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第一章 初见 ? 早春二月,莺飞草长,路边梨花开得正好。 官道上一辆马车辚辚而来,车厢不大不小,行走起来也十分沉稳。乍看不似达官贵人的马车那样富丽堂皇,可马车经过之处,都会萦绕一股淡雅的檀香。 原来车身通体竟是由一整块乌檀打造的,没有丝毫杂料的拼接,使得马车外观看起来毫无杂色,经过阳光的炙烤,则会升腾起独特的木香。 车内的人看似心情不错,纤细的手指轻抚着车壁,触手温良。真是上好的木料啊,大中午的在车内也不会觉得闷热,不知道是什么工艺。 幻芜一边打量车内,一边默默地腹诽。车内很宽敞,正面和两侧都分别有一张软榻,可坐六人,把中间的榻桌撤掉,就是一张软床,横着趟都可以打滚了。马车中间是一张金丝楠木的矮桌,矮桌镂空嵌上铜炉,冬天可以取暖,平时盖上单独的桌面,就是一张书桌,可以供主人写字看书。 此刻,马车的主人嵇晔一边看着手中的书简,一边用眼角盯着上蹿下跳东摸西敲的幻芜。 “你别晃了行不行啊,晃得我眼晕。”嵇晔放下手中的书简,拿手扶额。 “既然你那么忙,传个书信给我不就成了,何必亲自来。”幻芜拿手抚过满桌的书简,轻轻敲了敲。 “无妨,”嵇晔抬眼看着幻芜,“不过是寻常琐事罢了,天下初定,很多事不得不多费心。倒是也很久不见你了,你成天躲在荼梦谷里也不出来,好生清闲。这次来接你,是顺你师父的意早些把你揪出来罢了。” “少拿我师父当幌子,你不就是嫌我太慢,怕坏了你的好事。”幻芜斜乜了嵇晔一眼。 “哎哎,小人之心啊你。” 左右打趣中,马车已经驶入了城门,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幻芜揭开车帘,向外看去。久不到京城,城中早已不见之前翼王叛乱时的萧条混乱,现如今已是一番街市井然百姓合乐之景。 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是治理有方啊,如此想着,幻芜顺便看了车中人一眼,嵇晔还在埋头书堆中,眉头微皱,幻芜嘴角微微挑了挑,轻轻摇了摇头,又向车外看去。 马车行入城中最热闹的地段,放缓了车速。幻芜看着繁华的街景,正想着办完了事要来好好逛逛,就看见远处隐僻的街角处,围着三三两两的百姓。 人影绰绰,随着马车缓缓行进,幻芜看清了人群围着的是一个跪在路边的少年。少年一身青灰色的布衣,看着虽然俭朴,但是干净整洁。一双细长的手放在膝头,肩膀消瘦但是挺直,头低垂着,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散乱的鬓发下削尖的下巴。 马车驶过,渐渐看不清了,幻芜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街角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此刻抬起头来,一双凤目向远处看了看,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细白的手和刚刚放下的车帘,随着马车辚辚而过,车帘轻轻地浮动,却什么也看不见。 少年神色无波,再一次低下了头,眉间一条细长的红印,犹如泣血的泪痕。 “什么事能惹得你叹气了?”嵇晔从书堆中抬起头来,微微看了看幻芜。幻芜看着眼前这个坚毅伟岸的男子,突然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嵇晔,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不知道在这如风一般的岁月中,他是否也会像街边的那个少年一样,有着无法企及的难事。 “没什么,”幻芜摇了摇头,“人间世事罢了。” 内城不如外城一般,主要是官员皇亲的府邸,百姓不可以自由出入,十分的冷清,马车驶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宫宫门。 左右侍卫看到远远驶来的马车,不等赶车人拿出令牌,便已纷纷行礼下拜,马车毫无阻拦地驶入宫门,径直向帝王后宫驶去。 最终,马车到了皇帝寝宫门口停下,嵇晔下了马车,不等众太监宫女山呼万岁,嵇晔就摆了摆手,转身对车内人说了几句:“你就歇在无极殿吧,反正你也熟悉,晚膳的时候我去找你。” 幻芜看他:“不用先办事么?”嵇晔摇了摇头:“不必,也不急于一时,你先休息会儿吧。”幻芜点了点头。 嵇晔随即吩咐了车辕上坐着的一圆脸小太监几句,就带着众侍从进了紫宸殿。 留下几个守门的小太监互相低语:“马车上坐着的是谁啊?陛下竟然让马车护送着走呢,都不用下车恭送啊?”“是不是皇上新近宠爱的哪位贵人呢?” “胡说什么呢?咱们陛下的心不都在青鸳殿的那位身上么,况且这马车刚刚走的不是去无极殿的方向嘛,难道是新继任的神使大人......” 随着小太监们的耳语渐远,幻芜坐在车上摇了摇头,这宫里的小太监还是这么八卦啊,不错,只要不是死气沉沉的就好。 看着车外一成不变的宫墙,幻芜心想:皇宫啊,我又回来了。 幻芜到了无极殿,看了看西沉的日头,也没管跟着自己的圆脸小太监,便径自到寝殿睡大觉去了,这一睡就睡了月上中天。幻芜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一路的疲惫全无,神清气爽,只是腹中空空,该去觅个食然后办正事了。 幻芜走出寝殿,只见一个团子窝在殿门口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正是嵇晔指派来的那个圆脸小太监,叫什么来着,好像没问诶。她玩心顿起,轻手轻脚地走向前,蹲下,伸出一只手指,戳着小太监的脑门,向后一推,动作一气呵成。 “哎呦!”小太监一屁股摔在地上,瞌睡醒了,慌忙爬起来跪地磕头:“师父,我错了我错了!” 幻芜伸手一拦,小太监头没磕地,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柔软,霎时清醒了,“啊!神使大人!”幻芜保持着蹲姿,眨眼道:“我不是神使。”小太监挠了挠头,表情可呆,看得幻芜忍不住发笑。 小太监看着眼前笑得格外好看的女子红了脸:“陛下让奴才送女君到无极殿来,还以为女君是陛下找来的神使大人,原来不是啊......”幻芜点了点头,眉头却是皱起。 “女......女君有何吩咐?”小圆脸一脸忐忑。 幻芜仍旧蹲着,歪着头看着小圆脸,伸手指了指自己:“饿了。”小太监愣了愣,方才答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晚膳。” “诶,”幻芜叫住转身要走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小喜子。” “小喜子?好名字,”幻芜笑了笑,“去吧。” “奴才告退。” 小太监缓步离开,吩咐远处的宫人备膳,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站在殿门处女子的身影,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如梦似幻。小喜子想起女子的笑脸,觉得心情莫名得松快起来。 未几,小喜子就吩咐宫人备好了满桌子的饭菜,幻芜一边吃一边与小喜子搭话:“你吃过了吗?”“回女君的话,奴才已经吃过了。方才陛下也来过了,只是见女君还未醒,就没有打扰。” “这样啊,”幻芜伸出手拖着下巴,对小喜子招了招手,小喜子走近俯身:“女君有何吩咐?” “没事,就是想想问问你们陛下的事。” “这个......奴才不好说。” “无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了,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看着一脸真诚的幻芜,小喜子点了点头,他觉着陛下对这个女子这么好,这姑娘一定跟我一样,是陛下的心腹,陛下一定不会怪我的。他才不会承认他就是觉得这姑娘又温柔又好看就决定出卖自己的主子了。 就这样,幻芜从毫不设防的小喜子处八卦了一下皇帝陛下的感情生活,小喜子本来就是嵇晔的近侍,知道的也算详细,所以幻芜大概捋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嵇晔本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先皇子嗣不多,中年后更是沉湎于儿女私情,因情伤身,沉疴难起,朝政几乎荒废。嵇晔年少称帝就接了个烂摊子,整个大晏王朝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族虎视眈眈不说,内忧也不容小觑。 先帝在位的时候,乱虽乱,但朝臣也好藩王也好,也不敢闹得太大,毕竟先帝年轻时军功赫赫,威名远播,有野心的都惧怕他,说难听点,先帝坏起来如同暴君,丝毫不顾什么血缘身份,杀伐狠厉。 但到嵇晔这朝就不同了,年轻的皇子,又没有什么威名在外,各地藩王早就坐不住了,频频作乱,其中最作死的就是翼王。 翼王是先皇的兄弟,也就是嵇晔的叔叔,年轻的时候便是皇位的第二人选,若说当时大晏王朝军功第一的皇子是先皇,那第二的,就是这位翼王。 夺嫡失败以后,翼王就在封地赋闲了,直到嵇晔登基,便频频送来美人示好,说是美人,其实就是暗探。 如今嵇晔喜爱的姑娘,就是当年翼王送来的暗探之一,名叫青鸳,她如今住的青鸳殿,就是当年嵇晔以她的名字命名送给她的。 之后的朝政斡旋不细表,也就是翼王的算计都被小狐狸嵇晔看在眼里,嵇晔来了个瓮中捉鳖,让翼王自以为得逞,其实就是自动送人头的,翼王兵败。可是事无绝对,这个完美计划中的意外,就是青鸳。 嵇晔和青鸳,就在这样彼此利用彼此演戏的过程中,互生了情谊。可是最终翼王兵马攻来之时,青鸳还是决定回到旧主身边,也不知道他是知道了嵇晔的计划回去救主,还是不知道嵇晔的计划打算回去暗地里救下嵇晔的。青鸳走的时候,还怀着嵇晔的孩子。 翼王兵败之时,自刎于军帐之中,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翼王这个曾经最得力的暗探。嵇晔亲自看到的,就是身负重伤的青鸳,正打算自刎谢罪,嵇晔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 两个在阴谋中互相欺骗又互相爱慕的人,带着对彼此深深的伤害,回到了这个咫尺天涯的深宫之中。 中间两人到底经历了多少,小喜子自然也不清楚,总之他只希望他的主子安好,他的小主子平安降生。小喜子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完,幻芜也觉得头痛,这是深宫虐恋狗血一瓢的节奏啊。 ------------ 第二章 选择 ? 凭着麻烦的事情要尽快解决的原则,幻芜听完小喜子的八卦,便迫不及待的拉着他要去找苦命的皇帝陛下。 “女君,此刻陛下应该不在紫宸殿。”小喜子拉住幻芜。 “那在哪儿?”小喜子摊手:“陛下此时都会在青鸳殿的。” “青鸳姑娘还让他待在自己的寝殿啊?”这可不是虐恋的节奏啊。 小喜子摇了摇头,一脸的讳莫如深。幻芜不解,只得快步跟上。 到了青鸳殿,幻芜才算明白了小喜子为什么会有那样无奈的表情。只见嵇晔一个人站在院子的一个拐角处,被阴影笼罩住整个身影,痴痴地看着远处一扇半开的窗,颇像一只幽怨的背后灵。 “啧啧,”嵇晔回头,就见幻芜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影跟自己一样完全匿在阴影里。 “陛下是变望妻石了啊。”幻芜斜倚着墙,双手交叉横在胸前,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玩味地看着嵇晔。 嵇晔上前一把夺下幻芜叼在嘴里的草,扔在地上,“你这是跟谁学的姿势啊?当心你师父看见揍你。” 幻芜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瞬间恢复了一贯的优雅做派,嵇晔心想,这小女子还真只有他师父才治得住。 “哎,你心上人,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幻芜正色道。 嵇晔看着映在窗户上的身影,缓缓说道:“其实我找你来,也不过一试,想必小喜子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吧。”嵇晔回过头来看她,见她点头,便道:“我想让你修改她的记忆。”说完,便直视着幻芜的眼睛。 幻芜看着他这样,就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他,说不定会被他给生吃了。 “你知道我的规矩,别说是修改记忆了,就只是单纯的织梦,我也是要经过事主本人同意的,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能擅自做主。”幻芜回视着他。 “我知道,这是你师父定的规矩么。你自然可以先行询问青鸳的意见。”嵇晔怅然道。 “那如果她不答应怎么办?” 嵇晔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就算了吧。” “就这样?”幻芜此刻有些不确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那个万事都势在必得的嵇晔了。 嵇晔笑了笑,“嗯,就这样。” 幻芜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嵇晔的肩膀,说道:“你也别那么丧气,这姑娘虽然忠心到有些愣,但对你还是有情的,即便到无法相见的程度,她还愿意住在你给她的院子里,就说明问题还有得救。” “当真?”嵇晔双眼都亮了。 幻芜看着瞪着两只圆圆眼的嵇晔笑了笑,心想这还哪像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啊。 “你找我来就要相信我的能力嘛,我梦医的大名可不是白给的,帮助雇主解决困难属于打包商品,何况咱俩谁跟谁啊,就当送你个大礼包了,”幻芜眯起眼睛,“你也知道的,我的规矩是拿心爱之物来交换……” “当然知道,朕作为一国之君,最心爱之物就是这大好江山,如今既然梦卿想要,便拿去……” “卿你个头啊!”幻芜顺手给了嵇晔一个暴栗,“别跟我打官腔,我就要你那个乌檀木的马车,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我还能不给吗?你眼真毒啊,我刚做的马车,哎哎,朕心好痛……” 撇下独自在墙角泪流满面的嵇晔不提,幻芜径自来到青鸳殿寝宫墙根前,默默趴着听墙根。 这一夜,青鸳独自在房中叹气十六次,低声啜泣两次,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浅笑三次,最多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人看着烛火发呆。就在幻芜蹲着也快睡着的时候,房间里的灯终于熄灭了,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青鸳终于睡去。 时候已到,幻芜虽然不会武功,但身法轻巧,更何况众宫人都被皇帝打过招呼,所以幻芜十分轻松地就进到了青鸳的房间。 睡梦中的青鸳仍旧双眉微蹙,看来睡得很不安稳。幻芜摇头,这样对肚子里的宝宝可不好啊。 幻芜轻闭双眼,双手结印,再放开,食指尖一点幽蓝的光芒,轻轻地抵在青鸳的额头,只见幽蓝的光芒一闪,青鸳的记忆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幻芜眼前。 还是一个小女孩的青鸳被翼王看中,留在身边培养成暗卫;少女青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被选中参加翼王的暗探计划跟一众年轻女子学习宫中礼仪;长成大姑娘的青鸳身负重任来到京城,深入宫中成为妃嫔,眼中偶尔流露出迷茫;留在嵇晔身边时不自觉上扬着嘴角;自欺欺人地两边徘徊不定的青鸳,最终决定回到翼王身边阻止翼王深入京城时难舍的眼泪;翼王身死便打算决然殉死时看到焦急赶来的嵇晔脸上释然的神情…… 幻芜闭上双眼,让这些迅速浏览过的回忆的片段在自己脑中连成完整的故事。 少顷,幻芜睁开眼看了看睡梦中的女子。此时的青鸳已经舒展了眉头,嘴角流露的笑意显示着她正在享受着难得的美梦。那正是刚才窥探记忆时幻芜织给她的,一场关于孩子出生后的幸福美梦。 青鸳无疑是个好姑娘,她勇敢坚韧,并没有在权利漩涡中失去心中的那份善良,的确值得嵇晔真心以待。可是她也是聪明的,她完全清楚自己是一枚棋子,而且从她的回忆中,幻芜也看出来她是知道嵇晔的算计的,她离开原本是想劝翼王离开京城的,只不过翼王并不相信她。 也正因如此,一面是翼王的救助培养之恩,一面又是对嵇晔的眷恋,让她倍感折磨,如今支撑着她的,无非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又一次窥探他人的记忆,让幻芜有些头痛,她抬头看了看月亮,不出五日,必须得回到荼梦谷去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一开始只跟师父一人生活,在曾师父睡梦中窥探过他的过往。后来大了些,就去窥探别人的梦境,还更改别人的梦境,得来师父好一顿责罚。 有时候自己也会厌恶这种特别的天赋,也曾经迷茫过,可是师父告诉自己,有些人有天赋作恶,有些人用天赋为善,他们的区别,就是自己是不是真心想看到别人开心而已。自己应该好好利用这种能力,不要辜负了一生。 幻芜笑了笑,是啊,是师父让自己变得更好的。自己通过织梦帮助过迟暮老人完成心愿;也曾让痴心错付的女子改变记忆最终找到幸福;让失明的人在梦境里看到自己不曾见过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让自己感到满足,自己是开心的,那就够了。 抬起头来,幻芜的眼里已经是一片明亮。是的,亲自看过别人的回忆有时候确实是会让自己痛苦,这跟听别人口述是不同的,亲自看见,犹如自己亲身参与过。即便是回忆,看见别人痛苦而无法施以援手的无奈,曾经让年幼的幻芜十分迷茫无助,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也许自己并不能像师父一样拥有高超的医术去救治他人身体上的痛苦,但自己也有师父做不到的,就是解脱世人的忧愁与无助。 早春的清晨,啾啾鸟鸣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青鸳醒来,就看见窗前坐着一名白衣女子。晨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青鸳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一夜美梦的缘故,此刻她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好像温暖的不真实。 “你是谁?” 幻芜转过头来,笑了:“我是来为你解忧的人。” “什么?” “回忆太过痛苦,如果给你一次机会可以选择遗忘,重新开始,你愿意么?” ------------ 第三章 梦医 ? 青鸳一觉醒来,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一开口,就说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困境。 “要如何做?”青鸳问。 “很简单,你就跟平常一样睡一觉就好了。我只是要征求你的意见,我可以改变你的记忆,让你忘记过去的痛苦,重新开始,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也好,一个大家闺秀也罢,你的记忆会重新组合一个新的一生。你可以安稳的做你的妃子,做一个幸福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和嵇晔过完一生,不再是一个暗探,也不必再受内心的煎熬。” “是嵇晔派你来的么?”青鸳低头。 幻芜倒了一杯热水,给青鸳递去,见她不接,就知道她对自己的来意产生了抵触。 “我确实是他请来的,”幻芜自己喝了,放下杯子,咂了咂嘴。哎呀,又不淑女了,“不过我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想做的,谁也阻挡不了,可我不愿意的,杀了我也不行。如今,我是真的想帮助你,而不是因为嵇晔。” 幻芜舔了舔唇,双手拖住下巴,漏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青鸳看着那笑容,也忍不住弯起了唇。她真是个……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备的姑娘。 “谢谢,不过,我不愿意。”青鸳看着她,摇了摇头。 幻芜没动,说道:“嗯,其实依你的性格,我猜你也不会愿意过一个虚假的一生。嵇晔也想到了吧,你不会同意的,所以他跟我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可是你看,即便知道没有机会,嵇晔仍旧把我找来一试,所以,人生啊,无论是谁的,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不要轻易放弃啊,何况,你还有个孩子呢。” 青鸳愣了一会儿,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丈夫,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我们的孩子有他教导,一定会好好的长大,做个善良的人,可我……” 幻芜站了起来,走向青鸳,离她一步远的时候站定,看了看青鸳抚着的肚子:“你也是个好母亲,”青鸳抬头看她,“不必否认,你想成为一个好母亲。可是你要知道,母体是否安好是会影响腹中胎儿的,不是身体安好就足够了,母亲如果怀胎时忽悲忽喜,心情起伏太大,或者长期忧虑悲伤,难以安寝,腹中胎儿,也不会健康成长。” “果真如此严重?”青鸳眼中泛起不安。 “自然,不然你以为那些御医为何要总是叮嘱贵人们不可思虑过重、忧思难安,要知道心情的好坏很多时候都比身体上的安泰更重要。”幻芜看青鸳有些动容,就知道自己下对了药,“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我为你暂时更改记忆,让你安稳生下孩子,等孩子平安降生,我还会前来,告诉你发生的这些事,包括你已经更改过记忆这件事,到时候的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要恢复记忆,如何?” “记忆也可以随意这样更改恢复的么?” “哪里随意了,我可是要经过一番努力的好不?不过也不难,别人虽然做不到,但我是谁啊,我可是梦医,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梦医?” “嗯。专为世人解忧造梦,了却心愿的梦医!”幻芜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脑门发亮,哎呀,我应该把酬金加倍的。 “青鸳,我的建议你考虑考虑,想清楚了就让人来无极殿找我,不过不能超过三日。” “不必,我决定了,我改。”青鸳双眼明亮,显然是已经想好了。 “这样吧,你给自己写一封信,把事情经过在信中写清楚,到时候我把信给你看,你更容易弄明白,不然我怕你不信我说的。”幻芜起身,为她拿纸笔。 青鸳笑了笑,突然觉得这姑娘还挺孩子气的。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是自己不相信幻芜,而是担心自己更改了记忆,变得胆小了,会觉得幻芜是哪里来的精怪吧。青鸳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不着调的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自己遇见了这姑娘,心情就变得轻松了起来。也许这姑娘就是上天怜悯我未出世的孩子,派给我的小神仙吧。 幻芜让青鸳白日里好好休息,放松心情,顺便把给自己的信写了,告诉青鸳自己夜里再来,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回到极乐殿,就见嵇晔独自坐在院子里,手边的茶已凉,青瓷茶杯里坠落了一片二月白梨花瓣,嵇晔却不自知。幻芜看见,便道了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你回来了。”嵇晔抬头看她,表面一派安然之态,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焦急。 幻芜有心戏耍他,便也没说要紧的,自顾走到了桌边,吩咐身后的小喜子换上热茶,顺便要了些佐茶的点心,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幻芜吃得满嘴点心渣,还打趣嵇晔:“你吃不?” 嵇晔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耐心地等她吃好了,才问:“她……怎么说?” 幻芜捧了杯热茶,也没再打趣他:“她同意了。” 嵇晔眼睛都亮了,似乎不可置信:“她真的答应你了?” 幻芜听他这话就不乐意了,斜了他一眼,就说:“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我可是鼎鼎大名的梦医,看菜下药,保你药到病除!”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你是天下第一!”嵇晔狗腿地给幻芜满上茶,一脸喜色。 “但是吧,”这世间最怕的就是一个“但是”,幻芜果然看到嵇晔脸色一滞,慢悠悠地说:“我以腹中胎儿安康为理由说服了她,让她在孕中可以放松心情,好好养胎。做母亲的,当然会答应。但是我也答应她等到她孩子平安出生,回来告诉她她的记忆已经被更改过的真相,让那时候的她再做出选择,是否要恢复记忆。” 嵇晔呆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想到日后孩子平安出生,青鸳定是会选择恢复记忆的,不禁黯然。 幻芜看他如丧考妣的样子,挥了挥手:“你也别这么悲观,以后的事情不好说,等到孩子出生,看到自己亲生孩子在身边,哪个母亲舍得就此放手,况且往事如过眼云烟,青鸳会看开的。”幻芜安抚性地拍了拍嵇晔的肩,笑着说道:“何况我说了孩子出生以后会来帮她恢复记忆,可我也没说,一出生就来啊。” 嵇晔听到这话,忽然眼睛睁地圆圆看幻芜,幻芜狡黠一笑:“十年二十年以后来也是‘孩子出生以后来’嘛,放心吧,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好好表现的。” ------------ 第四章 再见 ? 是夜,幻芜去了青鸳殿,帮助青鸳更改记忆。 嵇晔等在殿外,头一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可又想到,不出半年,自己和青鸳的孩子出生时,怕是会更难安吧。一种为人夫为人父的心情突然溢满,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又幸福又不安。嵇晔忽然觉得,人生就是要这样才算圆满啊。 房内,幻芜特制的安神香已点燃,满屋奇异的花香,床帐里青鸳已然熟睡。 幻芜凝神静气,忽而长袖一挥,只见房中突然浮起一幅泛着幽蓝光辉的白帛,拿光亮照得整个房里都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幻芜手指抬起,指尖是一根细长的银色丝线,仿佛一束银色的光。只见幻芜面色肃然,手指翻飞,帛布上就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画上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栩栩如生,正是青鸳,只见她的一生浮于布上:那是一个普通姑娘简单而安逸的半生,在街上偶遇了还是皇子的嵇晔,俩人互生情愫。青鸳以一介平民之女嫁给嵇晔,两人同甘共苦,度过了许多,到现在情谊深厚,青鸳也已经成了后妃。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幸福。 画卷迅速绣成,浮在半空。幻芜伸手以掌按住青鸳的额头,只见一阵光缓缓浮出,那是青鸳原本的记忆。青鸳放开手掌,迅速把那浮出的光圈收入掌中,再掏出一个白玉瓶来,那光圈就从掌心飞向瓶子里,幻芜把瓶子盖紧,以指为笔写上青鸳二字,那名字就如刻在瓶上一般。幻芜把瓶子收入腰间囊中,那玉瓶与锦囊都是师父给的,可容纳万物。 确保记忆已经收好,幻芜伸手向空中,那绣满画的白布就变成萤火虫似的一点,幻芜以手再次覆向青鸳的额头,拇指在头顶百会穴处向下一按,新的记忆就随之进入了青鸳脑中。 一切完成,青鸳还在熟睡,幻芜走出房间,挥袖灭了安魂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嵇晔站在廊下,看到走出来的幻芜,上前几步,幻芜看向他,向他点了点头:“明早,青鸳就是一个新的青鸳了,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细节,切莫漏了馅儿。”说完,就打着哈欠走了。 嵇晔走进青鸳房中,看着床榻上安然睡着的青鸳,嘴角慢慢上扬:我定会让你,再舍不得离开我。 翌日,幻芜溜达去看了看青鸳,只见嵇晔早就在了,小俩口蜜里调油一般,便知没有出什么纰漏,想着再三日才需返回谷中,便领了嵇晔指派给她的侍卫,出宫溜达去了。 那侍卫便是上回跟嵇晔一道来接幻芜的那个赶车的少年,名叫赤昀,是嵇晔嫡系暗卫七属赤部出身,也就十五上下的年纪,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许是做侍卫的缘故,还有一身独特的英武气。嵇晔说了,别看他年纪不大,武功可比成年侍卫还要好,是个练武之才,性子也沉稳,所以嵇晔也时常带在身边,想要着重培养培养,如今指派给幻芜,是让赤昀保证幻芜在京几日的安全。 幻芜年长赤昀几岁,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便起了调弄的兴致,尽带着他往城中热闹的地方去,还买了一大堆孩童喜欢的小玩意送给他,惹得赤昀十分无奈。玩着玩着,就到了进城那日走的街市。 只见今日比往常更热闹些,赤昀怕人挤着幻芜,走在她身前帮她挡着行人。 赤昀一心记挂着幻芜有没有被挤着,幻芜倒是被街边拐角处的人群吸引了注意。 幻芜留心看了会儿,就认出了那人群围着的,就是当天进城时在马车上见到的少年。今天围着的人更多了些,在外边已经看不到里头了,只听见有一个调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就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当去王公贵人那自荐枕席,一定比卖身为奴赚得多啊.....” 幻芜听到这不怀好意的声音,微微皱眉,走向围观的人群,赤昀赶忙护着她上前。 幻芜站在人群外围,就见少年跪在人群中央,不少路人围着他。 幻芜一看,果真是当日自己见过的那个少年,只见他一身青灰色布衣和那天一样整洁,即便深处落魄境地也不让自己落于尘埃里。一双素白修长的双置于膝头,此刻有些泛白泛,可少年面色如常,一双好看的凤目犹如无波古井,他看着身前一名身着华服的矮个男子,朗声道:“公子不必多言,我虽落魄至此,但也不愿去那勾栏之地贱卖。”说罢便目视前方,不再搭理那男子。 幻芜一听便明白了,再看那少年耳鬓处斜插着一根稻草,身前是一方麻布,似是从什么地方裁下的旧布,上面用炭笔写着:家母重病,需纹银一百两,愿出卖劳力,卖身为奴。几个字用的寻常楷体,却有着几分秀丽风雅的韵味,看着像名家手笔。幻芜低头算了算,这世道买卖家奴最多也不过三十两纹银,一些家道中落识得几个字的被挑做伺候笔墨的丫鬟小厮最多也就五十两,这一百两确实贵了,难怪这么几日了,这少年也没有筹得银钱。 只是这少年虽一身粗布,但容貌俊秀,面窄鼻高,眉眼尤其好看,眉心一道红痕如血,使得这容颜透出一股糜丽浓艳的妖冶之感。这看着十五上下的年纪,等再长个几年,容姿定是更加难掩。如今一般人家买卖家奴的自是不会买,但做些皮 肉 生意的就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人儿了。 如今这少年就是被城南一家象姑馆的东家少爷看上了。那少爷名叫钱厉,是城南出了名的纨绔,自家做勾栏生意的,自己也染了不少癖好,男女通吃,还专门喜欢些容貌秀丽的少男少女。 赤昀看着幻芜对这事上心,便自觉把那纨绔少爷的身家姓名低声告诉了幻芜。幻芜感叹地看了赤昀一眼,心道:果然是嵇晔看上的人才啊,这记性比自己好了多少倍,要是能弄回谷中做个管事的就好了。想罢还上下看了赤昀一眼,看得赤昀浑身寒毛直竖。 那钱厉听到少年毫不客气的拒绝自己,觉得面子挂不住,便厉声说道:“好个不知好歹的货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个落魄样儿,爷肯花钱买你已经是看得上你,你若是再推三阻四,爷让人直接绑了你便是!” 这话说得难听,四周的看客不少都面露不愉,幻芜心道,难道自己遇上了话本子里逼良为女昌的戏码?赤昀看到这纨绔这么逼迫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也觉得不忿,可主子在前,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便抬眼看向幻芜。幻芜嘴角带笑,但眼里却染上了一层霜色,想必已是动怒了。 这边钱厉色厉内荏,那边少年却全然不为所动,不再看他一眼。钱厉觉得这少年是大大的让自己丢面,脸色一变,就要让手底下的人上前拿人。 “你既已选择卖身于人,为何不答应这位公子?”人群虽熙攘,但声音突然如玉珠坠盘一般传出,众人皆下意识一愣,转头看向说出这话的人来。 只见一容颜姣好的女子缓步上前,端的是神态风雅,乌发松松挽了个垂云髻,用一根乌木嵌玉云形长簪别着。长眉如远山黛,眼似一池春水,鼻如悬胆,唇如丹脂。 幻芜今日一身素白浅交领长裙,看着淡雅如常,其实里衬都是用的上好锦缎,走动间微微透出天青色,外披幻色罩纱,袖口裙角用银丝绣着水波纹,随着脚步手臂的动作,犹如银色月光下江上的滚滚波涛涌在周身一般。 其实幻芜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自觉,因为自家师父太过貌美,与之对比,她就只觉着自己容色平平,所以惯常都眼角带笑,想让自己看着伶俐可爱些,可不知自己这容貌在这世上已堪称绝色。至于这衣饰打扮,全是学着师父的喜好来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是神仙就要打扮得像个神仙,这样好唬人。 这唬人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她犹如谪仙一般突然出现,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连寻常看惯了美人的钱厉都愣住了,心道今日撞了什么大运,尽让自己一连看到两个大美人,一时色向胆边生,可看着女子的气度打扮就迟疑了下,四下扫了两眼却见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仆妇,只有一身姿挺拔的俊秀少年站在跟前,便想着莫不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罢了,就笑嘻嘻的上前问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看上了这小子,想跟我争抢一番?”可幻芜竟看都没看钱厉一眼,只直视着身前的少年,听着这话置若罔闻。 钱厉看到这女子并不搭理自己,脸色冷了冷,又道:“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方?若实在喜欢得紧,我便将这小子买了送予你府上也不是不可啊。”这话听着孟浪,是个寻常姑娘早就恼了,可幻芜还是置若罔闻,只对着那少年问道:“我问你呢,为何不答应他?” 少年仍旧跪着,自下而上看着眼前的女子,日光从女子头顶打下来,将她的面庞融在一片阴影里。少年抬眼看着,就见女子的长发在光照下仿佛镀上了浅浅的金色,如梦似幻。 少年直到听见女子问话,才如梦初醒,长长的眼睫轻颤,便道:“世道艰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少年一双凤眼妖冶,却不似一般凤眼一般狭长,反而大而有神,眼尾形状犹如打开的扇,睫毛又长又密,眼珠漆黑如墨,看着给人一种干净纯粹的感觉,但眼神却深邃幽暗如同长夜,让人一看就深陷其中。 同样长着一双大眼的幻芜,却是一双标准的杏眼,只是幻芜尾睫纤长,徒生一种媚眼如丝之态。听了这话,幻芜眼中噙了笑意,刚想张嘴接话,就被钱厉打断了。 一旁的钱厉看见两人一来一往,竟然双双无视自己,一时气急,径直上前,伸手就想抓幻芜的肩膀。可刚伸出手,就见一横刀挡在眼前,竟然是一直安静待在幻芜身边的少年,钱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赤昀反手一推,直接推出了人群外,摔了个底朝天。 这一摔众人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纷纷好笑的看着这边的热闹。钱厉捂着后腰,已然气急,挥手便让身后的众打手上前,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如下饺子一般被赤昀打出人群。 赤昀回到幻芜身边,刀还未出鞘,连大气都不带喘的。 不少围观百姓都忍不住叫好,看来这个土霸王钱厉平日没少作威作福。 幻芜看着清隽卓然的少年赤昀,就差没闪烁着星星眼了。 钱厉虽然混蛋,但人不蠢,想着今天是没便宜占了,暗自啐了一口,便扶着手底下的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边厢热闹看完了,众人便看向这边厢。这么大的动静,少年竟然连看都没看一眼,幻芜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少年好没生气,活像个……行尸走肉。 幻芜蹲下身,与少年平视。冷不丁的一张脸出现,少年平静无波的神色也泛起了涟漪。幻芜看着少年微微睁大的眼,呆呆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幻芜忍住想要摸上少年头顶的手,说道:“若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别说是委身于人了,即便是苟延残喘,只要能活着,都是出路。”幻芜与少年对视了片刻,挑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少年愣住了,不是因为幻芜对他笑,俄日是因为这笑容太过特别,就像能穿破一切寒冷的冬日暖阳,直直照进人的心底。 少年感受到这种别样的温暖,就像是只属于自己的阳光一般,心底的冰霜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子,太过突然的感觉,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应。 “人活一世,祸福难料,但只要有机会,就不要放弃。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幻芜放缓了语调,双目坦然明亮,坚定而温柔。少年看着这双眼,竟觉得不受控制般,觉得这女子说的便都是对的,缓缓地点了点头。 幻芜看了他突然放松下来的神色,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绣着荼蘼花的浅蓝色荷包,递到他跟前,说:“你拿着这荷包,去文定街最里面的那户人家,就是门前挂着铜铃的那户,找一个穿浅碧色衣裙的姑娘,把这荷包给她看,她自然会把银子给你。”幻芜说完,就站起身来,对少年摆了摆手,就想离开。 “等等!那卖身契……”少年急急说道。 幻芜愣了下,仿佛没想到这事,摇了摇头,便道:“无事,就当我借你的,等你有钱了,再还我便是。” 说罢,便走出了人群,带着赤昀信步离开了。 少年拿着荷包,只觉得那荷包上透出的香气似兰非麝,跟那女子身上一样,沁人心脾。他将荷包收在胸前,抬头看着幻芜远走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便收拾了东西,往幻芜给的地址去了。 人群看着热闹没了,便径自散了。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双眼,看着向两边各自走去的两人,若有所思。 ------------ 第五章 荼梦谷 ? 幻芜转身离开,带着赤昀继续闲逛。 摸到空空的绣袋,才想起荷包已经给了人。暗暗叹了口气,幻芜自问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自己看得多了,可这回,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魔怔了一般。幻芜抬头看了看天,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逛了大半天,幻芜才带着手抱大包小包的赤昀回宫去了,还没到宫门口呢,就看见远远的一个碧绿的身影驾着一辆马车:“小姐小姐!”幻芜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丫头青猗。 马车在幻芜身前急急停住,就见一个圆脸丫头对幻芜说道:“小姐,葛生传信,说谷主回来了!” 话刚说完,就见幻芜瞪圆了眼,“果真?!” “嗯!”青猗用力点了点头,幻芜一个闪身,非常不淑女的跳上了马车,“走走,快回去!” 青猗一甩缰绳,马车便飞奔而去,幻芜才想起来傻站着的赤昀。 只听见一个声音随着远去的马车飘来:“赤昀,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我有急事回去了,得空了我再来看他!” 赤昀看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傻傻地看了看那远去的马车,再看了看怀里的大包小包,略显稚气的抓了抓头,就回宫复命去了。 “哦?她这就回去了啊……”嵇晔听到赤昀的回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倒是赤昀忍不住问了句:“陛下,女君不就是荼梦谷的谷主么,为什么那丫头会说‘谷主回来了’?” 嵇晔也没怪他多嘴,看着桌案上的书简说:“对外他们谷里都称幻芜是谷主,其实他们谷主是幻芜的师父,只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嵇晔放下书简,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也只有她师父,才能让她如此急切了吧。” “女君的师父是谁啊?”赤昀好奇道。 嵇晔一只手撑着下巴,这样子颇有几分像幻芜,看着远方,就在赤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却听到嵇晔的声音说:“她的师父,是神仙啊。” 幻芜火急火燎的赶回荼梦谷。 赶路的时候,青猗顺便向幻芜提起了午间有一个少年拿着荷包来支银两的事。幻芜听了也只是淡淡的点了头,显然心已经飞回谷了。青猗看她的神色,低头叹气。 好在荼梦谷离京城不远,快马行个一天,也就到了。 荼梦谷现有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幻芜的师父荟明建造的。整个山谷呈一个斜斜摆放的碗形,谷里灵气充沛,天然生长了无数奇花异草,荟明偶然发现了之后,便在里面种植了更多的仙草灵花,也吸引了无数奇珍异兽。自古皇城便有龙气守护,与不远处的荼梦谷倒也相辅相成。 幻芜直到步入院内,才放慢了步伐。她抚了抚有些乱的衣裙,走进了垂花门,就看见自己的师父,一身清贵白色大袖,长发披散着,坐在院中,擦拭着膝头的一把焦尾琴。 幻芜没有上前,她就站在门边,看着院中出尘的男子。 荟明微微垂着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就像连绵的山水一般透出挺拔磊落的气魄。修长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竟比手中的素帕还要白上几分,他认真的神色,仿佛这世上只有他和膝头的琴一般,像一幅朦胧的画卷。 幻芜看着看着,就觉得心中那分浮躁之气渐渐变得平静。 “看够了吗?”荟明没有抬头,只嘴角微微挑起,他早就发现自家徒弟进来了,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徒弟吭声。 幻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没再躲着,飞快走了进来,跪坐到师父跟前,软软地喊着“师父”,挤开焦尾琴,趴伏在荟明的膝上。 “没个样子。”荟明嗔道,声音却是轻柔的,他拿着手中素帕戳了戳幻芜的额头,顺手为幻芜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师父你好久没有回来了。”幻芜把玩着荟明垂下的青丝,没好气地乜了荟明一眼。 “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荟明笑道。 “师父你是专门赶回来为我庆祝生辰的么?”幻芜眼睛亮了起来。 “嗯。十八岁的生辰,自然得好好过。” “我都好几百岁了……”幻芜撅了嘴。 “没有化形的年岁自然不算得,你为人到现在,只十八而已。”荟明看也没看幻芜,径自说道。 “那师父要在谷里待到我生辰之后吗?”几岁对自己来说都不要紧,只要师父在就好。 看到荟明点了头,幻芜弯了嘴角,就要起来:“那我去厨房为师父准备好吃的!” “不急,”荟明按下她,微微蹙眉又松开了,只一瞬的神色,幻芜高兴着自然没有发现。 “跟我说说你这几日下山都干什么了?”荟明问道。 幻芜把这几天在京城帮助嵇晔青鸳的事情说了,还说到了少年老成赤昀,一口气说完不带歇的,就趴在一旁倒水喝。 荟明听了,皱眉继续问:“还遇上什么人了么?” 幻芜想了想,只有那个两面之缘的少年了,便把这个事说了。 “有什么问题吗?师父。”幻芜看荟明听过就在出神,有些担心的问。 荟明看她眼中的担心满溢,摸了摸她的头:“无事,只是你身上的气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好奇问问罢了。” 幻芜看荟明不想再说的样子,便没有再继续问,哄着荟明抚琴给她听。想来是一路赶来累了,听着听着,就伏在一边睡着了。 荟明看着她的睡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伸手在幻芜身前一扫,就见幻芜身体里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在安然沉睡。荟明看了,眉头一松,放下了手,陷入了沉思。 这荼梦谷原本是洛昭发现的,有一回她领了荟明来看,荟明看到满谷飞舞的玉蝴蝶,只觉得那画面是今生看过最美的景致了。 玉蝴蝶其实就是幻妖草开出的花,幻妖草与其他花草不同,幻妖草的花绽放后就会脱离花萼,随着谷中低矮的气流漫天飞舞。玉蝴蝶的花瓣轻薄,微微透明,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慢慢飞舞的样子颇像蝴蝶,因此得名。 玉蝴蝶漫天飞舞的景象本身就如梦似幻,再加上能够致幻的花粉随风散落,如果没有防备,就会让人瞬间产生幻觉。幻妖草本就是生长的九天之上的神草,以他人的梦境为食,若果被恶人利用,喂以噩梦,就会变成邪花恶草。再加上幻妖草致幻效果强烈,神仙也难躲,所以曾被大规模铲除,没想到这人间的山谷中还会留存。 在这片幻妖草中,唯有一朵十分特别,那就是幻芜。 幻芜的真身就是幻妖草,可是有一点是连幻芜自己也不知道的,那就是幻芜这棵草,在开花时,竟然开出了真的蝴蝶。 荟明尤记得那一日,他独自来到荼梦谷,就看见其中一棵草上,结了一颗茧,他马上想到这就是当年那无心之举结的果,也许也是现在困境唯一的答案。他抱着侥幸等待着,没想到这茧里竟然飞出了蓝闪蝶。从那以后,他便长住于此,守着这棵草,以灵力浇灌,知道它产生了灵识。 荟明本身就是司药神君,别人对蓝闪蝶不了解,他可是了解的。 蓝闪蝶自古就有光明女神的美称,因为蓝闪蝶就是光明女神的化身。 光明女神乃万年前的上神,神明有无尽的寿数,除非神力自然散尽后,神体也会化作江河湖海日月星辰,这世间所有的蝴蝶就是光明女神消逝后幻化的。其中蓝闪蝶只有寥寥几只,因为只有蓝闪蝶才是光明女神的真身。 蝴蝶在人间散播花种,传播花种,使得人间繁花锦簇,这是大多数人对光明女神神力的理解。但光明女神的神力绝非仅此而已,光明女神最重要的神力,是能复生神明。复生神明,重现光明。这样的能力使光明女神得到“光明”的神号。 神明跟凡人,妖魔精怪,甚至一般的小仙都是不同的,神明没有命格,生死簿上都没有生死记载,因此无法复生,只有随着神力消散而永远消逝。但光明女神的存在,却可以改变这一切,但具体要如何复生,荟明却不得而知。 自那日看到蓝闪蝶后,经过了整整一百年,拥有灵识的幻妖草才幻化人形,那就是幻芜。也许是真身为蝴蝶的缘故,幻芜的能力,需要依靠蚕丝发出,这与其他幻妖草利用花粉是不同的。 刚开荟明确实心存侥幸,虽不知道这只与幻妖草结合的蓝闪蝶是否能具备光明女神那样的神力,但他也是想试一试的,如果可以,那不就意味着洛昭还能重生么?所以荟明开始上天入地寻找洛昭四散的魂魄,想着等魂魄集齐,他便能利用幻芜,复活洛昭。 可时日长久,幻芜慢慢长大,还认了自己做师父,荟明早就放弃了利用幻芜的想法,不单单是因为幻芜只透露出幻妖草织梦致幻的能力,即便往后幻芜真的显现出了任何复生能力的迹象,他也不想再利用幻芜复活洛昭了。他宁愿幻芜就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草妖,开心一世。至于复活洛昭,总有一日,他觉得自己定能找到其他的法子。因此,她封印了幻芜的真身,即便幻芜没有神力,荟明仍旧担心幻芜的真身被发现,势必引发各方势力的觊觎。 幻芜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是蓝闪蝶,她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草妖。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一株幻妖草幻化成人了,荟明告诉过她,她是荟明用自己的神力点化的,为什么独独是自己呢,用荟明的话说,那就是天上地下绝无分号难以言说的“缘分”。 幻芜听见这说辞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在万草之中独得恩宠,刚好证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看来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草颜盛世啊。 幻芜一觉醒来,见自己睡在房内,连鞋都来不及套上,就慌忙跑出了房间。一直到看见那绝美的白色身影在后院侍弄花草,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青猗看到,只觉得自家小姐没救了。 四日后,正是二月十八,幻芜十八岁的生辰。春花竞妍,粉桃白梨杏花娇,一向清冷的荼梦谷,也添了诸多喜气。 青猗葛生并一众小花精们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就连一向出尘的荟明,都被幻芜拉着嬉笑了一番。 幻芜一身淡粉色马面裙,浅黄色春衫,一把青丝梳了垂月双髻在耳后,越发衬得容颜娇媚,青春正好。 荟明看了,也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连叹欣慰。说着笑着,就见荟明掏出一个金丝木八宝螺钿锦盒,摆在幻芜面前。 “这是师父送我的礼物吗?”幻芜双眼亮星星。 荟明点头:“十八岁生辰礼。” 幻芜高兴地捧来瞧,打开盖子,只见一双白纱手套在锦盒里,幻芜轻轻拿出来细瞧,只见的白纱里微微透出些银色,原来白纱根根都是用不知名的银色丝线缠的,套在手上,轻薄无感,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银光流过,可叹巧夺天工。小花妖们都看直了眼。 幻芜小心地把玩着,边问:“师父,这是何物?好生特别。” “你可别小看了这一双手套,这手套是用天下第一丝冰玉丝织的,每一根丝线上都缠了太阴流光银琼花,所以这手套戴着轻薄至极,却坚固非常,一般兵刃不能破。”荟明说道。 “太阴流光银琼花?这不是天界神物吗?”幻芜奇道。 “银琼花我本来就有一些,反正留着也无用,我就做了这手套给你。银琼花是极阴之物,吸收的都是月华,刚好适合你的法力,可以把你的能力最大化的发挥出来。你只要戴着这手套发力,可以瞬间让人产生幻觉,以你现在的修为,应当只能让人迷失一刻钟左右,待你修为提高,瞬间制造大面积幻境不是难事。” “师父,这手套是你亲手织的?”幻芜显然没有抓住重点。青猗扶额。 荟明听了这话,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玉白的面上微红,就想岔过这个话题:“日后不可再荒废了,应当好生练功,提高修为。” 幻芜此刻哪还在意其他,抱着手套止不住的点头。青猗再扶额。 十八岁生辰就在幻芜的粉红心心眼傻笑,荟明疑似害羞无措的面瘫脸,一众小花妖羡慕脸,以及青猗再再再再再扶额中结束了,青猗只觉得手都扶酸了。 生辰过后,荟明就离谷了。幻芜知道他有事要做,也没再阻拦,只是每日数着花瓣,看着飞鸟,暗自神伤。 惹得青猗时常感叹,谁能来把她的小姐揪出谷啊! ------------ 第六章 雨夜 ? 六月,长夏过半,连着几天的雨把道路浇得泥泞,马车在官道上缓慢前行。 赶车的小哥穿着雨披,斗笠下的容颜颇为俊俏,正是荼梦谷的葛生。车里坐的自然是青猗,还有生辰过后就未出过谷的幻芜。 平常幻芜出门,都是青猗陪着,葛生守在谷中料理杂事。只是这次荟明来信颇急,再加上下雨难行,便把葛生带着赶车了。葛生久未出谷,一张颇为稚气可爱的脸上满是雀跃,可事出从急,也不敢怠慢,终归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了京城。 待急急赶到文定街的府邸,天色已沉,这雨却不见颓势,幻芜下车时,只觉得五丈之外都看不清了。 幻芜此刻只想着赶快进门避雨,却未见门边一个身影走出来,吓了一跳。 “谁在那里?”幻芜看不清楚,青猗拉着她不让上前。 那身影走出来,异常的缓慢,距离稍近,幻芜才看清是谁。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四个月前在街头遇见的少年。 只见少年脸色苍白,衣衫已被雨打湿,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幻芜看着,只觉得这身量比几月前更消瘦了。 少年的几缕额发贴在脸上,不停地滴着雨水,长长的睫毛也被洇湿了,少年只能眯着眼,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自己等的人,便走了出来,这一走动,才发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刚到幻芜跟前,还未说话,眼一翻,便倒在地上。 幻芜吩咐披着雨披的葛生先上前看看,才赶忙让青猗支了桐油伞跟着上前。 葛生虽不是荟明的徒弟,医术却是得了荟明真传的,比幻芜这个正牌徒弟好上不少。他上前翻看了这个少年,才道:“是受寒了,无大碍。”幻芜听得此话便放了心,三人扶了少年进屋,幻芜就嘱咐葛生青猗去熬药顺便做些吃食。 幻芜将打湿的衣衫换了,边走边绾着长发,待到榻前,见少年的湿衣已被葛生换了,便坐到榻前为少年诊脉。 少年面若白纸,唇色也淡到没有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幻芜诊脉的手腕骨骼修长,但十分纤细,蓝绿的经络分明可见,比起少年,这小臂更像一个女子的。幻芜默默地心疼了一下,闭眼凝神,却发现这羸弱少年的脉象……十分奇怪。 此时是夏日,常人的脉象当为洪脉,这少年体质虚弱,应当是长时间积劳,思虑过重,此时又受了寒气,脉象应当浅缓才对,可他的脉象却比健康的成年人更有力,且明显快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洪健之速,自己虽然没有师父葛生那样好的医术,可也号得出这脉十分不正常,奇怪,当真奇怪。 幻芜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想不通的脉象,自然没发现少年已经悠悠转醒。 少年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几个月不见的女子,一身碧绿竖领夏衫,长发松松垂在脑后,不缀珠饰。此时她微微低垂着头,微凉的指尖抵着自己的手腕,神情专注,似乎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困扰着她,长眉颦起,好看的唇也微微抿着。烛光轻柔,照在她的侧脸上,干净而温柔。不知道是不是这暖黄烛光的缘故,此时的幻芜看起来比白日里温柔许多,因隔得近,女子耳廓上粉色的血管,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被少年看得一清二楚。 长期紧张疲惫的神经在她面前好似也放松了下来,幻芜思考了多久,少年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她多久。 倏尔,幻芜睁开眼,少年一瞬不瞬得盯着她,自然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少年闭着眼,只觉得幻芜的手先按了按他的胳膊,再捏了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重,但被揉捏过的地方,却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久久不散,等回过味来,才发现幻芜那轻柔的手正按在他的腿上,心道一声装不下去了,慌忙睁开眼来。 “你醒啦?”幻芜听到一声嘤咛,抬头看去就见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想到刚刚把人当死尸那么揉捏,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地松开了手。手感还不错呢,咦?这可惜的感觉怎么回事? “刚刚你晕在我家门口呢,我就把你抬进来了。”幻芜看少年有些迷糊的表情,解释道。 少年倏尔想到自己耽误了正事,就想翻身下榻,但一双手按住了他。 “别动,先把药喝了。”幻芜按住了他,伸手拿过桌上的药碗,摸了摸,温度正好,便递了过去。 少年看她肃然的神色,伸手接过碗,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得有些急,少年忍不住咳嗽出声。 幻芜刚想责备他两句,就见他翻身下榻,跪在了自己面前。幻芜一时反应不过来。 “恩公!”幻芜听见这称呼,额角跳了跳。 少年凛然跪地,面色肃整:“上回多谢恩公出手相助,小人才能救治母亲,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说完就要磕头,幻芜赶忙扶住,没让那个头磕下。 少年看她坚持,就从胸前摸出了一个荷包和一个小囊,那荷包正是上回幻芜给他的,被他保存的很好,连丝绦都没有乱。 少年把两样东西递上,有些不好意思:“恩公的荷包我都好好保存着,想着以后并银钱一起还给恩公,还有这银两,是我这几个月干活攒的,但还没有攒够一百两……” 幻芜看他面上一派老成肃然,眼里却有些急不可查的羞赧,挥了挥手:“这荷包就当我送你的,里面有些草药,对身体有益,你且收着。至于银两,我不急着用,先拿去治疗你母亲要紧。” 听了这话,少年双手紧了紧,面上忽而显出些苍凉的悲怆。 “我母亲……也用不着这些银两了。” 原来少年的母亲早年身体就不好,如今拖了许多年,早已药石罔顾。自得了幻芜的银两,也找了不少好大夫,但没一个人说能救的。直到两个月前,少年遇到一个游方郎中,用了这个郎中的药方,母亲的病情居然好转了很多。就在少年以为母亲得救的时候,那个郎中却告诉自己,母亲的病确实无药可医了,自己只不过是用药控制着,能做的就是减少一些肉体上的折磨。即便如此,母亲怕也熬不到这个秋天了。 少年说完这些,突然看向幻芜,眼里盛了些希冀:“我父亲在我年幼时就离家了,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从来不说苦,但我知道,父亲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她此生的心愿,就是父亲能回来……但如今已是不可能了。”说罢凄怆一笑。 “但那个大夫说,有一个人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少年看幻芜不说话,接着道:“他让我找一个梦医,说梦医能为人织梦造梦,即便不能成为现实,对于一生都充满遗憾的我母亲,至少能给她一个完美的梦。可我问他如何找到梦医,他却说让我来此处找你,他说这宅子的主人能给我解答。” 少年说完,对着幻芜直直的磕了个头:“还请恩公告知小人,梦医何在。” “那个大夫,长什么样子?”幻芜看着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虽觉得奇怪,少年还是如实说道:“长得很年轻,俊逸非凡,气度无双。” 幻芜听了,了然一笑,扶了扶额:“你不用去找梦医了。” 少年一直跪着,听到这话猛然抬头,眼里有失望有惊愕:“为何?” 幻芜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就是啊。” ------------ 第七章 你的名字 ? 少年家住城北,那里人流密集,算是京城的龙蛇混杂之地,离较为安静的城东文定街隔了大半个城,为了赶时间,幻芜决定带着少年赶车去城北。 大晏初定,城里有宵禁,此时街道上安静无人,大雨过后,整个城池犹如被洗过一般,干净清亮。天上星子明亮,街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洼,车轮碾过,犹如碾碎了地上的星辰。 少年淋了雨后就发着低烧,幻芜让他跟自己一起坐在车里。少年正襟危坐,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要是换一身华贵的衣裳,能比得过多少世家公子。幻芜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来这般仪态端端的孩子。 “你多大年纪了?”幻芜盯着少年纤细的手腕,突然发声问道。 少年脑袋昏沉,听到这话强自打起精神,回道:“十六……年底就十六了。” 幻芜点了点头,又问:“见了你三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心想,明明只见了两次啊,却还是答道:“我叫长绝,”想了想又接着说:“长长久久的长,连绵不绝的绝。” 幻芜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光闪闪:“哦,小绝啊。” 果然,长绝的侧身坐着,耳朵尖微红。 “你也别老叫我恩公恩公的,我叫幻芜,草头芜。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叫我阿芜……姐姐吧。”幻芜狡黠一笑。 长绝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叫她姐,答道:“我没有姐姐,”语气里有几分不察的倔强,“我还是随葛生哥他们,叫你小姐吧。” “你又不是我的仆婢,叫我小姐作甚,葛生你都叫哥了,为何不能叫我阿姐?”幻芜看他不愿,越发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女君身份尊贵,小人不敢高攀……”越说声音越低。 幻芜看他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神色却还强自镇定,恶趣味得到满足,想着果然还是小孩,脸皮忒薄了,便也不再逼他,倚在车壁上:“既然你不愿叫我姐姐,那就算了,可你不是我家人,也不便叫我小姐,就叫我阿芜吧。” “阿……阿芜。”这声音,跟蚊子哼差不多了。 马车行了两刻钟,便到了城北长绝的家中。 那是一个带了小院的木屋,房子俭朴,但打理的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院子里种着花草,夜间被雨水一浇,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幻芜暗暗点头,随长绝进了屋里。 进门是一间堂屋,里面一个老神在在的白衣男子,坐在高帽椅里喝茶。 男子将茶杯一放,抬眼一笑:“你来了。” 长绝看两人明显认识,左右看了一下,面露疑惑。 幻芜没好气地看着那灿烂笑容,心想果然如此,还是躬身唤道:“师父。” 这下长绝再是镇定,也愣了。 幻芜转身,好心的解释道:“他是我的师父。” 幻芜向长绝略略说明了自己跟荟明的关系,便一起走进卧房里。 只见卧榻上是一个容色姣好的女子,只是面色苍白,眼底有些青黑,唇色寡淡,一看就是久病之人。眉眼和长绝有几分相似,明明是艳丽的长相,因着眉眼带了几分英气,可浑身上下都透着温婉的气质。此刻窗户半开,女子转头看着窗边一株墨兰,唇角带笑。 幻芜看着这女子,只想到“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此刻只一眼就能理解,为何长绝举止落拓,浑身透着清贵高雅之气,有一个如同花中君子一般的母亲,孩子能差到哪去。幻芜暗自赞叹,好一个如兰花一般姽婳女子。 长绝的母亲本来正在出神,听到动静就知道是自家长绝回来了。转头露出了明媚的一笑。 “阿绝,”女子向长绝招手,“怎脸色这般红,可是淋了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长绝轻轻按下母亲的手,几不可察的瞥了眼幻芜的方向,答道:“是淋了些雨,可已经服过汤药了,不过是刚才回的急了些。” 长绝母子正在讲话,幻芜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微微蹙了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荟明。 荟明已经接收到幻芜疑问的目光,却也没有回看他,只径自看着眼前的母子,确切的说,是在看着长绝,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荟明先生说的梦医。”幻芜听长绝介绍自己,上前一步,颔首道:“夫人叫我阿芜就好。” “原来是阿芜姑娘,妾身是长绝的母亲,徐氏芷兰。”说完便向幻芜颔首见礼,“多谢阿芜姑娘星夜前来,都是我们母子叨扰了。” “无妨,分内之事。”幻芜摆摆手。 这时荟明上前:“幻芜是我的弟子,精通造梦之术,天下无人能及。” 芷兰听了,点了点头,道:“那我的事,就麻烦姑娘了。” 是夜,幻芜坐在榻前,听了长绝的母亲讲起往事。其实幻芜用窥梦术也能知晓芷兰的前尘往事,就像青鸳一样,但能听正主自己讲述,可以从语气情绪变化里,更加直面的了解事主的需求,因此在允许的条件下,幻芜会听事主亲自讲述一遍,再通过窥梦术详细了解。 长绝的母亲名叫徐芷兰,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自幼容姿出色。长绝的父亲名叫隐颐,用芷兰的话说,就是从自己懂事起,隐颐住在自家隔壁。小时候,隐颐向个大哥哥一样保护照顾自己,俩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等芷兰到了及笄之年,提亲之人算是踏破门槛,因芷兰貌美,提亲之人不乏王孙公子之家,可徐家父母疼爱女儿,不愿女儿高嫁。此时隐颐也来提亲,隐颐在自己旁边住了多年,虽然不清楚做的是何营生,但看着家境殷实,跟自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算得上门当户对,徐家父母就欣然同意了。备嫁的日子虽然有些许波折,但芷兰最终还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婚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清净平和。 没过几年,长绝就出生了,就在芷兰以为自己已经一生圆满之的时候,隐颐却失踪了。 隐颐平常并没有做任何营生却家境富足,家中也没有父母,芷兰曾经也问过他,隐颐回答说自己家早年因奸人所害,父母双亡,只有自己逃了出来,拿着父母留下的祖产过日子。至于仇家是谁,隐颐没有细说,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他并不想报仇,只想跟妻子孩子好好的过日子。芷兰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直到长绝周岁的时候,隐颐有突然变得惴惴不安,芷兰问他,他却只摇头叹息,嘱咐芷兰如果他有何不测,便带着长绝离家躲好,他一定会来找他们母子的。 几日后,芷兰带着长绝回了出门,回家隐颐不见了,桌上留着他二人的定情玉佩。 芷兰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两块半月形玉佩,叹道:“这是我俩的约定,一旦有何意外,就将玉佩留下,我就马上带着孩子离开。我一直等着,只盼他能回来,可等了十几年,他依旧杳无音讯。”芷兰顿了顿,再抬眼时眼睛已经洇湿,“我不怨他,其实我也有感觉,隐颐并非寻常之人,他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这么多年,长绝很乖很孝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他是否安好,他回不来,一定也在某处想着我,只是他身边谁都没有,他该有多孤单。” 幻芜听罢从心底里为这个女子感到可惜,这么多年,一个女子孤身养大孩子本就不易,对丈夫没有一丝埋怨,只痴痴地等着。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夫人是想要,我为你织造一个全家团圆的梦境吗?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幻芜想了想,轻声问道。 “阿芜姑娘也是知道的,我命不久矣,我这一生,没有任性过,到这个时候了,我想试一试,即使是在梦里,也是圆满了。”说罢,低低的咳了起来。 幻芜赶忙唤外间的长绝拿药,没有再问。 幻芜走出门外,看到一人站在院中,皎皎月华将他欣长的身影包裹住,仿若遗世独立。 “师父……”幻芜有好多话想问,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阵阴风吹过,即便是夏夜里,幻芜也觉得有些冷。“这就是死亡的气息,”荟明转身看她,“长绝的母亲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幻芜张了张嘴,有些怅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芷兰的确是我在找的人。”荟明伸手揉了揉幻芜的头顶,这是安慰她的习惯动作。 “上回你从京城回谷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那是洛昭的,也有隐颐的。” “隐颐是谁?”幻芜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隐颐就是长绝的父亲啊。”荟明歪头笑了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幻芜撅嘴,也只有在荟明面前,她能显出几分女子的娇憨。 “隐颐是天上的凤凰神鸟,负责镇守东极,那是妖刀犬神封印之地。在洛昭还是战神的时候,有一次巡视东极,遇到了隐颐,两人相爱了。后来种种因果,洛昭散神,也与隐颐不慎放出东极邪魔有关。隐颐因此被责罚,却在关押之时逃出下界,不知所踪。原来是随着洛昭的魂魄,找到了这里,与拥有洛昭一魂两魄的凡人成了婚,还育有一子。”说到这里,荟明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幻芜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师父是在感慨,自己比隐颐慢了吧,不禁有几分气恼。 “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成婚了就是成婚了,孩子都有了呢。”幻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恼什么,只觉得也要让师父气一气,接着说:“人家夫妻俩情比金坚,一个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下界寻人,一个痴等了这么多年,还情深不改,真真是磐石蒲苇呢。”说完就转身走了。 荟明在原地站着,怔愣良久,摇了摇头,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 第八章 契约 ? 幻芜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冷静下来,就觉得懊恼,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看到师父那种怅然若失的神色,一听到洛昭的名字,就会不淡定。她捶了下自己脑袋,走进屋里,听见卧室里咳声已歇,长绝趴在桌沿,已经睡着了,脚边是温着的药罐。 幻芜看着少年沉静的睡颜,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拿了件外衫,披在长绝身上,轻轻拿过少年手中的蒲扇,慢慢扇着炉火。 一夜无眠。 三日后,幻芜被徐芷兰叫到身旁:“阿芜姑娘,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幻芜不解:“夫人不妨直说。” 徐芷兰温柔的笑了:“我听长绝说了,上回竟也是姑娘相助,我才有看大夫的银钱,”徐芷兰声音虚弱,想来身体是更不好了,“你跟你师父,都是好人,我想将长绝,托付给你。” “我?”幻芜指了指自己,有些讶然。 “姑娘请听我一言,我时日无多,待我去后,长绝便只剩一人了,我实在不忍见他如此。”芷兰说完便低声咳起来,幻芜忙递水过去。芷兰接了,慢慢止住咳嗽,再道:“我知道,这事也是为难阿芜姑娘,但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看姑娘跟先生绝非一般人,长绝跟着,也能保得了安全。就让长绝跟在姑娘身边,做个小厮仆从也好。” “夫人的意思,是让长绝卖身给我?”幻芜有些不可置信。 徐芷兰笑了笑:“总不能跟在姑娘身边白吃住吧,”病弱的女子突然显出几分狡黠,“我儿子可是很能干的哦。” 这语气颇像是在说,不接受你就亏大了。 幻芜看到徐芷兰这突然间绽放的神采,有些愣神,而后是惋惜。 命运对她其实十分的残忍,等待一生,好不容易儿子长大了,上天却要夺取她的生命。可即便如此,她仍旧勇敢的笑对,颇有些洒脱的气概。 走出屋子,旭日西沉,大地被染上一层暖黄色,就像披了一块幻渺的羽纱。 荟明长绝都不在。绕到屋后,幻芜才看见长绝,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蹲在地上,脚边围着三两只小猫,有只调皮的,正趴在长绝肩头。 幻芜看着,没有上前,只倚在墙边,颇像个窥视良家女子的无赖汉。 少年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地抚摸着脚边的小猫,吃饱喝足的猫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有的舔着毛,有的趴着摇尾巴,有的在少年身上跳上跳下,轻轻用尾巴扫过少年好看的侧脸。少年面色温柔,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 幻芜在一旁摸下巴,嗯……十分养眼。 少顷,少年起身,将身上的猫儿轻轻的抱起放下,转身回头,就看在倚在墙边眯着眼睛的女子。 “阿芜,你怎么在这?”长绝这几日已经把这名字叫得颇顺嘴了。 “小绝,”幻芜恶趣味发作,讲话大喘气,“你娘把你卖给我诶。” 长绝睁大了眼,表情跟那惊讶的猫儿一致。幻芜看到这表情,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没这么惊讶,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竖起了拇指。 “你娘说那一百两不还了,让你给我打工还债。”幻芜说完微微折腰,跟长绝对视。 “可我,我还要照顾我娘。”长绝面色镇定,眼色却微闪。 幻芜装作不知,捏着下巴:“不如这样,你跟我击掌为誓,我们就算立了个契约,你也不必马上跟着我,还可以继续照顾母亲,如何?” 长绝想了想,点头应了。 幻芜见他答应了,就伸出手,长绝也伸出手,待两掌相合,幻芜轻轻闭眼,就见两掌之间溢出先淡淡的华光,然后瞬间消失。 长绝收手,就见右手掌心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轮廓,一晃眼,就隐于掌中。 “这是?”长绝眼露疑惑。 “这是我的标志啊,打上这个标志,就证明你是我的人了。”幻芜满眼笑意,伸出手掌,之间一个火焰形状的印记:“这是你的标志。这个印是消不掉的,除非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死了。”幻芜收回手,“当我们想到对方,或者对方遇到危险,印记都会出现,深浅会根据生命的状况而改变,比如我快要死了,那印记就会变浅直到消失。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标记,来判断对方的状况是否安好,方便你……保护我啊。” 长绝听到这话,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默默地收紧手掌,用力点头。 幻芜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伸着懒腰走了。 幻芜没说的是,这种契约在妖界,不仅用在主仆结契,更多的是用在情侣之间,情侣之间立下血咒,用双方的一滴血滴在掌中,表示对对方忠诚不二,一旦一方变心,就会立刻暴血而亡,另一方契约自然解除。若双方都没有变心,一旦有一人死,另一人也活不了,可谓是生则同生死亦同死了。当然,只是主仆间的灵契,就没有这种效用,幻芜一时兴起,也没有想那么多,不过是让长绝可以心安的陪在母亲身边罢了。 七月将至,徐芷兰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每日清醒的时候都一日比一日少了。 荟明从卧房内走出来,略一沉吟,看向幻芜:“就在今晚吧。” 长绝听懂了言外之意,眼神晦暗,眼睫微垂。 徐芷兰白日沉睡的时间居多,晚上反而睡不好,吃了一幅安神的药,终是沉沉睡去。 幻芜独自走进房内,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织梦。幻芜之前是看过芷兰的记忆的,因此前半段基本都保留了,只在最后,改变了结局。原本遥无归期的丈夫,终于是回来了,两人淡看闲庭花落,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孩子慢慢长大,娶了贤惠的妻子,生了可爱的孙子,俩人相携老去,死而同穴。 只有体会过失落,感受过分离,才会有相见的喜悦,重聚的圆满。 甜蜜又不乏哀愁,才是圆满的一生。希望在梦里,能让遗憾稍减。大概正是有这样的寄托,世人才偏爱黄粱一梦。 看着睡梦中的女子面上露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笑容,幻芜为她掖了掖背角,走出了卧房。 长绝在屋里守着冷掉的药炉,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幻芜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今夜格外阴冷,荟明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隐在云中的月亮,说道:“时间快到了,”荟明转身,“勾魂使快要到了。” “这么快,就不能多给点时间吗?”即便幻芜见惯了生死,想到那个容貌颇似洛昭的女子即将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气的空壳,还是有些闷闷。 荟明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着,你陪长绝进屋吧。” 幻芜知道他定是要在勾魂使手中收回洛昭的一魂两魄,便不再停留,转身进屋。 芷兰此时已从梦中转醒,面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看着幻芜说了声:“谢谢你。” 幻芜颔首,芷兰看了一眼立在身前的长绝,什么也没说,抬手正想摸一摸儿子消瘦的脸,就见长绝已经把脸了凑上来,母子俩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彼此,一向不多笑的长绝此时也笑了,可眼里已有湿意。少顷,芷兰转过脸来,看着幻芜,眼里含着恳切。 幻芜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了声:“放心。” 听到这句,芷兰终是放下了心,转头看了看窗前盛放的兰花,眼神轻柔,似在看着归来的爱人一般,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温柔缱绻。 看了一会儿,像是困了一般,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个蕙质兰心的女子,终是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长绝再忍不住,泪湿青衫。 幻芜知道此时应当留给这个失去母亲的少年一些时间,没有言语,走出房间。还没到院子,就觉得那冷意仿佛要将周身冻上了,月光一分也无。 荟明站在院子里,长袖翩飞。 有缓慢的锁链拖过土地的声音,待那声音到跟前,荟明微微侧身:“使者且慢。” 此时空无一物的院子里渐渐显出两个高大的身影,高约两丈。一人身穿白衣,手拿笏板,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分别记着居于何地,死于何时,死因为何,那是今夜应当消逝在这世间的人;一人身穿黑衣,一手拿九尺长的镰刀,一手拖着锁链,锁链上分隔着锁着不同的幽魂,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正在恸哭。其中一人,面含笑意,正是徐芷兰。 俩人低头细看了一会儿,拱手道:“原来是司药神君,拦下我等,不知何故?” “劳烦使者将那人的魂魄留下。”魂魄们被勾魂后都看不到世间之人,自然也看不到荟明,荟明伸手指向徐芷兰。 “神君莫为难我等,魂魄一旦勾取就已在生死簿上,怎能任人随意去留?!”黑衣使者听罢,隐隐有了些怒气。 “使者莫恼,我只需一魂两魄,”荟明正色道,“不瞒使者,此女乃洛昭战神一魂两魄的转世凡人,本君上天入地,就是为了复生女神,以保六界安定,还望两位使君,多多担待了。”说完,略带深意地撇了俩人一眼,好似他们阻挠了六界安定似的。 见黑白使者已面露迟疑,荟明适时地添了一把火,老神在在地从袖囊里掏出一个闪烁着绿光的冰玉瓶来,朝着二人晃了晃:“这镇魂瓶二位应当是认识的,这本是你们冥界之物,正是冥帝借我去收集魂魄的。” 看到镇魂瓶,两人讶然:“冥帝已应允此事?” 荟明收起瓶子,答道:“自然,否则我怎会拥有你冥界圣物。”镇魂瓶本就是从冥帝那里借的,荟明并没有说谎。 无论是神怪妖仙人,即便魂魄不全,只要入了轮回井,就能自动将魂魄补全,徐芷兰便是这种情况,即便抽离了一魂两魄,剩下的残魂还在,生死簿上就不会抹掉,待再次投胎,补全魂魄便可。俩使者互看了一眼,就让开身子,道:“神君尽快,我等还赶时间。” “多谢。”荟明拱手,上前,以手触魂魄额头,就见一颗黄色光团,两颗白色光团脱离了徐芷兰,瞬间,徐芷兰神色呆滞,两眼无光,已然是魂魄残损的状态。荟明收了手,将三颗光团收入镇魂瓶中。看着瓶中迅速凝成一个大光圈,荟明吁了一口气,就差一魂三魄了。 勾魂使者一离开,阴风骤停,月华重新照向这个小院。 幻芜觉得周身的冷意没了,才走进院子,看了看泛着绿光的镇魂瓶,知道已经收好了徐芷兰的残魂。 “他父母的事,要不要告诉他?”幻芜看着荟明问道。 “他有权利知晓。不过……且在等等吧。”荟明转身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屋子,抬手一挥,将方才隔绝一切动静的结界解除,继续对幻芜说:“他现在虽是凡身,但隐颐是用真身与徐芷兰结合的,长绝也应当有凤的真身,不过还未觉醒,且待契机吧。” 幻芜点点头,不知道知晓母亲还能复生,却是以另一个身份,这小小少年会有何想法。 世事艰难……半点不假。 ------------ 第九章 跟我走吧 ? 不知不觉已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待料理完长绝母亲的身后事,又过了七日,将近七月中旬了。 头七这天,幻芜陪长绝在母亲坟前跪了许久。长绝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幻芜不打算细问,抬头看天,日头已接近中天了。 “小绝,你如果想,可以在家待几日。我要尽快赶回谷中,不能再陪你了。”幻芜看着长绝的背影,出声说。 长绝听了,站起身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转身看向她:“不用,我们回去吧。” 幻芜听到,转身便走,并没有回头。待走出丈余,低低说了一声:“跟我走吧。” 长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天青色的绸衣渐隐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之间,长发被无声的风扬起,好似已和远山连成一片,行走间层层裙摆已被草木间的水露打湿了,可幻芜却浑然不觉一般,脚步坚定,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踏入这如画一般的景致中。 长绝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此时如果没能跟上她的步伐,那眼前的这个女子,就要真的融在这画中,再寻不得。这种没来由的感觉,让长绝有些不安,没有再细想,便急急跟上。 长绝没什么东西可带,只收了些贴身之物和爹娘留下的东西,便将院门落了锁。 走出几步,还回头望了一眼,脸上虽不显,可幻芜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舍,再怎么装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嘛。也罢,大不了以后无事便多来京城几趟好了,可是不知道这样睹物思人会不会更伤怀呢。幻芜摇摇头,只觉得自己最近还真是喜欢想些有的没的,用青猗的说法,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唉。 马车辚辚,没了来时的急切,幻芜一行人颇为悠哉地回谷中,权当踏春,啊不,踏夏。 长绝与葛生坐在车辕上,即将生活在一起,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车内青猗撩开帘子看着沿路的风景,幻芜拖着下巴,表情郁郁。原因是当她坐上他们这辆久未翻新的旧马车,她才想起来,当初嵇晔许诺的酬金——那辆贵气逼人冬暖夏凉沉稳舒适的乌檀马车,忘了拿! 幻芜揉揉腰板,直叹,辛苦了我这娇滴滴的身板了哎。 马车行到荼梦谷口,就进不去了。荼梦谷地形特别,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势,中空呈碗状,四面都是绝壁,除非轻功极高内力醇厚的高手,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四周进去。进到谷中只有一个口,且这个入口十分难寻,因此多年来,荼梦谷难以被人发现。得天独厚的地势,孕育山水之灵气,独特的碗状谷,使得灵气经久不散。 到了谷口,只见谷口有一股清泉缓缓流出,谷口十分狭窄,夹在两峭壁之间,最多可容两艘乌篷船并行。水流不急,因此逆行也不并不费力,一人撑篙足矣。 随着船缓缓入谷,眼前豁然开朗。起处一里是连绵草地,有一木棚立着,三三两两的白鸽在近处或走或飞,远远看着里面还有些桌椅摆设。葛生看着长绝好奇的神色,好心的解释道:“那是供求梦之人休息等待的地方,有人来求梦,可将所求之事写成书信,塞进鸽筒里放飞。鸽子就会飞进谷中,待小姐看后再决定接不接这事。一旦确定接收了,就会放人上山来。”长绝听了,连连点头,这样确实方便省时,而且安全,不会让什么人都能了解谷中全貌。 往里走,地势愈高,河面也愈窄,两岸尽是接天蔽日的翠竹,船行之中,只见日光被竹叶割碎了,一束束打在人身上,像一只只活泼的蝶,随着风声飒飒,轻舞在肩头指尖。 沿着竹林再行五里左右,地势更斜,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上,需要下船行走。 倏尔,一院落立在路旁。碧瓦白墙,藜蒿斜斜,看似有人住。 幻芜对长绝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见幻芜没有解释的意思,青猗跟上来说道:“谷中不是只有我们住着,这谷本就大,有些修成人形的精怪也不足为奇,大多都会被谷主,也就是小姐的师父荟明先生收了,在谷里做事。也有的,就像这位,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便自己有小院,不和我们同住。”长绝听了,对这小院的主人颇为好奇。 “还有很多这样的么?”长绝忍不住问。 青猗摇了摇头:“没有了,只这一位,”再抬眼一看便笑了,“诺,这不就是。” 长绝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蹲在不远处一棵树稍上。树梢挺细的,看得人心惊,而男子神态自若,眉眼带笑,可见轻功极好。 幻芜看着这猕猴一样蹲着的红色团子,扶额:“别闹了,你快下来。” 男子竟也十分听话,只一瞬的功夫,便轻盈地落到了幻芜跟前。歪头,眨眨眼,伸出修长有力的一只手,横在幻芜眼前。 幻芜看他动作,也不说话,抱着手跟他大眼瞪大眼。 “我的东西呢?”男子显然急了。 “要东西嘛,也可以,不过东西不能白给啊。”说罢,转身对长绝招招手。 长绝不明所以,听话地走上前来。 “他是谁啊?”男子显然更加不明所以,打量着眼前清隽看好的少年。 “他叫长绝。”说罢,指着红衣男子对长绝说:“他叫霖淇燠,是赖在我们谷中不干活白吃白喝的。” 听着这介绍,在场的人无不无语凝噎。长绝心想,阿芜嘴真毒啊,不过不是对着自己就好。 想到这,心情有些奇妙,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来,分外灵动可爱,对霖淇燠打了个招呼:“你好。” 霖淇燠在荼梦谷中自诩美貌无双,也就是对荟明这种风光霁月的没了斗志,这会儿又看见一个长得比自己不差的小哥,怔愣了一瞬,突然产生了自己地位即将不保的危机感。 新来了一个鸠占鹊巢的,霖淇燠已然给长绝打上了个不讨喜的标签。不对,谁是雀啊!? 霖淇燠心思百转,竟忘了对幻芜给自己加的前缀表示不满。 霖淇燠看着长绝心思百转,长绝也在打量眼前这个谷中“独一无二”的男子。作为一个男人,红衣不是什么好选项,但霖淇燠身材挺拔欣长,穿在身上,没有那种纨绔糜艳的风流之气,反而带给人一种热烈潇洒之感。霖淇燠的长相介于漂亮与刚毅之间,皮肤白净,长眉斜飞,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嘴角含笑,整个人显得十分的灵气。墨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一束,红衣飘扬,发梢轻舞,迎风而立,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十分开朗爽利。 “想要东西的话,要答应我一件事。”幻芜的话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什么事?”幻芜笑得明朗,霖淇燠突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嗯……其实也不难,”幻芜指了指身旁的长绝,“教他功夫。” “不行!”霖淇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徒弟可不能随便收,我可不想让我师父追着我打。”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让你教他些功夫自保而已,就算你想收他当徒弟,我还不一定答应呢,他可是我的人。”幻芜一把搂过长绝,豪气干云。 “你……你们……?”霖淇燠听了这话,睁大了眼,一幅吃惊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你!?”幻芜没好气地白了霖淇燠一眼,手掌一番,将掌心若隐若现的红色火印给他看。 “哈……主仆印啊。”霖淇燠了然,可更让他惊讶的,无非就是那殷红的火焰印。 这小子绝非凡身。他自己就是五行属火的,对同属性的仙灵最为敏感。刚刚一看到长绝,就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浓烈的火之属性,且属性的灵气十分浓厚。此刻看到幻芜手掌上的印记,殷红的火焰恍若真火一般浓艳,他更加肯定了,长绝不是一般的火性仙灵。只是...即便这属性的气息已浓厚至此了,他仍旧看不出来,长绝的真身是什么。 讲真,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了,一旦勾起,很难压下。 此刻再看向长绝,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一双大眼,闪着熠熠之光。 长绝被盯得一激灵。 霖淇燠脑袋一歪,笑得十分灿烂,十分地迷惑人,长绝看了,觉得这表情姿势颇为熟悉,看了眼身旁的幻芜,大概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很多时候,她的表情跟霖淇燠的十分像,尤其是歪头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们俩好似认识很久了,长绝心想,不禁有些黯然。 霖淇燠把他的这一晃神看在眼里,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翻起,以迅雷之势一掌打向长绝的右肩。 长绝心不在焉,突然感觉到一阵利风袭来,本能的一侧身,堪堪躲过霖淇燠一掌。霖淇燠见势,攻出的右手却不收回,直接划出半圆,长绝折腰躲过。霖淇燠好似就等着这一刻似的,嘴角一勾,刚刚划过长绝头顶的右手直接划圆,攻向长绝腰后。长绝眼见躲不过,就着折腰之势翻了个筋斗,站定后刚吁了口气,只见霖淇燠长腿一劈,长绝忙双手交叠,往头顶一挡,虽挡住攻势,却被那气力一压,一腿跪在地上。 长绝咬牙,额上已见汗,仍是尽了全力才能顶住霖淇燠一腿的力量。 霖淇燠支着一条腿,却是十分的老神在在,还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 “我只用了一只手哦,”霖淇燠晃了晃右手,“我可没欺负小孩子。” 霖淇燠先是出其不意地试探了一下长绝的身手,此时又以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的调笑。以少年人的心气,必定不甘愤懑,比武无论大小,哪怕只是寻常打斗切磋,也最忌急功好进,对手若是容易被激,破绽必现。 霖淇燠低头看长绝的神色,却见长绝听了这十分挑衅的话语,面上也全然不显怒色,除了使力透出的淡淡红晕之外,面色可谓平静。 霖淇燠忍不住“咦”了一声。长绝见状,忽然将顶住的劲力一扯,霖淇燠惊了一下,慌忙撤力,长绝就势一滚,脱离了霖淇燠的压制。 幻芜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到霖淇燠在长绝这里失手,忍不住一笑。 霖淇燠已收势,听到幻芜的笑声,却也不恼,只上下好好看了长绝一眼,心里点头,身法筋骨都属上乘,绝对是练武的好材料,心性也不急不燥,还能审时度势,的确是可造之材,收作徒弟也不错啊。看幻芜这么宝贝这小子,当了这小子的师父,算不算捏住了幻芜的把柄? 幻芜瞥了霖淇燠一眼,看他神游天外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又在想主意坑自己。 她也不管霖淇燠,只上前看了长绝一眼,就见他除了有些气喘之外,双目澄亮,面上并无异色,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你教是不教?”幻芜转头看向霖淇燠。 霖淇燠想了想,道:“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嘛……”说罢,向幻芜伸手。 幻芜无奈,转身到葛生背着的篓子里摸摸摸,往霖淇燠手上放。 长绝好奇,忍不住凑上前看,只见那一袋袋熟悉的包装——天宝堂的白玉酥,无双楼的核桃糕,王家酒楼的珍品鸭…… 吃货啊……长绝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一袋袋吃食,直到霖淇燠两手的塞不下了,默默地在心里为霖淇燠打上了标签。 霖淇燠得了自己最爱吃的,高兴得双眼放光,嘴都快笑裂了,抱着东西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哎哎……”幻芜看他跑得飞快,忍不住喊道。 “答应你就是了!以后还要哦!”霖淇燠听见幻芜的声音,站在院门处回身答道,顺便还冲幻芜一群人飞了个媚眼。 众人石化……除了青猗:“好帅啊!” 众人:…… ------------ 第十章 新生活 ? 荼梦谷挺大的,但众人的生活区域并不大,更多的地方,还是荼梦谷里供花草鸟兽栖息的山林地带,保持着最原始本真的状态,并没有人生活踏足的痕迹。 幻芜他们生活的地方算是荼梦谷的中部,将将守住了荼梦谷灵气最盛的腹地。长绝踏入那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只见芳草萋萋,鸟语花香,许是灵气充足的缘故,长绝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心中郁结消沉好似也散了许多。 整个小院呈一个品字形,由三个各自的院落组成。荟明的院落最大,居于最上方,还有单独的书房,宽敞而明亮,院子里架着花架,夏天一到,就是满满一院的紫藤花,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淡香,仿佛连空气都是淡淡的紫色。幻芜最喜欢跑到荟明的院子里,在花架下看书乘凉,所以即使荟明不在,整个院子也打扫得干净整洁。 最左边的院落是幻芜跟青猗住的,二人虽名为主仆,但情分堪比姐妹,往日里也没有主仆之分。可幻芜平常生活怠懒,在青猗眼中,就跟个不能自理的孩童一般,仿佛她不在三日,幻芜就能自己把自己饿死。青猗为了方便照看她,就住在她隔壁屋子。幻芜的小院也十分独特,有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树枝上挂着秋千,树前有一个浅浅的池塘,里面碧波粼粼种满了各色睡莲,夏日里荡在秋千上,只觉得满目缤纷,十分舒畅。 最右边的院子就是葛生的,平常也就是他一个人住,院子里晒着各种奇珍药材,葛生宝贝的紧,还有一个专门制药配药的屋子,空了一个东厢房,刚好可以给长绝住。幻芜看了,就让长绝收拾收拾住进去。 幻芜没急着让长绝去霖淇燠那里习武,只让他先熟悉熟悉新环境。头几日,葛生带长绝四处逛了逛,再由青猗交代着做了些杂货,等长绝完全熟悉了新生活,青猗先不干了。 幻芜倚在窗前,看着远处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的长绝,又看了看在自己跟前噘着嘴的青猗。 “有人帮着干活不是好事?”幻芜不解。 “可是也不能全干啊!我都没事可做了……”青猗可怜兮兮地说。 幻芜想想,也是,要是一个人全然没事可做,那多无聊啊……她理解这种恍如废柴的感受。不过…… “他能把所有的活都干了?”这活可不少啊,洒扫洗煮,还有些零碎的杂货,“总不能缝补的活也被抢了吧?” 青猗缓缓点头。 幻芜惊了。 为了得到证实,幻芜当了几天背后灵,有事没事就出现在长绝身边,就盯着他干活。 长绝先是困惑了一番,见她只是看着,便也没再管她,只专注干自己的活。 幻芜跟了一日,只觉得自己捡了个宝。长绝真是武能劈柴生火掌厨房,文能洒扫缝补定前堂啊。 怪不得她老这两天的饭菜都好吃了许多,还以为是青猗的厨艺有长进呢。嗯……这话可不能让青猗知道。 幻芜其实还挺享受的,毕竟能干的人被收入麾下,都是件令人欣喜的事。不过整天看着青猗幽怨的脸色,也挺丧的。 作为代理谷主,有必要维护谷内和谐啊。 是以幻芜自觉身负重任,午饭后闲闲踱步去葛生他们院子,打算找长绝谈一谈。 长绝和葛生都在屋内,葛生正在清点晒好的药材,再报给长绝,由长绝计数。幻芜没有打扰,只绕到长绝身后,看他把药材的种类数量记在本子上。 “好字。”幻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 长绝看了看她,莞尔,继续提笔。 “这字是你母亲教的?”幻芜好奇道。 “也可以说是吧,”长绝似乎想到了过去,平静的面上显出几分笑意,“我母亲才学尚可,启蒙诗文都是她教我的。可她总说她的字是女儿家的,男儿写显得太多文气了,就拿了许多父亲留下的帖子来让我照着临摹。” “如此。想来令尊定是文采卓绝之人。”幻芜神往。 长绝想了想,摇了摇头,对于父亲他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文采什么的我不知道,倒是父亲的书画都有留存,我的字比之父亲,不过习得皮毛而已。” 幻芜觉着长绝的字形已然具备风骨,不过神韵尚生涩,安慰道:“你年纪尚小,已有这般不过缺了些心气的历练而已,待时日长久,未尝不如令尊。” 长绝听了夸奖,神色有些羞赧,却也没说什么。幻芜想到正事,便说:“你干活也忒勤快了,也得给你青猗姐留点活儿,不然她总闲着没事做。” 长绝听了这话,却不知道如何应,微张了嘴,眼神有些不安。 幻芜看了,忙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怕你太累了。你可还记得我让你去前头院子那儿学武的事?” “自然。”长绝点头。 “当时我也没问你意见,你想不想学武?” 因着母亲病逝的缘故,长绝其实更想跟着葛生学医,但幻芜的要求,他总是不忍拒绝,便道:“想。” “那就好,我还怕我自作主张了。那你明日开始就早间去霖淇燠那儿,午后在上葛生这儿帮忙吧。” 长绝点头,忍不住道:“我……我想学医,可以么?” 幻芜看着长绝诺诺的样子,忍不住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想学,就跟葛生说,看他愿不愿意教你,你也知道,我医术不过尔尔,做不得别人师父。” 长绝看她同意,颇为高兴。正事说完,幻芜略待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院子。 第二天,晨光尚且熹微,长绝就去了霖淇燠那里。还未到院门,就听见里面剑风呼啸,正是霖淇燠在院中练剑。 霖淇燠也是刚起,身上只着素缣单衣,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身上,显得身形挺拔健硕。 霖淇燠就是那种穿着衣服看着纤瘦,但脱了衣服就只见肌肉的类型,长绝看了,有些羡慕,倒是对习武起了些兴致,想着要是能将身体练得壮硕些就好了。 少顷,霖淇燠收势,将长剑入鞘,一边走到椸前换衣,一边唤长绝过去。 “你习过武不曾。”霖淇燠换了衣服,转身看他。 “不曾。”长绝答道。 霖淇燠点了点头,径自进了里屋,独自翻找了一会儿,拿出几本书来,递给长绝:“这些都是武功招式,拿去看,七日内,将里面的招式学会。”说完,便不再理他。 长绝接了书,抖了抖封皮的灰尘,都是些看也没看过的招式,三五本书,除了基本的腿法拳招,还有剑谱刀法。 略略翻了翻,也不是十分难,七天,应当能记住。长绝想了想,便坐在一块石阶上,细细地翻看起来。 霖淇燠向这边瞥了一眼,勾了勾唇角。当年师父就是这样,丢了几本书给自己,让他自己学。七日嘛,不算长,但也不短啊,若这小子七日内都不能将招式记住,那心法口诀,他也学不会。 超出霖淇燠的预料,第三日早晨,长绝便来说,自己已将招式记住了。 霖淇燠讶然道:“你打一遍我看看。”长绝应了,便将这些招式打了一遍。霖淇燠只纠正了个别动作,其他的,长绝都记住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霖淇燠忍不住跑去问幻芜。 “我也不知,”幻芜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母亲前世是天界战神洛昭,他父亲嘛,听师父说,好似是凤鸟隐颐。” “隐颐?!”霖淇燠睁大了眼,颇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是那个唯一修成五行真身的凤鸟隐颐?!” 幻芜看着霖淇燠惊讶的样子,有些好笑,点了点头,问道:“五行真身?听起来很厉害啊。” 霖淇燠睨了幻芜一眼,解释道:“你也懂岐黄之术,当知无论人仙妖,都是分五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属性,只是习武修仙之人,更在意这些罢了。一般人只有一种属性,根据自己的属性练相同属性的武功仙法,可事半功倍,另法力倍增。” 幻芜点了点头:“你是玉石的真身,五行应当属金,可为何你又是属火的?” “真身与真气的属性不一定是一致的,就像有些草木精怪,属性却是水或者土,而不是属木,属性也可以同时修行两种,只要不是相克的就行。” “那五行齐备,岂不是相克?”幻芜讶然。 “所以才难得啊,”霖淇燠激动道:“凤凰属于神鸟,天生就具备了仙身仙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鸾鸟一旦成年,就是凤鸟,凤鸟主风,凰鸟主光,各有不同。可鸾鸟想要成年,本就十分困难。即便凤鸟凰鸟长成,神力也不强,可与其他神兽不同,凤凰可以同时修习五行真身,‘木行为仁,为青。凤头上青,故曰戴仁也。金行为义,为白。凤颈白,故曰缨义也。火行为礼,为赤。凤嘴赤,故曰负礼也。水行为智,为黑。凤胸黑,故曰尚知也。土行为信,为黄。凤足下黄,故曰蹈信也。’兼具五行。也就是具备五种美德,可以为帝。” “你是说……”幻芜睁大了眼,却没有再说下去。 霖淇燠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再厉害的上仙也无法兼修五行,可隐颐做到了。待浴火涅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隐颐涅槃了?”幻芜问道。 “据我所知,是没有,他只修满了五行。”霖淇燠叹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天帝还是忌惮他。” “是上任天帝,”幻芜忍不住纠正道,”师父说,自上次仙魔大战,天帝重伤,随后就散神了,据说这任的天帝年纪尚轻,但为人处世却要比他老子厚道许多。” “这我可不清楚,天界的事我懒得掺和。反正啊,权利越大的,心眼越黑。” 幻芜点点头,想到长绝:“那长绝是?” “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么?你师父怎么说?” “我师父只说,长绝虽为凡身,但真身尚未苏醒,待苏醒后再说。” 霖淇燠了然:“那小子似乎是火身。” 幻芜看了看手心,点头:“我也如此觉得。” 俩人对视了一眼,目光深深。 ------------ 第十一章 除夕 ? 荼梦谷中日子简单,可愈简单的日子愈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已入了冬。 幻芜和青猗在一起制作冬衣,虽然也可以买,但幻芜闲的发慌,权当练习绣功了。 长绝这几日不是在葛生那里,就是在霖淇燠处习武。三个月过去,霖淇燠开始亲授长绝心法内功。长绝也似乎找到了习武的乐趣,去得颇为勤快。霖淇燠总来跟幻芜抱怨,说长绝悟性高,都快把自己的家底学光了。 “师父领进门,本事可以学尽,但修为却是没有尽头的。你修为高深,愁什么。”幻芜笑道。 霖淇燠听了,颇为骄傲。幻芜看他一身红衣的样子,愈发觉得他像只大公鸡。 一堆闲人当中最忙的当属青猗,她掌着谷中钱粮大权,看着只出不进的账本,颇为焦虑。 “小姐,你许久不曾出谷了。”青猗道。 “是么?最近也没有生意上门啊。”幻芜幽幽地说。 “生意不上门,你可以上门啊!”青猗看她悠闲的样子,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我上门?”幻芜觉得谷中似乎没有穷到这地步吧。 “上个月你给小花精们置的新衣,还有葛生新铸的药炉,长绝新买的寝具……”不等青猗一一报完,幻芜就急忙打断她,揉着脑袋:“我去还不成么?可是……去哪儿啊?” “我记得,上回你去京城的那笔大单,还没结到银钱呢吧?”青猗早就查了,提醒她。 幻芜眨眼想了想,上回的大单,不就是嵇晔的那笔?对啊,还有我的马车呢!幻芜想到,颇觉肉疼,不能这么罢了,不然以后梦医的威信何在?“叫上长绝,咱仨去京城,给嵇晔贺喜去。” 翌日清晨,幻芜三人坐上他们那辆小小的马车,去往京城。夜间在自己宅子里修整了一番,第二日一早,唤上长绝,二人带着贺礼,往皇宫行去。 到了宫门口,两人被侍卫拦下,幻芜才想起要给他们看嵇晔给的牌子,左右掏掏,从袖囊里“哐当”一声掉出个赤金宫牌来,侍卫看了,当即放行。 长绝第一次入宫,不免好奇,幻芜放慢了脚步,边行边给长绝介绍各处宫室。 紫宸殿内早有宫人来报,嵇晔本想处理完政务便去看儿子媳妇,一听到幻芜来了,顿时愁容满面,看到幻芜施施然走来,露出了个愁苦的微笑:“来了啊。” 幻芜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玩心又起:“怎么?我来看看我那小侄儿,不欢迎?” “怎会。”嵇晔讪讪。 皇帝拉着他们,以龟速往青鸳殿走去。幻芜知晓嵇晔不愿自己见到青鸳,也不催他,反正愈是慢,嵇晔愈难受,她在一旁看得好笑:“你这般样子,活像我是吃小儿的妖妇一般。” 嵇晔眼光闪闪,盯着幻芜也不说话。 “我就是去看看孩子,什么也不做。”幻芜摊手。 “真的?”嵇晔怀疑道。 “我骗你作甚。”幻芜无语望天。 青鸳殿里,一众仆妇都在,笑语晏晏。 小皇子刚睡醒,精神十足,由青鸳抱着玩,见皇帝走来,众仆妇都见礼。 嵇晔摆了摆手,对青鸳道:“阿鸳,这是我的好友幻芜,特意来看孩子。” 幻芜上前,与青鸳互相见礼。此时的青鸳,与半年前大不一样,许是生了孩子,身材丰腴了些,此时她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浑身上下都是为人母的喜悦与幸福。 幻芜与她说了会儿话,见她整个人都比半年前随和温柔许多,带刺的盔甲已经渐渐软化,形成了一幅更加坚固且柔软的盔甲,包裹着她。幻芜看着正逗着孩子的俩人,心里觉着,大概正是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带给自己的所有力量,能让人所向披靡吧。 即便现在让青鸳恢复记忆,应该也无碍吧。可是嵇晔的目光灼灼,看这样子,定是会一直盯着自己的。 这般小心,真当我会吃了这娘俩不成。幻芜撇嘴。 略待了一会儿,幻芜就起身要走,嵇晔跟来送。 “陛下,您贵人多忘事啊。”幻芜边走边说。“什么事?”嵇晔本来欢欢喜喜地出来送人,听了这话,顿时紧张。 幻芜伸手,“结账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待会儿我就让赤昀吧银子送到文定巷去。”嵇晔松了口气。 幻芜点头,又说:“老规矩,一半散银,一半银票。改记忆比织梦贵的,你知道的吧。”嵇晔大方点头,一幅你要天要地都可以,只要别来恢复我媳妇记忆就好的架势。 “还有,你这单子还有后续,银子只是改记忆的价,恢复的价另算。” 嵇晔一定到“恢复”俩字,就脑仁疼。“上回你答应把你那马车给我的。” “给你给你,”嵇晔无所谓的摆摆手,“你……下回什么时候来?” 幻芜知道他想问什么,眼珠一转:“什么时候来,看我心情呗。你也知道,我没生意嘛,我就会被青猗赶出门,人多的地方就有生意,那什么地方人最多呢,自然是京城啦,还多是高门大户,银子给的多啊……” “银子而已,简单简单,”嵇晔一听就知道这小女子的心思,忙道:“以后谷里缺了银钱,就送信来。”说得颇为豪气。 幻芜听了这话笑逐颜开,果然是个上道的,嘴上却说:“你这是什么话,说的我像讹诈你一般。” 可不就是么,嵇晔心想,却不敢说出来,他现在可不能得罪这座瘟神:“咱俩这是什么交情,帮扶朋友本就应该,这点银子,就当我孝敬你师父的,做晚辈的,聊表心意而已。” 长绝在一旁看着这俩人一来一往的,对幻芜打劫一般的作风颇为无奈,可皇帝,怎么也这般任打任挨的,可看看身旁跟着的一众宫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是早就习惯了皇帝俩人的相处模式。 回去的时候,长绝忍不住问道:“阿芜……你跟皇上很熟么?” “他啊,也不算很熟,我师父跟前任神使大人是好友,所以我小时候偶尔跟着师父来宫里,见过他几次,”幻芜想了想,又道:“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特别喜欢来极乐殿待着,我看他总是一个人,就陪着他玩。那时候,他胆子可小了。”说着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咧嘴一笑。 长绝看着她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幻芜她,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往呢,可以后的日子,我就能陪着她了。这般想着,长绝又笑了起来。 回到宅子,青猗就见俩人一齐傻乎乎地笑着进来,挠了挠头,心想,皇帝这回是给了多少银子啊,乐成这样。 翌日,嵇晔就让人送了银子来,来送银子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赤昀。此时他已是金吾卫的侍卫长了,身量也长高了许多,幻芜看着,自然又感叹了一番。转头看了看一旁帮着青猗收点银子的长绝,略一思量,发现长绝好似也长高了许多啊,以前还没有自己高呢,现在么……幻芜踮了踮脚,又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满意点头。 赤昀说,皇上吩咐先把银两送来,待马车新配了马匹就会送来。幻芜点头,还能得到一匹马,嵇晔甚得我心啊。 年关将至,收到了银两,幻芜就跟着青猗一起去置办年货冬衣,忙了几日。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们要不要回谷了?”青猗向幻芜问道。 幻芜看了看院子里正在劈柴的长绝,想了想,摇头:“今年咱们在这里过吧,你去信一封,让葛生也过来……还有霖淇燠,问问他要不要一起过。” 青猗听了,虽好奇今年为何决定在这边过了,却也觉得在京城过年必定更热闹,便喜道:“葛生一定高兴,至于霖公子嘛,肯定会来的!” 也是,吃货嘛,幻芜心想。 去信的第二日,葛生和霖淇燠就来了,二人皆一脸欣喜之色。 霖淇燠第一句话就问:“上次你带回谷中的双花饼哪里买的?” 幻芜扶额。众人一脸“果然如此”。 忙着玩着,日子就过了。到了除夕之日,几人打扫出尘,贴窗花挂桃符,树上挂满红绸,一派热闹之象。 因着过年,宵禁也撤了,待吃了团年饭,几人约着一道去街市上逛。 霖淇燠一个人欢喜地走在前头,脚步轻快;幻芜悠哉的走在后头,旁边紧跟着长绝;葛生青猗走在最后,一路上走走停停,十分高兴。 街市上有不少人,多是年轻男女,还有一些带着小童出来逛的夫妻。街上不少卖小玩意的小贩,还有许多卖吃食的摊点,众人走走停停,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长街两旁的道树皆已枯萎,但此时都挂上了红绸,随着晚风摇曳。虽不如元宵灯市一般炫目,但街上亦挂满了灯饰,高楼林立,撑出包裹着红布的长杆,杆下挂着红色的绸灯。街市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常,连星光都看不见了。 幻芜搓了搓手,觉得更冷了些,似乎要下雪了。看了眼身边的长绝,只见他看着众人,面上带笑,看样子也甚是高兴。 “阿绝,咱们去北市看看吧。”幻芜转身,看着长绝说。 长绝并肩站在幻芜身边,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微微低头,幻芜一张冻得微红的小脸埋在白色立领斗篷里,领边围着一圈绒毛,衬得幻芜的脸更加娇小可爱,一双杏眼,比灯火更加明亮夺目。 “好。”长绝没问幻芜为何去北市,点头称好。 两人跟身后的青猗他们说了声,便往北市走去。 北市人更多,葛生想要跟着,就被青猗拉住了:“哎哎,他俩去就行了,别坏事。” 能坏什么事啊?葛生不解。青猗嘴角上扬,看着远去的俩人,一脸的高深。 ------------ 第十二章 遇险 ? 两人一路往北市去,路上行人愈多,长绝护着幻芜往前走,双臂松松圈住幻芜的身子,帮她挡着行人,远处看着,就像抱着幻芜一般。长绝面上不显,但可疑的红晕,从耳尖一路染到了脖子。 拐了几个街道,人少了些,长绝吁了一口气,抬眼再看,竟是到了自己原来住小院前。 长绝讶然,转头看着幻芜。 “我觉着,你大概是想回来看看的吧。”幻芜竟然生出些忐忑来,长绝离家已经半年,虽从未说过想家,但他本来就是个惯于隐藏自己的人,自然不会表达。可是……即便家人已经不在了,能回一趟熟悉的家,应当也是欣喜的吧。 长绝愣了愣,突然绽出一个笑容,小虎牙亮晶晶,唇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幻芜从未看他如此笑过,有些愣神。 长绝拿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锁,牵着幻芜就进了院门,许是太高兴,牵着幻芜一直忘了松开,拉着她说了一些幼时的趣事。幻芜亦是高兴,这样的生层礼物,应当不错吧。 长绝收整了一下屋子,给幻芜看了隐颐留下的字画,略坐了会儿,就离开了这座小院。 再一次落锁离开,长绝却没有了第一次的悲伤不安,只余满腔的温暖与柔软。 月上中天,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两人慢慢地走着,一时无话。 许久,长绝突然说道:“谢谢。” “嗯?”幻芜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事。” “不止今日,长久以来,我都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长绝正色道,眸色熠熠,灿如星辉。 “不用谢。”幻芜看着他,接受了他的道谢。 两人对视一笑。 天空上突然炸开朵朵烟花,颜色各异,耀眼夺目。二人驻足看着,眼里盛着细碎的烟火。 烟花放完,百姓都回自己关门守岁,小贩们收摊的收摊,刚刚还热闹的街市很快就清冷了下来。 略显空旷的路中,这二人卓然的身姿自然引人注目。路边一帮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勾栏里走出来,看来是刚刚再此寻欢作乐的人。一个身穿金红色锦衣的男子送走了一批贵客,站在路边,朝两人的方向看了看,眯了眯眼,招来一旁的从人,吩咐了几句,从人往前头看了一眼,依言走开。 男子盯着两人的背影,眼睛放着精光,嘴角勾了勾。 离北市愈远,街道愈清冷。还未走到城东,行人都已散了,街上只余幻芜两人。 倏尔,从路口蹿出几人,手持棍棒,将两人团团围住。 长绝将幻芜护在身后,眸光渐冷。他虽跟着霖淇燠习武,但时日尚短,对付那么多人,并没有把握,何况还有幻芜。 这般想着,一边拉着幻芜,一边缓缓往一个方向挪步。幻芜虽然不会武,但还能保持冷静,看了看那些人,服装样式都是一致的,而且并未蒙面,手持的也不过是棍棒,想来是那家的武侍,来得也急忙,不然虽是半夜,也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不过也没有想要他们性命的样子,不然就不会只拿些棍棒了。长绝应该可以应对吧,想到这,转头看了看护在自己身前的少年。实在不行,就试试师父给的手套吧,能撂倒一个是一个。幻芜把手按在胸口处,想到里面藏着的手套,略安下心来。 倏尔,长绝出手,打翻最近处的两个人,打开了一个口子,朝幻芜喊了声“快跑”,便与他们攻上来的人缠斗在一处。 幻芜听了,卯足了劲就往开口处跑,这会停留就是个拖累,趁着没人顾及这边,往大路跑兴许能碰见巡城的金吾卫,实在不行,再跑两个街口就能到自家巷子找霖淇燠帮忙。 路口忽然又追出两个人来,朝幻芜追去,长绝见了,一边招架着,一边追上。 养尊处优的幻芜哪里跑得过两人,即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了,还是被人追着往深巷里赶。 看到眼前出现的死胡同,幻芜心道不好,这是请君入瓮啊。想退已是来不及,被巷子里埋伏好的人兜头撒了一脸迷、药,幻芜哪里怕过迷、药啊,只是被粉糊了一脸。看到没将人药倒,那人唬了一瞬,没等幻芜将眼睛睁开,就被一棍子敲在后颈处,晕了过去。 迷、药可以抗,蒙棍可扛不住啊,在彻底晕死前,幻芜忍不住哀叹。 追上来的长绝只听见幻芜闷哼一声就没了动静,心下着急,扫开一人便冲进巷子里,只看见倒地的幻芜,刚想上前,就见一阵迷雾从天降,晃了晃身子,也晕死了过去。 当幻芜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脑后生疼,想伸手摸一摸,才发现动弹不得,自己被缚手缚脚绑在一根柱子上。 唉,流年不利。 屋里陈设简单,像是个库房,一盏蜡烛少了一半,想来自己也没晕多久。侧耳细听,有一阵乐曲声飘来,伴着浅浅低唱:“月华流碧瓦,纤云散,窕窕素女欲下。霓裳轻舞,看楚女,纤腰一把。”唱词迤逦,曲调婉转,被伶人唱得娇媚多情。 不用细想,幻芜也猜到自己现在大概是被抓到某个秦楼楚馆中了。难道刚刚那帮打手就是这勾栏里的?这么突然地绑了自己,看来是今晚才被盯上的,可一般的勾栏也不会这般大胆的当街绑人才是,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幻芜摇摇头。说实话,自己被绑到这种地方总比绑到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地方好,勾栏嘛,无非是做皮肉、生意,跟他们周旋周旋,拖会儿时间就行,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长绝怎么办?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了,他这种硬脖子,不要受欺负才好。幻芜兀自愁云惨淡万里凝,生出一种老母鸡护鸡仔的责任感。 “人就在前头那个屋子里呢。”听见外面有人走来,幻芜赶忙闭上眼装晕。 屋门被打开,陆续走进四个人来,当头一个打扮得颇为艳丽的就是这秦月楼的鸨母月娘。混惯了风月场里的人都听说过月娘的大名,月娘年轻时艳名远播,做了鸨母以后,以独到狠厉闻名,一贯做勾栏生意的钱家将她高价聘请了来,单独打理这秦月楼,短短几年时间,月娘就把这秦月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声名鹊起。 “大公子找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月娘挑起幻芜的下巴看了看,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大公子说了,将人放在月娘这里他最放心,还待月娘费心调 教一番,他再来验看,不着急见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与月娘说道。 大公子?看来就是这个大公子把自己绑来的,听这口气跟这鸨母还是熟人,幻芜闭着眼睛思索。 “哦?大公子还真是用心良苦呢。”月娘语气不善,那小厮只好陪笑脸。 “你回去吧,让大公子安心,不会让人跑了便是。”小厮得了保证,点头哈腰地走了。 “这大公子也真是的,不知道从哪绑来的人,就往我们楼里塞。”待那小厮走远了,一个跟在月娘身边的红倌不满地说道。 “又不是第一次了,大公子不能往自己府上塞,就只能往我们这里塞了,也不碍着他寻欢作乐不是,当我们这是他的私馆了不成。”另一个红倌接着说。 “别多嘴。”月娘虽然也不满,但想到大公子带来的女子事后大多都能成楼里的牌儿,也省的自己去买人,不满也去了大半,再看这新来的女子如此美艳,教好了定能为楼里进一大笔,便忍下了一口气,吩咐道:“检查下是不是清水货,把衣服换了,身上的东西搜走,让人看牢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等月娘走了,那两个红倌便上前来,要为幻芜换衣服。 幻芜再不能忍,睁开眼来。那俩人看她醒了,却也没说话,继续帮她脱衣服。 “二位姐姐,这么绑着也不方便啊,不如二位帮我松绑,我自己换就是了。”看着两人是不打算跟她对话,幻芜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可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才好。”其中一人说道。 “看二位的打扮就知道了,”幻芜装可怜,“我自己换省的二位姐姐辛苦,我无家可归也不会跑,何况我也跑不了不是。” 听了这话,俩人倒是认同,便将幻芜松了绑,在一旁看着她。 幻芜被松了绑,揉揉酸麻的手,转身装作解衣,迅速套上怀里的手套,转身对二人一挥。 一片银光溢出,那二人就像失了魂一般,双眼发直。 成功了!第一次用这手套,本来还担心会失败,还好这几个月没有荒废了修炼。幻芜收了手,将被幻境迷惑的两人扶去坐好,想了想,拿了她们那堆衣服里的一件水红色披风,穿好带上兜帽,才出了房门。 还好她们还来不及吩咐人看守这里,外面并没有什么人,不然幻芜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用这手套,那两人还有一刻钟就会清醒,得在之前找到长绝才行。幻芜抬头看了看月亮,看来自己并没有晕多久,这么点的时间,长绝应该离自己不远才是,想到这,略定了定心神,拉低帽檐,往那些偏僻的房屋一间间搜去。 那边幻芜还在楼中各处找人,这边被迷晕的长绝将将才醒。这种*的药性不算强,但从没尝过这种滋味的长绝还是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把眼前的事物看清。一间不算大的卧房,装饰得十分奢靡,来不及细看,长绝就一眼盯住了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那人穿金戴银,正眯着眼打量他,“是你?”虽然只见过一次,长绝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呢。”来人走进了,一张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正是当初在街上想强买长绝的钱厉。钱厉伸出手,一把扇子抵住长绝的下巴,眼里是让人厌恶的欲望。 可长绝仿佛没有看见,也不跟他周旋,双眼直直地看向他:“她人呢?” 钱厉见他还是那样无视自己,心内恼怒,但被那眼神看得心惊,不解为何才大半年时光,那个柔弱的少年竟变得如此摄人了。本来有些悻悻,听见他如此问,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谁?” “跟我一起被你绑来的人呢?”长绝有些着急,只觉得胸腹中一股灼热。 “你说的是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啊,怎么,你果然是被她买去了?”钱厉看他怒意渐盛,越发得意,他就是喜欢看别人这幅痛苦不甘的神色。所以男子就是比女子有趣多了,尤其是那些心性高傲的,在自己身下受尽百般折辱的的模样,实在是让他记忆犹新,欲罢不能:“那个小美人么,自然是跟你一样咯,不过也不一定,月娘的手段可比我高明得多了,说不定此刻她已经在哪个男人身下,哦不,兴许是哪几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呢……”他特意嘱咐过月娘在自己享受之前不能把那女子送去接客,这般说只不过是为了气一气长绝罢了,他看得出来那女子在长绝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样只会让人更痛苦绝望罢了。 钱厉话音未落,只觉得一股劲风铺面,力道大得让人站不住,只一晃眼,那本该被绑着的少年已经来到自己眼前,自己的脖子被少年单手捏着,身后一片火光渐起,少年的面容隐在其中看不真切,钱厉只能看见盯着自己的一双眼隐隐透出血色,仿佛下一刻,阎罗殿就能出现在自己眼前。 长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觉得听到钱厉的那些话,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涌上心头,胸腹里的灼热再不能忍,连视线都模糊成了血红色。原本紧紧绑着自己的麻绳被自己轻轻一挣就松了,化为粉粒燃烧在火里,自己每走一步,就能在地上烙下一个火印,原本绑着自己的柱子此刻已燃起熊熊火焰,身形也比以往快了许多,只一瞬就将眼前人的脖颈握在手中,只需自己稍用力,就能将他捏得粉碎。 “她人在哪?”钱厉腿都软了,此刻他毫不怀疑眼前的修罗能在瞬间杀了自己,他忍着喉间的剧痛道:“在月娘手上……我可以带你去……” 听到动静的仆从都被这阵势吓傻了,大少爷要找乐子,自然将仆从赶得远远的,待他们赶到,屋子已经烧着,火光冲天,有的人已经提水来灭火,却发现怎么都灭不掉。他们的大少爷也被一个少年人掐着脖子,像拎着一个麻袋一样走,那少年身过之处,都是火焰,众人只觉得看到了地狱业火中走出来的修罗,纷纷退后,不敢上前。 幻芜在秦月楼里找了许久,倒是找到了其他几个被锁着的姑娘,并没有见到长绝,跟那些被关的姑娘打听过才知道,原来这秦月楼只做女子生意,隔壁的楚星阁才是象姑馆,这秦月楼跟楚星阁都是钱家的产业,年轻男子被抓来的或者卖身的都会往楚星阁送。 幻芜一路弄晕了看守的从人,让那几个姑娘送后门走,就要去楚星阁。“你还要去啊?”其中一个姑娘对幻芜心存感激,忍不住出声道。 “我弟弟还在他们手上,我当然要去。”幻芜说道,眼神坚定。 原来是亲人啊,几个姑娘听到也不便阻拦,道谢后就离去了。 幻芜飞快往楚星阁走,看到近在眼前的檐牙飞阁,也不知为何,默默地念了一声:“嗯,弟弟。” 赶到楚星阁前,幻芜就被人拦住了:“是月娘让我来找大少爷的,说是有急事……”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是从咱楼里跑的,抓住她!” 难不成那些姑娘被发现了,幻芜懊恼,已经被眼前听到喊声的仆从给按住了,这样没办法施法啊。 幻芜还在想着对策,就觉得身上一轻,原来那些仆从被一坨人形暗器给打飞了,那“暗器”此刻已经晕了,摔在自己脚边,还来不及细看,幻芜就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把抱进怀里。 “阿绝!” ------------ 第十三章 共患难 ? 被熟悉的味道环绕,幻芜就知道是长绝,但从没被这样紧抱过,幻芜有些局促,挣了挣却发现挣不开,略抬头才发现长绝此刻面色苍白,额间已经见汗,一双眼隐隐泛着红色。 “阿绝,你没事吧?”比幻芜更不明所以的是从秦月楼赶来的众人,看见他们的大少爷被一个少年打得不省人事,不少仆从涌上来就要拿人,长绝双眼一寒,单手掌中凝起火光,抬手就要挥出。 “别伤人性命!”幻芜见长绝面露杀意,也不管他此刻能不能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一急就去拉他的手。 只是一句话,长绝就收了手,他转头看了眼幻芜,一双眼里毫无情绪,只能看见幻芜清晰的影子。 长绝怔愣了一瞬,抬手一挥,围上来的众人便被掌风扫开,倒了一片,却没有火光。 随着人群被扫开,长绝单手搂紧幻芜,飞身就走。 “看清楚了么?”不远处的客栈里,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身影,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 “回禀主人,是一对年轻男女飞离了秦月楼,往西边去了……是否要追?”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跪在地上,对站着的高大身影回复道。 “不必。”那人的面容盖在厚重宽大的帷帽下,只能看见一角刀削一般的下巴,一张好看的薄唇微微勾起,好似在笑,却又让人感觉不到笑意,他往那火光处望了一眼,自言自语一般道:“有趣。” 幻芜被长绝抱着一路疾飞,冷风刮在脸上,让幻芜产生了一种正在被十几个人连扇耳光的错觉,她也不管那么多,只把脸往长绝身上埋。 长绝却好似浑然不觉,速度不减。幻芜从长绝肩膀上探出半张脸,看了看身后迅速倒退的景色,只能看到宽阔的城阙已经离得很远,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看来已经飞出很远了。她艰难地移开脑袋,对长绝说:“已经好远了,我们停下吧……阿绝,你怎么了?”看到长绝的面色苍白,一双泛着血色的眼红的更加明显,在一片夜色里显得十分妖异。 长绝对此时对四周的变化仿若全然未觉,只一个劲地飞,在幻芜看来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她甚至觉得长绝此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只不过是肉体支撑着行动罢了。 幻芜此时也顾不上他们还在半空中飞行,伸手覆上长绝的脸,入手一片滚烫。幻芜一手抓着长绝的衣领,一手轻拍长绝的脸,一边不住叫他:“阿绝,你醒醒啊……长绝!” 长绝确实是靠着一股劲儿支撑着,身上灼热的剧痛模糊了双眼,就连幻芜的脸都要认真分辨才能看清,脑中有什么在咆哮着好似要破壳而出,模模糊糊地听到幻芜的声音,眼前黑色的世界仿佛突然破碎,气息一滞,带着幻芜就往下坠。 冬天的地都会被冻得很硬,这么一摔也不知道会不会摔死。来不及多想,幻芜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啸,即便意识不清,她整个人还是被长绝死死护在怀里。万幸这边的树木高大,厚实的斗篷被树枝带过,减缓了落地的速度,俩人摔到一个斜坡顶部,没有缓冲就直直往下滚。 俩人滚到坡底下,幻芜被长绝抱着,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还是觉得身上像散架了一样,一阵阵的钝痛从腰背袭来。她费力的抽出手来,移开护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长绝的四肢,并没有断折的痕迹。长绝此刻已经昏迷,自然不能告诉幻芜哪里痛,双眼可见的地方有些擦伤但身上并没有血迹。幻芜略松了口气,没有外伤,但内伤就不清楚了,这么高摔下来,完全做了自己的肉垫,再是铜皮铁骨也不能完好无损,何况之前长绝的状况就很奇怪,好似练功走火入魔,但又没有完全失去神志,有点像功力突然暴涨无法运化的状态。 幻芜很懊恼,要是葛生在就好了,实在不行,霖淇燠也好啊,自己医术不精,又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不过幻芜并不是太过放纵情绪的人,只一会儿,便振作起来。 幻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确定自己行动能力无碍后,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原来他们是在一个密林里,周围的树木高大,虽然是冬天,也依旧茂密。俩人落在一个斜坡下,有点像一个干涸的河床。整条河沟又长又宽,好在斜坡不是很陡,应该能爬上去。坐以待毙不是幻芜的性格,这地方那么偏,大冬天的找个人帮忙是没指望了,还是只能靠自己。想到这,幻芜深吸一口气,拉起长绝趴在自己背上,一步一停地往坡上爬。 这坡不算陡,但很长,就连他们滚下来也也废了许久,若是幻芜一个人还好,手脚并用也不是不能爬上去,可是此时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一只手还要扶着不让长绝滑落,即便长绝消瘦,行动也十分吃力,脚下一个着力的石子一松,便往坡下摔去,她只顾得上捞住背上的长绝,俩人又一次滑跌,好在幻芜只爬了一小段,摔下来也没有大碍。 即便摔得狼狈,幻芜始终没有放开长绝,就像刚才长绝一直紧搂着幻芜一样。 幻芜平时懒散,但也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她将裙子里衬柔软的布料撕成长条,重新把长绝背在身后,用布条把两人的腰在一起,压低身子,尽量不让长绝滑下来,弓起腰手脚并用往上爬。 刚才的一摔让昏迷中的长绝清醒了一些,此时身下的颠簸让他完全醒了。原本耷拉在幻芜肩上的手动了动,长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手放在幻芜肩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幻芜背在身上,直想下来。 幻芜感觉到身上的人在动,将人扶稳了,偏头问道:“阿绝,你醒了?” 长绝发现自己被幻芜牢牢绑在身上,纤细的身子因为用力而正在微微发抖,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一直以来他都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幻芜,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幻芜在他心中就是干净美好的存在,就像是自己荒芜的内心中唯一一股清泉,在不经意间就滋润了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着他的内心世界。 这种感觉甚至比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母亲给他的感觉更为热烈而直接,他的童年时期可以说是平静快乐的,但接踵而至的磨难压迫着他迅速成长,以至于逐渐磨灭掉他性格里的一些傲气和豁达,就在他自己都觉得对于生存只剩下麻木冷漠的时候,那天街上的偶遇,就像唤醒他的一道光束,一开始晃眼得刺目,甚至让他感觉到自惭形秽,直到现在的温和,却始终耀眼。 他觉得某些时候,他又回到了童年时那种安全感和纯碎的快乐,他想要一直待在幻芜身边,这种感觉在他第二次去那个宅子里找幻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再次见到幻芜,让他突然对生活产生了希冀,当他知道可以跟在幻芜身边的时候,他的怔愣和讶异,完全出自于对于内心深处涌动着的那份喜悦。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只要见到幻芜就会感到开心,他只是认定了自己要保护好这个人,就要不断的强大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守护她。 可是她此时却在为自己受苦。这句话此时一直在长绝脑内叫嚣着,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股恼恨,他挣扎着就要下来:“阿芜,放我下来。” 幻芜停了一会儿,一只手努力趴着地面,一只手摸摸绑在在自己身上的带着,还是系得紧紧的。她喘了口气,说道:“你别动,再动我就要掉下去了。” 听着这话,背上的人果然就不敢再动了,想再说话,却又不敢打扰她。 “有什么话咱们上去再说,你抓紧我,别掉下去了。”幻芜一边喘一边说。 长绝一边感到心疼,一边却觉得那沙哑的声音有种别样的温柔,他把脸贴在她的肩上,那瘦弱身体上传来的温暖让他觉得安心,好像身上的一阵阵的灼痛都被驱散了。 疲乏的身体得到安慰,他闭上眼,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别离开我……” 幻芜听到这呓语一般的声音却是一愣,额上一滴汗糊到眼睛里,她忍不住用手去擦了一下,不妨另一只手抓着的枯草却断了,俩人又一次滚到坡下,被摔得七晕八素的。 俩人被绑在一起,这一摔让幻芜重重压到长绝身上,她顾不得自己,慌忙解开带子,就去检查长绝的身体:“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摔疼了?” 长绝此时却万幸刚才没有压到幻芜,忍着身上的痛,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我不痛……”说着就要自己站起来,可刚一起身,就差点栽倒,幻芜上前一扶,就被长绝抓到了手腕。 幻芜本来没感觉,这一抓,才觉得剧痛传来,想来一定是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被冒尖的石头划破了,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长绝见她紧抿着唇,一脸忍痛的样子,慌忙撒了手,问道:“你哪里受伤了?”冷不丁看到自己手心的血迹,猛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就去抓幻芜的手,小心地撩开幻芜的袖子,就见一条长长的血痕赫然出现的幻芜的小臂上。 嫩白的小臂上此时血迹斑斑,一些泥土粘在破开的皮肉上,看得长绝双眉紧蹙。 见长绝的面色不善,好像自己的痛都到他身上去了一样,幻芜面皮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就想抽回手:“没事,一点小伤。”手却被长绝握着,自己也不觉得疼,却就是抽不回来。 “别动。”长绝拉着幻芜,俩人一起费力的挪动到斜坡的一角,看见一块凸起的石板,刚好能遮住头顶。他扶着幻芜坐到石板下面,那里有一处凹陷,跟石板搭在一起,颇像一个浅浅的石洞,刚好能容下他们俩人。 这回轮到长绝对她发号施令了。看小少年一脸的严肃认真,幻芜无奈,却也不再说什么,乖乖坐着让长绝包扎伤口。 长绝小心地替幻芜抚去伤口上的泥土,有些粘在肉里的,他也不敢就这么去挑,只能轻轻地吹,幻芜也不知道是痒还是冷,被吹得一激灵。 长绝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一脸的不忍,不敢再弄,只能撕下自己的里衣,替幻芜包扎。长绝动作轻柔,包扎得也干净整齐,颇有葛生的风范,看得幻芜一脸欣慰,果然比自己好多了啊。 再看到俩人同样被撕成条状的衣摆,幻芜突然觉得挺好玩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绝苍白着脸,抬头看她,好似是在确认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看到幻芜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忽然意识到刚才好像太严肃了,再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幻芜的一只手臂,脸上一热,慌忙把头低下,却也不忘把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到幻芜膝上。 幻芜可没看出长绝的害羞,看他耷拉着脑袋,一脸的黯然,只好打趣道:“你包扎的手艺比我好多啦。” 看他不说话,又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长绝摇摇头,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对不起。” “哈?” “都是我,害你受伤。” “那还是你救了我呢,不然我现在还被关着呢。” 长绝抬头看她:“可也是因为我,才害你被抓的。”幻芜不解:“你知道抓我们的是谁啊?” “嗯,就是当初我卖身的时候,想要买我的那个钱厉,如果不是我得罪了他……” “啊……那个人啊,那天还是我带的人打了他呢,要说得罪也是我得罪了他啊,何况我还抢了他的人呢。”长绝听出来幻芜是想安慰自己,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是一喜。 是啊,还好,还好遇见了你…… “对了,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啊?”幻芜问出了这个一直疑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不在,就急着去找你,一激动就觉得身上很热,腹中灼痛,但力量速度却变得很快,就是脑袋很迷糊,好像自己做了个梦一样,只想着带你到安全的地方。”长绝想了想,直接省略了钱厉说的那些话。 幻芜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幻芜的脉,好似比之前摸到得更强了,完全没有疲弱的状态,倒像个内力高强的成年人。 “你现在还晕么?身上有没有什么不适?”幻芜接着问。 “脑袋已经不晕了,就是身上忽冷忽热,四肢有些灼痛,”长绝怕她又要背着自己爬坡,接着道:“我好多了!只是没有力气……” “那你休息会儿,等你有力气了咱们再上去。”幻芜说。 长绝求之不得,赶忙点头,只求自己四肢的灼痛快些消散。 冷不丁额上覆来一只手,吓了一跳。 “你身上还是很烫呢……”幻芜看他面色并不好,之前就觉得他身上很烫,如今一模,还是烫得吓人。 幻芜直接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盖在长绝身上,长绝刚想拒绝,身子就直接被幻芜拉过去,抱在怀里,直接就愣住了。 “阿绝,你生病了,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感觉到怀里的人想动,就直接把他抱住,“别乱动,我手还疼呢。” 怀里人果然不动了,僵硬地靠在她身上,幻芜拍了拍他的头,忍不住说道:“不用逞强。” 这句话很耳熟,当初帮母亲求医问药,还要到处挣钱补贴家里的时候,母亲就经常摸着他的头,告诉自己别逞强。母亲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奈心疼,但幻芜的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句特别平常的话,就是在告诉他,不用逞强,不用害怕,我在呢,我们一起挺过去就好。 长绝只觉得身上更烫,脑袋也很烫,就像被丢进了一团火里,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倒是逐渐放松了。 ------------ 第十四章 初雪 ? “阿绝,你还记得你的父亲么?”幻芜突然问道。 长绝愣了愣:“不记得了。” “你知道你的身体,跟常人不一样么?”幻芜接着问。 长绝这次是真的被问住了,要说他不知道,可他也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这感觉让他很陌生,他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他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就不能待在她身边了? “我……我也不清楚……”长绝迷茫了,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幻芜。 “别害怕,”幻芜一眼看出了长绝的不安,也是,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确实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我想你大概是……觉醒了吧?” “啊?”长绝睁大了一双凤眼,表情呆滞得可爱。 “嗯……我是说,你父母……”真不好解释啊,幻芜有些语塞,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辞藻是如此贫乏。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幻芜此时看着生病的长绝,就跟荼梦谷里不谙世事的小花精差不多,回想起一个个睁着大眼睛听故事的小脸蛋,幻芜突然就充满了信心,谷里的小朋友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叫洛昭的女神仙,她不仅长得很美,法力也十分高强,她被封为仙界新任的战神,保卫仙界的和平。在她的守护下,仙界击退了魔界的侵扰,六界的安定得以维持。 在一次前往东极之地巡查的时候,洛昭遇见了一直镇守在东极的隐颐。隐颐是上古四大神族之一凤族留存下来唯一的正统血脉,拥有高贵血统的他很早就修得了五行法力,被天界派往东极大地,镇守被封印的魔物。 洛昭的出现让隐颐那原本孤寂如荒原的岁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除了责任与束缚,还有自由与喜悦的存在。从那以后,洛昭经常来看隐颐,即便只是简单的聊聊天,俩人也格外珍惜。 很自然的,他们相爱了。可是好景不长,一次不知为何,隐颐突然离开了他负责镇守的东极,被封印的魔物们趁机跑了出来,想要联合魔界众人再次掀起六界之战。好在天界反应及时,众仙合力打败了魔族,最后洛昭以一己之力再次封印了魔族之尊,魔界残损的部众只得返回魔界休养生息。 洛昭也因为损耗过度,元神碎裂,魂魄四散。天界原本要降罪于擅离职守的隐颐,却发现隐颐已经逃走不知所踪,只得下令追拿。 洛昭四散的魂魄中,有一魂两魄通过冥界的轮回井投胎下界,成了凡人,原本不见踪迹的隐颐也突然出现在人间,他找到了这个拥有洛昭魂魄的姑娘,在人间与她相知相爱,最终结为夫妻,还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姑娘名叫徐芷兰,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名叫长绝。”幻芜一口气讲完这个并不算长的故事,可她却觉得用了好久,久到需要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谷主……认识我娘对吗?”良久之后,长绝突然问出一句话来。 幻芜讶异于长绝就这么接受了他母亲的身份,还是他根本就把洛昭和徐芷兰当成了两个人。 “师父是仙界的司药神君,与洛昭神女是好友。自神女散神以后,师父就一直在六界各处游走,找寻四散的魂魄。” “那你也是因为我娘,才出手帮我的吗?”长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即便相遇就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又如何?他难道要责怪她,还是离开她吗?不,他做不到。 幻芜却没有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不妥,她摇摇头:“在你家见到我师父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娘是谁。那天的事,应该叫缘分吧。” 她说得随意,长绝却因为这句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师父一直在收集你娘,嗯……洛昭女神的魂魄,已经收集好两魂四魄了哟。魂魄归位,重新凝结元神,你娘就能复生了!”幻芜说得高兴,想让长绝也能高兴一些。 “听起来,很难啊……”长绝只是看着远方出神,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是挺难的,师父光是找散落的魂魄就找了快一千年呢,可是不管有多难,师父一定能做到的。”提起她的师父,幻芜的双眼总是特别的亮,好像镀上了一层耀目的星光。也许她自己都未曾觉察,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笃定,透露出她对口中之人无比的依赖与绝对的信任。 长绝此时突然感到很羡慕,羡慕这样的关系,也羡慕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坚定的相信依赖着另一个人呢? “可是……重生之后,她还是我娘吗?”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之后,长绝感到异常的困惑,似乎故事里的人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可是那种联系,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生。 “她始终是你娘。”她其实挺能理解长绝此时的感受,就像她救助过的很多人一样,他们也会感到困惑,更改了一段记忆,或者删除了一段记忆之后,他们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么?生活在另一个人生结局里的那个时刻,他们还是曾经的自己么? “我以前总是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那个人’,是因为他的记忆,记忆塑造了一个人的个性,回忆的积累慢慢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没有了记忆,那我就不能称为我了,失去了一段记忆,我就不再完整了。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一个人之所以特别,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幻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绝的心口。 “一个人再怎么变也好,再怎么成长也好,能让他始终保持自我的,是内心啊。很多人因为失意痛苦选择改变他们过往的记忆,试图扭转他们的人生,可即便是记忆修改了,到了同样的节点,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经历相同的人生,或者是在另一种人生里,保持着原本的善与恶。我也怀疑过我自己,如果结局还是同样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帮那些人呢,不是多此一举么。可是我师父却说,做一件事不是因为结局而去做的,经历过程最为重要,过程是否让自己感到满足,让别人感到快乐呢,如果是的话,那满足快乐的一瞬间,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让那些人知道,也让我自己知道,有些结局避无可避,有些选择即是人生,也是我存在的意义。”幻芜有些出神,这感受不是师父说的,而是她自己的体会。 她顿了顿,又笑起来,“时光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悲欢,但改变不了人的心。相信你娘,无论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有怎样的改变,她始终爱你。知道这点,那无论她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她都是你娘。就像你的父亲,无论是神女还是凡人,他始终爱你的母亲。” 良久之后,长绝缓缓点头,幻芜说得对,洛昭也好,徐芷兰也罢,不都是自己的娘亲么,很多东西却是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可更多的东西,并不会。 如果娘能重生,那自己就还有亲人了。亲人,血缘,始终是无可替代的羁绊。这世间的爱和思念,有一些随着时光的侵蚀破碎如浮萍,更多的却是在时光的滋养下,一点一点累积成坚不可摧的城阙,城里四季如春,花叶参天。 此时长绝才真正地高兴起来,胸腔内一阵阵的灼痛仿佛也随着心绪变化而缓和了许多。 “我的身体,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长绝忍不住问。 “大概吧,你娘以凡身生下你,按理来说你就至少有一半是凡人,但洛昭的神力会不会对你有影响,这个就连我师父都说不好。不过你的另一半应该是只小凤凰没错啦,原本师父说你的凤身应该到你成年以后会觉醒的,可你今天这样如果是觉醒了,那不就是提前了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这事幻芜挺发愁的,说着说着就蹙起了眉头。 “其实你爹娘之间的事我也不是十分的清楚,洛昭神女的事是我小时候贪玩偷偷看到师父的记忆才知道的,后来被师父发现了,我就再也不能探到师父的梦境了。”幻芜挠了挠头,“有些事我还是从师父那些记载了六界轶事的藏书里看到的呢,等我们回去了我偷偷找给你看。”幻芜难得露出这样又孩子气又有些狡黠的表情来,一双眼亮晶晶,长绝无法拒绝,勾起唇角点头。 “你爹的事情霖淇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他就是修习火属性的法力的。” 长绝点了点头,问道:“霖淇燠的真身是什么啊?” “他可是很特别呢,你回去让他变给你看呗。”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过往,幻芜眯起眼睛,颇像一只小狐狸。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荼梦谷里的人不是“凡人”,人人都还有一个“真身”,就像话本子里那些山精鬼魅一样。他一直知道幻芜的真身是后山里那些好看却不能轻易靠近的幻妖草,可他从来没见过幻芜“不是人”的样子,所以他从没把她当做那些奇异的妖怪去看待。直到今天知道了自己跟荼梦谷里的人是一样的,他就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他似乎能体会到一些那种看着别人都跟自己不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 这种感受让他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和期待,好似摆脱了以往的无力感,也让他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来自于自身可能变得更强大的希冀,也来自于一种和幻芜的距离变得更近的满足。 “你想去找你爹么?”幻芜其实挺好奇长绝对他父亲的看法,现在既然有个话头,不如一并说了。 “嗯。”长绝都没有犹豫就点头了,“我娘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始终很在意,我爹去了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们母子。她牵挂了半辈子的问题,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我娘,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他就是背弃了我娘。” 一直以来没有父亲的存在,让他们母子过得很辛苦,不只是生计上的困苦,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很多时候不是不理会关起门来生活就可以的,他不能像别的孩童一样骑在父亲肩头玩闹,甚至没有同龄的玩伴,单就他自己而言,他是埋怨过父亲的,只不过他不想让母亲难受,这样的埋怨从未宣之于口。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顶,明明只是轻柔的触碰,却顷刻间就打破了他的黯然与不满,他抬头看了看,就看到一脸温和的笑意:“不会的,你的父亲不会背弃你的母亲。” 幻芜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 “为什么?”长绝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这么肯定,她不是也完全不了解他的父亲么。 “因为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 “对啊,我看过你母亲的记忆,你的名字就是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起的啊,长绝长绝,不仅是你的名字而已,更是你父亲对你母亲的誓言,”一个女人的记忆是那样鲜活,鲜活到只是只字片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都是那样的鲜艳旖旎,光阴赋予它的,只是一笔又一笔的浓墨重彩,无可比拟。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让长绝突然间觉得,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看到了永恒。 话语的魔力撬开长绝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刻上属于永恒的箴言。 他第一次那么清楚的感知到名字赋予一个人的含义,那种含义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从他一出生就浸润了他的一生。 我愿与你相知相爱,长存于心永不衰减;我愿与你的命运相连接,永生永世死生相依。 他仿佛在多年以后得以窥探到些许父亲母亲之间的爱情,一些他以前从未懂得的感情,通过他的名字。 长绝,长绝。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此时他也分不清楚他念的是名字,还是誓言。他从未这样郑重的体会过一句誓言,长长久久,永不断绝的,原来是爱情。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只是通过这个名字,她就能体会到了那段属于他父母的爱情了么? 他抬头看着幻芜,她仍旧嘴角含笑,看着夜空的眼神清澈却又明亮,带着一种能让时间停止的永恒感。宁静,平和,温暖,这是此刻长绝能在幻芜眼里感受到的。岁月确实能偷走很多东西,但他能在此刻就确定永生不变的,就是幻芜此时的眉眼,会永远刻在他的心头,赋予他生命力源源不绝的力量,任日月加冕,不敢忘。 “下雪了。”幻芜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还未动作,就觉得一只手已经被幻芜拉出来,伸出头上的石块。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指尖,可比起风的寒意更让他无法忽略的是手背之下传来的温暖。他的手被幻芜托在她的手心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只手要比他的小很多,俩人手叠手,一起接住了一滴下落的雪花。 幻芜收回手,连带着长绝的手,她看着他手心尚未融化的一点莹白,有些雀跃:“我记得我在一本书里看过,谁能接住初雪落下的第一朵雪花,那一场雪,就是为那个人而下的。呐,我帮你接住了呢,那这场雪就是老天代我送你十六岁第一天的礼物。”她歪着头带着笑,簌簌下落的雪花在她的身后,长绝看着,只觉得时间好似静止了,一方天地外的月落星陨,都与眼前之人毫无关联。 他轻轻合起手,那一点雪花留下的湿意划过掌心,流淌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他把手放在胸口,好像想让那点湿意也浸润他的心。他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心头破茧而出,带着温润的湿意生根发芽,融入骨髓,与他的一生紧紧相依。 “谢谢。”良久,他说。 “不客气哟。”她说。 ------------ 第十五章 获救 ?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长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境纷扰,这句话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他揉了揉眼,发现身上盖着幻芜的斗篷,身边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晨光熹微,雪停了,四周已经积了不厚的落雪,入眼只剩下茫茫的白色。他突然有些发慌,撑着发僵的四肢站起来。 “阿芜……阿芜!”嗓音已经变得嘶哑,灌入的空气让干涸的喉咙又痒又疼,可即便如此,发出些声音总是好的。四周太过安静了,好像这世间只剩他一个人。这种感觉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现在,身边不见了那人,让他突然感到恐慌,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似的。 “我在这呢!”幻芜就在不远处,只不过她蹲着身子,不容易被发现。 听见这清亮的声音,长绝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心头还是闷闷的:“你去哪儿了?” “我到处去转了转,本来想找找有没有好爬一些的地方,可是没想到让我找到了这个。”长绝这才发现幻芜一直捧着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头盔。“这纹路好似是军队用的,不知道为什么丢在这里,也许这附近有驻军呢。” “你应该叫上我的,你一个离开,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睡得香,我不忍心叫醒你。而且这地方虽然荒凉,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幻芜看着长绝原本沉静的脸,因为急切染上了病态的潮红,一双看向自己的眼里,尽是直白的担忧与不安,她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软软地。“下次,下次我一定叫上你。”她把头盔递上前,里面盛着一些水,“我融了些雪,你喝一些。” 长绝接过头盔,看着里面浅浅的雪水映出自己的眉眼,他有些窘迫,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不太好,她应该没有生气吧。好像一关系到幻芜,他就无法保持冷静。“你喝过了吗?”瞥见幻芜被冻得发红的手指,他更加懊恼,此刻他很想把那双手捂在怀里,可是理智告诉他,他并没有那个资格。 “我早就喝过了,你把这些喝完,你嘴唇都干了。”幻芜把水向他推了推,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好似他不把这些水喝完就不罢休一般。 长绝仰头喝下头盔里的雪水,冰凉的感觉划过喉间,让灼痛感缓解了许多。 “谢谢。” 幻芜摆摆手,“你感觉好些了么?” “我好多了。”“那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如果这附近有驻军,说明离京城还有些距离,就我们这速度,要走回去估计得花一天时间。” 她不知道长绝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得尽快回去找葛生他们看看,如果师父在就好了。 “啪嗒,啪嗒”好像是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幻芜心头一喜,赶忙探出身子,就见头顶的石板上停着一只蓝绿色的小鸟。 “青鸟!”幻芜伸出手,那鸟儿就跳到幻芜的手心里,消失不见了。 “这是师父用来跟我联络的青鸟,应该是师父来找我了!”幻芜惊喜地说。 “师父师父!我在这里!”长绝看着幻芜对着四周大喊,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与依赖,让他忍不住感到羡慕,可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羡慕这样的感情,还是羡慕荟明,能被幻芜这样依赖。 “啧,还真的在这里啊。”幻芜听到这声音,转头就看见霖淇燠蹲在坡上看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 “跟着那只鸟来的啊。”霖淇燠纵身一跃,就从坡上跳下来。“这鸟是你师父给我的,说跟着它就能找到你。” “那我师父呢?” 霖淇燠耸一耸肩,“不知道啊,他给了我这只鸟就走了,看样子挺急的,好似是去追什么人。” “哦。”能让师父这么急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幻芜下意识地看了身后的长绝一眼,心底一叹。 “对了,你来看看他。”幻芜拉着霖淇燠走到长绝跟前。 “哇,这眼红的。”霖淇燠探身摸了摸长绝的脉,然后一掌按向长绝的心口。 “他这是怎么了?”霖淇燠没有回答幻芜的问题,直接就点向长绝周身几个大穴,双掌敲击两肩,再以指点向长绝丹田处,接连划到胸腔处,三指为印一敲,只见长绝嘴唇发白,额头见汗,霖淇燠直接往长绝眉间一点,一阵红光闪过,长绝就晕了过去。 霖淇燠伸手把他一捞,默默舒了口气。 “他这是不是觉醒了?”幻芜蹲在一边,看霖淇燠忙完就直接问道。 “根据谷主的说法,应该是。” “哈?” “谷主除了给我那只鸟以外,还交代了我,如果看到长绝是这种状态,八成就是觉醒了,让我封他几处大穴,再帮他疏导真气至百汇……”霖淇燠看到幻芜一脸茫然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还好你有个大神师父,还有个次大神我在,不然让你捡个凤凰崽子也能被你弄死。” 幻芜默默接受了霖淇燠的鄙视,难得的没有回击,“那他现在是好了?” 霖淇燠再次白眼,“这只是刚开始,他这算是提前觉醒,他这副身板根本受不住,熬到现在还醒着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这只是帮他疏导了郁结的真气,让他昏睡过去只是减轻他的痛苦罢了,其他的还得靠他自己,估计的睡个三五天吧。” “啊,这么久啊。”幻芜感叹。 “他这种一半凡人的体质,真身觉醒等于是换骨改血了好么,三五天已经算短了。”霖淇燠暗自想了想仙身剔骨的那种疼痛,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小子也算能忍的。” “小姐!小姐!”幻芜还想再问,就听见坡顶传来喊声。 “青猗!”幻芜向她挥了挥手,“咱们先上去吧。” 霖淇燠背上长绝,再一手捞起幻芜,带着两人飞上坡顶。 “小姐,你们怎么跑到这地方了,急死我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啊?全谷上下还指着你吃饭呢?” 霖淇燠听见这这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吃货。 感情我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挣钱的,这算不算我的人生价值啊?幻芜心里抹泪。 “长绝这是怎么了?啊!小姐,你手怎么受伤了?小姐……唔。”幻芜伸手捂住青猗兴奋的嘴,“回去再说。咦?小赤昀你也在啊?”幻芜一直被青猗拉着碎碎念,才看见赤昀葛生赶着马车在后头。 “啊!”幻芜推开青猗,张开双臂就往赤昀扑,众人一惊,就见幻芜扑向了赤昀……身后的马车。 “我的马车啊啊啊啊!” 众人:……无论是吃货还是爱钱,本性都是难移啊。 赤昀擦了擦额头,说:“我就是奉陛下之命到府上送马车的,刚好碰上青猗姑娘在找女君,就帮忙找一找。” “你们都来找我,我好感动啊。”幻芜眼睛亮亮。 “咳,维护京城治安,本就是卑职的分内之事。”赤昀抱拳一礼。 “要不是赤昀,我们都进不来这里呢。”青猗凑上来说道。 “啊?”“小姐,你不知道啊,这片林子是皇家林场,周围都有军队,还好赤昀是金吾卫,不然马车是进不来的。” “这样啊……” “嗯,女君,还有一事,不知城中那火,是不是……”还没等赤昀问完,幻芜就急忙打断,“就是我放的!” 众人:…… 青猗默默地挪到幻芜跟前,低声说:“小姐,你想过我们拿什么赔吗?” 幻芜也低声:“本小姐自然有来钱处。” “纵火之事我认了,但今夜我二人确实是被当街绑票,拐至勾栏之地,要不是我等奋力逃出,如今怕是已身陷囹圄。”幻芜突然一脸正气地说道,说完还悲愤地摇了摇头。 赤昀赶忙一礼,“都是卑职疏忽,还望女君详细告知此事,我等一定严查。” “哼,当然要严查,那些人简直是目无法纪啊,天子脚下就敢如此行事,我看见还有很多少男少女被他们关着呢。”幻芜拍了拍赤昀的肩膀,“除了救人惩戒之外,也跟你们家陛下说一说,我这劳心劳力的还吃苦受罪,内心十分悲凉啊,我这点小伤就算了,你看看我家人还昏迷不醒呢,人倒是不需要你们救,我家葛生比御医好,但是嘛,这个汤药费损失费惊吓费什么的……” 赤昀再一礼:“女君不必担忧,这些损失卑职定当回禀陛下,由陛下……赔付。”赤昀咬咬牙,果断地出卖了自家主子。 众人:有前途! 一帮人坐上马车往家赶,一夜疲惫,也止不住幻芜坐在马车里抱着车壁就蹭。 青猗看了一眼躺着的长绝,问道:“小姐,这火是长绝放的吧?” “嗯?” “你不知道,我们满城找你们的时候,那楼都已经烧了一大半了,而且普通的水根本灭不掉,霖淇燠只得拿掌风灭的,要不是遇上谷主,一时半会还灭不掉。” “这么严重啊?有人伤亡吗?” “那到没有,谷主说了,那是凤凰真火,一般的水根本扑不灭,所以我想肯定是长绝呗。” “怪不得师父知道长绝觉醒了呢,这也不怪他,他就是为了救我急的,算是被自己逼出来的吧。”幻芜一叹,“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家待了两天,幻芜就收到了赤昀抗来的“赔偿金”,还有一笔揭露罪行的“奖励”。钱厉一干人等都被收押,除了幻芜放掉的那些人,在地牢里还救出不少人,原本忌惮钱家势力的受害人,因为有着幻芜这个“揭发有赏”的榜样,纷纷前来指认钱家的罪行,反正砍头的结局应该是跑不掉了。 幻芜一边单手数钱,一边听青猗念叨这后话。 青猗看着幻芜托着伤手还笑呵呵的模样就无语:“小姐,明知道你的伤最难好,还那么不小心。” “哎呀,不就是点皮肉伤嘛。”幻芜挠头。 “你皮肉伤都要个把月才能好,你还想断手断脚不成。”青猗眼一瞪。 “是是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幻芜马上认怂。 “下次?”青猗眼再瞪。 “没有下次!”幻芜指天。 “这还差不多。”青猗白了她一眼,施施然走了。 幻芜:究竟谁才是主子啊!泪! ------------ 焕火 ------------ 第十六章 钱财大事 ? 二月春暖,幻芜十九岁生辰刚过,谷中的悬铃花就开了,一簇簇红如星火,整个谷里就好似真的被火堆点燃一般,暖意融融。 幻芜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与其说是荡秋千,不如说是在发呆。 春困无力,百无聊赖。 青猗见不得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偏她借着受伤躲了好一阵子懒,青猗秉着不能坐吃山空的治谷理念,整日在前头等着谷外求梦的信。 院子里只有长绝在一旁扫地,自那次遇险,长绝昏睡了三日才醒,醒来也不能动弹,在床上躺了两日才能下地。虽然遭了不小的罪,但收获也不小,就长绝自己能感觉到的改变,就是听力目力体力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以前那些晦涩难懂的心法口诀,现在再看就突然变得简单了。用霖淇燠的话说,那就是脱胎换骨啊,这一换就如同开了外挂一般一日千里。再加上长绝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刻苦修习,霖淇燠只得想尽各种办法折腾他,这俩月下来,硬是把他折腾得结实了一圈。 不练功的时候,长绝不是在葛生那里帮忙,就是在幻芜这里砍柴挑水,青猗看他这大好的劳动力,索性把扫帚也扔给他就去前院收信去了。 “唰,唰”的扫地声在院子里轻响,幻芜倚在秋千绳子上,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玉笛。这只白玉笛是荟明稍来送给幻芜的生辰礼物,但荟明自己却没有回来。这是荟明第一次没有跟幻芜一起过生日,她有些失落。 什么破笛子嘛,我又不会吹笛子。幻芜虽然心里这么说,却还是日日都要把玩一会儿笛子。这只玉笛通体洁白,一头是平的,另一头却是斜的,细看表面却有一些淡淡的裂痕。葛生说这只笛子应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岁月长久,骨质都玉化了。 幻芜将笛子举过头顶,细碎的光线透过缝隙,像纹上了一道道时光斑驳悠远的金线。“破骨头。”幻芜低声叹道,手指拂过笛尾系着的青碧色丝绦,那是师父钟爱的颜色,想必是他亲手打的吧。如是想到,笑意才又爬上脸颊,幻芜对准指孔,浅浅地吹起来。虽是初学,但也像样,许是小时候听对了荟明抚琴,幻芜音律掌握得还不错,胡乱几个音也能让她吹出别有韵味的曲调。 长绝抬头看向她,头顶是星星点点绽放的木棉,高大的树冠漏下几缕金色的光线,洒下斑驳的影子。偶尔拂过些许微风,就能在花叶间奏起清浅的声响,好似在应和幻芜的笛音一般。 长绝放轻了手下的动作,怕扫帚的声响打扰了这难得的光景。吹笛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身子随着曲调轻轻摇曳,几缕鬓发被微风吹乱,调皮地在她的额间游走,好似拂在他的心上。他突然很想走上前去,帮她把发丝理好。不知道是理智还是不想打扰这光景,长绝捏了捏手里的扫帚,忍下了心头的纷乱。 不要走上前,不要打扰她,就这么在远处看着她就好,哪怕一世,就是这样看着她,也好。 长绝不自觉地笑了,好似已经想到了往后久远的时光。他并不是个容易感怀的人,但在此刻,他却真实地体会到一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感觉。 风前欲劝春光住。只恨春光难留。 一曲终了。就见一朵木棉缓缓坠下,“啪嗒”一声落在长绝肩头。 还未等长绝去拂,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幻芜笑叹,“这花儿不过将开,就急急地朝你奔去了,莫不是把你当成了温柔多情的少司命?”说罢就要把花簪在长绝鬓边。 “阿芜。”长绝无奈,微微偏头躲开。 “别害羞嘛,你要理解一下它对你的情谊啊。”无奈虽无奈,但长绝还是让她把花簪在头上了。 幻芜得意道:“真好看,”两人四目相对,幻芜伸手抚上长绝的脸,“小绝果真是美人。” “小姐,有客!”青猗的声音从垂花门外传来。 “来啦!”幻芜调戏完人,也不管还在发愣的长绝就跑走了。只留下长绝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擂鼓般的心跳声渐渐平息,长绝才伸手摸了摸微烫的脸颊。他摘下鬓边的花朵,火红的花绽放在掌心,他想了想还是把花揣进了袖囊。 “谁来了?”去前院的路上,幻芜跟青猗打听来人。 “信上说是秋风堂弟子,为他们家堂主求梦来的。”青猗边走边说,一只手拿着信纸晃了晃。 “秋风堂?专门打秋风的?”幻芜十分认真地问道。 青猗白了她一眼:“你管他是干什么的,人家付了定金。”说罢又掏出一沓银票晃了晃。 “好啊你,都不摸清楚底细你就接了,为了钱你就掉节操!”幻芜瞪。 “秋风堂是江湖门派,家大业大,堂主徐映秋,出了名的人傻钱好赚,就你个二傻子什么都不知道。”青猗都懒得白她了。 “人傻钱好赚?原来是被人打秋风的门派啊……哎哎,别打我头啊!” “梦医大人!”幻芜进门,就见一青衣小厮模样的男子立在堂上,没等青猗介绍,就激动地奔上前行礼。 幻芜揉着刚刚被暴躁的青猗敲过的脑袋,就见眼前一张放大的脸,愣是惊得退了一步,才道:“不必多礼。”说完小心地绕过这满脑袋写满亢奋的小哥,走到主坐上了,伸手一礼,“请坐。” 幻芜话音刚落,就见青衣男扑倒在地:“求梦医大人救救我家堂主!”这一嗓子吼得幻芜俩人均是一抖。 长绝刚进来就见到这男子跪地一扑,脚步一滞,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就见幻芜的表情比他还懵。 “好说好说……敢问贵堂主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幻芜看着男子一惊一乍的,决定直奔主题。 男子听罢,从前襟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幻芜:“这是我们家堂主亲笔,里面交代了具体情况。” 幻芜示意长绝把人扶起来坐了,接过信看。 待幻芜看完信抬起头来,就见青衣小厮满眼希冀地看着她:“自我们夫人仙逝以后,我们堂主就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我们都担心得不行,副堂主才劝了堂主来找梦医您,想要改掉与夫人有关的记忆……” “我知道了。”幻芜点点头,一旁的青猗对她指了指手中的银票。 幻芜扶额:“这单子我接了就是。”不接也不行啊,钱都收了,想从青猗手中抠出钱来……想都别想! “多谢梦医大人,我这就回去告诉堂主!”青衣小厮对着幻芜一礼,就欣喜的往谷外奔去。 “唉,不喝杯茶……再……走……”幻芜话没说完,人就跑没影了。 青猗摇摇头,就对幻芜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就出谷吧。” “明天?!”幻芜瞪眼。 “你看人都在这么急,你就不能急人之所急嘛。对了,长绝你陪着去。”说罢看向长绝。 “你不陪我去啊?”幻芜不满。 “秋风堂又不远,这么多人陪着你干嘛,长绝一个人能当打手小厮赶车的,一人顶仨。何况谷中事情难么多,你赶紧的去了把剩下的诊金拿回来,我还要去付钱呢。”青猗转身往外走。 “你又买什么了?”幻芜惊喊。 “你生辰宴花的钱还没付清呢!”青猗回头瞪了幻芜一眼,就施施然往外走。 这一瞪幻芜就怂了,等青猗走远了才道:“还急人之所急呢,钱财一事,真乃人生大事矣。” 长绝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去收拾马车。” 二月末,早春还寒。 幻芜就被青猗半拖半拽地丢出了温暖的荼梦谷,跟长绝一起驾着小马车赶往秋长镇秋风堂。 马车里裹着小棉被的幻芜正在一点点的数着青猗给的盘缠,马车里时不时传出不满的抱怨声:“青猗这个小气鬼,出远门也不多给点!” 正在赶着马车的长绝听了,忍不住弯了唇角。一想到最近总是发笑,却又肃了脸色,只管赶车。 ------------ 第十七章 被山寨了 ? 本着劳逸结合的宗旨,幻芜只嘱咐不必太急,过了五日还未到秋长镇。算算日子,得在月中回谷,才又让长绝赶快些。长绝在谷中也待了一段日子,知道幻芜每月十五会消失两天,青猗只说这是幻芜的习惯,虽不知道幻芜每月中在干什么,只幻芜不说,他也不会问。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到了秋长镇。 “这镇子不大,但是很繁华的样子。”将马车寄在客栈里,俩人就在街边找了个茶棚,坐下歇脚。 “有很多江湖人士。”长绝给幻芜倒了杯茶,说道。 幻芜四下看了看,招呼了一声不远处的茶倌:“大爷,你们这里有武馆吗?我看有很多江湖人哦。” 茶倌一早就注意到俩人了,一个特别俊俏的后生,还有一个漂亮又讨喜的小姑娘,俩人不论是坐是站,都特别显眼,一听是这个可爱的女娃招呼自己,老大爷乐呵呵得就过来应了:“咱们这镇上没有武馆,只有一个秋风堂,不少人家都会把娃娃送来学武哩。” “可是这么多江湖人,不会打架闹事吗?”幻芜眨眨眼继续问。 老爷子被这一双大眼看得软乎乎的,回道:“哎,虽说这习武之人比较鲁莽好斗,但这秋风堂早就立了规矩,进我们秋长镇的武人,无论是讨营生的还是学武艺的,谁要是打架闹事,严惩不贷,人还会被赶出镇去呢。” “啊,这秋风堂还挺严格呢,都不需要官府什么事了呀。” “姑娘可别这么说,秋风堂都只管江湖人的事,要是真出了什么人命案子,也是交给官府的。” “江湖人真出什么乱子,一个小小的衙门也管不了。”长绝听到这,忍不住插了一句。 茶倌点点头,继续说:“何况镇上大多生意都是秋风堂经营起来的,咱们镇上的人大多都靠秋风堂养活呢,没了秋风堂大家都没饭吃,可没人敢乱。连杂耍卖艺的,都要去秋风堂登记姓名,要是出了什么事找什么人,直接去秋风堂就行了,保管给你找到。” “还真成衙门了啊。”幻芜点点头,又问:“最近这秋风堂可是出了什么事?” 茶倌压低了声音道:“这事你们外乡人都知道了啊,秋风堂的堂主夫人过世了,堂主一病不起啊。” “堂主都病了,也没见你们镇上出乱子啊。” “这不还有副堂主管着呢。” 听了茶倌的话,俩人对视一眼,这副堂主,怎么听着就像有事呢。 谢过了茶倌,俩人离开茶棚。 “秋风堂在那边。”眼看着幻芜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长绝拉住她说。 “谁说我要去秋风堂了,我是要去那边看杂耍。”幻芜指向那边热闹的街市说,一幅不让我看我就跟你翻脸的表情。 唉,长绝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幻芜去看杂耍。 镇上专门分出一块地方是供艺人表演的,只要你有一身本事,就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因此在这里表演的人很多,表演的节目也五花八门,除了传统的杂耍,还有口技,戏法等很多节目,每天不同时辰都有不同的表演班子,也不怕场地混乱或者没有场地。 长绝跟着幻芜逛了一圈,叹道:“管理的还真是不错,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有一套规矩,这秋风堂还真是有本事。” 幻芜看了一圈,本来还想再看,就被长绝拉出来了:“不能再看了,天都晚了,咱们回吧。” 幻芜垂着头被长绝拉着走,这样子就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长绝看得好笑:“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明天再看吧。” “明天?果真?”幻芜抬头,两眼放光。 “嗯,明天。”长绝摸摸她的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看幻芜一脸高兴地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惹得一路上的姑娘纷纷看直了眼。 幻芜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呀,有人真的是一路走一路有花跟着落啊。” “嗯?”长绝不解,哪里有花了? “笨蛋。”幻芜用手戳了戳他,拉着他赶快走,“不许笑了。” 长绝:……我没笑啊。 “等等,刚才那个人是不是那天来谷中送信的小厮?”长绝拉住幻芜,指了指街边一个身影。 “咦,好像是诶。”幻芜还在看,就见那个小厮已经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嗯?他怎么不认识我们了。”幻芜刚想打招呼,就见那人已经走了。 “我们跟上去看看。”幻芜觉得奇怪,人是一样的,可是感觉很不一样。他们跟着那人,一直跟到秋风堂门口,看着人进去了。 “应该就是了,他也是秋风堂的人。”长绝说道。 “可是那样子不对啊,莫不是两兄弟?”幻芜摇摇头,“反正都到这里了,我们进去吧。” 长绝点点头,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秋风堂,刚想报上姓名,就被门口的小厮请进去了。 俩人都有点摸不清状况,这秋风堂的守卫都是摆设啊。 “这梦医大人不是刚刚才进去过么?什么时候又出去了?”一个小厮低声说道,被耳力极好的长绝听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一个我?”幻芜听到长绝的复述,有些发懵。 长绝摇摇头,“小心为上,这地方,感觉很奇怪。” 幻芜一路走来,有不少人都跟她行礼,但大多都表情木讷,有的还面色灰败。 她拉住长绝,低声道:“这地方不对劲,这些人好像都被什么迷惑了一样,看情况不对我们就撤。” 长绝点头,俩人很快就被人引进了内院。 都不用跟主人知会一声就进内院了,看这引路的丫鬟也习以为常的样子,幻芜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真的有另一个我? 幻芜被引进主人卧房,丫鬟一服就退下了,也没有要拦长绝的样子。 卧房内有一人躺在榻上,隔着厚重的床帐,幻芜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感觉到一股她很熟悉的气息,伴随着不淡的药味。一年轻男子在一旁随侍,见到幻芜进来,拱手问道:“梦医大人怎么去而复返?” 幻芜只愣了一下,就道:“回去的路上我想到一些关于贵堂主病情的问题,所以才折回来问问。” “原来如此,不知梦医大人有何问题?”男子面色沉静,看起来并没感觉到不对。 “我要把堂主的情况捋一捋,堂主是何时陷入昏迷来着?” 男子想了一下,答道:“师父昏迷已有三日。” 看来这人是堂主的徒弟啊,幻芜在一旁装深沉,看得长绝只觉得要是有一把胡子,她肯定装得更得心应手。 幻芜看了眼在一旁脸带笑意的长绝,瞪他: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又要装知情又要问情况很难好吗? 长绝耸肩:要是能帮你我早就帮了,我这不是怕坏事嘛。 幻芜扶额,认命地再问:“我记得堂主送信来我这已是八日前,这几日里堂主发生了何事导致他病情恶化?” 男子狐疑地看了幻芜一眼,幻芜只好说:“我这不是要把事情捋一捋吗,所以需要你复述一遍,我才能想到其中的关键嘛。” 男子这才点点头,继续道:“自师父卧榻,我一直随侍在侧,这几日里并无发生特别情况,直到大人到访前半个时辰左右师父才陷入昏迷。” 幻芜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长绝:“我来之前才昏迷,昏迷了三天了?!” 这下男子也愣了:“对啊,那天还真是赶巧了……” 幻芜跟长绝打了个眼色,说道:“是啊,我就是跟你确认一下,对了,这是我好友,医术了得,我特意将他找来一观堂主的病情。”幻芜转移话题,把长绝引上前来。 男子好似这才看见长绝似的,上前行礼:“原来是梦医大人的好友,果然是年少有为啊。” 幻芜扶额,这男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莫不是也跟那些丫鬟小厮一般被迷惑了? 长绝上前来,撩开床帐,幻芜这才看清床上男子的面容。男子五官端正,样貌俊朗,身材高大,颇有一堂之主的威仪,只是如今面色灰败,眼底印堂都有明显的青黑色。长绝撩开他的眼皮,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球上还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幻芜愣了愣,摸着下巴想了想:“摸摸他的脉象。” 长绝依言把脉,刚想抬头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就在堂主房内!”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消瘦,面颊青灰的男子就走了进来,“副堂主怎么来了?”幻芜身旁的男子迎上前行礼。 “哼,我怎么来了,我要是不来,你师父就被妖人给害了!”副堂主阴沉的说道。 “妖人?并没有看到什么妖人啊,我跟梦医大人一直在这里啊……” 幻芜听了这话都想扶额,感情这兄台是真傻。 “衍柏!妖人就是这二人!”副堂主呵道,看来也是真急了。 “妖人?怎会,这是梦医……”衍柏话未说完,一女子就从副堂主身后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衍柏,我才是梦医啊。” 这下不止衍柏愣了,长绝也愣了,这女子身形样貌跟幻芜几乎一模一样。 幻芜看到这女子,摸了摸脸皮,拉了拉长绝说道:“她居然擦了胭脂,我这自然红润的脸蛋还需要擦胭脂吗?”说完就一脸认真的看着长绝。 众人:…… 长绝看了看幻芜,无比真诚地回到:“不需要。” 众人:…… “把那俩个妖人抓起来!”此时终于有人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吼了一声,正是那个山寨幻芜。 “声音也比我粗。”幻芜一看要打起来,跑到长绝身后躲好,还忍不住再扎了一刀。 “啊啊啊啊!”山寨幻芜真的抓狂了,幻芜脑袋一缩,抱紧了长绝。 长绝忍不住笑了,一边反手揽住幻芜,一边躲开众人,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不想伤人。 长绝几个闪身,就出了内堂,这时围上来更多的人,这些人表情木讷,就像行尸走肉。 “这些人都中了幻术,别伤人,咱们先走吧。”幻芜抱着长绝说道。 “嗯。”长绝挥手,真气溢出,将一波一波的人群震倒在地,揽着幻芜飞出了秋风堂。 “这镇上都是正常人,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追上来。”两人一直飞到秋长镇外围才停下来。 “正常人?”长绝问道。 “嗯,秋风堂的人都不是正常人,应该说他们现在不是正常人了,他们都中了幻术,可是谁能同时控制住这么多人啊?”幻芜一边说一边疑惑道。 “或许不是幻术?”长绝也坐下来说道。 “徐映秋是什么脉象?”幻芜突然问。 “是沉脉,除了虚弱一些,其他的很正常。”长绝回忆道,“有什么问题么?” “其他人不能肯定,但这个堂主,应该是中了幻术,让他沉溺在自己的心绪里,幻术无法持久,才辅助了致幻的药物,因为堂主身体虚弱,这药控制不好,导致他昏迷了。” “也就是说,他们本意不是让这堂主昏迷的。”长绝说道,“那他们想干什么?” “也许是控制这个堂主做什么吧,这个副堂主不像是会什么幻术的人啊,倒是那个女子,应该是她施了幻术,两天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再用了药。”幻芜摇摇头,“你记不记得那天送信的说是副堂主给他们堂主出的主意来找我,既然他要控住他们堂主,为什么又要找我呢……唉,想不通,好好的弄这么多事干嘛啊。” 长绝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想不通就不用想了。” “可是这烂摊子不能不管吧?”幻芜拿下他的手。 长绝手心一空,叹了口气:“当然不能不管,那女的还用这你的脸呢。” “还说我是妖女!”幻芜一脸愤慨,“而且还那样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的形象都要给她毁了。” 幻芜站起来:“不行!不知道他们要用我的脸搞什么把戏,我要夜探秋风堂!” ------------ 第十八章 自己的春宫 ? 新月已上中天,长绝带着幻芜,趁着夜色进了秋风堂。 长绝因觉醒而变得目力极佳,夜里视物也能如白昼一般清楚,搂着幻芜轻声跃进秋风堂后院,没发出一点声响。 刚落地,幻芜就觉得异常,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甜,走了一小段路,竟觉得满院子都是这味道,她拉着长绝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味?” 长绝的五感六识都不同以前,自然闻到了,遂点了点头,却也分辨不出味道。 “这里也忒安静了。”长绝说道,听了这话幻芜才觉得,真是安静,虽是半夜,但也不至于如此安静连个鼾声响动都没有啊。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谨慎。 两人一路小心地往内院走,想再探探徐映秋的情况,实在不济,能遇到那个叫衍柏的傻徒弟也好,还能从他口中探听一些情况。幻芜虽然很想去遇一遇那个假梦医和副堂主,可连两人住哪都没摸清,也不上个小厮丫鬟之类的问问,看来这一夜能探清那些人住什么地方就不错了。这探子的活还真不好当,当初是不是应该跟嵇晔借俩探子用用啊? 幻芜摇了摇头,打消了脑子里无聊的想法,专注脚下看路,她夜里可不如长绝的眼神那么好,别看不清摔了弄出动静来。因低头看路,幻芜才发现这路的沿缝里有一些暗绿色的小光斑,星星点点,却也不多,如不仔细看便不能发现。 她拉着长绝停下,蹲身去看那些光斑,摸着却没什么触感,凑近了闻才发现有一股甜味,十分明显。 “这东西好熟悉啊。”幻芜轻声说道,一路细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细小的光斑,多在花朵树叶草地上,若是没有植物的地方,就在墙角路边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只是密集程度比植物上多,就像被人撒了水一样,遍布整个院子。 “这是什么?”长绝不解,看向幻芜。 幻芜扔掉手里的一片叶子,那叶子上也有几不可察的斑点,拍了拍手:“若我想得没错,这东西该是一种叫酣果的果子,样子跟海棠很像,只是要再小一些。以前常有农人猎户误食了这种果子,就会疲乏无力陷入酣睡,遂得名酣果。若只是少量误食,醒来就好,可若长期大量服用,就会浑浑噩噩,整日恍如置身梦境一般,也可致人疯癫。 将这种果子和它的叶子一起碾碎成汁液,能散发淡淡的甜香,长期置身于这种香气中,会逐渐使人发力嗜睡,精神恍惚,若在辅用其他药物或者幻术,要使人产生幻觉之类的,就再容易不过了。” “也就有解了,为何这秋风堂的人都这般行尸走肉的状态。”长绝听了,说道。 “我也是从师父的书上看的,这种汁液还能在夜晚形成光斑,不然我也发现不了。这光斑从后院到这里,逐步增多,说明他们想控制的人也是以前院内院的堂内重要人物为主,仆从等人还需要时日慢慢控制,所以有的人看起来只是睡不醒一般,有的人却仿佛丢了魂。”说罢幻芜看了看长绝,觉得他精神尚可,又道:“我自己是不会被这些影响的,只是你,想来是你接触味道时间尚短的缘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药能让你解毒,看来我们不能再此久留。” 长绝听了,未感觉自己有何不妥,安慰道:“无妨,我没有任何不适,我们来都来了,至少探清路比较好。” 幻芜认真看他,见他眼神清明,想到或许也有他本身,能让身体比常人更能抵御这种药物毒性,便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长绝见幻芜这般担心自己,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还有些高兴,点头应了。 两人一路行至内院,本想直接去堂主的屋子,幻芜却觉得有一股更加甜腻的味道传来,便拉了长绝往味道的根源处走。 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回廊处,长绝先发现了有人,忙拉着幻芜躲好。 这回廊修得开阔,许多富贵人家也会在花园修建这样的回廊,多为聚会时赏景游乐之用,平日里也可以在此休憩,因此回廊多半与亭榭相连,可在里面置上桌椅卧榻等物。 幻芜和长绝现在就躲在回廊的转角处,不远处亭中的二人一眼就能看见。 亭中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假扮幻芜的女子,还有一个男子,正是副堂主于冠。当下两人正抱在一起,女子娇媚的声音与男子的喘息声交杂在一起,幻芜即使看得甚清明,却也十分了解二人在做什么。没吃过猪肉,她也看过不少猪做的春梦呢。 “于郎可有想妾身……嗯……”女子动情的声音混着喘息声传来,一想到这女的用的是自己的脸,幻芜就老脸发热,可好奇心还是驱使往前凑了凑,只见那女子肤白若雪,身段婀娜,前凸后翘,幻芜低头看了看,暗恨道,这女的忒不靠谱,既然山寨自己那就从里到外都山寨啊。 “想,自然想,一想到你这身子,我几日都睡不着觉,恨不得每日都在你身上使劲的要你……”男子急切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阵阵女子的喘息。 睡不着?看来酣果的汁液对他不起作用,兴许是吃过解药了?还来不及细想,幻芜只感到身边的人身子一颤。 若在平时,幻芜觉得还好,不就是一出活春、宫嘛,可再一想到活春、宫用的是自己的脸,再想到旁边的人是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少年,而且他的眼睛似乎比自己要好使,那不就比自己看得更清楚?幻芜突然就觉得羞窘得无以复加,好似这上演大戏的真的是自己一般。 她忙捂上幻芜的眼,身子一转,几乎将他半圈在自己身前。 殊不知幻芜的这个举动,让长绝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不颤抖,刚刚那一刻,对长绝来讲却仿佛十年一般漫长,若不是熟悉的人还在身边,他几乎控住不知自己的暴怒。即便知道不是真的,可看到那样一张脸,在跟一个男子做那种事,就好像有人拿刀子在他心上扎了一刀。 除了他努力抑制的那种看到幻芜的脸行此事后让他感受到的痛苦,还有愤怒,他觉得那是在对幻芜的侮辱,即便只是脸,他也不容许有人那样对待幻芜。 感觉到身前人的轻颤,幻芜将长绝圈紧了些,恨不得多出两只手来,帮他捂住耳朵。幻芜很想先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她十分不确定长绝的状态,要是就这么拉着他走,会不会暴露两人。 幻芜此刻只恨自己多余,追这味道做甚。等等,味道? 刚才一慌,她竟没发现这味道有异。原本这香味已然甜得发腻,她也没觉得奇怪,只道是此处用药最多的缘故,花草植物本来就可以加重药性。可现在再细细闻一闻,却发现这味道还夹着一丝丝苦味,幻芜突然一惊,往四周看去,只见回廊到圆亭处挂满吊兰,这兰却不是一般的兰,乃是最为催发情、欲的苍炙碧蓟。 幻芜忙去看身前的幻芜,只见他嘴唇紧抿,额头上青筋浮起,自己掌下覆着的眼睛也紧闭着,还能感觉到睫毛在手心的轻颤。长绝双手按在膝上,指尖已用力得发白,可见他正在极力隐忍。 “闭气,别闻味道。凝神静气。”幻芜在低声对他说。 长绝只听到耳边幻芜的声音传来,隐隐有气息吹在耳边,原本略带急切的声音却好似镀上一层蜜,若有若无的气息好似放大了百倍一般吹在颈侧耳畔,身后传来的心跳柔和有力,好像在催促他贴得更紧一些。 不对,情况不对!长绝的理智在告诉他,自己出了问题,可他此时却全然想不到该怎么做,就连幻芜让他闭气,他也做不到,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全是幻芜身上独有的九和香,一如初见时自己闻到的那样,清纯甘冽。 不远处亭中倏尔传来一声男子的闷哼,幻芜扭头看去,只见那副堂主已然倒在地上,看样子像没了知觉一般,那女子盘腿坐定,只一瞬身上就有红光隐现。 这是采阳术!幻芜惊道,这女子绝非一般,多半是个修炼下邪术的精怪。 幻芜看不出此女道行,只觉得再不能留,趁着这女子尚在调戏,得赶快走。 还未想罢,只感觉长绝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了自己的手腕,力气大得捏痛了自己。 “快,走!”幻芜只感觉长绝是从从牙缝里发出了这两个字的,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幻芜见长绝双眼隐隐有红光,像极了第一次觉醒那日,心下着急,也不管那女子如何了,拉着长绝就走。 ------------ 第十九章 被抓 ? “二位贵客前来,不好好招待一番就走,倒显得奴家怠慢了。”两人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女子柔媚的声音。 糟糕。幻芜心里一叹,认命地转过身。 那女子已站在廊上,衣襟微敞,一只手指把玩着胸前长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一双媚眼含春,好似能勾魂摄魄。 明月出云,明晃晃的月色洒满庭院,倒是让幻芜能看清楚许多。借着月色,她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与自己九分相似的容貌,不知是不是刚刚采了精阳的缘故,女子的唇色血红,像染了鲜血一般,一张俏脸白得出奇。一双眼白日里看着还与自己一样的,现在再看,却有些上挑,还微微泛着金色,鼻子也更尖了,笑的时候微微有些皱,看起来很像一只偷腥的老鼠。 幻芜觉得这女子约莫是什么老鼠精之类的,便笑道:“即便要做客,不知主人名讳,委实让人犯难。” 那女子听了,笑意更甚:“亏得梦医大人打探奴的名讳了,奴深感荣幸。”女子边说边走近他们,一旁一直冷眼看着她的长绝拉着幻芜,侧身挡在他身前。 “奴名唤窅娘。”说罢一双媚眼扫向长绝,“小郎君这么紧张作甚。同是一张脸,就不能对奴家留几分情面。” “你不配。”长绝看着他,冷冷地说到,只语气里还有些颤音。 窅娘面色一沉,一双眼再看向他已是满含厉色,忽而又笑说:“奴家使的些怡情养性的药物,看来让小郎君也不好受了呢。”说罢又瞟了幻芜一眼,一只就手伸向长绝的脸,“郎君如此俊俏,要不是梦医大人还在,奴家真想……” 长绝还未躲开,就被幻芜一把拉向身后:“夜色已深,我们就不打扰窅娘休息了,告辞!” “梦医大人还真是护犊子呢,碰一下都不行。”窅娘叹道,“二位想走,真是让奴为难了呢。” 四周忽然凭空出现了四个头戴黑色帷帽的人,整个身子都隐在宽大的斗篷里,看不见面容,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丝毫感觉不到这几人的气息,不知道是被窅娘唤出来的,还是早就隐在这里,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不好对付。这几人听命于窅娘,那那位窅娘,该是多厉害的角色。 突然出现的人让俩人一惊,长绝率先上前一步,把幻芜挡在身后。 窅娘冷笑一声:“不必费力气了,上!” 一声令下,四人围攻上前,长绝双眼一沉,忍着身上的药力,打算快速解决他们。 可这几人身法奇快,只守不攻,光是看清几人就极耗功力。长绝只应付了一会儿,就感觉体力不支了。 幻芜在一旁看得着急,虽然几人的动作并不致命,甚至他们都不出手,但这样一闪一闪的,看着都眼晕。 这样下去会把人耗死的。幻芜一急,也不管有没有用了,就要去掏流光手套。 一边观战的窅娘看在眼里,两指一甩,一把薄叶飞刀就射向幻芜。 幻芜只来得及看到一缕银光闪过,就被推开,听见一声闷哼,长绝单膝跪在身前,一把银刀插在他胸口。 “阿绝……”幻芜急忙上前,看到长绝胸前的刀,声音发颤:“你怎么样了?” “无妨。”长绝说罢,就将胸前薄刀一拔,丢在地上。幻芜看了一眼,是一把约食指长宽的银刀,刀片极薄,泛着银光的薄刀上殷红的鲜血格外刺眼。 幻芜这回是真的怒了,刚想站起来就感觉长绝向后一倒,“阿绝!”幻芜身后一接,将长绝接在怀中,就见他神色涣散,双眼发虚。 “这刀上……”幻芜怒视着窅娘。 “哈哈哈,不错,这刀有毒,不过不致命。”窅娘慢慢地走上前来,躬身看向两人,“梦医大人这样看着奴,奴都害怕了呢。放心,我现在可舍不得要他的性命,只不过让他睡一会儿罢了。” 窅娘直起身,吩咐身边如鬼魅一样的四人:“带他们去地牢,好好看住了。” 那四人也不做声,只上前架住两人就走。 挣扎也无用,幻芜叹了口气。看向那奇怪的四人,可这么近的距离,幻芜也看不到他们的脸,甚至没有气息,好像这几个不过是四件衣服一般。 两人被带进地牢,关在一处。 长绝还未醒,幻芜先摸了摸他的脉,果然如那个窅娘所说,人倒是无碍,去只怕醒来也没有力气。 看来她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我们了,知道我不会武,只用控制住长绝。也不知道她要我们干嘛,暂时不会要我们性命,那就是以后会要?想不明白,这窅娘却是奇怪,那几个黑衣人更加奇怪。 幻芜看了看四周,这地牢非常大,别的房间还关着好些人,能看到的约莫二十来个,个个都精神涣散,对他们的到来恍若未觉。 幻芜观察了一圈,就靠墙坐好,扶起长绝靠在自己的腿上,让他好好休息会儿,自己也靠着墙假寐起来。 反正着急也没用,一切等长绝醒来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幻芜感觉到腿上的人一动,忙睁开眼。 “你醒了?” “嗯。”长绝应道。他看见幻芜睡着,自己还枕在他的腿上,就想起来。奈何自己四肢无力,吵醒了她。 “感觉如何?”幻芜扶他坐好,问道。 长绝动了动身子,“没事,就是使不上力。” “那刀有毒,就是为了控制住你的。除了无力,可还有其他症状?” 长绝给自己号了号脉,看幻芜满是担心的眼,弯了弯唇:“没有,等毒性过了就好。你呢?” “我?”幻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双眼往自己腿上瞟,才反应过来,“无病无伤,就是,有点麻。”说罢就笑了起来,长绝也跟着笑。 “我们俩还真是心大啊。”幻芜无奈道。 “这是秋风堂的地牢么?”长绝看了看四周,问道。 “嗯,一般大些的江湖门派却是会牢房之类的,不过却都是关关自己门下犯了错的弟子,做个禁闭室之类的,可这秋风堂的地牢,也太大了些。”幻芜朝另一边看去,“那边还关着好些人呢,这地方空着这么多。” 长绝闻言,看了看四周的墙,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石道:“那边墙的颜色跟这边不同,地上也有好些碎石散沙,看来这地牢是最近阔建的。” 幻芜看了看,果真如此:“阔建?突然要关更多的人么?” 长绝摇了摇头,说道:“这地牢修建不过月余。” 幻芜摩挲着下巴,想了想:“那就是堂主夫人故去以后的事了。夫人死了,阔建牢房,堂主病了,来找我之后,整个秋风堂的弟子开始中毒,再来了个假冒的我,这一切好像一条线一样。” “的确,就像是个陷阱一样,也许这堂主夫人的死就有问题。”长绝说道。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个窅娘,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一样,我们刚到的时候,她就带着副堂主来抓我们,包括今夜,就是等着我们来。” “会不会一开始让我们来就是陷阱?” “不像,那封信是真的,那个送信的也是他们秋风堂的人,应该是窅娘得知我们要来了,装成我的样子提前到,却也不阻止我们来,就是为了等在这里抓我们。” “该是如此,那个于冠该是被他迷惑了,或者跟他就是一伙的。” “我看这个窅娘不是凡人,该是个精魅。那个于冠却是个凡人,也许一开始的动静说是那个于冠自己弄的,就是为了夺权,只不过后来被窅娘当成了个粮仓。” 长绝听到这话,原本苍白的脸热了一下,忙道:“那个窅娘,抓我们来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精魅嘛,抓人要不就用来吃,要不就是用来修炼的,你猜我们是第几种?” “第二种吧。” “我也觉得,只是用来当粮食,听起来好没用的样子,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抓我们。我看她原本是冲着我来的,毕竟我是草妖,在妖界也算是众所周知的。”幻芜突然有些担心的看了长绝一样,“别让她察觉你是……就好。” 长绝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我这身子刚刚觉醒,应该挺难发现的。等我毒性过了,就带你出去。” 幻芜还是难安,叮嘱他:“无论怎样,也不要随意使用灵力,让别人察觉了你的真身。你这真身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了,指不定要多少人想要呢,你这一身可都是宝贝。” 长绝笑着点头,幻芜又说;“以后也不行,答应我。” 长绝看她一年严肃,忙点头答应,心下却想着要加紧修炼,等自己足够强大,就不用幻芜为他这么担心,也不会现在这样容易就被人抓住,自己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幻芜的,这下却要她因为自己而受苦。 长绝低下头,一双手握得死紧。 ------------ 第二十章 地牢 ? 看着幻芜和长绝被押走,窅娘才回去看了眼地上已然不知死活的于冠,她嗤笑了一声,刚转过身,就见身后站着一个脸带鬼面面具的男子。 “你怎么来了?”窅娘吓了一跳,马上又强装镇定。 “我自然是来看看你的成果如何。”鬼面人一张脸只有下巴和嘴露在面具之外,微薄的嘴唇张合之间,说出口的声音却格外悦耳。 窅娘妩媚地笑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鬓发:“你看到了吧,已经搞定了,奴家还当有多麻烦。” “打一个措手不及,任谁也无从招架。”鬼面人走上前来,夜风吹得一生黑袍猎猎作响,窅娘突然看得有些痴了,任凭她见过多少男子,这个人身上不凡的气度和神秘的气息却格外吸引人。 鬼面人靠近窅娘,伸手递给她一把小银刀:“还得关上他们几日呢,你可别大意了,等过几日药力渐散,再补上一刀。” 窅娘伸手接过,忍不住问道:“有必要这么谨慎么,奴看那小郎君也没有多大能耐啊。” 鬼面人唇角勾起,眸色却冷了下来:“我之前告知你的那些,如今看来可有错处?” 窅娘看着他的双眼,心下一惊,突然感到森森寒意,忙说道:“没有,奴会照做。” “明白就好。”说罢,鬼面人转身欲走。 窅娘见他就要走,急急拉住他的衣摆:“郎君这就要走?” 鬼面人扫了她一眼,盯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窅娘讪讪地松了手,忙挤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来:“奴得郎君这般相助,实乃奴一生之幸,敢问郎君名讳,奴大成之后,自当报答……”窅娘一边柔声说道,一边倚身往鬼面人靠去。 鬼面人侧身一躲,窅娘都还未看清,就见他已经立于亭中,“不必。”鬼面人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 窅娘从未在哪个男人身上这般丢过丑,心下一狠,大声问道:“这天下哪有这般不求回报的好事,说罢!你究竟有何目的?!” “多嘴。”鬼面人冷声说道,窅娘就感觉自己面上一痛,嘴角滴出血来。 窅娘颓在地上,心头发亮,她根本没看见那鬼面人有什么动作,自己好歹也有五百年的修为,竟然就这样被打了,还毫无反抗之力?!窅娘又怒又怕,只得捂着脸坐在地上,却不敢直视亭中男子,贝齿将红唇咬得死紧。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不该问的别问!”说罢男子的身影就消失在院中,只留声音在窅娘耳边回荡。 确定人离开了,窅娘才站起身来,竟发觉自己的腿在隐隐发颤。 窅娘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看了一眼亭中。想起一个月前自己修炼遇到阻滞,重伤昏迷,醒来之后就看见这个鬼面人坐在自己身边,他治好了自己的伤,还告诉自己度过阻滞的法门,就是找到一个极阴的妖丹,辅助自己修炼。在他的提示下,窅娘想到了幻芜,她是极阴体质的草妖,妖界知道的人不多,可耳闻的人也不算少。她这才打起了幻芜的主意,恰好在采阳气是意外发现了秋风堂副堂主于冠这个草包,以助他夺权为由,让他跟自己合作,先是毒害了堂主夫人,再慢慢控制住整个秋风堂上下,好设局引诱幻芜,来个瓮中捉鳖。 她从鬼面人口中得知了很多梦医的秘密,和对付她的诀窍。一切都已计算好,只未曾想还跟来个长绝,她起初摸不清这个长绝的底子,只当他是荼梦谷中人,可任凭她如何探都探不出这人的真身,那少年的气息有人有妖竟然还有仙气。这时也是那鬼面人出现,给了她一把银刀,用来控制住长绝。 窅娘摸出银刀看了看,在月色下刀身泛着柔和的光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窅娘蹙了蹙眉,将刀收好,自嘲地笑了笑,管他什么神仙妖魔的,再过十日,自己的功法就能大成,到时候什么长绝幻芜还是那个不知好歹的鬼面人,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地牢里不分昼夜,幻芜只能靠那些人送吃食的次数来算日子。 这是第七日还是第八日了?幻芜皱眉,要是那些人并不是按时送饭的怎么办? 幻芜抿了抿唇,她跟长绝都是妖身,并不需要一日三餐来维持生命,平日里吃东西,不过是为了解解馋,或者是让自己活得像个凡人一样罢了。她看了一眼在另一头闭目打坐的长绝,他这几日脸色好了些,也能自己走动了,不过看他面上的忧色,兴许是法力并未恢复? 幻芜没有问过他,她知道长绝已经很不安了,不想再给他压力。 他俩都不敢碰这些饭食,她倒还好,只是长绝刚从凡人转化为妖,不吃饭会不会不习惯? 感到自己心下这份担忧,幻芜突然疑惑了,她竟然在为别人不吃饭会不会习惯这种事而感到担忧?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对长绝是上心的,无论是出于对他母亲的一份责任心,还是因他是洛昭之子的身份,对师父而言就非同一般,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挂心的还是这样的小事。她自嘲一笑,莫不是自己真的成了老妈子了? 这种时候倒不如担心自己来得实际一些,快到十五了……这窅娘究竟要关他们到什么时候? 幻芜还在发愁,就听见地窖地门被人打开了,突然有光照下来,幻芜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就见窅娘施施然走了下来,于冠在一旁搀扶着她,幻芜看着这两人,默默地把他们跟后宫里的娘娘和太监大总管做了一番对比。 窅娘一头墨发盘成青螺髻,鬓发微卷垂在脸侧,衬得那精致妆点的容颜冶丽如妖,一身水红色浅交领曳地长裙,玉色的宽大束腰紧紧地箍着腰身,越发显得纤腰如柳不盈一握,胸前饱满似要涨出。 幻芜看着,心里感叹,都是一样的脸,偏长在窅娘那里就总是能让人感到惊艳,倘若自己也做这样的打扮,是不是也能有如此风情?那师父……也会多看自己一眼吧…… 心中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幻芜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心太大呢,还是自己的心越来越不由自主。 不过……幻芜看看窅娘,再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心内愤愤:只有脸像有什么意思,身材根本不像啊! 见幻芜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又自顾自不满的,除了没有自主意识的于冠,剩下的两人全都愣愣地看着自己,就连窅娘准备好的下马威也噎在喉中,当下无人说话,场面又冷又尴尬。 好在幻芜并没有太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见两道目光全部灼灼地打在自己身上,窅娘精致的妆容也略微发僵,幻芜咳了一声,说道:“你怎么还是这张脸?” 地牢内幽幽的烛火晃了晃,似有一道冷风吹过。窅娘的面色更僵了。 不知道幻芜这句无心之问(?)是不是打到了窅娘什么痛处,她面色不善地瞪了自己一眼,似是略感疲惫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妩媚笑道:“奴生来爱美,每每对镜理妆之时,见到镜中好颜色都会感叹一番,实在是不舍得换了去。” 幻芜看着她,忍不住感慨这瞬息变脸的功夫真厉害。 见幻芜不接话,一旁的长绝更是看都不看自己,窅娘心内不满,却也只能生生忍下一口气,装作环顾四周的样子,慢慢踱步到二人中间。 “此间粗鄙,真是委屈二位了。” “你抓我们想必不是为了就这么关着吧。”长绝倏尔看向她,目光清冷。 “郎君见笑了,奴家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不能白白抓了二位来这受委屈。”窅娘一步一笑,直朝长绝走来,“不过再两三日,二位就可以离开此处了。” 只说离开这里,却不是放了他们,看来是十五那日?幻芜听了窅娘之语,心里暗暗着急,面上却是坦然。 一旁的长绝见窅娘朝自己走来,微微皱了眉头,别开了脸。 窅娘见他如此,心下了然,装模作样地叹道:“郎君为何如此不喜,莫不是奴家这张脸不好看?”窅娘蹲下身来,身子也越发往长绝那边倾,“还是……太好看了,你不敢看?长绝?” 长绝再怎么镇定,毕竟也不过是个少年,为了避开窅娘,本来都已经贴上墙的身子因为这句话,这个称呼,突然一僵,似有什么正在脑内炸开,本想脱口而出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怔怔的出神。 “别碰他。” 幻芜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是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的语调,在长绝听来,却犹如冬日的一汪冷泉,直直朝他泼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窅娘手执一物,正是那夜戳中自己的小银刀。 长绝一惊,想再挡已是来不及,只怪自己大意。 窅娘却停住了,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幻芜,两只手把玩着银刀,笑道:“我就要碰他,梦医大人能奈我何?” “我是不能拿你如何,但拿我自己还是可以的。”话毕一只尖利的发钗已在手中,“你想要的应该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是一枚死气沉沉的内丹吧。” 窅娘笑容一僵,直直地看着幻芜,幻芜也直直地迎视向她。 “梦医就是梦医,对奴的需求了如指掌,不错……你死了,对我而言就没有用了,只有活着的内丹,才能助我功成。”窅娘恢复了常色,转头看了一眼面色警惕的长绝,面露几分意犹未尽的神色:“罢了,既然梦医大人如此紧张你,伤了你,只怕我也要伤心呢。” 言罢窅娘收起银刀,缓缓走出地牢,心道不过两日,料二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一直收人摆布,确实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 第二十一章 地宫 ? 待窅娘离开,地牢重回黑暗,只余烛光幽幽。 幻芜长舒一口气,才觉得紧绷的身体已然发软,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一边的长绝从幻芜拿起发钗的那一刻就从坐姿变成了半跪半起的姿势,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幻芜伤了自己,脑内却是冒出了很多片段,像是过往的没一瞬都在眼前走了一个来回。 直到此刻,他的身体仍然是僵硬的,就连指尖也在微微的颤抖。 他直直的看着幻芜,就连窅娘走了都像没发觉,好似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 幻芜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那眼神似喜似悲,竟让她不能直视,她抿了抿唇,转过头去。 长绝见她如此,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紧,他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让你为我如此……” “无碍。”幻芜打断他,“那窅娘就是利用……利用人的情绪起伏罢了。” 过了好久,幻芜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长绝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又听见她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你不必挂在心上,保你也就是保我自己,我一个人是逃不出去的,何况,我答应了你母亲会好好照顾你,自然不能让你出事...”话音未落,幻芜却住了口,好似不想再多言,也不需要长绝的回答一般,直接背过身子,不再看他。 长绝微微垂了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几分黯然失落,但片刻后又抬起眼来,目光平静地看向幻芜的背影,声音却是轻柔得出奇,好似再大一些声音就会把眼前的人吹散一般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幻芜闭着眼,并没有回头,也不知她听没听到这叹息一般的话语。 壁灯上的烛光忽明忽灭,跳跃了几番终究是灭了,只留一缕轻烟融入黑暗。 又过了两日,牢门重新打开,有人鱼贯而入,先是带走了其他牢房里的人,待人都走光了,才下来四人,正是那夜的四个黑衣人,带走了幻芜和长绝。 长绝经过调息,已是恢复了气力,也恢复了大半灵力,怕窅娘故技重施,只得装作无力被人押着走。 可幻芜却是真的不对劲,他早就发现了,自那日窅娘离开后,幻芜就全身发寒,哪怕是自己用灵力替她驱寒也没用,还是幻芜制止了他,只说是自己寒气过剩。 今天是十五,想到以前在谷中每到十五幻芜就会消失两日,长绝就越发的担心。 幻芜身边也有两个黑衣人,只是这两人却并没有直接碰她的身体,而是用法力控制住她。 幻芜暗自惊疑,莫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奇特? 知道梦医之术的人还是妖都不少,可是知道今日不能触碰她的身体,对她这么了解的人,到底是谁? 俩人被押着走了许久,却没有出秋风堂,而是转身入了另一个地洞,兜兜转转一直在地道里行走。 地道不算宽,且十分幽暗,要想逃跑,估计得会个遁地术之类的,是以押送的人也松了手,只在前后将两人围在中间,将前后堵得死死的。 长绝如往日一样落后一步跟在幻芜身后,看着她脚下有些趔趄,就想伸手去扶她,未料到幻芜直接一躲,直接撞在石壁上。 长绝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暗自捞了一片虚无,心里更是惶然。 幻芜靠在石壁上看了他一眼,表情如常,往常娇嫩的身体却好像没有痛感一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现在最好不要碰我,衣服也不行。” 长绝看她说得认真,虽想问问原因,但碍于边上有人,就没有问出口。 那四个人好像也并不在意他们,只要他们不逃便也不动,也不催促他们,只是围着两人。 幻芜用手撑着石壁,重新站好,就见刚刚她靠过的石壁已然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晶,寒气逼人。 长绝看了,暗自吃了一惊,大概也明白了缘由,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会突然变得如此冰寒。 地道又黑又长,可长绝却突然不觉得时间有多难捱,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押送着走的,他甚至看不清前面人的身影,只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气,可他就是觉得心安。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他们才离开地道,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山体凿空的地宫。 想必他们是通过地道直接走到了镇郊的山里了。 地宫硕大,差不多是秋风堂正厅大殿的三倍。圆形的洞顶和四周都挂满了油灯火把,映照得整个大厅灯火通明。 也不知那许多的油灯里燃得是什么油,被热气一熏,发出阵阵恶臭。 长绝留心看了一圈,除了他们在的这个口,整个地宫四周还有好多地道,也不知道哪个是死路哪个是活路。 地宫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的血液像有活气一般暗自翻涌,像是因着这四周聚集的鲜活人气而激动叫嚣。 血池前是一个两人高的大鼎,鼎炉周身黝黑,跟那血池一样,也不知道吸了多少邪气。 窅娘身着艳红长裙独坐高台之上,长发高高挽在头顶,忽略那越发尖细的嘴巴鼻子,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窅娘看见他们二人来了,冲他们露出一个自以为热情妩媚的笑容,要不是此刻幻芜因着寒气遍布周身,肯定会捂着胸口道一声:“好汉饶命!” 窅娘缓步走下高台,露出红裙下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摆,显露出她此刻兴奋的心情。 饶是幻芜一个女子,也忍不住盯着那双大腿咽了咽口水。她回头看了长绝一眼,只见他身体紧绷,眼睛虽然一直盯着窅娘,但满眼尽是戒备的神色。 幻芜忍不住感慨,到底年纪小还是定力佳啊,倒显得自己像一个脑满肠肥的色员外似的。 窅娘觉得自己好像特别没有存在感,努力压下涌出不止一次的无力感,迫切寻回自己主角加主场光环:“贵客莅临寒舍,殊奴招待不周了,怕二位还要多等几个时辰,不如先在此处小坐一下,一观好戏如何?” 幻芜无暇理会她,自顾找个石凳,却也无法跪坐了,只能伸直了腿,直接坐在上面。不过一会儿,石凳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你要做什么?”长绝立在幻芜身侧,倒是先问出了口。 窅娘冲他一笑,一张鼠相毕露的脸看得幻芜瑟瑟发抖,好似更冷了一些。 窅娘也不说什么,转身看向殿内其他人,一双鼠目炸出红光。幻芜长绝倒不觉得有异,只是殿中那些早就中了幻术的人,已然如木人一般一个一个往血池那边走。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长绝发现那些人就是和他们一起关在地牢中的人,还有秋风堂的弟子也在其中,领头的就是那个副堂主,此时说他是个活人不如说他是个死尸,也不知又被那窅娘吸纳了多少阳气。 “你既是火光鼠,若能勤加修炼,自是比一般妖兽更易得道成仙,为何要用此邪道?你不知道用血池炼血精有违天道吗?”一直没有说话的幻芜在此时开了口,她语气平常但感觉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 “天道?好一个天道……哈哈哈哈……”听了幻芜的话,窅娘一直维持的从容突然就变了,她凶相毕露,一张脸已然化为老鼠的样子,双眼通红,身体也涨大了一倍有余。 “我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天道?梦医……梦医大人,你告诉我,什么是天道?你告诉我啊?”窅娘神行癫狂,冲过来拉着幻芜,一双手长满火红的鼠毛,又尖又长的指甲因为用力掐入了幻芜的肩膀。 幻芜双肩渗出血来,但更快的,窅娘的手也渐渐结起了冰霜。窅娘好似未察觉一般,只盯着幻芜看,眼神似悲似怒,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殷切。 “你放开她!”长绝急了,凝起法力就想打开窅娘。窅娘连脸色也泛起青色,她终究是受不住,在长绝出力的瞬间,挣开还未加厚的冰封,凝起法力,融掉手上的冰雪。 “这世间的爱恨悲喜,生死轮回,就是天道。”窅娘语气淡漠,幽幽传来,像是天外的佛偈,不带半分情感。 ------------ 第二十二章 天道 ? “爱恨?生死?”窅娘身上的冰雪融尽,却也颓力在地,也不知是身上痛还是心里痛,一双眼涌出泪来,却还是死死地瞪着端坐着的幻芜。 “现在我没有爱,只有恨,他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窅娘大吼出来,她虽心头炙痛,却不想让自己太过狼狈的样子,一只手拂去脸上的泪痕,一边站起身来。 她似乎平静下来,语带戏谑地说:“当年我也曾耽于天道,一心努力修炼,唯恐行差踏错。可我还是错了,我爱上了一个人。”也许是太久不曾回忆过往事,窅娘的眼神也有些迷茫起来。 “他是那么干净,那么美好,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他。可我哪里又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性子,我努力修炼,好不容易修炼成人身,可是他早已入了轮回……我不甘心,我耗费了一半的修为炼成晶石,买通了鬼差,终于知道了他在人世的消息,我找到了他,可他却早已将我忘记了,还爱上了别的女人!” 窅娘的语气突然充满了愤怒:“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她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缠着钰郎不放!还有他!那个薄情之人!枉我一心待他,他竟然骗我!” “我以为他被我打动了,他爱上了我,可他却趁我不备,在我心上扎了一刀。”窅娘悲怒交加,这会儿又突然平静下来,一只手按在心口处,似乎想从那里找到那早已愈合的伤口给幻芜看。 “他为何要这样?”一直没说话的长绝突然问道。 窅娘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也这样问过他。”明明是在笑,却充满了长绝看不懂的悲怆,“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即便是再世为人,还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满手满脸都沾满了我的血,他明明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却还是狠绝地举起了匕首,只是为了救他心爱的女人……他想剖出我的内丹,去救她。” “荒谬。人妖殊途,就算得到了你的内丹,也救不了任何人。”听到此处,长绝忍不住骂道。 “他们都是道门中人,他爱的人就是他的师妹,或许有些道法可以转换我的内丹为人所用吧。” “大多数道家都有些修仙之法,确实可以炼化妖物的内丹晶石,或续命治病,或增长自身修为。”幻芜为世人织梦,早已看多了这些爱恨情仇,看起来十分平静。 长绝却不平静,有不解有愤怒,甚至对窅娘都生出几分同情:“可是,即便能救人,他也不该如此……那你把你的内丹给他了?” “没有。”窅娘看向长绝,嘴角带笑,眼光却冰冷又决绝:“我把他杀了。” “可你不是很爱他么?他伤了你是不对,可你也不该随便害人性命。”听到长绝的话,幻芜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爱?我对他有爱,那他就对我有爱么?从他在我心上扎了一刀的那刻开始,我对他就只有恨!”窅娘瞪着眼睛看着长绝,对他所言十分不满。 “无爱就无恨,到底有没有爱,只有你自己清楚。”幻芜自始至终就这么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寒气四溢的缘故,让她看起来也格外冷漠,犹如一尊石像,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他因为一己私心伤了你,妄想通过歪道救人性命,实乃大错,他此举违背天道,却也因此丧命,这就是他的天道。”他目光平静地扫向窅娘:“而你,因爱痴缠,明知人妖殊途仍然行不可为之事,好在并未伤人害人,既然故人已入轮回,更该看清天道循环,理应放手好自修行,可你却执迷不悟,此间的苦难,也是你该受的天道。” “好一个天道!”窅娘几步上前,终是碍于幻芜的寒气,不敢靠她太近,“他自己就是修道之人,最该懂你这套道理,可他还不是自甘堕落,肖想我的内丹,难道他自己是人,他爱的人是一条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跟那些世人一样,还不是满嘴仁义道德的小人?!”她突然向后一挥,所指之人就是殿内那些被他绑来的人,原本停止不动的人,也开始慢慢往血池移动。 “他道行浅薄,陷于情爱,过不了情劫得不了道,是他自己选择的因果。天道大定,做选择的却始终是我们自己,一开始爱上一个凡人是你自己的选择,不顾天道擅入轮回也是你的选择,即便见到他心有所属仍旧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一开始你就放手,或者之后你选择离开,都不会是这个结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是天道的规则,但做选择的人,是你自己,你自己陷入了心魔,怎能将怨恨加于无辜世人?” 幻芜的话说完,窅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起来:“是,是我自己选择的,那我也是从心而为,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修道之人好多了,他们自诩清正,被我一勾引,还不都就范了,什么修仙修道的,还不如当妖入魔来得遂心顺意。那些狗屁道理,还不就是用来哄骗你们这些小孩儿的。”说到此处,窅娘用眼尾余光瞥了长绝一眼,“你自己也是妖,难道就不这样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饶是自己多么努力,也始终够不到他们的一片衣摆,他们清贵无双高洁无尘,连看你的眼光也是悲悯的,或者是无情的,难道他们对你笑一笑,就是有情了,就把你放在心上了?”幻芜听得窅娘这话,愣了片刻,忽又疑惑地看向她,窅娘这话意有所指好像就是说给她听的一样,虽然意识到不对,可还是一字一句直直戳进幻芜心里,饶是她也忍不住动容。 看到幻芜这样,窅娘心下得意,语气越发轻柔,仿佛能魅惑人心:“梦医大人,如果你是我又该如何?不,不用是我,你自己呢?如果你的心爱之人忘了你,或者是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会放弃么?你会放他就这样离开你的世界,放他与别人欢好么?你又会不会急他所急,为了解他的烦忧,放弃自己的修为甚至放弃自己的性命?” 幻芜自己就是修习幻术的,火光鼠这点浅薄的魅惑对她而言毫无用处,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说的话就像一记接一记的烈火,直扑向满身冰霜的自己,烧得她那自欺欺人的脆弱盔甲霎时崩裂破碎,忽冷忽热的浑身疼痛难抑,可心下却是寒凉一片。幻芜忍不住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冰冷的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捂不热那片冰冷的。 长绝看在眼里,不知道幻芜为何听窅娘几句话就会突然如此难受,不敢确定是不是窅娘用了什么法术,急忙开口喊道:“阿芜,你别听她说的那些话!” 窅娘冷笑一声,只一挥手,原本躲在殿内各处的老鼠突然就化了人形,与长绝缠斗在一起。长绝自顾不暇,只能在打斗之余分出心神盯着窅娘的动作。 窅娘可不管长绝,只顾盯着眼前的幻芜,继续说:“梦医大人,可是被我说中了,你心中已有所爱之人?还请大人为奴解惑,若是大人你,是否会像奴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否会为了所爱甘愿违背天道,沉沦心魔,害人害己?哪怕那个人根本不爱你,一直在利用你?你会放弃自己成全他,还是像奴一样,爱而不得,干脆杀了他,然后挣扎于烈火地狱,生生世世忍受这般焚心之苦?”窅娘说罢,急全部之力凝于指尖,只见她指尖燃起烈火,就要直戳向幻芜心口。 窅娘化出的那些鼠人不足为惧,就是数量多,为的就是困住长绝。他原本就一直分神盯着幻芜那边,看见窅娘的动作,连忙催动全力挥出一掌扫开鼠精,再凝起一掌打向窅娘。 窅娘正要出手,就感觉侧面一股劲风,忙转身去挡,难抵长绝全力一击,飞出去许多。长绝也不管许多了,直接就拦住幻芜的身子,飞出鼠精们缠斗的范围。 窅娘气息一滞,愤恨地瞪着长绝:“坏我好事。”一边催动那些人王血池里挑,一边翻手化出更多鼠人。 长绝接触幻芜身体只是一瞬,手上还未结冰,只是被冻得发僵,他只能用蛮力挡住那些连绵不绝的鼠人,刚才的那一番损耗,已经让他凝不出法力了。 窅娘却因为血池里不断融入的血气而变得愈发精神,身体再次涨大,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撕裂,完全露出了鼠相,双目通红。 那些人一跳入血池,就瞬间化成了血水,一丝烟气都不留下,血池里的血水不停翻滚,像是他们留在人间最后也最绝望痛苦的嘶喊嚎叫。 怨气冲天。 ------------ 第二十三章 幻境 ? 血池已渐渐发黑,幻芜看在眼里,心道不好。 不行了,不能再让她继续。 她站起身子,看了一眼挡在身前为自己护出一方天地的长绝,他此刻形容有些狼狈,举止却仍如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他面色也不好,可还是那样一贯的平静严肃,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这样的人,哪怕陷入比此刻还糟糕的处境,也依然会这般耀目清隽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幻芜有些懊恼。其实长绝不只是长得好看,他跟师父也是同一种人,在某些情况下出奇的相似。一样的高贵出尘,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也改变不了他们从容的做派,很多东西,尘埃还是死尸,鲜血或是性命,在他们看来也许都是一样的吧。 这样的人,大概就是仙人?他的师父就是这样,一直冷然自持,无喜无悲。他是仙人啊,早就看遍了千万年的岁月更迭,内心自是昊大广袤,就连唯一一点于自身爱恨相关的空间,也留给了别人。饶是像她这样自以为是师父最亲近的人了,也在一次次愚笨的飞蛾扑火后才明白,自己是完全碰不到他的心里的丝毫火热的。 那长绝呢?以前是他离自己太近了无心去看,还是渐渐习惯他跟在自己身后,竟在此刻才将他全部好好看了一看。现在这样隔着些距离看他,突然就觉得跟以前看着有些不一样了,只是那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也让她恍惚了一瞬。终归是仙身,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也会像师父一样,自己再也碰不到他分毫? 幻芜平静地看了长绝一会儿,他虽然看似镇定,但幻芜清楚他支撑不了太久。 幻芜闭了闭眼,突然凝起周身灵力。 窅娘是一直关注着她的,见她刚才看着长绝出神,此刻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看着周身寒气在幻芜身上游走凝于掌心,逐渐凝成一团白雾一样的光团,心道不好,她是想自尽保全那个少年? 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身死了体内的灵精也就死了。窅娘心下一惊,急忙挥出一道红绫,向幻芜飞去缠住她的腰身,就把她整个人往自己一拉。 长绝转身一拉,只扯下幻芜的一片衣角。 阿芜!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周身的气血仿佛都凝滞了,只有自己的眼睛还能看见眼前的人,正在逐渐远离自己,飞向未知的恐惧。 那些鼠人看准时机,将长绝压倒在地,只待窅娘一声令下,就能将他撕扯着吃了。 幻芜被窅娘扯到眼前,还未来得及封住她的大穴,就见眼前一片白光,片刻之后再看,就见那边正要往血池里跳的,正是自己的钰郎! 长绝刚才眼见幻芜被拉到窅娘身前,突然挥出手,就见一片白光将他包裹。白光耀眼,却不刺目,甚是还有一些温暖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满心的担忧和疲惫都消失了。白光散去,映入眼前是高大的木棉,一朵朵红如焰火的木棉花在枝头绽放,长绝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手中拿的那熟悉顺滑的质感是……扫帚? 自己刚刚不是还在火光鼠的地宫里么? “小绝?发什么呆呢?” “阿芜?”长绝循声看去,才发现是幻芜正站在秋千上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啦?”幻芜一身白色纱衣,犹如天边一朵无暇白云,又似一只舒展着白色羽翼的小鸟般灵动活泼,张开双臂就扑向自己。长绝担心她摔着,伸手就去接,直接将幻芜抱了个满怀。 幻芜披散着长及臀下的墨发,浓密的发如瀑布一般包裹住她大半身躯,越发显得她娇小可爱。她鬓边只簪了一朵半开的木棉花,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笑意盈盈地将他望着,墨玉一般的眼瞳里全是自己怔愣的影子。 “阿芜?”他发出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也不知在怕什么。 “嗯。”幻芜只是笑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阵九合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长绝很像控制,却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哈哈,真像只小猫。”幻芜接着笑,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他忍不住红了脸。 “小绝,秋千。”幻芜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秋千,“抱我。” “啊?”这会长绝是彻底愣了。 “我没穿鞋。”幻芜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只粘着他撒娇,连语气都绵软如新做的芙蓉糕。 长绝怎耐得住她这样子,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将她横抱起来,放回秋千架上坐好。 “怎么不穿鞋呢?”幻芜坐好了,一双小脚就露在裙摆下面,长绝一低头就看见了。只见那一双小脚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无暇更甚那流云一般的裙摆。粉嫩的脚趾上一片片圆润的指甲不染蔻丹却好似上好的珍珠贝,泛着莹莹柔光。纤细的脚踝上一根红绳系着三个银色的小铃铛,随着秋千的摇摆晃动而轻响。 长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那双脚却好像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跟煮熟了差不多。 “我在自己家呢,不想穿就不穿啦。”幻芜形容娇俏,连说话的尾音都微微上扬。 “可是……终归不好,我是说,不穿鞋容易着凉,不小心还会被划伤。” 幻芜嘴一撅,直接抬起腿把一只脚塞到了长绝手里:“已经划伤了啊。”长绝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中的柔滑扔出去,稳住心神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侧面确实有一抹红痕,在满目的白里显得特别扎眼,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残忍又美艳。 “怎么这么不小心?青猗也不管你啦,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长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满心只想着什么药膏好用又不刺激。 “青猗?她早就不在了啊。”幻芜收回脚,歪着头打量他,“你不是把她赶走了吗?” 长绝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一下,手中突然一空之后涌来的莫名失落感,就被幻芜说的话惊得一呆:“我把她赶走了?” “对啊,成亲以后你嫌他们碍眼,就把他们全都赶走了,现在整个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啦,你还不陪我玩,我好无聊的。”幻芜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长绝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成亲了?你和谁?” “当然是和你啊,夫君。”幻芜重新站在秋千上,笑颜美好胜过身后红霞一般的木棉,飞舞的衣摆像无数纷飞的蝴蝶将幻芜整个人包住。长绝突然生出一种惊惧,好像这一瞬间若不拉住她,他就再也拉不住她了。 “阿芜,下来,别玩了。”长绝喃喃出声,那声音轻柔得不能惊走一只蝴蝶。 “不要,你都不陪我玩,我后悔了,我不要嫁给你,我要去找青猗他们,我要去找我师父!”幻芜突然就不高兴了,摇摆的秋千越荡越高。 “你先下来,你要去找谁都可以……”长绝话音未落,幻芜就放开了抓着的秋千绳,突然向后倒去。原本好好的院子却突然塌了一半,幻芜身后正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 长绝忙伸手去拉,只触到一片丝滑冰冷的一角,根本无法抓住,急速下坠的幻芜被飞舞的长发模糊了整张脸,她张了张嘴说了什么,鬓边的木棉花被吹了上来,吹到自己的掌中,瞬间就枯萎了。 长绝呆呆地看着那朵花,的胸口就像要炸开了一样,有什么在咆哮着想要喷薄而出。 “长绝!”额头突然一痛,一股寒意伴随着刺痛感走遍全身,长绝突然就听见了耳边幻芜的声音。 眼前还是那个黑暗腥臭的地宫,不远处高台上窅娘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脸部细微的表情显露着她心绪的波动。自己身上压着的那些人全部变成老鼠,被幻芜一赶就跑走了,地宫里剩下的人也没继续往血池里跳。 “快走,我的幻境不能控制她多少时间。”幻芜之前先是半真半假的演了一出英勇就义的戏码,暗自凝了全部灵力,趁窅娘不备的一瞬,全力一击,织了个幻境给她。没时间用师父给的手套,好在今天十五自己灵力爆满,不然还不一定能顺利织造幻境。只不过,没想到连长绝也中招了。 幻芜忙用最后保底的一丝灵力唤醒了他,此刻是彻底耗尽了库存,还没拉起长绝就直接扑在他身上。 “阿芜!”长绝马上扶住她,就感觉她身上没有之前的寒气了。 “没事,我只是没有力气了,我们快走。”幻芜无比郁闷,每次十五的一关最麻烦的其实不是灵力胀满的时刻,为了防止自己被爆满的灵力胀死,必须把灵力全部用光,只是用光之后,自己会变得毫无知觉,全身颓力,在灵气充沛的荼梦谷花海里也得睡个两天才能恢复,只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变成一棵草,往地上一躺多么不显眼,至少挨打的时候也许不会很痛……吧? ------------ 第二十四章 相护 ? “往那边走。”长绝一手揽着她,让她能舒服一些地靠在自己身上。刚到这个地宫的时候他就观察了这几个出路,自己身后的那个,是通往秋风堂的,有一半的可能羊入虎穴,而且容易伤及无辜。另外几个洞口,只有两个洞边的烛火会微微颤动,应该是有风流动,其中一个的土看起来新一些,看起来有更多的活动痕迹。 不管了,这个时候,还是相信老鼠吧。 这时候的幻芜哪怕是把她丢血池里,她也只能跟着走了,能省点力气就是一点力气,幻芜索性闭口不言。 长绝更是忧心,揽着她在黑暗的地道内疾步如飞,只是揽着她的手臂动作轻柔如捧珍宝。 “阿芜,你刚刚真厉害。”黑暗放大了除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也能给人很多勇气来掩饰羞赧。 长绝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眼前不知道怎么出现的尽是小时候为母亲治病,跑过很多医馆见到的那些濒死之人,他们的亲人就是这样,不停地说着喊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不要睡,好像凭着那些凡人的执念就能胜过那从幽冥之地爬出来的无情锁链。 “我也陷入你织造的幻境了。”长绝脚下步伐加快,语气是故作轻快,“我们一起回到荼梦谷,盛开的木棉花很漂亮,”他顿了顿,“没有你漂亮。” 这会轮到幻芜诧异了,这个长绝莫不是老鼠精假扮的,怎么会说起……甜言蜜语了?一想到那张半面瘫说出这种莫名娇俏的话来,幻芜就忍不住泛起一股诡异的愉悦感。 奇怪了,自己怎么还清醒着呢,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找乐子,难不成我是中毒了?还是深陷某个高深得无法察觉的幻境里? 不等长绝抒情完,也不给幻芜再多沉浸臆想的时间,身后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长绝的感官岂是幻芜可比,他揽紧幻芜,足尖轻点,犹如燕翅点水一般在这狭窄的地道中闪躲,接连躲过了几个飞来的火球。 “死到临头,你们竟然还敢欺弄于我!”窅娘在一片火光中飞身而来,尖利的声音在地道中放大回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窅娘人头鼠身,面色青紫,双目红似泣血,嘴角还有血渍,她的长发翻飞,破碎撕裂的衣袖无风自动,这副面容惨烈得无法直视。幻芜越过长绝的肩膀回头看就看到这一幕,饶是心大无比的她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被烧死咬死还是落这大老鼠手上,哪种结果最凄凉。这时窅娘看见幻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幻芜默默回头,默道:不用想了,最后这种结果肯定无比凄凉! 窅娘在刚才的幻境里似乎受到莫大的刺激,她现在状若疯魔,不管不顾地出招,整个地道被她轰得千疮百孔。因为窅娘是从后面进攻,长绝不敢把幻芜背在背上,只能保持长时间单臂揽着她的动作,尽量把人护在身前。 一边跑一边躲的后果就是两人很快就十分狼狈,长绝更是疲于应对,时间一长就渐渐露出破绽。 窅娘咧嘴一笑,兽牙上还沾着血迹,长时间消耗妖力对她也是莫大的损害,可是她不再顾虑了,她现在只想结束,带着眼前的一切一起结束。 她双手结印,一道红光凝于掌心,对准了幻芜的背心。长绝看见,折身去挡,可窅娘等的就是他这一动,待她收拾了长绝,幻芜那个没有了灵力不修外修的草妖,还不是如蝼蚁一般任她拿捏。 虽然没有外修功法,但好歹见过很多猪跑,幻芜的心眼可比长绝多,只一瞬她就看破了窅娘的想法,一边咬牙准备忍痛一边默默地祈祷自己赶快晕过去,就算长绝没能争气,她也能安详的归西。 她反手一击长绝的胸口,待长绝上身前倾的时候转动身子扩大二人之间的缝隙,顺势一拳打在长绝脑袋上,在他往后倒的时候在一脚踹过去。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爆发了一个纯内修的小宇宙啊。 她这点力气,应该不会很痛吧……脑内的小忏悔还没成形,她就被窅娘的一击打在身上,直接飞出去五丈有余,如果不是墙壁帮她挡了一挡,估计能直接飞向洞口。 “阿芜!”幻芜刚落地,长绝就已经飞身去接了。 窅娘一击未中,气滞于腹,无法再凝出妖力,只能在原地调息。虽然没有除掉长绝,但她仍然很有信心,只待片刻后她就能让那两人一起去死了。 长绝仿佛没有注意到攻势已停,也不管自己后门大开,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幻芜。 还好,还没死,她只是晕过去了。长绝慢慢地抱起她,将她抱到墙角坐好,还帮她调整了一下头的角度,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他还慢慢地帮幻芜整理了一下衣服,她的衣服在地上摩擦破了一些,还沾了不少的土,他一点一点地帮她拍掉身上的土,有的地方拍不掉,他就一手托着衣料,一只手轻轻地抹着上面的污渍,动作认真,神情专注而虔诚,颇像寺庙里那些纂修残破佛经的和尚,岁月去留,沧海桑田在他身上好像留不下任何痕迹,也不能影响他丝毫的虔诚。 窅娘看在眼里,一瞬觉得十分可笑,下一瞬却生出很多恼怒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哪个男人那里受到这般温柔的对待,无论是沉迷自己美貌的,还是那些对自己有所图谋的,即便是曾经的钰郎,也没有在他其任何一世里对自己露出一瞬这样的表情。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只能被那些贱男人这样伤害?!红绫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挥出,打向昏迷不醒的幻芜。她就是看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样子,大家都是妖,她要让她跌在泥土里,比自己还狼狈! 预料中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画面没有出现,她的红绫还没有碰到幻芜,就被一只手扯住了。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受得住我的红绫?!”不是窅娘大惊小怪,而是她的红绫本身就是火光鼠的皮毛织的,可以阻挡一切火属法力的攻击,不被火烧,自然也坚韧不断,堪比尚好的刀剑利器,更不必说这还是带有她法力的一击,即便是坚固的法器她也有信心击碎。可是那个少年,竟然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接住了,还没有受一点伤,哪怕是掌心破道口子流点血也不至于让她那么惊诧直接就吼出声来。 那个被她质疑询问的少年却恍若未觉,在接住一击之后,另一只手还继续帮幻芜擦掉脸上的土。 “啊,破皮了。”长绝有些心疼地说,也是第一次那么直接的从话语中透露出毫不遮掩的情绪,可能正是因为幻芜晕着听不到,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就是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外露。 他一直是知道的,幻芜虽然懒怠,却是最爱干净,现在她衣服脏了,只能这样简单地帮她清理一下,不然她会不高兴的。他还清楚,幻芜最是怕痛,一点小伤她也会痛好久,她是纯内修没有外功护体,身体也格外脆弱,她有时候就会找借口对青猗撒娇,但真正受伤的时候,她反而会什么也不说,自己忍着等到被青猗发现了又挨一顿骂。 他知道的,她被很多人护着,不缺自己一个,可是他好像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护不住她,反而一次次的让她来保护自己。她是最坚强的人,可是又容易受伤,她是最心善的人,却总是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对别人好的时候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被那些她帮助过的人感谢的时候,她总是不好意思。所以她干什么都是默默地,明明自己很在意,还要装作我就是为了钱才帮人的样子来,就连送山谷里的孩子东西,她也要青猗去送。 她还一直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些呢,或许那些被她帮过一次两次的人确实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 他在她身后,总是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表情,比如看到孩子拿到她送的玩具开心的样子,她会在一边跟着开心;那些有求于她的人,她一边骂着自作自受,一边会偷偷地折返回去看,看到那些人真的过得不好,她又会生自己的气。 她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抿嘴,她担心的时候拇指会在食指上来回的摩挲,她想问题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咬住下嘴唇。 这一刻长绝才发现,他对幻芜的记忆,竟然这么鲜明,鲜明到那些他以为自己没注意过的细节,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 第二十五章 真身 ? 长绝突然有些想哭,可他哭不出来,他反而笑了一下。 他一只手为幻芜结了个结界,淡淡的珠光包裹着幻芜,她在里面像个熟睡的婴孩。 看着她的脸,长绝又笑了,可下一瞬长绝另一只手中的红绫就突然燃烧起来,火焰瞬着红绫烧向窅娘。 “真火!你怎么可能……”她的红绫凡火不能烧,可真火就不一样了。窅娘这回是真的惊了,她连忙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红绫,看着它在之后完全被烧成了灰烬,心也渐渐慌了起来。 长绝好像此刻才听到窅娘的惊呼,他站起身来,黑色长发从身前滑到了肩后,露出他带着浅笑的脸庞。 他确实是在笑,就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一样,可是这笑在窅娘看来,却忍不住一股寒意只窜头顶。 长绝的眼眸似乎更深了,泛着红色的光晕。这种红色跟窅娘眼瞳的血红又不一样,是血色混了墨色的深红色,而且整个眼睛都是这样的颜色,不只是眼瞳。 窅娘与这双眼对视了一眼,竟然控制不住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对战是最忌露怯,窅娘稳了稳心神,抬手就是红色的法力球击向长绝。可那一记记的击打对长绝好似根本不起作用,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就被吸了进去。窅娘一边打一边退,与来时全然不同,这回是她要考虑,如何从地道里全身而退了。 长绝歪着头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可谓是纯洁无比,好似孩童看到心仪的玩具要逃跑,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一步步向窅娘走来,纷飞的法力球打到地道里,一瞬就炸开火光。这火光就成了长绝的背景,他的长发向后张开,像一幅泼洒在红色卷轴上的浓墨。他每走一步,都像是万年一般沉重且漫长,苏醒过来的地狱之魂就这样一步步踏着业火红莲,走出了尸骨火海之境。 窅娘觉得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口一样,随着他的脚步,自己的心口也感到一致的疼痛,且一下比一下剧烈,她跪倒在地,像是匍匐在神魔座前的幼兽。倒地的瞬间她还忍不住看了看长绝脚下的地面,好似想看清楚自己的心脏是不是真的被他挖了出来踩在脚下。 可还没等她真正看清楚,她就被长绝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窅娘被迫与他对视,他仍旧是笑着的,那神情温柔的仿佛在看一只小白兔。当然窅娘很清楚,那双殷红的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来不及去自嘲第一次被人温柔注视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窅娘的全是都像被仍在真火里炙烤一般疼痛,她完全使不上力,是能被这个纤瘦的少年人掐着脖子才能站立。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脖子被掐着,说出这几个字已是忍着剧痛用尽全力,她就是想知道,这个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以为打伤了幻芜,就能彻底的扰乱他心神的少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她是真的扰乱了他的心神,却也放出了一个魔鬼。 长绝自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如刚才一样,面带微笑平静无波的看着她,那双眼里没有任何喜怒,就像是天地间最幽深的裂口一样,能吸进一切。 倏尔,一道光在那双眼眸里一划而过,窅娘瞪大了眼睛,看向长绝身后突然展开的一双火红的羽翼。 那双羽翼就这样烙在窅娘的眼瞳里,成为她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幅光景。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在长绝的手中化为一缕灰烬,一颗红色的珠子随着粉粒的消散滚落在地上,散发着一圈圈黑气。 幻芜作为一株心平气和的草妖,除了自身比较脆弱的限制,脾气也挺符合木系生灵的特性,没什么脾气。除了起床气。 幻芜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好像被一团新晒过吸饱了融融春日阳光的大棉花包裹着,又暖和又柔软。 但是……怎么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地踩她的脸? 幻芜睁开朦胧的双眼,就看到很多鸟……嗯,很多鸟。有几只窝在她的肚皮上,有几只散落在她的周围,有一只正踩在她的头顶上发呆,还有一只正从一团红棉花上跳过来,跳到她的脸上再跳到红棉花上去,玩得不亦乐乎。 小样,敢趁我睡觉踩我脸!幻芜从羽毛被里伸出爪子,一把抓住了那只正准备踩上自己脸的呆鸟……然后凶狠地瞪。 呆头鸟歪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啾”了一声。幻芜不甘示弱,怒道:“呆鸟!” 幻芜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拱了一下,怒瞪回头。“嘤!”幻芜看到了一张鸟脸,啊不,一颗鸟头,正扑闪着一双一样的大眼睛,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大鸟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幻芜的脸。“嗷!”幻芜一惊,往后一倒,直接打了个滚“啪叽”一声栽在地上。 周围的鸟群惊恐四散。 悲愤!这一趟出门与大地亲密接触好多次了! 幻芜感觉领子被扯了扯,然后就被叼起来了……然后放到红棉花上坐好。 幻芜才发现,原来“红棉花”是大鸟身上的羽毛,自己是在大鸟身上睡觉的。 幻芜这回终于是清醒了,她认真地看了看大鸟,确定它没有啄死自己的意图后,捧过它的脸跟它对视……嗯,熟悉的眼神,此刻颇有些怨怼的神情。 “阿绝?”幻芜试探性出声。然后幻芜就在一张鸟脸上看到了一种高兴的神情,还被大鸟拱了拱脑袋。 “你真是阿绝啊!”幻芜此刻又诧异又兴奋。还没等大鸟点头,幻芜“嗷”一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了捧着某种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般满足的神情:“凤凰啊,我见到凤凰了!” 长绝被抱住脖子,虽然他现在是只鸟,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到幻芜兴奋的样子,竟然还生出了一种颇为自豪的心情来,自己好像是个非常值钱的宝贝呢。 看来变成鸟,还真的是会变得呆头呆脑。 幻芜从长绝身上跳下来,围着长绝看来看去,眼冒精光。 长绝惊:她不是要把我卖了吧…… “你能站起来让我看看不?”幻芜星星眼恳求状。 长绝听话的站起来,圈着幻芜一整夜不动不敢动,他早就累了。长绝作为人都还没成年,可作为凤凰的真身已经高出幻芜一大截,他张开双翼,火红的双翅足有一丈长,像一道烈焰猛然划破天际。幻芜在仰着头看着头顶上划过的烈焰,瞳仁里倒映着满满的红色,突然有些发愣。 长绝扑扇了几下翅膀,低头就见她愣愣地,心里突然生出几分不安来,爪子刨了刨地。 “嗷!阿绝好厉害啊!”幻芜突然扑过来“嘭”一下整个人埋进了长绝胸前的软毛里蹭了蹭,“好酷好炫好拉风啊!” 长绝刨地的爪子僵了会,然后十分正经了收回来站好:突然被埋胸了呢…… 幻芜对着变身的长绝兴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样子不能说话吗?” 长绝点头。“唔……我还想问问我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她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任何不适,还十分的有精神。以往十五过后,她都要缓至少两天呢,何况她之前还被窅娘击中了,她觉得自己不死也该去了半条命吧,现在这样好好的难道她已经睡了好多天? 幻芜有一大推问题想问:“那窅娘呢?” 长绝歪着头转了转,“都这时候了还卖萌!”幻芜郁闷叉腰泼妇状。 长绝无奈,伸了伸脖子,然后吐出了一个红色的球,正是窅娘的妖丹。 额……原来不是在卖萌啊,这举动应该叫……反刍? 幻芜捡起地上的妖丹,抬头怒瞪:“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都敢吃啊你,你还吃了什么啊?!赶快吐出来!下次不许了听到没有!” 长绝被吼得一愣,然后赶快点头若小鸡啄米,虽然他很想说一句,我这不是没有手也没有兜子装么…… ------------ 第二十六章 瞬间长大 ? 幻芜训完长绝,就把妖丹收到一个小瓶里。火光鼠的妖丹含了不少邪气,若是被一般的小妖捡到了,极容易受不住迷了神志变成妖邪,即便是有大成的妖怪拿去提升修为,修为里也沾了不少邪气,难以修成正道。 这东西不能任它丢在地宫里,长绝把它暂时吞了也没错,但是这终究不干净嘛!即便只是吞了没有炼化,也容易伤害肠胃! 幻芜决定继续虎起脸来瞪长绝,瞪着瞪着,她就累了。 “阿绝,你自己能不能变回人形啊?”幻芜觉得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秋风堂那边还有烂摊子要收一收呢。 长绝眨眨眼,表情中透露着一丝呆滞,配合着头顶那一根卷曲上翘的翎毛,倒像一个扎着冲天揪的孩子。 幻芜盯着那根呆毛,跟着它一起在风中翘首凌乱。 长绝在地道里变了真身,那狭窄的地道根本装不下他,直接被他捅了个窟窿。他带着幻芜就飞了出来,只一瞬就飞出了老远,他知道自己的真身不宜太过招摇,见到一处隐蔽的丛林就落了下来。再探得幻芜的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索性就圈着她在这里休息了。一直没有想过变回人身这个问题,这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幻芜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办法,可是她作为一株草妖,自己也没有变过原形啊,自然也没有机会再考虑从原形变回人形的问题。 她颇为窘迫地抓了抓脑袋,拼命地回想着自己看过各类典籍,好像……似乎……没有一本记录过这事啊…… 幻芜正在要嘴唇,忽然就听见“唰”一声,回头,咦?鸟呢? 一丝弱弱的又带着一些羞愤的声音从身后的树丛里传出:“阿芜……我……我在这里……” “你自己变回去啦?你躲起来干嘛?”幻芜疑惑探头。 “嗯……那个……我衣服变身的时候……都裂了……” 幻芜沉默了一瞬:“……你等等啊,那个……注意躲好,小心被那些虫啊鸟啊的啄到。” 在看到那堆树丛明显一僵之后,幻芜心满意足的邪笑着跑开,唉,自己这欺负人的恶趣味啊。 织布做衣这种事是幻芜的第二擅长,哪怕并没有桑麻蚕丝这一类的原料。 在欺负完人以后,幻芜颇为认真的挑选了几株看起来十分美貌鲜亮的茜草红花,几番念诀变幻,几尺或茜色或赫赤的素锦就跃然于幻芜膝上。 她素手一扬,布匹就悬在半空中,紧接着她伸指念诀,一根淡淡的银线从指间飞出在布料间来回穿梭,光芒一熄,幻芜五指一收,几件衣服就规规矩矩地落在她的膝头。 幻芜站起身子,抖开衣服看了看,对自己的作品表示满意。 “咳,阿绝,衣服我给你放在边上了哦。”幻芜把衣服摆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跑开了,眼角余光向后瞥,就见一只细长好看的手伸出来一把抓过衣服,然后是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之声。 待响动消偃,幻芜回头。绿树葱茏,晨光熹微,一缕缕似金线洒下,温柔绵长,令衣袂泛光。少年红衣墨发立于其间,任光束跃在眉梢肩头,凭花叶绣其轮廓。幻芜还未来得及叹息,一双温润如秋水般的眸子就向她望来,倏尔绽开一笑,被细碎阳光晕染过的眼角弯起,温润清澈胜于林间翠色,美好得令人心悸。 见幻芜呆愣无言,长绝有些惴惴:“不好看么?” 那一声如丝绸轻抚,幻芜回过神,突觉刚才那没见过世面一般的举动十分失态,拢起袖子咳了一声:“不会,很适合……嗯,很好看。” 长绝的肤色在男子中算得上白皙,加上年岁小,肤质也如同白玉一般细腻。可他的五官却不见女儿态,鼻若悬胆高挺,眉如长剑入鬓,双眸如濯,眼神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明亮,现在看来,又添了几分深邃。配上一身茜色交领中衣外罩赫赤宽袖大衫,越发显出少年独一份的容姿轩朗如朝霞。 不是没有见过穿红衣好看的人,霖淇燠就是一个,不过霖淇燠的五官较长绝更为妖艳一些,一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与耀目的大红更是绝配,也十分衬他原本就活泼的性子。可长绝穿上红衣的感觉却又不同,若硬要分一个区别,那霖淇燠的感觉就像是冬日冰崖高山上的一片红枫,在一片白色冰雪中独燃焰火,能融化一切封冻。那红比火烫比血艳,仿佛能烧起所见之人的一切热情。 长绝的红衣,却让幻芜看到了一片夕阳下的大漠黄沙,斯人独立,长袖猎猎,仿佛一把出鞘既见血的上古名剑,任凭沧海变迁亦岿然不动,却又在下一瞬变幻为碧波中央的一方红玉,流光溢彩却又十分和谐,带着磊落的山水之势,仿佛能将一方天地都包进一块琥珀中一般,融永恒的静谧于光明之中。长绝独有的沉静与热烈的红色不仅不矛盾,还显出一种独有的可以入画的风骨来。 幻芜对自己的衣品十分满意,还是忍不住喃喃:“这一个个的都这么好看,是要逼死谁啊...” 这话凭长绝的耳力可是听得清楚,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长绝的凤身乃群鸟之尊,早就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两人四周停驻盘旋。一只黄色的鸟儿倏尔从树上飞下,停在长绝肩头。 长绝见了,温柔的曲起食指摸了摸小黄鸟的头顶。 小黄鸟“啾”了一声,似乎十分享受。幻芜眯着眼盯着那只表情呆滞的鸟,忽然想起来那正是之前踩自己脸的罪魁祸首。 踩脸之仇分外难消啊。“呆鸟!”幻芜一吼,并未惊起一滩鸥鹭。小黄鸟镇定的看着她,然后跳到长绝的指尖,仿佛仗着自己有靠山似的,幻芜在它没什么变化的呆脸上看出了一丝得意。 “嗷!欺负我没有老大可以踩手是吧!”幻芜一个虎扑,打算抓不着也要压死那只呆鸟。 不过灵活的小鸟怎会受困于笨拙的草呢,幻芜啥都没扑着,倒是左脚绊右脚抓着长绝的手一起吃了土。 好在土没吃到,毕竟有肉垫,可是也没有如众鸟期待一般出现什么儿童不宜的画面,毕竟身高差在那里。 所以幻芜这一扑,直接埋胸了,又一次埋胸,不过之前埋的是小凤凰……软软的胸毛? 一时寂静无声,连周围的鸟都不飞了。幻芜的脑袋被撞得有些晕,长绝更是被坚硬的脑壳撞得心跳加速。 “没有受伤吧?”长绝的肉体这会儿的康健程度是不会轻易受伤的,可这声音听起来却有股气若游丝之态。 幻芜抬起脸来,就直直地对上长绝的脸,两张脸的距离极近,连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长绝一双染着阳光的眼睛变成了温柔的琥珀色,里面的情愫不加掩饰,让幻芜有一瞬的恍惚,头好像更晕了。 幻芜慌忙跳起来,一贯的从容变得有些狼狈:“没事。那个,你怎么好像长高了很多?” 本来是想转移注意力,可近距离一比划,幻芜发现长绝好像一夜间真的长高了不少。即便少年人长得快,也哪有一夜就长这么快的? 幻芜捏着下巴,喃喃道:“好像脸也长开了许多,轮廓更分明了。”怪不得之前觉得眼神也深邃了,气质也沉稳了,莫不是变化了真身,一夜长大? 长绝没看到自己的脸,只是摸了摸脸,表情呆愣。 幻芜“噗嗤”一声笑了,眉眼弯弯:“本来还觉得不能像以前一样当小孩子欺负了,现在看来,还是一样的嘛。”说完踮起脚尖,拍了拍长绝的顶发。 长绝十分配合的弯腰低头,众鸟:老大原来是受虐体…… 顺了顺毛,幻芜见长绝随意束起的长发,心中升腾起一股强迫完美意志。 “你坐,我给你束发。”长绝乖乖盘腿坐好,幻芜就在他身后跪坐,以手为梳,帮他把头发理顺。 幻芜在这世间最感兴趣的东西,除了金银财宝,大概就是衣服饰品之类的玩意儿了,在这方面她颇有心得,也颇有耐心。整日与梦中繁杂打交道,还与丝丝缕缕为伍,没有点老僧入定的心态,大概能给憋屈死。 幻芜动作轻柔,一脸严肃,梳完头,就随手捡了根顺手的木棍,素手轻挽,将发束于顶,最后簪上木簪,哦不,木棍,大功告成! 幻芜跳到长绝身前看她的作品,嗯,这根木棍真是点睛之作,十分有魏晋名士自然洒脱的风骨啊! 不过……幻芜盯着长绝眉心的红痕,原本如伤痕一般的浅红色,现在可以说是十分明显红了,配上一张美貌的脸,这可得多吸引眼球啊。 幻芜伸出爪子,在长绝额上扒拉了几缕额发下来,遮住那夺目的印记。 “以后要低调行事啊,除非紧要,不要随意显露真身,人间天上地下都不可以。凤凰可一身都是宝,不然被那些大妖怪抓到,连毛都不给你剩下!” 长绝伸手摸摸眉心,看着幻芜故作惊恐而微蹙的眉心,心上微暖。 为了你,我定会好好保护自己。 ------------ 第二十七章 善后 ? 收拾妥当,两人赶回地宫。 原来那地宫在秋长镇镇郊的山腹中,那里有一片连绵的群山,从镇中的秋风堂地道需要穿过大半个城镇才能到地宫所在的位置。 因地势偏远,昨夜的大动静对镇中百姓并未产生什么影响,就连最后长绝震塌的山体,百姓也当做是寻常的山石崩塌对待了。 “这镇中的百姓是不是心太大了点。”幻芜望天,她原本还想着要应付一众慌乱的百姓呢,现在看着一如往常安乐祥和的众人,剖有些一肚子劲没地方使的惆怅。 “这镇子毕竟江湖人多,大家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了吧,而且这穿镇而过的地道以及整个地宫的修建,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想来以前也有山石塌方的事。”长绝看她憋屈,出言安慰道。 “可是山石塌方,他们也完全不担心……好吧,那地方确实离镇子远,再崩石头也压不到这里。” “走吧,众人无碍就好。地宫里还有还有一堆木头人呢。”长绝伸手揉了揉幻芜的头顶。 个子高了不起啊,哼。幻芜腹诽,撇着嘴走了。 长绝笑着摇了摇头,连忙跟上。 地宫里果然还横七竖八地躺了很多人,都是窅娘还没来得及炼入血池的,大多数是秋风堂的弟子,还有部分路过秋长镇的江湖人,无亲无友,也无人会在意他们的踪迹。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幻芜捡了几个中了窅娘幻术的人,从他们的百汇灌入灵力,不过片刻,几人就醒了,其中竟然还有那个秋风堂傻不愣登的大弟子。 几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幻芜又给他们添油加醋的解释了一番,衍柏就差扑进幻芜怀里哭了,不过些许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做出这种丢脸的举动,所以他一回头扑进了长绝的怀里。 长绝:…… 秋风堂众弟子:好不想承认他是我们大师兄怎么破? 幻芜:小绝果然是个十分吸引人的存在啊……噗哈哈哈哈……那个怀抱我好像之前也扑过,怎么有种莫名的不爽? “那啥,你们几个只是中了浅薄的幻术而已,但其他人还中了毒,还需要解毒医治,想个办法把他们带回去,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啊。”幻芜拍了拍衍柏的肩膀,顺手把八爪鱼似的他从长绝怀抱中拔了出来,丢给了一众抬头望天的弟子。 然后幻芜拉着长绝就溜了……溜了…… 留下唯一清醒的几人,对着这耗大的工程量沉思:咱们秋风堂的弟子是不是太多了些啊…… 待他们用绳子衣带之类的工具把人一个连一个的绑成一串牵走,幻芜才折回来,对着地宫里那尊漆黑的大鼎发呆。 “这鼎好邪。”长绝看着这鼎身繁复精美的花纹装饰,连细小的纹路里都游走着黑气,皱眉沉吟道。 “这鼎叫万容鼎,本身是个法器,并不是个邪器,只是用的人拿它炼什么,它就变成什么罢了。”幻芜感慨,也不知道那火光鼠是如何得到这宝物的。 “万物皆有容么?岂不是很厉害。”长绝忍不住叹道,难怪这鼎身如此精美,说不定是个上古宝器。 “是啊,据说它什么都能炼,也什么都能融合,妖丹精魄灵气邪气无一不可。不过我也没用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管真假,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不管。”可是这邪气如此重,要如何带走呢? “所以我就是要带走它啊,这可是个宝贝啊,不能便宜了别人。”幻芜拿出乾坤袋,抖落出一大堆小玩意,从里面捡出一块手绢样的纱布,抖了几下,向大鼎一抛,就见纱布突然涨大包住了整个鼎身,也包住了大鼎的邪气。 “嘻嘻,这下就可以带走了。”幻芜搓搓手,将万容鼎收进乾坤袋,再收好满地的零食玩具,十分满足地拍了拍袋子收好。 “那块布是何物?”长绝等她完事了,忍不住问。 “那块布啊,我还没起名字,要不你给起一个呗。”幻芜心情十分好,抬头给了他一个大笑脸。 “那块布是你织的?可以净化邪气?”长绝瞪大了眼。 “是啊,以前无聊的时候,就想可不可以织一块可大可小的布,可以当手帕,也可以当包袱布之类的,后来还是师父为我找了特别的材料才做好的,据说是从织女那要的丝呢。”幻芜没说对此表示怀疑,不过能用就好,管他是哪里的什么丝呢。 她举起双手,伸到长绝眼前晃了晃,然后再缩回来背到身后,笑颜绽开:“这净化的本事可是我专修的第三项本事,不过这块布不能净化,只能暂时稳定邪气罢了,这鼎还要带回谷中去净化才行。” 长绝了然,而后又问:“你的第一项本事是织梦,那第二项呢?修改记忆?” “唔。”没想到他奇特的关注点,幻芜曲指点唇:“我都把记忆也当做织梦的技能的,这样想的话,那我又多了一项技能!哈,我还是挺有用的嘛!” 长绝无奈:“不可妄自菲薄,你本来就很厉害的。” “嗯嗯,我做衣服也很厉害啊,这就是我的第二,啊不第三项技能。”说完还抓起了他的衣摆。 长绝把衣摆从她手里抽回来,顺便抚平了褶皱,举止从容。 “小气,明明是我做的还不许我碰。” “你赠与我就是我的,我自要爱护,不是不许你碰,别弄皱就好。”长绝浅笑,就像是在跟孩子耐心地讲道理。 我送的,所以爱惜么?小情绪就被这么浅浅的化没了:“爱惜东西是好事……那个,你还没有起名字呢!” “嗯,便叫芜垢纱吧。” “无垢,无尘无垢,十分妥帖嘛。” “不是那个无,是你的芜,”长绝的目光也无垢如镜,“你的东西,自然要带上你的名字。” “哦。”幻芜特想把他那双眼睛捂上,自己总是会感觉莫名的头晕啊。 鼎的问题解决了,幻芜二人便转向血池。 这血池一丈见方,就是用普通石块合围而成,此时仍然还冒着血泡,像有人温火煮的猪血粥一样。 怎么又想到吃的了,难道被霖淇燠那个吃货传染了不成,幻芜郁闷。 长绝当她是在苦恼解决办法,便自己绕了那池子一圈,但见正方的四个角都用血画了符咒。 “这池子本身普通,应该是有人做了阵法,以困住邪气又让它能杀气沸腾。”长绝道,又引了幻芜去看那符。 幻芜虽是妖身灵修,但道法却没好好看上几本,这些符咒认识她,她可不认识这些歪七八扭的符号。 “这阵法好生奇怪,也不知阵眼在何处。”长绝也犯了难,幻芜看他愁眉之态,倒觉得好笑。 心里笑过便罢,还是解决这邪物紧要。幻芜思索片刻,便要长绝抱她至半空,俯身再去看着血池。 换个视野果然开阔不少,连长绝都看出了这血池周围四散的石块有些门道。 他转头去看幻芜,只见她面露疑惑,还未询问出声,幻芜就让他抱着自己回到地面。 幻芜走到池子两侧,犹豫二三后,一脚踢掉了一个五颗石子围成的花型石堆,再绕到另一侧,踢倒了一个三角形石堆。倏尔,整个池子都安静了下来,除了颜色黑红,再不见杀气。 幻芜长吁了一口气。长绝见麻烦事解决了,幻芜还是一脸困惑之色,便过来问道:“有何不妥?” 幻芜摇了摇头:“我想了半天,确定我没见过这阵法,但是又觉得眼熟,”这话说得矛盾,幻芜也觉得郁闷,“我是说,就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还好没出差错。” 解阵本来就是很危险的,解法错误,找错阵眼,或者但是顺序错误,就会造成阵法反噬,尤其是这类邪阵,弄不好还会释放打量邪气唤醒地下邪物也未可知,在这种时候,放任不管造成的结果可能都更好。 幻芜也知道这点,对于阵法符咒这类道家法门,她确实学的粗浅,可这些话却是师父要她好好记住的,是为了自身安危着想,也告诫她不要好心办坏事。 对待这类比较重要的原则问题幻芜想来是十分认真的,毕竟她是棵很惜命的草。只是刚才一看那阵法,她就十分确定应该如何解,可她又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如此确定,所以她又觉得困惑。 不想了,反正解决了。但无愁事挂心间一向是她的生存法则,所以她很快便扫了忧虑,变得一派轻松。 长绝见她恢复了神色,自然更不忧心其它,两人遂离开地宫,还顺便去镇中府衙告知了地道之事,让他们要留要封自己解决。 衙门本来还不信此等怪事,派了差役去看,一个个差点没惊掉下巴。官府方觉此事重大,问起缘由,还是幻芜说是一伙山匪蓄意滋事,在镇中各处挖了地道,想要无声无息的占领秋风堂寻得堂中武功秘籍以及各类珍宝,再趁众人不备洗劫村镇,那地宫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也是机缘巧合下二人才能在秋风堂做客时无意间发现此事。 至于山匪嘛,早就被我家护卫打跑了。幻芜傲娇的一指长绝,众人虽惊这一少年人如何能敌众匪,不过看他器宇轩昂身姿挺拔,想必是当世武林年少英才,自是好生感谢夸奖了一番。 不过幻芜十分不满:“哼!小气鬼,都不给点奖励什么的!” 回到秋风堂,自是一堆善后工作,饶是喜欢躲懒的幻芜也难偷闲。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弟子们的毒不难解,灌药再由幻芜清净了灵台,众人就幽幽醒来,自是感叹一番劫后余生。 倒是堂主徐映秋的比较难解,中的毒也比较复杂。解毒之事自然由长绝来做,解了弟子的酣果之毒,也算对这种毒的毒性有所了解了,细细的诊脉观颜之后,他就开了方子配了药,再配以施针祛毒。 幻芜在一旁看他下针,针针精准稳妥,忍不住叹道:“我看你平日在谷中尽是修炼打坐习武了,有点时间也在帮青猗葛生他们做事,怎么医术也精进得这么快,都可以施针啦?” 长绝一边收针净手一边说:“谷里我能做的事也不多,帮葛生的时候顺便学习了。” 幻芜腹诽:是啊,青猗怕你抢了她的存在感,牟足了劲跟你比,效率之高以达到保证不给你留一分表现机会,你当然没事做了。 “我还以为你都不用睡觉了呢。” “不会啊,不过施针还是很难,第一次我还有些紧张呢。” 幻芜忍不住斜眼看了看床上了徐映秋,确定他没被扎死后,内心咆哮: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紧张!你是想逼死谁啊! 我才不会说我我到现在还不会施针呢! 师父莫不是嫌我笨所以才不继续教我医术了吧……感觉智商被鄙视了怎么破! 会得多有什么用啊,天赋最重要!谁也学不会我的技能!哼!我这是术业有专攻! 幻芜默默腹诽又默默安慰了自己半晌,才撸起袖子为徐映秋解除幻术。 那一脸干劲,让衍柏都觉得幻芜是要去揍人。 好在幻芜实力强业务精(?),堂主在之后半柱香的功夫就醒了。之后自是有衍柏声泪俱下的解释了一番前后之事。 听完以后,徐映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原本也是精壮的中年男子,又是一堂之主,可现在在他身上,却再不见原本那种潇洒之态,反而十分萧条。 “罢了,累得二位受我牵连,受这无妄之灾。”幻芜默然,她才不会说她本来就是窅娘的目标呢。 “此次是某招待不周,衍柏就代我好好招呼二位贵客。待救治好众人,就将弟子们遣了吧。” 一直在旁默默点头的衍柏听了这话突然就愣了,似是想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才说道:“师父!师父是要……” “都是某之过,牵连了无辜众人,未免再有此祸,就将秋风堂散了吧。”徐映秋看也不看他,沉声说道。 “师父!师父不管我们了吗?那……镇上百姓怎么办?他们都还仰仗着秋风堂过活呢!”衍柏瞪大了眼,话语间又要落泪,可他咬住了唇,没有哭出来。 “我自会遣散家财,大家还能寻得营生,至于镇上百姓,离了我们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才能更加安稳,朝廷也会派人来管的。” “可是师父……” 徐映秋伸手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衍柏,按我说的去准备吧。” 衍柏还想再求,终是磕了头,擦了擦脸飞似的出了房门。 ------------ 第二十八章 谢礼 ? 待衍柏跑远了,徐映秋才松了肩膀,以手抚面,长叹一声。 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幻芜长绝两人仍旧坐在一旁,幻芜正在幽幽地喝茶,长绝正看着他。 “额,二位……”徐映秋张着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幻芜十分贴心的放了茶杯,说道:“贵派之事我不会多言,我留在这里只想问过堂主,我们约定之事是否还要继续?” 徐映秋听得这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番折腾,他都忘记了这梦医来此的目的。 徐映秋默了良久,幻芜倒也不催他。待一盏茶见了底,才听到徐映秋的声音:“此事便罢了吧。” 幻芜这回没有再说随他,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 徐映秋看她神色认真,以为她恼怒自己失约反悔,忙道:“酬金我会原数付清,不敢烦扰梦医来此一趟。” 听到这里一旁安静的长绝突然心生怒意,刚要出言斥责,就听到幻芜声音缓缓传来:“不必,客人反悔也属正常,我一向都是定金不退,事不成多余的我也不会索取,”幻芜神情坦然,并无恼怒之态,又问了一遍,“我是要问清楚你突然放弃的理由,别的客人我也会照例询问的。”问清楚也是让客人明确自己的真实想法,同时也算是他们自己立一个口头契约吧,若是又反悔了她也好明言拒绝,她可不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梦医给的机会要好生珍惜,梦医的招牌之贵当然也要好生经营。也是遇过打不定主意变来变去的主,幻芜才立下这样的规定。 徐映秋听得此言,倒是暗恼了一下自己的小气,忙正色道:“这一睡就是好几天,倒是梦到很多过往之事,甘苦皆有,让我仿佛又活了一回一般,倒是有些不愿醒了。” 你这是中了窅娘的幻术,就是让你沉迷过往昏迷不醒的,昏迷的人还做什么梦啊。幻芜腹诽,脸上倒是一派肃然之色,还配合的点了点头,谁让她是善解人意的梦医呢。 “内子刚去之时,确实心下悲痛莫名,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度日如年,恨不得把一切都忘了。”讲到此处,徐映秋虽然面色如常,但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起伏。 “经此一事,梦里重温过去,反倒舍不得了。都是我太自私,一味地怨她舍我而去,留我独活,我便想也舍了她忘了她就好。” “堂主性情倒是刚烈。”刚烈通常形容女子,长绝突然如是说,倒是在讽刺他一个大男人小肚鸡肠了。幻芜忍不住看了长绝一眼,暗笑道,你自己也挺记仇的啊。 徐映秋听到倒是不恼,反而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笑道:“是啊,我们两的脾气都这般倔,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好像输了一回就丢了多大的脸面一般。” 长绝面露不解,夫妻不都是相扶相持的吗,怎么还有这样小气的丈夫。 倒是幻芜了然,他也见过不少夫妻情侣,各种各样的相处模式都有,有的人就喜欢这样争来斗去的生活。不过有的人是天生这种脾气,如果另一方不了解,就会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不被尊重,因此怨侣也有很多。 “想必尊夫人也是位女中豪杰。”幻芜说道。 “再豪杰也是女子,我现在再想争,她却不愿意和我争了,我还是输了啊。若我从前……能让一让她多好。”徐映秋动容,竟有些哽咽。 长绝本想叹一句悔之晚矣,看他这般,也只好转过头去闭口不言。 “虽未曾蒙面,但我料想尊夫人这般的秉性,若是知晓你故意让她,反倒会心生不快吧。”幻芜此言听得徐映秋一怔,而后笑道:“姑娘倒是内子的知音,我这个丈夫,做的的确糊涂。年少时我俩比武,她总要我尽全力,不然就是轻辱于她,可我尽了全力,还总是输给她,所以我才勤奋练武,一心想打败她,可到了真能打败她的那一天,我反而使不出全力了。” “原来堂主能有今日成就,还得仰仗尊夫人啊。”幻芜叹道,这个女子想必是真的很爱他的丈夫。 像是对幻芜的感叹做出回应,徐映秋接着说道:“是啊,没有她就没有我,她是真的,全心全意为我。每日一战,都成了我俩的约定,她还一直以为我打不过她呢。” 耳边传来长绝的一声叹息,他此刻也懂了,所谓爱,并不一定都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表达方式吧。 “所以,我不愿意忘记,我不想忘记了。那些恼怒也好,怨怼也罢,无一不是……我们的过往,她走了,若是连我也忘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什么也不曾留下了。我记得以前我们的生活还没有这般好的时候,我没出息让她吃苦,她总会说,有的苦其实吃起来是甜的。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徐映秋缓缓按向心口,“即便此时的苦确实……很苦啊,还很痛,但确实也是甜的。” 幻芜沉吟半晌,直到徐映秋再无他话,才说道:“好吧,我明白了,之后的事情也依你之言取消。记住你此时所言,我梦医断不会为同一件事登门两次,切莫后悔。” “在下明白。”徐映秋半坐在床上,对幻芜二人拱手行礼。 “容我多言一句,尊夫人这般的性情,断不会高兴见你如此颓唐萎靡之态。前尘往事你都已想清楚,倒不如带着这样的回忆,带着尊夫人的气魄共同立于世间,再笑一回又如何。生死之痛离别之苦都能甘之如饴,还怕其他么?我想这样,才是你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真正的在一起了吧。” 幻芜一向都觉得,生死之隔对于真正的相爱之人,不是任何阻碍壁垒,活着能在一起,心意若能相同,死亡不过是肉体之分,神魂安能不在一处? 听得这话,长绝明白幻芜是在劝徐映秋解散秋风堂一事,他还以为,她真的不想管这事呢。长绝弯起唇角,明明就是很善良的人呢。 也不管徐映秋听没听进去,幻芜拱手一退,拉着长绝就离开了徐映秋的房间。 “你说徐堂主还会不会再解散秋风堂了?” “管他呢,”日光溶溶,幻芜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的,剩下的事就看他自己了。” 长绝点头,自己倒是愈发的爱管闲事了。 不远处传来些许嘈杂之声,幻芜循声望去,见秋风堂的管事手拿纸笔,几个家丁小厮或抬着箱子或抱着匣子走进走出,忙的不亦乐乎。 “那是何处?”幻芜逮了个路过的小厮就问。 小厮见是她,倒也不遮掩,弯腰一礼后便道:“那是珍宝阁,专门用来放置堂主收集的珍宝,多是兵器之类的宝物。”小厮也是机灵,接着又说:“师父怕珍宝有失,嘱咐大师兄找人来清点登记重新入库的。” 幻芜道了谢,就兴冲冲的往热闹处去,长绝看她双眼锃亮,默默为徐映秋的宝贝们叹了口气。 “管事,忙着呐?”幻芜这记性也记不住这管事姓甚名谁,只好抬脸就笑,一张俏脸十分讨喜。 那管事见了她,也是十分热情,双双行礼像是过大年:“梦医大人好啊。” “那是什么啊?”幻芜装傻问道。 管事大叔毫不遮掩:“那都是堂主心爱的珍宝啊。” “那我可以看看不?”幻芜一边眨着星星眼,一边举起手来,十分自觉地补充道:“绝对不碰。” “可以可以。”大叔继续热情,来领着她一件一件的详细介绍。 一旁的长绝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看管事大叔一边介绍一边双目炯炯盯得死紧的样子,努力憋笑。 各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幻芜是看得晃眼听得头晕,倒是角落里一颗不起眼的大黑石头比较吸引人。 “这是什么?” 管事大叔讲解的口干舌燥,看了一眼那石头,接着说:“那是有一回堂主外出带回来的,据说是什么极好的陨铁,是打造上好兵器的原料。我们堂主各类兵器众多,也没空去锻造什么新兵器,这石头就一直搁在那了。” 幻芜点头,见那漆黑的陨铁在室内的微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就像夏夜里星子一般闪耀,倒是十分好看。 谢过大叔后,幻芜拉着长绝就往回走。“怎么了?”长绝看她那雀跃的样子疑惑道。 “回去找徐堂主啊,”幻芜转头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找他要谢礼嘿!” 长绝:“……” “堂主!”幻芜一脚踏进徐映秋的房内,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吓得正在喝药的徐堂主差点喷药。 徐映秋捂着嘴,迅速擦掉不小心喷出的汤药,才问道:“梦医大人怎的又去而复返了?” 幻芜仰着一张大笑脸,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那啥,徐堂主啊,我忘了件事。虽然咱们的事没成,但我们帮你救了你的众多弟子,还救了你,这额外的药费工费诊金还没付呢。” 徐映秋被那大笑脸晃了眼,呆了一瞬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让人到账房……” “哎哎,徐堂主,”幻芜摆摆手,抢过话头:“黄白之物太过俗气,凸显不出你我之间的一番情谊啊。” 徐映秋默:啥情谊? “方才我路过珍宝阁,见到一物心内十分喜爱,特此前来烦请堂主割爱。” 徐映秋了然,倒是莫名的松了口气,直接问道:“何物?” “就是那块大黑石头,啊不,陨铁。” 陨铁?徐映秋倒是记得,只是没想到这梦医要的是这个。“那陨铁倒是锻造兵器的好物,不过十分坚硬,一般的铸师难以锻造,才留到了现在,如今某留着也无用,梦医大人既然喜爱,也是它的缘分。” “那幻芜就谢过堂主了。”幻芜见徐映秋应允,十分高兴。倒是长绝一头雾水,也不知幻芜要陨铁做什么,不过她做的决定,长绝一向不会多问。 三日后,两人别过秋风堂众人,启程回荼梦谷。 幻芜在马车里,趴在装有陨铁的大箱子上数银子,感叹这一趟收获颇丰。 “嗷!这下回去青猗肯定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马车里某人心满意足的嚎道。 长绝一边挥着小皮鞭一边默:我也可以做啊…… ------------ 塑土 ------------ 第二十九章 兵器 ? 三月,荼梦谷里的紫藤已经绽出浅紫色的花苞。 外出一趟的酬金只拿到一半,不过倒是顺手牵回了其他东西,青猗掌管谷中钱财已久,一贯秉持的能拿就拿绝不手软好不吃亏的原则也算得到了落实,十分欣慰道:“干得好,小姐,不过咱下回能拿些什么真金白银啥的么?” 俗!铜臭青猗! 幻芜不敢表达不满,对第一大管事青猗的教诲只能在心内抗争。 倒是霖淇燠比较识货:“哟,好石头。送我的?” “你的东西在桌上。”幻芜看也没看他,自顾自的在书架上东翻西找。 霖淇燠一听就舍了陨铁,瞬移到桌上,对着严丝合缝的食盒猛嗅,然后嗷一声:“炒饼!”就扑了上去。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啃咬之声,吃得满足之时最是心情好。幻芜抽出几本书摆在一册,擦了擦手就坐到霖淇燠旁边:“你的佩剑就是自己找铸师铸的吧?” “唔。”霖淇燠两腮鼓鼓,像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 “这陨铁我想拿去铸个兵器,一般的师傅可不行,我想去找你那个铸师去铸。” “睨寄几去,午拔去。”霖淇燠抱着炒饼摇头。 “为什么?你不去的话我找不到的。”显然幻芜经验十足地表示听懂了。 “辣个旅人……很讨厌。”霖淇燠咽下满嘴的食物,捧着剩下半块饼不啃了,但也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 “大名鼎鼎的铸剑师是个女的啊?”幻芜脑袋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女子在火炉间挥舞着铁锤的画面,想必十分炫酷。 “不是,她是铸刀师。”霖淇燠小心翼翼的掰下指甲盖大小的米饼,扔进嘴里,然后笑得欢乐。 自古吃货欢乐多啊。幻芜好笑:“那铸剑师呢?” “男的,人挺好。” “那不就得了,我们又不去找她。” “可是他们住在一起啊!”霖淇燠似乎想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眉头皱得死紧。 “夫妻啊?” “不是,是仇人。” “哈?”幻芜八卦心起,不过看霖淇燠这样也不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那也还好吧,躲着她点就行了呗。” 霖淇燠不为所动,幻芜决定使出杀手锏:“一路上肯定会有很多好吃的美食吧……真可惜,某人吃不到了。”幻芜一脸遗憾。 霖淇燠眼睛瞪大,咬着嘴不松口,幻芜都担心他一用力就把最后的米饼捏碎了。 “你这般不愿意,该不是自己惹祸让人家姑娘恼了你吧?”幻芜眯眼瞧他。 “没有!”否认得铿锵有力。 “那……不会是人家姑娘喜欢你吧?” 霖淇燠白眼都快飞上天了,对幻芜的臆想表示十分鄙夷。 “你这样子我就只能这样认为了,反正是不是都只有你说。”幻芜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他的不真诚表示失望。 “真的不是啦,那女的就是脾气臭,小气,嘴毒,睚眦必报……你不招惹她她也会像个怨灵一样缠着你。”霖淇燠一个哆嗦,表情惊恐,一口咬掉大半炒饼,才略显出心安的样子。 幻芜倒是真的好奇了,什么样的女子啊能把霖淇燠吓成这样,好想亲眼看一下霖淇燠被欺负……不过幻芜没有表现出半分雀跃的心态,继续用一种薄凉的眼光看着霖淇燠。 “我说的是真的!”霖淇燠要是有毛的话,此刻应该都炸起来了。 幻芜叹了口气,盖上食盒,慢悠悠地拿走。霖淇燠最后看了一眼可爱的食盒,怀念着食盒里留着的一点炒饼渣子,闭了闭眼:“我带你去!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幻芜弯起嘴角,转身放下食盒,拍了拍霖淇燠的头,十分欣慰地说:“我可没逼你啊,是你自己决定的。” “哼。”霖淇燠吞掉最后一口炒饼,然后就直接撇过头,表示不忿。 小孩心性。看他这样,幻芜倒是真心笑了。 “啊对了,你看这个。”幻芜掏出一颗红珠子,真是火光鼠窅娘的妖丹。 “火系妖丹。”肯定的语气,霖淇燠伸手接过鸡蛋大小的妖丹,原本在幻芜手中收敛的邪气一下就绽开了,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成一个圈包裹妖丹。 霖淇燠直接就开口解释了:“属性相同,无论是功力还是邪气都会被放大。” “果然。”幻芜之前就这样想过,这妖丹之前被长绝拿过的时候就会这样,不单是自己本身能净化邪气的缘故,幻芜跟霖淇燠解释了一下妖丹的由来:“我想把它跟陨铁一起铸造成兵器。” 霖淇燠倒是没有反对,毕竟单由死物铸造的兵器,本来就比不上自身就携带灵气或者妖气的兵器,兵器有灵能自己选择主人,也能跟主人更加契合,他自己的剑也是融了其他宝器的,不过那是师父给的,带的是满身的正气之灵。 “你是给长绝的吧?”霖淇燠问,虽然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幻芜自是个半分外家功夫都无的灵修,用不了什么兵器,其他人霖淇燠也想不出来。 幻芜点头,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好瞒的。 “这带着邪气的兵器就是妖物,给他用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幻芜早就考虑过这件事了,她拿过珠子,把它和陨铁放在一起:“我也可以直接净化了这珠子的邪气再用,可铸造出的兵器就不是完全属于他的了。不过百年妖丹而已,就当是他的历练吧。”霖淇燠眉头未舒,幻芜接着说:“何况他已经修成真身了,一点邪气能奈何得了火凤么。” 这下轮到霖淇燠吃惊了,他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到长绝的变化,只是注意力更多的都在食物上罢了:“这么快?你确定?他的嘴,不是,我是说他的喙上赤色了?” 幻芜对他的惊讶表示理解,因为一开始看见长绝真身的时候她内心更加惊讶。凤凰自古就与麒麟、龟、龙并称四灵,虽比代表四象之神的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差了一个等级,但也是代表祥瑞的仙灵,受天地万物神气所养,地位崇高。更何况上古四象早已消亡,世间不存,就只剩下四灵成为第一等级的神族。凤凰一族血脉的延续更加艰难,即便身有凤凰一族的血脉,也不是所有凤凰都能成为凤凰。凤凰一族的幼鸟称为鸾,鸾鸟自歌,凤鸟方能自舞,待凤鸟修成五行,凤首上青为戴仁,凤颈上白为缨义,凤嘴上赤为负礼,凤胸上黑为尚知,凤足下黄为蹈信,五德兼备见则天下和,方为凰鸟。 白青玄赤黄各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身披五色之彩的凤凰才能称为百鸟之首。然而不是所有的凤都能兼备五行,和大多数仙灵一样,修行一种属性的法术后就基本定性,即便是天赋如凤凰一族,修行到两到三种法术,已是现在凤族的极限。 长绝凤嘴上赤,就是火系法术的体现。 幻芜可是亲眼所见,自然点头称是。 “果然是隐颐与洛昭之后啊,以凡身修成的火系凤鸟,不知道要惊掉多少自诩仙人的眼珠子。”霖淇燠甚是激动,好像已经亲眼所见那帮九天仙人的窘迫之态,他有种直觉,长绝定能修习更多,倘若像他父亲隐颐一般修成凰鸟,那简直是太刺激了。“不行不行,我要把我的那些火系法术的书本子全部找出来给他。” “长绝并未回归凤鸟一族,如今孤身一人在凡间,还是低调点好。”幻芜充满了老母亲一般的担忧。 “明白明白,不过终归是勤加修炼然后变强才是王道,也不能谨小慎微的过一辈子吧。你这般急着给他锻造兵器不就是为了让他自保么。” “我没有急着啊,只不过是打算罢了。我也没说不让他修炼,是你这幅样子太显眼了,好像人家是你儿子似的。”幻芜扯他的脸皮。 霖淇燠打掉她的手:“哎呀,我不就是在这里激动一下嘛。隐颐的儿子,可是比我儿子还让人亢奋啊。” 幻芜没跟他犟,倒是点头说道:“给他点时间精进也好,过段时间再去找你那个‘故人’铸造兵器吧。”说完朝霖淇燠眨眨眼,捧起桌上的书就溜了。留着霖淇燠干瞪着一双兔子眼,活像刚刚欢快跑走的是一只狂妄的萝卜精。 ------------ 第三十章 道法 ? 幻芜逗完一号兔子,十分愉悦地蹦跳在前往二号兔子窝的路上。 二号即将受到草妖摧残……教导的兔子,自然是那只在幻芜面前显得十分好欺负的小火凤长绝。虽然一团小火焰就能把草烧秃了,但乖巧的长绝显然从未想过反抗。 啧,这是逆来顺受的五好少年与老奸巨猾的坏水草妖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啊。 葛生和长绝住的院子有大片空地用来晾晒草药。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荣发,谓之发陈。日出前采摘的金银花均匀的铺洒在纱筐上进行第一次晾晒;栽种了三年的玉竹正是收获的时节,根茎完整的玉竹被挑拣出来,按照大小分开暴晒;葛生正在把干至七成的龙胆草捆成小把准备二次晾晒;长绝在一边揉搓新鲜的远志,一些比较细的已经被木棒敲打过,抽出了木心整齐的摆好,比较粗的只能徒手揉搓待柔软之后抽取木心,最后再晾晒。 很多草药都需要抓紧时节采摘,然后再反复加工。工序繁琐复杂所以需要具备一定的药理知识,还需要耐心细心,葛生一向都不愿意把摆弄药草的工作交给别人,宁愿自己辛苦一点,但看现在这个样子,长绝显然已经得到了葛生的信任了。 葛生这种对什么人都很友好的性格,对待在意的事情却是非常执拗的,霖淇燠就说过葛生是整个谷里最难搞定的存在,软硬不吃,简直就是软柿子的外表铁核桃的内心,尤其是在对待这些草药医书的时候,连“真石头”霖淇燠也硬不过二愣子葛生。 长绝恐怕是这个谷里除了师父以外唯一能进入到葛生的世界里的人了吧。 幻芜抱着书在一边安静的站着,闻着这个院子里独有的挟裹着各种药草和泥土生涩之气的味道,这些味道其实才是她最熟悉的,让她回想起那些扎根在泥土里不能动弹却又无比安心的过往。 那些没有烦心事,没有任何忧愁的日子里,每天就是晒晒太阳睡睡觉,最多就是口渴又等不到下雨的时候会期待师父来给自己和同伴们浇浇水。那个时候师父还不是自己的师父,连同伴也没有一个有灵识的,可大家都是有叶子有花瓣的同类,作为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草妖,她觉得自己的期待也是包含着万千同类们的期待的。 可是她还不能说话,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个仙人来的时候,死命地伸长自己的叶子,摆动自己的花枝来表达自己的诉求。这个时候仙人就会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然后一边笑一边变出一片雨云来,她就可以伸长了脖子喝水喝到饱,连叶子都能被洗得亮亮的,然后心情就能好很久很久。 仙人并不是每天都来,但每隔一两天他都会来这里坐一坐,跟自己说话讲故事,或者只是说说他今天的心情怎样。幻芜刚开始嫌他烦,可是时间长了她就不觉得那么烦了,甚至还会有些期待。要是仙人太久没出现,她还会掰着叶子数数他几天没出现了,然后开始担心或者失落或者生气,这是她有灵识以后第一次觉得某些事情也会带给他困扰。就像那个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失落表情的仙人一样,她也能慢慢体会到什么是不开心了。 她早就发现了,仙人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发呆,开心的时候就会一边笑一边伸出他修长的手指抚弄她的叶片,弄得她痒痒的想打颤。有几次他会在这里睡觉,幻芜就发现她能在他睡觉的时候看到他的梦境,大多数梦境都是关于一个女子的,有些梦境很暖和,有些梦境却很冰冷。可无论是冰冷的还是暖和的,幻芜都很开心,因为她发现,那些梦境能让她吃得很饱很饱,比吸食雨露阳光或者是山谷里的灵气更饱更好吃,每次吃过了梦境她都能长大一些,这些变化让她很高兴,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开始向往变成像仙人一样有手有脚的人了。她也想摸摸他,想知道他的身体摸起来是冷的还是暖的,跟自己一样软,还是跟石头一样硬。 也是在梦境里,她才知道梦境里的那个女子叫洛昭,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全名洛昭,他不生气的时候就叫她阿洛。而洛昭就叫他荟明,他的名字叫荟明。即便荟明不睡觉,幻芜也会让他入睡,一开始是她发现,只要自己想着要他睡觉,他就能睡觉,后来她就经常想着让他入睡,没办法,她太需要那些梦境了,她想长大。 再后来,她发现比起那些冰冷的梦,温暖的梦更能让荟明开心,她就能在他入睡后,回忆一下过去他做过的梦,然后送到他的脑子里,他就能做开心的梦。慢慢地她就更明白,那些梦境里有什么是能让人开心的,有什么是让人不开心的,开心的梦境她吃起来就是甜的暖的,不开心的梦境她吃起来是咸的冷的。那是她第一次直观的体会到,人的情绪在她看来是什么不同的感觉。 可是很多事情,她还不能理解,比如为什么有的时候荟明明明在笑,她尝起来却是苦涩的味道,有的时候荟明流泪了,她却能吃到又酸又甜的梦。原来人的梦的味道有那么多,人的感情有那么复杂。 直到有一天,荟明醒来就直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幻芜就是感到他的不开心。她觉得她的小动作大概是被荟明发现了,她有些害怕,把脑袋缩到了叶子里。可是她又有些奇怪的情绪,她明明是想让荟明开心一点啊,难道这样也不对吗?她觉得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她不明白那种感觉叫什么。 在她缩着脑袋还没想明白的时候,荟明却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花瓣,他好听的声音传来:“我早就知晓你会食我的梦境,你本就是食梦生长,在这无人的地方你没有梦吃难以生长,让你吃点梦境罢了,我不过也是多睡几回觉。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织梦了。” 幻芜露出一只眼来看他,见他并不恼,才慢慢地展开叶子。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呢,果然是……吗?”荟明小声的说了什么,幻芜没有听清楚,可她听懂了荟明是在说自己厉害,忍不住伸出叶子来抖了抖,表示得意。 她很多第一次的感情,都是师父教她的,师父让她明白的,师父让她感觉到的啊。 “阿芜?” 幻芜回过神来,见是长绝喊的她,就连葛生也看着她。 一想到师父,她就总是出神,毕竟……她有很久没见到他了啊,也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你们在忙啊?” 长绝擦擦手,说道:“不忙,很快就好了,你怎么过来了?” “哦,我找了些书给你。”幻芜神色恍惚,把书一股脑塞进长绝的怀里。 长绝急急接过,倒更在意幻芜的状态,怎么好像突然被霜打了一样。 “《文始真经》、《通玄真经》、《清静经》、《玉皇经》、《紫清指玄集》……都是道法典籍啊。”葛生凑上来,一本一本的翻起书来。 “道法?”长绝看了一眼那些书,然后看向幻芜。 “凡人修仙都是从研习道法开始,你虽已不算凡人,但修炼法术的根本,总还是这些道法。”幻芜解释道。 葛生也在一旁点头:“我们也是从道门玄法开始修习的啊,”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书来,“这些是解释万物规律,讲究自然之法的大道,这几本是讲吐纳化气之法的,《清静经》是教人遣欲入静的修炼之法的,当年还被谷主勒令每日背诵。”讲到这里,葛生难得的露出几分沉痛的表情,倒是把幻芜逗笑了。 “《化书》是在你那里吧?”幻芜看向葛生。 “嗯,在我这里。还有《老子中经》、《三官经》都在我这里。”葛生摸着下巴想了一下,大多数讲祝由术、斋醮、符箓、祝咒之类的典籍都在他那里。 “等他把这些基础的看完,你再把那些给他看吧。” “行,不懂的可以问我。”葛生点头答应,十分热情地看着长绝。 俩人讨论的主角一脸懵,然后认命地接收了道家典籍一堆。 “《参同契》、《性命双修万神圭旨》这些呢?”葛生突然问道。 “额…….这些就,等阿绝看完了其他典籍再给他看吧。”幻芜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一脸高深地看着葛生:“你还有这种类型的书啊……” 葛生倒是十分淡定:“都是道家著作,我自然要研究。” “研究出什么结果?”幻芜好奇。 “十分高深,非我等可参悟。”葛生一张圆脸表情严肃,露出几分困惑加上几分对自己修行浅薄的不满情绪。 幻芜捂嘴笑,然后拍拍葛生的肩膀:“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修行之事还需要打好基础,不要操之过急。”倒颇有几分荟明的老成样子,然后转向长绝,继续深沉:“不是不让你看那些高深著作,是你年纪还小,更需要打好基础,等你把其他典籍看完,深刻地理解了何为精、气、神三宝,达到虚极静笃的境界,再修习采战之术方能有益无害嘛。” 葛生听得幻芜一番大道理,觉得十分受用,当即决决定勤加修习,对幻芜的高深内修表达出无限的敬佩之情。 长绝的年岁虽比葛生小,但比起葛生这种生长在山谷中的单纯的妖灵更加世故一些,光是听得什么“采战之术”就已经面红耳赤了,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懂的样子严肃听幻芜教诲,一张脸愁云惨雾。 幻芜心里已经被俩人不同的表情逗得乐开花了,早把之前因荟明而生的几分惆怅忘到了九霄云后。 幻芜气定神闲的上完课,乐也乐够了,就屁颠屁颠地留下书离开了。 长绝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身影走远,才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心里倒是安定了许多,能让她开心起来,自己的这几分羞臊倒显得值得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长吁一口气,刚坐下,就见葛生一张圆脸凑过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长绝:“……晒的吧。” 葛生拉起他的胳膊就走:“你气息不稳,定是神思不定,面红发热,气浊难静,看来幻芜的书还是送对了,来来,快过来研习,我教你打坐入定……” 长绝:“……” ------------ 第三十一章 秘密 ? 谷里的日子总是安逸平静的,时间倒是像流水一样一晃就过。 大家做事的做事,学习的学习,吃货仍旧上天入地的吃,懒散的人始终勤快的换着地方偷懒。 初夏的繁花总是早早的绽放在温暖湿润的荼梦谷里,小花精们也愈发活泛,幻芜听着满院子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倒是睡得安稳。今天是十五,晚上她不能休息,只能白天补眠。 过了一会儿,小花精们吵闹的声音也渐渐没了,许是被青猗赶走了吧。 幻芜睁开眼,揉揉脸,趁着身上寒气未盛不会冻住东西,快速吃了晚饭,径自去了后山。 木系妖灵基本都是属阴的,不过即便是再喜阴喜寒的草木,见了幻芜也是迅速躲避,以免被寒气所伤。幻芜就在草木自觉分道的山路上行走,一边感叹荼梦谷真是草杰地灵,小的们啥都没学会这趋利避害的本事倒是学得透彻,一边畅快地感受这种魔头降世生灵让路的愉悦感。 如果不是这般没心没肺的瞎乐呵,未免会太寂寞。 荼梦谷地形特别,碗状的山谷内环绕着一条水流,由谷口流进绕谷一圈再从后山流出,使整个山谷水汽充盈,草木生长旺盛,加上灵气充沛,特别适合妖灵生长修习。但一般的妖邪鬼魅却不敢来,原因就是荼梦谷的灵气特殊,乃是人间最为刚劲的龙气,荼梦谷地下就是本朝龙脉所在之地。 龙脉的龙气强劲,一般鬼魅根本无法靠近就会被其所伤,但也是修习正道的妖灵最适合精进修为的圣地。 大越开国先祖与神使签订契约,由神使守护此地,使得荼梦谷在帝京远郊却能安乐遁世。前任神使与霖淇燠的师父缉熙真人在人间师出同门,是以缉熙真人在尚未飞升时便长住荼梦谷中。 等到真人得道飞升,便拜入了陆压道君门下,秉持着陆压道君“潇潇自在任我游,自自在在散圣仙”的至高法则,除了偶尔回北海鱼鲮岛,便常年游离于六界之中,这荼梦谷就流落到了缉熙的好友荟明的手中,荟明因为一些原因倒是接了“守护龙脉”这个职责,成了荼梦谷的谷主。 不过因为朝局动乱,今朝并未有神使继任,碍于礼法嵇晔便丢出了幻芜作为顶包“神使”,所以鬼使神差的这龙脉宝地就成了幻芜的老巢。 就连从窅娘那里“顺”来的万容鼎,也被幻芜随意丢在了后山,由龙之正气来净化满身的邪气。 幻芜一路走到后山断崖,崖下就是绕谷而流的河水,河水对面就是荼梦谷最外围的悬崖,除了入口处,想要进入荼梦谷就只能从这里跳崖了。 幻芜蹲在地上拨开杂草,摸到一个约莫二指粗的铜环,往上一提就拉起地上一扇不起眼的竹门,竹门打开就见一个地道口,可容一人拾级而下。 幻芜提起裙摆走下楼梯,再反身拉下竹门。崖边草木葳蕤,不细看很难发现隐于此地的一扇竹门。 一般的地道都是横向的,但这个地道却是竖向的。幻芜需要踩着石阶向下行走半刻钟,再推开一扇石门,才能到达崖底的石室。 这间石室不是密封的,朝河水的那面是完全打开的,说是石室,不如说是位于崖底的一处石洞。这地道、石洞都是荟明为幻芜建造的,就是为了每月十五这天,幻芜可以一个人来此运化掉她的满身寒气。 一来可以远离山上的草木生灵避免它们为寒气所伤,二来可以让幻芜的寒气从洞口处发散掉,若是真个密封的石室,只怕幻芜的寒气能将整个石室封冻。 幻芜坐在洞口,看着月如银盘从对面的山崖上冒出来,银纱般的白月光一点点铺满脚下潺潺的河水,再一点一点漫向自己眼前的山石,直到完全的包裹住自己。 这种被月光吞噬的感觉,像被极地之处的白雪淹没。真冷。 她其实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小时候的无助感太深刻,以至于每到十五都会厌弃自己,如若不是师父带着年幼的她来到这里,教她疏导之法,她恐怕只能忍着寒气不泄,直到自己把自己冻上。 “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荟明笑着说,他欣长的身影遮住了月光,幻芜缩在他的影子里,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受到了庇护,“你看你多厉害,一伸手就可以冻住河流。”荟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幻芜睁大了眼睛,见那双手完好无损,她才安下心来,舒了口气。 “别怕,就算冻住河流也没关系,明天太阳一照,冰层消融,河流就会继续流动的。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荟明把手伸到她的眼前,掌心掬满了月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所以别怕,要是不开心,就朝着山崖打吧。” 然后她就真的朝着对面的崖壁发泄了很久很久,直到……没有荟明的陪伴,她也不会再害怕。 幻芜站起来,转身走进了石洞深处,树灯被她抬手冻住,烛火被凝在冰里,整个石洞格外明亮。 她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随手一按,整个石壁就自上而下缓缓地倒下一块薄薄的石板来。石板长约六尺,宽约三尺,整块嵌入石壁中,待石壁完全放下,另一头仍然嵌在石壁上,就像一张原本叠在石壁上的石床。 幻芜席地而坐,石板的高度刚好到她胸前。她专注地看着石板,食指细细地描摹着石板上平铺着的一画帛。画帛轻薄如无物,透着柔和的光晕,光晕中隐约可见一女子的形态。 女子身姿纤长,手握一杆火红长枪,一身明光铠甲,足见其飒爽英姿。她虽五官未全,却仍能感觉到那蓬勃的英气,仿佛马上就能从画帛上跃然而出,长枪横扫,气吞山河。 幻芜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任何不妥,然后双掌暗向石板中心,整块石板“咔嗒”一声缓缓下降至地面,只留下三指宽的一块石框,与人间绣坊中绣大图样的大型绣架并无什么差别。 没有了石板的阻挡,烛火的光完全透过画帛,画帛上的人形更加栩栩如生,分毫毕现,宛如真人。 幻芜指间凝出绣针,以寒气凝成的银色绣线随着绣针,被幻芜一点一点绣入画中。银色的丝线在幻芜绣那女子头发的时候,瞬间变成黑色,每绣一分,幻芜身上的寒气便少一分,画帛上的生气便多一分。 月上中天,真个大地此刻都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格外明亮。 长绝背起药篓,想起药单上独缺的硬骨凌霄,决定趁着这明亮的月色去后山碰碰运气。 今天是十五,幻芜应该在谷中某处闭关吧。他是见过幻芜寒气发作的样子的,不担心是假的,可他并不想去打扰她。 草药有灵,月圆之夜吸食月寒精气可谓是所有木属阴属的盛宴,这种时候能找到的稀有药材自然也特别多,原本躲起来的木精地精也会跑出来玩耍。这一路上长绝就挖到好多木精,只要有灵识的他都放走了。 见他没有危险,稍微胆大地精就上蹿下跳的逗他玩,长绝也只能无奈地挥手赶开,不过收获也不少,这样的夜晚出来一趟果然是对的。 只是没见到硬骨凌霄,长绝环视了一圈,只有崖壁那边没有寻过了。 长绝一边往山崖那边走,一边小心脚下以免踩到那些调皮的精灵。 沿着山崖走了大半圈,长绝一无所获,葛生明明说过谷中长有硬骨凌霄的。 长绝叹了口气,席地坐下,今夜都过去大半了,只能明晚再找找另一边的崖壁了。 月圆之日连夜风也无,景致倒是迤逦。崖下的流水如玉带飘过,银波粼粼盛着漫天星子。他看了片刻,忽然直起身,那崖下龙爪形的花朵不就是硬骨凌霄! 长绝往前几步,趴在崖边往下看,正是一簇凌霄绽放在崖壁中间,不过要够到还是得下去才行。 辛苦采的草药不能弄掉了,他把药筐放下,直接就纵身一跃,如燕子一般轻巧地飞入崖下,在空中回身一脚踏上崖壁,借力跃起后一手抓在凸起的石块上,另一只手刚好能摘到硬骨凌霄。 朱砂色的硬骨凌霄就像山崖上燃烧的一簇簇火焰,长绝采到花心情很好,刚准备飞上山崖,就见到右侧崖底似有微光闪烁。 长绝身体往后仰,与山体拉开距离,就见右下方有光闪烁的地方好像是一处石洞。 没有多想,长绝把凌霄花往前襟里一塞,松开手顺势往下坠,足见轻点岩壁,抓住靠近山洞处的一根树枝,借力一荡就坐在了树干上。 还是先看一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进去。长绝就像只猴子似的趴在树上向山洞里张望,从洞里发出亮光的正是幻芜的画帛,此刻她还在埋着头刺绣,完全没注意到有颗脑袋正在洞口处张望。 在看到幻芜的那一刻,长绝就犹豫了,这么偷窥别人不好吧。但犹豫也只是一瞬,他决定就在这里等一等,等看到幻芜好好的回去了他再走。 做绣活能发出什么大动静呢,可是长绝却觉得山洞里的所有声响都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他靠在山崖上,两条腿搭在树干上,抬头看着月亮,月色将他的双眼染得格外明亮。 不用刻意凝神去听,他完全不由自主地就能将幻芜的任何动静放大。冰封因着寒气减弱而渐渐融化的声音,绣针穿过画帛发出的细微响动,还有幻芜轻浅的呼吸声。 其实不用看,他也能合理想象出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一个特别有好奇心的人,跟他无关的事他通常是特别平静的掉头就走,可事关幻芜就另当别论。 他忍不住不去关心。 银线用光了,说明幻芜体内的寒气也耗光了,她费力地站起来,每动一下都要歇息一会儿。 她托着画帛轻轻一抬,如纱般轻透的画帛就慢慢上浮,贴合在石壁凹陷处。 幻芜扶着石壁,看着画上这个还没有脸部的女人。 花一个晚上,也不过才绣了几缕头发而已,全部绣好看来还要花很长时间,可是再长能有十年那么长么? 八岁那年她无意间触到机关,打开石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荟明打算让她做什么,她也决定好了要做什么。 绣完这具身体用了十年,只剩下最费神的头部,至多也就两三年能绣好。 她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如果自私一点,应该还能有更多的时间吧。 幻芜想笑,但她只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笑出来。 她轻拍了一下墙壁,石板合二为一,慢慢上抬。 长绝听着山洞里的声音,从树上跳下来,直接站在洞口。他看到即将合上的石壁,里面的画帛上是一个身披战甲的女人。 幻芜站在石壁前,待石壁完全合上后,她走上前摸了摸石壁,然后将额头抵在石壁上。似乎是在休息,又好像是在和里面的女人说话。 不过片刻,幻芜直起身子,刚走了两步,就直挺挺的往前倒。 还好山洞里都铺了细软的干草,幻芜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被一个怀抱接住了。 ------------ 第三十二章 守护 ? 师父! 幻芜刚想喊出口,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就发现了来人不是荟明。 这不是师父的怀抱,不是师父身上的气味,师父的身上也没有那么暖。 她有些失望,以前师父只要在谷中,也会这样突然出现接住她即将栽倒的身体。那时候她总是觉得丢脸,就会死死的闭上眼睛,任由荟明把她抱到幻妖草的草田里。 但是此刻,她睁开眼,身体还在那个怀抱里,这个怀抱太暖了,出于天性她也完全不想离开。 “你跟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冷静。完全没去注意她对这个怀抱也很熟悉,不需要思考她就知道来人是谁,可她现在显然处在一种秘密被窥探的恼怒中。 “不是。”简单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跟往常一样,可是瞬间就熄灭了幻芜的气恼。 幻芜有些无奈,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的人,想来这次确实是碰巧。 心里轻松起来,她不管不顾地靠在他怀里,突然生出几分好像再次有了依靠的安慰,紧绷的神经放下疲惫感剧增。 白给的靠垫不蹭可惜了,完全出于本性的耍赖,她闭上眼,嘟囔道:“我累了,我想睡会儿。” 长绝有过上次的经验,很自然的抱着她找个舒服的地坐下,就当自己是她的供暖炉。 也许是长绝火系的身体真的让幻芜睡得很舒服,她完全放松了,在他的怀抱里左扭右扭,似乎是在找最舒服的姿势睡觉。 再怎么心无旁骛的人也让幻芜扭得十分不自在,可是又不能丢开怀里的人吧,长绝只好认命地僵着身体,让幻芜自己折腾。 扭了一会儿,终于是不动了,可是这并不能让长绝放松下来,因为幻芜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把脑袋凑到了他的颈窝处,呼吸间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然后就往领子里灌。 这会儿不只是僵硬,他连呼吸都不敢了。脖颈处的气息非常轻浅,可一呼一吸间也能让他止不住地颤栗。 长绝只好打量着山洞里的各处来分散注意力。 身下的干草很厚很软,几乎铺满了整个山洞,墙壁上石块棱角也被磨得很平滑,一些凸出的石块索性包上了棉布。 看来是避免她摔倒磕伤做的,她以前应该是在这里受过很多伤吧?是她一个人做的这些?青猗葛生他们知道这里吗?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吗? 一个人度过的时光,也许会很孤单吧? 长绝一边想象着她可能拥有的过往,一边忍不住将怀抱收紧了一些。倒是没有那么尴尬了。 他侧着头看着身边的石壁,这里面就是幻芜绣的那幅画。 那个人是谁?她又为什么要绣这幅画呢? 这原本就不是他该过问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她做的事呢。 一瞬间袭来的无力感让他有些失落,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刻给她一个怀抱。 给她一点温暖的话,是不是可以让她少一点孤单? 希望可以吧,即便不可以,他也不想放开她,丝毫都不想。 长绝稍稍低头,下颌就贴上幻芜的额头,温凉柔滑的触感,他突然渴望这样的时刻能停留得久一些,他能不再顾忌别的稍微放肆一些的靠近她。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住着衣襟的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嘴唇也贴上了他颈侧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长绝瞪大了眼睛,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寸皮肤上了。 他觉得他的脸现在应该红得发烫了。 幻芜似乎是做了噩梦,抱他抱得死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后一棵浮木。 颈侧有一些湿意,一颗水珠从他的脖颈留下划过他的锁骨滚进了他的衣襟里。 幻芜她……哭了? 这认知让长绝久久无法回神,他微微低头,只能看到一颗晶莹划到她的下颌处,将坠不坠。 他伸出手指,触上那一颗泪珠,那滴泪就滚落到他的指尖,圆润晶莹,似乎能折射这世间任何一丝微弱的光芒。 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那颗泪珠发呆,好像用眼光就能把那颗泪珠看透似的。 她梦到了什么,能让她哭呢?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即便是在一些危急时刻,她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喊苦喊疼,她甚至还能没心没肺的开玩笑,或者是十分冷静的思考对策。 这些都跟她平日里的表现是不符的,比起那些霸气又厉害的女子,她或多或少都显得有娇气,脆弱,甚至有些娇憨懒惰。 她就像是人间那些富贵世家养的小姐,文静、活泼、娇贵的姿态她都有,跟她们不同的,也许就是幻芜不会动不动就看花落泪,观鸟忧心吧。 即便心里的不安是常态,她也总是露一分而藏九分,以至于长绝也渐渐以为,她的忧愁伤心总能随风而逝。 他的确不懂她,即便是此刻,亲眼见到她的眼泪,他还是不敢妄称自己见到了她最脆弱的时刻。 最脆弱的时刻,她也留给了梦里的自己来面对。 不可遏制的心疼了,像有人拿着沉重的石块,一下一下砸在了他的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合起手掌,把指尖那颗泪珠按进了掌心。 “师父……别走……”幻芜呢喃出声,顺势搂紧了长绝,整个脑袋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的师父吗?荼梦谷的谷主,那个他只见过三次的仙人。 对幻芜而言,她的师父应该是最最重要胜于一切的存在吧。可是对他而言,幻芜就是那个存在。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即便这注定是一场败局。 他不是一个耽于世俗的人,他不觉得师徒之间的爱恋有多么的不容于礼教,爱上一个朝夕相处又有恩于自己的人是多么容易的事。 幻芜如此,他自己也是如此。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心里就只剩她了,不由自主不容辩驳。 也许是从第一眼看见幻芜的那刻起,他就已经老在了万年之后,所有的悲欢无常于他而言,都是牵绊在一人眉眼上的烟波。 悦之无因,遂感心疾。 满腹心绪都在一人身上,更容易感知到她极力隐藏的眷恋。他早就感觉到,幻芜对荟明的情愫,不是一般师徒之间的那种敬仰依赖。 直到此刻,他完全明了,幻芜应当是爱着她的师父的。 每当幻芜想起荟明,谈到荟明,甚至流连在荟明的住处时,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都是女儿家对心上人的爱慕之态,他的所有,都能牵动幻芜的一悲一喜。 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可是现在,理智却迫使他面对。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心上的梨花,都只为另一人开。 他想笑,可是心上传来的绞痛几乎让他不能呼吸,满满的酸涩溢上鼻腔,充斥着眉心。 他闭上眼,把头靠在石壁上,缓缓地呼吸着,似乎这样才能缓和他满腔的酸涩。 自从长绝发现自己对幻芜情感后,他迷茫过,纠结过,还自责过,幻芜于他有恩,可他却对恩人生了妄念。 可上次幻芜的挺身相互,却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坦然接受了心里的那份爱恋。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只要能看着她就好,只要能守着她就好,她爱慕着什么人又与自己何干。可是现在他的心里竟生出几分妄想,他想让幻芜的心里,也能有他的影子。 他想让她的心里,只有他的影子。 他的爱就是这般自私卑劣么?长绝扯了嘴角,笑容里是对自己满满的讽刺。 幻芜是哭醒的,直到睁开眼,还是忍不住地流眼泪。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做梦,幻妖草为人织梦,本身是不会做梦的,可她竟然做梦了。 她梦到了师父要她取出草妖的灵精去复活洛昭,她不愿意,师父看着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将你养大,助你修炼,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复活洛昭,可你如今竟然敢违逆师命。” 无论她怎么认错哭喊,荟明还是走了,他说:“我不会逼你,既然不愿意,那为师就另寻一株听话的草妖当徒儿,你我之间的师徒情分就此断了吧。”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如此绝情的荟明,她很想说,她早就知晓了他的愿望,她已经快要绣完了,再给她一点时间就好。 可是幻芜说不出来,她抱着那幅画帛拼命地追赶荟明,可就是追不上,她狠狠地摔了一跤,怀里的画帛就飞了出去,飞进一堆燃烧的火焰里,直到火苗一点点吞噬了画帛。 做梦真的好难受,她再也不想做梦了。 幻芜止住抽咽,才发现自己被长绝抱在怀里,她伸手擦掉满脸的泪,抬头就见长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着自己。 她现在倒是更希望自己晕过去,实在是太丢脸了。 这个时候能稍微打破一点尴尬的只有不要脸的招数了,幻芜颐气指使:“你背我到幻妖草田里吧。” 长绝背着幻芜,很快就回到了山崖上,他捡起药篓挂在脖子上一言不发地往幻妖草田走。 原来是出来采药的啊。幻芜看了一眼药篓,突然想说点什么。 长绝平常话也不多,可从没让幻芜觉得这般无措,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快要天亮了,天边被薄薄的日光染成好看的水蓝色,月亮却还未落下,挂在水蓝色的天幕里变成温柔的白团子。 这是幻芜第一次看到的景象,以往的这个时候,自己应当还在昏睡吧。 她认真地看了看背着自己的这个少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高挺的鼻子,以及那几乎能盖住整个眼眸的睫毛。 这两次因为长绝在身边,她的昏睡时间都比以前短了,而且精神力气都还恢复的不错,如果上次是巧合,那么这一次只能说,长绝的体质可能真的能帮助自己加快恢复。 因为是凤身的缘故吗?还是火系得缘故?如果是火系的话,那霖淇燠是不是也……还是算了吧。 霖淇燠那个家伙还不折腾死自己,管那么多呢,反正长绝又不会跑了。 可是,刚刚也不知被他看到多少,幻芜趴在长绝背上,斟酌了一下,才问道:“你刚刚……都看到了?” 长绝也不知道幻芜问的是刚刚看到她哭,还是看到她在山洞里做什么,可无论是哪件他都看到了,他点点头:“嗯。” “不准告诉别人那个山洞的事,青猗葛生他们也不行。”幻芜把头埋在长绝背上,说出的话也瓮声瓮气的。 这下长绝倒是明白了,她指的应当是她在那石洞里绣那幅图的事,这事竟然连青猗他们都不知道。 就像是应和他的想法,幻芜接着说道:“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你知道了。被你看到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但这是我的秘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知晓。” “好。”被他这么一说,长绝倒有些好奇了,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并不是多嘴的人,何况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他也不想让别人知晓。 可以守护幻芜的秘密,长绝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开心了一些。 得到他的承诺,幻芜安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长绝只说了简单的一个字,却能让她信服。 幻妖草田很快就到了,长绝蹲下来,让幻芜可以直接坐下来。 “幻妖草有助于我恢复,我在这里睡两天就好,你回去吧……不要让青猗他们觉出异样。” 长绝点点头,刚要起身离开,幻芜却突然拉住他的衣摆:“你都不好奇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晓么?” 长绝转过身,说道:“好奇。可这既然是你的秘密,就说明确实不方便告知他人。被我这样撞见了,虽是无意的,但我还是觉得唐突,你不怪我我就很庆幸了。” “你就不怕我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么。”幻芜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很想问这些问题。 看见她带着别扭又小心的神色,长绝的心里就软了,连带着神色也柔和了起来:“不怕,阿芜定是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的,”他顿了顿,却又好像坚定了什么似的,“其实就算你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也不在乎。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无论什么事……”幻芜怔住了,她抬起头直视着长绝:“哪怕我要做一些有违天道的事,可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你也不在乎?那如果我要付出很多很多,甚至我会因此而死呢?” 因此而死? 长绝愣住了,脑袋突然一片空白。不行,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会劝你停下来,我会制止你,我会……他看着幻芜那双眼睛,想说的话全然说不出口。 那双眼睛那么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藏着小心翼翼的渴求。 “如果会死的话,我很想阻止你去做,但是你明知道要付出那么多还要去完成的事,我又有什么理由制止呢?” 他回望着她,笑容温暖,“就算我阻止了你,那么以后,你应当会难过吧,会后悔吧,到时候你定会怨恨我的,那我可……亏大了啊。你要做的事定然有你的理由,也许旁人无法认同无法理解,那又怎样呢?你只要去做就好,我会陪着你,如果会死的话,那我就陪你走到最后。”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可我就是自私的人啊,这天下世人,与我何干?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唾弃我吧,可我的心就是这样小,只装得下一人。你想做什么,我就挡住那些想要阻止你的人,好让你安心去做;你觉得累了,我就守着你;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哪怕是要入地狱,我也会扫清一切鬼魅。 因为我想要守护的,唯有你一人啊。 ------------ 第三十三章 萌发 ? 幻妖草轻薄如纱的花瓣漫天飞舞,天边淡金色的微云在长绝身后连成一线。 晨光耀眼,可在幻芜眼中,眼前这个笑容真诚干净的少年,却比一切光华都要炫目。 长绝垂首,漆黑的眼眸把幻芜真个人容纳入内。温和却又放肆,不容她逃脱。 幻芜一直记得长绝的这个眼神,像是万年前一滴晶莹的树泪凝成的琥珀,带着沧海桑田永恒不变的誓言。 她突然觉得心跳慢了,一下一下却格外清晰,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以为,他会惊讶,会不解,甚至会恼怒的。即便不知道她具体是在做什么,可听到她那样说,大概也会明白她应该是在做一些别人知道了一定会笑她蠢的事吧。 可是他的意思,是愿意陪着自己一起犯傻的意思吧? 很早以前她就想过,要是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一定会骂她蠢,责备她的痴傻。甚至她的内心,似乎也是在渴望着被人骂上一顿,这样她还能心安理得一些。心安理得地将他人推至门外,继续做一个不可一世的痴人。 她才能心安理得的孤独下去啊。 可是现在,有个人告诉她,他不在乎,他理解她,他愿意陪着她守着她跟她一起犯蠢。 那她要如何才能,继续装作没事的孤独下去呢? 鼻腔酸得发疼,她咬住嘴唇,侧过头,下巴整个埋在臂弯里,好掩盖那一丝带着颤音的哭腔:“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呢。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好好睡。”长绝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抚上了幻芜的头顶。 幻芜听着长绝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忍不住摸了摸头顶,刚刚好像……是被安慰了吧。 脸好烫,应该是因为丢脸吧。对,今天真是……太丢脸了啊。 长绝走出花田,回头看了一眼花田里的人,她仍旧抱着膝埋着头坐在那里。 这才是幻芜吧,褪去外壳后的内在,像一团棉花,脆弱又敏感,柔软又坚韧。她不需要别人去温暖她,因为她自己本身就是温暖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滴泪。那滴泪很烫,灼得他坚定了自己的心。 他弯唇一笑,是啊,何必在乎那么多,人生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自己把握的,那么至少让他的心,能够自己去把握。 幻芜醒来已是第二天夜里,比以前早了大半天。如果不是看见幻妖草田外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她甚至都要怀疑,昨夜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你怎么在这里?” 长绝正在出神,被突然出声的幻芜吓了一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如果他有耳朵的话,那就该竖起来了。 “我……我白天都在院子里,没让别人发现,入夜了才想着来……来这里看看。”长绝微笑,小虎牙晶晶亮。 他这是,在害羞?这般想着,幻芜也莫名地害羞起来,她曲指掩唇佯装咳嗽,才道:“你回去吧。” 长绝脸上的笑黯淡了几分,他顿了顿,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我就在边上,帮你守着。” 这话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幻芜的脸就是不可遏制的烫了几分,幸有夜色做掩,才没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可她心里终归是异样的,好像自从昨夜后,再见到长绝,她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我没事了,我是说……我也要回去了。” 她其实想说“不用守着了,我们一起回去。”但舌头好像打了结,再说不出像从前那样和善亲切的话来。一定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脑袋也糊里糊涂。 幻芜很郁闷,只想赶快离开这个窘境,回去再睡一觉,她垂着头,走得飞快,直接略过身边的长绝。 长绝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快,心里又失落又懊恼:终究还是太唐突了,惹得她不喜。 奔到半道上的幻芜突然停了下来,像根迎风而立的小树苗似的,戳在原地发愣。长绝被她的举动唬了一跳,刚想上前看看,就见她侧过头,垂着眼,喃喃说道:“今天不用守了,你若是想来,下个月再来守好了。”话音刚落,幻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说这些,她只不过是不想让身后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变得黯淡。 一直到幻芜的身影看不见了,长绝才反应过来那话的意思,他笑起来,胸口泛起抑制不住的甜意,好像连这夜风里都灌了满满的蜜糖。 从那以后,长绝真的每月十五都会守在那里,有时候幻芜来得慢了,他还会直接到石洞去,只不过他都不会直接进去,而是在洞外询问,若幻芜真的需要帮忙,他才会进去。 日子久了,幻芜也默认了他的存在,直接待在山洞里让长绝接她去幻草田,长绝也不必再出声询问,直接掐好点出现。有好几次都是幻芜听见了他的动静,才惊觉自己的灵力已经快耗光了。 越来越多的默契,越来越深的依赖。 幻芜自己,也越来越别扭。像她这样一直信奉物尽其用的人,有什么好别扭的,不过是帮个小忙而已啊。可当青猗有次问她:“小姐,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好像越临近十五越高兴地样子。” 幻芜摸着自己的脸,笑容僵硬。的确,这回连她自己也无法忽视,自己心里那点莫名汹涌的小期待了。 有什么好期待的?期待见到长绝吗?可她平常不也经常见他,为何在十五这天会期待见到他? 莫不是……自己在期待与他独处?期待这份可以依赖的安心? 幻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试图拒绝长绝的守护,可当醒来真的看不见长绝,她的心又会突然空了一瞬,然后再远一些的地方见到那个身影,那空掉的地方又能瞬间被填满。 幻芜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可她无法自诊。 “淇燠,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幻芜一脚踏进霖淇燠的院子,劈头就问。 “昂?”霖淇燠捧着一个比他的脸还大一倍的转日莲,正从里面抠出瓜子,再剥掉壳,挑出瓜子仁放在一边。 “去找铸师啊。”幻芜的精神都被自我折磨光了,她木然地走到桌边坐下,扫一眼桌上的大小物件,抓起一把瓜子仁扔进嘴了,无知无觉的嚼着。 我的……我辛辛苦苦剥的瓜子…… 霖淇燠看了一眼幻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艰难地说道:“随……随便,不过最好不要到入冬了……” 霖淇燠话音未落,幻芜又抓了一把瓜子仁,继续嚼。 “……不然,那个讨人厌的铸刀师不会开门的。”霖淇燠闭了闭眼,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默默地挪开了幻芜眼前的盘子,决心自己守卫那最后一点劳动成果。 “那我们尽快出发吧,三天,啊不,明天就走!”幻芜转头瞪着霖淇燠,那眼神让霖淇燠觉得,好像他不答应就会被咬死。 “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急得跟逃命似的,但霖淇燠还是答应了,“那你要让长绝多做些糖炒栗子,我要吃……” “不带他,就我们两个。” “哦……啊?不带他,那兵器谁用?”霖淇燠挠头,莫不是他错过了什么。 “他用。” “那不能不带他,兵器是认主人的,主人不在场,谁知道铸出来合不合适。何况这也是他们寿山上的规矩,不见主人,不铸兵器。” 幻芜沉默了,她当然明白,主人的品行资质也是一个好铸师铸造兵器必须要考察的条件,就跟她为人织梦之前,要知道所托人的过往性格等等,品行不端所求不正的人,她是不会应允的。 可她就是想躲开长绝才想要出谷的啊。她需要冷静一下,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我……”“铸造什么兵器?”幻芜转头,见长绝站在院门发问,她随即收回视线,看着霖淇燠。 霖淇燠郁闷,这是要我顶缸啊。“幻芜想为你铸件兵器呗,就是上次你们带回来的那块陨铁,她没告诉你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幻芜瞪他。 “额,那什么,我认识个铸师,所以她让我带你们一同去。” “我就不去了,你带阿绝去就好。”幻芜还是没有看长绝。 长绝听见这话,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霖淇燠看着这俩人,越发觉得,他真的是错过了什么了不得事啊。 “阿芜不去的话,我也不必去了。”长绝看着幻芜,直接对她说:“我本来就是你的……护卫。没有你,我还护什么。” 护卫?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护卫了,我把你当……当弟弟啊。幻芜纠结着,表面一派平静,内心正在咆哮。 “她也不去,你也不去,就我去啊?也行,不过那陨铁还有妖丹铸造出来的兵器,看来也只能认我为主了哦。”霖淇燠看着幻芜,笑得像个烂柿子。 幻芜那点小家子气被激发:“不行!”她一把夺过霖淇燠的盘子,仰头就倒进嘴,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嚼一边恶狠狠地说:“去就去!哼!” 幻芜甩袖就走,路过长绝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 长绝被瞪得无辜,但心情却莫名松快了许多,他转头看霖淇燠,就见他盯着空盘子,一脸生无可恋。 吃货霖从此决定,再也不用这种豪爽的方法吃瓜子了。 ------------ 第三十四章 解惑 ? “你俩究竟是怎么了?”霖淇燠缓过劲来,抱着转日莲,一颗一颗地嗑着瓜子。 “没什么。”长绝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哪是没事的样子啊,霖淇燠腹诽。“幻芜这种人呢,表面上看起来亲切无害好相处,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她就是个嚼不烂煮不熟的铜豆子,硬得很!” 长绝点头,确实,幻芜是个外热,也不算很热,但是内冷的人,一般人很难真正进到她的心里去。 “但是呢,再熟一些,就会觉得,她的铜豆子不过也是纸糊的假象罢了。”霖淇燠戳戳长绝的心口,“她这里,可是很软的。”话说完,又觉得不对:“我是说,她的心很软。” 长绝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脸成了个熟番茄:“你想什么呢!” 霖淇燠无辜状举手:“我什么都没想啊,她那种平板身材。”眼看长绝头顶都要生烟了,霖淇燠赶忙转移话题:“她那样的人,对世上的一切感情都是很小心的,包括司药仙君,她也不敢予求予取。她害怕失去,所以更害怕得到太多。” 长绝垂着眼,遮掉了一片萧瑟。 “女人就是麻烦。别的人我可不敢讲,不过幻芜嘛,我觉得我大体还是懂她那么一丢丢的吧。”霖淇燠伸出食指,拇指压在第一个指节处,形象地表示出“一丢丢”的深浅。 长绝抬眼看他,脸上是满满的求知欲。 “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吧,像她这样特殊的存在,你说有用吧确实有用,可没用吧又真的没什么用处,她在世上连个同族之人都没有,很多感受是我们都无法体会得真切。” 世事就是如此,没有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话说得好听,但针没有扎到你身上,你是不会感觉到痛的。 “她是真的孤独。”霖淇燠难得的露出认真的表情,“一个人孤单的时候,就跟生病的时候差不多,最容易感到脆弱。 一个人脆弱久了,要不就彻底的放弃自己依靠别人活着,要不就筑一座城墙,彻底的把自己封闭起来。阿芜属于后者,却又不是完全的后者,她加入了一点前者的因素在她的这座城池里,就是司药。” “你也知道阿芜她……”长绝不是不明白,但只是没想到,霖淇燠看幻芜看得如此透彻,或者说,是他更懂她罢了。 “不知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阿芜对司药是什么感情,男女之情吗?说不准,也许不止吧。对阿芜而言,她对司药的感情,恐怕不能用所谓的男女之情就将它概括了,应该更深刻,也更厚重。你想想,作为游离于这三界六道的存在,司药应该是第一个肯定了幻芜的存在的人,亲自看护养育她成长,中间的过往不必细想也能知道,在没有肉身的无尽岁月里,哪怕只是简单地陪伴,也能胜过一切吧。” 长绝点头,是啊,所以自己的那点妄想终归是妄想罢了。他喉中苦涩,一把抓过霖淇燠的转日莲,连壳带肉的生嚼着。 霖淇燠:这俩人悲愤就悲愤吧,怎么都抢自己的零食! 算了,不跟失恋的呆瓜计较。霖淇燠左掏右掏,终是掏出了一小袋花生仁,心满意足的继续:“说白了,幻芜就是靠着司药活着的,简单概括就是——万事以师父为中心。你别看她好像活得稀里糊涂的,但她这人,如果不是她师父让她待在谷中用天赋灵力尽其所能,她能那么乖乖待在这里当什么劳什子梦医么?她的懒散天性没心没肺都是留给除了司药以外的人的,至于司药么,让她去死她也能麻溜的找刀子去。” 长绝听着这话,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可是一时也说不上来。 霖淇燠见他这般愁眉苦脸的,觉得堵也添了,火候也差不多了,搂着他的肩膀说道:“可是即便幻芜如何想,司药可是上仙,心中存的可是大道,他是绝对不会喜欢阿芜这种丫头的。” 长绝睨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 霖淇燠眨眨眼:“我师父他老人家是不着调,师父没个师父的样儿,唯一有用的就是八卦属性。作为司药的总角之好,他老人家可告诉了我不少关于司药的小秘密。” 远在万里之外的缉熙道人鼻子痒痒,连打了三个打喷嚏。 “何况你看也知道,司药这么许久了才回来过几回,他对幻芜是挺好的,可那是作为师父。可幻芜呢,连这唯一的依赖也是忽近忽远的,还不把人给折腾死?反正要是我吧,心都凉了大半截了。可幻芜就是倔呗,铜豆子属性发作,半个昆仑山都拉不回来,死吊着不回头,对付这样的人,温水煮青蛙可不是上上策,你看你才煮了多久,她人就跑了,见到你就跟见到鬼似的,这青蛙是煮不熟的。” 这话说得俗,不过好像挺有道理。自从长绝打定主意跟随内心,不再遮遮掩掩,被挑破心意他反而不会觉得多不好意思,他只是好奇:“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霖淇燠翻了个大白眼:“连阿芜这种白痴都觉得不自在了,你还能更明显一点么?不过嘛,谁叫这谷里也就数我最聪明呢。” 长绝决定不接这话头,继续问:“那要煮熟阿芜这颗铜豆子,应该怎么煮?” “你小子果然……哈哈哈哈,你真的喜欢阿芜啊?啊哈哈哈哈哈……哎呀,你干嘛扔我!” 霖淇燠揉揉脸,看着地上转日莲的残骸,心有戚戚焉:还好我头硬。 “你看看你,就是太暴躁了,又冲动,做事不过大脑,这样怎么追女生,尤其是幻芜这种呆头呆脑的草妖……诶诶,重点来了,别动手。你要像烈火一样炙烤她,释放出汹涌的爱意,让她凉了大半截的心热回来,你想想,她的心是你焐热的,心里还能没有你么,先不说与司药一争高下吧,但至少有地位了啊。别让她总把你当弟弟,要让她把你当个男人,直接把她包围,让她无路可逃!” 幻芜一股脑跑回自己的院子,她揉着腮帮子,嘴巴发酸,心里也不是滋味。 “唉……”这叹气声大得,青猗都不能再无视下去了。 “小姐,你思春呐?” 幻芜被青猗这么冷不丁的一问,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谁……谁思春了?!” 青猗幽幽地看向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除了你还有谁。 幻芜被这么盯着,心里莫名有些发虚:“没……没有啊。” “小姐,”青猗干脆地将抹布一甩,直接坐在幻芜对面,严肃地说道:“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说吧,出啥事了?” “不对劲?哪有不对劲,我不是挺正常的……吗……”幻芜看着青猗眉尾跳动,嘴角抽搐,很明显是忍耐力即将耗尽的标志,越说越小声。 “正常?你还好意思说你正常?你看看你啊,成天心不在焉的,叫你半天也没反应,这就算了毕竟你以前也总是摊在那里没个正形的,但是!”青猗圆眼一瞪,双手叉腰,打算把积压的数落全盘输出:“你连你最爱的珠宝首饰的没兴趣了!”青猗一把拔下幻芜头上的发钗,凑到幻芜眼前。 幻芜盯着眼前的绿玛瑙步摇,赤金累丝呈葫芦扇形,上面镶嵌着小小的珍珠,造型新奇可爱,可是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啊…… “别想了,这是前几天刚打好的,上回给你看的时候,你就两眼发直,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肯定没记住。” 青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心塞状:“以前的幻芜是只要看见这种亮晶晶的东西就会扑上去,双眼发亮,怎么着也要把玩鉴赏个大半天,再小心翼翼的收好,满足兴奋得打滚,可你看看你现在,面无表情,反应迟钝……小姐!你莫不是要死了吧!”青猗抓着幻芜的肩膀哀嚎,就差痛哭流涕了。 “你起开。”幻芜推开青猗的凑上来的脑袋,夺过步摇,重新簪在发间,“你小姐我好着呢!我不就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青猗已然撬开幻芜的嘴,重新拿回抹布一脸淡定的回问。 再不说出来没准青猗能把自己当怪兽给扒了,幻芜斟酌了一下,开口:“嗯……我有个朋友……” “你哪来的朋友?”青猗背着身擦柜子。 “你听不听?”幻芜觉着如果她的眼睛能喷火的话,青猗肯定被烧成灰了。 “听听听。” “我那个朋友呢,一直以来都心有所属,但是最近她发现,她好像似乎喜欢上了别人,她又拿不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那个……朋友,所以就特别困惑……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所以我也困惑。”幻芜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心虚,全程抬头看屋顶。 “你那个朋友是男的女的?”青猗背着身擦妆台。 “这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青猗终于转身,眼神中透着看遍万千话本子之后独有的那份自信,“如果是男子,那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他十有八九是变心了,女子嘛,大概就是暂时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吧。” 看着幻芜一脸的怀疑,她接着说:“你想想,你接触过那么多人啊事啊的,大体都是男子易变心,女子多痴缠,是也不是?” 幻芜回忆了一下,虽然这样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按比例来说,好像男子变心的比例是高那么一丢丢。 “虽然痴情的男人也有,但终归是凤毛麟角啊,大多数男子不都是喜欢一个人得不到回应就转移阵地了嘛,所以一旦有其他女子示好,心志不坚定的男人就会转投她人怀抱,那些个挣扎犹豫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显得不那么薄情罢了。” 这话可不好完全同意,毕竟幻芜遇到的男子,就有很专一的嘛,她不再纠缠男子的态度,“那女子呢?” “女子爱慕一个人,越得不到陷得越深。”青猗盯着幻芜不怀好意地笑,颇有指桑骂槐之意。 幻芜决定无视她:“那为何还会对他人产生情愫?” “你那么确定是情愫吗?女子嘛,心肠软,一个男人待她好,那她可能就会习惯上那份好,依赖上那份好,不一定就是喜欢啊。” “听起来好像还不如变心了呢。”幻芜垂下头,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所以说,女子有时候更残忍。不过也不一定嘛,说不定那个男的只是因为其他什么别的才对她好,把她当姊妹娘亲长辈也可以对她好啊。就看那个女子是知不知道人家公子的想法了,如果明知人家喜欢她还利用人家,那你那个朋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她应该不知道吧……反正先不考虑那个男人在想什么,我那个朋友就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困惑。比如说,她总是会想到那个男的,不由自主的关心他,这样算不算喜欢?”幻芜问得小心翼翼,都快把自己绕死了。 “只是关心一下而已,不算吧。朋友兄长弟弟也可以关系啊。” “那会因为他患得患失呢?” “那大概就是有点好感了吧,至少比较在意他,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患得患失吧。” 幻芜点头,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症结所在。 “不过这也不能算变心了吧,女子的心思都是比较复杂的。如果她爱上一个人,而长期得不到回应的话,很容易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就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之类的,这时候出现一个关心自己的人,那她就会不由自主的靠近,大概只是想安抚一下自己的内心,或者稍微转移一下自己的辛苦。”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 “虽然说是说感情付出不求回报这类的屁话,但谁不希望自己的付出有人珍惜,有人回报以相应的感情呢?把自己的感情一股脑的全往无底洞里扔,甚至看不到一丝涟漪,是个人也会觉得心酸吧,这样久了,就会想得到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小屋,为自己遮个风挡个雨罢了,因为得到了别人的关怀,当然就会不由自主的关心他啦,想着他啦,有什么好的都想给他之类的,不见得是喜欢他吧。” 幻芜只听见最后一句,心里就默默地给自己一个肯定:没错,就是这样的! 反正也得不到更好的答案了,与其困扰,还不如就找个最让自己舒服的出口逃离出去吧。 幻芜潜意识为自己找到了最合理的出路,算是自我安慰,也可以说是自欺欺人。 不过她可不管那么多,一旦想通了就觉得无比轻松,也不管青猗还在说个不停,自己就往外跑了。 “但越是这样细水长流,女子越容易一点点沦陷,等到真心交出去了,还……小姐!你去哪儿!” “我去要糖炒栗子!”幻芜带着笑音的声音已经穿过院子。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我还没说完啊,真是的。青猗无奈,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有关幻芜的重大瞬间,身为大丫鬟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她一定要帮助小姐不在一棵歪脖子树,不对,一棵好树上也不能吊死啊! ------------ 第三十五章 寿山 ? 幻芜的没心没肺的一大表现就是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常常让人一头雾水抓耳挠腮。 好在霖淇燠更是个神经大条的,丝毫不在意幻芜那像六月晴雨天一般的心情,幻芜说出发,他就跟着出发了。 长绝见幻芜与往常无二,也松了口气,其他的事可以来日方长,只要她不躲着自己就好。 于是三人嘻嘻哈哈又各怀心思的出发上路了,留下青猗一会儿盯着霖淇燠,一会儿看着长绝抓耳挠腮:小姐的归宿,到底是哪一个啊……她看了一眼越发丰神俊朗的长绝,点点头,年纪小点也无妨,现在不是很流行姐弟恋嘛;转头换到一脸惬意的霖淇燠,注意力就被那塞得鼓囊囊的前襟里飘出的各类香气吸引……吃货啊……算了,小姐喜欢就好,伙食费什么的她要好好筹谋一下了。反正羊毛都出在羊身上! 马车里的幻芜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正待感受这股莫名的恶意,青猗的声音就传来:“小姐,一路保重!那啥,都要好好相处哦!” 幻芜疑惑的看了一眼挥着手帕笑得像个烂柿子的青猗,又打了个寒颤。 青猗十分满意此次外出的搭配,已经脑补了很快就能有新姑爷的喜庆场面,怀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感,一脸兴奋的点银子去了。 正值阳月,入眼尽是红叶与栀黄相织成的锦缎,在午后的秋阳下泛着暖意。天空蓝得好像浸在山泉中的蓝色琉璃,不带一丝杂色。山中流淌着清泉,几片残叶随着水流缓缓而下,漂到一汪秋水中浮在静池之上,再不起任何波澜。 这天色好得让人生出倦意,就想躺在这山间,任凭万斛秋光倾泻。 “真美啊。”霖淇燠跃上树梢,眺望山间秋色。也只有一步一行,方能领略到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春花秋月四季更迭,每一帧都不容错过,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漫长的生命每一瞬都被填满,方觉不枉此生。 幻芜摘了路边的木樨别在发辫之中,长长的辫子间或缀着星星点点的嫩黄,质朴中带着几分活泼。 幻芜还没玩够,又摘了几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款冬花,编了一个花环,心满意足的看了几眼,就直接戴在长绝的头顶。 长绝头一次戴个大花环,别提有多别扭,可是看幻芜笑得开心,这手伸出来也只是摸了摸头顶,款冬绒毛状的花瓣划过指尖,像柔软微凉的长发。 “好看吗?”话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不好看,”幻芜取笑他,眼睛成了弯月,“活像个转日莲成了精。” 幻芜笑着走开,长长发辫扫过长绝的鼻尖,木樨带着独有的甜香轻轻邈邈袭来,盖过了款冬花独有的苦涩之气。 长绝就这么顶着花环赶马车,任霖淇燠笑了一路都没拿下来,倒是进了人多的村镇,幻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才让他取下来的。 “还要走多久才到啊?”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幻芜趴在桌上就不想动了。 长绝拿出帕子,把杯子筷子一样一样擦好摆在幻芜跟前,就去找小二要新煮的茶。 霖淇燠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空空的桌面,深深觉得自己被忽略得还不如一点灰尘,不过看到长绝自己也是如此,倒是又平衡了,还在背后默默地跟长绝眨了眨眼,只不过长绝一心一意给幻芜倒茶没看见。 “过了这个镇子,再过一个山头就是了。”霖淇燠认命,自己倒茶来喝。 “要是累了,就在镇子上多歇息一天吧。”长绝看着幻芜说道。 拜托,这一路走走停停能有多累啊……霖淇燠突然想到只剩小半包的糖炒栗子,赶紧喝了一口水堵住嘴,给吃的才是老大不能得罪。 “不累不累,我们吃完饭就走吧。”幻芜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不早点完事回去,这个月又要浪费掉了。 其实她早就做了特质的布袋可以把绣布带出来,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上次做的那个梦让她心有余悸。跟带出来不小心被毁掉相比,多费些时日真的不算什么。 离寿山越近,遇上的江湖人越多。三人出了镇子,迎面遇上那种或高大英武或步履生风的武人,都如出一辙的面露瞋目切齿之态,无一不是在寿山上吃了瘪而愤懑不甘的武林中人。 就连霖淇燠的脸也越来越臭,浑身散发着一种如临大敌的气息。 呃……看来这寿山上的人,真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这铸师所居之地,为何要叫寿山啊?”幻芜随口一问。 “‘铸’字从金从寿,‘金’指的是是铸造所用的材料,‘寿’意为长久,铸门之所以为寿山,乃是指其所造之器成型之后恒久不变之意。算是对前来求取兵器之人的一种保证吧,不过我看来,更像是一种自夸。”霖淇燠抱着手解释了一番,最后还不忘小人之心一下。 幻芜料到不学无术的霖淇燠真能给她解答了,好奇道:“你转性了啊?” 霖淇燠斜睨她:“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幻芜:这算哪门子知己知彼啊。 慢行一天,三人到了寿山。说是山,不过是夸大了,充其量就是个种满树木的小土丘。 最外层的树都较为高大,像是一堵参天的高墙将山里的一切都严密地保护起来。再往里走就是高树与矮树错落分布着,这一山郁郁葱葱形态各异的树木,人行于其中,倒真能生出一种置身于剑树刀山之感。 “这里有阵。”长绝自学了道法,也从葛生那看了不少有关于阵法符箓的书,见到这看似胡乱无章却暗藏法门的树林,一眼就窥破了其中的古怪之处。 “有长进啊,不错不错。”霖淇燠讪笑。 幻芜好笑地看着他:“你故意不说就是等着我们发现呢吧?莫不是当年某人犯蠢,看不出其中门道,在这里吃了好大一个瘪,到现在还憋屈着呢?” 霖淇燠眯眼望天:我才不会说我当年在这里被困了好久然后掉到泥坑里被五花大绑扛着出来的事呢! 既然是阵法就有八门,不懂的人走错其中任何一个门都要吃一番苦头,知道其中门道再寻生门就容易多了。长绝领着俩人走出树阵,就见一片竹树合围,其中有两间竹屋,分立于矮坡之上。 “淇燠!”一阵高呼从身后传来,三人均回头望去,见一身穿粗布玄衣蓬头乱须的男子,挥舞着手臂向这边奔来。 “冶!”霖淇燠看清来人,连忙喊道,俩人这和睦的就差冲上去抱着转圈圈了。 “野?”幻芜无语,这名字还真形象。 “冶炼的‘冶’啦!”霖淇燠真不愧是幻芜的发小,及时打住了她的脑洞。 “你怎么来啦?”冶奔到三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霖淇燠,笑道:“哎哟,这回倒是干净的,不是泥崽子。” 长绝和幻芜不约而同地睨了霖淇燠一眼,目光中透着同情。 霖淇燠笑容一僵:“呃,我们当然是来打兵器的啊,琢那个死丫头不在吧……” “我不在这,还能在哪儿?”霖淇燠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还是那么蠢啊,猪崽。” 猪崽?这是什么……有爱的称呼?俩人再次不约而同看向霖淇燠,目光中透着更深的同情。 霖淇燠抿唇皱眉,盯着竹屋前哪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显然已经炸毛。 “啊哈哈哈哈,还是很有活力嘛,啊哈哈……”冶笑得胡子都一颤一颤。 看戏看得这么开心真的好吗?幻芜来不及扶额,连忙扑上去拉着霖淇燠,在他耳边念叨:“冷静冷静,在人家的地盘上呢,好男不跟女斗……” 三人总算顺利地打进了寿山内部,嗯,冶的竹屋里。 “这位小哥要铸刀还是铸剑啊?”冶将三人请进屋子,一边煮茶,一边问道。 “铸剑铸剑。”霖淇燠抢答。 “又不是你铸,抢什么话头。”冶跪坐于蓆上,腰身挺得笔直。 幻芜这才好好打量冶,这个男人虽一身粗布麻衣,挽起的裤管还残存水渍,发髻蓬乱,满面乱须,可以说是不修边幅了,但身姿挺拔,坐姿端正,举手投足之间又显出温文尔雅的气质来,倒是颇具悠然自得之态。 为了方便动作,冶连袖管也挽在肘间,露出的小臂肌肉饱满遒劲有力,宽肩大手看起来就很有力气。与之相反的,倒是冶的面容,虽然有胡子遮面,但颐宽目朗,看起来应该还很年轻。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兵器,是刀是剑都无妨,合用就好。”长绝拱手一礼,认真答道。 “嗯……”冶摸着胡子,细细看了眼长绝,问道:“可有带中意的材料,若是没有,也可以在我这里挑选。”冶伸手一指,指向一旁的小屋,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大概堆了很多冶炼兵器的原材料。 “有的有的,”幻芜举手,掏出乾坤袋,倒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就是陨铁和火光鼠的妖丹,“这些可以不?” “都是上好的材料。”冶伸头看了看,目光炯炯,却也不碰,起身拾了根烧火棍递给长绝:“要配什么兵器,还要看看你的身手才行。” ------------ 第三十六章 代价 ? 长绝接过,道了一声请,便随冶出了竹屋。 “怎么比?”长绝单手持棍背在身后,看向冶问道。 冶忙不迭地摆手:“诶诶,这可不是比试啊,我就是看看你的身法而已,我可不想被你暴揍。我扔石子,你击打石子就行。” “好。”长绝右脚撤出半步,持棍之手挡在身侧,向冶点头示意。 冶随即扔出一颗颗或大或小重量形状皆不尽相同的石子,长绝或劈或砍,上挑斜刺,刚开始动作还较为随意,但随着冶扔石子的速度加快,他不得不全力应对,动作也随之加快,一截烧火棍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好像成了不可多得的名器一般。 扔完石子,长绝也出了细汗,冶的攻击看似随意,却让人无法分心,这个看似不修边幅的铸剑师,在武功造诣上绝对不是可以小看的存在。 “用刀更适合你。”冶拍拍手,看着长绝,做出这样的结论。 “为何?”幻芜看了半天,只觉得长绝无论做何种动作都挺顺的,石子也全都打到了,却不明白为何那感觉比剑稍显豪迈霸气的刀会更适合他。 霖淇燠蹲到地上,捡起两颗大小形状差不多的石子,说道:“你看,这颗石子是刚刚长绝以持剑之姿刺出的,划痕都在右下侧,”他举起另外一颗石子,“而这颗,是劈砍的,划痕在正中,而且石子几乎完全被劈开。”长绝听罢,走上前来细看,果真如此,瞬间便了然了。 再看幻芜一脸懵,霖淇燠只好解释道;“长绝腕力稍逊,但臂力不错,棍头好比剑尖,他在刺到石子的瞬间,力散了所以石子往左边滑走了。如果是真人对战,对方便能把要害之处顺势偏移躲开,即便受伤也最多划破点皮。用剑去刺或挑,对于腕间功力的要求较高,才能让剑走如游龙,破敌于须臾之间。但用刀去劈砍,刀刃在侧,更能发挥出长绝的功力,力凝于线才能破敌千里。” “正是此理。’冶拍拍霖淇燠的肩膀,送了他一口大白牙,补充道:“对战不是考眼里反应力这般简单,更重要的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人最本能最顺手的反应姿态是什么,如果不是合适的兵器,无法发挥出最好的效果,反而失了制敌的机会。” 长绝点头,不错,越是厉害的人制敌的机会往往也就在一招之间,若不能一招制胜,再好的敏捷度也是白搭。 幻芜这个外修白痴听了个一知半解,不过既然大家都得出了这个结论,她也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只不过……“铸刀要去找我师妹,我只会铸剑。”冶摊手,笑得一脸无辜。 “要我铸刀,可以。”琢听到长绝他们的来意,倒是问也不问就接受了。 铸门之中,所铸之器五花八门种类甚广,有的高阶铸师,还能自己发明创造一些独特的器具,不过铸门中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还是刀剑两类最为普遍,精品也最难求的武器。 铸门也算是武林中一个另类的存在,首先铸门隐秘,并没有一个为人所知的门派地点;其次铸门没有其他武林门派那样拥有一个管事者,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规矩,铸门之人必须遵守。 比如铸门的铸刀法和铸剑法,不得由一人掌握,必须由上一任铸刀师和铸剑师亲自寻找天分极高手艺最好的弟子传授,这样既可以避免一人独大,也可以防止手艺外传或者完全断绝。 最后一点,最为奇特,铸门所产必属精品,但很多流传于世的绝世武器,世人只知道产于铸门,却不知具体出自谁手,铸门再隐秘,也绝没有铸门中人隐秘。 铸门中人在江湖中犹如凤毛麟角一般,凭着自己精湛的技艺,屹立于江湖之中。即便武功稍逊,但也无人敢得罪。因此铸门中人大多性格怪异,行动全凭喜好,如果真的遇上睚眦必报的人,也可以很快消隐于世。 所以说,如果今日你在某个地方遇到铸门的铸师,必须把握好机会,不然到了明天也许就人走楼空了。 不过冶和琢,看来是仗着阵法保护,在此住了很久了。 不拘一格的冶和高傲孤僻的琢,也就是现任铸门的铸刀人和铸剑人,换句话说,就是现任铸门中技艺最高的铸师。两个看似完全不合拍人却一直住在一起,也不知当中有何天机。 没想到琢这么容易就答应了,长绝很是开心,倒是他身边的霖淇燠,几不可察的抖了一抖。 这么好说话,绝对有猫腻啊。 “我铸的每一件宝贝,都需要我全心全意去打造,才能保证没有任何纰漏。”琢看着众人,微微一笑。 笑了……这个女魔头竟然笑了?霖淇燠心道不好,绝对是个坑!他一步一退,决定自己先走为上。 不能怪他不讲义气,而是这个女人折磨人的方法是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可他又不能真的暴揍她一顿吧?算了,还是让那俩二傻子自己去感受成长的奥义吧。 “武器一旦认了主人,就是与主人并肩作战的伙伴,必须要互相扶持,心意相通,对吧?”不得不说,琢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妙目,细致描摹过的水弯眉就像天边的新月,一身白衣穿在身上,通身散发着犹如月下白茶一般清冷的气质,美人一笑让幻芜忍不住跟着她略显冷硬的声音点头。 “既然是伙伴,就要先付出,我需要一个人在我铸刀期间,帮我料理日常生活,什么砍柴烧水做饭洗衣之类的活计,应当不难吧。”琢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长绝。 “好,我……”长绝话还没说完,就被琢挥手打断了。 “我要……”琢一双杏仁眼慢慢扫向幻芜,然后玩味地看了一眼长绝,伸手一指:“她来做。”指向的人正是幻芜。 “我来做吧,这些活我能做得很好。”长绝没料到琢会来这样一出,有些急切地说。 “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来付代价我可不稀罕。”琢这话是对长绝说的,但眼睛却是看着幻芜,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叫长绝的少年,一双眼就没有离开过他眼前的这个女子。 这样满含情谊的眼神,她曾经也拥有过,可现在……一看到就让人生气。 “好,我做。”幻芜看到琢虽然笑得亲切,但眼中毫无笑意,虽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别人都给了饵了,那自己就当一回尽职尽责的“出洞蛇”呗。 “阿芜……”长绝眼含焦急,但语气还是轻柔的。 “没事的,不就是干活嘛,就当锻炼啦。”幻芜拍怕长绝的肩膀,以示安慰。 琢看着这两人,越看眼神越冷,她轻嗤一声:“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放心,不会把人给你弄死的。” 好可怕……幻芜这话听得,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似乎有点体会到霖淇燠的感觉了,这女人当真能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寒意。 长绝也被激出了满身杀气,他看着琢眸光渐寒。 他可不管什么宝刀还是宝剑,如果不是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物而已。他不能代幻芜做决定,他能做的也只有一瞬不瞬地跟在她身边,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什么人伤害到幻芜。 “事先说好了,他可不能帮忙。”看到长绝眼中的杀气,琢也毫不在意,她也看出来了,长绝只听幻芜的话,所以有什么规矩也只对幻芜说。 “一言为定。”幻芜也被激发出了某种小斗志,十分严肃认真,像是即将要交出课业的学生一般。 不过这个斗志在半刻钟以后就熄灭了。 一向娇生惯养、能躺不坐的幻芜此刻正背着一个铺满细纱布的背篓,站在半山的黑刚玉面前,一脸惆怅。 原来这俩人待在这地方不走,是因为这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对于铸师来说不可多得的宝地,就好比荼梦谷中的灵气对于修炼的妖精是独一无二的宝贝,这满地的黑刚玉、棕刚玉更是铸造刀剑的稀世宝矿。 幻芜一边感叹,一边默默擦去额上的汗水,撸起袖子……干活! 长绝在一旁看着幻芜在大小不一的矿石间抱起一块刚玉费力地往背篓挪动,上前就把背篓提起往幻芜那边走。 “别动!”幻芜一看他的动作,直接喝止,手没捧住就松了,一块两手大的刚玉就往脚上砸,幻芜都来不及惊呼,刚玉就被长绝稳稳地接在手里。 幻芜舒了口气:“还好有你啊阿绝,不然我脚就要被砸扁了。” 她还有心情笑,长绝可笑不出来:“差点就受伤了,算了我们不做了吧。” “不要,我都答应了人家了,不能言而无信吧。”看长绝面色不虞,她还说道:“我这样又不单是为了你,我可不想被那个一身怨气额女人瞧不起,看她一脸‘你做不到’的样子我就生气,我还偏要好好做给她看了,何况有你在呢,我不会受伤的对吧?” “嗯。”她都这样说了,长绝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你可不许帮我,不然搞得我好像作弊似的。”长绝欲言又止的样子,幻芜直接说:“递筐子也不许!” ------------ 第三十七章 变形记 ? 幻芜这回就聪明了,她直接拎着筐子走,看到合适的刚玉就往里装,不过装了半筐就再拎不动了,只能回归老办法抱着刚玉往里装。 “咱们先送这半筐吧,不用全部装完。”长绝满是不忍,他总觉着自己护得好好的宝贝被人视若敝履,即便他明白这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疼。 这些事自己去做他是毫不在意的,可是他不想看见幻芜受一点苦。长绝觉得让他在一边看着,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刑罚,让自己心头这般苦楚,就是琢口中她所稀罕的代价吗? “对哦,装满了我也背不动。”幻芜蹲下身,穿好背带再站起身子。 还好,也不是很重。幻芜心下一喜,她只是没看见,长绝一直在她身后偷偷地帮她托着背篓。 幻芜来回跑了好几趟,虽然带回来的刚玉多,但琢挑挑拣拣,一筐里她能用上的最多也就一两块。 “就这么点还想铸刀呢,打把剪刀都不够。” 幻芜听了这话倍感心塞,瞥了一眼一旁没有入琢的眼的“次品”们堆成了个小山包,瘫倒在地。 这一天下来幻芜简直觉得自己重生了,除了眼珠子还能转,其他的部位都跟不存在一样,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自己屋躺着去了。 长绝跟霖淇燠住在冶的院子,分一个屋,幻芜独自一人跟琢住在一起。 幻芜刚躺下就觉得后背一阵刺痛,褪了衣服才发现两肩连着后背一大片又红又肿,肩膀还磨破皮了。这会子松下劲来,才发觉真是火辣辣的疼。 幻芜挺无语的,现在是真心羡慕起那些铁打的肉体了。羡慕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得拖着自己这格外没用的肉体去打盆水来擦一擦。 肩膀还好,后背要清理起来很难控制力道,幻芜咬着唇坚定地对自己进行二次折磨,一番擦洗下来,额头都出了一层汗。 “啪”地一声,幻芜吓得抖了一抖,转头见窗边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差点直接给她吓瘫。 “是你啊,吓死我了。”看清楚这“白影”是琢,幻芜拍拍胸口,后背又是一阵疼。 琢翻了个白眼:“药放这了,自己擦。” 幻芜抖抖索索地挪过去,拿起药瓶来闻了闻,都是些止血化瘀的伤药,这才放了心,忙对琢说:“谢谢你啊。”别看这姑娘喜怒无常的,人还是挺好的嘛。谁刚才下意识的觉得这是瓶毒药来着? “你这动静大得吵到我了,擦完药给我安静点睡觉!”琢瞪着眼,音调也高了一度。怎么致谢还惹怒她了?她这难道是不好意思?幻芜按下脑内活动,十分乖觉地点头。 “那个……”琢刚转身就被幻芜叫住了,她转过身来以眼神问她:干嘛? “后面我够不着,能帮个忙不?”幻芜指指后背,扬起讨好脸。 琢瞪她瞪她再瞪她然后一把拿过药瓶,嘴上念叨着“蠢死了”,手上一边不停地帮幻芜擦药。 药膏敷在背上凉凉的,痛感减轻不少,幻芜觉得舒服了,心情就格外好:“你手上功夫这么好,是因为铸刀打磨的缘故吗?” 琢:……你当我是给你按摩呢?! 看琢虎着脸不说话,幻芜继续:“其实你多笑笑应该会更美的。” 琢:“你精神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活干得太轻松了?” 幻芜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我精神不好,我累毙了。” 琢:…… 上完了药,幻芜简直快睡着了,她眯着眼说:“谢谢你啊。” 这次到没有等到琢调门高的回答,她沉默了一瞬,特别平静地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叫长绝的,还是趁早说明白让他死了心吧。” 幻芜睡意都飞走了:“……啊?” 琢看着她那犯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更暗恼自己脑袋发热多管闲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白痴。”甩甩手就直接走了,留下幻芜在原地发愣。 啥意思?她的意思是说长绝对我有什么意思?! 这下幻芜何止是睡意全无,她简直被琢的一句话给搅得心烦意乱。她是说长绝喜……喜欢我? 即便是心里想这句话,幻芜都忍不住磕巴。这下好了,幻芜又回到了在荼梦谷那种犯愁的状态,搞清楚自己都不容易,怎么搞清楚别人的心思呢?总不能偷偷去看人家的梦境吧,不行不行,她还是有职业道德的。那直接去问,得了吧,多不好意思啊,要是人家对你没那个意思,这么问不是很丢脸么…… 她一向只关注自己的心思,对自己的心思犯愁,可是对长绝这样的异性的心思,她想都没想过,跟别说揣摩了。 可被琢这么一挑,不搞清楚问题,怎么解决呢?问霖淇燠,不不不,这主意更烂,自己会被他嘲笑一辈子不说,那个大嘴巴没个把门的,第二天估计连村里的黄狗都知道自己跟人打听少男心事了。 幻芜想得一阵阵恶寒。可是……即便真的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长绝真的喜欢自己,那真的应该说清楚才对吧,可是……要怎么说才好呢…… 幻芜因为一句话纠结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起床!干活去!”幻芜感觉自己才睡着就被揪起来了,看着镜子里眼底青黑面色苍白的自己,幻芜流泪感叹:这哪里是铸刀来着,这分明就是我的变形记啊! 幻芜因着吃了昨天的亏,终于是动了点心眼,跑去问了冶什么样的刚玉才是好的,特地认真学习了一番,完了还担心铸刀跟铸剑会用不同,又去偷窥琢用了有什么特质的材料。这般努力的样子,要是让荟明瞧见了估计能惊掉眼珠子。 满怀信心的幻芜这回拿到了一个扁担,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用扁担挑刚玉啊?” 琢:“今天去淘铁砂。” 幻芜:…… 冶炼需要大量的铁砂,并且为了保证陨铁本身不被铁砂中的杂质破坏,需要的铁砂必须含铁量极高,幻芜连着在河水里淘了两天铁砂,再渴水的草妖也得泡肿了,幻芜只感叹第一天背刚玉的工作真是轻松。 到了第三天,她已经熟练掌握了长绝给她的吸铁石淘砂技能,却又被告知要去背木炭。 幻芜:……格老子的! 背木炭倒是比淘铁砂轻松,但是……“哇哈哈哈!哪来的黑毛球!”霖淇燠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幻芜黑得与夜色融为一体,露出一口产生悬浮效果的白牙,转头对长绝说:“阿绝,打他。” 将所有材料并着铁砂和木炭一同在超高的火炉内煅烧,铁砂包裹着杂质下沉,极为坚硬的陨铁和柔软的生铁融合成兼具韧性和硬度的双金属刀刃。铸刀师需要通过经验,靠火床的颜色及火炉内的声音来辨别煅烧的程度,还要保证铁块上已经吸附了微量的碳,来保证刀身具有极高的吸震性以抵挡对战时对方进攻的力道。 第六天,幻芜非常自觉的背上背篓,刚要迈步就被叫住了,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边那堆高岭石,加水搅拌成黏土。”琢一身短打,头上包着头巾,因为锻造室温度高,脸也红扑扑的。 幻芜都习惯了,卸下背篓就去搅土去了。 长绝也被拉着干了几天的活,不过就是做饭挑水这类的,不到饭点的话他基本上都跟在幻芜身边。 幻芜嘴上没叫过苦,可越是这样,长绝越心疼。幻芜肉身脆弱得紧,平常没事就喊痛喊累,但真的痛了反而自己忍着。 这几天幻芜的手上都起了好几个大血泡,长绝看了恨不得吃饭穿衣的活都帮她做了。 可现在她还要去拌什么土,长绝的脸可比昨天在木炭里滚了一天的幻芜还黑。 可黑归黑,幻芜要做的事,他从来不会阻止。 身边跟了个低气压的影子,幻芜也很无奈啊。拌土这事算是轻松了,她还有精神头聊个天什么的。 “阿绝,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幻芜琢磨了几天,觉得随意的聊聊天打探一下的这种方式比较好。 长绝被突然这么一问,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有。” 还真有啊……进谷之前他要忙着照顾母亲,没什么机会去喜欢哪个姑娘吧?而且年纪也小应该不会的,那就是进谷后…… “谁啊?”不会是青猗吧?葛生?霖淇燠?她没那么死板的两情相悦就好啊……应该可能大概不会真的是我吧? 幻芜努力装作毫不在意的轻松姿态,可一脸的纠结将忐忑的心情表达了个彻底。长绝看在眼里,垂了眼睫,苦笑道:“没有,我开玩笑的。” 幻芜眨了眨眼,心里既轻松又有那么一丝丝……失落?一定是因为没办法看到谷里办喜事失落了啊,没错! “阿绝学坏了啊,捉弄人还。”轻松是真的,还是无牵无挂的最好,幻芜笑得真切,长绝也跟着笑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没办法真的像霖淇燠说的那样,全盘托出自己的心意,如果自己的喜欢对她而言是个困扰,仅凭着自己的心意去说去做,似乎太自私了。 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弱了吧,连带着心也成了懦夫。 长绝偷着帮幻芜干了不少活,身上也沾了泥浆,只得将衣服褪下来清洗。 “世事无常啊,连那个恐怖的女人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霖淇燠看着院中的长绝,摇头称奇。 长绝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她以前比现在还小心眼呢?” “可不是,”霖淇燠忍不住叹道:“要是以前的她,早把黏土扔你俩一脸叫你俩滚蛋了。她最烦别人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不过现在嘛,倒好像是真的无所谓了,只是嘴巴硬而已。” 长绝对这个状况也很无奈,因为琢这个所谓的“坑”,到真不是什么能给人实际伤害的,但对付幻芜这种性情这类体格的人,却又很到点子上。完全体力劳动,可又说不上过分,让一直严阵以待的长绝也没有什么爆发的点。 “她跟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长绝这话一出,霖淇燠就觉得找到了知音。 ------------ 第三十八章 对峙 ? “你也发现了!”霖淇燠翻身跳到院中,脸上闪着八卦之光。“我以前就觉得,这丫头发疯全是发给冶看的,就跟那种小孩撒泼吸引注意力一个套路,但现在嘛,好像心如止水似的,但又止得不彻底,还是掩盖不住那种折腾人的喜好。这就是那什么来着,暗恋成久病,无法自治就疯癫了吧!” 长绝抹去头上黑线,疑惑道:“我看冶对她也不是完全无意吧,不然也不会跟她在住在一起那么久。”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说不定啊,也许就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作为铸师应该很难放弃这块宝地吧。”霖淇燠不以为然。 长绝摇头:“不对,虽说冶对琢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实则非常包容,那样好的脾性估计也是这么多年帮琢收拾烂摊子收拾出来的吧,你没发现么,冶还是很在意琢的一举一动的。” “我可没你那么细心,不过以前也确实是冶在琢的魔抓下救过我很多次,也是跟我道歉,看在冶的份上我懒得跟那个臭女人计较。不过琢的那些动作连我都看在眼里,冶还是一团棉花和稀泥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霖淇燠这么一捋倒是看明白了许多,那两人就是倔呗。 “其实有什么说明白了不就好了么,这么拖着难免产生误会。”长绝随口一说,似乎想到了自己,又闭了嘴巴。 “你说别人倒是轻松,怎么不看看你自己那个怂样。”霖淇燠抱着手,笑得十分欠揍。 “你偷听我们说话?”长绝反应过来,怒向胆边,啊不,全身生。 “什么叫偷听,明明是我先到那里的好嘛,我还没说你们打扰我睡觉呢!” 是夜,冶一派祥和宁静的小院里鸡飞狗跳,嗯……炸了锅。 琢听了半晌,确定打架的人是谁后,冷静地关上了屋门。 幻芜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十分惬意,雷打不动,还美美的冒了个鼻涕泡。 “今天干什么呀?”幻芜已经被历练地十分自觉。所以说,遇到合适的教官,谁都能成为劳模。 优秀的教官具备遇强则强的本能:“今天比较轻松,那什么,去剥肉桂树皮,摘天泽香叶,一样一筐。” 肉桂树皮?天泽香叶?幻芜:“今天不打铁了?要炒菜还是制药?” 什么叫打铁?难道我在这个蠢女人眼里就是个打铁的?!教官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了轻视,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你懂什么?!这是我铸刀的秘诀!你不去是吧,那就给我去炼炉房拉风箱!” 幻芜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这就去!”她才不要被烤成根干草! 摘天泽香叶还是比较简单的,天泽香就是熏陆香,也是中药的一种,活血行气也是止痛的良药,所以幻芜才会以为琢是要熬药呢,没想到中药还可以铸刀啊,不知道铸出来的刀会不会自带乳香?幻芜对草木有天生的直觉,很快就找到了乳香树。 了解了琢那种吹毛求疵的脾性,她也不敢随便摘,要专挑好的完整的新鲜的叶子才行。 可是好的叶子很高啊,难不成爬树上去,幻芜举头犯愁。 “我抱你上去吧,我不帮忙摘,就是托着你。”长绝诚恳地给出建议。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幻芜点头答应,长绝便环抱着幻芜的腰身,跃上树梢。 他脚尖轻踩着一小截伸出来的嫩枝为依托,双手牢牢地抱着幻芜,幻芜只要稍微一抬头,后脑勺就会碰到他的胸膛。 幻芜都能听到长绝有力的心跳声,脸有些发烫,以前也不是没有抱过啊,现在只是搂着腰而已,她怎么就觉得那么热呢?不行不行,专心摘叶子。 前面是幻芜脸红心跳,后面的长绝也很紧张。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每一次简单的触碰,长绝都觉得心快要飞出来一样,还好幻芜背对着他,不然也能看到一个头顶冒烟的大柿子。 可是这样带着紧张的雀跃,也能让长绝心满意足。 他承认自己变坏了,其实他可以托着幻芜爬树或者其他不用那么亲密的方法,但他就是更想要靠近那个人啊,他想抱着她,闻到她身上的九合香充斥着整个鼻腔。 变坏就变坏吧。 两人各怀心思,摘满一筐硬生生花了两筐的时间。 不过琢看着成色不错的天泽香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疑惑地看着这俩人,一个红着脸眼神闪躲,一个捂着心口面带微笑。怎么摘个树叶也能摘出浓情蜜意了不成? 树皮可就不如摘叶子那样轻松了,不过幻芜锻炼了几天,自觉比起以前力气大了许多,挥着镘刀就往树上砍,砍了半天也只掉下来一些碎末,倒是看得一旁的长绝心惊肉跳,只觉得下一刀幻芜就会砍到自己身上。 “我来教你。”长绝拿过镘刀,在树皮上竖着刮了一道,然后在筐里拿出一根短木棍,用木棍的扁头去揉刚才划过的树皮,慢慢地就能剥下一块树皮来。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幻芜一边揉着手一般感叹。 长绝看了看她的手,之前的血泡挑破了还没完全好,刚刚剥树皮又把指尖磨红了,精心养着的指甲也裂开来,指甲里还沾了不少黑泥。 长绝拉过她的手,把黑泥小心地挑出来,幻芜没想到这么小的事情也被他发现了,有些窘迫。 “别弄了,反正也要搞脏的。” “弄干净了你才舒服,一会儿再脏了再弄就行了。”长绝头都没抬,仍旧拉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 挑干净了黑泥,他又掏出手帕来撕成布条,一根根的裹上幻芜的手指,再撕下大块的衣摆,抱住幻芜的掌心。 完全就是自制的简易手套啊,幻芜举起双手看了又看,布条被裹得严实又细心,这下就不怕刮到手了。 幻芜很高兴,又干劲十足地扒树皮去了。 但剥树皮还不能完全用蛮力,第一次上手的幻芜干得十分费劲。 长绝转过头,掐了几个诀对准一旁的肉桂树一弹,树皮自己就像被树干崩开一般,慢慢地就裂了,只松垮垮的挂在树干上。 偷偷做完这些,长绝就拉了幻芜说:“你看那棵树更老,树皮好像更好剥一些。” 幻芜看了一眼拎着筐子就蹦过去:“啊,真的,树皮都松了!” 长绝站在原地看着幻芜忙活,也松了口气,脸上终是染了笑意。 “还真是蠢呢。”琢站在他身后,显然是看到了一切,语带嘲讽。 长绝也不惊讶,因为他早就感觉到琢跟着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并不遮掩,当然也是觉得没有必要。在他看来,幻芜才是他的关注点,只要幻芜开心,其他都直接无视就好。 他收敛了笑意,转头看着琢。 “你们两个到还真的是挺配呢,我原本以为她够蠢的,不过现在看来嘛,倒是你更蠢一些。” 长绝还是不答话,只像一堵屏障一样立在路中间。 “放心,我们这点动静不会打扰到她的。”琢走上前来,离长绝三步远左右才站定,“你这么紧张干嘛,我又不会吃了她。你是觉得你的心上人太弱了还是怎样?怎么在你眼里,世上大多数人都成了要防备的对象了?” “我做什么用不着你来干涉。”长绝声音不大,但语调冷硬。 “我才懒得干涉呢,我只是好奇,你宁愿躲在她背后偷偷摸摸地做些小动作,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 琢抱着手,视线望向远处的幻芜,还是那般嘲讽的语气,又夹杂着让人不解的萧瑟,“喜欢一个人让你感觉很丢脸么?” 长绝转过头,并不看她,反问道:“你这种人懂什么叫喜欢么?” “我不懂,那你就懂了么?成天跟在人家后头,恨不得什么都替她做了,把人护得滴水不漏的,你觉得这样就是对她好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最好让幻芜离了你就该活不下去你才觉得对得起你那份喜欢了?”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真心为幻芜好,说着说着就带着自己的怒气了。 “不是,我从来没那么想过,”长绝也给琢说急了,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只是害怕什么时候会因为自己的做的不够好让她受到伤害。”瞬间被激出的怒气一过,反而苦涩起来。 “弱者都习惯给自己找很多借口。”琢的鄙夷毫不遮掩,似乎也不单纯是对长绝的。 因为琢那明显的恼怒,长绝倒冷静了几分,他斜靠在一棵树上,语带笑意:“你这话怕不是只对我说的,要是不敢宣之于口,需不需要我去代劳啊?” 这话说得,明显就是在讽刺琢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了。 长绝一贯清冷,这么一戏谑起来,倒有几分霖淇燠厚脸皮的精髓,看得琢恼怒非常,恨不得冲上去撕烂那张好看的笑脸。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这话该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这俩人都是死犟又护短的脾性,一言不合就剑拔弩张,两人四周都升腾起互相碰撞激烈的气旋,近身的草木都开始抖抖索索摇曳不停。 “你俩干嘛呢?”同为木系的幻芜对草木的反应比较直观,回头就看见远处两人的氛围……似乎很紧张,她小跑过来却发现两人都面带笑容,至于琢的笑容有那么几分咬牙切齿就是了。 在幻芜发出声音的同事长绝周身的风起云涌瞬间就平息了,连带着琢的气旋也消停下来。剑拔弩张的对峙与风消云散只在转瞬。 “没什么,琢赶来看看我们的活干得如何了。”长绝笑意不息,不过对着幻芜是真心的和煦罢了。 “哦,很快就好了,很急吗?”幻芜小心地看了琢一眼,往两人之间挡了一挡。 琢看着他们二人,突然间觉得没意思极了,答也不答,扭头就走了。 幻芜看着那一如既往孤傲的背影,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同情来,她回头看了长绝一眼,“没事的,她平常也不是这个样子么。”长绝对她笑言,还安抚性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幻芜点点头,继续去摘叶子,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是不是太听话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觉得上面还残留着长绝手心的温度。 ------------ 第三十九章 伙伴 ? 俩人回到住处,已是日暮时分。幻芜将背篓卸了,刚要递给琢,就发现琢看着冶的屋子方向,正微微出神。 幻芜有些摸不着头脑,将采摘的叶子送到琢的怀里,她才回过神来,但也只略略看了一眼,抱着竹篓回了屋子。 “你说,你刚刚是不是惹到她了?”幻芜没见过这般无精打采的琢,只好拉过长绝询问。 长绝耸耸肩:“或许吧。” “……你真的说了什么话刺激到她了?”幻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该不会明天又被支使去挖砂背炭什么的吧?别呀…… 长绝看她那种看不省心孩子的眼神,无辜道:“可她也刺激我了啊。”你都只关注她不关注我。 后半句是用表情传递的,要是长绝有尾巴,此刻就该是恹恹地耷拉着。幻芜觉得再问下去有种引火烧身的趋势,只得转移目标:“嗯……你觉不觉得……” “觉得。”长绝摇晃着身后的大尾巴。 幻芜:……对这种间隙性小孩子脾气真是没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觉得琢跟冶之间有问题。”长绝看幻芜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继续说道:“琢喜欢冶,但冶似乎很回避。” 幻芜猛点头,又好好打量了一下长绝,这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敏锐了?混血的人生一旦成长就处处开挂了? “要不我们去冶那里试试水呗。”幻芜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拯救一下自己苦役的命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几乎是百战必殆,但磨灭不了草妖越战越勇的秉性啊。 “不干了不干了,格老子的,再折腾下去我要埋这了!”幻芜带着满腔悲愤就往冶的屋里冲,身后的长绝脸也黑得几乎可以滴出墨汁。 霖淇燠一口茶含在嘴里看着两人:什么个情况,这不都好胳膊好腿的么? “二位这是出什么事了?”冶只一愣神,很快就招呼他俩入座,虽然大胡子遮住了大半表情,但幻芜还是看得出来冶眼神中压抑的焦急。 生气恼怒的戏码还是比较好演的,俩人对视一眼,保持皱眉沉默的姿态,只是幻芜觉得火力不足,还十分愤慨地“哼”了一声。 霖淇燠看着这俩人夸张的表达方式,就知道他们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放下茶碗就看好戏。 冶捧上茶碗,语气温和地说道:“定是琢又胡闹,惹得二位不快了吧。” “我哪有不快啊,我哪敢不快,我还指望着她给我铸刀呢!”幻芜语带怨怼,对琢就是明显的指责了,这不忿的小眼神,倒还有几分真情演出。 “琢心性不坏,就是爱胡闹了些,若有招待不周的,还望二位海涵。”冶拱手一礼,态度恭谦,倒是真心在替琢道歉了。 还差点火候,“你既知道她的秉性,作为同门,何不在人胡闹耍性子之前就拦着?非要闹到大家都不满的时候才来道歉?我们不过是干点活计倒也无妨了,但若是真被戏耍难堪受到伤害的人,岂是你代为道歉就能弥补的?”长绝也算是说了真心话,很多你不觉得过分的玩笑,对于别人而言,也许就是深深的伤害。 也许在幻芜的角度看来,也就是做了几天的活而已,可在他看来,琢完全可以使唤真正求刀的自己,而不是抓着自己的软肋随意指使。 她这样的行为不管出于任何目的,都是在欣赏他人的无奈挣扎之态,于他而言更是饱尝煎熬。 明明可以劝导阻止却置之不理的冶,他也生不起好感来。 长绝之前本来是不想管这些事的,不过是幻芜要操心罢了,可现在他却真心生出几分“闲心”来,不为别的,要是以后还有与自己相似的人上门来求取武器,他希望旁人可以免受其难。 无论自己有怎样的过往或者理由,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对他人加之于苦难,都是病态的行为,若不寻根“医治”,只不过是令施难者多受几次苦难罢了,反而更容易让人疯魔。 冶听了长绝的指责,半晌说不出话来,似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对他进行过责问,长期以来很多上山来的人,确实是因为有求于自己,对于琢不友好的态度,大多也就忍气吞声了,过分些的,就由自己道歉。 不论来人是看在自己面子上,还是真的不想计较,大多数都一笑而过,不过是不是完全心无芥蒂了,他也不好评判。 对琢他确实应该好好管教一番的,可是……琢变成这样,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自己么?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逃避罢了,可是却又无法真正的躲开琢。他只好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很过分,或者琢只是小孩子脾气。 他有些无措,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一看到琢的眼神,他就犹如利剑穿心一般,再说不出任何非难的话来。 很多话说不出口,可是越容易说出口的话,往往是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覆水难收,琢受不起,他也再经受不住了。 冶闭了闭眼,对着幻芜二人深深一稽:“都是鄙人之过,长久以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如今听君一言,犹如醍醐灌顶,某愿在此替师妹受过,日后,日后……” “我倒真是好奇了,日后你当如何对我?”幻芜长绝连带着霖淇燠都因冶刚刚的一稽愣了神,冷不丁听到琢幽幽的声音,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霖淇燠以前被折磨得狠了,当下就不争气地发起虚来。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淋霖淇燠就是个典型,无论再怎么成长,人就是对童年阴影保留着最原始的恐惧,霖淇燠也不想这么丢脸啊,但生理反应无法控制嘿。 幻芜更是被惊了一跳,绷得十分严肃地脸也破了功。 这不就是背后说人坏话刚好被抓的事例么,其实她就是想来试探一下冶的态度,看他是不是真的紧张琢罢了,这演着演着还演出几分真心,尤其是长绝啊,完全是真心来讨说法的样子么……剧本走偏了,完了,一堆苦活即将到来,生无可恋啊。 霖淇燠跟幻芜都是表情瞬间千变万化,只有长绝面不改色,毕竟他早就想骂人了,这下心里倒松快了不少。 冶抬起头来,看着琢表情复杂,他嘴皮子动了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幻芜都替他急。 琢嗤笑了一声,半讽刺半心酸地说道:“懦夫。”就再也不看冶一眼。 她扫过众人,冷冷地看着幻芜长绝二人,面无表情地说:“我再说一遍,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最多不过两日刀就会铸好,你们马上就可以拿着你们要的东西滚蛋。”说罢扭头就走,再不理会屋里的四人。 琢倒是看懂了他们的目的。 幻芜心里叹息,看了一眼在一旁发愣的冶,也不好再说什么,没错,说实话这都是别人的私事,她一个外人能做什么呢?这下懒怠的幻芜倒是有几分怀念,以前别人求助于她,让她可以明目张胆管闲事的时候了。她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老好人”心态? 霖淇燠真的是很好奇琢跟冶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过往,两个人都是一副怨侣相啊,可是这两人都是打死不说的样子,再这么憋下去能把他憋死。误会不解开的话,这第三次他可不敢再来了,琢不得进化成终极战斗武器啊? 众人各怀心思,都是一夜无眠。 刀具的研磨是件极耗心力的事情,每个铸师都会有自己的一套研磨方法,也是自己所铸武器的标志所在。因此好的铸师不用署名,刀身上独有的刃纹就是自己的姓名。 琢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只有金属敲击之声传出,未曾停歇。 没人敢打扰她,因为此刻的琢就如同高手修炼武功的关键时刻,琢受到打扰无异于毁掉这件即将出世的武器。 一直到月上中天,琢才从房里出来。 她面带疲色,但看得出来完成一件心血之作也是一件让她十分兴奋的事。 袖管被她放下来细细抹平,琢一步踏入院中,对着月色下的众人举起一只手:“此刀已生!”众人抬头,只见她手中之刀又细又长,如同名剑一般纤细的刀身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虽然纤细,刀身却具备刀的形态,拥有新月一般的弧度,优美非常。 琢面上带着难得的欣慰之色,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骄傲,“接刀!” 银刀犹如流星划过半空,长绝单手接过,细细端详,眸中欣喜难掩。 这把刀造型优美,虽为刀,却形如孤绝优雅的名士,在长绝手中,更难掩绝世风采。长绝将刀高举与视线齐平,可见刀身淬火后自然形成的弧度,正如一轮浅浅的月牙。 刀的弧度不是琢刻意打造的,而是在淬火过程中,玉钢在经过自己秘方混合的黏土包裹后,由极热至极冷的冰泉之中,边缘部位快速冷却形成的。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刀最初设计的时候,除了原料的多少,琢还细细量过长绝的手长、身长,乃至手掌和手指之间的距离、握拳的宽度、肩宽乃至步伐宽度,冶还提供了长绝的出手速度等数据,所以刀刃的大小外形是完全根据持刀人自身条件决定的,也是最适合长绝的。 在这样的基础上,琢只是对刀刃打磨出更加符合耐用且具有女性特殊审美的样貌。 “真好看。”幻芜不由得感叹,这刀虽是武器,却有如精美的艺术品,形如秋月光华灿灿,美若君子指尖流云濯濯。 “试试看它认不认你这个主人。”霖淇燠也是面露赞叹之色,名器就是名器,可也是妖刀一把,始终与凡刀不同。 长绝颔首,接着长臂一挥,众人之见抬眼间似流光飞舞。长绝持刀于月下犹如凤鸟自舞,刚开始能见他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狠绝之态,似在暗暗与刀相较。 不过须臾,便有如清风流水,酣畅自如。 长绝刀法凌厉,挥臂旋身间掌中刀仿佛活了一般,月色下恍如银色游龙,长绝眉心一凝,足见轻点跃上半空,抡捎间刀刃泛出朝日一般的艳红,在黑夜的衬托下形成一缕炫目的红色光带。 “妖刀醒了。”霖淇燠仰头看着,双目一亮。 此话一出,长绝轻点微云,双腿收起折在胸前,蓄力停顿后回臂旋身,横向一劈折手向上一砍,两道银色的刀气形成十字,将天边的云雾砍成四瓣。 长绝嘴角上扬,从半空跃下,轻如雨燕。他反手举起刀,刀刃上一缕红光从他如墨的眼瞳中划过,消逝无迹。 幻芜走上前来,看了长绝半晌,见他只是高兴,脸上兴奋之色难掩,才又去看那刀,伸出两指比了比,疑惑道:“这刀刚才是不是变长了一些?好似还宽了一点?” “你没看错,妖刀有妖气,妖气自然是活的,在主人的能力或是心意的催发下刀也能激发出更多的灵力最后甚至生出刀灵。刚才刀刃的红光就是证明。” 琢对她的作品十分满意,在确认长绝有驾驭其的能力后,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刀刃泛红,说明它已经感知到主人的心意,愿意在你的手中成为利器。除此之外,刀身变宽变大也是其妖气膨胀的表现,如果是完全能驾驭这把刀的人,发挥出它的最大效果,刀身能在一挥间伸长至八尺有余。” “这么长!”幻芜惊了,那岂不是比人还要高上一大半,那真是……武威极了。 “这刀不过五尺,刚刚在你手中也就六尺上下,看来它还没发挥出最好的效果呢。”霖淇燠摸着下巴,拍拍长绝的肩膀,没会错意的话大概是“你还需要加把劲”的意思。 “至少它认同你了啊,这就是好的开始。”幻芜拍开霖淇燠的手,直接对长绝说。 这算是护短吗?长绝很开心,举起刀双手捧在眼前,对幻芜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幻芜:“我?” 看长绝点头,幻芜也不推脱,抬头看了看月色,刚才那惊鸿般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云破月来花下住。要伴佳人,弄影参差舞’。此刀有断月破云之势,不如就叫‘破云’吧。” “月到中天云划开,断桥幻出玉楼台。不错。”琢也在一旁难得显出认同之色。 “破云,”长绝平视此刀,“从此你便叫做破云刀了。”银色光晕在刀身上一划而过,似在无声应和。 琢走上前来,双眼直视着长绝,认真说道:“从此它便是与你并肩的伙伴了,还望你珍之重之。” “定当如此。”长绝拱手一礼,郑重答道。 ------------ 第四十章 争执 ? 二人算是正是交接了破云刀。 看到长绝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兵器,幻芜也吁了口气,倍感轻松:“阿绝,这刀真好看,配你真合适。”长绝也低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琢:……这俩人之间没有猫腻打死她都不信! 霖淇燠:……没眼看。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什么声音?”一阵非常有规律的铃音响起,幻芜长绝同时看向琢问道。 “没事没事,”琢抱着手,无所谓地说:“想必是哪个笨蛋又掉陷阱里去了吧,我去看看。”琢边说还边意味深长地瞟霖淇燠,后者继续望天。 “不用去了,人在这呢。”琢没走出几步,冶就过来了,手中还拎着一坨不明人形物。 那人全身沾满了黄泥,被藤条捆得死紧,“啪叽”一声就被冶扔到了地上。 琢:“哎哟,是只小黄猪崽。” 幻芜凑上前,见到那人说身上裹满了之前她搅拌过的黏土,非常随意地问道:“那霖淇燠是什么猪崽?” 琢:“黑猪崽。” 幻芜了然,想必是之前掉黑土坑里去了。 霖淇燠:“……” “你等会儿,我帮你砍断藤条。”冶对地上的人形物说道。 地上的人也不挣扎,睁着一双无辜又疲惫的大眼,想必是已经挣扎过了,知道没什么用。 霖淇燠看着地上除了眼珠子还能转悠,其他没什么干净地方的人,表示着过来人的同情:“这土黏性很大的,要是用浴桶估计得洗到明天,我劝你去后山那河里躺着冲一冲,估计今晚上就能冲干净。”他说完还想拍拍他以示安慰来着,找了找没地方下手,只得左手拍右手,然后悠悠哉哉地打了个哈欠。 冶用一把特质短剑砍断了藤条,那人还没来得及修整一番,拉住冶便说道:“敢问可是铸剑师?” 冶看了看自己被黏土深深包裹住的手掌,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人作势就要一扑,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就见冶抽出手掌拍在那人脸上:“有话好说!” 自知失礼,男子连忙拱手作揖,真诚道:“在下凌岳,烦请大师为我补剑。” “补剑啊,好说好说,剑拿来我瞧瞧。”凌岳身上没有佩剑,听了冶的话,连忙解下自己的背囊,小心打开,抽出一把由白绢包裹的长剑来。 凌岳在背囊上擦了擦手,认真把手指擦干净了,才解开白绢。 只见白绢松开,露出一把长不足三尺的剑来,蝠鲼剑鞘,护环上透雕蛇纹,鞘口和剑镖都嵌以祥云纹状的金片。 冶一看这剑鞘眼神就已然充满了兴致,他也擦了擦手才接过剑,拔剑出鞘,只是一瞬,青光寒气便已透眼,只是剑身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裂纹,最大之处几乎横透剑身。 冶作为一个铸剑师,对剑自然是珍视的,当下眼神便黯然了几分。 此剑的剑身非常轻薄,冶握剑之手微微一错,就见剑身从剑柄处分作两股,竟是一把雌雄剑,可以分为二,雌剑右手持,雄剑左手持。 “这剑青泽光润,像极了青霜剑,没想到竟是一把雌雄剑。”霖淇燠也是个行家,见到名剑犹如幻芜见到珍宝一般双眼发亮。 “这雌雄剑很难得?”长绝也是好奇,忍不住问道。 “雌雄剑绝非一般双剑,雌雄剑需要极好的材料才能铸得,剑身需要集轻巧如纸才能合二为一,但又异常锋利,不是一般铸师能打造。”凌岳尚未开口,冶就率先答了,看得出他对此剑也是十分喜爱。 他见冶师出名门,对剑所知甚详,有他补剑定是万无一失,喜色难掩:“不错,这柄剑青泽如霜雪,与青霜剑极像,是因为二者本就是一人打造,都出自铸门剑师之手,因此我才特意来寻大师修补此剑。” “这剑不是你的吧?”冶打量着剑,虽没看凌岳,话却是对他说的。 凌岳料到这事瞒不住,却也没想到第一眼就被冶看破,当下也不再遮掩:“实不相瞒,此剑名青冥,乃是家姊所有,实则是因为家姊重病缠身卧床难起,才由在下代替家姊前来补剑。” 冶叹了口气,将剑合上递给凌岳。凌岳:“这是何意?” “并非我不愿修补此剑,乃是铸门有门规,必须由主人亲自前来方能铸剑,恕某难以为之。” “在下明白,可我所求只是修补,不是另行铸造,也必须有主人在此才行吗?”凌岳没料到铸门门规如此之严,当下便有些急了。 “然也。没有主人,铸师无法得知兵器为何损坏,主人又是否真心想要修补。兵器就是这样,无论再好的神兵利器,一旦坏了裂了,就再难回到它最好的时候。顶尖的铸师也无能为力,遇上不珍惜它们的主人,也只能等待着再次崩坏,甚至完全断裂,还不如不补。”冶的态度十分坚决。 “可是,可是不是家姊不来,而是她当真重病难起,这剑是她的珍爱之物,我可以保证,她绝对是爱剑护剑之人绝对不会随意伤害它。” 冶默默摇头:“此剑裂痕不浅,绝非一时半日能造成的。”虽没有直接言明,但冶话中的指责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这绝非有意为之,家姊前段时间刚经历族中恶战,身受重伤,剑才因此残损。” 冶:“门规难违。” “大师,我知道贵门有贵门的规矩,您也有您的顾虑。家姊重病,想的却是把剑补好,她要是能来何必由我代劳。而且,她也无法再对这剑造成什么伤害了,她命不久矣。” 凌岳此刻已经不再急切了,反而平静下来,他这话一出口,冶倒是愣了一下,他斟酌二三,面露不忍:“抱歉,我……” “他不给你补我给你补!”琢突然跳出来打断了冶的话。 “琢!”冶一把拉住琢,“我师妹不懂事,不必当真……” 琢甩开冶的手,并不看他,只是看着呆愣一旁的凌岳:“我虽是铸刀师,但锻造之术与铸剑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修补的话,我想我可以代劳。反正你也说你家阿姊无法再用了,补好只是个念想,我可以保证看是看不出来什么问题的,你……” “琢!”冶急了,再不管琢态度如何,直接拉过她:“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你难道不知道有何后果?!” “门规!”琢被他这么一吼,也是怒极,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好像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东西一般。 但片刻后她又冷静了下来,露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淡淡地说:“在你眼中也就只有门规师命,这世间其他的一切果然都入不了你的眼。” 琢突然一笑:“我受够了,不就是断手废艺么,我受了便是。” “你疯了!”冶急了,眸光中尽是不可置信。 “疯?我早就疯了,你还不知道么?”她伸出双手,颓然一笑,“这技艺于我就是牢笼。” 她不再看冶,走上前来看着凌岳:“你只告诉我,我来修补,你愿不愿意?” 凌岳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一会儿看看又急又怒的冶,一会儿再看看面色释然的琢,有些为难:“我……” “我补就是了。”冶走上来,二话不说就向伸出手,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好似刚才与琢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他一样笑道:“术业有专攻,要想补好还得靠专业的,用不着退而求其次。” 琢:“你……” 冶才不理她,继续伸手:“拿来呀。” 凌岳递出剑,犹豫道:“可是,您要受罚的吧。” “无妨,也就是点小惩罚,我还受得起。”冶接过剑,也不理剩下的人,更没再看琢一眼,直接就走了。 琢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眼中忽明忽灭,然后扫了众人一圈,最后对着幻芜说道:“刀你们也拿到了,趁早离开吧。” 几人看着瞬间就散掉的俩人,皆是无话。长绝看了看手中的破云,抬头看着幻芜:“这事……” “这是人家的私事,”幻芜话说一半,看着欲言又止的长绝,弯唇一笑:“但也可以管管。” “那个凌岳是吧?先去洗洗休息吧,冶答应了帮你补剑就会补的。”霖淇燠对凌岳勾了勾手,伸手指了指小河的方向,打着哈欠就回屋了。 凌岳早就看见了长绝手中的刀,目露惊叹之色,想开口一问,却见两人也离开了,只好搔搔脑袋,扒拉下一块已经结块的黏土,才觉得浑身难受,身上的泥都快硬了。 反正补剑的事也算解决了,凌岳深吸一口气,步履维艰的往河边挪去。 一夜过半,无人好眠,就连心眼颇大的霖淇燠,都做了当年掉泥坑里的噩梦。 一睁眼,晨光已入窗棂,霖淇燠挠挠头,对隔壁正在调息的长绝无力道:“你俩要合计什么就快点,不行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睡觉都睡不好。” 长绝睁开眼睛,见霖淇燠又倒在被窝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也想快啊,都快到十五了,问题是要从何下手呢? 琢步出屋门,阳光突然照入眼中,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眼睛,片刻后才放下手。眼底一片青黑,看来也是没睡好。 幻芜坐在门槛上看着琢走出来,拍拍手跟了上去。“要出门啊?” 琢见她毫无要离开的样子,也懒得管她,拿了竹筐就走。 “要去背石头还是背木炭啊,我陪你去呗。”看幻芜一幅闲的没事干的样子就跟着她,琢转身目光清冷:“刀铸完我们的约定也终止了,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别跟着我。” 幻芜:“帮你干活也不行啊。” 琢:“不行。”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打入敌人内部的第一战——失败。 一头无法突破,就不能死心眼。幻芜决定去找同盟,刚走出院子,就见到长绝也刚好出门,两人见了,相视一笑。 无论多难多蠢的事,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犯难犯蠢,就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啊。 “琢根本就是一铜墙铁壁,一点缝隙都没有。”幻芜摊手表示自己首战之后的成果。 “冶在补剑呢,根本没出门。”长绝不打算指望霖淇燠,至于那个凌岳,现在还抱着被子团成一团呢。 “怎么办呢?要不制造点巧合让俩人面对面?”幻芜摸下巴。 “那俩人面对面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大眼瞪小眼,估计山崩在身后,他们俩也能掉头往石块里走。”长绝表示不可行。 “嗯……关一个屋子里估计他们也能无视对方到天亮,要不制造点危险,可是这个度怎么掌握啊,弄不好真把两人都弄死了就惨了。”幻芜下巴都快摸秃了皮了,长绝突然默默伸手把她的手按下来。 幻芜:……? 长绝:我要控制我自己! “你俩又在磨叽什么呢?”霖淇燠顶着一脑袋乱发,毫无形象地瞪着他们,“你们俩还想把这山掏空了设机关呢?想在这长住啊?就不能直接问么?” “直接问?”俩人对视一眼,问道:“怎么问?” “问你们俩出了什么问题,憋着难受不?难受就讲出来大家一起难受啊。” 幻芜:“你确定不会被琢给打死?” 霖淇燠:“问冶吧,就这么着,我今晚把他屋里的酒翻出来,边灌边问,不管怎样,先摸个虚实也好啊。” 之前的虚实也没摸出来啊,不过好像也就只能这样了。 ------------ 第四十一章 往事 ? 是夜,霖淇燠果真从冶的屋里翻出了好些酒来:“我就说怎么老闻到一股酒香呢,原来你真的藏了那么多啊。” 冶笑言:“以前颇爱,不过饮酒易误事,便也就是闻闻味道,很少再饮了。” 霖淇燠:“今日也无甚要紧事,不如就陪我小酌几杯如何?这么好的酒,可别浪费了。” 冶推辞不过,正好心中也有几分苦郁难消,顺势便饮了几杯。幻芜在外面等了一会,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拉着长绝就进了屋。 冶已有几分微醺,见到两人,忙热络地迎道:“来得正巧,今日有酒喝。” “好酒自有爱酒之人品,我来是有一事想问你。”幻芜婉拒,打算直接看门见山。 “哦?烦请直言。” 幻芜:“你跟琢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冶笑意凝在脸上,酒意散了大半:“琢是我师妹,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幻芜早料到不会那么容易,倒也不急:“有没有误会,我也不知道。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们二人之间确实有问题,你可以无所谓,但却不能无视琢的感受吧。我看得出来,她很痛苦,想必你也知道她很痛苦,只不过你选择龟缩一隅,并不理会罢了。” “我……” 幻芜并不想听他分辨,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是梦医,专为人织梦造梦,当然也可以修改记忆,删掉你不想要的,修补你遗忘掉的,总而言之,就是人的通过梦境帮人消除误会烦忧。我们此行本是为了铸刀,刀已经铸好,我们早也该走了,只是见你们二人之间却有烦忧,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让我探梦一二,若你们二人之间却有什么误会,也好早日解除,不必如此苦苦怨怼。” 冶听了幻芜的话,久久未言,一时间屋里变得十分安静。 “我们二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误会。”冶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是往事太深,把我们隔得太远罢了。” “究竟是何事?就算我们无能为力,说出来听听也好啊。”霖淇燠坐不住了,他最烦这种绕绕弯弯的,有什么事说清楚不是很好吗? 冶看着一屋子的人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就像儿时一帮比自己年幼的师弟师妹满是期待的看着自己,就为了听自己瞎编乱造的讲几个故事,其中那双最明亮的眼睛,就是琢。可是如今,她的双眼还有当初那般明亮吗? 回忆如同洪水猛兽,一旦开闸,就由不得自己去阻止它的波涛汹涌。 铸门是江湖上一个特别的存在,大部分弟子都是由师父外出捡来的,自己的后代除非是真的天赋异禀,绝不允许传授技艺,而是由不同的师傅交叉传艺。 冶的师父名叫烈,人如其名,他的性子也如同烈火一样执拗冲动。 烈是属于第一种弟子,由他的师父冶的师祖铭在外寻得的天赋较好的孩子。 琢的师父练也是当时铸门中少有的女弟子,练天赋极高,她是当时的铸剑师铭的女儿,由铸刀师煅收为徒弟亲自教导。 烈和练都是众弟子当中的佼佼者,两人很快便被选为下一任的铸刀师和铸剑师。 在他们那一辈的弟子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就是煜。 煜是烈和练的师弟,不过跟练更亲近一些,因为他也是煅的弟子,算是练的直系师弟。 没人知道煜是从何而来,他从小生在铸门,由铸门各位师父带大,他天赋极高无人能及,同样他对铸造之术的痴爱也无人能及。 事实上,如若不是煜性格太过不羁,继任铸刀师的职责不会落到练的头上,正因如此,对于这个小师弟,练总是格外爱护包容。 可这样的爱护包容,在烈看来就有些变味。 烈的内心其实是自卑的,他出生贫苦,若不是被铭看中收为弟子,他现在只会在苦难的人生中挣扎,或者早就死了。 烈的天赋及不上煜,所以他格外努力,也不知他究竟是想要更证明自己,还是他只是想要让练更加关注自己几分。 铸师的生活总是单调的,涉世不深的烈对心中那份懵懂的爱恋更是执着。 在他心中,师妹就是粼粼水面上幽幽绽放的芙蕖,月下飞舞的白练,可望而不可及。 被收于煅的门下,就意味着此生在无法接触铸剑师的世界,可煜是渴望的,他渴望学会所有的铸造之法,在学习完能学习到的所有兵器铸造之法后,煜所有的关注点就集中在了铸剑上。 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痴念,而唯一的突破口,无疑是自己的师姐练。 “师姐,你说铸剑跟咱们铸刀是一样的么?” “自然不一样啊。” “师姐,你是铭师父的女儿,应当懂铸剑之法的吧?” “阿煜,不可胡说,我从小便养在师父门下,与父亲相处也从不谈论铸造之事,如何能懂得?” “师姐你别生气嘛,我是说,你会不会偶尔看到铭师父的手册之类的,上面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那你小时候也总会看到几次铸造过程之类的吧?” “那我怎么记得?” “师姐,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你呀……” 煜几次试探练,表明自己对铸剑的好奇以及渴望。 练只当他小孩心性,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次无意间被烈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烈才知道原来煜一直觊觎着铸剑秘法,而练竟然一直帮他隐瞒。 在他看来,煜已然是对师门不敬,而对练的态度,他更是心痛难当。 要不要告诉师父这件事?可是告诉师父,那练怎么办?烈的内心又不安又愧疚,他愧疚于师父的教诲,可是对练他又不忍心。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密切关注他们二人的动向。 直到有一天,烈发现练偷偷进了师父铭的房间。 练难道真的要为煜偷取师父的秘法?难道她真的喜欢煜喜欢到无视门规的地步? 烈内心不只是痛楚更多还是惊怒更多,他跟上练的身影,只希望心中所想不是真的。 可当他亲眼看见练穿过师父的炼炉,走进密室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崩裂了。 他木然地站在密室门口,甚至期望着师妹出来的时候,手中若没有拿着师父的秘书,他就能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他一忍再忍,当看到练步出密室,手中所拿的正是铸剑的秘书时,烈心中的嫉妒愤怒将他的理智完全打乱,他冲上前去对着练就是一掌。 练不躲不闪受了一掌栽倒在地,在烈看来就是因为做贼心虚,急怒攻心的他哪里注意到练木然地神色在倒地的一瞬间才恢复了清明。 “烈?我……”练神色迷茫,左肩剧痛传来,她才恍然明白了几分。 “你就这么喜欢煜么?就因为他想学习铸剑,你就能为他偷师父的秘书?在你心中门规师命难道就比不上一个煜?!”烈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练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听到烈的几句诘问,她缓缓站起来,说道:“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你手中的不就是证据?!” 练看中掌中的秘书,笑了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没错,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也不想再辩驳什么,带我去领罚吧。” “我想,事情的真相应该不是你师父看到的那样吧?”几人一言不发地听到这里,幻芜突然出声。 冶也是一叹,他摇摇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倒映出他的双眼,里面的神色连他自己也看不懂:“没错,练是被煜给下了药,类似于短时间听命于人的蛊,蛊虫也会短时间即死,中蛊之人无知无觉,若不是师父发现,恐怕煜真的能在所有人都不发现的情况下,偷学到铸剑秘法。可师父并不知情,他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长绝:“那练跟煜最后怎么样了?” “煜被断手废艺,逐出铸门,不知所踪。练只有一个要求,在把铸刀术全部教授给琢以后,也被挑断手筋,不过她没有离开铸门。”冶放下酒手中的酒盏,不知为何,在说了这么多以后,口中的酒也全无了滋味。 “断手……真是残忍啊,不过那个煜也是该,心术不正。但练么不过是个无辜受累的,她大概也没想到师弟真的会如此觊觎铸剑术吧,顶多也就是个疏忽之过吧,还是因为识人不清,历练太少太单纯。”霖淇燠怜爱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摇头叹道。 “如此惩罚,你的师祖们大概也是知晓其中的隐情的吧?”幻芜觉得,如果是按照烈的那种想法来惩处练,恐怕只会比煜更严重。 冶点点头:“我的师祖都是吹毛求疵之人,肯定是要把其中过往查个清清楚楚的。好在煜也不想害什么人,一五一十全招了。” 幻芜:“那你的师父不知情吗?” 冶:“自那件事以后,我师父就出门远游了,直到多年以后回来,师叔早已沉疴缠身命不久矣,可她还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说出真相。她对师父说,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他真相。她觉得如果这样死了,师父就不会再记得他,现在她要死了,她想让师父愧疚一辈子,却再也无法弥补,恨就恨吧,也比忘了好。”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没说话,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火炉上煮水的铜壶咕噜咕噜沸腾起来的声音。 “唉……”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声,还是每个人心里都在幽幽地叹息。 这事情,也不能说谁是错的,更不能说谁又完全无过。 也许人在死之前总是惧怕的吧,怕到想要一个人能在心里永远的陪着自己,爱也罢恨也罢,又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那你跟琢之间又是因为什么?”幻芜算是问到了重点,这都是上一辈人的事啊。 “我师父因为这件事一直很懊悔,常年郁郁寡欢,脾气也越发暴躁,喜怒无常。 一次琢在冶炼时不小心犯了错,我替她瞒了下来,想自己去弥补,结果被师父发现了。 他非常生气,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往,给了我重罚,并且要我立誓,此生不得与铸门中人相恋,否则就是有违师命。” 长绝:“你答应你师父了?” 冶点点头:“我在受罚之后,师父向我诉说了这些年来他心中的悔恨,爱总是能让人糊涂,让人犯错。尤其是铸门之中,兵器的炼造说大了就是天下大事,如完全有一人掌握所有,那无疑是一场灾难。所以铸门中各种兵器的锻造都有严格规定,不得不遵守,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心中有私难免会犯下大错。煜就是抓住了练心中对同门的情谊钻了空子,而练与他之间,更是说不明白,如果师父不是那么心急,不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他也许能更理智一些,不会伤了练,更让自己后悔终生。” 冶有些哽咽,他顿了一瞬,继续说:“那是师父第一次在我眼前流泪,我无法不答应他。” “我倒是好奇,”霖淇燠直起腰版,往前凑,“你究竟是受了什么责罚?” 冶摸摸胡子,也不遮掩:“你以为我愿意蓄须明志呢?我这是遮丑呢。” 霖淇燠倒吸一口凉气:“你师父真下的去手啊!” 冶摇摇头:“师父命我跪在炼室中思过,是我受不住晕倒,栽倒在炉边烧伤了脸。” 霖淇燠:“哦,那是个意外,我还以为你师父丧心病狂了呢。我没有不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啊,不过你师父是有些偏激,爱恋一定会让人糊涂到失去理智么,不尽然吧?” “练心中定是爱着你师父的,她不是伤心煜利用了她,也不是难过你师父打伤她,更不会怪你师父告发这件事,就她自己而言,定也是希望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吧。她伤心难过的,不过是你师父不相信她。”幻芜一直听着几人的对话,没有出声,直到此刻才出言认同霖淇燠的话。 长绝也点头:“你师父说的那几句话伤了她吧,以至于她都不想解释。被所爱之人怀疑自己的品行,真的很让人失望难受。” “过往始终是过往了,你认定师命难违,那琢呢?你就忍心她变成另一个练?你可以说是因为答应了你师父而不得已,可是琢呢?你不觉得你对她太不公平了么?”幻芜始终觉得,有些原则应该遵守,有的道理应该听取,可是不是所有的规定都该有别人来定吧。 人生不是自己的么?烈的话并不是铸门中的硬规矩,不过是自己对人生的总结强加到自己徒弟身上罢了,谁能说一定就是正确的? “琢……”冶念叨着琢的名字发愣,而后又摇摇头,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被胡须遮盖住的疤痕只有自己才能摸到:“某早已配不上他,既如此,某不如做个言而有信之人,至少对得起师父……” “那我便断手废艺好了,没了手艺,你也不再怕做个糊涂人了吧?” ------------ 第四十二章 珍惜 ? 不知是不是太过入神,或者琢身上没有杀气,竟无人发现琢已经站在门后,也不知她听了多久了。 她突然出声,吓了众人一跳,可都不及冶此刻煞白的脸。因为冶看到琢手持一把短刀,正对着自己的手腕。 他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有大动作:“琢,你把刀放下。” 琢微微一笑,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决然:“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你不是担心自己犯错吗?这样的话你就不必担心了吧。” “不是的……琢,都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你没有关系,你听话好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琢吓到了,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幻芜也紧张起来,因为琢的表情很温柔又带着些解脱的意味,这样的表情,最容易出现在一个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人的脸上。 她微微侧过头,向离屋门最近的长绝看了一眼。 “怎么跟我没关系呢?你变成这个样子不都是我害的?师兄,门规跟师命对你而言是最重要的,可对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冶已经很久没听到琢叫自己“师兄”了,他有些怔愣,但也就是那一瞬,琢突然毫无征兆地挥刀劈向自己的手腕! “琢!”冶想阻止可是已来不及,幻芜只见血光喷溅而出,她下意识的闭起眼睛。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声音,幻芜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差点惊呼出声。 原来琢的短刀落下的时间点太过突然,即便有所准备的长绝也没想到她的决绝是如此平和,他堪堪以手握住刀尖,没让刀刃完全落下,可那锋利的刀刃已然没入琢的手腕处。 鲜血顺着刀不停地坠在地面上,溅起大小不一的血珠。 霖淇燠上前,封住琢的大穴,也是让琢无法再做出动作,之后他才向长绝点头,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阿绝。”幻芜凑过来,轻轻展开长绝的手掌,只见手掌中间横亘着一条血痕,还好还好,没有深到见骨的程度。 幻芜拿出丝帕按在他的出血处,颇为埋怨的看了他一眼。 幻芜什么都没说,但长绝就好似了解了她的想法一般,忙说道:“这不是来不及了么,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霖淇燠这边可没工夫管他俩,他抬着琢的手臂,示意一旁一直跪在地上的冶过来抱着已然剧痛难忍的琢。 冶嘴唇动了动,刚抬起一条腿,才发现腿像灌了铅块一般沉重,复又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快过来!”霖淇燠急了,一贯不着调的脸上是难见的厉色。 冶这才挣扎着起来,小心翼翼的扶过琢,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另一只……另一只手,看来我自己是没办法,得靠你来……来了。”饶是霖淇燠及时为她止了血,琢还是因为疼痛而面色发白。 冶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琢在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嘴唇半阖半开吐出几个字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胡话!你别乱动……” 纤细的手腕上横插着一把短刀,这画面……还真是有些无法直视。一向自诩口味清淡的幻芜咽了咽口水,才转过头来假装镇定地查看琢的伤势。 “师兄,你哭了。”琢动了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抚向冶的脸,“师兄,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冶只是点头,脸上的泪落在唇角,冶握住琢的手掌,在她的掌心落下轻轻一吻。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你再也不必担心因为我而违背门规了。”琢凄然一笑,好似全然解脱了一般,再也不必顾虑那些前尘旧怨,再也不必背负师门的重担,只需要心无旁骛的爱着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因为你,甚至不是因为师父的要求,是我……是我一直以来都太懦弱,我不敢接受你,完全是因为害怕自己,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又因为和你的关系而牵扯上你。” 冶牵起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当我脸毁了的时候,我甚至还庆幸过,有了配不上你的借口……你看我多懦弱,隔在我们之间的都是我自己的心魔罢了。” 幻芜看完了伤势,就一直盯着这两人说话。 琢这伤虽没有断骨,可筋是断了,跟她之前料想的差不多,不是没有救,但还是让他们说清楚比较好。 “那啥,你的手筋断了,对你而言确实跟废了手没什么区别了。”听了幻芜的话,琢倒是面无表情,只是冶心痛难当,垂下头来难以自持。 “不过也不是没得治。” “当真?”冶抬起头来盯着幻芜,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骗你有什么好处么?普通的药物疗养自然是不行的,但我又不是普通的大夫。你只需告诉我你的选择,第一,放弃她的手,你俩就可以在一起,还是我治好她的手,你们的关系还是跟之前一样。选一个呗。” “治她!”“不要!” 二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过幻芜可不在乎琢说什么,她只盯着冶,即便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可冶的脸上若是有片刻的疑虑,她都能确定,这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师兄!”琢皱起眉头,想要劝说冶,反正她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废不废么? 冶伸手抚上琢的眉心:“救她,”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冶话对幻芜说,却只直视着琢的双眼,“无论治得好治不好,我都会跟她在一起。” “师兄……”仿佛不可置信,琢瞪大了眼睛盯着冶的神色,冶回视着她,毫不闪躲。 幻芜也盯着两人,须臾之后,正色说道:“你要记住你说的话,这就是救治她的代价。” 没等俩人回答,幻芜转头看着霖淇燠。霖淇燠会意,单手握住刀柄,一手托着琢的小臂,对着冶说道:“扶稳了。”等冶准备好后,迅速抽出短刀,血立刻喷了出来。 长绝上前再次点封琢的大穴,在冶的怀中抽搐身体的琢才平静下来,只是她脸色苍白若纸,额头布满汗珠,已经没有了再开口说话的力气。 幻芜再不耽搁,双手拇指轻触眉心,而后交握盖住琢手腕,闭上眼睛,口中轻念治愈心诀。 木系属性本来就有治愈的能力,幻芜的岐黄之术虽学得不怎么样,但治愈心诀算是背得滚瓜烂熟。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属于合理利用自身优势,扬长避短,杜绝浪费。 一阵阵青绿色的光芒萦绕在琢的伤口处,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幻芜才松开手,额头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子。 她喘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这样了,剩下的就靠伤药调养吧。”说完便靠坐在一旁休息,她很少这样动用灵力救人,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她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了。 接下来的事就跟她无关了,长绝也走过来,给她一杯杯的倒茶水喝。木系灵力的耗费,补充水源也可以稍加缓和,这是他跟葛生讨教的,木系灵精急救知识。 等幻芜弄完,冶才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擦去琢手臂上的血迹,只见她的伤口处血已经止住,粉色新肉已经迅速粘合在一起,原本暴露在外的白色断筋已经看不见了。 伤口虽然还是可怖的,但只属于皮肉伤,外用药敷仔细调养应当就没问题了。 痛处减缓,琢的脸色也好了些,几乎是在冶查看的同时就睁开了眼。 “琢,”冶避着她的伤口,轻轻地抱住琢,似乎是在对琢说话,又好似是在喃喃自语:“没事了,你的手好好的……好好的。” 这事就像一阵龙卷风一样,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却也解决在一瞬间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到霎那永恒。 那句“没事了”,让几人都轻松下来,才觉得好像脱力了一般,虽然是想要解决这件事的,但也没想要这样“凶残”的解决啊,就不能温和点么。 不过若是温和些,恐怕也解决不好这件事吧,有的人就是这样,不体会到彻骨之痛,难觉察自己的真心。 幻芜笑着摇了摇头,果然任何事都要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啊,就跟人一样,没得选。 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脱力的三人,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不必言谢,”霖淇燠靠在墙边,显得分外轻松,“好好珍惜就是。” 三人在山中多待了一日,让长绝细细诊治琢的伤势,顺便开了调养外敷的药。翌日,三人吃饱喝足准备离开,琢起身前来相送。 琢的伤势因为有了幻芜的救助,愈合的很快,不过冶还是站在她身边,一直帮她托着手臂。 幻芜:“你还有伤,就到这里吧。” 琢不知是因为经此一变,还是得偿所愿,人倒是温和了很多,只是面上还是一贯的淡然:“谢谢。” 幻芜刚想摆手,还是犹豫了一瞬,又笑道:“行吧,我就接受了你的道谢,省的你又不自在。” 她这么一说,琢倒还真的释然了许多,莞尔一笑。 “对嘛,女孩子就是要多笑笑才好。”幻芜也露出个笑脸来,对两人摆摆手,“走啦。” 琢看了看幻芜,又看了看跟在幻芜身后盯着她后脑勺笑得和煦的长绝,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冶看出她的心思,打趣她到:“你啊,人家自有人家的造化,叹什么气啊。” “我也不想啊,我就是着急呗不行啊!” 冶怕她碰着伤口,忙道:“行行行,你想怎样都行。” 霖淇燠看着两人无奈道:“你们俩真是,以前针尖对芒麦的,现在算是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琢斜乜了他一眼:“先别急着说别人,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人家比你小的都有奋斗目标了,我就等着看看哪位仙女般的人物能制住你,看你到时候还笑不笑的出来。” 谁说变了,明明还是一样的残暴嘛! 霖淇燠缩缩脖子,无所谓地说:“哪位仙女我都不要,我可不要像你、还有他一样。” 霖淇燠朝看看冶冶,又朝前头的长绝抬了抬下巴,摇头道:“还是我一人逍遥自在的好。” “话别这么说嘛,我可是很期待看你携家带口的那一天的,一定……”冶剃掉了胡子,这回想摸胡子也摸了个空,只好顺势摸下巴,对着霖淇燠一笑:“很热闹!” 霖淇燠不打算接着没完没了的话题,问道:“你们之后要如何?” 冶缓了脸上的笑容,轻声道:“等琢修养好了,我们就打算离开这里。你别这眼神看我,我们还是要铸刀铸剑的,只是我们打算舍了这里而已。这里的宝矿虽多,但终有一日会被用光的,就像长期以来的我们,”冶看了琢一眼,目光温柔,“人不能总把重心放在一处,就像不能把眼光停留在一隅一样,我们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光了,是时候离开了。” 霖淇燠好好打量了二人一眼,琢新伤未愈,但面色平和,冶一边脸上的疤痕虽然完全暴露在外,神色却早没有了往日的疲惫无奈,两人目光清明,站在一起,竟说不出的的温和从容。 “你们以后,定能铸造出更好的名器来。”人已获得新生,何愁宝器不生? “借你吉言了。”冶向霖淇燠缓缓点头。 琢:“再不追那两人就不要你了。” 霖淇燠叹气:“那俩人,我就没指望过眼里有我好吗?” 琢:“哎呦,你倒看得满清楚的嘛。” “拜托,那俩人明明就很明显好吗,”另起燠白眼翻天,“难道我看起来就是那么蠢笨之人?” 琢刚要说话,冶的话就插过来了:“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世人都说好看的皮囊难存精明的大脑嘛,主要是因为你太好看了,太好看。” 这是夸人的意思吗?“那你怎么不觉得长绝那小子蠢笨呢?” 冶急忙又挡住琢的话头:“这不是风格不一样嘛,你是属于那种让人忽略内在的美行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不能让这俩刺头在这里犟出冲劲来,不然今晚又过不了二人世界了!嗯……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冶几乎是半推地送走了霖淇燠,然后拉着琢就回身关门放狗……啊不,谢客。 “爱真的会让人糊涂么?”幻芜边走边问,也不知是在问谁。 只有长绝回答她:“会吧,所以有多少人对所谓的情爱避之不及,可也有更多的人,感谢这样的爱,能让他们糊涂一世吧。” ------------ 第四十三章 又回不去了 ? 事情算是得到解决,三人前来铸刀的目的也达到了,这下真的可以完全放松下来吃喝玩乐打道回府了。 破云还没有合适的刀鞘,当下只能寻了块结实耐用的粗布裹着背在身后,倒有了几分旷野侠客的意味。长绝每日都会拿白缣擦拭刀身,眉目肃然不见半分玩味。 “这刀真好看,也得配个好看的刀鞘才行。”今日天光大好,幻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索性也跟长绝一般坐在车辕上。 “寻到好的材料,去订做一个就是了。”长绝一面赶车,一面还得注意着幻芜别从车辕上栽下去,索性把手放在她的衣摆附近,也好及时出手拉住她。 “用什么材料做好呢,红衫木?还是黑檀木更好看些……要不寻到鲛鱼皮蟒皮也行……” “等一等!等一等!”幻芜还没掰完五根手指头,就听一声呼喊从马车后传来。 幻芜一手把在车门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向后看,长绝惊了一跳,忙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衣带,才松了口气。 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是那个……那个凌岳!”幻芜眯着眼睛看了傍晌,才看清楚那个向着他们马车飞奔过来了黑点是什么东西。 长绝缓缓停下了马车,得亏驾驶技术越发精湛,才没让翘着腿躺在车顶的霖淇燠滚下来。 不过人倒是醒了:“……谁打劫?!” “不是……不是打劫……是在……在下……”凌岳也是厉害,就这么奔过来追车,此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理那个二货,你先把气喘匀了再说。”长绝无视霖淇燠已经到了一个新境界。 霖淇燠:“诶诶……” “你有什么事吗?”幻芜蹲在车辕上,双手握拳支住下巴问道,顺便还歪头确认了一下凌岳身后有没有狗在追。 “实不相瞒,在下前来是想恳请三位,不知……可否……前往寒舍一趟。”凌岳长相清秀,下巴尖尖的,眼中波光粼粼,倒像是四月的春柳一般。 不知是不是跑的太快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有些发红,显得有些可爱。 幻芜面对可爱的男孩子一向特别好说话:“去你家?干嘛?” 凌岳听她发问,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飞快地低下了头,低声说:“我想请姑娘……梦医大人去看看家姊。” “你家阿姊?不是病重吗?“幻芜回忆了一下之前凌岳说情况,而后伸手一指身旁抱臂而坐的长绝,“我只是略懂歧黄之术,你要治病还不如找阿绝呢。” “不,我就找你!” 凌岳说的有些急,片刻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解释道:“阿姊伤病其实已愈,但就是长眠不醒,已然超过半月。半月前她尚清醒的时候就对让我带她的剑来补,而后便昏迷不醒。大夫也找不出是何缘故,只说若再不醒来,恐怕身体也支撑不住了,而今不过靠我族中的长老的灵力和药物吊着命罢了。我想既然是长眠难醒,不如请梦医大人入阿姊梦中一窥,也许能找到病因,还望梦医大人成全!”话音一落,凌岳径直跪在幻芜面前。 幻芜也被人跪惯了,没急着去扶他,反而愣愣地打量起他来。 之前长绝不也跪过她,还叫她恩公来着,想到这里,幻芜突然就有些怀念起初见时那个傻不愣登的少年了。 长绝可不知道幻芜想到哪里去了,他看着幻芜神色柔和起来,对着凌岳笑得和煦,心里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面色就冷了下来。 凌岳只感到某处传来阵阵寒意,缩了缩脖子,心道陆地上真是不如海岛上暖和啊。 霖淇燠在一边看着他俩的神情,嘴唇一弯,踱步上前:“你家阿姊的剑修好啦?” 凌岳向后看了看背囊,点头道:“嗯,那个大胡子师傅加班加点地帮我补好了,说是要让我可以早日把剑带回去给家姊的。” 这傻小子,冶为了二人世界也是够拼的。 霖淇燠朝幻芜的方向努了努嘴,问道:“她是梦医这事,也是冶告诉你的?” 凌岳摇了摇头,道:“那日你们在屋里说话,其实我在外面听到了,才知道姑娘就是梦医,我就想让梦医大人去看看阿姊,但琢师傅受了伤,大家都很忙的样子。等时机对了,冶师傅才告诉我你们都走了,我才拿了剑追出来。” “不会吧,你一直都在外头,我们都全然未觉?”霖淇燠觉得自己没那么迟钝吧,何况就算自己不行,小凤鸟也不行啊,他转头看了一眼长绝,只见长绝也面带疑惑对他摇了摇头。 凌岳点头:“这是我族中秘法,也算是我族人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导致的,可以完全隐匿气息步伐不被人察觉。” “你是黔南水族中人?”霖淇燠这才想起来,当日夜色中一晃而过的青冥剑剑鞘上的蛇纹为何眼熟了,那祥云蛇纹就是黔南水族特有的标记,类似于族徽。 凌岳抬起眼来,看向霖淇燠的眼神中多了些钦佩之色,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水族中人。” 他转过头,对着幻芜直直一拜:“还望梦医大人能够答应在下的请求!” “这……”幻芜有些为难,不是她不想去,只是这个月十五马上就要到了,要是去一趟黔南,肯定要错过了,可是凌岳的姐姐又等不得了。 霖淇燠眯着眼,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拉过两人说道:“我觉得可以一去,这救人的事,救不救的好另说,但看一看也是个机会啊。再者说,”他指了指长绝身后的刀,“妖刀之所以为妖刀,除了妖丹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邪。妖丹本来就有妖性,尤其你们找来的这个火光鼠的妖丹,邪气旺盛。之所以能被你控制,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火光鼠就是被你所杀。但你想让一把妖刀完全听命于你,还需要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这把刀怕你。” 长绝:“怕我?” “对。”霖淇燠的脸上是难见的认真,“你要记住,妖刀始终是邪的。它暂时听命于你,只是因为他刚刚铸成,刀灵未生,若你不能完完全全的掌控它,让它怕你,那早晚有一日,它会想要控制你。” 所以世间那么多妖刀邪刀,大多都没有主人,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主人心性不坚,难御其邪性,反而自己被刀剑反噬了,生了心魔,成了听命于武器的傀儡。 能驾驭邪刀的人,除了要心志坚定,本性纯善以外,强大的武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怎么样才能让破云怕你呢?”幻芜挤过来,看看刀,又瞧瞧长绝。 霖淇燠:“这破云刀是什么属性的?” “火吧,”幻芜想了想,“因为火光鼠的妖丹就是属火的啊。”她还记得霖淇燠说过,妖丹的的邪气能在同属性之人手中放大,那破云刀的能力也一定能在长绝手中发挥更大的效果。 霖淇燠笑了:“火怕什么?” “水啊。”幻芜不解思索地回答出口。 长绝倒是懂霖淇燠的意思了,转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伸长脖子望向他们的凌岳:“你是说此去水族,或许能寻到什么水族秘法?” “试试呗,毕竟是水族啊。就跟那小子一样,找到阿芜不也是试试的意思。火属性为基础的妖灵,只要勤勉修炼,想要习得土系甚至金系都不是太难,但水跟木就不一样了。木系属性更注重天赋,也就是妖灵自身的元神。不是特别强大的妖灵,想要突破自身并非木系的限制,修习木系非常艰难。如果非木系的妖灵想要修习木系灵力,必须修习水系灵力。水火本就是两个极端,没有法门诀窍基本上不可能从自身寻得突破的。” 霖淇燠这段像绕口令一样的话说出来,幻芜努力整理了一下,总结道:“也就是,长绝想要完全控制破云,成为让它心服口服的主人,必须习得与它相克的水系灵力。但本身是火系的阿绝自身也是不可能突然就学会水系法术的,必须要突破呢,只能找找诀窍,这些诀窍呢,也许能从黔南水族中获得?” 霖淇燠点点头,看向长绝。 长绝正看着凌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他转过头看着幻芜:“其实我不急,大不了我能不用破云就尽量不用好了,但是……他阿姊的事情……” 幻芜知道他的意思,他也在担忧时间上的问题,可是呢,又不能完全无视掉别人的性命。 幻芜笑了:“那就去吧。” 霖淇燠对这个决定可一点也不意外,他瞟了一眼长绝。 长绝:“可是……” 幻芜摇摇头:“没办法啦,大家都是爱管闲事的人嘛,只不过要捎封信给青猗呢,不然她会以为我们集体逃家了。” 刺绣的事只能停一停了,最多一个月吧。 长绝也在,十五那天不在谷中想必也不会很难熬。 几人的讨论并没有完全避开凌岳,听到最后幻芜的决定,当即蹦起来:“太好了!阿姊有救了!” 幻芜:“诶诶,先说好,我帮你阿姊看没问题,但能不能治好就说不定了。” 凌岳点点头,表情希冀但眼神难掩萧索:“好。” 幻芜:“那个什么,诊金……” “梦医大人只管说!”凌岳这口气,莫非水族很有钱。 “我其实那等俗人,我梦医的规矩,是要心爱之物来换的。” “不是要织梦的人才用心爱之物换么?” “嘿……你小子懂得还挺多啊。”不好糊弄啊。 “自从阿姊昏迷,我便打听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对梦医大人的规矩还是有所了解的。”凌岳挠挠头,似乎还有些羞赧。 幻芜:“……这个这个,出诊不一定就能治好病,但就跟预付订金是一个道理,我可以不要宝贝,但总能看一眼吧?这么说吧,你们水族中可有什么水系法术的心诀啊秘籍啊之类的,能不能借来看看?” 霖淇燠:都说了是秘籍能随便借你吗? “可以啊!”不过就是借书看啊,凌岳满口答应。 霖淇燠:“……” 凌岳还担心会是什么自己难以达到的条件呢,看秘籍啊,他有一大推呢! 他刚刚就听到他们说要让那个叫长绝的公子修习水系法术来着,他差点就蹦出来以此为条件让他们跟自己回家,只不过他还来不及插嘴,幻芜他们就决定好了。 “那感情好,咱们这就走吧!去黔南!”幻芜也很高兴,她就是喜欢听话懂事又有眼力见的少年郎啊! 可是……要怎么去来着?赶马车?那岂不是要走三五个月? ------------ 第四十四章 云梦洲 ? 黔南离大晏陆境可远,如果幻芜没记错地图,那是要出海的吧? 幻芜:“可不能再靠马车的速度了,凌岳,你是怎么过来的?” “啊?”凌岳眨眨眼,“小翔载我来的。” “小翔?”这么……特别的名字。 凌岳点头,默念了一句诀,右手一挥像是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见“啪”一声过后,淡淡的青烟散开,幻芜就看见一团巨大的青色——“乌龟?” 青团子听得这一声,龟甲四周柔软的裙边突然动了动,“噗”的一声,冒出一个又宽又扁的小脑袋来,它的吻比起平常的乌龟短了一些,头顶两只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幽幽地看了幻芜一眼。幻芜一惊,忙躲到长绝身后,只探出两只眼睛。 “别怕,小翔很乖的。”凌岳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它淡青色的背甲,“它只是不太喜欢别人叫它乌龟,它是只鼋啦。” 幻芜对水生物就是两眼一抹黑:“圆?”很形象嘛。 “鼋也叫蓝团鱼,也就是沙鳖,它是龟鳖中体型最大的一种。”长绝指着小翔的背甲对幻芜说:“你看,它的背甲也是柔软的皮肤包裹着骨板形成的,没有乌龟那样的盾片,而且它的身体比乌龟扁平,游泳也快,四周覆盖裙边方便它埋入泥沙里。” 小翔似乎很享受被人轻抚背甲,它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在幻芜看来很享受的表情。 幻芜试探性的戳了戳它头顶的皮肤,果然很软啊……她还来不及体会那触感,小翔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慢悠悠地看向幻芜。 幻芜咽了咽唾沫:“……那它平日里,吃什么啊?” “小翔什么都吃啊,小鱼小虾,不过它最爱在晚上游到浅滩找螺、蚬之类的来吃,偶尔吃些水果蔬菜,不过它好像也挺爱吃草的,就是生长的水边那种长着小白花的草。”凌岳对于科普爱宠的习性这事显得很热情。 “草啊……”怪不得看我的眼神那么难以捉摸,幻芜挪到长绝背后,决定离这只大乌龟,啊不,大鼋远一些为好。 长绝看着幻芜的这些小动作,淡淡地看着小翔,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阿芜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儿知道这些关于鼋的事吗?” 幻芜倒也不是很在意:“哪儿?” 长绝笑得分外亲切:“医书里写着呢,因为鼋本身也是一味药材啊。” 小翔:!!! 四人坐上鼋背,好在这鼋最长处足有六尺,四人挨近些也能坐下,凌岳坐在最前头,拍拍小翔的脑袋示意出发。 小翔周身的裙边随即如波浪一般动起来,缓缓上升,隐入云霄之内,进而便飞驰起来。 荼梦谷之人不得在凡间随意使用仙法妖术,所以幻芜几人出行一直依靠的事马车这样的凡间之物。 荟明这么做的用意很简单,一是荼梦谷的生灵都是生活在凡间的,既入了凡间,就要遵循凡人的生存之道;二来是荼梦谷大小妖灵无数,使用妖力难免会惊动凡间的各路修仙修道的大妖怪小道士,即惊扰凡人,又给自己带来危险,得不偿失。 可是这次是别人动用的灵力,也是坐的别人的法器……嗯,宠物,跟我们仨没什么关系吧。 幻芜幽幽地想着,看着原本萦绕在周身的浮云下降到脚下,他们已经到了云层之上了。脚踝轻浅的划过一团团云朵,带着一丝丝凉意,幻芜躲在长绝背后,迎面的风都被身前的人挡住了,幻芜一面玩着云朵一面看着云下之景,好不惬意。 “我们云梦洲有规矩,出入凡间不得惊扰凡人,所以只好飞得高些,待出了大晏,咱们再下降。”凌岳回头,对三人解释道。 原来人家也有这样的规定啊,幻芜彻底没了顾虑,享受着难得一次的云端之旅。 这样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被师父抱着飞呢……也不知道师父到哪儿去了? 幻芜晃晃脑袋,想晃掉心里的那点小失落,她抓紧了长绝的衣服,问道:“云梦洲就是你的家啊?” 凌岳点点头,道:“黔南是一个方位,而云梦洲就是黔南的中心了。” 幻芜偏头,对坐在最后的霖淇燠说:“诶,云梦洲,怎么没听人说过这地方啊?” “黔南本就是秘境,更别说是隐在黔南深处的云梦洲了。”霖淇燠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道:“云梦洲位于海上,是黔南入海口处的第一个岛屿。传闻那里汇集各种江河湖海的生灵……” 那都是满盆满钵的河鲜湖鲜大海鲜啊! “咳咳!”幻芜看着霖淇燠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用脚趾头思考都知晓他在想什么。 “……所以那里凡人、妖怪、精灵,甚至散仙都混居一处,还能和平共处,听说都归功于云梦洲水族之长。” 幻芜:“老是说水族水族,水族到底是人是妖?” 霖淇燠:“可以说是人,也可以说是妖。” 长绝:“说人话。” 霖淇燠:“你怎么也过来了?” 长绝心想,你俩背着我说悄悄话我能不过来听么……“说重点。” “水族一开始是妖,也就是海蛇一族,后来在云梦洲上与各类物种混居,估计现在么半人半妖也有不少。” 幻芜了然:“混血啊。” 霖淇燠:“不过掌权的族长一门倒是纯粹的海蛇,不过也只是听说了,谁知道呢。” 幻芜摸摸下巴,思索道:“海蛇……听说上古出了不少魔物啊。” “应该挺厉害的,不然也不能掌控云梦洲,乃至整个黔南。”霖淇燠话虽这么说,但神情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就快到了,咱们得下降了。”凌岳看向三人,示意他们坐稳,又补充道:“离开大陆到了黔南之境,就不必太遮掩了,而且这里有结界屏障,咱们必须由水路进入云梦洲。” 在半空也设了结界?这是防谁呢还是圈地为王的节奏? 幻芜轻轻叹了口气,海边她也不是没去过,年幼的时候师父经常带自己游历各地,不过云梦洲这般神秘,倒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抓稳我。”长绝没回头看她,却仿佛能感知她的心绪似的。 幻芜听话地抓紧长绝的衣带,想了想,干脆直接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胳膊。 感受到身后的温度,长绝忍不住弯了唇角。 小翔摆动着裙边,顺利的落了地。 几人下了地,凌岳唤了一句,小翔就乖乖地缩小了身子,让凌岳收进袖囊里。 好想要啊……坐骑什么的,不过不要吃草的这种。幻芜默默地羡慕着。 周围人很多,应该是个城镇,不过大家看见天降绿龟都表现得很镇定,完全见怪不怪的样子,看来这地方果真跟霖淇燠说的差不多。 几人来不及逗留,就被凌岳拉着去码头。凌岳东找西找,才在一艘艘威风凛凛的大船中间拉出一艘小船来。 小船长约莫四丈,虽然不大,但船头船尾均有雕花栏杆,船身画着和青冥剑鞘上一样的蛇纹,格子花窗垂着天青色的幔帐,无一不透露着主人的喜好。 几人登上船,凌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怠慢各位了,这船一般也就我一个人用,略微小了些。” “无妨,”霖淇燠寻了个美人靠躺倒,“就是……有吃的么?” 凌岳愣了半晌,笑道:“有有。” 他走到矮桌旁,从桌底翻出一个类似于女子妆奁的乌木盒子,打开一层层小抽屉,递给霖淇燠。 霖淇燠看着一盒子的小零嘴,笑成了个烂柿子,抱着盒子就不松手了。 幻芜托着脑袋,感慨道:“吃货真幸福啊。” “那你喜欢什么?”长绝靠坐在栏杆上,看着幻芜。 “我喜欢金子,银子也行,还有宝石啊,玉器啊……”幻芜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数着心头珍宝。 长绝笑出了声,干脆不问了,从前襟里掏出个纸袋,递给幻芜。 幻芜接过:“这是……” “枣泥糕的味道!”幻芜还没出声询问,霖淇燠就已经蹦过来了。 长绝挡在他前面,又掏出个纸袋,“这是你的份。” “嗷嗷!”霖淇燠欢呼一声,恨不得扑到长绝怀里抱着他亲一口。 “再过来就不给你了。”长绝已经完全掌握了霖淇燠的命门,话一出霖淇燠便乖觉地抱着吃食自己欢腾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枣泥糕的,咦?还有蝴蝶酥!”蝴蝶酥这种完全符合小孩子口味的点心,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稍微长大了些,就没有再吃了,因为师父说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自己还缠着师父缠了许久。 很久不吃,倒还真是想念了。 长绝:“枣泥糕你常吃,蝴蝶酥,是我问过青猗的,她说你小时候喜欢吃。” 幻芜有点不好意思:“嗯,好久没吃了。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在镇上的时候,路过看见了,就顺便买了。” 幻芜没发现,完全是因为长绝丢下银子拎走点心只在一眨眼间,连卖糕饼的店家估计都没察觉。 “谢谢。”她以前有没有对他道过谢来着,幻芜想了想,没得出答案。 ------------ 第四十五章 贪吃蛇 ? 长绝走到船头,只见凌岳一直在御水行船,使得小船可以平稳快速地在海面上破风而行。 凌岳右手掐诀,指尖萦绕着淡淡的蓝色光晕,手掌上下翻动,船下的水波便随之左右散开;手掌前推,船尾的波浪便推着船身前行。 这便是御水诀? 像长绝自己的御火术,就是随意而动的,根本不需要念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火系属性赐予自己的御火天赋。 他稍微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撩起衣摆盘腿坐在船头。 凌岳本身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但与三人待了一段时间,再相处起来就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他看见长绝坐在一旁,就主动过去说话:“长绝兄。” 长绝莞尔道:“咱俩年龄相仿,直接叫我长绝吧。” 凌岳挠挠头:“好,长绝。” “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啊?” 凌岳抬头看了看稍微偏西的日头,回答道:“今日天色不错,日落前定能到。” 长绝颔首,差不多两个时辰才日落呢,想不到云梦洲还挺远的。 霖淇燠可不管那么多,他一个有吃万事足的人,有的吃就是过节。 吃饱了再睡上片刻,那简直美过神仙了,所以霖淇燠迟迟不过天劫,除了心性洒脱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舍不得他最最亲爱的人间美食啊。 做神仙可是要无欲无求的,口腹之欲也得戒了,那还不如让他早日归西重新投胎算了。 幻芜偏过头一边看窗外的海天一色之景,一边伸出手摸桌上的点心吃。 嗯?怎么好像少了——幻芜瞥了霖淇燠一眼,见他还在另一头打盹呢,心想不至于吧,移形换影也没这么快的。 幻芜甩甩头,眼睛继续瞟着霖淇燠的方向,顺便伸手……没了? 这这这,大白天在海上见鬼了?格老子的,谁偷我点心?! 幻芜全身毛孔都张开了,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再伸手……咦?怎么摸到一个湿湿的凉凉的滑滑的——“呀!” “怎么了?”长绝只听到一声惊呼,就瞬间来到了幻芜跟前。 “刚刚……刚刚有一条又黑又长的东西,”幻芜有些犹豫,她刚刚只是一晃眼看到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很确定:“偷吃我的糕点!” 人没事就好,长绝吁了口气:“又黑又长的东西,莫不是海蛇?” “贪吃蛇?”霖淇燠也醒了,非常迅速地捕捉到了重点。这世道太艰辛了,什么物种都有吃货啊,竞争力太强。 “这片海域生物挺多的,但是又黑又长又贪吃的嘛,好像只有一个。”凌岳也凑了上来,笑道:“大家就当做没事发生一样,它还会来的。” “明知道被发现了也还要来啊?”幻芜感叹一句。 凌岳摊手:“没办法,贪吃是天性。” 幻芜被勾起好奇心,反正也无聊,不如闲来钓钓蛇? 幻芜把心爱的蝴蝶酥掰成小块,大大方方的摆在托盘里,放在桌上就往窗边推。 长绝见她玩得开心,也不打扰,还很配合地装作不看。 幻芜把头侧向另一边,余光盯着盘子,两只手搭在桌边,准备随时出击。 凌岳还真说对了,吃货的天性是无法控制自己美食在前不为所动的,没一会儿幻芜就看到一颗圆圆的黑色脑袋出现在余光里。 出来了!黑蛇还在观望不肯靠近,幻芜故意用手肘把盘子推过去一些,基本上就是凑到小黑蛇眼前了。 小黑蛇的眼睛突然大了一圈,“嗖”的一下就冒出头来,张开嘴就准备“啊呜”一口,只不过这嘴都还没张圆,就被幻芜两手上下合围包住了脑袋。 “哈哈,抓住了吧,贪吃蛇?” 小黑蛇没想到自己被抓个正着,瞪圆了眼睛,尾巴抵在船身上作为支点,拼命把脑袋往后撤。 “哎哎,”幻芜两只手将将能包住它的脑袋,黑蛇一使劲,她就握不住了,“别跑啊,我不抓你,都给你吃行不行?” 话音刚落,小黑蛇就安静下了来,它圆溜溜的眼睛瞧着幻芜,仿佛是在询问真假。 幻芜松了手,点头道:“不骗你哦,”她把盘子推过去一点,“给你吃好了,我还有呢。” 小黑蛇歪头看了看她,见她果真再无动作,张开嘴就叼起一块酥然后仰头吞下。 “真的很爱吃啊。”霖淇燠凑上来,看见同是吃货属性的同类,暗自庆幸早已经把自己的份的吃光了。 “它的眼睛是金色的诶。”幻芜支着脑袋隔桌看它,就见黑蛇的身体足有小腿那么粗,身体埋在海水中,也看不见有多长。 它浑身布满黑亮的鳞片,在阳光底下微微泛着青色。 它的头有些扁呈三角形,嘴巴特别大,一双金色大眼睛,竟然显得有些萌。 看一只蛇吃点心吃得不亦乐乎,幻芜真心觉得“天下吃货皆萌物”似乎挺对的。 “果然是你啊。”凌岳带笑的声音传来。 小黑蛇似乎是见到了熟人,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埋头苦吃。 “你认识它啊。”幻芜转头看向凌岳。 凌岳平时挺正常的,就是一跟幻芜对上眼,就莫名的变得有些害羞,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嗯……它,它叫翼玄,是岛上的海蛇,从小就生活在这片海域了,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它年纪还小,所以有些贪吃。” 幻芜点点头:“翼玄啊,还是叫小玄可爱些。” 凌岳眼睛都不知道看哪儿了,只得点头:“嗯,小玄……小玄也挺好的。” 霖淇燠看了凌岳半晌,再偷瞄了一眼长绝的脸色,果然很臭啊。 小玄吃饱了,看了看幻芜,对她吐了吐舌头似乎在道谢,然后转身游走了。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再来啊。”幻芜只觉得这小蛇挺可爱的,对它挥了挥手。 小玄远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咕咚”埋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喂完了蛇,幻芜就彻底无聊了,凌岳见她有点颓然的样子,说道:“我提提速,很快就可以到了。” 幻芜:“不用麻烦,我去船头看看风景也好。” “好,我……我随你去。”凌岳并不直视幻芜,而是盯着她的脚步,待幻芜走了几步,他才抬头看着她的背影,而后微微一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霖淇燠看着周身不自觉散发黑气的长绝,笑得很可恶:“诶,你知道不,你以前刚见到阿芜的时候也是这副憨傻的样子。” 长绝并不答话,只是转过头盯着霖淇燠。 “你瞪我干嘛?还不快跟上去。”霖淇燠摇头无奈道,刚觉得这小子开窍了,半刻钟不到就打回原形。 长绝第一次生了些如临大敌之感,瞪圆了眼就大步追了出去。 长绝到船头,就见幻芜抱膝坐在地上,身下垫了凌岳的外套。 凌岳没了外套,一身浅灰色交领深衣,倒显得身姿挺拔,此刻他正站在幻芜身侧,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长绝大步一跨,直接站到了两人中间,这会儿船头并排三人,瞬间就变得有些挤。 幻芜抬头看了一眼,长绝神色淡然,仿佛只是看着海面上的风景,倒是凌岳显得有些尴尬。 “凌岳……嗯,你家除了你和你家阿姊,还有其他人么?” 凌岳没想到幻芜跟自己说话来着,眉梢眼角都是欣喜之色:“家中还有父亲,不过父亲是族长,他不常在家。阿姊之上还有三个哥哥,可是他们……他们都不在了。” “啊,抱歉,我……”幻芜没想到随口就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的,”凌岳神色无恙,接着道:“几个月前我族中大战,哥哥们都在战斗中下落不明,很多人说他们都死了,尸骨无存。” “这样啊,是说失踪了嘛,那就说不定还活着呢,不要放弃啊。”幻芜知晓这种不痛不痒的安慰只能是说得好听,不过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 凌岳笑着点点头,他只是没说,他本人其实是不太在意他们的生死的。 “哎呀,浪好大啊。”霖淇燠在后头看得挺无奈的,只是干戳在中间有什么意义,人家不也对话对得挺好么?不行了,得靠自己出手,他暗中使力,小船便左右摇晃起来。 幻芜作为一棵草,到不怎么怕水,何况她坐着重心低,只是伸手扶了一下船面。 倒是长绝从未出过海,这么一颠簸就有些趔趄,要不是站在中间,估计会掉到水里。 幻芜伸手拉了他一把,难得见他拍了拍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有些好笑:“你怕水啊?” 长绝倒是不躲闪,点点头:“我……很少游泳。” 也对,火凤凰嘛,估计怕水,若不是在船上挺危险,幻芜倒挺想泼他水玩一玩的。 凌岳:“那长绝可要小心些了,这边浪挺大的。” “这水流好像有些奇怪啊。”霖淇燠突然严肃道。 幻芜看向海面,只见海水果然迅速涌向一处,并且越来越快。 凌岳超前一看:“糟了,是旋涡!”他迅速恰其手诀射向海面,海水分出两道,将他们的小船拖向另外一处,远离旋涡方向。 这原本平静的海水突然间变得汹涌起来,一时竟然出现了几处旋涡。 “这里是不是设了机关?”长绝急声问道。 凌岳一边使力让小船保持平衡,不被任何一处旋涡吸住,一边回答道:“云梦洲为了防止外人入侵,是在外围造了机关,不过都是在另一头没发现这边也有啊。” “这一定是机关,而且不知为何被触发了。”长绝十分肯定,这些旋涡连成一排十分有序,且同时出现,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啊!救命!”船体越来越晃,直接调转了船头打圈,众人忙不迭地找东西抓牢扶稳,就听见一声惊呼。 ------------ 第四十六章 传说中的海难 ? “霖淇燠!”幻芜抱着柱子,就见一个红色身影“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救命……我……呼噜噜……不会……呼噜噜噜……”霖淇燠在海水中上下起伏,眼见要被旋涡卷走。 幻芜倒是会泅水的,她放开柱子,还没站稳,就见一个淄色身影追着霖淇燠就跳入水中。 “阿绝!”你不是不善泅水吗?跳下去有个屁用啊?! 船身还在打转,幻芜只觉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凌岳还在船头奋力控制水流,不让小船翻掉。 幻芜整个人趴在船板上,往船侧爬。 长绝拖着霖淇燠奋力摆脱水流的阻力,正在向船的方向游。 “把手给我!”海水被溅起拍在脸上打在身上,颇像兜头迎面的一场大雨,可此时天空依然放晴,显得海面上的不平静分外诡异。 长绝一手托着霖淇燠,一手划水,完全腾不出手,只能靠霖淇燠伸手了,可霖淇燠面色刷白,呛水呛得不停,要靠他简直是妄想。 眼看长绝就快脱力,幻芜干脆跳下了小船。 “幻芜姑娘!”凌岳努力了半天也没改善多少,正在焦急,就见幻芜也跳进汹涌的海水里去了,当下一急就冲了过来。 小船没了拖力,瞬间就侧往一个方向,离幻芜他们更远了。 “我没事!控船过来。”幻芜大喊。 凌岳只得在船上用尽全力控水往幻芜他们前行。 幻芜泅水能力还可以,她双脚拍水,双手抵住霖淇燠的腰,减轻他的加在长绝身上的重量,使力把人往船推。 船渐渐靠了过来,长绝的手终于把上了船沿。 有了支撑力,长绝一个用力,揪起霖淇燠的衣服就把他甩在了船板上。 霖淇燠白着脸在甲板上咳了半晌,人倒是没事了。 长绝转头,向幻芜伸出手:“阿芜……” 可幻芜人……不见了。 长绝惊呆了,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抓住船沿的手使力一推,身体就像离弦之箭一般扎入海水中。 在船上的两人只一晃神的功夫就见幻芜和长绝都不见了,霖淇燠倒还镇定,凌岳却方寸大乱,小船失了控制力,打着转就往旋涡中心去了。 长绝目力好,即便是在幽暗的海水中,他只一眼就看见幻芜像一支蒲苇一样被什么力量拖着往深水中去。 那力量不是旋涡之力,反而还是避着旋涡在走,拉着幻芜从两道冲天旋涡中快速通过。 长绝是真的不太会泅水,小时候也只是在河道中游玩戏水而已,他从没见过大海,更别说在海中泅水了。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时此刻支撑着他的那份“劲”是从何而来的。 长绝速度很快,几乎是顷刻间就到了幻芜跟前,他才看清绑在幻芜腰上拖着她游走的是一段黑色的蛇尾。 幻芜的身体因为腰部的力量,以及水流的冲击几乎成了对折的形状。 她睁着眼睛意识清醒,只不过自己使不上力,看见长绝追来便向他伸出手,长绝奋力一抓,终于是够到了。 俩人都被拖着前行,速度不减,幻芜背着身体看不见,长绝却看见了眼前颇为奇异的一幕。 那似乎是深海中的一个岛屿,整个圆形岛屿被结界保护着,即便是在海水中也泛着淡淡的光晕。 黑蛇拖着两人,一头扎进海水凝成的结界中,两人没了海水的支撑的力量,纷纷滚落在细软的白沙上。 结界上的缝隙瞬间合拢,又成了一块围绕着岛屿的巨大帷幕。 帷幕外的深海水流涌动着,却影响不到帷幕内的世界分毫。 整个岛屿异常的平静,淡淡的光晕照亮了岛上的一切,细细的光束从头顶的海面上投下来些许,就像晨间透进森林里的阳光一样。 柔和而明亮。这就是这个奇异的地方给幻芜的感觉。 被折腾了这么久,躺在这片柔软的细沙上,幻芜突然觉得舒服得都不想起来。 长绝也躺在细沙上,胸口上下起伏,他睁着眼看着头顶上涌动的海水,似乎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像个梦境。 幻芜还在出神,就见一片阴影出现在自己的脸上方,因为距离太近,她都快成斗鸡眼了才看见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十分殷切地看着她,还眨了眨眼。 幻芜回想起刚才腰间的蛇尾巴,脱口而出:“小玄?” 一听到这个名字,长绝就弹起来了,仿佛此刻才想起还有另一个“敌友难辨”的生物存在。 他猛地扑过去,摁住小玄就直接滚到了地上。 “阿绝!”幻芜眼见一个身影从头顶划过,一人一蛇就滚到了一起。 她急忙坐起身来,喊了一声,才遏止住长绝眼中的狠厉。 幻芜了解他,这一牵扯到自己身上的事情,长绝就容易失了理智,他大概是误会了小玄:“小玄不是想伤害我,”她拉着幻芜的手臂,却不知如何说明,一时语塞,“它——它这不是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来了嘛!” “它大概是想救我的,只是鲁莽了些,害你担心了,我代替它向你道歉。”幻芜眨着满是恳切的双眼看着长绝。 长绝听她如此说,倒是冷静了一些。 但是……这后半句说得怎么就让他那么不爽呢?这蛇才用这么点时间就可以让幻芜替它道歉了?! 长绝收了手,不过那看蛇的眼神似乎更加冷硬,充满了敌意。 小玄蛇身一抖,缩到了幻芜身后。 呀呀,还找靠山。长绝的眼神那叫一个冰冻三尺。 他都是背着幻芜瞪蛇,所以幻芜见他周身松弛了下来,就放了心,还故意对小玄说道:“下次要救人选个温柔一点地法子行不?要是换个水性不好的人都得被你给淹死了。” 小玄眨巴眨巴眼,金灿灿的大眼显得有点无辜,幻芜一时就心软了,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哎呀,我不是怪你,这不是阿绝生你的气么,我故意说给他听他就不气了。” 这话一字不落的戳到长绝耳朵了,长绝就觉得怎么自己的手那么想按在这颗蛇头上往底下压呢…… 幻芜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幻芜咧嘴一笑:“它知道错了,你不生气了吧?” 长绝:“……不气了。” 幻芜:“你看我就说吧,阿绝人很好的哟。” 小玄看了看幻芜,再看了看她背后站着瞪眼的长绝,倍感蛇生艰难。 “这是什么地方啊?”虽然幻芜也不指望小玄能回答她什么,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长绝摇摇头,低头看了一眼盘成一块圆盘状的小玄。 蛇身盘了三圈半,但圆盘也足足有三尺见方,那蛇身估计得超过三丈。 小玄歪头看了看俩人,似乎很高兴,径自在细软的白沙地上游走玩耍,似乎是人救到了,就不想再管他俩了。 幻芜叹了口气,径直坐在地上,双臂环着膝头,素白的裙摆铺在沙地上,像一大朵盛开的白莲。 不经意的,幻芜的脚往裙摆里缩了缩。 长绝和她并排而坐,自然是看见了,他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白裙,还有那初生白兔一般的双脚,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深陷过的那个幻境,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幻境中的那双白贝一般的脚丫突然就暴露在他眼前。 他闭着眼晃晃头,他微微往后退了一些,坐在幻芜的右后侧,只盯着她的背影看。 长绝这才发现,幻芜的长发都还是湿的,发尾还在滴着水滴。 海藻一般的长发一缕缕披在背在,有些扎眼。 他忙运起灵气,将身上的衣服烘干。 火属灵精也被他用得十分自如,眨眼间他的衣服就全干了,长绝忙解下外套,向前一步披在幻芜身上。 幻芜被暖暖的热气一裹,鼻尖瞬间充斥着熟悉的味道,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长绝看着幻芜的侧脸,那纤长的睫毛格外显眼,殷红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幻芜只道:“谢谢。” 那声音很亲很轻地打在心上,长绝突然有些不敢看那张侧脸。 他转过头,盯着地上的细沙道:“没事……你的鞋……” 幻芜又下意识的缩了缩脚,“大概是,贡献给海神了吧。” 长绝听了这话,低下头想了想,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又坐到幻芜身侧跟她并排。 幻芜只听到“唰、唰”两声,就见她撕下了自己衣摆的两块布,然后盖在自己裙摆下的双脚上。 “你……”幻芜还没问出口,就感觉脚上一股暖流袭来。 竟是长绝的左手直接隔着布料衣裙盖在了她光溜溜的脚丫子上。 “这样就不冷了。”长绝偏过头,细如蚊声。 幻芜第一反应的惊讶,第二反应就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隔着衣料,但那热度却比不隔衣料还要烫人一般,就想出声拒绝。 可她一抬头看到长绝这副样子,还有那泛着可疑红晕的耳朵尖,那份羞赧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遇弱则强的人呗。 幻芜把头埋在膝上,遮住上扬的嘴角。 说是捂脚,可长绝直到把幻芜周身都烘干了,才放开手。 然后他拿起那两块布,半跪在幻芜跟前,隔着裙摆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幻芜比较怕痒,所以她本能地挣了一下,长绝抿了抿唇,还是坚持着抬起了她的脚,放在他的膝头。 长绝想把她脚上的细沙擦掉,可那触手温软的存在却让他忍不住咬紧了下唇,他不敢大动作,轻柔的排掉幻芜脚心的沙砾。 “哈哈哈,好痒……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只是长绝心里发颤,就连幻芜这张老脸也因他一系列的触碰而变得不自在起来,借着怕痒,她抽回了脚自己胡乱拍了拍,然后迅速伸到长绝眼前,“好了。” ------------ 第四十七章 机关 ? 长绝本来是很不好意思的,不过被幻芜这般孩子气的一番动作,倒是忍不住笑起来。他再次把幻芜的脚放在膝头,拿出一块布料,细心的包裹在她的足上,像一个包着脚的布袋子。 “这样就不会伤到脚了,也不会凉。”长绝把幻芜的脚一只一只地分别包好,然后放在地上,“有没有不舒服?” 幻芜左右看了看,摇了摇头,不舒服倒是没有,但怎么看着那么像两只……“猪蹄。” 长绝:“什么?” 幻芜眨眼:“……我饿了。” 周身都暖融融的,让幻芜忍不住感叹道:小凤凰真是一个居家旅行游泳落水必备之宝啊! 幻芜站起来转了一圈,脚上虽被衣料包裹着,但也不会不方便,反而还很舒适,她打量着四周的幻境——头顶的海面被抬得很高,这里又是一块平地,毫无参照物,说实话幻芜根本不能估计这头顶的结界能有多高。但这块沙地嘛……幻芜突然跑到他们刚刚落下来的那头,说:“我量量走到那头有多远。” 长绝见她丝毫没有身处未知境地的窘迫,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怎么出去,但她还是这样开心,似乎从来不担心这些,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也笑了,手指从右侧指向左侧:“那我从那边量。” 这个悬在海中的小岛,倒成了俩人独处的一方天地……当然前提是要无视那只玩得很开心的蛇。 “一、二、三……”幻芜埋着头跨大步,长绝就盯着幻芜的步子跨小步。 幻芜跨到五十多步的时候,长绝就到中心点了,他估摸着幻芜的方向,站在中间等她,等幻芜就差一步到中心的时候,长绝也抬起步子走了出去——“阿绝!”幻芜一抬头,就见到长绝的笑颜如星河般望着她,忍不住也跟着笑。 “我先走啦!”幻芜继续跨步,背对着长绝摆摆手,长绝就那么看着她,也不知道再想什么。 直到她走了一半,长绝才抬腿接着走。 “一百九十八步……”幻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差不多有五十丈远呢!” 她转头对着右侧的长绝挥手,“阿绝,你呢?” 长绝朝她走过来,道:“我那边也差不多,将近五十丈。” 幻芜叹道:“那不就是个白沙堆起来的大圆盘子啊……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又在海里,到底是干嘛用的?” 不是是幻芜疑惑,长绝也疑惑,但他更多的是担心,越是看起来一览无余,越是平静的地方,往往更加危机四伏,他总觉着这片沙地里应该埋着机关之类的东西。 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幻芜无聊起来。她抱膝坐在地上,想休息一会儿,“咱们暂时也没事可做,先休息一下吧。” 长绝点点头,也盘腿坐下。 “也不知道霖淇燠他们怎么样了。”幻芜不知海面上的情况如何,开始担心起来。 “应该没事的。海上出了那么大动静,不可能没人应对,何况这里是凌岳的地盘,有他在,淇燠不会有事。”长绝虽然是安慰幻芜,可说的也是实话。 幻芜点头:“也对,霖淇燠就是石头落水浮不起来,掉到海里一时脑袋发懵,保命是没问题的。” 幻芜担忧渐消,便显现了她随遇而安的性子,直接往后一仰,躺在沙地上。 白沙像被春日的阳光晒过一样,软软的暖暖的,躺在上面像躺在一大片云朵上似的。幻芜看着头顶上波光涌动,突然就觉得困了。 她盯着透过海面照射下来的一束光晕,眼见那束光晕慢慢扩大,从点状渐渐散成一大片,离自己越拉越大几乎照片自己头顶整片结界。 那片光是如此的柔和温暖,让人完全不想动弹,也不想离开。 幻芜眼睛涩涩的,就想闭上……忽然,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戳了戳自己的脸,然后自己的脖子麻酥酥的一凉。 她瞬间睁大眼睛坐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啊啊啊,好痒好痒好痒……” 一转头,就见长绝跟小玄一人一蛇非常统一的看着自己——“怎……怎么了?” “阿芜,你刚刚两眼发直的倒在这里,怎么喊也喊不醒。”长绝颇为担忧地看着她说。 “啊?我……我就是有些困,看着头顶的那些光,就越来越困……”幻芜说完还揉了揉眼,“光?”她突然抬头,“不对,头顶的结界有问题!” 听幻芜这么一说,长绝也跟着站起来看着自己上方——他原本以为那不过是透明结界反射出来的海水,可细细一看,才发现那些忽明忽暗光华涌动的水纹,竟像是什么图案。 幻芜看了一阵子,问道:“你看那些一条条的,像不像海蛇?” 水纹中的光影一闪而过,将那些发光的线条联合在一起,不难发现头顶上的图案正是一条条巨大的海蛇。 长绝低头看了脚下的小玄,海蛇……莫不是有什么联系? 幻芜跟着银色水纹数了数,一共是九条海蛇,每条海蛇都头朝一个方向,像是集体冲着某个目标奋力游去一般。 而那个目标,正是一个一闪一闪的光点,不就是之前幻芜盯着看得那个? 幻芜四下环顾,回到刚才躺的那个位置,再次躺下。她不停地挪动身体,等再次看到那又白又亮的光晕时:“就是这里,”她直起上半身,对长绝说道:“这里的沙子底下,说不定有什么机关。” 长绝看着她:“挖不挖?” 幻芜咬了咬唇,点头道:“挖!” 两人均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只要有一丝线索,势必要放手一搏。 白沙细软,挖起来并不困难,但也因为沙子细,所以特别容易回流,好不容易挖出个浅坑,又会倒流回去大半。 “阿绝,你的刀呢?”这种时候才想起工具的好来。 长绝:“落船上了。” 幻芜:……怎么这次出门老是要做体力活? “阿芜,用手太费劲了,还是我来吧,”幻芜听话推开几步,就见长绝单腿蹲姿点地为轴,另一条腿伸出半径画圆,快速转了一圈。 结界内无风,只能靠自身旋转起风,当长绝转到第二圈的时候,沙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坑,细沙被均匀地散出去,没有再流回来。 “人体陀螺啊。”幻芜呆立一旁,就差鼓掌叫好了。 白沙比想象中厚,长绝竖起手掌往沙子里探了探,再次起身转了两圈,“下面是个石板。” 幻芜凑上前来,用手拨开覆盖在石板上的沙砾:“是我们头顶上那幅图,但是……不对,朝向不一样。” 石板上刻着九条海蛇,与结界上的图案相同,但细看九条海蛇的脑袋朝向又不同,一一错开,一条向上,旁边的那条就向下。 九条蛇形成一个大圆,大圆的头尾各有一个圆点,“这两个圆点是机关吗?” 长绝点头道:“应该是,只是四条蛇朝,五条蛇朝上,哪个点才是对的呢?” 此时二人在圆形岛屿的另一头,与刚掉进来的时候相反,五条蛇头朝向的方位刚好就是头顶那幅图上光点的对应位置。 “按理说应该是朝上的,可是……感觉似乎简单了些,不然另外四条蛇的意义是什么?”幻芜有些犹疑,要是按错了没准会直接丢掉小命。 “你说,”幻芜一把拦住在旁边划沙玩的小玄晃悠,“是你带我们来这的,你要负责啊!” 小玄被晃得眼晕,“吧唧”一声倒在石板上,头朝下方不理人。 “喂,装死啊你。” “阿芜,”长绝突然喊住幻芜,“你看,现在是五条蛇冲下了。” “嗯?真的诶。”小玄这么一趴,头刚好冲着下面那个圆点,现在石板上就是五条蛇朝上五条蛇朝下了。 “难道是下边那个点?”长绝看着幻芜。 幻芜也很纠结,忍不住搬了搬小玄的脑袋,可小玄完全不为所动,仍旧朝着下方,“难道真的是下边?我不管啊,这是你指的,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阎王爷来找你对命薄吧。” 小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非常不以为然。 “不管了,就下边那个吧,这应该属于它的地盘还是听它的吧。” 长绝灿然一笑:“好。”反正不论人间九霄,黄泉碧落,我都会陪你去的。 幻芜挪到下方,伸出手指就朝圆点一按,然后……并没有什么动静。 “难道这不是什么机……”幻芜话音未落,沙地就开始震动起来。 “小心!”长绝拉住幻芜往身后一带,“中间有东西。” “隆隆隆隆……”脚下的地不停震动,像野兽正在哀鸣。幻芜刚想凑上前看,脚步一软,直接拍在长绝背上,长绝顺势单手朝后一揽,将人揽在背后。 突然从岛中央升起什么东西直冲上空,荡起无数白沙从天而降,两人均伸手去挡。 片刻后,只听见“咔咔咔”几声,震动倏尔就停止了。 幻芜被长绝挡掉了大部分落沙,所以她第一时间看清楚了,那从沙地里冲天而出的东西:“那是……白骨!” ------------ 第四十八章 海中之墓 ? 白骨?长绝放下手,就见细碎的白沙在空中洋洋而落,折射出淡淡的银色光点,像一整块星幕缓缓抖落下的点点星光。 在这细碎的光芒包裹中,一整座由白骨搭成的阶梯穿过结界,一直延伸到海中,就像一只冲天而上的海蛇。 “这些都是海蛇的骨头吗?”幻芜有些看呆了,喃喃问道。 “应当是了。”长绝点头,看了看地上的白沙,“这些白沙,应该也是骨头化成的吧。” “都是啊……”满地的骨头,都化成细沙了,那该是多少只海蛇的肉身,又经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这些白骨洁白污垢,让人无法生出半分恐惧不适,反而让幻芜生出一种无声的永恒感,伴着空中那些异常缓慢降落的光点,仿佛让人瞬间见证了一场一眼万年的誓言。 长绝:“这里,应当就是海蛇的墓地吧。不知道它们死的时候,会不会都回到这里。” 俩人举头望着,皆静立无声。 小玄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率先到了阶梯旁边,歪着脑袋看着他俩。 这动作逗得幻芜发笑:“走吧,小玄在喊我们过去呢。” 长绝点头,牵了幻芜的手就往前走,动作十分自然。 这骨梯外层被一根根巨大的骨头错落叠加地包裹着,从外面看着挺宽的,实际上能行走的台阶不足三尺宽。 小玄顺着阶梯窜了上去,很快就看不见身影了,长绝稍往前一步拉着幻芜往上爬。 幻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才觉得不知何时,少年已经成长了这么多,足以让人安心依赖了。 走了约莫一刻,俩人才走到结界处,头顶即是蔚蓝的海水。 幻芜这副柳絮般的身子骨爬楼梯爬得直晃悠:“还……还走不?” 长绝:“这里离海面也不知道也多远,我先上去试试需不需要闭气。” 她可不是海蛇啊,如果还需要闭着气再爬半刻楼梯,那出来也是颗死草了,幻芜点点头:“小心。” 长绝松开幻芜,径自往上,幻芜透过粼粼的水波看着他的身影,从头往下渐渐被海水包裹,心里突然生出些许恐慌。 “阿绝……”她低低地喊出他的名字,明知这种音量喊他是听不见的,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不知为何,幻芜突然就不想让他上去了,只留自己一个人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阿绝。”她的声音大了些,可是海水中的身影不为所动。 “阿绝!”通常这个名字她一喊就会得到回应的,可现在她几乎要怀疑那个身影不过是个幻象了。 她不能再等……“这蛇骨有结界的!”幻芜刚想上去,就见长绝的头从结界处探出来,他的脸还被海水包围着,在幻芜这个角度看来,就像是从镜子里探出脸的自己。 “我走了好几阶呢,不需要憋气的,可以直接走……阿芜,你怎么了?”长绝见幻芜的表情有些发愣,眉头也紧锁着,忍不住问道。 “没事,走吧。”上面应该是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吧,幻芜有些窘迫,可心里的那份慌乱感然她有些莫名。 幻芜直接向他伸出手,自然到长绝都忍不住愣了一瞬,方才牢牢牵住她。 迎面是一个颇为奇异的世界,透过层层错落的海蛇骨,幻芜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海洋——静谧平和却又生机盎然。 无数海洋生物从幻芜眼前划过,它们或大或小,色彩斑斓,形态也各异。它们自在的上下游动,却无一触碰到海蛇骨搭成的阶梯。 长绝转过头,看着幻芜在光影交错下格外清亮的眼眸,知晓她应该是喜欢这景致的:“这里离海面应该不远了。” “嗯,越来越亮了,快些走吧。”景色虽美,但贪恋绝非好事,能有这么片刻得见已属额外馈赠了。 这阶梯却不是直接指引俩人通往海面的。俩人走到快接近海面的时候,头顶的光线却越来越暗:“这似乎是一块陆地的底部。” 幻芜惊讶道:“这竟是从海中直通陆地的通道么,可是……这块陆地是漂浮在海上的?!” 长绝却笑了:“虽没有道理,可这世间万物千奇百怪,你我也该见怪不怪了吧。” 幻芜斜眼:“你这是在说我大惊小怪呢吧?” 长绝忍住笑:“没有,我是说你稚子心性。” 幻芜腹诽道:……这是好事吗? 长绝点头:“是好事。” 幻芜惊:……我刚刚有出声吗? 长绝牵着幻芜走进漂浮在海上的岛屿内部,光明逐渐从身后消隐,迎接他们的是不知何时到头的黑暗。 幻芜不知不觉中握紧了长绝的手:“小玄也不知溜哪去了,也不等等我们。” 长绝勾了勾唇角:“不等也好。” 幻芜没听清楚:“什么?” 长绝佯装咳嗽道:“小玄应该在终点等着我们。” 幻芜在黑暗中心如擂鼓:“哦……小绝。” 长绝一边探路,微侧过头:“嗯?” 目力不同于长绝的幻芜此时被黑暗包裹,听觉就格外敏感。一个简单的音节,怎么听起来就那么千回百转,格外动听? 幻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开始没话找话:“你累不累啊?” 长绝:“不累。阿芜累了吧?” 啊……怎么这么好听呢?幻芜摇头,才发现应该出声:“没有,我也不累。咱们快到了吧?” 长绝:“在坚持一会儿,那边有光亮,应该快到了。” 有光?幻芜睁大了眼,也没看到有什么光啊。 唉,自身条件不足,就只能相信身前的人了。可她,也好像没有不相信过长绝啊,连幻芜自己也没发现,她几乎是从第一眼见到长绝开始,就义无反顾的相信他。 果然,再走了不到半刻,远处的光亮就连幻芜也看见了,俩人不禁加快了步伐。 快到出口了,长绝突然有点舍不得了。这无人知晓的时光被两人留在身后,渐行渐远,直到被黑暗隐匿。 也许多年以后,岁月之锁还会被人打开,再将二人这些成长的星光点点,供奉于心上的无忧时光。 “有没有搞错啊,这一开始那么炫酷,最后竟然终结在一个泥坑里?!”幻芜的脚一离开骨梯,整个梯子就迅速缩回海中,可幻芜还没完全爬上来呢。 话音刚落,幻芜就被揽入一个怀抱里,直接带到了地面上。 长绝一边擦掉她手上的泥土,一边柔声说道:“好啦好啦,这不是上来了么。” 幻芜微窘,抽出手随意的拍了拍:“我们这是……又到了一个神秘宫殿?” 因为无法知晓刚才通过的那段黑暗有多长,长绝也无法确定此时他们置身于山体内部,还是仍旧在地底。 “刚才我们走了蛮久的,我们应该不在地底了。”长绝摸了摸石壁的纹路,看着这像是一个巨大石块掏空后形成的大殿,大殿的石壁上画满了壁画,看着暗红色纹路,应该颇为久远。 幻芜环顾四周:“这壁画上都是蛇,这么多看着还挺渗人的。” 她本来正抱着胳膊,觉得衣袖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顺势低头就见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瞪着她:“小玄,你跑哪儿去了?”幻芜把袖子从蛇嘴里抽出来,“你不渗人,就是调皮。” 小玄听了这话吐了吐舌头,就像是在承认自己确实调皮。 幻芜无奈,拍了拍它的头。 长绝在一旁看着这一人一蛇互动,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多余的,急需找回存在感:“阿芜,前面有光,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这个圆形的石头宫殿只有前方一个出口,正是从那边冒出阵阵微光来,长绝牵了幻芜就往那处走。 本以为能看到不同的景象,没想到俩人面对的只是一个更大更圆的的石殿,只是大殿中央有一个约莫五尺的圆形石台,从石台上生出许多晶莹透亮的水晶柱,上面架着一个铁锅大小的圆球。 球体呈半透明,从里而外散发着幽幽的青色光芒,长绝之前看到的光亮,应该就是从这个球里发出的。 “阿绝,你说这会不会是它们水族的大宝贝?”幻芜见到亮闪闪的东西就兴奋,她看着这个光球的眼神就跟看着一块巨大的翡翠差不多。 长绝倒是挺喜欢她这副样子的,在他看来再名贵的宝物也比不上幻芜眼里的那点光亮可爱,不过眼前的这颗光球总是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他到还好,可是小玄早就缩在角落里,但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他们这个方向,长绝见了,拉了幻芜说道:“是不是宝贝我不知道,但你看小玄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奇怪?” 幻芜被他这么一说,略略收了那点兴奋劲,看向一边的小玄,只见它好似没什么精神一样缩在角落里,但它的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这颗球。 幻芜看了长绝一眼,蹙了眉头:“我怎么感觉,小玄好像很害怕这颗球。” “害怕,但还是要在这里看着它。”长绝认真地端详着这颗光球,发现这颗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这颗球好像对它挺重要的,不过不是宝贝的那种重要吧。” 长绝话音刚落,就觉得手臂被幻芜拉住了:“阿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长绝摇摇头,不可能啊,阿芜都听到了他没听到。 “不,不是声音,好像是风。”幻芜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紧张,她只觉得一阵阵风从圆形大殿的四周传来,直往她的衣袖里钻。 这个大殿具体说不好有多大,因为更多的地方是被黑暗笼罩着。 那风从黑暗里扑来,带着些许腥涩的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隐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迅速游动。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幻芜抓着长绝的胳膊,指着黑暗里一团红色的东西问道。 ------------ 第四十九章 巨蛇 ? 长绝的目力比幻芜好,所以幻芜只看到一团红光,但长绝却看清楚了,那红光正是从一条巨蛇的头顶发出的。 “阿芜,那边有一条蛇。”长绝悄声对幻芜说:“那条蛇很大很大,它没有睁眼,但应该是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它是故意让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想把我们赶走。” “很大?那刚才小玄怕的就是它?”幻芜看不见,所以想象不到那黑暗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怪物。 “应该是的,虽然不清楚它为什么要藏在那里,但我现在没有破云,咱们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幻芜点头道:“可是……往哪走?” 长绝紧紧地盯着那团红光,对幻芜说道:“我在这里稳住它,你尽量小心的回到刚才那个石殿,那些壁画里应该有东西。” “好,我先往那边退,你再跟着退出来。”反正先出了那条大蛇的地盘再说。 俩人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响,幻芜刚后撤两步,就见脚边一道黑影窜了出去:“小玄!” 幻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小玄突然挡在大蛇隐身的那块黑暗之前,身体盘成一圈,舌头也高高的昂起,还发出“嘶嘶”的声响。 “小玄!回来!”俩人均没有料到一直安静的小玄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动作,一时都不知道做出如何反应,倒是那只大蛇,显然是被激怒了,头顶上红色的光团更红了,一双眼“唰”地睁开,泛着赤色,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幻芜咽了咽唾沫,眼睛都那么大,那它的身体可能比小玄还大了十倍不止。她能感觉得到小玄也很害怕,但它仍旧挡在那里,丝毫不动。 幻芜抬眼看了看那颗泛着幽幽青光的大球,这是小玄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阿芜!快走!”长绝说话的同时,那条黑暗里大蛇突然就窜了出来,蛇口大张,直直的扑向小玄。 小玄反应迅速,身体直直地往侧边弹去,借着力长尾一甩就直接打在了大蛇的下巴上。 但这一击对大蛇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大蛇双目圆睁,蛇口咧得更大,看起来能一口吞掉三五个人。 何况那条大蛇的身体还隐在黑暗里,幻芜惊呆了,估计那蛇身可以绕整个大殿一圈了。 还没等大蛇对小玄发出攻击,长绝迅速两手掐诀,凝出火团射向蛇头,挡住了大蛇的进攻。 她来不及多看,直接拔腿往身后那个小石殿中跑。 “壁画……壁画……”大石殿里传来阵阵法力爆破声,幻芜更急了,她一面眼不离墙地盯着壁画,一面用手拍着墙壁,希望能拍到什么机关。 “都是蛇啊!有什么不同么?!”幻芜看得眼睛都花了,谁在这画这么多蛇啊,救命! 对!谁!这样的壁画不会是蛇自己画的吧?那就一定是图腾崇拜者!上古部族以蛇为图腾的不少,可是身在云梦洲这个方位,能让幻芜想起的就只有苗蛮了! 苗蛮……巨蛇……修蛇!黑色的蛇身、青色的蛇头、头顶的红色肉瘤——那不就是上古魔蛇修蛇吗?! 幻芜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这样的魔兽,不行,必须赶紧离开! “阿绝!那条蛇没有尾巴!攻击它的上颌!” 长绝正站在出口处,与小玄配合着一攻一守,可那大蛇并不十分惧怕长绝的真火,真火打在厚厚的蛇皮上只能升腾起一丝烟气,反而令大蛇更加暴躁。 它不停地扭动着蛇身,巨大的头颅像一个铁锤一样,撞击在石壁上,石壁便应声碎裂,要是打在身上还不五脏俱裂。 长绝全神贯注,小心应对,小玄身形灵活速度也很快,一人一蛇艰难支撑着,灵力体力都快见底。 在听到幻芜的大喊之后,长绝右脚足尖一点,身体跃起,左脚顺势踢出一块飞起的石块直直打在大蛇蛇头的肉瘤处。大蛇吃痛,叱咤出声,脖子张开大口就咬向长绝。 长绝在半空中身子一侧,直直踢在蛇颈处。没有尾巴大蛇的杀伤力大减,怪不得它一直藏着,原来是怕暴露了。 长绝借着一踢之力,反身向大殿高出跃去,然后一击而下,直攻大蛇的上颌骨。 修蛇上颌脆弱,被长绝全力一踢之后狠狠砸在石壁上,整个石殿为之一震。 这一震,外殿的幻芜脚步一歪,摔在地上。来不及感觉痛意,幻芜突然发现地面上有机关。 之前光线较暗他们忽略了地上,整个圆形地板上分布了九个大小相等的八角形。 这个八角形幻芜并不陌生,很多古书上都提到过上古先民都以整齐的八角形作为最原始的数字暗号,但是苗蛮……苗蛮部族——西南方! 幻芜一喜,刚想爬起来,就听见大殿内传来大蛇的一声嘶吼——它缓过劲来,大嘴咬住小玄的蛇身甩向石壁,“嘭”地一声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石块飞溅,小玄被这么一砸,直接滚落到地上,动弹不得。 幻芜一急,直接飞扑向西南方的机关上,霎时间石壁微颤起来,一扇石板缓缓向上抬起,一阵风就朝着幻芜扑面而来。 “阿绝!这边!”听到幻芜的喊声,长绝一把拽住小玄的蛇尾就往幻芜那边飞身而去,大蛇岂能就此放过三人,大嘴一张就开始往里吸气。 身侧的小些的石块已经迅速被吸入蛇腹,大石块微微发颤,幻芜只得立马矮身抱住身边的石块。 “阿芜,坚持住!”长绝一手抱着小玄,一手结印抵挡越来越大的吸力,用尽全力往幻芜身边赶。 幻芜只来得及死死抱住石块,可是石块的震动越来越大,只得奋力往前一扑拉在石门边上。 石门突然“咔嗒”一声缓缓下落。 来不及了!长绝转身弹出一团火焰射向巨蛇大张的嘴,然后迅速抱着小玄感到幻芜身边,掐诀的手顺势揽住幻芜,两人一蛇在石门合拢的瞬间飞出石殿。 “啊啊啊啊……”这么高!他们原来一直在山顶,突然飞出来的俩人迅速下坠,幻芜忍不住大喊起来。 山顶之下,从山腰处涌出的水流形成一块巨大的瀑布,长绝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就带着幻芜小玄顺着瀑布的水流下落掉到了山下的水池里。 因为下落的速度太快,长绝直接砸进了水池深处,再冒出头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幻芜了。 “阿芜!阿芜……” “噗!咳咳咳咳……我在这……” 幻芜也被砸得头晕眼花,还是在水里被小玄顶出水面的。 长绝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朝她游去:“没事吧阿芜……” 幻芜摇了摇头,抹了一把水,看见身旁的长绝满脸焦急,笑了一下:“咱们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小玄到了水里反而精神了些,游到俩人身边,蹭了蹭幻芜的脸:“谢谢你……” “何人擅闯我水族王宫?!”俩人还来不及歇口气,就被一大帮身着湖蓝色大衫,手持长剑的人团团围住了。 两人还在水中央没反应过来,表情呆滞地看着来人,只有小玄非常应景地吐出了一注水。 王宫武士:…… 幻芜:“啊……它不是故意的!” “阿芜!长绝!”王宫武士还在你看我我看你,一声大喊就从众人身后传来,“真的是你俩啊!” 两人见了那个鲜红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喊出了那个令人怀念的名字:“霖淇燠!” 霖淇燠此刻正拎着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怀里还抱着个长相奇特的黄色果子,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对比起来,还在水中面色发白瑟瑟发抖的幻芜长绝,就像刚刚从难民营里爬出来的两个小可怜。 “幻芜……幻芜姑娘!”凌岳一身白衫,头戴白银发冠,扒开一众护卫奔到水池边。 凌岳和霖淇燠那日在海中被岛上赶来的人所救之后,他就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幻芜他们两人。没想到刚刚在王宫中,听得侍从汇报从天而降一男一女掉到王宫前的水池中,霖淇燠就率先飞了出去,凌岳赶不上他的速度,奔到池边累得弯着腰直喘气。 “快……你们还不快把人救出来……等等!水灵你过来!”凌岳急忙吩咐众人拉两人上岸,忽然想到幻芜是女子,应当有诸多不便,马上转身去喊自己的侍女。 “不必了。”只听长绝在水中轻喊一声,瞬间一掌拍向水面,借势揽着幻芜腾空而起。 水花向上飞溅,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幻芜只觉得被长绝抱着在空中转了两圈,再落地是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 “你这法术学得一知半解的,烘干衣物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啊。”霖淇燠看了刚刚长绝的身法,虽只是简单几个动作,但可见功力,还能在瞬间把自己和幻芜全身都弄干,那火系法力的运用可谓娴熟。 说实话,他还是很欣慰也很赞赏的,虽不知俩人这两天经历了什么,但见无人受伤,他也十分高兴,说实话他本来也不担心他们俩,也不知是出于对长绝的信任呢,还是自己的直觉。 “我本来就是干家务活的好手。”长绝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兴致打趣道,惹得霖淇燠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幻芜:……越来越不懂这俩人的笑点在哪里了。 凌岳失了表现的机会,有些讪讪,但见两人平安归来,也是高兴的,指挥侍卫们散了,便走上前来:“二位,都是在下的失误,让你们受苦了。” 长绝冷着脸看样子并不想搭话,倒是幻芜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她转头看了看半边身子还泡在水中的小玄,挠挠头“就是……饿了。” ------------ 第五十章 漪涵 ? 凌岳带着两人回到水族王宫修整了一番,又上了一桌水族特有的美食,两人一蛇饱食一顿,疲劳渐消。 不过这一大桌子菜,除了小玄最开心,还有一大半都是据说刚吃过饭的霖淇岳扫光的。 幻芜斜眼看着仰躺在椅子上的霖淇燠,默默为他伸缩自如的肚皮点了个赞。 在外面吃空别人,好过在家吃空自己啊。 青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远在荼梦谷中的青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葛生:“着凉了?” 青猗抬头望天,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幻芜姑娘,吃得可还习惯?”凌岳几番挣扎,终究是插进了话。 幻芜点头:“挺好挺好。” “都是在下之过……”凌岳站起身来就是一稽,再次向幻芜两人表达歉意。 “不知二位是如何逃出升天的?又怎么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 这水族王宫依山而建,那从山腰涌出的瀑布水流到王宫顶部就自动分开两扇,从侧面汇入王宫前的水池中,所以幻芜两人就是从王宫之上的山顶掉下,刚好掉到王宫大门正面的水池里。 “嗯……”幻芜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一下长绝的衣摆,长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多亏小玄救了我们。” 嘴里塞着一个大鸡腿的小玄突然被点名,十分无辜的看向几人。 凌岳见俩人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把自己跟前的菜盘子推向小玄的方向:“那我真的是要好好谢谢小玄,帮我救了我的贵客。” 小玄见有美食,哪管那么多,直接张口就吃。幻芜侧眼看了看它已经鼓起来的蛇身,替它捏了把汗。 吃饱喝足后,凌岳说道:“幻芜姑娘、长绝,我带你们去看看住处吧?” 幻芜有话急着跟霖淇燠说,对凌岳摆了摆手,拉过霖淇燠:“不必麻烦了,反正我们也住在一处,让霖淇燠带我们去就好了。” “如此……也好。那就辛苦淇燠你了。”凌岳表情有些失落,对着霖淇燠拱了拱手。 长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默默地上前牵了幻芜就走。 霖淇燠眯着眼,不怀好意地对凌岳说道:“吃几个钉子很正常,加油哦,我看好你!” 凌岳愣了片刻,忽然脸涨得通红。 霖淇燠了然的点点头,上前拍了拍凌岳的肩膀,摇着头追着两人走了。 没有情敌助力,怎么激发潜能嘛! 霖淇燠领着两人回到他们住的小院,进了屋关上门,就对幻芜说道:“你要说什么,说罢。” 幻芜就知道霖淇燠看出了自己的有话不能当着凌岳说,瞪大了眼语带兴奋:“你知道我跟阿绝见到什么了吗?” “啥?”霖淇燠老神在在地端了杯茶喝,在这海里还能见到什么?海怪?大海鲜? “修蛇!” “噗!”霖淇燠用喷茶来表示自己的震惊,“修蛇?真的假的?修蛇不是被大羿斩杀了吗?” “黑蛇青首,怒时头顶发红,巨大无比。”幻芜伸开双臂画了个“巨大无比”。 长绝点了点头:“它的腹部是黄赤色的,而且断尾。”作为近距离打斗的对象,他看得更清楚。 “这么说,修蛇被砍断了尾巴,没死反而逃回故地了?”霖淇燠摸着下巴,感叹道:“你们俩居然还能好好的?” 不是霖淇燠看不起他俩,主要是修蛇作为上古魔蛇,张口足以吞象,身长数十丈,力大无穷,绝不是好对付的存在。 而幻芜嘛,对战时就是个包袱,只有长绝一人,能带着幻芜还有那只海蛇从修蛇嘴里逃脱,当真本事不小。 “它没了蛇尾,战斗力大减,而且似乎状态不好。”长绝也很感慨,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把握能带着幻芜安然无恙的逃出来,小玄真的帮了很大的忙呢。 长绝转头对幻芜说:“对了,小玄……阿芜,你还记得小玄在石殿中的状态么?还有那颗光球。” 霖淇燠:“什么光球?” 幻芜把他们两人从海中墓地,到山顶石殿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霖淇燠:“我觉得小玄是特意带我们到那里去的,它好像很在意那颗光球。” 霖淇燠听了直感叹,这么传奇的事儿他没赶上,也没见到传说中的修蛇,“那修蛇在后头这座上的山顶上?” “你不会是想去会会它吧?”幻芜斜眼。 “修蛇诶!上古魔兽!”霖淇燠心痒痒,大到可以把大象一口吞掉……他倒是想看看真的有那么大么? 幻芜:“你不要去作死了好不好?” 霖淇燠眨着星星眼:“你不是说小玄很在乎那颗球么?我们上去帮它把那颗球偷回来呗?” 幻芜:……早知道就不该告诉他。 “别闹了,淇燠。我总觉得,这岛上古怪得很,咱们还是小心为上。”长绝及时出口岔开话题:“对了,我的刀呢。” “还好意思找我要刀。”霖淇燠白了他一眼,转身从床底下掏出了破云扔给长绝,“给你,记住了,以后可要刀不离身。” 长绝接了刀:“谢了。我一直很想问你,你的剑被你藏哪儿了?” “他的剑就在他身上呢。”幻芜对长绝说道。她以前是见过霖淇燠的剑的,只不过现在倒很少见了,“找机会你拿刀死命地砍他,逼他出剑,你就知道他的剑在哪儿了。” 长绝幽幽地看了霖淇燠一眼,霖淇燠抱手护腰:“你可别什么都听她的!” 长绝笑了,了然道:“哦,原来在腰间啊。” 霖淇燠:……你们都是坏人! “哈哈哈哈……”幻芜本来有些不安的心,被两人一闹,倒是轻松许多。 该交代的事也交代了,长绝幻芜两人各自回了屋。 幻芜刚想蒙头睡个大觉,就听见“笃笃”门被敲响:“阿芜姑娘,是我,凌岳。” 幻芜叹了口气,套上鞋跑去开门,就见凌岳站在门外,微垂了头,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凌岳啊,有事么?” 凌岳朝幻芜拱了拱手:“属下在冒昧,不知阿芜姑娘可否有空,随在下去看一看阿姊的病情?” “啊……”幻芜都差点忘了他们来到此地的目的了,不就是为了凌岳的姐姐么?“好的好的。” 凌岳一喜,刚要致谢,就听见隔壁房门被推开:“我也去。” 长绝对着凌岳点了点头:“在下略懂歧黄之术。” “对啊对啊,让阿绝一起去,他可厉害呢。我去把霖淇燠叫上!”幻芜的房间就在霖淇燠与长绝的中间,她转过身去隔壁推开房门就把睡得稀里糊涂的霖淇燠揪了出来。 “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去。”带上霖淇燠纯粹是不想再回来跟他说一遍经历了什么而已,这功夫能省就省她好睡个囫囵觉。 一眨眼的功夫,三个人就已经集结完毕了。凌岳叹了口气,依言带路。 水族王宫整体颇有海中王殿的气势,到处都可见水流从亭台楼阁处倾泻而下,使整个王宫清凉舒适。 穿过三道水幕,幻芜他们才走到一处名为“素游阁”的高楼前。 “参见五殿下。”一名身着浅蓝色袄裙的姑娘见到几人,忙过来行礼,“见过女君、霖公子、长绝公子。” “她是水灵,阿姊的贴身女婢。”凌岳似乎跟她很熟,“关于阿姊的事,都可以问她。” 水灵对着幻芜几人盈盈一服:“请梦医大人随奴来。” 女子闺房长绝跟霖淇燠也不好随便进,就随着凌岳在外头的水榭里休息等待。 长绝看了看那高耸的阁楼,对着幻芜说:“有什么事就唤我。” “嗯。”幻芜点点头,就随着水灵走入素游阁。 素游阁并不大,但布置的十分清雅,可见主人心性。 进入二楼,更多的是些女儿家的物件,一水的天青色。 幻芜还记得凌岳那艘船上的天青色的窗帘,对水灵说道:“你们家四公主五殿下似乎都很喜欢天青色。” 水灵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们公主喜欢,但五殿下同公主关系要好,很多喜好自然也就像了。就连五殿下的那艘游船,也是公主布置的呢。” 幻芜颔首,原来是姐弟情深啊。 “这边请。”水灵拨开一道水晶帘,“公主殿下就在里面。” 幻芜举步进入,就见一名身着藕荷色交领长裙的美丽女子睡在中央由白色水晶搭成的床上,并没有睡在自己的卧榻之上。 “公主病重,此床乃水族宝物,可以延缓病痛,疏导灵力。”水灵向幻芜解释道,“每过十天,族中长老就会前来为公主加持灵力,好维持公主的生命。”说道此处,水灵有些难过,声音也带了哽咽。 生老病死,聚散无常。总是清醒的人更难受。 幻芜默默地叹了口气,倒没有直接去看公主,反而是被墙上一幅字画吸引了注意力:“‘涟漪涵白沙,素鲔如游空’,好字妙诗。” 水灵见幻芜不先为自家公主瞧病,有些着急,但想到五殿下的吩咐,过来说道:“这幅字画是五殿下亲笔,内含我们公主的闺名,所以我们公主特别喜欢,要求我们挂在此处。” “哦?敢问公主芳名?” “漪涵。” “好名字。”幻芜莞尔,转身看向屋中那名沉睡着的美丽女子,片刻后,笑意更深,“有趣。” ------------ 第五十一章 病因 ? 水灵愣了愣:“什么?” 幻芜摆摆手,“你先在外头候着,我先看看你家公主,有事自会叫你。” 水灵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公主,躬身退下了。 外头水榭内,早有从人上了茶点,霖淇燠抱着茶杯看风景,倒是长绝,片刻不离地看着阁楼的方向。 凌岳看在眼里,忍不住开口:“长绝,你很担心阿芜姑娘?” 这不是废话么,看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霖淇燠憋了凌岳一眼,忍不住腹诽,这开场白一点也不火花四射嘛! 长绝没有回头,飘了个“嗯”回来。 “你和阿芜姑娘,很早就认识么?” 听了这话,长绝侧头看了他一眼,凌岳眼里是一种长绝看不懂的神色,像是期待? 期待什么?长绝每次看到凌岳看幻芜的眼神就很不爽,如今更不爽了,他转过头继续看着幻芜的方向:“我与她相识,不过一年有余。” 也不是很久啊……凌岳突然生出几分希冀。 “你怎么只问他,不问我啊,我认识阿芜时间可长呢。”霖淇燠嘴里塞着一块黔南特有的松花饼,打趣道:“不过也是,这俩人认识时间不长,但默契十足,看起来就像认打小就相熟的青梅竹马一般。对吧?” 凌岳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刚升腾出的喜悦感顿时没了大半。 三人正在围绕着幻芜展开颇为无聊的话题,那边正主幻芜就走出了素游阁。 水灵站在她身后躬身一礼,遥遥地望了凌岳一眼,就转身回到了素游阁内。 长绝率先迎了上去:“累了吧?” 幻芜眉头微蹙,但看见他关切的眼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怎么样了?”凌岳也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 幻芜看见他来,先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一下:“不知道。” “什么?”凌岳愣住了。 “病因我看不出来。”见凌岳还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补充道:“外伤已愈,内伤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们族中的大夫已经调理得很好了,其他的,我真没看出什么来。” “那……阿芜姑娘可有入梦一探?” 幻芜拿手按了按额头,略感疲惫得说道:“探过,什么也没看见。” 凌岳本还想再说些什么,长绝突然出声说道:“阿芜累了,需要休息。” 幻芜抬手摸了摸上唇,偷偷瞥了长绝一眼,唇角微弯。 凌岳听了这话,再看了看幻芜的神色,欠身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如先送阿芜姑娘回去休息,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远处王宫大殿顶部突然传出阵阵悠扬的钟磬之声。 “殿下,殿下……”一个黄衣小侍突然跑来,急急说道:“王上出关了,听说殿下请了几位客人,特意相邀几位贵客入大殿一叙。” 幻芜站在凌岳身后,她发现凌岳在听到“王上出关”这几个字后,身子就几不可察的轻颤了一下。 “父王相邀,还请几位移步随我同去。”凌岳面带歉意地说:“抱歉,阿芜姑娘,我也没料到父王今日会出关。” “无妨,既然是客,拜见主人再应当不过。”幻芜对着莞尔一笑,凌岳看着这笑容,耳尖微红。 “既如此,那几位就请吧。”小侍上前来,对着几人躬身行礼。 “令尊是否有恙在身?”霖淇燠这几日也没见过这位水族族长。 凌岳点头道:“家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几月前大战更是耗费了许多灵力,只得闭关疗养,也是今日才出的关。” “闭关了这么久啊。”幻芜叹道,未免也太巧了吧? 王宫大殿自是一番巍峨景象,雕刻着海蛇的白玉大柱矗立两旁足足有十八根,金丝毯由殿门直接铺向王座。 侍从将人带到殿门就退走了,大殿内既无侍卫,也无大臣,只有一身着赤金色大裳的中年男子端坐于王座之上。男子面白无须,眉骨高耸,眼眶深邃,显得一双眼精明而锐利。 也许是身体不太好的缘故,他面色格外苍白,甚至有些泛青。 但即便是只有这样一个面带病容的男子,也使得整个大殿充斥着肃穆的气氛,也显得有些压抑。 但最给幻芜带来慢慢压抑感的,其实是身边的凌岳。 凌岳走在几人前头,入了大殿就对王座上的男子遥遥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幻芜听得出来,他的话语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冷静,因为站在他的斜后侧,幻芜甚至能看见凌岳紧贴在地上的双手指指尖已然发白。 “起。”男子如同撞钟般的声音传来,虽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以及半分温情都难觉的冷漠。 听见这一声,低伏在地上的凌岳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起背脊,缓缓站起:“谢父王。” “这便是你请来的贵客?”因为大殿太过空旷,使得这声音像是被放大了几倍一样,幻芜竟然觉得耳边有几分嗡嗡作响。 “是,父王。”凌岳一直弓着身子说话,在引荐几人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直视他的父王片刻,“这位是梦医大人幻芜,这位是霖淇燠霖公子,这位是长绝公子。两位公子均是梦医大人的……挚友。” 三人一一上前行礼,幻芜行了个万福常礼,长绝拱手前推行了个对长辈的揖礼,唯有心大非同一般的霖淇燠还在上看下看,显得心不在焉。 长绝叹口气,拉了拉霖淇燠的袖子。 霖淇燠仿佛如梦初醒才见到座上之人一般,笑着拱了拱手,行礼十分随意,但眯着眼睛的表情却显得分外谄媚:“啊!见过大王!” 幻芜:……这货是不是走错片场了?大王?你当是牛头山的山大王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凌岳解释的话还在嘴皮子上游走,忽就听得王座上的那位大王,冷淡地道了一句:“免。” 这位大王还真是宽容啊……人不可貌相! “梦医?”水族王突然幽幽地看向幻芜,语气有几分不可捉摸。 幻芜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未做出任何反应,水族王的目光倏尔就离开了她,看向她身后的长绝。 不知道是不是幻芜的错觉,这个应该与长绝从未谋面的男子,眼神突然带着几分杀气。 长绝的感觉更加明显,他手中的破云也震了一下。 长绝回视着他,可也是瞬间的,水族王的眼光又移开了。 “即是贵客,就由你好好招待就是了。”水族王看了眼凌岳,就阖上了眼帘,“孤心力不支,招待不周,还望几位莫要见怪。” “儿臣知晓,还望父王保重身体。”凌岳躬身作揖,领着几人缓缓退出大殿。 “呼……”走出大殿,幻芜忍不住吁了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片刻也如此难熬了。 “令尊大人,总是如此……威严么?”幻芜斟酌了一下,他相信凌岳明白她的意思。 凌岳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对我而言,倒是一直如此的。在下乃是庶出,家父对我总是比较冷淡,我也习惯了,只是怠慢了几位。” “什么嫡呀庶呀的,世人真是无聊。”霖淇燠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是你的问题,就不必在意这么多。要是连别人的言行举止都往自己身上揽,未免也太累了一些,放开些比较好。” 凌岳知他是安慰自己,对他感激地一笑。可是这堆叠成灾的问题,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消融的。 凌岳是主,自然是要领着众人回到住处的,幻芜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凌岳,你的字写得不错啊。” “我的字?”凌岳有些疑惑,幻芜什么时候看到自己的字的? “对啊,我在你家阿姊的卧房里看到的,挂着你的字的,水灵说是你送给漪涵公主的生辰礼。” “生辰礼?”凌岳似乎没有想起来,“我不太记得了,每回阿姊生辰,我都会送她礼物的,送得太多记不清了。” 幻芜点点头,感叹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啊。” 凌岳:“嗯。”他抿了抿唇,看着远处似乎有些怔愣。 凌岳一直把几人送到房门口,才对着幻芜说:”天色不早了,今日就不打扰阿芜姑娘了,只是不知明日……” “后日吧,阿芜休息不好,会影响发挥。”一直未说话的长绝突然插了句嘴。 哦哟哟,小老虎发威了?霖淇燠刚要转身回房,埋进屋的一只脚就退了回来。 凌岳看长绝神色冷淡,幻芜也面色不好,只得再三抱歉,吩咐了从人好生招待之后,就离开了,背影有几分颓唐。 “要这么凶么?人家不过是……心急嘛。”霖淇燠抱着手,没好戏看真无聊啊。 “咱们这波配合不错嘛。”幻芜见人走远了,面上疲惫一扫。 长绝看着她,眼波濯濯如春柳:“你是真的需要休息。”我不是为了配合而配合的,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眉间一丝的疲累。 幻芜无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的人真的很怪,姐弟不像姐弟,父子不像父子。” “父子不像父子我看得出来,但凌岳跟他阿姊不是关系挺好嘛?”霖淇燠问道。 “刚开始我也觉得很好,但自从进了那个素游阁,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幻芜皱了皱眉,“一个当阿姊的,房间里关于弟弟的气息太多了,我是说布置喜好之类的,凌岳看样子也没进去过,那她布置得再投人所好,除了自己还能给谁看呢?” “还有,刚刚我问凌岳的那幅字画,是真的被漪涵挂在房里,但水灵没说这是生辰礼,只说是凌岳亲笔所赠,所以漪涵珍之重之。可反观凌岳的表现,他既没有纠正我的错误,看样子还没什么映像,也许是不记得了,但给我的感觉,他对他的阿姊,似乎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么上心。” “是这样吗?”霖淇燠挠挠头,感觉好复杂啊。 “就是这样啊,你们没看出来吗?”幻芜瞪眼,对没有共鸣表示你不满。 长绝揉揉幻芜的头顶:“我虽然没有你感受到的那么多,但我也觉得,凌岳有些不妥。按理说,当你在进入素游阁为公主诊视的时候,作为弟弟,表现得应该是对家姊的担忧,甚至应该带着些许紧张的。可凌岳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的阿姊,反而……一直再问一些无聊的问题。”长绝一点也不想说,他一直在问关于你的问题。 “对哦,这么说起来的话,好像确实是这样。”霖淇燠也在场的,此刻听长绝这么一说才觉得不妥“没想到那种时候你还挺细心的嘛!” 幻芜:“是你太粗心了!” 长绝面上笑得一派安然,对于虽然没什么危险但始终是情敌的存在,当然要格外关注。 “还有,漪涵的病因,就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探出来,所以我觉得特别奇怪。” 长绝:“怎么说?” 幻芜面色肃然:“你想,一个人无论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的,即便不做梦,但这里始终是活动的,”幻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面的活动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意志而停止的,就像你自己觉得没有做梦,那只不过是你没有记住而已。人即使陷入不可自控的昏迷,但脑袋里还是会有些许亮光的。”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也只有自己恐怕才能体会到那所谓的“光亮”是什么样的。有些人哪怕病入膏肓,快要去世了,但她也能看到那些人脑袋里的色彩,那是他们生命存在的象征。 “哪怕有一丝丝的活动,我都是感觉得到的,可是……在漪涵那里,我什么都看不到,就像是一片平静无波的黑暗。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这个人根本没有灵魂。” 对!就是这种感觉!没有灵魂! ------------ 第五十二章 主权争夺战一 ? 霖淇燠跟长绝听了,也严肃起来。 “那你想怎样?”霖淇燠看幻芜那个样子,就知道她不会就这么了了。 幻芜:“我想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去看一眼。” “今夜就算了,我们明天养精蓄锐,晚上好行动。”长绝可不能再让幻芜那么辛苦了,自觉担负起管家婆的重任。 霖淇燠看了长绝那“不同意就没得吃了”的眼神,接话道:“我也累了,今晚我要睡觉。” 没了帮手,幻芜一人是很难避开从人混进素游阁的,她点点头,任由长绝顺了顺她的鬓发,“好好睡一觉,明晚我陪你去。” 幻芜虽然乖乖回屋了,但要让她睡着,还真是不容易,因为她一闭上眼,凌岳跪拜是泛白的指尖,还有水族王看向长绝的眼神,以及长眠不醒的漪涵,都能一一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幻芜甩甩头,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白月光透过轻薄的床帐照在枕边,幻芜看着这被柔和的月色,眼前忽然就浮现了凌岳游船上那被海风吹拂的天青色窗帘,和素游阁里光影绰绰的水晶帘交叠在一起。 幻芜只觉得,自己精神更好了…… “笃、笃、笃”幻芜正在辗转,就听见有人在敲她的窗户。 “谁?” “是我。” 阿绝?幻芜起身套上鞋,打开窗户——“你怎么来了?” 长绝站在窗前,身后背着月光,溶溶月色为他欣长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月色再美,怎敌得过眼前之人的笑颜:“睡不着吧?” 幻芜颓了脸,点点头。 “呐,我煮了杏仁雪梨汤,加了百合,秋季润燥安神的,喝点好睡觉。”长绝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盏汤盅递到幻芜跟前。 幻芜揭开盖子,小小的汤碗里是清清亮亮的汤水,看得人口舌生津,她忽然就觉得有些饿了。 拿起勺子,幻芜浅浅地饮了一口。 “好喝吗?”长绝对自己的手艺一直是有信心的,食材虽然是厨房现找的一些,不过好在新鲜,味道应该不错吧? 幻芜看他那般小心的神色,想要玩闹的心思忽然就歇了,她忍不住唇角微弯,点了点头:“很好喝。” 隔壁传来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什么味道……” “啪!”长绝身子都没动一下,抬手一挥,隔壁窗户应声关上……“嗷!痛痛痛……” 幻芜:“额……” 长绝:“只有一碗,没有别人的份。”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长绝现在看起来格外的好看,可幻芜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打趣他了。 她低下头,见自己的怀里还抱着汤盅,不能浪费啊,幻芜闭着眼索性把汤一饮而尽。 “谢谢,我去睡了!”幻芜合上窗户,转过身轻轻地吁了口气,自己好像是真的累到了吧,心跳得有些快啊。 长绝站在窗前,看着窗户上微微透出的那个身影,忽然很想揉揉她的头顶。要是他也有能予人安然一梦的能力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一碗爱心汤还是起了点功效,幻芜当真一觉到天亮。 推开窗户,天色碧蓝如洗,有海鸟当空而过,一派融和之景。 霖淇燠跟长绝都起得早,此时已在院中,一人发愣,一人擦刀,蓝天薄云成了两人最好的背景。 秀色可餐——幻芜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词来,想必自己是饿了。 想什么来什么。“你们都起来啦?”凌岳换了一身白衣,领边袖口滚了银线绣的海波,头发被玉冠竖起,当真是君子如玉,少年风流。 “有吃的!”霖淇燠对美食的觉悟可非同一般,再加上昨晚没有吃到好吃的,内心早就怨念了。 凌岳莞尔一笑,身后就有侍从鱼贯而入,奉上各色美食,设好案席。 还没等人退下,霖淇燠嗓子一嚎,就扑上去了。 幻芜也蹦过来吃早饭,长绝选了些幻芜喜欢的推到她面前,自己才开始动筷。 “你不吃么?”幻芜嘴里叼着个馄饨,抬头看着端坐一旁的凌岳。 凌岳正在认真地看着幻芜吃饭,突然被她一看,有些被发现了小动作之后的窘迫,但心里也有些小雀跃,自己这是被关心了? “我吃过了。”凌岳面上笑意更深。 “尝尝这个。”长绝的手忽然伸过来,夹了块松花糕递给幻芜。 幻芜哪管那么多,张口就吃,香香软软的,很好吃啊。 长绝看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很有满足感——我果然是最懂阿芜的口味的! 凌岳看幻芜吃得开心,心里十分高兴——我就知道阿芜姑娘会喜欢我云梦洲的美食! 霖淇燠左手拿勺,右手抓饼,嘴里塞得满满的,肚子里饱饱的,不满的心情一扫而光,再抬头看着眼前三人,心里更是愉悦——吃饭还有戏佐!开心! 几人各怀心思,好在一顿饭吃得都颇为满意。 凌岳红着脸道:“今日天朗气清,在下……我想可以的话,带阿芜姑娘逛一逛岛上,看一看海岛之景……不知阿芜姑娘……” 看风景?幻芜眨眨眼:“好啊。” 长绝的额头不可遏制地跳了跳——看风景?! 霖淇燠:没想到这小子看着呆头呆脑的,行动力不错嘛。他朝长绝瞥了一眼,哎呦呦,炸毛了? 幻芜回头看向两人,“你们去不?” 凌岳:别去别去别去…… 霖淇燠耸耸肩:“我就不去了,这岛上该看的我都看过了。” 长绝:“我也不去了。阿芜好好逛就是了。” 幻芜没想到长绝会不跟自己去,有点愣愣地点头,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凌岳简直可以用喜上眉梢来形容自己的表情了。 霖淇燠看了看长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地为凌岳小朋友捏了把汗——长绝不会把他扔海里吧? 凌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小雀跃,带着幻芜逛岛去了。怕海上日头太晒,凌岳还特地为幻芜准备了一顶轻纱帷帽。 “很细心哟,”霖淇燠抱着手看着远处的两人,转头对身边同样行着注目礼的长绝说,“你真不打算跟上去看看?” “谁说我不去的。”这声音冷得,霖淇燠忍不住在大太阳底下摸了摸脖子上的鸡皮疙瘩。 “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长绝说完,转身就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 霖淇燠见人瞬间就散了,颇有一种寂寥之感——要不,他也偷偷跟去看看? “阿芜姑娘,此地乃王宫前最大的瞭望台,可一览岛上盛景。”凌岳带着幻芜走到一片空旷的瞭望台上,这台子不高,也就三级台阶,但瞭望台本身就位于海岛最高也最开阔的王宫前的大广场上。 幻芜眼前就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大海,身后是巍然耸立的三角形高山,整个岛上的风景,良田屋舍,阡陌纵横,就在她的脚下次第铺开,成为一个环形包围着整个王宫。 “每到节庆之时,瞭望台上就会升起篝火,绽放烟花。百姓们载歌载舞,漫天都是花灯,那是岛上最美最热闹的时候。”凌岳说完,有些可惜地看了幻芜一眼,“可惜近日没什么节庆事,再过两个月就是岛上的亚岁节了,要是阿芜姑娘能多待些时日就好了。” 哼。长绝此时像只壁虎一样单手悬挂在瞭望台之下,听了凌岳这话,不满地撇嘴。 阿芜不会答应他吧? “是啊,真可惜我看不到了,等你阿姊的事情了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过我可以想象一下啊,大概跟大晏的上元节、乞巧节一样美吧。”幻芜看凌岳的表情,忍不住轻言安慰。 长绝:果然是我的好阿芜。 凌岳听了这话,突然笑道:“是啊,阿芜姑娘不能久留,可是我可以离开这里啊。” 长绝:……! “我对中原大陆仰慕已久,其实早就想去亲身领略一番,要是有机会,真想好好游历一番。” 长绝:你没有这个机会。 “要是你想去不过是召唤小翔的功夫吧?”幻芜有些怅然,“这些年你应该多的是机会去,只不过离开故地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凌岳看向远处,笑容收了几分,勇气?我还有勇气吗?“也许我早该离开的……不过,能遇到你,也许是上天赐予我离开的契机吧。” 幻芜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吗……” “嗯!阿芜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就再也不能将视线移开了。因为你,我想我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 不可以!长绝不能再忍,借力一荡就爬了上去,翩然落到了两人跟前。 “阿绝,你怎么……”幻芜瞪大了眼。说实话,长绝没有跟着自己,她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失落。 现在长绝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一直绷着的状态忽然就放松了,除了“惊”了一瞬,更多的是“喜”。 她不自觉地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 “你们也在这里看风景,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锻炼身体,爬爬峭壁之类的,爬着爬着就爬到这里了,真是巧啊。”长绝一脸坦然,上下看了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 他顺便还甩了甩手臂,表示自己确实是在“锻炼”。 霖淇燠趴在附近的树丛里,一双耳朵竖得老高:锻炼?噗哈哈哈哈……什么烂借口,这小子纯粹就是来气人的吧? 凌岳自打长绝一出现,背在身后的手就渐渐捏紧,只脸上还带着浅笑。 长绝很自然地替幻芜解了帷帽的系带,又重新帮她系好,语气轻柔:“小心不要磕到碰到了,累了就回去。” 凌岳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 “你们继续啊,我还要去锻炼,不用在意我。”长绝别有深意地看了凌岳一眼。 凌岳僵笑着点了点头,背后的手捏得泛白。 长绝扯起一边嘴角笑了,冲幻芜摆摆手,就跳下了瞭望台。 ------------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第五十三章 主权争夺战二 ? “阿芜姑娘,我带你去别处看看吧。”凌岳话被打断,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幻芜看着长绝离开的背影,身上再次僵硬起来,她点点头,跟着凌岳走下瞭望台。 凌岳带着幻芜绕到王宫后头,其实水族王宫是直接嵌在山体内部的,这么一绕,就直接绕到了幻芜跟长绝跳下来的那座山背面。 “这座山有名字么?”幻芜突然问道。 凌岳有些懊恼刚才似乎太过冒失了,听到幻芜还肯问自己话,自然是高兴的,点头道:“有,此山名为海门,意为大海之门,过了这座山,就真的是无穷无尽的大海了。不过百姓跟喜欢叫它‘海帆山'。” “海帆?” “不错,因为这座山特别高,又上尖下宽,呈一个三角形的样子,渔民们远远的看着,更像一张屹立在海中的巨大海帆,因此渔民们都喜欢这么叫它。” “也许是因为海帆,更贴近他们,让他们感到亲切吧。而‘海门’却带着威严的却刻板的距离,好像真的穿越了生死之门一样,本来在海上生存就不容易,出了这道‘门’就像离开了家门一样,让人不安。”幻芜原本仰着头看着这座山,说道此处,转过身来看着凌岳,“我随便说的,见笑了。” “不不,阿芜姑娘,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凌岳挠挠头,“我虽也是海上之人,还是所谓的水族五殿下,可是我竟从未想过百姓所想,体会过百姓所愿。现在,我倒是懂得了些许,阿芜,谢谢你。” 幻芜摆摆手:“你别这么说,其实你很好啊,如果不是哥哥们都失踪了,我想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吧。” 凌岳似乎有些惆怅:“无忧无虑……也许是吧,可我现在不能再自欺欺人的躲着了,我想对我其实是件好事。” “不说这些了,阿芜你看,这条栈道修建在峭壁之上,环绕山背一圈,行走其上,就像行走在波涛之上,又可远观大海之景,实在是不可不看啊。”凌岳上前一步,指了指前面那条悬挂在山腹的栈道,邀请幻芜上去。 幻芜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也想上去看看,当下便拎着裙摆踏上阶梯。 “这栈道很牢固,不过还是小心些,别磕着。”凌岳觉得,自己跟幻芜的相处越来越自然了,就像刚才他不经意间直接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面露不喜。 这是好事啊。凌岳非常开心,要是能距离再近些就好了,凌岳稍稍缓了步伐,后撤一个台阶,现在他与幻芜的距离不足一臂长。 幻芜“哒哒”的脚步声就在身后,自己的脚步一离开,幻芜的脚就印了上来。凌岳微微垂头看着身后人的脚步,伴随着她身上的幽幽馨香,凌岳嘴角上翘,俊脸微微泛红。 “阿绝?”幻芜他们走到山腹中央,因为山体的弧度需要转过一个弯,这道小弯一过,幻芜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悬坐在高高窄窄的围栏之上。 因这还没有到正午,日头还在东侧,灼灼的日光就打在长绝的身前,照得眼前之人贝齿灿灿,笑意如煦。 少年人玄衣朗目,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幻芜,身后是海天一色,潮平海阔之景,当真是绝色之景。 不过这绝色在幻芜眼里是绝色,在凌岳看来就是另一种令人绝望的‘绝’色了。 他本来就低着头,听到幻芜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之人落落之姿时,犹如被人一拳打在后颈,眼前直发黑。他只有扶在身侧的栏杆上,才能维持着一派从容神色。 “你在这……”幻芜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雀跃。 “钓鱼啊!”长绝笑容可掬,晃了晃他手里的钓竿……与其是钓竿,不如说是一根细长的树枝,枝头绑着一根一截一截绑起来的红布带。 幻芜靠着围栏看了一眼,倒是挺长的,都够到海里了,可是这飘摇的布条,能钓到鱼才怪呢!幻芜知晓他是故意的,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长绝冲她眨眨眼,凑过来低声说:“我不放心啊。”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我跟凌岳在一起?幻芜只觉得长绝在凑过来的一瞬间,心跳又快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的相视而笑,留着身边透明人一般的凌岳,一颗心在海风中凌乱。 同样风中凌乱的还有一人,只不过凌乱的不是心——霖淇燠坐在离他们很高的一块凸出的石头上,扯着他被撕成一绺一绺的红色大衫,头顶冒着怨念的黑气。 长绝把手中的树枝随手一扔,单手撑着栏杆,长腿一跃就翻进了栈道里。 他瞥了一眼凌岳,对幻芜伸出手:“这边又窄又高,我牵着你走。” 幻芜心跳还没缓和下来,只是看见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眼前,完全没思考的就把手递了过去。 手心填满了柔软,长绝看也没看凌岳一眼,牵着幻芜就朝前走。 凌岳呆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两人渐渐走远——那女子,就是到现在为止唯一让他心动难止的人;可那个男子,无论是身姿做派还是自信大方的举止,他承认她都比不过,就连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容貌,似乎也差了一截。 他抿紧了嘴唇,嫉妒吗?他嫉妒得要命。可是能怎么样呢,他比不过,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可能连幻芜自己都没发现,在看向长绝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对着自己从来没出现过的笑意,她不由自主的靠近他,依赖着他。 凌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心里有十道深深的指甲印。痛苦?谁在意呢?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凌岳没有赶上来,长绝也没有再离开。 这一日,凌岳送他们回了住处,就没有再过来。 霖淇燠换了身新袍子,把破掉的旧衣服裹成一团当球踢。这凌岳太不靠谱了,这样就退缩了?戏没看过瘾,还赔了件衣服……不爽! “我告诉凌岳,明天再去看漪涵。”幻芜叫了两人来商量正事。 霖淇燠瞥了她一眼:“你唬那小子呢吧。” 幻芜点点头:“我打算今晚就去。凌岳说他都是白天去探望问问水灵漪涵的情况,晚上他一个男子也不会随便过去。而且晚上本来就是我的主场啊,我能好好地探探她的灵识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长绝表示同意:“好,我陪你去。” 两人转头,一起看向老神在在的霖淇燠。 “干嘛?我不去,我要睡觉!” “你不去也行,把人哄走就行了。”幻芜支着下巴,冲霖淇燠笑道。 什么人?霖淇燠想了想,需要哄走的还剩——“水灵?” “别呀,我不会哄人!” 幻芜:“使使你的美人计,发挥你无敌的魅力,像对付青猗那样对付那个小丫头就行了。” “这这这……” 长绝:“糖炒栗子。” “好!我去!” 幻芜朝长绝伸出大拇指:还是你深谙吃货的命门。 是夜,三人偷偷摸摸出了门,都朝一个方向奔去。 因为快到十五了,月亮圆了大半,明晃晃的照得人心下惴惴。 三人躲在素游阁旁边的矮墙里,霖淇燠被率先踹了出去。 霖淇燠认命地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衣袖,而后对着虚空的地方扭动起五官来——“他这是在干嘛?”即便是发小,幻芜对他的举动还是非常不解。 长绝倒越发懂他了:“演员的自我修养,做准备活动呢。” 话音刚落,霖淇燠就咳了两声,施施然走了出去。 他看起来略微吃力,佝偻着身子走到素游阁前,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狂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幻芜看他咳得快把肺都咳出来的样子,满脸黑线:“这不会就是他说的妙计吧……” 长绝努力憋着笑:“现在也只有相信他的招有用了。” 幻芜:“有种好瞎的感觉……” 幻芜话未说完,素游阁里就奔出一个清丽的身影:“霖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霖淇燠看到人来就腿一歪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表示十分痛苦:“咳咳……我……我好难受……我不行了……” “霖公子!”水灵被吓了一跳,上去扶住人,“素游阁不方便进人,我这就扶你去找大夫,咱们宫中有大夫的,你坚持住啊!” 水灵转头吩咐其他宫人守好大门,又唤了一个从人来两人一起扶着霖淇燠走远了。 幻芜:“……” 长绝看到她那表情就忍不住笑了,摸摸她的头顶,说道:“瞎招有时候也很有用的,到我们了,走吧。” 俩人摸到素游阁背面,长绝揽着幻芜就飞上了二楼。 一般漪涵的房间只有水灵出入,宫人全部被安排守在一楼入口处,二楼倒成了无人的空城了。 长绝轻轻推开窗户,抱着幻芜就翻进屋里,再把窗户合上。 长绝:“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接着微弱的灯光,幻芜十分顺利地潜入了漪涵的卧室。 她不敢耽搁片刻,双手结印,印上漪涵的前额——还是一片黑暗。 为保万无一失,幻芜凝神在漪涵的脑海里搜寻了许久,还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阿绝。” “怎么了?”长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你进来,帮我诊诊她的脉。” 长绝没有犹豫,直接进了里间。看了水晶簇上安睡的人一眼,就替她号起了脉。 他的眉头慢慢蹙起,转头看了幻芜一眼。 幻芜点点头:“你也感觉到了?她……” “有人!” ------------ 第五十四章 小玄的目的 ? 长绝听到脚步声传来,立马抱住幻芜就隐到床后:“有人来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两人在床帐后看清了来人,竟是被霖淇燠骗走了的水灵。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霖淇燠是没得演了还是直接暴露了? 他要是暴露了,不就等于我们也暴露了吗? 幻芜咬住下唇,忽然就感觉手上被一片温暖包裹住了。 长绝微微用了点力,握紧了幻芜的手,就像在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不知为什么,幻芜原本焦急的心突然就稳定了下来。 她看着身边人专注的侧脸,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哪怕外间的危险铺天盖地,在这块小小的缝隙里,她也能安心的守住一片属于她自己的灯火。 幻芜的手被长绝晃了晃,长绝对她比了个动作,示意她看外面。 幻芜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房内,水灵此刻正在那水晶床旁边,似乎看到公主无恙,她吁了一口气。 但马上的,她又皱起眉头,表情带着些不可名状的悲痛。 怎么?公主莫不是香消玉殒了? 水灵的表情让幻芜看不懂了,她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好像在回应幻芜的想法似的,水灵突然出手,一掌按在了漪涵的心口处。 只见水灵的指缝间突然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这是妖丹的光芒! 幻芜拉住长绝的手臂摇了摇,用口型问道:怎么办? 水灵是想取出漪涵的妖丹么……可是……长绝还在疑惑,就见水灵突然收了手。 她双手微微颤抖着,嘴唇动了动,唤了声“公主”,忽然就流下泪来。 幻芜看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一下,双掌忽然再次光华流动——不好!幻芜拍了长绝一下,长绝会意,立马就闪身出去。 水灵本在凝神,忽然间有人出现,还未待看清就感到掌风袭来,打断了她手上的动作。 “是你们。”未见水灵有多以外的神色,反而了然一笑,一个转身就攻向长绝,“别坏我好事!” 这点攻击力对长绝自然不在话下,可水灵身法尤其灵巧,当真像水中游鱼一样绕着长绝来回穿梭。 不过幻芜还是看得出,她是在尽力避着漪涵,看样子根本没有想要伤害她的打算啊。 “小心!”水灵指尖凝出一簇水箭射向长绝,长绝侧身避开,水灵见到空隙,直接奔到窗边破窗而出。 长绝随即跳下窗户,与水灵在院中缠斗起来。 幻芜冲到窗边看了眼,只得马上下楼,与门前一干傻了眼了从人站在一处。 “阿绝,活捉!” 长绝本来也是这般想法,才与她缠斗到现在,可这样下去想要毫发无伤的捉住人可要飞些功夫。 “水灵!还不快住手!”凌岳突然出现,还在缠斗中的水灵身子一震,直接就收了手,跪倒在地。 “殿下……” 凌岳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水灵,抬眼看向一旁的幻芜和长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幻芜与长绝对视一眼,皆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从人们皆一脸茫然,而地上的水灵,似乎从见到凌岳的那一刻一起,就像失了魂魄一般,跪在地上闭口不言。 “凌岳,不妨跟你直言,今夜我们前来,就是为了能单独再看一看漪涵的身体状况。我们让霖淇燠把水灵姑娘引开,可偏偏在我们刚有所收获的时候,水灵姑娘又回来了。” 幻芜接着道:“我们没料到是水灵姑娘,就躲了起来,结果就看见她……在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未免公主出现意外,只好现身阻止咯,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状况。” 凌岳听罢,复又看向地上的水灵,问道:“是这样吗?” 水灵没有抬起头,仍旧直挺挺的跪着:“没错。” “奇怪的举动?”凌岳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水灵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凌岳一眼,再次低下头去,似乎不打算再开口。 倏尔,远处王宫大殿华光大放,惊醒了沉睡的夜幕。 长绝偏过头:“有人来了。” 凌岳忽然急道:“水灵!想必父王此时已经知道了,你再不交代,我可保不了你!” 可水灵就像老僧入定了一般,索性闭上眼,仿佛外间的一切都跟她再无关系。 未几,大殿的从人簇拥着水族王就到了素游阁之前。 “岳儿,我听人报,是抓到了要害漪涵的歹人了?” 幻芜一听这个声音,就冷得一抖:糟了,怎么来这么快! 凌岳撩起衣袍,就跪在地上:“人是抓到一个,但是……” “但是?”水族*音并不大,却足够让人心惊。 凌岳的身子伏得更低:“她并没有交代清楚……” “不交代么?”水族王伸出右手对准水灵,指尖一缩,她人就像浮萍一般被提到水族王跟前。 “父王……”凌岳膝行了几步,似乎想要求情。 水灵双眼紧闭,眉头皱起,似乎很痛苦。水族王忽然双眼睁大,上下看了水灵几眼,就将手收回了。 “把人带到大殿,既然不交代,那本王就让她好好交代一下。”水灵摔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可她还是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幻芜越看越疑惑,她朝长绝看了一眼,长绝也蹙了眉头,对她说:“咱们也去大殿。” 几人一同跟着水族王去了大殿,水灵也很快被侍卫押了上来,看样子水族王是打算在这里对她进行审问。 “水灵,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你不说,等会儿被押到暴室里想说也来不及了。”凌岳低声对水灵说,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水灵直起腰身,抬头看了凌岳一样,温柔地笑了。 然后她转向大殿上的王座,双目直视水族王:“陛下,奴认罪。” 霖淇燠此时,还孤身一人在王宫里乱窜:“这里怎么修得跟个迷宫一样!” 事实就是,他迷路了。 原本霖淇燠正忽悠着水灵带自己去看大夫,结果刚一到大夫跟前,水灵就突然着急忙慌地走了。 留下霖淇燠跟剩下的那个从人大眼瞪小眼。 这是要暴露的节奏啊……霖淇燠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表示自己忽然好了,一个箭步就追了出去——然后追着追着,就迷路了。 等他从东绕到西,从上蹿到下,再次回到素游阁的时候,大部队人马已经转移到大殿去了。 霖淇燠叹了口气,累了一个晚上怎么存在感这么低啊。 算了算了,不如回去睡觉……一冒出这个想法,霖淇燠就转头看向半空:刚刚是不是飞过去了啥? 这个夜晚,显然还有其他东西在等着钻空子呢。 “公主!公主!”他还在发愣,就见从素游阁二楼的窗户里,“啪”的飞出一只大肚子的海蛇? 嗯?那不是小玄么?它还会飞?……等等,它不是把公主吃了吧? 来不及细想,霖淇燠一个闪身就追了上去。 追得近了,霖淇燠才发现,漪涵不是被小玄吞了,而是被蛇身一圈一圈地裹了起来。 它这是要带着人去哪儿? 小玄在半空中忽然由双翼展开成四翼,头朝上,径直往海门山的山顶处飞。 霖淇燠见了,连忙提速跟上。 海门山山顶虽然有机关,但小玄自己显然没法打开,它拍打着翅膀停在半空中,似乎是在等霖淇燠。 霖淇燠挠头:“你这是故意引我来呢?” 小玄歪着头看他,用目光表达着肯定。 “唉,怎么感觉谁都在坑我呢……算了,来都来了,我还想看看巴蛇呢,”霖淇燠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吧,啊不对,你指指呗,机关在哪儿?” 小玄眨眨眼,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似乎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霖淇燠:“……” 再次叹气,霖淇燠只能靠自己,他趴在山壁上,左拍拍右摸摸,恨不得把山顶围着转一个圈。 霖淇燠提着真气,深感自己需要一个坐骑了,这无底托悬浮,真的比飞行累好几倍啊! 忽然,背上被拍了拍,霖淇燠转头,就见小玄看着自己,朝他伸出自己的尾巴——“你的意思是,让我坐?” 小玄歪歪头,霖淇燠这下懂了,歪头就是确定的意思。 霖淇燠不客气了,一屁股坐在小玄的尾巴上,这下有了底托,他人就可以开心地找机关了。 有了小玄的帮助,霖淇燠就能找得仔细一些,很快,他就在山壁上找到了两个八角形按钮。 霖淇燠双手齐按,山壁上就开启了一道石门,正是当初幻芜找到的那个门。 一人一蛇进了山洞,霖淇燠按耐着内心的雀跃,警觉得到处查看巴蛇存在的痕迹——除了大石殿里的那个光球,霖淇燠什么都没发现。 这么倒霉吗?想看个大蛇刚好就赶上人家外出? 霖淇燠看了眼小玄,就见它已经把漪涵小心地放开了,就放在光球旁边。 “你就是趁这里空了,才带我来的吧?” 小玄歪头。 “好吧,我想你这么千辛万苦的,也不会就是带我来逛逛而已吧,”霖淇燠蹲下来,与小玄平视,“听幻芜说,你很在乎这个球?” 小玄继续歪头。 霖淇燠站起来,认真地打量起那个发出绿色光芒的球体,里面似乎有细微的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看起来,就像微弱的生命力。 他转过头,再次打量小玄,小玄也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恳切。 “我猜,你是想让我打碎这个球,对不对?” ------------ 第五十五章 枷锁 ? “陛下,奴认罪。确实是奴,想在今夜杀害公主殿下。”水灵声音不大,却回荡在整个大殿里。 凌岳:“水灵!你……” 水族王幽幽地看了凌岳一眼,凌岳只得收了话头,退开不言。 “其实自从幻芜姑娘到了云梦洲,奴就知道自己早晚会败露,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今夜霖公子突然在素游阁前发病,奴就想到这应该是幻芜大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对吧?” 幻芜看着她,点了点头。 “所以奴急忙赶了回来,想在彻底暴露前,杀了公主。” 幻芜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对公主做了什么?” “奴窃取了公主的内丹。” 幻芜:“不可能!”一只妖没了内丹,早就死了,怎么可能还昏迷着。 “奴只窃取了一半,公主在几个月前的大战中身负重伤,奴就趁机窃取了一半。公主毕竟是奴的主子,奴并不想要公主的性命,所以留下了一半。” 长绝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说你并不想要公主的性命,可此刻却又说你是折返回来杀人的,岂不是自相矛盾。” “那个时候奴不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既然公主都昏迷不醒这么久了,那不如……直接去了吧,一了百了。” “可是……”幻芜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水族王打断了。 “好了,既然你认了,那就把窃取漪涵的那一半内丹交出来吧。” “陛下……奴,奴已经将内丹炼化了……”水灵没了开始的那般从容,她抬眼看向水族王,又飞快地低下头。 “啪!”水族王抬手一挥,就将水灵整个人扇倒在地上,“小小奴婢,竟敢口出狂言!就凭你,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炼化我水族公主的内丹!” “奴……奴说的是实话……”水灵艰难地爬起来,颤抖着说道。 水族王冷笑一声,对着水灵伸出手,隔空将水灵举在半空:“就你这点修为,像是炼化掉百年内丹的样子么?” 水灵的身子被水族王高高的举在半空:“还不快说!内丹在何处?” “奴……奴把内丹炼化了……”水灵双手抓着脖子,说话也断断续续。 水族王食指一弹,水灵整个人就飞速撞向墙壁,摔下来倒在地上,再不能动弹。 “水灵……”凌岳愣在一旁,喃喃喊出声来,脚步却像被捆上了一般,再迈不出去。 “把她关到暴室去,刨开来看看,内丹是不是在她身上。”水族王平静无波地声音传来,即便不能动弹,水灵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一抖,然后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等一等,”幻芜拦住上前来拉人的侍卫,转头看向一旁呆立着的凌岳,“凌岳,你就不想说什么吗?” 幻芜走过来看着他:“你真的很让人失望。” 凌岳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看到幻芜那样冷漠的眼神,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水族王陛下,我有话想说,反正水灵这个样子,说不定开膛破肚也找不到内丹,不如让我来问一问,如何?” 幻芜直视着水族王,态度不卑不亢,水族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说道:“可。” 见水族王发了话,侍卫们就退开了,幻芜慢慢地走到水灵身边蹲下来,手掌抚向她的胸口处,先为她缓解疼痛。 水灵似乎好了些,慢慢地直起身子,对幻芜道谢。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为凌岳隐瞒吗?” 水灵抬起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幻芜。 幻芜只是用平静的,又带着些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你是爱着他的吧?所以宁愿为他承担过错,甚至不惜丢掉性命?” “可是你看看他,他甚至都不敢靠近你一步。”幻芜伸手指着凌岳,“为这样的付出,你觉得值得吗?” 水灵微微垂下头,咬住苍白的嘴唇,忽然笑了:“值不值得,又怎么样呢?” “你是无所谓,可是你的公主呢?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要你联合她的弟弟,这样伤害她?” “不!不是的!”水灵听到这句话,才反驳道:“我从来没有些想过伤害公主,我只是……” 幻芜:“你想用自己的内丹救她。” “你……你怎么知道?” 幻芜站起来,看着水族王答道:“水灵进入房间后,先是探了探公主的内丹,她也许早就知道,公主只有一半的内丹了。她这么做无非就是看看在有人潜入后确认公主的安好。” “因为我发现水灵并没有取出内丹,反而是正准备逼出自己的内丹,这一点阿绝也看到了。” 长绝点点头:“没错。” “我想水灵也是发现了我们,所以干脆将计就计,让我们抓个现行。至于凌岳,”幻芜侧头看了一眼凌岳,“我想你那个时候出现在素游阁,也不是巧合吧,你应该早就跟水灵商量好了,让她在危急时刻替你顶罪,对吗?” 凌岳面色恍惚地摇着头:“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让她替我顶罪!” “你是没有说过!可你的举动,你的眼神,无一不在向熟悉你,又默默地爱慕着你的人透露着讯息!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水灵喜欢你吧,所以你才可以这样心安理得的等待着,等待着有这样义无反顾地冒出来被你利用!”幻芜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在看到水灵看向凌岳的眼神之后,突然就解开了。 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心痛。 凌岳摇着头:“她做什么跟我没有关系!” 幻芜突然笑了:“是啊,你不在乎她,她做什么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哪怕她为你去死,你也无所谓。”她不想在跟凌岳纠缠了,只是看着水灵,“你看看,这就是你爱的人。” 明明不关自己什么事,甚至她在说出这几句话之前,心里都是冷静,可不知为何,幻芜现在却很想哭。 “这么说,漪涵的内丹其实是在岳儿那里?”水族王对这些事情毫不上心,他唯一在意的,只是漪涵那半丢失掉的内丹而已。 “没错!就是在我这里!”凌岳突然吼道,也不知他是被幻芜刺激到,还是被水族王始终毫不在意的口吻激怒了。 “父王,就是我偷了阿姊的内丹,水灵她……只不过是替我顶罪。” “把内丹交出来。”水族王看着凌岳愠怒的脸,显出几分急切。 “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为何要偷取阿姊的内丹么?”凌岳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似乎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 “就是因为你永远都看不到我啊,在你的眼里,只有哥哥们,只有阿姊,从来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是你的孩子啊,父亲。” “内丹在哪里?!” 水族王只问这一句,长绝看着水族王渐渐发红的眼睛,举步走到幻芜身前。 “只因为我是庶出,我变不了蛇身,我在你眼里就永远是个不起眼的半妖!”凌岳朝水族王大吼出声,“我只是想让你看我一眼,想让你觉得我也是个出色的儿子,所以我偷了阿姊的内丹用来增强自己的法力!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你!” 水族王忽然笑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凌岳:“这么说,漪涵的内丹在你身上,那我只要刨出你的内丹就行了。” 凌岳把这句话听得很清楚,他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水灵飞身一扑,把凌岳扑倒在地,堪堪躲过了水族王的一击。 凌岳呆呆地看向宫墙上被击毁的地方,在转头看着水灵,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 他一把推开水灵:“既然父王想要我的命,那我就给他好了……水灵,对不起。” 凌岳的一生都活在被父亲否定的枷锁里,如今的枷锁,是他自己为自己套上的,他已经走不出来了。 “殿下!” “凌岳!快闪开!”长绝大吼一声,可眼见水族王的法力球攻向凌岳,已经来不及了。 倏尔一道黑影飞过来,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凌岳扫向一边。 “小玄!”幻芜惊喜地喊道。 小玄听到她的声音,“咻”的一声就溜到幻芜身边,拿头蹭了蹭幻芜的腰。 长绝瞥了它一眼,算了……看在它出现的及时的份上。 “阿岳!”听到这一声,倒在地上的凌岳惊呆了,连水灵也呆住了:“公主!” “阿姊!你……” “岳儿,那个人不是父王!”漪涵刚醒,似乎有些吃力,她被霖淇燠搀扶着,快步走到凌岳跟前。 “父王……父王被他吃了……”漪涵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凌岳,“还有大哥二哥,他们的魂魄还有内丹都被他抢走了!” 漪涵指着王座上那个男人,恨恨地说道。 幻芜突然想到了什么,瞪着那个假冒的“水族王”,朝着霖淇燠他们大喊:“小心!他是巴蛇!” 她的话音未落,王座上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他身上的衣物瞬间破裂,一条头如大锅,身长百丈的赤腹黑蛇直直向漪涵凌岳扑过去。 长绝抽出破云,腾空而起,向巴蛇砍去。 霖淇燠也瞬间做出反应,拉住几人往大殿门口退去。 巴蛇张开猩红的大嘴,巨大的水柱冲向长绝,长绝反身躲开,抱着幻芜也退出大殿。 巴蛇冲天而起,直接冲破了大殿的屋顶。 整个大殿发出“轰隆”的巨响,无数石块砖瓦崩裂开来,除了幻芜他们几个,来不及撤走的侍卫,以及在殿外的从人,有很多直接被埋在了砖瓦里。 无数人惊慌失措,尖叫奔逃。 “吾乃云梦之神,尔等小辈,能为吾重塑蛇尾而死,尔等还不感激涕零!” ------------ 第五十六章 大战巴蛇 ? 巨大的声音从巴蛇口中传出,众人只觉得耳朵生疼,而身为海蛇的众多侍从,无一不被巴蛇的威慑力震倒在地,只得一一跪倒在地。 “尔等都是吾的子民,尔等的魂魄,都将为吾成就大业!” 巴蛇大吼出声,蛇身突然扭动起来,巨大的气旋腾空而起。 长绝立马轻点幻芜的双耳,为她护住耳脉,转头对凌岳和漪涵说:“守住心神!” 说罢抽出破云腾空而去。 “小心!”幻芜看着远去的那个身影,心里忍不住为他担心起来,巴蛇似乎比起前几天见到厉害了很多。 她转头看向漪涵:“之前你昏迷,是因为被巴蛇抽取了魂魄?” 漪涵点点头:“巴蛇乃我族先祖,几个月前的大战之后,我受伤在身,无意中发现巴蛇吞掉了父亲,占有了他的肉身,还抽取了哥哥们的魂魄……我吓坏了,我想跑,可是被他发现了,他说他的尾巴被大羿砍掉,他的法力大减,为了恢复法力,他需要我水族中人的内丹为他养魂。” “他要熔炼一百条海蛇魂魄,在抽取魂魄之前,需要吞服一颗已经养过魂的融魂丹,七天后那颗融魂丹就会吸收掉魂魄,再由巴蛇取出来,将内丹与融魂丹一同吞噬。而之前的那颗融魂丹,又会被他吐出来,再用来给下个人吸取魂魄。直到整整一百条魂魄,而我就是那最后一条魂魄。” 漪涵自嘲地笑了:“正因为我的内丹不全,反而养不了那颗融魂丹,所以他直接抽掉了我的魂魄,放在山顶的石殿里。” “那颗光球就是融魂丹?”幻芜听了,诧异无比,怪不得小玄那么在意那颗光球,原来里面是漪涵的魂魄。 漪涵:“还要多谢霖公子救了我。” 霖淇燠看着半空中与长绝缠斗在一起的巴蛇,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手指按在腰间。 “是小玄带我去的,也是它让我打破那颗球的,要感谢你就感谢它吧。” 漪涵蹲下来,抱着小玄的脑袋,看样子十分亲密:“谢谢你。” 小玄蹭蹭她的头,十分乖觉。 幻芜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霖淇燠:“你既然想去,那就快去帮忙啊。” 霖淇燠无奈道:“我答应长绝留下来保护你诶。” “我躲在那边一点事都不会有,你赶紧去帮忙!”幻芜推着霖淇燠。 霖淇燠的心早就飞走了,他拍拍小玄的头:“你的任务就是守好幻芜。” 说完,霖淇燠单手按在腰带的那颗龙头上抽出来,然后轻轻按向龙头两侧,只见原本柔软的鱼鳞状腰带,突然一块一块拼合在一起,成为了一把宝剑,通体泛着黑色光芒。 凌岳眼都看直了:“夺命龙!” “哈哈哈,小子看走眼了,这可不是夺命龙,这是我的万仞,你可看好了,可比夺命龙厉害?”霖淇燠一边说一边飞身而出,带着绝尘傲意的尾音留在风里。 霖淇燠出了剑,幻芜心里就安定了半分,不是认真对敌的时刻,霖淇燠是不会出剑的。 这说明敌人很难对付,可也说明,霖淇燠认真了。 她抬起头,看着在半空中无数法力球中两人的身影忽远忽近,心也跟着提起。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幻芜突然感到腹腔内泛起一阵寒意——她都忘了,今日是十五! 幻芜感受着慢慢游走在四肢百骸的寒气,突然笑了,她第一次觉得,身体里的这股巨大的寒气是如此宝贵,再多一些再多一些,她就能将那条大蛇冻成冰雕! “阿姊……我……”凌岳突然喊了漪涵一声,径直跪在地上,“是我偷了你的内丹,我把内丹还给你。” 漪涵转头看他,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内丹我不要了。杀了巴蛇,我就原谅你。” 她的表情还是温柔的,可她的眼神,却流露着冰冷的狠绝。 “这不是你的愿望吗?”漪涵把凌岳扶起来:“阿岳,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恨,恨父王对你的不公平,恨哥哥们,甚至恨我……我不怪你,去爱还是去恨,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以把剩下的内丹都给你,我只希望你,替父王报仇。父王已经不在了,杀了巴蛇,结束这一切吧。” 外在的强大才是变强的唯一定义吗?不是的,内心勇毅,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自己的脆弱,才是真正的强大。 凌岳看着漪涵,点点头:“好。阿姊,我会带着你那份,去杀了巴蛇,等我回来,再把内丹还给你。” “好,我等你回来。”漪涵笑了,眼里涌出了热泪。 幻芜看着又一个人飞上高空,各种颜色法力球在半空爆炸成花,赶紧盘腿坐好,拼命想调动起身体里尽可能多的寒气。 长绝的破云砍在巴蛇身上,溅起红色火花。 “攻下颌!”他朝霖淇燠喊道,蛇皮太厚了,根本砍不动! 霖淇燠会意,力凝于双腿,长绝掐诀射出火球弹向巴蛇的眼睛,霖淇燠趁机踢上巴蛇的下颌。 巴蛇头一歪,直直砸在大殿顶部,溅起无数石块。 这次它恢复得很快,直起蛇身,蛇嘴里射出冰蓝色的水柱,霖淇燠跟长绝化出的火系灵力很快就被熄灭了。 熄灭了就得重凝,十分耗费法力。凌岳突然冲上来,以水控水,打断了巴蛇的攻击。 看到凌岳,巴蛇双目欲裂,蛇头不停晃动,头顶红色肉瘤越来越红。 整个王宫的水流渐渐汇聚到一起,在众人面前形成巨大的水幕。 “糟了,我的法力根本打不过去!”长绝对霖淇燠说道,霖淇燠双眉紧蹙,想来也是同样的情况。 “我把御水诀给你们!”凌岳转头看着两人。 霖淇燠:“给我们有什么用啊!我们又没有水系灵力!” “不管了,试试看!”凌岳飞身过来,御水诀凝于掌心,分别拍入两人背心。 诀一入身体,很快就浮现在二人眼前,可是会了有什么用,凝不出半分水系法力来啊! 水幕越来越大,水幕后的巴蛇连身影都快看不见了,俩人把火系光束凝在双掌中,想要打破水幕。 如此多的水流,火束根本奈何不了。 “它怎么厉害了那么多?”长绝双手握住破云,对着水幕一劈,想趁着缝隙未合上冲进去,可是很快就被水流逼了出来。 “大概是它吞噬了哥哥们魂魄的缘故吧。”凌岳望着眼前的水幕,底下是破碎的大殿,忽然感觉到莫大的悲怆。 “它是不是想去山顶?”霖淇燠飞高数丈,想透过水幕找到巴蛇,“虽然那个球已经被我打碎了,但以防万一,不能让它回去。” “你们有没有感觉大地在晃?”凌岳一直盯着大殿,突然问道。 几人飞在空中,震感并不强烈,可是周围的景致确实是在颤动,尤其是破损的大殿,无数石块再震颤下继续坠落。 “是巴蛇!”漪涵飞上来,他们几个人被水幕挡着看不清楚,可在下面的她却看到了,巴蛇在水幕凝成之后,就飞到了海门山顶,正在不停地撞击海门山,“它想把海门山撞倒!” “不会吧……”霖淇燠惊呆了,上古魔蛇就是大手笔啊。 长绝往地上看了几眼,确认幻芜还被小玄护着好好的,才开口说道:“它根本不需要撞倒整座山,这云梦洲是漂浮在海上的,要是巨大的山体掉到海中,足以使海面上升,淹掉整座岛屿。” 凌岳也想到了:“还有黔南,海水涌上来,巨浪会淹没海岸的!” “一定要阻止它啊,不然会死很多人的。”漪涵道,“我尽力破开水幕,你们快过去!” 凌岳:“阿姊!” “别说了,听我的,我的法力可比你强。”漪涵双手结印,水流渐渐汇成两个旋涡,随着漪涵双手向两侧张开而渐渐分开。 “快过去!”漪涵面色苍白,双眼却格外明亮,“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 凌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转身没入水幕中。 霖淇燠与长绝随后跟上。 水幕不仅大,纵向也很深,几人穿行在里面,就像步入了一条水做成的长廊。 巴蛇见几人入了水幕中,张开大嘴,朝天空发出叱咤之声。 海水暴涨,海浪汹涌,大海中径直升冲天水柱,纷纷往水幕涌去。 水量增加,漪涵只能奋力支撑,她的弟弟还在里面,她不能倒下,嘴角溢出鲜血,只能任凭它们染红了衣襟。 巴蛇吼声停止,眼里红光大胜,水幕中原本规律运动的水流忽然分出几股来,像长剑一样刺向几人。 在狭窄的水道里,几人都很难躲闪,除了尚能控水的凌岳,霖淇燠跟长绝都分外狼狈。 不过片刻,几人的衣袂都被水流刺穿,凌岳为他二人挡了几道水箭,不防就被刺穿了肩胛骨。 血水混着水流在眼前飞溅,凌岳无暇理会伤势,全部注意力都需集中在应对越来越多的水箭上。 “前面过不去了,要不要退?”霖淇燠看见前方越发密集的水箭,大喊道。 凌岳咬了咬牙:“很快就要到头了,我不想放弃,你们帮我挡一挡,我一个人过去。” 长绝:“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巴蛇吗?淇燠,咱们直接冲过去吧。” 霖淇燠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来,绑在自己受伤的手臂上,唇角勾起:“听起来还蛮有趣的。” 长绝挥刀砍掉一缕水箭,破云上带着的水珠随着向前一划的动作往前飞去,长绝眼前是一片汹涌的海水,在升起的太阳下折射出蓝色的光芒,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味,笑道:“那就走吧!” 凌岳愣愣地看着两人,在狼狈中却依旧从容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抬脚跟上。 在外面支撑的漪涵却是受不住了,她的眼前浮现过一幕幕幼时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她承认父亲在对待凌岳的态度上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他对自己,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父亲……漪涵突然喷出一口血来,向后倒去。 ------------ 第五十七章 漪涵之死 ? 漪涵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身后忽然有一股力,托住了自己下坠的身体。 “小玄……”漪涵被小玄的尾巴圈住了,漪涵抬头看去,就见幻芜正骑在小玄背上,向水幕快速飞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幻芜身上都起了一层冰雾,将她的头发都染成了银色。 幻芜紧闭着嘴不发一言,似乎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待小玄靠近水幕,她站了起来,像在轻抚落花一般,将手按在水幕边缘。 刹那间,原本正在涌动的水流直接就冻上了,冰层渐渐扩张,在水道里不停穿刺的水箭也被冻上了。 幻芜的长发在空中无风自动,像在水里的莲花一般绽开,白色的冰雾自她的发尾向头顶处快速涌去,直到她周身的冰雾都散尽,所有的水流都被冻上了。 水幕里的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凌岳一喜,直接就冲过水道。 长绝看了霖淇燠一眼,转头就往来处飞去。 霖淇燠知道这定是幻芜做的,长绝不可能不知道,他担心也是正常的事。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跟着凌岳向山顶飞去。 “阿芜!”幻芜费力地趴在小玄背上,马上就趴不住的时候,她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幻芜阖上眼,放心地松开了手。 她被长绝稳稳地接在怀里,朝地面飞去。 小玄看了看被冻住的水幕,也跟着俩人朝地面飞去。 “阿芜,有没有好一点?”长绝到了地上,还是紧紧地抱着幻芜,没有松手。 “现在还不是晚上呢,我没事,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幻芜抬头看了一眼山间渐渐多起来的法力球,对长绝说道:“我真的没事,你快去帮忙吧。” “阿芜……”这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担忧,可听到幻芜耳朵里,怎么那么像撒娇呢? 幻芜眯了眯眼,两手支起他的脸:“难道你想让我再冻一次?” 长绝无奈地叹了口气,抚上幻芜按在自己脸上的手:“你呀……”他再次抱紧了幻芜,想把身体里的热量多给她一些似的。 长绝把头埋在幻芜的脖颈里,说出来的话也瓮声瓮气的:“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向山顶飞去,留下幻芜一人傻愣愣的,她抬手摸了摸颈侧,那里还残留着微湿的暖气。 小玄把漪涵放开,蛇身围成一圈把两人围在中心,漪涵摸摸它的头顶,径自调息起来。 幻芜的双腿还在发麻,她背靠在小玄上,紧紧地盯着半空中红蓝交错的光束。 刚才的一番动作,其实也耗费了巴蛇不少的精力。融魂丹已经破碎,现在只有吞掉漪涵,补全那一百条魂魄才能让它重新长出蛇尾,至于恢复法力,则还需要漪涵那颗完整的内丹。 巴蛇死死地瞪着凌岳,准备找准时机一举将他吞噬入腹。 “你小心些,它的目标是你。”霖淇燠朝凌岳说道。 凌岳忽然笑了:“放心,阿姊的内丹我不会给它的。”哪怕是最后爆丹而亡,我也不会让它得逞。 霖淇燠看着此刻的凌岳,忽然觉得要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让幻芜见到了,说不定长绝也会有危机呢。 “长绝,你顶上,分散它的注意力。”霖淇燠对赶上来的长绝说。 长绝颔首,频繁地掐诀弹出法力射向巴蛇。 “凌岳,你当诱饵,我去把它脑袋上那颗碍眼的肉球砍了。”霖淇燠长剑一挥,他早就看那颗越来越大的肉球不顺眼了,没本事把蛇直接砍成两半,削掉颗肉球应该还能做到吧。 “好。”凌岳飞上半空,在空中迅速闪躲。 巴蛇一边要躲避长绝的攻击,一边紧盯着凌岳,它现在急需新鲜的内丹给它做补给。 巴蛇不顾攻击,张开大嘴就朝凌岳扑去,霖淇燠见了空,足见使力跃上蛇首高处,俯身向下一挥,砍向肉瘤。 肉瘤被霖淇燠一剑削去一半,从里面喷出红色的粘稠液体,冒着滚烫的热气。 未免被这液体伤到,三人迅速散开,可巴蛇即便受了伤还是扑向了凌岳,凌岳逃不及被它拦腰咬在嘴里。 “阿岳!”漪涵看到了,不管伤势,凝起法力就向上飞。 “小玄,你跟上去!”幻芜推了推小玄,“快!” 小玄看了她一眼,终是追了上去,在半空中接住漪涵,朝巴蛇飞去。 凌岳没被一口吞掉,是因为他的剑此刻正插在巴蛇的上颌处,巴蛇吃痛,蛇牙深深地嵌入凌岳的后背。 长绝跟霖淇燠同时法力,一人砍向蛇颈,一人踹向巴蛇的上颌,想从巴蛇口中拉出凌岳。 “巴蛇,你想要的人是我,放开我弟弟。”漪涵骑在小玄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巴蛇说。 “你以为现在凭你还能那么顺利的吞掉我们两个吗?我弟弟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功力而已,而我还有一半的内丹,以及你最需要的海蛇王族嫡系的魂魄。”漪涵站起来,离开了小玄的身体,飞到巴蛇跟前,“这个交易,你一点也不亏。” “阿姊!”凌岳被巴蛇叼在嘴里,艰难地开口:“别管我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阿岳,你记着,阿姊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一直是阿姊心目中的好弟弟。”漪涵温柔地看着凌岳,“好好活着。” 漪涵猛然扑向巴蛇,巴蛇头一甩,就将凌岳抛了出去:“阿姊!” 霖淇燠追着凌岳飞了出去,接住了他。 凌岳无暇顾及自身,他眼睁睁地看着巴蛇一头撞开长绝,叼着漪涵往上一抛,再仰头去接,直接将漪涵一口吞入腹中。 阿姊……凌岳被霖淇燠夹着,呆呆地看着巴蛇,眼里不断涌出眼泪。 “放开我!阿姊……我要去救阿姊!”凌岳挣扎着向上飞,身上的血还在往外流,他伸出满是鲜血手臂想拉住什么,却什么也够不到。 霖淇燠不管他,直接点了他的大穴止血,夹着他落到地上:“你好好想想,你阿姊是为什么而死的。你现在去送死,我不会拦着你,但你要记住除了你阿姊,还有他们,这么多无辜丧命的,你的子民们!” 他指了指身后半塌的大殿,那里面还有很多无辜的人惨死,鲜血汇成了一片,染红了凌岳的眼睛。 巴蛇吞掉了漪涵,整个身体放出耀眼的金光,她扭动蛇身,金光从头至尾一闪而过,巴蛇长出了蛇尾! 有了蛇尾,巴蛇的战斗力瞬间暴涨,它仰天大哮,声音震动了整个海门山。 此刻半空中唯有长绝一人,他闭上眼再睁开,眼睛里就染上了红光。 他的额发被吹开,眉间的红印犹如刚刚被鲜血浸染了一般鲜红。 长绝无声一笑,破云在手中化出红刃,他将破云由上自下抡了个圆,破云涨大到七尺,他的周身也燃起火焰。 幻芜仰着头,瞪大了眼:“阿绝……” “他这是被……激怒了?”霖淇燠也愣了,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绝,仿佛地狱修罗。 巴蛇看着眼前之人,也认真了起来,它不停地凝结新生的灵力,补全了额头被削掉一般的肉瘤。 也许是刚刚长出蛇尾的缘故,她即便重新长了肉瘤,也不如之前的红了。 长绝又笑了,他双手握住破云,大喝一声,直接砍向巴蛇。 这次不是刀刃直接砍了,长绝离巴蛇还是有段距离的,但破云化出的影子带着火焰就直接劈向巴蛇的头。 巴蛇一惊,堪堪偏头让开,火焰就扑向了蛇身。 “砍到了!”霖淇燠差点就蹦起来了,这破云还真厉害,竟然用影刃就劈开了巴蛇的蛇皮! 幻芜却紧张起来,一击未中,那巴蛇定会全力出击的。 她料得不错,巴蛇显然也被这一击惊到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必须一击成功! 巴蛇有了大尾,尾巴一甩就直接劈掉了山顶的石块,石块坠落下来,纷纷砸到地面上。 霖淇燠拉着凌岳,小玄卷着幻芜堪堪避开,可长绝就分了神,他双眸已经看不见眼瞳了,但仍旧蹙着眉头看向地面,似在确认幻芜的安好。 巴蛇就是等着一瞬,它没有收回尾巴,直接就扫向长绝,将人直接拍向山体里——“阿绝!” 幻芜忘了还被小玄圈着,直接朝前一扑就被绊倒在地。 霖淇燠见长绝人直接拍进山壁里,也愣住了,但身体先反应过来,朝长绝飞去。 他可是凤身呢,不至于就被拍死了吧? 巴蛇不给他们时间,蛇头上扬往山壁上一撞,海门山竟然就从山腰开始崩裂。 山要塌了!“凌岳!快去控水!”霖淇燠朝他大喊。 凌岳擦掉脸上的血,直接飞向海中——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 霖淇燠不想跟巴蛇缠斗,他必须找到长绝,把他从山壁里拉出来! 他身形灵活绕着巴蛇的蛇身上下移动,眼看就要到山壁那里了。 但是巴蛇蛇尾一扫,直接将摇摇欲坠的山体直接扫到了海里,霎时间海浪腾起百丈高——整个世界突然像被定住了一样,众人只抬头看着即将下落的海水。 凌岳跟水灵都冲过来奋力御水,哪怕能让海水下落得缓和一些,对岛上以及海岸上的冲击力就能减少一分。 此时已经入夜,要是海水漫上来,百姓来不及逃,必定死伤无数。 “凝!”幻芜骑在小玄身上,两手掐诀,对准冲天波涛挥出,波涛上顿时闪现两个蓝色法印。 只见海水并未冻结,却凝结在半空中。 “快抽水分流!”幻芜朝凌岳一喊,直接就骑着小玄没入海中。 ------------ 第五十八章 土系灵力 ? 长绝还在里面! 幻芜刚才那一下,已经耗光了所有灵力。 此刻她浑身发麻,第一次没有在幻草田中,第一次没有长绝在身边,她觉得除了脑袋还有知觉,自己身上的所有部件都不属于自己了。 她紧紧地抱住小玄,让小玄带着自己去追落到海中的山体。 小玄速度很快,可对幻芜还说,海水的阻隔已经毫无障碍了。 因为击中在她身上的麻痹感像甩在她身上的鞭子,不停地从她的手臂、小腿,包括每一根手指往她的胸腹处涌。 她的腿没了知觉,手指也不自觉地蜷起——原来酸麻感是如此让人痛苦。 她蜷着右手,用手掌费力地拍了拍小玄,小玄侧过头来看她。 幻芜指着越坠越深的山,恳求地看着小玄,然后就松了手,往海里坠落。 小玄张开嘴,叼着她的衣服,拉着她继续朝前游。 麻痹感涌上了嘴唇,幻芜眯着眼睛,似乎看到海里的山体突然爆出数道红色裂纹,就像有岩浆从里面涌出来一样,在深海之中格外显眼。 小玄突然停住了,然后叼着幻芜调头游开——山体突然在海中炸裂开,出现了一个被红色光圈包裹住的人影,那人影像离弦之箭一般朝幻芜游来。 阿绝…… 不知哪来的力气,幻芜竟然朝长绝伸出了手。 即便在海水里,他的手还是那么炽热。 足以慰人心。 温暖从手指尖,渐渐地漫向四肢百骸——那是长绝的怀抱。 幻芜闭上眼,任凭那个怀抱紧紧地抱住自己。 还好,你没事。还好,我有你。 霖淇燠刚被巴蛇甩到地上,凌岳还在奋力将海水引流,就只听“哗啦”一声,长绝抱着幻芜就从海中跃出。 俩人分外惊喜,皆嘘出一口气来。 长绝先把幻芜安顿在一边,又替她疏导了真气,让小玄把人围成一圈,才转身看向巴蛇那处。 霖淇燠形容狼狈,但神色却不慌乱,巴蛇也没好到哪去,蛇皮已经被花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凌岳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原本就受伤的他,引导了大部分海水之后,就已经倒在地上。 海水上涨不可避免。 巴蛇不再理会霖淇燠,突然跃进海中。 整个岛剧烈地摇晃起来。 霖淇燠:“它想干什么?!” “你还记得吗?云梦洲没有根基,它是漂浮在海上的。”长绝看向霖淇燠,面色凝重。 “你是说……不会吧?它想从海里直接掀翻这个岛?”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海岛渐渐倾斜,很多东西也开始往一个方向移动。 “这蛇疯了?!”霖淇燠站不住,干脆跃起飞在半空,“怎么办?在海里我就死定了。” 长绝把破云收起:“我去。”他有种直觉,巴蛇的目标也许就是在海底的那个海蛇之墓。 虽然不清楚它到底要做什么,但不能让它得逞就是了。 霖淇燠拉住他:“在海里你也不是它的对手,要是能把它引出来就好了。” “来不及了,”岛越来越斜,长绝腾空而起,飞向海中,“我托住它,你来想办法!” “喂!”霖淇燠一个头两个大,他真的没有那么智慧的头脑啊! 长绝一头扎到海里,果然见巴蛇整个身体都盘踞在海门山的那一侧,脑袋在死命地往上顶。 他没有停顿,顺着记忆继续下潜——海蛇之墓,他必须要重新找到海蛇之墓! 因为巴蛇的举动,海里也暗潮汹涌,长绝艰难地摸索着,终于是在海中看到了那个泛着淡淡光芒的圆形岛屿。 他直接纵身冲破结界跃进岛中。 没有像上次那样挖沙子,长绝运气一掌拍向地面,无数白沙扬起。 在沙落地前,长绝已经飞身扑向那个机关——“轰”一声,海蛇骨纷纷涌出来,插向海门山底部。 巴蛇未料到蛇骨突然蹿出来,躲闪不及,被尖利的白骨刺中。 成了!巴蛇如此庞大的躯体,即便能瞬间反应过来躲过要害,也难免受伤。 巴蛇的尾部被蛇骨刺穿,钉在岛底,整个岛被重力拉下,又恢复到平面状态。 长绝站到骨梯上,防止骨梯因为没有人而收回。 他急速奔跑在阶梯上,抽出破云,握在手中。 破云涨大,红刃泛出嗜血的光芒——长绝弯唇一笑,栀黄色的光芒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他就要在这海底,再次将巴蛇砍成两半! 长绝越跑越快,在快要接近巴蛇的时候奋力一蹬,就着骨梯的走向将刀狠狠地插进蛇身,然后直接一挥,生生砍断了巴蛇新长出来的蛇尾。 骨梯顶端也被长绝砍得裂开了,可瞬间就有新的骨头补上,再次长好完整如初。 巴蛇断尾,疼痛让它不断扭动着蛇身,整个海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它转头看见了长绝,张开蛇口就向他游来。 长绝十分兴奋,像箭一样跃出海面。 巴蛇紧跟着他,也跃出海面:“尔竟毁我金身!” 巴蛇怒极,冲海面叱咤长啸,海水纷纷往上涌形成巨幕在巴蛇身后连成一片:“尔等都要死!” 随着这一声,巴蛇身后的海幕就向众人涌来。 霖淇燠瞬间反应拉起地上的凌岳,而小玄还是卷着幻芜,张开四翼,尽量往高出飞。 长绝却一动未动,海水马上就到他眼前,他迅速把破云插到地里,双手握住刀柄,栀黄色的光华涌出。 “起!”霎时间,岛上的土全被扬起,长绝松开刀,双手画圆,所有飞起来的土就像被搅动的水流一般,在长绝的动作下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沙土在他的动作下柔软若水,竟然有一种优美的禅意。 “他竟然用御水诀去御土?!”凌岳被霖淇燠架着,看到这一幕,满眼的不可置信。 霖淇燠只诧异了一瞬,然后就乐了:这小子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这么快就拥有土系灵力了!这一趟不算白来! “管他什么诀呢!有用就行了呗!” 巴蛇的水流遇到土,瞬间就被土吸收了,也跟着土的流动方向而改变了方向。 “被挡住了!”霖淇燠就差兴奋地尖叫了。 凌岳完全呆住了,怎么可能?虽然他之前给了长绝御水诀,但这两种属性的灵力完全不同啊!他等于是无师自通,或者说是他的身体里突然拥有了土系灵力让他可以自由运用。 而所谓的法术口诀,不过只是一个引导的方法罢了。 凌岳侧过头看了一眼被小玄卷在身体里闭着眼的幻芜,苦笑了一下,这样的存在,他完全没有胜过的可能性。 第一波海水被长绝挡住了,他双掌外海中一顶,那些吸饱了水的土就凝成长箭,向巴蛇刺去。 无数长箭砸向巴蛇,巴蛇躲闪不急,身上好几处被刺中。 长绝趁机拔出破云,从上之下刺入巴蛇头部。 巴蛇吃痛,带着长绝一头撞向只剩一半的海门山底部。 石块飞溅,山底被砸出个大窟窿,海水就从那个窟窿里涌上来。 霖淇燠:“云梦洲要沉了!” “带我到码头!”凌岳大喊一声,霖淇燠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无法阻止岛的沉没,那至少要在海水涌向海岸的时候,减缓海水的速度! 小玄在半空中,看了看不同的方向,最终还是追着霖淇燠那个方向去了。 小玄竟然比两人更快,到了云梦码头,将幻芜放下,折身就往海中飞,然后一头扎进海中。 霖淇燠看了眼地上的幻芜,觉得此时此刻,就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省心了。 虽然已经入夜,但海上的动静还是惊醒了不少百姓,大家不明就里纷纷在海岸处观望。 霖淇燠扯着嗓子大喊:“诸位,前面海门山那里地牛翻身了!我们就是刚刚逃过来的!等会儿可能会有巨浪袭来!大家快带着妻儿老小能退多远就退多远吧!” 百姓们看着霖淇燠那幅癫狂的样子,大多都很犹豫。这是凌岳站了起来:“各位,在下是凌岳。” “是五殿下……”“五殿下!”黔南有很多人都是认识他的,虽然凌岳此刻浑身浴血,但还是被认出来了。 “王殿之岛快要沉了,海浪应该很快就会涌来,我会在这里为大家抵挡片刻,大家还是尽快走吧。” 霖淇燠看着此时的凌岳,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上血迹都还未干,一时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的他,倒是显得沉稳了许多。 成长的代价,真的总是要如此深刻吗? “殿下,咱们也是水族中人,我们也愿意留下来控水!”不只是王族中人,云梦洲还有很多妖灵,大多也是修习水系法术的。 大多数人在听到凌岳的话之后折身跑回家中,带着家人迅速远逃,也有部分会法术的人,留了下来,与凌岳站在一起,看着越来越汹涌的大海。 凌岳看着他们,眼眶突然就热了。 事情还没有解决,他还不能松懈! 他看着霖淇燠,抬袖唤出小翔:“这次连累你们了……你带着幻芜走吧。” 霖淇燠把幻芜抱起来,放到小翔背上,让它尽量飞高好躲开海水,自己却始终站在这里。 “我怎么总是这么难做人啊,要是让阿芜受了伤,长绝非地咬死我不可,但我要是真的带着阿芜跑了,阿芜醒来,也得把我嚼了。”霖淇燠摊手,朝海中努了努嘴,“长绝还在那里呢,阿芜不会走的。” 两人一心盯着海面,都没有注意到,本来该往高处飞的小翔,正迅速往海门山飞去。 ------------ 第五十九章 重塑云梦 ? 长绝和巴蛇一起撞入山中,就随着整个岛渐渐下沉,眼看就要被海水淹没。 巴蛇头顶还插着破云,它闭着眼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它的头压着长绝,深深地嵌在山石中。 大半身体被压着,只有一只手在外面,长绝既拔不出破云,又推不开巨大的蛇头,他感到海水已经淹没到他的脚踝。 此刻的他应该用尽全力挣脱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好累。 身上剧痛传来,让他完全不想动弹。 翻涌的海浪拍打山体的声音就在耳边,他却半分不觉得恐慌,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 月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长绝抬起头,透过被砸出来的大洞,看到了一轮羊脂玉般的圆月斜斜的挂在半空。 月色澄净如洗,就像幻芜的眼眸,不含一丝世间的污浊。 幻芜…… “阿绝……阿绝!” 长绝迷迷糊糊地听到幻芜的声音。 他听到她在焦急的喊自己。 ……是幻觉么? “阿绝,你醒醒啊……别睡。” 脸上有凉凉的触感,他伸手一抓,抓住一只柔软的手。 “阿芜,真的是你?” “当然是真的,别怕,我来救你了。”海水以及漫上来,小翔就浮在海中,幻芜站在它的背上,大半身子爬了进来。 “阿芜……我没有力气了。”长绝拉着她的手,缓慢地喘着气,“这岛,很快就要沉了。” “你没有力气,我有啊!没事的,我拉你出来!”幻芜直接跳进来,一只手去够长绝的肩膀。 “阿芜,我好痛啊。” “你忍一忍,等我拉你出来,我给你疗伤,很快就不会痛了。” 海水已经漫上长绝的大腿。 幻芜还在努力的一点点地把长绝往外拉。 “阿芜,我有话想跟你说。” “先别说,我们出去再说。”幻芜用腿踹着巴蛇的头,想让缝隙更大一点。 长绝笑了一下,认真地看着眼前之人:“阿芜,我喜欢你。” 幻芜愣了一瞬,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承认我很懦弱,非要在这种时候,才说出这句话。” 幻芜没有吭声,继续去抓长绝的肩膀处,架着人往外拖。 “你生气了?”长绝看着幻芜的脸色,有些忐忑。 “是,我是生气。”幻芜咬着牙,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许多,“你要说这种话,那就出去再说啊!非要现在说吗?!”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是交代遗言吗?你要是真喜欢我,那就给力一点,不要死在这里。”幻芜虽然努力保持着冷静,但眼圈还是渐渐红了。 “阿芜,你别哭。” “你那只眼睛见到我哭了!”幻芜朝长绝死死地瞪大眼睛,“你以为我会像漪涵那样傻吗?我才不会呢!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回去以后,我就马上嫁人!我我我……我嫁给凌岳!” 长绝看着幻芜难得的“凶狠”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凌岳遭此变故,怕是短时间里办不了喜事了吧?” “笑!你还有闲心笑!我不管!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 幻芜怒了,一脚踹向巴蛇的头顶,只见巴蛇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幽幽地转了转。 “糟了,它不是要醒了吧……你赶紧的,自己也挪一挪啊!” 本来应该是又危急又紧张的时刻,却偏偏被幻芜弄得搞笑了起来。 长绝自己动了动,似乎不是那么疼了,他咬牙抽出被压住的右手,撑着身后的石头把身体往外挪。 地面忽然震动了起来,海里传出磬磬之音。 “是小玄的声音,我们要加快了!”幻芜急了,把腿伸到小翔嘴边,“小翔,帮忙拉!” 小翔也不拖沓,叼着幻芜的脚踝使劲,幻芜拉着长绝的两只手,大半个身子被拉了出来。 巴蛇也听到了小玄的声音,它睁开了双眼,看见两人就在自己嘴边。 可再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它也很难动作,更何况它的头顶还插着长绝的刀,直直地刺穿到它的下颌。 巴蛇不顾疼痛,忽然将头高高扬起,直接击穿了头顶的石块。 它想用头将两人一起砸死在这里! 可它的头一动,长绝没了压制,小翔一个使力,就将两人一起拉了出来。 巴蛇见目标没了,刚想将身子撤出来,整座山体忽然被抬高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巴蛇的身体就被蛇骨给刺穿了。 海墓中的蛇骨阶梯刺穿了巴蛇,却没停下来,还在不断地上升,百余丈高的阶梯穿过海门山,直接冒出了海面。 巴蛇哀嚎一声,头重重地砸了下来,再无声息。 幻芜跟长绝趴在小翔背上,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云梦不仅没有下沉,还被抬高了;沉睡在海中的海蛇之墓,直接被抬了起来;原本高耸的海门山,被蛇骨阶梯代替了,耸立在海中央。 因为海蛇之墓的升高,海平面没有升高,慢慢地沉寂了下来。 而巴蛇直接被蛇骨牢牢地钉在海门山山底。 幻芜吁出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哗”的一声,小玄跃出海面,在半空中拍打着翅膀。 “小玄,是你把海蛇之墓托起来的吧?” 小玄歪着头看着幻芜,幻芜也认真地看着它,摸了摸下巴:“你好厉害啊,你不是普通的海蛇吧?” 小玄这回没有理她,扇着翅膀,在空中愉快的转圈圈。 这时长绝缓缓地站起来,纵身一跃跳进窟窿里,从巴蛇头顶拔出了破云。 他用衣摆擦干净巴蛇的血,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切了一大块蛇皮下来。 巴蛇皮做的刀鞘,应该算是坚固非常了吧。 凌岳他们还在海岸边严阵以待,就见两人回来了,长绝手中还多了一块蛇皮。 海难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安全了,云梦洲却大变了模样。 百姓们欢呼起来,凌岳也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霖淇燠一直在绕着小玄上看下看,小玄以为他在跟自己玩,也围着他绕圈圈。 幻芜跟长绝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初升的太阳渐渐染红海平面。 “这算是劫后余生吧。”幻芜感叹道。 长绝没有说话,侧过脸看着幻芜。 危急过去,幻芜才想起来长绝说的那些话,突然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幻芜死死地盯着前方不看长绝,只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这下不用想着嫁给凌岳了。” 幻芜:“啊啊啊,好困好累啊,我要去补觉了!” 凌岳:??? 三日后,幻芜他们就决定动身回荼梦谷。 只不过,除了来的三人,还硬生生挤上了一条蛇。 “小玄,你真的要跟我们走吗?”幻芜问道。 “那当然,当初我打碎融魂丹的时候,咱们可说好了,你要当我坐骑的。”霖淇燠当初趁火打劫的事这回想起来了。 小玄瞥了他一眼,默默地挪到幻芜身后。 “淇燠,看来它不想认你啊。”凌岳来送他们,还帮霖淇燠打包了一堆云梦特产小零食。 “坐骑?没有结灵契的话,不算坐骑吧。”长绝看着霖淇燠抱着一堆零食,连吃代拿的,无奈道。 长绝瞥了一眼躲在幻芜背后的小玄,心里是很想把它丢出去的。 动物也是情敌! “它想去的话,就让它跟着你们吧。”凌岳说道,“它应该很喜欢你们,无论是当坐骑,还是其他的,它想必都是愿意的。” 能跟着喜欢的人,自由的按照心愿活着,不就是最幸福的事么? 幻芜摸摸小玄的脑袋:“好吧,你要乖哦。如果我没钱养你了,就把你扔回来!” 小玄圆眼一瞪,满脸无辜。 “开玩笑啦,如果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幻芜惹了人家又连忙补一颗甜枣,“我会努力挣钱的!” 这时候凌岳递上来一个大盒子:“长绝,这是给你的。” “啥?难道是金银珠宝?”幻芜凑上来,养蛇补给? “都是御水的心法口诀。”凌岳笑道:“现在的云梦,可没那么多酬金给梦医大人了。” 长绝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心法口诀?” “当初答应过阿芜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秘笈,不过是些普通的功法。不过这些也算是很全面的御水术了,送给你,希望你能好好修习。” 长绝也不推辞,收下了这些书,向凌岳道谢。 “你有天赋,也算是它们的缘分了。这次的事情,其实是我该向你们道谢才对。”凌岳抱拳,看向三人,“凌岳再此谢过诸位了。” 幻芜:“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究竟是为何要偷漪涵的内丹,只是为了增进修为吗?” 凌岳苦笑了一下:“我的亲生母亲是个凡人,我一生下来,就是凡人的样子。无论我怎么修习,还是无法获得海蛇的真身,我窃取内丹,其实是有人告诉我,要想得到海蛇的真身,就需要海蛇王族的内丹。” “谁告诉你的?” 凌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人戴着鬼王面具,看不见脸。但是,听他说话,就像有种魔力一样,会让人忍不住相信他说的一切。” 霖淇燠看了幻芜一眼:“不会是中了什么幻术吧?” 幻芜蹙了眉,也是疑惑:“他就这样忽然出现,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些?” 凌岳:“他要我给他水族中一个宝贝,叫幼清珠,以此来交换秘法。” 长绝:“这个‘幼清珠’是用来做什么的?” 凌岳:“其实如果不是那人提起,我都不知道我族中有这么一个宝贝。在交给他之前,我也查过,这个‘幼清珠’据说有凝魂补魂的功效。凝魂就是成为暂时容纳魂魄的容器吧,让魂魄没有肉体也不至于散。至于补魂,据说是如果有魂魄不全的人,将幼清珠置于那人体内,幼清珠就会自动吸纳天地间其他散魂,补全那人的魂魄。” 长绝问道:“这天地间不是只有轮回道可以为魂魄不全的人补全魂魄吗?这个‘幼清珠’竟然这么厉害?” 凌岳:“我也是看到书上记载的而已。通过幼清珠补全的魂魄,怕就只是单纯的让那人像个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罢了,至于喜怒哀乐恐怕就顾不上了,毕竟这是天道法则以外的宝贝,不像真正的轮回道一样,能塑造一个真正完整的人。” 幻芜点点头:“那人指明要幼清珠,还专门找你要,就说明他应当很了解云梦的情况。他处心积虑要这么一个秘宝,究竟想要干嘛?” “幼清……”霖淇燠没说话,一个人靠在船舷上,忽然低声呢喃道。 “怎么?你知道这个东西?”幻芜听到了,回头看他。 霖淇燠摇摇头:“没有,只是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算了,反正光靠想也想不出来。幻芜回头,看向凌岳:“凌岳,我们走了,你好好保重,有机会来玩啊。” 凌岳笑了,仿佛这云梦雨洗过的晴空一般,再不见阴霾。 他点头道:“等我重建了云梦,我一定会来的。” 长绝掂了掂手中的书,一把拉住幻芜回了船舱:“走了。” “阿芜姑娘,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船舱里传出长绝不带感情的声音:“不必说了!” 只有霖淇燠站在船舱外,向凌岳挥手:“下次来荼梦谷再说呗……哎呦!长绝!你竟然拿茶壶扔我!” 凌岳看着霖淇燠跳进船舱里,小小的船舱立马就活跃起来。他看着几人越走越远,虽然有些话还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并不觉得遗憾。 云梦洲经过这一番劫难,算是重生了。 而他自己,也该是获得了新生。 人生中的苦难并不值得感激,真正应该感激的,是经历过磨难后成长了的自己。 ------------ 凝水 ------------ 第六十章 天降大鸟 ? 自从去年秋天从云梦洲回来,幻芜很是憋屈地过了一段时日。 原因还是因为长绝那番出其不意的表白。 长绝除夕的十七岁生日,幻芜也没好好过,连带着这个年,她也过得特别虚无。 可长绝就不同了,心里话说出来之后颇有点刀枪不入的架势,好似当初那个幻芜一躲着自己就犯愁的少年不是长绝本人一样。 他对幻芜还是一样的好,每当幻芜一脸纠结的时候,他就会配合地露出一脸宠溺的表情。 刚开始霖淇燠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可看了没半个月就受不了了。 他自认为脸皮够厚了,可长绝怎么也长偏了还是咋的,这宠溺脸看得人胃酸啊。 至于谷中原本对此事最上心的青猗,看到长绝越发没皮没脸的样子,竟然成了最放心的人——有这么能磨的人,不怕幻芜那根铁杵不成绣花针! 唯一能让我们管家大人青猗暴躁的,还是这几个人出门没带回酬金来,还带回来一条超级能吃的大黑蛇! 这简直是第二个霖淇燠啊! 青猗左抠右省,卖掉幻芜不少东西,扣了霖淇燠不少口粮,还带着谷里的闲散人员开了荒地辟了几个菜园子来,才解决了谷里的粮食危机以及财政危机。 对于青猗的“剥削”,幻芜不敢吭声,霖淇燠也默默地忍了。 除了青猗的威慑力让人低头之外,幻芜还有长绝时不时的贴心惊喜,让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库存,就连霖淇燠,也要战斗在蛇口夺食的第一线。 总之就是,大家都很忙啊。 一忙忙到开春,幻芜二十了。 因为荟明没有回来,幻芜本来不想过这个生辰的,可青猗还是弄了一大桌子的菜,美其名曰犒劳众人。 “阿芜,生辰快乐。”长绝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递到幻芜跟前,“生辰礼物。” 所有人的关注度瞬间转移,霖淇燠直接凑上来要看,青猗和葛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珠子却死死地盯着。 幻芜顿时觉得自己的脸皮还修炼的不够厚:“不是说不用破费了么?” “不破费,就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而已。”长绝抬眼看她,眼睫轻颤,像一把扑闪扑闪的小扇子,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神色。 幻芜看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就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个小陶人。 是个小男孩的样子,样貌颇有几分像——“这不就是你自己嘛!”霖淇燠瞥了一眼,忍住笑,这个小娃娃看起来好呆啊,跟某人如出一辙。 “这是我自己捏的,自己烤的。第一次做陶人,火候掌握得不好,不是很好看。”长绝没说,他烧坏的烤烈捏歪的泥人,堆起来可以砌两个灶了。 幻芜将小人拿起来看了看,跟长绝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是个缩小版的,只有手掌大小:“蛮可爱的……谢谢。” 长绝:“阿芜,你可以戳戳他。” 戳?“戳哪里?” 长绝点头,有些殷切地看着她:“戳哪里都可以。” 幻芜狐疑地戳了戳小人的脑袋——“阿芜,你好吗?” 霖淇燠乐了,瞧着长绝:“这是你的声音啊,言灵术?” 长绝点头:“从书上瞧的,阿芜,你还可以试试别的地方。” 幻芜戳戳小人的手——“不开心吗?有我陪着你。” 再戳戳肚子——“阿芜,你想我吗?我……” 幻芜“啪”地一下盖上盒子。 “幼稚,无聊。”她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她愤愤得扫了众人一眼,抱着盒子飞也似的走了。 青猗叹道:“这是害羞了?” 霖淇燠突然捂住肚子笑了起来,对长绝竖起了大拇指。 长绝笑得温和:“捏泥人捏得我是手疼,做不了糖饼了。” 霖淇燠瞬间笑不出来了:“……要不,我给你捏捏?” 幻芜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荼梦谷最大的那棵榕树旁。 这个榕树矗立在这里,少说也有千年了。它的树冠宽大,枝叶繁茂,幻芜有事没事总会来这里坐坐。 幻芜也不知道这棵树有没有树灵,按理说,这么大的树应该是有的,可这棵树的树灵却从未出来过。 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在刚刚化形甚至都没有什么朋友的时候,幻芜就把这棵年龄最大的树当做唯一的朋友。 她最喜欢靠着它,跟它说些悄悄话,她相信她能听到。 幻芜走过来,仰起头看着这个历经岁月毫无更改的榕树。 现在她的心有些乱,她看了眼手中的盒子,将盒子放到了树洞里——那也是她藏东西的地方。 幻芜放下盒子,刚走出几步远,又停了下来,转过身飞快地回去拿出盒子,抱在怀里回了房间。 郁闷的事总是接踵而至,第二天一大早,幻芜刚出房门,就被一坨不明物体击中,直接晕了过去。 幻芜揉着脑袋醒来,觉得自己的二十岁似乎是人生的一道坎啊。 “别揉,越揉越疼。”长绝拉下她的手,手指沾了药膏,细心地替她抹上,“不是很严重,很快就消的。” 幻芜这才想起来应该找罪魁祸首来着:“是谁攻击我!” 青猗嘴角带着可疑的弧度:“就在这间房里呢。” “哪呢?!”幻芜跳起来,看了一圈,除了长绝青猗没人了啊。 “难道是你!”幻芜指着青猗。 青猗无奈指指桌子:“想什么呢,在桌子底下,撞倒了你之后就躲进去了,就是不出来。” 幻芜蹲下来,脑袋我桌子底下凑,什么东西? 长绝站过来,打算在她二次受伤前就可以做到一把把她拎起来。 “嘤嘤——”幻芜听到一声怪异的叫声,颇像一只小鸟,定睛一看,才恍然发现桌子底下藏着的是一只——“鸡?” 啥?我就是被一只鸡暗算了?! 桌子底下的那只“鸡”听到这个称呼,“扑棱棱”地扇了两下翅膀,似乎在表示抗议。 “你出来,我保证不吃……不打你。”可是霖淇燠吃不吃,她就不能保证了。 幻芜露出笑容,向那只“鸡”招了招手。 “找到了!”霖淇燠和小玄一前一后地冲进来,手里提溜着个竹笼子,露出老员外一般的笑容:“快抓鸡抓鸡!” 这就是饥饿的狐狸看到鸡的表情啊,桌子底下的某“鸡”看到霖淇燠“嘤——”的一声扑了出来,直接往幻芜怀里撞。 “哎呦!”幻芜吓了一跳,被长绝一只手拎起来,刚好躲过。 长绝单手拎着幻芜,另一只手迅速出击,堪堪卡住“鸡脖子”。 小玄伸着脖子懊恼,没咬到…… “快快,装进来装进来!”霖淇燠着急忙慌地打开笼子,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晚上可以加餐了!” 那只“鸡”听了,急速扑扇着翅膀,开始死命挣扎起来。 “你别搞得像个难民一样行不?好像我们不给你吃饭似的。”青猗白了霖淇燠一眼,难道最近的素菜做得太多了? 霖淇燠才不管她,捧着笼子一脸希冀地看着长绝,小玄也伸着脑袋,金色的眼睛里看得见星星。长绝一脸嫌弃地看着一人一蛇,那只“鸡”是吓得一身冷汗。 “等等,阿绝,它好像不是鸡。”幻芜绕着那只“鸡”看了一眼,它虽然长得很像一只大公鸡,大小也差不多,身上的羽毛大多是朱红色,但它的尾羽是橘黄色的,双翼下的羽毛却是靛青色。 幻芜凑上来跟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儿:“你们看,它是重瞳。”众人凑上来一看,果然是。 “你是双睛鸟?”幻芜认得它,因为荟明有本画册上就图文并茂的记载过,幻芜小时候最喜欢看画册,印象非常深刻。 双睛鸟就是重明鸟,生活在万里之外的祈支,某种意义上,还是凤凰的分支。 那鸟梗着脖子“咯”了一声,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幻芜,闪烁着点点泪光。 霖淇燠嚎道:“那到底是能不能吃啊?!”小玄甩甩尾巴,同问。 “当然不能吃!”青猗给他们一人一个暴栗,“双睛鸟可是祥瑞!” 又是祥瑞?霖淇燠幽怨地看了“祥瑞”一眼,看得同时“祥瑞系列”的长绝满头黑线。 看在没准是远房亲戚的份上(?),长绝松开抓着“鸡脖子”的手。 双睛鸟被放开,还未落地就化了人形,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哗”一下就扑到了幻芜的怀里。 幻芜:“……” 长绝:他就不应该放手,应该直接捏死! “嘤嘤嘤——”双睛鸟死死地抱住幻芜,就像抱了棵救命稻草。 也是,这个屋子里,大概就她战斗力最低,对“鸡”也没什么食欲,看起来也是最好相处的。 “你先别哭好不?”幻芜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样子,是个小男孩啊。 “嘤嘤嘤——”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幻芜母性光辉暴发,摸了摸肩膀上的那颗后脑勺,声音也温柔起来:“你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 那人抖了抖,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抱幻芜抱得更紧了。 长绝按了按额头,一把揪着双睛鸟的领子就拎了出来。 双睛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朝幻芜死命地伸着手,就像一个离开了妈妈怀抱的孩子。 幻芜这才好好看清楚他的长相,一身白衣,长发扎在脑后,但看脸就是个孩子,最多也就十三、四岁。 一张圆圆的包子脸,配上一双圆圆的兔子眼,嘴唇殷红,皮肤白皙,到更像个清秀漂亮的女孩子。 “哎,你轻点。”幻芜拍开长绝的手,抚着小男孩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你们别那么凶嘛,他还是个孩子。”幻芜不满地看了长绝一眼,然后瞪着霖淇燠跟小玄,严厉道:“你俩不准动歪心思!” 霖淇燠跟小玄好好的晚餐突然变成人了,一人一蛇顿时惆怅万分,背靠背坐着唉声叹气。 ------------ 第六十一章 师姑来了 ? 抚着抚着,双睛鸟渐渐止了哭,身子也不抖了。 他睁着大大的眼看着温柔的来源,终是张嘴问道:“你是梦医大人吗?” “我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双睛鸟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幻芜,然后“哇”的一下子扑到幻芜怀里:“梦医大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长绝在一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绽开一个和煦的微笑,直接上手把人“温柔”地拉了出来:“来,有什么话咱们过来说。” 小双睛鸟本来是有些怕长绝的,可看他一脸温柔,像个可亲的大哥哥,顺着他的动作也没再反抗。 霖淇燠大眼一眨,从长绝身上感受到一种腹黑在渐渐萌发的气息。 “我叫白羽,来自祈支,那里是羽族的聚居地。我们重明鸟只是其中一支而已,我不远万里来到大晏,就是为了找到梦医大人,去救我们公主殿下。” 幻芜:“你们公主怎么了?” 白羽吸了吸鼻子,圆圆的脸蛋上露出又委屈又愤懑的表情:“有个恶霸强娶了我们公主!” 众人:“……” 幻芜:难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头就是“力拔千钧气盖世,拳脚无敌压恶霸”吗? 青猗及时地站出来叉腰,为自家小姐正名:“我们家小姐身娇体弱,连只鱼都抓不住,走路比蜗牛也快不了一点点,对上恶霸只有逃跑的份儿……这个单我们不接!” 幻芜:……这是在说我的好话吗? 白羽又要哭了:“我还没说完呢,那个恶霸娶了我们公主之后,对公主非常不好,公主就陷入昏迷了。” 幻芜扶额:“你们驸马到底把公主怎么着了?你是不是应该先找个大夫给公主看看?” “他不是驸马!他就是个恶霸!恶霸!”白羽十分义愤,包子脸都鼓起来了。 “行行行,恶霸恶霸……那个,白羽啊,我真的不是什么昏迷都能搞定的,我只是个梦医。” “梦医大人,您不知道,自从我们公主昏睡不醒之后,我们祈支所有百姓都做噩梦,他们说是……是梦魇来了。” “梦魇!”幻芜眼睛都亮了,“真的是梦魇吗?” “我也不知道,都是长老跟我说的。不过离开了祈支,我就没有做过噩梦了。” 幻芜咬了咬下唇:“公主沉睡,噩梦连连……好!我去!” “真的吗?”白羽没想到幻芜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不用说了。 “嗯,梦魇的话,我也很好奇。你先去休息,我们准备准备就随你去祈支。”幻芜戳戳白羽的脸蛋,亲自把他送到客房。 “小姐,祈支很远诶。”青猗有些担心。 “没事的,我会带小玄一起去。”咱现在也是有坐骑的人呢!虽然没有灵契,但小玄很是听话呢。 “可是,那个梦魇什么的,好像很厉害的说。” “就是厉害所以我才想去看看啊,梦魇梦魇,只在上古异闻录里有过记载的存在,能大面积地制造噩梦从而吸取能量,还可以将人困在噩梦中的魔物,竟然还未从天地间消亡,想想就激动啊!” “小姐……” “青猗,你还没看出来啊,幻芜这是想去认亲戚呢!”霖淇燠其实也很好奇来着,只不过没有幻芜那么激动。 “什么亲戚?!那梦魇可是魔物!”青猗不干了,小姐可不是魔物! “阿芜是觉得,梦魇也是跟梦境有关的,自己也是跟梦境有关的,所以就觉得自己跟它是有联系的,对吧?”长绝半晌未说话,可话一说出口,幻芜就觉得说到了心坎里。 “嗯,大家都是靠梦生存的,所以我想去看看,那个强大的存在。” 长绝:“好,反正你去哪儿,我都是要去的。” 霖淇燠举手:“我也去!” 话音未落,葛生就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对着霖淇燠说道:“谷里来人了,找你的。” “谁啊?”霖淇燠挠挠头。 “不认识,是个女的,没见过。” “女的?!”众人一齐转头看着霖淇燠,八卦的目光都快要把他戳破了。 “她自称是你的师姑。”葛生来了个大喘气,众人顿觉无趣。 “师姑!”霖淇燠听了这句,直接从椅子里栽了下来,飞也似的就冲了出去。 “霖淇燠的师姑?谁啊?”幻芜转头问青猗。 青猗白眼:“你都不知道谁知道啊!”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他的师姑也是咱的长辈了,走,去迎接迎接。”幻芜抑制不住满脸的好奇,霖淇燠的师姑,那也是陆压道君的弟子咯?除了霖淇燠那个不靠谱的师父缉熙道人,她还没见过道君的其他弟子呢! 幻芜满怀期待,迅速奔向霖淇燠的院子。 只见院子里,一个身穿缥色襦裙,上着鸭黄色短袄的女子趴在石桌上,看起来恹恹的样子。 霖淇燠站在一旁,隔着些距离,一脸无奈地轻声说些什么。 幻芜走进了,才听到霖淇燠是在哄人:“师姑,别生气了,你这样偷跑出来,姑丈会生气的。” “他生气,我还生气呢!你到底是不是我师侄啊,怎么总向着外人说话?”那女子好似生气了,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蹙起,眉心有一道蓝色水波纹,那是特有的眉心印,也是成仙的标志。 “我的好师姑诶,别说这种话行不,要是让姑丈听见了,还不得掀翻了我这座小院!”霖淇燠眉头紧锁,刚想往前凑一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退开了。 “他才不会听见呢!我就是要说!”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加大了音量拍案而起。 “哎呦喂,您能不能小点声诶。”霖淇燠揉揉耳朵,一脸无奈。 那女子四下看了看,脸色突然颇为颓丧,又坐下来,耷拉着脑袋。 霖淇燠看她这个样子,翘着脚坐下:“你看你,明明期待着姑丈来追,还要在这死鸭子嘴硬。” “小霖子,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幻芜在门口看了半天,只觉得这关系颇为诡异啊,轻咳一声,走了过来。 “在下幻芜,拜见,拜见师姑。” “哎呀,你就是司药家的那个小姑娘啊,幸会幸会。别跟着小霖子叫我师姑,把我叫老了,我叫鱼幼清,叫我小鱼就行。”鱼幼清见了一堆人走来,瞬间又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双杏眼亮晶晶,笑得那小巧的鼻子也皱了起来。 小姑娘……幻芜有些囧。霖淇燠的师姑看起来更像个小姑娘,对比起来,好像我才是更老的那一个。 幻芜讪笑道:“小鱼。”话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这位小仙友是哪家的啊?”幻芜只感觉到眼前一阵风似的,鱼幼清“唰”一下就闪到了自己的身后。 长绝躬身行了个长辈揖,礼貌地答道:“在下长绝,并无师门。” “那敢情好,碰了巧了,不如跟了我拜我为师吧?”鱼幼清眨着大眼,一张清纯可爱的脸上,闪烁着老员外般油腻腻的光芒。 众人齐齐黑线,幻芜有些明白了,霖淇燠心中那份沉痛的无奈。 摊上一个不靠谱的师父,还有一个看起来更不靠谱的师姑,她突然好感恩,自己的师父是多么的亲切温和,还很懂事! 霖淇燠抽了抽嘴角,两根指头捏住鱼幼清的后衣领,像拎一块手绢似的又恭敬又小心的把人拎到凳子上放好,才说:“我的师姑奶奶,我姑丈现在不在,你就收起你那些套路吧,他又看不见。” 鱼幼清瞪眼:“什么套路?我不是看到好苗子不忍心浪费啊!” “你是看人家好看吧……”霖淇燠斜眼,“你还是收起你那份心吧,想想姑丈生气的黑脸。” 鱼幼清似乎真的回忆了一下,咽了下唾沫:“我不管,我要住你这里!”话都还没说完,众人只看见她“唰”一下奔进屋里,狠狠地关上了门。 还真是……意外的幼稚呢。 “你师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青猗这种急性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还不是跟我姑丈、她相公吵架了呗,离家出走之类的吧。”霖淇燠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打了个硬仗似的疲惫感袭来,他一边揉着后颈一边回答。 幻芜问道:“看样子,你姑丈应该是个很不好惹的人吧?”师姑的性格如此特别,想必姑丈的性格应该更特别才娶得起吧? 霖淇燠诡异地笑了一下,单手支着下巴,说道:“神荼,你说好惹不?” 幻芜的脸差点直接拍在石桌上:“你说的神荼,是东方鬼帝那个神荼?” 霖淇燠就等着看众人的吃惊脸,淡定的点了点头:“天上地下别的不说,神荼大概只有一个吧。” 长绝突然开口问道:“云梦洲那个‘幼清珠’,跟你师姑是不是有关系?” “‘幼清珠’就是她的东西,至于怎么到云梦的,我就不知道了。估计是她给的,或者不小心落在那了吧。”霖淇燠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怪不得觉得熟悉,幻芜差点忘了,那个神秘人费尽周折去搞的秘宝,竟然是人家随意给的,或者不小心落下的? 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霖淇燠紧闭的房门一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师父强大老公无敌身世离奇的大宝库啊! 师姑!我想跟你做姐妹啊! 霖淇燠幽幽望天,师姑来了,鬼帝还会远么? ------------ 第六十二章 师父也来了 ? 师姑来的第二天,霖淇燠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咦?似乎没有死亡的气息? 霖淇燠探出半个身子,刚想松口气,就见院子里坐着一个鸭卵青的身影,差点摔了个趔趄。 “师父?”霖淇燠揉了揉眼,确认来人不是鬼帝,而是自家不靠谱的师父。 缉熙头也没回,语带幽怨地问道:“你师姑是不是来你这里了?” 霖淇燠“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呢,赶紧地把你家师妹领走。” 缉熙听了这话,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一张清隽非凡的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委屈:“我怎么领?要领也是神荼那个死鱼脸来领!” 突然从紧闭的窗户里扔出个鞋子:“不准骂我老公!” 霖淇燠堪堪躲过,那只暗花细丝缎绣鞋就准准地拍在了缉熙脸上。 缉熙慢吞吞地拿下鞋,飞到窗前,堆起一脸笑容,将鞋子递了上去:“师妹,你的鞋。” 霖淇燠扶额,自己的师父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师妹控! 鱼幼清接过鞋,轻轻地叹了口气:“师兄,你怎么来了?” “你离家出走,我好歹也是娘家人,你受了欺负我能不管吗?” “我没有受欺负……” “嘴噘得都能挂个瓶子了,好了好了,不想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了,师兄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嗯!不想了!不来就不来!我们出去玩!师兄,我好久都没来人间玩过了,你带我去街上好不好……” “好好好,咱们走。”缉熙笑得像个烂柿子,路过霖淇燠的时候,幽幽地说了一声:“你收拾收拾,搬出去,小鱼在的这几天我住这。” 霖淇燠看着开开心心走远的两人,额头青筋跳了跳: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鬼帝!快来带走你家老婆啊! “小芜!” 幻芜坐在莲池边上,看着小玄在缩小了身子在池塘里玩耍。白羽看到了,飞快地奔过来。 “叫小芜姐姐还差不多。”幻芜戳了戳白羽的脸颊,手感真好。 白羽揉了揉脸:“我都十六了!” “真的吗?看你这样子顶多十四。”幻芜恶趣味上来,直接掐上白羽的脸肉。 “尊……的!”白羽没有挣,只委屈的眨了眨大眼。 幻芜终是放开了他:“那也比我小,叫姐姐!” “小芜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祈支啊?” 幻芜揉揉他的脑袋:“明天吧,我们明天就走。” “好耶!”白羽乐起来,水里的小玄也跟着扑腾。 “白羽,你还没说,你在祈支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是你跑来找我?” 白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们双睛鸟历来都是祭司,负责守护王族……” 小玄在水里游过,尾巴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白羽马上问道:“小玄是你的灵宠吗?” 幻芜摇摇头:“不是,结了灵契就跟主人是一体的了,我不想约束它。” 小玄冒出头来,看着两人讨论它。 白羽掏掏袖兜,抖出几个灵符,挑了一个紫符出来,递给幻芜:“我这里有一张符,不像灵契束缚得那么紧,结符之后主人可以随意召唤灵宠,想解开也可以随时,灵宠就自由了。” 幻芜接过来抖了抖,小玄身体那么大,要带出去确实有时会不方便,要是能成为灵宠就方便多了。 她看着小玄,问道:“你愿意吗?” 小玄眨了下眼,看了看符又看了看幻芜,轻轻地用头顶了顶幻芜的手心。 白羽:“它说它愿意哦。” 幻芜终是笑了,她把符收进手心,紫光一现,幻芜抬起手掌轻轻按向小玄的头顶:“灵契为结,天道清明。百神归命,现吾神光。风火雷霆,守护吾旁。” 幻芜默念灵咒,三指为印:“结!” 灵符融于小玄额头,代表着幻芜的蓝*一闪而过,灵契结成。 小玄晃晃脑袋,蛇尾一甩,似乎也在高兴。 没有什么排斥的样子,幻芜松了口气,刚想谢过白羽,就听见垂花门传来一声:“哎呀,丫头这里还有个宝贝。” “道人,你怎么来了?”幻芜见是缉熙,站起身来向缉熙身后望了一眼。 缉熙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看什么呢?” 明知故问。幻芜没好气地白了缉熙一眼:“你特意来我这,该不会就是为了打趣我吧?” “啧,你这丫头,越发开不得玩笑了。”缉熙将幻芜唤来身边,佛尘一扬,手中就凭空出现了一本册子,“我还不是荟明支使的,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正阳天罡心法》?这不是传说中最坚固的御守结界吗?”幻芜接过册子,问道。 缉熙单手搭在幻芜肩上,点头道:“这个啊,是荟明让你给你家那只小凤凰的。” “长绝?为何?” “听阿霖说,小长绝不到一年就习得火、土两种属性的灵力了?” 幻芜点点头:“有什么不好吗?” 缉熙摸摸下巴:“不是不好,就是,唉……你要知道,像凤族这种四灵,如同凋零的四象一样,已经越来越稀少了。这也算是天道的法则吧,现在六道已经趋向平和,天下大定,再不需要这种强大的存在来维持和平了。” “也就是说,他们被天道选择淘汰了。”幻芜咬着下唇,有些不甘。仅仅是因为强大,不需要他们了,就要淘汰掉他们么? 缉熙摸摸幻芜的脑袋,安慰道:“时间万物,都有自己规律,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幻芜拍掉他的手:“那这跟阿绝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存在了,难道还能将他销毁吗?” “你跟我生气有什么用?”缉熙揉揉手,“我们不能将他毁灭,可是……”缉熙指指天空,“天劫能。” “四灵的天劫跟一般凡人,妖精都要强得多。凤族想要渡过天劫,就跟过一场鬼门关一样,能安然闯过的,少之又少。” 幻芜急道:“那……那不修行了,不过天劫了不行么?” 缉熙拿佛尘敲了敲幻芜的脑袋:“都说了跟一般的修行者不一样。像阿霖,他六根未净,心思也不在修仙上,所以天劫迟迟未至。天劫跟修行者的心态也是紧密相连的,甚至有些秘法也是可以推迟天劫的到来,可是四灵这种存在,一旦真身觉醒,就等于记在天道上了,天劫什么时候到来,跟本人是无关的。” 幻芜呆住了,苦笑道:“这就是连机会也不给,强制淘汰么?” 缉熙未接她的话,而是说道:“这世上安然渡过天劫的凤族,也就是隐颐了。他在天劫之前,已经修得五行加身。若是你家那只小凤凰在天劫到来前,还未修得五行,恐有危险。” 幻芜定了定心神:“师父有没有说,天劫何时会至?” 缉熙忽然笑了一下,颇为无奈的样子:“十八岁,成年之际。这实属天机,不过荟明还是窥探了,他对这只小凤凰还真是上心。” “洛昭的儿子,他当然上心。”幻芜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有一年,阿绝就十八了。” 缉熙摇摇头:“恐怕来不及,想必荟明也是担心,所以让我来将《正阳天罡》送来,要是能完全习得,也许能助他渡过天劫。” 幻芜握紧了手中的书册:“我会交给他,让他勤勉修习的。师父……为何自己不来?” 缉熙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了幻芜笑道:“他啊,在天界忙着呗,还能怎样啊。别管你那个不着调的师父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家小凤凰吧。” “你是何人?”说曹操曹操到。 长绝是来找幻芜讨论远行事宜的,刚进院门就见一个年轻男子一手搭在幻芜肩上,面带轻佻之色,还凑幻芜凑得老近了,当下拳头就握紧了。 “哎哟,你就是长绝吧。”缉熙得道飞升之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然后便一直就保持着成仙之时的容貌,再加上常年跟着陆压道君这个顽童,心性也跟小孩一般,最爱逗弄别人。 缉熙玩心一起就收不回来,他面带温柔之色,轻轻地抚过幻芜的脸颊,看着长绝挑衅道:“我啊,我是你的……情敌啊。” 果然,缉熙笑容还在脸上,迎面就呼来一阵劲风。 长绝紧紧地盯着缉熙,拳风阵阵雨点般砸向他。 “哎哟,脾气蛮爆嘛!我喜欢!哈哈哈哈……”缉熙佛尘也未用,左躲右闪的耍着长绝满院子跑。 两人均为使用灵力,幻芜也不拦着,直接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人。 她看了看长绝,又低下头来看着手中的《正阳天罡心法》,眉头渐渐地蹙在了一起。 要是能有什么办法,躲过天劫就好了…… 长绝还在追着缉熙,就见幻芜突然一脸严肃地快步走了出去,瞬间就收了攻势,看也不看缉熙,就追了出去。 “诶诶诶……怎么都走了啊?不好玩……哎呀,这还有条蛇,还有只鸟!来来来,一起陪我练练!” 小玄:“!!!” 白羽:“……” 幻芜是去了荟明的院子,在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 “阿芜,你在找什么?”长绝赶上来,问道。 “没什么……就是……哦,对了,这里有本心法,你拿去好好学。”幻芜把手中的书册直接塞到长绝的手里。 长绝看了眼册子,也没问为什么突然就要他学,他只是看了看幻芜有些发白的脸色,担心地说道:“阿芜,你是不是不舒服?” 幻芜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啊,可能就是晒了会儿太阳,有点热。这本心法,你一定要好好修习,尽量……尽量快些。” 长绝伸出手指抚了抚幻芜的眉心:“好,我一定好好学。无论什么事,都别担心,阿芜,我在。” 眉心还残留着那一抹的温度,幻芜撇开头,心里忽然有些烦躁:“我能有什么事,你好好修习法术才是正事。明天我们就去祈支,霖淇燠师父师姑都在谷里,估计去不了了,这次出门就只有你保护我了。” “阿芜。”长绝伸手握住幻芜的双手,将人拉近了一些,认真地看着她,眼里的情感溢出双眸,“别怕。” 幻芜的心忽然就空了一拍,她双手握了握,终是没有挣开。 也不知这片刻的温柔还能再拥有多久,那就,再放纵自己一刻吧。 ------------ 第六十三章 出发去祈支 ? 翌日,幻芜、长绝,带着小玄,跟着白羽就要去祈支。 霖淇燠他们几个出来送,青猗是有些担心的,因为自家小姐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认真地看着长绝,说道:“小姐就交给你了。” 长绝:“我会的。” 青猗小声凑过来:“白羽那个小屁孩无视就好,这次没了其他碍手碍脚的,可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啊!” 长绝呆了片刻,忽然笑了:“我会努力的。” 幻芜只来得及应付霖淇燠的抱怨:“我也想去!” 幻芜瞪眼:“别闹,你师父他们还在呢,你还想撇下他们跑了不成!” 霖淇燠回头看了两个活宝一眼,一脸生无可恋。 白羽跟小玄昨天被缉熙缠着耍了一天,看见他就条件反射性躲避。 缉熙瞥了小玄一眼,凑近幻芜耳语了几句。 幻芜瞬间瞪大了眼,一脸惊奇地看着小玄:“真的?” 缉熙翻了个白眼:“骗你是小狗!” 长绝看着两人,脸又快黑了,缉熙这个老不正经的——“小绝!”长绝被鱼幼清拉住:“你们要去祈支是吧?我也想去!” “你想去哪儿?” 缉熙还没说话阻止鱼幼清,一道清冷的声音伴着阵阵阴风传来。 众人皆打了个冷颤,还未看清来人,就听见鱼幼清瞪大了眼吼道:“我去哪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那你这个流氓师兄管得着?”黑雾散去,只见一个修长的玄色身影出现在鱼幼清跟前。 幻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看见来人,还是有一瞬的怔愣——这这这,鬼帝竟然这么好看! “你个死人脸!说谁是流氓呢!”缉熙看到这个妹婿就气不打一处来。 鬼帝幽幽的笑了,漆黑如墨的双眼撇向缉熙:“你啊。” “你你你!”缉熙捂着胸口,快被气炸了。 幻芜也捂着胸口,快被那一笑帅晕了。 鬼帝不理他,只看着鱼幼清:“玩够了吗?跟我回家。” 鱼幼清偏过头,冷淡道:“不回。” 鬼帝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回家你还想去哪里?” 鱼幼清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刺激到了,突然就暴躁了:“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跟你这个大坏蛋回去!” 这句话吼过,四下无声,众人看着鬼帝突然冷下来的眼眸,突然有些腿软。 鬼帝垂下眼,又抬眼看着鱼幼清,突然伸出手来——要发怒了吗?众人皆屏息,缉熙抽出佛尘严阵以待。 可鬼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顶:“不回就不回,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鱼幼清倒是一直梗着脖子从未躲闪,听了这句话以后才软了下来:“你不用忙你那些大事了?” 鬼帝掐住鱼幼清的脸皮扯了扯:“再大的事,能有老婆离家出走重要吗?” 鱼幼清瞪眼:“那你还这么晚来!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真不管我了……” “你觉得你设的那些陷阱都是装饰吗?”鬼帝咬着后槽牙说道。 “哈?”鱼幼清眼睛突然就亮了,笑颜如花:“你被我的陷阱困住啦?” 鬼帝另一只手也掐住她的脸皮扯:“是啊,还困了好久呢。我这不一出来,就来找罪魁祸首了么……” “嚯嚯嚯嚯……”鱼幼清显然很得意,抱住鬼帝的手臂,“走,咱们回去我再去研究研究。” “不跑了?”鬼帝压了压上扬的嘴角,故作严肃地看着她。 “哎呀,我说着玩呢……师兄,我回去啦!” 鱼幼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来追老婆的鬼帝就这么回去了。 缉熙朝两人挥了挥手:“师妹保重啊!过两天我去看你!” 霖淇燠看着自己师父那忧郁的小眼神,忽然就笑了:“师父,还没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啊?” “你这个臭小子!我这是专一!专一!”缉熙挥舞着佛尘,冲着霖淇燠一顿狂抽。 幻芜无语地看着两人,转头看了眼已经没有踪迹的鬼帝夫妇,幽幽地叹了口气:“走吧,咱们出发。” “去祈支咯!”白羽高兴地欢呼,朝空中一跳,瞬间化作双睛鸟,在半空中拍打着翅膀悠悠而上。 幻芜拍拍小玄,小玄“哗”地一声化作一丈多长的大蛇,展开双翼。 长绝率先跃上蛇背,再将幻芜拉了上来,小玄紧跟着白羽也飞上了云端。 三人到了日落时分才停下来,白羽转头对幻芜说:“小芜姐,咱们到祈支边境了。羽族对空域的管理很严格,咱们不能再飞了,得下地。” 幻芜拍拍小玄的头,小玄随即旋身下降。 幻芜落了地,小玄身子一缩,变成一条小指头粗细的小黑蛇,钻进了幻芜的袖子。 脚下是一片柔软,举目望去,绵延数里的黄色细沙,与远山连成一片。 落日还嵌在天边,紫红色霞光像长裙逶迤,淡淡地描摹了山的轮廓,当真是霞光一色长天满,斜阳醉染离人还。 长绝从未见过这番景致,忍不住叹道:“真美。” 白羽蹦到幻芜身边:“沙漠就这个时候最美,白天太热,晚上又太凉,而且也没什么人,很可怕的。” 幻芜笑道:“你就是这里的人,还觉得可怕啊?” 白羽瞪大了眼猛点头:“晚上除了星子,什么都没有,风‘呼呼’地刮着,可吓人了。” “不是还有我跟阿绝呢嘛,别怕啊。” 白羽直接搂着幻芜的胳膊:“我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可害怕了,现在有小芜姐,当然不怕啦!” 长绝踱过来,把白羽拉向自己:“还有我呢,我也能保护你啊。” 幻芜叹了口气,这景色虽美,但入了沙漠估计有自己受的:“这回也没赶马车,咱们只能靠走的了。白羽,趁着还未完全入夜,咱们要不要找个驿站什么的?” 白羽指着远方:“前头就有个骆驼驿,咱们可以租骆驼代步。” “那感情好啊。”总算摆脱劳累苦力命了。 然而幻芜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便有骆驼代步,走出不到五里,幻芜就腰虽背痛坐不住了。 “白羽,咱还要走多久啊?” “要穿过边城,至少也得三天才能到王城。” “三天!”幻芜噎了一下,“要不,我还是下来走会儿吧。” 细沙很软,深的地方一脚可以没到膝下,刚开始觉得好玩,可走了一会儿就吃力了。 白羽过来:“小芜姐,我扶你吧。” 幻芜的手还没搭上白羽,就被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来吧,小羽去牵骆驼。” 幻芜抬眼,就对上长绝的眼睛,不知怎的,就像月光照进了心里。 她很想抽出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不是长绝握得用力,而是自己的心已经陷入了沼泽里,再无力抽身。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休息会儿。”第二天中午,三人总算是看到了镇子,幻芜已经瘫倒在骆驼背上。 “咱们在镇上躲躲日头吧。”长绝看着幻芜爆起皮的嘴唇,有些心疼。 白羽带两人进了镇子,找了间最近的茶寮休息。 “你在这坐着,我出去买点东西。”他们三个没人拥有水系灵力,要避免幻芜这棵草被晒干,长绝备了好几个水囊,却还是顶不住沙漠的烈日,他决定再出去买几个带上。 幻芜已经蔫了,抱着桌上的粗陶茶壶猛灌水。 白羽看着幻芜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给她扇凉。 “茶倌,还有茶水吗?”白羽看着半天没人来招呼他们,自己拎着幻芜喝空了的茶壶去要水。 没人应答,白羽直接去了后厨,见一个小厮守着烧干了的水壶在打瞌睡。 “小哥,小哥!”白羽喊了半天,小厮才慢慢睁开眼,一双眼空洞无神。 “没水了。”白羽摇了摇水壶。 “好好……”小厮直接就伸手去拿炉上的铜壶。 “哎!”白羽还来不及阻止,小厮就被烫伤了手,倒在地上直发颤。 铜壶打翻在地,幻芜听到走过来:“怎么了?” “他被烫伤了。”白羽扶着茶倌坐在一旁。 幻芜叹了口气,看了看茶倌的伤处,轻轻伸出手指点了点,茶倌手心蓝光一闪而过,伤口渐渐不再红肿。 “小芜姐……”白羽有些担心地看着幻芜。 “没事没事。”幻芜摆摆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水缸在哪儿,我等不了了。” 茶倌伸手一指角落,幻芜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头栽进巨大的陶缸里,再不起来了。 幻芜喝饱了水,才觉得精神好了些,靠在椅子上直打嗝。 白羽在一旁给她扇凉,幻芜看了他一眼,转头去看一旁直发愣的小厮:“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啊?”小厮侧头,看了她半晌才答道:“没什么……就是困。” “晚上睡不着吗?” 小厮唯唯诺诺地答道:“不是的……晚上,晚上不敢睡。” 白羽问道:“还是做噩梦吗?” 小厮慢慢地转头,像失了魂一样,抖了抖唇,语带惊恐:“晚上要是睡着了,会被妖怪吃掉眼珠的!” 长绝在镇中走了很久,越发觉得这镇子奇怪。 按理说,大漠中如此规模的镇子,算得上一个枢纽了,来往行人集市交易定当是繁华的,可这里却颇为冷清。 大多数商户都紧闭门窗,只有几个新来的客商还支着摊子卖货,不过看起来面色都不太好。 ------------ 第六十四章 胡兀鹫少女 ? 长绝买完东西刚要往回走,就听见前头有人在哭喊。 “别带走我的孩子!大人!求求你!”一妇人半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抓着面前人的衣摆。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黑色斗笠,腰间别着一条赤色长鞭,手中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我是奉祭司殿之命来带走你的孩子,你难道想违抗大祭司的命令?”那人冰冷的声音传来,竟是个女子。 那妇人紧紧咬着下唇,死命摇头,手却未放开。 “放手。”黑衣女子已然很不耐烦了。 “夫人,你快放手吧!大人,大人不过是将孩子带到祭司殿医治,不会把孩子怎么样的。”一中年男子过来扶那名妇人,一边劝慰道,不过他的语气也是颤抖的,想必连他自己也在尽力说服自己。 “不!我不信!那么多,那么多人都被祭司殿的人带走了,却一个也没回来!”那妇人扒着丈夫的手臂,厉声道:“他们都说,祭司殿是把这些孩子拿去祭司梦魇了!” “胡说八道!尔等竟然胡言妄语败坏祭司殿的名声!”黑衣女子一脚踹开妇人,抱着孩子就要离开,“此事我定会上报大祭司,尔等就等着受到惩处吧!” “不!我的孩子不要你们救!”那妇人呲目欲裂,突然就站起来朝前扑去,似要抢过孩子。 黑衣女子不妨就被扑倒在地,手中的孩子就飞了出去——“我的孩子!” 众人皆闭了眼,不忍看这一幕,再睁开眼,只见那孩子已被一青衣少年接在怀里,那少年正是长绝。 长绝抱着孩子,饶是如此大的动静,那孩子竟然还是闭着眼睛未醒。 孩子的眼眶青黑,长绝试着给孩子摸了摸脉,活着倒还是活着,只是脉浮而无力,看似是受了重伤昏迷了一般。 长绝疑惑地掀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瞬间眸色一沉。 他转头看向黑衣女子,她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很愤怒,抽出腰间长鞭就抽向那位妇人。 只是鞭子还未落下,就被长绝抓在手中。 “你是何人?” 长绝并未答话,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那对夫妻,将孩子交还两人,头也不回就要走。 “回来!你,你竟敢阻挠我办事!”黑衣女子觉得被他无视了,更是生气,朝着长绝的后背挥出鞭子。 长绝侧身一闪,单手抓过飞到耳边的鞭子,用力一压,长鞭一震就从女子手中脱落了。 “自己的武器都拿不住,还好意思当街行恶呢。”长绝头也没回,语气平和地说道。 长绝越是平和,那女子越是生气,她足见一点,直接出掌攻向长绝。 长绝矮身一躲,只用刀鞘抵挡,两人当街过了几招。长绝一直只用单手,黑衣女子越生气身法越快,气息也越发不稳。 长绝看到破绽,朝她背心一击,黑衣女子重心不稳,斗笠也飞了,身子往路边倒去。 即将着地,她只来得及护住脸,却发现腰带被人扯住了,整个身子往后一带,虽然没摔,但衣带却松了。 黑衣女子转过头,就见长绝冷着脸将她的腰带扔了回来,转过头就要走。 “喂!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女子没了斗笠,黑发及腰,齐刘海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上翘的狐狸眼下是小巧的鼻子,看着竟是个美貌少女的模样。 长绝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黑衣女子外衣敞着,却毫不在意,朝他喊道:“你记着!我叫樊晓昙!是祭司殿的护法!” 她看着长绝的背影勾了唇角,喃喃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长绝回到茶寮,就见幻芜坐在凳子上蹙眉发呆,而白羽一旁急得转圈圈。 “怎么了?” 幻芜见到他回来,连忙站起来:“走,我们快去王城。” 长绝:“这么急?” “嗯,路上再跟你说。”白羽跟幻芜一样着急,三人迅速出了镇子,再次踏进滚滚大漠中。 “这么说,现在已经不止做噩梦那么简单了?”长绝听了两人的叙述,凝眉问道。 幻芜点头答道:“那个小二说了,开始只是做噩梦,但后来就渐渐有人在睡梦中被妖魔吃掉了眼珠子,但凡被吃掉眼珠子的人,就会被祭司殿来的人带走,说是集中医治,可谁也不知道那帮人被带到哪里去了。很多人都逃了,可更多的没有能力离开的人就只能强迫自己不睡觉。” “我走的时候还只是王城的人会做噩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蔓延到这里了。”白羽很着急的样子,“都怪我,太晚了。” “刚才我遇到一个孩子被祭司殿的人带走,就是没有眼珠。”长绝看向两人,把刚才的遭遇说了。 “对了,祭司殿,”幻芜突然想到什么,看着白羽问道:“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就是祈支的祭司么?” “我……那个……”白羽吞吞吐吐半晌也说不完一句话。 “啪嗒”一声,一根骨头从天而降敲到白羽头上。 三人抬头看去,一只黑褐色胡兀鹫从上空盘旋而下,落到地上瞬间变长一个少女的模样:“我就说在那么高的地方也闻到一股臭味,原来是你啊,白羽。” “我说天上怎么下骨头呢,”白羽瞪起眼,瞬间又笑了,他摇摇手中那根白骨,“樊晓昙,你嘴巴大,也别把自己的晚饭给弄掉了啊。” 来人正是之前长绝遇到的那个叫樊晓昙的女子,她的真身原是大漠上的猛禽胡兀鹫,天生爱吃骨头,喜欢将骨头从半空抛下击碎后生吞,因为这个习性,她一个女子没少被白羽笑话。 她听到白羽的话也没生气,笑道:“不要了,送给你堵上你那爱吹牛的嘴巴。” 白羽气得浑身羽毛都要炸起来了,他跟樊晓昙早就认识,也从小就掐到大,可无论是武力还是嘴上功夫,他都不如她,所以总是被气个半死。 樊晓昙白了她一眼,就飘飘然挪到了长绝身边,娇俏一笑:“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长绝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樊晓昙这回也不急了,又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幻芜:“你就是那个梦医吧?” 眼前的女子笑颜如花,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不如笑容那般热切,幻芜点点头答道:“正是,叫我幻芜就好。” “哦,在下樊晓昙,是祈支祭司殿的右护法,”她掏出腰间的令牌晃了晃,瞥了白羽一眼,语带轻蔑:“我可是货真价实的,跟某人不同。” 白羽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反驳。 幻芜似乎不想对这件事深究,她点了点头,对樊晓昙说道:“晓昙你也要去王城?” “对啊,正要回去。”幻芜看见她飞快地看了长绝一眼,而后说道:“既然同路,不如我们同行吧,有我在,这一路的关卡都会容易许多。” 幻芜还未答话,就听见白羽气鼓鼓地声音说道:“不用了,你飞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不同路!” 樊晓昙乜了他一眼:“你有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早日回到王城看看你的公主殿下……哦,不好意思,我忘了,现在凭你的身份,国主应该是不会再放你入宫了吧。” 白羽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国主?谁是国主?” “娶了咱们公主,自然就是国主了,你说还能有谁?”樊晓昙戳着白羽的胸口:“你要知道,要是没有我,现在你连城门都进不去!” 白羽还想说话,却被幻芜拦住了:“既然这样,就劳烦姑娘带我们进城了。” “还是你识相。”樊晓昙说完,自己却退后站到了长绝旁边,“走呗。” 长绝挪开一步,站到了幻芜另一侧,樊晓昙径自跟上,也挪到了他的身边。 幻芜余光看到两人的举动,再看到樊晓昙看向长绝是眼里的亮色,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堵得慌,翻身爬上骆驼被,自己往前走了。 烈日灼人,烤得幻芜脸颊发烫,她舔了舔干涸地嘴唇,看了前头的长绝和樊晓昙一眼,瞥了头没有出声。 “现在咱们都一路了,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樊晓昙直视着长绝,眼神殷切。 长绝礼貌地答道:“在下长绝。” “长绝啊,你多大了?” “十七。” “你比我大一岁,我跟白羽一样大,我十六了。” 长绝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我就叫你阿绝哥哥好不好?” 长绝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哥哥”,有些不习惯,他看了樊晓昙一眼,只见她看着自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期盼的光芒,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随便你。” 樊晓昙很高兴,几乎都快跳起来了,跟初见那个冷血刁蛮的少女完全两个样:“那我就叫你阿绝哥哥啦?哈哈,我也有哥哥了呢!” 白羽看着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德性。” 幻芜侧过头,认真地看了白羽一眼,低声问道:“白羽,你不是祭司,对不对?” 白羽没料到幻芜突然发问,低着头,抬起眼来看着幻芜,他咬了咬唇,说道:“我不是……但我不是存心骗你的。” ------------ 第六十五章 白羽的身份 ? “我们双睛鸟,之前一直都是祭司,每一代祭司都是新任国主的守护者,专门负责国内祝祷祭祀事宜。可是前任国主忽然病逝,只留下一个公主,无子继位,我们双睛鸟的地位就渐渐式微了。”白羽又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再后来,大兀鹰之王翾飞带兵来攻,大兀鹰本来就是大漠上的强族,他们身材高大,凶猛无比。我们节节败退,前任大祭司占卜的时候又犯下大过,我们双睛鸟一族就被剥夺了祭司的职权。” 幻芜:“那后来呢?” “后来,翾飞本来都要赢了,可他在攻下王城之际忽然就停了兵,他要求和谈。” “和谈?”幻芜不解:“他都要赢了,还和谈干嘛?” 白羽愤愤道:“他就是个心思歹毒的人,他带兵来攻,其实根本就是逼我们公主嫁给他!” “原来如此,兴一国之兵不惜大动干戈,原来就是为了美人啊。他很爱你们公主?”幻芜叹道,虽然这种想法不对,可怎么就带了点英雄主义般的浪漫? 白羽看着她的样子,打断她的臆想:“他对我们公主一点都不好!” 幻芜瞥他:“你怎么知道?” “我……要是他对我们公主好,公主怎么会昏迷不醒!就是他不好!” 幻芜看着白羽这个样子,挑了挑眉:“你小子怎么感觉被抢了媳妇似的。” “哪有?!”白羽炸毛了,小心地看向幻芜:“我只是尊敬公主殿下,作为祭司……前祭司一族,为公主抱不平罢了。” “说到这个,你们现在祭司是谁啊?” 白羽看了看前头缠着长绝说得热切的樊晓昙,低声说道:“是钦原一族的长老,叫什么什么陆离的吧,樊晓昙就是他的手下。” “钦原?”幻芜摸着下巴想了想,“就是那种长得像巨蜂的鸟?” 白羽气得嘴都鼓起来了:“没错!就是那种四不像,鸳鸯不像鸳鸯,蜜蜂不像蜜蜂的东西,被翾飞扶上了祭司之位,他们根本就不配当神鸟!” 幻芜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是是是,不配不配,咱们这回也去会会那个陆离什么的,看看他究竟是什么鸟!” 她看向身前的那个身影,那才是真正的神鸟,也不知他这次进了羽族的地盘,会有怎样的际遇。凭他的耳力,刚刚他们说的他一定都听到了吧? 可是……她看了眼长绝身边那个黑衣女子,她刚刚一直在跟长绝讲话,他可能听不到他们后头在说什么吧。 心有些堵得慌。 幻芜深深吐出口气,看向远方渐渐显现出城阙的轮廓。 羽族王城,就在眼前了。 羽族王城名曰辉羽,是整个祈支最大的城市,绵延数里的朱红色城墙在金色的沙漠里拔地而起,犹如一位孑然独立于天地间的伟岸男子,在独自瞻仰着这片大地上辉煌而又苍凉的曾经。 因为樊晓昙,几人果然顺利的入了城,城门处的守卫对樊晓昙毕恭毕敬,都不敢抬头多瞧一眼。 白羽撇了撇嘴,心想这祭司殿的权势不到半月就这般大了,也不知那陆离暗地里又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晓昙,快带我们入宫啊!”樊晓昙带着几人上了辉羽城最高的酒楼,悠悠哉哉地吩咐小厮上这上那,斑半点不着急的样子。 “见我有用了,连称呼都亲切了呢。”樊晓昙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白羽,“不过你急我也没有办法,王宫又不是祭司殿,又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还带这么一大帮子人。” “那怎么办?”白羽抓耳挠腮的,不远万里带着梦医来了,这都临门一脚了,可门在那儿儿就是进不去能怎么着? 樊晓昙不答话,只专注地给长绝夹菜:“阿绝哥哥,吃这个,这个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最好吃了!” 长绝看了眼自己碗里的菜,夹起来吃了。 樊晓昙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 幻芜早就饿了,可一桌子美食此刻却味同嚼蜡,她垂了头,自顾自地吃饭。 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碗里就多了一块看起来无比鲜美的羊肉。 她抬起头来,见长绝看着她:“我试过了,是挺好吃的,尝尝看。” “哦。”幻芜呆呆地看着长绝,又看了下自己的碗,余光瞥见樊晓昙渐渐收敛的笑容,忽然就觉得自己胸口涨得发紧,她把羊肉夹回长绝的碗里,闷声说道:“我不喜欢羊肉,你喜欢就多吃些。” “我们这的菜是有些油腻。”白羽也吃不下,自顾自地喝着酒,他看着幻芜面色不好,就倒了一杯给她:“尝尝这个,这是我们祈支的特产美酒,名唤‘佳人’,用鲜果所酿,很是好喝,专门解油腻荤腥的。”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好个‘佳人酒’。”幻芜看着眼前石榴石一般的酒液,仰头喝下:“果然好喝。” 白羽这才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滋味。” 两人推杯换盏,一解忧愁,幻芜越喝越高兴,眼睛发亮,脸颊也红扑扑的。 长绝忙不迭地给她夹着菜:“多吃些菜,当心胃不舒服。” 见她喝得高兴,长绝也不忍打断她,尽兴喝一场,也能安然睡个好觉。 好觉?“对了,这王城里,看起来怎么不像被噩梦困扰的样子?”他早就觉得奇怪了,按理说这王城也该如边城般萧条才对,怎么还是如此繁华,看起来一点也没被爱梦魇所扰啊。 “阿绝哥哥,你有所不知,自从出了妖魔吃掉眼珠的事情,大祭司就开坛祝祷,绕着王城布了阵法,所以城里偶尔有人做做噩梦而已,再没有吃眼珠的事情了。”樊晓昙解释道:“不少人涌入王城呢,城里的人不少反多,所以城门守卫格外严格,不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的。” 阵法?长绝蹙了眉,他一路走来,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阵法的迹象,也许是自己还学艺不精吧:“你们大祭司看来还真是挺厉害的。” 晓昙低下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晦涩,她扯了扯嘴角:“是啊,不然怎么能顺利挤掉尊贵的重明鸟,独掌祭司殿。” 白羽听到自己被点名,举到一半的杯子停滞了一下,复又发狠一般猛灌了好几杯。 “你在这喝死了有什么用啊,双瞳?神鸟?还不是只能扒着公主的裙角保住地位,最后还不是被人给抢了?” “你!”白羽脸涨得通红,指着樊晓昙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我说得有什么不对么?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带着梦医来瞧公主,还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伟大多无私呢。”樊晓昙带着笑数落着白羽,语气不重,却像一记重拳敲在他的心上。 “对!我确实有私心!我救公主,就是为了要赶走翾飞,赶走陆离,重振我双睛鸟一族在祈支的权威!你以为你那个大祭司有什么了不起,他就是陷害了我们长老才坐上的祭司之位,这个位置根本就是他窃取的!” “声音大了不起是吧?怎么公主不想救了,就想直接去蹲大牢啊?”樊晓昙一把把白羽拉下来坐好,虽然还是一脸的不耐烦,但话却是说得真心。 幻芜看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挺关心白羽的吧?刀子嘴豆腐心。 “大牢?”长绝幽幽地说了一句:“要是能进王宫大牢,也算进了王宫了吧?” 樊晓昙摇了摇头:“王宫大牢不是那么好进的,王族中人或者犯了重罪之人才能进。” “不过嘛,”她忽然转头看向白羽,“你倒是可以进的,对吧?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 “噗!”幻芜一口酒喷出来,“你?未婚夫?” 白羽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这么突然地被戳破了,他尴尬地看着幻芜:“我……我本来想晚点说的,我是曾经是公主的未婚夫啦……” 长绝抚了抚额:“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一次性说了吧,省的哪天我们因为你坐了大牢还不知道为了什么。”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白羽晃着脑袋:“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就这一件了。” 幻芜“哦”了一声,语气玩味:“怪不得呢,我就说你态度那么奇怪。不过……”她上下打量了白羽一眼,“你爱公主吗?” 白羽看着幻芜:“我跟公主很早就定了婚约,族中长老做的主,他凭借着自己曾经对国主有恩,为我讨了个恩典罢了,不过是算到双睛鸟即将式微抓的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而已。” “我救公主的确有私心,不过却也是真的想救她,我们好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把她当姐姐,至于男女之情,确实是没有的。” 幻芜点头:“我就说嘛,你小小年纪,不该那么……成熟吧。” “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不懂啊。”白羽垂了头,偷偷地瞥了一眼幻芜。 长绝看到了,眉头一挑,这个眼神……太熟悉了啊。 几人各怀心思,忽然听到大街上声音渐起,人群都涌向一处。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啊?”幻芜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讲话也瓮声瓮气的。 晓昙一拍脑袋,说道:“我都忘了,今日是国主甄选舞姬的日子。” “舞姬?!”白羽出离愤怒了:“公主殿下还生死未卜,他竟然去选舞姬?” ------------ 第六十六章 乐舞大会 ? “你离开之后几天吧,国主就举行了乐舞大会,每三日一次,意在甄选出舞乐之姿最为优雅无双之女,入宫为公主祝祷。” “用舞姬祝祷?这不会又是陆离的意思吧?”长绝站在窗口,看着众人向王宫广场上涌去。 樊晓昙听长绝主动开口问自己,笑得双眼亮晶晶:“这我就不清楚了。公主平常倒是喜爱舞乐人尽皆知,舞姬入宫到底干什么就不清楚了。不过她们进宫能吃好喝好,也可以带贴身侍从,可以跟亲友通信,说是满一个月就能出宫,还能带回赏赐无数,所以好多舞姬挤破头想去,只不过为公主祝祷罢了,又不会脱一层皮不是。” “我也去!”幻芜趴到窗边,一脸兴奋。 “你确定?”长绝把幻芜从窗边扶下来,问道。 “嗯嗯。”幻芜含糊道,脚步踉跄了一下,莫不是喝醉了? 长绝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总是无法拒绝幻芜的任何要求:“这倒也是一种办法。” 樊晓昙对于长绝半揽着幻芜的动作非常不满,连带着看幻芜也越发不顺眼。她扫了幻芜一眼:“就你?软脚虾一样,就算参加了,能拔得头筹吗?” “舞蹈又不是只有一种跳法。”幻芜从前也是个挺蛮横的姑娘,只是近几年荟明不常在身边,再无人可撒野性子也就渐渐地温顺了。 现在她借着那点酒劲,心中又带着点莫名的郁结,小性子反而被激发了:“走,白羽,带我去这附近的布店,成衣店也行,我就要让你们好好看看,谁才是舞界至尊!” 说完,幻芜拉着白羽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远远地朝剩下两人喊道:“去帮我占个好位子!” 这种时候樊晓昙的身份就格外好使,她晃了晃腰牌,人群就自觉分开,空了个最前排的位置出来。 她这么听话,一是因为长绝在身边,二是她压根就不相信幻芜这种走两步路就喊脚疼的人跳舞能有多厉害,她甚至有点期待幻芜真的上场,好在长绝面前丢一个大脸。 不少舞姬都上场了,还有些擅长跳舞的平民女子也以轻纱覆面上去跳舞。 毕竟是国主举办的乐舞大会,上场的每个人都跳得很好,还有舞姬跳了难度很高的胡旋舞,快速旋转带动起裙摆,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牡丹绽放。 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花朵彩绢纷纷扬扬被抛洒进舞池中,可国主翾飞仍然坐在宽大的阴翳下,似乎并不为所动。 他朝身边的侍从挥了挥手,侍者点头高呼出声:“还有没有参赛的舞者?若无,那胜者就是……” “有!” 侍者话音未落,就听到人群中有人举手出声。 那人正是幻芜,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大红色纱裙的女子从人群中走来。 要论服饰打扮,幻芜可谓是深谙此道——她上身穿一件红色敞领短袄,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后背,从肩部延伸出两片金丝薄纱像翅膀一样覆在背上。下裙是一条大红色绣金羽纱裙,露出的纤腰上挂着一串金色腰链,从腰部延伸到后背,再从肩膀缠绕到手臂上,一直到指尖。链子上面缀着蓝绿色的碧玺、红色的石榴石和羽毛形状的小金片,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长发只简单的绾成一个髻垂在脑后,未缀半点发饰,也并未以轻纱遮面。眉心画着一朵红莲,当真是肤若白雪,腰如约素,肩若削成。 她跣足踏上大理石台阶,前短后长的裙摆露出嫩白的小腿,脚踝上挂着的红绳金铃“铃铃”作响。 幻芜右手持一根绿色的孔雀羽,左手拖着一朵蓝色的莲花,耀目的日光洒在她身上,竟突然柔和下来,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幻芜静静的伫立在舞池中央,远远望去,仿佛就是孔雀明王陀罗尼本尊临世。 明明这么多的人,这一刻却静得天地间只有幻芜一人似的。 长绝呆住了,他微张着嘴,第一次显露出如此呆愣的表情。樊晓昙显然也愣了,她看着长绝如此表情,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常年单调乏味的衣服,愤恨地咬住了下唇。 白羽红着脸追了过来,一边喘气一边用痴迷的眼光看着舞台上的女子。刚刚她只是在布店挑选了几块布匹,没想到只一瞬的功夫她就用那些平平无奇的材料做成了如此华美特别的衣饰。他在布店就已经呆了很久了,才急忙追出来。 “可以开始了吗?”幻芜轻声问道。 愣住的侍者听到幻芜问出身,才回过神来吩咐乐师奏乐。 “只要月琴便可。”幻芜如是说道。 幻芜的身体先于琴音开始舞动,琴声便随着她的动作而变。 她深知跳快舞必然不如上一位舞姬的胡旋舞,便干脆跳起雅乐来。 动作虽慢,却需要完全的舒展身体,每一下的挥臂踢腿都得极具力道,方能显示雅乐之美。 片刻过后,幻芜一个旋身,把手中的孔雀羽和莲花都抛上空中。莲花和孔雀羽一碰,瞬间变成金色的光芒和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天而降。 幻芜就在这样如梦似幻的场景中优雅的旋身,一圈一圈往翾飞所在的位置靠近。 临近翳前,她忽然折手抽出固定着发髻的白色骨笛,长绝细看过去,才看清正是荟明送给幻芜的那只骨笛。 原来她一直都带在身上。 长至臀下的墨发瞬间散开,像瀑布一样随着身体旋转开来。 骨笛握在手上,尖锐的尾端朝着翾飞的方向,她突然疾步朝前走去。 侍者吓了一跳,立马闪身挡在翾飞身前。 幻芜弯唇一笑,手指一转,就把骨笛放在唇下吹奏了起来。 笛声清脆悠扬,幻芜双手持笛,就只能做脚下动作。 她步伐轻盈,似乎就要踏云飞起一般。 众人屏息看着,担心呼吸间就会把这震撼的美丽吹散一般。 随着笛声或快或慢的吹奏,所有人恍惚间看到了幻芜身后竟然出现了一片高山流水的景色,然后又瞬间变幻成深谷碧潭,幻芜踩在一片镜面样的潭水上,足见点出一圈圈涟漪。 还来不及感叹,潭水突然像倒流的雨水一样向天空中飞去,眨眼的瞬间,水幕散开,只见幻芜立于一颗巨大的樱花树下,树枝渐渐生长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所有人仰头望去,眼前都是一片朦胧的淡粉色,置身于如此景象中,每个人都长大了嘴,心中溢满了幸福感。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耳边的笛声一转,朵朵樱花变成纷飞的蝴蝶,在众人头顶化成银粉落下。 伸出去接,却只接到一片虚无。 眼前的所有景色都化开,还是熟悉的街道广场,和独立于舞池中的女子。 围观的百姓此刻再看向幻芜,就像真的看见了神女,他们眼中原本或惊艳或诧异的神色,都变成了仰慕。 最后一个尾音散开,幻芜看着翾飞挑眉一笑,足见往前划去,腰身缓缓往下倒,在接近地面的一瞬,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 幻芜抬眼,就见原本隐在阴翳中的翾飞此刻已在自己身侧,翾飞的手向上一托,幻芜便往另一侧倒去,翾飞伸出手拉住她转了一圈。 俩人配合间,就像在共舞一样。 幻芜站定,对着翾飞莞尔一笑,然后款款一服:“国主好舞姿。” “哈哈哈……”翾飞朗声一笑,看向幻芜的眼中满是惊奇,”姑娘亦是。敢问姑娘芳名?” “幻芜。” “幻芜?这一舞正是人如其名,如梦似幻。” 他牵过幻芜的手,宣布道:“今日的胜者就是这位,幻芜姑娘。” 百姓们如梦初醒,一边欢呼,一边将手中的鲜花彩绢抛向两人。 “小芜姐果然胜了!”白羽十分高兴,也跟着欢呼。 长绝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舞池中的幻芜,好像此刻才认识她一样,眼中是让人看不真切的神色。 樊晓昙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没让她丢脸,反而出了彩,刚刚就应该偷偷扔几块石头上去! 乐舞大会胜出,幻芜顺利的入了宫。 她换了一身雪青色袄裙,与方才的丽色舞姬判若两人。 “国主,这是我的贴身侍婢,白……白习习。” 入宫可带一名侍者,幻芜他们商量过后,最终跟着幻芜进宫的真是白羽。 长绝本来想跟的,却被幻芜拒绝了,一是作为护卫跟着进后宫确实不方便,而且长绝功夫好,可以偷偷溜进宫,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总比一锅端的好。 至于樊晓昙,她本来就是陆离身边的人,即便不常进宫,翾飞总是认得她的。 反而是白羽这个公主的未婚夫,翾飞并没有见过,所以如今白羽就被打扮成了个小丫头的模样,成了幻芜的侍女。 “白兮兮?”翾飞随意扫了他一眼,跟幻芜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幻芜讪笑:“是……是啊。”做了完全的准备,把白羽打扮得连他娘都认不出来了,就是忘记了想个名字了。 白羽见了大兀鹰翾飞,身子抖了一下,就躲到了幻芜身后。 “他年纪小,摄于国主您的威仪,真是失礼了,还望国主莫怪。” 翾飞笑了笑,看着幻芜说道:“无妨,幻芜姑娘可以先去休息,待明日,孤会前来带姑娘去见公主。” ------------ 第六十七章 复杂的关系 ? 幻芜认真的看着翾飞,不愧是大漠中最大的大兀鹰,翾飞真的长得很高大,即便身着繁复的礼服,也能看出他的身材健硕。 他右肩上披着一片金色的翎羽,领口微微敞开,可以看到他一小片小麦色的肌肤,胸口的肌肉线条也十分明显。 翾飞拥有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几缕额发垂在眼前,微微挡住了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另一侧头至额间装饰着红宝石的头饰。 他的眉骨很高,鼻子高挺,眼眶很深,眼瞳是极淡的琥珀色,长眉入鬓,配合这他总是似有似无的笑意,显得有些邪魅。 他薄薄的嘴唇轻佻的撇了撇,玩味地看着幻芜:“好看吗?” “咳,”幻芜僵笑了一下,却仍旧直视着翾飞:“国主这般容姿,自然让人移不开眼。” 幻芜说的可是实话,这舞乐大会能吸引如此多人前来参加,恐怕多少女子是冲着翾飞来的。 不只是高大帅气,翾飞身上的确有些独特的魅力。如何描述呢?看似不羁,却又神秘莫测。 这话一出,翾飞是真的笑了,他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幻芜的称赞,对着她一礼:“这话,孤也要半分不改地送给姑娘才是。幻芜姑娘不是祈支人吧?” “不是,我从大晏而来。” “哦?为何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不为何,游历而至。” 翾飞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改,又笑了:“姑娘如此从容,孤都差点相信了。” 幻芜也笑:“无论我说的是真是假,国主此刻都不得不信了,不是吗?” “是啊,孤只能认了,就当是孔雀明王赐予的缘分了。” 这俩人你来我往的说着,面上皆带着笑意,白羽垂着头站在幻芜身后,越听越迷糊。 他们说的话明明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一句话后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呢? “国主也信佛吗?” 翾飞转身坐下,修长的腿直接踩在椅子上,非常粗鲁的坐姿,却因为人的不同,而显出几分别致的风雅。 他单手抵着侧脸,神色有些调皮:“信,也不信。” 幻芜见他不再端着一国之主的架子,对他越发的感兴趣:“何来此言?” “已知的不信,未知的信。” “何为已知?何为未知?” “孤做得到的就是已知,做不到的未知。正如姑娘你化作的孔雀明王,孤做不到,所以信。” “那我所织的那些幻术,你做得到吗?” 翾飞耸耸肩:“做不到。” “那你也信吗?” 翾飞笑了,抬眼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跟前的幻芜:“信。不过是真亦假、假亦真吧,既然已为世人所见,给人带来的愉悦确实是真的,那即便是幻象,也是真的。象假情真,就足以让孤相信。” 幻芜愣了一瞬,这话倒真不像是从翾飞口中说出的。 “如此。”幻芜向翾飞欠身一礼,“那我就先告退了。” 翾飞似乎很愉快,站起身来对幻芜也是一礼,“请便。如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可随时告知于孤。” 幻芜点点头,带着白羽回了自己住处。 被甄选而来的舞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大半个月来算上幻芜已经有七个。 幻芜踏进院子,就见院子里有五个女子,有人正在弹奏胡琴,有两人正随乐而舞。 一人坐在石桌上笑看舞蹈,还有一人独坐在秋千上,似在出神。 应该还有一人,幻芜四下看了看,见最西边那有间屋子紧闭着门窗,想必就是在那里面了。 在院中嬉笑的四人见幻芜进来,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对幻芜行礼。 幻芜回礼,秋千上的那个姑娘看过来,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幻芜也朝她点了点头。 “过来坐。”坐在桌上的女子朝幻芜招了招手,“你就是今天的胜者吧?” 幻芜颔首坐下:“在下幻芜。” “奴唤作阿秀,是西街望仙楼的舞姬。”阿秀笑道,指了指抚琴的女子,“那是千水阁的烟萝,舞乐双绝。跳舞的那两个,紫衣的叫阿黛,粉衣的叫绿齐,她们俩都是辉羽城里最大的舞坊玉绫坊的舞姬。” 幻芜和她们一一见过,算是认识了。 “幻芜你不是本国人吧?”阿秀认真地看了她几眼,问道。 祈支人大多鼻高眼深,幻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下大晏人士。” “哦?大晏啊。”四人听到幻芜如此说,似乎都起了兴致。 “奴还从未去过呢,听说那里没有沙漠呢。” 阿黛也说:“奴的客人里就有从大晏来的,他们说大晏江河万里,景致无双呢。” 有了话题就容易打开话匣子,幻芜捡了几个奇人奇事说了说,四人连连称奇,那点似有似无的防备也淡了。 绿齐问道:“那阿芜为何来此?还参加了乐舞大会。” “本是来寻亲的,寻了许久也未寻到。这不是见了国主举办的大会,一时技痒便忍不住上台了。” “原来如此。”四人听闻,倒对幻芜劝慰起来:“只要在,就总能寻到的。在这宫中好吃好喝的过一个月,国主陛下高兴了,或许还能央求他帮忙寻一寻呢。” “要是真能如此,倒是我的幸运了。说实话,见你们几个在这如此自在,我方才松了口气。”幻芜轻轻抚了抚胸口,淡淡一笑。 阿秀是个活泼的,见她这般,马上问道:“怎么如此说?” “初进宫中,自然是有些紧张的。” 阿秀点了点头:“也是,初见国主,奴也十分紧张,不过现在不会了,国主陛下人真的很好呢。” “国主待人却是和善。”幻芜颔首,又轻蹙起眉,怯怯地说道:“可是……为公主殿下祝祷,究竟要如何做呢?” 阿秀首先答了:“也不是多难的事,沐浴净身,焚香祝祷就是了。” “只是如此?”幻芜疑惑道。 几人一起笑了,“自然,不然还能如何?你安心,到时有祭司在边上,会指点你的。” 幻芜:“你们是一人去一天么?” “是呢,如今人多了,倒可以休息好几日了。”绿齐无所谓地答道。 阿黛却皱了皱眉:“可又要好几日见不到国主陛下了,唉……” “你呀你,就是个色胚子,国主陛下岂是你能肖想的。”绿齐笑着打趣道,还戳了戳阿黛的眉心。 “国主如此容姿,怎能让人不想呢……” 几人嘻嘻哈哈的,话题就渐渐跑偏了。 幻芜扶额:我就说,这天下花痴都一个样啊。 “那个屋里住的谁啊?”幻芜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 阿秀顺着幻芜的手望过去:“那里啊,住的是第二个进来的舞姬,叫茹娘的,她好像身体太好,整日躺着,咱们也没见过几面。” “这样,你们都是舞乐坊出身么?” “我们几个都是,除了那个。”阿秀指了指坐在秋千上的女子。 “她叫晓月,是个良家子来着,是头一个来的。”阿黛似乎不喜欢她,微微撇了撇嘴。 “她好似姓樊来着,不是普通的平民,是个士族小姐呢。”阿秀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她比较冷淡,不太搭理人。” 阿黛低声说了句:“装腔作势。” “你呀你,”阿秀笑骂了她一句:“就是不饶人的性子。” 几人又笑闹起来。 幻芜抿唇亦是笑,只微侧过头,偷偷地打量了晓月一眼——姓樊? 真是复杂呢。 不过似乎,也越来越有趣了。 日头偏西,几人便散了,各自回了自己的屋。 幻芜也回屋了,只有一间,当然只能跟白羽同屋了。 白羽早早回了屋子,将屋子收拾妥当,在窗边铺了简单的被褥:“我睡这里就好。” 幻芜环顾四周,大方整洁,该有的都有,颇为满意:“你倒真是个合格的小婢女呢。” “又不难,既然都装了,那就好好地装才是,省的被人看出破绽。” “那我就要好好谢谢你啦,我尊贵的双睛鸟公子,啊不,公主的前未婚夫婿。”幻芜见女装的白羽惆帐了一整天,有心逗他。 白羽噘嘴:“你还笑话我!” 幻芜哈哈笑起来,装模作样的欠了个身:“哪有,我明明是在诚挚的道谢啊,这几日,就要拜托白公子,好好的照顾我了呢。” 白羽飞快地钻进被子里,瓮声说道:“不说了,我要睡了!” 幻芜看着他的背影,收敛了笑意,温声说道:“晚安。” 白羽的被子动了动,然后也传出一声:“晚安。” 幻芜翻身上床,看着头顶的床幔,却睡不着。 身边传来渐渐沉重稳定的呼吸声,白羽睡着了。 还真的心大呢,看来是真的累了吧。 幻芜想到翾飞,又想到院子里那几个姑娘,想到明天即将见到的公主,思绪越发活泛。 “嗒”一声,有什么敲在窗棂上。 幻芜看了看窗子,下床打开一小缝往外看。 “阿芜。”有人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幻芜将窗子打开,一个矫健的身影瞬间翻进屋里,再转身合上窗户。 “你怎么来了?”幻芜轻声说,顺便指了指地上的白羽,示意长绝小声。 ------------ 第六十八章 特别的祝祷 ? 长绝看了白羽一眼,见他乖觉的睡在地上,心里的不满平息了几分。 他捏了个诀,朝白羽背后一弹,白羽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好了,这下地龙翻身他也醒不了了。”长绝颇为满意地说道。 幻芜:这一定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乖小孩!谁给带偏了?! 幻芜憋了口气,终是戳了戳长绝的胸口,瞪眼道:“坏小孩。” 屋内烛火很暗,长绝的双眼却格外明亮。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似乎是笑了。 “我不放心你。”他认真说道,好像再焦急的心情也是天经地义的。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幻芜小声嘟囔着,屋里很安静,耳朵是都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幻芜按了按心口,小声点啦! “只要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不放心。” 明明不是多么出格的话,可是被长绝轻柔的声音说出来,怎么就是让人觉得耳根子痒痒的? “有白羽陪着呢,不会有事的。” 长绝淡淡地瞥了地上睡死的白羽一眼:“有他我就更不放心了。” “什么?” “没什么……那个,事情进行的还顺利吗?翾飞有没有为难你?” 这话题转移的,幻芜很给面子的接了:“没有啊,我觉得他人跟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开始听白羽讲的时候,我以为他是那种很凶悍粗鲁的人,后来在乐舞大会上见了,又觉得他应当是那种纨绔不羁的花花公子,可是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那种看似很高傲的人,实际上待人挺温和的,还很有趣。” “有趣?” “是啊,他的某些见解还挺奇特的。” 才这么一小会儿,就聊了这么多了?长绝心头涌上了莫名的危机感。 “阿芜你,喜欢翾飞那样的男子吗?” 幻芜看了他一眼:“应该……不会吧。” “哦。”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幽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两人脸上的表情。 气氛有些微妙,幻芜开口道:“明天就轮到我为公主祝祷了,到时候再看吧。其他的人我暂时还没问出什么特别的,对了,在这些入宫的舞者里,只有一个不是舞乐坊出身的,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可猜不出,不过你这么问的话,想必是我们都知道的吧?姓白?还是姓樊?” 幻芜撇撇嘴:“你这么聪明,显得我好像很自不量力。” “不会啊,阿芜一直都很聪明,比我聪明。”长绝说完还摸了摸幻芜的头顶,这都成了安慰她的习惯动作了。 “是个姓樊的女子,叫樊晓月。是不是太巧了点?” 长绝眸色微深:“是很巧。找机会我试探试探她好了。” “她不是总跟着你么?怎么没跟着来?”这个“她”自然就是樊晓昙,提到她幻芜总是会涌上一些莫名的情绪。 “她追不上我。” 只是寥寥几个字,幻芜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你快回去吧,我睡了。” “我不,我就待在这里。” 幻芜无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赖皮了,懒得管你。” 她翻身上床,闭上眼决定不再搭理长绝。她原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睡不着,可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第二日,长绝已经离开了。 翾飞果然依言前来,而且是她亲自来了,这倒让幻芜有些受宠若惊。 “劳烦国主了。” 翾飞笑了笑,还是那般神采飞扬:“姑娘是客,理应如此。” “别的舞者也有这般待遇么?”幻芜看着院子中几人或羡或疑的神色。 翾飞也不遮掩,他摇头道:“唯你一人尔。”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 出了院子以撵代步,行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公主的寝殿。 白羽也想跟着,却被拦在外头。幻芜朝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入了寝殿。 同样是一国公主,这个公主的寝殿跟漪涵那个小楼想必,简直不是一般的恢弘富丽。 金丝绒的地毯,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云端一样柔软;天花板上画着栩栩如生的百鸟图,就连床柱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鸟缠枝纹,细细看去,竟然是镶金的。 更别说满屋子装饰的奇珍异宝了。 拳头大的夜明珠、整株的红珊瑚、小臂粗的白玉臂搁……随便拿个摆件出去,不说价值连城,也值个镇了吧? 幻芜双眼放光,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完全忘记了主角明明是沉睡中的公主啊。 幻芜左摸摸右看看,整个人都快挂床柱上了。 翾飞愣了片刻,然后大笑起来。 在场唯一一个被忽略的正常人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幻芜倒是回过神了,却仍然选择了无视那人,她直接冲到翾飞面前,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座金山一样闪亮:“国主国主,给你做事有有有有酬劳不?” 激动得都结巴了。 “要是公主能安然无恙,别说金银钱财,你要任何宝贝孤都应允!” 财大气粗啊! “行行行,咱们快开始吧!快点快点,要做什么……” 像石雕一样肃立在殿外的白羽彻底的石化了。 翾飞忍着笑,向幻芜介绍身边那个咳嗽声的来源:“这位是负责祝祷的祭司,等会儿你听他的就是了。” 幻芜这才发现那个人似的,祭司? “莫不是大祭司陆离?” “在下是祭者遨,大祭司身体抱恙,无法前来,祝祷事宜一直是由在下负责的。”那位白衣祭者肃着脸,神态倨傲。 “如此。” 翾飞离开后,殿里就只剩幻芜和那位名为遨的祭者。 “开始吧。”遨点燃殿中的香炉。 遨拿出一把月琴,开始弹奏起来:“随乐而舞即可。” 啥?幻芜看了看被层层叠叠的床幔遮住半点也看不到的羽族公主,这算哪门子祝祷啊? 她看遨一脸肃然的样子,硬起头皮开始跳舞,很快,大殿里就满是沁人的香气。 有点像交趾国的蝉蚕香,不过嘛,是加了料的。 幻芜这具身体没别的本事,什么都能入,就是面对这种小儿科的致幻药物,瞬间就成了铜墙铁壁。 不过既然别人都给了鱼钩了,自己不装着咬一口,这戏就没法看了啊。 幻芜越跳越慢,两眼渐渐无神,直至呆立不动。 遨放下月琴,可是琴音并未停止。他走过来,拉起幻芜的一只手,挑挑拣拣地似乎选中了食指,然后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就要割下去。 “定!”幻芜演不下去,这家伙竟然要割我的手指! 出于强大的自我保护能力,幻芜在小玄飞出袖口之前,就伸出手指戳在了遨的眉心。 这回两眼无神呆立不动的换了人了。 幻芜不敢浪费时间,直接走向公主的卧榻,掀开床帐。 公主一身白衣躺在中间,就像睡着了一样,金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铺开。即便闭着眼,幻芜也能想象她醒着的时候定是一个容颜娇美至极的女子。 幻芜扒了扒她的眼皮,很好,眼珠还在。 诊脉摸骨,并无什么特别,就是一个陷入沉睡的人而已。 她伸出两指,点在公主的眉心,闭上眼细细的探查起来。 咦?没想到她竟然正在做梦。 梦中的女子还是个小小少女的模样,此刻的她正在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 那好像是个人诶,幻芜走进了几步,就见小女孩样貌的公主正在给一个昏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喂水。 小男孩衣衫褴褛,脸上也沾满了灰,额角还有伤,血迹都干涸了,将额间的鬓发都黏在一起了。 小女孩喂完了水,摇了摇他,地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费劲的撕下一小块衣摆,沾湿了以后轻轻地擦去小男孩额上的血渍。 幻芜看着小女孩,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也蹲下来,跟她一齐看着小男孩。 梦境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场景变幻,小男孩已经醒来了,他似乎在跟小女孩道谢。 小女孩一脸骄傲的神色,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觉得她神采飞扬,明媚如晨间初绽的山茶。 小男孩走出几步,又跑了回来,他鼓起勇气拉起小女孩的手,将她的手抵在自己额间,憋红了脸憋出一句:“等我!” 场景再次变幻,公主已经长成大人模样,她骑在马上,似乎是在巡视军队。忽然间,她的眼神凝住了,幻芜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她瞧着一个士兵模样的男子,微微皱着眉。 那个男子似乎掉了什么东西,他弯着腰在地上找着,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条挂坠模样的东西,好像是用皮绳串起的几枚犬牙之类的东西。 幻芜记得,那个小男孩脖子上也挂着这样一个挂坠。 他捡起挂坠,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笑了起来,眉目清朗,温润如玉。 转身的一瞬间,他的额发被风扬起,露出额头的伤疤。 是那个男孩? 幻芜回头看了一眼公主,见她也笑了起来,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 公主素手一挥,马鞭轻扬,身下的马儿便朝着那个男子离开的方向奔去。 她是直接就去追人了吗?真是个……特别的公主啊。 ------------ 第六十九章 翾飞的鹰笛 ? 幻芜还没追上去,就见眼前场景又变了,公主冷着一张脸,坐着军帐之中。 她神色无波,但搅在一起的手指出卖了她内心的焦急。 这时,有个小兵冲了进来,向公主递上战报。 公主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就扔掉战报跑出了营帐。 幻芜跟着追了出去,就见沙漠中无数残肢断臂,尸骨堆叠成山,远处如蚁般的军队正竟然有序静立着,飘扬的军旗是上一个大大的“翾”字。 公主就像没看见那些人一样,只疯了似的冲向战场中的尸骨中翻找着什么。 不用看下去,幻芜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只是,那之后公主为何再嫁给翾飞后陷入沉睡了呢? 幻芜还想再看,忽然一阵飓风似的力迎面击来,生生将幻芜推了出去。 她直接倒退了两步,看了看自己的手,真的是有什么东西把她退出梦境了,是公主自己吗? 来不及细想了,香炉中香只剩半指了,幻芜拉好床幔,在解了给遨织的幻境之后,直接倒在地上。 遨忽然醒来,他只觉得刚才自己好像有一瞬间出神了,眼前一片朦胧,却又不过瞬间而已。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刚要划下,就见刚刚还站在自己跟前的女子已经倒在地上了。 “哎呦……”幻芜装作刚刚清醒的样子,捂着头直起上半身,“头好晕啊。”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人推开了:“小姐!” 白羽听到暗号就冲了进来,这是他跟幻芜之前就定好的,以防万一只要听到幻芜说“头晕”就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人带走。 遨一惊,慌忙将匕首藏进袖中。 “这是怎么了?”翾飞似乎也没走远,听见动静就走了进来。 “国主……姑娘忽然身体不适,晕倒了。”遨讪讪地说道。 “怎会如此?那祝祷进行的怎样了?”翾飞到床帐边看了一眼,见床上的人并无异样,松了口气。 “祝祷并未完成。”遨的眼角瞥了一眼香炉,香已燃尽了。 不对啊,难道他竟然愣了那么久?莫非这香熏久了,连他自己也受不住了? “看来只能另找一个人顶上了。”翾飞看向白羽,“把你家小姐扶回去,好生休息吧。” 白羽扶着幻芜站起来,对着翾飞欠了欠身就往外走。 走到殿外,幻芜故意小声说了句:“真是奇怪啊,走到殿外就好了很多呢。” 她用余光看了眼翾飞,只见他神色未变,看不出半分破绽。 他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对了,国主,这是你落下的吧?” 幻芜从袖中拿出一根骨笛,这倒真是她装晕倒地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的,她曾经在翾飞身上看到过一支一样的。 翾飞接过骨笛,目露惊异:“这是哪里找到的?” “就在公主床底下啊。”幻芜见他神色有异,犹豫道:“有什么不对吗?” 翾飞笑了下,笑里带着莫名的苦涩,他从腰间摸出一支一模一样的骨笛来。 “当初我把这支骨笛赠与栾嫣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扔掉了,我也没再见过,原来竟是在床底下。” 这是幻芜第一次听见翾飞称自己为“我”。 栾嫣?想必是公主的名讳了吧。 翾飞将骨笛口对口轻轻一套,两只骨笛就套在了一起,合二为一。 “原来是一对啊。”幻芜叹道。 其实在看过了栾嫣的梦境后,幻芜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翾飞了。 他对栾嫣想必是有情的,可自己心爱的人因为他而死,自己又被迫嫁给他,如果换做幻芜的话,肯定恨不得生吞了他。 “那天你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你也有一只骨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翾飞摩挲着手中的骨笛,笑意不达眼底。 “知道什么?” “骨笛来源于鹰笛,很早的时候,牧民们会在鹰死去之后,用它们翅膀上的骨头做成鹰笛。一只翅膀只有一根骨头可以制笛子,一只鹰就能做成一对。牧民们会将自己制作的鹰笛送给自己的至交好友,渐渐地,鹰笛就演变成爱情的见证了。到现在骨笛就不止是鹰的,很多鸟类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忠贞。” “那你的这对是鹰笛吗?”幻芜认真地端详着翾飞手中的骨笛,默默的跟自己的那支做对比。 “是啊,这对笛子,就是用我的骨头做的。”翾飞笑着说,就跟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轻松。 幻芜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骨头?” “是啊,我生生的抽出了自己的翅骨,做成的这对笛子。” “那你岂不是……” “对啊,这是个秘密,作为大兀鹰的首领,我再也不能飞翔了。”翾飞还是在笑,可是眼里的悲伤却再也掩饰不住。 幻芜看着他,“你可曾后悔”这样的话,却再也问不出口。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不只是幻芜,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白羽也呆住了。 再也不能飞了……吗? 作为大漠上最大的大兀鹰,却再也不能飞了? 他以为自己会笑的,可他扯了扯嘴,却只能感觉到嘴唇在颤抖。 “我瞧着你的骨笛却不是鹰的。”翾飞打破了沉寂,开口说道。 幻芜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哦?这难道不是你的情郎送你的?”翾飞竟然还打趣她。 情郎?幻芜乍听到这个称呼,下意识地摇摇头:“是家中长辈送的。” 翾飞挑了挑眉:“长辈,那该送一对,让你送给心爱之人才对吧。” 幻芜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僵硬:“也许,他也不知道这种典故吧,或者……或者他也只有一支而已。” 翾飞看着幻芜忽然受到打击的样子,脸色白得倒像真的病了一样,只点点头,就让人抬来步撵送她回去了。 她前脚一离开,抬着另外一个舞姬的步撵就到了。 翾飞笑着,礼貌地将人扶了出来,送进殿内。 寝殿的门再次合上,翾飞的笑意渐渐收起,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 幻芜的脑子已经乱了,她在也想不起半点过于栾嫣翾飞的事情,脑子里只有自己的那支骨笛。 她飞快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连白羽都差点赶不上。 那支骨笛其实一直都在自己身上,只是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在翾飞面前拿出来。 也许,他会认得这是什么骨头做的。 幻芜苦笑了一下,其实她自己也猜得到,还能是谁的呢? 不可能是师父自己的,如果是他的,他不会送给自己。 那就是别人的,能被他珍惜的东西,那就只剩洛昭的了吧? 可如果是洛昭的,那他怎么会送给自己呢?送……是啊,他从没说过这是送给自己的啊。 幻芜这般想着,竟然就直接笑出声来:“哈哈哈……” 白羽一直站在她身边,先是看着她面如死灰的发着呆,现在又忽然笑起来,可这笑,跟哭也差不多了。 这一切改变,似乎是从翾飞那对鹰笛开始的。他不知道幻芜发生了什么,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 幻芜现在这个样子,需要自己冷静一下吧。 白羽走出屋子,顺手替她关上门,他叹了口气,看着被院子切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天空。 对于羽族来说,天空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啊。 若是,我也再不能飞了呢? 他有这样的勇气么?像翾飞一样,为爱的人放弃飞翔的能力? 他做不到吧,至少现在的他,连想的勇气都没有。 不得不说,白羽对翾飞有一点点的改观了。可那也改变不了,翾飞是战争发动者的事实。 那些血腥的味道,一直萦绕在鼻尖,从未消散过。 白羽抿了抿唇,看着湛蓝的天空,眸色深沉如墨。 不知不觉中,夜晚来临。 幻芜未关窗,任溶溶月色铺在自己的脚下。 “阿芜。”这个时候来的人只能是长绝了,“你在等我啊?” “嗯。” 长绝眼睛亮了一瞬,没想到幻芜直接承认了,动作笨拙地挠了挠头。 “今天怎么样?” 幻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没有直接回答他:“阿绝,”她掏出怀中的骨笛,伸到长绝面前,“你能滴一滴血在这骨笛上面吗?” “啊?”他认得这是荟明送她的骨笛,可是怎么忽然让他滴血了? 长绝虽然疑惑,却也未多想,手指凑到骨笛尖的一头一划,血珠就渗了出来。 他将手指悬高,一滴血珠就滴在骨笛上,瞬间就融了进去。 “这——”长绝惊疑地看着幻芜。 “这只骨笛,是你父亲的,或者说,是用你父亲的骨头做的。”幻芜面色平静,她大概猜到了,现在不过是完全确认了而已。 至亲之人的血是可以融到骨头中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幻芜将白日里翾飞对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支骨笛如果不是隐颐的,就是隐颐送给洛昭的。” “那谷主又为何要把这支骨笛给你?” “或许他只是想让我帮他找到另一支吧。”幻芜看着长绝,笑了起来。 长绝看着这样的幻芜,突然心疼无法自持。 他很想抱抱她,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上前一步,将坐在床边的幻芜抱紧了。 ------------ 第七十章 睡魔 ? 那一夜过去,两人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该暗夜前来照来不误,该打探摸索的也没有闲着,只是那一个拥抱,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忘记。 要想再到栾嫣那里去,就要再等七日才能轮到自己了,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幻芜决定从剩下的几个舞姬处入手。 昨天她去了茹娘那里拜访,两人也算是认识了,今天她决定再去一次。 “茹娘,今日感觉如何?” “不过是老样子。”茹娘年纪比其他舞姬大些,为人十分和善。 幻芜看她脸色十分不好:“你的身体是一直都这样吗?” 茹娘摇摇头,“小时候体弱多病,长大了倒是好了,也是入宫之后才开始这般的,大夫来瞧,只说是早年的病没有调理好,埋下了病根,如今复发了。” “如此。”幻芜想亲自给她摸摸脉,便说道:“你总是这样躺着,身上难免不爽利,我会些推拿手法,不如我给你按按?”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幻芜把茹娘扶起来半靠在枕上,倒是真的替她按摩起来。 茹娘很瘦,但是常年跳舞,筋骨的状态还是不错的。幻芜一边推拿,借机替她把脉。 脉象迟滞,看着像是常年沉疴之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茹娘根本不可跳舞。 “咦?茹娘你手上怎么有些伤口?”幻芜发现茹娘的小臂、手指还有掌心都有些小划伤,不过都已经结痂了。 茹娘眉眼发沉,面上带着倦意:“我也不知道呢,也许是跳舞的时候磕碰到的吧。” “是吗……”磕到的怎么可能都是划伤呢?可幻芜也不能把人扒光了看吧,只好作罢。 按着按着,茹娘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像是及困倦的样子。 幻芜无法,替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幻芜心中有些想法,她顺便去看了阿秀她们几个的手上,也看到了差不多的伤口,只是她们的比较少。 阿秀几人也不知道伤口是怎么弄的,都没有很在意。 一个人这样就算了,怎么可能几个人都如此?幻芜很忧愁,可是又没个知情人可以给她解答,早知道她当初就应该直接去戳戳那个遨的脑壳,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可这世上就是没有“早知道”这种神奇的设定。 还剩一个人没有问,就是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的樊晓月。 可那个樊晓月却无比难缠,基本上就是“嗯、哦、好”回答一切,什么都问不出来。 幻芜注意到,她的手很干净,只有一道比较大的伤口,她说是自己不小心割到的。 嗯……油盐不进。 事情的转机还是长绝带来的:“樊晓昙说樊晓月是她的姐姐。” “嗯?你怎么问出来的?”这么容易就交代了,不想樊晓昙的风格啊。 长绝眨眼:“我就问她认不认识个叫樊晓月的,她就说了。” 幻芜:……确定没用美人计么? “她还说,让你帮忙把这封信给樊晓月。”长绝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幻芜。 “哦。”幻芜举起薄薄的信,对着月光眯眼。 “你这样是偷看不到的。”长绝憋笑。 幻芜:“谁说我要偷看的!” 长绝发现了,幻芜越是没底气的时候就越是理直气壮:“笨。” 幻芜瞪眼:“之前你不是还说我非常聪明么?”重音咬在“非常”这两个字上。 长绝一本正经严肃脸说:“……刚刚那是风声。” 幻芜:“……” 翌日,幻芜将信交给樊晓月。 “你认识晓昙?”幻芜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一丝波澜。 幻芜颔首:“她托我把信交给你。” 樊晓月也不顾及幻芜还在,径自把信拆了看。 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你不写封回信么?” 樊晓月把信收起来,摇了摇头:“信就不写了,要是可以的话,就帮我带一句‘一切安好’给她吧。” “就这样?”幻芜看着她的表情,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妹妹还是很想念的,“好吧。” 幻芜刚想离开,就听见樊晓月叫住她:“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幻芜转头:“真的可以问?”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哎哟哟,这敲门砖还真的有用诶! “公主的病是怎么回事?跟祭司殿有关系吗?” 樊晓月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所谓的祝祷到底是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是用那些女子的血来画符。” 怪不得,她们都有那么多小伤口,画符的话确实不需要很多血。 幻芜盯着她的手:“你是第一个来的,为什么反而伤口最少?” 樊晓月自嘲地笑了下:“我不过是个噱头而已。举办这个乐舞大会,本来就是为了找合适的献祭者而已,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轻易参加,这个时候我就被推出来的。大家看到我入宫了也没什么事,才敢相信这真的只是为公主祝祷设立的大会。” “还是祭司殿的人?” “不错,我跟晓昙都是祭司殿的人,不过众人只知道她的存在,而我就是隐在暗处的棋子。” 樊晓月面色平静,似乎对自己这样的处境一点都不感到难过。 樊晓昙性格活泼,有些骄横,而樊晓月则冷静内敛,这两姐妹还真的很不同。 “他们选人的条件是什么?” “阴年阴月阴时的女子最好,如果不能满足,有一阴或者二阴也可。” “你并不符合条件,所以他们不用你的血?” “对,”樊晓月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伤疤,“即便我愿意,国主都不肯。” 幻芜看着她垂下眼睫,还是掩盖不住她脸上的苦涩,突然说道:“你喜欢国主?” “啊?”樊晓月抬起头来,有些被看破的窘迫。 “额,这个问题不算,你可以不用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事是祭司殿主导的还是国主的主意?”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国主是真心想要唤醒公主殿下的。” 幻芜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转身就要走,樊晓月突然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受人所托,做些我能做到的事罢了。” “无论你要做什么,能不能不要牵扯到晓昙?” 幻芜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是祈支人,还是祭司殿的人,不用我拉,她早就已经在这泥潭里了。” 樊晓月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她不如你沉稳,做的也都是些表面的事,知道的都不如你多。与其担心她,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自己,你才是那个身心都已经泥足深陷的人吧。” 樊晓月有些激动地说:“我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她还可以!这些事都跟她没关系!” “这些事?”幻芜肃了脸:“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问一句,祈支梦魇作祟,还有人被挖掉眼珠这件事,跟祭司殿有没有关系?” “我,我不知道。”樊晓月一直很镇定,甚至还能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此时她却垂下眼,面带惊惶。 幻芜了然地笑了下:“那些被没了眼珠的人呢?你们祭司殿把人带走真的是治疗吗?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樊晓月愣愣的,跌坐在椅子上:“辉羽城出现第一个没了眼珠的人的时候,大祭司就让人把他带回祭司殿了。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这跟做噩梦有什么关系,可大祭司却非常肯定地说,这是睡魔作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的。” “睡魔?” “没错,不是梦魇,梦魇是因噩梦而生,本质上就是因为人的恶而生的,靠吸食噩梦壮大自己的能量。而睡魔是魔物,让人沉睡,制造大范围噩梦的能力都不必梦魇弱,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实体,但睡魔更邪恶,在吸食了足够多的噩梦后,它还会在人沉迷梦境时吃掉人的眼珠。” “这都是你们大祭司说的?”说实话,她本能上就不太相信那个大祭司。 “这些都是我从祭司殿的古书上看到的。大祭司说的没错,果然过了几天,就有更多的人没了眼珠。而第一个被吃掉眼珠的人,却突然醒了,可是却变成野兽一般,狂暴不已,大祭司就命人拿生肉给他吃,他只要有肉吃有血饮,就能安静下来。” 樊晓月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带着恐惧和厌恶的神情。 “这么说你们大祭司其实是知道如何处理的?” “不,这是他试验出来的。把接下来几个人带到祭司殿以后,他们……他们就开始互相撕咬……一旦有人被咬死,就会被分吃干净。”樊晓月捂着脸,看起来非常不想回忆。 “那你们把人集中到一起关起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残杀?”幻芜感到不可置信,如果是这样,那简直是人间地狱,那个陆离简直比恶魔还恶魔。 “大祭司说,与其让他们伤害别人,不如让他们自己……自己消亡。” “可笑,既然是互相残杀,那一定会有一个最厉害的人被剩下来……”幻芜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她看着樊晓月,樊晓月也正看着她,点了点头。 ------------ 第七十一章 血咒 ? “他想要那个最厉害的人,成为他的……武器?”幻芜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了。 樊晓月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想要更多的权势。”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算棘手,怕就怕这个睡魔也是陆离搞出来的。 幻芜快步走过来,看着她说:“既然有记载,那就说明这个睡魔在你们祈支应该早就出现过,那本书里有没有写怎么对付它?” “没有。” 幻芜嘴角抽了抽:“还能更不靠谱点么?” “上面只说,睡魔如若不能找到肉体附身,在适当的时机苏醒的话,就会自然消亡。” 幻芜:“那总有个时间期限吧?没有肉体它能存活多久?选择肉身有什么条件吗?还有还有,如果有了肉身,那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樊晓月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那本书,是残本……后面全被毁了。” 幻芜一个趔趄栽到地上:“……替我谢谢你八辈祖宗。” 幻芜从樊晓月的房间里走出来,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事情算是有些眉目了,但也更复杂了。 祭司殿的这些破事,离自己太远了,先搁着。离自己最近的,还是栾嫣。 “三阴体质吗……”茹娘就是完全的三阴体,所以用她的血用的最多,她的精气也被耗得最多,所以她才是这副模样。至于其他的姑娘,不是一阴就是二阴,且入宫时日不算长,所以身体还未垮掉。 她自己可不需要这么复杂,她本身就是极阴的妖灵。翾飞选择自己,说不定他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 当夜,幻芜就把樊晓月说的大致情况告诉了白羽和长绝。 “我们偷偷去公主的寝殿吧,我还是想再探探她的梦境,如果能知道她在沉睡之前遇到了什么就好了。” 白羽:“我也要去!” “你当然要去,阿绝跟我进去,你要在外面放风。”幻芜拍着白羽的肩膀说道。 白羽被委以重任,十分尽职尽责地蹲在寝殿外最大的一棵树上,力求视野足够宽广。 寝殿守卫森严,连窗户都被封死了,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偷潜入,要进去就只能从大门走。 长绝单手揽着幻芜,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到守卫身边,让幻芜戳脑袋。 这一招对幻芜来说已经是十分的心应手了。 寝殿里没有点灯,而是靠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的光来照亮。 幻芜拍了下自己的手,忍住!别拿! 幻芜稳了稳心神,将手按在栾嫣的眉心,可手刚刚碰到人,她就觉得手指像被灼烧了一下,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阿芜!你没事吧?”长绝伸手扶住她,她才没有摔倒。 幻芜甩了甩头,伸出手一看,只见自己的手心有一团黑气萦绕。 她马上掐诀,双掌合实,净化手心的黑气。 片刻后,幻芜吁出一口气,再看手心,黑气已经没了。 长绝担忧地看着她:“这是……” “魔气。还好只碰了一下。”幻芜有些后怕,拉了长绝一下:“你离她远一点。” 长绝本来还很担心的,但见幻芜这么小心地护着自己,眼睛亮闪闪地问道:“你担心我啊?” “废话。”幻芜还在高度警觉中,语气不善。 可长绝却笑了,一脸满足的样子。 “阿芜姑娘,不知你们二位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翾飞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两人一跳。 “我们,我们来看看公主殿下好不好啊……”幻芜讪笑,一脸谄媚,白羽不是在放哨呢嘛?! “哦?那我可要好好感谢一下阿芜姑娘了。”翾飞挑了挑眉,一把拉过一个人来,“这也是阿芜姑娘的人吧?白兮兮?还是白羽?” 幻芜看白羽被翾飞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在手里,伸手抚了抚额:“啊哈哈,你都知道了啊。” “也不全是,阿芜姑娘究竟是何人,我就不知道啊。”翾飞笑了笑,拎着白羽晃了晃。 白羽一脸愤怒,不过是越挣扎越心酸。 “诶诶,你别侮辱人啊!咱们都是文明人好好说话,把他放下。”幻芜仰着下巴,冲着翾飞瞪眼:“你不放人,我就不告诉你我在公主身上发现的秘密!” 这胁迫人的方式还真是……可爱呢。 长绝不知道翾飞对栾嫣的感情,无奈地看着面前人激昂的后脑勺。 没想到翾飞二话不说,就把白羽给放下了。 “你发现了什么?”他上前了两步,语带急迫。 长绝往前走了一步,把幻芜挡在身后。 翾飞就跟没看见他的警惕一样,只是紧紧地盯着幻芜。 “公主的身体里,有魔物。” “魔物?” “你真的不知情?”幻芜也盯着他,想要看清他每一瞬的表情。 翾飞摇头:“我发誓,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要对她下血咒?” “血咒?”翾飞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幻芜都不想说话了,拜托,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搞这些七七八八的好不? “我只是想唤醒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翾飞认真道。 “你傻啊,”幻芜都想冲上去摇他了:“你用血咒,就用那些姑娘精气去喂养一个魔物,到时候人是醒了,可醒的就不是公主了,而是占据了公主身体的魔物!” “那……那该怎么办?”翾飞一直都是一副不羁的样子,即便在说到自己不能再飞的时候,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此刻的他,却突然像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一脸的迷惘无措。 “怎么办?!你还问我怎么办?!”幻芜直接冲上去就揪住他的衣领,“你说,这血咒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祭司殿的人?” “不是。”翾飞被幻芜揪着领子,却半点也不反抗。 “不是?”幻芜愣了,慢慢松开了手,她还以为这事必定是陆离那人搞的鬼,可现在竟然不是? “那是谁?总不是你自己吧。”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栾嫣忽然陷入昏睡,我急得不行,找了很多大夫来看,各个都说没办法不知道。之后来了一个方士,他告诉我用极阴女子的血为公主写符就可以唤醒她。” “方士?什么人你都信?那他说你去死就可以唤醒公主了你去不去死啊?!”幻芜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她也不知为何,一见到翾飞这种自以为是的傻瓜就生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同情栾嫣,还是在同情翾飞。 “我去。” “什么?” “我可以去死,只要她能醒过来。”翾飞说得很轻柔,他温柔地看着幻芜,可幻芜很清楚,那眼神是透过自己,送给栾嫣的。 幻芜笑了,可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为爱而死,真是高尚啊。可你觉得,栾嫣她稀罕你用命换她吗?” 翾飞动了动唇,颤抖着说道:“我一定要她醒过来,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 他捂着脸,只露出下巴:“我想告诉她,我后悔了,我做错了,我可以不娶她,只要……只要她觉得幸福。” “人死不能复生,时间不会倒流。”长绝看着他,眸色沉沉。 事情发生了之后才后悔,来得及吗? 幻芜默默地看着翾飞,突然生出一些很荒谬的想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你是不是那个脏兮兮的额头受过伤曾经被公主救助过的小男孩?” 翾飞放下手,抬眼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探过栾嫣的梦境,她的梦境一直在重复这些场景。” “她一直在梦到那个场景吗?”翾飞呆呆的,好像不敢相信。 “是的,她认错人了。她看到了跟你一样的吊坠,还有那人额上的伤疤,就以为那个人是小时候遇到的小男孩。那人是个普通士兵,死在了你发起的战争里。”幻芜也呆呆的,她自己也觉得很狗血,原来竟是一腔深情都错付了吗? 翾飞无声地笑起来,慢慢地撩开一侧的额发,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伤疤。 幻芜皱着眉:“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我以为她爱上了别人。”翾飞自己也在笑,“当我拼命抢回王位回来找她,却发现她一心想嫁给别人,我就疯了,我想夺回她,可却又碍于那份可笑的自尊,再也没有提过当年的事……我以为她早就忘记了,记在心上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长绝突然问道:“如果她醒来,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翾飞抬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吧,她知道了,也不过是把对我的恨意转移到自己身上去罢了……她会崩溃的。” “别提前假设了,这血咒怎么解开?解开了在她体内的睡魔又怎么办?”幻芜重新回归冷静,血咒不解,醒来也不是本人。 翾飞忽然想到:“陆离!他们祭司殿的人应该会有办法!” “我问过了,樊晓月都不知道。而且你不能让陆离知道你已经知晓了这件事,他正在利用睡魔收集怪物。现在能做的,就是停止血祭,祭司殿有书记载了睡魔,你们王宫内部也该有吧?去查查文献,说不定会有办法。” ------------ 第七十二章 与睡魔交易 ? 当下也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翾飞领着他们去了王宫的藏书阁,祈支历史久远,而且部族众多,各类文献记载可谓书海。 几人翻找了一夜也没有结果,白羽将樊晓昙找来,也跟着一起找书。 “这么多书,找上几天几夜也找不完,就算找完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呢。”樊晓昙一脸聪明相,可平生最讨厌看书,一个个小黑字连在一起多看几眼就眼晕。 “你就少说两句吧。这叫希望懂不懂?”白羽压低了声音,瞥了还在埋头书堆里的翾飞一眼。 樊晓昙惊奇道:“哎呦,几日不见,你居然会为你最讨厌的人着想了?” 白羽也愣了会儿,嘟囔道:“要你管。” “祈支似乎每两百年都有一次阴侵阳?”长绝身边累着几本书,都是他发现的有阴侵阳记录的。 “日蚀?”幻芜凑过来看。 “你看这里‘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还有这边‘天狗食日,祈祷天神,忏悔其罪’,”长绝把书一本本翻开给她看,“这里还有各种救日的礼仪。” “我这里也有诶,”樊晓昙捧着书过来,“这好像是最近的一次记录了,一百九十九年前有一次,还说辉羽城西北方向百里之外的荒漠中因此地面塌陷,百姓皆恐慌不已,击鼓鸣炮以驱赶邪魔……是这个意思吧?” 长绝把书接过来认真看了看,皱眉道:“那今年不就刚好两百年么?” “辉羽城西北方向百里外是什么地方?”幻芜看向翾飞。 “那里是大漠深处了,没有人烟,不过我听说千年前那里曾经也是一座城池,现在大概还有断壁残垣。” 幻芜跑到外头,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大漠上万里无云,连一丝风都没有。 长绝也出来,站在她的身边:“你在想什么?”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幻芜叹道,“太巧了,刚好又是两百年,跟这个睡魔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要不我去看看吧?那座旧城。”长绝转头看着幻芜。 “我跟你去吧,要是遇上什么魔物就不好了。” “你担心我?”长绝盯着她,就是想问到一个答案不可。 “是。”幻芜转头,“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确实担心,这种问题你就不必再问我了。” 幻芜眼眸清澈无波,并无半分羞赧,也无半分多余的情谊。 长绝本该高兴的,可看着幻芜这样毫无杂色的眸子,心中突然空空的。 “哎哎,你们来看,这里有东西!”白羽喊道。 几人凑过去看,只见白羽手中是一本游记,作者说他曾游历祈支,记载了各种见闻,当中说道他曾于一残壁中见到一壁画,上面画着一个古代魔君为了开疆辟土,修炼了一种邪功,他靠吞噬人的眼珠来增强功力,同时建立了一支无眼魔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真像个神话故事。”樊晓昙说道:“那之后呢?” “魔君还为自己修建了宫殿,他说神魔同时住在他的身体里,信奉他的子民都会和他一样长生不老拥有无穷的力量。”白羽翻了一页:“最后天道降下惩罚,魔君同他的长生宫殿一同被大水淹没,再无踪迹。” 幻芜点了点头:“……果真是神话故事的风格。” 樊晓昙:“这算是唯一有跟睡魔相似之处的记载了吧,可这大漠里哪来的水啊?” 长绝:“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许这里也曾经是一片良田万顷,山高水美的景致吧。” 一直没说话的翾飞忽然开口道:“可是这也没说,睡魔依附在人身上,要如何解决啊。” “不如……让我再试试吧。”幻芜说道。 翾飞:“如何试。” “既然我能看到栾嫣的梦,那我自然能从她的梦里找到睡魔的踪迹,我们猜半天不如让我直接去问问它想如何。” 长绝有些担心:“可是,上次你不就被它弄伤了么?” 幻芜:“我想它也不甘于一直睡着吧,上次它不过是不想让我靠近它知道它的秘密,可如今不同了,它没有血也醒不过来,不如让我去跟它谈谈。” 几人合计一番,也只能如此了。 幻芜让长绝准备好金符守在一旁,其他人都离开寝殿。 “看到我不对就立刻把金符往我身上招呼。”金符是所有符箓中等级最高的符了。 长绝点头:“放心,不会有事的。”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幻芜,还是在安慰自己。 幻芜看着栾嫣说道:“我是来跟你聊会儿天的,这么多人估计也只有我能跟你聊天了,所以你可别再抵触我了啊。” 话音一落,幻芜就把手放在了栾嫣额上,这次果然没事了。 幻芜闭着眼,再次看到了栾嫣的梦境,或者说是睡魔想给她看的画面。 长绝一瞬不瞬地盯着幻芜,直到半柱香过去,幻芜才幽幽醒来。 确认她没事,长绝才松了口气:“怎么样?” 幻芜摇摇头:“出去说吧。” 殿门一开,翾飞就冲过来:“如何了?” 幻芜抬眸看着他:“栾嫣是自愿跟它结契的。” 翾飞:“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栾嫣对你的恨意唤出了睡魔,睡魔利用了栾嫣对你的恨,跟她做了个交易。只要栾嫣愿意自愿献祭,它就帮栾嫣了结心愿。” “公主有何心愿?”樊晓昙问道。 这一问,几人都沉默了,幻芜顿了顿才说:“她想要翾飞死。” 翾飞没说什么,想必他也猜到了。 樊晓昙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又问:“那……要如何破解?” 幻芜抚了抚眉心:“它说只要把公主杀了,那它没有自愿献祭的肉身,自然会消亡。” 翾飞:“不可能!” “它也说了,我们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公主,所以它有筹码。它说只要在日食时将公主的身体带到长生殿,它就会自己离开公主。” “长生殿?真的有那个地方啊?那这么说这个睡魔真的就是那个壁画上的魔君?”白羽惊讶道。 幻芜点了点头,道:“它说它不甘心那么死去,它的愿望就是重生。长生殿里有他原本的身体,它自然更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白羽犹豫了下,说道:“那它回去了,不就是……邪魔再次临世了吗?” “长生殿在哪里?”翾飞问道。 幻芜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哪里?”翾飞又问。 幻芜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吗?这可不是小事。” “想好了,若真的如它所言,邪魔重生了,那我拼了性命也会杀了它,大不了同归于尽,可前提是我要栾嫣安然无恙。” 几人看着他决然的模样,没有再说话。 幻芜:“好吧。既然如此……长生殿就在你说的那个旧城池那里。” 白羽:“不会吧,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宫殿建筑啊,那个旧城也没有那么久的历史啊。” “它说就是那个位置,我们只要将人带过去就行。”幻芜摊手道,“不过我一直在想,下次日食是何时。” “明日。”长绝说道。 “你怎么知道?”幻芜看他。 长绝眨了眨眼:“猜的。” 白羽瞪眼:“这也行?” 翾飞眯着眼,认真地打量了下长绝,表情有些玩味:“好吧,那我们明日就去。” 白羽拱了拱翾飞:“这么相信他说的?” 翾飞转头看了眼白羽,挑了挑眉,小声说道:“你总是这样不识宝啊。” 白羽怒道:“什么叫总是?” “栾嫣跟你的婚约,让你这么不满,不就是最不识宝的表现吗?” “那是萝卜青菜给有所爱好不好?” “谁是萝卜?谁是青菜?” “你……” 幻芜看了看还在拌嘴的两人,一脸无奈,翾飞真是心大,事情才有点眉目他就已然恢复当初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了。 他就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吗? 翌日,几人准备前往大漠深处。 因为翾飞不能飞,还要带着昏睡着的栾嫣,所以他准备驾着马车去。 幻芜唤出小玄,摸着它的头说:“小玄,你应该还能变得更大的,对不对?” 小玄歪着头吐了吐信子,张开一对翅膀飞向天空,然后急转直下再展开一对翅膀,身体随之变大,足足有十几丈。 “好大!”樊晓昙抬头看去,十分惊讶。 翾飞抱着栾嫣,几人由小玄载着直奔目的地。 不过百里,很快就到了。 茫茫大漠之中矗立着的断壁残垣,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樊晓昙:“这里真的有宫殿吗?” 白羽:“经过风沙侵蚀这么多年,就算有,也早就消散无迹了吧。” 翾飞抱着栾嫣,并不言语。 沙漠里平时风沙极大,可此刻竟然半点风也没有。 “再辉煌的历史,也逃不过消亡的命运。”长绝抚摸着只有半人高的残壁说道。 幻芜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是啊,这才是自然循环之道,有始既有终,天神也难逃湮灭。” 白羽听到这话,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既然如此,那我们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樊晓昙甩了个白眼过去:“追寻意义有什么意义?好好的活着不就行了吗?” 幻芜听到这话,突然笑道:“其实你才是个通透的。” 樊晓昙突然被她这么一说,撇过头去:“废话。” ------------ 第七十三章 长生殿 ? “这么有慧根,不如学学佛法呗,说不定哪天还能得大道呢!”白羽打趣道。 樊晓昙最爱跟他拌嘴:“我才不当尼姑呢,你这么好学,怎么不去当和尚!” 白羽斜眼看她:“我还要娶妻呢,如何能出家?你去才对,毕竟也没人会娶你啊。” “放屁!”樊晓昙难得的红了脸,她偷偷看了一眼长绝,追着白羽就踹。 只不过人还没踹到,就被霎时间滚滚而来沙尘扬了一脸。 “怎么回事啊?”风忽然大起来,整个大漠卷起无数沙尘,遮天蔽日。 长绝喊道:“大家快躲到墙后!” 纵使沙漠天气难测,也没有这般怪异的情况,几人互相拉着,才能免于被大风刮走。 天色马上就暗了下来,就像从白天瞬间到了夜晚,地面有微微的震动,课周围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在场的几人都没人见过“天狗食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觉得到了生死边缘一样,莫名的感到恐慌。 幻芜被长绝死死地拉着,风沙让她睁不开眼睛,细软的沙子打在脸上,竟然也像刀子一般疼。 身子忽然被一个怀抱揽住了,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 呼啸的风声被隔绝在外,有人为自己遮挡出一片安然的天地。 幻芜的心,在这一瞬间平静了。 平静到好似不属于自己。 几人都觉得这一刻很漫长,实际上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风渐渐停了,周围又明亮起来。 幻芜睁开眼,从长绝的怀抱里出来。 “快看!”白羽连身上头上的沙子都没来得及拍掉,就指着前面大喊起来。 樊晓昙率先跑过去,一边吐沙子一边说:“真的有宫殿啊。” 原来沙子被吹去以后,在日食发生的瞬间,地表塌陷,露出深埋在沙子里的宫殿。 宫殿全是青黑色的石块建造,造型古朴,看起来已经十分久远。 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它巨大的顶部,要想到达殿门,还得跳进沙坑里。 白羽探头看了看:“怎么办?进去吗?” 樊晓昙咽了下口水:“看起来阴森森的。” “害怕你就直接说好吗?” “谁怕了?去就去!”说完,她竟然真的就想直接跳下去。 “等等,”胳膊被人一拉,回头就对上长绝澄澈的眼,他看了樊晓昙一眼,又转头看着巨大的沙坑,“别轻举妄动。” 翾飞始终抱着栾嫣,落后众人几步。他看着怀中的女子,直到此刻,她仍旧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反正都来到这了,不如他先下去。“我……”翾飞话还没出口,忽然背后一阵剧痛,被掀翻在地。 忽如其来的变故吓了几人一跳,他们回头才发现翾飞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没有眼睛的怪物。 它身材高大,皮肤是诡异的灰白色,上面紫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有些直接凸出交错在表皮之上。它的一双眼空洞洞的,从眼眶里流出些绿色的液体,滴到沙地上,发出“刺啦”的声音,沙子竟被腐蚀掉了。 它的牙齿突出来,几颗尖利的牙齿刺破了下唇,整个嘴唇也因为包不住牙齿而裂开,看起来十分可怖。 樊晓昙惊讶道:“这是什么怪物?” 看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幻芜觉得,他大概就是祭司殿里养的怪物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 它跑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它想要栾嫣!”幻芜喊道。 随着她的这句话说出,那怪物也同时扑向栾嫣。 刚才翾飞被它尖利的指甲抓伤了后背,往前倾倒的时候带着栾嫣也倒了下去。 翾飞反应迅速,瞬间抓住怪物的手臂。 长绝抽出破云,一刀砍向它。没想到怪物力气大,身形也很灵活,往后一扬避开破云,被翾飞抓着的手一扯,就被翾飞人甩了出去。 栾嫣瞬间暴露在怪物的眼皮子底下,怪物伸手刚要去拉人,就被樊晓昙的赤鞭缠住了,长绝就势砍断了他的手臂。 怪物手臂砸下来,它浑然不觉,似乎也不痛,断臂一甩,黑绿色的血液洒向两人,长绝抱住樊晓昙就地一滚,躲过了那些毒液。 沙地又被灼烧得“嘶嘶”直响,冒着白烟。 樊晓昙来不及惊慌,她抬头就看见长绝的脸,心跳得极快,却不是惊吓造成的。 怪物单臂捞着栾嫣,就跳进沙坑里。 “阿嫣!”翾飞惊呼一声,也跟着扑进沙坑里。 长绝放开樊晓昙,揽着幻芜也跟了上去。 樊晓昙身边忽然一空,愣了一下,恨恨地跺了下脚。 白羽还在犹豫要不要下去,就看见她这样,嘲笑道:“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你还是收起你那副表情吧。” 樊晓昙一甩鞭子,卷着白羽就跳下沙坑,白羽还来不及惊呼,人就栽在沙坑里,吃了一嘴的沙子:“你故意的!” “是你自己又蠢又胆小,我不带你下来你自己下的来吗?”樊晓昙白了她一眼,自己朝殿门走去。 他们两人下来得晚,殿门已经被拉开了一缝,白羽追上来,摸了摸大殿门上刻着的“长生”两字。 一直以来那种虚幻的感觉在此刻才变得现实起来,好像真的触碰到了漫长岁月的一角似的,心生无限感慨。 “真的是‘长生殿’啊……”白羽叹道。 “别感叹了,还不跟上。”樊晓昙将鞭子甩了甩,率先走进去。 “哎哎,你等等我。” 大殿里没有一丝光亮,长绝手心展开,一簇火焰从他手中燃起,这才有了点亮光。 “他们怎么跑那么快啊?”幻芜朝幽暗的走道里看了一眼,没有人,也没有动静,安静得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人一样。 “啪嗒”脚下踢倒了什么,幻芜绊了一下:“什么东西?” “阿芜,”长绝顿了顿,“这里四周都是人骨。” 幻芜:“……那我还是不看了。” “这里有好多条路,我们从哪里走?”白羽跟着樊晓昙进来,就被拐来拐去的通道绕晕了,每一个路口都有两个分岔口让他们选择。 樊晓昙也晕,不过只是强装镇定:“咱们上个路口选了哪边啊?” “右边。” “那这次就走左边!” “你确定,不会是死路吧?这右边的路看起来明显要宽阔平坦一些啊。” “所以就是引诱你这种笨蛋的陷阱啊!”樊晓昙闭了闭眼,认命往前走,白羽只得跟上她,留他一个人在这种恐怖的地方,还不如跟着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不同的人面临着不同的境地,长绝他们两个人却是一条道,走了半天也看不到尽头。 幻芜:“咱们是不是在绕圈子,这长生殿也没有这么大吧?” “我觉得,这里大概是一个很厉害的阵吧。”长绝停下来,敲了敲身侧的墙壁。 不是长绝说的话,幻芜都没有发现:“既然是阵,就有阵眼才对。”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而且这个阵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在跟我们耗时间一样。”幻芜看着长绝:“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得尽快找到栾嫣他们。” “那么,”长绝抽出破云,“我试一试。” 幻芜退后两步,看着长绝将破云砍向四周的墙壁,墙壁瞬间破裂,脚下的地板也裂开,两人瞬间下坠。 下坠并不久,两人掉进一个寒潭里。 “这长生殿底下竟然有水源?难不成当年真的是被淹没的?”幻芜泡在水里,这潭水比一般的水要冰冷刺骨,可长绝不怕冷,并不觉得很难受,可她说出的话却久久并没有得到回应。 “阿绝?”四周并没有人影。 幻芜慌了,刚刚他明明还在自己身边啊? 她潜入谭水里,看见长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潭底部。 幻芜迅速向他游去,一把抱住他,却怎么也拉不起来,长绝整个人就像被固定在潭底一样。 怎么回事?幻芜急了,她拉也拉不动,忽然觉得十分无助。 她拍了拍长绝的脸,别睡啊!醒过来! 可长绝依旧毫无反应。 幻芜将两只手伸到长绝背后,整个把人抱在怀里往上扯。 因为挨得近,她才发现长绝的胸口十分灼热,跟冰冷的潭水形成鲜明对比。 小玄!幻芜忽然想起来,她还有小玄呢! 掐诀唤出小玄,可小玄似乎对这潭水也十分抵触,速度并不想平时在水中那样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极阴的妖体,并不畏惧寒冷,可小玄不是,所以它不舒服,而长绝是火属凤身,所以这寒潭与他相克? 幻芜摸了摸他的胸口,那灼热的感觉更剧烈了,灼得她的手心都有些刺痛。 她有种直觉,那热度应该就是护着长绝的。 与其被困在这寒潭里,不如先有我来封住他。幻芜下了决心,一掌按在长绝胸口——凝! 长绝瞬间被幻芜的化出的淡金色丝线裹住了整个身体,与潭底隔绝开来。 她拍了拍小玄的脖子,示意它拉人。 小玄用尾巴缠住长绝,使劲往上游。 幻芜似乎听到了“咔”一声,长绝的身体终于是被拉动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整个幽静的潭水忽然翻涌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搅动似的。 ------------ 第七十四章 苏醒 ? 幻芜死死地抱着小玄,以防被水流冲散。 不知是不是错觉,幻芜觉得耳边充斥着“呜呜”的声音,就像亡灵在呜咽哭喊。 有什么东西划过她的脸,抚摸在她的背上,就像要把她留在这潭水中一样。 她不敢睁开眼,害怕想象中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小玄卷着长绝,驮着幻芜,身体不由自己控制,随着水流被甩到寒潭的侧面,猛力的撞击竟然把石壁都给撞开了。 潭水从缝隙里倾斜而下,将他们冲了出去。 小玄摔在地上,尾巴上卷着的长绝被甩出来。 幻芜来不及看清周围,就被水流的冲力冲出老远。 “阿绝!咳咳咳……”幻芜站起来,半走半摔到长绝身边,将他的头从层层缠绕的丝线里扒出来。 她抓起长绝的手摸脉,然后就趴在他的胸口,有心跳,胸口的热度也减退了。 寒潭的水不断从墙壁的裂缝中涌进来,很快就把此间的地面给淹没了,不过这里空间很大,倒是不用担心会被灌满。 幻芜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咔擦”一声,另一侧的墙面也裂开了,水柱瞬间涌入。 小玄尾巴一卷,就把长绝带到了安全处,以免被水柱冲到。 随着水流被冲出来的,还有白羽跟樊晓昙两人。白羽的腰上缠着樊晓昙的鞭子,他先于樊晓昙被冲出来,趴在已经淹到脚踝的水里一动不动。 长鞭的另一头,樊晓昙也被带了出来,她还好些,虽然一张脸也是惨白,但至少人还清醒。 幻芜跑过去赶快把两人一齐拉过来。 “没事吧?” 樊晓昙白着脸,摇了摇头,很显然还是被吓到了。 幻芜很理解,在这片茫茫的大漠里,这俩人估计从没有过跟水的亲密接触。 幻芜拍拍白羽的脸,把他扶起来从后面拍他的背,白羽吐出几口水来,才缓缓睁开眼。 他看见幻芜,“哇”一声扑到她的怀里。 “胆小鬼。”樊晓昙白了他一眼。 白羽听到她这一声,“哇”得更凶了。 见到他俩这样,幻芜心情倒是放松了很多。 会没事的。幻芜抱起长绝,将他的头放到自己肩上。 “你们几个还真是命大呢。”一道女声传来。 幻芜抬眼看去,竟是栾嫣在说话,她坐在巨大雕像的手掌上,金色的长发扬起,就像神明托在肩上的精灵。 她笑颜如花,嘴角有绿色的液体,此时已经干涸发黑。 “公主,你醒了?”白羽惊喜道。 “她不是公主。”幻芜盯着栾嫣,“翾飞人呢?” “还是你聪明,识得本座。”栾嫣歪了下头,看着地上淡漠地说道:“喏,在这呢,人应该还没死吧。” 幻芜将长绝扶坐起来靠在墙上,自己走上前去看,翾飞趴在神像的脚下,身上有许多绿色粘液和灼烧的痕迹。 “快来帮忙!” 樊晓昙和白羽踉跄着走过来,把高大的翾飞翻过来,幻芜探了探他的鼻息,人确实没死,她把手放在翾飞几个比较大的伤口上进行治疗。 “哦?你还有这个本事呢。”是栾嫣在说话。 “只能治疗皮外伤而已。”幻芜走近了才发现,神像的背面还躺着那个怪物,只不过它身体干瘪,已然没了呼吸。 “呀!”白羽他们也看见了那个怪物可怖的死像,惊呼了一声。 栾嫣捂着唇,娇声道:“吓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白羽:“你你你……你把它……” “没有血我可醒不了,只能召唤我的臣民来为我献祭了。”栾嫣还是笑,但人还是坐在原处,似乎有些僵硬。 看来她还在适应这个新身体,可是就凭他们几个是没办法对付她的。 幻芜咬着下唇,手掌始终按在翾飞的身上,期盼他早点醒来。 “你不是说回到长生殿就离开公主的身体吗?”白羽忍着恶心,站起来问道。 “本座也想啊,可是本座的肉身,竟然一碰就散成灰了。本座也没有办法,说起来,本座倒是更喜欢幻芜姑娘你的身体呢,不如你来跟公主交换,如何?” “我来换……”幻芜掌下的人忽然出声了。 “哎呦,你竟然醒了呢。”栾嫣看着翾飞,表情有些怪异。 翾飞撑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起来,“我这样的身体,才更适合你吧。” “是啊,本座确实更需要你这般体魄,但是……”栾嫣眯起眼睛,语调也高起来:“本座就是不想要!” 这睡魔对别人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翾飞,看起来非常厌恶的样子。 幻芜动了动嘴唇,小声说:“这是栾嫣对你的情绪,不是睡魔的。你多跟她说说话,说不定能刺激出真正的栾嫣。” 翾飞了然,对着高处的女子伸出手:“阿嫣,别坐这么高,小心摔到。” “别叫我阿嫣!”栾嫣忽然站起来,甩了一下手,就像有人拉着她似的,冲着翾飞高喊道。 翾飞只是看着她伸出双臂,一双眼里满是柔情:“别怕,我接着你。” “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恶心我!”栾嫣恨恨地瞪着翾飞,因为情绪的波动,她的声音变得男女莫辨。 “如果不是你,邵宇也不会死!”想必邵宇就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男子了。 栾嫣的声音变得很缥缈,回荡在整个空间里,她一脚踩在神像的指缝间,身子歪了一下。 “小心!” “你别过来!” “好,好,我不过来……阿嫣,你要恨就恨我吧,别难过,不要哭……”翾飞的声音很轻,好像声音大一些,就会把眼前的女子吓走。 栾嫣呆呆的看着他,双目空洞无神,歪着头好像在认真地打量着翾飞。 她忽然咧开嘴,诡异地笑了一下,说出的话变成了沙哑阴沉的男声:“看来,你对栾嫣的影响很大呢。” “本座看来只有杀了你,才能完全拥有这具身体!”睡魔说完这句话,突然从半空飞身而下,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径直朝着翾飞扎过来。 翾飞站在原地,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躲也不躲。 樊晓昙迅速甩出赤鞭,直接抽向她手中的短剑。 睡魔嗤笑一声,短剑在手中转出花来,直接割断了赤鞭的尾端。 这简直不像一把生锈的短剑所发挥出的威力,樊晓昙惊呆了。 霎时间,睡魔已经到了翾飞身前,一伸手的距离,那剑尖就能刺到翾飞的胸口。 可栾嫣高举的手自己停住了,她的表情扭曲在一起,好像在挣脱什么似的。 “阿嫣!你醒来啊!我可以死,但你不能被这个魔鬼控制!”翾飞朝她喊道。 栾嫣一听到他的声音,受到的刺激更甚,短剑也被掷在地上,“咚”一声沉进水里。 也就是此时,他们才发现,这殿中的水已经漫到小腿处了。 幻芜朝后看了一眼,他们后方就是门,可是大门紧闭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推开。 还有阿绝,必须把他带出去。 “啊!你是谁?!你是谁?!”栾嫣忽然惊叫一声,抱着头似乎很痛苦。 “阿嫣!”翾飞走上前要去拉她。 “别过去!”幻芜来不及拉住他,翾飞已经冲上去,将栾嫣揽在怀里。 “噗呲”一声,是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幻芜从翾飞的后背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抹银色,从他的背后冒出来,然后又迅速的消失,再冒出来,再消失…… 这一切只是瞬间的事。 白羽率先反应过来,从栾嫣的方向想要抽出她的手。 幻芜才看见栾嫣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很新很小巧,像是女子贴身携带的。 那把匕首此刻还在翾飞的身体里,他的身上被匕首扎出很多个窟窿,像小股的溪流一样往外涌。 幻芜奔过去,先点住他周身的大穴止血。 翾飞脚下的水都被染红一大片,可他还是紧紧地揽着栾嫣不放手。 栾嫣的手被白羽抽出来,“呲”一声,匕首也被拔了出来,胸口的鲜血喷出来,洒了栾嫣一眼。 栾嫣抖了一下,猛地扔掉匕首,忽然捂着脸大叫起来。 幻芜:“把他们两拉开!” 白羽本来就抓在栾嫣那边,抓着她就往后退。 翾飞面上表情未变,就直直地往下栽,樊晓昙迅速在后面扶着他,幻芜也拉着他的胳膊,可两个女子终究是抵不住那倒下的力气,三人一起扑倒在水里。 整个水里都是腥涩的血腥味。 栾嫣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般,一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尖叫。 幻芜大喊道:“栾嫣!你快醒醒!不要,不要让翾飞白白死掉!” 栾嫣忽然听了下来,呆滞地看着幻芜,说道:“他死了?” 幻芜的手捂在翾飞心口处的那个血窟窿上,她低头看了翾飞一眼,翾飞紧闭着眼,嘴角却还是笑着的。 他还没死,不过再不尽快救治的话,也快了。 “嗯,”幻芜点点头,“他死了,你的心愿已了。羽族百姓还需要你,栾嫣。” “死了?死了?哈哈哈哈!“栾嫣大笑起来,捂住胸口就呕出一口血来。 “公主!”白羽惊道。 “白羽……”栾嫣慢慢地转头看着白羽,“快,杀了我。” ------------ 第七十五章 御水之力 ? “杀了我,睡魔就会跟我一起死去。”栾嫣全身都在抖,似乎用尽了全力在控制自己。 “不……公主,我不能……”白羽摇着头就快哭了。 “你!你来动手!”栾嫣指着幻芜,“我不会让睡魔临世的,在我跟他交易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我会带着睡魔一起死。” 栾嫣伸手凝出一支红色水晶柱,“这是纯阳之血,将它刺进我的心口,睡魔就无法,无法……” 栾嫣还未说完,从她的口中忽然又传出似男非女的声音:“你竟然敢玩弄我!” “栾嫣”呲目欲裂,那红色水晶样的东西被她甩手就狠狠地砸向神像。 樊晓昙放开翾飞,瞬间化成胡兀鹫真身朝神像扑去,血刃堪堪被她叼在嘴里。 白羽拍拍胸口:“这叼骨头的技能还是有用的嘛!” 睡魔此时已然怒极,双臂一展,无数红色的圆球从她身后冒出来。 那圆球竟是一颗颗红色的眼瞳,一眨一眨的,就向他们扑过来。 “小心别碰到!”幻芜话音刚起,那些妖瞳就像长出了嘴巴似的,一下咬在白羽的手臂上,“刺啦”一声,冒出白烟。 几个妖瞳眼看就要飞到幻芜眼前,来不及躲,幻芜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呲呲呲”的声音响起,幻芜睁开眼睛,就见破云挡在面前。 “阿绝!”长绝不知何时醒来了,他单手握着刀,站在幻芜身侧。 长绝微微的转了下头,看着声音的来源处。 幻芜这才看清,此时的长绝并未完全清醒,他的眼睛还泛着淡淡的血红色,眼瞳也没有焦距。 他似乎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幻芜被他轻轻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怕自己受伤。即便是这样还尚未清醒的长绝,可眼中只要能看见身影,她一直高悬的心才有了安放的地方。 终于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了,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把眼中的湿意逼了回去。 真是丢脸呢。幻芜轻轻吐出一口气,才觉得浑身无力,定是刚才治疗翾飞的时候,耗费了太多的灵力了。 没事,还能动就行,幻芜把半泡在水里的翾飞也往后拖了几步。 他的伤口太多了,要害处被刺了好几下。翾飞泡在冷水里,嘴唇都发紫了。 你还不能死,你还有话要说的不是吗? 幻芜一咬牙,将手掌再次按在翾飞身上,掌心和身体相接处泛着淡淡的绿色光晕。 睡魔抬着头,死死地盯着飞在半空中的樊晓昙,只要把她打下来,那血刃也该碎了。 睡魔将手一抬,妖瞳就转向飞向樊晓昙。 樊晓昙挥着翅膀,左闪右避,堪堪躲过几颗妖瞳。 幻芜推了推眼前不动如山的长绝,“帮她。” 也不知道长绝听没听见,他甩了甩破云,足见一点,就直奔高处的樊晓昙而去,挥刀替她挡下了妖瞳。 “何人阻我?!”睡魔咆哮出声,瞪着长绝,手中凝出紫色光束。 她双手向上一抬,从紫色光束向巨大的剑刃一样从地面拔地而起,一根根刺向半空。 整个大殿都被这些紫色的灵力照亮了。 长绝像只燕子一样穿梭在这些光柱之间。 因为这些光柱频繁的攻击,樊晓昙和长绝被隔开了。 睡魔冷笑一声,一道灵力迅速打向樊晓昙。 来不及闪躲,樊晓昙被这一道灵力打中了翅膀,身子像落叶一样往下坠,白羽被妖瞳紧紧的缠着,看到她掉下来,也不管身上的妖瞳了直接就扑过去,刚好接住了她的人。 樊晓昙化成人形,捂着右臂,但人还清醒。 “血刃!”樊晓昙伸出左手,手指擦过血刃的边缘,但是没有抓住。 血刃下落的方向被她的手一打,改了方向朝墙壁砸去,刚好卡在墙壁上的缝隙里。 白羽抱着她落了地,抬起头看了石壁上的血刃一眼,见它悬悬地卡在那里,直呼万幸。 这下刚好,无论是他们还是睡魔,都暂时没办法碰到血刃了。 睡魔和长绝缠斗在一起,幻芜跟翾飞被小玄护着在大殿的另一侧,现在能顾及到这血刃的,似乎只有白羽跟樊晓昙了。 樊晓昙抱着右手,朝白羽抬了抬下巴:“靠你了,快上去。” 白羽很勉强地抬头看了看,再看了眼无暇顾及自己的睡魔,深深地吸了口气。 “帮我盯着假公主!”白羽说完,刺溜一声化作双睛鸟,扑闪着翅膀往上飞。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白羽心中默念着,给自己加油打气。 “小心后面!”樊晓昙喊了一声,白羽下意识一侧身,紫色灵力打在石壁上,瞬间滚落下无数石块。 血刃也震了下,冲着上面的尖端往下移了一些,并没有掉下来。 白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落到地面:“好可怕好可怕!” “快点,要掉下来了!”樊晓昙推了推白羽。 白羽欲哭无泪:“干脆让它掉下来,我们在下面接住就好了。” 樊晓昙给他一个暴栗:“你怎么不掉下来,看看我会不会接你!” 两人在这边着急,睡魔也很着急,被长绝缠着打,根本腾不出手来。 偏偏这个长绝又十分难对付,就像根本没有灵魂只知道战斗的鬼兵一样。 睡魔十分烦躁,因为身体里真气乱窜,在这么耗下去,栾嫣就要出来了! 不能让她出来!他已经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底下,无休无止的孤寂。 身后高大的神像其实就是他自己,曾经的他多么辉煌,可此时他却只能躲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挣扎应对着眼前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的蝼蚁! 这一切都让他无比愤怒! 栾嫣的双眼染上了一片深紫色,她的头发炸开,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眼睛图腾。 幻芜担心地看着长绝,没发现身边的翾飞慢慢张开了眼睛。 “我要你们陪葬!”一道男声一道女声同时从栾嫣的嘴里吼出来,犹如厉鬼呼啸。 栾嫣双臂往前一挥,她身后的眼睛带着巨大的灵力打向长绝,长绝被正正打中,直接砸到身后的石壁上摔下来。 “阿绝!”幻芜朝长绝奔过去,根本不管身后有什么,只一个劲地往他的方向跑过去。 长绝被她抱在怀里,她尽量控制着声音不发抖:“阿绝,醒醒。” 她本来没抱希望,可长绝竟然真的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眼睛一片清明:“阿芜……”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这听起来很笨拙的话,却是幻芜此刻最真切的心情。 她抱住长绝:“你没事就好。” 长绝想抬手回抱住她,可伸手就觉得腕间刺痛,像是被无数针刺入骨缝一样。 他皱了皱眉,没有吭声,轻轻摸了摸幻芜的头顶:“别哭啊。” 幻芜放开他,撇过头:“谁哭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长绝缓缓绽开一笑,即便是如今这般境地,疼痛难忍,危险莫测,可他还是很开心,这样的幻芜才是独一二的,真正属于他。 “你们还真是深情呢。”栾嫣,啊不,睡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被无视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爽,“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死吧。” 睡魔抬起双手,灵力散出攻向两人。 长绝瞬间移到幻芜身前,身体里涌动着莫名的力量,急需宣泄出去。 破云的刀刃划到水中,长绝大喊一声,随着刀刃辟出一道水流,向放大了的破云一样劈向睡魔。 睡魔双臂交叉挡在身前,被推出数丈。 “蝼蚁之力!”睡魔大喊道,紫色灵力和妖瞳一起飞出攻向长绝。 幻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见长绝将手掌按在水面上,向上一挥,竟然升腾起一道蓝色的水幕,将睡魔的灵力反弹回去,直接砸到睡魔自己的身上。 这是……御水之力。 幻芜在长绝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么快吗?竟是让他在这寒潭中学会了御水之力。 那也许在长绝成年之前,他还是能修习满五行灵力的。 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幻芜紧紧捏住了手,暗自下了某种决定。 睡魔被击中,砸到神像上再滚到地上。 可她好似并没受多大的伤,自己就站了起来,她唇角一挑,再次伸出手,将紫色光球凝在手中。 “阿嫣。”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栾嫣愣住了,非常缓慢地转过身,只见翾飞站在神像的肩上,低头看着她。 “你没死?”这是一道男声。 “你没死?”这是一道女声。 栾嫣瞪大了眼睛,表情似哭似笑。 “阿嫣,我还没告诉你吧,我不能再飞了。”翾飞从怀里掏出一对骨笛,含笑得看着栾嫣。 栾嫣一愣,皱眉盯着那对骨笛:“你什么意思?” “从这里跳下去,我必死无疑。阿嫣,对不起,放下吧。我知道你可以的,将睡魔驱逐出你的身体,你一向都很要强,绝不会允许睡魔这样的人控制住你的,对不对?” 栾嫣动了动唇,似乎有什么想问。 但她还未说出一个字,翾飞就从神像上跳了下来。 栾嫣盯着他,看到他的头发被风吹起,全部散到身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 第七十六章 同死不同穴 ? 翾飞并没有迎来属于自己的死亡,他睁开眼,就见栾嫣的脸离自己极近。 栾嫣用灵力接住了他,像无形的手拖住了他,给他足够的缓冲,他砸到地上却没有死。 栾嫣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瞪着自己,似乎是在认真端详他,又像在自顾自地想着什么。 “我问你……”栾嫣缓缓开口,却没有说下去。 她闭了闭眼,捂着脸笑了起来。 翾飞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其实栾嫣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她看了翾飞一眼,眼神似悲似喜,像是看着隔世的挚爱,又像是看着来世的怨侣。 这一眼,让翾飞心头大震,四肢千斤重一般,伸出的手也只能抬起几寸。 栾嫣却再也没有看他,从他身侧走过,径直走向白羽一侧。 白羽拉着樊晓昙,看了疾步向自己走来的公主,或者说是睡魔,反正他现在也分不清了。 “你,你要干什么?” 栾嫣没有理他,直接略过两人头顶,飞向高处。 “她要去拿血刃!”为了保险起见,这血刃不能让她拿到,樊晓昙瞬间反应过来,抽出鞭子朝上挥去。 白羽一咬牙,再次追上去。 俩人都不是栾嫣的对手,长绝御起水柱打向栾嫣的方向,可栾嫣并不躲闪生生受了那一击,将血刃握在手中。 栾嫣拿着血刃,将它抛了下去。 血刃打着转,直直往翾飞的方向落去。 翾飞伸手一接,血刃就牢牢地握在手中,众人还来不及松口气,栾嫣就朝翾飞扑去。 或者说,是朝血刃扑去。 “接住我。”翾飞看着栾嫣笑着扑向自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少时那个总爱爬上高处又跳下来让自己去接的小姑娘。 此刻他没有任何想法,只笑着伸出双臂。就像曾经那个身无长物的少年,却能时时拥住属于自己的流星。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哪怕让他在下一瞬落入地狱,他也要在此刻倾其所有抱住她。 温软入怀的那一刻,俩人的眼里都只有彼此。 手上有些黏腻的感觉,翾飞的笑慢慢凝结在脸上。 “阿嫣……”鲜血从栾嫣的胸口涌出来。翾飞推开一步,才看见自己握着血刃的那只手正被栾嫣抓着,抵在她的心口。 栾嫣的身上红光与紫光交替着,向一张网一样顺着她的经脉游走,似乎有什么正在她的身体里咆哮着,却被这张网紧紧地锁住了。 “这下,我欠你的,还清了。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栾嫣轻轻地说着,身子像凋零的花瓣一样软下来。 翾飞一把将人接住,血沫混着眼泪滴滴答答地滴到翾飞的手上。 “别哭,你别哭。”翾飞呆呆地瞪着眼,手忙脚乱地擦着她身上的血。 栾嫣身上的紫光渐渐减弱,与此同时整个长生殿开始摇晃起来,神像上的石块正在坍塌剥落。 “这里要塌了!”长绝护着幻芜,高喊道。 大殿的顶部石块也砸下来,白羽拉着樊晓昙,指着上方的亮处:“从那里出去!” “翾飞!快走!”幻芜去拉呆住的翾飞,而他只是抱着栾嫣一动不动。 长绝一刀挥开掉下来的石块,但有很多的石块掉下来,地面也裂开了,寒潭的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幻芜死死地拽着翾飞:“翾飞!别放弃啊!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快起来!” 翾飞抬头看了她一眼,终是抱起栾嫣站了起来。 “小玄,带阿芜走。”长绝抓起幻芜一把扔在小玄身上,“你先走,我带他们俩出来!” 幻芜已经被小玄带着飞到半空了,“阿绝!” 长绝从*住翾飞的肩膀,背上“唰”地展开一对火红的翅膀,带着两人飞了起来。 幻芜第一次看到以人形的长绝展开翅膀,吃惊得忘记了现在的危机。 坍塌的石块越累越多,夹杂着沙漠里的沙石,即便出了大殿,也把出路给堵上了。 飞行是不可能了,白羽他们在最前面,樊晓昙也顾不得伤,拼命挖开泥沙往外爬。 缝隙太小,小玄只能缩小了身子,用尾巴扫开泥土。 幻芜胳膊跟大腿都被石块擦出伤痕,但她顾不了这么多了,阿绝还在后面,如果不快点,迅速塌落的沙子就会把他们完全埋掉。 大小石块跟沙子混在一起,越堆越多,但出口也在眼前了。 白羽一把推开最后的石块,折身把樊晓昙拉了出来,然后又去接幻芜它们。 幻芜到后面就完全刨不动了,小玄用尾巴卷着她的手臂往外拖。 幻芜咬着唇,继续刨,身后的震动还未停止,但缝隙却越来越小了。 白羽探着身子进来乱拉,拉到小玄的头,就把一人一蛇一起拽了出来。 “阿绝!”幻芜出来了,转身扑到洞口,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嘴唇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幻芜转身钻回洞里,往回爬了几丈,才在一堆嶙峋的石块中看见一只手。 幻芜一喜,那是阿绝的手,她不顾血肉模糊的指尖,疯狂地去扒那些沙石。 那下面还有声音,而且渐渐清晰起来。白羽也钻了回来,两人一起扒开石块,见长绝果然在下面,满头满脸都是被水浸湿的泥沙。 白羽跟幻芜一起拉着他,把他拖了出来。 长绝喘了口气:“翾飞在后面。” 地底传来一声碰撞的声音,众人合力把石块搬开,翾飞刚好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身下护着栾嫣。 “栾嫣……先拉她……”翾飞还有意识,说话的时候口里鼻下都涌出血来。 幻芜咬牙,把翾飞的肩膀推开一点,长绝就着那缝隙就把栾嫣拉了出来。 “阿嫣……”栾嫣一被拉出来,翾飞的身体就开始一点点的陷入泥土里,他低低地喊了她一声。 原本闭着眼的栾嫣竟睁开了眼睛,她未说一句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翾飞。 翾飞的身子和堆积的泥土迅速往下塌落,他被石块紧紧的压住,伸手推了一下还要拉他的幻芜。 “要塌了,快出去!” 白羽和小玄拽着幻芜和长绝的脚,将他们拖离陷落的范围。 翾飞根本没有出来的打算,他展开一笑,温柔的看着躺在幻芜怀里的那个女子。 “这是我该还你的,噩梦会结束的……不要哭,阿嫣,我爱你。” 他全身被泥土覆盖,最后留给众人的,就是一张饱含了柔情的笑脸和眷恋难舍的眼眸。 栾嫣睁着眼,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翾飞的最后一丝发梢也没入泥土,幻芜才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少女一般的纯真笑意:“他好像一个人啊。” 幻芜听到这句话,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她动了动唇,然后死死地咬住,没说一句话。 栾嫣微微动了动脑袋,看着大漠中始终澄蓝的天空,柔和地笑了一下:“真好啊,我可以去陪你了。” 也不知道这个“你”说的到底是谁。 栾嫣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像睡着了一样。 幻芜未动,还是抱着她,就这么跪坐在沙土里,眼神愣愣地看着塌陷出一个坑的前方。 “公主!公主!”白羽一直视栾嫣如姊,此刻再忍不住,趴在栾嫣手边晃着她。 长绝上前摸了摸栾嫣的脉,摇摇头:“心脉尽碎。” 樊晓昙“啪”的一声坐在地上,嗤笑道:“有什么意义呢,这般费尽心力的,以为用自己就能换得一线生机,结果救出来还不是死了。” 她没说是谁,不过他们也都知道,这说的是翾飞。 他果真兑现了他的承诺,睡魔没有机会重生,而他也没有机会活着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直没有说话的幻芜突然笑起来。 “都是傻子,你们都是一顶一的傻子!”幻芜瞪着塌落的沙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爱错了人?!你以为你死了她就能安心的活下去吗?为爱而死,你以为自己真的那么了不起吗?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你才是她心心念念等着的那个人?!” 幻芜死命地抓着栾嫣的肩膀晃着她的身子:“你起来!不许死!他还有话没有说!他不说的我来告诉你!你爱错人了!你知不知道你认错人了?!” 幻芜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揪着栾嫣的半边身子,脸上都是泪水和沙子,一双眼瞪得老大,手指上的血染在栾嫣白色的衣襟上,却像没有知觉一样就是不松手。 “阿芜,阿芜!”长绝把幻芜紧紧地抱在怀里,抚着她的长发,“别这样,阿芜。” 幻芜没有抬头,却也没有再挣,她揪着长绝的衣襟,泪水全部滚进他的胸前,灼得他心里发痛。 白羽被幻芜一刺激,也大哭起来,就连一向高傲的樊晓昙,都转过脸垂下了眼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风沙都把那个坑又填满了一大半,幻芜才抬起脸来。 她愣愣地看着长绝近在咫尺的脸,喃喃道:“他们真蠢,是不是?” 长绝轻轻地抹去幻芜脸上的泪痕,心疼地捂着她发红的眼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阿芜,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那样蠢,蠢到心爱之人在身边却不敢再碰她的一片衣角。” “阿芜,我爱你。” ------------ 第七十七章 祭司殿 ? 国主跟公主一起逝去了,辉羽城从世家贵族到贫民百姓,无不陷入一片哀恸中。 翾飞的尸身永远沉睡在大漠中,大兀鹰一族对他们王上不明不白的死了表示十分不满,与羽族几大世家争执不下。公主也死了,王位继任人选悬而未决,亟待解决的事还有很多。 在这一片混乱的氛围中,唯有公主的葬礼按部就班的举行了,喧嚣难抑的辉羽城此正式让人感到些悲怆的意味。 白羽和樊晓昙作为羽族的世家子弟,这几日也忙得不行,又要出面解释,又要安抚上下,还要为各自的阵营赢取既得利益,也只有公主出殡这日,才能平和的待上一会儿。 十六匹白马素装裹身,缓缓地拉着公主精美高大的棺椁出了城,由五百士族组成的送葬团队跟在后头,高举着羽族特有的经幡,或真情或假意的送着公主最后一程。 百姓中传出低低的啜泣声,他们或许在真心缅怀这位高贵善良的王权象征,又或者是在为接下来自己难测的命运而恸哭。 栾嫣的棺椁出了城,就要依照羽族的传统在祭司殿前的大广场焚烧。羽族人都相信,他们是属于天空的,只有化成青烟回到故土,灵魂才能真正的安息。 送葬的队伍太长,幻芜他们都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阙楼上,目送着他们离开。 这么多活人环绕相送,好像就能让死去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可怕似的。 “公主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寂寞。”白羽轻轻呢喃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幻芜瞥了他一眼,见他从来都稚嫩的侧脸此刻却带上了难掩的萧瑟,心里空荡荡的。 人总要经历什么才能成长,可为什么非要是苦难或者别离呢? 长绝就站在自己身侧,幻芜没有转头看他,可她的心里却满是他的影子。 幻芜很清楚,长绝已经成长了,在自己身边,自己正是见证着他成长的那个人。同时她更清楚的,就是自己的心,没办法再逃避忽视再自己欺骗自己了。 那日听长绝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幻芜没有经过自己理智的压制,差点就脱口而出的那份冲动,让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的真心。 可她还是忍住了,她看到了从栾嫣手中滚落的那一对契合在一起的骨笛。 也许在最后,栾嫣放手了吧。放过了曾经的爱恨,放过了自己。 如果有来世的话,栾嫣还会选择遇到翾飞吗?那翾飞呢? 没人能回答幻芜的这个问题了。而且来生,本来就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 我只有此生,却还有比爱恨都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爱与恨都太难了,如果可以的话,让爱与恨都来得更汹涌,汹涌到淹没自己之前,就放手吧。 幻芜缓缓抬起了眼眸,漆黑的眼珠里深嵌着凄楚:“翾飞在最后一刻,将栾嫣推出了地穴,不过是让他们两人一死都相隔着沉重难越的阻碍罢了。一个埋在阴冷的地下,一个却要飞向与太阳最接近的地方了,真是……可笑呢。” 远处升起袅袅的白烟,升到高处,被风一吹,就散了。 无论那思绪里包含着如何明媚的旧日光景,如今也是置于浮萍上的残花一叶,风吹过,灰飞烟灭。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幻芜没有再看,转过身走下阙楼。 白羽吸了吸鼻子,问长绝:“阿芜姐这是怎么了?” 长绝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跟上了幻芜。 樊晓昙“嗤”了一声,抬头看着青空,眨了眨眼。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已经走下阙楼紧跟着幻芜身边的长绝。 “长绝!我喜欢你!” 楼下两人脚步都是一顿,幻芜转过头来,看着高处的樊晓昙,她两只手围在嘴边,身子前倾,一旁的白羽张着嘴看着她。 长绝却没有回头。 “你听着!我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 喊完这句话,长绝还是没有回头,但她也并无半点不悦,而是弯唇看向幻芜,似乎带着点满足又挑衅的意味。 幻芜不知怎的,就看懂了她的意思——你不敢说的,我敢!你不敢爱的,不如让我来爱! 幻芜的心灼痛了一下,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刺痛了她。 她看了眼身后的长绝,他离自己不过两步远的距离,他总是这样,不近不远的跟在自己身后。 “她说她喜欢你呢,不回答一下?” 长绝面色不改:“她知道的,我不喜欢她。” “她知道啊……是呢,可她还是敢说出心悦于你这样的话来,我比不上她。” “阿芜,你不用和任何人比!”长绝伸手想拉住她,却被她轻轻躲开了,“在我心里,没人能和你相比。” “可是,阿绝,”幻芜抬起脸,笑得灿烂:“你也知道的,我不喜欢你,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弟弟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没给长绝半刻回应的时间。 长绝垂着眼,伸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抓住的只有划过掌心的虚无。 翌日,幻芜的房门一大早就被敲响了,幻芜睁开眼,拉开房门。 “哎哟,吓死我了,看看你这憔悴养,我还以为是那个怨鬼呢。”樊晓昙立在门前,直接把幻芜推进了屋子。 “怎么?一晚没睡啊?被我的表白打击到了?”樊晓昙似乎心情不错,扒拉着幻芜的眼皮。 幻芜撤了脑袋躲开了,“怎么早,有事啊?” “是啊,不早点怕你们走了。诶诶,你可别拿那种眼神盯着我,我是表白了,我也不是那种光说不做的人,作为情敌我会跟你展开公平的竞争,不过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事的。” 情敌?幻芜撇头——有那么明显么?我的戏那么差么? “你觉得这事结束了吗?睡魔死了,公主死了,国主也死了,可是……” “有话直说。”昨天说得那么直接,今天就对着我绕弯子? 樊晓昙撇嘴:“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难道就不想去祭司殿看看吗?” “祭司殿……”幻芜咬住下唇,的确有很多问题还不明白,血咒的事,还有那个怪物的事,虽然陆离这次根本没出面,但确实到处都有祭司殿插手的痕迹。 “你可不是祭司殿的护法吗?怎么这会儿竟然要挖自己主子的南墙?”幻芜玩味地看着樊晓昙。 “我,我还是有原则底线的人好不好?我是祭司殿的人,可我也是祈支的一份子,羽族的一份子啊!要不是阿姊,我根本不知道祭司殿里竟然……竟然养着怪物这回事。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好不好?” 樊晓昙说得诚恳,但显然还有所隐瞒,幻芜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哎呀,好吧我说,你也知道白羽原本就是双睛鸟一族的下任继承人,原本在祭司殿的应该是他才对,如今羽族上下没了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如果找到大祭司有问题的证据,能再次让双睛鸟坐上祭司之位,我也好过点不是。”樊晓昙见幻芜有所动容,补充道:“我总觉得,跟着陆离吧,早晚有一天会死得很惨。” 樊晓昙难得认真脸,幻芜看着她笑了下。 “你笑什么?” 幻芜支着下巴,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也怕死啊?” 樊晓昙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噎了一下,“不知道,如果突然死了,来不及害怕倒是还好。不过要是慢慢地等待死亡,总会害怕的吧,要死就死,我怕痛苦的死,白白的死,或者说带着满腔遗憾后悔去死。如果死之前已经没什么让我放不下的了,我就不怕。” 幻芜轻轻地晃了下茶杯,看见茶杯里自己的倒影,苦笑了下:“你总是比我透彻。” “你知道就好。”樊晓昙得意地笑了下,一把抢过幻芜手中的茶杯,自己灌了进去。 “好吧,我去。我还答应过白羽,去会会那个陆离呢。” “啧,你这么给面子,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樊晓昙调皮地冲她眨巴了下眼睛。 “有事就说,别乱放电。” 樊晓昙“噗嗤”一笑:“你那根骨笛,我见过一模一样的。” “在哪见过?” “祭司殿啊。” 幻芜抬眼:“你怎么确定是一样的?” “拜托,我是谁啊,我吃得骨头比你身体里的都多好吗?那纹理那线条什么的,我一般看上一眼就不会错。”樊晓昙白她一眼,刁蛮脸上线。 不管真的假的,看来这个祭司殿还真是非去不可了。 “走!” “这么快?”樊晓昙还在给自己倒茶呢。 喊上长绝,三人就直奔辉羽城外唯一的恢弘建筑——祭司殿。 幻芜左右看了看:“白羽呢?” “他啊,”樊晓昙转了转眼珠子,“回族内了吧,他最近事情很多的样子。” “那就不管他了,我们快走吧。”樊晓昙跟上坐在小玄背上绝尘而去的幻芜,微微皱了皱眉。 长绝几乎在幻芜离开的那一瞬就追了上去,还是紧跟在她身侧。 樊晓昙撇了撇嘴,那点疑惑的情绪瞬间就被酸涩的妒意替代,立马飞过去,紧贴在长绝身边。 ------------ 第七十八章 完整的一对 ? 除了樊晓昙略带笑意的声音偶尔传来,从辉羽到祭司殿这一路上,幻芜跟长绝两人都未说过一句话。 长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樊晓昙,可在樊晓昙看来,却是撬开长绝这块厚石板的一大步。 祭司殿屹立在一片绿洲之中,沙漠里难得有绿意,微风拂过带着点点凉意,让幻芜好受了许多。 至少身体上好受了许多。 三人在绿洲外围就落了地,小玄在溪水里游了会儿,就乖乖地钻进幻芜的袖子。 幻芜略带歉意地轻拍了下袖口,“抱歉啊小玄,这次出来连口水都没能让你好好喝,等我们回去了,就让长……青猗给你挖个更大的池子。” 袖子动了动,似乎是小玄的回应,幻芜弯唇笑了起来。 “你对这条蛇还真是格外的情深义重呢。”樊晓昙尾音拖长,有意无意的瞥了长绝一眼,眼下之意很明显。 “是啊,在我身边的人或者动物,我都是一样的好。”幻芜笑道,并无任何芥蒂的样子。 樊晓昙了悟,飞快地转头看着长绝:“我就不一样,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长绝只是移了移眼珠子,然后照常看着幻芜:“真巧,我也是。” 樊晓昙脸上的笑意一僵,然后又装作不在意似的扯了扯嘴角。 幻芜也不知是那是什么心情,又酸又苦,尝起来让鼻腔都在微微发疼。 “我们怎么进去?”她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祭司殿。 “等夜色再黑一些,你们从后门进去吧,这是地图。”樊晓昙拿出她自己画的简易地图,指着一处说,“你们溜进去以后就先躲到这个地方等我,这里是最下等仆役住所,长老和祭司们都很少过去的。还有这边,如果不小心进入这块了,就赶快出来,这边是祭司殿的宝库,陆离有事没事就爱在那待着。” 幻芜略看了一眼,让长绝收好地图。 夜色渐沉,天边被染成了橙黄色。 樊晓昙带着两人,绕到了祭司殿后头。祭司殿的背面是一处深谷,像一把利刃顺着祭司殿劈开了大漠。 她看着长绝个幻芜一前一后潜入了后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出口气。这声音很轻,瞬间就被淹没在风里。 后门这边果然没什么人,夜间干粗活的仆役也都休息了。 长绝顺了两件浆洗过的外袍,兜头罩在幻芜身上:“穿好,被人发现了,你可以偷偷躲起来。” “你呢?” “你只管自己乖乖躲好就行,我会去找你的。” “我……”幻芜动了动唇,她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长绝那么顺口又那么郑重地说出来,幻芜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点点头,下意识地牵住长绝的手。 长绝愣了一瞬,幻芜也愣了一瞬。 不过幻芜奇怪的,是长绝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在她的印象里,长绝一直都是很温暖的,只要靠近他,就像靠近了那遥不可及的太阳。 可是……幻芜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无异,稍稍安下心来。 两人裹着仆役的粗麻外袍,见到有人也只是正常的走过,竟然十分顺利地就走到了和樊晓昙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杂物间,堆积了不少日常杂物。她人还没来,两人只能安静地躲好。 要是以前,两人缩在窄小的空间里,蹲个两天幻芜也不会觉得怎样,可经过昨天那一幕,再让她跟长绝身贴身地待在一起,她竟然觉得非常窘迫。 幻芜下意识扭了扭身子,长绝就稍稍地远离了她一些,两人原本挨在一起的手臂,隔开了一指宽的距离。 幻芜瞥了一眼,抿住嘴唇——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渐渐地拉开距离,让长绝远离自己,甚至……可以喜欢上别人。 可是仅仅只是这样一“让”,她就觉得难受了,心里堵得慌。 原来,早在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时候,幻芜的心就已经拴在了身边这个人的身上了,而且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牢固。 “地图我看看。”幻芜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得憋死自己不行。 长绝把地图拿出来,递到幻芜手上,连手指都没有碰到她的。 幻芜有些愤愤地一把抽过地图,自己看起来。 注意力不知怎么的就集中在樊晓昙说的另一个地方——陆离的宝库?会不会有那支骨笛在? 其实也不是很远啊,穿过一条走廊再左拐……这简直可以说是很近了。 幻芜有些心痒痒,但她也清楚,此刻不是自己作的时候,通常死得越快的人就是越不听话的那种人啊。 “你在想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长绝的声音。 “没什么。” “你死死地盯着这张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咬着下唇,明明就是在琢磨事情的动作。” 幻芜有些被看破的气恼:“别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好像我这个人在你眼前就是个透明人似的。” 长绝苦笑了下,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你的心啊? 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到幻芜恼怒的样子,他就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手刚动了一下,他就收了起来。 差点就忘了呢,她不喜欢自己,讨厌自己的触碰。 如果再不克制一点,她会讨厌自己的吧?那时候,只怕连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心里像被生生地扯掉一大块似的,又空又冷。 是的,真的很冷,这冷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今天早上他就感觉到了。 在幻芜来找他之前,他已经在房间里打坐调息了许久,才勉强把那寒意压下去,可现在似乎是压不住了。 手腕上有些刺痛,就像那天在长生殿里一样,可是比那日好些,不是不能忍受。 也许是御水之力还未完全掌握,还在体内跟自己原本的火属灵力相抗。 长绝不说话,幻芜心里那点委屈就再次漫上来——他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吗? 除了委屈,还有对自己的恼怒。幻芜啊幻芜,这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我想去这里!”幻芜指着地图上的宝库。 人在不理智的时候就很容易做出冲动的事,尤其是幻芜这种喜欢跟自己犟的女人。 这种时候如果来一个冷静的人出来劝劝,幻芜这点冲动自然就消减了,可长绝显然不是那种会劝阻她的人。 宝库?长绝竟然笑了一下,幻芜的喜好就是这样,如果连这点喜好都不满足她,那似乎……不够善解人意呢。 长绝暗暗运气动了动,带着她快速转一圈是没问题的。 “好。”长绝轻声答道,他接过地图,牵起幻芜的手就要走。 幻芜就是这样,你这么轻易地顺着她吧,她反而兴趣缺缺了。 “要不?咱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现在不去看一眼,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也是,之后可能跟陆离就撕破脸了,到时候再来不是更困难吗? 幻芜摸了摸衣襟里的骨笛,打定主意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长绝牵着幻芜几乎是两眨眼的功夫就溜到宝库的门口了。 什么宝库啊?竟然都没有守卫?还是这个地方太不起眼了,外来的小偷根本不会觉得这里会放着宝贝吧? 进去以后就是间普通客房的样子,简单的布置显得有些单调。 长绝:“有机关吧。” “敲墙!”幻芜自己也有小金库,这种同理心让幻芜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几个藏有机关的目标。 调转了两个茶杯,墙壁的门就自己弹开了。 幻芜拽着长绝就钻进去,果然啊,入眼的不仅有满地金银珠宝,还有些法宝秘器,幻芜难得的没有分心,只翻找那些尺寸差不多的盒子。 长绝这才发现幻芜似乎是有目标的:“要找什么?” “找骨笛,跟我那支一模一样的。”幻芜头都没回,手下也不停。 长绝愣了愣,原来还是……为了荟明吗? 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水性灵力在冷,还是自己的心在冷。 幻芜不是不懂爱,只是……不爱自己罢了。 长绝默默地埋下头,翻找起来。没办法啊,还能怎样呢,他就是忍不住想要为她满足一切愿望。 腕骨刺痛更甚,不经意间打翻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长条形木盒。 “咔哒”一根白白的细长的东西滚了出来。 “骨笛!”幻芜捡起笛子,满脸惊喜,真的在这里! 她忙不迭地掏出自己的那根,试了试翾飞的动作,将两支笛子头对头一套——合上了!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幻芜就差蹦起来了,她拉着长绝的手:“你看你看,真的是一对!” 她的眼睛有些湿意,只是一对笛子罢了,可是它们分开了多久啊,就像隐颐和洛昭,经过了多少苦难,分开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哪怕是生和死的鸿沟,都没能让他们分开,就像这支笛子一样,无论在何方又过了多久,都能严丝合缝的心心相映。 是完美无缺的一对,就永远不会真正的分离。 幻芜捧着笛子,思绪万分。 那我自己呢,如果也经历生与死的分离,会动摇半分吗? 下意识的,幻芜就抬眼朝长绝看去。 ------------ 第七十九章 假意与背叛 ? “阿绝,你怎么……” 长绝面色发白,嘴唇也青了,呼出的气也带着寒意:“走……” 幻芜一拉他,发现长绝浑身僵硬,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就差结上冰了。 “嘭!”一声,一闪铁门忽然从上方砸下来,将两人关在里面。 “抓住了?”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是的,大人。” 密室门被缓缓打开,一个身穿白色长袍,腰带上缀着羽毛挂饰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来。 那人步态缓慢,白发银须,若是忽略他一双眼里露出的贪婪之色,倒还真像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他一看到幻芜和长绝,就低沉地笑起来:“干得好啊,晓昙,不愧是本座最得力的部下。” 幻芜看着陆离身边垂首而立的樊晓昙,感到深深的寒意:“你骗我们?” 樊晓昙这才抬起头看着她,表情戏谑:“我用得着骗你吗?是你自己到这里来的。”她背着手,走上前一步,盯着铁闸内的两人,“我不过是使了些小计而已,早晚都是这个结果,不过在这里被抓,倒也省了我们不少力气。” 幻芜气得笑了:“原来你都是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不不不,也不能全这么说,至少我对长绝是真的心悦之呢。这世间虚情假意的多了去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才能活得久一些,不是么?”樊晓昙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张脸上带着分外纯善的笑意,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晓昙,”陆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眯着眼盯着幻芜和长绝,问道:“这两个,哪个是凤身啊?” 原来他的目标是阿绝,可这个大祭司竟然不知道? 幻芜合计了一下,刚想说话,就见樊晓昙恭敬地答道:“属下也暂时没能完全弄清楚。” 她这是什么意思?幻芜瞥了樊晓昙一眼,她表情认真,还带着微微的懊恼,似乎是在真诚地等待着陆离的责罚。 陆离也盯着她,半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妨,本座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怕多这几日,大不了两个都杀了。” 陆离拄着拐杖走进了几步,贴着栏杆看着他们,露出了一个非常满足的笑容,在幻芜看来格外的恶寒:“小宝贝,你们就在这里乖乖地等两天,不要闹哦。” 说完这句话,就“呵呵呵呵”地笑着走远了。 樊晓昙淡漠地看着两人,说道:“你们别费心思,这里是他的宝库,连这栏杆都是千年玄铁打造的,与其逃跑,不如省点力气。”她瞥了长绝一眼,转身就离开了,密室的门再次合上。 在门合上的瞬间,长绝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幻芜伸手去接他,两人一起栽到地上。 “阿绝,你还好吗?”幻芜挣扎着直起身子,将长绝揽在臂弯里靠着,“是不是水系灵力的缘故?” 长绝僵着脖子,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你别怕,”幻芜搂着长绝的脖子,下巴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不会让那个臭老头伤害你的。” 长绝听到她这样说,愣了一下,抬起眼皮向上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无论怎么看,都只看得到她的鼻尖、额头,还有轻轻颤抖着的睫毛。 她应该是害怕不安的吧,可她却先告诉自己“别怕”。 他好像总是会听到她这样安慰自己,第一次应该还是在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刚刚觉醒的他也这般动弹不得,躺在幻芜的怀里既不安又无措,可她只是轻声告诉自己“别怕”。 从那时起,自己是不是就爱上她了? 也许吧。长绝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危险随时会降临到幻芜身上,他倒是很愿意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怀里,哪怕痛一点也无妨。 “阿芜……”长绝动了动唇,发出了声音。 “什么?” “让小玄,去找白羽吧。” “对哦!”幻芜一拍脑袋,“我真笨。” 幻芜抬手唤出小玄:“小玄,你偷偷溜出去找白羽。”幻芜从长绝怀中掏出那张地图,拔下自己的簪子扭开,在地图背面写了几个字,一边写还一边哼气。 她把地图折了几折,塞到小玄的嘴里;“别把它吞下去啊。” 幻芜摸了摸小玄的脑袋,小玄晃了晃尾巴,就从栏杆的缝隙里溜了出去。 可是那密室门缝很小诶?幻芜刚哀愁了一瞬,就见小玄的身子变得极细“咻”一下就不见了。 幻芜眨了眨眼,默默地咽了咽口水——厉害啊! “好了,小玄已经出去了。”幻芜跑到长绝跟前,再次把他扶起来揽住。 “阿芜,你听我说,等白羽来了,你就跟他出去。” “那你呢?” “我等一下应该会睡着,你可能……叫不醒我,但是你别害怕,等我醒了就会去找你的。” “我带你一起走。” “阿芜,带着我,你们走不了的。他们要的是我,我在这的话你就安全了。” “不行!你也听到了,那个陆离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凤凰,何况你这样浑身都是水系法力的样子,他才不会相信你是火凤凰呢。所以结果还是一样的,我不可能安全,总之我不会丢下你的,要走一起走。” “阿芜……” “别说了,你以前都很听我的话的。”幻芜瞪起眼睛,一脸的不开心。 长绝身上一阵一阵的刺骨寒意,可心却变得暖暖的,也软软的:“好。” “别怕,我很快就会醒的。” 这是长绝对幻芜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真的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幻芜知道,这是他自己跟自己的抗争,旁人是帮不了他的。过了这关,原本属于火身的他才能真正拥有水系灵力,三行加身,若是过不了……不,他一定可以的。 幻芜搂紧了他,比长绝清醒时要用力许多。 因为无聊,幻芜自娱自乐地戳戳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或者玩他的头发。 要是困了,她就把脸贴在长绝的脸上睡觉,反正他也感觉不到。 也只有此刻,幻芜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靠近他了。她突然有些感激这水系灵力,不然长绝也没有办法隐藏起自己的凤身,也没办法这般乖乖的睡着。 一夜过去,幻芜抱着长绝坐在这间密室宝库里,谁也没来过,幻芜甚至怀疑他俩是不是被忘记在这里了。 有这么对待“宝贝”的嘛? 幻芜叹口气,瞧瞧长绝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这种情绪泛滥只会让自己更加焦躁不安罢了。 她抬起手来活动活动筋骨,手“啪”的一下,打到了身后的盒子。 幻芜这才反应过来,那是装着骨笛的盒子啊。她捡起来看看,从怀里掏出那对笛子。 起初她怀疑过,会不会这支笛子也是假的,可是认真想过之后,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首先这支笛子确实是严丝合缝地跟自己那支合上了,翾飞说过,完全一样的骨笛,世上只有一对。 况且自己其实是在樊晓昙抛出骨笛的信息之前就答应了来祭司殿,她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地再作假来骗自己。 而且包括陆离在内,祭司殿的人似乎都不知晓这根笛子的来历,陆离也就是随便收在这里罢了。也是啊,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谁会那么在意这根笛子呢? 幻芜把玩着盒子,不小心把盒子摔了出去。 盒子里的软垫松开了,露出盒底。咦?好像可以推开,这是个夹层啊。 幻芜小心地推开盒底,抖出一张薄薄的软缎来。 “凤骨笛原出一对,吾偶得一支,两笛相合堵住笛孔既滴水难穿。医者有云,遇血竭而不生者,可与他人取血溶之。修炼功法之时,或中毒与血时,亦可换血保命……” 幻芜认真研读了一下,这大概是某任祭司得到这支骨笛之后做的研究吧,无非就是说这种笛子相合可以用于医道,输血换血之类的。荟明就是个医者,作为一个半吊子大夫,幻芜自然是听说过这种方法的。 在道宗中,也有通过精血互换之类的法子救命或者续命的,甚至还可以分阳寿。 幻芜挑了挑眉,没想太多就把软缎也收了起来。 夜晚再次来临,幻芜十分心大的睡得正熟。一点凉凉的东西在推自己的脑袋,幻芜一下子惊醒了,就看见一双金色的圆眼杵在自己鼻尖。 “小玄!”幻芜一把搂住它的脖子,“你回来了?” 她转头看了看,“白羽人呢?” 小玄甩着尾巴,指向了栏杆——一只鸡正卡在两根栏杆之间。 额……“白羽,别进来了,想办法打开这道门才是。” “啾!”白羽叫了一声,扭了扭身子退了出去,然后“咔咔咔”地啄起地面的石板来。 幻芜:“你不会是想把这地啄出个洞来吧?” 幻芜感受到鸡,啊不,双睛鸟似乎白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跳在一格一格的地板上“咔咔”敲地。 “机关在地板里?” 幻芜跑过来趴在栏杆之间:“虽然我明白变成鸟的样子好混进来,但你也不用一直维持着原型吧?” 白羽停住了动作,然后一晃眼变成了人的样子。 “啊哈哈哈,我一急急忘了。”白羽挠着头打哈哈。 “快找机关!” ------------ 第八十章 密室逃脱 ? 要是够得着的话,幻芜真想给他一个暴栗。 白羽赶紧蹲下来,继续敲着密密麻麻的地板空格。 “你怎么知道机关在地下?” “不是你给我的条子吗?”白羽一边找机关一边回答她。 “我?我是给你写了条子,但我不知道机关啊。” “啊?”白羽掏出地图,递给幻芜:“你看,这里不是写着‘机关在地板下’嘛。” 幻芜接过来看了看:“这不是我的字啊,我只是告诉你我们被关在这里而已啊。” “那还能是谁?” 白羽的这个问题幻芜也想问啊,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小玄,似乎……只有你知道了吧。 小玄吐吐信子,用尾巴蹭了蹭她的腿。 幻芜:……你那么厉害,怎么就是不会讲话啊! 不过暂时理会不了那么多了,幻芜也伸出手敲打着她能够到的地砖。 “这块是空的!”白羽兴奋起来。 他小心地取出石砖,里面是一个简单的契合形机关,只要将图形推到对应的位置合拢,机关就能打开。 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白羽咽了下口水:“我推了啊。” 随着他手上的移动,铁栏杆迅速上升,幻芜一喜奔到长绝身边将他拉起来半扛到自己肩上。 长绝这一年多结实了不少,幻芜差点直接跪下去。 “我来背他。”白羽过来顶过幻芜的位置,扛起长绝就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移动,不敢发出大动静,密室附近的守卫都被白羽药倒了,可祭司殿时不时还有人在巡逻,若不快点出去,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果然,刚离开不久的密室方向传出紧凑的鸣锣之声,侍卫们都被唤出来搜索他们。 “人一定还在附近!分开搜!” 耳边尽是守卫频繁奔走的脚步声,幻芜跟白羽护着长绝躲在柴堆后,小玄缩小之后回到她的腕间。 幻芜心跳得飞快,但头脑越发清明。 最紧要的就是长绝能安全的离开这里,如果能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她或许能再施一次幻术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幻芜掏出好久没用的手套戴上,拍拍袖口对小玄说:“小玄,等会儿你直接冲出去,尽量发出大动静来,把人都吸引过来好不好?” 小玄探出拇指大小的脑袋,吐了吐信子。 “白羽,等会儿我一施术,你就跑。” 白羽也很紧张,不过在幻芜面前,尽量装作无事而已。他看着幻芜清亮的眸子,心下稍安;“好。” 幻芜袖子一抖,小玄变大冲了出去。 侍卫们见一条黑色大蛇突然窜了出来,一时间竟然都愣住了。 小玄尾巴一甩,柱子、门窗就碎裂开来,瓦砾砖石四散纷飞。 “有怪蛇!”侍卫们回过神来,抽出武器把小玄围住,越来越多的侍卫集中过来。 不等了!幻芜冲出去,伸出双手大喝一声:“幻!” 淡蓝色光华溢出,侍卫们眼前出现白雾一片,四周亮起来仿若置身于白昼。 可刚刚……明明还是夜晚啊?众人或惊或疑,四下乱看,唯独看不见他们在找的人已经骑在小玄的背上飞向夜空。 “小芜姐,你好厉害!”白羽没有骑在小玄上,只是飞在幻芜身侧。 “维持不了多久的,他们一定会追来,我这办法也再用不出第二次了。”幻芜皱着眉,还未放松下来。 “我们俩都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待会儿要是有人追上来,咱们分开跑。” “可是……” “别可是了,你灵活敏捷,只要加速飞引开一部分人就行,我这边有小玄呢。” 幻芜话未讲完,身后就传来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无数巨蜂模样的尖嘴鸟追在他们身后,数量之多让幻芜窜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钦原鸟,它们嘴贱有毒,小心别被蛰到!”白羽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头大。 小玄展开四翼,与钦原拉开了些距离。 “白羽,分开走!安全后在长生殿处汇合!”幻芜说完,小玄就扭头往左边飞去,白羽无法只得振翅飞向右边。 身后的钦原也分成两队朝不同的方向追去。 钦原身形小巧,速度也很快,曾有“蛰兽兽死,蛰树树亡”的名头,自古以来就族群众多。 可真正能化成人形,修炼得道的少之又少,陆离就算一个。 钦原真的就像蜜蜂一样,饶是小玄如何转弯绕圈,它们也紧跟再后头。 眼看就要碰到小玄的尾部了——“嗖”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在幻芜后头炸开无数小箭,射中了大半尾随的钦原鸟。 一人黑纱遮面,长弓背在身后,挡在幻芜身后,手脚动作不停打掉近身的钦原。 “往南,那边有深谷可暂躲!”那人喊道。 幻芜只思索一瞬,便唤小玄依言向南飞。 加速飞了一会儿,果然就见两山之间有一处窄缝,小玄瞅准时机闪身飞进缝隙之中。 幻芜贴在山壁内侧,听到那阵“嗡嗡”身擦过崖壁继续往南飞远了。 刚吐出一口气,缝隙里就钻进一个人来,挥手在缝隙处织了个结界。 那人箭筒已空,弯着腰直喘气,脸上的黑巾也一鼓一鼓的。 “别遮着了,好好喘口气吧。”幻芜一边检查长绝的状况,一边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人一把扯掉黑巾,竟是樊晓昙。 “在祈支,我们也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而已。”幻芜不假思索地答道:“你要伪装也不伪装得彻底些,虽然使了弓箭,不过也看得出是惯用长鞭的身法啊。” “哼。”樊晓昙不屑地哼出声,“你既然知道是我,还敢听我的跑到这来?” “因为我没你那么笨啊。” “你!” 幻芜轻轻拨开快戳到自己鼻尖的长弓:“指明机关在何处的那字是你写的吧?” 樊晓昙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幻芜摸着小玄的脑袋说道:“很多时候,动物都比人聪明得多。你这般突然出现靠近我,小玄都没有任何反应,就说明它对你是放心的。人总是被所见所闻而迷惑,可它不会,你截住它取信加字应该也没被阻拦吧?” 樊晓昙瞥了眼小玄,见它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看着自己,澄明无垢,不带半分尘世浊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顶。 “可爱吧?” 樊晓昙迅速缩回手,“哼”的一声撇过头。 “你不要总这么别扭嘛,承认一下又不会怎样。你这事吧,其实我冷静想想,无非就是‘身不由己’四个字。毕竟长绝就是凤身之事就算你真不清楚,你也见过他是有翅膀的,可这事你也没说。” 樊晓昙靠在崖壁上,自嘲一笑:“可我引你们来也是事实,此计确实我设。不过……我是想等大祭司把我阿姊放了,就把你们偷偷放掉的。” “樊晓月?她在陆离手上?” 樊晓昙点了点头,眉头皱起:“睡魔一事败露,陆离将罪责怪到阿姊头上,将她关了起来。我跟阿姊,其实都是陆离的棋子,用我要挟她,或者用她要挟我,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幻芜了然,若是两姐妹无法经常碰面,确实很容易用亲缘关系控制住人,因为不知道对方状况到底如何,逃跑或是反抗都不过是将另一方置于死地罢了。 “长绝一直藏得很好,他是怎么知道凤身在祈支的?而且还能被你骗来?”幻芜显然还有疑问。 “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他已经知道凤身就在我身边,让我设计替他引来,他就能放了阿姊。我本想在阿姊出来以后就放走你们的,可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要杀人取血,我只能先把你们放掉。” “他要凤凰血治病?”幻芜咬着下唇,脑子里过了一下残存的疑问。 “祭司殿的人都知道的,他一直很渴望凤凰血,为的不过是长生不死得道成仙之类的罢了。近几年他虽然坐上了大祭司的宝座,可他的身体也不行了,还未享受到权力就要死去,他怎么会甘心呢?”樊晓昙嗤笑道。 “如此。”幻芜不再问了,看了看四周均是高耸的山壁,将此地遮得十分严实,风沙也难刮进来。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樊晓昙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这里曾是我们胡兀鹫的容身之所。在羽族中,胡兀鹫既没有高贵的血统,也不会强大的法术,曾经活得十分艰难,最难捱时就只能捡些别的强族吃剩下的猎物果腹,连残骸腐肉都吃不饱的时候,就只能吞骨头了。” 她笑了一下,脸上并无局促之色:“正因为这样的生存能力,胡兀鹫才能躲过强族侵袭,躲过灾害在大漠中生存繁衍下来,凭着一身蛮力打拼实打实的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樊晓昙看了幻芜一眼:“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些我都没有经历过,吃骨头这种事已经是胡兀鹫融于血肉中的本能了。不过我跟阿姊也没享受过族里的荣耀,我们都是旁支中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嫡系子弟宗族长老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时候想想,听命于祭司殿干那些坏事,不过是我们向族里证明自己的方法,也没有多么的让人无法接受。权力,可以让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仰视自己,实在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 第八十一章 借血 ? 幻芜看着她因为带着湿意而在月光下显得各位明亮的眸子,没有说话。 安慰的话于她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虚情而已:“我就不喜欢权力,只喜欢珠宝,金银玉器也行。” 幻芜直视着樊晓昙的眼睛:“权力什么的,太累太糟心了,而且更迭得那么快我可跟不上。还是金银珠宝最靠谱!我没挨过饿也没吃过苦,我就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樊晓昙听了这话,明白她是在变相的宽慰自己,心里已经软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鄙夷之色:“没志气。” “多谢夸奖。” 樊晓昙:“……” 两人还在这逃命的空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在一旁假寐的小玄忽然高高地仰起头。 “怎么了?” 樊晓昙快步走到缝隙口,往外看:“好似是那些钦原鸟回来了。” 她在原有的结界上加盖了一层,刚收手就听到结界“刺啦”作响,外头的频繁撞击使得整个结界都在微微震动。 “它们是仗着数量多根本不怕死啊!”樊晓昙转过头来,手上的灵力不断加到结界上:“我撑不了多久!” 幻芜也凑过来,看见最外面一层的结界已经撞碎,而新的结界还未结成。 她掏出符箓,口念咒语,将几道符箓分别贴在石壁四方位,外头的撞击减弱了一些。 “我道术只是一般,如此也不过能多挡一刻罢了。”幻芜捏着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它们,应该也不知道谁是凤凰吧?”幻芜问道。 “肯定不知道。”樊晓昙十分肯定,“钦原视力可不好了,靠嗅觉追踪的。这些没脑子的都只是先头兵,确定了位置之后祭司殿的人就会攻来。” “那就好。”幻芜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平静下来,她掏出衣襟里的骨笛。 羊脂玉一样的骨笛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银光,幻芜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摩擦着骨笛两头的尖端。 骨笛一侧是斜面,两支拼合在一起,就成了两头都是斜面,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下意识的认为是某种刺形武器。 幻芜对着月光,将两支骨笛扭了一下,确认笛身上的空都被堵住了。 她右手握着骨笛,走到长绝身边,然后举起手——“你要干什么?” 几乎是在樊晓昙出声的一瞬间,幻芜手中的笛子就插进了长绝的心口处。 饶是做好了准备,幻芜还是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没有鲜血飞溅的景象,可她还是觉得尖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从指间延伸到耳畔,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舔了舔不知不觉已经干掉的嘴唇,慢慢俯身,将另一头尖处对准自己的心口,用手稳住骨笛,狠狠一刺。 疼!幻芜狠狠地咬住嘴唇,却还是闷哼了一声。 幻芜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会让人昏厥掉的那种疼痛,若是平常,她早就晕死过去了,可此时此刻的她却格外清醒。 她双手扶住长绝的双肩,使劲往右一翻,长绝跟她对调了位置,幻芜成了躺在地下的那一个。 这个姿势可以让长绝的血更好的流进自己体内。 因为这翻转的力量,骨笛更深地刺进幻芜的心头,她眼前一花,几乎晕过去。 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幻芜才觉得好了些,她伸着头再次确认骨笛的位置和深度。 一点点异乎寻常的感觉从心口炸开,然后越来越明显,像吞进了一口滚烫的岩浆,沿着自己的心脏血脉烧得自己周身噼啪作响。 还好,并没有多难受,只是热,热得她瞬间就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稳住骨笛的手也不停地浸出汗来,让她恍惚觉得骨笛内部的血都渗出来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笛子的变化,骨笛融合了长绝的心头血,骨头上原本看不出来的纹路也变成了细小血管一样的淡红色。 此时的长绝,仍旧闭着眼,无知无觉无痛无感。他的额发扫在幻芜的脸上,痒痒的。 他们挨得极近,只隔着约莫两个拳头的距离,可这好像是第一次,幻芜在这个角度这么近的看着他。 少年眉心的一点红痕红过心头血,他的眉目似画,那睫毛长得,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去碰一碰。 幻芜清晰地听到血流涌动的声音,像海浪在微风中浅唱。 这声音竟然格外好听,幻芜浸在着声音里,觉得眼前的人好似变成了一朵血红的罂粟花——好看得让人心悸。 樊晓昙来不及思索,调出最多的灵力补上结界之后几乎是半跪半爬着挪到两人跟前:“你要跟他换血?” 幻芜轻轻的摇摇头:“我只是单方面的借他一点心头血。” 樊晓昙瞬间明白过来,有些不可置信:“你想让他们以为你是凤凰……你,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幻芜只是自嘲一笑:“喜欢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罢了,可我,担不起这句话背后的重量。” 樊晓昙不明白,既然都可以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问题不能面对呢? 可她来不及问出口,就听见幻芜说道:“帮我一把,把他扶起来。” 樊晓昙收了收心神,扶住长绝的肩膀,使力一拔,将他直接从俯卧的姿势翻转过来,然后迅速封住他的大穴。 幻芜握着笛子,所以此时那骨笛还插在她的心口,她躺在原地没有动弹。 樊晓昙赶快去看她的情况:“你没死呢吧?” 幻芜张着嘴呼吸,整个人想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已经被汗浸湿了。 片刻后,她抬手拔掉了心口的骨笛,闷哼一声双目一闭,再睁眼时,双眸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她不说话,樊晓昙有些急了:“你,你到底如何了?” “无妨。”幻芜坐起来,胸口还滴着血,可她好似完全感受不到一般,唇角甚至带着笑意:“只是有些热罢了。” 樊晓昙看着这一幕,竟觉得有些诡异,像是鬼魅苏醒了一般,幻芜整个人都带着一些妖异的美感。 而且,她似乎还很亢奋。 幻芜瞬间站起来,动作比以往快了好几倍,她转过头,掏出一个紫符贴在长绝心口:“这个符会暂时隐匿他的气息,接下来,就由你照顾他了,把他藏好,等他醒来。” “然后呢?”樊晓昙下意识地问道。 “然后?然后你就发挥你的魅力呗。” “给我认真点!” 幻芜笑了起来,嘴唇未染却殷红如牡丹,举手投足间带着些妩媚:“别生气啊,我这不也没想好吗?到时候再说吧。” “喂!”樊晓昙见她直接扭头就走,速度还极快,大声喊道。 幻芜没有回头,只有娇软的笑声传来,她瞬间就移动到缝隙处,指尖温柔地一抚,她辛苦结成的结界就应声破碎。 樊晓昙把长绝拖到石壁内侧藏好,飞快奔到缝隙处,就见幻芜竟然飞在,啊不,是悬在空中,她的身后,隐隐浮现出一对透明的翅膀。 说是透明,是因为那翅膀并没有羽毛或者实体,而是只有淡淡的轮廓,不细看的话,或许会觉得那是幻芜周身绽出的光晕。 那对翅膀,似乎是一对蝴蝶翅膀。 樊晓昙还来不及多思索片刻,就惊呆了,因为她看见幻芜似乎只是手指动了下,围在她身边的钦原鸟就瞬间燃起火焰,那火焰像有生命一般,从里移动到外圈,那些巨蜂一样的鸟来不及尖叫一声就化成了粉砾。 “是她!她就是火凤!”赶来的祭司殿部众看到这一幕,纷纷朝着她围拢而来,却不敢靠太近,曾经狠厉的脸上带着惊惧。 幻芜“呵呵呵”地笑起来,又轻又浅,却像一根丝线绞成的利刃,缓缓地绕过每一个人的脖子,在场的人,包括樊晓昙,周身都泛起一股凉意。 幻芜的瞳孔也没了焦距,樊晓昙甚至怀疑,这个人不是幻芜,或者说,真正的那个幻芜已经在凤凰血的压制下沉睡了。 此时此的那人,不过是一只从地狱火海中逃出生天的恶鬼。 她一边笑一边旋转起来,像是在提起无,手中握着的骨笛在指尖旋转,众人眼一花,只觉得脖子上润湿了一片,竟是在瞬间就被割断了喉咙。 “来追我啊。”幻芜一边笑道,一边从包围的人群中杀出一个口子,然后飞身远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如见了鬼一般脸色惨白,然后还是一咬牙,追了过去。 樊晓昙看着这片刻间发生的一切,后背竟濡湿了一片。 凤凰的心头血,只这么一点,就如此厉害吗? 还是……幻芜本身就很厉害。 她摇了摇头,不会吧,不过是一株深谙幻术的草妖罢了,应当是凤凰血在她体内起的作用。 也不知能坚持多久,不过既然那么厉害,应该无事的吧,应该会顺利甩掉那些人,或者是把他们都杀光。 竟然有些担心她,樊晓昙自己都觉得奇怪。 算了,还不如担心阿姊,担心自己,要是今天这事被发现了,陆离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两姐妹的。 樊晓昙侧过头,看着身边还在沉睡的长绝,真想把他晃醒——怎么还不醒啊你! 再不醒,到时候幻芜要是死在外头,可不关自己的事! ------------ 第八十二章 奇怪的方士 ? 胸口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只胖猫一样。 幻芜猛地喘出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一样急促喘息起来。 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夜空,缀着数不清的星子。幻芜一手撑地,慢慢地直起上半身。 衣襟上的已经盖了不少的沙子,随着她的身子直起,滑到她的腿上。 借着月光,幻芜看见自己眼前茫茫的沙漠,一点声音一点人烟都没有,想必是大漠深处了。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身上还有些麻,好像身体都不是自己的。衣服上有很多干涸掉变成褐色的血渍,幻芜可以确定这些血不是自己的。 她只记得长绝的血流到自己心口,她就感觉在大漠正午的烈日下裹着棉被爆烤了七天似的,热得无法呼吸。然后她就像置身于梦境一样,身体很轻地飘了起来,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再追自己,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有些兴奋。 再之后……就没有画面了。 幻芜动了动手指,按向自己的心口处。 “你醒了?”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幻芜因为身体发麻而不觉得疼痛的心口扯了一下。 “嘶……”还是痛痛痛痛。 “对自己还真下得去手呢。”那个声音又说道。 幻芜慢慢地转过身子,才发现她的身后不远处坐着一个人。 那人也背对着她,半趺坐在沙漠里,鸦青色的交领长衫上也积了不少沙子,几乎把两只脚都淹没了。 看打扮并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头上戴着蟹壳青的四角方巾,微微仰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是在看星星。 “你是谁?”幻芜问道,声音虚弱无力。 那男子愣了一下,好像从未明确自己是谁一样。他缓缓转过头来,身子未动,只露出侧脸。 “师父……”幻芜在见到那张侧脸的第一瞬忍不住呢喃道,即便她很清楚那并不是荟明。 周身散发的气质不同,味道不同,背影也不一样,甚至荟明根本不会穿深色衣服。 可她还是下意识的喊了出来,因为那张侧脸,与荟明竟有六七分相似。 听到这声轻呼,他的唇角勾起,这下更不像了。师父笑起来如春燕略过水面一般温和淡雅,而这人笑起来,却有些妖媚,与他这身平凡质朴的打扮完全不相符。 而且他很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幻芜不说话,那男子也未答话,又抬头看了半晌,然后就站起来,直接转过身,好像有些急似的。 “要起风了,走吧。” “啊?”饶是幻芜这般惯常没心没肺的人,也觉得这人真是奇怪极了。 也正是他转身,幻芜才看见他腰间系着双股黄色丝绦,上面绣着八卦阴阳图纹。 “方士?” “啧,”那人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来骗吃骗喝的行头罢了。” 说罢,便快步朝幻芜走来,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就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幻芜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他这么拉着飞上半空。 幻芜:“……!” “啪”一声,幻芜被半扔在地上,差点吃了一嘴沙子。 被像拎破布一样拎了半天,又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饶是向来惜命的幻芜也怒了。 “你你你,”幻芜气得心口突突,却憋不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骂人,你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你有病啊!” “嗯。”那人还是带着笑意,不过眼里却冷淡无波。就说这一个字,让人都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你就不能尊重下别人啊!要动之前说一声啊!” “我说过了,要起风了。” “……你没看到我有伤吗?你就不能温和一点?!” “又不是我捅的。” “……”幻芜无语凝噎,默默抚上心口,默念冷静。 片刻后,幻芜挣着地站起来,觉得还是离这个奇怪的方士远些为妙:“无论你是谁,我都要走了,就此别过。” 那人并没动作,只含笑说道:“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么?” 幻芜抬起的脚突然就固定住了,无法动弹,她心下微惊:“那你要怎样?” 那人缓缓地迈着步子,就像在自己家后花园里散步一样从容且愉悦:“我救了你,也不道声谢吗?” 救了你?那就是说他可能看到我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凭他的本事,把我从祭司殿的追兵中带出来,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哦,那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那人还是没动作,只是踱步。 “我道谢了啊,可以放我了吧?” 那人抬起头来,像看着一个可爱的孩子一般看着她:“我说过你道谢了之后就让你走么?” 幻芜:“……” 她给气笑了,不过既然没本事,就不能硬刚。 “你到底要做什么?” “绑架你啊。” 幻芜觉得不能在跟这个人好好的聊天了。 不过除了没有受到什么恶劣的对待之外,她确实也跟被绑架了没什么区别。 幻芜被放开了,可以动弹,不过只要走出五步,她就会被一股无形之力退回原地,就像周身围了一圈无形的棉花似的。 即便那个方士在闭目调息,或者就是在睡觉,无论他在干嘛,幻芜都很明确,自己走不了。 而且他说完“绑架你”之后,就半句话也没再说了。好像幻芜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幻芜咬着唇,觉得现在的状况还不如从尸堆里爬出来,或者干脆被抓回祭司殿了算了,至少长绝他们还能知道自己在哪里。 想到这里,也不知长绝如何了。天边已经晕开橙黄色,要天亮了啊。 长绝却是在日落时才悠悠转醒,如果昨夜未逃,那此时大概正是幻芜和长绝将被陆离“处置”的时刻。 心口有些微微的痛感,身上倒是很爽利,脉平气稳,想必是水性灵力已经彻底融合了。 “阿芜?”他揉揉眼,让视线恢复清明,可唤出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不对劲。四周清晰起来,这里并不是密室,而是山壁间的一处窄缝。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何事? “阿芜!”他大喊了起来,抬脚走出壁缝。 “醒了?”一个身影从窄缝口探进来,正是樊晓昙。 “阿芜呢?”长绝面上没有一丝惊异,似乎来人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只有眼中的焦急之色透露着他的心绪波动。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樊晓昙一向都非常讨厌被人无视。 长绝半句话也不说,竟然直接抬脚略过自己,作势就要走。 “喂!我问你话呢!”樊晓昙疾步走上前,挡在他的身前:“你难道不应该对我在这里表示惊奇吗?或者生气骂我之前骗了你们?” “让开。”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只有眼珠子微微朝她的方向移了一点。 “我偏不让!”樊晓昙话没说完,眼前就有一团火焰向自己打来,她下意识地侧身退了两步,就见自己原本身在的那个位置已经燃起了火焰。 “你,你竟然攻击我?”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的颤抖,连尾音都尖利了。 长绝直接走过她的身边,边走边说:“你若是不告诉我阿芜在何处,就不要挡着我的路,不然下次我就不敢保证你有没有后退的时间了。” 樊晓昙周身泛起寒意,这感觉和昨夜见幻芜那模样很相似,她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没有再上前。 “这才是真正的你吧?”樊晓昙突然开口说道。 “平日里温和有礼的那副模样,只是在幻芜面前装样子呢吧,真正的你应该就是这样冷酷狠厉的,对不对?” 樊晓昙原本以为他并不会回应,却没想到长绝竟然站住了,然后转过头看着她:“真正的样子?呵,你说得不错,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我确实就这副样子。” “无关紧要……哈哈哈,我对你是无关紧要,不过你呢?在你心心念念的幻芜心里,你又有多重要?!”许是真的被刺激到了,她也很想刺激刺激这个淡漠如斯的男子。 “你不是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告诉你,昨夜白羽来救你们,可是你迟迟不醒,成了他俩的拖累,所以她扔下你,跟白羽逃了,就这样。”樊晓昙说完,带着满足的笑意等待着长绝的回应。 可他并未停下脚步,甚至连停顿也无,他走到入口那处缝隙边,侧头问道:“往那边走了?” “你听到我这般说,竟然不愤怒?就算你不相信,也不质问我一句?”樊晓昙没等到她期待中的愤怒无措之态,反而激起了她的愤怒。 长绝的头多侧了一点,肩膀也侧过来,面上带着一些应付无理取闹的孩子似的无奈又不解之色:“你说的都不是实情,我为何要愤怒?而且,明知你在骗我,我又何必继续浪费时间,再等来另一堆虚言?” “你就那么相信她?”樊晓昙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嫉妒?惆怅?还是苦涩?她也无法表达清楚了。 “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未必相信,可我相信她。”长绝这话说得很轻柔,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暖意,就像幻芜此刻就在他眼前似的。 “可她自己亲口说过,她不喜欢你。”樊晓昙心里好似空空的,却又很重,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撞走了她心里原本拥有的一些期待,却又填进了一些她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 第八十三章 血溅祭司殿 ? “那又如何?”长绝语气毫不在乎,可脸上带着些不耐烦,“我心悦她,唯她一人,这就足够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樊晓昙愣愣地看着他,指了指正前方:“我只见她往那边走了,之后不知道了。” 长绝听罢,直接朝那方向飞身而去,再不回头。 只相信她?只心悦她一人?樊晓昙忽然无声地笑起来,抬手掩住眼中的涩意。 她承认,她未必就有多喜欢长绝,只不过一时兴起,到后来有了心动的感觉,并不算多么深刻切肤的情谊。 以至于说喜欢他,不过也是出于一时的同情,或者恶趣味? 她其实更想看到幻芜的反应,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幻芜就是那种并不把别人真正放到心上的人。 有时候,能亲自绞断两个亲密的人之间的纽带,是一件很能让樊晓昙感到满足的事。 可她显然并没有做到,这两人之间的纽带,比她想象中的更为牢固。 为什么是那个女人?为什么她可以得到这个男人如此深刻的感情? 而她却从未得到过,即便是从自己的亲人处,他都没有得到过这般信任。她嫉妒幻芜,嫉妒这两个人。 她一直觉得这两人很傻,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愚蠢的是自己。 樊晓昙忽然觉得很无力,无力到眼前看到的景象都是黯淡的,让她觉得很无趣。 可身体却像被什么力量推着似的,推着她往长绝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看到长绝立在一座矮坡上的身影时,樊晓昙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跟着他。 难免被羞辱吧?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厌烦,可她还是走了上去。 “我有话……”话到此处就打住了,因为她被矮坡下的景象惊了一跳。 矮坡下是成堆的尸骨,有的散落在四周,有的堆在一起。有人的,也有鸟类的。 成片的血渍浸在沙地里,将沙子凝成褐色的块状,无数蚊虫盘旋其上。在烈日的炙烤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有的尸身还在这边,头颅却飞出老远,那些人脸上还带着惊恐莫名的表情,眼珠瞪得老大,此刻也已成灰白色。 也许他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樊晓昙看了一眼长绝的脸色,见他蹙着眉头,眼神一直逡巡在那堆血肉上。 “你别太担心了,幻芜她应当是无事的。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昨夜白羽确实来了,你们逃出去之后,兵分两路散开了。幻芜带着你躲进山谷里。可是后来那帮人又找来了,我们抵挡不过,她就用那对笛子,就是那对骨笛,你应当知道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到的,她用那两支笛子做成个输血的管子,刺进了你的心口,和她的心口。” 长绝这时才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樊晓昙吞了下口水,继续道:“你心头的血流到她身体里,她就变身了,变得很厉害,那帮笨蛋追兵马上就认为她才是凤凰,追着她就跑了。可是你别担心,她有了你的血之后就变得超厉害,我躲在一旁看了,那帮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想她应该是没事的,想必是藏到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吧……” 她越说越小声,其实她自己也很犹豫,如果幻芜真的没事了,肯定会回来找长绝的,可是她并没回来。 “……兴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反正我这回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随你。”樊晓昙脸上显出几分难为情的神色,看起来很别扭。 长绝看了她一眼,虽然还是很冷淡的表情,但樊晓昙还是感觉到他并没有排斥自己所说的。 长绝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难怪这里有个伤口,原来竟是如此。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有细微的痛感。可幻芜她身子娇弱,在心口处捅一个洞出来,不知道会有多疼? 心好像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沉重得让他眼眶发胀。 “这里曾有两个人。” “什么?”樊晓昙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长绝破天荒地解释道:“这边这些人,只有脖颈处有一道伤痕,而那边那些,却是直接被斩首。” 樊晓昙顺着长绝的手指看过去,确是如此,而且那些被枭首的人数似乎更多:“也许是突然发力了呢?” 长绝摇摇头:“武器不同,发力点也不同。” 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包括发力的方式、角度、着力点等等,即便是受到外界影响或者是情绪变化,人在用身体做出反应的时候总是比思绪的反应更快。 那些被抹脖而死的人,创口平整,但仍旧可以看出来是借助了工具造成的,但那些没有了头颅的伤口,整个创面都非常平滑,就像是直接被风切断了脖子。 樊晓昙颔首:“确实,没准是有人路过帮助了她。” “在祈支。我们也不认识其他的人……”长绝突然陷入了迷茫,幻芜到底在哪里? “去找找白羽吧,也许她去找白羽汇合了。” 幻芜此时正在街上闲逛,不对,应该说是她身不由己的被人带着闲逛。 伤口很痛,痛得让她有些后悔,干嘛脑袋一热就捅自己,也许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呢? 现在还被这个怪人拉着遛街,说是拉着,是因为幻芜的手上被那人套了个绳索,但是旁人看不见的绳索,另一头被他牵在手里。 所以此时此刻,幻芜就是确确实实的正在被“遛”。 “我又不是狗!”她也曾反抗过。 “要不我牵着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士显得非常开心,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可幻芜还是从他那轻快的步伐里感受到了。 “你看,我特地为你准备了马车。”方士从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表情就像是在等待表扬的小孩子,“你这伤势,也非常让我苦恼。” “你不告诉我要去哪里,我是不会上车的。”幻芜梗着脖子。 “你听过哪个坏蛋绑人的时候会告诉别人自己的目的地的?” “那你总该告诉我绑我干嘛吧?我可没钱……你不会是看上我的美貌了吧?” “……你可真有趣。”那方士显然被她的厚脸皮震慑到了,“我不过是要你去帮我取个东西。在东西拿到之前,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拿到之后呢?” 方士舔了舔嘴唇,盯着幻芜的眼神像毒蛇盯着猎物:“谁知道呢,如果你惹怒了我,兴许我就直接把你宰了。我可是很记仇的哦。” 幻芜咽了咽口水。 “还有,你身上的那条蛇……” 幻芜捂着袖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如果它再乱跑被我逮到,我可是最爱喝蛇羹了呢。”方士又舔了舔嘴唇。 在这一天里,小玄曾被幻芜放出去通风报信,可幻芜放心的笑容都还来不及收回,小玄就被她提着尾巴扔回来了。 一人一蛇彻底老实了。 算了,即便是长绝找来了,想必也打不过他。 “好,我跟你去,我答应你拿到东西前不会再跑了。不过……要想我安分地跟着你,我也要你帮我做件事。” 方士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玩味地问道:“哦?何事?” “我要你杀了祭司殿的大祭司,陆离。” “可以。”幻芜没想到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就像幻芜的要求不是杀人,而是切个萝卜那么简单。 他甚至不问任何缘由,眼睛都没眨一下,看起来十分的……淡漠。 或者他早就料到我会有这样的要求? 方士……幻芜似乎想到了什么。 幻芜脑袋里充斥着很多片段,她正努力地把某些画面连在一起。 身前的人停下后,她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建筑正是祭司殿。 这么快?她并未觉得有加速啊,那人就是以溜达的速度,竟在片刻后就让她置身百里之外了。 幻芜长着嘴,心里十分震惊。 “你要跟我进去吗?”方士显得十分有礼。 “我可以待在外面?你就不怕我真跑了?” 他云淡风轻的表情,显得幻芜就像个傻瓜:“我认为你是想看到这件事情的结果的,不是吗?” 幻芜抿着唇,显然被她说中了。提这种要求,无非就是要解决掉长绝的后患,至少在祈支,没人还能再打他的主意。这样,她才能走得安心。 方士笑了一下,直接就抬脚迈上台阶。 “你是何人……”大殿门口的侍卫正要阻拦,可话都还没问完,脖颈处就炸开了血花。 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嘴唇的形状保持着说话的样子,可人已经身首异处了。 幻芜没反应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假象。 方士脸上还带着笑意,甚至身上都没有溅到一滴血,他就像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而这路上只有他一人悠然信步。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就像在轻抚花朵一样,指间只是略过身侧虚无的空气,他没有停下脚步,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往前。 “什么人?”别处的侍卫围过来,还是同样的下场。 “噗呲”、“噗呲”……幻芜只是听到这样的声音,有节奏地充斥着耳朵,这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她耳朵发疼。 “等等!你停下!” ------------ 第八十四章 血腥屠戮 ? “住手!”等幻芜的嘴里可以发出声音的时候,祭司殿前已经倒下了十几具尸体,白玉的台阶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幻芜眼睛被刺得发疼,血腥味让她不能呼吸,她疾步奔上台阶,朝着方士的背影边喊边跑。 幻芜心中的惊怒盖过了她的恐惧,她直接拉住方士的手臂:“我只是让你杀了陆离!我没让你杀那么多人!” “我答应帮你杀人,可我没答应你只杀一人。”他单臂揽着幻芜的肩膀,离她极近,幽暗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若我在杀死陆离前就被那些人杀了呢?” 他回过头,缓缓地扫视着那些围在远处根本不敢靠近的侍卫,他们犹如看见地狱修罗一般惊恐莫名地看着他。 侍卫们互相推搡着,却无一人再敢上前。 “不会的,他们根本杀不了你!”幻芜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一放手他就大开杀戒。 “世事难料,他们那么多人,都举着兵器冲着我,若我不再他们靠近我之前就把他们杀死,岂不是给了他们杀掉我的机会?”方士一边悠悠地说着,一边斜眼看着幻芜,眼波流转颇为妖媚,“若我死了,谁还能解你忧愁?” “既然你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势必要承担这个选择所造成的后果。就像他们,既然身为护卫者,必定要做好护主而死的准备,都是一死,不如我早日成全他们,说不定还能早日投个好胎,来生不必再为人卖命了,岂不是更好?” 话音落地,最前排的侍卫纷纷吐出一大口血了,倒在地上瞬间就死了一大片。 剩下的人吓得不知所措,大多数直接扔了兵器,大叫着“恶鬼!妖魔!”四下逃窜。 “为仆不忠,只想着自己逃命,死了也要下油锅地狱,不如我来帮你们!”方士大喝一声,伸出手一挥,逃窜的侍卫就像被大刀砍中一般,血肉横飞。 明明离得很远,幻芜却觉得那些鲜血全部淋到了她的身上。幻芜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 方士大笑一声,踩着一条血路就走进了正殿。 谬论!全都是谬论!幻芜心里咆哮着,迫使她大口大口喘气。 幻芜虽为妖,却从未亲眼目睹过如此血腥屠戮的景象,她一面强迫自己不要去注意那些身首异处、肠流肚破的尸首,一面哆嗦着站起来。 等她踏进正殿,这里的景象也不比外面好多少,一些长老和低阶的祭司惨死在殿中,这些人里还有幻芜认识的祭司遨,他双目圆睁着倒在地上,似乎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死亡就已经降临到自己头上。 “生者必灭”即是生者必有一死,出生、生存、死亡,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 虽心中早以明白这种道理,但幻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戚,她伸手拂过遨的双眼,为他合上了眼睛。 一路追到后殿,所见无一活口,幻芜已经麻木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传来,幻芜循声追去,见方士背着手站在一片尸首之间,听到幻芜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头来。 “若你再拖着我多说几句,这人可就要跑了。”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看着遍地尸身就像看着蝼蚁一样淡漠,衣不染尘,连鞋面都没有溅上一滴血,在这炼狱一般的景象中他就好似是须弥天上救世的神祗。 可他,明明就是恶魔。 幻芜低头一看,才注意到地上躺着个人,此人虽身穿麻衣,可幻芜还是认出来了他正是陆离。 他的双腿自膝处被砍断,只留下两个圆形的血洞还在往外流血,还有隐约可见的白骨和垂在外面的断筋。两只被斩断的小腿有一只直接掉落在陆离的脸侧。 他看着自己的断脚,双目暴突,涕泪流了一脸,紧紧咬着嘴唇一边挣扎着后退。 方士瞥了幻芜一眼,她的脸色不比陆离好多少,“就是此人吧。”并没有等幻芜的回应,他就已经抬起手来。 “你,你竟然……”陆离见他暴起杀意,一脸惊惧,同时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愤怒。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身子就自右肩至左腰被斜砍成两半,头肩部倒在地上,血流如柱,可他的剩下的身子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坐姿立在原处。 鲜红的肺叶和白色的肠子露出来,流了一地。 幻芜捂着嘴,忍住不叫出声,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她转过身沿着原路狂奔出去,直到跑出祭司殿的大门,看不到血污才停下来,弓着身子大口喘着气。 低下头的时候,她才看见自己的衣襟上有血,那是她自己的伤口渗出的血迹。一看到这红色,幻芜就立马尖叫起来,她扯着自己的衣襟想撕掉这一片血迹,可她越用力,血流越多,撕掉外衣的衣襟,里衣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手上都是血迹,幻芜看着血珠顺着自己手掌的纹路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幻芜是在一阵摇晃颠簸中醒来的。 随着晃动,眼前有光亮时隐时现——那是马车的车帘。 原来自己正在马车里,幻芜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恢复了清明。 心口的伤很疼,想必是又裂开了,她用手肘撑起身子,艰难地靠在椅背上,然后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 片刻后,才恢复了气力,抬起右手抹了抹额间的汗。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记得自己是晕了过去。她苦笑了一下,此刻的冷静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慌乱。 曾自诩为从容冷静的心性,不过也是未经大事罢了,真正看见那般景致,自己还是难逃心魔。 她抬起一只手,举在眼前看了看,上面干干净净,已经没有了血迹,想必是被擦干净了。 不过身上还是那件被自己扯破了的衣服,里衣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掀开看了一眼,伤处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凝结的血块暂时止住了血而已。 不见有任何处理过的痕迹。幻芜看了看车帘外隐约可见的那个鸦青色身影,垂了眼睛。 看来只要自己未死,那人虽不会杀我,却也不会管我。 也好,一想到那双手为自己清理伤口或者换衣服,她就忍不住作呕。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何身份。 前路堪忧,可她很庆幸,长绝并未找来,不然以那人的狠毒的心性,长绝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要面对这个恶魔,再好不过。 幻芜闭上眼睛,身上的伤痛和疲惫,让她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幻芜是被吓醒的。她直接坐起来,伸手捂住眼睛,才渐渐忘掉梦中的那双眼睛。 陆离临死前那双惊惧交加,饱含绝望之色的眼睛,一直在梦里狠狠地瞪着自己。 “啧,这般胆小。”方士的声音,他并不回头,还是背对着她看着夜空。 幻芜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天空,已经不是大漠里满幕的星子了,而是透过树木茂密的枝叶间或冒出的青白色月光。 原来,已经不在大漠了么……身旁燃烧的柴枝“噼啪”一声,爆出火星,幻芜才回过神来。 伸手抚上心口处,还是很疼,因为失血,她觉得从伤口处冒出的是阵阵寒气。 “你再不救我,我就要死了。”幻芜看着方士的背影,慢吞吞地说。 “你以为我没救过吗?”方士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不满又有些颓丧的表情,“你这体质,伤口竟然不会自己愈合,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给你止住血的。” 幻芜拨开衣领,果然血是止住了。 “有没有药?” “没有。” “那有没有干净的布?” 方士直接转过身,摊开手显出一副无赖样:“没有。” 幻芜看着那张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定然无法将他和那般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系到一起。 “那你撕块布给我。”幻芜指着他的衣服,一脸坦然。 方士看着她回以讳莫如深的笑容:“怎么?不怕我了?” “怕你有用么?还不是会被你捆着绑着带到你的目的地去,与其害怕得一路让自己活在惊恐焦虑之中,耽误病情,到时候要是没了气力帮你做事,你更要生气,说不定会直接杀了我,不如我先按捺下心中的恐惧,等你放了我再怕也不迟。” “不错,这般惜命,真是尽得荟明的真传。” 幻芜瞪大了眼:“你知道我师父?” “这个问题可真蠢。既然能找你做事,自然是对你有所了解的,不止了解你,还要顺便了解了解你的亲友,”他顿了一下,玩味地看着幻芜,“自然就有与你相依为命的师父。” “不对,你的口气,像是与我师父是旧识。”幻芜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说谎与否,需认真观看他人的面部表情,哪怕一个小小的颤动也要看到,这是幻芜在织梦识人的过程中渐渐发现的。 “哎呀,”方士微微捂住嘴,“一时嘴快,失误失误。” 这般说,就是并不否认了,可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再没有其他话。 幻芜此刻迫切的想要了解眼前之人的身份,她想了想,然后说道:“你还未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接着说,“你如此了解我,可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未免有失礼数。” ------------ 第八十五章 堕仙 ? 幻芜注意到,这个方士虽然阴狠毒辣,可举手投足间还是十分优雅,随时都要保持干净自持的模样,平日的做派更是一副有度有节的样子,甚至在她晕倒之后还不忘为她清洗了双手,伤口处的衣襟并没有被整理过,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出于守礼。 这种人想必是被礼仪教养熏陶已久的。这些习惯除非刻意去掩饰去修改,是很难改变的。 不过显然他既没有掩饰,也并不打算改变。 “如此,”方士颔首,一只手顺了顺衣摆,“确实是失礼之举。” “我叫既明。”说完之后,他似乎自己也愣了一瞬,然后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些嘲讽的意味。 “既明。”幻芜喃喃地叫了一声,这个名字若说是跟自己的师父当真半点关系也无,那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的智商了。 幻芜抬起眼,再次端详那张与师父相似的面孔——他的鼻子比师父略高些,嘴唇也更薄,但眉眼很相似。 看到此处,幻芜才发现那双眼也在盯着自己,不过……与其说是盯着自己,不如说是透过自己在盯着某处。 “既明?”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既明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看着幻芜,然后笑道:“很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如此情状,还真是让人窘迫。” 他瞬间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状态:“别猜了,我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跟你那清贵的谪仙师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呢?我与他不过是同族而已,幼时曾在一起学道,不过像他那样高贵的出生,未必能注意到我这个生存在边边角角的小人物。” “你是龙族?”幻芜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的师父真身乃龙族黄龙氏应龙,在“四象”青龙殒灭后,应龙一族属于支系繁多的龙族中最高贵的一支了。 “我不过是只角龙罢了。”这声音听起来有很复杂的情绪,玩味?讽刺?萧瑟?幻芜一时难以分辨。 “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也就是说,既明是蛟化的龙,属于“化”,乃成龙的第四种形式。 龙的出生分为“胎”、“卵”、“湿”、“化”四种。某些时候即便不是最高贵的那一支,若能一出生即为“胎”,就说明该幼龙在出生时就已经比“卵”生的幼龙多出千年的修为,以此类推,“化”龙是从其他形态通过后天修行成为的龙,乃是最低的等级。 法力修为非常高的龙族,即便是只蟠龙或是雨龙,也有可能生出“胎”生的幼龙。 非常看重血统的龙族,在众神湮灭之后,变得越来越注重“出生”了。 修为灵力非常重要,所以龙族大多都十分勤勉刻苦,法力高强,为的是能生出“胎生”之龙,这样的幼龙一出生,就会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有最好的师父教导,拜入最好的师门,一生坦途,等待自己的,无非是凌驾于众仙之上的崇高地位,甚至得到一方神位的尊荣。 荟明就是胎生的应龙,只不过他一心钻研医道,之坐上司药之职,负责滋养天地间所有药灵,所以他才会遇到自己。 幻芜可以想象,幼年的他必定是所有人目光聚集的焦点,有崇拜尊重,必定就会有艳羡或者嫉恨。 她打量着既明,既明便回望着她。既明的眼眸幽深,令她无法看到真切明了的情绪。 “怪不得,你那么厉害。”幻芜只好如此说道。 “是吗。”并不是疑问的语气,更像嗟叹。 想必是付出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吧,未曾亲身经历,说再多也不过是妄言。 可是……这么高深的修为,想必早就该飞升仙籍了,可他的做派,比起仙人更像是魔道之举。 “因你之故,倒让我想到些长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了,算是回礼,你不是要巾子么?”既明伸手解开头上方巾的系带,“衣服就不撕了,我还不想像你一般衣衫褴褛的。” 衣衫褴褛?也太夸张了点吧……幻芜刚刚垂头,就见一方蟹壳青的巾子盖在自己腿上。 “多谢……”抬起头的一瞬,幻芜愣住了,只因她看见了既明解开方巾后露出的额头,眉心处有一黑色菱形印。 黑色眉心印,是堕仙的标志。 眉心印,是入了仙籍的标志,颜色形状会因自身属性而不同,一旦升至神位,便会成为金色,一旦堕入地狱道,便会成为黑色。 这种印记乃是天道给予的标志,不因自身意志而改变,纵使再高深的修为,也无法更改抹去。即便是削去额间皮肉,也会重新显现在新生的皮肉上。 既明头戴方巾,想必是为了遮掩这个印记。 “算了,我还是还给你吧。”幻芜把方巾递给他,“这般高调,十分惹眼。” “我们要去的地方杳无人烟,也不必再遮了。”既明并不伸手去接。 幻芜也不强求,转过身,用方巾擦去糊在伤口上的血渍,没有水滋润,擦起来十分疼痛,幻芜自是要龇牙咧嘴一番。 实在擦不掉的,幻芜也不强求了,把脏掉的方巾叠了几叠,垫在伤口与衣襟相接处按了按。 “你即是草妖,怎么不会治愈术么?”既明看着她这个样子,打趣道。 “没听过‘医者不自医’么?一个道理。”幻芜并未抬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答道。 “真是特别。”既明这句话说得极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长绝和樊晓昙找到白羽,是在祭司殿附近的戈壁上。 白羽身上带着点轻伤,长绝摸脉之后确认并未大碍,樊晓昙便用蛮力把他叫醒。 说是蛮力,其实就是响亮的一耳光。 白羽被打醒了之后,竟然没有半分恼意,只是两眼发直,就像失了魂一般。 “你怎么了?”“可曾见到阿芜?”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听到这句话,白羽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长绝:“见,见到了。” “在哪儿?” “祭司殿……”白羽说出这话的时候表情快要哭了。 长绝见了,心下一紧,转身就朝祭司殿飞去。 “别去!”白羽喊道,当然并没有喊住长绝。 樊晓昙看着他的模样,心也提了起来,不会这么短命吧? 这般想着,也转身飞向祭司殿。 “哎哎!”白羽无奈地站起来,顺了口气,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白羽在后殿找到两人,他只有逼迫自己不去看四周,逼迫自己不去大口呼吸才敢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长绝问道。 “我昨天在约定好的长生殿那里等了小芜姐一整天,也没见到人,直到今天也没出现,我就担心你们是不是被抓到了,就偷偷潜回祭司殿查看。”白羽歇了口气,保持视线平直,才继续说道:“我一到这里,就见到外面都是尸体,吓了一跳,等我飞进后殿,也就是这里,我才看到一个男子,正在杀人。” 说到这里,白羽忍不住抖了一下,脸上也带着惊吓之色。 “那阿芜呢?”长绝抓住他的肩膀,语带焦灼。 “我就是在这里看到她的,那个男人砍断陆离的的脚之后,就没有了其他动作,好像在等人一样,然后……小芜姐就进来了。” “我看到他们俩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个男人就杀了陆离,就这么一挥手,陆离就被切成两半。”白羽回忆起那个画面,下意识的闭了闭眼,“我离得太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小芜姐看到人死了,忽然就跑了出去,我当然就跟着出去了。” “小芜姐跑到外面,似乎被吓到了尖叫了起来,然后就晕死过去了。我正要上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出来了,抱起小芜姐就要走,我刚跟上去,他就回头看着我笑,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白羽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樊晓昙看到这场面也愣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他没有杀你,是他认识你吗?” 白羽摇头:“不认识。” 长绝放开了白羽,皱着眉头思考起来:“他长什么样?或者有没有什么特点?” “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们大一些,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可怕……” 樊晓昙打断他:“还有呢?” 白羽皱着眉头思索:“外貌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那装扮,很像个儒生,啊不,像个方士。” “方士?”长绝似乎想到了什么,“翾飞曾经说过,当初教他血咒唤醒公主的不就是个方士吗?” 白羽当时也在场,他也想起来了:“对!我也记得。那,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樊晓昙点点头:“祈支这个地方,巫师多但方士之类的很少会来,我觉得很有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白羽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小芜姐被这个可怕的方士带走了,他会不会对小芜姐做什么……不好的事啊?” 番晓昙瞪了她一眼,然后说道:“方士这么明显的人,要出入的话城门处定会有记录的,就算被他躲过,也定会有人见过他吧?我们要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打听打听?” 长绝此时也是在强迫自己冷静,可脑袋还是一团浆糊一般,没了阿芜他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走!先去城门口!” ------------ 聚木 ------------ 第八十六章 咒术 ? 长绝离开辉羽城已有两日。 那日他们三人到处打探,一番形容后,倒是有很多路人摊主说见到过一个气质不凡的方士,身后跟这着个小姑娘。 “那个方士打扮的男人可惹眼啦,我们几个摊主都见到了呢,不想注意都不行!他倒是悠悠哉哉的,买些东西还都很和气呢!” “小姑娘嘛,倒是一脸不太开心的样子,身上好像还有病还是什么呢,脸色也不好!就乖乖地跟在方士后头走呢,看起来也不是很亲密。” “知道知道,那个方士还买了一辆马车,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至于城门口,只有一个方士的入城记录,却没有出城的,也没有类似的马车出城。 樊晓昙:“只有这一个,那必定是同一个人了!也许他们不是从这边离开的!” 白羽十分不忿:“小芜姐一定是被那个臭方士逼迫了才会跟着他!” 长绝沉吟了半晌才说:“那些摊主说,见到他们是白日午间时分,而你说在祭司殿见到人,已经是午后了。” 白羽:“对呀……那就是说,他们俩是之后又回到祭司殿的,回祭司殿干嘛?” “有没有可能……”樊晓昙瞟了长绝一眼,说道:“他们就是去杀人的,我是说,杀陆离。” 长绝没有答话,因为他心中也是做此想,阿芜让那个方士去杀陆离,可他却杀了那么多人,所以阿芜才那么难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那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为了自己。长绝的心口又痛了起来,可他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了。 樊晓昙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很清楚自己的意思,又开口道:“方士之类的,修习道宗,讲究修正其身,一视同仁,有求才有取。我觉得幻芜应该是用什么条件跟他交换了,所以那方士才会……咳,我的意思是幻芜在那人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人想必也要幻芜帮他做什么,不然也不会带她走,还帮她做事。” 白羽再迟钝也明白这话中的宽慰之意了,白羽看了她一眼,心里奇道:这丫头莫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竟然会安慰别人了? “要离开辉羽,还有哪里可以走?”长绝问道。 樊晓昙:“那就只能从北面走了,那边是没有关卡的,因为那个方向是不会有人进来的。” “为何?” “那个方向,一直往北,都没有任何人烟,因为那边是死灵之境。” 天上一直下着小雨,雨不大,却整整下了一日了。 坑坑洼洼的泥地被雨水浸得十分湿滑,鞋子也被湿透了。其实掐个诀就可以御水,但长绝显然没有这么做。 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额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雨水就这样结成一小股顺着头发流向脖颈,再流进衣领内,格外的阴冷。 长绝一瞬不瞬地盯着路面,在其间尽可能地分辨车辙的印记。 掐诀御水,就没办法那般集中精力去看痕迹了,哪怕是一些细微的痕迹,他也不能错过。 而且他发现,踏入这个所谓的“死灵之境”,再催动灵力就没有往常那么轻松了。 灵力还在体内流动,可是催发起来尤其耗费心神。这也无妨,不过是恢复到以前凡人的那般状态而已。 很早以前他就暗自立誓,哪怕是血肉之躯,也要护得幻芜周全。上穷碧落下黄泉,去不了的地方他也非去不可。 行至一座山前,车辙印就此消失了,半分踪迹也寻不见。 长绝站在山前,仰头看着那座山。 这山并不高,圆圆的像一个倒扣着的碗,也可以说,像一个放大了百倍的坟包。 此时这座山已经被雷电劈得一片焦黑,土蹦石裂,只能大概分辨其形状。 山上或高或矮的树木都被劈成焦炭,杂草灌木之类的都被烧毁。若是没有这场雨,恐怕这山还燃着熊熊大火。 长绝爬上山坡,在一堆东倒西歪的残木之间找到一棵看起来被劈得最严重的,露出地面的树根延绵数丈,看起来至少也有百岁了。 原本高大的树干被劈成数块散落在四周,长绝蹲在地上,在这些炭块一样的木头中间翻找着什么。 “别躲了。”他还是蹲在地上,像是对着虚空说道。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被拦腰劈断的树桩下站起来,好像在给自己壮胆一般,咳了一声。 “你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我哪有跟着你?”那人正是樊晓昙,长绝从辉羽离开向北之后,大概半日的功夫,樊晓昙就跟上来了,“我只是好奇这个地方,所以才过来看看罢了。” “你不是说进了这个地方就是入了死门,绝无生者么?”长绝还是没有抬头,不过他好像找到了什么,手中拾起一片残木正在细看。 “是,是啊,可我还不是听长辈说的,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呢?不过看起来,的确像没有人的样子啊……”樊晓昙独自说着,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便讪讪地住了嘴。 “你在看什么?”她早就习惯了,倒也不是很难堪。 长绝手中是一片黑漆漆的木块,大概有小臂那么长,樊晓昙看了看,并不觉得有异。 “这里有个符咒。”长绝答道。 “符咒?” “你没有系统地修习过道术,自然看不出来。” “哦,”樊晓昙是个要强的性格,要是换做别人,少不得要争上几句,可换了长绝,她竟觉得就是如此一般接受了,“那这是什么符咒?” “不知道。”长绝思索了一番,确定自己确实没见过此咒,“不过,我猜测,大概是和此处降下的天谴有关吧。” “天谴?” “这里那么大的地方,却只有这一处山体遭到如此重的雷击,少说也有八十次以上。” 樊晓昙闻言,四下看了看,才道:“对啊,我就说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 “这就说明,此地有什么在这里引雷,将雷击都集中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想大概就是这个符咒的作用了。” 樊晓昙恍然大悟道:“要是不引的话,雷追着你打,八十几道还被给劈成灰啊。可是,这符咒这么厉害啊,竟然能将雷劫引到一棵树上,这不就是瞒过天道了吗?想必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做的吧?” 长绝扔掉石块,皱眉不语。显然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个方士,究竟是何人? “你还要往北走吗?”樊晓昙拉住他,也不管他喜不喜了,语气有些急:“这里不过是入口处,就如此……阴森,再往里走就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了,也许是冰雪,也许是火山,或者……总之就是很难搞就是了。” 长绝回到原处,环视着四周,似乎再查找什么。 “你也找不到可以追踪的痕迹了,再往里走根本就没有方向,只是浪费时间!”樊晓昙见他不答话,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她的个头比幻芜还矮一些,只能仰着头直视长绝的眼睛,“我跟你说吧,死灵之境就是个没人管的地方,六界之中无法容身的妖魔鬼怪,比如怨念不消无法投胎的怨鬼、没有自己思想却失去了主人的尸鬼、或者不在生死簿上的残魂等等,都会被驱逐到这个地方来,也没人知道这个地方是怎么出现的,什么时候就存在的……” “我这么说你懂了吧,这里就是一些你想都想不出来的怪物,也许已经存活了亿万年的怪物们栖身的地方,一旦进去,想再出来就难了!你也感受到了吧,这个地方的阴气如此强烈,怨气甚至比阴司地府还要重,这说明那些东西在告诉你这是他们的地盘,越到里面灵力被压制得越厉害,甚至到完全使不住来的地步,到那个时候不就只能任人宰割吗?一只小鬼也会咬死你的!” 樊晓昙一口气未歇地说完,然后就死死地盯着长绝看,想从他脸上看到一分犹豫的神色。 “我知道。”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转头走了。 见他直接就走,樊晓昙反而愣住了:“你、你不找啦?” “找。”长绝踏着来时路往回走一步不停,“不过在进去之前,我还要去找个人拿件东西。” “我跟你去!”樊晓昙不假思索地说道。 “白羽都这么忙,只能留在族内,如今祭司殿遭此大难,你还这么悠闲?”长绝这话虽不是直接赶她走,却也表达了“你应该去做自己的事”这样的意思。 樊晓昙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跟白羽不一样,陆离死了,钦原不成气候,这祭司的位置只怕要重新回到双睛鸟手上,他是继任人当然跑不掉。可我不同啊,陆离死了我们两姊妹反而自由了。阿姊我也找到了,有什么事她去做就好啦。我就是闲人一个!” 樊晓昙像只麻雀一样围着长绝叽叽喳喳:“我不管!我就是要跟着你,你不准我也会跟的!你放心,我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我不会捣乱的。而且我也可以出一份力啊,幻芜要是死了,我还跟谁去抢你啊?” 长绝停下来,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我,我的意思是,我也是想去救人的,多一个人更好吧……” 长绝脚步不停,樊晓昙只能在后面快步追,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打定主意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的时候,听到前方之人传来一句话:“随你,要是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 第八十七章 天谴 ? 幻芜抱着膝盖坐在马车里,半句话也没跟既明说,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了大半天了。 因为她十分生气,同时也感到一阵阵阴冷的寒意满身直窜,她非常明白,这是一种恐惧感。 原因还是一天前发生的事。那晚知道了既明是堕仙的身份之后,她十分惊愕,同时也清楚了既明身上为何总有那种似有似无的邪气,也明白了他那种狠辣的做派出于何处。 成为了堕仙,就是堕入了邪道,根本原因就是滋生于内心的邪气不去抑制,而是遵从于心魔触犯了天条,从而被惩罚进地狱道。 源源不断地魔气只会从心魔滋生,心智扭曲,做派也会越发狠厉。 幻芜不是在给既明滥杀无辜找理由,只是明白了,这人确实就是恶魔。 心魔人人都会有,但区别就是如何面对如何选择,既明历经千辛万苦修得正道,却甘心堕魔,他也是个可怜人。 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滥杀无辜就是大恶之举,幻芜是永远无法认同他的所作所为的。 可即便那是,幻芜也只是惊愕而已,委曲求全,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又不是什么铮铮傲骨的君子,虚与委蛇一下,忍耐一下,赶快去完成他要自己做的事就好了。 人在恶魔身旁,还是保命要紧。幻芜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因为强弱对比就摆在那里,实在不用以卵击石,她还不能这么白白送命。 如此想过之后,幻芜就跟着既明上路了,还是老样子,既明只在外间赶车,幻芜坐在马车里面闭目养神。 然后马车忽然就停下了。 “怎么了?”幻芜还是十分担忧这个像爆竹一样的堕仙,会在什么不经意的时候搞出什么幺蛾子。 既明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似在思索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嘴角泛起笑意。 幻芜一看见那笑就觉得惊悚,忙不迭地跟着看天:“是要下雨了?” “唔唔,”既明晃了晃脑袋发出两个尾音上扬的音节,“是雷劫。” “啥?” “天谴,懂了吧?” 幻芜心道:还好还好……不对!“劈你啊?” 嵇明看着幻芜笑得十分惬意:“劈你。” “我是听你的吩咐才杀人的,伯仁是因你而死,我不过算个从犯。” 幻芜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可现在这么清楚地被他直接说破,幻芜还是滞了一下。 没错,是我造的杀孽。“可是,我还没有飞升,没有仙籍啊……” “不是只有仙人才会遭天谴的,凡人也会,只不过是死后的事了,即便是活着的时候遭了报应,那也能归为因果循环之类的。但你为妖已经修道,就像是预备仙人一样也会有所记录的,造了业障也要挨雷劈。” “那怎么办?我不是想逃避责任吗,我会认罚的……但是我不能现在就死啊。”幻芜一脸忧愁,她从来不敢犯错,就算雷不劈她,师父也会劈死她的,所以她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心里各种念头涌出来,但似乎都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谁说挨雷就会死的。”既明无所谓地说道。 “那是你啊!”眼看头顶上的那片阴云越来越厚,渐渐已经听得到雷声,幻芜揪着既明的领子就晃:“你是堕仙!挨过多少雷了!我可一次都没挨过!” “要不你帮我挡挡吧?”幻芜此刻充分地发挥了厚脸皮的本能。 既明抱着手看她:“这话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我,我不管!咱俩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幻芜死死地抱着既明的胳膊,“我就死拽着你,到时候劈我你也躲不过!” 既明晃了晃手,幻芜就跟只蚂蟥一样整个脸都贴到他胳膊上了。 有些想笑,但脸上却先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已经好久没有人敢这般靠近他了。 他遇到的那些人,不是怕他就是厌恶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想杀死他,即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弃他如刍狗。 有谁如幻芜这般缠着自己的时光,是多久之前了? 好久好久了吧,久到他都恍惚了。 可那又如何?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了。 眸色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幽深:“我是有办法可以避过这雷劫。” “我就知道你有!” “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佛陀,我帮你可以,不过我可不能白帮。” “明白明白……你想要啥?”幻芜怯怯地看着他。 “还没想好,你就记着你欠我一回就行。什么时候要你还,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幻芜看着他那张阴险狡诈的脸,默默吞了下口水。 跟他这样的人交易,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阴云堆积,渐渐变成黑色,已有银龙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幻芜急得要死,但既明还是悠然自得的样子,背着手在山间左看看右看看。 他在一棵高大的槐树前站定:“你多大了?” 虽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幻芜还是老实答了:“十九。” 既明:“……从生出灵识开始算起。” “三百来岁了吧。” 既明撇她一眼:“那这棵树就足够了。” 幻芜一头雾水,还不等她说话,既明就抬起手伸向幻芜的头顶。 幻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一头青丝就散了下来,头顶的银簪已经握在既明手中。 “我的……哎!”既明动作很快,抓起幻芜的手就用银簪在她的手指上扎了一下。 既明没有用符纸,直接用她带血的银簪在树干上写写画画,幻芜仔细看了,这符她没见过。 符画完了,既明举着簪子,转过头看她。幻芜下意识地捂手,就觉得头皮一痛——“嗷!”她的头发被既明拔了几缕。 既明看她那个样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得逞的笑意,看得幻芜又是一阵恶寒。 他把那几根头发缠在簪子上,然后往树干上一按,幻芜也没见他使多大力气,那支簪子就深深地没入树干里了。 黑云越来越近,幻芜紧张道:“这就完事了?” “本来还有几个步骤的,”既明甩着袖子就下山了,“但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如此了。” 幻芜赶紧跟上,没见到树的四周已经泛起一圈圈黑色的气息,像树藤一样攀在槐树上。 既明直接将马车也弃了,带着幻芜步行。 幻芜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找了个年岁修为跟自己差不多的代替品,替自己挨雷。 可毕竟本尊还在这呢,幻芜看着那笼罩在山顶的黑云,使劲往远处奔,尽量跑远。 既明看着她那样子,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曾经也在这天道惩罚下惊慌无措疲于奔命的自己。 虽然他不会死,但身受雷劫,皮开肉绽的滋味,却生不如死。 身子一轻,幻芜被既明提着后领飞上半空,迅速远离了那座山头。 幻芜对这种姿势感到万分不满,但“轰隆隆”的雷声已经在身后响起,然后越来越大,震得幻芜的耳朵“嗡嗡”直响。 幻芜捂着耳朵,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但一道一道的银光还是能透过眼睑炸在脑中。 她的心砰砰直响,比“噼啪”炸响的雷电声轻不了多少。 万幸的事,那雷声并没有追着自己来。 既明忽然停下来,幻芜也落了地。 既明回头看着远处雷电交加的那处,看了幻芜一眼:“你真的只有三百岁?” 幻芜一边哆嗦一边点头,白着脸看着雷劫劈下。远远望去,那山头整个都在冒着黑烟,火光熊熊烧着了大片山林。 天谴就是这般威力。几道雷落下了?幻芜数不清楚,她只清楚,如果真的让自己挨,三道雷下来她就死定了。 缓缓地松了口气,可内心深处却泛起更多的忧虑。那天劫怎么办?长绝他……要怎么办才好? 幻芜一脸忧愁,没发现既明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幻芜没注意,他可注意到了,那雷劈的不止是那棵被他用了咒术的树,而是整座山都遭了雷。 荟明的这个小徒弟,还真是有趣得紧。 “我有件事想问你。”既明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幻芜的声音响起,刚刚还怕得要死,这会儿的声音却十分平静。 既明挑眉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翾飞的血咒是不是你教给他的?”幻芜一边抚着自己手指上的伤处一边问,就是这个伤口让她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串在了一起。 翾飞?这个名字……既明似乎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 “是啊。”他十分爽快地就承认了。 幻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祭司殿搞出来的那些事也是你告诉陆离的?” 既明点点头:“差不多吧。” 幻芜看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一种深切的寒意爬上后颈:“睡魔也是你的杰作?” “那个家伙啊……不是,那只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因人的恶意溜出来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幻芜死死地盯着他,眼里透露出来的情绪既明十分熟悉。 那是一种愤怒、惊恐与怀疑交杂的眼神。 既明自嘲一笑:“翾飞想唤醒公主,问我有什么法子,那我就告诉他咯;陆离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势,问我怎么办,那我就教他方法……就这样。” 幻芜摇了摇头:“你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然呢?你觉得我能在这件事里得到什么好处吗?” ------------ 第八十八章 新冤家聚头 ? 好处?幻芜被问住了。 原来没有解开的疑问因为既明的存在而明朗起来,可他若才是操纵一切的人,那他究竟图什么呢? 祈支的一切都似乎跟他没关系,权势地位?他需要吗? 他需要……他需要的不正是自己吗?而自己,此刻已然在他手上。 其实如果只是自己的话,他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定还有什么是幻芜此时没能想到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没有再跟既明说过一句话。 既明折纸为马,画符为车,又弄了一辆马车来,载着幻芜继续行进在这片杳无人烟的土地上。 幻芜的脑子一团乱,唯一能让她明确的,就是既明这人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不可测。 就像在黑夜中独自前行的时候,身后一直被一双眼紧紧盯着,本以为还可以侥幸逃脱,实际上却早已被毒蛇缠住了双腿,难以逃脱。 幻芜原本压抑着的恐惧、迷茫、无助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害怕的啊。 她想起以前置身险境的时候,好像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有长绝在身边。 好想他……若是放在之前,她是万万不会承认这种情绪的吧? 生辰的时候长绝送她那个丑丑的泥人,其实她自己偷偷地戳过,一戳那泥人的心口,那泥人就会说:“我想你,你想我吗?” 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羞赧不假,可心头那一丝萌发的甜意,也不是假的。 幻芜苦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真正直视内心的情谊吧。因为她需要这种情感,赋予她勇气。 没人能陪同她在暗夜前行了,那么就昂起头,大步前进吧。 长绝此刻要去的地方正是荼梦谷,他的速度飞快,樊晓昙根本追不上他。 一晃神的功夫,前头的长绝就不见了踪影。 长绝一回来,就一头扎进霖淇燠的院子,找了一圈人却不在。 这人又跑哪儿去了?长绝回忆了几个霖淇燠爱去的地方,一个一个找。 此时同样着急的还有一个,樊晓昙绕着荼梦谷打转——好不容易追上来,怎么又丢了?! 专注于找人的她没注意到斜下方的树丛里忽然弹出一颗石子,“啪”一下直直地打到她的脑袋上,樊晓昙被敲得头晕眼花,直接掉进树丛里。 “中了!”一个赤色的身影兴高采烈地奔来,“今晚可以加餐啦!” 樊晓昙被霖淇燠掐着脖子拎了起来:“哇!好大的肥鸡!” 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肥鸡!樊晓昙虽然头晕眼花,还被捏在一个吃货的手心,但心中那熊熊的傲气却丝毫未松懈。 怎奈脖子被掐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奋力扑扇着翅膀——“哎呦,还挺活泼好动,肉一定好吃。” 樊晓昙:“嘎!” “难道是只鸭子?”没错,在霖淇燠眼中,两只爪子一对翅膀的生物,不是鸡就是鸭。 樊晓昙眼前发黑,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霖淇燠蹦蹦跳跳直奔厨房:“青猗!我要吃脆皮鸭!” 未等到青猗回话,两人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 “长绝,你怎么……” “淇燠,青鸟是不是在你这里?”长绝记得荟明曾给过霖淇燠一只青鸟,可以寻找幻芜的踪迹。 “在啊,怎么?”霖淇燠一头雾水。 “小姐呢?”青猗伸着脑袋,没看到幻芜的身影,这让她生出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阿芜她不见了,”长绝抿了抿唇,“我回来就是借青鸟好找到她。” “什么?!你把小姐弄丢了?”青猗瞪大了眼,手中的大勺“哐当”一下砸在地上。 长绝没有反驳,本质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确实把阿芜弄丢了。 “发生什么事了?”霖淇燠一愣,手中捏着的“晚餐”就掉到地上。 没了束缚,樊晓昙变回了人身半躺在地上咳嗽,长绝这才注意到她原来被霖淇燠抓住了。 “怎么又变成了人了?”霖淇燠嘟囔着心里又空了一块。 “她是祈支羽族,同我一起来的。”长绝解释道。 樊晓昙缓过劲来,才觉得脑袋疼,她看向身边的红色身影,一下就跳起来:“就是你!竟敢偷袭我!” “谁让你在我头顶鬼鬼祟祟的乱飞?没把你当歹人一箭射下来已经不错了。”霖淇燠到嘴的鸭子飞了,心里也非常憋屈。 “你!强词夺理!”樊晓昙一把抽出鞭子,冲着霖淇燠就甩去。 将将甩到霖淇燠脑袋前,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别闹了,办正事要紧!” 长绝带着几分怒气,原本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暂时收了火气。 樊晓昙噘着嘴,一脸不忿地紧挨在长绝身边,时不时的还偷瞄着长绝。 青猗看在眼里,越看越冒火:“好啊你,我把小姐交托给你,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要好好保护小姐的?现在你有了新欢就把小姐丢了?!” 被冠以“新欢”头衔的樊晓昙突然被点名,暂时有些懵。 “青猗,你误会了,我同她并无瓜葛。” “那你把她带回来?喧宾夺主啊?”青猗瞪着樊晓昙,就像瞪着话本里那些挤走原配的恶毒妾室。 “她是……”长绝话还没说完,就被樊晓昙截了:“是我自己跟着来的!怎样?!” 这颐气指使的样子,跟青猗脑袋里的恶毒妾室完全就是一个样啊!青猗已然脑补出了一出让读者唏嘘不已,让她气到七窍生烟的宅斗大戏。 “怎样?”青猗一把抄起她的铁勺,直接就往樊晓昙脑袋上抡:“我就让你看看欺负我家小姐会怎样?!” 樊晓昙未料到这个丫鬟装扮的女人战斗力如此汹涌,抱着脑袋只顾着奔命。 “哈哈哈哈哈!”霖淇燠看得十分开心,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趣味是他快乐的源泉。 “哐”一下,青猗觉得手指都有微微的震感,那个女人还在自己五步开外瞪圆了眼睛看着她,那她打中的人是……“啊!你的伤!”樊晓昙看见长绝挡在她身前,那勺子就敲在他的心口处,惊呼出声。 长绝却面不改色,只是垂着眼看着青猗,语带歉意:“青猗,弄丢阿芜是我的过错,但事情确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青猗原本只是一时气恼,也没想到真的会打到人,顿时有些讪讪:“那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绝捡了重要的事向霖淇燠和青猗简要地捋了一下事情经过。 听完这些经过,霖淇燠难得一见的严肃起来,不过青猗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小姐还受了伤?还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走了?!” 长绝颔首,面上带着难见的惶惶之色。 “你你你,我要宰了你!” 樊晓昙一把拉住她:“你讲不讲理啊?又不是我们捅的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樊晓昙!”长绝喝住她:“你够了,无论如何,阿芜都是因我受的苦。” 樊晓昙一脸委屈,嘟囔道:“那么凶干嘛?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么……” “好了好了,”霖淇燠拍拍青猗,“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人,青鸟一直在我这儿,我也跟你们去。” 樊晓昙十分不满让这个十分骚包还说自己是食物的人跟着,但看长绝的脸色,终是没有开口。 他们还没弄清楚那个“方士”是什么来头,也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在这之前,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长绝巴不得霖淇燠来帮忙,安抚了青猗,并保证一定会安全找到幻芜之后,三人再次前往祈支。 “要是小姐少了一个头发,我就宰了你!”遥遥传来青猗的大喊,惊得樊晓昙一个趔趄。 这荼梦谷……真是个凶残的地方。 三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入了祈支境内,在往北去,又回到了死灵之境的入口,步行入内。 “这地方怎么阴森森的?”霖淇燠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 “少见多怪。”受各种条件影响,人总是会对某些人怀抱着莫名的厌恶,樊晓昙对霖淇燠显然就是这种感觉。 穿得那么艳丽,她看不顺眼;吊儿郎当的做派,她看不顺眼;还有一石之仇,她现在脑袋还肿着个包呢,此仇非报不可! 即便还不能报,日常打击嘲讽总是不可避免的:“这地方叫‘死灵之境’,当然冷。你这种山谷里的火鸡想必是很难感受得到吧?” “这就是‘死灵之境’?”霖淇燠语带兴奋,脑海里对这个传说中的地方产生的好奇盖过了想要怼人的冲动。 “你知道什么吗?”长绝问道,他此时十分需要更多信息来了解这个地方。 “传说四方都有神魔之力都不能及的地方,比如你父亲曾经镇守的东极之地,就是为了关押法力高强又罪大恶极的魔物所单独辟出的地方。那些厉害的魔物跟神明一样,都是由天地所生,即使肉体被毁灭,元灵却不能摧毁,只能在自然之力下殒灭,在此之前,就只能镇压封印。” 霖淇燠一边抬头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一边说道:“这种地方都是自然形成的,多都是极凶极阴之地。可像东极那样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被天界接手了,成了仙族关押魔族的牢狱。但传说中位于北地的‘死灵之境’却属于暂时没有外力干预的地方。传说这里没有结界,只要你找到了,想进来就可以进来,所以很多被自己族内驱赶或者不容于世的人、妖、魔、乃至仙人,都会来这个不会被收到异样眼光或者区别对待的地方生活。” ------------ 第八十九章 禁术 ? “怎么听起来还有点美好的样子?”樊晓昙也暂时忘却了“报仇大计”,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很多事情都是听起来美好而已。”霖淇燠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死灵之境属极阴之地,原本就能对这天地间极阴之物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尤其是盘桓在阴间或者人世不愿意离开的怨灵,这些魂魄要不就是心愿未了渐渐生了执念,要不就是满含怨气成了恶灵,它们下不了黄泉,于是就来到这里。这么强的怨恨之气,无人能坦然承受,即便天界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也无力接管。整个死灵之境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在源源不断吸收世间所有的怨念,要是什么时候承受不住爆炸了,或者是怨气够强催生出什么邪物,想一想就是件可怕的事。” “要是如你所说,那为什么还总是有人进来,不怕被吞噬掉么?”樊晓昙本能的想否认这样的假设。 “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人们总是会有侥幸心理的。”长绝突然开口说道:“有一个地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恐怖邪恶的地方,可总是会有一些人,觉得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能去一个可以包容自己舔舐伤口地方,还是很吸引力的吧。” “嗯嗯,一定是这样的。”樊晓昙忙不迭地点头,跟对霖淇燠的态度完全是三九三伏之差。 霖淇燠敏感地发现,这个小丫头对长绝有意思! 哎呀,真是个撬墙角的不成?霖淇燠好歹也是幻芜的发小啊,再看长绝,就有了小狗护食的心态。 “即使遇到什么怨灵邪物,若对方没有敌意,就装作没看见继续走就是了。”长绝对两人说道。 樊晓昙:“若是对方有敌意呢?” “先解释一二吧,如果还是不行,先走为上,走也无法,就只能全力对敌了。咱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全自己,最好连伤也不要受,保证找到幻芜并把她安全带走,能避免的争斗就避免吧。” “好!”樊晓昙毫无意见,基本上等同于长绝说什么就是什么。 霖淇燠看在眼里,心道不妙。再冷漠的少男心天天被这种充满爱意百依百顺的少女之爱捂着,也会动摇的吧? 这样下去幻芜就算找回来了,到嘴边的小凤凰也被……嗯,不明鸟类拐走了。 可是霖淇燠无论怎样挡在两人之间,也会被樊晓昙钻了空子挤进来,还要忍受她的明脚暗肘,自己的肋骨都被她拐青了。 说道寻人,三人也进展缓慢,青鸟一入此地,不知怎的灵敏度好似也下降了很多,它要上上下下的找很久,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到此刻,他们与幻芜已拉开约莫五日的脚程。 幻芜与既明,此时已经离开了那一整片树林,往更北的北方前行。 幻芜颓丧了一日,第二天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敌不动我不动,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此时打草惊蛇更会让自己深陷险境。 而且,她现在也很需要从既明那里得到一样东西。 越往北边,天气越冷,土地被冻得很硬,马车走起来倒是平坦了很多。 可那种毫无缓冲的颠簸还是让人腰酸背痛,尾椎骨一下一下地打在木板上,让幻芜深切地体会到即使没有“针”也“如坐针毡”。 能用法力变马车的话,就不能变个舒服点的吗? 肉体疼痛总是能让幻芜忘却胆怯,激发出她的搏命心态。 “到底还要走多久?!”幻芜钻出马车,“我告诉你,我受不了了!” “不想坐就下来走路。”既明披着厚厚的狐毛大氅,懒洋洋地靠在车门边上,不需要他来赶马车,这种法力折出来的马自己会前行。 幻芜银牙一咬,直接从行进的马车上跳下来,虽然马车速度不快,但她还是摔了一跤。 “笨手笨脚的。” 幻芜虽然明白他这句话用在自己身上没什么错,但被看不顺眼的人这样说,还是让她心有不甘。 幻芜爬起来,迈着大步就往前走,一直走到马车前面,才放缓了脚步。要是余光里瞥见了马的脑袋,她再加快步伐往前走,如此这般,竟也行了几里。 既明眯着眼看着前头那个倔强的身影,有些好笑,有心想嘲弄一番,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趣,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番景象,倒像是既明在跟着幻芜走了。 幻芜小宇宙爆发,持续力量却堪忧,咬着牙走了五里,她就真的无力了。 脚酸腿麻,唯有呼吸间冷冽的空气能让她清醒。 走了这么久,心口处也不觉得疼,幻芜发现这个地方她待得倒是蛮自在的,对比起看上去有些萎靡的既明,她倒是越发精神了。 看既明裹得密不透风的打扮,就知道他好似很冷,可幻芜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身心舒畅。 当然,该累还是会累的,脚该痛还是痛。 既明夜间是不赶路的,总会找个地方休息,幻芜也算有个台阶下,终于不用再走路了。 看来既明是真的很冷,燃起了个格外大的火堆,幻芜背对着火堆,脱下鞋袜看脚……果然是起泡了,右脚上的水泡直接就磨破了,左脚上泡还是白白的,看得幻芜心烦。 拿手指戳了戳,好疼!更心烦了。 “自作孽。”既明幽幽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他也有什么烦心事,连语气都不善起来。 “多管闲事……多吃屁。”幻芜此时也非常不好惹。 既明:“……粗俗。” “自讨没趣眼遮屎。” “……” 既明不吭声了,幻芜觉得自己胜了一回,心满意足地爬回马车睡大觉。 马车外的既明忽然捂着唇,肩膀也微抖,好似是在笑。 这几日,幻芜都没有见到月亮,莫非这地方看不到月亮?饶是心里有疑惑,但仍旧无法阻止每月十五的来临,好在幻芜记着日子,离十五还剩三天。 她抚上袖囊,里面的乾坤袋里才藏着那副绣画。 因为这次来祈支不知道会花费多长时间,幻芜就把那副画带出来了,本想着有机会还可以绣一点,可此时在既明身边,大概是没那个机会了。 不过十五那日要怎么解决自己身上的寒气也是个问题。 想着想着,幻芜就睡着了。这一夜睡得好不错,第二天醒来,竟然连脚也不怎么痛了。 跳下马车踩了踩,确实好很多呢。幻芜本来还在开心,见既明不知从何处回来了,收敛了笑意。 “走吧。”既明没说其他的,坐回车辕,好整以暇地问道:“还走吗?” 此走非彼走,幻芜心知肚明,脚虽然好了吧,但之前的痛可不是假的。 小女子能屈能伸嘛,“等我屁股坐疼了再走。”幻芜抛下这句话,就钻回了马车里。 今天走得比前几天快些,幻芜探出脑袋,憋了好几天的话终于是说出口了:“嗯,那个,你那天转嫁天谴的法子,可不可以教我?” “教你?”既明掀开眼皮,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还打算干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成?” 伤天害理?这话用在你上自己身上还差不多。幻芜默默腹诽,当然没有说出口:“我可不敢,但虽说我无心,但也许总会有什么被牵连的时候吧,或者情非得已的时候……” 她越说越没底气,只好坦白:“其实吧,我是觉得我早晚也会渡天劫的吧?反正都是雷劈,要是我被劈死了不就白费了几百年苦苦修行,我是想以防万一嘛。” 既明撇她一眼:“你想成仙?” “我怎么也是司药仙君的弟子,总不能永远当只妖灵吧。” “做妖有什么不好?非要做那什么劳什子仙人。”既明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语气冷硬。 幻芜早就想到了,毕竟成了堕仙,想必既明成为神仙的那段日子应该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事,所以他对仙人没有好感他也是理解的。 “诶诶,不讨论这个原则问题,我只是想多学点东西傍身,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幻芜不能跟他展开讨论,无论说什么这个话题必然都会让他不喜。 既明仰着脑袋看着虽有亮光却不见太阳的天空,缓缓说道:“天劫跟之前的天谴责罚是不同的,毕竟是升仙的第一道关卡,所以更为严格。雷劫有几道,有多狠,都是根据你的修为原型而定,外力不可改变。” “不,不能转嫁吗?” “既然都到了天劫降下的时刻,想必你的修为也到了可以应对的程度了,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 “可是,没准修为就是达不到可以应对的程度呢,不就死定了吗?” 既明并不答她的话,转过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幻芜觉得好像那双眼能看透自己一样,微微转头看向前方。 “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能转嫁。”既明忽然笑着说道,一双眼都眯起来,看起来好像很好说话似的。 不过幻芜里了解,那是狐狸看见猎物即将上钩时欣喜的眼神。 即便知道前路不可回头,她也只能往前走了,反正她本来就无法回头了。 “那要如何做?” “要想躲过天劫,只能使用禁术。” ------------ 第九十章 雪山 ? “禁术一旦使用,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既明不知想到了什么,好像很开心。 “我从没想过回头。”幻芜说完就咬了下嘴唇,眼睛却十分明亮。 “行,大体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是想把自己的天劫转给别人,不能随便找棵树或者找个活物了。首先你们两人的修为要相似,至少都要到差不多可以升仙的程度了,这才是瞒过天劫的第一步。之后呢,你们两人必须精血气脉相通。”既明这话似未说完,但他住了口,颇为玩味地看着幻芜。 “啥意思?” “意思就是,双修和合,达到阴阳互溶之境。” 作为修习过道宗的幻芜来说,“阴阳修合”只是一种修行法门,虽然深知这点,但被既明这么看着,修为定力又不在那个境界的幻芜,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当然了,也不一定非要如此。” 幻芜:“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讲话也是很累的,我需要歇口气啊。” 幻芜:……你赢了! “行此禁术,也可用心头血作为交换。”既明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终还是转头看向了天空。 “心血相融,命运相交,不分你我,生死相接。”他缓缓地吟诵这句话,像是不带半分感情吟诵的经文,可断句之间愈发拖长的尾音,在这空旷的行路上回响,又成了感慨落花一般颓靡地吟唱。 一时寂静无声,幻芜只能听见呼啸在原野上的风声,穿过自己的鬓发,不知会携带着什么话语抚向另一人的耳畔。 “难吧?”就在幻芜出神之际,既明带着一丝欢快的意味说道,好似之前那个老者一般缓慢的语调并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一般。 幻芜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又问:“然后呢?” “之后嘛,就是写符念咒的事了。比起前两个条件,最后一个不过复杂了一点。要想找到与自己心意相通还愿意为自己挡劫受罚之人,才是最难的。” “是啊……”幻芜随声应和,半晌后又问:“那要是我的天劫被别人挡了,之后再飞升,天劫的威力还是一样的吗?” “自然,我说过了,天劫是根据修行者自身的条件而定的,弱者就弱,强者当然也会强。轮到你飞升的时候,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既明侧头看着幻芜一脸怔愣,又加了一句:“不过能多争取些时间,多修习一点就是一点吧,至少不会太狼狈。” 之后幻芜就没发声了,安静地连平日里抱怨舟车劳顿的嘀咕声也没了。 就在既明自己都有些不习惯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幻芜的声音幽幽传来:“这个禁术,能教我吗?” 既明了然地笑了一下:“与上回一样,我不白帮人,当人也不会白白把这种法门教给外人。” “有什么条件?” “之前你就欠我一回,这次嘛,似乎我都不必提什么条件,为了得到此法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我对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了吧?” 既明用一种成竹在胸的眼神看着她,可幻芜眼下的心境,的确说不出个“不”字。 她用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的眼神瞪着他,也只有这样才能她还有情绪尚能自主了。 “不如你做我的徒儿,那我定是把各种秘法都倾囊相授,也不需要你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了,如何?” “我有师父了。”幻芜没有半分犹豫就拒绝了,因为她看得出既明说这话也不过是逗弄自己罢了,并不是真心想收她为徒。 既明撇撇嘴,露出了几分她经常在白羽脸上才能看到的表情:“无趣,无趣得紧!” “那你教是不教?” “不教,你能奈我何?” “那我只有天天央求你,直到你厌烦为止。” “我要是真的厌烦了,说不定就把你直接毒哑,不能说话并不影响替我办事。” “那我就捅死我自己,或者把我自己捅到半残废!”幻芜发现,唯一能威胁到他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既明并不担忧,眉梢还带着春融冰雪一般的笑意:“首先,你不会的,因为你惜命,你这般爱惜自己小命的人,不会真的捅死自己,顶多就是唬人;其次,你还怕痛,真到半残废,你下不去这个手;第三,你没有武器。” 这话说完,既明就像个爱戏弄小姑娘的世家子弟一般,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狡黠与光辉直视着幻芜。 幻芜愣了一下,再次把眼前之人心思深沉狠辣无情的性格忘在了脑后,可马上就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别被他迷惑。 就在这样双重的心绪起伏下,她反而平静了,用一种特比认命的语调说:“是啊,我什么都没有,小命也在你手中,除了腹诽赌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以诚心向你讨教。最终能得到还是不能得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平静的接受。” 如同命运之船,艰辛自己终将驶到终点,如果遇到躲闪不及的倾覆之危,也要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平静。 既明面无表情,对她这般平静好似带着些隐隐的怒气,半晌之后,他又说:“看我心情吧。” 这就是道路没有完全堵死的意思,如果她能找到既明想要的东西,也许他一开心,说不定就会告诉自己呢。 以前的幻芜总是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真的处在“坏”境地之时,却又总是生出阳光向上的情绪来。 “还有希望的”、“事情没那么糟糕”、“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些曾经顺口安慰别人的话,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些话对当事人起不了什么作用,真正能安慰到的,其实是说出这种话的自己。 对比起那些自己见到的,更为悲苦的生命,重复着带有希冀的话,像念咒一般想牢记在心底,才能撕开生命困苦之壁,将那一点遥远的光芒掬在眼里。 这一方旷野好似无边无际,萧瑟荒凉得只能听到风声。幻芜在这里,却忽然觉得平静,好像瞬间摈弃了一切,接受了这个凄惶不安的自己。 直到目之所及的荒芜颜色,终于被一片皑白替代。 “翻过这座雪山,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既明拢了拢银灰色的狐皮大氅,微微仰头看着那一片连绵的银带。 这座雪山并不是特别地高,但其绵延的气势,却比恢弘的城阙更甚,就像隔绝着这头和那头的天然屏障。 幻芜也仰头看着,忽然对山的那一边生出几分好奇来。 他们一路行来的这片荒原上并没与任何霜雪覆盖,但在不远的前方,竟然能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屹立,那些夹带着些许冰雪寒意的风打在脸上,让幻芜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可越不真实,越引诱着人靠近,仿佛走到跟前,就能用一根手指触碰到虚假的温度,来证明自己是多么的明智。 但是有了这座雪山,倒好像能成为她的遮掩呢。在雪山上拖到十五,就能把那些寒气无声无息地化在冰雪中了吧? 不过退缩不前更符合她的性格,所以幻芜立马颓丧起来:“别啊,我爬都爬不上去。” 既明对这种抱怨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吹,马车和马瞬间就化成粉砾消散在空中。 “跟上。”既明率先迈步走向雪山,幻芜看着他的背影踏入山峦,竟生出几分悲壮的意味来。 幻芜怔愣一瞬,赶忙跟上。 在幻芜进入雪上的第二天,长绝三人也到了雪山跟前。 眼前之景也让他们生出了虚幻之感,但微张的下颌还没收回,长绝就已经埋头钻进白色世界了。 今日就是十五,他的心情越发焦躁,但唯一的表现就是紧蹙的眉心了。 他的眉心红印也因为皱眉,折出水波样蜿蜒的形状。 这山看起来不高,爬起来却没完没了,明明知道只是翻过一座山头而已,一旦踏进这片白色中,就好像与之融为一体了。 就连在山下看着平静安详卧鹿一般的雪山,待爬过山腰后,也变得喧嚣起来。 昨夜幻芜和既明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休息,身下都是冰雪,幻芜最后竟然抱着膝睡着了。 既明还是一如既往地抬头看天,幻芜起先陪他看了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幻芜只能认为,这或许就是他发呆的习惯、调息的方式或者他就是作孽太多而在时时关注雷劫的迹象? 不过,除了那日在祭司殿,既明就没再做任何幻芜认为的大恶之人应有的举动,至少他对自己还算温和。 有时候如果不是他那一点眉心印,幻芜甚至都要忘了他是堕仙的事实了。 这样的人究竟有怎样的过往你呢?幻芜心里隐隐生出好奇,但她也很清楚,这些好奇只能埋在心里。 既明此人,终究是让她胆寒的。 第二日天明又向上攀爬,越高风越大,幻芜四肢也不知是不是风雪的缘故,在白日就已经十分的僵硬了。 连眼皮都十分重,很多时候,她都只能眯着看前面那个像在散步一样悠闲的背影,然后咬牙跟上。 寒冷的感觉却要轻很多,还是因为外在冷与内在冷交织让她麻木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到了一种感知不到温度的状态,有时候甚至无法感到风。就像周身有一个无形的结界一样把她包裹起来,除了迈步困难之外,她倒不觉得有多难受。 ------------ 第九十一章 幻雪灵 ? 幻芜深知,对她而言寒气不是最痛苦的,释放掉就好,麻烦的是之后没有长绝,她必定会倍感煎熬。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雪国度,那般脆弱的时刻,说不定会被冰封在这里。 不过最要紧的是打发既明,想不出借口,不如就装糊涂。 “既明。”幻芜朝前喊了一声,既明并没有回头。 “既明……”风雪太大了吧,幻芜又喊了一声。 前面的人始终没有反应,就那样不疾不徐地走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完全没有改变的动作和步态,甚至连发丝吹拂的频率也是一样的,幻芜停下来,那人还是与自己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此刻,幻芜已经明白,眼前这个“既明”是个假的,或者说,暂时还只是个幻影。 至于真的那个,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或者早就走远了并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跟上来,或者他也被某个幻影诱骗了,以为自己就在他身后。 对于幻芜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高明的幻术,不过对别人就不一样了。 模糊的视野、肆虐的风雪、刺骨的寒冷,还有那几乎隔绝一切的风声,这些改变五感,降低灵敏度,让人恐慌迷茫的手段,都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外在条件。 不过一想到既明现在也许正被耍得团团转,她竟然生出几分窃喜来。 本来也走得累了,幻芜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用像其他受困于幻境中的人一般默念《清静经》之类的清明灵台,幻芜只需扫视四周,闭眼再睁开,幻境就破了。 还是有风,不过没有那么大,眼睛也没有睁不开的沉重感,虽然没有日光照射,一颗颗细雪在不同的角度总会有一处折射出流光。 眼前的一切,细微可知,变幻才是真实。 既明不在,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她的右手已经按在袖囊处,或许在这无人的雪国,她可以继续完成她的绣画。 幻芜咬下唇,还是松开了手。这幻影不知是何人,在这个不明确的环境里,既明也不知何时会出现。 身体上的反应还可以用病痛掩盖,但绣画……她不敢冒这个险。 直到此刻,幻芜才第一次想起了荟明。因为这幅绣画,她才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毕竟她做这个最初的原因,就是为了他。 她忽然发现,在这段时间里,自己感到彷徨迷惘害怕的时候,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他——那个曾经在她生命里如海上明珠一般的存在,曾经无比依赖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她心跳加快,灵台却犹如被雪水洗过一般清明。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占据着她生命中所有“唯一”的男人,就像此刻从指间溜走的雪花一样,仍旧无比美丽耀眼,可她即便抓不住,也不再觉得遗憾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然后笑容逐渐扩大。 此刻她再回忆起初见的画面,如玉般的手指拂过紫藤柔嫩的花枝,露出山水一般清隽的侧脸,点漆的笑眸望向自己,不再有心悸一般的钝痛感,取而代之的是顺着他青丝落下的粉白花瓣,轻柔绵软地融入心头。 已有什么东西在此刻,被幻芜悄然而又安稳地珍藏在过去里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踏风而来。幻芜几乎是在第一眼还未看清容貌之时就认出了他,少年人一身赫赤色深衣,就是当初在秋长镇自己拔草为布做的那件。 纷纷扬扬的雪花绕过他的脸庞,好像不忍沾染上去一样轻轻地从他身前就分开了。 少年人眉眼如昨,清澈明媚得就像春雨后含着雨露的海棠,眉心一道红痕,与刻在心上的痕迹一致。 幻芜怔愣了片刻,随着口中溢出的名字,她笑着站起来。 “阿芜!我终于找到你了……”长绝向她伸出手,幻芜也笑着,似乎马上就会扑向那个怀抱。 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向那个伸出手,一道淡蓝色光华飞过,来人瞬间被冻结成冰。 幻芜收敛了笑意,对着虚空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生活在这里,想必是不怕冻的吧。” 话音一落,眼前那个被冰层冻住的身影瞬间散开,冰晶像缓慢坠落的花瓣一样定格在空中,被风一吹就消失无踪。 又如同水面被风吹动一般,那处渐渐幻化出一个高大的影子。那是一个白毛黑面的兽形怪物,似猿似熊,难以分辨。 那怪物开口说话,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这里?” “在下幻芜,我要翻过此山,到对面去?” “你过不去的。”那怪物长着大嘴,又突然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声音却变成雄浑的男子音了:“我喜欢你,留下来陪我啊。” 声音低沉,但语气却很娇俏,幻芜怎么听怎么奇怪。 “可我有事在身,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同行的朋友,不知在何处?” 那美丽女子的容貌又变了,成了个样貌普通的中年妇人:“那个笨蛋啊,还在幻境里呢。他没有你聪明,不好玩。” “你想要有人陪你玩啊?”幻芜站不住了,又坐下,含笑看着眼前那个变幻莫测的身影。 “对啊对啊!”中年妇人脸上显现出一种孩童般兴奋的神情。 “在那个笨蛋清醒之前,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说既明是笨蛋,还能得到共鸣,让幻芜这个长期被压迫的人倍感喜悦。 那妇人又变成了雪怪的模样,手舞足蹈十分开心:“那我多困他一会儿!” “嗯嗯,那我也可以多休息一下,不用被他逼着赶路了。”幻芜转了转眼珠,微蹙了眉,说道:“可这里风雪太大,我身体又不太好,你能带我去个隐蔽点的地方吗?” “可以啊,我知道一个地方。”雪怪蹦跳着向幻芜走来,巨大的手掌向她伸出来,“我带你去!” 幻芜看着眼前那只黑皮白毛的大手,指甲尖利如兽,顺着那手掌向上看,高大足有十尺大家伙睁着一双赤红的圆眼看着她。 幻芜又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眼前大概是怪兽小腿的位置,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一点。水纹波动,雪怪的身影变成雪花散在风中,而她的手指刚好点在一个额头上。 那是一个五、六岁男童的样子,塌鼻小眼,脑袋却很大,额骨的位置都是凸起的,就像在脑袋里长了个肉瘤。 那只伸出的小手上,也长着六根手指。 “啊!”小孩子大叫一声,缩回手捂在脸上,好像是不愿意让幻芜见到他的脸。 可那属于孩童的一双小手,根本挡不住他与瘦小身体相比可以说的“巨大”的头颅,他紧闭着眼睛不看幻芜。 “不是说要带我走吗?”幻芜的声音轻柔地响起,“这里很冷呢。” 没有听到惊恐的尖叫声,没有听到眼前人急促地跑走的脚步声,小童微微地睁开一只眼,那个叫幻芜的女子还坐在原地,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 他放下手,睁着不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因为前额凸出,压迫着小童的眉骨,使得他的双眼开阔,眼尾也向下垂,即便没有表情,看起来也有些可怜。 也许只有幻芜觉得可怜,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样的小孩只怕是诡异可怖的吧。 所以他宁愿幻化成雪怪的样子向你伸手,也不愿意露出本来面目面对你。 幻芜没有催促他,却也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小童却以为她是厌烦了,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我这就带你去。” 幻芜牵住那只小手,费力地站起来,她走得缓慢,小童也放慢脚步。 那双手很小也很冰冷,幻芜垂眼看着小童的背影,小小的身板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灰黑色棉衣,一双布鞋也满是补丁。看来这孩子应该出身贫寒,再加上奇异的相貌,生前一定过得很辛苦。 没错,生前,这个小男孩早就死了。 满是怨气的亡灵不散留在这雪山上,还能变幻各种样子。雪山这种地方很难生存,利用旅人绝望恐惧的心里织造幻境的,应该是一种叫幻雪灵的妖物。 这种由死在雪山中人而催生出的妖物,十分难得,多在常年积雪的雪山上出现,没想到这里也有,还是个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幻芜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知是因为脑袋比较重而耷拉着,还是因为不高兴而耷拉着。 “我叫……福生。”小男孩犹豫地说,似乎自己也在回忆,“对,福生。” “福生。”因幸福而生的孩子吗?取这样的名字,想必是父母希望这个孩子能幸福吧。 “很好听的名字,不像我的名字,一场梦幻,终归于无。”幻芜有些感慨。 福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恍惚,笨拙地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听,跟福生的名字一样好听。” “嗯!”幻芜又笑起来,福生见她笑了,才开心起来。 福生领着幻芜到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还挺深,似乎还有人生活的痕迹。 或者说,是动物生存过的痕迹,因为这山洞四周零散的丢弃着一些残骸,还有石块都有被打磨过的痕迹。 这山洞约莫十余丈,最里面比较开阔,有一个宽阔的石台,石台上躺着一具巨大的残骸。 脊骨像人一般微弯,但骨骼比人更粗更大,手掌脚掌也很大,对比起来,脑袋就显得比较小了。 “这是……雪怪的尸骨吗?” ------------ 第九十二章 重逢 ? “雪怪?”福生迷茫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称呼很陌生。 “嗯,就是你变出来的那个大个子,白白的那个。” “嗯,他叫阿白。”福生看了那具骸骨一眼,“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会说话,阿白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幻芜看见那石案下面还躺着一具小小的骸骨,骸骨脑袋很大,前额凸出。 福生看到了她的眼神,指着那具骸骨,也不躲藏:“这是我。” 幻芜蹲下来,福生的表情平和,面对自己的尸身,眼里也没有伤感不忿。 “你以前跟阿白生活在这里吗?” “嗯。”福生点头,“阿白本来是要吃我的,可是他看我快要死了,或者是觉得我不好吃吧,又没有吃我。还找吃的给我,可是我又冷又饿,还是死了。”福生微垂了眼,一只手按在雪怪的白骨之上,似乎是在想念这个曾陪伴自己最后时光的雪怪。 “它不是觉得福生不好吃。” “嗯?”福生小小的眼里又幻芜的影子。 “他把你带回他的家,还给你吃的,他应该是想救你吧。他一个人住在这雪山上,应该很孤单,他应该是想要你陪他,做他的朋友吧。” 福生看着她温柔的脸,眼眶红了,却没有眼泪:“可我还是陪不了它啊。” “福生觉得,阿白是你的朋友吗?” “嗯。” “在阿白孤单的一生里,有一段时光曾经有一个朋友陪伴他,它应该是觉得幸福的。而且,你不是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他么?他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一定感觉得到的。”幻芜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专注地看着福生。 或许是因为幻芜的表情太过坚定了吧,福生也就相信了她说的,开心地点了点头。 福生是个很乖很善良的孩子呢,幻芜心想。可生前的遭遇,还是让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心生怨气,必定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很残忍的事吧。 幻芜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种嵌满人性丑恶的过往,让她心生惧意。 “不止你会变,我也会变哦。”福生被勾起好奇心,“可我不会变成别人的样子。” 幻芜盘腿坐下,指尖光芒滑过,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狗模样就凝在墙壁上。 “啊,狗!”福生瞪大了眼睛,小孩子的心性分外容易满足。 幻芜寒气再凝,石壁上又结了冰,变成一只大大的兔子,冰雪做成的兔子,就像月亮上的玉兔。 “好大的兔子!”福生跳起来,一边拍手一边喊道。 然后幻芜又凝了羊、牛、马这些福生可能认识的动物,之后的鹿、老虎、白鹤之类的,福生没见过就不认识了。 幻芜寒气散发了些,说话也灵活起来,一一跟他说明这是什么动物,以及他们的习性之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玩,山洞里蓝光忽闪忽灭,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下来。 虽然没有月亮,但这个阴气满溢的地方,还是让幻芜的头发都凝了细霜,周身也散发着寒气。 “你怎么了?”福生看她的样子,十分担心,眼眶又红了。 “别怕,我这是一种怪病。”幻芜用一种比较容易的方式跟他解释,“我等下需要做一件事,把病打出去,就好了。但之后就会睡着,如果你看到我很不舒服的样子,或者叫不醒,不要怕,最多两天就好了。” 福生扯着她的袖子,“真的吗?你会不会死掉?” “你的幻境不都对我不起作用吗?我可是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呢,不会死的。”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嗯!”福生咬着唇点头。 “你去给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笨蛋布一个厉害的幻境好不好?不能让他找到我,可以吗?” “好!”福生被委以重任,显然很高兴,“我这就去看着他!” “他也是个蛮厉害的妖怪,所以你用幻境困住他就好了,千万不要跟他打架。” “没问题!”福生拍拍胸脯,转身就离开了洞穴。 幻芜她现在有些隐约的感觉了,自己的强项就是应付幻术,可既明这么厉害的堕仙还需要自己帮他取东西,也就是说他需要我这个唯一的长处。那他应该就是不善应付幻术的,堕仙心性不坚,心魔又重,很容易被幻术钻空子。 但愿既明不要被玩得太惨,被困那么久,他会不会大爆发啊。 幻芜有些担心起来,她马上取出绣画,凝出丝线开始继续完成洛昭的画像。 福生依照幻芜的指令去看着既明,可回到当初既明被困住的地方,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他破了自己的幻术跑掉了!福生一惊,赶忙去找他的踪迹。 这里福生比既明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他。看既明那个状态,显然也正在找人。 他一定是在找幻芜。福生摇身一变,变成幻芜的模样倒在雪地里。 “幻芜!”既明发现了他,跑过来扶起她。 福生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看清既明后柔柔一笑:“你来了?” 既明也笑起来,只是手按上了“她”的脖子,说道:“你不是幻芜。” 福生抓住那只手,满脸的疑惑,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被他看破了? 像给出解释一般,既明缓缓地说道:“那个女人可不会这么温柔的对我笑。” 福生:“……” 福生被他摁着脖子,却并不惊慌,他的幻境不需要窥探别人的记忆。 他只是单纯的通过幻境就可以让中术之人看到最想看到的人、最爱的人、或者最恨的人。他只是逼出了人心里本来就有的影子。 “幻芜不可能中你的术,她在哪里?”既明问道。 福生的手向他身后一指:“就在那!” 既明转身,原本空无一物的雪地真的有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袅袅走向她的女子,布衣木钗,却根本掩饰不了她的美丽。 那是一朵山谷中的豆蔻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暖人的淡黄色,叫人如何不喜? “既明。”那女子的声音优美的像珍珠滚落芭蕉叶,一张巴掌大的笑脸泛着桃花一样柔和的粉色,下巴尖尖似莲萼,一双眼就像水银盘上黑檀。还是心上最美好的样子。 既明呆呆地,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福生,他站起来,像梦呓一般唤道:“小茴?” “嗯。”那女子快步向她奔来,裙摆轻扬像一只欢快的蝴蝶。 既明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像一个寻回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立在风雪中仿佛成了千年前的石像。 福生没有马上离开,看着幻境中的既明沉溺在他自己的心魔里,平静的就像在看一出折子戏。 “啾啾……”幻芜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一声鸟鸣。 手脚上传来的酸麻感让她忍不住缩起手脚,因为无法控制住身体手指也在颤抖。 那是一点点被蚂蚁啃食掉的感觉,从脊柱开始爬满全身,要是……能晕死过去就好了。 “啾啾!”还是鸟鸣,这雪山哪里来的小鸟啊?幻芜艰难地侧过头,用眼尾看向洞口。 好像有人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福生的动静不会那么大的。 手指蜷缩成拳无法张开,她就用拳头去摸自己的身侧,确定那绣画已经被收起来了。 “阿芜!” 幻芜愣了一瞬,好似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那人已经疾步到自己跟前,熟悉的脸庞,头上身上都是落雪,黑曜石一般的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我来了,阿芜。” “阿绝……”幻芜一瞬不瞬的看着来人,好像是在确认那是不是幻境。 算了,幻境就幻境吧。她好累,她也好想他。 长绝紧紧地抱起幻芜:“我终于找到你了。” 樊晓昙跟霖淇燠落后长绝几步,他们三人日夜兼程,总算赶上了幻芜。 她看见长绝进了山洞,一只脚已经迈进洞口了,就被一道力拉了出来。 “干嘛?!”樊晓昙甩开胳膊,怒瞪着霖淇燠。 “你看不见里面吗?”霖淇燠白她一眼:“这种时候就要自觉地退开,凑什么热闹啊。” 樊晓昙被这霖淇燠怼了一路了,基本上属于见他就有气,在看洞中那两个相拥的身影,更是气得快要炸了。 “我就要进去!” “不行!”霖淇燠终于找到机会制止这个女人靠近长绝了,当下就拉住她,直接往外拖。 “放手!你这只讨厌的火鸡!”樊晓昙出离愤怒了,没被拉住的右手一圈就挥向霖淇燠的下颌。 “你敢打我?”霖淇燠没想到真的被这个臭丫头揍了,还是揍的脸,那是他宝贵的俊脸啊! “我不止打你!我要打死你!”樊晓昙没用鞭子,直接就扑上去与霖淇燠肉搏。 霖淇燠抓住她雨点般砸下来的拳头:“你再打我我就要破戒了!” 樊晓昙冷笑一声:“你拿石头砸晕我的仇,把我当晚餐的仇,这回我要一起报!” “你丫的!就不能把你当女人!” “我早就想揍你了……” 山洞里,是安静的享受重逢喜悦的幻芜和长绝,可山洞外,却是扭打着滚在一起的霖淇燠和樊晓昙。 雪山在夜里也泛着凛冽的白色,在这片风雪凝成的世界里,有人安然的沉溺在幻境里,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 就连人世间的怨气都在这里凝成一朵朵小白花,在夜风里摇摆轻舞。 人间百态,近似于无。 ------------ 第九十三章 他是药 ? 天寒地冻,打上一架反而暖和些。 霖淇燠很久没被这么实打实地揍过了,他咧咧嘴,感觉腮帮子都肿了。 死女人……他恨恨地想。 樊晓昙此刻也没比他好多少,一头长发已如鸡窝,不过她护脸的功夫显然高超,面上仍旧白白净净,带着点气血上涌的红润,双眼也亮亮的,竟比平常那副刻薄苍白的样子要顺眼许多。 霖淇燠用眼角看她,狼狈却可爱,不自觉地就笑起来。 “看什么看!”樊晓昙感受到他的目光,怒目而视,像一只暴躁的小兽。 霖淇燠的浅笑慢慢变大,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樊晓昙听着那舒朗的笑声,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也觉出些好笑的意味来。 她向后一靠,便仰躺在雪地里。 似要天明了,天边被割出月白色的一道线来,像一潭浓墨缓缓抽离出墨汁。清水般的色彩渐渐扩大,如同初醒的人睁开眼帘,光线一点点融进眼瞳里,涤荡黑暗。 降落的雪花也看得更分明了,因着天边出绽的光亮,雪粒微闪,一时间竟觉得是天幕上的星子被抖落了,直直坠向自己的眼里。 脸上有微微的凉意,很快那点凉意就顺着脸颊滑进了雪地里,最终和它的同伴融为了一体。 从天而降,又落到地上,最终再被蒸腾回到云端。一循环就是一天地,无论只作为一粒雪花、一颗水珠还是被当做一个坠落的星辰,都是它存在于这天地间的颜色。 若能做一粒雪花就好了,回到天上也是回家,落到地上也是回家,这天地间的距离就是归途。 漫长的距离也不会觉得寂寞。 樊晓昙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在此刻此地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和,仿佛一缕清风从头到脚,为她涤净了从出生起到此刻郁结的嗔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霖淇燠忽然问道。 “嗯?”樊晓昙凝神细听,渐渐的也听到一阵阵“哐、哐”的声音,“好像是一个沉重的筐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霖淇燠也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向冰冷的地面:“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地上的落雪受到震动,如同雨滴打在荷叶上一样弹了起来。 “在那!”樊晓昙站起来,顺便拉了下霖淇燠的衣领,示意他朝前看。 朦胧的落雪间有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快速靠近——白毛黑脸,赤红的眼睛和尖利的爪牙。 “嗷!雪怪!”霖淇燠大喊一声,迅速拉着樊晓昙跃起数丈高。 也亏得他反应及时,那雪怪的大掌只能砸到空旷的雪地,溅起无数冰花。 樊晓昙随即抽出软鞭,从空中就甩向雪怪,可雪怪毛重,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雪怪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并不给他们两人喘息的时间,厚重的拳头一左一右像石块一样紧追着樊晓昙和霖淇燠。 好在两人都很敏捷轻巧,并没有被雪怪伤到,霖淇燠还很兴奋的样子:“真的是雪怪啊!” “专心点!”樊晓昙面对霖淇燠真是一刻也不能感到平和,恨不得这个大雪怪能真的给他一拳。 她看准时机爬到雪怪的背上,用鞭子从后直接扼住他的喉咙。 可这雪怪也十分聪明,腰一弯做出个类似于鞠躬的姿势,身子也迅速后撤,就把樊晓昙给甩了出去。 “接住我!”樊晓昙只来得及吼出这句,就直接砸在一个缓和的胸脯上。 霖淇燠还是本能的接住了她,两人一起倒在雪地上。 樊晓昙抬起头愣了一下,瞬间眼眶就红了,隐隐有湿意,嘴唇一瘪,呜咽出声。 “哎哎,你哭什么?”霖淇燠就像捧了个刚出锅的热馒头一样,一脸惊恐地看着还趴在自己胸前的人。 “好痛……”樊晓昙小心翼翼地摸摸鼻子:“是不是断掉了?” 霖淇燠看着她红红的鼻尖,像一颗被雨水浸润过的樱桃,竟觉得有些可爱:“没断,就是歪了。” “啊!”樊晓昙眼睛都睁圆了,不敢再碰鼻子,倒是直接就捏了拳头砸向眼前那张笑得可恶的俊脸:“都是你!掉你身上还不如砸到雪地里!你赔我鼻子!”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霖淇燠抓住她的手腕,“明明是你让我接你的!” “可你是用胸接的!你故意的!你想毁我的容!” “你脑袋是空心的吗?难道我用脚接你你才满意吗!” 两人不相上下,大眼瞪小眼,只有夜风从身后呼啸而过。 “嗯……那白毛怪呢?”后知后觉的两人才想起来雪怪的存在,可是四下看去只看得到白茫茫一览无余的雪原。 “跑了?”“遁地了?” 两人对望,皆怀疑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福生幻化的雪怪早在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变回小童的模样钻进了山洞。 他是折回来看看幻芜的情况的,没想到洞外却守着两个陌生人。 他变做雪怪没把他们赶走,只能趁机溜进来。可山洞里也多了一个人,那个少年模样的俊秀男子怀抱着幻芜,一双明亮如星的眼此刻犹如冰寒的冷剑,正盯着忽然进来的福生。 “啊,我见过你!”福生看到是长绝,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出来。 这小童似乎没有恶意,长绝收了满身的杀气,问道:“你见过我?” “嗯嗯!”福生点头:“我给幻芜下幻术的时候看到的哟!”福生凑上前来看着幻芜:“她没事吧?” 幻芜还在睡,面容舒展,看起来病不难受。长绝答道:“没事,有我在她很快就会好。” “你刚刚说你在阿芜的幻境里看到我的?”长绝接着问。 “是啊,我让她看到最想见的人,然后你就出现了呢!”福生并不怕长绝这个陌生人,“她最想看到的人是你,所以你不是坏人。” 最想见到的人是我。福生这句话,让长绝心里仿佛涌出蜜,甜得让人发颤。 怀里传来一声嘤咛,幻芜慢慢张开了眼,看到长绝的脸她先是恍惚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捏了捏长绝的脸。 “他是真的不是幻境!”福生见她醒来,十分高兴,再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嗯。”长绝一把按住幻芜的手,接了福生的话:“我是真的。” “你的药来了呢!”福生笑道。 “我的药?”幻芜一脸迷茫。 “他一来你就好了,你最想见到的人,不就是你的药吗?”福生一脸纯真,却让他们都愣了。 治愈自己的药……幻芜下意识的抬眼看着长绝,脸颊微红,却还是笑了。 只是一晚,幻芜就恢复了大半力气,这般解释,长绝也确实是她的灵丹妙药。 “福生,”幻芜坐起来,“我让你困住的那个人呢?” “困得好好的啊!”福生还满脸的笑意,忽然就变做雪怪的模样,朝着洞口嘶吼了一声。 “啊!他溜进来了!”霖淇燠的声音传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雪怪的两人,只得往平静的山洞里找,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幻芜的一声“福生”就打破了。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幻芜对着福生说道。 雪怪又变回了福生的模样,藏进了幻芜背后。 “他叫福生,是这雪山上的幻灵,他没见过你们,有些怕生。”幻芜索性直接跟他们介绍了一下福生的情况。 霖淇燠松了口气,瞬间又不满了:“他没见过我们这样我可以理解,但长绝呢,他怎么不躲他啊?” “额,那是因为……” “因为他是药啊!”幻芜还在憋话,就被福生抢先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钻到了两人背后。 “药?”两人同疑惑。 幻芜只好打哈哈:“哎呀,小孩子的定义不要执着嘛。” “无论怎样,找到人就好了,你不知道长绝都快被青猗给宰了。”霖淇燠放下心,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在这个问题上樊晓昙感悟颇深,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她说的也正是长绝想的:“阿芜,你可以吗?要不我背你下山?” 幻芜动了动嘴,面上带着犹疑:“我……” “不要!你不要走!”福生一把拽住幻芜的袖子,小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幻芜,好像她马上就会消失掉一样。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愿意陪着自己的人,不怕自己的人,对自己笑的人,他不想让她走。 “你这小孩,我们又不是这山上的,当然要走了。”樊晓昙对这个让自己摔跤的怪小孩,说话也没好气。 “不行!”福生死死地抱住幻芜的胳膊,“我不准你走!” “你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害怕,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福生此刻仿佛变成了当初被人遗弃的小孩,埋在幻芜的胳膊上呜咽。 幻芜心头发涩,揽住福生小小的身子:“福生,我这一路也很害怕,但我却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可是我……” “你想去哪儿?”幻芜话音未落,众人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缓慢的节奏,不带感情的语调,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泛起寒意的声音。 既明站在洞口,幽幽地看着山洞里的几人,确切地说,是看着山洞里的幻芜。 ------------ 第九十四章 人世苦 ? 既明裹着狐裘,银白色的绒毛随着风轻轻地抚在他的脸上,像女子的柔荑在小心翼翼地触碰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身后是一片茫茫大雪,可他的容颜却比这世间最白的雪更为清贵。若不是那眉心黑色的印记,没见过他的人只怕会把他当做这雪山上的仙人。 他的脸上是不变的笑意,柔和得堪比山间出绽的雪莲,可幻芜在他漆黑的眼里,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阴霾的毒蛇,幻芜脑海里只有这个画面,而且这只毒蛇此刻好像很生气。 幻芜就像从燃着地龙的殿堂里瞬间就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长绝走上前来,站在幻芜跟前,挡住了既明的目光。 既明的视线落到了长绝身上,他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就笑开了,还笑得颇为满足。 “你是何人?”霖淇燠打破了僵局。 “既明。”他并无遮掩,老实答了。 “你……你就是那个血洗了祭司殿的方士?”樊晓昙冷着脸看他,声音轻颤。 “嗯。”既明眼波流转,带着些妩媚的神色看向樊晓昙:“你也是祭司殿的吧?想报仇?” 樊晓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扯了扯嘴角:“不,我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得自由。” “不客气,我也是受人之托。”既明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把视线投向长绝身后。 福生紧贴着幻芜,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她的不安,冲既明问道:“你跟着我?” “不让你放松警惕,我也没办法跟着你找到此处吧。”既明语气温和,如同一个礼貌的翩翩君子对每一个人都十分和善。 “幻芜,天色已明,咱们继续上路吧。”既明说着,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话的语气也跟老友一般,再自然不过。 长绝听见这句话,玄色蛇皮做的刀鞘被拇指拨开,寒光一闪而过:“阿芜,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既明摇了摇头,肆意洒脱:“别这么紧张,我可不愿这干净的地方也染上血色。如果她想跟你们走,我不会阻拦。”他一边说,还侧了身子,做出一副让路的姿态。 他的意思就是让幻芜做决定,看既明一副安然的样子,霖淇燠和樊晓昙同时看向幻芜。 “你不会要跟他走吧?”樊晓昙问道。 幻芜轻轻按住了长绝持刀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来,缓步朝既明走去。她脸色苍白,单薄得如同莲瓣,身前未束的墨发被轻轻扬起,流连似的摇摆在她的身侧,最终难抵风过之力,被吹到她的身后。 既明恍惚间竟觉得她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和心中那人重叠在了一起,笑意渐渐敛去。 “你疯了吧?”幻芜的手被樊晓昙一把拉住:“你要跟这个人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竟然……你不知道长绝他有多担心你吗?” “抱歉,累你们辛苦了。现在你们见到了,我无碍。”幻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樊晓昙的手,微微侧了脸,余光对着长绝,“你们先回去吧,我跟既明还有些事要处理,等事情办完我会自行回去。” “你!”樊晓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只觉得一路来都是白费力气,这人根本就是自己跟着别人跑的!她看了看长绝,他虽一直注视着幻芜,却根本没有要拦的意思,脸上连一点不甘的神色也没有,好像只有她一个在生气。 “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 霖淇燠皱了皱眉,心里也不同意幻芜跟着这个人走,但看她一脸坚决的样子,想必也拦不住:“你要跟他去做什么?” 幻芜其实也不清楚,她抬眼看了既明,既明却恍惚地看着她。 既明看到幻芜比冰棱还干净的眼睛,好像大醉初醒一般,怔愣了一瞬才走向幻芜,然后直接牵住她的手。 幻芜因他这个无比自然的动作,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挣了下,手却被握得更紧,既明瞥了她一眼,眸色如夜。 幻芜像泄了气似的,被既明牵着就往外走:“此事,外人不便知晓。” 外人?霖淇燠被这句话打懵了,看着前面就要走出山洞的两人,迅速看向长绝。 只见长绝面如死灰,眼睛只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一手,似乎魂都跟着一起飞走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也不拦一下啊?”樊晓昙倒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毫无动静的两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应该有她的原因。”长绝眼神发直,轻声说道,那感觉颇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 “什么原因?”樊晓昙抱着手,语气愤懑:“也没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啊?我看她倒是挺乐意跟着人走的。” 长绝也很想问一问,可是他心里还是愿意相信她,即便她不说,即便……他此时心如刀绞。 “你不许走!”稚嫩的童音变得尖利,长绝走上前才看见是福生挡在了幻芜跟前。 他死死地盯着幻芜,一双眼里有悲有怒,身上光影绰绰,似有无数个影子萦绕在他身边,变幻不断。 “福生……”幻芜隐约可见那些影子,就是他初见自己时变的那些妇孺老人。 “别丢下我!”福生喊道,似应和一般,又有一道混杂交叠的声音说道:“别丢下我们!” 樊晓昙听见这声音,竟觉得无比阴寒,如同地狱的怨鬼扼住自己的脖子:“这小孩……” “怨灵缠身。”霖淇燠叹道。 既明轻笑了一声,兴致盎然地说:“怪不得你如此厉害,能困我这么久。”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福生,然后抬起手。 幻芜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既明扫了她的手一眼,并没有挣:“降妖除魔啊。” “你自己就是妖魔!怎么不除了自己?”幻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放开他的手直接走向福生。 长绝的心提了一下,就连樊晓昙都想出声阻拦。 可就在幻芜抱住福生的那一刻,他周围阴暗盘旋着的影子就不见了,福生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恢复了清明,只带着些小小的委屈,跟普通孩童无二。 “福生……”幻芜抱着福生,感受着他身上的不安、恐惧、愤怒……还有对人世的爱与眷恋。她很清楚,福生是怨灵,可他仍有躯壳在这里,就像一个吸纳怨灵的容器。 那些病弱妇孺、老人孩童,原本也是这世间的一条生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被亲人抛弃,被挚爱背叛,就连福生这样伤害不到任何人的孩子,也因为自己的外表,被人当做不祥的妖物,被村人驱逐,最终被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像被人接纳包容,于是就像约定好了一样,躲在这座雪山上,藏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人,同时也是无数个残破的人生。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伤害过福生,也没有伤害过别人。那些幻术,就像小孩子希望得到大人的关注,而故意打破的碗碟吧。 在幻境里才可以看到一些不那么悲苦的人生,体会到人世间本该就有的欢笑。 幻芜紧紧地抱着福生,鼻腔都是胀痛的苦涩,她把脸埋在福生单薄的肩膀上,掩埋掉眼角溢出的凉意。 “幻芜……”福生伸出小手轻轻地搭在幻芜的肩上,也不知何处来的记忆,竟轻缓地拍起她的背来。 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有一只温柔的手,曾这样安慰过自己吧。 “对不起,对不起……”幻芜原本想说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些安慰人的假话,那些无法实现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她满腔的愧疚。 谁又不明白呢?谁不知道那些话只是安慰,只是谎言,即便是孩童,他们也知道那是虚无缥缈的梦,可他们还是笑着点头,笑着说“拉钩哦”、“说好了哦”、“我等你回来”…… 可你只是觉得那些眼眸太过单纯明亮,好像能从那里看到自己伪善的面容,然后匆匆地撇过头去,慌忙地逃离而已。 那些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些沉甸甸的爱意,变成了蚀心跗骨的毒药。似乎只有躲避抛弃,自己就能得到解脱。 “你哭了,羞不羞啊。”福生就像个大人一样,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幻芜,“你陪我玩了,我很开心。我只是,只是很久没那么开心了,就想把你留下来。我是不是太坏了?” 幻芜快速地眨着眼睛,把滚烫的眼泪憋回眼眶:“不,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寂寞的。” “是啊,你也会寂寞的,在这里会呆不惯会难受,也许还会死掉的吧。我忘了,你跟我不一样,我已经死掉了。” 幻芜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大哭出声,身后的几人,也无人说话。只有渐渐喧嚣起来的风声,似乎在呜咽悲泣。 “福生,你想离开这里吗?我把你的尸骨带走,你就可以离开此处,重新转世为人了。”霖淇燠抱着手问道。 福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幻芜,摇了摇头:“不,我要陪着我的朋友,我走了,它怎么办?这里挺好的,我不想离开。” “我不想再做人了。” ------------ 第九十五章 护槐镇 ? 他的声音很轻,明明是童音,此时的语气却像个悟道的老僧一般,带着绒花似的惆怅,被风卷去,只剩嗟叹。 “我带你们走吧,不然这个雪山是走不出去的。”福生牵着幻芜的手就走,既明抬脚跟上,只有长绝他们三个,还呆立在原处,表情各异。 “唉……”樊晓昙心里沉沉的,不叹口气出来无法驱走那些涩意,“我还以为,免不了大战一番呢。”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恶念都会滋生出更深重的恶意的。”霖淇燠也十分感叹,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长绝,朝前努嘴,“怎么办?” 长绝不动,只是站定着看着远方。 樊晓昙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说话。 “护槐镇?”霖淇燠看着眼前玄石红字,约有一人高的石碑摸了摸下巴,“他们俩来这里干嘛?” 樊晓昙摇了摇头,看了长绝一眼:“谁知道呢,都跟到这了,进去看看呗?” 幻芜跟着既明下山后,长绝他们三个也跟着下来了。他是断然不会留下幻芜自己回去的,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护槐镇虽说是个镇,但大小规模与一个繁华富庶的城邑也不相上下。只是这个镇子没有城墙,自然也没有城门关卡之类的设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界碑立在路旁。 过了界碑再走不到两里,眼前的一切就豁然开朗。沿着最热闹的主街走,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商铺屋宇鳞次栉比,行人如织。 沿街还有卖各色小食的摊点,氤氲出一阵阵市井的烟火气;农人贩卖着从自家果树农园里采摘的新鲜瓜果,手中捧着小陶罐不停地给瓜果洒水,泼洒出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串晶亮的琉璃串;挑着货担大声吆喝的卖货郎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童,他们好奇地盯着货担里新奇的货物,卖货郎也不恼,大方的拿出些色彩斑斓的泥人玩偶给孩子们看,小童的眼光都被货郎手上的东西吸引着,一双双眼睛比晨光还要闪亮。 完全是一幅安乐祥和的世外桃源之景。 刚刚从荒寂的雪山上下来,眼前的护槐镇好比一处仙境。只是一座雪山,却分隔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霖淇燠早就扑到那一个个小食摊上去了,一边吃一边买,就连樊晓昙也被货摊吸引了,脸上的笑意跟那些小童如出一辙。 主街之外就是这里的居民区,一座座古朴的房屋安静的立在两侧,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树木或从小院里伸出枝丫,或直接在院门外洒下一片阴影。 再往外走,还可以看见田间阡陌纵横,田地里的农作物或青或黄,大致是一片仲春的景象。 “在这里都分不出一年四季了,好像只有春景。”樊晓昙如是说,手上还抱着一堆小玩意。 霖淇燠瞥了她一眼:“还当自己是小童呢?” “总比只会吃的猪好。”樊晓昙白他一眼,毫不示弱。 “幼稚!”“贪吃!” “在这里倒真有种忘却烦忧的感觉。”长绝及时打断他俩,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樊晓昙好久没见他这般笑了,当下也开心起来:“是啊,连疲惫都一扫而空。” 幻芜跟既明也走得不快,悠悠哉哉地逛了一圈后,两人就走上一座拱桥,似在眺目远望。 “那两人不会就是来这看风景的吧?”樊晓昙一脸无脑,跟了这么久,也没发现这两人着急着做什么,倒是他们三个又怕更太近,又怕太远把人跟丢了,整个人都又紧张又心虚,比赶路还累。 “哎,你觉不觉得……”霖淇燠用胳膊肘碰了长绝一下,眯着一双眼盯着桥上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樊晓昙倒是很好奇。 霖淇燠也不瞧她,只是瞥了长绝一眼:“那个既明,这么看着有些像荟明啊?” 长绝显然也感觉到了,他抿了抿春,还是点头道:“外表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不像。” “荟明是谁啊?既明、荟明,听起来好像两兄弟啊。”樊晓昙看他俩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更好奇了。 “荟明是幻芜的师父,天界的司药仙君,也是荼梦谷的谷主。”长绝答道。 樊晓昙思索道:“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堕仙,嗯……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堕仙就说明以前也是神仙啊,也许还真跟谷主有关系。这么一想的话,那个既明要幻芜做的事不会跟谷主有关吧?要是真跟她师父有关系,那就不奇怪幻芜会有这种态度了。” 长绝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该不会是,幻芜觉得他跟谷主长得像,就自然而然的把对谷主的感情转移了……她她她不会是看上那个堕仙了吧?”霖淇燠越想越起劲,仿佛已经看见幻芜求而不得,痴心错付最后予求予取的悲惨画面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幻芜对她的师父……”樊晓昙一脸震惊,可她毕竟还顾虑了一下长绝,没有把话说完。 “痴心一片啊!”霖淇燠马上就接了一句,那种似兴奋似焦虑的心情让他的表情都扭曲了。 “闭嘴吧你!”樊晓昙直接在霖淇燠捧着的纸袋里抓了一把糕点,狠狠地塞到了他的嘴里。她偷瞄了长绝一眼,脸色果然很黑。 这对她来说其实是好事吧?幻芜要是真喜欢上那个既明了,那长绝不就没机会了,时间一长他或许会忘了幻芜,然后跟自己在一起。 会吗?她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偷摸撇着长绝的神色,黯淡又寂寥。 “别想那么复杂了,说不定跟这些都没关系,既明帮幻芜杀了陆离,然后幻芜也要帮他做一件事,我觉得就是这样而已。”樊晓昙是想着添油加醋的,可话到嘴边竟变成宽慰了。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自顾自抓了一把小食往嘴里塞。 三人都没再说话,等既明带着幻芜走下拱桥,又跟了上去。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远离了热闹的街市,向城郊一片密林里走去。 “越来越有密林幽会的节奏了。”霖淇燠嘟囔道,拦住了一个路过的老媪,礼貌地问道:“大娘,请问这林子里是何去处啊?” 老媪也不惊,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几个是外乡人吧?这里头是镇子里的慈悲寺啊。”说完,老媪掀开手中竹篮上搭盖的巾子,里面都是香烛花果。 寺庙?这两人跋山涉水的就是要来拜佛? 长绝对老媪拱手作揖,问道:“大娘是要去礼佛吧?我等既然有缘来此,也想去谒拜一番,只是未曾准备祭礼。” 老媪摆摆手,笑道:“拜佛诚心最重要,有心空手又何妨?随我来吧。” 三人随老媪进入茂密的山林,那林子从外面看上去很大一片,走进去才发现那树林就像一扇门,推门而入便是慈悲寺。 慈悲寺并不大,可也十分*。红墙碧瓦,“慈悲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掩映在寺门前三株高大的银杏之间。 年岁久远,墙皮都斑驳了,但那寺庙的宁静之感却并未衰竭,比起那些金顶恢弘的大寺,这里反而更显出一份清净佛地的肃穆之感。 走进院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高大的山茶树,那山茶枝粗叶密,花盖几乎遮住了一半院子,就像一朵红云闲落在此处。山茶下就是一池碧绿,几条红白鲤鱼在其间游曳。 两侧石廊安放着几尊石雕佛像,有怒相佛母、面目狰狞的金刚、慈悲的弥勒、妩媚的白绿度母,甚至还有很少见的怒相马面明王和文殊菩萨。 慈悲、祥和、悲愤、嗔怒都汇聚一起,善恶交织,美丑皆相,让人置身于一个变幻无常、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 “这些佛像看起来有些可怕。”樊晓昙幽幽说道。 “怒相亦是慈悲。”一道清朗舒润的声音传来,三人回身就见一白衣僧人站在山茶树下,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格外明亮,仿佛秋日的深潭,能容万物,也能涤荡这世间所有的丑恶。 那僧人含笑看着他们,双手合十举于胸前,对三人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微尘,慈悲寺和尚。” “大师。”三人齐声还礼。 微尘缓缓而来,在姿态就像踩着一朵朵莲花。 樊晓昙都看呆了,连霖淇燠都咽了口唾沫,不仅是因为微尘那出尘的容貌,更多的是因为那通身的气度。微尘看上去如此年轻,可那清雅尊贵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仿佛这个年轻的和尚就是须弥天上的佛陀。 就连长绝也惊叹,他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慈悲的神色,只要看他一眼,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会变得平和。 “这些愤怒相是佛陀的本尊,那些是世间护法。”微尘领着他们,一一介绍那些佛像。 “世间护法?”樊晓昙长居祈支,对佛家的这些尊相都不甚了解。 “就是非人、魔众或是龙族,由佛法感化后皈依我佛,或被大师降服而修行佛法的众生。” 三人颔首,长绝再问道:“诸佛为何悲愤?” “不是悲愤,”微尘解释道:“虽是怒相,却不是对世间的嗔怒,而是降服心魔、催除障碍的表现。” “如此。” ------------ 第九十六章 感灵塔 ? 微尘带三人入了正殿,光明大殿中一比丘结跏趺坐,手结智拳印,头戴五佛宝冠,坐于八叶莲台之上。 那正是大日如来,密宗世界的根本佛,表示着绝对真理,亦是光明理智的象征。 大日如来四周的阴翳里是护世四天王的法相,分别是身穿白色甲胄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身穿红色甲胄手缠赤索的西方广目天王;身穿青色甲胄手持宝剑的南方增长天王;身穿绿色甲胄,右手持宝幡,左手持银鼠的北方多闻天王。 微尘口念佛偈,又点了铜灯,才带着三人出了正殿。 侧殿供着一尊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的沙门形菩萨立于莲华上。“这是地藏菩萨。”微尘说道。 “就是那个入地狱救母的婆罗门女?”樊晓昙问道。 微尘颔首:“正是。秽恶世界充满黑暗罪恶,众生贪嗔痴亦无明,难免作恶犯错,坠入恶道。地藏菩萨慈悲怜悯,对已堕者和未堕者都要救赎,越秽恶的世界越要去,越苦恼的众生越要救赎。” 长绝:“‘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不知地藏菩萨身在地狱救赎众恶的时候,会不会被曼殊沙华的诡丽所惑,而不愿出地狱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也不知他是在发问,还是在喃喃自语。 微尘侧眸看了长绝一眼,并未答话。 “铃铃铃……”一阵风过,佛寺外树枝摇曳,绿叶轻摆,院内一朵开得荼蘼的山茶也被吹落,悠悠浮于绿池之上。 “这铃声何处传来,倒是好听。”霖淇燠深吸一口气,好似这铃声也带着香气涤人肺腑。 微尘莞尔:“从后院传来,那有一宝塔供奉,如诸位想去,可前往一观。” “大师不去么?”樊晓昙问道,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大师的,跟他在一起十分舒适,如沐春风。 “贫僧还有课业,就不随同前往了。”微尘俯首一礼,径自离开了。 樊晓昙:“那位大娘是不是走了?这寺里都没人了。”他们三人来时,还有寥寥几位香客在院中,此时也已离开了。 “这天也不晚啊……”霖淇燠问道:“还去后院么?” “来都来了,前面也没见到他们,也许就在后院呢。”樊晓昙拽着长绝就往后院走。 霖淇燠见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也跟上两人。 慈悲寺后院开阔,如茵绿草上矗立这一座九层宝塔。此塔为密檐式仿木塔,塔身为八角形,主要结构均是榫卯相咬合而成,外铺青砖,外檐塔顶均由金黄色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檐角都坠有金铃,微风吹过,宛如清脆的乐曲。 塔高约莫十三丈,每层石砖上均雕有莲花、宝珠、日月等装饰,塔顶掩盖在郁郁葱葱的绿荫下,竟是从塔内长出的一株槐树。 雕窗也伸出一株株葱茏的枝丫,从外面看,就像宝塔罩住了一株槐树,塔与树久经岁月此时已合二为一。 走近一看,门楣上刻有石雕“感灵塔”三个字。 “这感灵塔好漂亮啊,也是奇怪,从慈悲寺竟然看不见这个塔。”樊晓昙感叹道。 长绝仰望此塔:“这里地势比慈悲寺低,再加上绿树掩映,确实不好发现。” “怎么不见那两人,是不是离开了?”霖淇燠环顾四周,露出一副“人跟丢了”的表情。 “你们在找人啊?”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三人头顶上响起,除了一直仰着头的长绝,霖淇燠和樊晓昙都被吓了一跳。 “谁?”樊晓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趴在第五层窗口那里垂头看着他们。 “我是垂铃。你们是在找人吗?”名叫垂铃的小女孩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粉嘟嘟的脸颊像个新鲜的蜜桃。 三人都没想到这塔上有人,还是个姑娘,均有些怔愣。 “是……我们在找人。”长绝率先答道。 窗口的小女孩忽然不见了,只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感灵塔一层的红漆木门就打开了。 小女孩穿着红色短袄,小鸟般灵巧地从门里跃出来:“是不是一男一女,还长得特别好看?” 这个形容,可以说是宽泛但还准确,长绝点头道:“是的,请问他们去了何处?” 垂铃伸手一指:“他们刚从那边走掉了哦。” 原来慈悲寺左右两侧各有通道通向这里,只是左边的路比较窄小,夹在树种不容易发现。 “我听到他们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吧!”垂铃牵着长绝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人走了。 “我……” “不用客气!” 霖淇燠抱着手:“长绝这人拿这种热情又活泼的小姑娘最没辙了,这下也好,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樊晓昙:“我怎么觉得我们又被无视了。” “是你,别算上我,我这么器宇轩昂风流倜傥……” 樊晓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是啊,如此扎眼的火鸡居然还被人无视了,真是天理不容呢。” “你敢说我是火鸡,你才是黑鸭子呢!” “走开!不要碰我,你这只属猪的火鸡!” “你想在佛门净地打架是不……” 又是一阵风起,树影摇摆,清脆的铃声延绵过耳畔,似笑声也似嗟叹。 “微尘大师,那就拜托了。”既明含笑说道。 微尘抬眸看他,对他那醒目的眉心印仿若未觉:“本寺偶有香客留宿,如今恰有空房,贫僧带你们前去就是。” “有劳。” “微尘!”欢快的脚步声伴着小女孩黄莺一般的声音传来,微尘刚转身,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扑到自己怀中。 微尘被这一撞,面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抚着刚到自己腰处的那个小脑袋,语气轻柔:“阿玲又贪玩了。” 这两人的状态亲密,似乎十分熟稔。古井一般的微尘在此刻才显现出几分尘世中人的样子,这小女孩虽然只是七、八岁的样子,可幻芜着,心里却生出几分怪异之感。 垂铃仰起头,看着微尘向后一指:“他也想住这里哦。” 幻芜这才回头,在青砖铺就的走廊上看见一个身影,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愣了一瞬,看向既明,他却一脸玩味地笑看着自己,似乎早就预想到这幅画面。 “还有我!”又有两道交叠的声音自长绝身后传来。 “我说的是我!”樊晓昙和霖淇燠急急地赶上来,说的话也一模一样,两人互瞪了一眼,又同时撇过头去。 这两人……真是气氛终结者。幻芜轻轻吁了口气,毕竟她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长绝。 “请诸位一同随我来。”微尘看着几人,眸色如平常一般清明。 穿过正殿所在的院子,走过一条植满翠竹的小径,微尘走在最前面,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僧服,却让这个和尚穿出了一种缥缈之感。 垂铃牵着微尘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微尘步子走得从容且优雅,和跳脱的垂铃在一起,却让这一动一静呈现出一种完美无瑕的契合。 就像诸佛世界中极恶极善、极美极丑的法相,反差强烈却更显真实。 真实……幻芜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那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在眼前慢慢扭曲,就像两束纠缠在一起的赤焰与白烟,他们拥抱着彼此跳着诡异而又糜艳的舞蹈。 两人忽然回头,看着幻芜露出笑意,那笑容在扩散,好似他们见到了人间最大的喜乐之事。两人的嘴唇裂开奇异的弧度,黑洞洞的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是自顾自的越长越大,似乎能把时间的一切都吸进嘴里。 幻芜头皮发麻,轻呼出声。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双手扶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微微侧过头,是长绝在她身后扶住了她,那熟悉的温度从身后传来,似安抚着幻芜此时慌乱的心跳。 幻芜平静下来:“没事,”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状似无意地瞥了微尘和垂铃一眼,“可能是有些累。” 微尘平静的看着她,垂铃的目光也和普通的孩童无二,只是带着些早慧的担忧。 莫不是自己眼花……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只有自己看见了。这是针对自己的幻术吗?原来这世间也有自己无法堪破的幻芜?可是这又是为何呢? 幻芜脑子发沉,额上也渗出细汗,在这佛门清净地,竟觉得无比混沌难熬。 长绝担忧的看着她,刚才在碰到幻芜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此刻幻芜面色发白,可还是强装着镇定,他顺着幻芜发直的双眼看过去,只能见到微尘与垂铃相携前行的背影。 “这几间禅房都是为外客准备的,这几日敝寺没有留宿的香客,几位施主可自便。”微尘朝几人行了个佛礼,便径自离开了。垂铃像只追随在花旁的蝴蝶,一会儿跑到微尘左边,一会儿又溜到微尘的右边了。 微尘垂眸看她,日光从他身前打来,将他原本冷清的侧脸溶上了些许温情,或许是因为他此刻正在看着垂铃微笑吧,幻芜只觉得他终于有些烟火气了。 之前的微尘太过出尘了,犹如一尊无暇的玉雕,完美得不似真人。 ------------ 第九十七章 一切有为法 ? 微尘带他们来的是一座寺内专供留宿的小院,左右各有三间禅房,一共六间他们五个人一人住一间还多出一间。 霖淇燠、樊晓昙和长绝住在右边,既明和幻芜住在左边。幻芜把中间那间禅房空了出来,与既明隔开,刚好在长绝的对面。 这次再见到长绝,幻芜也不知为何,与他好像生分了一些。面对他的时候也有些不自在,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他跟既明有太多的牵扯,再加上几分私心,她不想让长绝发现她与既明的交易。 毕竟既明这个人诡谲难辨,而且幻芜敏锐地发现,既明似有似无扫在长绝身上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兴奋。这种感觉让幻芜很不舒服,可她现在还不得不与饿狼为伍。 “你在想什么呢?”饶是幻芜知道既明肯定会来找自己,可忽然听到这轻缓的声音,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既明的声音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很愉悦。可幻芜总是能在这种轻柔的音色里听出一种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冷漠,连带着那些笑意也让幻芜觉得,那不过是既明看着世人挣扎困苦而发出的嗤笑罢了。 所以每当幻芜听到既明那种好像是一边在浅笑一边在讲话而发出的声音时,她就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一只被他捏在手中的蚍蜉,只需要一滴小小的水柱就能将她淹没。可既明,最期待的就是自己越挣扎越绝望的样子。 “想你。”幻芜抬眼,看着那个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的男子。 “哦?”既明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走出那片阴影,直直地站在幻芜面前,让幻芜不得不仰头才能看到既明的脸。 “让我猜猜,你在想我什么……”既明弯腰,把脸凑到幻芜跟前,离她的脸不足一拳的距离,“你在想我为什么不阻止长绝跟着,或者在想我对长绝了解多少,还是在猜测我带你来这里究竟为何?” 幻芜不想显出半分的怯懦,她直视着既明:“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寺里。” 既明弯唇笑道:“不错。”他直起身子,居高看她,“你可觉出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幻芜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唔,那等你发现了再说吧。”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诸法空相,只能你自己去堪破。”既明打开房门,就直接出去了。 什么嘛……幻芜可以说是非常郁闷了。月华初绽,清凌凌地洒在窗边。幻芜出神地看着,把手伸进那一角青白色里,光影把她的手切成两半,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溶在光亮中。 可手还是那只手,在感觉上也没有半分不同,可看上她的手正同时轻抚着两个世界。 “铃铃……铃铃铃……”感灵塔的铃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决定出门走走。 “咱们还在死灵之境里么?”樊晓昙看着霖淇燠和长绝,问出了她今天一天都萦绕在心间的问题。 “你说呢?”霖淇燠斜乜着她,“咱们何曾离开过这荒寂的北境。” “可是这个护槐镇跟想象中差太多了啊,这里就像个普通的镇子,一点也不阴森可怕。” “普通?哪里普通了?咱们白日里一路看过来,你见过一个乞儿、小偷、恶霸之类的人么?老者也不见病弱,稚童也无一人哭闹,这世间哪来如此安乐的地方?” 长绝侧着头,似在专注地看着青石板上的一缕月光:“事出反常必有妖。” 樊晓昙细细想了一下:“你们今天可有在这个慈悲寺里见到除微尘以外的沙门?”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异,这寺说大不大但论小也不算小啊,不见主持也罢,为何连一个洒扫的小沙弥都没有?”霖淇燠瞪着眼:“难道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霖淇燠马上又摇头,“若是幻象之类的,幻芜早就发现了,也不会毫无表示啊。” 樊晓昙:“也许她看见了,只是不说呢?” “如果是这么厉害的幻境,那想必十分凶险,幻芜要是有所察觉不会不告诉我们的,她何苦致我们于险境呢?”霖淇燠觉得樊晓昙就是在恶意揣测幻芜,马上反驳她。 樊晓昙看见霖淇燠满脸的鄙夷,心下又升腾起那种莫名的恼怒:“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我看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堕仙身上了,哪里还会管我们?你没看见她今天连一句话都不曾对长绝说吗?” 樊晓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的揣测都一股脑说出来了,说完以后又恼自己嘴快。她看了长绝一眼,只见他侧着脸,幽暗烛火下一张脸忽明忽暗,格外萧瑟。 长绝一句话不说,樊晓昙又气又急,也不再遮掩:“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可没说半句假话。你们也别自欺欺人了,还想着要救人,我看她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你们救,没准还觉得你们碍事呢!” “啧,怎么这么酸呢?我看是有人吃不到葡萄,浑身上下都冒着酸气!” “霖淇燠!你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人!” “我是小人,我可比不过你这种自以为是口蜜腹剑的君子!” 这两人嘴仗正焦灼,长绝忽然站起来走出去:“我出去一下。” 樊晓昙看着长绝离开,瞪着眼睛似要扑上去咬霖淇燠一口:“都怪你!长绝一定是觉得你聒噪难忍!” “明明是你蛮不讲理惹人厌烦!” 充满活力的争吵还在继续,长绝无暇理会,一心关注着前头的那个身影。 刚才他就一直暗中观察着幻芜的房间,见她自己出门了,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幻芜走得不急不缓,似乎只是在散步。冷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格外消瘦,却又透着一种让人恍惚的美感。 长绝不敢跟得太紧,一边偷偷地跟着,一边鄙夷自己的鬼祟举动。 幻芜自顾自地前行,没有本分踌躇,偶尔驻足观看着小径上的花朵。幻芜的手指在一株花苞上拂过,仿佛那里的凤丹已然盛开。 “铃铃……”幻芜本没有目的地,可听着这似有似无的铃声,便不做他想直接去了感灵塔。 感灵塔入夜便燃起灯烛,烛火每一层都要供奉。寺院内如此清冷,唯独这座宝塔在这一隅中熠熠生辉。 仿佛从黑暗走向光明,由死地踏入生地。幻芜的眼被烛火染成暖暖的橘色,她站在塔下,如同静听梵音的信徒。 感灵塔第一层的门被打开,一抹灼人的红色从塔门中缓步而出。她手持一盏铜灯,橘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容颜。 “垂铃?”幻芜犹豫了一会儿才喊出这个名字。 那女子容颜姣好,身材高挑,不再是那个七、八岁的女童模样。可幻芜看着那双明媚的眼睛,还是在一瞬间认出了她。 “你来了。”垂铃不理会幻芜的惊异,只是站在她身侧,一同仰望着感灵塔,“这塔真美啊。” 那是一句由衷的感叹,饱含深情。幻芜转头看着垂铃,她的笑容是完全出自真心的,带着深深的满足和快慰,那双眼含着湿意,眼中的执着热烈,像一团火焰灼得幻芜心惊。 那种感觉,让幻芜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如同一只飞蛾,若感灵塔在此刻变成一团火,垂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去。 “是你叫我来的?”幻芜突然很想随便说些什么,好打断垂铃眼中的那份痴缠。 “嗯,我想只有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垂铃看向幻芜,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铃铃铃……”无数金铃扔在风中摇摆,幻芜略一思索,问道:“你是这塔上的金铃?” “不错,我就是这金铃所生的精魅。” 幻芜感慨道:“到底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能让金铃在暮鼓晨钟、袅袅梵音中生出灵识?你生在这佛音涤荡之地,想必也如同佛祖坐下的灯芯一般,早已生出佛心了吧?” 幻芜这话除了感叹,更有试探。她早看出垂铃眼中的那份执妄,这种眼神绝不是灵台清明六根皆忘的佛门中人会有的。 “我道行浅薄,即便在这佛门清净地,也生不出佛心。”垂铃并不遮掩,“生于何地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心性,地藏菩萨在无间狱中仍旧是菩萨,而我,即便生于佛地长于佛门,也始终是邪佞妖魔。” 金铃摇摆不断,越来越激烈,想必垂铃此刻也心绪烦乱。 “垂铃,你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垂铃转过头,因为湿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眸重新看向感灵塔。 幻芜也转过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宝塔,此刻竟然燃起熊熊烈火! 怎么可能?幻芜张着嘴,感灵塔已经被火焰吞噬,整个塔身都隐在火光中看不真切,火焰照亮了夜空如同白昼。 幻芜心下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拉住身边的垂铃。 垂铃表情未变,还是看着宝塔微笑。幻芜的耳边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这么大的火,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似的,惊讶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幻芜看着垂铃,再看向笼罩在夜色里的一切,竟恍惚起来。 她摇着头,忽然觉得恐惧,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人了。这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那站在这里的自己,也是假的吗? ------------ 第九十八章 如梦幻泡影 ? 幻芜在那怔愣间,未注意到垂铃。手心忽然一空,才惊觉垂铃甩开了她朝感灵塔疾步奔去。 “垂铃!”幻芜看着那义无反顾的身影,心中忽然被掏空了一般,“回来!” 她想追去拉住垂铃,可才迈出几步,脚下一绊,直接摔在地上,而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融于大火中。 “咔……”木头断裂的声音在耳畔炸响,感灵塔的龙骨被烧断,直接从中间折成两半,只是弹指间,刚才还在眼前熠熠生辉的宝塔,已在此刻四散崩塌,唯独焰火还在熊熊燃烧,火柱直冲夜空。 一盏被烧得漆黑破损的金铃滚到幻芜眼前,发出一串“铃铃”的响声,一道不知男女的声音纠缠在风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芜!醒醒!”幻芜睁开眼,犹如溺水之人一般,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 “做噩梦了?”长绝坐在榻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幻芜木然地转头,眼前是俭朴的禅房,身下是冷硬质感的床榻,原来是做梦么? “我怎么……在房间里?”幻芜揉着眉心似在自语,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出去了啊。 “是我带你回来的。”长绝道。 幻芜抬眼看着他,眼中带着询问的意思。“我找到你时候,就看你睡在感灵塔前的草地上,就把你带回来了。” “我睡着了?”幻芜有些不可置信。 “我看见你出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你了,你先是在感灵塔前驻足了许久,我不想打扰你,就远远的看着没有过去。”长绝看幻芜的样子明显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开始回忆起昨夜的细节:“后来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那种感觉很奇怪,我也说不清楚,等我再回神的时候,我就看见你倒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你,却发现你一切正常,就是睡着了,所以我就把你抱回房间了。之后便一直在这里,直到你醒来。” 长绝没必要骗自己,可是……昨夜那些都是梦境吗? 可是那燃烧的火焰里自己那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幻芜下了床,头也不回地奔出屋子。 天已破晓,感灵塔在朝阳下绽放着温柔润泽的光芒。幻芜一直跑到塔下才停了下来,她弓着腰双手按在膝上喘着气。 感灵塔好好的,半点看不出燃烧的痕迹。 幻芜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凑近了青色的砖墙,将手放在上面。 砖石微凉的触感,还有浮雕上细致的花纹顺着手心爬上她的感官。这一切都在告诉幻芜,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芜,到底出了何事?”长绝一直都跟在她身后,看她露出如此惶惑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吗?”长绝放缓了声音,又说了一句。 幻芜看着眼前这个如松如玉的少年,他的眼眸比世上最好的墨还要深邃,却又泛着可以涤荡任何黑暗的光亮。造物的神祗该是把天地间所有的“最”都毫不吝惜地给了他吧? 幻芜早就有这般想法,可无论何时再次细细地描摹这张脸,这个想法都会瞬间涌上心头。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变了吗?当然,幻芜毫不怀疑。他再也不是当初街头那个羸弱无助的少年了,他成长得如此耀眼,耀眼得让幻芜都不忍移开眼睛,即使会被这耀目的光芒灼出热泪。 他没变吗?不同的问题,幻芜给出了相同的答案。被那双始终如一的眼眸瞧着,幻芜非常肯定,他从未改变过。 单纯、善良、勇气、执着……还有什么呢?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黑眸里,从来未曾改变过的深情。以前幻芜看不见,也看不懂,现在她看着那双眼中自己的影子,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着那份爱恋。 她没有逃避,任由自己在独属自己的那片明媚春色里沉沦。 而拥有这片春色的人,此刻却这般小心地问着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卑微的。 幻芜鼻腔发酸,她要如何才能忍心去拒绝这个人呢?只怕自己也会被灼出无数个伤口来惩罚自己的铁石心肠吧。 她一股脑儿把昨天恍惚中看到的诡异景象,包括昨夜在此地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长绝。说完之后,她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疲累紧张了。 “阿芜。”幻芜抬眼,才看见眼前人眸中柔和的笑意,“我很开心。” “什么?” “你没有拒绝我,我很开心。别怕,阿芜,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信你,我都在你身边。”长绝所说真是他最想说的,在她面前,他毫不遮掩。 幻芜也笑了,无论发生多少事,他还是这样,从不怀疑也从不退缩。 “铃铃铃……”晨风轻缓,铃音犹如孩童最稚嫩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样柔和悦耳。 “吱呀”一声,塔门再次打开,一个红色身影燕子似的跃出来。 垂铃粉嫩的小脸如染过了桃花汁,一双大眼清澈似幼鹿,她看见幻芜便欢喜地朝她走来。 红色的小小身子与昨夜高挑的少女身姿重叠在一起,幻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幻芜!”垂铃用扑进微尘怀中一样的姿势扑进了幻芜的怀里,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下,抬起一张小脸大喊出自己的名字。 荼梦谷里胆大的小花妖也会这般亲近自己,幻芜对这样的动作并不陌生,这是一个孩子对一个人完全依赖、喜爱的表现。 可垂铃跟自己并不熟悉吧?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喜欢与人亲近毫不设防的性子。幻芜看着她那双净澈无垢的眼睛,如是想着。 垂铃放开她的腰,直接牵着她的手:“好饿啊,咱们去集市上吃朝食吧!” “啊?”幻芜有些反应不过来。 “偷偷跟你们说啊,这寺里的朝食一点味道都没有,不好吃!”垂铃皱着鼻子,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在说坏话,声音放得极小,“我好久没去镇上了,有一家汤饼非常好吃呢,我带你去!”垂铃另一只手抓住长绝的手,“你也去!” 幻芜跟长绝就这样一左一右的被垂铃牵着往外走。寺院里传来悠悠地诵经声,平和的音调不带一丝感情,沉闷得好似在一口古井中敲响铜钟,回荡着重重叠叠的尘世虚妄。 想必是僧人们在做早课吧。也不知他们昨日都哪儿去了,除了微尘她竟一个也没遇见。 长绝回过头冲着正殿瞧了一眼,脸上也带着疑惑。 垂铃可不管他们二人心中在想什么,拉着他们出了慈悲寺就直奔镇中。 没想到镇中集市开得这么早,除了朝食,各种货物也被拉来售卖了。 炸的酥脆的糯米团子,冒着热气的蒸饼,泛着金黄色泽的春盘……还有好多幻芜见都没见过的糕饼之类的,无一不在向饥肠辘辘的食客散发着最致命的吸引。 垂铃果真带着他们到了一家简陋的汤饼店,一边招呼着店家上汤饼,一边滔滔不绝地跟他们介绍这家店的特色,那家店的招牌。 幻芜看着垂铃兴奋地红扑扑的脸蛋,带着满足兴奋的神色,正涌动着无比炙热的生命力。 跟昨夜那个少女简直就判若两人。少女垂铃也十分炙热,不过那炙热携带着满满的哀伤。 汤饼冒着袅袅白气,隐在白气之后的一张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缥缈,如梦似幻。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幻芜不自觉呢喃出声。 “《金刚经》!”垂铃满足地吃着汤饼,听到幻芜念着一句,脱口而出。 “阿玲听过这句佛偈吗?” “听过啊,寺里那些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老是念呢!”垂铃晃着脑袋,装作十分老成样子念道:“‘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些小沙弥的记性还没我好呢,我听两遍就会背了!” 正是昨夜恍惚间听到的四句佛偈,幻芜看着垂铃骄傲的神色,忍不住弯唇一笑:“阿玲真聪明,你可知道这佛偈中的意思?” 垂铃微噘着嘴,似乎有些犯难,却又不想丢了面子,仰着头说道:“这些绕老绕去的佛经,不都是说这也空那也空么?又是梦又是影的,想必也是说啥都空呢吧!” 连长绝都被垂铃逗笑了,幻芜打趣道:“定是如此啦,也只有阿铃这般聪明的小姑娘才能有如此慧根。” “慧根什么的我才不稀罕呢!”垂铃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还带着鄙夷。 “为何这么说?” 垂铃撇撇嘴:“都说慧根深重,与佛有缘什么的,都是阿阇梨诓骗那些无知小儿遁入空门的噱头。” 幻芜感觉到刚刚还兴致颇高的垂铃顿时有些颓丧,似乎对“佛缘”之类的说法十分抵触的样子。 她抬头看了长绝一眼,对方也微蹙了眉,朝她点了点头。 长绝跟自己想法一致,垂铃这样在佛门净地生出的灵,可以说是受佛门洗涤教诲最深的精魅了。所以垂铃很聪明,听人念经就能记住,对佛法的理解虽说比较粗,从某种程度上说却也透彻。 如果有师父能稍加讲解,想必垂铃也会被归到“有慧根”那类人中的。可是微尘与她如此熟稔,也不教导一二么? ------------ 第九十九章 如露亦如电 ? 那些小小的烦忧对垂铃这个年纪的孩童来说,真真如过堂风一般,瞬间就被抛却脑后了。 她兴致很高,一手牵着一个人,光是逛集市就逛了大半日。 幻芜跟垂铃一手拿着一只糖人,长绝空出的那只手也捧着许多玩意儿。幻芜累得不行,被垂铃拉着去看皮影戏,才坐着歇了口气。 幻芜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皮影戏都开始演了。 一张五尺见宽的白色幕布后,精心雕刻绘画后的影人在白布后上场又下场,生离死别欢喜悲忧都是一瞬间的事。 幻芜还记得师父曾经跟她讲过些浅显的佛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没想到在此刻却又想起来。 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二十念为一瞬,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当时荟明的这段话都把她绕晕了,她只觉得原来一昼夜也能刻出如此复杂的细纹,那一生该是漫长得满目萧瑟了。 她看着荟明,荟明的眼中倒映着她略带凄惶的面容,那张脸还如此稚嫩,与此时的垂铃无二。 荟明摸了摸她的头,一贯的霁月清风:“可佛经又说,人生不过是一瞬。”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即便是师父这般拥有无尽寿数的人生,也只是一瞬吗?” “是啊,一瞬……”荟明不再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幻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只却清晰地记得荟明眼中那跃动的光影,如同此时白色幕布上忽明忽暗的色彩。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操持皮影的艺人吟唱起《越人歌》,那声音不似乐坊中的伶人轻柔婉转,略微的沙哑的音色反而唱出了乐曲中的无限忧思。 幻芜的思绪被拉回,幕布上此时只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上演的是一出公主爱慕将军,而将军即将奔赴前线而婉拒公主的故事。 场景一换,幕布上两军交战,鼙鼓声声,旌旗猎猎,刀光剑影,铁马嘶鸣。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遥遥南望,望的不知是永远回不去的故国万里河山,还是巍峨宫阙中倔强地说要等自己的女子。 白幕再暗,幽幽烛光下一华服女子正在对镜理妆,她换上嫁衣,朝北三拜,而后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幕布前的看官们都沉溺于那缠绵悲戚的歌唱时,那女子却忽然举起金簪对着心头一刺,幻芜都能听见人群中传来阵阵低呼。 白色幕布罩上了一层红布,公主就在迤逦的红色里飘摇坠地,妆台上的烛火摇曳不断最终还是灭了。 表演结束,幕后走出两名艺人对看官致意。看官们一边鼓掌一边嗟叹,叹的无非是故事中将军的忠勇和公主对爱情的匪石之心。 “咱们回去吧。”幻芜牵过垂铃,三人不疾不徐地往慈悲寺走。 垂铃还陷在那缠绵的故事里:“那位将军为什么不喜欢公主呢?” “傻阿铃,将军是喜欢公主的。” “啊?”垂铃抬头看着幻芜,似乎是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 “将军拒绝公主是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您可知河流会干涸,树木也会有枯萎的一日?臣不是殿下的王子,臣不过是那载人的扁舟,树下的顽石。若河干树倒,那臣只能长眠于暗夜中,再难完成心愿。而今山河飘摇,臣不日将离国远去,或许再难有那马蹄踏上都城长街的那一日。此间的春日,只能藏于心中了。殿下的青春韶华,臣实不敢误!”一旁的长绝缓缓念道,与戏文无二。 不曾想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只觉他眸中的神色深重,让她生出几许惆怅来。 “将军有他的责任担当,他不想耽误公主,所以拒绝了她。可他又说家国的春日会珍藏在心里,那春日,想必说的就是公主了吧。” “啊……”垂铃听了幻芜的解释,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的,别老叹气。”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将军可惜,公主更可惜。如果我是公主的话,我更希望听到将军说句真心话吧,也许不能在一起,但知道彼此的心意才不枉此生啊。”垂铃又说:“将军不想让公主因为那无望的爱情而伤心,可将军拒绝她,难道公主就不伤心了吗?最后公主还不是死了,没听到爱人对自己说一句‘心悦于你’,想必她是含恨而死的吧,也不知道将军会不会遗憾。” 垂铃还在感慨着,幻芜却觉得心上被木槌敲打着,一下一下敲得她生疼。 三人回到慈悲寺,此时的寺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穿着灰色布衣的人蹲在院中,正在捡拾落在地上的茶花。 “你是谁?”垂铃朝他喊道。 那灰扑扑的身影似被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回头看向垂铃。 那是一个小沙弥,看样子只有十岁上下,一身灰袍却丝毫不能折损容颜之秀美。小沙弥那似曾相识的眼里带着几分惶然,他踟蹰着向他们行礼:“我,小僧是今天刚来院中的,小僧法号微尘。” 微尘?!幻芜心下一惊,转头看着长绝,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惊疑惑之色。 “微尘啊,”垂铃却面色如常,好像真的刚刚认识这个小沙弥似的,她打量了微尘几眼,说道:“你真好看!” 小微尘十分惶恐的样子,脸上腾的红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哈哈哈!”垂铃对这个逗弄对象的反应十分满意,她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小沙弥又羞又恼,瞪着垂铃说不出话来,垂铃却一把拉过他:“该燃灯了,帮我点灯去!”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拉着他就跑。 小沙弥刚捧在手中的茶花又落到地上,一地荼蘼。 幻芜看着两个孩子相携而去的背影,呆呆地看着长绝:“我莫不是在做梦?” 长绝也十分不解,但看着幻芜这模样,却笑起来,他牵过幻芜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幻芜被那瞬间游遍周身的酥麻感惊了一跳,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她瞪着长绝,一脸的惊讶:“你,你……” “不是在做梦。”长绝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复了。他对幻芜一直都不敢有任何逾礼之举,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亲了她一下。长绝的心如擂鼓,也正是这份感觉让他深知,他没在做梦。 那只手还被长绝握在手里,幻芜只觉得浑身的感官都因为那一吻而放大了,思绪纷杂好似缀满了落英,连之前微尘出现带给她的震撼都消弭了。 “走,我们跟去看看。”长绝牵着幻芜,直接把呆若木鸡的人牵到感灵塔前。 感灵塔一层一层亮起,想必是垂铃带着微尘正在点灯。光芒亮起,带回了幻芜的思绪。 “微尘怎么突然变成小孩了?” 长绝看着灯烛映照下塔窗里隐约可见身影,说道:“看垂铃的样子十分自然,就像初见此人。” 幻芜想到垂铃逗弄人的样子,竟有几分想笑:“她这跳脱的性子,还真是难为出家人了。” “也许,垂铃初见微尘,就是这个样子的。” 幻芜转过头看着长绝:“你是说,这是……” 长绝也看着她:“垂铃的回忆。” 感灵塔已经亮起,微微的暖光勾勒着两人相望的侧影,浮光掠影,一瞬一生。 幻芜也想不出其他解释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境,那就只有回忆了。 也许那一夜,幻芜就是循着铃声踏入了垂铃的回忆里,而长绝跟着她,也成为了一个旧时光的见证者。 “既然如此,不如放心一观吧。”长绝说道。 初见之后,垂铃便时常出现在微尘身边。微尘做早课,她就躲在殿外观看;微尘洒扫,她就在他身边转悠,然后把落花扔在微尘刚刚扫过的地方;微尘静坐的时候,她也会随时出现在他身边。 如此,时光流转。刚开始微尘并不理会垂铃,这般不理会的姿态更激起垂铃的斗志,越发缠着微尘。一贯老成的微尘也被她缠得烦了,脸上再不见平静,躲不过就真的恼了。 垂铃见他恼了,一面觉得自己逗弄人的功夫了得,一面却又不开心起来。 真真的小女儿家心态,对于心中懵懂的情爱并不自知。 两人都长到了少男少女的年纪,垂铃虽是精魅,但也是女儿身,不能再像幼时一般毫无顾忌的出现在寺中了。 微尘成为了主持座下弟子,天赋极佳,很快就受戒满九个香疤。 寺中很多人都说,微尘慧根极高,佛缘深重,最受方丈喜爱,下一届主持之位应该就是这个入院不到十年的少年沙门。 微尘渐渐显露出出家人庄重清贵的气质,一身白衣袈裟,再不因垂铃的无礼之举而困扰。 他对垂铃很好,可举止中无不透露着疏离。垂铃的情丝在花苞初绽的时候,就被斩断了。 ------------ 第一百章 应作如是观 ? 活泼的少女仿佛失去了羽翼,明亮无忧的眼眸里渐染愁绪。 唯一能让她高兴的,就是每夜微尘都会到感灵塔去燃灯。每当华光绽放,垂铃也跟着那光亮活了起来。在那点点金屑之间,她犹如回到了初见时,那个一眼就让她心颤的花间少年。 那时的微尘,还会脸红,还会气恼,也会因她的无措而舒展眉头。 那个微尘才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可现在的微尘已经变成了一尊只能让凡俗世人仰望的玉佛。 皈依佛门,受尽佛法的洗礼,惠及世人,普度众生,这是他的愿望吧? 垂铃把属于她的春日藏在心里,她再也不是那个会感叹将军不说“心悦于你”的女孩了。 “微尘,教我佛法吧。” 少年眉目长开,越发清雅俊逸,美如冠玉,一双带着淡淡疑惑的美目向她看来,垂铃只觉得心神恍惚。 可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污浊的眼睛注视下,她只觉得悲哀——这双眼能看到她的心意吗?他恐怕只觉得那些心思是亵渎吧? “你想学习佛法呀,阿铃。”微尘的声音温柔无比,他每次叫她的名字都会让她心悸。垂铃深深的觉得,微尘一定是在某个时刻给她下了咒,就是为了报复她儿时对他的戏弄。 而那个咒言,就是她的名字,这是她的心咒。 “这是好事。生为灵物而修佛,必能得大道。”微尘很高兴,眼里都是喜悦的光亮。 垂铃微笑颔首。得道又能如何呢?你才是我的道啊。可是,即便只为了你此刻眼中的那些光彩,我也甘愿禀戒十重。 之后的每日微尘又多了一件事,就是为垂铃讲经。此时的微尘已不必像普通沙门那样每日早晚都到正殿去上课了,他已经成为授课级别的阿阇梨,可以自行上早晚课。 每日的晚课时间,就是垂铃除了燃灯时可以见到微尘的时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今日刚好讲到《金刚经》,微尘的声音十分好听,讲起枯燥的经文来犹如月下琴音绕竹,缠绵似乐府情诗。 “这佛偈说的是什么意思?”垂铃醉在那声音里,只想多听几句。 “简单地说,就是世尊说所的每一句佛法,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做的一切,都好比梦幻,梦幻如同水中的泡沫、水中的倒影一样是不实之象,如晨间的露水,云中的闪电一般转瞬即逝。” 垂铃不解:“这不是说世尊在最后否定了他的佛法吗?” “是啊,这世间一切有起有灭的法,都不必执着,这就是佛祖的慈悲。”微尘目光温和,已然是他口中的慈悲佛相。“ “一切都是空吗?” “不,一切都不是空,做梦的时候梦境就是真的,当幻存在的时候,幻就是真实的世界。梦幻是真,但梦幻一旦过去了,就是不存在的。空与有都是法相,只要在梦幻中依旧守持自我,不执著于梦相,就无所谓空不空。空也好,有也罢,不执著,方能此心不住。” 听到此刻,幻芜才叹道:“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垂铃就告诉我了,这一切都是梦幻,是我自己领悟不够啊。” 长绝:“是因为这四句偈么?” “是啊,感灵塔倒塌时,我就已经听到这四句偈了。她已经告诉我此间人生都是梦幻一场,是我太执着了。” 禅房里垂铃和微尘仍旧对坐而视。“阿铃,还有什么事吗?” 垂铃有些踟蹰道:“今日是二月十五。” “花朝节,阿铃有去游春扑蝶吗?”微尘莞尔一笑,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去的……”垂铃低着头,眼睛却偷偷向上瞟着微尘,见他始终含笑,才鼓起勇气说道:“再晚些花朝就过了,现在应该没什么游人了吧,我,我想去赏红,你陪我去吧?” 微尘作为一个出家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些属于凡俗的节日了。他看着垂铃微红的脸颊,一双眼睛含着期盼,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也曾陪她在后院中赏红,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垂铃只能踩在他肩上才能勉强够到树枝。 “好吧。”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花朝节赏花扑蝶,祭司花神,人们游春踏青,在观景赏花事饮酒赋诗,或种花挑菜,方不辜负一城春色。“赏红”就是花朝节的习俗之一,姑娘们将各色彩带彩纸挂在树梢上,多以红色黄色为主,彩纸上写上自己的心愿,好让花神实现自己的愿望。 夜间也会有女子在花枝上挂“花神灯”,满树的灯火与花枝绿树相映,最是人间芳菲锦绣时。 此时树灯已满枝头,幻芜和长绝跟着前头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行走在灼灼灯火之间,似与昨日重叠。 “你在想什么?”长绝忽然问道。 “我想起初遇你那年除夕,我们行走在帝都繁华的长街上,也是如此繁华的景象……不,那时比现在更繁华。” 长绝的眼中映照着灯火,再看幻芜的脸,只觉得那璀璨的光晕不曾离开过自己的眼瞳:“我却觉得此时更美,许是心境不同吧。” “时间好快啊,那时的你不过是个孩子,安静却又悲伤。可是现在的你……”幻芜转头,想要看到身边少年的面孔必须要仰起脸了,“仍旧是个孩子。” 长绝想反驳,可看到幻芜笑得开心,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嗯,我这个‘孩子’始终需要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一世注定无法开怀。” 幻芜的脸瞬间就红了,好比那盛开的芍药,她觉得指尖也微烫起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好。 她也很想就此沉沦,可她现在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要守护的人。她已决心做一方绸布,挡在烈火与飞蛾之间。 垂铃带着微尘来到镇中最大的槐树前,这颗槐树也不知有多大的树龄了,其枝叶繁茂,亭亭如盖,粗壮的树干大概需要三、四人才能合围。 虽未到槐花绽放时节,但这颗槐树上已有星星点点的淡黄色点缀其间,夜风中也融着淡淡的清香。 这棵树上已经挂满了绸带,还有写满愿望的小木牌。 树下有一老翁,老翁身前有一方矮桌,桌上还摆着几块木牌,想必是白天许愿剩下的。 老翁一见到垂铃,便将牌子递给她:“小姑娘是来许愿的吧?来来来,这是你的。” 垂铃接过木牌,木牌上还系着一根红绸,想必是用来挂在树上的。木牌只有手掌大小,做的很精致,这比普通彩带彩纸要耐用多了:“老伯,多少钱啊?” “不要钱不要钱,内子久病,却最爱花朝节,我如今做了木牌不过是成全内子的心愿罢了,也算是做点功德了。”老翁摆摆手,笑着拒绝了垂铃,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 “谢谢,”垂铃手下木牌,又道:“婆婆的病一定会好的。” 微尘站在她身后,慈悲的目光中闪着难言的光亮,生老病死,爱恨痴缠,好似无论怎么努力,都难得圆满。 能始终心怀纯善,已是难得了。 垂铃一个人在木牌上写这什么,微尘仰着头,看着这满树的世间心愿,将这偌大的树都压弯了枝头。 “怎么挂上去啊?”垂铃惆怅了,稍微低矮的树枝都已经挂不下了,只有最高的枝头还空着。原本挂枝许愿,就是挂得越高越好,挂得越高越能让花神娘娘看见。可是太高的地方确实也挂不上。 要挂就挂最高的!垂铃把小木牌叼在嘴里,撩起裙摆就准备爬树。 “阿铃,我帮你挂吧?”微尘有些担心,冲着垂铃说道。 垂铃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摇头,手脚却不停,好在她从小就不安分,爬树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很快她就爬到一半了,枝丫重重叠叠,垂铃一伸手就能碰到。 微尘:“就挂在这里吧,别爬了。” 垂铃在微尘的声音中听到几分难得的忧虑,一想到这几丝的波澜是为了自己,她就像吃了几贴大补药似的,一心只想爬到最高处。 那抹红色身影被繁密的枝叶掩住,从下往上看已然看不见了。垂铃就像是顺着这棵树爬上了天宫,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微尘不知为何,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很快,让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半生在佛前仰视,竟从未生出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又陌生又惊奇,让他不安。 “阿铃……”他在树下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树叶也不曾摇动半分。 是不是真的被这成精的树枝缠住了?还是她真的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微尘心里忽然空了,再多的佛偈也无法填补。出家人的淡然在此刻被打破,微尘没有细想,撩起衣摆也爬上这颗巨槐。 微尘可不像垂铃总是爬上爬下的,出家人手脚总是笨一些,他十分艰难才爬了一小半,光洁的脸上已经坠了汗珠。 他第一次感受到“遮天蔽日”原来是这样的景象,浩瀚的夜空一点也看不见,眼前只有红红绿绿的一片,繁杂似拨不开理不清的愁绪。 “阿铃……”他没有力气了,却还是喊着她的名字,也不知是喊给垂铃听的,还是喊给自己听的。这个名字,已成为他坚持向上的动力。 ------------ 第一百零一章 世界微尘里 ? 微尘颤颤巍巍地拨开眼前的红绸,汗水顺着睫毛滚落,眼前模糊得不真实。 “阿铃?”他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站在高枝上,她的头顶就是蓝紫色的夜空,青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身边的树叶上,像给它们披上了一件轻薄的纱衣。 垂铃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被这至高至美的月色所蛊惑,还是故意等在这里,等着那个坠落凡尘的佛尊,为她流露出更多生而为人的模样。 她等到了。垂铃又惊又喜,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身边只有一块木牌,正是她自己亲手挂上的。 红绸飘摇,木牌敲打在嫩枝上,三行小字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微尘恍惚了一瞬,目光落到垂铃的脸上,那张已经出落得娇艳无比的面容上,带着悲切的笑意,那眸中的神色炽热如焰,灼得微尘心惊。 他在那瞬间似乎懂得了什么,他一直不愿去懂,却在此刻再也无法忽视。 手上的劲一松,微尘像一片白色花瓣,霎时坠落。 “微尘!”垂铃见他跌落,却也不去抓身边的树枝,只是闭着眼,心下一惊,足尖发力也跟着跃下高枝。 她借力下落,堪堪抓住微尘的袖子,另一只手扒在树干上,微尘被吊在半空,似一只将死的孤雁。 “阿铃,放手吧。任我坠地,你自可以安然下来。” “我不会让你受半点伤的。”垂铃艰难的说道。 微尘抬眼看她,露出凄然一笑,摇摇头,他没说出口的是,坠地受伤还能让他的心好过一些。 垂铃始终是个女子,不用微尘动作,她就拉不住了。再这么僵持着她就连最后的气力也没了,垂铃打定了主意,在放手的瞬间,快速跃下,抱着微尘的腰一起坠地。 既然逃不过,要死要伤她都宁愿与他一起。 万幸的是两人跌落的位置都不算高,身上没受什么伤,但猛然落地的震感还是让他们头晕眼花。 “微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垂铃挣扎着起来,凑到微尘身边却不敢碰他。 微尘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此时的微尘还哪有半分出家人的矜贵,一头一脸的汗,白色的僧袍不再一尘不染,肩头还覆着落叶残花,垂铃看着他这幅样子,担忧紧张顿时消弭,竟还有几分想笑。 “没想到你竟来寻我,微尘,”垂铃一边帮他扫去肩头的落叶,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担心我啊?” 微尘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一双眸子既忐忑又期待,他站起来,轻轻拂去垂铃搀扶着自己的手:“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万事万物都在心间,以己身渡众生乃是天命。” 垂铃看着他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脱离尘世的高僧模样,身上的热度顷刻间褪去,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众生平等嘛,无论是谁你都可以舍身相救,全然是出于出家人的慈悲心,半点私心也无。对不对?” 微尘看着她,那笑意里的无奈与悲凉刺得他心上一痛,但他修行多年,早已学会了隐忍克制:“对。” 他垂了眼不再看她:“回去吧。” “微尘!”垂铃在须臾间感受到了大喜与大悲,她原本以为今夜她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可到此时才觉得这么多年全是自作多情,悲愤涌上心间,她冲着微尘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原本以为,这般满含凄楚无奈的诗文以我这种性子,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微尘,我心悦你,你可知?” 微尘始终背对着她,可那略微颤抖的声音犹如寒冬的冰棱,一下一下刺在他的脊骨上,原本伟仪如松的身姿竟也佝偻起来。 “阿铃,我乃出家人,早已斩断了尘缘。一切尘世执着都如梦如幻,你又何必如此?” “菩萨想要拯救世人,普度众生,奈何世人皆俗缘深重,实难解救。偏偏我就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一个,”垂铃眼神晦暗,却笑得无畏,她缓步上前,从微尘背后抱住了他:“你若是地藏菩萨,我愿化作无间狱中牵绊住你的曼殊沙华。菩萨,你可愿渡我?” 微尘一动不动,任由身后的人抱住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垂铃在颤抖,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坠地狱,身心皆受炼狱煎熬。 这便漫天诸佛也无奈的世间吗?身不由心,心不由己,顿生心魔。 “阿铃。”微尘轻声念出她的名字,那语气中的慈悲让她害怕,她死死地抱住微尘。她有一种感觉,倘若此刻放开他,自己就会永远失去他。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微尘的手轻轻按在垂铃的手上,缓缓地拨开她的手指。他的动作犹如拈花一般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心遍十方。见十方空。如观掌中所持叶物。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 微尘口念《大佛顶首楞严经》,这部经垂铃早就听微尘讲过——若能达到了悟的境界,一切虚空世界都在我们心里。尘世中的肉体不过是十方世界中的一粒灰尘而已。肉体所受的痛苦与快乐,虽是真实不虚,但都是短暂的。佛说无始轮回,无所从来,也无所去。只有抓住生命的本心,才能常住不灭。 “身受五浊恶世之苦,才是菩萨道。微尘不是菩萨,微尘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粒尘埃而已。对于这纷扰的时间,我早已没有爱憎之心了。”垂铃的手终是松开了,她愣愣地看着缓步离开的微尘,只觉得眼前的尘世都已幻灭灰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幻芜深深地叹了口气:“五蕴尽破,远离一切迷惑颠倒,才能看清一切,从而彻底放下。可是执着于有心,还是执着于无心,又何尝不是颠倒呢?” 长绝见她一脸惆怅,有心逗她:“阿芜怎么也开始修佛了?” “不过是些粗浅的佛理,怎好说一个‘修’字,我只是感慨罢了。垂铃因爱执着,微尘又何尝不是执着呢?弹指间的快乐痛苦又何尝不是出自本心?” 长绝拾起身边的一块木牌,还是新的,他递给幻芜:“你要许愿吗?” 愿望?幻芜看着许愿木牌发起呆来,她的愿望太多,想要师父长安,想要在意的人都健康喜乐,想让洛昭重生,想替长绝挡尽苦难…… 执念太多,欲望深重,时常让她疲累。可若不是这些意愿支撑着自己,她能成为此时的她吗? 私心、执念、欲念构成一个个心愿,也塑造了尘世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将愿望写下,将希望诉诸于仙家神佛,从而得到慰藉,本质上不过是看清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欲念罢了。 知道什么是最想要的,才能朝那个方向坚定的前进。 “不用。”幻芜想了想,还是把木牌收起来,不是没有愿望,而是她不愿寄托在这块小小的木牌之上。 垂铃哭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微尘回慈悲寺。她的自尊心第一时间想让她远离那个她并不喜欢的清净佛门,可她最终还是跟随着自己的心意。 她无处可去,即便痛苦,她也无法彻底地割舍这份痛苦的源泉。 微尘浑浑噩噩地回到慈悲寺,等待他的却不是静谧无人的寺院,而是寺中沙门或疑或叹的面容。 住持师父结跏趺坐于蒲团之上,见微尘回来了,苍老的面容不带一丝波动,他睁开眼睛看着微尘一言不发。 “弟子知错。”微尘伏地叩首。 “你何错之有?”老住持低沉的声音传来,隐隐含着叹息。 “错在,不该夙夜离寺。” “你为何离寺?” “弟子……” “是我!”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微尘的话,“是我硬逼着微尘师父陪我去赏红的,微尘师父不过是怜我苦闷罢了,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垂铃远远看见寺中这般阵仗,心下一惊,不管不顾就冲了过来。寺中大部分僧人都知道本寺有一精魅成形的女子,但近年来垂铃少在院中走动,很多人都渐渐把她的存在遗忘了。 有些新来的小沙弥更是见也没见过她。可想而知,垂铃这般美貌的少女忽然出现,在长年苦心修佛的沙门心中势必激起或多或少的涟漪。 “苦闷?怎么我们佛门清净地,在你口中竟成了牢笼一般?”一中年沙门忽然跳出来,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垂铃和微尘身上游移不定。 “是我修佛时日尚短,心志不坚,画地为牢,与慈悲寺无关。”垂铃瞪他一眼,心下鄙夷,却还是决定隐忍一二。 “我们佛门中人,只要心中有佛,在哪里修行都无关紧要。只怕姑娘你心中无佛,有的只是那些男女之情吧?”那沙门话对垂铃说,阴鸷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微尘,好似秃鹫在盯着鲜美的血肉。 垂铃被他话中的轻浮意味激怒了:“你少胡说八道!就是你嫉妒微尘,才向住持告密的对不对?!” ------------ 第一百零二章 吾宁爱与憎 ? 那沙门眼神一暗,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告密?尔等做出此等污浊之事又何须小僧告密?你二人以授课为名整夜在房中密会本就不妥,如今竟直接出寺夜游,想必是惧怕佛祖慧眼昭昭吧?” “血口喷人!我与微尘清清白白,你妄称出家人,言行如此龌龊,你不觉得恶心吗?!”垂铃自己是不怕,可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出言侮辱微尘。微尘年纪轻轻就已坐上授业阿阇梨之位,又深得住持喜爱,寺中必定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也是她大意了,让人钻了空子。 “你……” “阿弥陀佛。”住持口念佛号,打断了他们两人的争执,他双目微张,淡淡地看了那中年和尚一眼:“空净,出家人清净本然,切勿妄议他人,擅造口业。” “是,住持。”那名为空净的沙门怯怯地看了住持一眼,终是没有再说,可眼里的不甘却更是明显。 “微尘,你可有话要说?”住持看向微尘。 “弟子愿受罚。”微尘轻阖双目,语气十分释然。 “微尘!”垂铃急了,他这样不就是承认自己有错吗?! “弟子修佛十余载,终是未明佛法,难得大道。弟子愿面壁十年,悔悟思过。”微尘说完,对着住持俯首一拜。 住持看着微尘头顶,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已发此愿,为师断不能阻你。但愿你……唉,罢了罢了。” 众沙门都未见过住持如此无奈的神色,皆闭口不言。唯有微尘伏地再拜,径直起身离开了大殿。 十年?为了躲开自己,他竟选择面壁十年。垂铃看着微尘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人的心如此决绝。 “微尘……”垂铃泪已绝堤,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声喊道。 微尘脚下一滞,再不回头。 住持吩咐其他人散了,偌大的殿中只剩垂铃还跪着。 “阿铃,你起来吧。”住持一生都在慈悲寺中,可以说是真正心怀慈悲的阿阇梨,他的话中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垂铃听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住持……我……” “阿铃,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吧,时间真是快啊,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岁月的力量。”住持似乎陷入回忆,连语气都带了些惆怅,“我一生修行,可终是看不破这有情世界,修为也只能是如此了。唯有微尘,当年我为他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他能做凡尘中的一粒微尘,不必苦于爱恨之心。可这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微尘所构呢?” “你与微尘,其实都是世间至纯至真之心。这样干净的灵魂,容易修成大道,也容易一步成魔。你是他的劫难,可他又何尝不是你的劫难呢?” 垂铃一句话也不说,哭声倒是渐渐止住了。 “有情世界,唯‘情’最误人。微尘是我最喜爱的弟子,我也准备将我毕生所学尽授于他,在我圆寂之前,我将为微尘灌顶。这十年,是微尘的十年修行,也是你的十年修心。可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啊?” “住持……”垂铃抬眼看着住持,他已经老了,却始终如一棵古松般傲然。可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悲哀让垂铃倍感心酸。 “我明白了。”垂铃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她想成全这个老人。要说在这个世上谁是真心为微尘的,那就莫过于这个老人了。 谁不苦呢?遁入空门还不是无法逃脱世俗的羁绊,那口口声声说心无挂碍的沙门也会嫉妒,那心心念念苦集灭道的佛陀也会悲哀。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众生碍于宿缘深重,菩萨粉身碎骨却也救不了一个人。 垂铃忽然很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她剪了一截槐树枝带进感灵塔,然后就再也没出塔门半步。 幻芜跟长绝在这个世界里成为了完全独立的两个存在,这种感觉很莫名,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彼此相依。 幻芜很清楚,若非这种境地,她全然不会如此坦然地和长绝紧挨在一起。他们终会出去的,离开这个属于他人的人生。她突然有些不舍,离开了这里,那些挂在心上的人和事,就会纷杂地向自己涌来。 “原来感灵塔里的槐树,竟是垂铃种下的。”长绝感慨道。 “这便是因果吧,也不知此树长成,会迎来什么样的果?” 此时已是微尘面壁的第九年,再过一年,他便功德圆满了。 住持患病多年,他深知自己终是难过生死大关,不过他还是很庆幸他撑到了此刻,待为微尘灌顶以后,他便了无遗憾了。 “师父!师父!”一声急促地叫喊声打破了暗夜的宁静。 住持挣扎着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一沙门跪在住持跟前,面色惊惶,“空性师兄,他,他从感灵塔坠亡了!” 住持眼前一黑,抓着那人的手臂:“快带我去!” 几位沙门护着住持赶去感灵塔前,那里早已围着好些人,他们大多惶惶不安,唯有一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住持看着躺着地上的空性,那是他很早就收入门下的弟子,他为人和善,性子又软,所以很得慈悲寺上下的喜欢。此刻他的身子躺在大片刺眼的血污里,口鼻处也尽是血迹,一双手搭在耳边,双腿弯曲扭成了格外诡异的姿势,犹如一个人踩着山涧里的石块高跳奔跑。 可这人已然死了。 住持看着正在痛哭的那人,问道:“空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幻芜记得,这人正是当初站出来指责微尘与垂铃行为不当的那个沙门。此时的空净也老了许多,脸颊消瘦,颧骨高耸,唇下蓄着短须,只一双眼始终阴鸷晦暗。 “师父!师兄他死得冤枉啊!”空净一边哭嚎一边扑到住持脚下,一张干瘦的脸上满是涕泪,“都是那个妖女,一定是她推空性师兄,使得师兄坠亡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沙门或惊或怒,尤其是以空净为首常年对微尘心怀不满的几人,已然在叫嚣着要冲进感灵塔抓人了。 住持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空净口中的妖女说的是垂铃。他仰头看着高耸的感灵塔,整个高塔在无数的灯烛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无论何时,这座塔总是会被点亮的。 住持稍稍稳了心神,开口问道:“你说这是垂铃所为,何以见得?” “感灵塔这附近,寺中之人一直都鲜少踏足,唯有垂铃这个妖女长居于此,何况空性师兄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坠亡的啊!这里能造成如此惨状的,无非就是感灵塔,而这塔上又只有那个妖女一人,除了她会做出此等恶事之外我们当中还能有谁?!”空净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仿若他目睹了一切似的。 此话一出,已有几个沙门手持长棍,仿佛只等住持一声令下,就会撞破感灵塔那扇木门。毕竟同门师兄惨死,足够能激起这些平日里吃斋念佛的人内心深处的某种血性了。 不过未等住持说话,一道清丽的女声猗悠悠传来:“可笑。” 众人回头,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感灵塔下一站了一名女子。她姣好的容颜在灯烛的照耀下明媚无比,一双眼堪比最亮的星辰,殷红的嘴唇犹如春日开得最好的海棠。 红衣似血,飘摇妩媚,那人正是垂铃。光阴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把她雕琢得更加精致如画。世人都会老去,唯有她这样的精魅才会不老不死,始终如一。 那些“诸法空相”的佛理在她身上好似并不能被印证。那些原本愤怒着、惊恐着,或是犹疑着的佛门弟子,竟在看见她的瞬间全部呆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毕竟绝大多数凡人,在见到此间绝色都免不了心神摇曳,即便是修习了佛法的人,也忍不住心想,这般柔美的女子,断做不出杀人这档子恶事吧。 她笑得极美,只是一双眼里的轻蔑毫不遮掩。 空净回过神来,指着她大喊:“妖女!还不快就地伏法,我佛慈悲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垂铃定定地看着她,殷红的唇瓣忽然绽开一笑:“奴有一问,若无人解惑实在难以心安,不如这位师父为奴讲解一二?” “何,何事?”空净咽了下唾沫,竟然接了她的话头。他此时之觉得,岁月还是给她添了痕迹的,毫无疑问,此时的垂铃稚气已脱,完全变成了个娇媚的女子。 她明明站得那么远,可她身上的香气好像随风飘到了他们周围似的。 垂铃缓步走出感灵塔下那小块阴影,朝着空净走来,她的笑中还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之人似的:“大师刚说,此地鲜有人来,除我以外再无他人,既然如此,那这位死掉的空性师父,为何深夜会出现在此处呢?” 她的声音犹如莺啼,几个道行浅薄的小沙弥听来,竟忍不住去想她的歌声该是何等动听。 “这,这我如何得知?或许空性师兄只是难眠,散步到此地也未可知……”空净说得犹疑,显然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 第一百零三章 山有木兮 ? “哦?既然如此,那他又为何要登上感灵塔,以至坠亡?”垂铃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似的,伸出纤纤素手掩住了红唇。那双白玉一般的柔荑半掩在红色的袖中,白得有些刺目。 “这……”空净一时无话,他转了转眼珠,忽然低笑道:“师兄死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僧不得而知。可空性师兄一向性子敦厚,从不轻易与人生怨,他此番不顾一切登塔,谁知道是不是无意中碰见了什么龌龊事,想要及时制止……谁知道却命丧于此!” 空净这段似是而非的论调,却总能让人浮想联遍。一旦随着他话里的矛头细想,不难发现空净所说虽没有直接证据,却句句指向垂铃。一定是空性大师见到垂铃在行不轨之事从而被灭的口。 没有证据证明垂铃做了什么,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没做什么。可人心总是难测的,有些深埋在心中的阴暗揣测,只要被人勾起,就很容易被无限放大。 可垂铃能做什么让空性这样好性子的出家人也会难以容忍呢?不少沙门都在偷偷撇住持师父的脸色,因为他们第一时间都只想到一个名字,就是微尘。 垂铃冷笑一声:“是啊,空性大师性子软,没什么主见,最是容易被某些小人利用。比如他亲近的师兄弟们,若是有位亲爱的师弟告诉他,感灵塔中藏有秘宝法器,这秘宝若是被塔中妖女所得,必将为祸苍生。空性师父被那别有居心的人哄骗,说是从塔中拿出秘宝好生收藏便能一劳永逸。于是我们可怜的空性大师便夙夜前来,为的就是确认塔中是否真的有那秘宝,如果有便将东西取出,然后交给他亲爱的师弟,他的师弟答应过他,一定会把秘宝交给住持大师。” 垂铃明亮的眼眸转向空净:“空净师父,你觉得我这般猜测对不对啊?” “你这分明是胡乱猜测!”空净朝她吼道,一滴汗珠从他额上滚落。 “哦?我说的话就是胡乱猜测,可大师说的话就言之凿凿,佛门说的众生平等,面对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解法,真是令我这久居于佛门中的精魅汗颜呢。“ 空净眼中寒光四射:“可空性师兄确实是坠塔而亡的!这点不容置喙!” “嗯,的确,说到底空性大师为何坠亡,我想住持师父此时应该很明白了吧?”垂铃转头看向住持,明亮的眼睛微垂,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众人没想到垂铃会对住持说这么一句话,纷纷看向住持。只见他眸中隐含悲痛之色,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空净,把空性的尸身收了吧。” “师父!”空净一脸的阴郁,他冷笑道:“到这个时候您还在包庇这个妖女!弟子知道,包庇她其实就是包庇微尘,在师父心中,微尘永远是最重要的。” “啪”一声脆响,竟是垂铃摇摇地打了空净一个耳光。她还站在原地,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但众人都十分肯定,这一掌必定是出自垂铃之手。 她眼中的阴狠之色让人直打哆嗦:“你这般污秽之人,不配提到微尘的名字!” 空净捂着脸,显得被气得狠了:“这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你与微尘不干不净,败坏佛门清誉,如今还残杀我师兄,此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话音一落,空净就将身前的几个沙弥朝前一推,意思十分明显。 那几个沙门一向都听空净的话,当下便举起长棍朝垂铃攻去。 垂铃身法伶俐,只挡不攻,几个沙门不仅没有伤到她,还总是打到自己人。原本没有参与的沙门见自己的师兄弟受难,便也冲上去围攻垂铃,原本寂静的佛寺瞬间乱做一团。 “快,快去守住微尘,别让他出来!”住持吩咐着身边的小沙弥,他此刻最担心的莫过于微尘听到动静忍不住出来,十年修行就毁于一旦了。 “师父,来不及了。”空净看着住持,露出几分残忍的笑意,“弟子已派人通知微尘师弟,师父你说,我那心地善良的师弟还要多久便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十年未见,我可真有些想他了。” 住持看着空净,仿佛到此刻才真正认识他的弟子,胸腹中一团浊气难以抒发,只觉得眼前一黑,若不是身边的沙弥及时扶住他,只怕会直接栽在地上。 “空净!”垂铃怒喊一声,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和尚像水花外溅般,被她的劲风扫到地上,纷纷哀嚎出声。 她的红衣炸开,像鬼魅一样漂移到空净眼前。空净下意识抬手去挡,膝盖却被金铃击中,直接半跪在地上。垂铃朝他背心一踢,空净整个人就被她踩在脚下。 “空净,我念你是微尘的师兄,几次维护,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道好歹。你做的那点破事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明明是你谗言哄骗空性来塔中盗取秘宝,好让那秘宝为你所用,却不想感灵塔中的幻境如此凶险,空性在极端恐惧中竟然坠楼了。你师兄为了满足你的私欲命丧于此,你对着他的尸体却生出满脑袋的毒计!” 垂铃边笑边说,尖利的声音好似能刺穿暗夜:“空性之死你无法交代,便想着把这事安在我头上,想着最好能让住持师父动用法力将我擒了,住持虽然法力高深,但身体却已如风中之烛,此番大动作必将耗损他最后的法力。你在微尘即将出关的这个时候发难,让住持师父最终无力为微尘灌顶,而微尘见到此番景象,再由你添油加醋一番乱说,必定恨我入骨,再不会与你争夺这住持之位。这一箭三雕,既让你除去心头刺,得到秘宝,还能让你坐上住持之位。你仅在顷刻间就想出如此‘妙计’,想必你心里还在忙不迭的感激你师兄空性这一死呢吧?” 垂铃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林间忽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僧人手中的火把在燃烧中“噼啪”作响。 脚下的空净身子动了动,忽然哀求道:“垂铃姑娘,你饶了我吧,我,我鬼迷心窍……当年微尘如此伶俐可爱,我也十分喜爱,可是后来师父却喜欢他超过我们任何一个师兄弟,眼中再也没有我们。我从小无父无母,早把师父当成父兄一般,是我嫉妒微尘师弟,夺去了师父仅有的一点关爱……” 空净一边说着,一边捂着脸恸哭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亲自到师父面前领罚,也算有始有终了。” 垂铃见他如此,一时也怔忪起来,脚下的力就松了。 空净见到空子,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就朝住持奔去。 空净眼中的阴寒在垂铃面前一扫而过,她心下一凛,还来不及阻止,就见空净一掌打在住持胸前。 住持顿时喷出一口鲜血,看着眼前之人,一双沧桑的眼无悲无喜,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余一声叹息般的佛号在夜风中摇曳。 垂铃没想到空净一番剖白全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却不想着攻击自己,而是用这唯一的机会去杀住持。 她看着住持平静的脸庞,他最终还是无法完成心愿了。垂铃心中泛起杀意:“空净!” 她大喝一声,衣袂翻飞,空净就像一只残破的人偶一般被她掐着脖子拎在手中。 空净身子忍不住哆嗦,脸上却忽然泛起淡淡的笑意来,好像十分满足。 垂铃还在疑惑他这般笑意是为何,就听他大喊一声:“微尘!师父被这个妖女杀死了!” 垂铃忽然觉得如坠冰窖,周身泛起阵阵寒意,她慢慢转过头,就见微尘正站在自己身后。 快十年了,微尘身上的白袍都成了灰色,一张脸也被长髯覆盖着,眼角也爬上了细纹,微尘也没有逃过时光的眷顾,可他仍旧清贵无双,尘埃不染。 垂铃却只看见他浸染了时间所有温柔的眸子,此刻却满是悲痛无奈的神色。 “微尘……”垂铃有很多话想对他说,除了他的名字却半句也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她一直会幻象再见面他们会是在什么情况下,却断断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 垂铃很想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她手上的劲一松,空净就坠到了地上。 “我没有杀人,”垂铃看着微尘,只想从他眼中再看见一丝温柔,“你不相信我吗?” 微尘很想相信她,可此时的景象却让他无法动弹。 住持倒在地上,面上再没有半点生息,一干师兄弟大多倒在地上,或晕或伤,他也无法细细分辨了。 很快就要到满十年了,可当他听到垂铃在感灵塔杀了空性师兄,如今还要打开杀戒的话时,再也忍不住,重新踏出房门回到了世间。 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赶来为垂铃说情,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他也会听她解释,他甚至想过替她承担责罚。 可微尘万万没想到,再见垂铃确实这般场景,他不需要为她解释,不需要为她承担什么了。 因为住持已经死了,谁还能责罚她? “垂铃,你可知错?”微尘的心在灼烧,连带着嗓子也犹如撕裂一般疼痛,他略微嘶哑的嗓音在垂铃听来,却已经为她宣告了所有罪恶之咒。 ------------ 第一百零四章 心悦君兮 ? “你不相信我?”垂铃泪眼婆娑,微尘的身影也支离破碎。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微尘颤抖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衣摆。 垂铃凄然一笑,慌乱地在人堆里搜寻着尚且清醒的人:“你说!是不是我杀的人!” 那些小沙弥何曾见过这般情状,从刚刚垂铃将他们打得无力还击,再到此刻呲目欲裂形如厉鬼,他们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抖若筛糠。 垂铃周身都散发着怨怒之气,那些原本还气焰嚣张的沙门,此时都瑟缩成一团:“不是不是,都是空净杀的,都是空净……” 这原本是事实,可在微尘听来却变了味,颇像是同门师兄弟因为恐惧垂铃而说的违心之言。 “够了!”微尘眼中痛色更深,“阿铃,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是我太笨,我原本以为一味的自欺欺人就能得到解脱,十年……我想应该足够你忘了我,忘了这一切,可是我没想到,竟让你走到这般地步。” 微尘望着垂铃,心中的郁愤使得他的面孔都有些扭曲:“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你下手,阿铃,我很多时候都在怀疑,你怕是对我下了咒吧?是不是很可笑,我一个和尚,因为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就把过错都归咎到你身上。” “到底是空净作孽,还是你下的手,又怎么样呢?住持已经死了,而我终究难逃谴责。追根究底,他们都是因我而伤,住持也是因我而死,这都是我的过错,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说完,微尘便直接在地上结跏趺坐,阖上双眸,开始默念经文。 淡淡的金色文字随着微尘嘴唇的张合而浮出,一个一个地贴到微尘的身上,就像是有人拿着笔在他身上写字似的。 垂铃腿一软,几乎趴在地上,她明白了,微尘是想自己死,他想用自己的命来赎罪。 赎罪?赎谁的罪?他是出家人,就因为心中有挂碍,想爱而不敢爱就有罪吗?还是因为我,爱而不得,执念深重,那就有罪吗? “微尘,你真自私,此时此刻你还想抛下我自己去死。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人,住持也不是我杀的,或许你说得对,我们都有过错,可真正应该偿还这一切的,难道不是这些该死的教条,还有这些利欲熏心的人吗?”垂铃慢慢地走向空净,一把将他拽起甩到微尘跟前。 空净之前就被垂铃打伤,见到微尘之后就晕过去了,经过这一摔才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垂铃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里的绝望都被染上了血色,他才真正的害怕起来。比起穷凶极恶的面孔,这种无情无欲的萧瑟才是死亡真正的召唤。 “微尘!师弟!是我,是我诬陷她,师父是我杀的!”空净一边感到恐惧,一边却又有种释放的快意,他朝微尘吼道:“我恨他,他让我觉得很失败,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想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让他看到我,终结他生命的我才能真正拥有师父的一切!” 空净原本是想通过乞求微尘,让垂铃饶了自己,可说出这一切,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了解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是爱。 空净深深地看着住持的脸庞,他曾在这张脸上感觉到爱意,感觉到关怀,感觉到人间的温暖。可是后来,这张脸上的温暖渐渐被失望取代,被厌恶取代,以至于到最后,他在师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了。 就像自己从未在这世间存在,从未被爱过。 空净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伴随着彻骨的恨意。他恨微尘,恨垂铃,可最终他的恨都在一个人身上。现在那人已经死了,他再也无爱无恨了,更不会被这些虚妄的情感所扰。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可笑,他也不奢望会有人懂他。可笑也罢,可恨也罢,他都解脱了。 垂铃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人,心里只觉得万分苍凉,他们都是在这佛门里渴求爱与恨的人,谁又比谁悲哀呢? “微尘,佛祖解救不了我。这些人都太脏了,他们不配留在你身边。”垂铃看着微尘的身体渐渐被金色光芒覆盖,宛如一尊佛陀的金身。 垂铃咬破手指,任鲜血一滴一滴流入土里。被鲜血滋润的草好像得到了无穷的生命力,寸草被拉得足有几丈长,好似一条条从土里钻出的绿蟒,因为获得暂时的自由而欢欣雀跃。 土地一寸寸裂开,像饥饿的巨兽张开大嘴,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这世间的一切。 那些和尚被草卷着,还来不及逃窜惊呼,就被拉进了土里。 顷刻间这片草地上的生命就消失殆尽,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埋进这片佛土之下。只有感灵塔幽幽的烛火还在闪耀着微光,只有那尚未平整的土地还能证明这里曾禁锢着扭曲的魂灵。 “真好,现在干净了。”垂铃微微一笑,半跪在微尘身前。 微尘满身的金光都散了,金屑纷飞如夜照流萤,它们不分你我,或落到土里,或飘到树梢,更多的随风飘远了。 垂铃闭着眼感受着这些金屑落到身上,像从未拥有过的微尘的怀抱。 “微尘,你自由了。”垂铃轻轻抚上微尘的脸颊,这张脸又恢复到了曾经年少的模样,只是,这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垂铃抱着微尘,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眼睛却看着那些越飞越远的金色光芒:“你还骗我,你看你自己多想逃离这个地方。” 直到你死去,我才能真正拥有你,肆无忌惮的拥抱你。 垂铃满足地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流光滑过。 她转身回到感灵塔里,片刻后又出来了,右手拿着一截槐树枝,左手捧着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十分普通的圆形铜镜,长宽约莫十寸。背面的花纹早已侵蚀模糊,只留下一片斑驳的绿色。 唯独镜面非常光滑明亮,照得人面孔十分清晰,好似新磨的一般。 垂铃把那面铜镜对准微尘,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微笑着。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那面镜子,像是看着隔世的爱人。 微黄的镜面渐渐浮现出几个影子,有黑有白,还有淡淡的红色,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垂铃一喜,拿起槐树枝轻轻点上那几条影子,那些影子就被槐树枝吸了出来,附着在枝叶上。 垂铃拿起铜镜,小心地捧着树枝,快步回到感灵塔里,将树枝一甩,那几株影子就像水珠似的落在槐树的枝干上,最后缓缓地融进了树干里。 在那些影子消失之后,整株槐树忽然摇动起来,像在挣扎,又像在欢呼。 垂铃抚摸着槐树,轻轻地说了一句:“去吧,去找回你的身体。” 槐树颤抖起来,高大繁茂的树枝沙沙作响。忽然,感灵塔地面的青砖全部被拱起来,从土里伸出长长的褐色树根,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树根抖落无数沙土,它们像千百年未曾品尝过血肉的饿狼一般,带着从地底喷涌出的欲望,直奔塔外微尘的肉身而去。 那些褐色的绳子紧紧包裹着微尘的身体,成了一尊褐色的雕像,携带着苦涩的土腥味,再次回到塔中。 槐树干好像变成柔软的沙土,伸出无数只双臂来,慢慢地将微尘的身体拉进树里。微尘的身体被这一点点地蚕食掉,最后完全汇聚到槐树干里。 槐树干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布满了纵横的纹路,如同灼灼热泪滚落的痕迹。 槐树摇曳不停,垂铃把脸贴在斑驳的树干上,语气轻柔地好似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孩子:“好了,这下我们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了。” “啪”地一声,感灵塔的门被重重地合上,塔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阻拦在内,如同隔了生死两个世界。 再也不必顾忌世人的眼光,没有佛理,没有生死,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有一道叹息般的声音从感灵塔里飘出来,和着轻响的铃声,纵使宛如天籁梵音,也在弹指间消弭无踪。 幻芜只觉得自己在热水中游了半日,即将颓力时又坠到一个冰窟里,满身的热气霎时间凝结成冰,死死地贴在身上。热气未散,寒气顿生,包裹着她不能动弹,身心俱疲。 幻芜伸着手,好似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阿绝……”没有人,没有回应。 她晃了晃脑袋,不对啊,应该是从垂铃的回忆中出来了,可是阿绝哪里去了? 垂铃的记忆太过悲苦,使得她这个旁观者也如同背负了重物似的,浑身脱力。 幻芜摸到什么硬物,慢慢地站起来,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缕青白的柔光映入眼帘。 雕着莲花的垂檐,方正俭朴的窗棂,打开的窗户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幻芜低下头,看到自己扶在窗边的手,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沐浴在月光下。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陡然清醒,她此刻不正坐在自己的禅房里吗? 难道从那时开始,自己就进入垂铃的记忆了? 不对!她记得她走出去了,又被长绝带了回来,所以长绝才能进入垂铃的回忆世界。 长绝不是假的,所以此刻的一切才是幻境! ------------ 第一百零五章 真假虚幻 ? 幻芜闭上眼睛静敛心神,灵识归为,任心中之眼细看周围的一切。 那边有光!她鼓足了劲朝光亮处一跃,周身的黑幕仿佛被横刀切破,微风拂面,抬眼便是满天星斗。 幻芜孤身站在感灵塔前,塔身光芒濯濯,檐角的金铃轻轻晃动,好似搅动春水的一枝嫩柳。 那夜自己出门,想必就是从这里进入到垂铃的记忆了,那长绝也该在附近才是。 幻芜转过身,果然在身后不远处一半人高的树丛里找到了长绝。 长绝半蹲着不动,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看便是心神滞留在幻境中了。其实中了幻术的人,最好是靠自己的意志走出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破解了幻术。 若是靠他人帮助走出幻境的,幻术会残留在脑海中,或多或少都会影响中术之人,最严重的会使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长期混沌恍惚。 所以像幻芜这样的,不得已需要使用幻术时,都只会施展一个很绚烂缥缈幻境,与现实世界产生差别,这种幻境很容易在短时间内迷惑人,但也很容易破解走出来,不会对人产生什么影响。 但也有很厉害的幻术师,本来就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就没那么好心了。制造一些难辨真假的幻境,让人对自己的幻术产生依赖,就好比有了个“铁饭碗”,可这世上真的苦难到依赖虚幻为慰的人毕竟是少数。 除了厉害的幻术师,擅长迷惑人的精魅妖灵,也经常制造那种将人困住难以走出的幻境。制造这种幻境大多是用来自保伤人,当然也能利用幻境结咒,犹如一个法阵,可以抵挡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幻境可以建立在优越的地理环境上,比如有的地方天生就是囚笼之局、八卦之境,只需要一些法器就可以制造一个陷阱,一旦有人踏入那个地方就自动走入幻境中了,幻芜很怀疑这个感灵塔内或许就是这么个地方。 无论是靠自身灵力制造的幻境,还是这种靠法器维持的幻境,如果是用来困住敌人,那么大多都比较凶险。这种幻境会给人制造一个跟现实世界相差无几的世界,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画面,让人觉得一瞬间回到过去了,或者坠入梦境了。 在这种幻境里一般都会见到心中最难以忘怀的场景,重现印象最深刻的事件。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最爱的人,或者是最恨的人,重新体会到彻骨的伤痛,最珍视的愉悦,从而引起中术者的情绪在短时间内波动起伏,受到的影响越大,就在幻境里陷得越深。 心志不坚定的人,就会在这种爱恨中迷失自己,要不就癫狂了,要不就困死在里面。有的人难敌心魔吞噬,甚至拔剑自刎,可以说幻术本身就是件兵不刃血的伤人利器。 无论是自然形成的幻境,还是精魅靠灵力制造的幻境,大多数都能在吸收了中术者的情绪能量中强大自己的力量。幻境会扩大,灵力得以增长,以幻术为自身所长的妖灵,也会通过这种方法来增加修为。 如同传说中的梦魔就是靠吞噬人的梦境增强力量的,就连幻芜还是一棵幻妖草的时候,也是因为吸收荟明的梦境来生长的。 无论是仙妖鬼灵,只要存在于天地间,就需要生存下去,若无限害人,这种事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幻芜不知道长绝此时受困于何种幻境,她决定再等一刻,若长绝还是不能自己走出来,那幻芜只能冒险将他强拉出来。 高大的树木将头顶的夜空围成一个圈,在明亮的月色下,繁星如同绣在幽蓝绢布上的小白花,只能为明月做缀。 四下寂静,只有几丝树叶摇摆相和发出的沙沙声,在如此安谧的环境中,幻芜却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在他脸上见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她便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只有幻芜自己知道她有多么焦急紧张,手心里一片湿滑,好似握了一簇冰凌。 她再次深刻的体会到,即便肉体只有咫尺之距,灵魂也能分割在两个世界,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好在她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她始终相信长绝能凭自身之力解除桎梏。 经过这次的事,幻芜其实由衷的感到庆幸,她始终信任长绝,如同长绝也始终相信自己。倘若是自己和长绝置身在垂铃和微尘的位置上,即便因为身份责任所限无法相守,幻芜也相信他们能始终拥有默契,至少不会因为空净而生出龃龉。 信任其实是连接在人与人之间最廉价也最珍贵的桥梁,它可以轻易地为人所拥有,有的人却穷极一生也未必会真正地拥有它。它可以坚固如磐石,也可以易损好似浸了水的棉纸,一个手指头就能轻易将它扯断。 幻芜觉得心里满满的,磐石压在心间,却不会让她苦闷。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感情,都是承载在信任之上的,她所拥有的信任是如此珍贵,可以让她承接住任何情感——对长绝的情感,以及对这世间的情感。 长绝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幻芜这样一张笑中带泪的脸。她的脸庞在月光下近乎透明,一双眼湿漉漉的好似山涧中的清泉,她的笑容带着满足与欣喜,似乎她正见证着一株白昙在夜间绽放。 长绝看着这张脸,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我就知道你能自己出来!”幻芜见他醒了,高兴之余也是松了一口气。 长绝却有些惭愧,他应该早些出现来,不应该放纵自己在幻境里沉湎,害幻芜如此担心。 幻芜感觉不到他那些小心思,她直接拉起长绝:“垂铃跟微尘的事,必须告诉霖淇燠他们。”长绝只得敛起心神,跟幻芜一起回了禅院。 可一回到寺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吃惊不已。 这哪儿还是座清幽雅致的寺庙,简直就是一片废墟。正殿破败不堪,只留有断壁残垣,院中花木乱长,杂草在无人打理的空间中生命力更是蓬勃,几乎与房屋殿宇交织生长在一起。 原本繁茂的山茶早已枯萎,只留枝干的残骸歪斜在杂草之间,树下的放生池都是落叶淤泥。廊下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为这座毫无生机的佛寺增添了一丝残损的华丽感。 或喜或嗔的石雕佛像*不见,只有满地的碎石可以让人想象它们曾经已何种面目矗立在此,供人瞻仰或是予人慰藉。 正殿内的大日如来因为有屋宇的遮挡还能保有完整的佛身,此时也灰尘遍布,再不是不染尘埃的佛尊。 是了,这才是真实的慈悲寺。这里的和尚都埋在感灵塔前那方草地之下了,再没有人能照料这个能给世人片刻庇护的地方了。 两人忙不迭地赶去禅院,原本古朴的禅院比正院破败地更厉害,屋门歪七八扭,大半的屋顶都坍塌在地,青白的月光可以直接照进屋内。 霖淇燠与樊晓昙都不在屋里,连既明也毫无踪迹。不过幻芜可不担心他,既明敢来这里,说明他肯定早有准备,他应该早就看破了这里的幻局,所以才会对幻芜说出那么一番话。 只是不知道幻芜此时算不算堪破了既明口中的“空相”呢? “他们会去哪里呢?”幻芜忍不住念叨着,霖淇燠跟樊晓昙会不会被什么幻境引出去了?还是他们看破了幻境,知道此地不可久留? “若是他们看到这里的真实景象,第一反应应该是离开吧?”长绝说道。 “我们去镇上看看。”幻芜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也很不确定,倘若这里都如此破败,那这个平和的小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事实上,这个护槐镇比起慈悲寺不能说好不到哪里去,简直可以说是更加糟糕。 街道、屋宇、摊点一如昨日,甚至比白日更加热闹。整个镇子都被包裹在白茫茫的清雾里,带着湿意的雾气周身,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月光星光都被隔离在护槐镇之外,整个镇子却被一种奇异且惨淡的青光包裹着,就在这诡异的环境里,无数面貌各异形态万千的“人”在其间游荡。 幻芜跟长绝都看清楚了,那些人都是怨灵。大部分怨灵还维持着生前的样貌,可被怨气折磨那么久,即使是再完好的容貌也被逐渐扭曲。 贩卖小食的妇人整个头肿胀得就像一颗西瓜,还是一棵被砸烂的西瓜,她生前似乎是被人用钝器砸烂了脑袋。即便如此,她的两颗眼珠还嵌在一堆血肉里,右眼完全脱落,只有一颗白球似的东西连着筋肉挂在耳边。她一双干枯的手正在油锅里翻搅着什么,幻芜不敢看,也没兴趣去看。 卖货郎坐在地上,他也只能坐在地上。他残破的衣摆下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断腿,好似是被猛兽啃食咬断的,不然幻芜也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口了。 三五个小童还是围在货郎的身边,只是他们奔跑跳跃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好似耄耋老人们围在一起正跳一支诡异的傩舞。 有一个小童满身是水,头发衣服都贴在身上,惨白的小脸被泡得浮肿,一股股水像有人在他头顶浇水似的,还在不停地从他脸上往地下流,幻芜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还是泪。 ------------ 第一百零六章 尸鬼镇 ? 眼前的场景和刚来那日的风和景明一派祥和的景致重叠在一起,一人一物丝毫没有变化,却又犹如天上地下,隔着何止是生与死的差别。生与死在此地都显得苍白了,这里不是真正的阴司阎罗,这是人间地狱。 幻芜甚至都不敢去怜悯他们,就像对福生一样,同情和怜悯这类的情感都显得自己好像凌驾在这些“生命”之上,无端的显得可耻。她甚至不敢去恐惧,这些怨灵曾经也是人、是妖,或者是仙,他们都曾经鲜活,可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却是完全褪去颜色的,连血的颜色都带着灰败。她不敢去细看他们,如同她不敢去想象这些人生前遭遇了什么。 人间难容,阴司不收,只能带着怨恨长留此地,等待岁月将自己最后一丝不甘都抽走,再也寻不到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幻芜在此时才真正了解了死灵之境存在的意义,这里是一个收容孤魂的地方,也是一个消磨希望的地方。无论这里被装饰得多么美好,都掩盖不了它的悲凉与绝望。即便我心有不甘心怀怨恨,我仍旧只能在这里等待消亡,我什么也做不了,也没人能拯救我。 这里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城池,里面生存在一群被尘世抛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慈悲寺的存在,显得多么讽刺。佛祖帮不了任何人,可那么多人仍旧痴迷地拜倒在佛陀的尊相前,即便自己就在苦海的最深处,也始终渴望一丝解脱的契机。就算是假的,也让人欣喜。 如果慈悲寺是由垂铃的回忆所统治,那这座护槐镇,就是由这些怨灵内心深处的渴望所构建的。这是一个超越了真实的幻境,因为这些怨灵早就把自己都欺骗了,他们坚信自己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美好的地方,一丝阴霾都不会存在。 世人都偏爱南柯一梦,还不过是因为真实太过残忍可怖。幻芜愿意给将死之人一个完美的梦,也是为了那些满目疮痍的人生可以增加一缕自欺欺人的温馨。 哪怕能消弭一丝怨恨,也是好的。可这里的怨恨,怕是幻芜用尽所有力气也消弭不了的。 在慈悲寺里,幻芜感受到的正是荟明说所的“一生即是一瞬”,无论多么华丽的景致,多么执着的爱恨,在永恒的岁月面前,也是泡影破灭的一须臾而已。 至于护槐镇,莫过于最苦难的“五浊恶世”。“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空了,那人间呢?人间苦难长存,地狱永恒不灭。 幻芜觉得头脑一片浑浊,诸多纷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她觉得那些怨灵都在看着她,那些看似麻木,实际上却满含挣扎的眼神让她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双双深埋在沼泽中的手紧紧地拉扯着自己,如果救不了他们,就要跟着他们一起沉沦。 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那真实的力度瞬间拉回她的思绪。长绝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在她即将被痛苦淹没,把自己也当做一缕游荡的孤魂的时候,长绝把她从泥淖里扒了出来。幻芜吐出一口浊气,回捏了一下长绝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幻芜再次由衷的庆幸着,浊浊尘世,始终有人在身边。 幻芜脚下一滞,好似撞到了人。她下意识伸手一捞,触手一片冰凉。那是一个孩子,就是围着货郎的那群小童之一。这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又少又黄,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一件尚且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里,幻芜握着她的胳膊还不足三指粗,即便她还活着,也不能说是人了,只能说是一具骷髅。 可这个小女孩应当不是饿死的,因为她的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就像一朵被掐断了花茎却还勉强垂在枝头的花苞。她的脖子上有一道黑紫色的勒痕,勒痕里的皮肉已经腐烂,一条条白色的蛆虫还在腐肉里蠕动,很显然,这个小姑娘是被勒死的。 因为脑袋垂着,所以她只能斜着眼抬着眼皮看幻芜:“姐姐。”小女孩被勒断了脖子,舌头都露在外面,发出的声音也特别的粗哑,幻芜要十分认真地听才听得清楚。 “你身上真暖和。”幻芜好似在这句话里听到一丝惊喜的意味,心里的恐惧还来不及汹涌,就被深深的悲哀淹没了。 比起这个孩子,她当然是暖的。不知这个小姑娘还在人世的时候,是否也曾拥有一丝温暖? 幻芜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却被狠狠地拽住了。那个小姑娘的一只手正抓着自己,那是一只很小的手,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满是脏污,看起来格外苍老。或许她干过很多活,或者为了一点草根执拗地挖过坚硬的山土,也不知这双手为了生存做了多少努力,她顽强的与天灾荒芜作斗争,却最终死在了人祸上。 也许终究难逃一死,可还未到放弃时,她就已经被别人放弃了。 越执着,越不甘。越不甘,越怨恨。 “你能帮我扶一下我的头吗?”小女孩说。 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在得到一个坚定的眼神后,她才对小女孩说:“好。” 小女孩闻言一喜,放开了幻芜,还颇为期待地向前走了一步。 幻芜伸出手扶在小女孩的脑袋上,即便心里有准备,还是被满手死亡之气激得一哆嗦。 这不是人间的任何一种寒冷所能比拟的,幻芜不怕冷,仍旧被这死亡的冷度刺伤。 她咬着牙,努力不让牙齿格格作响。手中的头颅异常的重,幻芜只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一块大石头。 手中的脑袋斜着一只眼睛看她,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你害怕了?” 幻芜很想点头,但此时露怯显然非常不明智,她摇了摇头,憋着劲把手里的脑袋扶正。 这一个动作竟然这么累,要不是长绝牢牢地扶着她,幻芜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女孩的头颅颤巍巍地立在细嫩的脖颈上,幻芜这才看清她的脸,虽然面色青灰,眼珠凸出,两颊深陷,但幻芜还是看得出这是个五官清秀的小姑娘,而且她的年纪应该比想象中大一些,只是身子太瘦小,所以显得十分不协调。 “谢谢你,我好久没有正着脑袋看过人了。”小女孩咧嘴一笑。 长绝跟幻芜都是一惊,因为她说的是看过“人”,显然幻芜已经被发现了。 小女孩的笑容越来越大,幻芜便越来越惊恐,她觉得下一刻他们俩就会被整条街的怨灵所包围。长绝也握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拉。 “你们走吧,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小女孩忽然收了笑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其实她只需要高喊一声,可她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 也许她真的只是贪恋人间的些许暖意,想要正眼看看这浑浊的天地吧。 长绝松了一口气,拉着幻芜疾步前行,先离开护槐镇再说吧。 他们顺利的走出了主街,镇口的那座石碑在白雾中越来越近。 “樊晓昙?”长绝视力好,先瞧见了石碑旁那个跪坐在地上的身影。 樊晓昙听见这喊声,才抬起头来,一双无神的大眼里这才有了一丝光彩:“你们,你们到哪里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霖淇燠呢?” 樊晓昙一听到这个名字,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他让我先跑,自己留在里面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我等了好久他也不出来……” 樊晓昙断断续续地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长绝离开了以后,他们两人就吵了起来,虽然他们经常拌嘴,可这次也不知怎么的吵得比较凶。樊晓昙一气就直接离开了慈悲寺,她原本也只是想透透气,不曾想却直接走回镇上了。 入夜后的小镇把她吓得不轻,她首先跑回寺庙,想通知他们离开,可寺庙竟也变了模样,成为一片废墟。 霖淇燠也被寺中的树枝草藤缠住了,无论他怎么劈砍,那些发丝一样的草木始终能缠住他,即便被火烧掉,也有新的树枝马上补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霖淇燠高喊,“快跑!” 樊晓昙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出来找自己的,也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高兴,不听他的直接过去劈砍那些草木。 死灵之境对他们灵力的束缚直到此时才完全显现,霖淇燠火系的灵力也毫无优势,更何况比他还要差的樊晓昙。 可用惯了长鞭的她对付这些柔软的枝条却一点优势也没有,手中也没有其他利器,很快就被枝条裹住了双手双脚,这些柔韧的树枝结成一个坚固的牢笼,要把她生生扼死。 就在绝望的瞬间,眼前光亮重现,霖淇燠割破了手掌,直接用自己火系的血液去扯藤蔓,那些树枝果然退却了。 他拉着自己一股脑往外冲,那些怨灵的撕扯呼啸就在耳边,她闭着眼睛,任由霖淇燠把她推到镇外。 “你在这等我,我去找长绝他们!”霖淇燠没等她回答,就折身回了镇子里。 樊晓昙的手上还沾着霖淇燠的血,她只觉得浑身脱力,刺目的血灼伤了她的眼睛。 就在她回头一望的时候,才发现石碑上的字迹已经变了,“护槐”两个字像血迹蒸腾似的,被擦去了一部分,逐渐露出了真容。 樊晓昙看清了碑文,腿一软就直接坐在地上——“尸鬼镇”,这护槐镇,护的是槐树,守的却是遍地尸鬼。 ------------ 第一百零七章 琅玕镜 ?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吗?”樊晓昙虽没有言明,但幻芜他们也都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担心霖淇燠。 这两人从一见面就互相看不上眼,一天不拌个嘴都不舒坦,可冤家的缘分也是缘分。这一路下来,即使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早把彼此当做伙伴了。 何况霖淇燠也救了自己,她樊晓昙虽然不是什么彻头彻尾的良善人,但终归是知恩图报的,这么一想,心里那些汹涌莫名的担忧就有了出处,不再遮遮掩掩。 幻芜与长绝对视一眼,这一路走来,心下惊骇难言,都没认真探查过,可如果霖淇燠在的话,也不至于毫无察觉。就算他们俩没注意,那霖淇燠见了他俩还会躲着不成? 幻芜看向樊晓昙担忧的眼睛,摇了摇头,又说道:“霖淇燠自小就机灵,若是寻不到我们,自会找地方躲起来,那些怨灵的五识也不是十分灵敏,想来也可以躲掉。” 樊晓昙听了她的话,心中稍安,可是转念一想又愁容满面:“他为了救我割破了手,怨灵对血腥气尤其敏感……不行,我要进去找他!” 她虽被这镇中阴司般的景象吓得够呛,可好歹也是大漠上凶猛的胡兀鹫,骨子里就是蹈锋饮血的性格,尤其是这热血一涌上脑门儿,当下便把那点恐惧也抛到脑后了。 “我去吧,你留下。”长绝拉住她。 若放在平时,樊晓昙必定会因长绝这点关心沾沾自喜上大半天,可现在她因为心急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我进去找人尚能自顾,带上霖淇燠也不是问题,倘若你跟我一起,若出了什么意外又走散了,还得再找你。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带他出来。”长绝这话也是对幻芜说的。 樊晓昙心高气傲却也知晓自己的能力,说不定还会变成个累赘,只得忍了冲动:“那如果你们一直不出来呢?” “那……你们两个也不要分开,至少等天亮了再说。” 樊晓昙还想说话,却被幻芜拉住了:“越耽搁越危险,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 樊晓昙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之感,好像幻芜在催着长绝离开似的,她瞥了幻芜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又觉得自己是急慌了头想太多。 长绝对幻芜回以一笑,折身钻进了迷雾中,很快就看不清身影了。 界碑外的两人都将目光投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心知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舍不得眨眼睛。 周遭没有任何的声音,两只耳朵只充斥着自己压抑的心跳声。樊晓昙觉得遍地的死气往身上钻,连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她下意识的往幻芜身边挪了几步,毕竟她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冒活气的。 再待久一刻,樊晓昙只怕自己也要变成个死人了。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樊晓昙还在胡思乱想,就被幻芜突然说出的话吓了一跳。 她在跟谁说话?不对,这里还有别人?可四下只有惨白的雾气,连树影也看不见啊。樊晓昙面带惊恐地看着幻芜,表情仿若见了鬼。 幻芜一丝表情也没有,好像老僧入定,樊晓昙都要怀疑那声音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啧,无趣得紧。”一个白影从雾气中缓步而出,幽暗的光将这身影拉得老长,好似勾魂的白无常。 樊晓昙定睛一看,才看清那背着手悠然踱步的人是既明。刚刚松了口气,瞬间又提上了来了——虽然来人不是怨灵鬼魅,但这个堕仙也不是个善茬,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可现在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了。樊晓昙下意识地挡在幻芜身前,双目灼灼地盯着既明。 幻芜因她这副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愣了一下,有些好笑,却也心头一暖。长绝的意思就是让樊晓昙护着自己,但她也没料到樊晓昙还真的把这责任揽在肩上了。 她也清楚自己势单力薄,却还是愿意挺身而出,光这一点就能说明她是个本心纯善的姑娘。 幻芜拉住她的手臂,笑着对她摇了摇头,只看着既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既明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知道你必定会跟着我,然后视情况再出现。” “哎呀,还是你了解我。”既明面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又有些苦恼。 幻芜却不愿意跟他闲扯:“现在是时候了吧?” “嗯,走吧。”既明对她扯了扯下巴,这个举动比起他平日里优雅的做派显得有些轻佻散漫。 幻芜轻吁了口气,跟上既明就要往镇子中走。 “你要去哪里?”樊晓昙见这两个人一直在打哑谜,言下之意幻芜还要跟着他走了,她一把拉住幻芜打算问个清楚。 “我来这里,就是答应了他要帮他做件事的。长绝他们一出来,你们就离开这里。” “那你呢?” “我会没事的,既明会带我出来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樊晓昙见他们一个个老神在在的,只有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不是相信他,是相信自己对他有用。” “那长绝他问起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乖乖离开?” 幻芜看见既明面露不耐之色,不敢再跟樊晓昙多说,一边快步走向既明一边说:“就说我在荼梦谷等他!” “喂!”樊晓昙想着还不如跟她一起去,刚走几步却觉得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一般,抬头只见朦胧雾气中既明阴暗的眸子看着自己,唇边的笑意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晃神,眼前又只剩一团白雾了,哪还有幻芜跟既明的身影。 她腿上的劲这才撤去,身子一晃差点摔在地上,才过了小半刻时间,这四下蔓延的死气中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幻芜跟着既明,明明走得很慢,身边的一切却在飞快后撤,那感觉就像被苍鹰叼着急飞在空中一般,身上还笼罩着结界,即便速度飞快也感觉不到一丝呼啸寒风。 自己跟既明好似踏入了一条与怨灵身处不同世界的甬道,甬道外那些寒气森森的面孔完全看不到自己。 幻芜突然对眼前的既明生出一种同情来,一直一个人行走,与周遭的一切似近实远,看起来既狂妄又可悲。这个人她大概是永远也看不透的,他看起来散漫却优雅,杀人时阴狠诡谲,平常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可幻芜心知他不是不计较,而是根本不屑理会。 他看很多人的时候眼中都没有神采,就好像众生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千千万万的尘埃。没有人会在意尘埃的喜怒,更不会有人想要夺取尘埃的生命。佛家说的“众生平等”,倒被既明以另一种方式做到了。 只不过既明眼中从来没有慈悲。 越是这样无法看透的人,越会让人产生好奇,当人也更容易让人恐慌。她总觉得在某一时刻,既明会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残忍地毁掉她珍视的一切。 幻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让既明这种人放在心上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现在不再顾及那么多了,只想早点帮他取了东西跟他分道扬镳。 即使她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既明是不会那么轻易跟自己了断的。 两侧模糊的景象停住了,幻芜一看,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感灵塔前,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 幻芜苦笑了一下:“你想要的东西,莫不是一面破破烂烂的镜子?” 既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识宝的丫头,若是让荟明知晓海中至宝琅玕镜,在他徒弟口中只不过是面破破烂烂的镜子,只怕也要捶足顿胸了。” 幻芜不喜欢既明提起自己的师父:“是我愚钝,不关我师父的事。” “得得得,至少你这徒弟还挺孝顺,识不识宝不重要,你只要进去塔中将那铜镜取出交给我,我俩便银货两讫了。” “那琅玕镜有什么用?”幻芜想起垂铃的话,她指责空净想要盗取的塔中秘宝,想必就是这面镜子了,虽然知道自己难免要行偷盗之事了,但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偷,至少要探得既明要着镜子有何筹谋才行。 既明撇她一眼,便想着说一半留一半,她也不会知道:“‘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这镜中飞鸾的镜子,就是海神的宝贝。‘琅玕’是一种宝珠,是昆仑山上宝树所结的果实,那铜镜背面所刻的,就是凤凰自仙树上衔取琅玕的画面。传说这面镜子里嵌了百颗琅玕,不知是哪位上古的仙人所做,成镜后便赠给了他心爱之人,也就是当时的龙女。龙女得了宝镜,成了海神,最后却失去了爱人,只得在海底对镜失神,再不发一语。” 幻芜来不及感慨神女悲苦的心境,她盯着既明:“所以呢,这面寄托了无限情丝的宝镜,你不会是想拿来对镜贴花黄吧?” 既明闻言,似乎是想到那么画面,又想笑又别扭:“想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镜子用处比这个大,它可以照出这世间一切生灵的魂魄,将死之人只要魂魄还未入地府,就可以通过镜子看到。” 怪不得,那日垂铃就是用这面镜子照出了微尘的魂魄,再用本来就属阴的槐树枝抽出,全部寄放到槐树里了。她隐约记得,当初镜子里照出的魂魄影子有好几条,而且颜色也不尽相同,难道这镜子还能区分三魂七魄不成? 幻芜还想开口,就被既明抢了先:“这镜子能干什么我也告诉你了,至于我要用来做什么,就不必知会你了吧?你不必担心我用这镜子为非作歹,实话告诉你,这镜子照魂的能力就是琅玕珠赋予的,百颗琅玕一颗一魂,经过这么多年,约莫也只有十来颗可以用了,掀不起大风浪。” ------------ 第一百零八章 塔中阵 ? 既明所说未必完全是真,但在幻芜听来却也是一种安慰。即便这镜子真能掀起什么风浪,幻芜也无能为力,可她是真的怕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沉重感尤为深刻,幻芜的本质是十分脆弱胆小的,她惧怕死亡,更惧怕苛责,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对自己的苛责。 她始终记得幼时自己胡闹,师父看向自己那责备的目光。年幼时的自己其实跟既明有些像,对于生命她看得十分淡薄,所以她对既明内心的冷漠格外敏感。若不是师父,恐怕她也只会变成一只没有心的妖怪。 可幻芜终究是有心的,她那千疮百孔的良心再也担不起生命的重量了,所以当下这自欺欺人的心态,至少能推着她往前多走几步。 要下地狱,那也是死掉以后需要面对的,至于现在,她还不能大义凛然的去死。 “这塔中的幻境十分厉害,不然我也不需要找你了。”幻芜知道既明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催促她。 “垂铃……” “她被我引出去了,此时塔中只有自身的幻境所护,对你而言不足为惧。” 幻芜银牙一咬,昂首阔步就往感灵塔里冲,酒壮怂人胆,幻芜没有酒只能靠自我膨胀一鼓作气。 红漆木门被推开,原本宝塔内部用来承托各层塔室的通天柱被垂铃所种的槐树所取代,转角形石质梯道螺旋包围着槐树,通过梯道可以逐层攀爬至顶层。整个螺旋梯道都有铜灯盏直接嵌入墙壁,每层塔室都有八门,四明四暗,每个角都各有铜灯。原本塔室由木料托底,年久本就松动,再被繁茂的槐树枝横穿斜插,也被捅了一个个窟窿,最下面两层的底托完全破损,由树枝覆盖完全。 从下往上看,幻芜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座华丽的废墟,火树银花不夜天,烛光摇曳着不属于它的浮华与奢靡,岁月侵蚀的残损痕迹被匆匆掩盖,繁华与凋敝互相拉扯,终究难逃破碎的结局。 幻芜被影影绰绰的灯火迷了眼睛,她忽然懂得了,如繁花如美人,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是为了走向破碎的结局而存在的。 整座感灵塔就是这棵槐树的保护罩,也成为了它的牢笼。“护槐镇”,原来是指这一塔一树,垂铃的意志太过强烈,她用塔护着槐树,用自己护着微尘。 幻芜在树下稍立,这塔中并无异样,连拥有微尘魂魄的槐树也岿然不动,她才沿着梯道往上走。 每层塔室都有壁画石刻,大多是佛门故事,幻芜无心欣赏,快步走向第三层。第三层塔室保存比较完好,从窗户往外看一览八面景致,砖墙上浮雕众佛尊相,四面生佛,回转之间都似有佛尊正在看着你,难免眼花缭乱。 梯道狭长,若不是被树枝捅破了,从梯道走进塔室,就是由阴暗走向光明,会让人产生一种先抑后扬的感觉。行至第四层,石刻四合,就连穹顶也绘满了精美的壁画,幻芜一看,中间是一端坐莲华上的菩萨,以菩萨为中心画出细线,将穹顶隔出六个区域,分别画有六道众生。 众生之下为地狱相,绘有剑山、火海、拔舌、热釜、俎板、毒蛇冥宫,每一处都有鬼或狱卒,正在驱赶罪人受刑,或在为人拔舌,或将人投入热釜,或押人前往剑山,重重地狱苦相被格外细致的描绘,历久弥新。那些罪人痛苦恐惧的表情尤其生动,仿若真人就在自己眼前。 越高风越大,檐角的金铃被吹响,“铃铃”声连绵不绝,仿佛画中引鬼之人手中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越摇越快,正催促着罪人领罚受刑。 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烛摇曳忽明忽暗,幻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晃了晃脑袋,这才第四层,就已经让人心神不稳了。 缓缓吐出口气,幻芜迈步走向第五层。一入塔室,幻芜只觉得眼花缭乱,墙壁和穹顶都绘满了壁画,一点缝隙都不留。这是佛本生故事,从菩萨显灵到光中涅槃,整整十二幅画绘出了佛陀的生平事迹。 这类传记故事本来就有景有人,还有很多动物、花草,种类繁多颜色鲜艳,霎时间红的绿的黄的……数不清的颜色和面孔撞入脑海,幻芜只觉得眉骨处都在“嗡嗡”发疼。 塔身的建筑装饰,连窗户都全部不见了,整个人就像被一幅巨大的画包裹住了,压迫感逼来,如同天穹塌陷,幻芜忍不住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这阵太厉害了,不是说知道这是幻境就可以避免的,人的身体由所见影响,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根本来不及靠意识去控制。 眼前的景致都在旋转,连蹲在地上都小腿肚打颤,站起来也免不了东倒西歪。幻芜索性四肢着地,膝盖发力在地上爬行,反正也没人看见,丢不丢脸早就无所谓了。 就当是给佛祖磕头了。幻芜还有闲工夫自我安慰,也是非同寻常的心大。这么一想,到觉得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些,她赶忙爬出塔室,没了光怪陆离的壁画,身上陡然变轻,这忽重忽轻的感受让幻芜双腿发软,眼前的梯道也变得模糊,连触觉都有些迟钝了。 原来第五层真正的目的是减弱五识,降低感官的灵敏度。但不是所有知觉都会被减弱,幻芜自己就觉得视力触觉变得迟滞了,但听力没有变化,她深吸了一口气,嗅觉也没有。 也许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产生的变化也不一样,这种变化实际上有好有坏,例如容易被眼睛所见迷惑的人,视力变差在接下来的迷局中其实是个优势。 但如果容易被听觉影响,耳朵的作用被放大,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幻芜抹了把额上的汗,扶着墙壁往上挪动。 行至第六层,幻芜先侧耳听了会儿,檐角的铃声没有停歇,但也没有变化。确定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幻芜这才踏入塔室,这层塔室也遍布壁画,但幻芜眼前一片朦胧,也认不清画了什么。看不清只能靠摸的,幻芜索性一点一点摸索起来,唯恐遗漏了什么。 幻芜的触觉灵敏度也降低了,摸着冷硬的青砖也如同隔了一层油布,按上去好似按上了棉花堆,需要无视掉最初的那种凹陷感,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 这种凹陷感会吃掉力量,幻芜觉得自己泡在水中,行动格外费力。同时因为看不清楚,在触摸时难免变得小心,这一来二去就费了不少时间。 爬到第七层,幻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幻芜对微尘简直佩服,且不说垂铃,她本就是这座塔的一部分,不受影响不足为奇,但微尘不过是个凡人,他长年累月在此点灯,却丝毫不受塔阵的影响,这定力就不是一般的厉害。 还是垂铃教了他什么法子收敛心神?她觉得自信心受挫了,只能靠臆想挽回尊严。 幻芜叹口气,刚想迈进塔室的脚瞬间收回。这层听不到铃声了,有声音会产生影响,没声音同样是影响。 她把手掌覆在双眼上,略停留后再放下,可还是看不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只能全力应对了。 幻芜一踏入塔室,就觉得周围的观感都减弱了,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往另一头走去,步伐稳定,她认定琅玕镜应该被放在最高层,也不打算再一点点摸索了。 “阿芜……”来了!幻芜不用细听,就知道这是长绝的声音。 “阿芜……”不能停,不要理,直接往前走。 “阿芜,别抛下我……”这都是假的,可明知道是假的,幻芜的脑中还是忍不住想起长绝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莫名的苦涩。 幻芜晃晃脑袋,不能顺着幻境的指使去想象,不然就中术了。 “阿芜,等等我,别走……”“阿芜,救救我……”幻芜的心忍不住揪起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言术的厉害,通过眼睛看到的画面还可以找破绽,可耳朵听到的声音却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联想,自己产生的联想比幻术制造的景象更真实,也更容易禁锢自己的意识。 脑袋一活泛,身体就更迟缓了。 “救救我……”幻芜似乎看到了长绝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 这般一停滞,她觉得脚下一绊,身体一晃就直接扑在地上。不是地面,而是一个温暖的人形物体。 “阿芜……”那个人说话了。幻芜在那个身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好似在检查他受了什么伤。 “是我,咳咳……”那个人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幻芜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她歪了脑袋,眼中犹疑不定。 她的手抚上那人的心口处,就在这个位置,曾被她亲手捅出个窟窿。 鼻端有血腥味,手上也热热的,似乎是血。 “我好痛啊,阿芜……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你不喜欢我吗?还是你更想听到另一个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幻芜似乎都能听到回声,一下下撞在她的耳膜上。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一把骨笛被幻芜握在手里,骨笛的尖端穿过那人的胸膛碰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根本没用多大力气,这类的幻象只是打破最自己的束缚,不需要用可以刺伤人的力气。 幻芜对着虚空粲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你的废话太多了,而且,也不够暖和。” 幻芜扶着膝盖站起来,收好骨笛,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第七层。 她看起来很自信很愉快,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 第一百零九章 明王与心经 ? 经过刚才一轮,幻芜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身上疲惫感也被洗去了,灵台似乎更加清明。 她的视力跟触觉都恢复了,可她仍旧不敢放松警惕,眼前的第八层,想必是需要她五识俱全的一关。 第八层塔室也绘有壁画,是一幅曼陀罗。曼陀罗也就是坛城,是众生皈依佛门供奉诸佛获得教化的场所。壁画所绘的坛城外圆内方,外层有火焰、金刚杵、河道组成圆形的城墙,用来抵御外界的邪魔入侵,也表示对凡尘的拒绝。 方形内城四面都有门,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间正殿端坐中央不动尊明王。五位明王都是忿怒相,乃诸佛的“忿化身”,大日如来的忿化身就是中央不动尊明王。 明王尊相大多恐怖奇异,有的红面五目,有的牛头八臂,皆手持法具,姿态凶恶,意在降服邪魔。明王在密宗中即代表持有真言陀罗尼咒力的人。 如果说大日如来代表宇宙真理的大道,菩萨普度众生的慈悲心,那明王就代表了人内心中坚强的意志。 曼陀罗在梵语中有“获得本质”之意,此图结构严谨,色彩绚丽,完整的构成了一个内外兼具、大小相融的佛陀世界。 同样是缤纷炫目的壁画,幻芜却在这幅画前体会到一种超脱凡俗的轻盈之感。渐渐地,她眼前浮现出大片经文,坛城中的明王开始诵读出声,曼陀罗中的侍卫也开始诵读,用的皆是梵语。 幻芜是不会一点梵语的,可她却听懂了,他们所诵读的正是《般若心经》。 《般若心经》可算是所有佛经中普及最广的经文了,饶是幻芜也细细诵读过,经文开篇便说明了宇宙由“五蕴”构成,“色”代表一切存在的物质,而“受”、“想”、“行”、“识”则是人们在看见宇宙物质时产生的感受。 先要有事物本身“存在”,还要有我们对“存在”产生的感受,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存在”,将“存在”本身赋予意义。 可心经又说,一切其实都是“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概是我们对佛经最笼统,也最深刻的印象了。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的一切事物,有生命无生命的,包括我们的情感意志、喜怒哀乐,其本质都是“空”,这便是曼陀罗,是真言,它宣告了这所谓的一切都是“空”,却又在终结处急转直下,高呼“即便是空,那又怎样呢?”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是曼陀罗在说话,也可以说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这真言即是智慧,是智慧最高明也最美妙的结论。 幻芜感觉身心震荡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画中明王吟诵起心经。她觉得整个感灵塔也在吟诵,每一块砖瓦,每一片木板都在唱和,墙壁、地板,还有屋檐上的金铃也在诵读真言,塔内的灯烛,塔外的夜风也在唱,周围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存在都在唱和。 不知过了多少遍,周遭的一切才恢复平静。她的耳边还残留着这万物呐喊般的吟唱声,仿佛所有物质都为这真言吐尽了生命,吞天噬地,撕心裂肺。 幻芜觉得自己几乎被撕裂了,肉体空洞,连灵魂也残损破败,可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呐喊,不去加入到这要让天地都能听见的吟诵中。 一缕夜风穿拂过幻芜的脸庞,鬓边的发丝轻摆过她的额头、下颌、脖颈,幻芜睁开眼,眼睛明亮清澈,带着些许利刃出鞘的寒光。 她在等待即将到来的考验,心里兴奋与恐慌交织,让这短暂的平静也格外难耐。 壁画正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然后越来越强烈,直视之下眼睛也感到刺痛。可她不敢眨眼,心中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忍不了,你就输了。 她不能输,幻芜睁着眼睛,任凭眼泪滚落。之后,眼前又恢复了清晰,不,是比之前还要清晰,仿佛那些眼泪,真是为了洗涤眼睛的污浊而流的。 刺目的金光霎时被吸回画中,幻芜见那不动尊明王动了动嘴唇:“你是何人?” 不动尊明王右手持剑,左手握索,表示降服归正之意。明王面目狰狞,全身青黑色,背后燃烧赤红色火焰。画像头顶有莎髻,部分头发散落左肩,右眼怒视,左眼微闭,下齿紧咬右边上唇,使得左边下唇外翻。 明王开口讲话,放开了上唇,露出尖利的牙齿。 幻芜明确的知道,眼前开口讲话的明王不过是一幅画像,虽然这幅画栩栩如生,体现的是曼陀罗,是大日如来的教令轮身。但即便是大日如来,本身也是人们赋予的最高宇宙原理的一个名称,是智慧,是法理,本身不具有人格,更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就能代表的。 人们用画像、雕塑作为佛陀的载体,将他们用人格化的事物所体现出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倾注自己的情感,加深自己的信仰。虽心怀敬畏,却也不会有哪个佛门弟子真的就把某个实物当做佛陀本身了。 幻芜自然也不会,可眼前的明王就是开口说话了。 要不要回答呢?这显然是一个考验。在这塔中的阵法里,有让人恐惧的,让人疲惫的,让人紧张无措的,由轻到重,循序渐进,从肉体至精神,一点点剥蚀摧毁,这个幻境本身也是阵法,是一整套契合的体系。 即便是有所防备的人,也难免在身心俱疲的压力下放松警惕,最终被幻境吞噬。每一层的阵法都环环相扣,利用人的五识感官做文章,一般人在五识恢复之后,也难免庆幸愉悦,认为幻术已经被自己堪破了,其实只是再次被懵逼,从而被下一个幻境利用。 幻术可以通过动作、语言、景象、气味去施行,再通过人的反应进一步施法。比如心经中的“色”就是幻术本身,我们对这个“色”所产生的一切“受”、“想”、“行”、“识”就是中术者对幻术的反应,中术者没有反应,或者堪破了“色”,即此“色”已然成“空”。 幻芜再一次感叹这个幻境的精妙,它毫无遮掩的向你宣告了真言的意义,告诉你“一切都是空”,然后又继续在这结论下对你施展法术。这难免让人产生困惑,我是要相信这一切呢?还是要否认这一切? 如果我相信了眼前开口说话的明王,你是不是要否定真言?如果我把明王所言当做“空”来对待,那本身不也是在否定真言的来源吗? 结果都是在否定真言,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智慧又有什么意义?持经而诵这个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凡人的思维本就浅薄而又复杂,这么一绕,就很容易走进困局,根本不用幻境发力,自己就陷入混沌偏执中去了。 这几乎是幻芜感受过的最高明的幻术,也是最高明的骗术。它已经告诉你一切都是假的,可你却仍旧在这“真实的结论”中彷徨无措,迷失自我,在虚假中蒸发自己的真实情感,然后这情感再被幻境利用,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之前的幻境,幻芜都能破解,乃是因为无论是对肉体的压榨还是情感的掠夺,她都只需要跟着幻境的引导走,最后再将自己抽离即可。本质上还是因为她的清醒,她始终明白,身体上的疲惫感、轻松感,还是视力触觉的改变,都只是幻术的作用罢了。 她的视力本身不可能在瞬间退化,感官也不可能因为外在因素变得迟钝或敏感,这一切都是幻术的力量。她心里很清楚,只要遵循其中的规则,但不能它影响心境。 最基本的破解幻术之法其实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施术者的话,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比如最普通的幻术师要施一个幻术,首先会用语言去引导,他要让你相信他变出了一桌子食物,首先要让你觉得饿。 他会咽口水,动作变得无力,肚子发出“咕叽”的声音,他会让你觉得他是真的饿了——“好饿啊……”他会这样说,然后你看着看着,也觉得有些饿。你便中术了。 然后幻术师再根据你的反应说:“好想吃一碗汤饼啊,这里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或者说:“那里有一只烤得金黄的烤鸡!” 他可以通过你表情的变化,身体的反应去判断哪个对你更有吸引力,利用你自己的心态去实施接下来的幻术。 面对这样的法术,其实自己只要做到不理会,不相信,不去顺从他的引导就可以了。 但厉害的幻术师则会利用你的“不相信”——他说的一切我都不相信,眼前的任何东西我都不相信。“不相信”深深的根植于心,本身也是一种引导,通过“不相信”,幻术师可以反向施行幻术。 既然幻术师说是真的我都认为是假,那他说是假的东西就是真的。这又是中术者会产生的心理,同样会被欺骗。 既不可以相信,又不能完全不信,就需要身处幻境中的自己保持一份坚定的心,无论是何种幻术,都保持平常心去对待,把它当做耳畔清风,任它拂过即可。 这种心境,想必就是佛门中人“清净自然”的境界了吧,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像微尘说的,任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一切是真是假又怎样,重要的事不执著于梦境,不被幻所扰,守正持心,方能自在。 ------------ 第一百一十章 幻法明王 ? 可眼下这个明王的问题,她要不要回答呢? 幻术师是根据施术对象的反应来变化法术的,作为深谙此术的幻芜,本身也在根据幻境的变化来寻找破绽。之前几层可以说幻芜与幻境算是旗鼓相当,她几次的顺势而为让她始终棋高一着。 可她的自信在如此厉害的幻境中也逐渐产生动摇,如果再像之前那样顺其自然,她也无法保证自己始终能做到完全不被影响。可这些许的偏差,就会让她前功尽弃,甚至失掉性命。 既明自己就心知肚明,即便他知道这不过是幻境,可他也做不到不被幻境影响,所以才找了幻芜来破阵。 是啊,她不能动摇,她还要出去,她必须要活着。 那就假装自己中术和明王对话好了?只要注意不要掉入对方的陷阱中就好,应该可以做到吧? 至少,幻芜这么多年因为强烈的求生本能而练就出的扎实演技,还是能骗过很多人呢!对,把对方当做普通人就好,管他什么明王还是如来,把整个感灵塔的幻境都当做普通人就好。 那就自然一点,她不是出家人,不用对明王顶礼膜拜,带着一丝细微的惊惶更好。 幻芜整理了思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咦?这画像开口说话了?” “你是何人?”明王似是要让幻芜更加确认画像就是在说话,加大了嘴唇张合的幅度,面部表情更加鲜明。 幻芜后撤半步,带着疑惑的神情,同时警戒地盯着对方:“你又是何人?” 在幻境中不能对对方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是凡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由别人说出口,会根据说话之人的语气神态,产生亲近感或是厌恶感,甚至恐惧感。 这种言灵之力对妖灵更甚,名字对于妖而言更像一个符咒,无论是成为灵宠有了主人,或是像幻芜一样拜入师门,都会被赐予名字。这种名字对妖灵有天生的控制力,主人呼唤灵宠的名字,可以加深二者的默契和情感,灵宠更容易被驾驭驱使;师父在赐名时本身也会加注自己对徒弟的祝愿或者希冀,让拥有名字的妖灵形成一种“自我”的意识,徒弟犯错时也能通过名字对其加以束缚,严厉地喊出名字,就能对妖灵产生震慑。 只需要一个名字,就能极大的控制她的悲喜情感,所以她绝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我啊。”明王说道。 “你是不动明王。”——幻芜知道它在等她说出这句话,她要是说了,就等于承认了它是明王,顺着这个思维往下说,就会陷于被动的境地。 “鄙人粗陋得紧,对佛法参悟浅薄,连这诸天神佛也无法认全,实在是认不出尊驾为何方神圣。”幻芜满怀歉意,恭敬地说道:“还请尊驾告知姓名。” 明王大笑道:“既然你不说,我也不会白白告诉你,这样吧,这姓名的事暂且作罢,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为求一物而来。” “何物?” “琅玕镜。” “你要那镜子作何用处?” “我受人所托,并非自己使用。” “哦?那你就是不知道要这镜子作何用咯?” “是的。” 长久的沉默后,那明王又说:“既然如此,那你便回了那人,说自己无能为力也无妨吧?” “既已应承他人,便该尽力而为。” “你这般说,便是不把这塔阵放在心上咯?” “不敢。”幻芜应答迅速,却始终不敢多言。 “不必紧张,你怕我套话,其实我也不必问这么多,想来你能入塔求宝,也该是有能耐的,不然也不至于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明王似乎有些雀跃:“我不管你为何而来,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想必都有自己的目的,若没有私心,也不至于被人胁迫。” 幻芜觉得被人步步紧逼着,那明王似乎什么都知道。 “高明如你,其实很享受现在的状态吧,这一环又一环的挑战,也让你生出与强敌对战的兴奋吧?” 是吗?幻芜如此问道。除了拿到镜子完成任务,自己是不是也在这里找到些成就感了呢? 毫无疑问,答案是肯定的。她没有外家修为,若没有人保护,仅凭那一点幻术的本事,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弱的,就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娇气费事。可在入塔之后,面对一环一环的考验,她竟从没想过退缩,其实她只需要出去告诉既明,她也破不了阵就好了。 可她不愿意,她需要琅玕镜与既明交易,这是最主要的目的,但自己的心里,同样也对这里产生了几分期待,甚至是亲切感。 她觉得只有这里才是完全属于她的战场,在这里她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就是最强大的存在。 下一个幻境是什么样的?自己要怎样应对?可以应对吗?她的脑海中只反复出现这么几个问题,连此行的目的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她其实已经输了。这个阵法没有所谓的破了一层就是过了一关的说法,整个塔只有一关而已。她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附着到破阵过关,从而获得自我满足的状态上来了。若不是及时醒悟,只怕面对自己的还有无穷无尽的关卡,永远走不完的塔室吧,而她也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甚至不愿意出去。 幻芜只觉得后背都生出一股凉意。 她看着明王,忽然有些迷惑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吗?可如果他是塔中的守镇灵,应该不会对入侵者如此仁慈吧? 不能放松警惕:“您对我还真是了解。” 幻芜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明王话中的意思,她对塔阵产生执念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无聊。这塔早已破败,此阵注定留不住了。”明王状似感慨,可幻芜没听出什么不舍的情绪。 只要垂铃在一天,她就不会让这个*毁的。幻芜心里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 “在消亡之前遇到一个高明的对手,也是一件快慰的事啊。”明王明快地说道,狰狞的面目也显出几分洒脱的意味,“你让我很愉悦,所以镜子我也不是不能给你。” 幻芜没有任何表示,她在等着对方的后话。 明王见她脸上没有丝毫诧异或是喜悦的表情,也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这样的表情,才是真实的,比起佯装姿态,这才是对敌时应有的心态,全神贯注而又从容不迫。 他显得兴致勃勃:“镜子就在上面,这里是最后一个幻境了。我可以放你上去,不过你也要留下你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慎重保管的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 “我只要一样,十分公平。” “哪一样?” “是一幅画,帛画。” 幻芜努力保持平静:“哦,画我也有很多,只不过并没有随身携带。” “别的我不要,我就要你身上那一幅。” 幻芜咬牙,你知道得还真是详细呢。 她不能就这么承认,可即使否认,他也不会相信的。幻芜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人给看透了,这种感觉让她既窘迫又慌张。 “你不必遮掩,我知道这幅画是你十年的心血,以你身上的寒精所绣而成。其实你就是把自己的命分给了一幅画而已,等画绣完了,你的生命力也就耗尽了。何必如此呢?无论你是为别人做这件事,还是自己愿意做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最初的原因影响也不大了吧?” 幻芜还是一言不发。 “这不是跟现在的状况很相似么?你已经从因塔而生的执念中醒悟了,又如何还要对一幅画执迷不悟呢?不如在此彻底放下,把画留下,你还有大好的生命去感受这个世界,去爱你所爱,恨你所恨,这才是凡尘俗世最本质的面貌啊。不然这苦苦修行换来的人身又有何意义?” 幻芜被一个身居坛城,本身即代表对凡俗的拒绝、降服心魔破除愚钝的明王劝导着去好好体会这凡尘俗世的本质,即便知道这个“明王”不过是“幻”的依托,不是真正的不动尊明王,她也觉得十分别扭,隐隐还觉得有些讽刺。 这塔中的阵灵,莫不是也跟垂铃一样,生在佛门却毫无佛心,一心向往凡俗? 表面上安定和乐的“护槐镇”,本质却是一个收容了世间怨愤的“尸鬼镇”;代表佛门清净之地的慈悲寺,生活在寺中的沙门从住持到弟子,都有心中的执念,无法抛却挂碍;就连这感灵塔中的妖灵精魅,一个个都想要逃离这清净的牢笼。 幻芜想到微尘自戕的那一日,无数金光随风远逝,垂铃说他才是最想逃离的那个人。 也许垂铃才是真正懂微尘的那个人吧,微尘自戕,除了对师门的愧疚补偿,对自己身为佛门弟子却仍旧动了凡心的懊悔,又何尝不是一种醒悟呢?也许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放下了身份的束缚,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真正的自由吧。 佛法也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平静,无法摆脱执着挂碍,无法了却尘缘,跳脱出生死的界限才能真正忘却忧怖,他已然在决定自戕的那一刻“回归本心”了。 幻芜说道:“没想到您对这尘世如此有兴趣,我很意外。不过这画帛,我不能交给你。” “你不怕死吗?”明王说道。 “这个问题,在我绣第一针的时候就已经问过我自己了。我怕啊,好不容易生了灵识,好不容易有了肉身,好不容易有了师父 ,有了爱恨,正如您所言,我还未曾有过彻底的爱恨,死亡如何能让我不惧怕呢?” ------------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迦楼罗火 ? “诚如你所言,从开始到现在,最初所持之心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幻芜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最开始我就是为了我师父,在我无意中发现他准备的绣架时我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虽然他从未对我言明,也许他改变了主意,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谁知道呢,总是我就是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这算是牺牲吗?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从未有过这么高尚的想法,我只不过是生气,我委屈,我才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却永远也比不过一个死去的人。” “他找到我,本来就是让我去牺牲的。可他太善良了,他放弃了我,我甚至连为他奉献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吧?我发现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原本是带着利用我的目的接近我的,我伤心委屈,可当我发现他放弃了利用我,不愿以命换命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他不想亏欠我,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道义上,他把我完全关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可以全心全意的为洛昭付出,毫不在意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的付出,他把洛昭当‘自己人’,而我不过是他实现愿望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意外。也许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只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的付出甚至会成为他高尚爱情中的一个污点。你知道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是多么无助吗?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不被人需要的失落感,被他无视的愤怒感交织在一起,才是我选择去绣这幅画的初心。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一个少女无望的爱恋催生的产物罢了。” “我想让师父看到我也可以付出,我愿意为他牺牲,只要是能实现他的愿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甚至想象着当我完成了他的夙愿而死去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动力。他不想对我有亏欠,我也不想对他有亏欠,我能够以人的姿态活在这世间也是他成全的,这条命作为报答,还给他也无妨。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爱情,对死亡的恐惧也在它的面前褪去了,死亡将是生命最后最瑰丽的献祭。” “那你现在明白了?”明王听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对幻芜的心路历程很有兴趣。或许他对任何事都能产生兴趣。 “也不是完全明白。”幻芜苦笑道:“不过我至少清楚了我原本以为的对爱情的执着,那些因此而生的不甘和怨怼,都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不满罢了。和洛昭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没什么能力,心眼也小得可怜,师父喜欢她不喜欢我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因为承认了这点而产生的落差感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毫无用处的人生似乎只有这画帛能改变一点了。我渐渐意识到,比起死亡,我更怕苍白的生命,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么听来确实让人动容。”明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此说来,一开始为了所爱之人的付出,其实本质上是出于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听你的意思,似乎是已经明白了对自己师父并不是男女之情?” “是的。” “你爱上第七层里幻境里的那个少年人了?” 幻芜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的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曾多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犹如一轮散发着热源的太阳,她喜爱这温暖,可却无法直视这片光明。 可现在又有什么好回避的呢?反正她已经说了这么多了,话语优先于思考,将她的内心释放,这几乎是她第一次那么清醒地面对自己。她对荟明的感情已经回归平和,也正因为这样朴实的感情,让她全心全意的想要完成荟明的心愿。 这么长久以来对师父的执念在说出口的这一刻彻底的放下了。她太想倾诉了,这幻境成了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是的,我爱他。” “这便是了,你若失去了性命,那你的爱情怎么办?”明王似乎也在替她忧虑。 “这便是命运吧,洛昭是她的母亲,我的执念兜兜转转全部集中到一处了。我没想过会遇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他。在这之前,我已经为这件事坚持了十年。十年在佛经中不过一弹指,在永恒的天地间,在拥有无尽寿数的神祗面前,十年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可对我而言,却是我为人的年岁里一大半的时光了。它是我的心血,我的成就,我的命早就和这幅画连在了一起,放弃这幅画就等同于放弃我的性命。” “唉,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执着催生心魔。” 幻芜显得十分坦然:“我不是佛门弟子,并不在意执念伤人。若我的坚持能够换回一个可以拯救更多人的生命,可以完成师父的心愿,可以让我爱的人重新拥有亲人的怀抱,这么多的好处,我其实是赚了很多呢。这么想来,吞下心魔的苦果,也是可以果腹的。” “心魔的苦果足以果腹,却也能致命。还未曾体味到饱腹的满足感便命丧黄泉,岂不是因噎废食一般愚蠢之举。”明王失去了从容,稍显急切,“生命应当如火焰一般,光明又炽热,爱情也是如此,只有拼尽全力去燃烧,才能在灰飞烟灭之时不留遗憾。” 明王一边说,一边从他身后取出一股火焰。壁画中的火焰因他的动作而活了起来,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向幻芜展示着它们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赤色的火焰带着淡淡的蓝紫色,似妖娆舞动的舞姬指尖的蝶,起伏的焰火就是她们的双手,即使疲累也不能放下。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执念,是火与生俱来的渴望。 “它是不是很美?”明王青黑色的脸庞在火焰中显出几分妖异,“这是迦楼罗火,迦楼罗一生所食的毒蛇最终在它体内生出爆发出蚀心跗骨的毒素,痛不欲生的迦楼罗放弃了生命,自 焚而死化为灰烬。这火焰便是结束了这一场宿命的火焰,它凝集了迦楼罗一生的喜怒哀乐,终结了它最后的痛苦和怨恨。” 火焰自明王掌中飞出,直到幻芜眼前才停下来,火光在她的眼瞳里跳动,这诡谲的生命力中释放着一种极致的美感。幻芜在这瞬间深刻地理解了所谓飞蛾扑火这样的举动,在这样的美丽之前,飞蛾只有以死亡才能妆点自己的生命,因决然赴死而生出的美感才能与这火焰之美相匹敌。 飞蛾扑火,本身就是一场恐惧与决心的较量,希望与绝望在这场较量里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爱与恨在最纯粹的美丽中得到升华,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结局。 哪怕是化为灰烬,也无法拒绝如此绚丽的诱惑。 “不把一切烧尽,这火焰是不会熄灭的。”明王话音一落,幻芜眼前漂浮着的火焰像雨滴一样坠落,脚下的地板瞬间被点燃,似一朵巨大而瑰丽的牡丹花,正在决绝地舒展它缱绻交叠的花瓣。 幻芜忍不住向后退,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仍旧难逃本能的控制。 好在火焰并没有蔓延出多大的范围,幻芜与这团烈焰保持了五步的距离。 “‘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于物。故受今身。’迦楼罗火能摄引一切,焚烧一切颠倒梦想。让你的执念在这火焰中燃烧,才是所有不甘痴缠最美妙的归宿!”明王大笑起来,整个曼陀罗中的生灵也在大笑,感灵塔里的砖瓦在大笑,破碎的木块在大笑,金铃在大笑……这些笑声震耳欲聋,即便捂住耳朵,只觉得这笑从自己身体里传出,似乎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发笑。 她害怕这笑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只能紧紧咬住下唇。 “啪”——有东西坠落到火堆中发出的声音,幻芜忍不住去瞧。那是一块长六尺宽三尺的帛,帛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尚未完成的脸庞在火焰中化为缕青烟。 我的帛画!幻芜差点喊出来——不,不对,这是幻术! 她不能上当,这不就是明王的目的么?引导自己说出心里话,加深帛画在自己意识中的重要性,再用迦楼罗火迷惑自己的心智,最后再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个虚虚实实的幻境里,再严谨的人也难免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不需要很多,只需要一点就能被敏锐的幻境捉住。一旦被捉住,情绪就成了上钩的游鱼,只能随着鱼线起伏摇摆,这鱼线一断,情绪也就崩溃了。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去在乎所谓的虚实真假,崩溃的情感淹没理智,急需一个宣泄口。 此时在幻芜面前燃烧的画帛就是一个饵,饵不需要是真实的,足以引诱一只仓皇无措的游鱼。 幻芜不能崩溃,不能哭也不能笑,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可是这太难了,这几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凌迟。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念执着 ? 这幅画对她而言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凌迟般痛苦孤寂的夜晚完成的,它陪伴了最真实的自己,它目睹了最无助的自己,也见证了自己最坚决的意志。 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作品了,它是一个珍贵的朋友,它就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幻芜一点点的喂养了它,它在黑暗中为幻芜报以光明。 比起师父,比起长绝,它跟幻芜的羁绊都更加深切。幻芜的一生都与它亲密地贴合在一起,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件东西如此完整地镶嵌在一起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挣扎哭嚎,明知是假的又如何能让她泰然自处? 如果,它是真的呢?如果这个幻境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知不觉中偷出她的画呢? 不可能。但是,她能不能确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要迷惑她自己交出画帛,其实也只需要一瞬间啊,她会不会早就在某个混沌的时刻,已然亲手捧出了画帛?不然明王怎么知道画帛的存在?难道她从一开始就输了?而输掉的代价就是毁掉她最珍视的作品?将凝结了她最纯粹炙热情感的血肉付之一炬? 不,她不能冒这个险。 幻芜隐约想起自己做过的第一个梦,梦中她的帛画就是在一簇炽热的火焰中燃烧,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忍着火焰灼烧的剧痛也只救出一小半残破的缣帛。 她心中发慌,下意识地去摸袖中的乾坤袋。 “原来藏在这里啊。” 糟糕!上当了! 明王大笑着,手中的索朝幻芜凌空而来。幻芜侧身躲开,只觉得自己肋下似被一股劲风一推,整个人就摔在地上。 长索自袖中带出一股风,幻芜来不及细看,那长索就已经回到了明王手中。 他举起手中握着一卷手腕粗的缣帛,似炫耀般大笑道:“就此把你的执念留在此地吧!”他抬手一挥,幻芜身后开了一扇门,“你可以离开了。” 幻芜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她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摆,看也未看明王一眼,转身就朝那扇门走去。 在她即将走出塔室之时,身后传出一道隐忍的声音:“你,你是如何识破我的幻术的?!” 幻芜站定,微侧过头,露出侧脸好看的弧线,她弯了唇角朱唇轻阖:“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虽然有惊无险,可她刚才也被整的心力交瘁,她面上从容,但心里已经扑上去痛殴那个明王八百回了——如果她能打到的话。 明王的表情又是羞愤又是惊诧,他一张青黑色的脸都快憋红了:“等等!我可以跟你交换!” “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用我知道的一些事呗……” “先说来听听。”幻芜转过身,另一只手抵在门上,一幅“爱说不说,不说走人”的无赖样。 明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无聊太久了,也不管幻芜会不会耍赖,当下便做起了倒豆子的竹筒:“琅玕镜你要拿我可不会管,但垂铃肯定不会由你拿走,她一定会以命相挣,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这琅玕镜是宝贝?” 明王摆了摆手:“这镜子虽说是宝,但无非就是可以照出人的三魂七魄,从七魄中分出喜、怒、哀、惧、爱、恶、欲,对于有心之人或许算得上是个宝,可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还不如一块新磨的镜子。” “可垂铃不就是利用这块镜子取出了微尘的魂魄吗?对她就是有用的。” 明王没想到幻芜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有些惊讶,可稍稍一想又觉得她知道那么多也正常:“这镜子跟‘照妖镜’差不多,对魂魄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可以让刚死去的肉身留住魂魄,对于未死之人而言就没这个作用了。何况单靠镜子是不能取魂的,比如垂铃就是借用了槐枝,槐本来就是极阴之木,魂魄才得以依附。你也说了,微尘的魂魄已经被取出了,垂铃在这世上除了微尘还有在乎的人吗?这镜子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了。” 幻芜被他这么一解释,对这镜子倒多了一层了解,她想到的还是既明,他到底要这镜子干嘛用? 明王见她只点头却不说话,只得继续说道:“不过说到底,垂铃会为了这镜子拼上性命,终究还是因为微尘的缘故。感灵塔千年岁月,若不是因为要守护这镜子,早就化成粉砾了。没了这镜子,即便垂铃耗费自身灵力维护此塔,感灵也撑不了多久,塔一旦崩塌,这槐树就没了庇护之所。” 幻芜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砖木结构的塔修建得再牢固,也维持不了千年。但这塔的存在的作用就是守护琅玕镜,塔与镜子生出了羁绊,镜子对塔也生出了维护的力量。 就好比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为了完成使命守护宝器,意志力所产生的力量勉强维持了肉身的存活,但宝器一旦不在,坚守的精神也没了存在的意义,早就损耗殆尽的肉身自然殒灭。 “你也是为了守护宝镜而存在的,那你为何不阻止我?” “我不是阻止过了吗?”明王笑得无奈,“事实证明,我阻止不了你。虽然都是守护,但本质不同,我与感灵塔都是为了守护琅玕镜,而垂铃却是为了守护槐树,哦,不,应该说是守护微尘。我与塔所承担的是一份职责,任何事物都有天命,但凡生命都有生死,我的职责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琅玕也有自己的天命,它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我只要‘知天命,尽人事’就好,不必强求,就算不是你,感灵塔也会迎来另一个可以带走琅玕的人。既然如此,那让我在尚且有力之时遇到你这个对手,也好过灵力凋敝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无名小卒捡漏而无能为力的好。” “你倒是想得通透。” “不是我通透,是我对我守护的东西并没有感情。垂铃就不同,她守护的是一份情,情这种东西,只有坚守的人身死魂亡,它本身是没有尽头的。垂铃痴心妄想,她不愿意看到情爱消亡的那一天。可她的情爱早就消亡了,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硬把感灵塔当成了她能守住爱情的象征。说到底她也不是在守护爱情,她不过是把一念执着当成爱情,在她看来这感灵塔是至高无上的守护者,对他人而言却成了难以挣脱的牢笼。” 幻芜微蹙了眉,明王语气淡然,但幻芜却听出了些许讽刺:“牢笼?” “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我,我有职责在身,琅玕在一日我便守一日,不在了我便自行散去,自然不会有任何怨怼。可微尘不同啊,他等于是被强留此地,魂魄不得自由,这不是牢笼还是什么?”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幻芜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完全抓不住任何苗头,直到此刻她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一直有这种别扭的感觉。 “你为何能肯定微尘不想留在垂铃身边呢?” “感灵塔千年,就生出两个灵识,一是本来就拥有灵力的幻境,也就是我,第二就是吸纳了天地精华宝塔灵气以及佛门净气,又能保持长久不毁的金铃。其他的青砖石瓦本是死物,木头块从树变成料,也等于死物,即便是在灵气充沛的福地,没个上万年也生不出灵识的,可不用上万年的岁月,这些东西也早就烂成灰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微尘呢?微尘生前也是一个厉害的和尚,魂魄依附在槐树上,在这塔中早该生出灵识了不是吗?” “所以是他自己不愿意?” “魂魄本来就有灵,何况还有垂铃呢,要是微尘愿意,垂铃无论用任何办法也会让他重生的。没有肉体又如何,有了灵识,用槐木造一个一模一样能蹦能跳的微尘出来又有多难?可是微尘不愿意啊,他一个沙门,笃信佛法,如何以鬼妖的身份存在于世间呢?或许他也不愿垂铃为他损耗法力,甚至用那些邪魔歪道的手段让他重生。我不是微尘,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想法,自戕本来就罪过,能让一个佛门中人甘愿自戕,想必他早就厌透了这凡俗了。爱与不爱对他而言还是那么重要吗?可他最后的心愿也不能达成,终究还是被锁在这个地方。” 是了,微尘他不想留在这里,他封闭了自己,宁愿当一个树,可他终究不是一棵树啊。 难怪在感灵塔中一直感受不到微尘灵识的半点痕迹,可即便如此,微尘还是向她透露出自己的心意了。 之前她与长绝看到的那些回忆,他们俩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垂铃的记忆了,让幻芜一直觉得奇怪的就是,垂铃根本没有必要向他们这些啊。 守护微尘,守护这棵槐树才是她的需求,告诉他们自己与微尘的故事,等于在帮幻芜了解整个慈悲寺的过往,对于踏入幻境的她来说,其实是一个帮助。 她之前还觉得垂铃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心如死灰,有心求得解脱,可在她收取了微尘的魂魄之后幻芜就觉得不对劲了。 所以那些记忆根本就不是垂铃的,而是微尘的,而帮助她想要求得解脱的人,根本就是微尘!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所求与所怖 ? 如此一来便都能解释了。 微尘只是一缕孤魂,早该入了轮回,却未曾想垂铃对他的执念如此深,以感灵塔禁锢了他。他封闭了自己灵识来表示自己的反抗,可垂铃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微尘”只是自己向往爱情的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为人的微尘也不会给她半点温情,做一棵树,至少还能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 可微尘不想要这样的永远。 所以他找到了幻芜,为什么是她呢?想必跟既明选择幻芜的原因差不离吧,木系感知明锐,从他感觉到幻芜踏入护槐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生为幻妖草的她是破解感灵塔幻境最好的选择。 微尘只有引幻芜他们看到慈悲寺破败的真相,从而直接打破垂铃构造的假象。他们能早一步脱离垂铃的陷阱,不然他们难免还会遇到其他危险。 微尘也不想冒险,早一点让幻芜看到自己的记忆,才能确保幻芜尽快拿到镜子。 只要幻芜拿到琅玕镜,感灵塔没有了存在意义,很快就会在岁月侵蚀下损毁。而供微尘容身的槐树在生长过程中几乎和塔身融为一体,感灵塔一倒,对槐树而言是没了庇护,对微尘自己而言却是没了枷锁,他可以彻底摆脱槐树了。 没了依附的魂魄也许会进入冥府,也许会像尸鬼镇中的那些怨灵一般游荡在尘世的某个角落,也许会直接魂飞魄散。 若是第一种还算是好的,可依微尘的性子,未必会愿意再入轮回。可他也不像怨灵有那么深刻的怨恨,游荡人间也不是他的选择。 六界众人能放任死灵之境不管,本来就是指望怨灵自生自灭的。魂魄长久滞留人间,力量会逐渐减弱,再加上挣脱束缚所需要的力量,看来微尘是打定主意宁愿魂魄直接四散,甚至灰飞烟灭也要挣得个自由了。 幻芜不禁想到微尘最早给他们看的那一幕,或许那一天陪垂铃出门游玩,逛集市看皮影戏的就是微尘自己吧。垂铃那些话也许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但微尘未必就不认同。 早在幼年时,垂铃的话就在微尘心里埋下了种子,无论是对俗世的试探,还是对爱恨的思考,微尘都留在那片明媚的春日里了。 对于看客的幻芜而言,那一日的存在并不重要。可对于微尘而言,那一天已成为此生最值得回忆的日子,带着幻芜他们再走一回,也让微尘完成了最后的缅怀。 幻芜不明白,既然这么不舍的话,为什么不索性留下来? 因为心里始终有佛门的坚持,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因为那所谓的自尊心,既然舍弃了便不愿再拾回?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私吧。垂铃自私,即便一次次确认过她的心意不会获得回应,她还是没能彻底地放下微尘。哪怕微尘死去,哪怕她在最后明白了微尘想要离开的愿望,她也不顾他的意愿将他留在身边。 垂铃那么在意微尘,不容许别人污蔑他分毫,本质上就是不容许别人污蔑她高洁坚定的爱情。 微尘也自私,对他而言的俗世尘缘,其实就只有一个垂铃而已。他把垂铃视作自己脱离尘世的最后一道关卡,认为自己可以凭借佛法修为通过逆缘的牵绊,他不避讳与她相处,是出于自信,包括幼年时因垂铃的话而对佛门产生的动摇,也将被他一起摧毁,他终将得道,成为无欲无求的佛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垂铃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去对待,他只将她视作一个对抗的敌人。一个象征着终将被自己所克服的“心魔”,甚至不如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不需要施以慈悲。 对于众生而言的“慈悲”,对于沉湎于情爱的个人而言,就是镌刻在道义制高点上的残忍,为无情镀金的丰碑。 在知晓自己已然动情之后,微尘对垂铃的怜惜也不足以盖过内心的懊悔,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不顾垂铃孤身面壁。可早已根植的感情来不及逃避,踏出面壁室的那一刻,也是他宣告失败的那一刻。 他知道垂铃是无辜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即便在最后,他做出的选择还是抛弃垂铃,抛弃他无力的一生。 他们真的有那么爱对方吗?那爱是纯粹的吗? 他们都把对方当做生命中一种象征意义,将这个意义赋予了自己希望从它身上看到的一切品质。她热爱它追求它,他克服它压制它,他们都认为自己能成功,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需要尊重需要珍惜的人。 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他们还是如此执拗。即便看清这个所谓的“意义”如此可笑,垂铃也不打算放手,微尘则甘愿拼上一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珍视的玉已然碎裂,再歌颂它的高洁给旁人听,又有什么意义? 在他们彼此眼里,对方都是这块高洁又遥远的玉,拼尽一切只为将对方摔得粉碎,从而成就自己追逐的正义。 幻芜只觉得荒谬得可笑。 “这所谓情爱真是可笑。”明王讽刺的声音拉回了幻芜的思绪。 “情爱断没有如此狭隘,他们是受困于自己的心魔罢了。” 明王不打算跟她争辩这个问题:“我不懂,也不想懂。如今我告诉你了,垂铃定会因为微尘的缘故对琅玕镜穷追猛打,即便你出得了感灵塔,也跑不出慈悲寺。” “借你的话说就是各有天命,我完成我的任务,将镜子交出去之后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总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我只想知道答案。”明王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他的“交换筹码”一点也不重要,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幻芜,生怕人跑了。 这世上谁都难逃执念啊。 幻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而言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对别人而言也许就是一个成全。 “其实很简单。幻境的本质就是虚假啊,所有的感官知觉都是因为自己的心而产生的。你的情绪是真的,可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需要记住这点就行。” “所以呢?” “所以作为幻境之灵的你,本身就代表了虚无的你,又如何碰得到我呢?” 明王如遭雷击。 “你诱使我突破设防,怀疑自己的画帛真的被你拿走了,找到我的真画所在,你到这里都是成功的。可你让我看见你以索取画,让我感觉自己被你打到了,我产生了痛感,再看见画被你取走,这几步都是败笔。” 明王认真地看着她:“如何说?” “之前我看到画帛被烧,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因为你要的是我的情绪,我恐惧担忧的情绪都是真的,所以将我困住了。可之后你的一系列动作让我‘看见’、‘感觉’,反而让我清醒,我始终秉持的一点,就是幻境中除了自己产生的情绪一切都是‘空’,当‘空’发生时,就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暗号,暗示我醒来。幻境没有实体,你其实打不到我,也不会让我痛,只是我的眼睛所见让我产生的痛感。同理,你是根本碰不到我的,所以那些在我看来很‘刻意’的动作和感觉,只是为了让我相信真画帛已经被你拿到,从而让我崩溃。幻境里只有我是真实的,除非是我自己把东西拿出来给你,没有实体的你,是不可能自己拿到真实的物品的。” “那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已经把东西给我了吗?” 幻芜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明王:“我怀疑过啊,可不就是你自己把我的疑虑消除的吗?我要是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你又何必来这一招,又骗出我藏画的位置,又装作抢我的东西让我崩溃,这不是多次一举么?你直接把真的给烧了,我能直接崩溃八百回。所以我更加肯定你抢不到啊,要是你能直接抢,你早就把我按地上直接翻出来了,有武力还用什么大脑啊,累得慌。” 明王欲哭无泪:……意思就是我既没有武力又没有大脑咯? “再真实的体验也是假的,‘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我再喜爱这月亮,也不会真的去水中捞它。人的头脑其实很强大,我在这幻境中看到的火其实烧不到我,但我的大脑仍旧让我害怕,我的大脑会在火焰触到皮肤的那一刻产生疼痛感,可我一旦离开了幻境,可怕的灼伤并不存在。” “可世人哪想得到这些,他们只会耽于对月亮的喜爱,奋不顾身地投入水中去捞月亮。一旦入了水,他们又会因为这永远也游不到尽头而疲惫恐惧,他们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然后他们就真的溺死在这水里,早就忘了这水与月都是不存在的。”明王大叹世人愚昧,根本不需要所谓真实,就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幻芜颔首:“大多数人都是被吓死的,所以幻境的威力源自于心,对无欲无求、无有所怖的心,幻境也无计可施。” “可你显然有所求,也有所怖。” “是啊,也许在某个时刻我的求大于我的怖,某个时刻我的怖又让我忘记了我的求,二者最终能让我找回平衡。” 明王笑道:“是你内心的坚定,大过了所有的欲望与恐惧,在这样的坚定面前,欲望与恐惧都成为助力。最坚定的内心其实就是一面最净澈的镜子,任何虚假都无所遁形,同时也是最硬的石头,一旦认定目标,任何牵绊都无法将你打破。” 明王看着幻芜,似感叹又似惋惜,“不是所谓懂得幻术,了解幻境的人都能堪破心魔的,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你的内心其实很强大。”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与心魔 ? “强大的灵魂,才能生出强大的内心。”明王灼灼地盯着幻芜。 灵魂?幻芜似乎从没想到过自己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等自己死后,她也见没办法亲眼看一看自己的灵魂了吧? 是不是跟琅玕镜里微尘那些色彩各异的小火苗相似?或者有不同的颜色呢? 要是用琅玕镜照一照,能不能看见自己的灵魂呢? 是了,她还要去取镜子,这里不是她此行的终点。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要走了。” “能与你有一番切磋,也是缘分,如此我也了无遗憾了。” 幻芜听他说这话,有一种释然超脱之感,她这一走,实际上就等于为这个幻境宣判了死刑。 可他似乎已经等着一刻等了很久了。 这世间能在“幻”这一字上让幻芜生出胜负欲的也就是这里了,这个幻灵虽是她的敌人,也算得上是她的朋友。她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有些伤感,也有些愉悦:“也是我的荣幸……你很快就能卸下责任,获得自由了。” 幻芜踏上感灵塔的最高层——第九层塔心室。 比起之前几层精致的石刻,繁复的壁画,这一层可以说是质朴至极。雕梁画栋一应皆无,没有任何的装饰,甚至找不到半点与佛门相关的痕迹。 它就像尘世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屋宇,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范围,不必承受任何约束,只有光阴赋予的肃穆和柔软。 在这死灵之境里,有世间各种各样的绝望和愁苦,饶是佛寺之中也难存半点人间的平淡从容,唯有此处才保有些许属于人是间的沉静,在岁月洗刷后,回归最本质的淡然。 幻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环视四周,整个空荡荡的塔室只有中央放着桌案,案上有一个阴沉木匮。木匮通体乌黑,表面光滑如镜,楠木的清香仍旧依稀可闻。 这木匮本身就是岁月悠长的见证,幻芜识宝,一见这木匮就两眼放光:这盒子就算是我的辛苦费了吧? 等等,现在可不是见财起意的时候。幻芜拍了下脑袋,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匮,一面还算光亮的破镜子,不是,是琅玕宝镜安然沉睡其中。 没有任何动静,看来这里真的如幻灵所说没有任何阵法了。 幻芜捧出镜子细看,与一般闺阁所用的铜镜也没太大分别,甚至比不上好一些的银镜清晰光滑。琅玕镜覆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连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也有些朦胧。 幻芜没看到那些魂魄的“小火苗”,也许自己是照不到自己的魂魄的吧,或者开启它还需要别的法子。 背面的纹路斑驳难辨,青绿侵染其中,完全看不出“凤凰衔珠”的图案。 这镜子倒是与垂铃所用的那面一样,应该就是它无误了。 幻芜刚松了口气,还未把镜子收回木匮中,就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铃声。 整个感灵塔上的金铃都在摇晃,不是被风带起那种自然的晃动,而是被人扯着系绳上下晃动那般快速急切。 塔中金铃上百,这般动静不单是吓人,直接扰得幻芜心烦意乱。 不是说这层没有机关阵法了吗?! 来不及细究,幻芜把镜子抱在怀中,打算直接离开感灵塔。 可刚迈出几步远,地板就开始晃动起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左右摇晃,而是上下晃动。 整座塔好似人一般直接离开地面跳动起来,而幻芜就是它想拼命晃下来的一只跳蚤。 别说跑了,幻芜被晃到地上直接爬不起来,而且还一颠一颠的,颠得幻芜只想松开镜子去捂住屁股。 这招也太损了吧?! 好不容易到这步了,谁怕谁啊!幻芜一咬牙放弃了护住屁股的冲动,就当自己坐在一辆破马车上疾驰于山巅! 幻芜以两只手把镜子安稳地贴在胸口,直接倒地,打算滚到门口。虽然又辛酸又滑稽,但总算是行之有效的。 不过幻芜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机智自满,感灵塔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金铃还在晃动,但那铃声遵循了一定的频率,不再那么急切又杂乱。 幻芜跪坐在地上,警觉地盯着四周,然后再慢慢地站起来。 “把镜子放下。”一道声音似乎从头顶上传来,余音灌满了塔中所有的空间。 “把镜子放下。”空间的回响使得这道声音尤其的低沉,但幻芜还是听出来了,这是垂铃的声音。 不过垂铃显然不在这里,不然也不会只有声音出现了。 幻芜稍微松了口气,她不过是想震慑偷镜之人,只要不去理会这道声音就好。 “幻芜,站住。”糟糕,她知道偷镜子的人是我了! “把镜子放下,我便饶过此人的性命。”谁的性命?幻芜停下脚步,她离门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的腿就是无法再迈开一步。 “来窗前。”幻芜回过头,第九层塔室的窗户仍旧是四明四暗,离她最近的窗户就在她的右侧。 从窗户中投出一片方形的月光,幻芜在那片清幽的光芒里看到了漂浮舞动的尘埃,那些微小的颗粒只有在此刻才能如此的生动显眼。 “过来看看吧。”她似乎听到一道声音如此说着,也不知是垂铃的声音,还是这些尘埃的声音,亦或是她自己的心声被幻想赋予了另外的生命。 幻芜几乎是挪动过去的。 她只朝窗户外看了一眼,然后整个身子就突然朝外扑去,如果不是腰抵在窗沿上,她几乎就能从这里栽出去。 她瞪大了眼睛,想将窗下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那张熟悉的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无知无觉地由树枝草藤裹着四肢,如同蜘蛛网上的猎物一般,被吊在半空中。 虽然隔得远,幻芜还是看清了那人正是长绝。 他没有听话离开?还是他压根就没能见到樊晓昙? 幻芜强迫自己冷静,她尽可能地朝下看,感灵塔前的那块空地上只有长绝一人,没有樊晓昙霖淇燠的影子,甚至连既明也不在。 樊晓昙和霖淇燠还好说,也许长绝还没找到霖淇燠,直接找到这里来了? 可既明呢?他一定是在外面等着自己,才能保证第一时间拿到镜子,其他的他都不会在意才是。 窗外的一切都格外的平静,只有月光下被风吹动的树影偶尔晃动着,才让人觉得那里仍旧有生命在呼吸。 幻芜平静的面孔下是纷乱的心绪,她想起之前幻灵状似无意的说过,第八层是最后一关,第九层没有任何幻境了。 这实际上是一种暗示,对于不懂幻术的人来说,这种暗示会根植于心,即便再次遇到幻境,也会认为自己没有遇到。 可对于幻芜来说,这是一种双层暗示,她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那幻灵的提示就是第九层仍旧有幻境。 可那幻灵又怎么会如此直白的“提醒”自己呢,或许他说的就是真话,真话的威力在一个疑心病甚重的人听来,威力可比假话大上百倍。 若第九层真的没有幻境,而她自己把自己绕进去,认为这一切都是幻境那就糟了。 幻芜心绪已乱,理智不足以冷静地找到对的方向。 “看到了吧?把镜子放下。”那道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似乎十分肯定自己见到窗外那人就会放下镜子。 幻芜只觉得那声音十分温柔悦耳,仿佛是来自内心的劝导。 幻芜胸前的镜子透着寒意,却并不刺骨,那温度透过衣料丝丝缕缕地沾在皮肤上,如同一个陌生人试探的讨好。 对,这个镜子对她而言根本没有用处,甚至毫无价值,它只是一个陌生人,而窗外那个人,或许是个假的,但他是长绝啊,假的又如何?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幻芜也无法坐视不理。 她抱着镜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只觉得指尖都在发麻。 “难道你想看着他死吗?”那声音又说,不疾不徐却格外沉重地打在幻芜身上。 不等幻芜说话,感灵塔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就已经有了反应,长绝身边有一根树枝突然蹿出来,像一支利箭一样冲着长绝的心口扎去——“我给你!” 幻芜没有闭眼,看着树枝在他胸前停下,整个人就像脱力了似的,完全倚在窗边。 “我这就把镜子还你,你别伤害他。”幻芜有气无力地说,没办法,她最终还是不能淌过心魔,她如果这是幻境,她也是输了。 她没办法做到无欲去求、无所畏惧,她承认自己的失败。 可她不后悔,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她毫不犹豫的放弃坚持,不再在意所谓的“意义”,那这个人就非长绝莫属了。 要是换一个人,幻芜会羞愧、会自责,可她还是能找到各种高尚的理由去安抚自己的内心,她会做出补偿,可她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唯有长绝,她不能给自己一点后悔的余地。她输不起,不得不说,垂铃很懂她,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清楚。 长绝对于幻芜而言,不是所谓的心魔,而是她的心。 幻芜把琅玕镜放回木匮中,感受着胸腔中有力的跳动,微微笑起来。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爱与勇气 ? 并非所有人都能甘心承认失败的。 幻芜刚转身,就听见“哐当”一声,木匮翻落,铜镜滚出来,直接滚到幻芜脚边“咕噜噜”直转悠——还有完没完? 这破镜子还跟自己杠上了不成?幻芜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她瞪着眼回过头,空荡荡的塔室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一种被人戏耍的怒意盖过了恐惧,她捡起镜子,重新审视起这间塔室。 幻芜越生气就越冷静,胸中怒火滚滚,偏偏头脑能分离出去,保持冷静。这项技能的形成,主要归功于她极低的武力值。 她不像那些厉害的外修,不高兴了被惹怒了,挥起大刀一通乱砍,最终还能保证自己不被敌人打死。武力值某种程度上成了肆意宣泄情绪的保障,可以让他们不用考虑任何人,比如既明这样肆意妄为的人。 可幻芜不一样,她需要自保。在危急时刻,怒气除了让自己死得更早之外没什么用处,她很小就意识到这点。 保持冷静,找到对方的破绽,保命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的,只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塔室很空,所以多出些什么东西很容易发现。幻芜很快就在桌案下找到一截树枝,嗯,槐树枝。 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到空隙钻进来的,在幻芜准备离开的时候打落了木匮,它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幻芜带走镜子。 这大概是微尘表达他的意愿最为直接的一次了。 幻芜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之间问题干嘛来折腾我啊?我也很难做……啊!”原本平静的槐枝像一条被惊醒的蛇,忽然立起来直戳她的面门。 幻芜吓了一跳,往后退开两步,那树枝跟绳索似的,缠上幻芜的腰把她往窗口处推。 槐树并不是要把她推下去,只到窗边就停了,幻芜顺势伸头一看,之前塔外的景象早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也没比之前好多少。 感灵塔前乱成一片,垂铃站在最外围,而既明站在塔前,这两人就像破城与守城的两方将领,从幻芜这个位置看去,既明的背影还是那么从容不迫,可垂铃因为久久不能接近感灵塔,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焦急与怒气。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可她却半分也听不到,想必是感灵塔内有禁制,可这禁制现在也被因微尘的举动被打破了。 护槐镇的怨灵都听垂铃的指令,正一批一批地朝感灵塔靠近。 可是还不等他们朝既明靠近,就已经被拦住了——是长绝、霖淇燠还有樊晓昙他们三个! 他们三个正与大批怨灵缠斗在一起,死灵之境对灵力的压制在此刻格外明显,只怕过不了一刻,他们三个也会遭到强制催动灵力的反噬。 他们知道幻芜是跟着既明离开的,因为幻芜,连既明的安危也要顾及,反而留着既明一个人未加入战局,独自逍遥。 幻芜急得不行:“这便是你要我看的真相吧?是了,我现在不必受垂铃胁迫,可以直接带着琅玕镜出去,可我出去以后呢?我的朋友怎么办?” 她的问题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幻芜冷笑一声,她现在被槐树枝缠着无法离开这扇窗户,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幻芜单手抵着窗沿,将大半身子往窗外送,牟足了劲朝下面的人喊道:“琅玕镜在这里!”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但对于塔下那几个对塔中动静格外关注的人来说堪比惊雷。 几个人的目光全部看过来,长绝他们见幻芜无恙,皆松了一口气。既明也十分惊喜,他看着幻芜手中高举着一面镜子,在月色下反射着分外夺目的光华,可与幻芜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面庞相比,那光华竟然也显得黯淡了。 他赌对了,他就知道幻芜一定能做到!既明朗声笑起来,朝幻芜说:“快把镜子抛下来!” 幻芜却没有看他,她把目光投向垂铃,因隔得远,幻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十分清楚,垂铃的目光始终盯着琅玕镜。 “垂铃!让你的人退下!我就把镜子还给你!”幻芜朝垂铃大声喊道:“放他们离开,我就留下镜子,我保证说到做到!” “幻芜!你竟敢出尔反尔!”既明的声音不大,但幻芜还是听出他语气中所含的怒气。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幻芜不为所动,如果在感灵塔中的经历让她懂得了什么,那一定就是“珍惜”二字。 人也好,时光也罢,都需要我们去珍惜。即便无法改变结局,那就珍惜在结局到来之前的光阴吧。 亲人、朋友、爱人,这些都是世俗中与我们最亲密,可以让我们获得圆满人生的珍贵存在了。 她不想让自己后悔,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垂铃!我知道你在意的就是镜子,偷盗镜子的人是我,我随你处置!你放我的朋友离开,我马上就把镜子放回去!” “离开?就凭你们几个人,还能撑多久?这里多的就是怨灵,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垂铃整个人都迸发出强烈的杀气,那些怨灵受她影响,怨气更甚。 “这些怨灵不是你的兵卒!你不在意他们是否魂飞魄散,可你不会不在意琅玕镜!你要是不放人,我就把镜子扔给既明,我倒要看看你的动作能不能比他快!”幻芜毫不妥协,“即便最后你拿回镜子,只怕这感灵塔也保不住了!” 垂铃恶狠狠地瞪着幻芜,一双眼几乎浸出血来。 幻芜的心被那双眼瞪得一凛,可面上始终保持镇定,谈判的时候最忌露怯。 “幻芜,你未免也太小瞧人了,几个怨灵而已,如何奈何得了凤凰真血?”既明微扬起头,整个人恢复了一派的优雅从容,似乎之前的恼怒只是一时疏忽,任何事情都还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果然知道了长绝的真身。幻芜忽然感到一种真实的恐惧,好像命门被一个来自地狱道的恶鬼拿在手中把玩,他此刻尚有兴趣,并不会要你的命,可一旦自己的生命连被他把玩的资格都失去了,那自己必死无疑。 他故意没有说出长绝的名字,即是给幻芜一条后路,也是在跟她谈条件。 倘若幻芜不配合,既明可以随时说出长绝的身份,凤凰本身就是一个会让世人疯狂的宝物,即便他逃过了尸鬼镇上的怨灵,只要既明将这件事散播出去,长绝也无法躲过那些牛鬼蛇神不顾性命的贪念。 既明的意思是在告诉幻芜,把镜子给他,长绝不会因为这些怨灵失去性命,但他得不到镜子,长绝即便安然离开此地,最终也难逃镇外的困局。 生与死都被他掌控,生与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需要所有事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他只需要掌控一个人的生死就足以把握所有的关键。 幻芜紧抿着嘴唇,她觉得只身站在一座即将沉默的孤岛上,留下是死,可没有这座岛她也会死。 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觉得所有人都目光都看着她,或惊或怒,或疑或惧,被所有人凝望的感觉,让她生出莫名的恐惧感,她突然很想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面前,她就比不再抉择,不必再忍受那些尘世欲念的侵扰。 “把镜子给我,我可以帮他们一把。”既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代表着他的妥协。 幻芜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在那些怨灵中逡巡,她迫切的需要一些力量,一些肯定,而这些支撑她的力量,只能在一个人的眼中得到——她在寻找长绝的目光。 “好!我答应你放他们走!你把镜子放回去!”垂铃也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她十分不甘,可这点不甘比起失去琅玕镜带来了后果显然不是那么重要。 垂铃和既明的妥协都滑过耳畔,幻芜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阿绝呢?他在哪里? “阿芜,我在这里。”她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从天边传来,幻芜跟随这这道声音,看到了略显狼狈的长绝。 长绝似乎有些累,他胸腔的起伏饶是隔得那么远的幻芜都能瞧见,他的面目有些模糊,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始终坚定而明亮。 幻芜此刻很想反驳幻灵说她内心坚定的那一番言论,幻灵之所以觉得她内心坚定,是因为他从未见过长绝啊。 那双亮如星子的眼睛似乎在对她说:“阿芜,别怕,我在。”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回了,他不是会说话那种人,所以只能这样简单的表达他的决心,他的——柔情蜜意。 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本来就是最完美的情话了。 幻芜突然就笑了。 前一刻的彷徨不定就这样灰飞烟灭,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始终有一个人会支持她。 这是她所有勇气的源泉。 “微尘。”幻芜侧过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塔室说道:“我做出决定了,你帮我一把吧。” “琅玕镜是去是留都有它的命运,正如你我的命运。在这天地之间,我们都是蜉蝣而已,她想让你留下,你想离开,既然无人退步,这困局便交给所谓的天道吧。” “不知你此刻还相不相信所谓的因果轮回,各有天命?也许你早就不相信了。而我不在乎,你们迫切的想逃离的,对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羁绊。我现在只想跟自己所爱之人站在一起,一起去与天地抗衡,即便失败了,也能一起去迎接命运赋予的逆流。” “我什么都不怕了。所以微尘,你将我和镜子一起抛出去吧。”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爱生忧 ? 微尘自己没办法出去,将幻芜扔出去却是可以的。 只不过他终归是出家人,不能罔顾无辜之人的性命。 “放心,塔下有人会接住我。”幻芜如此说道。 缠在她腰上的树枝松开,绕在她的脚踝上,将她的两只脚一提,幻芜整个人就横架在窗沿上。 “嘿,接住镜子!”幻芜被微尘往外推的同时,便将手中的镜子使劲朝远处抛去,这一喊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琅玕镜在圆月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淡金色的光晕似乎能把夜幕割破。 三道身影无论远近,几乎是同时往空中跃出,奔向不同的目标。 与此同时,幻芜头朝下,像被箭射中的白鸽从感灵塔上快速坠落。 完全不害怕是假的,可她睁着眼,始终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当长绝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时,她便能在第一时间给他一个笑脸。 是的,她想他了。 抛开一切枷锁,她只想拥抱他。 “我接住你了。”当长绝将幻芜切切实实的抱在怀中,他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 不知飞到何处去的神魂此刻才归位,空荡的胸腔瞬间被填满。长绝只觉得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胆小,没了幻芜在身边,他的恐惧感足以把自己吞噬。 幻芜下坠的力量需要缓冲,长绝索性抱着幻芜往上跃,再朝另一个方向落地。 长绝再最高点抱着幻芜转了一个方向,将落地的重力承接到自己身上,就是这一个转身,让幻芜看见了既明。 她原本以为,以既明的身法,必定能先垂铃一步拿到琅玕镜,可他似乎犹豫了,也就是这一犹豫让垂铃快于他接到了镜子。 幻芜与既明对视了一眼,她在既明脸上看到了很陌生的表情——他的双眼瞪大,眉头蹙起,嘴唇微张,这是一个代表惊讶的表情。 惊讶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种还算正常的情绪,可幻芜却从未在既明脸上看到过。 他刚刚莫不是打算舍了镜子来救我?这下连幻芜都惊讶了。 既明的惊讶源自于他的犹豫,这种犹豫超出他自己的预料。真是可笑!既明嗤笑一声,收敛心神急速朝垂铃的方向攻去。 “没事吧?”长绝抱着幻芜安稳落地,他见幻芜有些呆愣,忍不住问道。 “没事。”幻芜摇摇头,她见既明恢复正常,已然一心扑到争夺镜子上去了,似乎刚刚那一眼只是自己的幻觉。 既明这种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即便是真选择救自己,一定也是有所图谋。幻芜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收回视线,看着眼前之人:“你的样子看起来可比我糟糕啊。” 长绝摸了摸自己的脸:“很脏?” 幻芜拉下他的手,用自己的手将他额上的汗水抹去,顺便在脸上摸了两把,忍着笑说道:“还好,其实可以更脏一点,方便我吃点豆腐。” 长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耳根瞬间红了。 “你们俩还有功夫打情骂俏呢?!”樊晓昙的怒吼声由远及近。 既明是铁了心要夺取镜子,即便身处死灵之境,招式也凌厉狠辣,垂铃也未曾想他如此难缠,只顾着应付既明了。霖淇燠与樊晓昙这才钻了空子,在下一批怨灵补空前与长绝他们碰了头。 “你们都没事吧?”幻芜问道。 樊晓昙摇摇头,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还颇为气恼地瞪了霖淇燠一眼。 霖淇燠破天荒地没有跟她对瞪,讪讪地应了一句:“没事。” 这两人又怎么了?幻芜按下八卦之心,说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几人同时看向胶着在一起的垂铃和既明,垂铃要护着镜子,已然落了下风。 “这女的不舍下镜子奋力一搏的话,迟早要被既明所伤,最终镜子还是会落在既明手上。”霖淇燠言之凿凿。 “主动舍了镜子,即便能赢,结果还不是一样的。既明只要看准机会抢到镜子,受点小伤凭他的本事也能逃走,可对于垂铃而言,只怕更为不甘吧。”樊晓昙与霖淇燠针锋相对,顺便还白了他一眼。 幻芜由衷的觉得,樊晓昙看起来义正言辞,实际上毫无立场,只要跟能跟霖淇燠对着干,死的也能被她说成活的。 霖淇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反驳她。 可霖淇燠的沉默,显然让樊晓昙更加恼怒了。 这下幻芜真的看不明白了,她似乎错过了什么好戏?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得到了长绝一个“稍后告诉你”的眼神。 幻芜安心了,还好有知情人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啊。 “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霖淇燠决定转移话题,樊晓昙没有插嘴,她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幻芜把自己跟既明的约定,还有拿到琅玕镜的过程简要的说了说。她综合了既明和幻灵的说法,交代了琅玕镜的作用,顺便把镜子对于垂铃的重要性简明扼要的告诉了三人。 霖淇燠和樊晓昙已经听长绝说过微尘和垂铃之间的事了,此时更是唏嘘不已。 霖淇燠:“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要不咱们撤吧,反正这两人也打得昏天黑地的,顾不上我们。” “我不!”樊晓昙本能地与霖淇燠意见不合,当然其中也参杂着她对垂铃的同情,“这镜子本来就是垂铃的,我要帮她!” 霖淇燠一把拉住她的手:“别闹了,你怎么帮她?行行行,就算你厉害你帮了垂铃,那微尘呢?难道要在这感灵塔里关一辈子?” 樊晓昙不说话了,她不是没话反驳,而是注意力全被拉到自己的手上了。 从手上传来的温度有些灼人,让她完全忽略了霖淇燠说的话,自己要不要挣开?……还是算了吧,他的手心还有伤,要是又裂开就不好了。 她才不是关心他呢!她只是觉得血会吸引怨灵,不仅危险,还脏兮兮的。 樊晓昙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当然没人知道,霖淇燠看她老实了,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拉着她,省的她一会儿又脑子发热冲出去了。 他才不是关心她呢!他只是觉得这个臭丫头脾气臭得要命,脑子又笨还没什么本事,要是真的冲出去,还得自己去救她,又累又危险,得不偿失啊。 这两人各想各的,显然已经把幻芜跟长绝都忘在一边了。 幻芜抬头看着高耸在天幕下的感灵塔:此时此刻,里面的微尘其实可以出来了吧?此时的他会想什么呢? 其实要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了,谁也不知道这镜子会不会回到垂铃手中,只要垂铃把镜子再次放回塔中,微尘就等于失去了这次好不容易得到机会。 说到底还是会犹豫的吧?或者当一直追求的目标真的横亘在自己眼前时,反而迈不出去了? 比起实际的牢笼,更为牢固的枷锁,其实是自己的心啊。 激荡而起的气浪拉回了几人的思绪。 既明久未得手,也是发了狠,不顾死灵之境的反噬,想要催发出所有灵力。 他的双眼毫无光亮,墨黑的瞳仁中杀气蓬勃,堪比遇神杀神遇鬼灭鬼的恶魔。 既明弯起嘴角,又露出了掌控一切的傲然神情,他双手垂在身侧,手中无任何兵刃,两道玄青色的光芒从指间溢出,形成数丈长的剑影。 幻芜想起祭司殿前的一片血腥,既明就是只以手掌在空中虚划,尚在远处的人便已身首异处了。 既明不需要任何兵刃,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刃! 仿佛那烈日下的血腥气再次充斥鼻尖,幻芜心有余悸:“糟了,他动了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让长绝去阻止,还是不想让他深陷险境,她两只手死死地扯着长绝的胳膊,双眼却一直盯着既明的方向。 长绝心中升起暖意,她心中仁善,可她还是不愿看自己去冒险。长绝握住她泛白的手指:“没事,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不会受伤的。” 幻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充满了自信、善良,还有勇气,是啊,她不能仅凭自己的意志就去左右他的心意。 感灵塔是她的战场的话,眼前的困局就是属于长绝的战场。没有人能以爱的名义,或者所谓保护的名义捆着别人的翅膀。 幻芜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不准受伤。” “好。”长绝微笑以对,祭出破云,银色的光芒像流星,坠在长绝的身后,将他送向遥远的彼岸。 “别来添乱!”既明吼道,在长绝接近自己之前,指尖的黑刃以破军之势伶俐地切向垂铃——来不及了! 幻芜的心一下被提起,与此同时,比长绝更快的劲风从感灵塔中涌出。 “轰隆”一声,是一枝槐枝冲破了感灵塔,像飞射而出的绳索一样挡在了垂铃跟前,生生受了既明的一击。 小腿粗的树枝应声而断,尾端还在塔中,最前面的枝头已经委顿在地。 幻芜松了口气,若是人的话,不说被切成两半,胳膊肯定是没了,她第一次如此庆幸微尘是棵树,也由衷的庆幸,微尘在危急时刻冲破了心防,选择保护了垂铃。 无论是慈悲心也好,还是对垂铃的情谊也罢,他至少还是那个善良的微尘。 可垂铃显然不觉得庆幸,槐枝这一断,几乎让她崩溃。 “微尘!”她尖叫着扑向那截断枝,似乎在她眼前的断枝就是微尘血肉淋漓的断臂。 既明看到空档,从垂铃手中夺得琅玕镜,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穿心枝 ? 既明将镜子举高看了看,面带讥诮地看着垂铃:“承让了。” 垂铃却浑然未觉,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断木,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其上,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童,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 这画面看起来着实诡异。“她这是魔怔了吧?”樊晓昙见她这副神态,只觉得一股寒气蹿上后脊,一把抓紧了霖淇燠的胳膊。 霖淇燠没有回答她,但他全身紧绷,已然处于随时应战的状态。垂铃的状态诡异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敏感地感觉到垂铃的情绪结构正在崩塌,这种状况可以导致一个人的爆发,更何况垂铃还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精魅。 幻芜对于微尘舍身相救的这个举动是感到惊喜的,至少垂铃会有所慰藉,可事实好似没那么温馨。 显然垂铃对于这株槐树的感情非常深厚,甚至超过了微尘本身,或许长年累月的相濡以沫,让垂铃对槐树生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在她眼中,微尘是“一棵树”,比他是“一个人”要好得多。 垂铃缓慢地站起来,她的动作像是一个迟暮的老妪,然而面对这个稍显迟钝的人,没有一个人掉以轻心。 感灵塔破了一个大窟窿,却仍旧直挺挺地立着,槐树似乎完全沉寂了,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倘若不是刚才的一番举动,不会有人认为它也是“活的”。 金铃在风中摇曳不停,应和着人们惴惴不安的心绪。 垂铃的长发纷飞,像是她身后的无边夜色里伸出无数只手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一双大眼里没有眼白和瞳仁的分别,她的眼白也被染了墨色,一双眼好似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在夜色的衬托下尤为渗人。 一缕金色的光芒滑过那对黑眸,恰似空洞古井上滑过的涟漪。 “我会为你报仇的。”垂铃没有了眼瞳,让人无法知晓她的话是对谁说的。反正在他们每个人的角度看来,垂铃都像是在看着自己。 她的话语轻柔至极,却比高声咆哮更令人胆寒。 “有趣。”既明弯唇一笑,他这人好像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在他眼里不过是玩闹中增加的乐趣而已。 垂铃跟既明都是活得极致的人,爱得极致,恨也极致。这种人对一切不在乎的人事都只有冷漠,对自己在意的就无比痴狂。 说实话,他们俩人此刻在幻芜眼中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怕。 垂铃现在是一种入魔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催发出全部力量,无论是招式力量、敏捷度还是爆发力都呈十倍以上爆发,而疼痛感却近乎于无。不痛所以无惧,她的精神力给她披上了一件“刀枪不入”的外衣。 这也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百八”,即便对方殒命,自己也被掏空了。 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行动上,所以头脑会变得迟钝,基本上只剩下一个简单的目标,就是杀光眼前的一切活物。 垂铃斩断了别人的后路,也斩断了自己的。 她已经不在意是不是能拿回琅玕镜了,她现在只想杀掉既明,杀掉他们所有人。 周遭的怨灵受到了垂铃的情绪影响,也变得极其凶恶难缠,霖淇燠与樊晓昙都加入了战局,也只是勉强应对罢了。 风声似乎在逐渐加大,金铃摇摆不断,发出的声响好似一首奇异的乐曲。气氛变得格外诡异,怨灵的形态肉眼可见地涨大了许多,好似一个个巨大的烟幕,形态各异,在乐曲中扭曲舞蹈。 温度骤然下降,众人只觉得瞬间回到了雪山之巅。风这么大,可周围的花草却被凝固了,动都不曾动一下。 也不知是它们被隔绝在外,还是被地底喷薄而出的邪气所震慑。 大地开始震颤,地表被一块块拱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樊晓昙站立不稳,她因恐慌喊出这句话,似乎也不指望有谁能真的回答她。 地皮一颤,她几乎颠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冷不防就见翻起的地皮中冒出一具腐尸,这具腐尸也不知在这里埋了多久,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具骷髅,可偏偏脑袋上还贴着烂肉,两只眼睛只剩下两个黑窟窿,也不知是什么虫子正从里面钻出来,白白的长长的,细细的身子像触角一样在黑窟窿里缓慢摇摆,越伸越长,似乎在下一瞬就能钻到樊晓昙的眼睛里去,吸食掉她的眼球。 偏偏离这个腐尸最近的樊晓昙似乎被吓傻了,一动也不动。 “发什么呆呢?!”霖淇燠一剑劈开他身边的腐尸,快步奔到樊晓昙身边,一把将她拽离原地。 樊晓昙被他这一吼才清醒过来,霖淇燠也不敢离她太远,两人索性背靠而战,将自己的后背都留给对方。 两具腐尸从幻芜身前钻出来,朝着她蹒跚走来。好在她站得地方较为偏远,也比较空旷,她的速度至少比这些骷髅快,一时也没有腐尸能近身。 这些腐尸动作虽慢,可他们也不再有痛感,几乎成了所向披靡的敢死军队,有的腐尸还有法力在身,即便只剩肉体残骸,也能像活着的时候一般善战。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死人啊?” “他们都是慈悲寺的和尚。”那些腐尸身上的衣袍都残破不堪,但还能看出僧袍的式样,他们大部分都是骷髅,只有修行较高的大和尚身上还附着残肉,也只有这些大和尚还尚有法力。 他们都是被垂铃埋在地底的和尚,如今再次重回地面,却成了垂铃的兵卒。 一时间又多了这么多帮手,这下连既明都有些勉强了。 “怎么又这么多?”霖淇燠挥剑劈掉一具骷髅,可无论他怎么劈砍,都会有新的骷髅钻出来。 只是那些骷髅看起来年代更加久远,有的甚至一出来都无法行动,幻芜拿石头扔都能打碎他们的骨头。 “千百年过去,留下的最多的就是死尸,没准这些骷髅很早以前就死在这里的,现在全部被唤醒了。”幻芜只是躲避都倍感疲乏,这地底的凶灵却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腐尸从四面八方涌来,幻芜只觉得头皮发麻,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累死的。 不能再耽搁了,幻芜咬破指尖,飞快地在金符上写下符咒,金色符箓是等级最高的符箓,力量最强,对施术者的消耗也越大,幻芜也没用过金符,可现在也只能背水一战了。 金符上的血发出淡淡蓝光,犹如一块冰冒出的寒气。 幻芜将金符打在地上,口中念起古诀——“凝!” 随着这一声喊出,幻芜的周身快速结冰,寒气蔓延,翻涌的土地也被凝住了,包括那些即将冒出来的骷髅,也被封在土中再也起不来。 已经冒出来的骷髅很快被解决,几人的压力骤减。 幻芜的手按在地上,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似乎咒术喊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跟这土地冻在了一起。 垂铃再无计可施,既明好歹是龙族堕仙,哪怕灵力被压制掉一半也能应付她。而她的法力却快要耗干了,她看见了幻芜,没想到她才是最坏事的存在。 垂铃气恼非常,撇下既明和长绝,向幻芜快速跃去。 她的目标换成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幻芜,她需要鲜血,重新滋润这片土地,重新打开这片炼狱。 眼前的景象也成了鲜红色,幻芜越来越近,垂铃似乎都闻到了鼻尖甜腥的血腥气。 垂铃弯起唇角,将掌中的法力球打向幻芜,眼前一道身影闪过,遮住了幻芜的身子,长刀带着赤红的刃光,将她的法力球劈成两半。 不好!垂铃堪堪躲过自己的法力球回弹,身后一阵剧痛传来,是既明赶到,以指刃击中了她。 “阿芜!”长绝替她挡过一击,再将幻芜与地面连接在一起的冰层砍断,双手覆在幻芜肩上,以自身热量替她融化寒冰,“没事的,很快就好!” 幻芜透过眼前的冰层,看着眼前之人清隽的笑颜,心里松了一口气,没事了。 “咔……”似乎是冰融断的声音?可她还是不能动啊? 她的眼前冒气一阵阵白烟,像是极冷的水泼在极热的铁上,冒出的烟气。幻芜垂下眼睛,看到冒烟的地方沾上了红色鲜血。 谁的血?幻芜的脑袋有些迟钝,她顺着一溜血迹看去,入眼的是一截槐树枝,那树枝不过两根指头粗细,枝头还流着血,滴滴答答洇湿了一片土地。 地上的寒冰在接触到血的瞬间就融化了,多么热的鲜血啊,和她的简直刚刚相反。 幻芜觉得心跳都停止了,这世间安静得好像只剩她一人。 那截槐树枝正是从长绝的胸口冒出来的,穿透了他的心脏。 果然,只有他的血才能这么烫。 幻芜一动不能动,甚至不能拥抱就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她第一次觉得冷。 她的眼泪流下来,瞬间在脸上结了冰,冰层以外的那个笑脸变得支离玻碎。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梁上燕 ? 这世上虚情假意太多了。 幻芜是梦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以上认知都有着长足的自信。 很多人在临死前,都选择做一场成全自己曾经说过的誓言。这样的誓言,在各种各样现实的打压下,最终成为了一个个谎言。 他们只好在梦境里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结局,是实现诺言的结局吗? 不,绝大多数的人即使在梦里,也选择删掉这些诺言,当它们从未被自己宣之于口,无论结局是悲是喜,他们都不必再承担心中的谴责也负担。 美好总是不存在的,一个看起来美好的结局也终会迎来破碎。何不一开始就不要这样的承诺呢? 比起自己的私心,对于他人的亏欠总是要渺小得多。 所谓纯洁的爱情,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只是一朵朵浮在水面上的白萍——美丽而又单薄。 我曾经多么爱这些美丽的花朵啊,可它们终究只能活在水中,想和它们在一起的我,却无法活在水里啊。 若我溺水而亡,那些美丽的花朵会沾上污痕,它们也会难过的吧?我不愿它们流泪难堪,我只能选择离开我的挚爱了。 ——何其高尚的虚情假意啊。 我痛苦了大半辈子,终究不得圆满。我想做一个梦,一个不曾见过这些花儿的美梦。结局?不重要,我只想死得心安理得啊。因为花儿的结局,不就是凋零吗? ——何其自私的心安理得。 不是爱自己超过了爱别人,而是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只爱自己。 幻芜也不是没有见过真情,可世间的真情,都参杂了很多的无奈、不甘、怨恨。人不可能摆脱这些情绪,也正是这些情绪,使爱情更为真实丰满。 没有恨哪来的爱呢?没有恶如何衬托善呢? 这个问题对于幻芜来说简直是至高的难题。她无法否认,可并不意味她想承认。 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绝对的事,可她的心里始终向往毫无杂质的纯净,包括爱情。 她承认这很可笑,可比起所谓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而言,她追求的标准反而简单得像一汪山泉,只要寻找,总会得见。 无非是时间的蹉跎,意志的煎熬,或许还要加上一点运气。 幻芜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在生死的考量之中,她拥有了那份纯净无暇的标准。 她觉得自己不幸极了,在生死面前,这种追求的意义显得无比荒谬,她宁愿一生都无法拥有这样的爱情。 只要长绝能好好的活着。连“活着”都成为奢望的时候,那些虚实真假,那些曾经的坚持,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幻芜在此刻变得无比宽容,对那些原本让她嗤之以鼻的人性考量都充满了善意。 她乞求长绝生命中的考量,也能对他善意一些。 长绝并没有松手,他的双手仍然在为幻芜融冰。若不是穿心而出的槐树枝就在眼前,幻芜几乎看不出他的异样。 松手吧。幻芜发不出声音,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仿佛长绝能听见似的,可即便他真的呢个听见,他也不会照做吧。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幻芜现在只能流泪。泪水咸涩,流进嘴里,浇在心上,让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还不能放弃。 她在冰层中绷紧身体,想象着自己正在挣脱束缚那样用力。 垂铃也在使劲,她半跪在地上,身上的撕裂般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砍成两半了。 她侧过脸,看着无数槐枝从感灵塔里蹿出来,将她包围在里面。她恍惚中记得,这些树枝在她受伤的那一刻,就像着了魔似的上下疯蹿。 槐枝往既明和长绝的方向分别抽去,既明反应及时,只是被槐枝缠住无法靠近垂铃,而长绝因为要护着幻芜而被树枝所伤。 他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盾牌,牢牢地挡在幻芜身前。 垂铃有些怔愣,她扯起嘴角似乎在笑,眼泪却首先夺眶而出。 “微尘,你在保护我吗?”不像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记忆里的那张面容都模糊了,她努力地回想着关于微尘的记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过了多久呢? 她想起茶花树下的初见,他红着脸,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惊讶、疑惑,还有一丝愤怒。 一朵落花从他身后坠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脚边。也不知这朵花是不是爱上他了,只是为了让他拾在怀里,便奋不顾身地与尘土相拥。 微尘最终没捡起这朵落花,甚至没有看到它。因为下一刻他就被自己拉走了,怀里的落花撒落一地。 那些花朵会不会怨恨自己啊……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便也成了一朵落花。 她也想被他纤长的手拾起,放入怀中,带着他的味道,最终没入泥土。 都是孽缘。被落花诅咒的孽缘。 垂铃闭上眼睛,原来回忆到最后,竟是这一幕最为鲜明,连那些自以为从来没有在乎过的细节,都被她悄悄地刻在了心底。 她只记得那一袭白衣的身影,还有他清澈的眼睛,她记得他的五官,却再也无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这便是他爱了一生的人,在此刻他算不算是回应了她的爱恋呢?他在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可她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她的心里一片荒芜,这么多年的坚守,如浮萍上的残影,风一吹,就散了。 感灵塔中蹿出的槐枝像丝绦一样,好似永远无穷无尽。 霖淇燠和樊晓昙眼前几乎竖起了一堵树枝搭成的高墙,将他们单独隔开。 他们两个从没见过如此多的树枝,像水流似的,可以把人淹没。 樊晓昙的长鞭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扯开一截树枝十分费力,她索性当霖淇燠的副手,帮他抵挡是不是蹿出来攻击人的枝条,而霖淇燠则一心劈砍树枝。 他们必须出去,长绝不知道是生是死,而幻芜还被封在冰里,他们几乎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落在垂铃手里还是既明手里,都只能任人宰割。 樊晓昙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刻,她累得半死却满脑子都在担忧一个“情敌”的安危。她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跟一个“仇敌”并肩作战,可心里却没有多少恐惧。 她看了霖淇燠一眼,他很高,自己的脑袋只能够到她的肩膀,可一直以来这个人却好像成天被自己欺负着,跟自己拌嘴,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这个人会有多厉害。 可是此刻,她只觉得霖淇燠很靠谱,也很厉害。 他脸上都是汗液和泥土,可偏偏是最狼狈的样子,却显得格外好看。 似乎,这个人也没那么糟糕啊,她为什么总是看他不顺眼来着? 算了,也许有的人就是莫名其妙的让人不爽,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上天给她这个“看”他的机会,再看不顺眼的人,也总有一天会变得顺眼。 或者这种“不顺眼”,只是上天用的另一种方式,让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心里罢了。 既明也被树墙隔开了,最初劈砍过后,他就停止了动作。 树枝层层叠加,几乎把天都遮住了。他安静地站在树枝搭成了“牢笼”中,看着自己身边的空间越来越小。 他看起来十分从容,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其实焦急莫名。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烦什么,这种越来越让人焦躁的烦闷感,让他只想一股脑扫清眼前的障碍,他想把这棵破树连根拔起,他想直接把这里夷为平地。 为什么不呢?不过就是脏一些,乱一些,死的人多一些。 或许树枝那头的幻芜,也会因此丧命。那又怎样,她不是本来就在做一些找死的事情么?那么,就让我来成全她好了。 既明抬起手,片刻后又不甘地放下。 他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了,他在顾虑那个女人,他不能让她死,也不想让她死。 “可笑。”他重新化出指刃,一下下地劈砍着眼前的树枝,“太可笑了。”他一边奋力地砍着,一边自言自语,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所谓“可笑”指的是什么。 两拨人都朝着幻芜的方向靠近着。 “咔”——又是一声响,幻芜将身上的冰封挣破了。 长绝的热力起了很大的作用,冰被化掉许多,两人身边的土都被水浸湿了。 幻芜跪在湿漉漉的泥地里,自冰层破掉的那一刻,长绝就倒在了自己怀中。他的意志力如此强大,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肉体也支撑着他直到破冰的一刻。 幻芜抱着长绝渐渐冷掉的身体不敢用力,他胸前的树枝还在,她甚至不敢随意动弹。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的冷静都消失无踪了,她的脑袋里是一片浆糊,如果不是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正在下降,她可能就只会这么呆呆的抱着他。 长绝胸前的树枝既没有直接拔出来,也没有更深一步。它的另一头还在感灵塔里,可它就是毫无动静,跟四周纷乱的树枝比起来,这截树枝就像安静蛰伏的蛇,反正猎物的脖子已经叼在口中,想松口还是想咬断,全凭接下来猎物的动作而已。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焚心火 ? 幻芜把长绝的头安稳地搁在自己肩膀上,再直起腰,伸手去够他手边的破云。 她必须要砍断这截树枝,至少不能让这截树枝成为随时可以威胁到长绝生命的存在。 快够到了……幻芜一只手扶着长绝,不让他的身体栽倒,另一只手死命的往前伸,手指抠在泥土里往前挪,手指被尖利的石子划破也没太大的痛觉,每一寸的距离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 摸到了!幻芜的手指刚刚碰到刀柄,一阵灼痛就从手上传来,发出烙铁似的“刺啦”一声——这是破云对于非主人触碰的抵抗。 原来在触碰到极热的东西时,第一时间就像摸到一块寒冰,无法分辨出冷热,只有一股痛意深入骨髓,之后就是麻木,好似连神经都被熔断了。 幻芜没有放手,她将刀柄完全包入掌中,甚至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一只红色绣鞋突然出现在幻芜的视线中,那只鞋往前挪了挪,轻轻地踏在她的脚腕上。 幻芜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垂铃笑意盈盈的脸庞,一滴汗从眉骨上坠落到眼里,眼睛刺痛她却没办法伸手抹一抹。 “想救他?”垂铃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幻芜却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条冰凉的绸带勒住了。 “不巧啊,我不能让你救他。”垂铃并不打算等幻芜回答她,她看了一眼那穿过长绝身体的槐枝,再转过头的时候,笑意有些残忍。 幻芜只觉得腕上的力在加重,她的胳膊都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很能忍嘛,你倒是比我想象中厉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也没人能救你了。” 垂铃身后的槐树枝始终密集地交错在一起,除了给她开的一条小径让她通过之外,槐树枝几乎已经垒成了一堵绿色的城墙。 幻芜始终没有放手。红色的绣鞋狠狠地踩在腕骨上,鞋尖还转了转,幻芜似乎听到了“咔吱咔吱”的声音,可她也分辨不出来,这是自己咬牙发出的声音,还是骨头碾碎的声音。 “何必呢?”垂铃眼睛眯了眯,话语也不复轻柔,平静中带着冷意。 “你这样坚持,有谁能看得到呢?” “你这么相救他,可你觉得他会感激你吗?” 垂铃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她并不是真想得到幻芜的回答,她更像是在问自己。 幻芜一声没吭,她怕自己一旦张嘴一直绷着的力气就完全散了,她更怕自己嘴里会发出不受控制的求饶。 原本“识时务”的她就像变了个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放手,坚持到两败俱伤一直是她嗤之以鼻的愚蠢行进啊。 可她就是不想放手,不想认输,谁说没人能救她了,她自己就能救自己,她还要救长绝。 幻芜的眼前都模糊了,可她的意识却更清醒,她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正在逐渐收紧,有一股上抬的力量正在形成。 垂铃的脚上传来一阵寒意,她低头一看,之间自己的鞋子上已经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渣子,她心里一紧,慌忙退开。 “我也是犯蠢,何必在这跟你较这个劲,”垂铃冷笑一声,一柄金色的薄刀出现在她手中,“直接砍掉不就成了。” 垂铃话音一落,一道金色的光芒就从幻芜头顶劈下——她瞬间只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量骤然一轻,下落的金光就停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长绝伸手握住了垂铃的金刀。 滴答滴答,血珠从长绝的掌中落下,刚好滴落到幻芜的腕子上,知觉瞬间回到她的身上,幻芜只觉得比火烧更灼人。 垂铃紧抿着嘴唇,可无论她用多大力,那刀子就是无法再下落半分。 长绝的嘴唇微微上挑了一下,手臂一挥,垂铃连刀带人就直接被甩了出去,刚好打在槐枝搭建的树墙上。 树墙连忙一软帮她卸了部分力,却还是让垂铃吐出一口血来。、 槐树突然上下乱窜,似乎是在为垂铃的受伤而愤怒。 长绝却置若罔闻,连胸口上的树枝都不看一眼。 他还保持着跪姿未起,将两只手轻柔地搭在幻芜的手上。他没有碰幻芜的手腕,而是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在安抚一个紧张的孩子。 他及有耐心,等感觉到幻芜的手放松了,才伸出右手从她的掌中缓慢地拿出破云。 幻芜手心一空,全身紧绷的劲才都卸下了。 长绝温和地笑了一下,眸中滑过心疼,却极力克制住了:“别怕,阿芜,没事了。”他轻轻地抱了抱她,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然后把她额上的汗都细心抹去,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幻芜的紧张不安都被他温柔的动作安抚了。她能见到槐树枝在长绝身后呼啸乱飞,像一只只狂躁的龙,可目光一落到那双眼睛上,所有升腾起来的慌乱就马上消散无踪了。 长绝忽然露出几分扭捏的神情,他皱眉想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在幻芜的腕间吹了吹。 “我,我不敢碰你,我知道很痛,可我就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吹吹,就不痛了。” 饶是幻芜,也被这哄小孩的“吹吹”给弄呆了——天呐,要不要这么萌? 幻芜觉得脑子被重物击中了似的,有些精神恍惚,她咽了咽口水,呆滞地点头:“很有用。” 头顶被轻轻地拍了拍,长绝才站起来,侧身朝向身后,他没有完全转身,槐树枝仍旧以微弯的姿态插在胸口。 垂铃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地站在树墙一侧,警惕地看着长绝。 长绝看着她眼中几不可察的惧意,身子更侧了一些:“你也会怕啊。” 他下颌微收,一双眼睛以从下往上的角度瞪视前方,他嘴上的动作表示他正在笑,不过整个人都散发着慑人的怒气。 瞳仁没有焦点,他正在看着成片的槐树:“捅进来容易,你以为,要出去还那么容易么?” 啊?幻芜抬头看那截树枝,再沿着长长的枝条看着那片绿墙——怪不得她一直觉得那树好像在挣扎,原来真的被长绝困着出不去啊? 长绝伸出右手,握在胸前伸出的那小截树枝上,咧嘴一笑。 垂铃瞳孔紧缩,眼见红色的火光从那只紧握树枝的手上蹿出,那根树枝就像被点燃的引线一样,火焰爆燃而起,绿色的槐树枝瞬间成了一条火蛇! 最前面的火舌正在树枝上快速游动,直奔感灵塔而去,与那火焰挨得近的树枝也被点燃,顷刻间绿墙成了火墙。 不!垂铃无声地大喊着,她不顾燎人的火焰,一头扎进火道中,朝着迅速前进的火舌急奔而去。 火光带着被烧焦的树枝在她的身侧坠落,垂铃只觉得自己奔跑在火焰瀑布之中,火星烧着了她红色裙摆她也无暇顾及,她只想往前跑,她要赶在火焰烧到感灵塔前将火熄灭。 她必须要守护微尘,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无论他的模样是否清晰,她都要保护她,无关爱恨,这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已经成为了她今生的意义。 身上很热,脸上也觉得很烫,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点燃了。 她似乎也变成了焚烧过后的灰烬,正在一点点的随风飘散,她突然生出一种格外轻松的感觉,似乎这么被烧成灰烬,也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了。 就在这一恍惚间,脚步微顿,火焰马上就要烧到槐树主干上了。 “微尘!你逃啊!”垂铃大喊道:“我不需要你了!你快走!” 是了,感灵塔没有了琅玕镜,早就没有所谓的束缚力了。微尘他只要想走,早就可以离树而去了。 可微尘他,还有那个力量脱离出去么?不然他为什么一直不走呢?难道他只是想借助槐树之力帮自己吗? 垂铃泪流满面,眼泪滚落在一片灼热里,几乎还不能落下就化为青烟了:“快走啊……” 她呜咽出声,那点音量甚至不如燃烧所发出的“哔啵”声。 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刻,眼前的火光瞬间消失了。 她微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来,身边的树枝还冒着白烟,但火确实是灭了。 烟气呛人,视线也有些恍惚。但至少,微尘无恙。垂铃腿一软,半跪在还冒着热气的地上。 远处的长绝叹了口气,将抓着他衣摆的那只手松开,无奈道:“我只是想让她也感受一下,那种担惊受怕又无力挽回的心情嘛,”长绝把幻芜扶着坐好,“我又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幻芜刚才也是着急,抓着他让他灭火,态度有些暴躁,她捂嘴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担心霖淇燠他们,不小心烧秃了就不好了。” 这话才说完,樊晓昙的咆哮就冲天而来:“你想烧死我们啊?!” 土里的寒冰被热火一烧,蒸腾出不少水汽来,还挟裹着一阵阵泥土和腐肉交织的腥气。 “烧不死就像熏死,啊不,臭死我们!”樊晓昙其实是担心霖淇燠,他的长发真的被燎掉些许,虽然人没事,她也是怒从心起,完全没发现自己这是第一次对长绝大声咆哮。 “我能掌握……” 长绝一脸平淡毫无感情的话被幻芜及时制止:“对不住啊对不住,长绝他也是担心你们,你看这不是,大家都出来了嘛。” ------------ 第一百二十章 长相见 ? 幻芜这才想起来,他们全都出来了,那既明呢? 一想到他,目光就被某处吸引了,幻芜转头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立在远处。 隔得遥远,但幻芜就是能清晰地感知到,既明也在看着自己。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跟既明白玉般的清雅相比,霖淇燠和樊晓昙都形容狼狈,两人的头顶都在冒烟,与他们愤慨的神情倒是十分相配。 比起一尘不染的清孤,幻芜还是更喜欢这世俗的热闹喧嚣,看着樊晓昙和霖淇燠,她就能深刻地体会到一种生命的鲜活气。 她喜欢这种气息。 天边划过一抹橙红,深沉的夜幕已经被揭开,天快要亮了。 这一夜太漫长了,漫长到幻芜都以为此夜没有尽头。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幻莫测,天地间的规律始终默默地行进着,这样的改变,恰好是世间的永恒不变的定律,让人心安。 垂铃还是跪坐在感灵塔前,此时她的身影和曾经微尘在塔前诵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人恍惚地觉得时光一刻也没有流逝过。 感灵塔千疮百孔,虽然没有完全倒塌,但也是摇摇欲坠,只勉强维持着一座塔的形状而已。 有没有琅玕镜都无关紧要了,感灵塔终将迎来毁灭的结局……可微尘还在啊。 虽然感灵塔内毫无动静,但槐树主干未烧,微尘的魂魄应该无恙,只是长绝的真火猛烈无比,即便是魂魄被烧也会倍感痛苦。 可他始终没有离开,对垂铃来说,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垂铃整个人似乎都和感灵塔一样陷入沉寂了,周遭的怨灵早在长绝燃起火焰的时候就四散逃离了,此刻连一点踪迹也不见。与外界的疏离感被打破,远处的树木花草不再静立不动,禁闭感也消失了。 幻芜彻底地轻松起来,众人都安然无恙,他们也可以离开了。 可这份轻松没有持续多久,幻芜眼见既明忽然朝感灵塔走去——她几乎忘了,既明可是个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刚才在树墙中被困了那么久,他的心情一定非常糟糕。 要缓解这样糟糕的心情,以及既明的行事风格,是断不可能饶过始作俑者的。 “垂铃!快跑!”幻芜朝她大喊,可垂铃还是一动不动,从幻芜这个位置看去,垂铃就像一个跪在斩首台上等待刽子手手起刀落的犯人。 倒是既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绽开一笑,那冷漠的神情让幻芜想起祭司殿上的一片血光。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即便是飞过去,也不可能快过他一挥手所需的时间,幻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身边的长绝突然朝前快走了几步,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那东西深深插入土中,是一截被烧得发黑的枯枝——那是长绝刚刚从心口拔出的一截断枝。 之前的火将树枝烧成灰烬,只有长绝心口那一小段还在,被长绝拔一截小木刺一样直接拔了出来。 这截枯枝能有什么用吗?不止是幻芜,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样想。 就连既明也好整以暇地看着长绝,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起来满是轻蔑。 可幻芜就是觉得,既明是在等待,比任何人都热切地等待着长绝能阻止他。 幻芜一愣,几乎下意识地想去制止长绝,她的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了。既明身前的垂铃,其实是用来要挟幻芜的,她无法仅凭自己的猜测而罔顾一条性命。 一丝淡淡的青芒从长绝的眉心印上滑过,以此同时,泥土里的枯枝也泛起淡绿色的光芒,那些被火烧过的枯枝也发起绿光来。整片空地上在即将明亮的天色下笼罩起一层柔和的绿光,仿佛有无数只夜照漂浮在旷野之上。 这景象极美,这是在一片灰烬上泛起的生命之光,除了给人视野上震撼,也让人心里生出一片希望所带来的平和。 土地轻微地颤动起来,那是生命的颤动,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时无刻不发生在我们周围。 一朵花绽开时叶片的抖动,一株草破开泥土带来的颤抖,蝴蝶展翅,水珠落地……这些生命的细微力量此刻被放大了数倍,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中翻涌。 长绝整个人被青色的光芒包裹着,他身子一震,那些青芒散开,无数新生的嫩芽从地里冒出,顷刻间伸长冲向天际。 那些嫩枝速度极快,长绝犹如隔着大片荒原操纵着数条长鞭,既明同时与这些绿藤周旋,不得不闪身离开垂铃身边。 他看向长绝,眼里的欣喜显而易见。他原本只是怀疑,可没想到长绝竟然真的修成了木灵。微尘那槐枝穿心而过,恰好在长绝的身体里种下了木灵。 或许,更早以前,就有木系的种子在他身体里了,只不过这次的契机将木灵唤醒了。 长绝这么快就醒来,已经足够让既明惊讶了,但很快他便想到,每修得一行而沉睡的身体苏醒得越快,代表那具身体所支配的五行力越强。 他没有看错人啊,既明生出一种快意,这种快意里包含着很多莫名的东西,使得他身体里奔涌的灵力更加旺盛,也更加费力。 既明身形诡异,迅速跃起,指尖长刃劈向感灵塔,残破的塔身难抵重击,木料迅速脱落,大半塔顶塌陷,露出其中的槐树。 树冠完全暴露,沐浴在朝阳嫩红的光芒中。 一直沉寂的垂铃忽然暴起,金刀挥出,劈在既明眼前。既明佯装抵挡,却在垂铃全力前倾时往侧边一闪,垂铃身侧完全暴露,既明却只是抬脚一踢,将人踹落在地。 垂铃片刻不歇,再次用力劈向既明,一点余力也不留。 既明也是遇强则强的性格,他眼中光芒闪过,此番酣战已然勾起了他沉睡已久的战斗欲。 兵刃的寒芒在众人眼前闪烁不断,一时间发展到这个状况,他们都有些反应不及。 既明始终是堕仙,垂铃一个精魅,若完全没有外力相助,很快就落了下成。可她半点也没有停止的迹象,既明的利刃在她身上砍出一道道血痕,红衣残破飘摇,朝阳也似血染。 “她疯了?” 没人回答樊晓昙这个问题,说实话,幻芜也认为垂铃疯了,与其说她这是在战斗,不如说是在寻死。 这样的战局,没有人能介入,垂铃已然陷入了一种不死不休的状态。 一直毫无动静的感灵塔冒出白烟,远远看去,似山巅的雾气缥缈。一直以来照亮塔身的铜灯大多都被打翻了,桐油泼的到处都是,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把残破的塔身点燃。 也不知槐树枝何时碰倒了一盏铜灯,火舌已经漫向第二层时,众人的目光才从那胶着的战局中移开。 在场的人里,只有长绝一人身负水灵,可刚才一番耗费,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木也是水啊……长绝心头一动,捻起指诀,这是一个御水诀,可他却将诀打在新长出的嫩芽上。 树中的水份稀少,长绝是想通过嫩芽,勾起地下更多的水源。 一股水从嫩枝中吸出,长绝伸手一挥,水花向上散开,他再一掌拍向土地,泥土被震起,水雾喷洒在土中,带着湿意的土扑向火焰。 幻芜松了一口气,这下火应该能扑灭,至少能把比较大的部分扑灭。 既明也不想被湿土埋掉,他快速躲开,远离感灵塔。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这火不是什么问题的时候,感灵塔下一堵褐色的墙破土而出,竟然将那灭火的湿土挡开了。 那可不是一堵墙,而是槐树根。地底的槐树根交错成网,挡住了自己仅剩的生机。 无论是水还是土,都被它阻挡在外。 幻芜拉住长绝:“算了吧,他自己想死,我们又何必多事。” 到了此刻,微尘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是不想垂铃再拼命保护他了,还是他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这里。 毫无顾忌的离开或许做不到,那就将一切都烧成灰留在这里吧。他不痛苦,垂铃也不会痛苦了。 谁知道呢?幻芜已经无力再去猜测,自己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陌生人,也无法真正去理解一个一心赴死的人。 微尘的选择让她觉得荒谬,可世人的选择总是这样,在某些人眼中是真理,在某些人眼中总是难测的私心。在别人眼中,她又何尝不是正在做一些愚蠢又荒谬事情呢。 火光冲天,树根也冒起白烟,水份在蒸发,很快槐树就要跟这塔一起燃成世间一堆最不起眼的灰烬了。 朝阳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上,火焰映红了天空。 幻芜只看到一只火红的飞蛾舒展了翅膀,毫无顾忌地奔向熊熊火焰中。 红色的珠子向后飞去,在第一缕晨光的照射下红得妖异,也不知是鲜血,还是红色的眼泪。 幻芜想起那一夜听着铃声来到感灵塔前,也曾见过这一幕。 那个红色的背影就像此刻一样,奔向她此生最为美丽的一刻。 幻芜看不见她的脸,却知道她一定在笑。 你看,其实一开始她就看见了结局,这是一场早就注定好的梦境,一梦一生。 垂铃最终满心欢喜地拥抱了爱情,微尘和她最终还是永远的在一起了,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原来这就是微尘的选择啊。 他们完完全全的拥有了彼此,再也不需顾及世间的一切阻碍,此后的千年万年,岁岁常相见。 ------------ 铸金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忆之箱 ? 长绝从死灵之境回到荼梦谷,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天气越来越冷,院子里的落叶都少了很多,抬头望去,只有零星的枯黄垂在枝头,颤颤巍巍的随时都要落下似得。 已经入冬了,再过两个月,他就满十八岁了。 一片枯黄卷曲的落叶落到他的脚边,不需要一点风,跟树干脆弱的连接点就再也承受不住那些微的重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扫帚却一直未动。 “阿绝。”长绝抬起头,是幻芜在叫他。 他大步走向垂花门,落叶被他一踩,发出轻微的脆响,叶片顺着脉络碎裂开来,顷刻便散落无踪迹。 “那本《正阳天罡心法》你学会了没有?” 长绝没料到幻芜叫他来是问这个,他都快忘了那本心法的存在了,好在幻芜把那本心法交给他的头几天就已经研习透了。 “学会了。” “唔,那你把书还给我吧。” “哦,好,我这就去拿。”长绝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幻芜连忙跟上。 他们院子里一株忍冬开得正好,黄白色的小花绽放在绿色的团云中,算是萧条的冬季里一抹活泼的生机。 簸箕上晾晒着冬季采收的女贞子、屈头鸡和川楝子,此时干燥的空气对于这些草药的晾晒却是难得的优厚条件。 这个院子似乎一年四季都萦绕着药草微苦的清香气息,幻芜每次来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胸腹间的浊气都消散了。 幻芜偶尔也会来这里看长绝和葛生摆弄这些药草,她一般只会待在院子里,很少随意进别人的房间,可这次她直接就跟着长绝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非常干净,东西都摆放地整整齐齐的,印象中除了长绝刚来的时候,她来这间屋子看过之后,这是第二次来。 比起一开始的冷清,这间屋子多了很多活气,长绝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薄薄的《正阳天罡心法》递给幻芜。 幻芜接过,又问了一遍:“这心法你完全掌握了吗?” 见长绝颔首,幻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回来的这一月里,长绝很少见到幻芜。冬季草木凋零,幻芜也总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里,青猗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可长绝总是觉得幻芜有心事。 那日从死灵之境出来,幻芜单独去见了既明一次,回来以后她只说去找既明解开小玄的禁制而已,可幻芜故作轻松的样子让他敏锐地觉察到她有所隐瞒。 他不想让幻芜接触既明那个人,恨不得随时跟在她身边。霖淇燠嘲笑他是打翻了醋坛子,可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不是嫉妒吃醋,而是心里的不安与恐慌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既明那种晦涩不明的眼神,让他变成了一只暗夜中的野兽,本能的亮出尖牙利爪,保持警惕与亢奋。 长绝看向幻芜,见她的的目光一直在自己房中游走:“阿芜?” “嗯?”幻芜晶亮的眸子看过来。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啊。”幻芜在长绝的柜子上摸了一把,说道;“我就是好奇,你这房间里有没有一个地方是你打扫不到的。” “你找到了吗?” “很显然,没有啊。”幻芜伸出手掌,“你打扫得真干净。” “我娘也说总我太爱打扫房间了,比小姑娘还爱干净。”长绝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可不相信一点灰都没有,床底下总该有吧?”幻芜指着床榻问道。 长绝看了那照不到光亮的黑暗角落一眼:“没有一个地方是纤尘不染的。” “你说了不算,我要验证一下。”幻芜突然跪在地上,一手扶在床边,一手伸到床下。 “这是什么?”幻芜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小木箱。 “这是,我的一些杂物。”长绝把幻芜拉起来,“地上凉。” 长绝拍了拍幻芜的袖口:“你看,脏了吧。” 幻芜点点头,她注意到,地上难免有灰尘,可那个小木箱表面非常干净。虽然放在床底,但长绝还是很宝贝那个箱子的。 那箱子里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吧?她很想打开看看,可这样未免太明显了,难保长绝不会起疑,还是下次找机会再来吧。 幻芜在心里暗自计较了一番,为了显示出自己的目的不是那么明显,她还在长绝这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 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故作从容的姿态才松懈下来,她的肩膀微微下垂,脑袋也耷拉着,整个人都有些沉郁。 她盯着桌上的那本心法看了半晌,才缓缓地翻开书页自己看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 四季更迭,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长期,看似萧瑟的冬天,对于葛生来说,即是草药采收期,也是播种期。 荼梦谷里专门开辟了一片药田,葛生带着长绝正在田间忙碌。 万物生长都有自己的规律,很多人认为冬天是所有生命进入休眠的季节,植物药草也不再生长,可葛生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实践,发现冬季其实也能成为生长期,甚至有些特殊的草药在冬季长得更好。 柴胡是一种非常常见也常用的药材,需求量高,可生产量很低。药农种植柴胡多在春天,可春天种植的柴胡发芽率极低,所以市面上大多数柴胡都是野生的。 葛生平常就喜欢捣鼓草药,对此他也研究了很久,他发现柴胡的种子外壳坚硬,一层层破开,竟然足有四层表皮,春天虽然气候温暖,可无法使得这些表皮完全脱落,大多数柴胡不能完整的发芽。 往常的冬天,葛生都会种植一些草药,看看它们在冬天是否能成活,柴胡就是其中一种。冬天撒种,土壤的温度经过一整个冬天到开春,由冷到暖,温度的变化使得柴胡种子那坚硬的外壳膨胀剥落。春天气温一暖,柴胡便能萌芽生长,后来他便开始在冬季种柴胡。 还有白术,冬季深埋种子在冬季雨雪滋润的土地中,开春就能长出高大健康的嫩芽。 幻芜今天难得出门,在谷中闲逛,在药田边看着两人忙绿。她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自己回去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幻芜悠闲的脚步才加快,她没有回自己院子,而是直接奔向长绝的屋子。 幻芜好吃懒做,可也没当过小偷,还是大白天盗窃的“白日闯”,即便已经确定长绝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她还是难免瑟缩。 她趴到地上,伸手一摸,那箱子还在。幻芜一喜,将箱子扒拉出来,那天她就发现了,这箱子并没有锁,料想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可长绝却对这个木箱很在意,那眼神就没从木箱上离开过。 木箱的边缘都有些发亮,幻芜打开盖子,里面的额东西非但不贵重,还很奇怪——破布,败花还有木棍之类的。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一朵凋零的花朵包在绢布里,花朵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已经完全干枯了,幻芜认真分辨了一下,似乎是自己院子里的木棉花;还有一块破布,这布料还不错,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一小片,巴掌大小;还有一块青黑色的鹅卵石,鸽子蛋大小,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还有一根手掌长的木棍,幻芜打量了一下,有些眼熟。 再翻一翻,最底下是一枚浅蓝色的荷包,上面一朵荼蘼花开得正好。这下幻芜认得了,那是自己的荷包。 前年春天,大晏帝京街头,她把这荷包给了一个落魄的少年,作为向青猗取银的信物。后来……幻芜想了想,长绝似乎把荷包还给她了,可她没有收,只是随意地将荷包赠给他了。 没想到他还留着。记忆被打开,幻芜将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对上了号——那支眼熟的木棍,是在秋长镇的郊外树林中,她为长绝束发,随意捡的一根树枝当做簪子,她还说这样有名士风流的韵味; 那朵干枯的木棉,是去年夏天落在长绝肩头的那朵,自己还与他玩闹,别在他的鬓边; 那片破布,也是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在火鼠的地宫里,长绝伸手抓自己,却只撕下来一片衣角,她怎么会忘记了呢,他攥着这块破布无助绝望的眼神; 至于那块石头,被磨得光滑发亮,想必是有人一直放在掌中摩挲着吧。她皱眉想了想,才在记忆深处,找到一点与之相关的痕迹——前年冬天,长绝十六岁的那天,自己与他在帝京郊外林场干涸的河道内困了一夜。那条河道里,遍布这样的青黑色的鹅卵石啊。 那夜她第一次告诉了关于他身世的秘密,那个少年露出不安惊惶的表情,面色苍白,眼睛却像星子一样明亮。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单薄的男孩子,让人心生怜惜。 可现在的他,却足以独当一面了。原来才两年多而已,这么短暂的时光,他已经成长了那么多了。 从一个凡人少年长绝,到即将身满五行的凤凰长绝,只不过短短千日而已。 这一千日,像一千年那么漫长,长到她的生命里,都是他的气息,她的心里,都是他的身影。他也亦然。 这木箱子里不起眼的东西,都是他们过往的证明,都是独属与他们二人的曾经。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八卦阵法 ? 幻芜突然心生不忍,即便是贵重的宝物,比起这些“破破烂烂”的杂物,都要“轻”上许多。 她把鹅卵石攥在掌中,那冷硬的质感十分鲜明。 幻芜打定了主意,将石头、树枝和落花取出来,小心地放进前襟中,把木箱盖好重新放回床下。然后她在屋里拿了一个瓷杯,又拿了一条黑色的发带。 幻芜将这些东西拿回自己房间,迅速取了一个瓷杯放回原处。荼梦谷的生活用品都是一起采办的,像茶具碗筷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幻芜拿了自己的瓷杯补回去,长绝应该不会发现。 其他的那些,幻芜也不指望能瞒多久,想用一样的去替换也不实际,反正她只是要长绝不清楚这些东西具体是用来干嘛的就行。 东西到手,幻芜略略放心了些,她打开《正阳天罡心法》,将心法诵读了一遍,随后盘腿坐正,再次将罡气融汇于体内。 罡气猛烈,对于她这样的体格来说每次修行都堪比一次受刑。经脉大穴上像被一根根钢针刺入,比起痛感,最难忍受的其实是负重感,身上仿佛被挂了石块,想要保持端坐的姿态都十分费力。 只需要一刻钟,幻芜就能出一身大汗,在这个清冷的冬天,她却仿佛一个人活在炎夏。 长绝和葛生忙了大半日才回来。长绝回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白色的杯盏刚到唇边就停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拿出木箱,打开——东西少了。 没有全丢,只是少了三件东西,长绝蹙起眉头,一双眼晦暗莫名。 荼梦谷还是一样的平静,或者说还是一样的闹腾。幻芜观察了两天,见长绝还是和往常一样,稍稍安心了些。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幻芜的房门就打开了。她怀里揣了个小布兜,略微弓着身子,像个小老头一样快步出了谷。 冬日的风十分凛冽,却带有一种独特的清新气味,深吸一口气凉意就从鼻尖灌到心口。幻芜微张了嘴,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只觉得脑袋都清明了不少。 走下青石板斜坡,入眼便是开阔的河道。幻芜哈了口气在手上,解开竿榰上的系船绳,出谷是顺流,幻芜没费多大力气,就独自撑船出了谷。 船将将才出谷口,幻芜就已经瞧见了一抹清淡的霜色身影。 “早啊。”既明转过头对着她笑。 离开死灵之境那日,既明就和她说好,回谷第二日幻芜再出来见他,他就把那转嫁天劫的禁术告诉她。 她依言照做,既明也确实如约相告。幻芜对此也有所疑虑,因为按照既明的性格,绝不会做出这种无缘无故热心助人的举动。 “你想要什么?” “这次我什么都不要。” 幻芜自然不信,可既明只是说:“我知道你要转嫁的天劫是那只小凤凰的,如果是他的话,我可以无条件帮你。” “我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都不要吧,只要是能跟他作对的,我都愿意做一做。”既明伸手指了指天空,语带嘲讽,“因为我不服啊,四象俱灭,四灵凋零,这便是天道啊。作为龙族的我,也算是这种残忍天道的受害者了吧?” 他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四灵也曾忠诚的守护这所谓的天道,可天道把我们随意抛弃的时候,可曾顾念我们些许呢?他只是觉得不需要我们了,强大的武力成为了威胁,便毫无顾忌的打压我们,说是为了其他生灵为了天下臣民安危考虑,可我们难道不是生灵吗?我们就不是他的臣民吗?” “十八岁,无论修行如何,天劫都将降下。这样的游戏规则,如果不是即将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听到的人只怕也是感慨唏嘘一下而已吧。”既明瞥了幻芜一眼,“所谓的善良和慈悲都只限于这样的地步而已,对于真正挣扎在不公之下的生命而言,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那日后,幻芜便听既明的先回到谷中好好修炼,把曾经落下的全都补上,再腊月到来之前尽可能的提高修为。 每隔十天,幻芜都会出谷接受既明的指点,好歹既明也是堕仙,作为一只蛟化的角龙,能飞升成仙,付出的要比同族多,从长年累月的修行中积累的经验也多。 既明教了幻芜很多窍门,才能让她进步神速,不然单靠她自己的天赋,再努力也难赶上进度。 幻芜感慨了许久,不说这些“窍门”,单是自己的努力程度,要是师父见了,估计只会认为自己的那个懒散的亲徒弟已经被掉包了吧。 上次见既明,他就告诉幻芜回去要取得长绝身边能代表五行的五样东西,要贴身的,如果是珍贵的东西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可以么?”幻芜取出怀中的小布兜,将这些物件的来源略微解释了一番。 幻芜还以为既明会打趣一二,可他听了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在这附近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今天带你去看看。”既明说的地方,就是天劫到来那天自己去的地方,要提前在那里布好阵法,才能做到完美的欺骗天道。 荼梦谷本就在山林之中,这附近空地很多,但要找到合适的却不容易。既明深谙堪舆之道,也花了好几日的功夫才找到一个既合用又隐蔽的地方。 这是一片天然的空地,不算大,却十分隐蔽,形成一个天然的合围之势,连飞禽走兽的踪迹都很少。 “这里很好,看样子不会有什么人不小心进入,无辜受累。”幻芜说道。 他可不是在乎什么无辜生灵,他只是希望阵法不被破坏,施术当天也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被打扰。 既明看了眼幻芜簪在头上的的发簪,却不像上次那样直接取下,如是说:“你把手割破,取五滴血,滴在这五样东西上。” “又要血啊。”幻芜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细弱蚊声,听在既明耳中,却像撒娇。 既明心里有些异样,还想说什么,却见幻芜已经拔出尖簪,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液瞬间从葱白的指尖淌出,既明看着滚落的血珠,突然觉得有些浪费。 幻芜将血分别染到东西上,抬头看了既明一眼。 既明点点头,表示可以了,幻芜才收回手指,放到口中含住。 既明瞥了一眼,说道:“跟我来。” 幻芜跟着既明,每到一个地方停下,既明就会要求她挖个坑埋入一件东西。 既明应该早就算好了,毫无滞塞。即便是幻芜也看出来了,他并不是单纯地用五行方位“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来布阵,靠得是八卦卦位。 这卦位还要根据长绝和幻芜的五行八字,在结合这地方的风水来测算的。 幻芜暗自留心了一下,既明没有把代表金的石头放在乾位,而是放在了兑宫,兑表泽。 “雷山小过,雷泽归妹。”见幻芜埋好石头,既明才念道。 火行只有一宫,幻芜将干枯的木棉埋在火离位,其实要是桃花更好,桃花属火,不过既明也没有说什么,想来着夏火木棉也是可以的。 既明又念:“山水蒙,风水涣,天水讼,天火同人。” 既明带幻芜过了震宫,选择了巽宫位埋入树枝——“天雷无妄,火雷噬嗑。” 接下来是坎宫水,幻芜埋入代表水的黑色发带——“水泽节,*屯,水火既济。” 最后是艮宫,埋入代表土的瓷杯——“山泽损,火泽睽,天泽履,风泽中孚。” 五行都埋好了,还剩“乾”、“坤”、“震”三宫。 既明从怀中掏出黄符,上面已经用朱砂写好了幻芜和长绝的生辰八字。 幻芜凑过去看了一眼,表示没有错处,然后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就伸到自己眼前。 “什么?”幻芜懵道。 既明瞥了一眼她的头顶,幻芜马上懂了,飞快拔了三根头发给他,多一根都没有。 “算你聪明。”既明弯了弯唇角,言下之意就是她要是反应慢一点,要他出手可就不止损失三根了。 “那可不,能少挨点疼就少挨点。”幻芜很是得意。 那你还帮人顶天劫?——既明差点脱口而出,嘴唇才动了一下,就抿住了。 这世上就是有人这么蠢,哪怕是自己惧怕的,也总会有个原因,让他们奋不顾身。 呵,爱情啊。 既明在“乾”、“坤”、“震”三宫,分别埋好符纸和头发——最下层是写着长绝生层八字的符纸,然后盖上幻芜的,最后再在幻芜的符纸上放上一根头发。 既明看着满脸疑惑的幻芜,解释道:“用你的生层八字盖过他的,再用你的头发加强这种压制,也是一种替代之法。源于方士替人解咒的法子。” 这么一说,幻芜就有些明白了,这类“替命”的法子她也见过,一般用在被人下了咒术的人身上。 咒术解不开,就只能找其他的东西假装中术者,通常是家畜家禽,或者一堆生肉也行,在“替命物”上贴上写满自己名字的符纸念咒做法,中术者也要配合,躲起来或者身上贴满写着其他人名字的符纸,装作自己的肉身是别人的,从而转嫁咒术。 待家畜死亡,或者生肉腐烂发臭,施咒人误以为中咒人已经死亡,咒术自然消除。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 这种法子会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像幻芜这样听说过的,要想学会也十分不易。 除了高深的修为和道法,还要学会晦涩难懂的咒语,配合上八卦阵法,找到合适的替代物,还要保证过程中不被施术者看出破绽,危及自身。 不是十分难解又折磨人的咒术,也不会用这种法子去解。 可能施下这种咒术的法师,自己法力想必也非常深厚,即便是会这种法术的人,也很少有人愿意冒着危险用这种方法去解。 久而久之,这种类似的转嫁借命之术就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幻芜之所以见过,还是幼时师父无意中发现有人在用此法救人,带自己去“见世面”的。 此刻既明在幻芜心中,已然成为无所不知的存在了。 “此阵需要时间与这片山林好好融合,再过两个月正好。到时候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将天劫转嫁,应该无碍。至于你……”既明欲言又止。 “我会抓紧时间增进修为的。” 既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了句:“你好自为之。” 幻芜只觉得今天的既明有些奇怪,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她偷偷瞥了既明一眼,见既明还站在那里发怔。 “你怎么了?” 既明转过头看着她:“想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 “你真的想好了吗?天劫可不是那么好挨的。”既明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可眼神却十分认真,不带一丝笑意。 幻芜当他是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会坏事,她点点头,豪气地说道:“我想好了,绝不反悔!你就把这颗心好好的放在肚子里吧!“她说完这话,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既明的胸脯。 既明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生出来的那点担心真是被狗吃了。 心事了结了大半,幻芜十分开心,眼前的山林景致看起来都别致了许多,对着既明也是和颜悦色。 从认识到现在,两人似乎从未像此刻一样平和的相处过。既明说他想散步,顺道把幻芜送回去。 不得不说,既明始终是一个挺有风度的人,每当这个人表现出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幻芜都会忍不住去想,这人到底是为什么会成为堕仙的。 幻芜亦步亦趋地跟在既明身后,直到既明忽然停住不动。 “有人来接你了呢。” 幻芜这才冒出头来,朝前一望,只见一抹玄青色的身影立在谷口,正看着他们两人的方向。 玄青色的盘领窄袍,衬得长绝面白如玉,蜂腰猿背,四肢修长,山水的秀雅之色全被他一人夺去了。 长绝只看了既明一眼,目光并未多做停留,他只朝着幻芜喊了一声:“阿芜。” 他没再多说别的话,幻芜只听这一声呼唤,就十分乖巧地朝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出去玩啦?”长绝没回答她的问题,帮她把微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他这么问,其实就等于不打算深究她为什么会跟既明在一起,幻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长绝,刚好给他撞个正着,自然没有想过合理的借口。 “嗯。”幻芜点点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手被长绝牵住,“走吧。” 幻芜回头看了一眼,既明已经不在了,幻芜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还挺怕这两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呢。 手上传来暖意,回去的路因为多了一人而变得好走许多。长绝一定是察觉了什么,可既然他不问,幻芜也不打算编些假话去解释什么。 可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就是长绝对她太好了,无条件包容她,不遗余力地保护她,完全的信任她。 哪怕他指责一句,或者质问一句,她才能心安理得一些。 如果是我的话,恐怕已经因为满肚子的疑问抓狂了吧?幻芜看着他的背影,鼻腔里发涩。 她忽然想到既明那个问题——你真的想好了吗? 对她而言,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她根本不需要想,只要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她就能拥有无穷的勇气。 无论这两人的内心是不是平静,至少表面上还是很平静的,可原本略显清冷的荼梦谷,此时却非常热闹。 原来在幻芜出去的大半日里,荼梦谷多了一个人。 “霖淇燠!”只听这中气十足地一吼,幻芜就知道是谁了——“樊晓昙?” 樊晓昙褪去一身玄衣,穿了一身海棠红金线牡丹襦裙,因为天气寒冷,她还披了一件翠色斗篷。这一红一绿的,在这萧条的冬季,着实有些扎眼。 樊晓昙听见她的名字,回头就看见幻芜和长绝,她瞬间眉开眼笑,朝着幻芜就跑过来,头上的发饰叮当作响。 若不是这熟悉她的声音,幻芜很难把这色彩斑斓的一堆与樊晓昙联系起来。她生怕樊晓昙踩着长裙绊一跤,只想把眼睛闭上。 好在她始终是灵巧的,幻芜刚看到满头珠翠出现在自己眼前,胳膊就被抱住了:“幻芜,我无家可归了,你收留我吧!” 幻芜只觉得脑袋疼。 “我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你这里这么大,多我一个也不要紧吧?” 幻芜狐疑地看着她。 “我,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我想到中原看看……可我没什么认识的人,我只认识你们……” “我那个院子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我也不可能让你一个姑娘家住长绝他们院子。”幻芜摊手说道。 樊晓昙的眸子暗下来。 “但是霖淇燠这个院子挺空的,你就住他这里吧。”虽然霖淇燠也是男子,但幻芜毕竟是善解人意的嘛。 樊晓昙抬起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可他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你好歹也是个弱女子,他不同意也不可能把你赶出去吧?”幻芜加重了“弱女子”三个字。 霖淇燠自打樊晓昙入谷,就从自己的院子溜走了,就是为了躲开她,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悄悄溜回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子里也黑灯瞎火的,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迹象。 霖淇燠松了口气,他现在算是比较能体会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背后的感慨了,被女人缠着真不是件好过的事。 他大大地吁出口气,一把将自己的房门推开,就见一个面色惨白长发及腰的女子咧着嘴看着自己,差点没背过气去——“你怎么不点灯啊!?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回来啊。”樊晓昙点亮烛台,温暖的光线瞬间充满整间屋子。 霖淇燠被吓了一跳而突突个不停的心脏总算缓和了些许,他看了一眼樊晓昙,她的面色总算不像刚才那样白森森的了。海棠红的裙子十分娇艳,可樊晓昙装扮得太过复杂,显得有些老气。 “你这话别说得跟个等待丈夫的贤妻良母似的行不?”霖淇燠瘫坐在椅子里,照常打趣她。 他闭了会儿眼睛,没等到任何反驳怒斥的话,他狐疑地睁开眼,发现灯光下樊晓昙的侧脸竟然泛着淡淡的粉红——“你发烧啦?” 樊晓昙憋了半天的娇羞一下就破了功:“你才发烧了呢!” 嗯,这才正常嘛,霖淇燠默默点头。说实话,刚才那种小女儿模样的樊晓昙,怎么看怎么不习惯。她还是刁蛮不讲理、动不动就抡拳头的样子比较顺眼。 樊晓昙见他眯着眼睛不说话,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样子,心里憋了一股火:“幻芜已经答应我了,让我住在谷中——你的院子里。” 霖淇燠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们俩做这个决定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啊?!” “幻芜是谷主,她都同意了你能怎么着?”樊晓昙十分得意,她觉得自己真是机智,直接找话事人这招才是制胜关键啊。 “好好好,我孤家寡人一个,你住着我走行了吧?”霖淇燠十分无奈,顺带还有些不满,可他能怎么着,惹不起还不能躲不成?! 霖淇燠仰头就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声:“你就那么讨厌我么?” 这一句声音很小,像幼兽发出的呜咽,霖淇燠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樊晓昙身材娇小,大大的裙摆在她身上,颇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纷繁富丽的花色也显得有些滑稽。 可这样的不合适,在现在看来,却更突显着她的笨拙……以及可爱。 可爱?霖淇燠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吃饱发癔症了。 她微微垂了头,霖淇燠从上之下,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额发像新生的鹅羽一般,绒绒软软的,偶尔有风拂过,便一下一下地点在她的皮肤上,让看到的人心里也被什么挠着似的。 她的睫毛很长,还在微微的发着颤,再往下是她小巧的鼻尖,雨后樱桃似的嘴唇……霖淇燠咳了一下,有些扭捏的说道:“也不是,讨厌,就是,嗯,这不是不方便么……” “我又不是要霸占你的屋子,你这院子有那么多空屋,分我一间都不行么?还说你不是讨厌我……”樊晓昙不再咄咄逼人,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是我任性不懂事,让你为难了。现在天色太晚了,我就在外头歇会儿,明天就走。”樊晓昙始终低着头不看他,说完话就要走。 “诶诶。”怎么说走就走啊?霖淇燠伸出手想拉住她,可衣料滑过手掌,樊晓昙灵巧地像一只小鱼似的,一下就避开了他。 霖淇燠手中一空,看着那人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就成了个欺负小姑娘的大恶人:“没说不让你住啊,你住你住,这里屋子多,随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 樊晓昙站住,侧过头看着他:“那你呢?” “我?我就是说着玩玩,我当然要住这了,我……” 霖淇燠话还没说完,就见樊晓昙瞬间闪进了对面的屋子,“啪”一下合上了门——“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听着这个十分愉悦半点没有委屈伤心的声音,看着对面关的严严实实的屋门,脑袋像被砸了一下——中计了!这是以退为进啊! ------------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靠衣装 ? 天气愈来愈凉了,不过比起冬日的凄清,整个谷里却因为樊晓昙的到来,倒显得比前些日子要热闹些。 霖淇燠自然是一派愁苦,毕竟被坑了一道,面子上也很过不去啊!所以他对樊晓昙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幻芜倒是越发的安静了,她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在后山游荡,连青猗都开始觉得奇怪了。可幻芜只是说她转性了,打算努力修炼,提升修为。 这也算是件好事,青猗也只能由着她去了。所以这谷中时常能见上面说上话的女人,反倒只剩青猗和樊晓昙俩人了。 厨房本来就是霖淇燠这个吃货热爱的地方,以前除了他,还有小玄也时常在那附近玩耍,可一入冬小玄就冬眠去了,霖淇燠又成了无人陪伴的孤家寡人。 樊晓昙打破了他的“孤寂”,基本上就是霖淇燠去哪她也会马上在那里出现,自然而然的,她和青猗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青猗对她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樊晓昙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长绝身上了。 不是自家小姐的情敌,那就没什么好在意了啊。何况她又是个古道热肠了,这俩人在她的厨房阵地一同混迹了几日,青猗就看不下去了。 “你确定你还要这样‘热脸贴冷屁股’么?”青猗一边摘菜一边说。 樊晓昙抱膝坐在门槛条上,一身石榴色袄裙也难掩萧条。就在刚才,她和霖淇燠又一次不欢而散。 她觉得她的态度已经够好了,她这辈子对谁这么温柔过啊,可霖淇燠还是对她那么冷淡。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犯贱的?”樊晓昙想了很久才回答青猗的问题。 “还好。不要脸的我见过很多了。” 樊晓昙:……要这么真诚吗? 见樊晓昙一脸憋屈,青猗决定不打趣她了:“你喜欢他啊?” “谁,谁喜欢他了?”樊晓昙脸腾的红了,堪比石榴色的裙子。 “我又没说那个‘他’是谁,你这么激动干嘛?” “……” 青猗突然发现,逗樊晓昙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难怪霖淇燠这么喜欢逗她。别看她总是一副气势汹汹不好惹的样子,其实她本质上还是只软嫩的小白兔。 “好啦好啦,感情这种事只能自己体会,这滋味是苦还是甜只有自己知道。既然选择了去承受这份感情,就不能只要甜不品苦。”青猗虽然没有真正吃过“猪肉”,可“猪跑”倒是见得多,毕竟幻芜和长绝就算是一对活生生的例子啊。 “我,好像是喜欢,霖淇燠……”樊晓昙说得支支吾吾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说出口。她也很想跟别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青猗虽然年纪不大,却给她一种像自己阿姊一般的安全感。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以前我以为自己喜欢长绝,可现在想想,我大概就是嫉妒幻芜吧,嫉妒她能得到长绝这样毫无保留的的爱, 所以我总是想跟她抢,可霖淇燠如果喜欢别人,我大概只会躲起来哭吧。” “霖淇燠和长绝完全不一样啊,长相性格还是喜好都不一样,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他呢?他脾气也不好,还很幼稚,成天就知道吃,可是他对我也不算坏啊,还总是保护我,即便跟我吵架打架,也总是让着我,我还以为……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 樊晓昙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格外可怜。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己以前总是嘲笑幻芜和长绝懦弱,可真的轮到自己,她也变得畏手畏脚的了。 “你看你自己不也是不甚明了么,霖淇燠那小子更是个呆的,就算喜欢你,也未必知晓啊。” “真的?”樊晓昙吸吸鼻子,抬起眼看着青猗。 青猗被那小兽般期待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软,母性都快爆发了:“他对你确实挺特别的……我认识他那么久了,只要不是跟他抢吃的,他对任何人都挺和善的,只有对你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嗯,挑衅?他也没喜欢过女孩子,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我敢保证,你在他心里绝对是特别的。” 樊晓昙听她这么说,心里蹦出丝丝喜悦:“这样啊……也挺好的。” “所以说,你也不必太气馁,他就是自己纠结搞不清楚,难免犯蠢。这我真是太有发言权了,咱谷里的人哪个不是一路犯蠢过来的啊?”青猗忍不住感慨,荼梦谷是风水不好还是咋的,一个个痴男怨女,非要受点伤流点血才懂得珍惜,还好她青猗始终明智! 樊晓昙被青猗安慰了一番,心里总算好过多了,她可不能被一点小小的挫折打倒! “青猗,你说很对,现在还没到我认输的时候呢!”樊晓昙一激动,差点被长长的裙子绊倒。 青猗看得直摇头,把菜盆子一丢:“你这硬件装备一点也不适合你,‘人靠衣装’啊懂不懂,这第一步都不能吸引人,还怎么打赢这场攻坚战啊!” 青猗拉起樊晓昙:“走!我带你换一身装备!” 青猗常年跟在幻芜身边,怎么也算耳濡目染,衣品也还不错,跟樊晓昙这种从未在脂粉堆里钻研过的女子想必,装扮人的功夫可是高了不少。 她绕着樊晓昙打料了许久,先根据她的气质选择活泼淡雅的颜色,再根据她的身形稍作修改即可。 只一刻钟,樊晓昙简直是改头换面了——雪青色的烟罗裙,上配樱草色的蝴蝶云锦袄,俏丽又不失雅致。刘海重新放下来,又长又软的黑发绾成双扣流萤髻。穿花对簪上的珍珠刚好吹在耳畔,一动就摇曳起来,显得整个人都灵动了。 一对小巧的蝴蝶耳坠挂在小巧的耳垂上,和衣服上的蝴蝶绣纹相配,樊晓昙整个人就像成了一只艳丽而又活泼的蝴蝶。 她的脸本就生得美,只需轻扫峨眉,略施粉黛,一张桃花似的小脸足以动人。 “呐,接下来就要投其所好了。”青猗递给樊晓昙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盘蒸好的蜜酥。 裙子不再是又大又长的样子,走起来十分方便,可樊晓昙小心地托着盘子,还是走得扭扭捏捏的。 说是说得好听,可真面对自己的内心,直视自己的情感,又难免让她心生退缩。 反正死不死就着一遭了!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霖淇燠的房门——没任何动静。她把耳朵贴上去,什么声音也没有。 难道不在?她直接把房门推开,果然空无一人。 憋着的劲瞬间泄掉了,樊晓昙把蜜酥放在桌上,坐着等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樊晓昙竟然等睡着了。 所以霖淇燠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美人斜卧,细碎的微光打入窗棂,跃动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脸蛋粉扑扑的,桃花般的唇微张着,似乎含了蜜糖。 霖淇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他看到桌上的蜜酥,可那香甜的气息竟然都不能完全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了。 他一定是魔怔了。霖淇燠拍了下脑袋,只是听到这轻微的动静,樊晓昙就醒了。 她看到霖淇燠有些呆愣,对方也呆愣地看着她。 霖淇燠不自然的咳嗽了一下:“你,你怎么又在我房间里?” 又?樊晓昙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有些难过,她站起来指着蜜酥:“我只是来给你送吃的。” 她一站起来,霖淇燠才看到她的装扮,樱草色很配她,衬得她的脸蛋娇嫩无暇,肌肤吹弹可破,长发垂在胸前,细长的脖颈交叠着的两层纱领,隐约可见她消瘦的锁骨。 霖淇燠只觉得她变得好看了很多,好看到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他别过脸:“哦,那谢谢啊。” 樊晓昙不知道他那些小九九,只见他看了自己一会儿,忽然就别过脸,只当他是不喜欢自己这身打扮。 要是换做以前,这种小事她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无法察觉,可这会儿她只觉得鼻腔都是涩涩的。 她笑意都有些苦涩,让青猗白费心思了啊。垂在两侧的手指攥住了裙边,才能发泄出几分涩意:“蜜酥都凉了,不好吃了,我还是端回去吧。” 霖淇燠见她就像雨打的花朵似的,一下就委顿了花瓣,把整个人都包住了,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他伸手去拿托盘:“不用了,凉的也可以吃。” “凉了伤脾胃,别吃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俩人争抢着盘子,只听“哐当”一声,盘子被打翻,瓷片飞溅,蜜酥洒了一地。 樊晓昙看着破碎的蜜酥,心里像被破瓷片划破了。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迅速蹲在地上,将瓷片和蜜酥捡回托盘上。 霖淇燠也生出几分懊恼,他俩一碰上,果然就是鸡飞狗跳的。 他叹了口气,也蹲下来捡东西。 樊晓昙听见他这一叹,委屈得只想掉眼泪,手上的动作也急了,不小心就划破了手指。 “哎,流血了。”霖淇燠拉住她的手腕:“你怎么这么笨啊。”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的愿望 ? 霖淇燠语气不重,甚至比起以前俩人斗嘴,可以说是很轻了,可听在樊晓昙耳中,就成了责怪和嫌弃。 “是!我就是笨!”樊晓昙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就是太笨了才会喜欢你!”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冲出了房门,只留霖淇燠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樊晓昙一口气跑出院子,顺着山道就往谷中跑,直到身边尽是半人高的蔓草才停下来。 她弓着腰,两手搭在膝盖上直喘气。她说了,她说出口了,樊晓昙的心中忽然没那么难受了,郁结扫去大半。 她还是怯懦,没能等到霖淇燠回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已经表明心意了,霖淇燠接不接受那都是他的事。 樊晓昙轻松了不少,那患得患失的不安感也一扫而空。原来那些烦忧都是来自于自己,一旦有勇气迈出第一步,至少内心的遗憾就减少了。 她休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回去。可四周皆是草木,她才到荼梦谷,对谷中尚不熟悉,这会儿连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都分不清了。 樊晓昙叹了口气,刚想变回原形飞向半空,可一想到第一次来这里被霖淇燠当做食物从半空中打下来的经历,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反正也出不了荼梦谷的地界,索性走走认认路好了。 荼梦谷中有不少常青的树木,若不是风中的寒意,樊晓昙都不认为这是凋敝的冬天。比起大漠,这点寒冷确实不算什么了。 走着走着,视野中出现了一棵无比高大的榕树,这颗榕树也不知年岁几何,那始终郁郁葱葱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绿色的树云开在头顶,让人恍惚——原来单是绿色,也能这么美。 原地观赏了片刻,她刚要走,就听见一声异响,像是有人在这。 她绕着粗壮的树干走到另一头,就见地上趴着一个人。 “幻芜?”她走上前将人从地上扳过来,“真的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幻芜白着一张脸,虽然醒着,不过看上去十分虚弱,连嘴唇都白了。 “我带你去找人!不对,我不认识路啊,那什么,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人!”她刚想振翅,就被幻芜拉住了。 “我没事,”她吃力地坐起来,“我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樊晓昙见她却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又看她坚持,只好顺了她的意。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幻芜背靠着树干,缓缓地说道:“我平常就挺喜欢在这里啊,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啊?” 幻芜抬起手拍了拍树干:“就是这里面,是我藏东西的地方,有一些我喜欢的东西,就会被我放在树洞里。” “哦……你这么直接,就不怕我偷啊。” “那不是你问我么,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些小玩意,不怕偷儿。你呢,你怎么会来这?” “我,我迷路了啊。”樊晓昙垂头。 “山林里是挺容易迷路的,可你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后山来啊?霖淇燠呢?” “我就不能自己出来逛逛啊,一定要跟着他不成。”樊晓昙噘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吵架啦?”幻芜体内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她看着樊晓昙这个样子就知道有八卦可听。 她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俩又不是没吵过架,可我看你怎么有些难过的样子。” “我没有难过啊,就是……其实也跟他没什么关系,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樊晓昙叹了口气,看着有些惆怅。 “我一直有个问题啊,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之前在护槐镇,我跟着既明离开以后,你跟霖淇燠究竟发生了什么啊?”这个问题幻芜已经好奇了很长时间了。 “哼,就是霖淇燠那个家伙啊,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龟息术,装死骗那些怨灵。”樊晓昙现在想起来也是咬牙切齿的。 “这样啊……你也被他骗到了,以为他死了?”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都知道我来了,还故意装死,就是为了看我出丑!” “嗯,是很可恶。”幻芜憋着笑,她大概能想到了,估计樊晓昙那天是真的吓到了,也许还大哭了一场,原本是想逗逗她的霖淇燠估计也给吓到了,结果就是忍气吞声了好一阵子。 “你俩到真是……” “真是什么?” “很配啊。”幻芜笑道。 “为什么会这么说?”樊晓昙好奇,她现在很想听听别人的看法。 幻芜看她一眼,解释道:“这世上有的人呢,觉得与自己各方面互补的才是完美的另一半,可还有些人呢,又觉得跟自己一样的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而你们俩个呢,刚好都占全了。” “你跟霖淇燠从表面上看都是相似的人,直爽、正义、爱恨分明,所以你俩一对上就互相掐个不停,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相似的人之间独有的吸引法则吧。可你俩深层的性格又互补,霖淇燠懒散,除了食物没什么能让他积极起来的,不过他骨子里是个宽容的男子。可你呢,说到底是个需要保护的小丫头,做事又积极,甚至有些冲动,需要一个人来包容你的小性子。你们两个呢,可以成为伙伴,也是彼此互补的人。” “你么俩之前护槐镇,不就配合得很好么?你们啊,都是会为彼此着想的人,你们不需要对方为自己改变,因为你们喜欢的就是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幻芜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思,她摸了摸耳边的珍珠,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看出来了啊?” 幻芜咧嘴一笑;“你指的是喜欢霖淇燠这件事,还是为他改变装扮这件事啊?” 樊晓昙:……怎么有种被套话的感觉? “哎呀,其实这两件,我都看出来了,啊哈哈哈……” 樊晓昙:“……” “改变有好有坏啊,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嘛。那些强迫自己的改变,或者是改变自己的性格委曲求全确实没必要,可是能让自己越来越好的改变也是不错的嘛。你这样,确实挺美的。”幻芜真诚的说道,“品味这事,也是可以慢慢学习的。” 这话是夸自己美来着,可怎么听起来让人这么不爽呢? “从这个方向走,顺着那个矮坡往北就可以回去了。”幻芜为她指路。 “你不回去吗?”樊晓昙看着她还有些白的脸色问道。 “今天的份还没完呢,我晚些再回去。” “你这样,好像有人在追着你修炼似的。” 是啊,是时间在追着我。幻芜没说这句话,笑得有些无力。 樊晓昙也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啊……幻芜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的,可不知为何,又有些怅惘。 阿绝,以后会不会连一个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没有了呢? “晓昙,你帮我一个忙吧。”幻芜忽然说道。 “什么?” 幻芜从衣襟里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小木牌,递给樊晓昙:“我想把它挂到树上,可我挂不上去,你能不能帮我挂一挂?” 樊晓昙接过木牌,看清上面的字,她抬眼看着幻芜:“这是……” “我的愿望。”我的痴妄。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年关将近,谷中热闹起来,青猗和葛生都为了年货忙碌着,年味原来越浓了。 幻芜露脸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众人都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只有两个人,越来越不安。 一个是长绝,这一个月里他见到幻芜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每月十五守着她度过两天时间,剩下的日子里,都只能匆匆一见。特别是上次见到既明送她回来,他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何见面,他只是有种直觉,他们一定在筹谋什么。他觉得脑子乱成一片,他有些后悔上次就这么让既明走掉。 不能在幻芜面前动手,可他要是能追上去问问就好了,即便问不出什么,至少能从字里行间得到一些讯息,也比现在两眼一抹黑好。 可现在他找不到既明,面对幻芜,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二个感到不安的人就是樊晓昙,她一想到幻芜上次看着她露出的表情就觉得心慌。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悲戚感,既然心中还有愿望,那她又怎么会露出那样无望的表情?那个所谓的“愿望”,更像是一个与她渐行渐远的遗憾。 幻芜的那个表情让樊晓昙觉得,她再也等不到愿望实现了。 樊晓昙越想越慌张,可她偏偏答应了幻芜,保守这个秘密。说实话,她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即便是跟别人说,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秘密。 难道跟别人说,幻芜让她帮忙在树上挂了个木牌许愿吗?这算什么秘密嘛。 那天过后,她还关注了幻芜一段时日,连霖淇燠看着她忧心忡忡的目光都被她无视了。 “不在此山中”的青猗看得十分疑惑,这关系怎么瞬间就反转了啊? 樊晓昙那点谈情说爱的心思都被她强行缩小了,她时不时地去后山转悠,却只在榕树旁见到幻芜一次。 ------------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的意义 ? 她发现幻芜正坐在树下闭目练功,便远远地看着没有打扰。 看着看着,她就觉得不对了。幻芜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连嘴唇都白了。 她这一看就不是正常的修炼啊,这么激进,一定有问题! 樊晓昙躲在一旁偷看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下,幻芜才睁开眼睛。她似乎很疲惫,一直靠在树干上休息。 樊晓昙斟酌了一下,决定直接出来问清楚:“幻芜。” 幻芜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怎么又是你?” “嘿,什么叫‘又’?你以为我稀得来这儿啊……这不是重点,你老实说,你这是在干嘛呢?” “我还能干嘛,练功呗。”幻芜满不在乎地说。 “不对不对,你别想骗我,你这根本不是单纯的练功。” “那你说,我这是在干嘛?” “我……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对!” “你看,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是,我确实是在练功啊,只是以前荒废得太久了,底子太差,所以比较辛苦罢了。” 樊晓昙不依不饶:“这就是问题,你突然这么辛苦,感觉怪怪的。你是不是偷偷想做什么事?” 幻芜心里感叹,女人的直觉还是挺敏锐的,她只能继续绕樊晓昙:“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在祈支也好,在护槐镇也罢,总是需要你们保护,所以我想尽力提高修为,至少不成为别人的负累啊。” 樊晓昙看着她略略晦暗的眸子,觉得这话也说得通:“可是……也不急于一时啊,你这样掏空了底子,不是事倍功半么。” “我只是以前太弱了,所以看起来我练得很急,其实没有多急。我以后会注意的。” 樊晓昙被她说服了,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的疑虑。 十五一到,长绝照常陪着幻芜去崖下的石室。 傍晚的夕阳将整个山谷染成了金色,幻芜独自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背影被夕阳纹上了一层光晕,显得既傲然又落寞。 幻芜算是谷中穿得最单薄的人了,藕荷色的银纹度花裙穿在她身上,瀑布般的墨发随意披散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着,更显得她身材纤细,楚楚动人。 只是短短一个月,她看上去就瘦了好多。 他看着幻芜进入石梯,便飞身跃下山崖,跟以前一样,在石洞旁守候。 天很快就黑了,圆月升上空中,漫天的星辉变得微弱难察。 此时此刻,月亮就是这天地间的主宰,所有生灵都匍匐在她的光华之中,感激她毫不吝啬地赐予光明。 深冬的寒冷,使得月光更加凛冽。长绝的火阳之灵在周身游走,帮助他抵挡冬夜的寒冷,呼吸间从鼻腔里吐出的白雾,让夜色在眼前变得朦胧起来。 身侧的山洞中银光闪烁,这应该是此世间唯一能与十五的月光争辉的光华了吧。 墙上的那幅画上,究竟是什么人呢?这个问题,自从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那幅人像,就一直萦绕在长绝心中。 时间越长,好奇心就积压得越重。 他索性闭起眼睛,迫使自己牢牢地钉在原地。 今夜幻芜花费的时间好像比以前久啊,圆月下坠到天边,夜幕快被朝阳撕开了,可洞中的光芒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长绝开始担心起来。 幻芜究竟在做什么?他抬起脚,往山洞走去。 在洞口,他清楚地看见幻芜还伏在石案边,手臂上下摆动,一丝银光就随着细针上下穿梭,隐到画中。 因为画像是平面,所以长绝无法看清画像上的人。 他只能看到幻芜的面容在画帛上光芒的照耀中白得透明,她的身边光芒像夜照一般浮动消散,看上去她也即将随着这些光芒散去似的。 她始终抿唇皱眉,看上去是在咬牙坚持。 “阿芜。”他没有进洞,只是在洞口唤她。 “天快亮了,你好了吗?” 幻芜没有回答他,手上动作仍旧不停,看上去只是僵硬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长绝看着她这近似着魔的样子,简直要怀疑她的意识是不是已经停止思考了,只有身体还在凭本能做动作而已。 “阿芜,”他只踌躇了一瞬,就走进了山洞,“别绣了,你已经……” 长绝走到幻芜跟前,就止住了话头,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画帛上,身子像被冻住了,完全不能动弹。 蝉翼般透薄的画帛上暖色的光晕浮动其上,像给画帛包裹上一层薄雾。 薄雾散去,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毫发毕现。她一身戎装,身姿欣长,手握一杆火红的长枪,表情傲然,有睥睨天下之势。 她长得非常美丽,可又不是寻常女子一般弱质纤纤的美丽,她的脸庞看上去十分坚毅果敢,微笑的表情又将战将的冷硬柔和了几分。整幅画看上去除了女子了眼瞳还未绣上,其他的都已经完成了。 长绝对这女子太熟悉,这正是她的母亲徐芷兰,不,正确的说,应该是天界战神洛昭。 幻芜缓缓抬起头来,她的脸像一张没有颜色的白纸,脆弱地风一吹就能破掉似的,可那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抹了抹已经划到下颌的汗珠,冲着长绝笑了一下,然后抬手一挥,画帛便浮起来,贴合到石壁上。 绣画上的洛昭显得更加生动了,似乎下一秒就能从画中走出来。 “你想她吗?”长绝的忽然闯入,看上去并没有让幻芜气恼,她看着面色震惊的长绝,气若游丝地问道。 幻芜看了她一眼,眼中光华流转,似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却无法说出口。 “你想你的母亲吗?阿绝。”幻芜又问了一遍。 长绝点点头,半晌过后,他艰难地问道:“你是想要……” “对,你想得没错。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每月十五我究竟在做什么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复活你的母亲。” “这怎么,怎么可能?” 幻芜笑了一下:“怎么不可能,以我月华之灵绣成的画像,已经具备重生的条件,只要找全洛昭四散的魂魄放进画帛内,你母亲就能从画中跃出,获得重生。” 长绝的面色看上去不必幻芜好多少:“只是这样吗?阿芜,你不要骗我了。” 幻芜的笑容瞬间散去,她还坐在地上,要看清长绝的脸就只能费力地仰起头:“阿绝,我就知道骗不了你,我也不想骗你。想要让洛昭活得新生,绣画、魂魄都是必要条件,还有最后一样必备的东西,就是我的内丹。” 幻芜的声音很平静,半点没有波动,可这平静的话语却像撞钟似的,猛地撞击到长绝身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好像眼前正在上演什么可怕的景象。 “你骗我……阿芜,你一定是在骗我。”长绝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幻芜别过眼,装作看向墙上的绣画:“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可是你看,你的母亲很快就能重生了,她很快就能回到你身边了,这不好吗?”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长绝上身前倾,朝幻芜吼出声。 幻芜还是没有看他,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画像上的人,片刻后,她回过头来,目光清明地看着长绝说道:“我不管你究竟当不当她是你的母亲,只要她是师父的洛昭,就足够了。” 幻芜浅笑如春光动人,长绝却只觉得自己置身寒冬。 “这幅画我足足绣了十三年了。阿绝,早在认识你的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决定为我师父的愿望而死。只是我没想到,洛昭还是你的母亲,那么,就当我也是在为你做件善事吧。” 幻芜虽然虚弱,声音也很轻,可字字句句却若冷硬的尖刀,一下又一下,缓慢地划在他的滚烫的心口上。 长绝捂着胸口,只觉得旧伤再次被划破,钝痛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我呢?阿芜,你舍弃了我,我该如何呢?” 幻芜垂头看着地面,似乎地上的干草堆里有什么十分有趣的玩意,她没看长绝,只是淡然地说道:“阿绝,我想你会错意了,我从未接受过你的什么,又何来舍弃一说。我这一生,从一开始,由始至终,都是为了我的师父,荟明而已啊。” “无论有没有你的存在,我都会完成我的执念的。所以,长绝,我只能对你说一声抱歉了。”幻芜重新抬起头,将目光看向长绝,温柔地说道。 “阿芜,你喜欢我吗?”长绝也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十分苦涩。幻芜喜欢看他笑,他不想对她露出那种难看的表情。 他的目光带着温柔,夹杂着不安与痛苦,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获得生机的神明,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获得拯救,也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幻芜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说清楚也好,阿绝,你以后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你听好了,在我心里,一直只有我的师父荟明,从我出生的第一眼就是他,在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也是他。他是我,存在的意义。”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决裂 ? 幻芜好似很疲惫,她按着眉头,长叹一口气:“阿绝,你长大了,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长绝没有说话,整个石洞中安静地能听见冰雪消融的声音。很久之后,他才说:“你要赶我走?” 幻芜压低了声音,好似在忍耐什么:“你要是这么想,那就当我是在赶你走吧。” 长绝:“我不走。” 幻芜仿佛很生气:“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要你走!不要再缠着我了!你不累吗?你不累我都累了!” 长绝只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再抬起头来,却是一张笑脸:“阿芜,你累了吧?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幻芜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可怜我,我觉得我就像个废人,需要你的保护,甚至连自如地行动都不能做到对不对?” 长绝是知道幻芜内心中其实是很要强的,可他没想到幻芜竟然会这样想自己,他慌了,下意识地想去扶她:“不是的,阿芜……” “你别碰我!我自己可以走!”幻芜一把推开他,可她那点力气哪里推得动长绝,反而自己稳不住身子一下又坐回了地上。 长绝站在原地,再也不敢擅自去扶她:“好,我不碰你,我就在这里站着不动。” 幻芜好似真的很生气,她撑着石壁,一点点站起来,慢慢地往石门处走。 她没有再看长绝一眼,只在转身时余光扫过那道落寞的身影,一滴晶亮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入草垫,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装作整理鬓发,慌乱地擦掉眼角的湿渍——已经到这一步了,必须让他离开! 幻芜抬脚迈上石阶,心绪杂乱成团,再加上气力不足,脚下一滑,整个人差点直接扑倒在石阶上。 一只手伸过来拉住自己的胳膊,幻芜抬眼,只见长绝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不是让你走么?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担心你。” “我用不着你担心!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我不也好好的吗?也没见我摔死在这儿啊!你整天跟着我不烦吗?你不烦我我都烦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赶快走!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长绝眨着眼,嘴角紧抿,慌乱地说:“不是的,阿芜,你不要生气。我不是要缠着你,我只是……见不到你,我就担心得要死,哪怕知道你在谷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还是会担心。你要是不喜欢,我这就走。” 长绝将幻芜扶好,慢慢地退出石室。 不,还不够,要让他死心才行:“我知道的,你所谓的担心,只是怕失了我这个依靠,没有我,你就再次被抛弃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在乎你了。你只是怕这个而已,你的喜欢,只是一种习惯。” 长绝:“不,我知道的,我喜欢你!” 幻芜只当自己听不懂,索性将无理取闹发挥到极致:“你不用说了!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我只是利用你,把你当做一个武器,可以保护我的武器罢了,遇到危险,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让你替我去死。我自己可不能随随便便死啊,我还要完成师父的心愿!其他的我都不在乎,我对你好,不过是出于愧疚罢了!你现在懂了吧,我马上就可以完成师父的心愿了,我不再需要你了,我现在连骗都懒得骗你了,既然离开了,就出谷去吧,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长绝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幻芜,幻芜死死地绷着脸,冷漠的表情毫无波澜。他沉吟了一会儿,手紧紧地拽住衣摆,才能忍住不走上前去,他的嘴唇抿了又抿,终是转过身,缓步走出石洞。 幻芜冷冷地看着长绝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她才伸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对不起。她靠在冰冷地石墙上,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恨我吧,或者忘了我吧……反正他们,终究是没有结果的,这样离开,也好。 这一刻其实在心中演练了许久了,她原本就打算让他撞破这一切,然后让他死心,好彻底地离开这里。 可是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为了赶走他,她还是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原来要伤人,最先伤的,还是自己。原来要伤害一个自己爱的人,竟然是如此痛苦啊。 她抹去涌出的眼泪,大口地呼吸着,好平稳自己的心绪。 哭除了能发泄情绪之外,还能让情绪越发崩溃,其他的,真是一点实际作用也没有啊。 “别哭了,别哭了。”幻芜狠狠地骂着自己,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连止住眼泪都这么难吗?幻芜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任泪水迷糊了双眼。 不知哭了多久,幻芜抱膝坐在石阶上,头也哭得发晕,她竟然直接睡着了。 幻芜又做梦了,梦里纷繁复杂,一会儿是师父的脸,一会儿是长绝的脸,他们都冷漠地看着自己,就连长绝也离开自己了,他说自己根本不懂得爱,根本不配拥有爱。 幻芜周身泛着寒气,几乎将她淹没了,她瘫倒在地上,仿佛置身于一片雪原,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空坠落打在自己脸上,连视线都被一点点掩住了。 好累啊。幻芜闭上眼,任自己睡在一片冰雪之中。 脸上的雪似乎被人拨开了,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光亮。整个身子被人从雪堆中拉出来,她的身体又恢复了直觉,一点点暖流贯穿全身,自己似乎被人小心地抱起,安放在一片柔软的云朵之上,连心中的寒冷都被驱散了。 真好,要是一直睡着就好了,再也不用醒来。 “幻芜!幻芜!你醒醒啊!” 身子被人摇晃个不停,幻芜费力地睁开眼,眼前是漫天飞舞的玉蝴蝶,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颜色,美得恍惚。 “你终于醒啦!”幻芜转头,见樊晓昙正看着自己。 “天亮了啊。”幻芜动动手脚,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是有些乏力。 “什么天亮了,你都睡了三天了!”樊晓昙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悠。 三天?比以前还多了一天……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吧。 幻芜有些恍惚:“我怎么,在这里啊?” “不是你自己来的吗?” “我自己来的?” “或许是长绝带你来的吧,我也不清楚。对了,你俩怎么了,吵架了?” “啊?” 樊晓昙看着幻芜呆呆的样子,越发疑惑:“你到底怎么了啊?怎么丢了魂似的。长绝也是,前天他来找我,要我在幻草田来看看你是否安好,说你可能会睡个两天,若没有异常的话就不要打扰你,可今天已经第三天了,你再不醒我就要找青猗去了。” “别找青猗。”幻芜脱口而出。 “唉,长绝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不想让青猗他们担心。可为什么要告诉我啊,真是的……” 幻芜听着樊晓昙的抱怨,有些心不在焉:“那,长绝呢?” “我怎么知道?长绝一脸恍惚地吩咐我这些,就出谷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到现在也没回来呢。你还说你们不是吵架了?” “出谷去了啊……” “你一点也不急吗?” 幻芜站起来,笑得清冷:“本来就是我让他走的,我为何要急?” 樊晓昙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让他走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为了他好。”说完,幻芜便走出草田。她都说了那么伤人的话,他还是回来把自己带到草田才走的吗?真是……傻的可爱。 幻芜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现在她成功地让长绝离开了,可是她的心也空了。 “为了他好?这是什么屁话!”樊晓昙忍不住爆粗口,“你们都是傻的吗?什么‘为了别人好’这种话也成了理由,你不需要为了别人好,别人也不能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做一些你根本不喜欢的事!为了长绝好,你把他赶走了,现在你开心吗?你觉得长绝开心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幻芜也生气了,“活着不能只是为了‘开心’!还有很多事是让你不开心,可是你不能不去做!” “那你说啊,倒是是什么事?难道你还要为了天下大义去牺牲不成?为了人间正道去送死不成?!” 幻芜冷静了下来,她垂着眼,看着脚边正在蓬勃生长的杂草,它们也是生命,是组成这大千世界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她笑了:“是啊,对于一切生灵来说,生命是多么宝贵,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 幻芜离开了,樊晓昙没有再追问,或许别人的追求她不能理解,可是幻芜和长绝呢,他们不是相爱么?他们不是拥有至高的信任和默契么? 这样的人,也不能互相理解么? 冬日的风呼啸而过,原本被太阳照射地一片和煦的山谷又冷了下来。高高的蓬草随着风摇摆不停,萧瑟的冷意更深了。 额头上忽然沾染了一点凉意,樊晓昙伸出手摸了摸,那点凉意洇湿了指尖。 “下雪了啊。”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冬日蜜糖 ? 连下了三日的雪,将荼梦谷染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高大的树木被包上白色的羽纱,连杂草也裹了晶莹,整个天地都被冻住了似的。 今日雪终于停了,还难得地出了太阳,樊晓昙只觉得心中的阴霾也被扫去了,她推开房门,大大的呼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不冷啊你。”樊晓昙听见这声,转身刚想回嘴,一件斗篷便兜头罩了下来。 霖淇燠直接上手帮她系好带子:“到时候冻病了又哭唧唧,可别指望我伺候你。” 樊晓昙本来想回嘴的,可低头看到霖淇燠帮自己系带子的指尖,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心里有暖流淌过。 “唉……也不知道长绝怎么样了?” 霖淇燠手指一僵,忽然有种别扭的感觉:“你还真是关心他啊。” 樊晓昙愣了一下,才从他的语气中品出什么来:“你想什么呢,我是担心幻芜和长绝他俩。” 霖淇燠:“哦。”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 樊晓昙本来是想等着看霖淇燠恼羞成怒的样子的,却不曾想被他这样冷淡又直接的驳斥了,鼻头一酸,当下也耍起横来,将斗篷一解就扔到霖淇燠怀中:“这斗篷我还是要不起,省的老被人说我没皮没脸的,挨冻也比看人白眼强。” “你!” “你什么你?放心吧,我就是冻死也不会要你管!”樊晓昙不理霖淇燠,踩着没到脚踝的雪就出了院子。 “臭霖淇燠!猪头霖淇燠!讨厌你!”樊晓昙一边骂,一边踢着积雪。积雪蓬松,硬生生被她踢出一条道来。 一直到心里的恶气都抒发出去了,樊晓昙才停下来。四野开阔,入眼都是白茫茫的雪色,雪花这么干净,却又能包容一切,无论是坚硬的石块,还是形态各异的草木,都能被她包裹在怀中。 冬天,就是白雪统治天地万物的时刻啊。 樊晓昙抓起一把落雪,待雪在掌心融化成水,指尖也被冻红了。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确实不是那样好相处姑娘啊,又刻薄又任性,没人喜欢也是正常的啊,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樊晓昙兀自发着呆,没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迅速靠近,抓着她的手就把她从雪地里拎了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呢?!”霖淇燠还握着她被冻红的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可吼完又后悔起来,他是不是太凶了? 樊晓昙垂着头,吸了吸鼻子:“霖淇燠。” 霖淇燠被她这么严肃的叫了一声,忽然有些害怕听到她要说什么。 樊晓昙可不管他,接着说道:“幻芜跟我说,我们活在这世界上,‘开心’不是唯一的目标,情爱也不是唯一的追求,有些东西,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也许她说的是对的,盲目地最求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丢掉了尊严,让别人也难堪。” “你是说过你不讨厌我,可你也不喜欢我啊。都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我在你心里是特别的……可我现在清醒了,也许长绝也清醒了,所以他放下了幻芜,离开了这里……可我才到这里小半个月,就开始舍不得了,我就在想,若我是长绝,心里应该很难过。可难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在乎的难过,只是让自己更加卑微而已。” “我还说我是要游历中原呢,其实,我就是想着你,想要见到你才来这里的,为了见到你,我一个人离家,舍弃了脸面,还说了很多谎话,现在想想真是太蠢了……”樊晓昙眼睛红了一圈,可眼泪始终没有滚落,她倔强地抬起头看着霖淇燠:“所以霖淇燠,我现在也决定离开这里了,也许,我就该像自己一开始说的,去真正的游历中原大地,去看看自己不曾了解的生活,而不是任由心中的执念将自己困住,变得越来越讨人厌。” 霖淇燠还以为樊晓昙会继续无理取闹,可没想到她却如此冷静淡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还说自己要走了。他突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抓紧了她的手:“不行,你不能走。” 樊晓昙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走?”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樊晓昙只觉得委屈极了,她那般委屈求全,还说了那么多,已经算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他却不放过自己,难道自己狼狈的模样就那么可笑吗? “你放手!你抓疼我了!”樊晓昙此刻只想赶快离开,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手上一松,樊晓昙忍住眼泪,转身就要走,却忽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不能走,你说过你喜欢我,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啊。” 樊晓昙被霖淇燠死死的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霖淇燠感觉到怀里人忽然挣扎起来,越发用力地抱紧了她:“你要是想游历中原,我可以陪你啊!不要一个人走掉,你不能这么不负责啊!” “放开……” “不,我就不放开!” “我……快要……憋死……了……”樊晓昙使劲锤了霖淇燠一下,脑袋才钻出来:“笨死了你!你想谋杀我啊!” 霖淇燠听着这恢复生机的声音,嘴角挑起:“我这不是,没有抱过人么?” “啊?”樊晓昙觉得脸有些热。 “你是我抱得第一个姑娘!笨蛋!” “你才是笨蛋呢……”樊晓昙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她还等着霖淇燠还嘴呢,没想到等了半天,直等到霖淇燠说了一句:“是啊,我就是个笨蛋,才会差点让你这个小笨蛋,从我身边溜走了。” 这个寒冷萧瑟的冬天,总算是涌出一丝甜甜的暖意了。 离年关不足十日了,长绝走后,幻芜反而没有那么忙了。 她整个人显得格外平静,成日坐在院中休憩。 葛生和青猗都来问过,幻芜也只是随便几句就打发了他们:“他长大了,我完成了她母亲交代我的事情,让他离开再正常不过了。” 可欺骗别人容易,欺骗自己最难。 被她气跑了之后,长绝再无消息。这不就是她的目的吗?即便天劫不会要了她的命,可只要洛昭复生,她就必须舍弃自己的一条命。 那幅画就是用自己的灵气养的,也只能用自己的内丹让那幅画拥有真正的生机。 让一个能维护六界安宁的战神复活,可比她这么一个只能混吃等死的梦医有用的多了。 她这一生除了对师父付诸过最深厚的感情之外,总是在避免与人亲厚,她只把所有人,都当做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可没想到临了却遇到一个长绝,而且,她还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她尝到了真正的爱情的滋味,而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对师父的那种纠缠依恋。 真正的爱,就要学会放手。就像师父对洛昭,那样的痴恋,可师父却从未想过将洛昭占为己有,他只想让她开心而已。 幻芜以前不懂,知道长绝的出现,才让她真正的懂得了师父的心境。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与长绝在一起,可之后呢?只要拥有过美好,人就难免产生更深的执妄。 她也许会舍不得自己这一条命,放弃复活洛昭,获得暂时的愉悦。可若干年后,她会后悔吗?她从来不是走一步想三步的人,她不愿意去凭现在的境遇去猜想以后,可以后天界若再次发生大战,没有了洛昭,是不是会死更多的人? 她的师父会不会因此而死?她不敢去想。师父给了她生命,即便她爱长绝,可荟明始终是她最在乎的人。 师父不仅是师父,也是爱护了她一生的亲人啊。 若真到了让自己后悔的那一刻,那她又会不会生出心魔,将这一切怪罪到自己的爱情上,甚至怪罪到长绝身上呢? 不能低估人性的恶。 就算自己始终坚定地要复活洛昭,那么长绝又该何去何从,一边是她,一边是自己的母亲,置身于这个天平中间的长绝,无论做出何种选择,对他而言,都是凌迟般的痛苦。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赴死,那他以后,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重生的母亲呢? 既然都要痛苦,不如把这样的痛苦止于现在,留给自己吧。 她踱步在山谷中,回到了那棵榕树下,她站在地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枝丫绿叶往上看,一缕红穗若隐若现。 她曾经因为师父荟明而生出的不甘,都在此刻彻底湮灭了,不甘是因为私自,是因为不爱啊。 而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她能拥有真正的爱情,她满足了。 她从树洞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泥人,那泥人做的并不好,可这是长绝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啊。 长绝还坚持说,这个小泥人就是他自己。幻芜弯起嘴角,手指戳了戳小人的脑袋——“阿芜,你好吗?” 再戳戳小人的手——“不开心吗?有我陪着你。” 再戳戳肚子——“阿芜,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阿绝。” 幻芜觉得,哪怕之后长绝会忘记她,跟别的女子在一起,结婚生子,也不会再让她难过不甘了。 因为她是打心底里希望,长绝能过得好。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劫 ? 每到除夕这一日,整个荼梦谷仿佛一下就从幽闭的山谷回到了“人味”十足的人间。 从未去人间观看驱邪傩舞的小花精们,也会在青猗的带领下有模有样地跳个舞。然后就是打扫门庭、画门神、钉桃符,待一切事毕,再穿上新衣,唱起“小儿歌”,还可以掷骰子、骑竹马、玩陀螺。 每年岁暮,都是荼梦谷最欢乐的时刻。幻芜最喜欢在这天和谷里的小花精玩上一整天,直到夜晚降临,大家吃完年饭还可以放爆竹守岁。 可今年,除夕这天的一大早,幻芜就已经不见了。 天还没亮,她就独自出谷去了。因为无法确定天劫何时到来,幻芜打算在既明设下的阵中等上一整天。 不过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她拿出毛笔,蘸取事先准备好的金漆朱砂,在左右胳膊上写满长绝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今日,她就是长绝了。 谷中直到午后才发现幻芜不见了。因着她一贯晚起,早上她不出现青猗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小花精唱起“小儿歌”上门讨压岁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幻芜的房中根本没人。 这下可把青猗急坏了,樊晓昙怕真出意外,便将之前偶遇幻芜见到的事告诉了众人。 霖淇燠:“她将长绝赶走,怕也是早有谋划。” “小姐她到底要干什么啊?”青猗都快哭了。 “哎哎,你们都挤在这里玩什么呢?”这一声传来,众人都向后看,才发现缉熙道人正探出个脑袋看着他们。 以前除夕这天,若荟明在,缉熙偶尔也会来谷中一块过年,可今年荟明不在,众人也没想过缉熙竟然独自来了。 “怎么?不欢迎老道啊?”缉熙那张格外年轻的脸,配上这老气横秋的口气,总是呢个让人忍俊不禁。 可此刻大家都没功夫玩闹:“师父,你来得正好啊!”霖淇燠拉着缉熙,将幻芜的事情大体说了说。 其实缉熙就是受了荟明的嘱托才来荼梦谷的,为的就是在长绝天劫降临时能有个照应。他皱着眉掐指一算,眼中精光摄人:“不好!快去找幻芜丫头,她是想将长绝的天劫转嫁到自己身上!” 就在荼梦谷乱成一团的时候,幻芜这边已经乌云已经开始聚集了。 幻芜抬头看天,心里既紧张又高兴——阵法成功了!她真的成功的骗过了天道! 天上的乌云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云层中不时闪过一道银光。 来了!第一道雷劫从空中劈下,瞬间砸到幻芜置身的这块空地上。 幻芜没料到这么快,一时躲闪不急,可疼痛却没有降临,而是打在空地上方的结界上,将这记雷劫挡住了。 八卦阵各方位划出一道紫光,在半空中凝结,形成了一道结界。 原来既明设了结界。幻芜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既明的阵法还能帮她。 可不容许她在感慨庆幸,第二道雷又迅速降下了。虽然幻芜做好准备,在雷光近身前迅速闪身,雷劫还是被结界挡住了。 她不敢放松片刻,因为雷劫一般都是由弱到强,循序渐进,不会在一开始就下狠劲将人劈死,不然这雷劫的意义就没有了。 这结界不可能帮她挡住所有雷劫,早晚会被雷劫打散,所以最终她能依靠的还是自己。 不过这显然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感受雷劫的威力。 待第五道雷劫劈下,结界已经岌岌可危了。 “幻芜丫头!”远处一道呼喊声传来,原来是缉熙道人看到雷光,迅速赶了过来,霖淇燠他们也跟过来了,可缉熙挡在他们身前,生怕他们靠近雷区。 “小姐!”青猗也来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结界中的幻芜,恨不得直接扑上去。 “傻丫头!你这要是要干什么啊?!”缉熙不是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可是还是忍不住朝她喊道,“我原本以为该担心的是长绝那小子,没想到到了这里该担心的却变成了你!这雷劫你挨得了多少?你这不是送死吗?” 幻芜看着他们担心的脸,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我想救他。” 雷光从头顶划下,缉熙拂尘一摔,让众人退开,就想从阵中拉出幻芜。 “不!我求你了!阵若破了,我就前功尽弃了!”既明跟她说过,这个阵其实自己就可以破,可一旦她反悔,雷劫无效,还是会回到长绝身上去的。 “道人!求你了!”幻芜一急,直接跪了下来。 “你这又是何苦呢……”缉熙看着幻芜悲怆的神色,手上一顿,终是收回拂尘,“算了算了,你们小辈自有自的命数。” 他退回雷区范围外,待雷劫过后还能及时救人。他叹了口气,荟明啊,不是我不救你的徒儿,只是她太倔强了,从这点看来还跟你真是像啊。 “怎么办啊师父?”霖淇燠问道。 “她这般求我,我还能怎么办?有本事你们把长绝人找来,说不定天劫能长眼,知道自己劈错了人!” 樊晓昙这才明白,为何幻芜一定要赶走长绝了,可此时此刻,他们又要去哪里找人呢?难道只能干看着不成? 第十道雷劫劈下,结界开始震荡起来,紫光变幻,最终破灭了。 幻芜学了正阳罡气,开始自己御起结界去抵挡,雷光打在金色的结界上,堪堪挡住。 众人皆松了口气,青猗一边抹泪一边说:“小姐这么努力的修炼,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还好丫头将天罡学了,不然我们只能去收尸了。”缉熙又是感慨又是疑惑,幻芜这丫头怎么才几月就有这般大的提升?若没有高人指点,单凭她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到。 还有这阵法,这转嫁天劫的法子,幻芜是从何处学来的? 暗下心中的疑惑,缉熙皱眉道:“虽然罡气厉害,可幻芜丫头还是差了点火候,她内修尚浅又是极阴体质,如此强劲的罡气她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缉熙料得不错,幻芜勉力撑了二十道雷劫,豆大的汗珠就已经滑到下颌了。她紧咬着嘴唇,片刻不敢松懈,一下一下数着数:三十一、三十二……时间慢得可怕,每数一下就像过了数十年一样漫长。 快了,快了,再撑一下啊幻芜。她一边安慰自己,可心中却又十分清楚,这才过了不到三分之一,她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要生生挨过六十道雷劫,她怕是连草灰都不剩了吧。 一滴汗珠从鼻尖滚落,“死就死吧。” 话音刚落,幻芜一直支撑着罡气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炫目的白光从眼前划过,她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股强烈又灼人的刺痛感划破了皮肤,直挺挺地砸到她的身上。 她察觉不到劈到了哪里,只能感觉到全身都灼痛难当,她痛苦的蜷缩起来,护住胸腹和脑袋。 白光再一次劈下,幻芜只能从胳膊间瞧见那炫目的光亮,这是天界才能有的光亮吧,那么亮,感觉可以照亮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劈得熟透了,身上烫得让地意识模糊,置身太上老君的仙炉里,只怕就是这种滋味。 灼热感盖过了铁鞭抽在身上那种痛感,幻芜甚至能闻到一股焦糊味,天劫如此威力,结界帮她挡了十道,罡气帮她挡了二十道,而自己不过才受了三道,她就觉得自己全身都焦了。 之后越来越强的天劫,她只有死路一条。 要是可以的话,幻芜真想匍匐在地,至少能成全一个祈祷的姿势。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劈得定住了形,想要翻身都做不到。 到头来,她还是这样无能的人,什么本事也没有,想救身边的人做不到,连拯救自己也要靠别人才能完成。 她也想要又一份力量,她只想凭自己的力量去守护身边的人啊,长绝也好,师父也好,青猗葛生霖淇燠樊晓昙,她不想再成为别人的拖累了。 手掌展开,那里有一道红色的印痕正在浮动。幻芜眸光一闪,咬着牙撑起身子——她不能死,不能放弃! 她从来都没想过什么人间大义,什么拯救苍生,她一直以来,都只是想要守护身边的人而已啊! 以命换命去复活洛昭,是因为她不想让荟明去以命换命,她要保护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她甘愿受九十九道雷劫,不也是要保护长绝吗? 她一直都在被人保护着,被师父,被长绝守护着。可轮到她,想要保护的人还没保护到,她就只能软弱地等死吗? 头顶雷云翻滚,似乎伸手就能摸到,更大的一波雷击就要来了! 幻芜收拾好心神,再次凝起灵力抵挡! 白光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光白覆盖了,天地在一瞬间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白光过后,幻芜头顶的雷云已经被一道靛青色的身影挡在了身后,生生替她挡住了雷劫。 墨发被风吹散,在风中飞舞,发丝拂过幻芜的脸颊,幻芜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道直挺的声音。 那人伸出手来,帮她理了理纷乱的鬓发,笑得如春日朝阳一般耀目:“阿芜,别怕,我来了。” ------------ 第一百三十章 渡劫 ? 幻芜的视线早已模糊成一片,她分不清是雷劫让她眩晕,还是眼泪让她看不清楚。 除了眼前人的面孔,周遭的背景都是模糊的,她张了张嘴,勉强发出声音:“阿绝……” 天雷劈在长绝背上,可他的笑颜却始终未变:“是我,阿芜。” 幻芜只感到一阵冰凉从胸中蔓延开来,驱赶了身上的灼热。她怔住了,看向长绝的胸口,那里升起一股近乎透明的蓝色,缓缓地飘向自己,在自己周身萦绕。 那是长绝自己的水灵,可以用来抵挡天雷的灼热,可他却把水灵渡给自己了。 幻芜的脑中一片空白。 俩人的身子挨得极近,她伸手推了长绝一把:“我不要你的灵力。你走!” “阿芜,别赶我走。”长绝一动未动,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坚定:“无论在你怎么赶,都赶不走我的,哪怕你烦我烦得要死,也只能忍一忍了。” 幻芜一直忍着,可此刻鼻腔的酸涩感却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是烦你……” “我知道,阿芜,我都知道。所以我根本不敢离你太远,一直在谷外逗留,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来晚了。”长绝眼睫垂下,挡住了眸光,却遮不住眼中的心疼。 他复又抬眼,眼中恢复了一片清明:“阿芜,我的罡气可学得比你好。” 长绝的身后一片金光绽出,将二人都包裹其中。一道道天雷劈下,被正阳罡气挡住,金光也只是微微荡漾。 幻芜心下稍安。 可天劫也是遇强则强的,幻芜只感到地面都在震颤,雷光再次降下,整个灰暗的天空都亮如白昼。 周遭的树木都被劈的歪七八扭的,长绝的背部似有巨大的羽翼划过,再次撑起结界。 可天劫半分喘息的时间都不给,白光一闪,有一道天雷劈下,长绝的身形微晃了晃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阿绝!”幻芜一声惊呼。 “没事,刚才是我大意了,未想到两记天雷一起劈下。” 幻芜惊骇莫名:“两记……别再给我灵力了!” 长绝却只是笑看着她:“很快就结束了,不用担心。” 他低垂着墨色的眸子,神色十分安详,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让幻芜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于何种境地。 忘记了恐惧忧愁,忘记了情爱,甚至忘记了生死,她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神祗的脚下,乞求他的救赎。 幻芜觉得自己的神思都缥缈出窍了。 雷光呼啸着,携裹着万钧的重压狠狠地劈下,幻芜心里一颤,伸手抓住了长绝的衣摆。 她害怕长绝在下个瞬间就能被劈成碎末。 雷电与长绝凝出的罡气罩相撞,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仿佛金石相撞。 长绝面色始终安详,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他额角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阿绝……”幻芜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喊着他的名字。 “我在。”雷光继续劈下,一次比一次快,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长绝表情未变,低垂的眼眸里寒光闪烁,凤族的天劫果真凶险,这不是历劫,而是送死。 这天劫,就是要他们凤族灰飞烟灭啊。 再次看向幻芜,眼光却只剩温柔。幻芜的目光一和他对视,眼光瞬间就红了。她面色苍白,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凝在脸侧,更显得她一张小脸仿佛一朵洁白又柔弱的栀子。 可她不是栀子,她是坚强又勇敢的冬青。 她知道这天劫对他不公,明知凶险却愿意替他受苦,毫不退让。天道不公,可天道又让他遇到幻芜,这么一想,他对天道的怨恨顿时就消弭无踪了。 能遇到幻芜,让他受再多的苦难凶险,他也甘之如饴。 长绝伸手抚向幻芜的下唇:“阿芜,别总是咬嘴唇。”幻芜一害怕一紧张就习惯咬唇,于是这样的动作,也成了他的习惯。 他每次都会提醒她别咬唇,可幻芜每次也总是忘记。 “以后没有我,你可别再咬唇了,会疼的。” “不,我会忘记的,没有你……我怎么办?” “傻瓜……”长绝眼神一黯,轻轻吻上了幻芜的唇瓣。 天空中白光耀眼,幻芜看着长绝身后的凶险的雷劫,感受着唇上微凉的柔软,泪水滑落。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长绝脸上就晕染了胭脂般艳丽的颜色:“阿芜……我,你别生气,我只是……”长绝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我就是想亲你。” 话音一落,长绝只觉得脖子被一双手抱住下拉,唇上再次触到那让人心悸的柔软唇瓣,一瞬即逝。 幻芜主动吻了他,他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被天雷劈死,也再无遗憾了。 周遭的重压突然散去,轰鸣声也逐渐隐去了。“雷劫过了吗?”幻芜已经分不清过了多久了。 她望向天空,最外层黑压压的雷云正在散去,天地间恢复了平静,与刚才的动静想必,仿佛一瞬从地狱道回到了人间。 她松了口气,一把抱住长绝:“阿绝,天劫过了!” 可长绝却没有反应,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笔直得都有些僵硬了。 “阿绝?”幻芜松开手,才发现手上已是濡湿了一片,长绝的背上早已被劈得伤痕累累,一道道的血痕似被烧红的刀砍的,皮肉翻开,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幻芜不是个喜欢掉眼泪的人,可此刻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 她小心地拉过长绝冰凉的手:“别怕,阿绝,劫已经渡完了。” 长绝有些涣散的眼神,再看到幻芜的脸时才恢复了些许清明。 “阿芜……”长绝的声音有些颤抖,显出他正在极力忍耐。 “别说了,阿绝。” “不,我要说。一直以来,在未遇到你之前,我都觉得我的人生大概就是那样了……黑暗,再无光亮。是你,让我看见了光,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拥抱到温暖。也许你不相信,在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的生命里忽然出现了色彩,我想……从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吧。” “感动也好,依赖也好,很多人说那都不是爱情,可我却觉得怎样都好,哪种感情都好,离开了你,不见了你,我只觉得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我没办法将你从我的生命里剥离。离开了你,我会死吧,如果这都不算爱,那我大概一生也不会爱了。” “阿芜,说我自私也好,无赖也罢,我只想守着你,只想护着你一个人。第一次在街头与你分开,我甚至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与你相遇了,所以我一直留着那个荷包,没想到……上天其实待我很好,让我又可以遇到你,你的一切我都不愿意丢弃,无论是残花枯叶还是一片衣角,因为我害怕啊,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无法与你并肩相立。可上天又给了我机会不是吗?我原来也是可以,拥有守护你的力量的,所以这点苦痛,对我而言不值一提。” 长绝伸手抱住了幻芜:“所以,阿芜,别难过,能分担与你相关的一切,都是我的幸运。” 幻芜忽然不安起来,听长绝的语气,怎么这么像是在道别? “别说了,阿绝,我都知道,我们回家吧,回家治伤……” 长绝却没动:“让我再抱会儿吧,阿芜,以前我一直以为,为爱而死才是至高的爱情,可现在不同了,我想我真正理解了‘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句话,它是在说要为爱而生啊。我爱你,所以我才要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长长久久的和你在一起。” “所以,阿芜,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生命,不要为爱而死,要为爱而生。” 长绝这句话刚说完,幻芜还未回过神来,只听见雷声忽然响彻天际——天劫还未渡完! 幻芜也不知是被雷声惊到,脑中嗡嗡作响,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幻芜就被长绝扑倒在地。 最后的天雷像龙的利爪一样劈下,整个天空似乎都撕裂开来,幻芜眼前红黄相交的光芒大放,两道赤色的羽翼展开几乎遮蔽天空。耳边只听见一阵破空之声,是长绝化作四色凤凰的展翅之声,下一瞬,幻芜就被长绝的真身牢牢地护在了身下。 长绝早就知道天劫未过,以身做盾,牢牢地挡在了天劫和幻芜之间。 最终,还是长绝保护了她。 幻芜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那撕破天空的声响也听不到了,她只闻到一股焦糊味,呛得她忍不住咳起来。 喉咙里满是咸涩的味道,几乎让她不敢呼吸。 她眼神呆滞,瞳仁紧缩,瞳孔里的惊惧还未散去,就被一片红色淹没了,幻芜也分不清,那是不是被雷电劈落的赤羽。 一片羽毛落到幻芜脸上,仿佛是长绝的手,正在轻抚她的脸颊,为她抹去泪痕。 “阿绝!” 幻芜嘶吼起来,她紧紧抱住长绝被雷电劈得斑驳不堪的身子,长绝凤眼紧闭,额上的青羽也耷拉着,再无生机。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界 ? 阿绝! 幻芜大声喊着,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整个人被一片耀眼的光华包裹着,缓慢而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从长绝的身边带离。 她整个人被这道光束拉着,慢慢飘向高空。她大声哭喊着,却无人理会。 幻芜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雷电劈得面目全非的山林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在一片焦黑之中,长绝闭目倒在其中,身上原本斑斓的羽毛也焦黑一片,半点凤族的美丽都不见。 他会死……他会死的! 别带我走!让我救救他!她伸着手,却再也碰不到长绝,长绝的身子随着她的升高越变越小,显得无比孤寂凄凉。 “主上!” 既明缓缓睁开眼,看着脚下跪伏着的黑衣人。 “如何了?”他问道。 “梦医已渡劫升天。” “如此。”他摆摆手,黑衣人便退下了,房间里再次回归死一般的安静。 既明伸手挡住眉眼,遮掉其中的血腥之色。 他脸有些白,若是被他那些手下看见,一定会非常惊讶,他们的主上也能有看上去如此疲累的时候。 他推开窗,看抬头看向此时星子格外明亮的夜空。他所居住的此地,虽位于人间,却离荼梦谷非常遥远。 可他仍旧望向荼梦谷的方向,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来人。”他唤道。 “主上。”一名黑衣人从夜色中走出。 “继续去荼梦谷打探消息。”既明嘱咐完,刚往里走了两步,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尚未离去的黑衣人闪身过来,见既明单手扶着桌案,便不敢再上前去扶:“主上!” 片刻后,既明才摆了摆手:“下去。” 黑衣人感觉既明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再也不敢逗留,飞快地退出了小院。 既明慢慢站起来,踉跄了几步,便栽倒似的砸在了床榻上,他苦笑了一下:今日还是心软了。 他的阵法原本不能抵挡雷劫,可眼看着那一道道雷劫劈下,让他回想起那被劈得骨肉都撕裂般的痛苦滋味。 那个丫头,连拔几根头发都要喊痛的人,定是一下都挨不住,就要痛得哇哇大叫了吧。 天劫似乎要劈碎它所到之处的任何东西,也劈碎了他的理智。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凝神念诀,催动了他暗藏在阵法中的结界之力。 说实话,直到此刻身上的痛处袭来,他还是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当初要在阵中埋下结界。他打定了主意不管幻芜的,天劫的威力正好可以教训教训这个鲁莽的丫头,他宽慰自己,埋下结界只是为了保护阵法不被破坏罢了。 可天劫真正降临的那一刻,即便是如此遥远的他,仿佛也在瞬间置身于一片雷光之中。 那雷声似乎就在他的耳边作响,就像是急于保护自己似的,他毫不犹豫地催动了结界。阵法与他紧密相连,为的就是无论在何地他都能对那里的情况进行掌控,所以结界一催动,那雷劫就等于是被他挡住了。 距离这么遥远,二十道天雷,已是他的极限。 他失去了对阵法的掌控力,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了。 他惊慌起来,这种无助的感觉,很多很多年前也曾体会过,他痛恨这种惊慌失措的感觉。这让他显得格外无力,也格外脆弱,好似自己又成为了一只蚍蜉,只能在天道无情的注视下狼狈挣扎。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算什么?情么?可怜天道,以为用这种东西就能困住我么?” 他眼中精光划过,瞳色更加深沉。 片刻软弱过后,他终将还是那个无情无爱、运筹帷幄的既明。 幻芜睁开眼的时候,比往日的阳光更加明媚的光芒瞬间映入眼帘,她有些不适应,快速眨了眨眼。 意识回到脑中,她瞬间直起身子,身上传来一阵阵钝痛,在提醒着她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抚上痛感最甚的胸腹,此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她穿上了一件非常合身,又华美缥缈异常的裙摆,连这样轻薄又舒适的料子,她都没有见过。 抬眼看去,自己似乎置身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入眼皆是白色,白色中又暗暗浮动着金色的光点,伸手抚上床榻,那质感如同暖玉,不需要任何垫衬,睡在上面也没有半点不适。 幻芜虽然又惊又奇,可心中挂念着长绝,无暇顾及其他,慌忙翻身下榻。 脚尖触底,那地板看似坚硬冰凉,踩上去竟然是柔软的,仿佛棉花瞬间包裹了赤足,不需要鞋履,也能如常行走。 幻芜不适应,再加上身子未愈,膝头一软,便直接扑倒在地。 可栽倒也不觉得痛,幻芜更是惊讶,只见一双玉雕般的柔荑出现在自己眼前。 “怎么性子这么急?”声音如同泉水涤荡下的银铃。 幻芜抬起眼,直接愣住了:“仙……仙女?”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那原本还稍微刺目的光亮因着她的出现就瞬间黯淡了。 那女子抿唇一笑:“你跟荟明还真是一点都不像?”说完这句,她好似又觉得自己失言了,微微收敛了笑意。 “仙女姑娘,你认识我师父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幻芜没注意到那么多,一听见师父的名字眼睛就亮了。 “我不叫仙女姑娘,我是遥清仙子,自然是认识你师父的。” “遥清……仙子,你真的是仙子啊?那这里是……” 遥清如长辈般顺了顺幻芜的头发,温柔地笑道:“你忘记了,你已经渡过了天劫,这里自然是天界啊。” 天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幻芜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真的来到九天之上的天界。 天劫渡过,升仙的竟是她自己,幻芜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格外苦涩。 “仙子,我要如何才能回到人界去?” “你要回去?”遥清略感诧异,不是诧异幻芜会有此一问,而是诧异她第一时间竟然不是向她问起荟明。 “嗯,我必须回去,人间还有人在等我。”幻芜目光灼灼,虽然是在求人,却不带一丝乞怜之意。 遥清的目光真正温和起来:“一旦来到天界,就不能擅自下界了。你是回不去的,我也无法助你。” “可是……” “幻芜,不可任性。”遥清顺着幻芜的头发,让她恍惚间觉得眼前这张明媚的脸和师父荟明重叠在一起,“你觉得有人在人间等你,那你何不如在天界等着那人来找你呢?” 做一个被动等待的人吗?幻芜下意识想拒绝,可现在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就连累别人。 “你等不得吗?”遥清见她垂着头不说话,开口问道。 幻芜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他替我挡了天劫,生死未卜。” 最后这四个字说出口,幻芜都觉得心里发颤。 “哦?这般重情重义,天劫都为你去挡,怪不得你修为不高,挨了天雷却没受什么重伤。” 这事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何况她跟这个仙子也不熟,不敢把话说全,便只好点头,不再言语。 遥清也皱起眉来:“这番天劫如此凶狠,我还以为……唉,天道之事,实非我等能测。”她看了幻芜一眼,“你若想下界,也不是不能,不过偷偷下界是要受罚的。你如今才位列仙班,为了肃整仙界,帝君对新升上来的仙人都十分严格,你若犯错,想必处罚更重。你可以不怕,但你就不想想你的师父吗?你是他人间的徒儿,升仙之后自然也会归于他的门下,你的言行正代表了司药神君的言行,你莫不是要将他也连累。” “师父……”幻芜听得此言,眼里的光芒终是收敛了。 遥清知道她这话说到点上了,便接着说道:“你一来便已昏厥,若不是守门的小将告知于我,我也不知升仙的竟是司药的徒儿。不妨告知于你,你师父是我好友,我才将你带到我的府中,过些时候,帝君自会传召你,赐你仙位。” “我师父呢?他为何不亲自来?” 遥清似要再说什么,就听见外头仙乐大作:“天帝有召!” 一直到幻芜走出遥清仙子的院子,她才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真的处于天界。 周身仙云浮动,几乎不用自己费力,就被托上了一匹高大白鹿所拉的霓虹车。那传召声也不知是谁的声音,甚至都听不出来是从哪里传出的。 幻芜坐上仙车,白鹿轻轻一跃,就将她带上了云霄。 白鹿的鹿角泛着银光,近距离一看,就像星子黏在上头,一闪一闪好不耀眼。 影影绰绰之间,恍惚能看见色彩斑斓的衣袂飘摇,幻芜分不清那是光,是云,还是隐在云中仙子们的轻纱衣摆。 冰容朝上界,玉辇拥朝云。碧落流轻艳,红霓间彩文。——此般形容,真是无比贴切。 鹿车停下,幻眼前是一扇巍峨的白玉大门。或许不是白玉,幻芜也认不出,只是仰头看着,那玉门如此高,抬头也看不见边际。 门一打开,鹿车就像雨雾一般散去了,幻芜又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托着,轻轻放到地上,哦不,是云上。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迁善 ? 幻芜略微扫了一眼,连一个影子都看不见,更别说自己想象中各式各样的仙人了。 云雾散去,缥缈的氤氲中渐渐凝出一个透明的影子,那是一个人形,隐约可见柔美的相貌。 人形抬手躬身,朝前一指,幻芜明白了,这就像人间王宫中的侍者,在为自己引路。 幻芜抬脚跟上引路人,原本浩渺的云雾瞬间散开了,露出无数根排列整齐的白玉柱子,柱子光洁明亮,隐隐在发光。远看柱身空无一物,可走近了,却能看见玉柱上鸾鸟仙鹤金龙白象各种神兽浮现,似在玉柱上奔跑高飞,幻芜瞪着眼睛看着,只觉得新奇无比。 也不知走过了多少根柱子,引路人朝她微微鞠躬,身子就像一滩水化成了无数颗透明的柱子坠到地上,再也瞧不见了。 幻芜还未来得及出声,眼前的蔼蔼烟霞像绸缎一样散开,紫气缥缈,霞色氛氲,一座浮光玉辇忽现云台之上。 “幻芜。”玉辇上的人出声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并不大,可幻芜听着却觉得那声音可以直接穿透她的身体,萦绕在她周围。 幻芜知晓这人定然就是天帝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朝玉辇上看去,天帝的面容隐匿在七彩浮光中,幻芜只能在朦胧中看到他玉雕般的一张脸,看上去十分年轻。 原来一张脸好看到极致,是会给人一种惊慌的感觉的。 幻芜收回目光,裣衽而拜:“小女幻芜,拜见天帝陛下。” “起。”果然是天地的主宰,哪怕一个音节也不带半分感情。 幻芜这般想着,脸上却未显半分,她起身垂头,只盯着自己浮云滚动的地面。 “幻芜,渡天劫而成仙,深谙幻术之道,特封为谨幻仙子,位列五星灵仙。” 幻芜再次拜倒:“幻……谨幻仙子叩谢天帝陛下。” “司药仙君是你的师父?”天帝忽然问道。 “是,仙君在人界时便是谨幻的师父。” “如此,仙子自然已是司药门下,居于司药仙府即可。” 天帝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说了,幻芜思虑片刻,终是开口问道:“陛下,敢问我师父身在何处?” 天帝半点也不隐瞒:“司药仙君身在迁善窟。” “迁善窟?那是什么地方?”幻芜这般问,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但她心中焦急顾不得许多了。 “迁善改过,那是犯错的仙人思过之处。”天帝并不恼,还是直接告诉了她。 “犯错?我师父犯了何错?” “擅改天命之过。” 擅改天命?幻芜只觉得天帝的声音刺得她耳朵嗡嗡直响,荟明这一生所执着的,除了洛昭还会有谁? “司药仙君不顾天道伦常,擅自收集已故战神洛昭的仙魄,妄想更改仙人命数,实乃违背天道之大过。司药已领惩处,如今收押在迁善窟,待处罚时间满,自会放出。”天帝见她发愣,还特意给幻芜解释了一番。 “陛下!我师父此番,也是为了维护三界和平啊!”怪不得师父一直不出现,原来是在受罚,可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还在埋怨师父……幻芜鼻子一酸,再也顾不上遥清仙子嘱咐她要谨言慎行,直接就朝天帝喊道。 “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违背天道已成事实,荟明既已受罚,乃受天道惩戒,无需尔等置喙。”天帝威势压来,几乎让幻芜难以承受。 幻芜屈膝跪倒:“求陛下准允,容谨幻去迁善窟探望师父。” “也罢,朕便成全你的孝心,准你去探望便是。”天帝说完,便抬手一挥,又一引路侍者凝出,“你跟着它去便可。” 幻芜忽然觉得,这个威严的天帝陛下其实也挺心软的,她拜谢天帝,便跟随侍者离开了大殿。 宫门在她身后合上,氤氲的烟气瞬间覆盖其上。幻芜在里面没感觉到,一出来才觉得周身的威压都卸去了,身上顿时轻松无比。 无论“好心”与否,既然是天帝,那种至高者的威严始终存在,不容小觑。 幻芜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宫门已经完全被云彩遮住了,她忽然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地主宰,不也是被关在所谓云兴霞蔚的牢笼之中,身不由己吗? 即便渡过千劫,摒弃了所有执着挂碍,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也难逃世间的孤寂的淹没。 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幻芜摇摇头,踏上鹿车,这次不是鹿车自己走了,而是由那位侍者亲自驭车。 天界广袤,幻芜也不知走了许久,直到眼前霞光都褪去了,鹿车才停下。 侍者引着幻芜,走到一座石窟之前,石窟上刻着金文“迁善”二字,想必就是迁善窟了。 幻芜谢过侍者,半点也不犹疑,直接踏入洞窟。 没想到仙界还有这样的地方,说是窟,就真的是一座石窟,跟人间的山中岩洞也没有太大差别。可刚才霞光氛氲的世界走来的幻芜,却只觉得此处是在凋敝阴暗得紧。 “师父?”这里又阴又冷,半点光亮也不见,幻芜忍不住边走边喊起来,“师父,你在哪里?” “阿……阿芜?”黑暗中传出一道犹疑不定的声音。 这一声已足够幻芜欣喜:“师父!师父是我!” 幻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奔去,未几便见前头发出阵阵微弱的光亮。 “阿芜,真的是你?”幻芜循声望去,正是自己的师父荟明。 这石窟中也算别有洞天,荟明此时端坐于一方悬浮着的石台之上,石台与幻芜站着的地方,却间隔着十数丈长的深渊。 深渊中漆黑一片,仿佛一掉进去,就能直接掉进无间地狱。 幻芜忍不住后退一步,就这样,幻芜只能隔着这十丈的距离与荟明相见。 “师父……”幻芜才看了荟明一眼,眼眶就红了。 “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般动不动就掉眼泪。”荟明眼中噙满笑意,毫无深陷囹圄的困顿狼狈之态。 可荟明越是这般若无其事,幻芜越是难过:“师父……”她有很多话想说,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话到嘴边却只剩“师父”两个字,这两个字,包含了她最纯粹的依赖。 “没想到我的小阿芜也升仙了,师父真为你高兴。”荟明还是一贯的温润,像一汪温泉绕在身边,带离幻芜远离湿冷阴暗。 “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被关在这种地方?”幻芜仿佛瞬间回到了小姑娘时期,话音里也带着娇憨之态。 “为师这不是要面子么?” “骗人,你就是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 “阿芜,”荟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天道惩罚,不可避免,我不想把你也卷到其中。” “只要是你的事,我就已经深陷其中了!”幻芜有些气恼,“你总是自以为是的能推开我。” “阿芜……” 幻芜打断他:“师父,你不必多说了,更不必劝我,我不会对外人言及关于此事的,这样我才能好好的在外面,帮你实现心愿。” “幻芜!”幻芜知道,每当荟明叫她的全名,就是真的生气了,可她半分也不让。 “师父,从小到大我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一开始,你不就是打算让我来作为你愿望实现的棋子么?” 荟明不在安然稳坐,他身子前倾,面上带着几不可察的惊惶:“你……你知道了。” “是,我早就知道了,你在石洞中装的石架,不就是给我用的吗?”幻芜笑道:“师父,你不知道,一看见那座石架,我就出于本能的知道了自己的价值,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仿佛我天生就该如此。与我而言,遇到你,遇到长绝,都成了宿命,你常说天命难违,却也敢逆天而行,可我无没有勇气违背自己的天命,只好成全你的勇气了。” “阿芜,你可知这般做,你需……”荟明闭了闭眼,身子有些摇晃。 “师父,我知道的,我也不悔。” “那长绝呢?” 幻芜的笑颜有些苍白:“他知我懂我,他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支持我的。” “哪怕要你去死?” 幻芜颔首:“他这般信任我,那我也该信任他,知我心意。” 荟明阖上长睫,垂眸不语,良久以后才说:“罢了,做了便做了吧。不过你是我唯一的徒儿,作为师父,我自然不会让你送死。” 荟明也不就此多说,他只道:“探视时间有限,你出去后,自行去司药府安顿吧,府中没有其他人,若遇上为难的事,可以去找遥清仙子帮忙,她自会相助。” “遥清仙子?”幻芜点头道:“我刚入天界,见的第一个仙人就是她,也多亏了她的照料……师父啊,那个遥清仙子这么美又这么温柔,还待我这个小仙如此和善,莫不是你的旧情人吧?” “胡说什么呢?仙子是我的好友,也是洛昭的好友,你的脑袋里成天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幻芜见荟明终是恢复了生气,却怕真的惹得他恼了,只好打哈哈:“哎呀,我就是问问嘛,那个仙子挺好的,不如……” “幻芜,你以为为师困在这里就收拾不了你了吗?”荟明眯着眼睛看她。 “不如我去好好的和她道个谢,感谢她的照料才是!”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惩乂 ? 离开迁善窟,幻芜堆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她看了一眼等在原地的侍者和鹿车,很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 算了,她又不认识路,乱闯的话很容易闯出祸,在仙界还是谨慎一些好。 她认命地坐上鹿车,再也没有刚来时那股子新奇劲儿了。 因天帝有命,幻芜便直接住到了司药府中。说是仙府,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院,看上去和荼梦谷中的小院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小院遍植各种仙草神花,其间灵气四溢,尤其是幻芜这样的草妖,一踏入院子便如坠云端,通体舒泰。 幻芜觉得,要是能在这里懒散地住上百年,也不是什么太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着院中仙草无风摇摆,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自己还是一株草妖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有师父陪伴,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同样的,比起以前总是胆怯的自己,她的心被填得更满了。给自己打完气,幻芜站起来,决定先整理整理居所,希望师父回来的时候,至少不也会觉得自己的家变成了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仙家地方还真是干净啊。”幻芜进屋摸了好几把,发现这地方一尘不染,根本就不需要打扫。 “那这满院子的草可以拾掇拾掇吧。”幻芜码起袖子,眼睛来来回回在仙草中逡巡,决定见什么看不顺眼的就给它除了。 小草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笃笃笃”,院门被敲响,刚好打断了幻芜的黑手。 幻芜去开门,就见遥清仙子站在门外。 “仙子,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过会儿亲自去向你致谢呢。” “怕你刚来不习惯,所以来看看你。你这是在干嘛呢?”遥清指了指她卷起的袖子。 “我想打扫下屋子来着。” 遥清浅浅一笑,帮她把袖子放下来:“你呀,都成了仙子了,怎么还用凡间的法子呢?有什么地方不干净了,掐个涤尘诀就好。” “知道了,谢谢仙子。” “不必那么见外。” 幻芜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位仙子可比看起来热情多了呀。 遥清踟蹰了片刻,问道:“你……去见过你师父了吧?” 原来是来打探师父的消息呢……“是的,陛下宽容,刚刚才去见过。” “你师父他可好?”遥清身子前倾,一双秀美的眼里满是担忧。 幻芜看别人总是比自己要清楚,都这样子了,很明显是对自己师父又不一样的情愫嘛,还说不是老相好? 她看着遥清仙子,莫名有些同情的意味,点头道:“师父他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也不知他还要被关多久?” 遥清垂下眼,表情有些落寞:“没事就好,我也去求过陛下,放我看荟明一眼,可陛下就是不允……还是你做徒儿的方便。也不知你师父的伤可有好些了……” “师父还受伤了?”幻芜一把抓住遥清的胳膊。 遥清也不在意她的举动,反而因为幻芜的急切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司药到处收集……洛昭的魂魄,妄图篡改天命,这罪过其实不小,先要在领罪台受雷刑四十九道,才会被迁善窟收押。” “雷刑?我师父还受了四十九道雷刑?”幻芜呆住了,而后就是长久的愤怒,“这是什么狗屁天道!” 遥清一惊,一把捂住了幻芜的嘴:“不可妄言!” 幻芜冷静了片刻,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是我失言了,可是师父……” “阿芜,你要记着,以后可要谨言慎行。在这看似逍遥的天界,却更该谨慎,无论是上仙还是小仙,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惹祸上身。你师父就是太急了,才让天道窥破,陛下想保住他也是费了很多心思的。上次仙魔大战留下来的问题太多了,天帝对众仙管束得颇为严格,其实也是应当的。” 幻芜不懂难么多弯弯道道的:“既然仙魔大战那么惨烈,以至于现在都遗祸不止,那复生战神不是更加重要么?” “可生死本就是天地间最重要的秩序,若人人都可死而复生,那还不乱了套,此例不可破,你师父这责罚一定是逃不掉的。可如你所言,这天界众仙懒散惯了,一旦遇上战争,谁还是那魔道的对手。可经过大战,一个能接任战神职位的仙家都没有,谁又不期望洛昭能重生呢?所以你师父只需在迁善窟关上十天,此时已过了三天了,还有七天,他就可以出来了。” 只是三天,可幻芜在人间已经过了三年,十天,就是人间十年。 遥清见幻芜还在发愣,觉得她始终是年纪小,便安慰道:“你也别怪陛下,若是真的不留情面,你师父就不是关在迁善窟了,该是关在惩乂阁了。” “惩乂阁?那是什么地方?” “仙人犯了大过,都是被关在那里的,被关在那里的仙人,每过一个时辰就要挨一个时辰的雷刑,那可不是多少道就完事的了。当年隐颐因为疏忽,放出镇守之地的魔物,就是被关在那里受刑的。” 隐颐?那不就是长绝的父亲吗?幻芜只觉得天界着实冷酷的可怕,怪不得师父、缉熙都不爱待在天界,反而喜欢人间。 遥清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怕幻芜问起,只好接着说:“你看着人人向往的天界,看起来那么美好,实则人人自危。天道不会随时紧盯着你,所以惩乂阁的存在,便是代替天道之罚的存在,天道不能降下罪责,反而任何人都能指责你的过错了。” 幻芜只觉得背后浮起一层冷汗。 “我不能随意下界,那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下界的事情呢?”幻芜见遥清要走了,忍不住问道。 “小仙除非有任务,领命才能下界,上仙是可以不用通过批准随意下界的,如果你想下界,可以等你师父出来带你下界。” “可师父出来,人间已经过了七年……太久了。” “唉……”遥清怜爱地摸了摸幻芜的顶发:“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司命那里,司命手中有瑶光镜,可以窥视人间景象,可借不借得到镜子,就看你自己了。” 幻芜谢过遥清,目送她离开。 司命仙君?那是上仙之一了,幻芜这么冒然上门叨扰,实在是欠妥,可是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她现在只想知道长绝好不好,受的伤重不重,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幻芜抬头看向格外近的天空,这一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到此刻天色还是大亮着,她决定趁着时候还早,尽快去司命府上借那一面仙镜。 可幻芜走出院门,就止步不前了——这天界处处仙云缭绕,司命府要怎么去啊? 要是把小玄带来就好了,还可以载着自己到处飞,现在连路都找不着,莫不是只能待在这一个司药府中不成? 这念头刚起,幻芜只觉得眼前的浮云忽然摇曳起来,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形状。 “鹿车!”幻芜惊喜道,莫不是只要靠脑袋生出个念头来,就能有鹿车出现载自己? 这神仙也做得*逸了吧? 幻芜坐上鹿车,抚了抚白鹿的脖颈,触手仿佛摸到一团微硬的云朵,凉凉的,还有些湿气。 “小鹿,咱们去司命仙君府上。” 白鹿听到幻芜的吩咐,踏起鹿蹄,鹿角一摆就行驶起来。 还真好用啊!幻芜往车座上一靠,看向天空,日光已经往西边斜去了,终是看到了些许改变,不然她都要觉得这天界的日月是不是永远不会交替,这一天似乎要过上一辈子。 这种感觉着实可怕,让人觉得时光被定格,希望就永远不会到来。 神仙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可天天身处在这一片长久的光明中,应该也习惯了吧? 没有希望的感觉,也习惯了,所以他们看起来都无情无殇,不是内心冷漠,而是这流光溢彩的仙境,让人只剩下麻木。 她想到了那高高玉辇上的天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看惯生死的。跟这天界一样,无论是最美的景致还是最美的面孔,都是会让人心生胆怯的。 鹿车在幻芜出神时就已经停下了,司命府已到。 幻芜整理了下仪容,上前敲门。 过了片刻,司命府的大门就打开了,幻芜一见来人,脑袋又是一晕——这仙界还让不让人活啊,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美? 来人一派仙容华姿,长眸薄唇,在这张脸上却无比清贵,他比起荟明,看上去更为冷淡一些。 “你是何人?”这声音如金玉相撞。 幻芜稳了稳心神:“小仙幻,谨幻,拜见司命仙君。”说完便要拜——“大司命不在。” 可她一个揖还未做完,门就“啪”的合上了。 幻芜:……要不要这么冷淡啊? 她倒也不怵,幻芜什么人没见过啊,冰块一样的人不算什么,人间各种泼皮无赖多的是! 幻芜自己不就是个大无赖么?反正她又不偷不抢,不要脸也算不上什么罪责吧?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少司命 ? 幻芜把门敲得“笃笃”直响。 “不是说了大司命不在么!”来人被敲得烦了,一双凤眼死瞪着幻芜。 这双眼十分凌厉,可幻芜也不是被吓大的,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比起温和的人,这种冲的人其实更好对付。 首先,无论对方怎么样,无招胜有招,不理会就是了。 “敢问尊驾是何人?”反客为主先下套,此为第二招。 那人看上去十分不愿意搭理人,十分勉强的答道:“在下少司命溪荪。” 嗯,虽然不耐,倒还顾全礼仪,说明是个死要面子的。少司命嘛,大小也是个官啊,跟他借镜也是一样的吧。 幻芜沉吟道,再还礼道:“原来是少司命啊,谨幻刚刚升仙,不识得仙君,请仙君海涵。” 幻芜不给溪荪插话的时间,直接说道:“谨幻前来,实则向仙君请借瑶光镜的,小仙只求能借镜一观,还望仙君通融一二。” “上门借镜的多了,凭什么要借给你啊?”溪荪不以为然道。 “这……”这话可不好回答啊,不过至少能确定,这个少司命确实有借出瑶光镜的权限的。 溪荪见她答不上来,冷哼一声就要关门——“等等!” 幻芜一把按住门扉:“算我求你!我真的很需要瑶光镜!” 溪荪垂下眼看着她,就在幻芜以为有机会的时候,手上施加的力道加重了。 这个死鱼眼,你不留情面那就不能怪我了! “你要是不允,我就坐在你家门口敲门!我可不是那种你两句话就打发掉的清贵仙子,我可是非把南墙都撞破了不可的草妖,看我烦不烦得死你!” 幻芜用身子卡着门,龇着牙瞪着眼,见惯了那种娇弱仙子的少司命似被唬住了,这么一呆愣的功夫就让幻芜直接钻了进去——没皮没脸死缠烂打,至高绝招,此招慎用之。 溪荪:“……”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幻芜显然就是把“光脚”的“不要脸”发挥到极致了。 即便是不讲情面的冰块少司命溪荪,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溪荪冷笑了一下:“既然你如此坚决,也不是不能借你,镜子在后院,你自己去取就是。” 这话说完,溪荪竟然不理她了,一副随她便的样子。 幻芜虽然疑惑,但还是很开心,她道了声谢,就朝后院走去。 这些仙人的府邸看起来都挺普通的,她还以为就自家师父不在意这些,没想到司命的仙府也十分俭朴,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左右各一个房间,看来就是少司命和大司命的房间了。 不过灵气,还是司药院中盈盛,看来那些仙草还是挺有用的,幻芜决定回去以后暂且停止“除草”大计。 后院满是石块,类似于人间的太湖石,有钱人家大多用来妆点庭院。 不过这里有没有水池荷塘什么的,摆这么多石头干嘛? 他人的喜好幻芜不好过多评论,她按下心中疑惑,游走在院中众石间,可找了半天也没见半点镜子的痕迹。 幻芜这下觉得不对了,哪有人把宝镜大喇喇的摆在院子里的,何况还是宝镜? “我说,你好歹也是个上仙,怎么能随意说假话呢?”幻芜插着腰,形象全无。 溪荪嗤了一声,看也不看幻芜:“自己没没本事找不到,就赖别人说假话,司药仙君教徒儿就只教耍赖一个本事不成?” “我是没本事又无赖,你随便怎么说我都行,但不能上升到我师父!”幻芜怒吼道。 “你还挺尊师重道的。”溪荪瞥她一眼,手中白玉骨扇翻转不停:“我没骗你,瑶光就在院中。借镜子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借到,你若是能找到瑶光,镜子自然就能借你。” 幻芜虽然不太高兴,但看他直言,还是跟他道了声谢,继续回到后院找镜子。 看来瑶光就藏在这石头中了,幻芜这回格外仔细,基本上每个石块都要凑近了细细摸索一遍,恨不得把石头都劈开了看一眼。 院子不大,撑死了就能装十几块大石头,可像幻芜这么又看又摸的,还是费了很长时间。 有事让人分心,这世间反倒快了一些,幻芜不曾注意,天界的夜幕已经缓缓拉上了。 “算了吧,你找不到的,不如省点世间回去睡觉,好补补脑子。”仙人也是需要休息打坐的,溪荪走过来,看着幻芜直摇头。 幻芜不理会他的奚落:“找不到我不会走的,我就在这不会打扰到你。”言下之意,就是要休息你自己去休息好了。 溪荪冷哼一声,自己回了房间。幻芜暗自瞥了一眼,原来他住右边的屋子,那大司命就住左边了。 也不知大司命是什么人,就这么放心把司命府交给一个死鱼眼大冰块啊? 莫不是大司命也受不了这个无聊的少司命,自己出去玩了吧? 幻芜摇摇头,上仙应该不会像她这么清闲才是。 少司命管“生”,主管人间子嗣,传说是个年轻貌美,温和亲切的女神,溪荪是年轻貌美像个女神的样子,可温和亲切却半点也无,传说什么的真是偏颇啊。 所以说大司命这个威严神秘掌管寿夭的男神,想来也不能轻信。 幻芜任思绪乱窜,稍微放松了片刻,才又继续收敛心神,继续观察起院中的石群。 天界的夜晚也格外清亮,若不是天幕已呈现墨蓝色,幻芜都不会觉得这是夜晚。 在人间看上去只有夜照般大小的星子,大的能有银盆般大,小的也能有鸭蛋大小了。 更别说月亮了,只是半月,都大得堪比屋宇了,如此干净澄澈的月色,只有在这样的高度才能看到了吧。 幻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泰。 如若有人在此时看着幻芜,定能发现她全身都在发着淡淡的蓝色光华,与月光无异。 幻芜不敢懈怠,这夜晚过去,人间就真的过了一年了,到时候长绝他……幻芜不想再想下去了,全心全意寻找瑶光镜。 很快她就发现,这些石块在月光下呈现的影子有些奇怪。按理说,月亮正在中天,月光都是一个角度照射下来的,那么这些石块即便摆放的位置角度不同,地上的影子应该都是比较短的才对。 可这里的石影,明显居中的很长,而外围的越短,与幻芜的认知刚好相反。 难道仙界的石头也这么奇怪的?还是……幻芜走向居中的石头,重新打量起来。 星月渐隐,天光大亮。溪荪推开房门,看向院内——人呢? 找了一晚上找不着,自己走了? 溪荪心道“果然”,却还是忍不住朝石块中心处望了一眼。 幻芜没走,她背靠最中间的石块,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头埋在膝上,她的身体被外围的石块挡住了,所以溪荪一时间以为她人不在。 溪荪难得的咧嘴笑了一下:“喂,”他走近了些,踢了踢幻芜的脚,“不找了?” 幻芜抬起头看向他,溪荪背光而站,她被日头刺得眯了眯眼。她也不起来,只是说:“我找到了。” “哦?”溪荪挑眉,似乎在等待她说出下文。 “这瑶光镜根本就是借不走的,不是吗?”幻芜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她拍了拍身后的石块:“是我狭隘,以为‘镜’就真的是面镜子,殊不知这‘镜’该是环境的‘境’才对吧。” 溪荪的表情这才认真起来,她打量了幻芜一眼:“你个小仙,没想到真让你看出来了。” “没有仙人会像我一样大晚上还逗留在别人家呢,所以被我看出来,也不足为奇。若不是月光,我也发现不了。”昨晚幻芜借着月光,发现了这些石块的异样,这些太湖石似的石块中,有着大大小小的空洞,这些空洞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月光下竟凝成了冰片似的实体,尤其是这最中心的石块,石腹内有一块较大的圆形孔洞,最晚竟变成了一块类似于水沫玉般通透的薄片。 这是一个石阵,只要有光射入中心处的石孔中,光线被反射到各处,就会生成一个阵法,变成一个“境”。 而所谓瑶光镜的“镜”,说的其实是这些石孔中形成的薄片,只有特定的光能开启,怪不得叫“瑶光”了。 “真是鬼斧天工之物,这石块天生长在此处,不能移动,不然这‘镜’也成不了。可既然如此,你何不直言告诉别人,这镜子根本不能借,何必在此故弄玄虚。”幻芜对于故意耍弄人的这种心态是非常不喜的,适度的玩笑不伤大雅,可存心捉弄人就是坏心眼了。 “那些来借镜的人,只是没我这样厚脸皮,可说不定他们也同样焦急,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何苦在人心急如焚之时还欣赏他人的苦态?你这镜子,我实在是借不起了。”幻芜义正言辞地骂了溪荪一阵,骂完就要走人。 “等等。”溪荪被骂了一顿,可脸上还是一样冷淡,也不见恼怒。 “干嘛?还想被我骂一顿不成?” 溪荪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这镜子不能借了,借又不是说非要把东西带走。来人无非是要‘借’镜一‘观’而已,留在这看不也能看吗?” 幻芜:“……” ------------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镜中人 ? “既已经成仙,绝大多数仙人可不像你这刚刚升仙的小姑娘似的,他们都麻木得太久了,早就没什么事可以挂念了。这么多年,除了你,我就只见过一个……” “一个什么?”幻芜见溪荪的表情怔怔,忍不住问了一句。 溪荪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自嘲般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说,真有那般心急之事,神仙也不是如你口中所言那般拘束,也有人半夜不走呢。” “这样啊。”幻芜点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她刚刚好像才劈头盖脸地把人骂了一顿呢。 溪荪又恢复了冷漠脸,仿佛刚刚那个表情稍微丰富的人并不是他本人,他冷冷地问道:“你要看什么?” 幻芜听他这么一问,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要给她看了吗? “我想看荼梦谷,在大晏帝都附近!”她激动地说道。 溪荪伸手,食指先朝幻芜眉心一点,再指向石块中心孔洞处,只见蓝色光晕一闪而过,孔洞盛满蓝光,光线被各处孔洞反射,连成一扇大大的圆形,就像一面镜子。 “每个人的所思所想都是不同的,看来你是蓝色。”溪荪收回手,看了看指尖,也不知在想什么。 幻芜已无心听他说话,只专注地盯着蓝光所连成的圆镜。 圆镜很大,长宽大约五尺,只见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其中的景象逐渐清晰。 镜中显示的正是荼梦谷。一年过去,荼梦谷又到了冬季,银装覆盖其上,显得寂寞又冷清。 幻芜看了一圈,除了青猗和葛生,没看到其他人。两人都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专注地看着天空,幻芜从没见过他们两个这么落寞的神情,就像两个被抛弃的孩子。 幻芜吸了吸鼻子,虽然有点难过,可他们看上去也还好。 霖淇燠跟樊晓昙都不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还有……长绝呢?幻芜心中急躁,镜中景色随之变幻,移动速度加快,就像幻芜本人在谷中急奔。 溪荪见幻芜已经开始微喘,直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专注于想见之人,不要执着在位置上。” 幻芜按他所说,脑袋里专注地想着长绝的名字。 镜中景象再变,渐渐显现出山林的影子,不是荼梦谷,可看起来也十分眼熟。 是京郊那个皇家林场!在幻芜想起来的同时,镜中已经清晰地浮现出长绝的身影。 他一身麑裘站在那条干涸的河道边,整个人都融在了雪里。 幻芜的眼睛在瞬间湿润了,他没事,他很好。 他看起来似乎瘦了些,可身形看上去更为挺拔,少年的稚嫩感已经完全褪去了。 长绝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肩头已经覆上了落雪,连睫毛上都挂着细小的雪渣。他垂着眼,一直看着河道中那块凸起的石板。 就是在那里,幻芜陪长绝过了第一个生辰,他的十六岁生辰。 而今天,他已经十九岁了,第一次没有幻芜在身边。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这里,于是他也就来到了这里。 阿芜,你过得好吗? 黑沉沉的夜幕中忽然绽开无数烟花,在那一瞬间几乎照亮了夜空。城中的人们又一次欢聚在一起,庆祝又一个除夕之夜。 长绝抬眼,看着远处一片热闹之景,瞳仁中点缀了花火的倒影。 平凡人家拥有的世俗喧嚣,在此刻显得格外可贵。长绝孤身一人,都无人为他拂去肩头落雪。可长绝却看着那一瞬而逝的烟花,微微弯起的唇角。 生辰快乐,阿绝。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仍旧在陪你度过。 幻芜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腮帮,忍住了眼中的灼热。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显露出自己软弱的样子。 “好了。”溪荪轻点她的额头,镜中景象瞬间消隐,蓝光散去,石块又恢复了平常那般普通的模样。 “你也看到想见的人了,此镜不可看太久,耗损心神。”溪荪加了一句解释。 幻芜点点头,她知道溪荪这是为她好,只这么一会儿,她也感觉到疲乏了。 “你先在这歇一会儿吧。”溪荪说道。 幻芜向他道谢,她现在又有些同意书中所言额少司命是个亲切的神仙了。 “笃笃笃。”院门在这时却被敲响了。 溪荪去开门,幻芜在后院,只隐约听到一句:“不借。” 想必是来借镜的,可溪荪竟然直接就这么拒绝了。幻芜有些好奇,歪头看了一眼,刚巧看到溪荪合上院门,门缝之间隐约可见丁香色的轻纱飘过,看样子是一位仙子啊。 这人,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幻芜摇摇头,走上前向溪荪致谢:“多谢少司命,谨幻多有打扰了。” 溪荪板着一张脸,看上去比之前更不好相处,他摆了摆手,没说话就直接回屋了。 这人怎么瞬间就不开心了。幻芜不解,却不好多问,打开院门就要出去。可门一开,幻芜又愣住了。 这天界,还真是一个总是会让人瞬间就愣住的神奇地界。 之前上门的仙子竟然还未离去,她转过身,见到幻芜,也愣了一下。 “这位是?”仙子温言软语,一双妙目看向幻芜。 幻芜只觉得身上被那流转的眼波看出了一声鸡皮疙瘩,她回过神,回道:“在下谨幻。” 幻芜现在越来越习惯她的仙界的这个“新名字”,也不会再磕巴了。 “哦,我听说了,你就是那个刚刚升仙的谨幻仙子啊,司药仙君在人间收的草妖徒儿。” 这天界成天也不见什么人,这消息还挺流通的啊。幻芜觉得这话说得无礼,只浅浅颔首。 那仙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浅笑道:“在下凤族心素。” 凤族?那不就是长绝的同族了,在天界原来还是有凤族的仙人的呀。 幻芜原本不想搭理她,可一听她是凤族,心里还是生出几分莫名的亲切感。 她微微一笑;“原来是心素仙子。” 心素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紧闭的司命府,问道:“谨幻仙子这是刚从司命府出来吧,不知仙子前来是所为何事?” “是为借瑶光镜而来。” “你借到了?” 心素神情并无异样,可幻芜还是觉得她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她点头道:“是的。” “是吗……那就好。”心素的表情可是一点也看不出“好”的样子,她笑得有些勉强,再次打量了幻芜好几眼。 “谨幻仙子果然特别,这么快就得了少司命大人的青眼一下就借到了宝镜,不像我,这么久了也只是吃闭门羹。” 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呢……幻芜被心素那哀怨的眼神看得一颤,莫不是这溪荪跟心素之间有什么事,然后这仙子把自己当情敌了吧? 怪不得这心素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敌意看她。 幻芜无奈,真是人在河边走……不是,人刚来此地,锅从天上来啊。 她可不插手这俩人的闲事,忙开启装傻充愣模式,直打哈哈:“是吗……哎呀,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心素仙子,你继续继续……” 幻芜边说边退,瞬间就跑没影了。心素在原地,一双手都把衣袖揉皱了。 幻芜当然不知道那么多,她回到荟明的院子,心中重担卸下去不少。 最担心的人也见到了,知道他平安无事,幻芜至少可以安心的待在天界了。 之后的事……她可以等。她相信长绝,也一定可以等她。 此后三天,幻芜都忍着没有再去找溪荪借镜子看,可她还是会去司命府周边游荡,装作自己对那墙中唯一可以看到凡间景致的那堆石块毫不在意。 她必须要学会适应,适应长绝不在身边的生活。 闲来无事,她便躺在院中的草田里,想象自己还是一棵草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压抑思念。 天上三天,人间三年,长绝此时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幻芜照例游荡到司命府前,大大地叹了口气。 “啪”一声,院门被打开,溪荪冷着一张脸站在门里:“这都第几天了,要看你就直说,别成天在我门口晃悠行不行,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别人?幻芜四下看了看,哪有什么别人啊? “咳咳,那什么……”幻芜讪笑道。 “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进来进来!” 幻芜再次来到司命府,不知怎么的,心情竟有些紧张。 溪荪可不管她是不是局促,手指就往她的脑门上戳,动作之迅速,恨不得她赶快看了赶紧走人。 幻芜:……我有这么烦人么? 幻芜无奈,只得抬头看镜,心中默念长绝的名字。 可无论幻芜怎么想,镜中毫无波澜,始终沉寂。 幻芜:“怎么没有啊,镜子坏了?” “你坏了镜子都不会坏。”溪荪没好气地瞥她一眼,“瑶光只能窥见人间事、凡尘人,看不到的话,那人不是入了幽冥地府,就是……” 溪荪这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整个仙界响起阵阵仙乐,不仅如此,各式各样的鸟雀高飞鸣叫起来,集体往天门处飞去。 幻芜抬头看着天空,呐呐不能语。 “就是修炼成仙,来到天界了。” ------------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五行金身 ? 天界难得热闹,刚刚升了上来一个仙子,如今天门仙光涌动,看起来又要多一位得道成仙的仙家了。 可这次的动静却不一般,仙云仙乐不止,还有百鸟飞舞盘旋,莫不是诞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这下可惊起了不少仙人出来凑热闹,向来清净的天门人头攒动,众仙无一不是想看看新升仙的何等人物。 幻芜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溪荪推了一把:“发生了愣啊,还不去看看?” 她这才如梦初醒,冲出司命府,追着群鸟赶向天门。 幻芜不止为何,心中竟有些胆怯——若不是他该如何? 脚下一了踉跄,就与人撞到了一起。 “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我们仙子?”这一声好不尖锐,一听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幻芜心不在焉,告了声罪就想走,却被人拉住了:“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谨幻仙子。” 心素理了理鬓发,一身银红飞仙裙衬得她娇艳无比,她走上前来,轻语道:“我家小婢妙蝉刚来仙界,不认得仙子,真是无礼了。” 幻芜不愿和她浪费时间:“是我不小心,不怪她。” “仙子这话说的。”心素嘴上道歉,可她的仙婢始终拉着幻芜的胳膊,她却恍若未见。 心素看着幻芜,见她面有不耐,越发迟缓地说道:“仙子这么着急,是要往何处去啊?” “我要去天门。”幻芜用力一扯,将自己的胳膊从别人手里解放了。幻芜一贯都是无所谓的状态,可谁真要惹到她,也是碰了颗硬钉子的,绝对讨不了好。 那小婢见她硬气,也不敢再拉拉扯扯了。 心素瞥了妙蝉一眼,那小婢似乎更怕她,抖抖索索地退到了后头。 她瞬间又换上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我还以为仙子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呢,莫非……来人是仙子的旧识?” “我也不是很清楚,希望吧。”幻芜此时一颗心都飞到远处去了,仙乐缥缈,那些飞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幻芜刚要走,就被心素一把拉住了:“仙子每天都往司命府上去,莫不就是去看下界的旧人呢?该不会就是这升仙之人吧?看这般景致,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莫不是仙子弄错了?” 幻芜不想再跟她拉扯,使劲抽出手:“是不是弄错,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心素没想到她这般急躁,差点被甩了个趔趄,她“哎呦”一声,就倒在了妙蝉身上。 妙蝉见状,直接朝幻芜喊了起来:“谨幻仙子怎么这般粗鲁?人间的仙灵就这般无礼吗?” 小小仙婢,一嗓子还挺敞亮,不少出来凑热闹的仙家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 幻芜无奈道:“是我无心之过,如今我还有急事,改天一定登门道歉。” 她说完就想走,可妙蝉一边扶着心素,一边继续扯嗓子:“不许走!伤了人就想跑不成?” 幻芜涨红了一张脸,她现在真想一脚踹开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可这是在仙界啊,不是自己想干嘛就能干嘛的地方。 “阿芜。”这两个字就像一汪清泉,一下就浇灭了幻芜心头的邪火。 幻芜愣了一瞬,才转过头,看向那个喊她名字的人。 幻芜呆呆地看着来人,只见他向自己走来,脚步也有些晃悠。头发被劈得焦黑,脸也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好些洞,整个人就像从煤堆里刨出来一样,可那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幻芜笑了,不用看清长相,她也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心心念念的长绝。 他来找她了,都不用她赶到天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 幻芜想笑,可眼眶莫名其妙的就红了:“阿绝……” 她只等了四天,可长绝却用了四年,他修满了五行,扛过了天劫,来到了她的面前。 “别动。”幻芜突然说。 长绝听见这一声,犹豫了一下,不敢再上前了。 幻芜笑了,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像着长绝的方向大步奔去。天界七彩的祥云在眼前纷飞散开,幻芜只觉得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将她送到了长绝跟前。 幻芜毫不犹豫,紧紧地抱住了他,她再也不想松手了。 “阿芜,让你久等了。”长绝任她抱着,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久。”幻芜抹了一把脸,看着长绝,“天界一天,人间一年,现在你可比我大了呢。” “是啊,四年了,对我而言,可是好久好久了……” 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连周围赶来看热闹的仙人都愣住了,这天界可好几百年不曾出过这么八卦……这么激动人心的景象了。 一时间百鸟齐齐飞舞,将两人团团围住,这样的情状,让不少仙人都沉吟起来,无一不是在猜测长绝的身份。 连心素也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天帝传召。” 这一声无疑又是个惊雷,连一贯波澜不惊的仙人都开始窃窃私语了:“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刚升仙就得陛下传召了?” “谁知道呢?不过这个阵势,看来又是个上仙啊?” “哪有上仙是从人界飞升的,再厉害也得从飞天真人做起吧……” 幻芜可听不见这些声音,她只觉得天帝真不给面子,这么快就要把人叫走。 “天帝召见,不得不去了。”长绝摸摸她的顶发,幻芜瞬间就被顺毛了。 “嗯,小心应对,我就在外头等你。” 仙使很快就来引路,长绝只好顶着一头乱发,带着一脸焦黑大摇大摆地去面见天帝。 幻芜看着长绝的背影踏进白玉门,忽然觉得,一本正经的天帝陛下见到长绝这个模样,应该还能保持严肃端正吧? 前来围观的仙家热闹也看过了,纷纷离去,就只剩下幻芜和心素还留在原地。 幻芜一直盯着紧闭的大门,心素就在她身后,一直紧盯着幻芜。 妙蝉低声朝她说道:“仙子,咱们回去吧……” 心素只瞥了她一眼,妙蝉便不敢说话了。她是心素从凤族带来的仙婢,算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心素在族中一直是大小姐的模样,做什么都十分优雅得体,只有她们这些服侍在侧的小婢知道,自己小姐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心素是凤族大小姐,如今又修得水、木、土三行灵力,早早就被天界封为仙子,比起同族女孩,无论能力相貌都胜了一大截,风光一时无限。 越是这般,心素越是心高气傲,容不得半点胜过自己的女子,同族被她打压,如今连天界的仙子她也越发看不上了。 妙蝉看了前头的幻芜一眼,她不太明白,自己小姐为什么对她有这般明显的敌意。她轻轻摇头,自家小姐的心思,又岂是自己能猜想的,只希望回去以后,小姐不要太过生气,不然受罪的还是她们这些仆婢。 玉门在此时打开了,长绝走了出来,看见幻芜,立马露出一个微笑。 “阿绝,”幻芜快步走上前,“没事吧?” “没事,陛下说我身份特殊,暂时还未想到给我封什么官。” 幻芜噎了一下:“官?你这说法,还真是通俗啊。”她一想到天帝听见这定义会露出的表情,又忍不住想笑。 “只要能见你就好,别的我也不在乎。我跟陛下说了,我就是你身边一个护卫,自然要跟着你,陛下倒也好说话,让我暂时住进司药仙府去。” 幻芜:……天帝怎么比自己还抠?连个府邸都不给啊? 长绝刮了下幻芜的鼻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给我府邸我也不愿意,我要跟你住一起才行。” 幻芜老脸一红:“什么住一起,是住一个院子。好了好了,走吧,回去梳洗梳洗。” 她揽着长绝回头,才发现心素还在,她愣了一下,也不好视而不见,只得上前说:“仙子,刚刚是我太急躁,多有得罪了,还望见谅。” 心素这才回过神似的,冲她得体一笑:“无妨,是妙蝉太过大惊小怪了。” 她见两人要走,又说:“谨幻,怎么不给介绍一下,这位仙友是?” 幻芜听心素叫得颇为亲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长绝礼貌性地一礼:“在下长绝,谨幻仙子的护卫。” “护卫?”心素惊讶道:“谨幻,你都不言语一声,你这护卫看来来头不小呢。” 幻芜看了长绝一眼,见他似乎不想多言,也不好出言反驳他的话,只好点点头。 “恕我直言,我在一旁看着,长绝仙友,莫不是凤族?” “真是。”长绝颔首,始终保持礼貌*流。 “那真是好了,我凤族在天界又壮大了一些。”心素莞尔一笑,“实不相瞒,我也是凤族,你我即为同族,日后还要互相照应才是。” 其实一开始幻芜知道心素是凤族,也是存了差不多的心思,即便当时长绝还未成仙,但若能跟她好好相处,以后说不定也能跟长绝有个照应。 可这话现在一听,幻芜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垂着头,努力不去看长绝的表情。 长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还是一贯的淡然:“既然为例仙班,还是应该谨慎守礼才是,我看天帝陛下十分公正,你我虽为同族,却也不必太过关照。” 这话明显就是拒绝之意,可话又说得让人无从反驳。为什么要联合壮大呢?难道是认为天帝不公,有失偏颇不成? 心素被这么直白地拒绝好意,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阿芜,我身上被雷劈得好疼啊,咱们快回去吧。” 幻芜连忙扶住“娇弱”的长绝:“嗯,咱们这就回。”这嘴咧得,都快到耳朵根了。 ------------ 涅槃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正义之名 ?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长绝的身份的身份就传遍了天界——五行加身的凤族,除了失踪的隐颐之外,天上地下唯一可以称为凤凰的存在。 顺利度过了天劫,已然位列仙班,长绝虽然还未被赐封号,却已然被当做以一位上仙对待了。 天帝自是知晓长绝的生身父母是谁的,至于其他的仙人自然一概不知,可不知是从何处传开的,竟有不少仙家都在说长绝的生父就是隐颐,而生母就是洛昭。 这下众人算是知道他为何能修满五行了,毕竟有如此强悍的父母,能安然渡过天劫也是再正常不过。 虽然只是传闻,但有鼻子有眼的,不少仙人对长绝更是恭敬了。 甚至有人说,天帝会封长绝为一方之帝,镇守四方一位。 不过幻芜和长绝待在司药府中,对外界越传越凶的传言毫不知情。那些一个两个或好奇或别有居心的人上门来,也被幻芜以各种理由打法了。 只有遥清仙子登门,幻芜将人请了进来。 遥清一见到长绝,一句话都还没说,眼泪就流了下来。 幻芜惊道:“仙子,你这是……” 遥清拿帕子点了点眼角:“无事,我就是没想到真的能见到故人之子,有些感怀罢了。” “仙子识得家父家母?”长绝问道。 “你父亲倒是不熟,你母亲却是熟稔的,当年她可是仙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呢,与她的光芒四射相比,其他仙子都显得黯淡了。”遥清笑道,“当然也包括我,可她人很好,总是那般……像太阳一样,能吸引人去靠近。” 遥清想到过去,她看着院中花草,好像洛昭就站在那儿似的。 “没想到她的孩子,能成长得这般好。”遥清转过头,看着长绝,笑得颇为欣慰。 长绝也冲她笑了一下,遥清这个样子,倒是能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开始卸下心防,真心与遥清亲近起来。 “仙子既然和家母熟识,不知仙子可知家父家母之间的事?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何家父当年会放走东极之地的魔物?此时困扰我许久了,若仙子知道,还望为长绝解惑。” 遥清露出些许惆怅的表情,她点点头:“当年的事,我倒还知道一些。” 彼时洛昭作为天界第一战神,比起温柔如水的其他仙子,她更像火焰中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活泼却不招摇,开朗却也不失细腻,即便生得一张无比美艳的面容,可战甲一披,却翩翩若神,比起那些惯常附庸风雅的仙君,更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大概也因这个缘故,洛昭在天界除了能得到男仙的爱慕,也能得到不少女仙的欢心。 清冷的天界因为有了洛昭的存在,也能多一丝鲜活与暖意。 可她到底是个女子,总会有普通女仙都有的那种小心思,可这么多形形*的仙君,竟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 遥清与她交好,也猜不出她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久而久之,大家便只当她无心于儿女情长。 可谁都没想到,一次例行巡视,能让一个远离天界的人走进了洛昭的心里。 作为战神,洛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四地巡视,为了守护各方和平,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这一年她去了东极,这也是她第一次。说来也奇怪,以前她每次打算前去东极的时候,都会因为各种突发情况,阻挡了她的出行计划,以至于上任这么多年,她到了此时才能去东极。 东极就是为了镇守魔物而存在,此地荒凉无比,白日极热,夜间极寒,天生的裂谷之势造就了一个极佳的封闭之阵,天神只需在谷口加上封印,就能将魔物牢固地封印其中。 洛昭本想绕着谷口勘察一圈,可没想到这一望无垠的地势竟也暗藏危机,她一个不慎,就掉进了一个坑洞中。 更令她想不到的事,这个坑洞中,竟然还有其他人。 那人就是隐颐。隐颐终年待在东极,从未见过其他人来此,即便是修得五行凤身之前,他也只为了壮大凤族而一心修炼,根本没见过什么外人。 洛昭的到来,就像是阴暗坑洞中忽然落下的一束光明。 隐颐看似冷酷,可说起话来又显得笨拙,他的存在激起了洛昭的好奇心,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瞎聊,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个大个头的凤凰,其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心态,每次说不过洛昭了,就只会垂着头生闷气。 洛昭打开了隐颐冷寂生活中的一扇窗,可对于洛昭而言,隐颐就是她明亮生命里一处可以安歇的角落。 他们二人,就这样彼此试探着又彼此吸引着的度过了一段时光。直到洛昭必须回天庭述职,她才离开东极。 离开以后,洛昭才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隐颐了。 此后,洛昭总是寻各种理由前来东极,即便没有理由,她也会偷偷跑来东极看望隐颐。她是战神,对于她的行踪,也没人会多加干涉,即便有人知道,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天帝知道了这件事。 隐颐是火神毕方之后。上古之时,毕方作为天地间唯一掌管火的神祗,因为怜悯人间无火,除了阳光之外不能用其他方式取得光明,长期处于一片黑暗湿冷当中,擅自盗取了天帝的火种给凡人,因此受到天帝责罚。 此后黄帝大战蚩尤,毕方以火攻助黄帝取胜,被圣神烛照封为上神,此后四千六百年再未出现。有传言是毕方受封后为了避嫌而隐世,也有人说是天帝忌惮他,将他软禁了。 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毕方竟然有后人。想必是受封上神之后,隐颐是因为爱上凤族女子,和心爱之人隐遁于天地间了。 所以隐颐除了高贵的凤凰血统,还天生就具备火神毕方的火系灵力,所以他能以极快的速度修满五行。他的存在,就足够让天地心生忌惮了。 四象俱灭,四灵就是天地间最高贵的神物,可万年来也没有什么灵力强大的四灵出现,即便是天赋上佳的四灵,也难逃天劫一关。 可偏偏隐颐活了下来,还是天地最忌惮的毕方之后。 天帝最终以镇守东极之命,将隐颐遣到东极去了,只要魔物一日未灭,隐颐便只能待在东极。 说是镇守魔物,实际上是为了关押隐颐。 魔物被封印那么久了,长年和平安乐的天界谁还忌惮他们,可隐颐的存在,却是天界一个最不稳定的因素。 不愿平静的生活被打乱的众仙也默许了这般变相的关押,人人只是说隐颐灵力如此高深,镇守魔物这一重责非他莫属。 这是一场正义名义下的为所欲为,好似只要所有人都保持缄默,就不需要承担一切良心上的谴责。 这场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的和平假象,却被洛昭打破了。事实上,真正打破这安乐局面的人就是天帝自己。 在他得知洛昭时常与隐颐私会之后,他感到一种惧怕与愤怒并行的滋味。 即便他们二人什么都没有做,可在天帝看来,这就是隐颐挣脱束缚的一场阴谋,也是洛昭对自己的背叛。 洛昭是天地战神,只要是私情,都难免影响心神,甚至影响一名战将在战场上的抉择。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心头刺隐颐? 他二人联合起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从而危及到天界安危,也将危及到天帝自己。 天帝严厉斥责了洛昭,并严厉禁止她见隐颐。 这番训斥责罚,让洛昭心寒了,在知晓隐颐的身世之时她还心存侥幸,认为这一切不过是有心人的恶意揣测罢了,毕竟连隐颐自己,都并未对自己的遭遇生出什么怨怼之情来。 可天帝那张气急败坏又隐含惊惧的面孔,包括众仙一个个或埋怨或闪躲的眼神,让洛昭第一次在面对天帝时生出一种可怕又压抑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施加在天帝身上的更为深重,甚至已经让他难以喘息。 本质上,他们的这种惧怕愤怒还是来自于自身的不义行径,无论是天帝还是诸仙,都害怕有一天天道的因果惩罚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洛昭终于明白了,无论是毕方还是隐颐,他们自身的强大就是不安定因素,他们的善良和正直就是受罚的根源。 天帝和那些知情的仙人之所以会对她和隐颐的相处表现出如此剧烈的反对,是因为他们和善从容伪装都被无情的撕破了,他们彼此面对面地看清了自己和对方心中的那些龌龊私心,也看见了这个浮光耀目的天界中最阴暗的一角,是他们用正义和大局装点起来的卑劣。 然而这种卑劣,却让真正受难于其中的人连挣扎反对的机会都不给,包括此时的洛昭,也毫无任何申诉争辩的机会,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洛昭。 隐颐没有一点错,可就因为与他相爱,甚至只是与他接触,就被冠以“罪孽”的标签视之,仿佛隐颐早就成了东极的妖魔,而自己也与妖魔同化。 洛昭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这个光辉的天界,厌恶自己一直效忠的玉辇上的那个人。 她曾以为天界是如此美好,而主宰这一切美好的,也是一个至高无上只得自己付出所有去守护的圣主。 可笑至极。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界集市 ? 那也是她第一次违抗天帝的命令,违抗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 说到底,洛昭厌恶的就是天帝所代表的这种天命所归的权利,它可以让拥有它的人随意践踏他人的尊严、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希望。 而这些尊严、自由和希望,就是隐颐从未有过的,她想为他争取。 她反抗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天帝,天帝直接将她软禁了。 除了知晓她和隐颐有接触的荟明和遥清知道真正原因,其他仙家还只当洛昭在巡视东极时出了纰漏受到责罚。 看起来还是一片祥和的局面,大家见也无什么大事发生,最终也就各自逍遥去了,只要不发生生死攸关的大事,哪位仙友受罚还是受赏,其实都不关他们什么事。 可在一片平静的背后,早已暗潮涌动。 魔族至尊被封印,所有魔族只能生存在凄苦荒凉之地,本就恼恨天界众仙又不甘受困的魔族从未有一刻不想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踩在脚下,即便不能成功,自损八百若能伤敌一千,对早就憋屈万分的魔族而言也足够雪耻了。 战神踪迹全无,甚至再不出巡,让魔族嗅到了一丝可乘之机。 仙魔大战,再一次爆发。 魔族的嗜血的战斗力让逍遥惯了的仙人望尘莫及,几番交战都只顾得上保全自己。 仙界不战已久,许久未见血光,这一次不仅众仙胆战心惊,连魔族都十分意外,他们原来只想让仙族受受苦,可没想到那些被圣光笼罩的光明中心,竟然是如此脆弱。 在重压之下,天帝放出了洛昭,并许诺洛昭,只要退敌守卫仙界和平,就允许她和隐颐在一起。 洛昭阴霾的天空又重新见到了希望的光芒照进。 她竭尽全力,几乎所向披靡,但凡魔族之人见到她,不战便已胆寒。 而远在东极的隐颐,却在自己的镇守之地遇到了另一个敌人。 东极的封印经过万年,早就有了破漏,只是魔尊狡猾,未到关键时刻,竟然也耐得住待在地底,一直没有暴露出封印的缺损。 魔尊既然是魔族至尊,即便被封印住所有法力,对只要魔族有所动静,他还是能知道。他等了数万年,终于盼到了了可以逃出生天的时机。 魔尊放出一缕灵识,向因长时间等不到洛昭而焦急万分的隐颐透露了洛昭先是被天帝关押,后又在难敌魔族入侵时被迫加入战局的事。 “天帝卑鄙,在得知神女与你有私时毫不留情就将她关押了,可在需要她作为战神卖命的时候,却又以你为饵,让她甘愿赴死。一代天地战神,竟然被那所谓天帝如此轻视刁难,还要受他欺瞒。她当真以为天帝会允许你们在一起呢,殊不知天帝要的就是她毫无保留地去拼命,即便她真的能御敌而未死,可受伤确实难免。天帝又怎么还会让她活着,一旦战争结束,天帝想无声无息地要她的命,还不是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可怜战神,却以为自己终将拥抱最美的结局,却不知这正是一场让天帝期待的飞蛾扑火,你们成全的,终究还是天帝卑劣的私心。” 隐颐动摇了,自己长久以来所受到的不公其实他都从未真正在意过,可洛昭的安危,他不能不在意。 洛昭是他一生挚爱,也是他向往的光明,他不能让洛昭死在阴诡的算计之中。 就在此刻,魔尊又给带来一个消息——洛昭重伤。 他再也不能安然等待了,他离开了东极,孤身前往焦灼的仙魔战局之中。 魔尊给他的消息也是半真半假,洛昭的确受伤,却并不重,魔尊只是在隐颐迈出脚步的那一刻使劲推了他一把而已。 洛昭虽然惊讶于隐颐的突然出现,可能在生死大战中见到心爱之人,倒也是开心的。有了隐颐的加入,战局中的魔族受到重创。 可没有他镇守的东极,封印已然破开大半。一切都是魔族声东击西之局,发动大战也好,让隐颐离开也好,都是在洛昭见到隐颐那一刻开始,就被看出端倪的魔尊想到,而设下的脱身之局。 洛昭的到来,是他的契机,逃脱的契机。魔族众人在战场上的牺牲,只是为了迷惑仙界,让魔尊能够毫无阻碍的重获自由之身。 “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魔尊没能逃脱,最终洛昭以自身神力,再次补全了东极的封印,而隐颐因私离东极镇守不力获罪,在关入惩乂阁后私自逃脱,而后再无踪迹。所有人都以为他逃了,却没想到他到人界去找寻洛昭的魂魄,还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遥清说完,抬眼看着长绝,脸上的表情不是喜多一些,还是悲多一些。 长绝面无表情,可紧握的拳头却出卖了他的心绪。 原来他的爹娘,竟有这样的遭遇……如果不是天帝,断不该是这种结局。 “阿绝。”幻芜握住他的手,打断了长绝眉间浮现出的阴寒之气。 长绝松开手,看着幻芜,露出一丝苦笑:“我没事,我只是有些感慨,这真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局,只是局中人的恐惧担心,或出于爱或出于私心,都足够蒙住他们的理智了。” “是啊。”遥清也叹道:“爱恨都让人疯狂,恨让人失智,爱让人盲目。即便如此,还总是有人前仆后继地迎向这些情感,饶是天帝也难以逃脱。” 两人将遥清送走,司药府又恢复了一片祥和地氛围。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种安静祥和,都不过是假象而已。 “都过去了,阿绝。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可好在希望还在,我们要向前看。” 幻芜握住长绝的手,冲他绽开一笑:“你的父亲和母亲,也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们一定能等到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长绝没有会所话,只是紧紧地回握住幻芜的手。 再过两天,荟明就可以被释放了。对于司药府来说,这算得上是一件喜事。 幻芜决定带长绝出去散散心,顺便置办点东西。 幻芜也是最近才知道,天界也是有所谓的集市的。 人间的集市贩卖日用商品,妖界也有集市,可以买到一些增进修为灵力的法器或者武器。 仙界是不允许贩卖这些“大补丸”之类可以不通过修炼得到法力的物品的,也不允许公开售卖法器武器,当然你私下“赠予”之类的,就没人管得着了。 所以在天界集市上能看到的东西,竟然和人间的差不多,一应都是吃喝玩乐的“日常”用品。 若说神仙有法力,想要什么没有啊,可偏偏神仙没有的,正是人间的那种“烟火气”。神仙不需要饮食,可即便不会感受到饥渴,但那份口腹之欲却是难抵的。 同理,还有玩乐享受的欲望。因此天界集市买的,都是用仙法做出来,堪比人间“实物”的日用商品。 时时刻刻要控制住自己欲望的仙人,每月能有一次安心解放天性的时刻,就是在每月一次的集市上,像自己曾经感受过的,或者曾经作为的凡人一样生活。 幻芜来这么些天,可是真心实意的感受到天界的“清苦”和无聊。可以这样毫无顾虑地走在集市中的感觉,以前随时可以拥有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下突然没有了,就让人倍感怀念。 幻芜两指捻起一颗看起来鲜翠欲滴,摸起来也非常真实的青枣,“嗷”一口吞到肚子里,那清甜的味道一瞬而过,很快就在口腔里化作一口仙气。 “不好不好,你要是你做出一口咬下去,还有鲜甜的汁液流出来,牙齿也有那种清脆咀嚼感的青枣来才是厉害,你这是次货,我可不买账。” 守着身前一筐青枣的小仙瞪大了眼,刚想说什么,却瞥见一旁冷眼看着他的长绝,咽了口唾沫后说道:“是是,仙子说的是,是我做的不够好。” 幻芜拍拍手,拉过长绝:“唉,阿姐,你发现没有,这些小仙看见你不是脸红,就是打颤的,你说你是真的长得太好看,还是他们害怕你这只大凤凰啊?” 长绝摇摇头,表示莫名,难道他看起来真这么可怕,他明明只是随便看了那小仙一眼啊。 小仙:……我才是什么都没说,就快被你那眼神冻死了好不好!? “其实也没有多不好。”这娇俏轻柔的声音幻芜一听知道是谁的。 心素也捻起一颗青枣,却并不吃,只是看了看就放了回去。她一边接过轻蝉地上的罗帕擦了擦嫩葱般的手指,一边说:“终归是升仙太久了,忘了青枣到底是什么味道了,到底比不上谨幻仙子印象深刻。” 这次心素不再是一个人,除了轻蝉,身边还跟了两个幻芜没见过的仙子,一看就是一伙的。 可心素的同伙看上去却不像她那样演技高超,看向幻芜的表情已是十足的不屑,只是再看向长绝,有瞬间变成了惊艳和娇羞。 幻芜:……要不要这么明显,难道她真的丑得那么明显吗? 不对,这不是重点,美貌被人无视也就算了,这升仙时日短这种点,有什么好讽刺的,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吗? 辞藻这么贫乏还是真的找不到可以挖苦的点了?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剖白 ? 心素还是不懂幻芜的点,与其说她小家子气啊没见过世面啊什么的,不如就直接说她相貌平平还比较能刺激她。 毕竟在这美人遍地的天界,幻芜对于容貌的自信心可以说是被打击的所剩无几了。 既然心素已经这么明显地跟她不对付,那幻芜也没什么好退让的了:“是啊,我到底是升仙时日短,年岁也轻些,不管是味觉还是嗅觉什么的灵敏度都要比仙友们好一些。不过既然是做买卖的,如果忘了,那不如卖点自己还记得的东西,省得被我这种还有感觉的顾客挑毛病。” 心素:她这是在讽刺我老? 卖枣小仙无语凝噎:不就是卖个枣吗?我招谁惹谁了? 幻芜看着心素强忍愤怒的脸,露出一个略感抱歉的微笑:“哎呀,我可不是说仙子年纪大,我只是感叹自己法力低微,不如仙子你资历高啊。” 这话说得,让人都不好反驳了。 心素咬着后槽牙,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向娇艳的笑脸看向长绝:“没想到仙君也在此,真是失礼了呢。” 幻芜默默翻了个白眼,刚刚她难道眼瞎了吗,这么大个人现在才看见? 长绝瞅了瞅幻芜生气小火苗的后脑勺,忽然觉得她这样莫名可爱。 他努力压制着上扬的嘴角,朝着心素点了点头。 可心素却觉得长绝是在对自己笑,一颗长久以来被少司命冷淡对待的女儿心顿时就冒了泡。 她上前两步,冲着长绝笑得更是柔媚,还想再靠近,就被一堵冷冰冰的肉墙挡住了。 幻芜瞪着心素,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挡在长绝前面。 心素恨不得直接将幻芜踹开才好,可理智让她止住了脚步,她略感惋惜地说道:“仙君上界有几日了吧,怎么还未获得封赐,我们凤族可都为仙君抱不平呢。” 长绝礼貌地答道:“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心素没有说话,站在她身后的仙子忽然开口道;“即便职位有待考量,可仙府总该赐下来了吧,老是住在司药府上也不是个事儿啊。要不仙君搬出来,住进我们凤族的府邸吧,想必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必了,住在司药府就是我自己向陛下请示的。我是阿芜的护卫,自然是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凤族我也不熟,就不必劳烦诸位了。”长绝回答得十分有礼,可幻芜还是听出了他的抵触。 是对这些心思各异的人有抵触,还是对那从未融入过的凤族有抵触?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长绝一直孤身在外,从未被族人接纳保护过。可待他升仙了,在可以成为凤族的助力时便有族人前来相认,怎么看都有些不厚道,就像是一颗棋子,有用的时候就被人捡起来,没用的时候无人理会。 若不是长绝五行修满成仙,只怕这些人都不会高看他一眼吧? 这么想着,幻芜也有些生气,她看了长绝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来他的心思,可长绝只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过头来冲她一笑,反倒宽慰起她来。 不用说出口,长绝也能明白她的心思。 “可仙君已是凤族上仙,这般身份还做个……仙子的护卫,着实不妥吧,族中长老们也不会同意的。”心素身后的仙子又说道,语气也有些不满。 长绝听得这话,只冷冷地扫过心素她们三人,语气也有些冷漠:“我说过了,诸位口中的凤族,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族群,我幼时便活在人间,之后只生活在荼梦谷,从未在凤族待过一日,诸位所顾虑的,对我而言都不值一提。还有,我的决定,不需要谁同意。” 长绝是凤凰身,又已具备五行,是凤族最高等级的存在了,一旦冷硬决绝起来,自身散发的威慑力不容小觑。只需一个眼神,就让包括心素在内的几人都心生恐惧,那位开口表示不满的仙子更是,只垂着头不敢再答话了。 心素的脸也有些白,她未想过长绝话说得这么直接,在瞬间带给她的压迫这么重,她忽然觉得之前设想过的方法都没了用处,长绝此人难以收服,可她必须收服长绝,为了凤族,也为了自己。 她又看了看身后那位仙子,看似有些恼怒,转过头来又不安地看着长绝,一双妙目中饱含歉意,看上去竟有泪光点点。 心素对于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那泪还在眼眶里,脸上却又柔弱的笑了一下:“仙君勿怪,都是小妹不懂事,我们不太了解情况,可也只是出于一片担忧的心罢了。若仙君不喜,只当我们说胡话便是。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一句,仙君住在司药府上还是欠妥,谨幻仙子是司药的徒儿,自然是不必说。可仙君一个男子,此时与谨幻住一个屋檐下,孤男寡女的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于仙子而言也是不好的。” 她说完,还同情地看了幻芜一眼,似乎幻芜此时已深陷洗不清的泥潭里似的。 长绝看着幻芜沉吟不语,他只是一个劲的想跟幻芜在一起而已,却未想到这会为幻芜带来困扰。 “阿芜,这话也不是不对,要不我……” 心素心中一喜,看样子是有希望的,只要把这两人分开,她就有足够的信心让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阿绝不是别人。”长绝话未说完,就被幻芜打断了,她盯着心素,认真地说道:“他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护卫,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就要成亲了,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没什么问题,主要是成亲时候方便,我从东屋搬到西屋就可以了。” 幻芜说完,还和颜悦色地冲心素一笑,就差说请她过来喝杯喜酒了。 在场几人一时无话,连长绝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怔在原地。 “你们,你们是……”心素身后的仙子瞪大了眼,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来回回,一脸的不可置信。 “没错,我们是一对。”幻芜一把抱住长绝的胳膊,冲她咧嘴一笑。 卖枣的小仙似乎听到了集市上传来很多“咔擦咔擦”的声音,这是什么碎了? 长绝被幻芜拽着离开集市的时候,表情还是呆呆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喂,”幻芜不高兴了,“有那么不情愿吗你?我是在帮你脱身懂不懂,如果你到了那几个仙子的地盘,就是狼入虎口!你这么笨,肯定被她们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可我看你这样子,好像还挺希望搬出去跟她们住的嘛,别说什么为我考虑,我可不需要,什么名声的我才不在乎……不过你要是觉得没了姑娘们的青眼觉得可惜了,不如我们再回去解释好了,就说是我发疯,我们俩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句,幻芜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又难过还有些委屈,虽说是碰上这个时候了,可她说的,又未必不是真心话。 她才发现,原来说出从不敢说的真心话竟然是这样轻松的感觉,还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她是真的想和长绝在一起,可他一句话也没说,难道他不愿意? 幻芜只觉得自己的鼻子开始酸了。 “不是的,阿芜。”长绝一把将幻芜抱紧了,“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在为我解围,还是说的真心话。如果只是解围,那我不就白高兴一场了?可若是真心话,那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幻芜原本埋在长绝怀中的脑袋忽然仰起,蜻蜓点水一般触到长绝的唇上。 “笨蛋,我是在为你解围啊,可解围有很多种方法,我干嘛说这么些啊,还不是因为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长绝好一会儿没说话,幻芜抬头看他一眼:“说话啊。” 长绝定定地看着幻芜,绽开一笑:“刚刚我算了算日子,不过这问题还是要问你,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幻芜一呆:“……我师父都还没出来呢!” 长绝点头:“我知道了,那就等师父出来,快了。” “喂喂,是我师父。” “没事,很快也是我的了。” “……” 幻芜和长绝还是没等到荟明被释放的那天,就被天帝召去了,和他们一起被召的,还有心素。 “听闻你们二人好事将近,真是恭喜了,待司药仙君出来,司药府又是一桩喜事呢。”天帝俊美的五容颜自七彩云霭中显现,饶是已经见过,还是让幻芜心中一颤。 长绝:“多谢陛下。” “此时叫你们前来,也是有要是相商。这事不妨让心素仙子来说一说吧。” “是,陛下。”心素朝天帝一礼,看向长绝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急切和担忧:“此次的事,就发生在禺山。我知晓得也不是很详细,只是族中有信传来,我凤族看管的南禺秘宝似被人觊觎,几次三番前来盗取秘宝,若不是长老们合理守护,只怕秘宝就被盗走了。所以我特地前来请求陛下,好派遣天兵抓得那盗宝之人。” 幻芜心中一沉,看来这任务是到了长绝头上了。 ------------ 第一百四十章 醴泉 ? “长绝,朕属意派你前去侦办此事,务必护得秘宝周全。” 长绝抱拳一礼:“是,请陛下放心。” “如此甚好,你乃凤族之尊,守护族中秘宝的重任自然非你莫属。朕也会派心素与你同去,一来帮忙,二来也助你早日熟悉凤族内的情况。” 幻芜:“陛下,我也要去。” 心素还未来得及领旨,脸上的笑意就凝固了。 “我也可以帮忙!”幻芜忙不迭地说道。 天帝看着她,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点点头:“也可,你们三人就一同去吧。” 天帝既然开口了,心素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闷声称是。 “你们二人先退下吧,长绝留下。”天帝等幻芜和心素离开了,才对长绝语重心长地说道:“长绝,朕知晓你的顾虑,可你既然生为凤族一员,如今又成了唯一拔尖的一个,很多事情无关意愿,是必须要承担的,你可明白?” 长绝始终恭敬:“明白。” “朕想你应该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在这天界……是格外敏感的。” 长绝没想到天帝如此直接,忍不住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 其实天帝的面容十分年轻,加上他长得好,在某些时刻流露出的神色,竟有些像小孩子。 就是为了显得持重一些,天帝通常都板着一张脸。 “朕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对天界的所作所为有所怨怼,你认为朕另有目的,也是无可厚非我的。朕可以告诉你,朕的诉求十分简单,就是三界和平。所以朕需要你,在天界和凤族中都得到认可,树立权威。朕知晓你不在乎这些,战神职位空缺,这个看似平静的天界,其实已是一艘破旧斑驳的航船,风平浪静时还能前行,一旦起点风浪,这艘船就会支离破碎,船上的人也只有被风浪吞噬这种宿命。” “只要你有在乎的人,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事发生。所以这件事我思虑再三,只能让你去完成。” 长绝等他说完之后,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陛下不必对我说这些,我已领命,自然会尽力完成。” “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也不管你认不认同,这都是朕的肺腑之言。”天帝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朕需要告诉你,这次觊觎凤族宝物的人,有消息说……是你的父亲隐颐。” 直到长绝走出大殿,他的耳边还一直回响着天帝的话:“之所以派你去,不仅是因为你有这种能力,而且朕也相信,你应该是最想见到他隐颐的人了,你会竭尽全力。” “阿绝,天帝说什么了?”幻芜见长绝两眼发直,有些担心。 长绝见她神色不安,却还要极力隐瞒的样子,心中一软:“没什么,就是说些宽慰的话,让我办事立功,才能在天界和凤族树立威望。” “天帝还真是个操心的命。”幻芜松了口气,开玩笑似的说道。 “是啊,天帝其实也蛮难做的。” 长绝见幻芜一直盯着自己看,问道:“怎么了吗?” 幻芜摇头:“我就是奇怪,你这算不算是在帮他说话呢?我还以为你对天帝是会有埋怨的。“ “埋怨吗?我爹娘的事都是上任天帝的事了,要埋怨也不该针对他。” “嗯,你说得对。就现在看来,天帝人还不错,或许是刚刚上任就一堆烂摊子的关系吧,他还无心计较那么多。也许人总有一天会变,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待久了难免会被高位左右,可至少他现在也只是个无奈又彷徨的掌权者而已。” “你呀,”长绝揉揉幻芜的头顶,“还考虑天帝的处境呢,也不想想自己的,我们就要去禺山了,还要和那个心素同行,你就不担忧一下自己吗?” 幻芜不以为然:“不担忧,又不是没有这样的经验,你惹得花花草草还少吗?” 长绝牵起幻芜的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可没招惹花啊,我一向都只招惹草。” 身为一棵草,幻芜非常有觉悟地红了脸。 在荟明被释放的前一天,长绝被天帝封为陵光上仙,和幻芜一起随同心素仙子一同下界前往禺山。 幻芜离开时还想得很好,他们再慢也花不了一年时间吧,也许荟明还没到家,他们就能回来了。 可她未料到的是,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司药府,再也没能回到天界。 禺山的位置十分靠近东海,虽在下界,但禺山已不属于凡人生存的地界。以禺山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自古以来都灵气充沛,是凤族的栖息地。 除了凤族,还有不少其他的鸟类生存,这些族群都以凤族为尊,即便在凤族逐渐凋零时日,凤族始终是禺山的权力象征。 “那条河便是佐水,从南禺山流出来,再往东注入海中。”心素离开天界就活泼了很多,回到家乡的她似乎很开心,少了几分矜持,多了一些自如。 幻芜看着清澈如镜的泉水,忍不住捧了一把来喝:“这水好甜啊。” “当然,咱们禺山的水源,无论是溪流还是泉水都是很甜的。”心素一脸得意,却并不让人讨厌,“禺山遍地是宝,山中还藏有无数美玉金石,除了凤族,还有很多地仙神灵隐居于此呢。” 幻芜对什么神仙之类的不感兴趣,倒是一听到那遍地的“金玉宝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美玉?金石?在哪儿?”在天界待了几天,她都快忘了自己嗜金如命的本性了。 心素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禺山的宝贝,岂是你随便可以捡的。”再转头朝向长绝,她便只剩柔情了,“长绝,咱们先去醴泉宫觐见各位长老,一起讨论一下这次的事吧。” 长绝看了眼幻芜,终是点了点头。 既然来到别人的地盘,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忘的。 长绝心底里还是没把自己当做凤族的一份子。 醴泉宫内,凤族长老正襟危坐,看样子已经在等待长绝他们等了很久了。 “父亲,这位便是陵光上仙。”心素正是凤族族长鸣珂之女,还未等她好好介绍,鸣珂便直接走上前来见礼了。 “凤族族长鸣珂见过陵光上仙。”毕竟已经有了封号,鸣珂对长绝的态度还是非常恭敬的。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我凤族真是好多年都没有出一个上仙这般的人物了。”鸣珂慈爱地看着长绝,眼中欣赏之意十足。 “不敢,族长谬赞了。”长绝亦是十分有礼,可礼节中却透着淡淡地疏离。 鸣珂似未发现一般,还是乐呵呵地向长绝介绍诸位长老,还说到了禺山之地的秀丽景色,风土人情什么的,语速之快别人连一嘴都插不进去,长绝只好礼貌地听着。 说了半天,族长似是才看到幻芜,问道:“这位仙子是?” 心素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刚要开口,便听得长绝直接说道:“她是谨幻仙子,司药仙君之徒,也是我的未婚妻子。” 这是幻芜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未婚妻子”这四个字,脑袋有些发懵,她终于是体会到那天她在集市上说出那一番豪言壮语时,长绝的感受了。 整个大殿上一时寂静,那些长老包括族长,都没料到长绝这次回来还带来一个未婚妻。 鸣珂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飞快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见对方咬着下唇一脸不甘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般长辈听说这种事,怎么着也会好好问问的,可他似乎不想多说这个话题,直接对心素说:“你们这趟来也辛苦了,可这事也是耽误不得。心素啊,你先带仙子下去休息,我和仙君好好说一说这事。” 他们要谈正事,幻芜也无法,只得先跟着心素离开了。 心素回到了自己地盘,更是趾高气扬,将幻芜随便领到一个房间就不管她了。 幻芜虽然无奈,不过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大小姐不是,肯带自己到房间,没把她随便一丢已经不错了。 人生地不熟的,长绝又不在身边,幻芜只觉得无聊得紧。 这里也算是长绝的故乡呢。这般想着,她便打算在附近走一走,观赏一番,如果可以的话,还能打探打探消息不是。 她和长绝都对这里不了解,尤其是她,对这次的任务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若能遇打探到一些小道消息也算是个助力啊。 凤族人丁稀少,不过之前一定不是现在这个状况,看这醴泉宫的规模就知道,凤族也曾经兴旺繁荣过。 从宫门到殿宇,无不雕梁画栋,让人眼花缭乱。回廊两道上都栽满奇花玉树,庭院之中更是山石屹立、清泉浮动,行走其间,脸上都会映照出隐隐的流光。 这里自然是精致豪华的,可细看下来,幻芜却觉得,这是一座完全自生自灭的宫殿。 整个醴泉宫都没什么人,那些花草无人打理,繁茂乱长,连精美的石雕都长了不少杂草。 这里绿意浓郁,生机勃勃,不过是因为没人照料没人关心而已。 所谓的生机奢靡,都是过往残留下来的假象。 ------------ 第一百四十一章 霁华 ? 夜幕降临,景致越来越荒凉,幻芜竟然觉得有些这荒芜的宫殿让人有些恐惧。 还好月色倾泻,至少不会陷入一片黑暗中。远处似乎有一个池塘,隐隐可见倒映着银光浮动。 幻芜走近,才看清是一片种满菡萏的池塘,菡萏已经结苞,池塘也被打理得不错,看来片池塘算是醴泉宫里有人照料的。 “你是谁?”幻芜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这道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幻芜转头,只见池塘边的阴翳里还站着一个人。令她心惊的是,这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头白发了。 他十分清瘦,两颊都凹陷了,不过还是看得出他十分俊美,看上去和心素有些相像。 “我叫幻芜,是天界之人,前来禺山是因为……” “因为宝物被盗的事?”那人直接接过了幻芜的话头。 “嗯。”幻芜看着那人的脸,越看越觉得怪异。 他的神色十分懒怠的样子,即便此时他看着幻芜,幻芜也觉得他的目光空虚恍惚,仿佛他的肉体虽在此处,可魂魄已经远离了。 “我叫霁华。”他展开一个笑容,仿佛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迷路了?”霁华歪了一下脑袋,肩上的发滑落到身后,像披在肩头的月光坠落入泥。 幻芜有些不好意思:“这里挺大,可是连个问路的人都遇不到。” “是啊,都没什么人了。”霁华看着一池菡萏,神色又恍惚起来,片刻后他才转头,对幻芜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幻芜求之不得,连忙道谢。 醴泉宫里种了不少古树,尤其是御园中,高大的树木几乎遮住了仅有的月光。 地上落叶堆叠,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幻芜看不清脚下,只得紧跟在霁华身后。 霁华似有所察觉,脚步也愈发地慢,但他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健。或许是对这里太熟了,在暗夜之中也能毫无阻碍的前行。 未几,幻芜便看到了正殿,那里灯火依旧通明。 霁华对幻芜说:“不知道你被安排住在了哪里,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正殿有仆役,可以让他们为你引路。” “谢谢你,那你……” “我就住菡萏池旁边的小院里。”霁华似乎总是能猜到她要说什么,幻芜还没说完霁华就能回答她。 看着霁华的身影隐入黑暗,幻芜才转身离开。 阿绝总不会还被族长留着呢吧?幻芜心里想着,便折转了步伐,打算先去正殿瞧一眼。 正殿里没有人,守门的侍卫看到幻芜都有些惊讶,幻芜说要找长绝,侍卫更是面有难色的样子,都没说长绝去了哪里。 幻芜有些奇怪,难不成长绝被已经被拉去做什么机密大事了? 可走到偏殿,幻芜便隐隐听到那里传来了谈笑的声音。 鸣珂的声音传来:“仙君啊,你看小女心素也是容貌双全,又德蒙圣恩早早封了仙子,也算是咱凤族中顶号的女子了,我看与仙君你才是郎才女貌啊,你说是也不是?心素与司药仙君的徒儿比起来,也不差什么吧?” 鸣珂说这话的时候,心素竟然也在一旁,低眉顺目的模样,饶是门外的幻芜也感觉得到她满是女儿家羞怯又欣喜。 原来他们是躲起来相亲了,想必连那些守门的侍卫都清楚,所以见了我才那般支支吾吾的样子,可幻芜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反倒被瞒在鼓里。 幻芜愣愣地站在门外,他看着宴席上的三人,只觉得自己才是个局外人。她想等产长绝开口说话,可又害怕她说出来什么她根本不想听到的话。 在族长面前,长绝也开不了口说人家女儿不好吧?何况鸣珂说得也不是不对,心素确实不差啊。 可此时此刻,哪怕是些许的犹豫或者模棱两可的回答,也一定会让幻芜伤心难受。 这么看着,他们两个好像也蛮配的,长绝这样是不是能更好的回归凤族呢?可是……她自己要怎么办? 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让她退让,已入剜心般痛苦。 委屈不甘涌上心头,让她想直接逃离这里。 幻芜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只想逃避的心态,对自己的不满甚至盖过了对他们的气恼,幻芜索性直接推开大门,冲着殿内几人直接说:“要比就直接比,被这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偷偷摸摸让人去比,也委屈了我们大小姐吧?” 长绝心绪烦乱,竟然没发现幻芜才此处,她这一出现,让长绝直接白了一张脸:“阿芜……” “别叫我的名字!我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就是给你找媳妇来了,这么大老远兴师动众的,你可不要枉费了人家一番好意才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做你的乘龙快婿去吧!” 幻芜气血上涌,愣是吼了一通还不觉得纾解,狠狠地将门摔上跑了出去。 人在生气的时候就是容易说一些言不由衷又伤人伤几的话来,可话已出口收回也来不及了。 幻芜抱着脑袋,像个失心疯似的就往暗夜里冲,她不认识路,下意识地就顺着来的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幻芜直接一脑袋撞上了一个黑影,她哎呦一声就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怎么又回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霁华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看着幻芜。 幻芜一听是个人,还是个认识的,捂着鼻子蹲在原地就不想起来了。 委屈、气恼,夹杂着很多难以言明的情绪,幻芜只觉得自己心绪格外烦乱。 “怎么了?伤到了?”霁华听她不回话,踌躇了一下上前一步,直接站在幻芜跟前,看着脚下的地面说道。 幻芜摇着头,她想着干脆把一肚子的话都告诉眼前这人,却又想着他也是凤族中人,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开口。 “说话啊,你不说话我可看不见。”霁华冲着幻芜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是在摸索什么。 “你……”幻芜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一抬头直接对上他格外漆黑却看不出焦距的双眼,心里一惊,“看不见我?” 霁华听见她的声音,摸索着触到了她的肩膀,自己才蹲下来,“直视”着幻芜的脸:“是啊,我的眼睛只是个装饰而已,我看不见。” 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竟是……唉,怪不得霁华总是给她一种迷离的感觉,幻芜长叹一声,正感慨之际,忽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 “阿芜,阿芜……” 是长绝找来了,他终归是会找来的。 幻芜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或许带着点窃喜和安心吧,无论自己怎么闹腾,长绝也绝不会抛下自己的。 她扶着霁华的胳膊一起站起来,才发现长绝的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迤逦的身影。 心素也跟着出来了,说她认识路,好帮忙找人,可没想到却见到了自己在凤族最不想见到的人:“堂兄?” 霁华听得自家堂妹这颤巍巍的一喊,原本温和的笑容在刹那间带了一丝寒意:“好久不见啊,堂妹,啊不,我该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才对。” 心素看着霁华那双眸子,虽明知他是看不见自己的,可还是忍不住往长绝背后一缩:“堂兄说笑了。” 霁华幽幽地冲着心素的方向:“我可不觉得我在说笑。” 幻芜再大条也觉得这两人气氛不对了,看来着亲戚关系十分的有问题啊。 既然霁华是心素的堂兄,那也算凤族的王子之类的了,怎么一个人住在那么偏僻清冷的地方呢? 一见到心素,温水一般的霁华竟这么咄咄逼人,看来这两人之间的问题还不小。 可这终究是人家的家事,幻芜不好插嘴。 “阿芜,对不起。”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长绝这才出声,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幻芜扶着霁华的手,眼神有些落寞。 “刚才我只是一直在想怎么拒绝族长,我没有一点顺从的意思。我从来不想当什么乘龙快婿,你知道的,我对这个所谓的凤族压根没有什么感情,对不起,阿芜,你别生气……要生气也可以,你打我好了,不要到处乱跑,遇到危险怎么办?那我们的婚礼就不能马上举行了呀,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 长绝冲着幻芜说个不停,来来回回地絮叨了很多,话说得直白,连幻芜都羞赧起来。 可他这个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幻芜赶紧打断了他旁若无人的表白:“知道了知道了,原谅你了还不行嘛。” 长绝忧心忡忡的脸瞬间恢复了血色,他朝幻芜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芜,不要嫌弃我,也不要把我推开了……我都快吓死了。” “我哪有嫌弃你……”幻芜看着长绝劫后余生般的脸,还带着些类似撒娇的表情,一句话就说不全了。 这俩人完全无视旁边的人,更看不见心素扎站在原地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看样子是被气狠了。 倒是霁华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好久没听见这么可爱的道歉了呢。” 长绝:“……”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禺山 ? “在下长绝,不知公子是?” 霁华还未开口,就听得心素说道:“他是我大伯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霁华。” 霁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她,似乎对自己这个堂妹突然跳出来介绍自己颇感惊讶。 “谨幻仙子还真是魅力十足呢,想当初在天界就跟一贯不苟言笑的少司命溪荪打得火热,如今到了凤族的地界,才这么一会儿就认识我堂兄了,我堂兄可是超脱世外的性子,再加上……身有眼疾,即便如此也能待仙子如此亲切,还真是难得了。” 什么叫“魅力十足”,什么叫“打得火热”?幻芜这听了一耳朵的“赞美”,一时竟然有些发愣。 “心素!”霁华朝她厉声道:“我与幻芜才认识而已,你不必说得这般难听,我现在可真是要感激自己看不见了,省得再看见这副恶人的嘴脸。” “你!” “够了,心素仙子,幻芜是我的未婚妻,她有什么我自然比你了解,我们只是暂且合作的关系,希望你以后还是管住自己的嘴比较好,若再让我听见你口出污言秽语指摘阿芜,别怪我再不留情面。”长绝冷冷地盯着心素,这话也说得算是冷硬至极了。 只怕在心素耳中,长绝的话比起自己堂兄的,更有杀伤力。 幻芜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连最后一丝愤怒都因长绝的话而消散了。 “凤族的事我已和族长商议过了,咱们这就去南禺山吧,早点把事情解决了,也好早点离开。”长绝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幻芜也正有此意。 “那我们……这就走?” “等等,二位要去南禺山,可否允在下同行?” 幻芜倒是对心素这个眼盲的堂哥挺有好感的,便问道:“你想和我们一起去?” “正是,南禺山是我族禁地,除非有族长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当然,仙君已领受天帝之命自然是可以进入的,而我前往南禺山,也只是为了寻找医治眼疾的草药,也许还可以帮上仙君一点小忙,希望仙君应允带我同去。”霁华冲长绝抱拳一礼,话说得也十分诚恳。 幻芜也看着长绝,等待着他的决定:“好吧,只当是霁华凶为我等引路了。” 霁华见长绝准允,一贯淡然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心素见三人走远,竟然真的不再理会自己了,自尊和骄傲让她很想转身就走,可她在原地只是犹豫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又跟上了他们三个。 她可是天帝亲命调查此事的仙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参与就回去了吧?即便是长绝也没有权利敢她走。 这样一想,心素心定了定,加快步伐跟上三人。 从禺山再向东走五百八十里,就是南禺山,之前幻芜他们看到的佐水,便是从山中流出的。 水流从小溪逐渐加宽成为一坨大河,最终归流入海。 此地的水流看起来格外清冽,连水底的石块也清晰可见。在晨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与水底的地金玉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若是在正午,一定让人睁不开眼。 幻芜此时可是睁大了眼,好像靠眼睛瞪着那些水中金光闪闪的东西就能自己飞上来砸到自己怀里。 “阿绝,那那那真的是金子诶!”要不是长绝拽着,估计幻芜都能直接扎进水里去。 “小家子气。”心素在一旁对幻芜这种举动表示鄙夷。 幻芜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也算是事实。再者说了,爱财者才能聚财嘛,要是能把这些金子都搬到荼梦谷去,青猗他们可是好几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呢。 “阿芜……”长绝无奈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这些是属于禺山的,我就是控制不住心动啊。”幻芜颤巍巍地捂住心口,表示心痛。 长绝噘嘴:“比见了我还心动吗?” 幻芜:……这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做给谁看呐?! 南禺山遍地是宝,连水源也十分甘甜,一直就是凤凰出生、栖息的地方。凡是凤族到了此地,都会有一种熟悉的归属感,即便是长绝也不免的心神舒畅。 南禺山和禺山的其他地方不同,其他鸟族不得擅入。就连凤族中人除非族长本人或者得到族长应允,也不得擅自入内,一旦被发现便会受到族中重责。 “那偷偷地进来不被发现不就好了?”幻芜对此怀有疑虑。 霁华虽然眼盲,可行动也与常人无异,他自己说是靠耳朵去听来分辨方位和活物。 他走在幻芜身侧,向她解释道:“即便有自信不被发现,我们也不敢来。” “为什么?”幻芜环顾四周,南禺山就是个普通山林的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可怕的啊。 “从小耳濡目染的吧,擅自进入禁地的,就没一个出来过。即便是犯错受罚,也好过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吧?所以长辈们都说,那些擅入的族人,都葬身在山中了。而山中遍地的金玉,都是凤凰残留的尸骨。” 幻芜:“……不会吧?” 尸骨都是金玉?幻芜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这三只“凤凰”,只觉得他们几人此时都“金光闪闪”啊。 还好霁华不知道她此时的真正想法,不然飞得吐血不可。 长绝无奈地摸摸她的头顶:“财迷,我可不是金玉做的。” “咳咳,莫非这里是有什么守护神兽之类的?”幻芜赶忙转移话题。 “我也不知道。”霁华仰头朝向天空,即便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幻芜还是觉得他在看什么东西似的。 幻芜转过头来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心素,问道:“心素,你知道这南禺山的秘密吗?” 心素没想到幻芜会问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也没来过这里,小时候长辈们都三令五申不可来此,我只知道前头山腹中就是秘宝所在之地,事实上就连秘宝是什么,族中之人都不知晓。” “这么保密啊?霁华,你也不知道么?” “长辈虽未说,可我小时候好奇,曾翻阅过相关的书籍,只记载凤族生生世世都要守护一棵神树,传闻神树曾是太阳休息的地方,神树上会结果实,不同颜色的果实会产生不同的功效。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神树?果实?”幻芜沉吟道;“上古留存的神树倒是多,神奇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树需要整个凤族当做秘密去守护呢?” 长绝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山峰,这么高的山顶,却不见云雾缭绕。 “等到山中,一切都能见分晓。” “那里有个门诶!”心素也是第一次到这里,看到巍峨的山门不免有些激动。 此门就在山脚,与周围的山石一般无二,只是两扇石门各画了一半人形,此人形手脚细长,十分高大,两扇门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似乎正在蹒跚前行的人。 “是个人形?”霁华看不见,只能听幻芜描述。 别说霁华感到奇怪,所有人都觉得怪异:“是个人形,没有五官,脑袋也是黑乎乎的一个圆。可这是你们凤族的地界,怎么不画只凤凰之类的鸟,反而画个人在这里?” 没人能回答幻芜这个问题,心素仰着头:“你们不觉得这个人画得很诡异吗?手那么长,腿也细细的,感觉很不好。” 幻芜也感觉到一丝压迫感,站在山脚从下往山看,只能看到石门,所以石门上的这个人几乎占据了大半座山,好像一个巨人就站在她身前俯视着自己。 “秘宝就在门后了。”霁华是唯一看不见这图形的人,好似也成了此时唯一能提醒大家的人了,“走吧。” 长绝点头,将幻芜护在身后,伸出双手覆在石门上,石门应声打开。 整个山都在发出微微的颤抖,石门向左右两边推开两人宽的缝隙,众人第一时间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外面是白天,可山腹内一点光线也没有,好似只要几人往前踏一步,就能被那片灼热的黑暗吞噬。 幻芜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眼前的黑暗带来的不是阴冷,而是灼热。 她本来就是最不耐热的,不曾修行火系灵力的心素也忍不住呼出口气。 “还好吗?”长绝看着幻芜问道。 “还行,受不了我会告诉你的。”幻芜点点头,握紧了长绝的手。 几人不再耽搁,举步踏入山中,身后山门的缝隙是唯一能透出光亮的地方,越往里走就越发看不清了。 长绝在指尖化出一盏火灯照路,而霁华不受影响,自顾自往前走。 “南禺山看着不大,可纵向却很长,可能要走很久。”霁华侧过头对几人说。 长绝只顾着幻芜:“抓紧我的手,别走丢了。” 几人走了很久,那灼热感却半分未解。 “兴许着山中有地火,所以会如此灼热。” 心素却不以为然:“若有地火,怎如此黑暗?” “急什么?兴许离地火口还远呢。”霁华对心素仍旧不假辞色,一贯没什么感情。 “那是什么?”幻芜借着长绝手上的火光,指着不远处一个黑影问道。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火海 ? 她这一声,吓得几人都不敢妄动了。 一片黑暗中,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霁华侧着耳朵听了听:“没有什么声音啊,好像是棵树。” 长绝也没感觉到什么活物的气息,他率先朝前走了几步,才回头对他们说:“真是棵树。” 心素惊讶道:“这里怎么会有棵树?难道这就是那什么神树?” 几人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棵树与众不同。 此树无花无叶,树干通红,布满了斑驳的裂痕,就像一道道鞭笞出的伤痕。 幻芜:“估计是生长在此地的异树吧,凤族神树的话应该有果实不是吗?” 长绝朝前看了看:“前头还有几棵同样的树。” 就在几人茫然之时,霁华伸手摸了摸树干,指腹触到树皮上,有些微的刺痛感。 “咦?”霁华感到指尖覆上一点黏腻感,是温热的液体。 心素瞥了一眼,这一瞥又惊到了:“呀!这树流血了!” 幻芜和长绝这才看见霁华指尖果然有鲜红的液体,再凑近一看,树皮的裂缝中确实在一点点渗出这红色汁液,将裂纹都浸红了,所以整棵树干看上去都是红的。 “这不是血,是树汁,这树干就是被这种树汁染红的。”幻芜说道。 “红的……”霁华若有所思,他凑近闻了闻指尖的汁液,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哎,你就不怕有毒啊?”幻芜想拦都没拦住。 霁华忽然笑道:“没事的,这树确实是上古遗存的一种神树,叫白?,你们说它无叶无果,而且树身通红,一摸还摸能到鲜血般的树汁,我就想起我曾看过一本书上有记载。这树汁闻起来是甜的,舔食后可以果腹,还有药用功效,涂到伤口上就能止血。” “这么神奇啊。”幻芜也伸手摸了一点树汁尝尝,果然鲜甜可口。 长绝沉吟了片刻,看着前头那分布交错的白?树,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如果可以果腹抵挡饥饿的话,会不会就是这山腹中的生物用来食用的?” 他这一句,让众人都在这片燥热的环境中生出一股寒意。 幻芜犹疑地问道:“这是上古的树种,现在外界都不再有了,这山腹中也不像是天然的生长环境,也许就是古早之时就被人种植在此处了,为的就是让山腹中的生命不会饿死。” “上古就种下了,那这里面的东西也该是上古留存下来的,一直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心素觉得四周冒出的热气也压不住身上的一阵阵寒意:“这种地方谁会来盗宝贝啊?要不我们出去吧?” 霁华不以为然:“这是因为凶险,说明其中的宝物特别珍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是我凤族守护之物,自然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你若害怕自然可以先出去。” 心素被他一激,忙说道:“谁说我害怕了?我身负天帝委托之命,当然不能退缩。” 几人继续向前,拐过一个弯后,忽觉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明亮了。 幻芜:“怎么开始变亮了?” 霁华也说道:“是不是火?我感觉到热气更重了。” 经霁华提醒,几人才发现,山中的灼热感确实变强了,好像有好几个燃烧的火堆就围着自己摆了一圈似的。 “可是没看不见火光,如果有这么巨大的火源的话,应该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长绝担忧地看了幻芜一眼,“还好吗?要不要我用水灵给你降降温?” “不用了,我还好。”幻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看了情况同样不太好的心素,心素两颊微红,她一直在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 可即便是这样,心素也没有用自身的水系灵力给自己降温。 “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还是保存实力比较好,不要浪费了体力。”幻芜对长绝说。 “别强撑,不行了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我很惜命的。” 心素已经无力再说话,至于霁华看起来还不错,幻芜这才发现,她都不清楚霁华修习的是哪种属性的灵力。 “霁华,你是修行什么灵力的?” 霁华朝她的方向转头:“我并未修习五行灵力,我修习的是风。“ “风?你可以召唤风吗?”幻芜有些好奇。 “以前身体还行的时候可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了。”霁华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努力给幻芜一个微笑,却不知这样的表情在幻芜看来却格外苦涩。 看来霁华眼盲也不是天生的啊……也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也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况且这么问人家的旧事,幻芜也很难开口。 四人继续走了一会儿,幻芜只感觉额上的汗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滚落,滴到地上的瞬间就干了。 不行了,幻芜越走脚越沉,若不是长绝扶着她,她只觉得自己都没气力再走下去了。 “啊……”心素跟在他们身后,此刻也已经摔坐在地上,手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又迅速收了回来,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被烫到了。 “我走不动了,这地面都是烫的。”心素努力维持着端庄,可脸上的汗还是沾湿了头发。 霁华冲她说道:“实在不行,就御起灵力吧,不然就出去。” 这话也是好意,可每每霁华跟心素说话,却总能让人听出几分鄙夷来。 心素已顾不得这些,她就快坚持不住了,当下便催动水系灵力游走全身。 她的身上很快便蒸腾起一片雾气,湿润缓解了干涸燥热的状况,让她的脸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长绝扶着幻芜的手一直在给她输灵力降温,可终究是太小了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次长绝不再问幻芜,直接为幻芜结了一个水系灵力,将她笼罩在里面。 “没事的,隔一段时间我加持一下就好,不耗费力气。你需要休息一下,不然你支撑不了太久了。” 幻芜隔着一层水幕看着长绝,水的加持的确让她好受很多,长绝说得对,她不能再硬撑下去了。 “这水幕蒸发得太快了,这样吧,阿绝你直接给我送水,比做这样的结界要好一些吧?” 长绝听罢,看着迅速蒸腾的水雾,只得将水幕收起,直接牵起幻芜的手将最大的水灵传到她体内。 “都给你,我不怕火。” 水灵像一条小溪游走周身,幻芜凝起自身寒气,将水灵凝成一颗冰晶储存,这样可以减少长绝的消耗。 这方法看起来不错,就在他们高兴的同时,一道道人形黑影感受到水灵的涌动,接连不断地从巢中蹿出。 “地火口就在前头。”霁华对热力的感知非常准确,只靠山腹内的热流就已经判断出中心方位。 “走吧,如果有什么秘宝神树,估计就在地火口了。”长绝牵起幻芜,四人继续前行。 山腹中除了种着白?,还有很多人工开凿的痕迹,走了这么久几人才的发现,这山根本就是被掏空了。 不少山石裸露在外,遍布裂痕,看起来是被烧裂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将岩石都给烧裂?也许还有更多的石头,都早已被烧成了灰烬。 “那是不是地火口?”幻芜指着远处地面上冒出的火光。 四人往前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一个巨大的地底裂缝,他们虽然身在山腹中,面对深陷的裂谷,几人的方位就是站在悬崖边缘。 往裂谷中看去,橙红色的火光一簇簇向上冒,那颜色太过亮,看上去都像是金色的。 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是肉眼可见的一片火海。火海之中的岩石也被烧成炭火一样的红色,石块在承受不住热力后开裂,不时发出爆裂的声音。 崖底的火光将四人的脸都照成了妖异的红色。 “这里根本没有地底火浆,这根本就是一个火场,可这些山石是被什么烧的,怎么可能一直在这里燃烧呢?”幻芜看着这片触目惊喜的火光,自语似的喃喃出声。 “看来这裂谷是燃烧形成的,这山体根本就是燃料。”长绝叹道。 幻芜疑惑:“什么东西会要石头做燃料,用木头什么都不是更好吗?” 长绝转头,幽暗的眸子里也是一片火光,看上去就像一片火海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或许,他们原本就不希望那样容易烧的东西扩大这一片火海呢?” 心素催动灵力降温,这会子已经好受了很多,脑袋也不再是一片混沌,她很快明白了长绝的意思:“你是说,有什么东西,自己把自己关在这里,他们根本就扩大火势?”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吗?”一直没说话的霁华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那种‘咔咔’的声音?” 霁华没有焦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一贯从容温和的脸在火光中有些狰狞。 除了霁华,就剩长绝的耳力还不错,他静心听了一会儿,忽然这声抱着幻芜从原地跃起。 于此同时,一团火焰刚好落地,砸在幻芜原本站立的地方。 “那里有人!”心素高喊道。 只有霁华看不见,剩下的几人全部看见了,一个四肢细长的高大身影从地底火焰中蹿出,像地狱道里浴火的恶鬼。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厌火兽 ? 那怪物虽然是人的形态,可他们通身焦黑,瘦骨如柴,看上去就像被烧焦的尸体一样。 “这是什么鬼东西?”心素急忙退到一旁,可裂谷内又蹿出另一只怪兽,口吐烈火向她攻来。 霁华只能通过声音辨别怪兽的攻击范围,他一直保持警惕准备随时躲避,可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怪兽似乎并不攻击他。 怪兽的攻击方向似乎集中在幻芜和心素的方向。都是入侵者,她们俩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霁华思索片刻,忽然大声喊道:“快收起水灵!” 心素虽不明白为何要怎么做,但还是听话地收回抵御热力的水系灵力,一股烫人的热量瞬间裹袭而来。 她捂住心口后退几步,又碰上滚烫的石壁,衣服都差点没烫出洞来。 没了水灵,她在这地方简直就不堪一击,虽然怪物已经停止对她的攻击了,但过不了多久,她就能热死在这里。 长绝见状,冲幻芜说:“别推出水灵,我可以抵挡它们。” 话音未落,怪兽口中接连不断地喷出火球,长绝单手揽着幻芜,一边躲一边挥刀抵挡。 它们像是极怕水、冰之类的东西,心素身上没了水汽,两只怪物便一起攻击起身上充满冰寒水汽的幻芜来,看样子是想直接把水汽的载体烧死。 长绝只能紧贴着幻芜,不敢离开她半步。 不能这样一直挨打,幻芜将体内凝结了长绝水灵的冰晶推到掌中一小半,远远地扔到另一头。 这块小小的冰晶一掷出,两只怪兽就像见了天敌似的慌忙避开,然后调转身子,对着那块冰晶猛烈地喷出火焰,周遭的石块很快就被烧红了。 暂时得了空闲,幻芜长吁了口气。 “没事吧?”长绝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只是一小块冰晶而已。”幻芜冲他得意地眨了眨眼。 那边的心素就没这么好受了,可她看着那两只怪物如此猛烈的攻击,又不敢再次御起水灵。 她都不敢靠在石壁上,只一个人弯腰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们和之前山门上刻画的形象一样吗?”霁华冲幻芜问道。 “差不多……不对,应该就是,这地方关着的东西,或者说躲避着外界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的怪物了。”幻芜答道。 霁华一直关注着那怪物的动静,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怪物应该叫厌火兽。以前在禺山以东,更加靠海的位置,有一个厌火国,国人叫厌火人。他们不知因何缘故,被天帝降下责罚,一直要吞食火焰来抵御体内寒气。可他们又极端厌火,所以吃下火又会吐出来,一直吃一直吐,可不吃体内的寒气又会让他们直接冻成石头,所以要一直忍受这种折磨。久而久之,他们的身体里也会直接溢出火来,将居住地烧成一片灰烬,想换地方也会遭到驱赶,所以他们就一直躲在山中,至少石头烧得慢一些。” 这也太残忍了。长绝皱起眉头:“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等惩罚?” 幻芜说道:“厌火……我之前好像看到过,说他们其实是水族一种,他们长相怪异丑陋,浑身皮肤青绿,布满鱼鳞,外族十分惧怕厌恶他们。为了不被歧视,他们擅自盗取了海龙一族的宝物,类似于一种冰晶,可以增进修为,变成海龙族那样美貌俊秀的人形。冰晶被盗,海龙族告上天庭,于是天帝降下罪责,将冰晶直接种到厌火族体内。无论修为高低,冰晶都会一直涨大,如果不吞噬火焰抵御冰晶膨胀,他们就会直接爆裂而死,死后变成一块石头。吞噬火焰让他们原有的样貌都改变了,变成干尸的人形状态,由晏火人变成厌火兽。最讽刺的是,这些不吞噬火焰而死的厌火兽,死后身上都会出现三个字‘我是人’。” 听完幻芜的话,几人面面相觑,他们看着那两只厌火兽还在不停地吐火烧那块早就没有了的冰晶,一时无言。 究竟是多么痛苦,多么惧怕这小小的冰晶,才会如此偏执绝望呢?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霁华也于心不忍:“无论是多大的罪,已经受了这么久的责罚也该够了吧?” 长绝面无表情,语气有些讽刺:“天家最是公道,可比起公道来,最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还是无情无殇。” “那什么神树宝贝呢?难道咱们凤族所谓要守护的东西,就是这帮怪物?”心素问道。 幻芜摇头:“不知道,也许其实就是为了看押他们,不让他们出来到处放火而已吧。” “不对,”霁华突然说道:“厌火人是自愿躲到山腹中的,为的就是不让家园变成一片焦土,根本不需要看守。禺山本就多神树仙草,或许当年他们躲起来的时候也带走了这些宝贝,凤族要守护的而应该他们藏起来的这些东西。” 长绝:“厌火人不让别人得到这些宝物,所以将东西带走了。凤族得不到它们,所以干脆守护起来,让其他外族人也休想得到它们。” 这么一会儿时间,两只厌火兽停止了攻击,它们转头看了幻芜的方向几眼,忽然朝着身后的裂谷跃下。 心素:“它们怎么不攻击我们了?” “它们不能一直吐火,也许是下去吞火了。”幻芜看着三人:“或者是去呼喊其他同伴了。” 现在虽然只有两只出现,但谁也不知道地底到底藏了多少厌火兽。经过这么长久的痛苦折磨,又有多少活了下来?它们会不会改变了想法,对着世间充满怨恨呢? 谁也不知道。 心素说道:“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秘宝么?宝物在哪里?盗窃者又在哪里?咱们来了这么久什么也买看到,我想我们不如先出去吧。” 幻芜看着心素的脸像被水洗锅一样,汗水不停往下流,递到地面直接化成一股白烟了。 确实很热,她给出这么一点冰晶,身体感受到的热力就上升了很多。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山中有什么了,不如先出去吧。”幻芜也说道。 霁华摇头:“他们只要攻击你俩,不会攻击我的,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在这里在待一会儿。” “你想待就待吧,我可受不了了!”心素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不耐地说道,转身就走了。 三人看着她的身影很快隐入黑暗,犹豫起来。 “阿芜,你也出去吧。既然霁华想待,我不妨也留下来查看一番,毕竟那所谓的神树仙草究竟在何处,最好还是亲眼瞧见比较好。”长绝说道。 幻芜拉着他的手:“可是……” 霁华笑道:“别这么担心了,我对禺山周遭的植物都熟悉一些,闻也闻得出来,何况我本来就是来找可以复明的药草的,就这么出去实在不甘。幻芜放心不下你,你们都出去吧。” 长绝还在犹豫,就听到一声颇为耳熟的笑音从心素刚刚离去的方向传来。 “既然碰到了,就别走了吧。” 这声音幻芜更熟悉:“既明?” “好久不见啊,我的小阿芜。” 既明一身月白色,从黑暗中缓缓步出,犹如月下神祗。 他单手掐着心素的脖子,像拎着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将心素又拎了回来。 心素脸都涨红了,可她一点反抗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只惊惧地瞪着既明。 好久未见既明这般神魔不侵的样子,幻芜由心底生出一种惧意,可她还是壮着胆子说道:“是许久不见,可这一见却又要面对你这副杀神似的样子,好不如不见的好。” “差点忘了,我的小阿芜不喜欢我杀人。”既明淡然一笑,伸手一挥,就将心素扔了到出去。 心素直接摔在地上,一边艰难地咳着,一边迅速从灼人的地面爬起来。她似乎很怕既明,忙不迭地躲远了。 “这样行了吧。”既明拍拍手。 长绝冲既明说道:“你怎么再此?” “来看看故人啊。”既明无所谓地说道。 长绝冷笑一声:“你猜我信么?” “真是无趣,开个玩笑也不行啊,这么生气作甚?我来这你们能不知道吗?我当然是来盗宝的啊。”既明伸手理了理身前的头发,丝毫不见一点狼狈姿态。 “原来你就是盗宝者。”霁华听了许久,原来他们一直找的人和幻芜他们很是熟识的样子。 既明看了霁华一眼,并不理他,只迅速收回了目光,再次看着幻芜和长绝:“说了你们也不信,这宝贝盗不盗只是个顺手的事,我来这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来看看故人。” 长绝挡在幻芜身前:“你看到了,可以离开了。” “哎,出去就不一样了,就是要在这炼狱一般的地方,才更好看啊。”既明这话别有深意,他忽然转头对霁华说:“那个谁,你不是要仙草么,就在那儿呢。” 既明伸手指着裂谷对岸:“我之前找过了,就在那里……放心,没等到你们,我可是一点都没碰。” ------------ 第一百四十五章 越谷 ? 霁华面色犹豫,他不是不信这人的话,想来在这灼热之地,要想藏神树也只能是在另一头了。可是他看不见,这裂谷有多宽,他有些拿不定注意。 既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小凤凰,我劝你化成真身再飞,这裂谷上方灼热无比,差不多是将人生生架在烈火上烤了,肉身可耐不住多久,别飞到一半就受不了掉下去。凤凰浴火,也不知道是不是谁都能重生。” 霁华不在乎他的揶揄,他往崖边走了几步,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其实他看不见,黑暗还是光明,火光或是月光,在他眼中都是同样的,毫无生机的黑色。 就在那里了,就在自己跟前,他的希望,他复仇的希望。 就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霁华朝半空一跃,一只展翅的白凤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幻芜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这么洁白的羽毛,连最白的雪也不及他半分。 熊熊火焰就在霁华身下跃动,像一只只恶鬼的利爪,争前恐后地想将这洁白拖入地狱。 霁华腹尾的羽毛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淡金色,火星在他周身漂浮,这一幕让幻芜看得有些呆了。 裂谷上方的火非常迅猛,与山腹中的热度不可相比。霁华身上的最外层的白羽肉眼可见的卷起,像一张被火燎过的纸,即便没有火苗,也渐渐的开始发黄、焦黑。 霁华似乎并无察觉,他只是一个劲地振翅,想要飞到对面去。 “小心!”幻芜惊呼道,裂谷中爬上来一只只黑色的影子,长着嘴朝霁华喷出火焰。 数十只厌火兽集体出动了,它们必定会付诸所有,阻止霁华到对面去。 霁华在火柱中左右躲避,可厌火兽终是太多了,它们就隐在裂谷火焰里,一边吞火一边吐出,速度极快。 长绝挥出破云,以凌厉刀锋直接横砍火球,喷薄的火势被拦腰砍断。可火球也只断了一小会儿的时间,厌火兽也不出来,只蛰伏在火中发动攻击。 长绝也犯了难,难道要跳入火焰中劈砍这些怪兽吗? 就在这一晃神犹豫之间,霁华的右翼直接被火球击中,他身子一歪,差点跌落谷中。 厌火兽的攻击让人眼花缭乱,再快的身法也抵挡不住啊。 霁华速度减慢,高度下降,下腹也被火球擦过。霁华只觉得神思也被烧得浑浊一片,浴火而死,难道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么? 白凤拍打了两下翅膀后,忽然不动了,身子迅速下坠。 将将被火焰吞噬的刹那,一只五彩凤凰急速飞过,头颈从火焰上方一抄而过,身子一矮,堪堪接住了霁华。 既明一直饶有兴味的看着,直到五彩凤凰出现,他的眼眸忽然大亮起来。 幻芜只觉得难以呼吸,空气都卡在喉间,真是凶险万分! 可危险还未过去,无数火球就在长绝的双翅间集中喷出,每一下都是刚好擦过羽翼。 幻芜扯着胸前衣襟,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长绝的身影,眼睛都刺得发痛。 长绝身形比霁华更快,有惊无险地回到崖边,因为速度过快,将背上的霁华直接甩了出去。 长绝自己也滚了一圈,地上的石块都被溅出许多。 霁华滑出一大截,白色的羽毛被烧焦了很多,有的还在冒火星子。 幻芜快速奔过去,将那些火星扑灭,一缕缕白烟带着焦糊味传来,白凤整个身子温度都很高。 长绝变成人身站起来,他的羽毛也被燎到一些,不过并无大碍。 可霁华被烧得不清,连恢复真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好吗?”幻芜转头看着长绝,见他摇摇头,才又转头查看霁华的伤势。 “这火着实厉害。”长绝也走过来,“连凤凰都能烧,堪比六味真火。” 既明的声音传来:“这是自然,千万年的岁月,这火吞了又吐出,吐了又吞进去,厌火兽的身体就成了一个育火养火的炉鼎,千锤百炼吸取人精的火焰,威力堪比雷火。” “你明知道这么危险,还让他去?!”幻芜转头瞪着既明。 既明耸耸肩,说道:“危险不危险,你阻止得了他吗?说出来不过是增加心理障碍而已。” 白凤转过头,看着那片火海,将脖颈扬起。 幻芜一看他这动作,就知道他并未退缩:“你还是决定要去吗?那些东西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凤身无法开口说话,霁华大大的眼睛看着幻芜,碧玉一般透亮的眼珠子里全是幻芜的倒影。 幻芜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担忧的脸,上面写满了隐忍的阻止。可她也看到了,霁华眼中的坚定不移。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霁华的视线忽然移开,似乎是看了一眼一直隐在一侧的心素。 他看得速度很快,除了与他对视一眼的心素,其他都只以为他是要起身。 白凤抖了抖腿,再次站起,他甩了甩头,额上白色的翎羽像白绒一样轻颤。 “等等!”幻芜拦在霁华身前:“我不是要阻止你,你蹲下来,载我一起去。” “阿芜!”长绝没想到幻芜做出这样的决定,第一反应就是惊诧不已。 “我有办法的!”幻芜看着长绝,制止了长绝的话:“相信我。” 长绝定定的看着她,心中思绪万千:“好,我相信你。我帮你们掩护。” 霁华见两人已经做了决定,他也认真的看着幻芜,似乎是在询问她确定与否。 幻芜点点头,就见霁华屈膝跪地,将身子放矮。 幻芜有经验,抓着霁华脖颈上的羽毛翻身坐了上去:“走!” 听她一声令下,霁华展开翅膀,再次朝裂谷对岸飞去。 长绝瞬时抽出破云,将第一波火球拦截。霁华借此空档,一下就飞出老远。 刀锋来临之前,火球再次接二连三地喷出。幻芜早有准备,她掌中已攥紧了一块冰晶,朝身下的厌火兽扔去。 厌火兽本能地惧怕冰寒,冰晶一来,它们就迅速散开,再顾不得喷射火球。 “原来如此。”既明看到,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长绝见幻芜的方法着实有用,先是略松了一口气,之后再次横刀而向,随时做好飞身出去救人的准备。 冰晶哪里抵得住厌火兽的火势,将将落到火舌跟前就已经化成水雾了。 厌火兽迅速围合上来,再次发动攻击。 幻芜见状,再次扔出一小块冰晶,这次厌火兽只是微微散开,完全不像第一次那样四散逃窜了。 “霁华,我们要再快一些!”幻芜心知厌火兽聚集的速度加快,反应的速度也更快,而她体内剩余的冰晶,恐怕抵不住一个来回。 霁华有了幻芜的指引,无需顾虑方向,只一个劲地朝前飞,在幻芜扔出第四块冰晶的时候,她看见了对岸的陆地。 “就在前面!”幻芜话音未落,霁华已经落地。 “你看,我就说我的方法可行吧!”暂时忘却归程还要面对的凶险,幻芜从白凤的背上跃下,兴奋地冲着霁华说道。 白光一闪,霁华恢复人身,身上虽然还有些烫,但并未受一点伤。他也很高兴,漆黑的瞳仁里也波光流动:“谢谢你。” “先别现在就谢,等咱们回去了,送我一些金玉宝贝什么的就好。”幻芜伸出手拍了拍霁华的肩膀。 霁华绽开一笑:“一定。” 两人不再耽搁,开始寻找所谓的神树。 裂谷对岸,长绝也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只要再这么回来一次就好。 还要再来这样一回啊……长绝有些后悔,他要是强势一点,就是不让幻芜去冒险就好了。 长绝摇了摇头,幻芜用这样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怎么说得出阻拦的话呢? 就像幻芜也懂自己,会让自己放手一搏一样,他也不会阻拦幻芜,去做她想去做的事。 这担忧灼心的滋味,也是爱的滋味啊。 “小阿芜倒是越来越聪明能干了呢。”既明忽然出声。 长绝转身看着他:“你没看见,每次你这么叫她的时候,她都会面露厌烦吗?” “看见了,她会微微皱一下眉头。”既明面容满面的看着长绝:“这是她在克制这种厌烦的表露,也就是说,即便她真的不喜欢我这么叫她,她也不会表现出来。所以她内心再讨厌我,也不会开口让我滚。你知道为什么吗?” 长绝目光越发阴厉,嘴唇紧抿。 既明也并不是真要长绝回答他,他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因为他怕我啊。惧怕大过厌恶,不仅是因为她见识过我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她的惧怕根源来自于你啊,小凤凰,她怕我伤害你,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你,只要是对你有益的事,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去做。” 既明的视线扫过长绝紧紧捏起的拳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残忍意味的笑容:“你还不知道呢吧?那场雷劫,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的阿芜担忧你五行未全,挨不住天劫,擅自更改天命转嫁雷劫,将天劫引到自己身上。 “根本不是你在为她受苦,而是一开始,你的劫就是她先舍身为你挡了。”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树 ? 见到长绝怔愣在远处,脸上露出一副心痛难抑的样子,既明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意。 他只觉得自己想说地变得更多了:“幻芜本来就是个挺傻的人儿,把你赶走也用了一些自损八百的法子吧?再是爱一个人,自诩无私奉献的人,也应该不解过,伤心过,甚至埋怨过她吧?” “既然都说到这了,我不妨再告诉你多一些。之前幻芜被我带去死灵之境的时候,她就看到我用禁术转嫁雷劫,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动了要帮你转嫁雷劫的念头。所以我根本不用胁迫她,她就愿意跟着我,为我做事,其实就是为了求我教她转嫁天劫的法术罢了。” 他的笑意温柔绵长,像是轮回道外注视着芸芸众生的佛陀,带着看透一切的慈悲,又饱含着苍凉与残忍。 既明走上前,长绝竟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长绝,其实你跟荟明都是一样的人,自以为善良正直,以为自己才是付出最多的,然后把自己的爱情放在最高处,好让众人感慨敬仰。你们这样的人,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明又有何不同?你们根本不懂幻芜,你们都不配得到她的爱。” “霁华,你来看!”幻芜兴奋地喊道:“这棵树上结的果子,是不是文茎?” 幻芜非常激动,这才想起来霁华根本看不到,她只得拉着他的手去摸:“你摸摸,这些果子长得很像红枣。” 霁华明显的感觉到幻芜的雀跃,比他这个一心想来这里的人要浓厚得多。 他将果子握在手中摸了摸,对幻芜点点头:“对,这种树现在再禺山已经绝迹了,没想到厌火兽这里还有留存。” “太好了!霁华,这里连治疗耳聋的文茎都有,一定也有可以治疗眼疾的草药!”幻芜拉着霁华的衣袖,看样子是真心在高兴。 霁华没想到幻芜原来是因为这个理由在高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幻芜这般真心真意地待他,可他却因为自己的执拗,让她身处险境。 “幻芜,我……” “这里好多仙草仙果啊,要是我师父看到,不知道要惊讶成什么样子……霁华,快过来,这里有棵奇怪的树!” 听幻芜喊自己,霁华只得收了话头:“什么样子的树?” “枯树无叶,缀满七彩果实。一、二、三……九,一共有九颗,也就荔枝大小,有赤、黑、白、橙、黄、青、蓝、紫、绿九色,颗颗不同。”幻芜尽量细致地描述着这棵树的样子。 幻芜一脸希冀地看着霁华:“这些果子有淡淡的光,把这里都照得亮亮的,这么漂亮的树,应该就是那颗神树了吧?” 霁华的脸上映着七彩光晕,光晕流转,竟让人看着他的脸也有些恍惚。 幻芜只见霁华点头说道:“这棵树叫九神,树上长出的果子都是宝贝,一种颜色代表了一种功效。赤色的是充血果,吃过永远不会疲倦;黑色的叫实话果,吃过它的人只能讲真话,一说谎就会死;白色叫不惑果,吃了它的人能分辨真话假话,永远不惑;橙色的叫力气果,吃过它身形矮小的人也会力大无穷;黄色的叫不忘果,吃了的人记忆力惊人,任何事情都不会忘记;青色的叫忘忧果,吃掉的人可以忘记忧愁;蓝色的是不老果,吃了的人会一直保持年轻秀美的容颜,不会随着年龄增加而老去;紫色的是摄心果,服用它的人会被迷惑,对服用之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服服帖帖;最后绿色的叫无嫉果,吃了它的人心境平和,永远不会心生嫉妒。” 幻芜看着这棵颜色迤逦的树,喃喃道:“让人力大无穷的、不知疲倦的、只能说实话、还能分辨假话、永远记得事情、忘记忧愁的、不会老去的、迷惑人的、不会嫉妒的……不是什么让人起死回生,或者法力无边的东西,可人世间,总是有人对这些听起来不是很重要的能力趋之若鹜,这棵树拥有的,其实是人生百态。” “没错。” “可是,没有能治疗眼疾的啊……” 霁华冲她抱歉一笑:“这里剩下的仙草仙果我都看过了,没有治疗眼疾的药。” 幻芜有些丧气,她不明白霁华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那……” “阿芜,你可以帮我摘下那颗黑色的果子吗?”霁华突然说。 “黑色的?”幻芜想了想,那是让人说实话的果子,“你确定?” 霁华冲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请你帮我。” 幻芜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明白他是真的想要:“好,我帮你。” 这棵树并不高大,幻芜只踮起脚就够到了,在她的手指碰到果子的一瞬间,果子上的光芒收起,几乎是自己落到幻芜的手中。 “给你。”幻芜拉过霁华的手,将果子放入他的掌心。 霁华摸索了片刻,对幻芜一礼:“谢谢你,阿芜,帮我完成心愿。” “什么意思?你就是来这找这颗果子的?” 霁华决定不再瞒她:“阿芜,我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来找什么治疗眼疾的药草的。我这眼疾,不是天生的,是被人下毒所致。” 幻芜:“下毒?该不会是……” “你想得不错,确实是心素和鸣珂这两父女。这两人都是佛口蛇心之人,鸣珂是我叔叔,我的父亲是他的亲大哥,可为了这所谓的凤族族长之位,他竟然用计害死了我父亲,还让族人都以为父亲是为了族中的秘宝死于禁地,至于我的眼睛……是我命大,那日心素亲手将下了毒的汤羹给我,可我心绪不佳,只喝了一点点,剩下的我就给了我的贴身侍卫,结果他当晚就死了,心素为了掩人耳目,还将他的尸首沉于菡萏池,让人以为他失足落池而死。” “至于我,没有丢掉一条命,只是再也看不见了。一个瞎子再也对他们产生不了任何威胁,我心生防备,他们也找不到将我合理弄死的机会。”霁华抚上自己的眼睛,笑得有些苍凉:“看不看得见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看得见的时候我不也心盲么?我一直当做亲人的人竟然都是这样心如蛇蝎之人。我看不见鸣珂这两父女的狼子野心,识人不清,最终害死了那么多人……瞎的是我的心,不是我的眼睛!” 幻芜:“你不要这样想,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他们不是被你害死的,他们都是被鸣珂和心素的贪念害死的,你不能自暴自弃。” 霁华叹了口气,将语中的戾气散去,才说道:“放心,我不会的,我只是不再执着于看不看得见这件事了,一辈子盲下去,也许就是我躲过一劫需要付出的条件吧。我还活着,就是要为亲人报仇,我不能让他们白白蒙冤而死。所以我要这颗实话果,就是要让鸣珂说出实话,告诉族人他是如何害死我的父亲的,我要让他再全族人面前向我父亲磕头忏悔!” “唉……“幻芜叹了口气,只是拍了拍霁华的胳膊,当做安慰和鼓励。 “我曾看到过这棵树的记载,也知道这上面长着这些果子,我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有。可惜我看不见颜色,即便找到了这棵树,也只能将果子全部摘走。”霁华拉着幻芜,这会子才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开心:“你不知道,这种树一棵一生只结九果,果子被摘完,树就马上枯死。这种树看起来不高大,可树根却十分广袤,它要吸取栽种之地的所有精气,树一死,这里很有可能山崩地裂。所以如果没有你,即便我摘到果子,很可能也出不去。幻芜,我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幻芜倒是不意外霁华说的话,神树仙草之类的东西,都接触不了人气,所以世间的仙品接触了越来越多人,自然也留不住了。 这里之所以还能保存这些植物,还是因为接触不到什么活气。 神树仙草都不同于人间的树木花草,跟人、妖、灵、仙一样是有灵气的。年岁越久远的,与土地产生的关联越是厚重。 因为树死草亡而造成地裂山崩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霁华将实话果收好,冲幻芜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只摘这一颗,只要不把它摘完就可以。” 幻芜抬头看了这包含人间执念的一棵树,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想要的,已经拥有了。” 霁华看不见,却还是低头看着幻芜的方向,一瞬后便展颜道:“那我们走吧,别让长绝担心太久。” 幻芜和霁华都有了经验,两人做好准备,开始飞得很顺利。 厌火兽也有了经验,聚合时间越发缩短。 飞到一半的时候,霁华又挨了两道火球,他咬牙忍耐将飞行高度往上提。 幻芜也没有冰晶了,手中这颗是最后一颗,她必须找准最重要的时机才能扔下去。 没有了冰晶在体内,幻芜第一次觉得热到她都快化了。她紧紧咬住嘴唇,才能让自己不晕过去。 幻芜抱着白凤的脖子,努力保证自己不在霁华的躲闪间坠落下去。 要是掉下去,她必死无疑。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浴火 ? 连汗水都被蒸发掉了,幻芜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要干涸了。 只有掌中的冰晶还在散发着一丝凉意,指缝中透着一点冰蓝色的光芒。 还有人……在等她。 她心中一定,将整个上半身都趴伏在白凤背上,一双眼睛朝下直直地盯着那片火海。 “霁华,我只有一个冰晶了,这一次丢下去,后面的路就靠你了。”幻芜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热气就灌到嗓子里,似乎把肺腑都点燃了。 霁华侧过脑袋,大大的眼睛里映出幻芜的脸。 幻芜松开手指,冰晶似一颗闪亮的流星滑出,朝厌火兽最集中的位置落下。 厌火兽们嘶吼一声,最前排的迅速后退,外围的厌火兽来不及避让,直接被同伴撞倒。 就是此时,霁华用最快的速度往另一头飞去,对岸上的光景就在眼前了。 幻芜努力抬头看过去,想第一眼看到长绝的身影。 可等她透过红光看清对岸的人,她的笑意就凝住了。 长绝和既明不知为何打了起来,两人身边都环绕着飞旋的气压,火苗被带起,像一只窜天的火龙。 既明的脸色也很严肃,幻芜从没见他那么专注的表情,对战长绝似乎也让他感到吃力。 长绝背对着崖边,幻芜看不见他的脸,可他招招凌厉,破云完全涨大,看上去比火焰更红。 眼看红刃就要从既明的头顶劈下,既明却不躲避,只是弯唇笑了一下。 幻芜看在眼里,心瞬间提了起来。一道银芒从左侧射出,幻芜张了张嘴,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瞪大了眼睛,只能看见破云坠地,长绝身形一顿,突然向后倒去。 他的身后就是熊熊火焰,火舌蹿起,瞬间点燃了长绝的衣袍。 幻芜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顿时没有了一点声响。她忽然撑起身子,直接就从霁华背后往前一扑。 这一切只是瞬间的事情,霁华尚未来得及对长绝坠落山崖做出一点反应,就感觉背上一轻。 身体的反应最快,霁华顶着火焰,将身子一压,用爪子抓住了幻芜腰带,使力往岸上一抛,幻芜就这么被他抛到了岸上。 可他的尾翼已经烧着,火焰瞬间将白色的羽毛烧成灰烬,他奋力拍打的翅膀想往上飞,可那些火焰就像一双双手再把他往下拉扯。 “霁华!”幻芜嘶喊着朝他扑去,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消失在眼前了。 幻芜只来得及看到霁华那双无比清澈透亮的眼睛望着她,后颈突觉一痛,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当它完全包裹着你,你若顺从,便会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但如果你挣扎,黑暗带来的就是无边的压力,仿佛瞬间就能把你搅碎。 幻芜觉得自己的心肺已经被搅碎了,她睁开眼,捂着胸口喘起来。 可越是急促的喘息,喉咙间的刺痛就越是明显。 这种刺痛感瞬间拉回了她的记忆,那灼热的山腹,美丽的神树,还有吞噬掉长绝和霁华的一片火海。 胸口忽然急促的疼痛起来,好像有人抓着她的心脏,想把它生生扯出来一般。 幻芜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阿绝……小心……不要!”幻芜再次挣扎着醒来,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入眼是黑色的幔帐,她侧过脸,顺着地面上一道光线往上看——那是一扇小小的窗户,从那里正照进一方青白色的月光。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简陋的陈设,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对面的那扇墙上有一扇紧闭的铁门,整间屋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的牢房。 幻芜坐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弱极了,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在那片火中烧光了。 火……幻芜甩着脑袋,不会的,长绝一定不会死!他可是凤凰啊,凤凰不是能浴火吗? 她不能被关在这里!幻芜撑着床板站起来,抬脚往铁门走去。刚迈出几步,膝头就是一软,幻芜直接往前一扑,身子扑在铁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幻芜摔得眼冒金星,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都成这样了,怎么还动静那么大呢?”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幻芜抬头,就见铁门上半部分的铁板被拉开,露出一个头大小的方行口子,既明正透过那个口子垂眼看着她。 幻芜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既明笑了一下,打开铁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才刚刚迈进屋子,就被幻芜一下撞在侧面的墙上。幻芜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襟,朝他嘶哑地吼道:“阿绝呢?!” 既明虽然被她压着,可幻芜那点力气哪能真正压住他,反倒是幻芜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纯粹是贴着既明才能站住。 既明一伸手就能将她推开,可他没有,他就这么任由幻芜将他抵在墙上,垂头看着幻芜的脸。 “你说话啊!”这句话像是从喉间撕扯出来的一样,仿佛带着一丝血腥味。说完这句,幻芜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被烟火气燎了嗓子,不像嗓子报废掉,最好还是省省力气别在大吼大叫的了。” 幻芜看着既明那张毫不在意的脸,只觉得愤恨无比,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一点也不可爱。” “阿绝呢?他人在哪里?!”幻芜不管他说什么,只疯了似的问他这个问题。她的手紧紧拽着既明的领子,因为太用了,几片指甲都断裂了。 既明脸上那种看好戏的笑容渐渐收起,目光也变得清冷起来。 要是以前的幻芜,一定会感到害怕,可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既明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就那么在意他么?那只白凤不也为了救你葬身火海了,怎么就不见你问他一句?” 葬身火海?幻芜眼前忽然再次出现了白凤被火焰吞噬的画面,再次出现了那双倒映出自己脸庞的眼睛——“不,不会的!你骗我!” 幻芜松开既明,踉跄着后退几步,直接摔坐在地上。 “骗你?你以为随便一只凤凰都能浴火重生的么?”既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此时的他,最想一个俯瞰众生的神祗。 在这个神祗眼中,只俯视着幻芜一人。 他直视着幻芜,也不知想从她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才能感到满意。 这个问题或许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放心,你最关心的人没死。他可是五行凤凰,怎么能被火烧死呢?凤凰浴火重生,才能成为真正的凤凰啊。” 既明突然大笑了起来,似乎是真的非常激动,连他的眼里迸出光亮:“之前的长绝不过是一只雏鸟而已,此时的他才是一只凤凰。” 长绝没事……幻芜一边咳着,一边问道:“他,咳咳,他在哪里?” “相信我,此时的长绝你不会想要见到。你不就是只担心他死没死吗?现在你得到答案了,就安心在此处好好休养吧。”既明没给她继续问话的机会,说完就快步离开了,铁门再次合上,整个房间只有那块方形的光亮。 幻芜紧闭着嘴唇,尽量不再大喘气,喉咙的灼痛感更重了。 她的心放下一半,还是提着一半。既明用不着骗她,他说长绝没死那就应该是真的没死,可是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阿绝受伤了? 还有霁华……他还没有回到族中为父亲报仇,却因为自己葬身火海了么? 白色的凤凰,多好看啊,可幻芜现在却只能回忆起那白羽逐渐被烧成黑色的画面,好像每一个画面都在她眼前放慢了。 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一夜无眠。 既明此后再也没有来过,幻芜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天。月光依旧明晰,可白日的照射下来的光线,竟然也和晚间的光亮差不多。 也不知自己身处什么地方,日光也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看起来惨淡稀薄。 刚开始幻芜还想爬上去透过窗户往外看看,可这间屋子除了床榻,连个垫脚的东西都没有。幻芜站在下面,冲着那扇窗看了几天,就没有再坚持下去了。 神思也变得有些迟缓,身子也很容易疲惫,幻芜索性睡了好几日。 她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处境,既然既把她抓来,就说明自己对既明还是有用的,虽然不知道他想让自己做什么,但应该不会一直关着自己才是。 可幻芜没想到的事,第二个来看自己的人,竟然是心素。 心素没有像既明那样走进来,只是隔着铁门,透过那个方孔跟自己说话。 “你是既明的人?”幻芜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子虽然还是十分沙哑,可灼痛感已经好了很多了。 心素也没跟她兜圈子,直接承认了。 幻芜:“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我为和跟既明在一起?还是不明白我此时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幻芜摇摇头:“我是不明白,你既然对长绝有好感,为什么要下手害他?”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念成魔 ? “你看见了?”心素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幻芜:“是,我看到是你射出的银针。” “你最挂心的,果然还是与长绝有关的事。”心素嗤笑了一下:“我既然是既明的人,那其中的关卡你还想不通么?” “是既明要你下的手?” “不错。” 幻芜走向铁门,透过门上小窗看着心素的脸:“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心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己呢喃着,连目光都变得有几分迷离。 她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幻芜,嘴唇弯起:“你想见长绝吗?” 幻芜跟着心素走在阴冷的密道中,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时不时有水珠会溅起,打在鞋面上然后缓缓地晕出一块水渍。 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被心素带出那间小屋了。 幻芜看着自己身前那个窈窕的背影,神思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心素出来了,她真的会带自己去见长绝吗? 虽然疑问重重,但幻芜别无选择。不管心素是出于什么心思,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恐怕除了她也没人能帮自己出来了。 幻芜往四周看了看,小路两旁还有同样的五间牢房,铁门关着,幻芜也不知道这些屋子里还有没有人。 心素带着幻芜一连过了三道关卡,她们还是没能出去。 这路径是朝上的,看来这里是一个的地牢。这个地牢虽无人看守,但每一个关卡都是一个十分复杂精巧的机关,看样子十分难解。 既明对这里的安全程度想必是极有信心的。 可心素竟然知道?幻芜不由得开始怀疑她跟既明的关系了。 没等幻芜想到方法套话,心素自己就开口了:“你知道既明是什么人么?” 幻芜沉吟片刻,才答道:“不知道。” “你知道他为何堕魔么?”心素又问。 “不知道。” “怪不得你有此一问,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看来既明也没对你有多坦白啊,我还以为……他待你如此特别,想必什么都告诉你了。” 特别?有什么好特别的?幻芜心中腹诽。 “司药仙君也没告诉你吗?还是说……司药仙君根本不知道你碰到了这号人物?”心素竟然还是自顾自地琢磨起来。 “你要是想说你就说,没必要问这么多。” 心素忽然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地看着幻芜:“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幻芜好整以暇地回视着心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声音沙哑,在阴冷黑暗的地道中竟让心素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心素转过头,直接无视她的问题,反而继续说起了既明:“他的事,在这天上地下,恐怕也没人比我知道得多了。” 幻芜这回很给她面子:“他究竟是为什么成了堕仙的?” 心素开口,幻芜很清楚地听到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明花了一千五百年从蛟成为一条角龙,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龙族中,既明不算天赋最佳的那一个,却一定是最努力的那一个。 既明一心修炼,在龙族中没什么朋友,也不太会与人交往,渐渐地他便有些远离族人,离群索居的样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既明升仙的速度甚至比有些应龙还要快。 从位列仙班的那一刻开始,他似乎在真正拥有了生命的活气。他变得自信起来,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光似的,众人好像那是才发现他也生的明眸皓齿,因为同族的缘故,他和司药荟明还有些相像。 原来那些看不起他的族人也开始主动凑上去和他打交道,无论真心假意,既明都很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尊敬与友善。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直到既明受命,前往人界收服一只为祸人间的妖物。 对于一个位列仙班的仙人,这种小事原本用不到他来做,可他出身低微,在天界也只属于边缘人物,一旦遇上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会自然轮到他的头上。 既明照常接受,可长时间过去,是不是心中有怨,别人也无从得知。 唯一能知晓的,就是既明在那次收妖行动中确实出了问题。上古妖兽本就难以驯服,在他费力斩杀了一只雄兽之后,没想到还有一只雌兽。 等两只都被斩杀,既明也受了伤。 伤手的既明体力不支,被一个猎户家的女儿捡到了。 那个猎户女养在深山中,平常除了卖货,也没跟外人打过交道,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姑娘。 从未被人真心相待过的既明像找到了一个稀世珍宝一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 天界虽不准仙人与凡人相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不是做得太过或者被人发现,很多时候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既明和那个猎户女在人间过了好一阵快活日子,既明也不能总是不回天界,可一回去至少就要花一年的时间。 他也因为总是私自下界受了不少惩罚,最后他与凡人私自相恋的事情就被天帝知晓了。 既然已经捅破了,一同责罚是免不了的。受罚就受吧,至少以后能光明正大的跟自己的爱人在一起了。 既明想得很好,可惩乂阁的责罚太重,光是清醒过来就花了很多天,等到既明回到人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 幻芜听得唏嘘不已:“真是可惜……那他怎么又……” “故事还没有结束呢。”心素继续说道:“既明又岂是那样认命的人啊,猎户女死后,他整个人看起来正常,心里其实已经疯魔了。他直接找到阴司地府,买通了差役,找到了猎户女的转世。” “你是说,他……” “没错,这事隐颐和荟明都做过了。如果只是找到转世之人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既明消沉的时间太长了,等他找到那个转世的女子,那个女子已经有了爱人。” 这回幻芜自己也叹了口气,这已经注定是一场悲剧了。 “既明为了得到呢个女子,就在女子新婚之夜,把她的丈夫杀死了。那女子悲愤欲绝,也跟着自杀了,临死之前对既明说,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他。” 幻芜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仙啊,怎能擅自杀害凡人,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心素侧眸看了幻芜一眼,继续说道:“我说过了,既明已经疯了,他还会在乎这些天谴吗?再次领了责罚以后,既明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直接就去了地府。” 幻芜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那这次呢?他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心素说了这句话之后,便陷入一阵沉默。 幻芜心里很急,却没有出声追问,因为心素的这阵沉默,竟然让她不敢再问下去了。 地道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水滴滴落地面的声音响起,像敲响了催促着人赴死的军鼓。 片刻后,心素又开口,这一回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些厌倦的笑意:“也许是那个女子的誓言发挥了作用,或者说,既明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背负了无尽诅咒的人。这一世,他的爱人,竟然投生成了一个男子。” 幻芜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唇。 “谁也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浑身是伤的他吐出一口血就晕了过去,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沉默,所有人都以为他放弃了……” “他不会放弃的。”幻芜接了一句。 “是啊,他没有放弃,他以亦师亦友的身份,陪着那个孩子长大了。可他即便接受了命运,那个男子又会接受他吗?时间一久,男子成年自然是要娶亲的,而既明在向男子表露了心迹之后,得到的只是对方惊恐又鄙夷的眼神。他再一次爆发了,他又亲手杀死了心爱的人,或者说,只是自己爱情的一个寄宿体。” 幻芜摇了摇头:“怪不得,他是被雷劫霹多了,所以他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禁术,还总是抬头看天。” “那些禁术并不是因为这个学得。之后是猎户女投胎的第三世,既明这回学到了,他杀了人之后直接取出魂魄,要求地府按照他的要求来安排转世。” 幻芜惊讶道:“这可是大罪,地府之人怎么会答应他?” “如果不是什么大罪都犯了,他又怎么会堕魔呢?那时的既明已经是癫狂的状态了,何况他还有仙籍在身,十殿阎王都惹不起,更别说那些吓傻了的小鬼了。冥界五帝还未赶来之前,地府便如他所愿安排了投胎。他们想得好,与其让他在地府大开杀戒酿出更大的祸事,不如暂且顺他的意,反正只是安排一次合理投胎,大不了之后上界告他一状,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就好,到时候受罚的又不是他们。” 幻芜也无奈:“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这擅改天命扰乱阴司秩序的罪责,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 心素嗤笑道:“是啊,反正既明也不在乎多加一条罪责,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不过是那份实现不了的执着,以及那份再也回不了头的爱情。” ------------ 第一百四十九章 魔尊 ? 这话幻芜十分认同,她点了点头:“之后呢?既然都顺他的意思投胎了,又出了什么差错?” “一切都安排的天衣无缝又如何呢?这世上最难以预料的差错不就是人心么?”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一排石梯前,石梯上方是一扇门,出了这道门就能离开这个地牢。 心素这会儿却不上前了,她站在楼梯口,想着把话说完:“猎户女到这一世成为了一个颇有慧根的女孩,出生伊始便有修仙之人上门想收她为徒,这些人当然都被既明挡掉了,既明守着她长大,小女孩也逐渐依赖既明,这一切都是个很好的开始。可只要是人,总会有死去的一天,既明不想再来一次了,他就想到像修仙之人一样,帮助女孩修仙,只要和他一样位列仙班,就不愁长长久久的相伴之日。” “修仙岂是一世能成的,除了妖灵,凡人至少三世修行才能功德圆满,既明只怕是此时开始接触各种禁术秘法了吧?”幻芜问道。 心素点点头:“况且女孩的前两世都属于枉死,到第三世已经积累了不少怨气了……总之一切都非常艰难,修仙的清苦又岂是一个娇养的女孩受得了的,她一偷懒就时常惹得既明发脾气,那姑娘也是个倔脾气,女孩有一次竟然离家出走了。也许是天意使然吧,当初那个以为依赖是爱情的小姑娘,在这次外出时遇上一个游历江湖的少年人。少男少女兴趣相投,便相约作伴而行,之后赶来找她的既明当然气坏了。” 幻芜:“他不会又下杀手了吧?” “这倒没有,他只是威胁少年,如果不离开女孩就杀了他,少年人惧怕他,自然就离开了。这两个少年人本来就只是初相识,两人之间甚至没什么男女情爱,可既明却不这么觉得,他相当然的以为女孩背叛了他。可那个小姑娘却因为这个经历,发现自己的一切都被既明掌控了,她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有自由,女孩第一次彻底生出了要逃离既明的念头。至此以后,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埋怨越来越深,既明不懂她的心思,一味沉溺在自己的执念里,急于让女孩修炼成仙,而那个姑娘也不懂既明的迫切,一心只想逃离。” 幻芜听得有些出神,这经历有几分像自己和师父、和长绝之间的关系,只是故事不同罢了,怪不得……既明看着她和长绝的表情总是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学习禁术也是会遭受反噬的,何况既明挨了这么多雷劫,终是在一次修炼中走火入魔了。女孩发现既明瘫倒在地,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就此逃离,既明怒极,盛怒之下把女孩给……” 幻芜:“别说了。” 心素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至此以后,这世间又多了一对怨侣。那姑娘倒是不跑了,只是如行尸走一般,既明自然是后悔不迭,可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了,他也不敢再实时禁锢女孩的自由了。几年之后,女孩迎来了天劫到来的那一日,既明学了禁术,决定自己帮她挡掉一半雷劫,刚开始说得好好,可雷劫过去一半的时候,既明才发现所有的雷劫都到自己身上了。” 幻芜:“是那个女孩做的手脚吧?” “没错,”心素颔首:“这个法子既明自然是教过她的,也只有她能让既明毫不设防。当既明身处雷劫中心承受着那锥心刺骨之苦时,那女孩在一旁看着他笑了。既明算尽了一切,却没算到他心爱的人自始至终都那么恨他,只是看他受苦就能露出多年未见的笑容来,从那一刻开始,既明真正的放弃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坠入了万劫不复的魔道。” 幻芜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她才问:“那个女孩呢?” 心素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问这一切跟你的情郎有什么关系,没想到你却在乎那么一个问题。那个女孩,据我所知是死了。”她没说是怎么死的,却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人总会死的,不是么?” 幻芜也没再追问,只是点头:“是,所有的生命,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心素转过身,踏上台阶,她没有回头看幻芜,只是说了句:“走吧。” 幻芜出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除了一轮孤月,一点星光都没有。 月色白茫茫的一大片洒在地上,幻芜才发现这里竟然一棵杂草都没有,寒风刮过地面,连一粒沙子都没有掀起。 这里就是一个光秃秃的类似于祭台的地方。祭台四周包围着高高的阶梯,将圆形祭台拱起,仿佛想让这个祭台以及祭台上的人凌驾与一切之上,也只有真正站在上面的人,才能感受到无限凄凉与寂寞。 “这是哪里?”幻芜问。 心素已经走下台阶,听到这个问题便侧了一下头:“这里是祭台啊,魔族祭台。” 幻芜这才知道,既明的堕魔不是表面意义上的堕魔,他是真正入了魔道的仙人,身上还挂了魔族王庭的某种职位。 “那你呢?你也是魔族之人吗?”幻芜追着心素问。 心素摇摇头:“不是。” 幻芜越发不解了:“说到底,你到底是为什么跟着既明?” 心素忽然停下来,侧过半边身子朝着幻芜,身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完整表情。 幻芜只能看到月光下心素娇美的半张脸,带着一丝凄楚的笑意:“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什么?” 就在幻芜以为心素会回答她的时候,她竟然转过身子又开始走了。 幻芜无奈,只能快步跟上她。 魔族整体环境与天界完全相反,没有任何带有生机的植物或者泉水,只有完全冰冷坚硬的土地,看上去寸草不生。 幻芜直接心素带到了魔族王宫,心素虽然没有职务,但这里的守卫一见到她就十分恭敬的样子,连跟在她身后的幻芜仿佛都也没瞧见一般,问也不问一句。 幻芜想了想就明白了,说到底心素代表的事既明,魔族中人对她的恭敬,实际上是代表了对既明的惧怕顺从。看来既明在魔界的地位比幻芜想象的要高上许多。 魔族王宫与天界一片洁白光明完全不同,整个大殿都是由黑色晶石搭建而成的,很多地方一簇簇晶石像利箭一样直接戳出来,让整个王宫显得十分阴森冰冷,充满了杀伐之气。 王宫广场上是一座巨大无比的魔尊金像,魔尊没有具体形态,而是由各种各样邪恶诡异的脸孔或者盘踞扭曲的怪兽组成一个人像的样子,看上去格外恐怖,尽显魔尊威严不可侵犯。 幻芜只瞥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只是一尊像就能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更不用说魔尊本人了。 还好还好……魔尊现在还被镇压在东极呢。幻芜第一次那么由衷的感激洛昭的无私奉献。 幻芜虽心素进了大殿之后,迅速被她拉着东拐西拐地到了一处偏殿。 还未走进,幻芜就听到偏殿里传来一阵阵缥缈的音乐,魔族还挺会享受啊,聚众欣赏歌舞不成? 心素可不理会幻芜这些小心思,她领着幻芜从侧门进入,然后直接把她拽进一个角落里,轻轻掀起悬挂在柱子上的黑纱帘。 心素勾起唇角,抬了抬下巴:“你看,那王座之上的人是谁?” 殿上人太多,幻芜一时没注意谁是谁,经心素这么一提醒,幻芜才抬眼认真看去,这一看就差点站不住——黑色水晶王座上的那人,不正是长绝吗? 幻芜赶忙伸手捂住唇,堪堪掩住了自己的惊呼声。 长绝黑衣黑袍,斜斜地依靠在王座之上,任座下之人如何恭维,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底下人也不觉得没面子,因为长绝的左下手就坐着既明,既明还是一身白衣,无论长绝有没有表示,既明都能接过别人的话,做一番恰到好处的鼓励和安慰。 这么看上去,既明倒像成了长绝的代言人了。 舞池里魔族姑娘露着纤细的腰肢合着音乐缓缓扭动着,她们踩在一块巨大的冰晶之上,冰晶正溢出阵阵缥缈的白气,像小蛇一样缠绕在姑娘们光洁的脚踝之上。 这怕是整个魔族大殿上,除了既明之外唯一的白色了。 幻芜无心去看,她的耳边充斥着魔族众人的声音:“这下好了,咱们魔族有望了!” “是呀,咱们有了护法大人,如今连魔尊也重生了,这下咱们可以攻到那天帝的大殿上去,让那些漂亮的仙子为咱们跳舞了!” “让那些仙人也到荒蛮之地干苦力去,真是一雪前耻啊!” 幻芜被心素的冷笑拉回了思绪“听听这些魔族的话,就像天界已然战败了似的。” 幻芜无心想什么战不战的,她只是盯着王座上的人,以及那些一个个上去叩拜道贺的魔族之人,她恍惚地问道:“他们在向谁道贺?” 心素好笑地看了幻芜一眼:“还能有谁啊,当然是魔族新晋的魔尊啊,也就是——你心爱的长绝。” ------------ 第一百五十章 威慑 ? 幻芜尚且还有理智,却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将身子紧紧贴在石柱上。 石柱寒凉无比,强迫幻芜冷静了下来,她转过头恨恨地瞪着心素:“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阿绝怎么可能是魔尊?” 心素好似没看见幻芜眼中的怒意似的,只是看着王座方向的人:“怎么不可能?魔尊不过是一个象征而已,那个位置,谁厉害就谁来坐咯。” “可阿绝他不是魔啊!” 心素又笑了一下:“是魔还是神,不过是一念之间。之前你不是问我,既明究竟想要什么吗?我说你未必信,可你现在已经亲眼看到答案了,既明想要的,一直就只是长绝这个人罢了。” 幻芜只觉得脑中有一根紧绷的弦正在噼啪作响:“什么意思?” “既明究竟做了什么事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既明不知从何时起就看上长绝这棵好苗子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一个目的,就是让长绝坐上魔尊这个宝座。之前在南禺山,既明看似是要偷盗凤族禁地之宝,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长绝浴火重生。” “我明白了,在天帝面前放出消息好让他派长绝下界就是你们此计的开始,可笑天帝高高在上,却没想到他身边的心素仙子竟是一心一意为魔族效力的。”幻芜冷笑着说道。 “是啊,天帝陛下耗费那么多心力肃整天庭,却把我这个最大的蛀虫漏掉了。” “别这么说,是你掩饰得好,无脑仙子而已,谁会放在心上?”幻芜这是明捧暗讽,可心素听到她这句话却只垂下眼,嘴唇开合了一下可什么。 要不是幻芜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会听见她说:“是啊,谁会放在心上。”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幻芜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长绝:“既明的目的是想要长绝带领魔族与天界对抗么?” 心素点头:“没错,自从他堕魔,他的执念就只剩与天界为敌、与天道相抗了。他认为命运不公,一心想找到适合的魔尊带领魔族,再次发动仙魔大战。” 幻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长绝?又怎么会认为长绝一定会如他所愿呢?” “你竟不知道么?长绝是神魔后裔啊。”心素似乎有些惊讶,可这惊讶只维持了一瞬她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也是,洛昭的身份被天界有意的隐藏了,若不是既明,我也不得而知。” 心素继续说:“战神洛昭是女魃之后。” “十大魔神女魃?”幻芜有些不敢相信。 心素颔首道:“旱神女魃助黄帝战雨师,有如此功绩才被封为神位,可她终究是魔裔,所以作为她后人的洛昭也有魔族血统。之前既明说的确实不错,不是每一只凤凰都能浴火重生的,可作为神魔后裔的长绝就不同了。他即是旱神女魃之后,又生得了凤身,若他都不能浴火重生,那这天地间就没一只凤凰能做到了。” 怪不得长绝的第一属性就是火,是旱神之后的话,一切就不难解释了。 心素:“浴火之后的凤凰才配成为真正的凤凰,现在长绝就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凤族,不用说既明了,就是天帝也未必打得过他。魔族之位除了这位神魔后裔还能有谁可以胜任,魔族这些人之所以对他信服,一定程度上是屈服于他的能力,也是对旱神女魃魔族身份的认同。” 心素说完这些,抬起头看向王座,微微勾起唇角:“至于长绝会不会配合,我想你是多虑了,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已经是十乘以十的魔族了。” 幻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长绝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跪在地上的魔族女子。 女子背影曼妙,一双纤纤素手捧着酒杯,正在向长绝敬酒。长绝抬眼看了她一眼,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那女子似乎受到了鼓励,抬起头娇媚一笑,脸上还浮起了淡淡红晕。她没有那么宏伟的志向,眼前如此俊美的魔尊殿下,就足以让她臣服了。 她挺直腰身,将酒杯直接递到长绝唇边,想直接喂他喝。长绝的唇边的笑意未变,可眸中的寒意渐深。 幻芜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让人看一眼就仿若坠到了无边的深渊中,连灵魂也被恶鬼撕扯着。不止是幻芜有这样的感觉,那些离长绝相对较近的魔族众人只感觉千斤般的重压直接压到了身上,忍不住腿软发颤。 那那魔族女子直接被压得趴到了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众人只能看到长绝的赤靴子走下王座,一脚踹翻了那个魔族女子。 女子飞下台阶,口中喷出鲜血,整个人倒在地上仿佛一只将死的虫子。幻芜已经尽得嘴都合不上了,那个人还是长绝吗? 长绝的目光扫过殿中魔族,除了既明,几乎每个人都贴在地上,被那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皱了皱眉,开口说道:“以后这些阿猫阿狗的就不要放进来了,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长绝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看他们一眼就径直离开了。众魔目送着他们的魔尊远去,身上的重压感才瞬间卸去。他们长吁了一口气,顾不得擦掉额上的冷汗,而是用手摸了摸自己安好的脖颈。 他们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不再动弹的女子,在长久没有魔尊统治的魔界,第一次感觉到了惧怕。 他们这才体会到,那个王座上的少年人,不再是殿前广场是那具凶恶却无用的雕像,而是一个真实的杀伐决断、喜怒无常的魔族首领。 可他们又无法忽视胸中澎湃涌动着的一种欣慰和激动,那样的人,才能真正振兴整个魔族吧? 大殿上的死寂渐渐打破,魔众或感慨或兴奋,一边向外走一边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没有一个人再去看一眼他们同族的那个姑娘。 幻芜垂下眼,掩住心中的震惊和惊惧。 心素似乎也震动不小,她喘了口气,才略带轻松的说道:“你看,我就说你的长绝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能成为魔族统领,自然是比魔还要阴狠凶恶的存在,这样的他,根本不需要配合既明什么的,自己就能成为天界最大的敌人,一旦交战,他也是最强大武器。” 幻芜现在的脑子一团乱,她只能努力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长绝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浴火重生的问题吗?不对不对,一定是既明做了什么手脚! 她转头盯着心素,认真的捕捉她脸上的神情,开口问道:“那你的,既明想对天界展开报复我可以理解,可你也是天界中人啊,你这么做是图什么?” 心素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图什么?我什么都不图。”她也直视着幻芜的眼睛,“只要是既明想做的事,我都可以为他做。” 这话听起来是那么熟悉,幻芜想起之前露在月光下的她的半张脸孔,她此时才真正看懂了她那个凄楚的表情。她努力掩住惊讶:“你喜欢的人是……是既明?” “喜欢吗?不,我爱他。”心素眼神有些迷离,她笑了起来,有些苦涩的意味。“之前的那些事,并不是我见证的,而是我的姑姑告诉我的。我之所以知道的那么多,是因为我姑姑从一开始就喜欢既明,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既明。” “我自小就是被姑姑带大的,母亲死后父亲再娶,却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父亲要强,一生被我大伯压制,我作为她的女儿,只将他那种要强继承了个十乘十。” 幻芜:“所以你们合谋害死了霁华的父亲对不对?” 心素对幻芜的知情没有表示一点的惊讶:“除了听命于父亲,我还能做什么呢?” “可他们也是你的亲人啊?”幻芜对心素那种冷漠十分反感。 “亲人?”心素耸了下右肩,似乎对这个词汇所表达出来的牵绊十分不以为然:“长绝之前说的话,我倒也感同身受,在这个看似高贵的凤族里,哪有什么亲情可以留恋?每个人都跟我父亲一样,活在自己的欲望里,在这种地方生存,除了让自己变强显示出自己的价值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让人立足。每个人只觉得我身份尊贵,却没人看到我的努力,他们只觉得我在天界的位置是理所应当会得到的。” “若说亲人的话,我只有姑姑一个。她将我带大,是我在凤族唯一能感到温暖的存在,第一次跟随她上天界,我就知道了既明这个人的存在,也感觉到了姑姑对他态度的不同。”心素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幻芜看出来她是真的对她的姑姑有感情。 心素继续说道:“姑姑身为凤族的女儿,除了骨子里的骄傲,却也难得的单纯活泼,她爱着在天界郁郁不得志的既明,却始终不敢开口。不管既明是什么态度,她也总是不管不顾地跟在他身边,她像一个见证者,见证了既明的整个人生。”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见应不识 ? 幻芜看着心素,犹疑着问道:“之后呢?” 心素似乎是看出了幻芜的想法,点了点头:“她死了,她替既明挡了不少天劫,或许也是因为心中苦闷吧,她没有认真救治过新伤旧伤,最终还是散神了。既明也是知道姑姑的情谊的,可毕竟心里没有她,或许是为了弥补他对姑姑的亏欠,他对我一直很照顾,在他一步步成为魔族护法之后,也没有对我避讳,所以我在这里出入无碍。” 幻芜点头道:“原来如此。” “至于我,大概就是从开始的依赖,演变成了对他的痴缠吧。或许说,我最终活成了我姑姑的样子,继承了她的意志,为那个人付出所有。”心素自嘲着摇了摇头:“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行了,回去吧。” 幻芜此时此刻才发现,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倨傲的凤族女子,才是活得最孤独的那一个。在她看来从既明处得到的照顾与怜惜也是得益于自己的姑姑,即便明知被利用,也甘之如饴。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你这么一心一意为了既明,可你为什么瞒着他来见我,还带我来看这些,我想这恐怕不是既明的意思吧?”幻芜一把拉住想要离开的心素。 心素看着幻芜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冷:“就不能当我只是可怜你么?现在你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在纠缠了,以免惹祸上身。” 心素拽着幻芜就要走,却被幻芜使劲挣脱开了:“不行,我要见既明!” 两人之间的氛围霎时变得僵持起来,就在这时,一道颇为阴寒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见我做什么?” 既明撩开黑帘,一眼就看到了两人,他瞥了一眼心素,表情严肃:“看来是我平常太过放纵你了,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敢私自放出重犯了。” 幻芜明显感觉得到心素在既明的注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可她并没有退缩,反而被抬起头来与既明对视:“我还不是在帮你,这么久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半点进展都没有吗?你明知道……” “够了!”既明狠狠地瞪着心素,“我要做什么,何时轮到你置喙?” 心素咬了咬下唇,眼中渐渐浮现出湿意:“我只是想要帮你……” 既明见她这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凌厉消去些许,可语气还是严厉的:“你好好的活着就是帮我的忙了,我不想连最后答应你姑姑的事都做不到。心素,你终归是天界仙子,还是早早会天界去吧。” “你,你要赶我走。”心素看起来非常伤心,“我知道你对我好都是因为姑姑,这么多年,该还的你都还了,我要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哪怕像你一样成为堕仙我也愿意!”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心素说的话,既明冷冷地看着心素,心素又惊又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做什么样的选择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你不后悔,谁也管不了你,只是你不要妨碍我的事,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既明指着一旁的幻芜,对心素说道:“像她,你就不能碰。” 心素捂着脸,之前那种伤心的状态却收敛的许多,看上起竟然还比较平静,她抬头看了幻芜和既明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好,我不碰。不过你这样关着她可无济于事,还是你对自己的本事这么没信心,担心长绝见到她会坏事?还是……你宁愿大费周章,也不愿意用眼前的这颗棋子?” 心素的目光也凌厉起来:“你心软了?” 问出这个问题,她不等既明回答,自己又接着说道:“我倒是希望我想错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有什么怜悯珍惜这样的情感,你不是自诩感情最坏事吗?莫不是长久的孤寂,尽也能让你这颗铁石心肠动了心?到头来,不仅我姑姑没得到你,原来你那命运悲惨的妻子,也被你背叛了……” 心素话未说完,就被既明一掌打倒在地,他疾步上前掐住了心素的脖子,眼中杀意渐盛。 幻芜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拉着既明的胳膊:“你疯了?快撒手!” “疯了?我早就疯了?轮不到你们来告诉我这个事实!”幻芜那点力气根本动不了既明,反而被既明一甩就甩了出去。 心素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却毫不挣扎,脸上甚至带着一些嘲讽的笑意,看得既明更是恼怒。 幻芜急了,直接朝既明喊道:“你杀死她对得起她姑姑吗?就算你对她半点怜惜也无,也要感念她姑姑在你最孤独无依的时候仍旧守在你身边吧?那些时光还她一条命还不够吗?” 既明顿了顿,转头看着幻芜:“怎么,那些事她都告诉你了?” 幻芜一时摸不清既明的想法,可话一说出口又不得不认,只能点头:“她是说了一些。” 既明略松了松掐着心素的手:“那我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幻芜继续点头。 既明笑了,他看着心素近在咫尺的脸:“你出卖我倒是出卖得够快啊。” 幻芜怕既明再对心素下杀手,赶忙说道:“是我逼问的,何况这也不算出卖啊,他只是把你的经历告诉我了而已,经历而已,也不是什么秘密啊。” 既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了一番,最终松开了手。 心素半趴在地上咳嗽,既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看,这个人想救你呢。她跟那些慈悲心肠心怀天下的人多像啊,明知你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会求我救你。”既明又转过头看着幻芜,话却还是对着心素说:“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乞求还是怜悯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眼里,只是可笑的笑话罢了,半点作用都起不了。” 既明不再管心素了,她朝幻芜走近了几步:“我正是不想再做这样的笑话了,只好做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倒是说说,我这样的选择对是不对?” 幻芜不想回答他这种诡辩,而是问道:“长绝呢?我想见他。” “你刚刚不是在这里见到了吗?怎么样?我说他一点事情都没有吧,现在的他比起以前可不止厉害了一点半点呢。真正拥有神魔之血的凤凰啊,那样强大的存在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 幻芜看着既明半点不加掩饰的狂热与激动,只觉得此时的既明的状态更加疯魔了。 “我看心素说得对,你虽然让长绝坐上了魔尊的宝座,可你的复仇大计看来还没有其他进展啊。我猜你莫不是遇上了瓶颈?不如让我见见他好了。” 既明好整以暇地看着幻芜:“你这是想帮我忙?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我不是帮你忙,我只是在帮自己,我想知道长绝究竟怎么了。”幻芜答道。 既明沉吟了一会儿,对着她说道:“我可以让你见他,还可以让你待在他身边,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既明朝着幻芜温柔一笑,和刚才那个狠厉的既明判若两人:“我还要一个人才能保证我的复仇大计万无一失,而这个人……需要你的舍去一条命才能换回来了。” 幻芜以为自己不会这么顺利见到长绝,可既明这个人的想法,果然不是她能预料的。 “喏,你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里面,怎么不敢进去了?”既明站在幻芜身后说话,那极具诱惑的话语就像沾满蛇毒的蜜糖一样在耳边萦绕,幻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去吧,我也想知道,长绝再见到你,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既明直接推了她一把,就把幻芜推到了长绝的寝殿内。 长绝听到响动,十分不耐的从榻上坐起来:“你们把本座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么?” 可他见到是幻芜站在门边,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忽然变得有几分扭曲。 看来至少不是把自己忘记了,幻芜心想。 既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再次把幻芜朝前推了一步:“看看是谁来找你了?她一心想来见你,怎么说你们也是老相识,我也不好拒绝不是,谁知道你是不是也想……” “我不想见她。”长绝直接打断了既明的话。 幻芜忍着心中汹涌着的难过,一边安慰自己眼前这个不是真正的长绝,一边认真的端详着他。 长绝起先迎视着她的目光,可只看了一会儿便转过了头,再次说道:“我说了我不想见她!” 这样子,就像幻芜是一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人。 她听见既明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怎么这么无情呢?我可是答应了她,让她住在你身边呢。” 长绝听见这话,又把头转了回来,十分不客气地盯着既明:“是你答应了她,可不是我!护法,你可别忘了,我才是魔尊!” 既明略带歉意的说道:“是属下的错,您当然是我们魔族独一无二的王者了,尊上可别生气,一个小小的仙子而已,我这就把人带走杀了便是,省的再有个像我这般不识趣的人来,扰了尊上的清净。”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抛弃的欲念 ? 既明说完,就直接去拉幻芜要走。 “站住。”长绝直接站起身来,动作看上去急切,可脸上还是毫无表情:“谁说让你杀人了?” 既明转身,含笑看着长绝:“那尊上的意思是?” 长绝的目光扫了幻芜一样,又飞速地移开:“随便安置在什么地方,总之别让我看见就是。” “是。”既明躬身应道,顺便斜目看了身后的幻芜一眼:“谨遵上命。” 幻芜跟既明走在寝殿外的回廊上,看上去神思恍惚。 “怎么不说话?”既明侧过头看着她的样子,忽然很想得知她此时是什么感觉。 “人也见到了,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这下该轮到你了吧?”既明直接站定,转过身挡在幻芜跟前。 幻芜皱着眉头,心绪烦乱,她抬头看着既明,说道:“其实你要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十年了,不用你要求,我也会完成。” “果然。”既明看上去也没有多高兴,“这样最好,我会专门给你找个地方完成之后的工作。” 看既明对她说的话并没有显示出多么惊讶的样子,幻芜也没有多在意。毕竟她已经见识过既明这人的缜密周全,对他知道自己的事她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既明刚要转身,就被幻芜拉住了衣袖,他垂眸就见到她一张格外彷徨的脸。 “你先告诉我,长绝究竟怎么了?他为何……”幻芜声音轻颤,显示出她此刻内心的无措。 既明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看着那只紧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表情有些莫名。 “他为何记得你,却又不愿意见你,对吗?”既明移回视线,冲着幻芜笑得如春风拂面:“因为我在他醒来之前,抽掉了他神识当中的情欲、爱欲,七情六欲中没有了喜和爱,只剩下了憎恶和怒怨。如果他对你只有爱没有怨恨,那他就会忘记你。可你看看他的样子,他不是不记得你,只是不爱你了而已。” 幻芜瞪大了眼睛,拽住既明衣袖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她的眼神空洞,有些呆滞地看着既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因为我要一个只有权欲的生死主宰者,其他的情和爱,都是多余的废物,只有抛弃了才能成为无情无爱战无不胜的魔尊啊。这样的人注定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影响,那些贪生怕死顾虑诸多的神仙,谁还能与他匹敌?” 幻芜看着无比兴奋的既明,心中愤恨无比:“可他是个人啊,你这样做只是把他当做了实现你野心的武器而已!” “是啊,我从未否认过这些,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也只有他能祝我实现愿望。荟明的愿望由你帮他实现,那我的愿望又怎么不能让长绝帮我实现呢?”既明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也不用这么生气,抛下那些无用的情感,你的长绝只会成为天下霸主,还有比这更让人愉悦满足的事吗?” “够了!”幻芜使劲挣脱开既明的钳制,脑中似有什么被打通了:“你去死灵之境得到琅玕镜,就是为了抽取长绝魂魄中的情与爱?这一切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既明看上去非常得意:“不止,不妨告诉你,从一开始火鼠的局就是我设下的,我本来是想试探一二,没想到长绝真的那么争气,竟然真的让他激发出火系真身。”他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痴狂的兴奋之色:“还有云梦洲凌岳遇上的那个鬼面人,也是我。在祈支的时候,你曾怀疑过我的目的不是吗?原因都很简单,我就是在一步步安排这些磨难,让长绝的灵力逐一被唤醒,所以你应该感激我才是,没有我,哪有现在的长绝?” 幻芜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背后的寒意像毒蛇一样紧紧包裹着她,她看着既明,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太可怕了……你利用这么多人,伤害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实现你所谓的复仇大计?与你这样的人生死爱恨,是我太笨了。你那些听起来很有一番道理的言论,根本只是你利欲熏心的借口罢了。这世上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还有很多人选择了爱,选择了善良,选择让内心受到救赎,而不是像你这样,罔顾他人生死,自以为这样就可以主宰他人的命运,实际上你才是最可怜最悲哀的,你连最后的真善都抛弃了,你连对妻子最初的爱都抛弃了!” “你所谓的对妻子的爱也是虚假的,你就是嫉恨命运不公,你羡慕那些没有怎么努力就得到命运眷顾的人,你妻子的死只是你宣泄内心不甘的借口而已,你厌恶那些虚假的仙人卫道者,可现在的你比他们要卑鄙一万倍!” “够了!”既明冷着一张脸怒吼道。 “长绝他也根本不是你成就的,成就他的是他自己!如果换做别人落入你这费心设计的这些陷阱,并不一定能走到最后,甚至不一定坚持得下去。每个人都会遇上不同的磨难,可每个人选择不用注定了他们之后的走向,长绝获得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勇敢、坚持和善良的结果,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从来都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而已。” 幻芜冷静了许多,她冷冷地看着脸色涨红的既明,冷笑了一下:“不用你安排我的去处,如果要让我时常见到你,我宁愿回到地牢里去,你实在是令我恶心。” 既明一把拉住她,将幻芜拉到自己跟前,扯了扯嘴角,眼中盛满阴寒:“骂我的人多了,如果你不怕激怒我,大可以继续骂下去,你不是觉得恶心吗?那我就让你天天都恶心一下好了,刚好我最喜欢看到别人卑微如蝼蚁无力反抗的样子。” 幻芜用尽力气,想甩开既明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既明的脸离自己极近,让幻芜忽然生出几分恐慌感:“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有本事你杀了我!” “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你对我可重要得紧,没有你,我怎么实现心愿呢……”幻芜能感觉到既明的呼吸都喷到了她的脸上,只好死命把头往后仰。 既明冷笑一声:“我本来就是疯子,疯子有的是方法能让人生不如死,要对付你这样什么人都格外在意的小丫头,可是再简单不过了……”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幻芜松了一口气。 既明没料到长绝会来,缓缓地松开了幻芜的手:“禀尊上,属下只是在教导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嘱咐她在魔界小心行事而已。” 幻芜本能地想靠近长绝,却在看到他皱了皱眉之后停住了脚步。 既明看到,笑意又回到了脸上:“尊上怎么来了?” 长绝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就转身欲走,走之前又停了一下,说道:“不必另安排地方了,东苑那边空屋多,就住在那里就是。” 说完这句,长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幻芜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长绝说的是她自己。 既明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有意思……看样子,即便只剩下怨恨,咱们尊上还是放不下你呢。” 幻芜住进东苑,才发现这里住的都是魔族女子,看样子就是在王宫大殿上表演歌舞的那些姑娘。 这里离长绝的正殿隔得极远,几乎隔了大半个王宫,她们想要时不时地见上魔尊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 看那日殿中长绝的反应就知道了,他并不喜欢这些妖娆的女子近身,这种安排应该也是底下人听了吩咐。 原本心有不甘的姑娘在看到那日同伴的遭遇后,一个个倒也不敢往上凑了,东苑虽然清苦一些,但至少吃穿不愁。 幻芜的到来让沉闷的东苑掀起了小小的波澜,无论是哪里的女子,憋久了总是会无聊的,更难改八卦的天性。 幻芜一来就自己住了一个屋子,身上似有似无的仙气,像一把小刀割破了雾霭一般弥漫的魔气。 仙魔天生对立,除了修为高深的魔族能抵挡仙气侵蚀,其他魔族众人对这种气息天生排斥,那些姑娘自然对幻芜心生敌意。 幻芜来魔界,就没跟普通魔族接触过,根本就对自身萦绕着的仙气毫不自知,其实就算她知道了,她也没有办法抑制仙气释放。 幻芜没有被限制行动自由,她可以到处走动,四下看看。不过是没有侍卫看守,没有铁链子拴着她而已,她也明白自己的行踪一定是在既明的掌控之中的。 既明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让她自以为又机会逃脱,折腾了半天却发现根本逃不出他的掌心,恐怕也是既明折磨人心的法子。 幻芜冷笑了一下,现在她没有自由,长绝的事更是一团乱麻,着这个魔界,更没有人会帮助自己。 烦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给了她到处游走的机会,幻芜索性静下心来,四处参观起来。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交易 ? 夜凉如水,魔界的夜晚比白日要寒冷许多。 魔族中人大多属火畏寒,一入夜便躲起来了。幻芜见不到所谓的笙歌曼舞,整个魔族直接陷入一片沉寂。 幻芜打开窗户,看着遍洒月光的中庭。魔界的夜空是沉沉的黑色,与天界那种深蓝的颜色不同,一颗星子也没有,只有一轮凋敝的弯月。 好歹还是有一点光的,不然幻芜应该会怀疑自己是到了一个永恒静谧的时空里,所有生命都偃旗息鼓,直到自己的生命也消失,这里仍旧如此,生生世世也不会改变。 这就是魔界吗?不是那种可以想象到的荒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孤寂和绝望,不是住在其中的任何人发出的,而是这所宫殿、这片土地,从灵魂中吟唱出的悲歌。 恩怨凝结,仇恨堆叠,永世不得超脱。 幻芜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直视那片月光了,她感到一种冻彻骨髓的寒冷,幼年时期那仿佛被月光淹没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一下就关上了窗户。 她摇了摇脑袋,迫使自己驱赶掉这些繁杂的思绪。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恢复,可感情被剥离出来,也可以再恢复吗? 幻芜一直在想长绝的问题,她大概想明白了既明是如何使用琅玕镜的。琅玕镜可以照出人的魂魄,通过颜*分出人的七情六欲,只需要像垂铃一样用一些法器抽出其中的喜、乐和爱,按照既明的心思,估计连惧也抽掉了,留下恶、怒、和欲。 可一个人的爱恨忧惧是相辅相成的,由爱生恨,由忧生惧,任何一种情绪都无法独立存在。 没有爱意支撑的恨是不长久的,抽离出爱,也等于抽离了恨。 如果是生生抽取三魂七魄中的爱意,对于一个健全的人来说伤害极大,极有可能变得心智不全,无法正常行动。 何况还是长绝这般意志坚定的人,强行抽取魂魄对既明自己都有危险。 两种方法似乎都不能成立,最有可能的,应该是既明通过琅玕镜照出长绝魂魄中的七情六欲,再将之封锁于长绝体内。 恨恶可以依附于爱意生长,爱意却被压制不再影响长绝的思维行动,简而言之,就像是长绝的部分关于美好的记忆丧失,只剩下让人厌世的痛苦记忆。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是这样的话,找到方法解除封锁不就好了吗?就像帮人抽取一部分记忆,或者修改一部分记忆,这不正是自己擅长的吗? 幻芜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只要能接近长绝,应该就能探查出个一二。 幻芜想了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有了奔头,幻芜睡了一小会儿就起来了。如果无缘无故去长绝那里,应该会被直接赶出来吧? 得想个法子才行……幻芜想到了整个东苑的莺声燕语。 “各位早啊。”幻芜努力地挤出一个和煦的微笑。 魔族姑娘们一见幻芜出屋,纷纷退避三舍,犹如见了降魔的佛陀,幻芜的笑容有些垮。 “姐姐们白日都做些什么呐?”幻芜决定瞎聊一下。 “谁是你姐姐。”魔女一甩来一个白眼。 幻芜:“……妹妹们白日都做些什么啊?” 幻芜死皮赖脸得跟她们瞎扯,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想靠她们混到王宫正殿去,基本没戏。 这帮姑娘都是魔族中选出的舞姿歌喉均为上乘的女子,以前的魔尊喜爱歌舞宴乐,王宫中总会养着一帮优伶舞姬,这些人的待遇也不错。 魔族中人自然是按照以前魔尊的习惯,在长绝未接任魔尊前就挑选教养了一帮容姿绝色的姑娘。 这些姑娘原本害怕,可见到新魔尊如此俊美之后,要说没动心思那都是假的。可就在她们一个个开始雀跃欢喜的时候,她们当中最美的女子却被她们的魔尊大人一脚踹成了重伤。 长绝最后还说了,不得放魔族女子随意接近王宫,这下她们就像被放逐的宫人一般,直接赶到这个偏远的东苑来了。 一开始的不甘渐渐习惯了之后,反而歇了心思,虽然不能一步登天,但至少小命保住了啊。 想要她们再接近魔尊,她们一个两个都显得非常不情愿。 幻芜想到宫晏上的那个姑娘,心里也是一沉。 长绝此时全然是冷血无情的,若是再害这些姑娘……她可不敢想。 此计作罢,那还有什么人可以找呢?无非就剩下心素和既明了。 心素那天被既明打伤之后,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何况她权力有限,就算来了也顶不了用。 既明有求于自己,应该会来找她的,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被动等待,让人推着往前走,从来都不是一个上上之选。 幻芜打定主意,起身就直奔王宫正殿。 东苑位于魔族王城的东南方向,要到正西方的王宫正殿,就要从东至西穿越整个王宫。 对于一个仙界女子游走在魔族王宫中,路过的魔族侍卫侍从们却只当做没看见她,任由她随意乱走。 幻芜这个方向感加上体力,再次见到大殿前唬人的神像时,日头都西斜了。 她刚踏上大王宫前的阶梯,就被黑甲侍卫拦住了去路。 “我不进去,劳烦帮我向既明,你们大护法通禀一声,我有要事找他,就在这里等。”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出来一个去找大护法了。 既明穿着洁白的护法袍出现在台阶上时,整个王宫都被夕阳染成了一片金黄色。 幻芜独自站在台阶上,身上沐浴着一片霞光,看上去竟比身穿法袍的既明更加圣洁,也更加寂寞。 既明忽然有些恍惚,他停住前行的脚步,眯着眼睛看了片刻。 “听说你找我?” 幻芜抬起头,看着背光而立的既明,缓缓点头。 “何事?” “关于你让我做的那件事,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我无法完成。”幻芜一点也不忌讳,直接朗声说道。 “哦?”既明并没有恼怒的样子,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我之前完成的都没有带在身上,我必须回荼梦谷一趟。” 既明笑着说:“这好办,你放在哪里,我派人去取便是。” “不行,那个地方的机关只有我知道,如果被不懂的人碰了,东西就荟瞬间粉碎。”这话其实是她瞎编的,赌的就是既明所知的没有那么多。 “既然是我的心血,当然要好好保管,这种东西即便没有人偷盗,被有心之人发现拿走了却也不妥。”幻芜补充道。 既明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幻芜看着他的脸色,心也随着提起。 “好,我可以让你去,但我会派人跟着你。”最终既明说道。 “可以,但我有要求,我要长绝陪我去。” 既明看着幻芜的脸,非常缓慢地绽出一个笑来:“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幻芜心中慌乱,表情却还是像个无所谓的赖子似的:“是啊,我就是要见他,我想他,有什么问题吗?” 既明笑容稍敛:“自然没什么问题。不过……你也知道尊上对你的态度,我只是下属,自然无权干预他的决定,要是他拒绝你,我也没法子。” 幻芜:“这你不用管,我自己会跟他说。他要是实在厌恶我,你再另找人同我前去不就好了?” 既明听了,也只能同意。 “尊上,有人要见你。”既明对长绝的态度看上去确实十分恭敬。 长绝头都没抬,只回了一句:“不见。” 幻芜在殿外听得真切,微微蹙起眉头。 既明始终面带微笑:“尊上,我知道你心有不耐,可为了我等大计,你还是见一见比较好,毕竟幻芜的能力,对你我都非常重要。” “只是对你重要,我可无所谓。” “尊上,天界战神在我魔界复活,对于天帝那厮可谓是巨大的打击,有此等助力对我们这一战至关重要。” 长绝十分不耐,他冷冷地看着既明:“本座不需要助力。” 既明顿了顿,又道:“那,让战神成为阻挡天界进攻的威胁也是好的。” 长绝冷笑一声:“她怎么说也是我的母亲,你的意思,是我要用我的母亲去当人质?”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让既明的脸色有些难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属下的意思是,战神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出现一会儿,就足够让天界那些骄傲的神仙自乱阵脚,包括……您心中嫉妒的那个人。” 长绝微微一愣,片刻后就明白了既明说的是谁。 幻芜也听明白了,既明的意思是在说,洛昭作为魔族重生,能让一些人痛苦,那些人当中就包括荟明。 心中只剩怨怒的长绝,自然是嫉恨荟明的。 一阵沉默过后,既明听到殿上中的人说:“让她进来。” 幻芜可以见他了,心中却欢喜不起来。既明想要一个战神,所以复活洛昭,这个理由其实她可以理解。 可长绝呢?他答应见自己的理由竟然只是……让自己的师父痛苦吗? 幻芜抬眼看着长绝,凌厉的眉,深潭一样深邃的眼睛,微微抿住下垂的唇……一样的容貌,却让她有些不认识了。 魔尊长绝,似乎真的不再是她心中的那个长绝了。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暗夜 ?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亲自向尊上开口便是。”幻芜听到既明的声音,虽然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十分缥缈,像远天传来的声音钟声。 幻芜缓缓抬头,看了既明一眼,才转头看着长绝。 只有她自己清楚,光是看着长绝就已经用去了她许多的勇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着长绝了,那如同魔界的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睛,似乎要把她的灵魂都吸进去了。 可长绝一看到她,心中却升起无数异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只觉得那些情绪在他胸口扭动在一起,似乎要将他搅碎。 他很想转过头不看她,可好胜之心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幻芜看着长绝的目光由平静变为阴厉,心中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我只有一个要求,烦请魔尊大人陪我回荼梦谷取画。” 长绝下意识想拒绝,可他看着幻芜的眼睛,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幻芜看他不说话,接着说道:“只是陪我走一趟,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 “这种小事,为什么找我?”良久之后,长绝只说了这一句。 幻芜耸了耸肩膀:“反正我就要死了,就当是死前实现一个愿望咯。” 话音刚落,幻芜就感到一阵威压之势直铺面门,长绝死死地盯着她,看起来恼怒非常。 “好,”长绝扯了扯嘴角,“那我就实现你这个最后的愿望。 魔界与人间有结界封印,这种封印对魔族有镇压的作用,可对长绝而言就如同撕破窗户纸一般简单。 天地封印被长绝徒手撕裂,黑色的旋涡激荡起气波,幻芜还来不及惊讶,就差点被气流给吹翻了。 长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直接将她从旋涡里拉了出来。 “没用。”长绝斜乜了幻芜一眼。 “我是没用啊,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幻芜挣开长绝的手,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靠脚走……你打算走到何年何月?” 明明是同一张嘴同一个声音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也能差那么多?幻芜恶狠狠地回头瞪他:“走到有集市的地方找马车!” 长绝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冷笑了一声,他大步走上前,幻芜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色瞬间就变了模样。 原来是长绝用了瞬移之术,很快就把他们两人一起送到了繁华的市集。 “疯了你,在人间用法术!”幻芜吓了一跳,一把拽住长绝的袖子。 “结界处法力强劲,不会有人感觉到的。”长绝低头看了一眼,默默地抽出自己的衣袖:“你要找马车就快些找,不要浪费时间。” 再回人间,幻芜怎么也没想到是这般光景。 坐在马车里的人未变,赶马车的那个人也未变,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人间二月正是春色怡人的时节,幻芜却半点欣喜之情也没有。 连越来越近的荼梦谷,也让幻芜感到紧张,这也许就是近乡情怯吧。 车辕上坐着的那个背影始终挺得笔直,就像一座小山矗立在幻芜眼前。这座山曾经是幻芜的依靠,可她现在……也要成为他的依靠。 这么想着,幻芜心中安定了不少,她必须在回到荼梦谷之前探得长绝的记忆。 “阿绝。”车厢里传出幻芜略带虚弱的声音,长绝眉头微皱。 “我有些不舒服,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晚吧。” 长绝没同意也没有拒绝,只说了两个字:“多事。” 他说归说,却还是到最近的一个镇上停下了。“只歇一晚。”长绝带幻芜住进一个客栈,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你去哪里啊?”幻芜一把拉住他。 长绝瞥了她一眼,想抽出袖子却被她死死地拽住了,他眉头紧皱,颇为无奈地说道:“我去隔壁。” “哦。”幻芜只好讪讪的松了手,不怪她急,现在想接近长绝可真难啊。 长绝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大蟑螂似的,幻芜甚至觉得,她要是直接碰他说不定都会马上就被长绝给一刀砍死。 幻芜想得心灰意冷,然后就真的感觉越来越冷。 “糟糕。”幻芜呵了一口气,那口气比身边的空气更凉。天上地下魔界这么来回走了一遭,根本无法按照一个标准算日子,这一回到人界,竟然就是这么正好的月中。 寒气毫无征兆,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幻芜冻僵了。 不能留在这里……幻芜必须趁着身体还能动,赶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动静。幻芜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咬牙离开了客栈。 随着日头西斜,身上渐渐溢出寒气,幻芜抱紧胳膊,生怕自己碰到任何人。 可以去哪里呢?还是出这个镇吧,按照来时的方向,她记得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条河。 幻芜不再犹豫,迅速出镇往河边走,不远的距离愣是让她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小河边垂柳依依,幻芜才一走近,原本随风摇曳的柳枝瞬间凝住不动了,她踩过的地方也结了一层薄霜。 幻芜面色青白,呵气成霜,眉发上也凝了雪白的冰晶,浑身上下汹涌的寒气让她感觉整个身子就快要爆炸了似的。月上中天,她便迫不及待地将寒气释放入河流中,待寒气散完,她再也没有移动的力气,直接躺在河边休息。 “那是不是有个人?”屋漏偏逢连夜雨,幻芜怎么也没想到大晚上在荒僻的郊外遇上两个醉汉。 “好像是个姑娘啊。”俩人以酒壮胆,上前查看,才发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是个美貌的姑娘,两人一看便直了眼。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仿佛不相信有此等好事,瞬间便喜上眉梢,开始会幻芜动手动脚:“这么美貌的小姑娘,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在此啊?我兄弟二人怜香惜玉,要不借姑娘暖暖身子……” 幻芜无语问天,怎么没品的恶霸调息小姑娘的戏码也能被她遇上,可她手脚无力,连走都成问题,更是无力反抗。 “走开……”幻芜虚弱地说道:“你们最好别碰我,我身患恶疾,恐怕会传染你们。” 两人听见这话,再看月色下幻芜一张脸格外苍白,看上去虚弱无力的样子,似乎真的有病,这下两人只觉得酒醒了大半,在幻芜身上胡乱摸着的手也缩了回来。 “看她这样子,好像真有什么重病啊……” 幻芜看两人已经害怕了,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就咳了起来:“咳咳咳,我好难受啊……二位公子,救救我啊……” 她死命把一张惨白的脸往前凑,大半个身子差点直接扑在那人身上,那醉汉吓了一跳,直接甩来了他,两人生怕染病,撇下她转身就跑。 幻芜摔在地上磕到后腰,可看到装病起了作用,两人已经跑远,瞬间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提在嗓子眼,幻芜又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往她这边跑来。 怎么又回来了?幻芜费力地撑起身子,就见到两个醉汉面色惊恐地跑了回来,活像在路那边见到什么吃人的恶鬼。 夜风呼啸,树丛摇曳不断,幻芜看到暗夜中走出一个人影,那两个醉汉正是遇上他才慌不择路地跑了回来。 幻芜只看到一个身影,也知道来人是长绝,身为魔尊的长绝浑身散发着一种诡秘残忍的气质,饶是魔族见了也害怕,更别说两个凡人了。 长绝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幻芜,再看到两个摔到在河边无路可去的醉汉,眼神一冷。 他的长发无风自动,像暗夜中的鬼魅一根根撩起他的黑发,月色下长绝像恶鬼修罗一样踏着地上隐约看见的冰晶一步一步靠近幻芜,那周身散发的杀伐之气,让幻芜忍不住心跳加快,难以呼吸。 两个醉汉吓得面无人色,连求饶都忘了。 长绝一句话未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嘴唇弯了弯。 幻芜心道不好,刚想开口,就听见耳边两声惨叫,再转头就只见两人面目狰狞,嘴角溢血,已然暴毙。 “你……你怎能随便杀人?!”幻芜又怒又怕,“他们罪不至死啊!” 长绝冷笑了一声,走近幻芜:“少自作多情,我可不是因为你……本座想杀人,不需要理由。” 幻芜呲目欲裂,若是能站起来,她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一耳光:“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长绝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让你失望了,这才是长绝真正的样子。” 幻芜抬头看着他,他背着月光,脸庞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幻芜只能看他一轮巨大的月在他的头顶上,月华遍洒,可偏偏洒不到眼前这人身上。 他就像是被整个世间遗忘的存在,或是连月光都恐惧的存在。 幻芜盯着他寒潭一样的眸子,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总是要等到鲜血直接溅到我身上,我才能停止自欺欺人。长绝……不,你不是我的长绝,你是魔尊……既明说得对,你再也不是我想见到的那个人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水遁 ? 明媚的春光从摇晃的车帘里照进来,打在幻芜的眼皮上。忽明忽暗的光线跳跃不断,幻芜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一阵恍惚感一闪即逝,幻芜想起昨夜耀眼的月光,之后她就晕倒了。啊不,不一定是昨夜,也许她这一睡又睡了好几天。 她蜷起身子,目光转向车门外,感到一阵无力。饶是和长绝单独相处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找到机会试探他的记忆。 之前是没机会,可现在她却本能的退缩了。面对长绝,她竟然有些害怕,她不想承认这个冷漠无情的魔尊是她的长绝。 幻芜抬起胳膊,伸向从车帘跃进的那一束日光里,感受着片刻的暖意。光线从指缝间洒落,多像有一双手正与她十指相扣。 她翻过手掌,掌心火焰似的红印浮出,又瞬间隐入——那是长绝的火印。 当初她帮长绝的母亲徐芷兰实现最后的心愿,徐芷兰将长绝托付给了自己。一向不做白白付出的幻芜,予人一梦,换得了长绝陪伴在侧。 幻芜看着自己的手掌,片刻后紧紧握住,贴在心口。 当初与长绝结印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让长绝安心留在自己身边,可现在,能帮长绝的只有自己了。 长绝赶了一日的马车,入夜了才将马车停下。附近找不到村镇,他就把车赶入了山道旁的树林里。 车帘被撩开,长绝看了看车内的情况,看到幻芜还在熟睡,又把车帘放下,独自靠树休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幻芜才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她坐起来,偷偷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长绝盘腿靠树,正背对着自己。 幻芜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慢慢靠近长绝。她先在长绝背后站了片刻,确定长绝没有反应,才转向前头。 长绝闭着眼,神色平和,只有在此刻,幻芜才能好好看看他。 这张脸离她这么近,却又遥不可及。幻芜看着看着,一时竟发起了呆。 她很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人,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长绝一旦醒来,便只是那个遥不可及的魔尊。 幻芜摇了摇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抵到长绝的眉心。 她感觉一瞬间踏入了一个无尽的黑色空间中,一点光线都没有,可幻芜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黑暗中的一切。 脚下像镜面,将头顶的黑暗映照出来,幻芜被一片黑暗包裹着,可这黑暗又是无比的宁静深邃。 这就是长绝的……梦境吗? 不,这不是梦境,这更像长绝内心,无情无爱的内心,不就是一片荒芜的暗夜吗? 恍惚间,幻芜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隔着银河一般宽广的黑暗,正在另一头注视着她。 “阿绝……是你吗?阿绝?”幻芜朝着那个影子喊了几声,可对方毫无回应。 她朝那个身影的方向跑了几步,可一靠近,那个影子却不见了,幻芜抬眼寻找,在更远的地方又见到了他。 那个影子像是在引着她似的,幻芜只好追着他跑。她有一种直觉,那是长绝在引导她,这也许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也不知过了许久,幻芜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地方跑得快脱了力,那个影子终于是不动了。 “这里是哪里?” 那黑影没有回答她,却像一团黑烟似的散开了。 “你别走!”幻芜想拦,却只抓到一片虚无,“你还没告诉我呢,要怎么样才可以救长绝!” 幻芜向前一扑,只觉得脑门上一痛,似乎是撞上了一块铁板似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难道是结界? 是了,这里有一块看不见的墙,将什么东西关在里面了,应该就是长绝原本拥有的七情六欲才对! 她找到了!刚才那个黑影应该就是来帮她的,她想得没错,既明果然没有将长绝的七情六欲取出来,而只是封印了,有封印就表明能解开,可要怎样才能打开它呢? 幻芜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黑暗中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只瞧了那双巨大的眼睛一眼,幻芜就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推了出去。 “你好大的胆子。”长绝睁开眼,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幻芜。 “本座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想耍什么花样,没想到你是想解开我的封印啊。” “你知道,你知道既明封印了你的七情六欲?你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我为何要反抗?那些无用的七情六欲只会阻挠我的大计。”长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里面睡着的那个不过是个废物,你为了他这般费心费力的,还真是让我有些感动呢。” “他才不是废物,你这个连爱都不敢拥有不敢承认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废物!” 幻芜只感到一股劲风铺面,长绝的脸瞬间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微眯着眼睛,一咧嘴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幻芜感到脖子上覆上长绝的手,像是在把玩一个物件似的轻抚在自己的皮肤上,让她忍不住一阵颤栗。 “阿芜。”幻芜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有些怔愣。 “我再也不是那个胆小无用的长绝了,现在的我所向披靡,再也不会有什么阿猫阿狗敢伤害你,也不会有谁出来阻挠我们,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你说他现在被我封印了,可长久以来,又怎么不说我也被他封印了呢?无论是嗜血的欲望,还是色、欲邪念,哪怕是心中一点些微的愤世嫉俗,还是都被他压制在一片深渊里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长绝的手轻轻抚上幻芜的脸颊,忽然露出一个温柔地笑容:“如果你实在放不下他,实在喜欢他,那我也可以勉强满足你。” 幻芜一把推开他:“不,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可怜的欲望,被长绝抛弃的怨灵而已,他根本不需要你,也根本不忌惮你,是你自己无法战胜他罢了,根本谈不上他压制你。” 长绝脸上的笑容隐去,转回为之前那副冷漠的面孔:“你愿意这么想便这么想好了,我就是他所有的不甘与怨恨。没有既明的帮助,我或许出不来,可不过没有欲望的浸养,你的长绝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强大。你是他的软肋,可不是我的。” 幻芜看着他杀意渐浓的眼睛,忍不住发抖。 长绝冷笑一声:“你现在可不必害怕,我不会杀你,等你做完你该做的事,自然也不需要我动手。”长绝一把拉起幻芜,“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连夜赶路吧,早点完事,我也不必随时随地都要面对你。” 幻芜被他一把扔进马车,背上之前那点碰伤又开始痛了。可幻芜顾不上痛,反而是开始咀嚼长绝那句话的意思。 不想随时面对我?这句话看似是对她的厌恶,可幻芜还听出了其他的意味,好像是,有些惧怕的意味。 他是怕我放出被封印的长绝,还是怕什么呢? 长绝将马车赶得飞快,似乎有些发泄的意味。幻芜在车厢里东撞西撞,只得紧紧把住车厢内壁,一夜下来手酸腰痛,连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长绝忽然一个急刹,饶是幻芜紧紧把着车厢壁,也摔了个跟头翻了出去。 可身子没落地,就被一个怀抱接住了。 幻芜拽着长绝的衣领,惊魂未定:“你要不要这样啊!你也太小气了吧,你……” “闭嘴!”长绝低声一吼,幻芜瞬间收住了骂人的话头。 看长绝这副警惕小心的样子,幻芜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夜风阵阵,除了树枝互相拍打在一起的声音,幻芜什么也听不见,可她看着长绝眉头紧锁的样子,在长绝怀中忍不住屏住呼吸。 “雕虫小技。”长绝忽然松开紧锁的眉头,伸手一挥,一道水柱打向地面,土层裂开稍许,瞬间就积聚成一个小水坑的样子,长绝抱着幻芜,直接跳进那个水坑里。 不是吧?跳这么个小水坑? 幻芜还来不及翻个白眼,就觉得周身一阵被拉扯的剧痛,然后水流上涌,幻芜没有准备,差点给呛死。 她挣扎了一下,才被身后一股力推出水面。幻芜这才发现,长绝已经抱着她出现在一个湖泊中了。 “咳咳咳,你要水遁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想呛死我啊!” 长绝抱着她的手臂一松,幻芜就直接掉进水中。 “你你你,你是故意的!” 长绝瞥她一眼:“你不是说我想呛死你吗?不让你呛几口水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幻芜:这个怨灵真的是个小气鬼! 还好湖泊并不深,幻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边挪着步子,顺便使劲朝长绝的背影翻白眼。 “这里离刚才那个地方有多远啊?”幻芜看到四周已经完全变了景色,忍不住问道。 “约莫千里吧。” 幻芜心里一惊,可又忍不住叹道:在空地上只凭借一个小水坑水遁,还能遁这么远,哪怕是水族也难做到啊。 可看眼前人一脸平静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就是游了个泳那么简单。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回荼梦谷 ? 幻芜浑身湿透,可她这个二愣子神仙,连个烘干衣物的法术都不会。 她眼巴巴地看着长绝几乎是一出水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干了,一脸艳羡。 以前就算是落水了,也有长绝帮她烘衣服,可现在……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完全离不开长绝了。 可眼前这个人才不会帮她呢,幻芜一边认命地拧着衣服,一边问道:“刚才那里是有什么人吗?” “嗯。”长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地里用眼角瞥了她几眼。 幻芜低头拧衣服,自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反而是以嘲笑的口吻说道:“什么厉害的人物,让堂堂魔尊大人也转头就跑啦?” “还不是因为带着你这个累赘。”长绝也毫不客气,“在没有确定来人的意图之前,最好不要惹祸上身。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回到荼梦谷取出绣帛,不是擅自逞强。” “是是是,大人你最英明神武。”幻芜把拧得差不多的袖子挽起,弯下腰去拧裙摆。 长绝状似无意地瞟了她几眼,却看到她的手臂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在白玉般的皮肤上格外惹眼。 “你这是怎么弄的?”长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冷得吓人。 幻芜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扯吓得一愣:“估计是那晚上在河边磕到了吧……还有之前你赶马车那么快,我在车里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那时候磕得更多。”不提这事还好,一想这事幻芜就生气。 “不舒服就不会说一声吗?!”长绝瞪着眼睛,看上去比她还生气。 这算什么?恶人先告状啊?幻芜插着腰,怒瞪回去:“我哪敢啊?谁知道魔尊大人你在想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如果不是发现有人在追我们,我会赶得那么快吗?!” “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有人在追?!” 长绝:“没用又多事!” 幻芜:“自大狂!” 两人互不理睬,背对背生对方的闷气。 良久过后,长绝先开口了:“我们快到了,不用马车了。你先把衣服弄干休息一会儿我们就走。” “又没有火,只能等它自己干了……”幻芜撇了撇嘴。 长绝心里叹了口气,伸手一挥,幻芜眼前一棵大树就直接烧起了起来:“喏,火。” 幻芜看着冲天的火焰,风中凌乱:“捡点柴烧烧就行了,你居然烧树!” “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幻芜:“……方便你个头!快灭火!” 有长绝在,点火容易,灭火更容易,旁边就有水源,引水在树上一浇,刚刚还冲天的大火瞬间就灭了。 幻芜扒拉着湿柴,也无心再重新烧火了,这一折腾,衣服都干了大半了。 附近都是山林,长绝脚程快,幻芜小跑着跟在他后头,赶路赶得都快翻白眼了。 什么仙子做的像她这么憋屈啊!幻芜心中怒吼,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来得及喘气。 她现在倒是有些明白眼前这个长绝的心性了,他就像个不分善恶的孩童,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他都完全依凭着自己的喜好去做,根本不考虑后果,自然也不在乎别人的喜怒。 这不就是个熊孩子吗? 幻芜这一出神,又落后了长绝几步,只能快步追上他。 长绝听得身后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脚步略顿,侧眸看了她一眼:“要不要休息会儿?” 幻芜摆手:“不用……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有什么企图?” 长绝冷眼看她:“本座是怕你还没到地方就给累死了。”幻芜还没说话,就觉得手腕被他拉住,脚离开地面,整个人像风筝一样被他拽着走。 虽然有些奇怪,但至少没那么累了。 这样快步走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就回到了荼梦谷。 长绝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而是带着幻芜来到后山山崖。 山崖下就是绕谷一圈的水流,水流那头就是荼梦谷后山,也就是幻芜那个藏画的石室所在地。 真要把画取出来带到魔界,一切恐怕就无可挽回了。 说实话,幻芜是不太相信既明的话的,洛昭复生又怎么可能为他们所用,哪怕是长绝在魔界,依洛昭的性子也不会姑息的,更别说同流合污了。 所以既明一定还有后招,幻芜不敢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这次出来至少探到长绝身体里的封印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还能保住绣帛就好了。 “你想带着我跳崖啊,我我我不敢。”幻芜死死地抱着山崖上的树干不撒手。 “少废话,有本座在你还怕什么,伤不到你半根头发。” 幻芜梗着脖子:“那什么,不如我们就从正门进去吧,我好久没见到青猗他们了,我就看他们一眼也不行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接触到你的熟人,你肯定想尽办法去通风报信让人来救你。” “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啊?你也不想想,就荼梦谷那几个人,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连魔界都进不去。”幻芜使劲憋着个可怜模样求着长绝,可长绝半点也不为所动。 长绝笑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这可不一定,他们进不去,可若是找到荟明,惹得天界警觉岂不是不好。” 幻芜小心思被看得透透的,只好傻笑:“你想太多了,你跟既明还会怕什么天界啊,你们不是巴不得找个机会开战吗?” “虽然如此,可也不意味着要鲁莽行事,有些事还是做好准备,才能给敌人致命一击。”长绝的语气淡淡,可眸中杀气却不是假的,看得幻芜心里一凉。 “快放手,不然我就把把这些树都砍了。”长绝冷冷地说道。 又来了……幻芜赶忙松手,不然这熊孩子说不定真要把她的后山都砍秃了。 手一松,幻芜就觉得腰上一紧,瞬间天旋地转,她紧紧地搂住长绝的脖子,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放手。 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一如往昔,让人眷恋。 长绝跳下山崖,脚尖轻触水面,半点水滴也未沾,就抱着幻芜落到对岸了。 “到了。”长绝感到怀中人的体温,只觉得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股苦涩闷痛的感觉,一时也有些无措,只得慌忙松手。 幻芜落地,抬头看向长绝,两人目光相接,瞬间又移开。他们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更别提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长绝不开口,只是自顾自地往密室方向走去。幻芜见他走了,赶快跟上。 “你真是什么都记得,对这里的地形也那么清楚。”幻芜忍不住开口道。 长绝不知怎么的,居然开口解释道:“你们那些甜蜜相处的倒是记不清,不过这里嘛,倒是记得格外清楚。” 幻芜见他开口,自然追问:“这是为何?” “因为他在这后山,见你为你那师父付出,心中最是凄苦,他虽然不说,可最为他怨念的存在,最能感知到的就是他的痛苦。”长绝侧眼看着幻芜的表情,“那个窝囊废一直在嫉妒你师父,因嫉生恨,所以我对这里的记忆最为深刻。” 原来如此,这就像一个失忆的人,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会让人天生排斥,自己就选择忘记了,其实不是真的忘记,只是他不愿记起,自己把那些记忆藏在脑中了。 这不也类似于一种自我保护而选择的封印吗? 只不过长绝是换过来了,那些不好的记忆促生了怨恨滋生,所以眼前的长绝记不得那些美好的过往,只记得让他难过痛苦的过去。 难过痛苦的记忆,是眼前这个“怨灵”长绝生存的根本。 人不能只有恨没有爱,所以眼前长绝的记忆还是在的,只是被既明封印了,释放了怨灵出来占据长绝的身体。 拥有七情六欲,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以前的长绝也会痛也会恨,不过是爱意战胜了恨意,让长绝选择了坚持善良。 怨灵的力量一定是比不过整体的长绝的,所以他才需要既明这种外力的帮助。 一定是这样!所以只要她有方法能找到一把类似钥匙的东西,就可以帮助长绝突破禁锢。 可这钥匙又是什么呢? “就是这里。”长绝的声音打破了幻芜的思绪,他掀起盖在密室口的草棚:“你先下去,我在后面跟着你。” 幻芜走上前,看着那熟悉的石阶,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是没法子了,没法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反正到时候能用画帛的人也只有自己,等摸清楚既明的真实想法再做定夺吧。 幻芜走下石阶,长绝跟在身后,草棚掩上,地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黑影从远处走来,皂靴停在草棚边上,那人看了看四周,一闪身便跃到一棵大树上,再也看不见身影,只是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始终盯着那草棚,仿佛待草棚掀开,他便会化身为一只真正的鹰飞扑下去,任何猎物都无所遁逃。 约莫等了半刻,草棚就掀开了。 幻芜一脸郁愤地走上来,树上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发现她手中并未任何东西。他继续等待了一会儿,直到长绝走出来,那人才盯着长绝直冲而下。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隐颐 ? 长绝感到有人袭来,猛地向后一撤,堪堪躲过那人的一击。 他心中一惊,这就是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人无疑,可刚才他就躲在附近,他竟然毫无察觉。 “你是何人?” 黑衣人并不理会长绝的问话,只是不停地挥招,长绝只得专心应付他,再无暇分心。 “你自己躲好!”幻芜听到,只得自己跑远了,可那黑衣人也不拦她,就跟没看见她似的。 黑衣人出手速度非常快,和长绝战在一起,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是什么人要这般对付长绝呢? 两人功力高强,时不时激荡起一圈圈霸道的气流,罡风劲起,让荼梦谷后山发出不小的动静。 原本待在后山的小花精四散奔逃,一时间乱作一团。 “幻芜!”“小姐!” 后山的动静让青猗他们全都赶了过来,连樊晓昙也来了,只是没见到霖淇燠。 青猗见到她很开心,就差抱着她哭了。樊晓昙也很激动,忙不迭地追问:“真的是你啊,你不是去天界了吗?”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幻芜来不及解释,一颗心还在那边的两人身上。 青猗顺着幻芜的目光看过去:“那不是长绝吗?还有那人是谁啊?” 幻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樊晓昙倒是比青猗眼尖,她一眼就看出了长绝的不对劲:“他怎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戾气……不对,怎么是魔气?他不是升仙了吗?怎么会浑身魔气?” 幻芜看着因为遇上劲敌而兴奋的长绝,一双眼睛已经变成暗红色,只好对她说道:“这都是既明搞得鬼,眼前那个不过是占据了长绝肉体的怨灵,既明想利用长绝与天界为敌,如今的长绝……已经是魔尊了。” “什么?!”青猗和樊晓昙都非常惊讶。 “霖淇燠呢?”幻芜问道。 樊晓昙:“他呀,之前他师父,就是那个什么缉熙道人来了,他就跟着道人出门了。” “原来是这样。”幻芜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长绝那边,看上去那个黑衣人虽然十分厉害,但也逐渐落了下风。 幻芜心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黑衣人若想伤长绝,之前在长绝没有警觉的时候铆足全力完全可以一击制敌,可现在时间一长,后续力就远远比不上长绝了。 樊晓昙也发现了问题:“长绝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啊?你看那人的动作,根本不是想伤害他,看样子倒像是在跟他抢东西似的。” 抢什么东西……幻芜被她一句话点醒:“小心画!” 长绝听到幻芜的提醒,可他完全不以为意,眼前这黑衣人让他有了战斗的快意,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想在本座手上抢东西,可没那么容易。” 长绝弯起嘴角,单手划出,一道赤红色的光芒便向横刀一样砍向黑衣人。 黑衣人纵身一跃,向后一撤,借着长绝罡风之力瞬间便移动到幻芜跟前。 樊晓昙还想拦,就被黑衣人一掌扫开。至于青猗,根本来伸手都来不及,就见自己小姐已经被人掳走了:“小姐!” 幻芜万万没想到自己才是目标,只是那人身法太快,幻芜直到被掳走脑子都还是懵的。 “长绝!快去救我家小姐啊!”青猗急了,可人还未碰到长绝就被他一眼看过来,顿时愣在原地。 长绝一脸笑意,嘴里长出獠牙,一双眼赤红,连眉间的眉心印也变成黑色,看上去比那黑衣人还恐怖几分。 她这才明白幻芜那话的意义,眼前的长绝,可是魔界的魔尊。 樊晓昙站起来,默默走到青猗身边,一脸防备地看着长绝,哦不,魔尊。 她倒是没有那么急,因为她感觉到了刚才那个黑衣人似乎并不是坏人,那般情急之下他也注意力道,只是把自己推远而已,并没有伤到自己半分,幻芜被那人抢走,说不定比跟在眼前这个魔尊身边更安全。 长绝冷笑一声,看着原地不动的两人,伸出舌头舔了舔獠牙:“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毕竟在幻芜死之前,太过伤心也是不好的。” 他抬头看着荼梦谷幽蓝的天空:“想从我手上逃跑,没那么容易。” 樊晓昙只一眨眼,眼前的空地上便没了人影,除了那些歪倒的树木花草见证了刚才发生的激烈对抗之外,一切都在瞬间恢复了平静。 “霖淇燠那个该死的怎么还不回来!?” 樊晓昙怨念着的人,此时正站在幻芜面前:“霖霖霖淇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救你啊。”霖淇燠站在黑衣人身边,一脸嘚瑟。 幻芜懒得理他:“他是谁啊?” “你公公啊。” 幻芜:“谁?” 霖淇燠指指身边的黑衣人,再指指幻芜;“听不懂啊,你公公,长绝的爹,隐颐啊。” 幻芜觉得一年的刺激都在今天受了。 她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认真打量了公公,啊不,隐颐好几眼。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看上去比霖淇燠还高大半个头,一双露在面巾下的眼睛,这么好好看着,竟然和长绝十分相似,只不过比长绝多了几分沉静和沧桑。 隐颐看到她的目光,直接拉下面巾,这么一看确实和长绝有三分相似,只不过面额更加宽阔,是个很威严的男子。长绝则更为清隽,更像他的母亲洛昭。 隐颐此时也在认真地打量着幻芜。 看到隐颐的目光,幻芜便好好地对他行了个礼,心中竟有几分紧张。 “别这么紧张吗?伯父人看上去很威严,人却很好相处的。”霖淇燠说道。 幻芜瞥他一眼:“你们……很熟啊?” “也不是很熟啦……伯父跟我师父熟一些。” 原来隐颐之所以能隐匿行踪,正是藏身在缉熙的师父陆压道君处。 “原来伯父是在北海鱼鲮岛,怪不得天界也找不到踪迹。”幻芜感叹道。 “得幸有道君相助,我才能偏安一隅,躲藏至今。”隐颐的声音和他人一样,宛若钟磬。 幻芜皱眉道:“可如今伯父此番出来,岂不是暴露了行踪?” “为了阿洛和长绝,我不能再躲了。”隐颐看着洛昭,神色肃然,“将你带离长绝身边,也是这个原因。” 幻芜:“长绝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天界都乱成一锅粥了!”霖淇燠说道:“这是我师父的原话哈,虽然那些仙人不中用,可消息到也还是灵通的。你们一去不回,再加上魔界突然多了个魔尊,天帝一查就查到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内情,都说长绝反叛天界了。” 幻芜心中一黯,天界本来就对隐颐十分忌讳,如今长绝成了魔尊,只怕流言更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这回长绝真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已经探过长绝,他的七情六欲中的纯善之念已经被既明封印了,可有什么法子解除封印?” 霖淇燠问道:“可是既明用那个琅玕镜搞得鬼?” “正是。” “我跟师父说过既明的事了,才知道既明原来还有那些经历。我师父也是这般猜测,封印的话,说是可以找到带有长绝最浓烈的感情或者回忆的物件炼化成精气,注入长绝体内解开。” 带有感情和回忆的东西……“那日天劫,就是荼梦谷附近的那片布了阵法的地里埋了长绝的东西!”幻芜说道。 霖淇燠摸了摸下巴:“那些东西啊……长绝醒了之后就去挖了,估计被他收着,不知道在哪里。” “应该还在他房里,他把这些东西都收在他床下的箱子里了。” “那我回去找找,对了,最好他的心头血,心头血可是血之精啊,什么封印都能解。”霖淇燠又说。 幻芜无语望天:“我上哪去弄他的血啊?现在的他可事魔尊,别说在他心上捅一刀了,我就是在他手上划一道口子他都能把我吃了!” 捅一刀……等等,她不是有骨笛吗? 幻芜摸出自己的乾坤袋一倒,从一大堆玩意儿里摸出那对合在一起的骨笛:“我就用这个捅过他的心口,会不会有点残留啊?” 隐颐接过一看,摇了摇头:“太久了,没有血气留存了。” 幻芜整个人都焉了。 “伯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得留在他身边。”幻芜认真说道:“只有跟在他身边,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心头血……就算不能,我也还有心愿未了。” “是那副画吧?”隐颐说道。 “什么画?什么心愿?”霖淇燠皱了皱眉,一脸严肃地看着幻芜。 幻芜看着霖淇燠那个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没错,我一直瞒着你偷偷绣那副图,就是……洛昭……” “别说了,我不准!”霖淇燠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么严厉的口气,就表明他真的生气了。 霖淇燠和幻芜一同长大,也是第一个知道那间密室的人,只是幻芜一早就说过答应过自己不会以身犯险,没想到竟然是骗他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以命换命!何况你以为真的用这种法子就能让战神重生吗?你以为你是谁,光明女神吗?” 幻芜看着暴跳如雷的霖淇燠,缓缓点头:“没错,我就是光明女神。”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既明的阴谋 ? 作为一棵为人织梦的幻妖草,幻芜以前是不会做梦的。 第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长绝发现自己的秘密那一天吧,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梦境,带给自己别样清晰的触动。 那时候她才真正的明白,梦境虚幻,但情感真挚。 那么多人汲汲一生,为的不就是荼蘼一梦里那璀璨极致的片刻,或爱或恨,都能让一生再无遗憾。 梦也许只是一场放纵逃避,也可以是一次不顾退路的追求。 为何会做梦呢?幻芜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是拥有做梦的能力,让幻芜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人了。 自那天之后,她做过许多梦,从死灵之境回来之后,她连续好几次梦到过一个场景。 刚开始幻芜以为这是感灵塔中的幻境对自己造成了一定影响,直到既明要她复生洛昭时对她说过一句话,幻芜才真正明白那梦境的意义是什么。 既明对她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挺可惜的……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的身体里,其实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只不过是荟明让她沉睡了。等她醒过来的那一刻,一定也是你最美的时刻。” 她是梦到过这只蝴蝶的。那是一只蓝色的,闪着淡淡银光的蝴蝶。 蝴蝶是从神女的胸口飞出来的,幻芜看不清神女的面孔,却清楚的知道她在微笑。 散神之时,神女全身化为纷飞的蓝闪蝶,幻芜就是其中一只。岁月更迭,饶是蝴蝶也将消失湮灭。 就在此时,虚弱不堪的蝴蝶遇到了洛昭,洛昭将蝴蝶引入一朵含苞欲放的幻妖草中,蝴蝶才得以生存。 “那棵幻妖草是我,那只被洛昭救下来的蓝闪蝶,也是我。” 怪不得既明刚开始见到自己的时候总会露出一种奇异惊讶的表情,怪不得师父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总是会溢出一声叹息。 所以幻芜从来不能幻化真身,也是因为真身被荟明封印在体内,他是在保护自己。 “原来竟是如此。”听完幻芜的叙述,隐颐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即便如此……你也只是神女的一瓣心脏罢了,你终究不是神女,复生一位神祗,你会死的!”霖淇燠死死的盯着幻芜,丝毫不肯退让。 幻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他低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神女,我只是一株草、一只蝴蝶,或者说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是存在!我没有亲族,没有同类,可我还是活下来了……当年我就是被洛昭所救,我才有命见到师父,遇到你们,遇到长绝,如今我也能救洛昭了,我为什么不能做呢?” 霖淇燠态度蛮横:“洛昭救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你要救一个神女,需要付出的是一条命,这值得吗?” “我从来不知道,救人是要这样去衡量的。”幻芜语气变冷:“被人救的时候感恩戴德,需要自己付出的时候就要考虑价值了,这根本就是虚伪的做派。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同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了。” “好好好,你长本事了,我劝不动你,可你想过没有,你师父将你的神力封印,不就是为了保护你让你不要送死,你这么做不是白白浪费他的心意吗?” 幻芜缓缓开口:“这一开始便是他的心愿,即便他当初救我另有所图,可他教我的,带给我的一切都不是假的……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我这条捷径,反而费尽心力去寻找其他办法,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何况在天界之时,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他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师父他能明白。” 霖淇燠低声道:“那长绝呢?你死了,你让他怎么办?” “我之前问过他,若我心甘情愿走入一条死路,他会怎么办……他说过的,只要是我的选择,他会陪我走到最后。” 霖淇燠冷笑一声:“幻芜,你没听出来吗?他的意思便是你死了他也不会独活,否则要怎么才算到‘最后’?” 幻芜抿唇:“不会的,我们早就有过共识,在天劫那日他就对我说过——‘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伯父给长绝起这个名字不也是为了告诉伯母,无论未来如何,无论生死之别,只要相爱,就要勇敢地活下去吗?” 看到幻芜投来的目光,一直未开口的隐颐才说道:“当年我自知天界早晚会将我抓去治罪,恐有生之年再无法见到长绝的母亲,便以此为誓,正是要她能好好活下去。生死之外,再无大事……她足够坚强,可到头来却也不能说没有遗憾,若没有阿绝需要照料,我也无法肯定她能不能一个人活下去。若洛昭能复生,我定是开心的,可若要我的孩子失去挚爱,一个父亲又于心何忍?” 幻芜抬眸,同时看着隐颐和霖淇燠:“我明白,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此画已经有灵,又是我所养,已经与我生死与共了,倘若画帛毁去,我也没多少时日好活……可如果能救洛昭,那我也不枉人间一回了,也许从被她拯救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是宿命了。” 看着两人皆沉默不语,幻芜坦然一笑:“被这么难过嘛,我还没死呢,何况我也不一定会死啊。我已经想过了,只要我魂魄未散,只要再把我收入镇魂瓶,放入一朵幻妖草中,就和之前洛昭做的一样,我不还可以活吗?” 幻芜看霖淇燠微微蹙眉,似乎有所动容,马上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说道:“是吧是吧,这也是一种方法嘛,我生存能力那么强又那么怕死,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翘翘呢?你们只要及时收好我的魂魄就行啦,这样我不用死,还可以救一个战神回来维护三界和平,伯父伯母一家就可以团聚了,那么多人都能开心,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我师父也想到这点了,所以才放我去做,不然你以为我师父那么疼爱我会随随便便让我去死吗?” 幻芜抱着霖淇燠的胳膊,发挥她多年练就的死皮赖脸的功夫:“这是我的心愿,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行了行了,我才懒得管你这个大笨蛋,你们一个两个都那么倔,搞得我才是不知好歹的大恶人似的。” “哪有哪有,你可是英明神武的火麒麟啊……你担心我,我知道的,正是有你们在,我才不怕面对这一切。” 霖淇燠渐渐被她说服,只余隐颐还在一旁皱眉,片刻后,他才说:“其实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立场去阻止你的行为,可我如今阻止你回魔界,还另有原因。” 霖淇燠比也是受师父之命前来帮助隐颐的,可说到其中的内情他却只是一知半解:“什么原因?” “据我说知,既明此前得到了幼清珠,是可以补全残损的魂魄的。在你师父被天界关押之前,他曾找到我,说他在收集洛昭残魂的过程中,一直受到一群黑衣人阻止,他已经探得了那些人真是魔界中人,他已经认出来指使那群黑衣人的正是既明,既明还好几次赶在他之前抢到洛昭的残魂。你师父手中已有洛昭的两魂四魄,还有一魂三魄,已然落到既明手中。” 幻芜心中升起一个想法来:“你的意思是说……” “你师父整理过,他没收集到的魂魄恰好是洛昭魂魄中主恶之魂、生怨之魄,他根本无心重生洛昭,所以不必完全收集三魂七魄,他只要恶魂,最终重生的不过是一个由他操控的战争武器。” “原来如此……”知道既明的真实目的,让幻芜生出一股寒意,若这样的洛昭被她复生,那别说拯救三界避免生灵涂炭了,这天上地下还不被既明给搅翻了? 隐颐补充道:“幼清珠能补魂,可若不是原本的魂魄而是游走世间的残魂来补,也只能勉强让补魂之人行动自如罢了,根本不能拥有完整的意识和人格。既明正是知道洛昭的其他残魂在既明手中,幼清珠引来的魂魄中绝对不会再有洛昭的残魂,才会如此放心的让你去做这件事。” 幻芜:“怪不得长绝苏醒之后,既明也迟迟不肯动作,还曾惹得长绝也心生不快,恐怕他不单单只是觉得准备不够,只怕是要一个更强大的存在,来控制至少能拥有完整行动能力的魔尊。” 隐颐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本我便是想抢绣帛的,可长绝还真是不好对付,一击不成便没有破绽了。后来才想到把你带离他的身边也是一个法子,这才将你掳来,一时情节,多有得罪。” 幻芜皱着眉摇摇头,霖淇燠便抢过了话头:“这么说的话,你就真的不能回去了。他有了战神的残魂,现在画帛也在他手上了,你要是回去不是正中他的下怀了。” 幻芜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正在泛着红光的掌心:“可长绝不会这么放过我的,他早晚会找到我,到时候又该如何?”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始的结尾 ? “既明想要复活洛昭,那我就如他所愿好了。”幻芜绽开一笑,“他能补全魂魄,我们也可以啊,我们还有洛昭真正的魂魄呢不是吗?” 隐颐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 幻芜:“将师父收集到的魂魄给我,我借机放回画帛中,再与既明手中的残魂相合,不就是一个完整的洛昭了吗?” 霖淇燠:“那是正好……可听起来有点危险,既明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幻芜目光灼灼:“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冒险,毕竟只有我能复活洛昭,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做,他能依凭的只是我手上没有洛昭残魂而已……我会看情况的,若实在不行,我宁可毁去绣画,也不会让他得逞。” 仲春的雨来得突然,细雨如毛针,打在身上倒也不觉得湿冷。 大街上的行人纷纷快步离去,原本想在春日出门游玩的贵女们也只得打道回府,原本还热闹的街市霎时间便只剩下幻芜一人冒雨前行。 雨幕中青衫微湿的女子孑然而行,显得格外惹眼。 巍峨的皇宫朱墙已在眼前,幻芜一直走到宫门处才停下,她想了想,继续往前,宫门守卫还未开口询问,她已经问道:“赤昀可在?” 其实她有嵇晔给的玉牌,但早就不知道被她放哪里去了,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便想着碰碰运气。 宫门守卫皱着眉看了她一眼,犹疑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找左神武大将军?” 幻芜眨眨眼:“左神武大将军……额,名字叫赤昀?” 守卫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个无知小儿:“自然,姑娘若无事,烦请离开。” 左神武大将军已是中央禁卫军的军事长官了,这些侍卫正是属于赤昀的管辖之下,看来赤昀管理得很不错嘛,饶是这样她也没有被这些侍卫们武力赶走。 “有事有事,我只是感慨一下他升官升得好快啊,那什么……我是他的朋友,我找他有事,麻烦你同传一下,就说是幻……” “参见将军!” 幻芜还在絮叨,眼前的大个子守卫“唰”的一下就已经跪倒在地了。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从红鬃马上翩然跃下,身披禁卫军统领将衣的身姿高挑挺拔,一张脸上早已不见半点稚嫩,晃眼看去,幻芜一时还未认出来。 倒是来人已经先把她认出来了:“梦医大人!” 容颜虽变,可那眸子里还是有少年时那清澈的光亮,幻芜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赤昀。” “都快十年了,梦医大人还是一点未变。”赤昀看起来很高兴,一贯严肃的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只是一见到幻芜,又难免露出几分腼腆的样子。 “是啊。”幻芜只是淡笑:“你却已经长大了。” 赤昀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问道:“大人这次是来?” “十年了啊……”幻芜狡黠一笑:“我来,当然是来找陛下结账啊。” 远在紫宸殿埋首长案的嵇晔忽然感到鼻子一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陛下,左神武大将军求见。” “宣。” 属于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传到殿中,嵇晔并未抬头:“有事吗?” “嵇晔!”这清脆的一声,让自问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皇帝陛下差点从龙座上摔下去。 “幻,幻芜?”嵇晔眼睛瞪得老大:“你……你怎么来了?” “呐,陛下,我可给了你十年了。”幻芜笑意似乎变得有些清淡,从嵇晔这里看过去,明明是在笑,却忽然带着些悲凉的意味。 “是时候了,当年的头,也该有一个属于它的结尾。” 幻芜跟着嵇晔见到青鸳的时候,绵绵细雨也终于停了。 雨后初晴,天空是绝美的天青色。 青鸳站在回廊下,见到嵇晔,一张脸上才浮现出生动的温柔之色,嵇晔自然地上前揽过她。两人站在一起,幻芜才发现这听上去格外漫长的十年时间,也未在这两人身上褪去一点色彩。 “幻芜姑娘。”嵇晔还想介绍,没想到青鸳就将幻芜的名字脱口而出了。 幻芜略感惊讶:“你记得我?” 青鸳点头:“自然是记得的,你是阿晔的朋友,桓儿初生之时,你还来宫中看过他。” 幻芜这才反应过来,嵇晔与青鸳的孩子名叫嵇桓。 青鸳抬头一看,笑着说道:“才说到呢,他人就来了。” “母亲。”朝几人走来的正是嵇桓,上次见面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是个半大的少年了。他的面庞具备了嵇晔的硬朗,眉眼却带着母亲的柔和之气,虽才十岁,却也看得出俊朗的相貌了。 “阿爷,你也在啊?”嵇桓看见嵇晔,连忙行礼。 始终没有说话的嵇晔这才带了点笑意说道:“阿桓,这是你幻芜姑姑,快来见礼。” “姑姑,”嵇桓认真地看着幻芜,半晌后绽开一个笑脸:“姑姑甚是年轻啊。” 幻芜也被逗笑了:“是啊,你姑姑我是不老妖精。” “姑姑,院外那个男子莫不是姑父?” 幻芜一愣:“什么男子?” “就是个高高瘦瘦,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啊,他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啊不,除了阿爷之外最好看的!”嵇桓见几人不说话,幻芜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才觉出几分不对来:“不是吗?我见他在外面一直盯着姑姑,眼都不眨,还以为是同姑姑一起来的呢……” 幻芜已经想到来人是谁了,对嵇晔语带歉意的说道:“我知道是谁……我这就去看看。” 她小跑出院子,果然在外墙下见到了长绝:“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到这了。” 长绝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抱歉,我得先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多给我点时间就好,一天,就一天。”幻芜叹了口气:“等这事完了,我就跟你回去。” 长绝冷冷地说道:“不逃了?” “我没有逃!”幻芜撇撇嘴:“我明明是被拐走的好不好?” “哼!”长绝冷哼一声:“被拐走的还能大摇大摆的自己出来?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个对你听之任之的傻子呢。” “长绝才不是傻子!”幻芜一听他这种语气就不高兴:“随便你怎么想,我没想逃,何况我也要逃得过啊……反正我办完这事就跟你走,你别在人界乱来。” 长绝朝她走近几步,突然说了一句:“他是长绝,我也是长绝。”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径直离开了,临走前只说了一句:“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我来接你。” 看着他离开,幻芜才吁了口气,这个熊孩子总算没闹腾。 “抱歉,他确实是我认识的人,就是来找我的。”幻芜回去和嵇晔略略说明了情况。 嵇晔摆摆手,表示无妨:“你的朋友嘛,也许又是什么林间精怪之类的,那些侍卫自然挡住不住,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 幻芜冷汗:确实不是什么坏人,是坏人的头头! 她只有一天的时间,确实不能浪费了,幻芜对青鸳说:“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件关于你的事要完成。” 青鸳朝嵇晔看了一眼,又看向幻芜:“什么事啊?” 幻芜轻浅地叹了口气,才说:“你的记忆,其实是被我修改过的,我现在就是要帮你找回属于你的记忆。” 青鸳愣了片刻,却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 他们三人在房里说话,嵇桓还留在院子里玩耍,幻芜朝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当年为了你孩子的健康,在征求过你的同意后为你修改的记忆。” 幻芜拿出乾坤袋,从里面拿出写着青鸳名字的一个小瓶,还掏出一封信递给青鸳:“这是当年的你写给你自己的,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事情的原委。” 青鸳看着那个在微微发着淡蓝色光泽的小瓶子,接过幻芜手中的书信,展开后只是略扫了几眼。 嵇晔等她放下信,才一脸忧虑地说:“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确实是真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想这样平淡无忧的和你过完一生,但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属于真实的人生。” 青鸳抬头,看着嵇晔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年……我已经有察觉了。和我熟识的宫婢们也会对我说,我的脾性变了很多,和以前不一样了。慢慢地我大概也能知道,自己出了一些问题,我还以为自己病了……原来是这样。” 青鸳转头看着幻芜:“幻芜姑娘,多谢你,让我拥有了无忧无虑的十年。当年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为了孩子的话,那我留下这封信,选择找回记忆,那为的就是我自己了。” “这十年我很快乐……可我还是我,当年的我能勇敢的面对,那如今拥有这么多的我更有勇气面对才是。幻芜姑娘,我准备好了,请帮我找回我的记忆吧。” 幻芜看着做出决定的青鸳,抬眼看了看嵇晔。 嵇晔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妻子,慢慢地展开了一个笑容。 ------------ 第一百六十章 再回魔界 ? 夜已过半,幻芜轻轻地踏出青鸳的房间,对着等在门外的嵇晔点点头:“好了,现在就等她醒来了。” 幻芜听到嵇晔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麻烦你了。” “我还以为你会怨我,或者缠着我不让我做呢。” 嵇晔朝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皮肤揉叠出几缕细纹:“怎么会怨你,当初就是我找你来帮忙的,你不过是做了你该做的事而已。你说得对,任何事情都有始就会有终,一直活在虚假里,再美好也是一场谎言垒砌的,阿鸳她定是不喜的。” “你别这么想,记忆是假的,可美好是真的。这十年,你和她都是真情实意的美满幸福,那就够了……也正是有这些记忆做底气,青鸳她才能勇敢的面对过往,我相信醒来后的她,也足够有勇气和你共度一生。” 嵇晔听完,双肩微微往下松了些,似乎是真的放松点;“你说得对,我相信阿鸳。”他双目看向幻芜,犹疑着问道:“那你呢?你这样匆匆前来,也没带青猗或者葛生,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幻芜扯了扯嘴角:“我能有什么急事?我就是想到你的破事,想着赶紧来解决,省的又给忘了……你也知道我很忙的。” 嵇晔不太相信:“你这么说我越发觉得不像了……我看你这次来,眉头就没怎么松开过,尤其是你那个朋友出现以后,你似乎就更急了,好像有什么在追着你似的。” 幻芜看着嵇晔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之情,想到这个做皇帝的人间好友,心中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的,只是时间匆匆,我怕再不快一点做好眼前的事,很多事就来不及了……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你看我们这一别,不也就过了十年了吗?我要是再不来,你都要变成一个小老头了,我们在时间面前都太渺小了,在这天地之间就更为渺小,很多事不能等很多人也等不起了,我只是怕自己留下的来不及结尾,所以有些急罢了。” “是吗?”嵇晔看她不想多说的样子,只好也跟着她的样子拍回她的肩膀:“你这么说那我也只能这么相信你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怎么也是人间的皇帝,人间的烦恼事我还能为你解决一些。” 幻芜点头:“嗯,多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毕竟你财大气粗嘛!” 第二天,幻芜看到青鸳安然转醒,就把空间留给了嵇晔和青鸳独自相处。 有些事情她能做,有些事情她却不能插手,在人世间的爱恨面前,幻芜只能安然地做她的局外人。她唯一能能做到就是让当事人自己面对,要做出怎样的抉择,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幻芜独自离开了青鸳殿,在回廊上遇到了嵇桓。 “姑姑,你要走了吗?”嵇桓眨着一双大眼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幻芜略弓着身子,与嵇桓面对面。 嵇桓朝着身后一指:“呐,姑父……不对,姑姑你的朋友来接你了啊。” 幻芜抬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减淡了些许。 “是爱,姑姑要走了,你帮我跟你阿爷阿娘道个别吧。”幻芜看着嵇桓朝自己点头,一双眼却还时不时地往后瞟,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看那个人一直板着一张脸,浑身黑漆漆的,你不怕他吗?” 嵇桓面带疑惑,摇了摇头,说道:“不怕。” “为什么?”幻芜再问。 嵇桓皱着眉想了想,片刻后才豁然开朗似的说道:“因为他看着你的目光很温柔啊……他一定很在乎姑姑你,能这么在乎一个人的人,阿桓并不觉得可怕。” 幻芜愣了愣,温柔吗?她怎么没看出来…… 与嵇桓道别后,幻芜昂首阔步地朝长绝走去,嵇晔和青鸳的事情有了一个结尾,她和长绝的事,也该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结尾了。 长绝看着她走近,只说了句:“走吧。”便抬脚往前走了。 幻芜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只得跟上。 回去的这一路格外顺利,长绝有了经验,便带着幻芜在荒僻的地方土遁或者水遁,几次下来,便来到了边界处。 长绝如来时一样撕开了结界口,转头递给幻芜一只手。 幻芜看着那只手,心中有些意外,却还是毫不犹疑地牵了上去。 长绝反而略顿了一下,才牵着幻芜踏入结界口。 周围蒙了灰色的雾气,连阳光也变得灰暗,幻芜看着周遭清晰起来的荒凉景致,明白自己这是又回到魔界了。 魔族中人远远地看到长绝,直接在原地就叩首跪拜了,幻芜忍不住瞥了长绝一眼。 可长绝面不改色,对于那些人的敬畏臣服毫不在意。 幻芜忍不住腹诽:有这么可怕吗? 跟着长绝回到魔族王宫,幻芜直接就转向往东苑走。 “你去哪里?” 幻芜回头,就见长绝皱眉看着自己。 “回东苑啊。”幻芜呆呆地说。 长绝这才想到什么似的,眉头皱得更紧,冷哼了一声就径自走远了。 生的哪门子气啊?幻芜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她忽然想到画帛还在长绝手中,连忙喊住他:“等等!” 听见这声,长绝立马停住了,侧过脸来看着她:“什么事?” “那什么……”幻芜小跑上前,说道:“那个绣帛还是还给我吧。” 长绝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她。 幻芜只好继续说:“本来就是我的啊,还给我也没什么问题吧……” “不行。”长绝抱着手臂,一脸的不高兴:“这东西回到你手上,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着它再跟什么人跑了?” 幻芜抬眼瞅着他:“都说了又不是我主动跑的……算了算了,就算我要跑吧……” “你还想跑?!”长绝像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就急眼了。 “我也要跑得了才行啊!”幻芜也语气不善起来:“你堂堂魔尊,难道对你们魔界的设防这么没自信啊?绣帛你又不会保存,弄坏了你赔啊!” 长绝的表情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了……他瞪着幻芜,幻芜也仰头瞪着他。 “行!”长绝抬手,掌心光芒一闪,一柄卷轴就躺在他的手中,他直接就朝幻芜的怀里扔了过去:“罗里吧嗦的,还你!” 幻芜一把捧住绣帛,轻轻吁了口气。 长绝看她一脸设防的样子,心头火起,越看她越不自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原本就是想激他,可他这样明显的不耐却让幻芜也不高兴起来,好在绣帛已经回到她手中了。幻芜将绣帛收回乾坤袋,转身回了东苑。 东苑的姑娘少了很多,有些愿意离宫回家的都被放出宫了,只剩下一些不愿意离开或者出宫也没什么好出路的女子还留在东苑。 几个姑娘看见幻芜回来,纷纷驻足侧目或者交头说些什么。 幻芜看见了也不愿理睬,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幻芜直接就倒在床上,再也不愿动弹。 好怀念在荼梦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啊…… 青猗肯定很担心吧,还有樊晓昙、葛生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次会荼梦谷也只是匆匆一见,下次能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还能在相见吗? 要是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对他们更好些就好了,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让人不够重视,现在没有了才顿生遗憾。 还有霖淇燠,也不知道拜托他的事情完成得怎么样了,交给他应该靠谱的吧? 幻芜很想倒头就睡,可脑子里纷杂的事情却不愿意放过她。 她坐起来,拿出绣帛展开在眼前,绣帛一打开,就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让人一看就忍不住眯起眼睛。 必须想个办法拖延时间才行。 接连两日过去,幻芜都过得尚属惬意,来到东苑见她的第一个人,竟是好久不见的心素。 “好久不见啊,心素仙子。”幻芜躺在榻上,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心素看她这副样子,却也不恼:“听说你回来了,自然是要早早来看你。” 幻芜掀开眼皮,冲她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回天界去了,既明没再赶你一回啊?” 心素被幻芜戳到痛处,却也不在意似的,只是说道:“你倒是在魔界也过得舒心,不像我,心中总是担忧。” 幻芜对她话中的意思明白得很,淡笑相应:“你的既明也过得好好的,你忧愁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的东西做的如何了?”心素言明了来意。 “快了。”幻芜也不多说。 她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心素彻底的没了耐心:“你以为这般应付我就会相信吗?我可不是魔尊,也不是既明!” 幻芜可打不过她,看她一副要冲上来掐死自己的模样,幻芜只好掏出绣帛,直接给她看。 心素第一次看到绣帛,心中也忍不住惊叹,可面上还是一派严肃。 “我没糊弄你啊,这眼睛可是最重要的地方,最为费时费力。”幻芜指着画上洛昭空洞的眼睛说道。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战前夕 ? “那你还不赶快绣!”心素语气不善,似乎已经耗尽了耐心。 幻芜心里一动,继续打哈哈:“不是我不想绣,我平日里可没有那么多灵气,只有每月十五月华最盛之时才能绣,不然你以为我绣一幅图能这么慢呐?” 心素:“你要多少灵气,我给你。” “出了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么急?” 心素紧紧攥着衣摆,嘴角微垂,却并不答话。 “是不是……既明他……” “他没事!他好好的!”心素没等她说完,便没好气地吼道。 幻芜心下了然,既明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没有再问,只好缄默不语。 心素一把冲上去抓住幻芜的胳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在拖延时间,都在等着他死!我不会让他死的……你跟我走,跟我走!” “放开她。”长绝站在门外,一脸阴郁:“我说放开她,你没听懂吗?” 长绝举步走进来,屋内的气氛瞬间让人膝软,心素受不住就松开了手。 “你虽是既明的人,但在这个地界,还轮不到你擅动我的人。”他目光紧盯着心素,手却一把将幻芜拉到了身后。 心素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长绝也不停留,拉着幻芜就出了屋子。 “你带我去哪儿啊?”幻芜被他拽着走,看方向就是往王宫那边去的。 “东苑不能待了,那些人明里暗里都在打你的主意。” “打我的主意?我有什么主意可打的?”幻芜停下来不走了,“我要回去。” “不准回去!”长绝一把拉过她,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以为这魔界的人都是吃素的吗?他们一个两个的都盯着你呢,心素这样的就算了,其他人保不齐也会对你动手。” 长绝松了手,对她说:“我不管你,你有本事保住你的宝贝么?” 幻芜想了想,冲他点了点头:“好吧。” “既明他……” 长绝走在前头:“什么?” 幻芜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管好你自己就好。” 心素回到房间,既明已经在等着她了。 “你怎么来了?” 既明只是看着她:“你去找她了?” 心素扯了扯嘴角:“你们一个个的倒还真护着她。” “我说过了,这件事情不用你插手,你赶快回你的天界去……不,天界也别回了,回南禺去吧。” “你还是想赶我走?” 既明转过头,看向窗棂:“我答应过你姑姑……” “那你的心愿呢?你不复仇了?” 既明抬手掩住嘴唇,略略咳了两声:“当然要复仇。” 心素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现在人也有了,东西也有了,你却迟迟不动作,还说不是心软了?” 心素等着既明的叱骂,可既明听了这话,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她瞪大了眼睛,低声道:“你真的……” “没有。”既明抬头看她,眼神清冷:“这事我自有安排,我等了这么久,不会放弃的。你别瞎掺和了,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回去。 ” 说完这句,既明就直接离开了,再未回头。 心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似自语般说:“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王宫主殿长绝住着,幻芜就住在偏殿里,这下子就可以说是住在长绝眼皮子底下了。 幻芜坐在桌前,似乎是在发呆。一道白影走过来,站在门外就不动了。 “什么事?”幻芜拿眼角瞥了一眼,既明背光站着,看不清表情。 既明的声音冷清而缥缈:“什么时候能好?” 幻芜转过头,认真地盯着既明看,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他内心的一丝波澜:“魂魄呢?你不给我魂魄,绣好了也没用。” “这个你不用管,等你绣好了,我自然会把魂魄交给你。” 幻芜朝他走进,两人一个人站在门槛外,一个人站在门槛内,一个溶在白光下,一个隐在阴暗里。 “就差眼珠子了,要是绣的话等十五一到就能绣好。可是你要知道,眼珠子是最后绣的,得先把魂魄封进去,之后才能绣眼珠,就像一个罐子,先有个口子把东西装进去了,才能封盖子。” 既明微微蹙了蹙眉,日光下的面容苍白的近乎透明:“好,等十五那日,我会先把魂魄交给你。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你不用担心,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定会让洛昭重生的。” “你舍得么?” “什么?” 既明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倒是真的一点不给自己留退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么?退路……也要有前路可走,身后的路才能称之为退路吧。现在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上,有的人没有选择,有的人无路可走,我这样还能自己选择一条路,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了。” “是么?”既明转过身,抬头看着天空:“你说得没错,是无路可走了,退不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还可以选择……其实放下仇怨,就是给自己路走,你……” 既明摇了摇头:“不必劝我。我是自私狭隘,可有些人却只会把自己龟缩在权势的硬壳子里,视他人的痛苦于无物,这样的人只会烂在壳子里,还要把那些看似的坚固的壳子腐蚀出一个个洞来,只有把那些壳子劈开,才能让所有人重见光明。” “你……” “你的长绝难道不也是腐朽权势下的受害者吗?”既明回头看着幻芜笑了一下:“别担心幻芜,我们会成功的,即便你死了等不到那天,我也会带着魔族,带着长绝打败那些腐臭的掌权者……到那时候,长绝再也不会像他父亲母亲那样让人欺辱了。” 幻芜看着光影下的那张脸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到夜晚,魔界就格外寒冷,尤其是身处魔界最中心的魔族王宫,更是冷得让人颤栗。 幻芜只是觉得,这里大概是魔界最冷的地方了吧,或者说,是整个天地间最为寒冷的地方。 她看着偏殿的墙壁,仿佛用目光就能穿透那坚硬的黑晶石,看到墙那头另一个人。 长绝……“我想你。” 一连过了三天,幻芜这里再也没人来过,哪怕是离得如此近的长绝也没有过来。魔族中暗流涌动,每个人好像都绷着一根弦,就差拉弦的手指轻轻一放,整个魔族就能像一簇利箭,直直插入敌人的胸口。 幻芜就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那个人,却也是被所有人盯着的那个中心点。 没有时间了,连幻芜也被那样的气氛感染得慌乱起来,几乎是掰着指头在数时辰。 着急也没用,她现在这个地方,还不如被关在牢里,也不知道霖淇燠他们有没有办法进来。 幻芜闭着眼睛趴在桌上,忽然感觉到脚踝处凉飕飕的,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 她吓了一跳,脚顺势一蹬,一颗黑乎乎的圆脑袋就凑了上来。 “小玄?!”幻芜抱着那颗圆脑袋恨不得亲上去,她怎么给忘了,小玄可是鸣蛇,本来就是上古魔蛇,混入魔界也一点不打眼。 不过幻芜也不敢浪费时间:“小玄,霖淇燠叫你来的?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小玄歪歪脑袋,将尾巴甩到幻芜眼前。 小玄的尾巴上挂着拴着一个小布包,幻芜一喜,连忙小心地解开。 打开布包,一个闪着各色光芒的小瓶子就展露在幻芜眼前。 幻芜认得这个小瓶子,这就是师父拿来收集洛昭的魂魄用的,看来这里面就是洛昭的残魂了。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幻芜把瓶子拿起来看了看,里面游曳着一条条小鱼似的魂魄,红的绿的蓝的都有,幻芜还是第一次见到那多颜色的魂魄,比之前在琅玕镜里看到的微尘的魂魄颜色要多很多。 感灵塔……幻芜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 无数条纷飞的枝丫和冲天的火焰交织在一起,还有……那穿心而过的槐枝。 对啊,她怎么忘记了,还有槐枝! 幻芜先把瓶子小心收好,再找出笔墨,在丝帕上写了些什么,装回那个小布包里重新拴在小玄尾巴上。 “小玄,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把东西给霖淇燠就好。”小玄歪着脖子在幻芜手心蹭了蹭,甩着尾巴就钻出去了。 “辛苦你了,要小心啊。”小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让幻芜放心,再看过去,小玄便没了踪影。 幻芜捂着放在心口的乾坤袋,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至少这最为重要的东西已经在自己手上了……之后的,还希望霖淇燠他们能顺利帮她找到。 阿绝……很快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幻芜焦急地等待了七天,小玄却再也没有来过。 魔界的月亮都隐在晦暗的云雾里,可幻芜很清楚,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 她不怕死,可长绝怎么办?他还没有醒过来,她怎么能放心地离开? 长绝站在门外,看到的就是一脸忧虑的幻芜。 ------------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万物可熔 ? 他还没啃声,幻芜就已经发现了他。 看着那张脸,幻芜下意识的就想露出一个笑脸来,可刚扯了一下嘴角,那个笑容便戛然而止了。 长绝看在眼里,脸色有些难看:“怎么?不高兴看见我?” “从来就不高兴看见我的,一直是你才对吧。” “这么说也没错。”长绝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再是鬼魅无情的,反而有几分之前长绝那样单纯羞赧的样子,一时间让幻芜有些晃神。 “我也不知为何,现在却想见你。” 幻芜呐呐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没那么讨厌你了。” “哦。”幻芜忽然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开口:“讨不讨厌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很快就见不到我了。” 长绝皱了眉头,再说话口吻已变得深沉:“你不用听他的。我都安排好了,明日就会有人来带你走。” 幻芜心中一惊:“你不打算复活洛昭了?” 长绝这一笑,便又是十足十的魔尊了:“我从来都没打算复活一个天界战神,真当我不知我的护法大人打的什么主意么?” “可是……” 长绝冷冷地打断了幻芜的话:“不用可是了,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同一个人说出的同一句话,可幻芜在这“怨灵”口中听不到半点温情。 霖淇燠的东西还没等到,这样一来倒是多给了幻芜一点时间。 “好。”幻芜笑着冲他点头:“我等你。” 可幻芜在第二天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长绝,而是整个魔界一同等到了天界重兵压境。 虽然已经做好出兵的准备,可魔界还是免不了乱作一团。也不知是如何走漏了风声,竟让天界占了先机,长绝作为魔尊,早早就领兵出去应战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芜找不到长绝,只好去问既明。 既明作为护法和军师,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是心素。” “她向天界报信的?可她不是……” 既明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本是派人送她回南禺的,怎料她执意回了天界,我便该料到才是。” 幻芜细想了一下,认真打量了既明几眼,开口道:“她是不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当年几次雷劫,还是在你身上落下隐患了吧?” 既明从堆叠满绢帛的桌案上抬起头来,倒是半点也不避讳的样子,点了点头:“没错,我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刚玉做的身子,这么多年空耗许久,再加上修习了那么多禁术,自然是要遭点罪的……不妨跟你说吧,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幻芜虽有猜测,却没料到已到这种地步,一时间思绪繁杂,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既明看她怔愣的样子,倒是笑了:“倒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了……心素那般急切,说到底也是为了我吧。她觉得我迟迟没有动作,便向天界通报,逼我不得不动手。” 幻芜以为既明会生气,可见他那样子,倒是无奈更多一些。 “这样也好。”既明收起笑容:“明天就是十五了,这下无论你准没准备好,都必须完成画帛……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心素一番美意。” 魔界的灰色薄雾中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就连原本无所事事的舞姬和内侍们都忍不住聚在一起,或哀叹或惧怕,再看着“天界出身”的幻芜,目光也从原来的猜疑嫉妒变得格外的不怀好意。 幻芜目不斜视,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回到房间,幻芜就察觉到了不同的气氛,好似是有人来过。 心道不妙,幻芜刚准备拔腿就走,一道黑褐色的影子瞬间便扑了过来。 怔愣间,那道影子便已经拦在自己跟前,再看便已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樊晓昙?怎么是你啊?” 樊晓昙见到幻芜也是长吁了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快快我是来带你走的。” 幻芜一把拉过樊晓昙:“是不是东西找到了?” 樊晓昙点点头:“嗯,霖淇燠已经回来了,你要的东西都有了,就在谷里。” “那就好。”幻芜这才欣慰地笑了一下:“可是咱们要怎么出去啊?” “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呗。”樊晓昙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虽然我身上没有你那样引人注目的仙气,可魔界守卫太严,只敢让小玄进来,可现在不同了,那个魔尊长绝不在了,要混进进来不是难事。” “你是可以变成胡兀鹫,可我怎么办啊?”幻芜一脸惆怅。 “笨死了,咱不是有小玄呢嘛。”樊晓昙素腕一翻,一条尾指般粗细的小蛇就蹿出来,落地便涨大成小腿粗细。 “小玄,你也来啦?”幻芜心中一定,抱着小玄的脑袋蹭了蹭。 “快别浪费时间了,有什么出去再说。” 幻芜点点头,摸摸小玄的脑袋,小玄便再次涨大如圆柱般粗,身子也变长直接将房门顶开了。 幻芜一骑上小玄的背,小玄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张开双翼飞了出去。 樊晓昙连忙幻化成胡兀鹫跟上。 粗大的黑蛇当空而过,还留在王宫中的守卫一拥而上,却被小玄粗壮的尾巴几下就扫干净了。 幻芜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王宫,心中无限感慨,回过头来,正是小玄一脸讨好的看着自己,似在等待着她的表扬。 幻芜忍不住一笑,伸手摸了摸小玄的头顶。 小玄是魔蛇,边界封印对它而言就跟不存在似的,仿佛游过一道水幕一般轻松,樊晓昙站在它的尾巴上,也跟着过了封印。 一回到人间小玄便迅速升高到云端,带着两人飞快回到荼梦谷。 青猗再见到自家小姐安然无恙的回来,自是对着漫天神佛千恩万谢了一遭。 幻芜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来不及叙旧,幻芜就找霖淇燠要东西。 “都在这了。”霖淇燠拆开包袱,里面是郁郁葱葱的槐树枝还有一些手指般粗细的褐色树根。 “怎么这么多?”幻芜惊讶道。 “不知道你要多少啊,索性多带一些。你是不知道,带了长绝心头血的那截枯枝才这么点时日就长得那么高大了,摇摇欲坠的感灵塔也爬满了槐枝,倒是把塔都支撑起来了。” “是吗……”幻芜想象着霖淇燠口中描绘的景象,忍不住弯了嘴角:“这样也好。” “啾啾。”一声细弱的鸟鸣传来,幻芜便觉得肩上落了点重量。 转过头,便与一个圆溜溜鸽子蛋般大小的脑袋对视了一眼:“这是……” “它啊,就是我在采集槐枝的时候遇到的,也许是因为百鸟之王的关系,那里不仅是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的,还栖息不少鸟类,大概也是长绝那点血吸引的……这只鸟就是那时候跟着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跟到这里来了。” 幻芜伸手摸了摸肩头的小鸟,细碎的鸟绒滑过指腹,软软的很舒服。 那只小鸟也不怕她,幻芜摊开手掌,小鸟便跳到了她的掌心。 幻芜看着这只通身雪白,鸟喙呈朱红色的小鸟,莫名的想到在秋长镇的那个树林里那只捣乱的小鸟来,看着它格外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叹道:“都是小鸟,你怎么就这么乖呢?” “我还以为它是喜欢我才跟着我来的,一见到你就变心了,早知道就给小玄当晚饭了。”霖淇燠瞪着眼睛,还跟一只小鸟置气。 小白鸟听了那话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歪了歪小脑袋,一蹦又蹦到幻芜的肩头,似乎是找到了靠山,也趾高气扬地“啾”了一声。 “嘿,你还得意了你……” 幻芜及时打住了霖淇燠:“别闹了,长绝的那箱东西呢?” “在在在。”樊晓昙抱了一个箱子过来,正是长绝床下的那一个:“跟你说的一样,还在原地没动过。” 幻芜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还是那些,原本被她偷出去埋在土里的,也被细心地擦干净了。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一直以来都保持镇定的幻芜忽然感到眼前一热。 樊晓昙还是比霖淇燠细心一些,立马感到了幻芜的心绪,连忙说道:“没事的,有这些东西,长绝很快就可以回来的。” 幻芜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嗯,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了,走吧,去后山。” 三人将东西收好,幻芜就领着两人到了荼梦谷后山。 当初从火鼠那里顺来的万容鼎就被幻芜随随便便丢在了灵气充沛的后山净化邪气,没想到还真有一日用上了。 幻芜将怀中的箱子放下,和霖淇燠那一大包槐枝摆在了一起。 樊晓昙看着黑漆漆的鼎炉,忍不住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万容鼎,世间万物可熔,一定可以的。”幻芜眼神坚定,先将槐枝一根根扔了进去,再把长绝那箱子“宝贝”依次投入。 霖淇燠叹了口气:“这下长绝的宝贝也熔了,他回来了大概会伤心的吧。” 幻芜没有回头,看着万容鼎的目光清亮,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是啊,他回来了肯定要生我的气呢。” ------------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人质交换 ? 幻芜和霖淇燠一直守着万容鼎没有离开。 万容鼎虽是宝贝,但炼化出什么东西还是需要幻芜把关的,至于霖淇燠可是真火的提供者,自然不能离开。 幻芜看着鼎炉内越发明亮的红光,心里那点担心也逐渐消退了。 红光……那就没错了,等到红光散去,留下金光便是可以用的“血珠”了。 两人守了整整一夜,一直到第二天,鼎炉中的红光已褪去一半。 “还有多久啊?”霖淇燠问道。 “大概还有半日就好了。”幻芜看着霖淇燠打哈欠,说道:“你要是累就去休息一下吧,我守着就好。” “我不累,这鼎不用供火啦?” 幻芜摇了摇头:“这鼎不用外力也可以熔东西的,只是我们时间紧才需要你帮忙,现在东西都熔了,只要它自己炼化就好了。” “那就好……还说我呢,你自己休息下才是正理,你看你脸都白了。” “我没事。”幻芜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光似乎比平日更亮一些。 她刚想站起来,膝盖一软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霖淇燠动作快,堪堪将她扶住:“还说你没事……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幻芜拂开他的手,无奈道:“你急什么,今日是十五啊。” 霖淇燠一拍脑袋:“这不是事情一多日子都忘了嘛!怎么什么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你现在……怎么办啊?” 幻芜甩了甩手脚,将那缠绕在小臂上如冰丝一般的麻痹感驱赶掉一些:“我现在不还可以行动呢嘛,等到晚上再说吧。” “幻芜!幻芜!”两人一回头,就见樊晓昙一脸惊惶地朝他们跑来。 霖淇燠:“出什么事了?” 樊晓昙一把抓住幻芜:“你快跑吧,魔界来人了!” “什么?!” 幻芜看着万容鼎,咬了咬下唇:“怎么这么快……霖淇燠你去拖住他们,我去将东西藏好!” “可是……” “快去啊!” 霖淇燠看了她一眼,连忙转身而去。幻芜看着犹豫不决的樊晓昙,说道:“你也去跟他去吧,只要拖延时间就好,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等我把东西藏好就去找你们!” 樊晓昙点点头也跟着霖淇燠去了,幻芜留在原地,看着万容鼎咬了咬牙,双手抱了上去。 耳边似乎能听到皮肉碰到烙铁的声音,幻芜并没有停留,抱着鼎就往石室跑去。 幻芜将万容鼎藏在石室里,将手放开才感觉到疼痛,这鼎炉还很烫,这么生生抱上去就犹如将手放入滚水中一般。 手和小臂都被烫伤了,露出桃花瓣一般瑰丽却又丑陋的伤痕,掌心冒出几个水泡来,一碰就疼的钻心。 幻芜咬牙用绢布将手包好,忙不迭地跑出去往谷中赶。 既明并没有带很多人来,一时倒是被霖淇燠和樊晓昙牵制住了。 既明冷笑一声,抬手间就见一个人影跑了过来。 “住手!”既明见幻芜来了,挥手制止了手下人。 “别打了……我跟你走就是。” 既明盯着她,笑了一下;“你倒还真有本事,还能从魔界溜了。” “再有本事不也逃不过你的掌心嘛。”幻芜讪讪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谷中众人,连忙道:“我们谷里都是些花花草草的,就不劳烦你大动干戈了。” 既明打量了她一眼:“今日事出从急,不跟你计较了,快跟我走。” “幻芜!”霖淇燠连忙喊了她一声。 幻芜看了他一眼,朝既明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我交代一下。” 她也不看既明什么脸色,连忙朝霖淇燠跑过去,从怀中掏出骨笛塞到霖淇燠手上:“霖淇燠,以后谷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你……” “这骨笛是我的信物,我石室中那些东西一样,都是师父留给我的,可别弄丢了……暂时寄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再把它们还给我。”幻芜捏了一下霖淇燠的手,看他朝自己点了点头,才转身朝既明走去。 既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下,一把拉住幻芜的手就走。 幻芜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不敢表现出来,任由既明拉着她走。 既明也不再管那么多规矩,堂而皇之地带着一帮魔族直奔禺山。 “这是要去哪里啊?”幻芜忍不住问道。 “去南禺。”既明头也不回地说:“天界那帮人真是不堪一击。” “那为何要去南禺?” “他们抓了心素,要用你去换。” 幻芜:“心素?她不是……” “她暴露了。”既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太心急了,竟然盗取了天界与魔界之间的封印分布图,偷了之后又不敢直接回魔界,结果直接在南禺被抓住了。” “她做这些还不是因为你,偷什么分布图也是给你用的吧?” 既明没有说话,可看样子分明就是很心急。 幻芜想了想,还是问道:“要我去换心素的话,你不打算……” “只能先放一放了。”既明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天界指明要你来换,想必也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估计……你到哪儿都是被利用的命。” 幻芜撇了撇嘴:“用不着你瞎操心。” 临近南禺山,远远的就可以看见火光冲天,各色光晕忽明忽暗。 “不好,他们开战了,快些!”既明加快速度,扯得幻芜胳膊都快断了。 “也是啊,你们魔尊那个性子怎么可能等。” 几人到了南禺,只见双方已然拉开了阵势,已有兵将打斗在一起,那些光晕就是他们发出的。 一黑一白两方就像是棋盘上即将上阵的棋子,只待双方博弈的手一声令下,冷冰冰的棋子就会血肉相搏,刀光剑影之间浸满猩红的热血。 幻芜一眼就看见了端坐一隅的长绝,在如此紧张的时刻,长绝却还老神在在地坐在王椅之上,嘴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长绝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注视,眼神扫来,在见到幻芜的瞬间变了脸色。 他转头朝身边人嘱咐了几句,然后便迅速向幻芜他们走来。 “你来干什么?!”长绝朝幻芜厉声说道,眼神却是盯着既明。 “他们想要人,我自然就把人带来了。”既明面不改色地说道。 “换什么人质!分明就是天界的拖延战术!”长绝肃色冷面,大步往前直直盯住既明的脸:“有我在,你还怕那些天界仙人不成?把人给我带回去!” 既明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不会对幻芜怎样,但是心素会死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长绝冷笑道:“那是你的事。大战在即……我没有闲工夫陪你瞎折腾。” 长绝一把拉过幻芜:“我命人送你回去。” 幻芜没有动,她抬眼看着长绝:“我愿意去换。” 长绝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幻芜:“我说我愿意去换,既明说得对,要是我不去换,心素她必定没有活路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正巴不得去换呢,正好可以回到你师父身边了对不对?!”长绝死死地拽着幻芜的胳膊,一脸怒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幻芜挣脱不开,只好推了他一把:“随你怎么想……你是主帅,此刻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对敌,而不是与我在这里纠缠不放。” 长绝冷冷地看着幻芜,突然笑了:“好,既然你愿意去,那便去就是。”他靠近幻芜,几乎跟她脸贴脸,“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把你再夺回来。” 场中虽无人再战,可仍有一圈圈的气流波动迭起,无形中带给人别样的压制,仿佛进到那气流中间的人便会在瞬间给绞得粉碎。 幻芜抬眼望去,终是在遥遥的对岸看到了心素。心素看起来有些狼狈,可面上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且看上去比平日里在仙界还要更加冷若冰霜。 幻芜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举步缓缓向她走去。 天帝那张脸看上去如玉雕的一般,他抬手挥了挥,心素身边的侍卫就立刻放开了她。 心素并没有马上开始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向她走来的幻芜,略微过了片刻,她才开始走动。 幻芜远远的看着心素一张脸上隐隐浮动着笑意,心中忽然生出一些莫名的不安。 一弹指却仿佛延长到一个时辰那般遥远,幻芜胸腔中的跳动感忽然变得缓慢起来,让自己的脚步也变得缓慢了。 心素却越走越快,几乎是向幻芜奔跑而来。 幻芜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纷扰杂乱起来,眼前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延迟了。 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很沉,到最后都只能挪动了……她立在原地,围绕着幻芜身边的人忽然都变得隔世一般遥远。 幻芜好像看见了荟明,他就在对面,她想努力将他看清一些,却仿佛迷雾遮眼。 “师父……”幻芜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努力朝那看不清的地方走去。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似乎很急切很愤怒,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是自己身后……幻芜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长绝一张惊怒交加的脸。 身上忽然一痛,天地瞬间翻转,幻芜看到头顶的天空,刺目得让人想流泪。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战 ? “心素!”好像是既明在喊。 他为什么要喊呢,幻芜费力地扬起脖子,朝那中心看去。 原本想象的场景就那么成为了现实,心素此刻正在腾龙般迅速上升的气流中间,连面容都模糊不清了。 可即便是那样,幻芜还是听见了她说的话:“我不能让你回去。” 刹那间,她便明白了心素的意思。 “你等等……”幻芜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心素已做出攻击之势,腕间长纱向她打来。 天界神将离得近一些,很快做出反应,手中金剑就向心素刺去。 心素的长纱还没碰到幻芜,就已经被及时赶到的长绝挡开了,可即便没有挡开,这一击也并不重。 可饶是既明再快,也来不及救心素,耀眼的金光刺穿了心素的胸膛。既明像发了疯似的冲向神将,神将全力招架,终还是不敌既明,幻芜只觉得眼前血光交织,天界神将瞬间身首异处。 此幕一开,两边兵将哪还等得,一眨眼便战在一起。 幻芜站在纷乱的人群之间,如梦初醒一般向心素跑去。心素睁着一双眼睛,丝毫不肯从既明身上移开。 幻芜看到,慌忙朝既明大喊:“既明!既明!” 既明听到这一声,连忙跑来,原本干净的白袍上已满是血污。 “心素她……”幻芜看了一眼既明,终是没有说下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心素被金剑正中心口,内腑俱损,已是无救了。 既明看也没看幻芜,只是对心素说:“没事的,不过是小问题,你看我被雷劫劈过那么多次不也活得好好的么,你这点……一点事没有,等我们回去就可以治好的。” 心素按下既明的手,微微笑了一下:“即便你讨厌我,我也不想做你的负累。” 既明摇头:“没有,你从来不是我的负累……”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如果到这个时候还要成为你的阻碍……那我这辈子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不会的……”既明嘴唇微颤,一贯的平淡终是破碎,他揽过心素的身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既明,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可又觉得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还是不说了吧。”金光从心素胸口的伤口中溢出,一点点包裹了心素的身躯,她整个人就像沐浴在佛光中一样,显得圣洁而美好。 “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一件事了,我好累啊,既明……” 心素说完这句话,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幻芜看着相拥的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既明没有掉一滴眼泪,或许他早就不会流泪了,只是身体还在轻轻地颤抖着,他紧紧地抱着心素,就像在哄一个孩子似的缓缓说道:“睡吧,很快就不累了。” 金光像烛照一般化作星光散去,幻芜轻轻闭上了眼:是啊,再也不会累了。 既明站起来,除了身上的血污有些狼狈,整个人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镇定,仿佛刚刚心素死去的那一幕是幻芜的只是幻芜的臆想一般。 可幻芜看得出来,既明已经变了。他的眸色深得发紫,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幻芜。 幻芜被那眼神瞧得心中一惊,只觉不妙,可既明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她,一把拽住她就飞向天空。 脚下天兵和魔将还战做一团,长绝扫开一人,抬头便看见既明拉着幻芜跑了。可那帮天兵哪给他机会,有天帝神谕,只得奋不顾身得向他扑来。 长绝神色一凛,扑向他的一圈天兵瞬间口吐鲜血,他动也未动,那帮天兵就浑身爆裂成烟。 其他人见状,都忍不住后退几步,那些常年安逸享乐的仙人哪见过这般凶煞的阵势,长绝冷笑一声,他们都忍不住抖一抖。 唯有天帝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张脸上毫无波澜。 长绝眸色一黯,看上去像浸了血的墨汁一样诡异,他一咧嘴,一排尖牙便露了出来,明明是一样的面容,可这幅状态已和之前的陵光上仙迥然不同了。 那些见过长绝的仙人到此时此刻才全然明白,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何谓魔界的至尊。 “看样子,他们是去东极了。”长绝忽然说道。 天帝在长袖中的手瞬间捏紧,可脸上还是一派平和:“是吗?” “你不想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吗?”长绝背起手,看起来比天帝更加自在:“东极那里关了什么你我都清楚。” “不可能!”天帝座下一位神将说道:“东极有上神封印,凭他是断断打不开的!” 长绝忽然笑了,看上去竟然有些高兴的样子:“他这人可是处处留有后招的,他是打不开,可你们难道不知道东极的裂缝早已有日趋阔裂之势了吗?何况他还带去了一个帮手呢。” 别人不知道幻芜的身份,可天帝是知道的,听到这一句忍不住蹙了眉头。 长绝看到他这样忽然大笑起来:“我们要的都是同一个人,不如就此比试比试,看看是我魔界先抢到,还是你们天界得的手!” 说完这句,长绝身形一闪,原本还在众人眼前的魔尊已经出现在云端,再一晃眼便看不见了。 天帝闭了闭眼,朗声道:“去东极!” 幻芜总是听人说到东极,可亲眼目睹东极之景却还是第一次。如何形容呢?这里的土地就像是被血染过一般,目及之处都是赤红色的。 这里太阳离得好像比别处更近,太阳中心看起来是白色的,最炫目也最干净的白色,可它照射出来的光芒确实耀眼的红色,橙红色、朱红色、大红色再到绯红色。那些红光里仿佛饱含了世间所有的红,让人丝毫不敢有一点分神,只能全身心的沐浴在那红色之中,片刻的退缩似乎都是亵渎。 隐颐就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也是在这里,遇到了洛昭。 再没有什么人比他们两个更适合用这样的红色妆点一生了。 别人口中的寂寞,在他人眼中或许是淡然一世,别人想象中的恐怖荒凉,在幻芜眼中却是别样的壮美迤逦。 死在这样一个地方,或许也是一种礼遇吧。 幻芜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既明,他到这里后就一句话也没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追兵追来。 “就在这里结束吧。”既明如是说。 “快去,将绣帛完成!”既明回过头,看着幻芜又说。 幻芜抬手,指尖流动着的银光已经隐约可见,她收回手,点头道:“好,将洛昭的魂魄给我。” 既明指尖微动了几下:“等你绣好了,我再给你便是。” 幻芜摇头:“不行,只差眼珠了,必须先将魂魄投入画中再绣眼珠做封,不然封不住魂魄。” 既明还想说什么,他忽然转头望向身后,一把扯起幻芜闪身躲进矮丘中。 东极虽是一块荒地,可其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山丘洞壑,借益于分差不大的地形,还十分便于隐藏。 既明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十分熟悉,将幻芜带到山背的一处洞穴中。 “来不及了,你就在这里绣。”既明一直盯着洞口,看样子是追兵来了。 “魂魄。”幻芜吐出这两个字,就不再言语了,一双眼紧盯着既明。 既明看着她的眼睛,不躲不闪,最终还是妥协了,拿出装着洛昭残魂的一个瓶子来,看样子也是用于收集魂魄的法器。 幻芜将心中的雀跃按在心中,面色始终带着不安惶恐之色,她接过瓶子,再拿出自己的乾坤袋,从里面取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帛。 如蝉翼般的画帛展开,正是栩栩如生的战神绣像,正在发散着淡淡的浅金色光晕。 一直毫无变化的既明看到这副绣像,才露出了一丝欣喜的表情:“像啊,真是一模一样,天界战神,哈哈哈……” 幻芜无心理会他的癫狂,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毕竟既明还在这里,她丝毫不敢妄动。 就在幻芜心急如焚的档口,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既明不能在留在此处,又对幻芜难以放心,只得伸出二指,朝画帛中心射入了什么东西。 幻芜看着淡青色的一颗圆珠没入画中,阻拦不及,朝既明叱问道:“你做了什么?!” 既明:“那是幼清珠,洛昭魂魄不全,此珠可补全。” 幻芜差点忘了,既明还有幼清珠在手,果然如隐颐所说,他只是想得到一个傀儡战神而已。 还好她有洛昭所有的魂魄,这幼清珠在与不在也没有什么关系。 心中稍安,幻芜打开既明给的瓶子,倒出其中的残魂。一大一小共死缕暗紫色、殷红色、煤黑色和黝色魂魄在幻芜心中凝成一团,像几只互相纠缠嬉闹的游鱼似的。 幻芜早有准备,咬破指尖滴血入掌,口中念起心诀,那几缕魂魄便由幻芜的手指引入画帛中。 画帛入魂,开始浮动起暗黑色的光影来。 既明见状,心中放下大半,抬头看着远空的一团团光影,在洞口封了一个结界:“你在此安心完成绣帛即可。” 幻芜淡笑一下,微微泛白的唇抿出一个单薄的弧度:“放心吧,我比你更希望没人能打扰我……完成我的使命。”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东极战局 ? 长绝最先追着既明来到东极,一来到这里,他就生出别样的兴奋感,仿佛体内涌动着一条恶龙,亟待破土而出涌上天际。 他的速度最快,一干魔众还没追上来。暗红色的眼睛逡巡着四周,并未发现一人。 “有趣。”长绝双眼微闭,如同搜寻猎物的猛兽一般深吸了一口气,他猛然转头,咧嘴一笑,便向着一处飞身而去。 土地都是赤红色的,干涸且毫无生机,在这一片死寂的土地上却涌动着异样强烈的魔气。长绝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一条巨大的裂缝中正在溢出黑气,而裂缝边不远处站着的一道白色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既明白色的法衣上殷红点点,像雪地上绽开的一朵朵红梅,在这诡异的背景中,显得妖冶异常。 “她人呢?”长绝微微蹙眉,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放心。”既明转过身来,冲他微微一笑:“她不在这里,至少现在还好好的。” 长绝朝地面的裂缝看了一眼,确定那里并无半点生魂气息,浑身凛然的肃杀之气稍减。 既明看着他的样子,笑容变得玩味起来:“说实话,我也实在是好奇,你已没了七情六欲,为何却还能对她保有情谊?” “将我七情六欲剔除的人可是你,你自己的杰作,还用别人来解答么?” 既明并不在意他着略带嘲讽的语气,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可真正能有此感受的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长绝听了他这话,并不回答,反倒是既明自言自语一般叹道:“看来幻芜说得对,人的情感并不全是在记忆中,或者在三魂七魄里吧。” 说完,既明便若有所思地看着长绝的心口,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长绝却没有搭理他,只是身体中那种兴奋感愈加浓烈,让他整个人都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正在全力控制着身体的异样,语气也变得焦躁:“那帮废物还没来,不如我先砍了你,好喂喂我的刀。” 长绝单手凭空一划,一道红黑相间的光芒闪过,手中的破云早已不见原先那凌冽秀美之态,涨大得足有三倍之多,刀身魔气肆意,刀刃红光闪烁,看样子和他的主人一样兴奋。 既明面色不改,可心中已生出不安来,看来这东极溢出的魔气对魔尊的影响甚重,让他陷入一种狂暴的状态,只想着战斗发泄了。 他现在已经无力应对这种状态下的长绝了,既明微微侧目看着地面的裂缝,心中已有了计较。 双手中生出两道紫色光刃,既明歪了歪头,用近乎天真的表情对长绝说:“既然魔尊相邀,我等作为臣下又如何能抗拒呢?” 话音刚落,既明起势跃起,身子如飞燕一样腾上半空,手中双刃在半空中就朝长绝划下,长绝冷笑一声,抬起破云便挡掉两计光刃。 下一瞬就见既明直接从空中坠下,借着下落的力劈向长绝。 长绝足尖一点,便向后滑出十丈,可后撤的力都没卸,就见他瞬间跃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长刀横扫,巨大又威重的气流裹挟着光刃就劈向既明。 既明见状,即便立马闪身躲开,头冠也碎裂坠地,顿时鬓发散乱。红色光刃劈向他身后的山石,巨大的红色岩块也应声崩落。 既明从容的伸手理了理鬓发,眼尾向身后轻扫,清隽的面容笑得颇为鬼魅:“魔尊就是魔尊,东极的红岩在大人面前也如同普通山石一般脆弱,不知道那些天界的仙君们的肉身禁不禁得起您这一刀。” 说完他便收起手中双刃,朝远处轻浅抬了抬下巴:“魔尊陛下,我可陪您玩了一阵子了,后面的才是您真正的敌人。” 手中的破云燃起火光,划过地面便留下一道道火焰,长绝所在之处已然便是地狱的中心。他看着既明也笑了一下:“那帮人都不够砍的,还是你比较有趣。” 既明先是愣了愣,忽然无奈地摇起头来:“看我这脑袋……陛下说笑了,天界深藏不漏之人可多呢,跟他们打可比跟我打要尽兴得多,臣就在此地恭候陛下得胜归来。” 长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也罢,就让我先收拾了他们,再来跟你算账。” 他转身看向从天而至的天界兵将,大部分已和地上他带来的魔族战在一起,只有少数几人身披战甲的还立在云端,好不威严。 长绝咧嘴一笑:“军师,还不布阵迎敌!” 长绝的笑声随着他的身影一齐划破东极的天空,转瞬间便出现在云端,和天帝率领的天界仙君战将隔云相望。 天界一干将领瞬间执起武器纷纷围在天帝身边,长绝冷哼一声,破云的刀尖直指天帝:“本座要和他一战!” 山洞外厮杀漫天,可被既明关在洞穴中的幻芜却半点不受干扰。她刚刚已经把洛昭的所有残魂都引到绣画中了,画中溢出的光华已将昏暗的山洞都照亮了。 还有最后两针……不断释出的灵气丝线一圈圈缠绕在她的腕间,可幻芜却停住了。 画一绣好就必须马上封入自己的内丹,不能有片刻耽搁,可是内丹一旦给出去了,灵力逐渐消散,肉身殒灭,她也没时间再救长绝了。 “阿绝……”幻芜轻声念道他的名字,仿佛长绝就在身边。 可长绝还被封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任由恶念怨灵驱使他的身体。 幻芜面色苍白,可眼睛中的光华却异常明亮,她将银针别在袖口,将画帛一裹便塞入袖中。 绣那一点东西没有耗费她多少灵力,她现在浑身灵气充沛,随之而来的是一重重寒意刺骨,她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快步走向洞口。 既明即要防外人进入打扰她,也要防止她逃跑,所以在洞口结下的封印十分坚固,断不是她一人便可破的。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幻芜感到结界面出现轻微的波动,像是有小石子投入深潭荡起的层层波纹。 “小玄!”幻芜简直快要哭了:“你怎么在这里?” “喂,我也在的好不好!”幻芜一听见这个声音,心中巨担瞬间就轻了一半,她真想直接就坐在地上哭了。 “幻芜!发什么呆啊!你的东西我带来了!”霖淇燠拍拍胸脯,眉梢眼角都是自豪之意。 幻芜点点头:“我果然没有信错你。” “那当然,我多聪明啊,你那么一说我就知道你在石室里藏了东西,要我跟骨笛一起交给你!我等到现在,总算看见你说的血珠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霖淇燠朝身后看了一眼:“不是我知道,是隐颐告诉我的。我本来还想顺着你们走的方向追的,后来是隐颐赶到听了我的叙述,料定既明会引着魔族和天界之人来东极,所以我就直接往这里来了。” 幻芜皱起眉头:“那他人呢?” “不知道啊,我一来这找你就找了半天,他人……应该是加入到战局里去了吧。” “糟了,他不能被天界那些人看见!” 霖淇燠看起来比她更急:“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先出去再说吧……这结界怎么破啊?” 幻芜也没有法子:“用武力定是没用的……你的功力应该比不过既明。” 霖淇燠看了看小玄:“就连小玄也进不去吗?那怎么办?” 天界的八大神将不是失了兵器就是身受重伤,只片刻,天界便折损大半。 那些早早就封起兵器不再动武的仙君们也只能硬气头皮上阵,天帝身份高贵,怎能随意出手? 荟明是司药,按理只是文职,连战场的不必上,可他因了幻芜的缘故,求了天帝才一同来的东极。 一贯的仙风道骨高洁出尘也难掩此时心中的焦急,荟明眉头紧蹙,一瞬不瞬地盯着纷乱的战场。 “卿且放宽心,不必太过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你的徒儿是这样,你我亦是……天界亦是。”天帝的声音传来,如清风一般拂过荟明的心头。 荟明垂眸躬身:“是,陛下。” 长绝酣战正欢,浑身散发的黑气让普通天兵都无法近身,司战四位仙君将他团团围住,以四人之力与他抗衡。 长绝看起来十分从容,突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全身肌肉紧绷,那是狩猎者感受到杀气的自然反应。 “你就是长绝的父亲吧……叫什么来着,哦,隐颐。”长绝此话一出,原本还对着他分外紧张的仙君悚然一惊,全部向四周看去,隐颐?那不就是天界通缉了许久的重犯吗? 一道高大的人影从虚空中走出来,黑衣玄甲,身后背着三把长剑,束在头顶的长发无风扬起,仿佛杀神降临人间。 天兵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来,那和魔尊看上去分外相似的眉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这是父子啊……他是来帮忙天界的还是帮魔尊的?可那有父亲不帮自己的亲儿子的? 仙君暗道不妙,一时间只得分出注意力准备同时对付两人。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战神重生 ? “这么想来,这天上地下可只有你我两只五行凤凰了,本座早就想与你一战了呢。”长绝看着隐颐,眸光中的亢奋格外明显。 众天将听得这话也是一头雾水:这是父子俩要先干一仗的意思? “我不会杀你,我还要救出我的儿子。”隐颐抬眼看他,语气和眸光一样冰冷。 长绝嘴角弯起,可肃杀之气暴涨:“本座也是你的儿子啊,本座之力岂是那个小儿可比的,本座可以帮你向天界复仇,你那个好儿子可以吗?” 隐颐忽然笑了一下,除了在洛昭面前,他似乎从没笑过,那笑意自带王者之气,看得天界中将心里一凉:“你只是一个弱小的怨灵而已,我的儿子,可比你强大的多。” “是吗?”破云指向隐颐,红光乍现,刀刃燃起焰火:“那本座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怨灵的力量。” 地面上暴起的灵力站在高处的荟明一眼就看见了,一直关注着战局的既明当然也看见了。 隐颐……既明在心中低吼了一声,纵身一跃飞向幻芜所在的山洞。 “如何?绣好了吗?”既明站在洞外,透过忽明忽暗的结界看向幻芜。 既明只听得洞内传来幻芜略显乏力的一声:“好了,我没力气了,你自己来拿吧。” 他心中一喜,手掌轻轻推向结界,结界瞬时破裂。他刚抬脚迈进洞口,便感到自己身侧一股劲风划过——不对! 既明旋身闪过,一条碗粗的蛇尾向长鞭一样打向自己原来站的地方,既明很快就认出这是幻芜的那条鸣蛇。 既明看向洞内端坐着的那道身影,隔着结界未能看清,原来那只是幻芜的一道幻影罢了。 幻芜早早就躲在洞口旁边,只待既明破除结界,便借由小玄吸引既明的注意力再迅速逃出来,霖淇燠等在外头一见幻芜出来就迅速带着她跑远。 既明心中恼怒非常,瞳仁里满是杀意,他迅速折身去追,去被小玄死死缠住。 “鸣蛇吗?”既明祭出双刃,笑意森然:“那我就先斩了你,好让你去陪你的主人!” 紫光频率极快地闪过,山石一点点在幻芜身后碎裂崩塌,幻芜拉住霖淇燠:“小玄!” “小玄可是上古魔蛇,在东极这地方绝对占优势,就算打不过既明,也是躲得过的!”一块大石崩落朝两人砸来,霖淇燠带着幻芜就地一滚:“你还是担心担心咱俩吧。” 霖淇燠揽起幻芜在飞石间左躲右闪,堪堪离开危险区域。 幻芜看着远处两股蹿天的火焰交织在一起,犹如两只缠斗在一起的火凤凰,心中焦急万分:“快去那边!” 霖淇燠也看到了那强大又相似的灵气,心中一明白那定是长绝和隐颐,他抱起幻芜就像战场飞去。 鸣蛇的叫声仿佛两口巨大的钟磬相撞,荟明朝声音传来的地方一看,便看见一条巨大的青黑色鸣蛇从矮丘上蹿天而起,仿佛一条巨大的黑龙。 小玄的情况和长绝相似,在东极吸收了魔气,顿时灵力暴涨,身体涨大数十倍,双翼变为四翼,每次振翅都能掀起一股飓风。 飓风加速了长绝周身的火势,天界兵将躲闪不及纷纷被火焰所伤,一个个火人在战场上翻滚,一时间哀嚎遍地,状似炼狱。 荟明看到小玄便知幻芜应该在附近,他定睛一看,在崩塌的山石见看到霖淇燠抱着幻芜蹿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向天帝请示,天帝见状便应允了他的请求,荟明从云端飞身而下,直奔幻芜而去。 幻芜和霖淇燠刚落地,便见一道白色身影落到自己跟前:“师父!” 荟明揽住幻芜:“别往那边去,那边都是火!” 刚说完,三人便听见身后传来“嘭”的一声,朝后看去竟是隐颐败落坠地了。 幻芜心中揪起,抬头看去便只看见长绝浑身浴火,一身玄衣的他在烈焰中仿佛已然成为天地间真正的邪魔。 他身后一只灵力幻化出的火凤凰正扑扇着双翅,一股股黑气缠绕在凤凰的羽翼之间,连凤凰的双瞳也变成了黑色。 长绝大笑道:“还有谁能阻我?!” 战场上的人无论是魔族还是天兵都被这景象震惊了,纷纷张着嘴看着天空。天界众人见此情形纷纷摇头叹气,连隐颐都败了,天界已无人可上阵,似乎败局已定。 荟明也在出神,忽然间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略带凉意的触感,除了自己的徒儿还有谁。 荟明转过头,便见幻芜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嘴角带着笑意:“师父。” 到底是自己的徒儿,荟明一瞬间就明白了幻芜的意思,他也笑了一下:“放心,师父不会让阿芜消失的。” 幻芜心中一酸,师父还不知道她已经拥有了长绝的血珠,她压住心头那些不舍,朝他一笑:“嗯,我相信师父……隐颐受了伤,可不可以请师父先把他救回来。” “那是自然。”荟明看着就倒在长绝火柱旁的那个身影,拍了拍幻芜的手背,立马就朝隐颐飞身而去。 幻芜看着师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喃喃道:“对不起,师父。” 她从袖中拿出那一卷画帛,手腕就被人握住了:“你要干什么?” “天界失利,我自然是要帮一帮的,是时候了。”她摊开掌心,看着霖淇燠:“你没听见吗?师父会救我的,就像当初咱们说好的一样,只要收好我的魂魄,我就不会死的。” 霖淇燠看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手:“好,之后长绝的事,就交给我吧。” 幻芜笑意未减,目光却移向霖淇燠微微鼓起的衣襟处:“那是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交给你我放心。” 说完,她素手一样,掌中的画帛便飞向半空,好似被挂在空中,整张帛画都在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生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既明一眼瞧见了但金色光芒的源头,瞬间展开一个兴奋的表情:“开始了!” 可看了几眼,他便觉出了不对劲,那副绣画不对!须臾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幻芜!你骗我!” 幻芜自然是听不见既明的咆哮的,她伸出两指,指尖的银线便朝着帛画飞射而去,穿梭间绣完了最后两针。 画帛上的金光更盛,让人睁不开眼,这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幻芜不敢耽搁掌中化出蓝色光晕就朝自己的心口按上去。 蓝色光晕由浅变浓,幻芜强忍剧痛,死死地将手按在原处不敢放。 “幻芜!”一声怒吼传来,幻芜只见既明朝自己飞身而来,手中光刃已经抬起,看样子他已经知道自己在画帛中动了手脚,他想直接毁去绣帛。 电光火石之间,霖淇燠飞身跃起,拦在幻芜身前与既明打在一起。 霖淇燠不是既明的对手,幻芜心中一急,大吼一声,内丹便从自己身体中剥落。 蓝色光球出现在自己掌中,里面似乎有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 “你好漂亮啊。”这是幻芜第一次亲眼看见这只蓝闪蝶,也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要用死亡来迎接最美丽的自己,这正是最昂贵的代价。 幻芜笑了,接着将手掌抬起朝画帛一推,内丹就像直接被画帛吸住了一样,霎时间埋入画帛中。 画帛上的金色光芒被蓝色取代,无数根蓝色丝线游走在洛昭绣像上,幻芜的生命力如血液一般融汇到绣像的脉络中。 蓝光迅速游走洛昭全身,忽然画帛上光芒一黯,再一个弹指整个画帛便碎裂开来,漫天浅金色的碎屑飞舞,场景如梦似幻。 在场的人不明所以,胆小的躲避退让,胆大的便只顾抬头看着,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天帝看见这一幕,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与他的心情正好相反的,正是阻拦不及的既明。 霖淇燠的殊死抵抗最终还是为幻芜争取到了时间,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看向一旁不知在想什么的既明,此时此刻,既明已经无法阻拦洛昭重生了。 画帛破裂的一瞬间,原本黯淡下去的光芒忽然亮起,堪比白昼,众人忍不住捂住眼睛,唯有瘫坐在地的幻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光亮。 光影之中,一个高挑的身影渐渐浮现,她手执一杆长枪,一身明光铠甲,墨发由一顶银冠束在头顶,飘扬的长发直到腰下。光芒消退,露出她秀美无双的面容,认出这张脸的的人纷纷惊呼出声。 只听得遥遥的天际传来天帝铿锵有力的一声:“战神归位!” 天界众人听见这一声才如梦初醒,又惊又喜之际,纷纷跪地下拜:“恭迎战神归位!” 洛昭手中长枪一扫,战场上的火焰熄灭大半,她眼尾轻扫了一下地上的幻芜,一句话都没有说。 下一瞬她便把目光投向了长绝:“睡了这么久,一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揍自己亲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听到战神大人的怨念,众魔纷纷一抖,众仙纷纷转头——真是货真价实的战神本神无疑了!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镇魔 ? 长绝就在原地,亲眼见证洛昭重生的他却半点没有阻拦,其实他心里是有种冲动的,与天地战神一战,才是作为魔尊至高的荣耀与追求啊! 比起其他人,他的目光反而更多的集中在幻芜身。 “要死了吗……”他轻声呢喃道:“那也好,再也没人能阻拦我了。” 长绝收回目光投向洛昭:“战神?我倒要看看传说中的天地战神究竟有多大能耐。” 光刃相接,一股威力浩大的气波荡开,大地仿佛颤了一颤。 “阿芜!”荟明带着隐颐退出战局,洛昭重生他固然开心,可此时此刻他更担心的是他的徒儿。 幻芜灵力充沛,失了内丹还能勉强维持住身形:“师父……隐颐他如何了?” “他没事。”荟明看了眼幻芜全身正在发出一种柔和的暖光,他十分清楚这是灵散的开始:“你暂时别动,也别动用灵力,你身形还能维持住一时半刻。” 荟明淡淡的笑着,可眼神中仍旧带着担忧:“你还未失去肉身,或许不必重头开始,镇魂瓶是用不上了。你等着师父,师父这就像陛下借灵珠来。”说完他还有些不放心,便朝霖淇燠说:“淇燠,你看着她,千万别让她动。” 霖淇燠身上也受了些伤,到底是无大碍的,他拍了拍胸脯,看见幻芜失了内丹竟还好好的样子也是又惊又喜:“好,包在我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既明忽然失了魂般的大笑起来,让霖淇燠刚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 他站在幻芜跟前,警惕地看着既明。可既明自从眼见“完整”的洛昭重生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未见。 霖淇燠转头看了幻芜一眼:“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幻芜眉头紧皱,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抬头看着半空中缠斗在一起的洛昭和长绝,不,她能看见的只有两团光晕而已。 金色光芒像一张巨大的网,渐渐朝将红黑相间的凤凰收拢,不断有光球下落,落到地上便成了一个个火团,崩裂无数山石。 幻芜他们三人隔得较远,却也有火球朝他们砸来,好在霖淇燠本身也是火属并不惧火,倒也能一一挡开。 既明的笑声忽然停止了,幻芜的心却随之提起,她看着不远处的既明,他双膝跪地,身上的血迹也渐渐变成褐色,发髻散乱,双肩前倾微垂,看上去好不狼狈。 虽然洛昭重生了,可长绝也未必不能抵挡,再加上之前天界一直处于劣势,胜负还未可知。可为何既明如此颓丧,仿佛料定了长绝一定不敌似的? 难道说他还在长绝身了动了什么手脚?幻芜此念刚起,忽然又自嘲一笑,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洛昭得胜压制住长绝,再用血珠解开长绝的封印不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了吗? 可幻芜不知为何,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既明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她紧紧地盯着既明,连他一个细微的动作也不敢放过。 幻芜似乎看到既明嘴唇动了动,可两人之间有段距离,再加上周边的动静太大,她根本听不清既明在说什么。 忽然,一直面无表情的既明勾了勾唇角,似乎是在笑。接着,他站起身来,还颇为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 霖淇燠脑中警铃大作,手中的长剑已作出出鞘的准备。可既明却只是侧过脸来瞧了幻芜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带着对她的恼怒、无奈,可更多的却是一份决绝的意味。 他又笑了,是幻芜刚开始认识既明,他脸上便带着的那种冷漠孤绝,又睥睨天下的那种笑意。 只看了那一眼,既明便大步离开了,再也没回过头,那傲然的背影,是独属于既明的不可一世的高傲。幻芜突然举得,吸食要是让他就这么离开,那世上就再也不会有既明这个人了。 “他要干什么啊?”霖淇燠的声音拉回了幻芜的思绪。 他要干什么?他还能干什么?在这荒芜的东极……不对,东极! “快,拦住他,他要去解开镇魔的封印!”幻芜朝霖淇燠推了一把,这一个动作便让她的手臂荡起一圈圈波纹,好似水中月影一阵风吹过也能散成碎末。 霖淇燠被吓了一跳:“不,不可能吧?他……” “他研习各种咒术禁术多年,灵力也不差,何况东极的封印早就有了裂痕,他若孤注一掷也未必不能打开。”幻芜稍稍冷静了一些;“隐颐料到既明会引着众人来到东极,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东极魔气有利于魔族,只怕也是想到既明会行此险招。现在战局又偏向天界了,以他的心性,必定是想着鱼死网破了。” “唉!”霖淇燠狠狠地跺了跺脚,朝既明的方向的奔去,刚跑了两步又朝后看了一眼:“你会想尽办法拦住他,你可别动啊!” “不行就找帮手,切莫拼命!” 霖淇燠摆摆手,红色的衣袂在幻芜眼前划过,仿佛远山上延绵的红云。 霖淇燠一离开,幻芜身边便多了青黑色的一圈,是小玄过来把她整个人都圈住了。 幻芜看着小玄,刚想抬起手摸摸小玄的头顶,一颗圆圆的大脑袋便凑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她,那金色瞳仁中她的倒影却有些模糊不清。 幻芜笑了笑,朝天空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看着小玄:“小玄,我想,你是最明白我的心意的吧。” 霖淇燠紧赶慢赶,追到既明时他已经站在裂缝源头了。整个裂缝就像一只眼睛,既明便站在那只眼睛的眼头处,他的一只手臂直直的悬在裂缝上方,不知道在往裂缝内扔什么。 霖淇燠原本还抱有侥幸,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一跳——还真被幻芜说中了!这家伙疯了! 裂缝内不断涌出黑气,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正源源不断地朝空中飘去。霖淇燠仰头看了一眼,那不正好长绝的方向吗? 只见黑气在长绝周身逐渐包裹成一个圈,连灵气所化的火凤都被黑气紧缩,看上去似乎在痛苦挣扎。 霖淇燠不敢再耽搁,直接举剑就往既明刺去,近身了他才看清,既明的腕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几乎齐腕而断,他垂着手就是在朝裂缝内滴自己的血! 既明感觉到杀气,忽的抬起头来,只见那一张脸上黑气萦绕,一股股黑气在他的脸上游走,看上去就像把他的脸都割裂开了似的。 看来他自己也被魔气侵蚀了,霖淇燠虽然心中惊骇,可手中动作却未停滞,长剑狠狠一刺,便刺穿了既明的身体。 “你……你怎么不躲?”霖淇燠看着手中的剑已经没入既明身体,一时间呆住了。 既明咧开嘴大笑起来,口中溢出的鲜血也变成黑色:“躲?我为何要躲?我还要谢谢你,帮了我一把……” 伤口处涌出的鲜血更多,脚下的裂缝正在肉眼可见的变大,从里面传出一阵阵怒吼咆哮,听得霖淇燠连忙后退。 既明忽然抬手,从胸口蘸取鲜血,朝天空画下一个巨大的符印,口中大声念道:“以吾之血,皆成代命,拔汝三苦,解印!” 霖淇燠急得焦头烂额,他根本不会这些门门道道啊,危急时刻他整个人朝既明一扑,将他直直扑出几丈远。 既明不知是失了血没了力气,还是没料到霖淇燠会来这么直接的一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睁着眼却不动弹了。 霖淇燠慌忙回头去看裂缝,刚刚既明的血祭似乎没有完成,裂缝没有扩大,可黑气也没有停止外溢。 半空中的火凤凰已经变成黑色了,像一只可怕的黑乌鸦,霖淇燠没心思打趣,可他也不敢放任既明不管,他一把揪起既明的衣领:“你说!这要怎么办?!” 霖淇燠是给急糊涂了,竟然向罪魁回首问解决方法。 既明似乎已经被耗干了,任由霖淇燠拖着摇晃,他颇为好笑的看了一眼霖淇燠焦躁的脸,微微一笑:“来不及了……这封魔之地长年累积累下来的魔气,可是多少魔尊的化身啊,他们失了肉体,可怨念却不湮灭。他们最喜欢长绝这样的怨灵,很快他就会被魔气吞噬,成为这天上地下无人可挡的魔。” 霖淇燠将既明狠狠一扔,转身便飞身离去。 封印的波动带来不小的震感,天帝微微皱眉,看着远处四溢的黑气越来越浓,忽然飞身而起,朝黑气的方向飞去。 半空中的洛昭被长绝身上肆虐的黑气围攻,只得退开,她看着魔气中心看上去异常痛苦难抑的长绝,看样子原本被封印的“长绝”却因为这魔气开始活动了,她朝长绝大喊道:“儿子!别放弃啊,你可以的,不要成为真正的魔!” 原本闭着眼睛的长绝忽然睁开眼睛,双瞳已不再是赤色,而是完完全全空洞的黑。 他像只猛兽一样朝洛昭狠狠呲牙,做出攻击之势,可他的双手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头,并没有真正做出攻击的动作。 “霖淇燠,把东西给我!”幻芜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霖淇燠。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身死 ? “幻芜。”和幻芜焦急的状态相比,霖淇燠显得格外冷静:“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的。” 幻芜朝小玄看了一眼,原本圈着她的小玄忽然动了动身子,从她身前游开了。 “你看,小玄都那么懂我,你却不知吗?” 霖淇燠后撤一步:“我知道!你想救长绝!可这一去,你自己就没命了!” 幻芜朝前走了一步,原本靠灵气维持的身子忽然波动了一下。 “你别动!” “霖淇燠!天帝的灵珠不是那么好借的,不然你以为师父会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吗?其实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就不能成全我最后一件事吗?”幻芜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霖淇燠却不敢再后退了。 “没了身子就重头来过,可你这一去,必定被魔气撕得魂飞魄散!连既明都挡不过的魔气,你以为你能幸免吗?” “不能……可除了我,没人能做到了,你们任何一个人靠近他都是死路一条,可对我而言,不过是再死一回……霖淇燠,我一直以为我不是那种所谓的大义之人,什么天下苍生与我而言有什么关系呢?可真的要面对生死,面对生灵涂炭之时,谁又能坐视不理呢?” 幻芜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看看这东极吧,看看这战场上命悬一线的生灵,长绝一旦成魔,又岂止是这些……到时候荼梦谷的人,还有天下无辜生灵都难逃劫难。” 霖淇燠紧捂着衣襟的手垂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无力。 “这世上,就是有些事,比性命还要重要。”幻芜伸出手,从霖淇燠身上抽出骨笛。 霖淇燠身子颤了颤,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好好对樊晓昙,荼梦谷就交给你了……还有,帮我照看师父,带我说一声徒儿不孝吧。”幻芜拍拍小玄的脑袋,小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游到她脚下垂下头。 幻芜坐上小玄的后背,回头朝霖淇燠最后说了一句:“啊,还有长绝,等他醒来,告诉他要帮忙照看我房间里的那盆花啊,一定要等它发芽长大!” 幻芜说完,便骑着小玄直直朝长绝飞去。 洛昭只见一条黑影从身边略过,才看见骑在黑蛇上的直奔魔气而去的那个人是谁。 她做了一个和霖淇燠一样的动作,刚刚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又慢慢放下了。 直接驱散长绝身体里吸引魔气的怨灵,解开封印,恐怕也只有幻芜能做到了,毕竟她才是那个最能唤醒长绝的人啊。 “阿绝,我来了。”小玄避开魔气,直接把幻芜送到了离长绝最近的地方。 长绝睁开眼,朝声音的方向看过来,幻芜也不确定他真的能看到自己,可是她还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长绝的表情似乎有片刻的松弛,可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朝幻芜呲牙怒吼起来。 幻芜颤巍巍的在小玄背上站起身来,她的身子恍惚间都要被吹散了似的。 “阿绝,接住我啊。”幻芜说完便纵身一跃,朝长绝直直的扑来。 长绝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然瞬间愣住了,他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眼前笼罩的黑色迷雾似乎退开了些许。 身上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可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到,心口处有什么蔓延而出,驱赶了脑海中那些咆哮的声音。 眼眶中的黑气散开,幻芜看到了长绝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眸,一如当初。 她的手紧紧握着骨笛,骨笛的另一端正插在长绝心口,不知是什么东西正从骨笛中涌出,发出淡淡的红光,源源不断地汇入长绝的身体。 紧裹着长绝身体的黑气瞬间松开,可那些黑气却像是有生命似的,一直围绕在长绝和幻芜周围不肯散去。 幻芜的灵体被魔气隔开一道道口子,灵气飞快溢出。 原来……魂飞魄散的感觉是这样吗? 灵魂碎裂的感觉让幻芜痛得忍不住颤抖起来,可她还是笑着看着长绝:“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就像我一直相信你,你可以的……阿绝,回来吧。” 长绝定定地看着和自己咫尺之距的这张脸,眼睛死死的睁大。 幻芜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对不起啊,又捅了你一回……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让你捅回来……阿绝……” 幻芜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像来自远空的一阵阵低语。长绝看着幻芜的脸在一片纷飞的蓝*中渐渐消散,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可长绝还是知道,她对自己说了什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长绝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插着一把骨笛,他将手放在骨笛上,好像那里还有一双手正握着笛子似的。 他把笛子缓缓拔出来,放到自己眼前看了看,一切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长绝将骨笛按在胸口,轻轻闭上了眼,忽然从半空中直坠而下。 “儿子!”洛昭惊呼一声,便朝那急速下坠的人追去。 她对魔气尤其敏感,一看长绝的脸色变知道魔气没有侵入长绝的肉身,可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莫不是伤心过度想殉情吧? “魔尊死了?”天界兵将看见这一幕,更是欢欣鼓舞,魔尊一死那魔族还不就是一盘散沙。 仙界将领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看着地上紧闭着眼的长绝,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洛昭。 “大人……这魔尊可是?” 洛昭大眼一瞪:“魔什么尊!他可是我儿子!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魔尊没了,现在这个白白净净帅气无比的小哥是我洛昭的亲儿子!” “是是是。”面对战斗力一级的战神哪还敢有人说不啊,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仙君被一把推了出来。 洛昭转头看了他一眼,大胡子仙君的气势瞬间一矮:“可,可是……” “可是个屁的可是,刚才你们都看到了,”洛昭朝远处的荟明一指:“刚才司药家的丫头救了我儿一命,他已经战胜了体内的邪魔,你们要是还敢叽叽歪歪的,看我不……” “洛昭,别说了。”荟明忽然上前,指着远处的黑气说道:“魔气虽没有夺取长绝的肉身,可封印已经破开大半,刚才陛下已经去重塑封印了,可看样子……” “那个小屁孩儿还是不行啊,我去看看,对了,那个小孩儿!”洛昭指了指霖淇燠:“别在那哭丧着脸了,过来帮我看着我儿子,要是这些个兔崽子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洛昭上下打量了霖淇燠一眼,“算了,你给我记着样貌,等我回来告诉我,看我不一个个扒了他们的皮!” 众兵将的身子几不可察的抖了抖。 洛昭娥眉轻蹙,对着荟明说:“这帮魔众是成不了大患了,你帮忙看着这些兵将一些,切莫又弄出什么大乱子来。”她的眸光凌厉扫过众人:“你们几个招子放亮一点,别在妄造杀孽,杀来杀去的有什么意思。” 说完,洛昭的足尖一点,便飞身朝封印处飞去。 东极的封印便是她重塑的,为此还舍去一条命,现在自己又被那个小丫头复活了。 “唉……”从不唉声叹气的战神一声长叹,像极了悲悯的佛祖一声嗟叹。 天帝站在裂缝边,看着脚下沉默不语,洛昭还未近身,他便开口道:“卿来了。” “陛下。”洛昭十分面对天帝还是十分有做臣下的觉悟,双拳一抱便单膝跪地。 “起。”天帝转过身来,双眼直直朝洛昭看来。他只在幼时见过天地战神,在他接任天帝之前,洛昭就已经身故了,对她的映像也十分模糊。 如今一见,倒是真如传闻所言,容貌迤逦,可通身武将的气派更是摄人。 天帝淡淡一笑:“朕还是等到了战神重生的那一天啊……不多说了,卿看看这缝隙,可有解?” 洛昭对这个天帝的感觉还不错,至少比他老子看上去靠谱,至少没有给她那种浑身不自在的阴诡之感。 “陛下,封印破裂,虽然魔气四溢的状况占时得到缓解,但已经溢出的魔气就已经是个大患了。”她伸手指向半空,那里一团黑气萦绕,隐隐可见一个人头的模样。 “魔气虽然没有实体,可看这样子,它们还处在混沌中,等再过一会儿成了型,我看也不需要侵占什么肉体了。” 天帝眉头一皱,表情严肃:“也就是说,它们放弃了肉身,以自身形态就可成魔。” “是啊,所谓魔尊,有何必拘泥一个肉体形态,被封印在此地的魔头何其之多,肉体消散了魔灵不灭,这些魔头的怨灵聚集在一起,不就是真正的大魔物吗?” 洛昭看年轻的帝王一脸愁苦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陛下也不必多虑,现在状况比我当年要好,以前这里的魔气没有实体也能说话操纵人,可现在看来嘛,里面的老家伙这么多年也越来越不行了……毕竟岁月是最能消弭一切的利器,它们也没能逃脱。” 天帝听罢略松了口气,洛昭又说道:“我体内的灵力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到时候将那团家伙直接逮了一起送下去再加固封印……” 洛昭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霖淇燠着急忙慌地喊声:“战神!长绝他着火了!” “什么?”洛昭瞪眼朝霖淇燠看去:“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动我儿子!” 霖淇燠气也不喘一口就说:“不是不是,谁也没碰他,那火就‘腾’的一下就从他身体里烧起来,长绝他自燃了!”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涅槃 ? 眼前是一片黑暗,那样的黑暗,不是空间的黑暗,仿佛天地伊始,一切还处于混沌当中。 长绝睁开眼,正午的眼光瞬间刺入眼中,霎时间让他睁不开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忽然就听见自己身边嘈杂的声音了。 很多人围着他,冲他指指点点,那些目光或怜悯或厌恶,或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他不想看见那些人的脸,慌忙地垂下头,就见自己一身青布衣裳,正跪在午间被太阳炙烤得微微发烫的地板上。 这是……京城的街道啊。他迅速抬起头想再认真看看周围,可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一双大眼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仿佛如一股暖流汇入自己僵硬的身躯。 “阿芜……”他喃喃地喊出她的名字,他想起来了,那是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少女眼睫轻颤,似羽毛轻扫过长绝的心间。她笑了笑,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天青色的衣裙微微扬起,银色的水波纹在长绝眼前一闪而过,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阿芜!”长绝朝那背影大喊一声,腿脚忽然有了力气,他连忙站起身来,朝幻芜追去。 可他无论怎么奋力奔跑,眼前那个款步而行的人始终难以企及。 他片刻也不敢停歇,生怕自己脚步一停,眼前的人就消失无踪了。 忽然,视野开阔起来,那是一个萦绕着淡紫色与淡金色氤氲的地方,好似秋日傍晚雨后的天空。 脚下一软,地面忽然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镜面,将天地倒映成一种颜色。不是湖面,踩上去像是要陷落了一般,可幻芜却如履平地直接走在上面,朝着天地间那一道连接点漫步而去。 “阿芜!别去!”长绝心中悲痛万分,好像即将失去自己最为心爱的事物一般。 一直毫无反应的幻芜似乎听见了这一声,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她看见长绝,笑了起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长绝看见幻芜回应自己,心中一喜:“你去哪里,我自然就去哪里。” “可这个地方你不能来。”幻芜又说。 “我不怕……你不是也不曾怕过吗?” 幻芜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不,我怕的,我怕的东西有很多很多。” “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失去你。” 幻芜抬起眼眸,温柔地看着长绝:“阿绝,回去吧,你还有你的使命。” 长绝的心忽然被揪起似的难受,他朝幻芜大步奔去:“不,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到!” “阿绝,你可以的。”幻芜转过头,不再看他,也抬脚朝前走去,边走边说:“我会在前面等你。” 说完这句,原本一直走在地上的幻芜忽然腾空而起,似被风推向远方,一晃眼就看不见了。 “阿芜!”长绝心中一空,大喊一声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她走了。”黑暗之中传来一道男声,听上去格外有力。看不见任何东西,也看不见是什么人在说话。 长绝顾不得在意这些:“我要去找她。” “你不可以去找她。”这是一道女声。 那道男声接着这道声音又说:“你还有自己的使命。” 女声:“失去一切,便是你得到一切的代价。” “那我宁愿不要这一切。”长绝的声音淡然却十分坚定。 “别人穷极一生也不能得到的,你却不要?”那个男声又说了。 长绝:“那是别人想要的,我想要的,唯有一人而已。” 这是那个女声说话了:“不行不行,这样的人,不能给他那么多,他心中有爱,那就是他的弱点啊。” “可是如果爱也没有,岂不是更可怕吗?”那道男声似乎有不同意见。 “也是,可是给一个人的爱太多,难保他不会为了一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啊,这可是神明的大忌。” “得了吧。”男声似乎有些无奈:“你这套就别拿来难为小辈们了。” 那女声不说话了,那道男声又问长绝:“她说的话,你怎么想?” 长绝虽不知道他们是谁,可他们带给自己的却是一种平和的力量,仿佛任何悲欢在这两道声音跟前都会变得渺小。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如果连一个人都不会爱,又怎么会爱天下人?” “哈哈哈哈,说得好,可跟着她去,你可能会死啊,你不怕吗?” 长绝点点头:“我怕,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如果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也甘之如饴。” “好好好,那你便去吧!”这句话夹杂着男声和女声,长绝到此时也分不出来,这究竟是一个人发出的,还是真的有两个人在对自己说话。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绝心中溢满欢喜,一道无形之力将他一推,眼前骤然一亮。 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痛感,长绝大吼一声,将紧紧缠绕着自己的束缚挣脱开来,瞬间,天地明亮一片。 洛昭赶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一幕——被烈火包围的黑影爆发出一声怒吼,忽然金光大盛,随即一声尖利的鸣叫声划破天际。 金光中一只硕大的火红色大鸟正在舒展羽翼,五彩凤凰的彩色羽毛全部褪去,变得通体赤红,连喙和爪都是赤色,唯独头顶翎毛是金色的。 大鸟再次仰天长鸣起来,每一根羽毛好似都燃起火焰。 所有人都看呆了,连自诩为见多识广的洛昭都惊讶不已:“这……这是……” “朱雀。”荟明看了许久,起先的惊讶与疑惑都已经过去,反而比较冷静。 洛昭这下是真的惊了:“什么?!” 天帝也回来了,他看着还在半空中一下一下扑扇着翅膀的那团红色,对着洛昭说:“确是朱雀。” 洛昭一个劲的摇头:“怎么可能?四象不是早就殒灭了吗?凤凰虽是四灵,但也绝不可能变成,变成朱雀啊!” “这世间万物是存在还是灭亡,都是因实时易,如今朱雀再现,也不过是天道的抉择罢了。”天帝似乎有些感慨:“神明不就是这样,在人们不需要他的时候消隐,可在需要他的时候,又义无反顾的出现吗?长绝想必是接受了圣神的选择,才成为朱雀的。” 荟明眼中似喜似悲:“看来幻芜才是长绝的生死劫,幻芜……”荟明的语气略微有些哽咽;“长绝算是渡劫成功了,之前在南禺那呢次涅槃不过是外火,真正的涅槃是由内而外的,火是由长绝体内燃起,这才是真正的涅槃。” 洛昭此时也冷静了些,可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愣愣的:“朱雀……我的儿子竟然成朱雀了……” 原本一直悬在空中的朱雀忽然展翅飞了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飞向空中那团魔气。 魔气见朱雀便开始闪躲,一追一逃仿佛老鹰在追捕猎物似的。 可那团令众人头疼的魔气还是被朱雀给叼住了,朱雀将魔气含在嘴中飞到裂缝上方再吐了进去。 金色火焰从朱雀的嘴中喷出,直接喷向地面裂缝,地面没有燃起火焰,可裂缝却渐渐被填补上了。 片刻后,裂缝补好,朱雀未做停留便回了原地。火光消隐,一抹赤红色的身影从空中缓缓落下,落到地面就再也不动了,如一尊雕塑整个人再无半点生机。 “儿子!”洛昭首先跑过去,可又不敢太靠近他。 长绝端坐在地上,双眼微闭,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这是怎么了?老僧入定?”洛昭对走来的荟明说道。 荟明摇摇头:“大概是不想醒来吧。” “真是的,我又活过来了,这下子倒是一家团圆了,可偏偏儿子没了媳妇,这都是什么事儿嘛。”洛昭一边嘟囔,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身上有什么硌得慌。 “战神大人!”霖淇燠朝她喊道:“隐颐醒了!” 是了,她还有老公呢!洛昭转身就走,衣袖摆动间一颗珍珠般的圆珠子就从袖中滚落,骨碌碌地滚远了。 洛昭朝后瞥了一眼,只见是这么一颗不起眼的珠子,便也没有在意,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此战波折不断,最终以天界胜利告终。 魔界没了魔尊,连军师也丢了,剩下残兵败将不值一提,天帝仁慈,便只将魔众赶回魔界,并没有另行责罚。 只是以天帝之力在边界封印处加固了三重封印,魔族要想离开魔界基本上已是不可能的事。 魔尊一晃眼成了镇守东方的神灵朱雀,朱雀应允天意而生,乃神明之意,超脱三界之外,连天界也不能干涉,更不用其他人了。 可长绝自那日之后也从没离开过东极,就像一尊佛一样守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任谁说话也置之不理。 至于既明,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按霖淇燠的说法,他的状况已是必死无疑了,或许他心灰意冷跳入裂缝中,又或者他在朱雀的烈焰中被烧成了灰烬,谁知道呢。 霖淇燠回到荼梦谷,将大体经过说了一遍,一听到幻芜魂飞魄散的消息,青猗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不知道偷偷哭了几回。 “幻芜真的死了吗?”樊晓昙也不知问了多少回了,每次回答她的都是霖淇燠的沉默。 可越是沉默越让人心死,樊晓昙语带哽咽:“幻芜没了,长绝也不回来,荼梦谷也要没了吗?” “不行!”霖淇燠忽然站起来:“我要把长绝带回来,他不能这样消沉,荼梦谷可是幻芜最挂念的地方,他不能不管!” “得了吧你,”樊晓昙拉住他:“去了这么多次了,你他理你了吗?幻芜这样,最难过的可是他啊。” “他不理我不要紧,可她不能不理会幻芜的嘱托吧……”霖淇燠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幻芜房里是不是有什么花还是树啊的没有发芽啊?” 樊晓昙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皱眉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盆土吧,我记得很早就在她房里见过,她说是什么宝贝花种,要好好培育……哎,去哪里啊?” 她话没说完,就被霖淇燠一把拉起来:“去找长绝啊!” ------------ 第一百七十章 希望 ? 他俩特意去幻芜房中看了一眼,确实是有那么一个什么都没长的花盆。 霖淇燠心中一喜,带着樊晓昙便直奔东极。 东极还是老样子,一片赤红的土地上毫无生气,太阳好似离得格外近,连土地都是干涸的。 唯一改变的,就是被长绝封住的裂缝那竟然长出一个高大的树来,树冠之大恰似一株百年榕树,可叶片却像梧桐。 “在这里都能生长的,那也只有神树了吧。”樊晓昙惊讶道:“也好,也算是给这里增添了一点点生机。” 似有小鸟的鸣叫声在树间发出,除了让人莞尔一笑之外,也没有人过多在意。 霖淇燠走到长绝跟前站定;“你真的不打算离开此地吗?” 看长绝还是毫无反应,霖淇燠又说;“你这样只会让人担心,你想想幻芜若在,他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吗?” 长绝双目紧闭,好不动容。 “算了,这些话我也说够了,其实我这才来是想告诉你幻芜交代给我的事。” 听霖淇燠这一句,长绝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霖淇燠看他有了反应,连忙说:“她临走前特意交代过我,让你好好照看她房中的花种,等待它生根发芽……我就觉得奇怪,她怎么会交代这么一件事给你,你说会不会是她留下了什么讯息给你,或者说……” 霖淇燠话都没说话,原本还好好坐着的红色身影忽然就站起来,朝天空一跃而起,很快就飞得不见影子了。 “诶诶,他去哪儿啊?!”樊晓昙急道。 霖淇燠得意地双手环胸:“还能去哪儿,当人是会荼梦谷了呗,我就说这招有用吧?” 樊晓昙瞥他一眼:“还说呢,我看是你忘了,没有早点想起来!” 长绝回到荼梦谷,虽然还是一副严肃冷漠,谁也不搭理的样子,但至少能站会走,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了。 幻芜好像早有预料似的,还在花盆旁边留下张纸条,上面写着如何照看这盆花,其实也是就只有两条——每日需浇水一次;不可挪动。 虽然不知这是什么名贵的花种如此脆弱,但至少让长绝每日有了点事做。 长绝每天都守着那盆花,恨不得眼珠子都长在花盆里,可一天天这么过去,那盆土还是毫无动静。 樊晓昙也时常跑来幻芜的房间待着,以前人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人不在了才明白有些人在潜移默化中已然变得重要。 “这盆土到底什么时候会冒芽啊?”樊晓昙趴在桌上,看着窗边的花盆发呆。 霖淇燠答道:“唉……我觉得吧,那盆土应该不会发芽了。” “你说什么呢!”樊晓昙白他一眼,可到底没有再说反驳的话,其实等到现在,他们都明白了,这不过上幻芜留给长绝的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 或许一开始还抱有一点希望,认为这盆子里真能开出一朵花来,或者能有一点幻芜的残魂寄存在上面……可现在希望渺茫。 连荟明看到这盆土,都没有露出一点欣喜的表情,他还特意去冥府找过,希望能像当初找洛昭残魂那样,找到一点幻芜的残魂,可结果也是无功而返。 樊晓昙把头埋在臂弯里,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这怎么有一盆土啊?”一只手从窗外伸出来,抓住花盆边缘便把那个小盆子直接从窗口拎了出去。 房内的霖淇燠和樊晓昙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蹿出去才发现霖淇燠的师姑正抱着花盆打量呢。 “师姑!”霖淇燠这下可真是惊了:“你怎么来了?不不,这不重要,师姑啊,你把那花盆放下吧。” 樊晓昙虽没有见过霖淇燠这个师姑,可早就听不同人说起过她了,这就是鬼帝的妻子,看上去好年轻啊。 鱼幼清抱着花盆,嗤笑道:“花盆?你们现在都流行种……”她忽然把手伸进土里,开始挖起土来。 “师姑!”霖淇燠差点晕过去,虽然这盆花就是个幌子,但好歹也能让长绝安心的过日子啊,这“窗户纸”要是捅破了,不就是要了长绝的小命吗? 樊晓昙这回算是真切的感受了一回霖淇燠这个师姑让人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本事,她可不像霖淇燠那么怕这个师姑,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抢盆子。 “哎呦!”鱼幼清灵巧地闪开,还不忘冲她眨了眨眼;“你就是霖淇燠的小媳妇啊?” 樊晓昙脸一红,可动作还是不停:“师姑,您还是把东西还我吧!” “不给,有本事来抢呀!”鱼幼清这令人头大的个性,还真是和缉熙道人一模一样,真不愧是师兄妹。 鱼幼清的注意力都在对面两人身上,冷不丁就侧面蹿出一个身影来抢盆子,她躲闪不及,把花盆直接朝樊晓昙一扔,还好樊晓昙反应灵敏,把盆子一把给抱住了。 “师姑!你别闹腾了行不?!”霖淇燠拍了拍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小心脏,都不顾什么小辈礼仪,直接把鱼幼清一把拉过身边。 实际上他是害怕突然出现的长绝一生气就把她师姑给点燃了…… 刚才蹿出来的人就是长绝,他虽不在幻芜房里,但有一点动静还是立马赶了过来。 他也是认识鱼幼清的,不然刚刚她那个举动足以让长绝动手了。 长绝毫无感情的目光扫过几人,看向樊晓昙怀里的花盆。 樊晓昙会意,将花盆还给他:“我眼明手快,一点事没有。” 长绝接过花盆,不说一句话就要走。 鱼幼清一脸疑惑:“我说长绝小子,你没事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种一颗石头啊?”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假象,可从没有人直面这个泡沫般易碎的希望。 这下子泡沫被人生生的戳破,这种感觉还是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霖淇燠一把拉过鱼幼清:“师姑,你别说了?” “嘿,这还不让人说了?本来就是嘛,这盆土里半点生气也无,我还扒开看了,不过是一颗石子,还是灵力化成的石子,能吸收一点水分,不过绝对不会发芽长大的就是了。”鱼幼清一脸天真的,开口却说出了最残忍的事实。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见长绝将手伸进盆子里,从中掏出了一颗泛着淡淡蓝光的珠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确实是一颗加持过灵力的石子。 长绝突然笑了一下,他似乎能想象到幻芜得意的样子,她一定会笑着说:“怎么样?还是被我骗到了吧?” “长绝……”樊晓昙想说一点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子被掏出来,附着在上的灵力一点点消散,像一缕轻烟散入风中,再也看不见了。 “不!”手中的花盆摔落在地,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碎。 长绝急忙伸手想握住那一缕轻烟,却只握住一手虚无,他收回手,看着掌心那淡淡的蓝*印记随着幻芜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灵力的消散渐渐湮灭。 他死死的盯着掌心的蝴蝶消失,仿佛那日幻芜在自己眼前消散一样,忽觉心痛难忍,他跪倒在地,一直在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 之所以还相信有希望,正是因为掌心这个印记。当初他与幻芜结印,除非一人生死,此印才会消失——“到那个时候啊,你就不是我的小仆了,你就自由了。” 自由?这样便是自由吗?他不想要,一点也不想要! 他站起来,身形一动便往空中飞去。 看他这副陷入癫狂的样子,心中一动立马冲他喊道:“榕树!后山那棵榕树!” 长绝停下了,转身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樊晓昙见他动容了,接着说:“幻芜都习惯把她珍视的东西放在榕树的树洞里,那里或许会有东西!” 听得此话,长绝折身便朝后山飞去。 霖淇燠一脸担忧地看向樊晓昙:“咱们用不用去看着他……” “要去!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他呢!” 两人跟到后山,就见长绝站在榕树下,手中握着一个泥偶。 霖淇燠一看,不正是当初长绝送给幻芜的生辰礼嘛,看来是被她藏在树洞里了。 这泥人做的不够好,可也是他耗费了很久的时间做的,那时他还对幻芜说,这个泥人就是他自己。 长绝勾起唇角,笑意惨淡,他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点在泥人的额上——“幻芜,你好吗?” 这是他当时用言灵术弄的……“我很好,你呢?” 这是幻芜的声音,她也在小人身上封了言灵术,原来她…… 长绝的指尖有些颤抖,他再次点向小人的手——“不开心吗?有我陪着你。” “阿绝,你不知道吧?你在我身边,其实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阿芜,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以后的时光还是要记得想我,即便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会过得不错吧?原谅我小小的玩笑,记得要多笑啊……” 霖淇燠和樊晓昙站在不远处,就看着长绝一次又一次地戳着那个小人,幻芜的话一声声传出,听在耳中却只让人觉得心酸。 她早就料到了吧,自己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了,可她始终将一切都藏在心底,唯一没有藏住的,就是对长绝的这份眷恋。 樊晓昙:“长绝,当初幻芜为你挡劫前将你赶走,我曾来这里质问过她。那时她让我帮忙,在树上挂了一个许愿的木牌。我曾答应过她,会为她保密,可现在我要违背诺言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她曾许下的心愿,我想这也是她想对你说的话吧。” 长绝绘图看了她一眼,一个闪身就飞上了榕树,在树枝间寻找樊晓昙口中的木牌。 木牌……在护槐镇上,也有一棵许愿树,那是幻芜在那里拿过一个许愿牌。树下的老人还说过,许愿牌挂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 长绝直奔最高处,果然在最高的榕树枝上看到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他想得没错,正是在护槐镇拿到的那一个。 当时她没有许愿,她始终认为求而不得的人才会将愿望寄托神明,她的愿望还是要交给自己实现。 长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木牌翻转过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原来这就是幻芜的心愿,因为她深知最终无法与他长久相伴,便把最渴望却已然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在这块木牌上。 也许从手下木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好自己的结局了。 她一直在向死而生,并且从不畏惧,从未停歇,可她还是把心中为一个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留给了长绝。 她想要长绝好好的活着——不要为爱而死,要为爱而生。 长绝的指尖轻轻描摹着这块木牌,他双眼温柔且明亮,好似在透过这块牌子看着那张脸。 “阿芜,别怕,我来找你。” 霖淇燠和樊晓昙站在树下等,忽然就见长绝的身影腾空而起,瞬间就飞向天边。 樊晓昙一跺脚:“他这又是要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儿?大不了就是又回东极幻芜消散的那个地方傻傻地等着。”霖淇燠一脸的无可奈何。 他俩料得没错,长绝又回到东极去了。 洛昭和隐颐听说他又回去了,生怕自己的亲儿子一时想不开,也赶了过来。 战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对着一块小木牌发着呆,推了推身旁的丈夫:“你去劝一劝啊!” 隐颐摇头;“这是劝不了的,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过去。” “那他会想通吗?” 隐颐继续摇头。 洛昭想生气来着,可一看到隐颐的脸语气就不自觉地放软了:“儿子就跟你一个德性,倔得不行,我看他才不会想通呢。老天对我儿子也太无情了吧,成为一方神明就要一无所有嘛……我可不想看着他孤独终老。” 隐颐揉揉妻子的额发,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樊晓昙看见这对心大的父母,决定自己上去劝一劝:“长绝,别这样了,你再这样幻芜也会难过的……” 本以为长绝不会回应,没想到他却开口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很好,我只是想在这里等她。” 他摸着木牌笑了一下:“她第一眼要是看不见我,一定会失望的。” “你真的觉得她会回来吗?” 长绝点点头,他的目光从木牌上离开,看着樊晓昙说道:“她说过她先走,在前面等我……可我都已经到了,她怎么还不来呢?说好的她等我,可偏偏又要我等她,她还真是不让人放心啊……” 长绝一边说,明澈的眼睛一边涌出眼泪,一滴滴打在木牌上,发出轻浅的声响。 这么久以来,长绝一直没有流眼泪,受伤流血的时候没有,哪怕是幻芜散灵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哭过,可此时他却哭了。 樊晓昙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她强笑了一下:“她啊,她那么笨,又娇气。。吃不得一点苦,走两步就说累……”眼泪忍不住滚落,樊晓昙抬手按住眼睛:“她这样的人,走一会儿就要歇息,肯定比你慢啊,指不定现在还在哪里睡大觉呢……再等等吧,要知道,她也在很努力地朝你走来啊……” 一直没说话的霖淇燠都红了眼眶,忍不住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啪嗒”一声,有什么的东西敲在自己的头上。霖淇燠本来就难受,此时更是郁闷,他抬头一看,一只白毛红嘴的鸟儿正在自己的头顶盘旋。 “是你啊……”霖淇燠认出来了,这好似是那只从死灵之境跟着他回来的珍珠鸟啊,怎么也在这里? 他揉揉脑袋,一脸不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东西扔我……什么东西呢?” 霖淇燠低头看去,一颗圆圆的珍珠似的小珠子从他的脑袋上弹出,再滚到地上,骨碌碌的就滚到了长绝身边。 两只修长的手指捡起珠子,放到眼前细看,长绝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霖淇燠一拍脑袋:“这不是师姑的幼清珠嘛,不对,这颗珠子怎么在这里?” “我想起来了!”洛昭突然说道:“那天大战后我就觉得身上不舒服,后来滚出一颗珠子,就是这颗,这珠子有什么特别吗?” 霖淇燠一下激动起来:“这是云梦洲的那颗幼清珠!幻芜说过,既明要用这颗珠子为战神补全残魂,想必是既明放入画帛中的。战神大人魂魄完整,这颗珠子也没起到作用,所以才会出现在大人身上!” “等等!”樊晓昙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珠,直勾勾地盯着长绝手上的珠子,幼清珠上覆着淡淡的蓝光,像一条条蓝色丝线游曳其中,把长绝素白的指尖都映出点点蓝光。 “你说这颗珠子可以吸收残魂,又一直在战神身上,幻芜散灵的时候除了长绝,离得最近的不就是战神大人吗?”樊晓昙压抑着面上的喜色,怕自己料错了,一个劲的问霖淇燠,话却说得磕磕绊绊的:“你说,会不会,幻芜能有残魂被幼清珠吸去了……” 她的问题还没问完,长绝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樊晓昙看着飞远的红影:“他又要干嘛去啊?” 霖淇燠拍怕她的脑袋:“他啊,定是心急火燎的回荼梦谷幻妖草田里种媳妇,啊不,种花去了呗!” 樊晓昙还是有些犹豫:“这下,应该是真的了吧?” 霖淇燠点点头:“应当是了,上次幻芜帮长绝挡劫,他就叹过一句——‘这下他们两个无论生劫还是死劫,都注定要在一起渡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长绝的生死劫也是幻芜的生死劫,长绝因爱获得了新生,幻芜不也正是以死渡过了此劫吗?” “那咱们还不快走!”樊晓昙一把拉过霖淇燠:“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幻芜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哈哈哈哈……” 洛昭和隐颐看着小辈们一个个离开,白色的珍珠鸟发出清脆的一啼,也跟着飞上天空。 天边的云层被染成淡淡的紫色和粉色,一缕缕阳光从云层中溢出。 “你看,总算还是有希望的啊。”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