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全部章节 ------------ 1.带我走 萧雁回是不会认输的。 所以第二天破晓时分,那个男人刚刚出门上车人还没坐稳,她立刻就冲到窗边看准位置,两眼一闭跳了下去。 四层楼,虽然中间砸到马背上缓冲了一下,却还是免不了要摔断几根骨头。更糟的是那匹马受到惊吓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只前蹄好巧不巧踩在了她的腰上。 疼痛如洪水灭顶。 耳边是一片乱糟糟的惊呼声,眼前只看得到一双双仓皇奔走的脚。驾车的汉子哆嗦着两条腿爬下去,扒着车窗向里面汇报:“爷,如月姑娘她……她跳下来摔死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萧雁回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我没死”,先听到马车里那个男人的声音沉沉:“血溅到你脸上了吗?” 车夫忙摇头道“没有”,抱月楼中已经有龟奴冲出来了。 萧雁回知道不能再耽搁,立刻抓住车轮拼尽全力往旁边一滚,成功地拦下了正转回来准备驾车“逃逸”的车夫。 “带我走。”她仰起头死死地盯着车夫的脸,“带我走,哪怕把我拉到乱葬岗都行……我不能死在那些烂人手里!” 这,车夫可做不了主。 能做主的那位偏是个铁石心肠的,萧雁回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那人根本不存在的恻隐之心上。 眼看龟奴已经冲到眼前,她索性将心一横,咬紧牙关一骨碌滚到了车轮下面。 马车再也动弹不得。 众龟奴却也不敢从贵客的马肚子底下抢人,局面一时僵住,早起过路的闲人渐渐地在不远处围成了一个圈。 良久,车里的男人沉沉开了口:“我的确没有救风尘的闲心,你耍再多把戏都无用。” 萧雁回两手抓着车轮,气息奄奄,却硬是在唇角扯出了一丝笑:“无用也要试一试啊……我白如月一辈子没弯过腰,如何能甘心留在这里送往迎来受人作贱!” “没弯过腰?也未必吧?”车里传出一声冷哼,意有所指。 萧雁回顿了顿,咬着牙笑:“在你面前自然另当别论呀。我认定了你是我的男人嘛,见了你自然腰也软了,腿也软了,心儿肝儿五脏六腑都软了,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谁让你生得好看又会疼人嘛!” 马车里男人静了一瞬,之后冷冷地道:“这么说,你承认是刻意为之了。” 不止今日坠楼砸到马背上是刻意,就连昨夜被龟奴追着闯进包间也同样早有预谋——从来没有什么“走投无路”,一切都是你白如月自己在做戏。 他发现了。 萧雁回却也没慌。她仰头笑了笑,气若游丝:“我承认。所以看在我这么豁得出去的份上……公子能不能行行好,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以。”马车里的男人头也不抬,“但我不会为你延医治伤,也不会帮你伸冤报仇。你若还愿意跟我走,就自己爬到车上来。” 这分明是刁难。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那车门又高又窄仿佛远在天边。要她拖着一身摔断的骨头爬上去…… “还真是看得起我啊。”萧雁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围观的闲人们见状也忍不住唏嘘叹气,都说痴心女子薄情郎,可怜这姑娘年纪轻轻,一条小命今天怕是要葬送在这里。 不料才一眨眼就看见车轮晃动,却是那个女子已经抓着它,吭哧吭哧开始往外爬了。 她的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痕迹,尘土被染成砖红色,浓淡深浅一片狼藉,无端让人脖子后面冒出几丝寒气来。 而她自己,竟然还在笑。 仰着头,眼中含泪,牙齿白亮,笑得……很难看。 下一瞬,垂首,闭目,再无声息。 ------------ 2.我不想等 醒来已是恍若隔世。 萧雁回睁开眼,看着泼墨山水的床帐、岁寒三友的屏风,笑了。 “你笑什么!”陌生的婆子脸色不善,气冲冲地问。 萧雁回转过头看着她,笑意更深:“我笑……夫君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一边说着不请大夫,一边让人把我包成了个粽子。” “呸,好不要脸,哪个是你夫君!”婆子一脸厌恶,狠狠将手中湿布巾丢进盆里:“你跟我们一样是奴才,该叫‘公子’!” “好的嘛,”萧雁回一点也不生气,“公子就公子!公子真是个好人!公子对我真好!” “不要脸。”婆子厌恶地道,“公子是菩萨心肠,你这个小娼妇可没安好心!你但凡有半点儿通人性,就该离着公子远远的,谁教你厚颜无耻来纠缠他!” 萧雁回不急不怒,坦坦荡荡:“人都是为了活命呀,嬷嬷,蝼蚁尚且贪生呐!” 婆子被她气得倒仰,好一阵子才又冷笑:“蝼蚁贪生,蝼蚁可没有你寻死觅活上吊跳楼的那些下作招数!哼,爷们肯上你的当,老婆子可不吃你那一套!我从先帝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着伺候了,前前后后三四十年,我什么没见过!” 萧雁回猛地抬起了头。 霎时剧痛难忍天旋地转。她慌忙闭眼躺好,片刻之后又挤出笑来,柔柔地道:“嬷嬷误会我了呀,我寻死觅活是为了给公子省钱呐!如果我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你知道替我赎身要多少钱吗?” “我呸!”婆子哗啦一把将屏风推开,甩手走了出去:“收起你那套骗鬼的瞎话吧!要不是你百般纠缠,公子原本一文钱都用不着花!” “一文钱都不想花,那就别去青楼呀!”萧雁回捏着嗓子喊。 门外只有竹叶萧萧,那婆子没有再接话似乎走远了。萧雁回侧耳听了一刻,自己心情愉悦地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未歇,后门那里忽然有个小丫头哧溜钻了进来,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站在床边冷冷地盯着她。 萧雁回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扯过被角遮了遮脸,然后瞪着眼睛盯回去,凶巴巴:“你看什么看!” “我看你死了没有!”小丫鬟更没好气,眼圈都红了:“你既然那么不愿意活着,当初为什么不直接随老爷夫人去了?苟延残喘这三四年图了个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好看吗!” 萧雁回心虚地移开目光,瘪了瘪嘴作委屈状:“红缨姑娘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吼了。” 小丫鬟气得跺脚,捂着脸就哭了出来,又狠狠甩了甩手:“我不止敢凶你,我还想打你呢!你知不知道你伤成了什么样……你被抬进来的时候,文叔吓得险些要自己抹脖子去找老爷谢罪了!” 萧雁回叹口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揉了揉小丫鬟的头:“别哭,我死不了。那么多该死的人都没死呢,哪里轮得到咱们!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局势如何?” “局势很糟!”小丫鬟挣开她的手,气冲冲道:“你以为住在这里就是少奶奶了吗?根本不是!这院子是他买给刚才那位孙嬷嬷养老的,把你安置在这里只是为了方便盯住你!他早就跟底下人吩咐过,说你跟我们一样是奴才!” “但是,”萧雁回微笑,不慌不忙:“这是我的院子啊。” 所以说,买旧宅院的时候千万不要图省事留下旧仆,否则你永远不知道这院子的旧主人会在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换个身份再住进来。 小丫鬟也笑了。只是笑容一闪而逝,之后仍然皱眉:“你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吗?万一他回头就把你忘了——” “不会忘的。”萧雁回道,“他对我有疑心,不久后一定会设法前来试探。我们只管按兵不动……不行,不能按兵不动。” 她忍着疼,扶着软枕转过脸来,咬牙:“我不能再让他占到半点先机!这样,你去告诉文叔,叫他务必把我的事捅到老妖婆跟前去,能怎么添油加醋就怎么添油加醋,说得越难听越好!” “这,”小丫鬟愕然,又有些不赞同:“一定要这样吗?你的伤至少要大半年才能养好呢,这时候去跟她叫板不是找死?再等等不行吗?” 萧雁回闭上眼,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可是我不想等。我已经等了四年了。” ------------ 3.狐狸尾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萧雁回不是君子。 她是个急性子。 前面四年筹谋已经耗尽了毕生的耐心,未来不管多难多险,她再也不想听到这个“等”字了。 所以文叔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要求放了风声出去。结果也的确如她所愿,一碗鹤顶红屈尊降贵地被灌进了她的肚子,没过多久,梁铉就来了。 那个男人,梁铉。她在抱月楼唯一的入幕之宾,她豁出性命也要纠缠的人。 萧雁回一看见他,眼泪就下来了,搭配着惨白的脸色那叫一个楚楚可怜:“你来了呀……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一定要来看的,”梁铉冷冷道,“我很好奇,一个跳楼摔不死、鹤顶红也毒不死的女人,究竟是何方妖孽所化。” “啊,”萧雁回带着泪笑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红缨你来,帮我翻个身,被子掀起来,给公子摸摸我的狐狸尾巴!” 她的笑容果真像极了一只小狐狸,即使此刻苍白脆弱泪痕未干,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狡黠的风情。 只可惜梁铉不吃这一套。 他连屏风都不肯转过来,就让红缨搬了张椅子在外面坐下了,顺手摘下佩剑放在桌上:“倒也不用费劲找什么狐狸尾巴。你想自证清白,先剁一只手来看看吧。” 萧雁回愣了愣,抬起头。 梁铉隔着竹帘也正看着她。屋内光线昏昏,他的面目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吓人。 这个场景、这个形象,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萧雁回努力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定了定神仍旧露出笑容:“剁手吗?这是什么道理呀?我只不过命大了一些,怎么就变成需要自证清白了?再说自证清白也不需要剁手呀,剁掉尾巴就可以啦!” 梁铉低头捏捏衣袖,漫不经心地道:“狐狸尾巴,不好吃。” “难道人手就好吃?”萧雁回瞪圆了眼。 梁铉点头。 萧雁回作大惊失色状,攥着被角往后缩了缩:“你不要胡说!人手怎么能吃,妖怪才吃人呢!而且人肉是酸的!” “人肉不酸。”梁铉认真地反驳,语气异常温和:“尤其是美人手,柔软香嫩、色泽诱人,放在蒸笼里蒸上一蒸,再滴几滴香油,龙肝凤髓也不换。” 萧雁回听得头皮发麻,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我不信,你少吓唬人!” 梁铉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笑意散去,靠回椅背上冷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舍不得那只手了。” 萧雁回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只是觉得这双手能完整地保留到今天实属不易,能不剁还是不剁的好。 但既然对方如此坚持,她狠下心来舍了就是。 作出决定之后,她没有多加犹豫,就在梁铉嘲讽的目光中拽住帐子咬牙坐了起来。 然后猛然起身跳下床,扑出去抓起了桌角上的佩剑,双手拔出铮然有声。 梁铉微微眯起眼睛表示满意,又提醒了一句:“小心些,要齐腕断。若砍错了地方再来第二剑,风味便会大打折扣。” 萧雁回攥紧剑柄,说了一声“我知道”。 之后当真将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挥剑,对准那只戴着掐丝银镯子的雪白的手腕狠狠地砍了下去。 用了十足的力气,并无半分掺假。 ------------ 4.是个豁得出去的人 下一瞬只听得震响刺耳,首先传来剧痛的却不是左腕,而是持剑的右手。萧雁回的意识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发觉左边手背亦是痛不堪言。 长剑当啷啷落在地上。 原来适才千钧一发之际,梁铉忽然抓起剑鞘点在了她的右手腕上。长剑脱手跌落,在她左手背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却并没有砍断。 过关了。 咫尺之遥的男人握着剑鞘,目光沉沉看着她:“的确,是个豁得出去的人。” 萧雁回握住伤手跌坐在地上,仰起头,楚楚可怜:“豁得出去就一定是居心叵测吗?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信我啊?我只是想离开抱月楼、我只是不想当一辈子娼妓而已……我也曾是个干干净净的名门闺秀啊!梁三,小时候,你曾经说过……” 话未说完,梁铉手中的剑鞘已经抵在了她的颈下。 萧雁回没害怕,反而噙着泪又笑了:“要灭口吗?别慌啊,你如今是皇帝,想杀我当然易如反掌……可是你七岁那年就说过要娶我了,君无戏言,我一直等着呢!” 灭口倒也犯不着。梁铉冷着脸拂袖起身,抬脚就走。 萧雁回却不肯放,扑上前去拽住了他的衣角:“我知道我是做不了皇后了,嫔妃我也做不了,可是凭着咱们的情分,收我做个宫女做个暖床婢总可以吧?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想起我,你怎么就忍心让我在抱月楼待了那么多年……” 梁铉狠狠一甩衣袖推开她,头也不回:“闹得差不多了就歇着吧。唱戏似的,不累得慌吗?” “累也要唱啊!”萧雁回揉了揉在桌脚上撞疼的头顶,又缩回手按住胸口,挤出笑:“我想求你多看我一眼嘛,毕竟看一眼少一眼呀!太后她老人家铁了心要我死,这次灌鹤顶红下次少不得就要灌砒霜呀!到时候我死了,你还是连我的样子都记不住,那我多冤啊……” 梁铉很费了一些力气才从她喋喋不休的魔音之中逃了出去,站在廊下低头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忍着不肯伸手去搓。 良久方抬起头,沉声问:“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才不是呢!”孙嬷嬷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地向屋里瞥了一眼:“您不在的时候她可乖得很,被张福全掐着脖子灌下去一整碗鹤顶红也没见她哭一声,合着眼泪都留下来用在您这儿了……她过得好着呢!欢场上八面玲珑的本事可不是虚的,这才几天,就哄得满院子的丫头小厮争着来陪她聊天解闷儿……” “你亲眼看见了,毒药是灌下去的?”梁铉打断了她的话,问。 孙嬷嬷顿了顿,迟疑着说了声是:“……她自己死活不肯喝,只能硬灌。张福全是太后的心腹,我们也不敢拦着,只好等人走了再悄悄去叫大夫来。她也真是命大,吐出毒药只昏迷了半天就醒了!” 梁铉沉默了半刻,又问:“她的伤如何?” 孙嬷嬷目光一闪,忙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叹息道:“伤得是很厉害,最初三四天一直断断续续地昏睡着。大夫说她左边肋骨差不多断了一半,两条腿也都摔折了。” 梁铉皱眉,又回头向房中看了一眼。 萧雁回仍然坐在地上,手捂胸口靠着桌角向他咧嘴一笑。 孙嬷嬷偷眼看看梁铉的脸色,然后才又继续道:“皮肉伤也着实不轻,鞭伤、烫伤、利器伤,都难保不留疤痕,就连那一处都肿得不成样子……我不是心疼她,我是说,三郎,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是断断不会由着你这样胡闹的,她百般忍耻、又肯豁出性命不要,背后必定有天大的图谋!” 梁铉攥了攥手里的剑鞘,眉头拧得更紧了。 孙嬷嬷急忙跪下,仰起头一脸诚恳:“三郎,你不知道宫外人心险恶,她那样的女人,自小学的就是用百般花样哄骗男人,她的话半句也信不得的!如今你大婚在即,可千万别被她勾引着,走错了路……” “嬷嬷多虑了,”梁铉打断了她的话,看着衣角面色沉沉:“朕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 5.原来,是他啊 “他当然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被重新抬回床上安置之后,萧雁回撵走了吱吱喳喳的小丫头们,看着红缨笑了:“他的心是很大的。但是啊,一个人的心越大,就越容易被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遮住眼。” 除了美色,还有柔情、仰慕、真爱、妒忌……那可太多太多了。 “我觉得你说的那些都不靠谱。”红缨瞪着眼道,“就算他七岁那年说过要娶你,你看他后来认出你了没有?靠着这点儿情分,你就敢保证他将来不砍你的头?什么柔情,什么仰慕,什么一眼万年一诺千金,只有傻女人才会信这种东西,那些贱男人不会当真的!” 萧雁回看着她,吃吃地笑:“什么傻女人贱男人,你一个小姑娘,倒好像比我更懂男人女人那点事儿?” “你!”红缨气得掉泪,“谁跟你讨论男女那点事……老爷夫人要知道你如今变成这样,气也气活过来了!” “能气活过来倒好,我也省点劲儿。”萧雁回敛了笑容,幽幽地道。 红缨知道说错了话,忙低下头赔罪。却不想萧雁回竟是哄她的,装模作样骗得她低头,就是为了在她的脑门上敲个响。 得逞后仍旧是得意洋洋,笑得像只吃饱喝足的小狐狸:“笨丫头就不要学人家瞎操心,谁说我要想跟他玩什么一眼万年一诺千金了?” 红缨揉着额头,不说话。 这是生气了。萧雁回只得又在她头顶上揉了两把,哄了哄,然后才压低声音笑道:“你傻不傻,我几岁出的河东道、几岁进的长安城,旁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了吗?” 对啊,小姐十三岁之前从未出过河东道……而且梁铉也不知道抱月楼白如月就是河东道萧大小姐啊! 红缨怔怔地想着,整个人愈发糊涂了。 难不成小姐手眼通天,年幼的时候就曾经瞒着家里偷偷回来过长安城?还跟孩童时候的小皇帝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旧情? 可这、这也是杀头的大罪啊! 小丫鬟越想越慌,抬头却发现她家小姐已经喝了药,拿一块帕子遮住脸准备睡觉了。 “傻丫头,”帕子下面传出轻笑的声音,“想不通就不要想了!不是说梁铉要在这里过夜吗?你赶紧去嘱咐厨房,一应菜肴点心都不许用桂花,园子里那两株金桂也设法遮住,一点儿香气都不许放出来!” 红缨答应了一声,最终却还是没忍住,又问:“为什么啊?” 萧雁回掀开帕子一角,向她笑:“因为梁三郎碰不得桂花。若是不幸沾到了花粉、或者吃到了桂花做的点心,就会起一身红疹子,痛痒难当。” 一国之君竟有这样的忌讳,那可轻慢不得! 红缨不敢耽搁,忙忙地替萧雁回放下帐子,之后就一路跑进厨房,亲自盯着厨娘们把所有跟桂花沾边的食材都收了起来,连角落里尚未酿好的桂花酒都没有放过。 这一番动静不算小,孙嬷嬷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问明了缘由之后,她老人家愣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梁铉的屋子,问:“三郎你什么时候沾不得桂花了?从前你不是最爱吃宫里小厨房的桂花醉蟹?” 梁铉被问得莫名其妙。 直到小厨房的人把晚饭送来、园子里花匠也赶着过来问要不要干脆把桂花砍了,他才忽然灵光一现,想通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他啊。” ------------ 6.你不配问 梁三郎对桂花没有任何忌讳。沾不得桂花的是梁四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另一个亲生儿子,宁王梁钧。 梁铉第二天便将他召了来。 此人也是个爱热闹的,一进门就无视小厮婆子们的劝阻,横冲直撞闯到了萧雁回晒太阳的长廊底下。 昏昏欲睡的萧雁回打个激灵猛然惊醒,睁开眼就看见了他。 近在咫尺的一张笑脸。 她脸上刚刚晒出来的几分红晕瞬间消失无踪,惨白的底色上飞快地变换了几种情绪:惊愕,困惑,惶恐……最终定格的是毫无生气的灰败。 “你,是谁?”她低哑的气音似乎是在问自己。 梁钧大笑着弹开,夸张地甩着袖子,绕着那张躺椅团团转个不住:“呀呀呀!我看见了什么?一个小姑娘?活的!三哥真的在这里藏了个小美人?还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他说着话两只手不老实就要伸过来乱摸,萧雁回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然后直愣愣看着他的眼睛,落下泪来。 梁钧怔住了。 好半晌,他讪讪地缩回手,搔了搔头皮:“喂,你哭什么?我跟你说你别混赖人,我可没碰到你啊!你不许告状!” 萧雁回抬手擦了擦眼角,仍然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梁钧被她的神情吓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不远处角门忽然吱呀一下打开了,传来梁铉冷沉沉的声音:“不管他是谁,你都不配问。” 萧雁回转过脸,第一次没有对他笑脸相迎,而是露出了惶急的神色,扶着椅背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不明白……梁三,这个人是你的兄弟吗?你从未说过有个跟你长得这么像的兄弟……” 梁铉不答,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萧雁回就不敢问了。一肚子惊疑压在心里,她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汗也越出越多,力气渐渐耗尽,人终于又颓然地跌了回去。 梁钧一脸莫名其妙,脚下向后退了两步,又朝着梁铉身后躲了躲,小心翼翼:“皇兄,我最近没做什么坏事吧?我总觉得气氛不太对!你不是又要叫人打我板子吧?” “你不要再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自然就可以少挨板子。”梁铉嫌弃地向旁边让了两步,拂袖转身:“走吧。” 梁钧忙快步跟上亦步亦趋,嘴皮子仍旧不肯闲着:“我哪里还敢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诶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小美人吧?她不是你的令宠吗我哪里敢招惹她!我只是想你平时都不许我进这院子,好容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说邀我赏美人图,难道不是为了显摆……” 萧雁回扶着椅背又抬起头来,就听见梁铉嗤笑了一声。 “她既不是美人,也不是图。”他道,“请你来赏的美人图在书房。——放心,书房后面的桂树已经遮起来了,不会再害你起一身疹子。” “啊,没错这个季节的桂花真是烦透了,我都恨不得躲起来不出门,还是皇兄想得周到!”梁钧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推开角门出去了。 全程并没有半点儿多余的留恋。 萧雁回眼睁睁看着角门关上,确认不会再有人回头来看一眼了,她便抬起手搓搓两颊,笑了。 双眸瞬间明亮,如星辰。 ------------ 7.皇兄的心尖尖 书房中兄弟二人对坐。 一个笑嘻嘻面露揶揄,一个目沉沉不动如山,中间隔着一大堆卷轴,像是某种无声的较量。 良久,带着笑的那一个率先开了口,仍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似的:“我不过开个玩笑,又不是真打算夺人所爱,皇兄脸色这么难看做什么?” 梁铉沉着脸将那堆卷轴往对面推了推,冷声:“你看这个吧。哪些是你想要的,只管挑出来。” “哈哈!”梁钧随手拿过一卷画轴打开,笑得愈发灿烂:“皇兄宁可拿这些名门闺秀来给我挑,也不肯让出那位小美人?看来您这一回是实打实动了凡心了,她果真有那么好?” “好不好都已是我的。”梁铉看着茶碗道,“没道理纵着她勾三搭四,让世人看你我兄弟的笑话。” 梁钧搓了搓手,笑嘻嘻道:“皇兄这么说话就见外了!从小到大,咱们两个共享的东西还少吗?我不抢归不抢,您这护食的姿态可委实难看了一点哈!” 梁铉抬头看了他一眼,手腕微动,茶碗落在碟子里发出一声轻响。 “你这些年胡闹得也够了,”他语气有些不耐,“从小到大,该沾的不该沾的你碰过多少?母亲一向舍不得管你,你自己也该想想身后名!” “皇兄,你急了!”梁钧笑眼弯弯一点也不怕,“我只要活着畅快就好,那些身后品论关我甚事?再说自古以来都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史官的笔杆子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梁铉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须臾,梁钧哈哈笑了一声,摇摇手里的画轴:“不说了不说了,看美人看美人!——我算是知道了,方才那个病西施啊,那是皇兄的心尖尖命根根!我惦记什么也不敢惦记她!” “你不要总惦记着抢这个抢那个,”梁铉扶着茶碗道,“年纪不小,也该成家了。这些名门贵女,” 他指了指桌上的卷轴,继续道,“我不知有多少是你招惹过的,你尽早把她们都挑出去,不要送进宫来给我添堵。” 梁钧哈哈大笑,随手将打开的那幅卷轴扔出去,又拿起第二幅、第三幅,最后干脆趴在桌上,将一大堆卷轴全数搂在怀里:“我若说全都招惹过,皇兄把她们全都赐给我吗?” “梁四,贪心不足蛇吞象。”梁铉道。 梁钧嘤嘤叫着,抱着卷轴不甘心地扭来扭去,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卷轴堆里。 如此许久,见梁铉始终不为所动,他只得委屈兮兮地在卷轴中抬起头来,撇撇嘴:“只能选一个的话,就把李家表妹赐给我吧?不瞒皇兄说,我与她已经……咳咳,你懂的吧?要不是徐太医的药好,您侄儿现在应该已经会走了!” “我会尽快请母后为你们赐婚。”梁铉答应得很痛快。 之后他随手将那堆卷轴往前推了推,略一迟疑,又按住了:“这些,你都不必看了,朕自己叫人去查。” 梁钧看看他的脸色,嘿嘿又笑了:“皇兄是怕我把好的都挑出去了吧?您放心,我一个人怎么也招惹不了那么多,总得给您留几个不是?” “我不留你吃饭了。”梁铉冷声道。 梁钧笑得抚掌:“糟了糟了,龙颜大怒了!——皇兄恕罪,臣弟也不敢跟您争别的,就这么个贪花好色的毛病改不了……都说到这儿了,您一并把秦家四娘还有张尚书家的十二娘赐给我做侧妃好不好?” 梁铉握着茶碗,看也不肯看他一眼。 梁钧等了片刻不见答复,忙又上前打躬作揖,赔笑道:“您别生气呀,也不是没有给您留好的!鲁国公家那只红辣椒一直对臣弟爱搭不理的,一看就是个当皇后的好苗子……” “鲁国公?”梁铉微微皱眉,“朕不记得他们家有适龄的女孩子。” 他只记得,鲁国公与四年前抄家的平阳郡守谢氏,是姻亲。 所以待梁钧走后,他立刻召来了小太监添福:“你去告诉白如月,明日悦心楼约见鲁国公世孙,她与朕同去。” ------------ 8.将她赠你如何? 出门,去悦心楼吗? 接到命令的萧雁回立刻坐了起来,忙不迭喊人去翻箱笼,又忿忿地抱怨:“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呀,冷不丁就说要带人家出门!新衣裳准备了没有?首饰准备了没有?我总不能打扮成个叫花子去见人呀!” 添福弯着腰在门外擦汗:“月姑娘,公子说了——” “我不管他说什么!”萧雁回拍着床沿发脾气,“你去告诉他,若是没有新衣裳,我宁可光着身子出门!” 添福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红缨站在床边翻白眼:“你以为这样有用吗?他既然叫人来传话,就一定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了,你别说没有新衣裳,你就算没有腿也逃脱不了!” “我的确没有腿,”萧雁回冷笑,“但这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红缨姑娘,现在咱们的心思应该用在另外的地方。” 你猜,他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带个女人出门?他一个皇帝在宫外偷偷约见鲁国公世孙,又是为了什么? “叫文叔送个信出去吧,”她看着红缨道,“国公府的人也不傻,只要别被人打个措手不及,他们该知道怎么说话。” 红缨知道事出紧急不便多问,忙答应着跑了出去。那边小太监添福也终于带着刘记绸缎铺的女伙计急匆匆赶了过来,各色衣裳拿来了足足三四十件,琳琅满目。 萧雁回半点儿也不客气,尽挑最好的留了下来。连带着之后送来的珠宝头面也都选了今年最流行的式样,妆扮起来真真是光彩夺目,衬得气色好看极了。 就连号称只爱酒不贪色的鲁国公世孙祝元吉,见到她都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那是第二日的傍晚了。悦心楼中灯火通明,萧雁回抱着她的大胖狸猫偎依在梁铉怀里,听见人进来便不高兴地哼唧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抬。 祝元吉不敢盯着她看,忙转向梁铉露出笑容,努力做到与从前一样轻松随意:“梁兄新得佳人,正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怎么舍得出来见我们这些臭男人啊?” 萧雁回在梁铉怀里吃吃地笑了,得空抬手向对面比了个大拇指,挤了挤眼。 梁铉放下手中酒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祝兄是知道内情的,何必取笑我?这个小骚蹄子,” 他随手在萧雁回肩上戳了一指头,咬牙恨恨,“在外面玩玩也就罢了,偏她闹了这么一出,家里那些老顽固如何能容我?这一阵子,我真是被他们聒噪得脑仁都疼了!” 祝元吉笑呵呵入了座,看着萧雁回笑道:“被长辈聒噪几句,换来倾国佳人追随一生,这笔买卖怎么算也不亏啊!你知不知道,如今长安城的少年们都要恨死你了!” “这哪里是聒噪几句的事!”梁铉气呼呼的,自己斟一杯酒喝了,又叹道:“我实在是被闹得烦了才出来找你喝酒,偏你又提这个!你若真觉得这笔买卖划算,不如我便将她赠了你,你带她回家去如何?” “哎哟这玩笑可开不得!”祝元吉忙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再说梁兄,如月姑娘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这么说话不是要伤了美人的心吗!” 梁铉再饮一杯酒,将酒盏重重放下,嗤笑:“风尘女子杨花水性,哪来的什么‘一往情深’!——我是认真跟你商议,你真不考虑考虑?” 祝元吉忙摇头,又看了萧雁回一眼,讪笑道:“梁兄饶了我吧,您看看如月姑娘的眼神,今儿我若敢点头,只怕等不到明天这脖子上的脑袋就给她当球踢了!” 梁铉也向萧雁回瞥了一眼,之后便敛了笑容,看着祝元吉道:“我身边实在没有她的位置,祝兄当真不肯帮这个忙?你可知她原本也是高门贵女,若非多年前因故抄了家——” 祝元吉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 ------------ 9.死心了吗? “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他原地踱了几步,脸上浮起焦灼的神色:“梁兄,月姑娘,恕我今日不能奉陪了!” 说罢匆匆拱手作别,抬脚就走。 梁铉忙起身追上去,在门外拉住了他:“祝兄如此行事,便是不把梁某当朋友了!你我相交日久,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祝元吉被他拽着衣袖走脱不得,急得连连跺脚,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妥协:“梁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劝,你……你这是要惹祸上身啊!” “此话怎讲?”梁铉皱眉,不解。 祝元吉终于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两步靠在墙上,叹道:“犯官家眷,那都是官府登记在册,永不许脱籍的,如今你把她带了出来,岂不是明着跟朝廷过不去?” 这时虚掩的镂花木门摇晃了一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梁铉侧过头瞥了一眼,没有开口。 祝元吉看看他的脸色,又叹了一声:“我知你此时必定不爱听这样的话。名花解语,两情浓时自然难舍难分,只是你多少也该想想家人、想想前程……” “祝兄这经验之谈吗?”梁铉看着他问。 屋内萧雁回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悄悄向外窥探。看见一角衣袖拂过,她即刻伸出小手指给他勾住了,轻轻向内扯了一扯。 待梁铉回过头来,她又慌里慌张地向他摆手,挤眉弄眼,示意不要被对面发现。 梁铉顺她心意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道:“一只鬼鬼祟祟的小耗子而已,我不认为朝廷会把她当一回事。” 祝元吉也看见了那条门缝,同样也装作没看见,依旧急急出言反驳:“可小耗子就是要住在阴沟里的!如今你想要把她捧出来、藏诸金屋蓄以华厦,旁人岂能容你?你今日这个忙我实在不能帮,我还要劝你,宁可被人骂作始乱终弃,也不要拿前程性命去成就什么佳话——这的确是我的经验之谈!” 鲁国公府与平阳郡谢家的姻亲已经多年无人提起,此刻他自己承认“经验之谈”,这便是自揭伤疤了。 梁铉似乎深受触动,低头默然良久,忽然又问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救谢家女眷出火坑,你可愿尽力?” 此话一出,被拽住在门内的那角衣袖不知何故又紧了一紧。梁铉不动声色,平静看着对方等待回答。 祝元吉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四年前我的确曾经派人去平阳郡,但当时天下人人自危,实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救。至于如今……却是没有必要再救了。” 话音未落木门忽然哗啦一声打开了。萧雁回抓破明纸扶着镂花站在那里,看着他问:“为什么如今就没有必要再救了?” 祝元吉并未对她的出现表示意外,却也不打算答她的问话。他只是神色凛然地看着她,道:“月姑娘,你与梁兄本是日出则散的露水情缘,如今梁兄与你恩爱多日,又肯用心安排你的前程,实在也算仁至义尽了!我知你一向爱憎分明恩怨必报,所以看在梁兄对你如此真心的份上,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可好?” 话毕,他弯腰抬手展袖向萧雁回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径直立起转身,走了。 萧雁回碍于腿伤不能追上去,气得拍着门喊:“喂,说话说一半留个尾巴是要遭雷劈的!你回来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谢家人没有必要再救了?” 祝元吉已经走远终究没有回头。梁铉转个身站过来,挡住了廊下远处的视野,道:“因为一日为娼终身为娼。谢家诸女沦落风尘已有四年,清白尽失,已经没有必要救出来了。” 萧雁回愣了愣,慢慢地收回目光,看向他。 梁铉用力拉回了被她攥在手里的衣角,也看着她,问:“这回,肯死心了吗?” ------------ 10.真心想甩掉你这个麻烦 “我为什么要死心……”萧雁回一脸茫然。 之后忽地省悟过来,大惊失色:“你真打算不要我了?听他的劝把我送回去?……我告诉你梁三,我既然已经跟你出来了,这辈子就是你的人!我要再回头去挂牌接客,每接一个男人都算是给你戴一顶绿帽子!你想抛弃我,小心绿帽子顶破了琉璃瓦,全天下都看得见紫宸殿上冒绿光!” 她发起性子来张牙舞爪只管叫嚣,丝毫不在乎会不会惊吓到旁人。旁边雅间的食客闻声早已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就连楼下大堂里的闲人都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 梁铉见势不对忙掐住她的腰把人提进去,用力按在坐榻上。 萧雁回立刻又高兴起来,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摇啊摇,笑嘻嘻:“你舍不得让我丢人,那就是不会送我回去咯?我就说嘛我这么甜美可人哪个傻子抛得下哦……梁三我跟你说啊,那个祝元吉铁定是唬你的!你今天把我送回去,他明天就偷偷去点我的牌子你信不信!” “疯言疯语,”梁铉眉头紧皱,不满地睨着她环抱的手臂,“没个正经的时候。放开!” 萧雁回笑眯眯摇头:“我不放呀,我抱着就是我的了!这条胳膊是我的,这个人也是我的!” 顾及到她肋骨还有伤,梁铉终究没有用力抽出手臂,只得不情愿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看着桌上的残羹,冷淡地道:“祝元吉适才说谎了,四年前他并没有派人去过平阳郡。事实上,谢家之所以那么快定罪,中间少不了祝家祖孙落井下石的功劳。” 萧雁回用下巴在他胳膊上蹭了蹭,仰着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无声的询问。 梁铉仍然没有看她,自顾自用空闲的那只手倒了一杯酒,捏着杯沿继续道:“国公府爱惜门声远甚于性命。所以多年前齐王叛乱攻破长安城时,别家都安然无恙,只有他们府上老幼女眷全数殉城——不为气节,是为名节。” “这个我知道啊!”萧雁回仍旧在他胳膊上蹭着,笑眯眯的:“所以他们家唯一没死成的那位幺小姐被视作家族耻辱,改了姓丢到城外庄子里去了嘛!” 这却是梁铉不知道的事。他放开酒盏,沉默了片刻才问:“你是说,祝元吉还有个幼妹?” 萧雁回抱着他的胳膊左晃右晃,顺势一扭身子躺了上去,笑出声:“不是幼妹,是小姑姑啊!鲁国公年过五十的时候跟一个婢女生的,今年才二十三岁!” 梁铉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沉了沉,许久没有再开口。 萧雁回耐不得寂寞,干脆整个人滚到他怀里去,躺在他腿上看着他:“梁三,我今天真高兴!你特意带我来见祝元吉,是为了让我看清他的真面目吧?其实你真的多虑了,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他,自始至终我都一心一意要跟着你啊!” “是你自己想多了。”梁铉用力将她推了出去,终于也顺势救出了自己的胳膊,面色阴沉比先前更不好看:“我是真心想甩掉你这个麻烦!” 萧雁回死皮赖脸,又滚回来抓住了他的衣角,笑着哄着:“好好好,我信你是真心想甩掉我这个麻烦!但是如今看来分明甩不掉了嘛,我早已经没有家也没有亲眷了,在这世上我能倚靠的只有你,我想依靠的也只有你呀!” 梁铉狠狠甩了一下衣袖再次将她推开,冷声道:“我不会成为你的依靠。礼部九月选秀、腊月纳吉,最迟明年夏天就会有皇后入主中宫。到时候,我不会再出来见你。” 这一次萧雁回的脸色终于变了。 许是方才被推开的时候撞伤了肋骨,她用力按住胸口,仰起头眼泪汪汪:“你不要吓唬我……不要吓唬我好不好?梁三,你是皇帝,为什么要被皇后管着不再出宫……而且你当年明明说过要娶我的!到如今名份上我已经不敢争,难道仅剩的旧日情分也没有了吗?” “朕与你何曾有过情分,”梁铉背转身去不为所动,“时移世易沧海尚能变桑田,又何必揪着孩童时候的一句戏言说到如今!” ------------ 11.卖身抵债啦! “假如当初说出那句戏言的不是我,”梁铉最后问道,“你如今又该换什么借口来纠缠?” 萧雁回愣了一下,瞪圆了眼:“你这人好奇怪!是你就是你,哪有那么多假如呀?假如万一不是你,我自然立刻马上卷包滚蛋去找正确的那个人去,我还纠缠你做什么呀?” 就为这两句话,梁铉一甩袖子起身回了宫。 留下萧雁回一个人僵在当地,收获了一大片怜悯的嘲笑的目光不说,还要被店伙计追着问怎么付账。 “怎么付账?这事不能问我呀,我又没带钱!”被抛弃的姑娘气得拍桌,“谁要的酒菜谁给钱呀,我只是个凑数的我为什么要给钱!” 店伙计可不怕这种无赖,笑容一收脸一沉立刻冷笑起来:“小姑娘,我劝你拎清楚一点,该给银子给银子该押首饰押首饰,别闹得翻了脸,两下里都不好看!” “我还真就不怕不好看!”萧雁回一把捞起猫抱在怀里,昂着头凶巴巴:“我不可能不好看!你就是打死了我,我也比你好看!” “你这个小姑娘,”店伙计气笑,“到底是哪里教出来的?看你的模样倒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你的父兄就没有跟你说出门吃饭要带钱吗?” 萧雁回摇头,理不直气也壮:“没有呀!我的父兄早已经死透了呀!我只有一个丈夫,现在也抛下我走啦!我成了个没人要的啦!实在没法子,你这儿有人缺媳妇的没有?我准备卖身抵债啦!” “你这……”伙计又生气又无奈,“姑娘何必消遣我们?您身上便是没带现钱,这满头的首饰随便哪一件摘下来不够吃半年的?” 首饰吗? 萧雁回顺着他的目光摸摸自己头上,摘下鬓边一只金凤:“你说的不会是这个吧?不是我不肯给你,这个真不够呀!” 伙计一听那东西落在桌上的动静,脸就绿了。 好家伙,这姑娘的头上,看着光灿灿的一片耀眼,谁知竟都是金纸捻的,通算上去不值半两银子! 他有理由怀疑这姑娘是专程来吃霸王餐的。 萧雁回很无辜:“这个真不能怪我呀,出门的时候又没有告诉我要拿首饰抵债!值钱的金子银子我倒是弄了不少,但谁不年不节的戴那玩意儿出来呀?真金白银的,除了压断脖子以外还有别的用处吗?!” 这话仿佛很有道理。但,悦心楼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伙计彻底冷下脸来,汗巾子一甩,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首饰是假的,姑娘身上的衣裳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悦心楼见惯了贵客,穿一身上好的苏绣却戴满头假首饰的贵客却委实没见过。既然不是贵客,那自然便不必再客气。 “姑娘,脱吧!”伙计冷冰冰地道,“您自己脱,总比我们帮您脱来得好看些!” 这局势,不太对。 萧雁回想了一想,放下猫挪挪身子向着窗外大街探出了头:“喂!有没有人呀!那个谁!你的人再不出现,我就在这里把我自己卖啦!抵了饭钱啦!” 喊了半天,只赚来了几声咒骂,并没有英雄侠客前来救她于水火。 倒是隔壁雅间里一个半醉的黑衣男子推开门看了看,问了一声:“姑娘适才说可以卖身抵债,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呀!”萧雁回立刻高声回答,“我丈夫已经不要我啦!你替我付了这顿饭钱,我就跟你走啦!” 那黑衣男子先前是听见了萧雁回与梁铉吵架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吵的是什么,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些诸如“抱月楼”、“绿帽子”之类的字眼,他心里已经对这个姑娘的身份有了大致的判断。 旁人不信她肯卖身抵债,他信。 所以此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跳着起身奔了出来,推开劝阻的朋友,踉跄着扑到伙计面前:“小二,她这桌酒菜多少钱?我替她付了!双倍!” 这?! 伙计有些愣怔,门外看客一片哗然。 萧雁回向那男人瞥了一眼,扒着窗台又向外面喊,“喂,你听见了没有?有人替我付饭钱啦!我要跟别人跑啦!” 黑衣男子显然是当真的,借着酒劲一个劲地拿银子往伙计怀里塞,生怕他不收。 伙计一时手足无措,总觉得这个钱来得有点儿不踏实,烫手。 正僵持间,楼梯那里忽然嘈杂起来。有脚步声乱乱的往上奔,又有尖细的声音喊:“等一下!等、等一下!这使不得啊——” 伙计慌忙回头,就看见楼梯口人群分开,一个极其俊美的青年公子拎着袍子跑了上来,见人就撞:“疯了疯了你们都疯了!你知道我小嫂子是谁吗就敢欺负她!” ------------ 12.他叫我娘娘 “你小嫂子,是哪个啊?”黑衣男子被撞得懵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悦心楼的伙计却是见多识广的,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当时就吓得两腿一软:“宁、宁王殿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问罢这一句,他自己心里忽地一突,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宁王的小嫂子,是什么身份? 先帝六位皇子有四个都没能长大成人,如今活着的只有这位封了宁王的四皇子,以及他的嫡亲兄长,也就是……当今皇帝。 他兄长是皇帝,他嫂子……就算是个“小嫂子”,那也是嫔妃娘娘啊喂! 伙计两腿一软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娘、娘娘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萧雁回嗤地笑了:“你管谁叫娘啊?” 梁钧也跟着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却发现萧雁回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笑容未收泪已垂下。 “娘娘……你听见了没有,他叫我娘娘。”她喃喃地道。 梁钧顿时头皮发麻。 萧雁回擦泪,看着他笑:“他叫我娘娘……我不是娘娘,可是我走错了路,改不了了,怎么办?” 梁钧是惯会哄女孩子的,这会儿却实在不知该从何哄起。 萧雁回也没等他哄,笑容一收又落下泪来:“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混账!你为什么要骗人说你是三皇子?你连身份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真是莫名其妙。“当年”是哪年?他冒充三皇子有什么奇怪的?他不单冒充过三皇子,还冒充过二皇子、大皇子呢,这有什么…… 梁钧在心里暗暗犯嘀咕,然后忽然在某一个灵光乍现的瞬间,跳了起来:“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我还对你说过……” 萧雁回的眼泪像开了闸似的汹涌而下。 这意思是他猜对了。梁钧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早已查到了这只小狐狸精的身份,她是平阳郡谢家小姐,多年前她父亲的确做过京官,也就是说—— 虽然他完全不记得了,但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皇兄屋里的这只小狐狸精应该也是他多年前招惹的桃花之中的一朵?! 只可惜他当初似乎玩过了头,虚报了皇兄的名号,导致这姑娘芳心错付,白白让他皇兄捡了便宜! 梁钧在心里唏嘘了一阵,之后又乐了。 虽然卖相绝佳的一颗蜜桃儿被皇兄先啃了有些可惜,但他也不算全无收获不是?眼下毫无疑问她心里的人仍然是他,所以…… 嘿嘿! “对不住,”梁钧向后退了一步,眼圈也红了:“对不住……是我没用,我不被允许过问朝政,所以没有及时察觉平阳的局势……过了好几年我才听说谢家抄了、你进了青楼……我没想到你来了长安城,没能及时救出你,是我废物!谢家妹妹,你打我吧!” 这一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最后当真拉了萧雁回的手,结结实实往自己脸上扇,吓得周围一群看客簇拥着连连后退。 “晚了,晚了!”萧雁回哭着甩脱他的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梁钧嘴上说“不晚”,却借着她甩手的力道退到墙边,抬手抹泪:“你先别哭,也许还有法子……皇兄虽然宠你,但他那里规矩多,说不定明年大婚之前就要遣散别院,到时候我可以向他讨你……” “你先替我付了今日的饭钱吧。”萧雁回道。 梁钧一番抒情被打断,嗤地笑了,擦擦泪:“好好好,如今先不说别的,饭钱记我账上,我送你回家……皇兄也真是的,怎么就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前些日子才为他摔断了腿,哪里走得了路……小春子也不在,你别怪我冒昧,我得抱你下去!” 萧雁回点点头,无视周围一片惊掉下巴的脸,乖乖地向他张开了手。 于是接下来两层楼的食客都看见了,宁王殿下抱着他兄长的宠姬,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下了楼。 一只胖大的狸猫哧溜一声窜过去,惊醒了吓呆的众人。 喧哗声瞬间冲破屋顶。 皇帝!当今皇帝来悦心楼吃饭了!吃完饭还耍脾气,没付账就丢下他的宠姬走了! 皇帝的宠姬原来是青楼里的!是个承欢卖笑的姐儿! 出身青楼、前一阵子才摔断了腿的,那不就是抱月楼的如月姑娘?! 如月姑娘跟的那个男人不是姓李吗?听说还是青楼的常客……所以真相是小皇帝经常隐姓埋名逛青楼?还拐走了抱月楼最当红的姑娘! 等等,看刚才的故事,这位如月姑娘跟宁王殿下也有牵扯啊!宁王那可是咱们长安城第一色鬼,所以,说不定…… 天呀天呀!皇家的事,真乱呀! 轰隆隆的议论声过了许久都没有要低下去的意思,只有店伙计擦着汗从人缝里溜了出去,先前那个勇敢的黑衣男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弯着腰拽着湿透的裤子混进了人群。 短短一会儿工夫,长安城里不知又添了多少离奇的故事。 悦心楼外,宁王府那辆招摇的马车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小厮喘着粗气狂奔而来,拽住一个路人问了句话,然后又撒丫子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13.情之一字,害人呐! “送回去了?”梁铉眼睛盯在棋谱上,漫不经心地问。 小太监添福垂着头站在门口,两只脚挪来挪去,嘴里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来。 梁铉抬起头,皱眉:“她为难你了?” “没、没有,”添福硬着头皮,哼哼唧唧地道:“月姑娘她、她是坐宁王殿下的马车回去的……奴才去得慢了,没赶上。” 梁铉手里才翻到第二页的棋谱不知怎的就皱成了一团,被他嫌弃地丢在桌上。 “老四又耍了手段?”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我还以为,那样的货色他应当看不上。” “不是,”添福忙摇头,“不是宁王的手段,是月姑娘没钱付账,险些被悦心楼的人扒衣裳……” 哦,那就是英雄救美。 梁铉拂袖坐了回去,重新捡起了棋谱:“还有别的事?” 添福不敢隐瞒,小心翼翼地又道:“听人说月姑娘是被宁王抱下楼的。还有,院里小丫头说,听见月姑娘约了宁王明晚一起赏灯……” “这些小事不必告诉朕。”梁铉冷冷地道,“朕从未限制她同别人来往,那座院子,她进出自由。” 添福忙低头,连连称是。 梁铉就没再说话,捏着棋谱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之后拧紧眉头又重新翻回第一页,搓了搓手指开始细看。 添福在底下站着不敢说话,看看茶水暂时不用换、熏香也不用添,一时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 良久,估摸着梁铉应该不会发怒,他才又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爷,还有另外一件事。宁王在悦心楼似乎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如今街上有不少传言……” 梁铉头也不抬:“这些年外头的传言何时少过?无非说朕赖了悦心楼的酒账、欠着抱月楼娼妓的赎身钱,还有新鲜的没有?” 添福心道这两件事都在传,但重点绝对不在钱上啊,重点是人人都在说小皇帝年纪轻轻荒淫无道…… “若无别事,你退下吧。”梁铉摆摆手,一副很不想继续话题的样子。 这是不高兴了,小太监只得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一出门就被人拦住,另一个管事太监得禄将他拉到廊下,压低了声音:“你这几日到底跟着爷做什么去了?底下伺候的小猴子们都说爷总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宫外有了心事了?” “哎哟我的干爹诶,”添福轻轻跺脚,“咱们爷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出去无非也就是找那几位公子王孙们喝喝酒、听听戏……” 话未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指头,得禄软绵绵的声音冷笑道:“你少给我打马虎眼,那个跳楼的如月姑娘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都知道了,你还想瞒着谁呢?!” “我的娘呀!”添福吸了一口凉气,“老神仙的消息怎么也那么灵通?太后那边已经赏过一次鹤顶红了,该不会……” “想什么呢?”得禄又敲了敲他的额头,“太皇太后是菩萨心肠,怎么会跟外头那种身份的女人计较!我是奉太后的懿旨来提点你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若还敢挑唆着爷在外头做些下三滥的事,小心你脖子上头的这颗脑袋!” “哪里还能有下次呀,”添福回头向书房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就这一次,咱们爷还不知要栽多大一个跟头呢……” 话未说完又听见里面叫人,添福忙擦擦汗又跑了进去,就听见梁铉语气平淡地问:“明日是中秋了?” 添福躬身称是,想了一想又试探着补充道:“中秋这三日长安城不禁夜,城中官民不论男女多上街观灯……但是宫门还要照常下钥,所以咱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出去,不然动静就太大了。” “嗯。”梁铉颔首,并没有责怪他妄测圣意,“你去准备。” 添福看着他故作平静的姿态,心下不禁替他发苦。 唉,当朝天子九五至尊少年风流,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谁能想到竟会栽在一个青楼女子手里?情之一字,害人呐! 贴心的小太监正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说几句好听的劝慰一下,却听见梁铉平平淡淡地又道:“传信给李家,就说朕明晚请思柔表妹同去观灯。” ------------ 14.咱们的小狐狸欺负人了 这可是真的要乱了套了! 仲秋月圆,小太监添福眼看着主子与李小姐并肩走在人群里,只觉得自己那颗原本就不甚伶俐的脑袋愈发不够用了。 前天不是还跟太后提议要把李小姐赐给宁王做正妃吗?那时太后还不乐意,只说了一句要考虑,怎么一转眼……爷这是又打算自己要了? 这到底算怎么个事,是为了治疗情伤,还是为了报复宁王? 就只怕到最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哦…… 这一路的担忧,在看见宁王与月姑娘迎面走来的时候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只见那两个人,男的俊逸非凡、女的貌若天仙,相视一笑时简直灿然生辉,整条街上的花灯都为之失色。 刺眼啊。 萧雁回看着对面并肩走过来的两个人,也觉得刺眼。 但她有很好的修养,可以保持神情不变,向对方盈盈而笑:“你也来了呀?我以为你在宫里不得闲出来呢!” “仲秋夜的灯市如此精彩,朕怎能不来。”梁铉看着她乘坐的轮椅目光幽深,“倒是难为了你,这样的身子也肯出来凑热闹。” “没办法呀,”萧雁回笑叹道,“我生来就爱热闹,一天寂寞也挨不得嘛!再说这不是找宁王殿下借了轮椅嘛,旁人走着看灯,我坐着看灯,我比别人舒服多啦!” 她竟然还挺骄傲。梁铉哼了一声,并不想接她的话茬。 倒是他身旁的李思柔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萧雁回面前敛衽为礼:“这位姑娘面生得很。你是宁王表哥的新宠吗?” “不是呀,”萧雁回笑眯眯语气很温柔,“我是你皇帝表哥的!” 李思柔脸色立刻变了:“你、你就是那个……” “没错,就是我。”萧雁回点头,“抱月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的那个。” 李思柔蹬蹬蹬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面色涨红,表情扭曲得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只活苍蝇:“你、你不要脸!你怎么能……” 她看看梁钧,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梁铉,结巴了一下,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萧雁回皱了皱眉,撇嘴换上了委屈的表情:“这位小姐,你不能骂人呀!别说我只是同宁王殿下来看看灯,就算我真的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那也只能说身份使然,不能说是不要脸呀!如果像您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才叫真的不要脸呢!” 李思柔有心病,听见这话立刻红了眼圈,两腿一软就要晕倒。 梁钧见状忙上前扶住,又回头瞪他哥:“皇兄你看呐,咱们的小狐狸精又欺负人了!你说管还是不管?” “思柔累了,”梁铉道,“你送她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梁钧忙甩手,放开李思柔蹦到了萧雁回身边:“柔儿要回自己回,横竖有丫头伺候着呢!我先已经答应了要陪月姑娘去放河灯的!” 这待遇的差别太过明显,李思柔当场就掉了泪:“我不回去……我不累!表哥,我也要去放河灯!” “哦,那一起去啊!”梁钧扶着萧雁回的轮椅转身招手,“皇兄还没放过河灯吧?柔儿也只去年跟我放过一回,可巧今年人都齐了!月姑娘说她们北边放河灯有好多花样呢,咱们一起去瞧瞧新鲜热闹!” 梁铉神情不耐,转身要走:“你们去玩吧,朕不习惯掺合旁人的热闹。” 这分明是生气了。 李思柔忙追上去:“皇帝表哥……” 萧雁回坐在轮椅上嫌弃地翻白眼:“不习惯热闹,就别出来逛呀!真是的,好端端的仲秋佳节,出来看个灯还要端着皇帝架子,累不累呀?” “别管他别管他!”梁钧挤开红缨亲自替她推着轮椅,拐进了另一条热闹的巷子:“今晚有我陪着你呢!咱们先去看百步亭,然后去戏楼里坐一会儿,累了就抄近路去河边放灯,你负责许愿,我负责帮你实现。如果放完灯天色太晚了,你干脆就跟着我回王府住,我那里有一座大园子,里面还有湖,湖里养着天鹅、鸳鸯……” 梁铉没走远,都听着呢。 李思柔在他身后一步之外跟着,小心翼翼:“表哥,咱们也去百步亭,好不好?每年仲秋灯市就数百步亭最热闹了,满城的文人墨客都在那里作诗……” 梁铉站定了,转过身,冷声:“添福,送李小姐回府。” ------------ 15.都是你的 仲秋的夜已经有些冷。这灯、这月,其实都没有什么好看的。梁铉心里想。 闲人多,光影乱,还没有宵禁,这么好的时光若是完全浪费在观灯上,那才叫真的愚蠢且可笑。 所以送走李思柔之后,他立刻抛下这满街的热闹,带亲自着人去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事成之后夜色已深,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暂时掩盖了血腥味。梁铉接过随从递来的披风,独自一人回到了最繁华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观灯的人群大都散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醉汉,以及精力旺盛的少年郎们。百步亭中还有十几个书生在推敲着新作的酸诗,戏楼中鼓乐声已经明显地稀疏了下去。 出了戏楼再往前走,便是踏雪桥了。桥上月色如霜雪铺满,桥下波光似洒金碎玉。那是城中百姓最喜欢的放灯之处。 只可惜此刻月已西沉,桥下早就没有什么人了。只有浅滩上几盏被水草绊住的河灯闪闪烁烁,稍远处河中心停泊着一只小船,上面却连一豆灯火都没有。 这便是光鲜热闹背后的真实。 梁铉在河滩上坐了下来,看着那几盏河灯在水中摇摇晃晃,光线越来越弱,最终忽闪一下归于黑暗……他忽然伸手捡起一颗卵石,向着灯火熄灭处扔了过去。 “蠢货,信这些东西!”他嗤笑,“祈福若有用,当初何至于流落娼门!” 笑声在夜色中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但这一声过后,河中那只小船上忽然有光闪了一下。 那是一盏灯。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灯光很快在船上蜿蜒成一条长龙,龙背上光华耀眼,各色水晶琉璃次第亮起,竟生生在小船上长出了一片亭台园林。 波纹动水声响,小船正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驶过来了。 梁铉瞬间弹了起来,右手拔剑出鞘,脚下已经在预备后退。 却在这时听见了脆生生一声高呼:“梁三,你再不来,我就要冻死在这儿了!” 是熟悉的声音。 梁铉迟疑了一下才收剑入鞘,下一刻就看见船上放下了一块比寻常跳板宽好几倍的长木板,小丫鬟推着轮椅上笑靥如花的姑娘向他飞奔而来。 “梁三!快看我为你准备的灯船!漂亮不漂亮?!”轮椅上的姑娘张开双臂,大笑着向他邀功。 梁铉皱眉就要躲闪,对方却忽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踉跄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只能伸手抱住。 笑声震得耳朵发疼,梁铉心里恼怒,不禁冷声:“你休耍花招。若是折腾坏了腿要坐一辈子轮椅,朕不会养你!” 萧雁回闻言笑声更大,更狗胆包天地趁着此刻的绝佳机会猛一伸脖子,准确无误地在那张恼怒的脸上嘬了一口。 梁铉差一点就把她扔出去了。 萧雁回双臂死死地缠着他,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以后,笑得震天响。 “我知道呀我知道呀!”笑过之后她又扭着腰撒娇,“我知道公子心疼我!我一定养好自己的腿!我还要踏踏实实地跟着你一辈子呐!” “呵。”梁铉忍不住冷笑。 萧雁回也不在乎他信不信,挂在他脖子上又回头指指身后:“你一定要上船看看呀!我准备了好几天,文叔带着一大家子忙了整整一天加大半个晚上,专门为你做的,你肯定喜欢!” 梁铉不喜欢看灯。 而且如此深夜贸然邀他上船,居心叵测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简直隔着老远都闻得到阴谋的味道。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王系天下安危于一身。 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还没等这些道理在脑子里过一遍,他的人已经站在了船上。 他甚至没有想起要先把怀里居心叵测的女人放下来。 萧雁回志得意满,窝在他怀里骄傲得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挥手指点着船上光灿耀目的一片灯火:“这些,所有的,都是给你的!听说你从来没有放过河灯,我便替你把前面十九年欠下的都做了,每年最少一百个!你是皇帝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需要许愿的事太多了,我都怕写不完哦!” “幼稚,无聊。”梁铉嫌弃地评价了一句,移开目光。 但眼角还是瞥见了,脚边一盏灯上写的是“梁三身体康健,免受病痛之苦”,旁边那盏写着“梁三夙愿得偿,永不受制于人”,再旁边是“梁三平安喜乐,福寿康宁”…… 竟然当真每一盏灯都是为他做的。 不是拿瞎话来哄他,也不可能是今晚临时起意。她甚至知道他一直掩饰着不肯被人看出的病痛,也看得出他深埋在心底的夙愿…… 梁铉心中忽地一凛。 下一刻,正在昂着头等夸奖的萧雁回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人已猝不及防地向外飞了出去。 ------------ 16.你不能不管我呀 有刺客! 这是萧雁回的第一反应。但她随后就意识到不对。 若有刺客,红缨、文叔或者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出声向她示警。然而此刻的实际情况却是,除了离她最近的小婢发出一声惊呼之外,其余人谁都没有动。 再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萧雁回在半空中生生忍住了维持平衡的本能,放松筋脉任由身体向着船板重重地砸了下去。 疼倒也没有很疼,顶多算是硌得慌。船板上整齐摆放的河灯被她砸扁了一大片,角落里一点烛火爬上她的衣角,被飞扑而来的红缨三脚两脚踩灭了。 危机解除,萧雁回撑起身子,委屈巴巴地瞪着梁铉:“你干嘛扔我?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会毁容的知不知道?要不是衣裳穿得厚,我这会儿已经被蜡油烫成个蛤蟆了你知不知道!” 梁铉冷冷地审视着她。 萧雁回红着眼圈,娇滴滴向他伸出一只手:“愣着干什么,扶我起来呀!这船板可凉了!还有虫子!我会死在这里的!” “以后少做这种无聊的蠢事。”梁铉看着她脚边七倒八歪的河灯,冷声:“朕不喜欢。” 这是不打算伸手扶她了。 萧雁回只得自己惨兮兮地坐起来,耷拉着头:“怎么会不喜欢?放河灯多好玩呀,我从前每年都是提前很久就盼着的……老实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宁王一起看灯的事,在吃醋?”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明着是自言自语,其实却故意让对方听到。 梁铉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些。 萧雁回眼角瞥见,立刻高兴起来:“所以你真的是在吃醋,不是不喜欢河灯对不对?这样我就不难过了……我跟你说呀,为了做这些河灯,我昨天熬着一晚上都没睡呢!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我可要生气的!” “蠢。”梁铉道。 萧雁回深受打击,眼中神采重又黯淡下去。良久,她慢慢地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蜷腿坐在一地乱七八糟的废纸和蜡烛堆里,活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梁铉抬头看看黑漆漆的河面,心里非常厌烦。 但是莫名地又觉得不太好甩手就走。 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只能烦躁地踢踢脚下的废纸:“不是说了还要放灯?你准备等到天亮再放?” 萧雁回耷拉着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放灯呀!”她扶着红缨的手颤颤地站起身,“我们一起放!大家都来!” 即使大家都来,把这一船灯都放完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梁铉看得很不耐烦。 偏偏萧雁回很有耐心,婢女一盏灯一盏灯慢慢地给她递,她就一盏灯一盏灯慢慢地往下放,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些诸如“福泰康宁,平安顺遂”之类的废话。 小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河心,梁铉再想下船也做不到了,只能叫人搬来一张椅子,百无聊赖地在旁坐着看灯。 哪知萧雁回放了十几盏之后就停了手,依偎着他的椅子也坐了下来。 靠着他的腿打了个哈欠,神色也露出了几分倦怠,嘴上却仍旧絮絮叨叨不肯停歇:“梁三,我是真心为你祈福,你不要觉得烦呀……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一二亲友诚心诚意为你祝祷平安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我以前有个弟弟……” “什么时候能放完?”梁铉语气很冲地问,打断了她的闲谈。 萧雁回仰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叹气:“很快啦很快啦!本来我还替你准备了兔子灯,但是这个时辰找不到那么多没睡觉的小娃娃,所以就没有人陪你玩啦……到明年吧,明年我们还过来,一起竖兔子灯好不好?” 什么明年后年,兔子灯猴子灯。 梁铉越听越烦,呼啦一下子又站了起来。 萧雁回坐在船板上向他伸出双手,眼睛里水汪汪的,藏着忐忑和期待。 梁铉迟疑了一些时候,最终还是伸手将她拽了起来。 却未料到萧雁回要的不只是这个。 趁着站起来那一瞬间的冲劲,她又将自己重重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力道之大,让梁铉都忍不住开始担心她尚未长好的肋骨,一时就忘了把她推出去。 怀中的姑娘似乎是困倦极了,一被他揽住就又开始打哈欠,迷迷瞪瞪仰头看着他:“梁三,我只有这一条活路,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果然,梁铉心道,她的图谋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就这样竟然还有脸装模作样跟他唱什么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的大戏,真是无耻至极。 但明知她无耻,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再次把她扔出去的打算。 他甚至还小心地扯了扯身上的披风,生怕那几处已经干涸的血迹再散发出什么难闻的味道,惊醒了她。 ------------ 17.用得着羞成这样? 萧雁回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惊醒。 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便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愣了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你没走呀?什么时辰了?” 梁铉没有答她的问话,只冷着脸说了一声“放手”。 萧雁回这才惊觉他的衣襟一直被她抓在手里,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她略显尴尬地嘿嘿笑了一声,松开手,顺势在他胸前揉了揉,又把自己贴了过去—— 然后就被梁铉一把推开了。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冷声:“朕是看在过节的份上才不与你计较,你休要得寸进尺!” “啊,”萧雁回跟着坐起来,一脸茫然:“我哪里得寸进尺了,又不是我求着你在这张床上睡的……你若真觉得我讨人嫌,昨晚大可以把这只手砍下来嘛,正好还可以吃!” 梁铉脚下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 萧雁回抱着枕头笑了:“梁三,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呀?不就是睡在我床上了嘛,用得着羞成这样?人你都睡过了,还怕睡床……” 话还未说完,梁铉已经飞快地走了出去。萧雁回倒先愣了一下,之后顺势就趴在床沿上,大笑起来。 过得片刻,红缨从外面进来了,皱着眉头:“还笑呢?宁王一大早就派人来给你送礼,正好被那位撞上了,你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萧雁回心情很好,“有人送礼就收呀!他自己不送我,还不许别人送?” “你小心玩脱了!”红缨跺脚,“一个黑面阎罗,一个笑面虎,都不是好惹的!你指望他们能为你打起来吗?人家可是亲兄弟,小心他们一起把你给砸扁了!” 萧雁回想了一想,又笑了:“也是哈,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都怪那位李小姐玩得太隐蔽,若早知道有她殊途同归,我何必去费这个劲!” “现在怎么办?”红缨拧着眉头问。 萧雁回翻身又躺下,笑道:“既然老妖婆跟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让他们母子三人自己斗去,横竖咱们不吃亏!——不过,听说老妖婆一意支持她侄女做皇后?哪怕明知她怀过宁王的孩子?” 这个,红缨可不知道。 萧雁回顿感寂寞,长叹了一口气又道:“老妖婆是他亲娘都如此不厚道,咱们也不必太仁慈了。回头你给咱家小崽子传个信去,让他务必选出几个知书达礼的名门闺秀来,赶在九月中旬之前送进长安城!” “你疯了?!”红缨大惊,“你想让那几个不成器的半大家族来跟李家争?那还不如你恢复身份自己上呢!好歹你还是大半个天下都敬重的河东道大小姐……” 说到这里她自己又停下了,抿一抿唇角,低下了头。 谁不知道当皇后好办事呢。若是那条路走得通,大小姐何至于落如今这一步,少爷又怎会—— “不是咱们河东道争,”萧雁回道,“是咱们河东道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后面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争。” 比如,寿康宫里那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吃斋念佛很久了,可好歹当年也是垂过帘的人,这一局她老人家若不下场,那可不算完! “大小姐,”文叔敲了敲门,站在外面禀道,“果然如您所料,灯市上出了不少事。孙祭酒家和卢侍郎家都丢了女儿,孙家的后来说是找回来了,但是马车忙忙地进了府,紧接着大门就关了,恐怕也不能说是平安无恙。” 后位之争本来就是血雨腥风,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 萧雁回嗯了一声,又问:“没有别的了?” “有。”文叔咽了口唾沫道,“兵部有个不起眼的员外郎昨夜被灭了门。今早他家那条街上贴出了告示,说他是在北边做马贼起家的,手里至少上百条人命。”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萧雁回坐起身,皱了皱眉:“官府的告示?” 文叔摇头:“告示上有血,更像是凶手贴的……大小姐,那个员外郎是三年前考武举入的仕途,此前京中一直传说他是咱们河东道的人。” ------------ 18.他并非良人 所以一时就有些闹不清那凶手针对的究竟是谁,是马贼还是河东道? 若是寻仇,那当然应该针对马贼。但是,萧雁回更关心另外一种可能。 她对血腥味是极其敏感的。昨夜踏雪桥下甫一靠近梁铉,她就发觉了他的异常——他杀过人,刚刚,不止一个。 时间对得上,地点对得上,动机很充分,唯一存疑的是他有没有那样的本事,而萧雁回相信他有。 “真不像话啊,堂堂一个皇帝,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她披衣坐了起来,起身:“红缨收拾一下,咱们出去见个人。” “宁王府的人已经走了。”文叔忙道,“说是宁王今天要去李家,所以……” “所以真是天赐良机。”萧雁回道。 …… 如果红缨知道“天赐良机”的意思是要瞒着皇帝和宁王来私会第三个男人,她一定努力设法再劝一劝。 而不会像此刻一样只能在门外蹲着,提心吊胆地猜测屋里两个人在做什么——小姐该不会真打算脚踩三只船吧?会死很惨的! …… 萧雁回没打算踩三只船。 第三只船在她脚底下跪着,姿态异常恭敬:“大小姐,您有事遣底下人来吩咐就是,何必自己冒险出来……我看那小皇帝醋劲挺大的。”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必行大礼。”萧雁回摆手让他起来,“元吉,咱们北边的人,没有那么多瞎讲究。” “是。”祝元吉依言起身,还是拱了拱手,然后才侧身落座:“所以大小姐是打算联合北边四五家子,一同向朝廷施压?” 萧雁回摇头:“如今还远远不到可以向朝廷施压的时候。我来是想问问你,对这两年京中几起牵涉到朝中官员的命案有什么看法。” “大小姐也觉得此事蹊跷?”祝元吉目光微动,“先前文叔吩咐我们留意藩镇入京官员的动向,我就发觉这些人死于刺杀的实在太多了些……但也不能说一定就是针对藩镇,我们后来也查过,死者的确都是罪大恶极的,就像昨夜那个刘郎中,他一大家子都是马贼出身,横遭灭门也不算冤。” “依你说这凶手倒是在做善事,为咱们河东道清理门户?”萧雁回问。 这,祝元吉苦笑,怎么可能。 “若说是为除恶,这世上的恶人可太多了。”萧雁回冷笑,“真这么查下去,朝中手脚干净的官员连一半都没有,可他们大多数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 惩奸除恶或许是真,针对地方藩镇只怕也不假。如此大张旗鼓地刺杀藩镇出身的恶人,很难说究竟是为藩镇清理了门户,还是刻意夸张宣扬了藩镇之恶。 都是手段罢了。 “我原还说咱们做的事上不得台面,想不到堂堂君王也是此道中人。”萧雁回伏在桌角上嗤笑,“跟我还真是般配啊。” “我会提醒咱们的人谨言慎行,”祝元吉道,“顺便彻查朝中出身河东道的官员。若再有不妥当的,咱们自己提前设法剪除,不会再像如今这样授人以柄。” 萧雁回颔首:“正该如此。自己家的蛀虫,还是不要劳烦别人帮忙捉除的好。” “还有,”她放过了这个话题,又道,“我已命人传信回去,咱们河东道是定要来争一争这皇后之位的。你尽快设法把消息透露给其余几家知道,别让他们错过了良机。” 祝元吉低头应了一声,之后就迟疑着,良久才小心地试探着问:“大小姐,您自己进宫的计划……一切可还顺利?我看那小皇帝不似重情重义之辈,将来恐怕——” “元吉,”萧雁回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伴君如伴虎,我不会当真让咱们河东道的姑娘们去跳这个火坑。” “我关心的不是别的姑娘!”祝元吉有些急了,“你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既非良人,你便该及早抽身,眼下未必没有别的法子……” “有人来了。”萧雁回道。 果然,话音未落红缨便拍门闯了进来,急得脸色都变了:“楼下、楼下来了好些人,像是宫里的,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是搜屋子……小姐快想办法躲躲吧!” ------------ 19.谁是白如月? 万幸今日来的是自家酒楼,躲一躲倒不算什么难事。 祝元吉不太情愿地咽下话尾,站起身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送小姐从暗道出去吧。” “只怕不容易。”萧雁回看看楼下的人,叹了口气:“来的是金甲卫。他们最擅长机巧之术,若寻不到人,只怕会在这楼里挖地三尺。” 若到了那一步,不但今日的事瞒不住,就连这待月楼的底细只怕也要被人查出来。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就大了。 她略一思忖,向祝元吉摆摆手:“你去暗道里躲一躲,红缨在这里陪着我,静观其变。” “这不行!”祝元吉大急,“我怎能丢下大小姐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都该是我替大小姐挡在前面……” “祝元吉,”萧雁回脸色微沉,“我河东道军中,第一条铁律是服从!” “是!”祝元吉本能地躬身领命,之后又抬了抬头,哑声:“大小姐保重,属下……告退。” 萧雁回看着他走进暗道,又叫红缨代替他坐在对面的位置,重新洗过茶碗斟上半盏清茶,错愕地抬起头看向破门而入的人:“你们做什么?” “谁是白如月?”进门的金甲卫厉声问。 萧雁回与红缨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来人见状便冷笑起来,手中长刀当啷啷一晃:“劝你们想好再说!太后是知道白姑娘在这里,特地派我们来相请的。若是有人胆敢说谎,瞒过了太后娘娘,这欺君之罪少不得要她自己承担!” 呵,下马威? 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似乎忘了,“下马威”这种东西,不久前她已经用鹤顶红的形式给过了。 萧雁回讽刺地笑了笑,挺直脊背:“这里没有人打算说谎,我就是白如月。” 这也没法说谎。来人手里拿着一幅十分粗糙的画像,展开看了一眼,又看看萧雁回,冷笑连连:“很好,那就是你了。走吧!” “我走不了,”萧雁回道,“腿断了。” “腿断了?走不了?”对方冷笑着上前,伸手就抓:“我看你也没少在外招摇!老实点!走!” 萧雁回微微色变,忙向后避开他的手,飞快地拔出簪子抵在颈下:“等一等,大人!我觉得,如果我今日死在这里,你回去恐怕也不太好交差!” 毕竟金甲卫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冷不丁跑出宫来当众杀人也不太说得过去。 “而且太后娘娘应该是希望我活着的吧?”她顿了一顿,愈发冷静:“毕竟我上次喝了鹤顶红之后,听说梁三不太高兴。” 岂止不高兴,简直都可以说是大发雷霆了。据说他不但罕见地跟太后顶了嘴,就连身边追随多年的老太监也撵走了两个,全然不顾自幼的情分。 这样的态度拿出来,就是太后也不能不好好掂量掂量。 金甲卫果然犹豫了。为首之人脸色沉了沉,怒声:“别太瞧得起你自己。你死了,我们拿尸首回去照样交差!” “好。”萧雁回用力将簪子往下一压,“那就烦请转告梁三,就说白如月一生高傲,至死不曾向宵小之辈低头!” 话音落,鲜血立时涌出。 金甲卫众人脸色齐变,为首的下意识地伸了伸手,之后忙又后退,低头:“白……白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太后只是请您去京兆府问几句话……” 那就不对了。 萧雁回手中簪子攥得更紧了些,死死地盯着对方:“你在说谎。太后不会轻易出宫,所以在京兆府等着见我的,究竟是谁?” “让我猜一猜,”她眯起眼睛,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是李家的人吧?太师他老人家自不会屈尊来见我这样一个小喽啰,几位有功名的老爷大约也都不可能。我算来算去,要么是哪位少爷想替自家妹子出出气,要么就是思柔小姐亲自来了,对吗?” ------------ 20.我的孩子也不值钱吗? 对。 所以金甲卫原本就是来者不善,又怎么可能与她善罢甘休。 萧雁回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大的便利,也不过是在被押往京兆府的路上可以乘坐轮椅,不必折腾这两条多灾多难的腿而已。 到了京兆府也没有过堂受审,金甲卫直接将她押进了牢狱。 并不意外。 “大人,”萧雁回看着金甲卫的首领微笑,“我很为您遗憾,您选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除非这天下在您有生之年易主姓李,否则您的前程只怕悬了呀。” “如月姑娘好一条伶俐的舌头!”门外传来一声冷笑,正是李思柔的声音,“只可惜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李氏与梁氏本是一家,任你如何挑拨离间,都是徒劳!” 说着话牢门打开,妆容精致的千金小姐迈步走进来,阴暗的牢房顿时生辉。 萧雁回抬起头,笑脸迎她:“李小姐,您好呀?我仿佛记得我们昨晚才见过,您怎么这么快就想我啦?我一向知道有很多男人会对我念念不忘,想不到女人也会!” “不要脸!”李思柔脸色立时一沉,“死到临头,还是连半点廉耻之心都没有!” 萧雁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仰头微笑:“李小姐又说错了呀,我怎么舍得不要脸呐?我这张脸这么好看……至少有你一百倍的好看吧,全长安城都没有第二张这么好看的脸,我为什么不要?” “呵!”李思柔被她气笑了,“真不愧是那种地方出来的肮脏东西!我竟然浪费时间来跟你废话,也算糊涂!沈统领,既然如月姑娘这么爱惜她这张脸,那就先从她的脸开始吧!” 金甲卫首领应了一声是,果然立刻拔刀上前,便要动手。 萧雁回目光闪了闪,神色微变:“李小姐,我的行踪一直是有人报给梁三知道的,说不定他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你敢对我动手,真以为他不会找你算账吗?” 李思柔闻言又嗤笑一声,轻拂衣袖姿态优雅地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你们这种贱民,真是愚蠢啊。你当真以为,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也配得上皇帝表哥替你出头?——沈统领,动手!” “且慢!”萧雁回侧过身,险险躲开了金甲卫的刀:“李小姐还是慎重一点的好!就算我这个人不值钱,难道我的孩子也不值钱吗?” “你说什么?!”李思柔脊背一挺,差一点就要站起来了。 萧雁回看着那刀刃挪远了些,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椅背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我腹中已经有了梁三的孩子,他没告诉你吗?” 这可不是小事。 李思柔盯着萧雁回看了一刻,摇头:“你说谎!你跟他才多久?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孩子了?” “我跟他很久了。”萧雁回道,“大前年冬天他第一次溜出宫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了他了。若不然,你以为我是靠着什么在抱月楼那种地方坚持到十七岁才挂牌的?” 李思柔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她走到萧雁回面前踱了两步,忽然又笑了:“那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不过,你在抱月楼怀上的孩子,也不能不清不楚就赖到皇帝表哥头上吧?天家血脉不容玷污,沈统领,送她们上路!” 萧雁回扶着轮椅,也站了起来。 “我失算了。”她道,“一向以为李小姐温柔贤惠,竟不知是这样一位敢作敢当的女中豪杰……所以你的柔弱是只装给宁王一个人看的?梁三不配吗?” “你这样拖延时间没有用的。”李思柔悲悯地看着她,“皇帝表哥今早被太后叫去训话了,之后至少要在佛堂跪两个时辰。等他赶过来,你的尸首早就凉了!” 萧雁回点点头表示相信,感慨道:“所以,他真是个废物,又懦弱又无能,不怪旁人拿捏他,也不怪你懒得敷衍他,是不是?” 李思柔颔首,神色渐转平和:“放心,等你死了,我会好好安慰他。” 这一次沈统领学聪明了。他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囚犯必然还会设法拖延时间,干脆就抢在她开口之前,手起刀落对准她的脖子砍了过去。 这功劳,稳了。 ------------ 21.你来太晚啦 “且等一等!”萧雁回忽然转过身。 那刀刃就贴着她的后颈擦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恍若不觉,不急不慢地又转向李思柔:“我还有个问题。你既然是要杀我,为什么不在待月楼杀?是因为不好向百姓解释,还是怕宁王看见你凶恶的嘴脸?” 李思柔几次三番看到她化险为夷,不由得心下越来越焦躁。 忍不住横眉竖目,冷笑出声:“当然是因为在外面不方便!太后吩咐要趁热把你的心肝摘下来炒给那个蠢货吃,难道可以在酒楼里面挖给别人看吗!” 萧雁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腿一软跌回轮椅上,脸色渐渐地白了。 李思柔见状心中舒坦了不少,眯起眼睛又笑了:“你还不知道吧?梁铉其实是个傀儡皇帝,任何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例如多年前他曾经宠幸过一个绣房宫女,太后知道后就把那宫女的手砍了,清蒸给他吃。” “后来啊,”她欣赏着萧雁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意加深:“不管是寻常宫女还是官宦千金,只要他敢私自多看一眼,太后都会把那女子的手砍下来,赏给他。” 萧雁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边手背。 那道疤还在,狰狞着,丑陋着。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思柔笑出了声:“你看,他多没用,是不是?不过他的胆子倒是挺大的,宫里不许他乱来,他就到宫外搞……可惜太后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清蒸人手震慑不到他,那就来一盘爆炒心肝,不信他还不长记性!” 她很享受这种当面震慑敌人的愉悦。得意之下,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在说到哪个字的时候忘了形,俯身凑近了萧雁回的耳边。 所以也就完全想不起来,那个明明前一刻还在惊恐绝望的可怜虫,究竟是什么时候伸出手,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的。 “你不该靠近我。”萧雁回道,“我很凶。而且,我受伤的是腿不是手,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手绑上?” 大约是因为呼吸不畅,李思柔的脸渐渐地青了。 萧雁回摇头叹了一声“丑”,又补充道:“而且你们不该打我的心肝的主意,我没有心肝。” “去死吧。”她漠然道。 之后手上用力狠狠一抓—— 又松开了些许。 “差点忘了,”她有些尴尬,抬头环视金甲卫众人,“你们是选择等李小姐死后为她报仇,还是选择放我跟她一起走?” 金甲卫中无人答话,只有十几柄明晃晃的长刀横在她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伺机而动。 看起来,大家都很为难呢。 萧雁回在李思柔的脖子上捏了捏,笑笑:“今日糟了呀,我判断失误了!还以为李小姐的命很值钱呢,没想到在太后娘娘的金甲卫面前,咱们都是半斤八两哈。” 李思柔才不想跟一个娼妓半斤八两。她这会儿只想亲自动手把面前这个可恶的女人剁成碎片……却无奈地发现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哭。 萧雁回不爱看人哭,正要骂,却听见外面闹嚷嚷地乱了起来。一个沙哑发颤的男声由远而近:“您慢着点,慢着点啊皇上,陛下啊……” 人来了。 李思柔还没来得及反应,萧雁回已经放开了抓住她脖子的手,然后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猛然起身向前一扑,抱着她一起滚倒在地上。 然后抓脸、扯头发、哭。 梁铉匆匆闯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两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互相揪着头发滚在地上哭叫成一团,簪子耳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旁边十几个金甲卫拿着刀严阵以待,手足无措。 真不像话! 京兆尹站在门口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萧雁回已经仰起头来,又哭又笑:“梁三啊,你再来迟一点,给我收尸都收不到囫囵的啦!你只能在今晚的饭桌上看见我啦!” “听说,”梁铉站在门口看着她,“是你托人带话,求我来救你和你腹中孩子的命?” ------------ 22.生孩子不是生豆芽 “啊,不要计较这些细节嘛!”萧雁回尴尬地道,“这次你先救我的命,孩子以后总会有的!” “所以,到底有还是没有?”梁铉盯着她,执意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萧雁回捂住脸,开始扭肩膀:“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哪有那么快的呀!人家才跟了你不到一个月,你也太心急了呀!生孩子不是生豆芽呀!” 梁铉终于迈步走上前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捏得死紧:“你最好保证此刻说的是真话。否则不用旁人杀你,朕来杀。” “疼,疼疼疼!”萧雁回拼命甩手,“你干什么呀?!我手都要断了!” “上次是朕疏忽。”梁铉放开她,冷声:“以后记着自己喝药,若有了不该有的东西,你和它一起死。” 萧雁回蜷腿坐起来,握住手腕,仰头看着他。 李思柔终于也得空起身,一边整理衣裳头发,一边嗤地笑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受宠,原来皇帝表哥不是来救你的,是闻讯来杀你腹中孽障的。” 她话音才落,萧雁回立刻接道:“可惜现在还没有‘孽障’,所以只能先救我。李小姐先省省幸灾乐祸的工夫吧,毕竟我还有‘以后’,而你已经没有了!” 说罢她立刻换上笑脸,扑过去抱住了梁铉的腿:“你别生气呀,我今日是为了保命不得已才瞎说的,以后都不会胡说八道了嘛!我听你的话,以后一定记着每次都乖乖喝药……” 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梁铉忙打断了她的话,拂袖:“丢人现眼,惹是生非!还不快滚回去,以后无事不准出来!” 萧雁回乖乖低头应着,知道这是在救她。 那边李思柔却也发现了,抚一抚鬓角冷笑起来:“皇帝表哥,今日恐怕不是您英雄救美的时机。杀白如月是太后的命令,您不能带她走。” “太后还说什么了?”梁铉问。 萧雁回拽着他的衣角,抢着说道:“太后说,清蒸美人手已经震慑不到你了,以后给你换换菜谱,改吃爆炒美人肝!” 梁铉藏在袖底的双手骤然攥紧。 对面李思柔仍然噙着一抹冷笑,挑衅似的:“皇帝表哥,您若心疼她,以后就少做这样的事吧。为了一个女人,既受惊吓又造杀孽,还要惹太后娘娘生气,何苦来呢?——沈统领,动手!” 萧雁回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去了梁铉的身后。 “什么意思啊?!”她拖着哭腔喊,“当着梁三的面你们也敢杀我?你们到底还把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金甲卫一向不是皇帝的亲卫吗?难不成如今天下当真已经不姓梁,改姓李了?” 李思柔傲然挺立不慌不忙:“如今皇帝表哥尚未亲政,金甲卫自然要先听太后调遣!白如月,你淫荡无行狐媚惑主,兼又四处招摇,致使天下议论纷纷,哪一桩不是该死的罪?太后赐你一死,难道还冤了你不成?” 这是暗的不成,干脆要来明的了。萧雁回斟酌着下一步的路,一时无言。 须臾,梁铉反手向后抓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就算太后垂帘,朕身为天子也不至于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住!李小姐既不在刑部任职、又未曾入主中宫,还是不要着急替朕决人生死的好。” 说罢便招手叫来添福,要他将萧雁回送出去。 李思柔却又上前拦住了,温柔而坚定:“皇帝表哥,非是思柔多管闲事,实在金甲卫是奉命而来,若交不了差,他们今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白如月不能走。 ------------ 23.跟朕进宫 “哎呀呀,这可麻烦了呀!”萧雁回拍着手笑,“主人执意要杀,客人又执意不肯吃,屠夫们夹在中间到底该听谁的呀?只苦了我这只无辜的小绵羊,被绑在案板上累得腰儿腿儿都断啦!” 她偷偷在梁铉的手心里挠了挠,又笑道:“既然大家僵持不下,不如听一听我的办法?——李小姐,屠户杀猪宰羊也没有一天全杀完的,今天杀不得就留到明天嘛!客人今天不肯吃,那就过几天等他饿了再杀给他吃呀!”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屠夫怎么会愿意听取绵羊的建议?李思柔当时就笑了:“你想得倒挺美……” “你收拾一下,”梁铉忽然转过身,淡漠地看了萧雁回一眼,“跟朕进宫。” 萧雁回呆了呆,松开了攥住他衣角的手:“进、进宫?” 被打断了说话的李思柔也愣了,之后眉梢一挑,冷笑起来:“进宫?皇帝表哥是否太过冲动了些?太后眼里一向是见不得脏东西的,你小心弄巧成拙……” 梁铉看也没看她,牵起萧雁回的手抬脚就走:“对,进宫。去见见咱们的‘主人’,探讨一下绵羊的新吃法。” 萧雁回不由自主被他牵着跨出了门槛,忙喊添福替她把轮椅搬了来,而后忽地嗤声笑了:“梁三,你怎么忽然学坏了呀?绵羊是你的绵羊,你想怎么吃还用跟别人探讨吗?不管你要怎么吃,我都会配合的呀!” 梁铉手一颤,差点又要把她甩出去。 幸而他如今已经能够忍住了,脚步不乱平平稳稳地出了京兆府的大门,然后才发出一声冷笑:“不用探讨也要探讨,毕竟‘主人’的手伸得那么长。” 萧雁回听到这一句就知道他已经完整地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抚掌:“对呀对呀,她的手伸得实在太长了!那个李小姐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只是个傀儡皇帝,现如今这天下还是太后的呢!——天下都是太后的,你的小绵羊当然也是太后的!没办法,你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就只好沦为‘客人’咯!” 此时李思柔带着金甲卫也出了京兆府大门。远远看见梁铉的脸色不善,她想了一想,忙又追了上来:“皇帝表哥,太后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与她老人家碰硬并不明智!你若真想保住如月姑娘的命,倒不如先把她关在京兆府,等过两天太后气消了再想法子求情也不迟!” “李小姐呀,”萧雁回在轮椅上回过头来,嗤笑:“我真的有点儿看不懂你呀,明明长着的也是人嘴,怎么偏就不说人话呀?你是不是小时候说谎被人割了舌头,后来又从狗嘴里借了一条呀?” “你!你欺人太甚!”李思柔气得脸都歪了。 萧雁回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直着脖子同她嚷:“到底是谁欺负人呀?我都差点死在你手里……我脖子后面那么长一道伤你瞎呀?都到了这份上了,你差点砍断我脖子了、我也差点撕破你的脸了,就别再拧着笑脸装和气了呗?你明明就是想把我留在牢里悄悄弄死,怎么就不肯明着说呀?怎么就非得拐个弯呀?你打量谁是傻子呀?你从狗嘴里借来的这条舌头虽然长,却也不是这样用的呀!” 李思柔到底是不常跟人吵架的,当时便气得落了泪,哽咽着质问:“我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你,竟遭当面抢白……” 萧雁回目瞪口呆,忙回头问添福:“他们李家的规矩,绑人、杀人都不算得罪人吗?那怎么样才算得罪人?请人吃饭吗?” 小太监添福低着头道:“奴才不知。奴才是皇上的人,一向只知道皇上的规矩。” “哦,”萧雁回闻言又看向梁铉,撇撇嘴:“可惜皇帝他本人还得遵守太后的规矩,这才叫人在矮檐下……算了,走吧,扶我上车!” ------------ 24.我还是想要她 金甲卫是奉命出宫杀人的,最后却带了个活人回来,太后为此很是恼火。 萧雁回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原来你就是太后,”她看着对面衣饰华贵的妇人,面露疑惑,“为什么你可以随便杀人?” “放肆!”老太监张福全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后面前发癫!还不跪下!” 萧雁回拍了拍自己的腿,认真道:“我跪不得,我的腿断了。而且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那个给我灌鹤顶红的狗奴才。” 说罢她又转向太后,伸出两根手指:“你,杀我两回了。” 不对,其实不是两回,是三回、四回,甚至更多。 萧雁回搭在腿上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脊背也愈发挺直了。迎着金甲卫和太监们杀人般的目光,她勉强抿唇笑了一下:“太后娘娘,你很喜欢杀人吗?杀过一遍还要再杀两遍、三遍,这就是你的乐趣所在吗?” “把她拖出去。”太后沉声道,“哀家没功夫听这种颠三倒四的混账话!” 梁铉立刻站了起来。 太后睨着他,冷笑一声:“你不用慌,她的性命不急在这一刻。何况哀家若真想杀她,你也拦不住。” “我拦得住。”梁铉道,“用我的命。” 太后脸色霎时一沉。 即将被拖走的萧雁回却猛地撞开太监,跳出轮椅扑过来抱住了梁铉的腰:“梁三!梁三我一直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我殉情的,李太师通敌卖国的铁证还在我手里呢,如果我死了,自会有人替我把那些证据贴满全城,所以太后肯定不敢杀我!” “你这是自寻死路,”太后冷笑,“信口雌黄污蔑朝中重臣,谁也保不了你!——金甲卫,拖走!我倒要看看某些人怎么用命救她!” 在太后面前,金甲卫是完全不怕皇帝的。当下就有人冲过来动手。 萧雁回却主动放开了梁铉,转过身,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看来太后是不信我的话呀!这么说,李太师府上与阿史那部七王子的往来书信都已经藏好了是吗?当年京中派出督军暗害卢龙、朔方官长的证据也都销毁不在了?全都干干净净了?” “一派胡言!”太后大怒拍案,“拖出去,把她给我拖出去!” “拖出去就拖出去,”萧雁回一扭脖子,昂着头:“我九族之内都没人了,我又不怕死!现在明明是你们比较怕我死!” …… 这一次金甲卫的态度比先前还要凶恶,梁铉却没有再阻拦,一拂衣袖重新坐了下来。 等萧雁回被押着出门走远了,他便抬起头看着太后问:“阿史那部两年前忽然退兵,原来竟是太师的功劳?” “这些事不用你费心,”太后道,“你外祖父总不会害你!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没看出那个女子居心叵测?你好好想想她方才说的话,细品一品她当初缠上你为的是什么!” “我知道她必有所求,但我还是想要她。”梁铉道。 太后呵地冷笑了一声:“你想要她,宁可搭上自己的性命?明知她与异族、与藩镇勾扯不清,也不后悔?” 梁铉摇头:“太后这话说错了。如果太师与阿史那部的人没有往来,月儿方才那番话就是信口开河,完全不能证明她与异族有所牵连;反之,如果此时认定了她与异族有牵连,那就是说太师……” 太师与阿史那部的私相往来也是真的了? 太后一拍桌案,哗啦一声站了起来。 脸色极其不善。 梁铉立刻也跟着站起,微微低头,态度愈发恭敬:“太后,月儿只是个有点儿小心机的蠢丫头罢了,您的儿子心中自有分寸,实在用不着您老人家亲自过问。” “只怕你心中并没有什么分寸,”太后冷笑,又拂袖道:“也罢,如今你大了,哀家也不该管你那么多事。回头你自己去问问柔儿,她作为皇后若能容得下,就让那个婢子多活一阵也无妨!” “母亲!”梁铉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难掩怒容:“思柔怎么是皇后?她是宁王要娶的人,我可以选任何人做皇后,唯独她不行!” “此事却由不得你。”太后重重坐下,威严地道:“太卜署已经算过思柔的命数,她是注定要母仪天下的。你不要她做皇后,除非你这个皇帝也不要做了!” “还有,”她露出厌恶的神色,又补充道:“你那个白如月实在不成体统,你若想要她活着,就将她留在宫中教导一段时间,大婚之前先不要见她了!” ------------ 25.都是恩典 “如月姑娘,今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老太监引着萧雁回走到一处耳房门前,皮笑肉不笑地道。 萧雁回看着那两间跟茅房差不多大的屋子,一时陷入了沉默。 老太监挥手命人将她连同轮椅一起抬进门槛,又补充道:“宫中规矩森严,姑娘如今还没有品级,按律是不能有宫人在此服侍的,所以一应梳洗洒扫都要姑娘您自己操持,别指望晾着手等别人来帮忙,没那样的事。” 萧雁回挑了挑眉,转着轮椅回过头来看他。 老太监挺了挺胸膛,声音又拔高了几分:“至于饮食,姑娘原是配不上御膳房伺候的,好在太后娘娘开恩,吩咐了每日早晚两餐都由御膳房派专人给您送过来,姑娘只管安心等着就是了。” 说罢啧啧两声,又看向萧雁回的腿:“这都是看在您腿脚不便的份上才有的恩典,姑娘自己也要懂得进退,不要给太后娘娘惹麻烦才好。虽说这皇城富贵招人的眼,姑娘也该尽力忍着,不要轻易出门走动瞧新鲜,以免冲撞了贵人!” “我知道了。”萧雁回笑笑,转身掩门:“多谢公公提点,祝公公洪福齐天。” “诶?!”老太监看着那扇窄门在眼前哐啷一声关上,愣了半天。 这个女子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呐?要说懂事就不该当着他的面用力关门,更不该只是口头上谢一声就算完了;可要说她不懂事吧,小嘴又着实挺甜,就是那句“洪福齐天”不敢被别人听见,想必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算了算了,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老太监摇头叹气转身,“只要她知进退不惹事,爷爷我就烧了高香喽!” ……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萧雁回扶着轮椅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自然还是疼的,但她喜欢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这让她安心……也就是说,此刻她的心里有几分惶恐了。 这一天来得太快,与她事先谋算的不太一样。 幸而她的伤势也比预料之中的更好一些。这得益于她自幼在校场上摔打出来的一身硬骨头,以及河东道密不外传的特产跌打药。 更要感谢当初那个为了怕担责任而夸大其词的大夫,以及他那些虽然不好用但是足够唬人的药。 所以如今的局势是敌强我弱,但敌在明我在暗。胜负之数,还未分明。 萧雁回仰头笑了笑,慢慢地在巴掌大的屋子里踱了一圈,然后转身坐回轮椅上,打开了门。 “哥哥,”她看着守门的侍卫微笑,“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很难消遣呀!太后没说要关我到什么时候吗?”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开口道:“关到什么时候都是太后的恩典,你安心领着就是!” “不对呀哥哥,”萧雁回仍旧笑着,态度很真诚:“太后留我在这里是要我修身养性受教导的,不是要我参禅出家的呀!我什么也不做,如何能修身养性?至少也拿点针线来让我修一修女红呀!” “这,我去问一问张公公。”侍卫道。 “慢着慢着!”萧雁回招手叫住了他,笑嘻嘻:“这点小事不必惊动张公公呀!我家里还有没绣完的几件衣裳,都是预备给梁三在外面穿的,随便派个小太监去取来就是啦!这样我也可以打发时间,也算不辜负太后娘娘教导我的一番苦心啦!” “你说得倒容易,”侍卫道,“殊不知太监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外面的东西也送不进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啊,不行吗?”萧雁回眸中的光亮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但她随后又振作起来,仍旧露出笑容,摘下腕上的一只金镯子,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金锭子一起塞到侍卫手里:“既然不能私自送东西,那还是劳烦哥哥替我去求一求张公公吧!您就说东西是梁三的东西,那院子里住着的也都是梁三买来的奴才,我兴不起什么风浪来的!若实在不行,请他派个人来盯着我也可以!” 侍卫被她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叫得莫名脸红,威风是抖不起来了,只得接过东西塞进怀里:“那我便替你去求一求,至于成不成,还得看上头的意思!” 萧雁回忙点头,合十拜谢,又从头上摘下一枚金纸捻的华胜递了过去:“那边伺候我的小丫头随她主子,疑心可重啦。哥哥要是亲自替我去传话,就一定要带上这个,不然我怕那丫头一发疯又胡乱骂人呀!” 侍卫略一迟疑还是接了过去。萧雁回再次拜谢,之后就笑着关上了门。 当真是又乖巧又伶俐,并没有半点儿让人为难的地方。 门外两个侍卫商议了一阵,果然决定将金锭子分了,拿着那只金镯子和捻金华胜去见张福全。 这件事嘛,张福全知道了,太后也就知道了。 如此行事其实是有一些风险的,但为了不给抱月楼留下祸根,也只能冒险一试。 “红缨啊,”萧雁回将发簪和另一枚华胜也摘了下来,抚桌轻叹,“这次你可千万要机灵一点,别让我后悔呀!” ------------ 26.宫里人都挺好说话的 “什么?你说小……月姑娘被留在宫里了?”红缨看着华胜大惊失色,“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明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一开始为什么要带她进宫!” 添福擦擦额头上的汗,一脸无奈:“红缨姐姐,宫里的局势您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爷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大事小事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啊?能保住月姑娘的性命已经不错了,你都不知道咱爷为她牺牲了什么……哎呀我不能跟你多说了,你赶紧把月姑娘的东西收拾出来交给我吧,再耽搁下去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红缨又急又气,连连跺脚:“她哪有什么可收拾的?还‘柜子里没绣完的衣裳’?你什么时候见她做过女红?” “没有吗?!”添福呆住了。 红缨盯着他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还不明白呐?这是找借口让咱们给她送东西进去呢!如今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宫里又打定了主意要磋磨她,谁知道吃的穿的会不会给够?先送点厚衣裳和干粮进去顶一阵吧!” 添福越听越觉得有理,忙点头:“还是红缨姐姐想得周到!这样姐姐快些收拾东西,等我回去也好好帮爷想想办法,一定尽快把月姑娘救出来!” “好!”红缨立刻答应了,回头果然把萧雁回的屋子一顿收拾,一会儿又吩咐小丫头上街买针线、一会儿又求着孙嬷嬷借料子,当真闹了个鸡飞狗跳。 正是因为忙乱得厉害,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后院下人房里一盆洗菜水反常地泼到了巷子里,而对面大槐树下歇脚的小乞丐忽然捡起脚边的破碗,起身跑了。 一刻钟后,华灯初上的抱月楼里,丝竹声、谈笑声如常热闹,谁都不曾留意到哪几个姑娘突然在同一个时间段悄然离席,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然后又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陆续出现,不着痕迹地回到了各自的酒桌上、琴台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京兆府的一队差役忽然闯了进来,无视姑娘们的哭叫和老鸨的哀求、无视在场的贵公子甚至高官们的呵斥,气势汹汹地搜遍了楼里的每一个角落。 嘴上说是捉贼,却只管往姑娘们的妆台下、箱笼里乱翻。尤其楼里几间暂时空了的屋子更是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挖地三尺似的。 最后当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 宫墙内,萧雁回捏着那枚去而复返的华胜,向送东西来的侍卫含笑拜谢:“这一趟,给哥哥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侍卫红着脸挠挠头,“其实我也没费什么事,张公公还是挺好说话的。” 萧雁回笑道:“不止张公公,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挺好说话的。” “是是,”侍卫忙道,“其实姑娘只要不到处走动,在这院子里跟人说说话聊聊天都是可以的。就是这两天还要小心些,方才听前边说,太后仿佛不太高兴。” 萧雁回再次行礼谢过,回屋细看那华胜上被捻乱的纹路,嗤笑了一声。 查得倒挺细,可惜这番功夫全然用错了地方。河东道的人要想传递消息,一枚华胜可以玩出几百种花样,哪里用得着傻兮兮在金箔纸上动手脚! “难得那丫头还有良心,知道给我送厚衣裳进来。”她清点了送来的东西,越看越满意:“这几年果真长进不少,我想要的都有了,一样都没落下。”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应有尽有,那些利器和瓶瓶罐罐是事先就知道送不进来的,是以此时倒也用不着失落。 现下这些,已经足够了。 ------------ 27.你害得我好苦啊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萧雁回很安分,每天除了坐在门口跟路过的小太监小宫女们玩笑,剩下的时间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拆衣服、编绳子,绣花做针线,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太后也很安静,接连多日都不曾过问萧雁回的动向,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宫中还关着一个令她厌恶的人。 倒是御膳房每日送来的饭菜花样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只是每天两顿猪油拌饭,后来加了炸鱼,过了几天又多了腌肉、油茶面、炸果子……花样开始经常变化,虽说每天仍旧只送两餐,中间却有各色点心供应,几乎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完全没有要在饮食上亏待她的意思。 “太后对我真好呀!”萧雁回对着御膳房的小太监感慨,“我从前在抱月楼正当红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好东西吃!” 小太监已经跟她很是相熟,闻言便笑道:“这是太后仁慈,当然也是姑娘讨人喜欢的缘故,谁忍心苛待了您呢?听说前儿太后还跟皇上商量了,等册封皇后的诏书一下来立刻就送您回去,这样算起来,也就是这六七天的事呢!” “啊呀如果是真的就好啦,谢谢您啊!”萧雁回连忙道谢,欢天喜地地送了他出去。 关上门,笑容便冷了下来,只剩嘲讽。 “你要是光明正大派人来杀我,我还敬你两分。哪怕在饭菜里下毒呢,至少也算得上是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 都当上太后了,还玩这种背地里耍阴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啊。 小桌上饭菜摆得满满当当,全荤,重油,重糖,重盐,连壶里装的都是北边常见的牛乳,半点儿茶叶末都没放。 “这是想胖死我呀!”萧雁回边吃边笑,“就算胖不死,一两个月工夫也足够腰身胖三圈了。看来她知道她儿子喜欢瘦的?” “老人家算无遗策,可惜她似乎忘了,我年轻。” 想胖死一个年轻人可不容易。从前在北边练兵的时候哪天不是抱着现烤的羊肉啃?不管吃了多少,一套长枪练下来照样饿得前胸贴后背! 如今她也就是腿脚不方便,又碍着这屋子狭小练不得长兵器,否则这些饭食只怕还未必够吃呢,她到哪里去长胖! 萧雁回想了想今晚的安排,心安理得地将桌上的饭菜吃了大半,然后一件一件把这些天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收拾起来带在身上,静等入夜。 …… 宫里的夜是没有声音的。 没有草原上的风声虫鸣,没有驿站中的人声喧哗,没有抱月楼的彻夜歌笑,也没有坊市间的鸡犬相闻,从始至终就只有安静安静再安静,静得吓人。 萧雁回成了这片死寂之中唯一的活物。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了。此前她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摸清了宫中侍卫巡夜的规律,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她就能找到太后的寝宫去。 这件事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却也不难。太后对她的防备终究还是太少了,给她安排的住处就在寝宫附近,她只需要穿过一条夹道、绕一道照壁、走两段回廊…… “这两条腿还是误事”,萧雁回心中抱怨,“不然直接从屋脊上翻过去多好,走这么多冤枉路!” 但终究还是到了。 太后勤政,这个时辰刚刚睡下不久,正是安神药已经起效却尚未睡沉的时候。萧雁回翻上长廊查看一番,确定没有旁人,便飞身跃下弄晕了守在门口昏昏欲睡的小太监,然后大摇大摆走到窗前,站了起来。 身形纤细,白衣如雪,长长的衣袖和裙摆映着惨白的月光,好看极了。 “慧娘,”她幽幽开口,唤道:“慧娘,你害得我好苦啊——” ------------ 28.待吾归时,血债血偿 太后尖叫着在重重纱帐之中惊醒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坐着喘了一阵,回忆起梦中看到的那张流着血的惨白的脸,汗就出得更多了。 “江沅,”她喃喃唤道,那张可怖的脸在记忆中逐渐清晰,“江沅……你没道理跟我过不去,你的路是你自己选的!” 她蓦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梦里江沅的脸贴在上面的那扇窗。 然后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她看见那雪白的窗纸上鲜血溅满,殷红淋漓的两行字在烛光下刺目: “待吾归时,” “血债血偿。” 房门发出哐啷一声响,太后吓得打了个哆嗦,然后才听见了小太监惶急的声音:“太后,太后您要什么?可是出什么事了?” 守夜的太监,那是可以信任的人。 太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头皮又是一紧,整个人瞬间瘫软了下去。 门……门是关着的! 她素来不肯深信别人,夜里又不用人伺候,因此一向都是自己关好房门,第二日起身梳洗时才放人进来。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处空间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 即便有人想装神弄鬼来写血字吓她,那也只能写在外面,从她这里看过去那字应该是反着的才对。 可是此刻她看到的那两行字,从右往左,从上到下,明明白白是正着写的,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正是当年江沅那笔饱受赞誉的沅溪行草。 是谁?是谁在宫里装神弄鬼?是谁……是谁狗胆包天故意要触她的逆鳞,把一个死了四年的、连尸骨都找不到的蠢女人搬出来兴风作浪?! 江沅的魂魄来找她算账?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太后心中恐惧渐淡、怒气渐生,颤颤的扶着床沿挣扎,却接连几次都没能成功下地,只听见外面乱糟糟一片,小太监已经在喊巡夜的侍卫了。 “进、进来。”太后声音嘶哑地下令。 外面吓得魂都快掉了的太监宫女们听到命令终于松了一口气,推推搡搡簇拥着侍卫们撞开了门。 然后就看见了床中软成一团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太后。 以及窗纸上那两行吓人的字。 进来的三个小太监当场就吓瘫了俩,侍卫们倒还镇定,只是脸色也难免有些发白,持刀上前警惕而忐忑:“太后,出什么事了?刺客今在何处?” 在何处,太后哪里知道刺客在何处! 她直到此刻依旧觉得双腿发软,虽有小太监上前搀扶,仍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挪下床,却还是不敢再看窗纸上的那两行字,只能远远伸手指着,粗声吩咐:“去查!查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 小太监知道她怕,忙忙地硬着头皮上前将窗纸拆下来,自己却也忍不住浑身哆嗦:“太后,这字、这字……” “去查!”太后拍桌怒道,“朝廷的俸禄养着那么多人,这点小事难道还要哀家自己去查吗!” 就算是太后,盛怒之下也是不讲道理的。所以小太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原本想说的是,这字,反面比正面颜色深啊。 这会儿太后可没心思追究什么正面反面色深色浅。侍卫搜过一遍确认寝宫里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她也渐渐地大了胆,恢复了作为太后的沉稳和威严:“那贼应当还未走远。即刻召集所有金甲卫,搜宫!” 众侍卫领命而去,太后便又召来了门口守夜的小太监,问:“你在廊下,可看见了什么人?” 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小太监不傻。 寝殿里闹了贼,他作为守夜人却不曾出声示警,这毫无疑问是必死的罪,无论回答“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想了一想,叩首瑟缩道:“太后饶命,奴才一直大睁着眼睛看着门口呢,实在从头到尾都没看见什么人,就、就是刚刚有一阵凉风飘过去了,奴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好像瞥见了一道白影……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太后醒了。” “呵,”太后冷笑一声,“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你分明是打盹去了,是不是?——金甲卫,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是糊弄不过去了。 小太监连喊“饶命”,捂着后颈又急道:“不是打盹!太后,奴才没有打盹,是被人打晕了……对,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把奴才打晕了!” 这一次他有证据。金甲卫上前查看了他颈后的红痕,向太后回禀道:“确实有重物击打的痕迹。” 破案了。 太后在床边坐下来,哈哈笑了:“好多年……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胆的贼了,有意思!” …… 既然确定了是抓贼不是抓鬼,金甲卫就有了用武之地。当下宫中各处灯笼都点了起来,很快照得亮如白昼。 四面都是脚步声,夜的寂静彻底被打破了。 萧雁回却没能及时赶回去。 因为逃走时突然腿疼,她在夹道里稍稍地停留了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再想走时整座宫城已经苏醒了。 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前面再走几步就是夹道的尽头,她此刻冲出去也许可以有惊无险地回去,但更有可能被一队金甲卫撞个正着。 倘若这次再落到太后手里,只怕没有人能保她活命了。 “我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她按住心口仰头看天,“你们两个……你们一群没用的老东西,怎么着也该保佑我一回吧?” 死在四年前也就罢了,偏又活了这么久。若是今日出师未捷死在这儿,那岂不是白跟狗皇帝睡了! 胸中火起勇气生,在身后的追兵转过墙角之前,萧雁回终于寻着了一个估摸着安全的时机,咬咬牙冲了出去。 巷口没人,廊下没人,石桌后没人,竹丛后—— 不好! 心跳忽地漏了一拍,萧雁回心中叫一声“完蛋”,脚下生生刹住,双手下意识地抬起来甩袖子遮住脸,却还是迟了。 竹丛后面那人身手竟然极快,她只来得及转个身,脚还不曾迈出去,手腕和整个腰身就已经被制住,动弹不得了。 我命休矣! ------------ 29.白如月便是贼匪 ------------ 30.我就是要当皇后 “喂,你讲不讲理?”萧雁回抱着他的腰惊呼,“我怎么就成了贼了?虽然我是主动了点,但这好像是我的屋子吧?你大半夜闯到我屋里来,还把我衣裳扒成这样,无论怎么看你才应该是那个采花贼吧?我倒是想采你,你不来我也采不到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 ------------ 31.关起来了 萧雁回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深夜去太后的寝宫受审?那怎么可能,就算她肯去,梁铉也不会放人啊。 那狗皇帝,呵。 萧雁回抬手摸了摸颈下的伤,恨恨磨牙:狗皇帝的确是狗,咬人的时候都动真格的! 而且他是不是八百年没开过荤...... ------------ 32.造孽呀 ------------ 33.爱一条狗都不会爱他 “河东道只有我们两个,”周锦书道,“别处的人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总共留下了十二个,但不是都要入宫,有好几个是我这样被赐婚给宗亲的。” 那也不少了,萧雁回心道。 狗皇帝平时总是一副不肯正眼看人的样子,这回一下子...... ------------ 34.贵妃娘娘 ------------ 35.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你说的是太师府思柔姐姐吧?她今日只怕出不来,”江采荇眉眼弯弯,笑容甜美:“她昨日不知吃错了什么,闹了一宿,此刻正喝药呢。” “她病了?”萧雁回有些狐疑,忍不住又往江采荇的脸上看了看,若有所思。 ...... ------------ 36.拖出去杖毙吧 ------------ 37.去陪他 ------------ 38.你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张福全跑得很快,寿康宫传话的小太监跑得也很快。 所以萧雁回前脚刚进梁铉暂居的福宁殿,寿康宫的小太监后脚就跟着来了。 梁铉听见动静,从一堆棋谱里面抬起了头:“你什么时候进寿康宫当差了?” “我没有呀!...... ------------ 39.当然是你最重要 ------------ 40.我很喜欢他 虽然梁三郎很重要,但该给太后送礼还是要送的。 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今夜萧雁回出来得特别晚。子夜过后,宫里连野猫都已经没有了动静,她才悄悄地从福宁殿里溜出来。 巡守的侍卫自然还是有的。所以她只能选择特别偏僻难行的路……距离远...... ------------ 41.舍不得? ------------ 42.管不了那么多 梁铉很舍得。 他只背着萧雁回出了那条夹道,然后就不由分说将她扔到添福推来的轮椅上,转身走了。 “喂!”萧雁回在后面喊,“你去哪儿?你不管我了?!” 添福吓得冒汗忙在一边劝:“姑娘小声...... ------------ 43.你以后,别后悔啊 ------------ 44.我要出宫 “你先前说要去郊外赏秋,”梁铉道,“朕即刻命人安排。” 萧雁回闻言就放开手,低头笑了。 康宁宫的小太监很满意,拍拍手,又向萧雁回行礼:“姑娘肯识时务是最好的,奴才在这里祝愿姑娘富贵荣华,称心如意。” ...... ------------ 45.可是,晚了 萧雁回并没有被人埋了。恰恰相反,她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把她讨厌的人埋在这条路上。 所以这一路马车走得奇慢无比。 小太监和那两个婆子从最初的恼怒中渐渐地缓了过来,觉得就这么走到杨柳巷其实也无妨。横竖沿途百姓并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什么货色,他们作为...... ------------ 46.我要陪葬皇陵 ------------ 47.再给你一个恩典 萧雁回没有忍。 梁铉的尖刀还没碰到她身上,她自己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后来割肉,拔箭,上药,包扎,她都没有醒过来。 梁铉一开始没怎么在意,不料一直等到了晚间她都没有醒,这才察觉到她的伤势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样乐观。 不得已,只得又从太医院叫了两个人来守着。 ...... ------------ 48.河东道,你听过没有? ------------ 49.我是梁三的人 “听过。”萧雁回神色平静,“我就是河东道人。” “哦对,你是河东道平阳郡人。”梁钧恍然大悟,“所以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对,你们也算不得是一家人了,河东道那帮...... ------------ 50.新来的姐妹 ------------ 51.你说谁不见了? 萧雁回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茱萸却一路都没能安下心来,总在猜测她那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疑心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好在回到杨柳巷宅院以后,众人的态度都还热情。除了小丫鬟红缨冷着脸以外,旁人都对这个小姐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红缨毫不客气地撵了茱萸去拿被褥,然后就凶巴...... ------------ 52.她已经死透了 ------------ 53.一件大礼 萧雁回并没有死透,她正在一处看似不起眼实则别有洞天的宅院里,生活得很好。 非常自由。 这一日婢女绿绮接了河东道的信来,一向稳重的人脚步也明显轻快了很多。 “说是小都督能在李叔手底下走二十个回合了,”她笑声轻柔,...... ------------ 54.趁虚而入,小人得志 盛世大典,偏在最热闹处戛然而止。 因为太后受惊,后面的许多环节自然便进行不下去。自太后起,宗亲显贵和朝中官员家眷们以最快的速度都躲去了安全之处,只剩下看热闹还没看够的百姓们茫然地围在台下,不知所措。 出事了,怎么办?后面的醮祭大戏还唱不唱了?花灯游街还走不走...... ------------ 55.又是河东道 ------------ 56.前面,有人! 康宁宫,梁铉没有兴趣去。 天黑之前,他点齐了自己明面上能够调动的所有的人手,出了宫门。 身后马蹄声响,有小太监追了上来,拦在驾前:“传太后口谕,请陛下速速回宫!” “请回禀太后,”梁铉骑在马上道...... ------------ 57.免死金牌 ------------ 58.大不了重操旧业 “你用不着免死金牌,”梁铉道,“我就是你的免死金牌。” 萧雁回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梁铉捏捏她瘦嶙嶙的手腕,不再多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我们出去。今后我与你都在一处,似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 ------------ 59.你是不是想我了? ------------ 60.你在心里骂我了 腻歪一下是不太可能的,折腾半天却是肯定少不了的。 日已过午,萧雁回终于拖着酸痛的身子把自己翻了个面,握着还没干透的头发,打了个喷嚏。 然后抱着枕头哀嚎:“梁三,你不是人!你色中饿鬼、你白昼宣淫,你还有脸骂我!” ...... ------------ 61.秘闻 “大户人家,姓李,这是说的李太师家吗?”萧雁回眨眨眼,又惊叹:“他好大胆,敢编排未来的皇后娘娘!” 梁铉也听出来了,当时就有些沉下了脸,示意添福下去敲打那个说书先生。 却不想那蔡老三没等人阻止,下一句话就炸了满...... ------------ 62.永不立后 梁铉去做什么,不用告诉她,她也猜得到。 果然第二日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朝堂上出大事了。 皇帝当殿悔婚,平生第一次在殿上与太后争执,宁肯摔了冕旒自请退位,也不肯立李氏思柔为皇后。 君无戏言。这当殿把立后的圣旨收回去的事,从古至今还是头一遭。 ...... ------------ 63.你敢喊他叫阿叔吗? 一个朝廷里,若是太后和皇帝斗了起来,那少不得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么个时候,萧雁回却在悦心楼里,见到了即将入宫的祝家小姐,何元辛。 初见的时候当然是不愉快的。当着楼中伙计和食客的面,何元辛冷笑一声就把马鞭子扬了起来:“好狗不挡道,你懂不懂?让开!...... ------------ 64.梁铉的命 ------------ 65.河东道,萧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