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一) 一、遗忘前尘 两天了,香宝一直高烧不退。 送走了第七个医师,卫琴阴沉着脸回到船上,在香宝身边坐下。他抬袖轻轻拭去她额前密布的汗珠,又用手指沾了温水抹在她干燥脱皮的唇上。 刚刚那个医师说,如果明天热度还退不下去,香宝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卫琴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船板上,船身略略摇晃了一下。不甘心,明明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半晌,他站起身,看向对面河岸上的白衣男子,他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两天,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一般。 “香宝,你不是恨他吗?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卫琴轻轻开口。 榻上的女子没有动。 卫琴咬唇。 “范大夫,君上已经催过好几回了,让你随他一同入宫见吴王。”史连走到岸边,冷声道。 范蠡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仿佛那里藏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原来失去心爱的人,是这么痛。那么当初,他从战场失忆回来,香宝她……又该有多痛? 卫琴一直冷眼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看着他静静坐在岸边,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香宝就在他对岸的船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渐渐黑了,卫琴开始坐立不安,医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如果明天……如果明天热度还是无法退下来,那么她…… 天快亮的时候,卫琴终于冲出船舱,去找越女。如果是越女的话……一定可以救她吧。虽然很想将香宝藏在身边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见,可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吴宫内,夫差正坐在亭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书简,闭着眼睛假寐。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王,越女出府了。”来人禀道。 闻言,夫差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跟着。” “是。” 那道黑影刚刚悄失,便有宫人匆匆走进亭中。 “大王,勾践等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唔,让他继续候着吧。”夫差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来,“寡人另有要事。” “是。” 于是,在勾践他们在宫中枯等的时候,这位“另有要事”的大王已经出现在苏州河畔了。 刚跳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在哪儿?”夫差四下看了看,道。 “就在前面一艘船上。”那人弓着腰领路。 船舱内,越女刚刚给香宝诊过脉。 “她怎么样?能不能治好?”卫琴急问,面色竟然比躺在榻上的香宝还要难看几分。 “很险,如果再晚一点,就没得救了。”越女看了一眼卫琴,面上带着几分不满。 卫琴自知理亏,不语。 “那就是有得救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凭空响起。 越女和卫琴都是一怔,忙双双转身下跪,口称“大王”。 “越女。”夫差走进船舱,安安稳稳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全当自己家了。 “在。” “她什么时候能醒?” “好好调理的话,快则三五日,慢则……” “嗯?” “三五年。” 夫差略一皱眉:“既然如此,就接回宫中好好调理吧。” 卫琴闻言,几乎就要起身反对,却被越女拉住。夫差全当没看到,招呼招呼就把美人带进宫了。 香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一直在苏州河里飘着,苏州河的水很凉,冻得她直哆嗦。 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痒痒的。香宝皱了皱眉,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太过明亮的光线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 “啊呀,我的美人终于醒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响起,然后香宝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抱得……很紧,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放……”香宝困难地张口,声音暗哑。 “你会讲话了?”夫差松开她,很惊讶地盯着她瞧。 好不容易被松开,香宝咳了一下,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头来瞪他。随即她微微愣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黑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还有那张脸…… 他分明是…… “美人,看什么呢?”夫差扬了扬眉,好心情地道。 “你……”她呆了呆,才继续道,“很漂亮。” 夫差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谢美人夸奖。” “这是哪儿?”左右看看,她疑惑地问道。 “你的寝宫。”夫差笑眯眯地道。 “寝宫?”香宝姑娘一脸茫然。 “嗯。” “那……你是谁?” 夫差闻言,顿了顿,眯起眼睛凑近她:“你不记得寡人是谁了?” “我……”她忽然抬手抱住脑袋,一脸痛苦状,“我是谁……” “嗯?”夫差一脸怀疑地盯着她瞅了半晌。 香宝缩成一团,拼命发抖。 “来人!传越女。”夫差皱眉大喊。 越女的诊断结果是:香宝外伤已愈,身子已无大碍,至于声音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又为什么会失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失忆?”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夫差挑眉,声音微扬。 “是。”越女低头道,“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从表面来看,的确是失忆了。” “从……表面看?”夫差侧头,狐疑地看向坐在榻上一脸茫然的女子,漆黑的双瞳,苍白的面颊,仿佛玉石雕成,却无一丝生气。 感觉到夫差的目光,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唔,寡人明白了,你且退下吧。”扬了扬袖子,夫差淡淡地道。 越女低头退下,走出门去。 “你们,也都下去吧。”挥袖赶走随行的侍女,夫差侧头看向那个缩在榻上的家伙。 没错,是缩在榻上。刚刚还端坐着的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缩到榻上,双手抱膝,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眼见着夫差站起身走向她,香宝吓得惊喘一声,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爬到最里边。 “过来。”夫差站定,招了招手。 漆黑的双瞳里满满都是恐惧,香宝瑟瑟发抖,仿佛受了惊的兔子。 “乖,过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夫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香宝姑娘一脸戒备地瞪着他,不动。 “不过来吗?” 香宝迟疑了一下,摇头。 “真的?” 香宝咬唇。 咕噜……咕噜噜…… 苍白的脸迅速浮上一抹嫣红,香宝忙捂住肚子。 狭长的双眸染了一丝笑意,夫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一手端起桌上的糕点,晃了晃:“想吃吗?” 香宝漆黑的双瞳紧紧盯着那糕点,满满的都是渴望。糕点晃到左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左边,糕点晃到右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右边。 晃了半天,见她不上钩,夫差径自拿了一块丢进嘴巴里。 “唔,真好吃呀。” 香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可还是没动。 夫差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糕点,偶尔就一口茶水,实在惬意极了,全然不顾榻上的美人早已饿得两眼冒绿光,前胸贴后背。最后一块糕点,夫差还没送入口中,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侧头一看,可不就是香宝姑娘么。 “我饿……”眨巴着眼睛,香宝可怜兮兮地哼哼。 “真的?”夫差弯唇。 “嗯嗯!”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糕点,香宝点头,垂涎三尺。 夫差笑了起来,顺手将最后一块糕点也丢进嘴巴里。香宝瞪着他,都快哭了。 “大王。”门外,有人轻唤。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汤。 挥手遣退了那侍女,夫差低头舀了一勺热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侧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香宝姑娘此时正乖乖地偎在他身旁,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汤,仿佛怕他一人独吞似的。 将汤勺送到她唇边,她忙张口,却不防被烫了一下,又缩了缩。 “慢点。” 香宝点点头,一口汤下肚,舔舔唇,继续眼巴巴地望着他。 “记不记得我是谁?”舀一勺汤吹凉,夫差笑问。 “王。”香宝想了想,轻声道。 一个字,由她念起来,温温软软,说不出的好听。 “你记得?” “刚刚,她端汤来的人也这么叫的。”香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汤勺,极乖巧地回答。 “这样啊。”又一勺汤送入她口中,夫差循循善诱,“你谁都可以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为什么?”香宝喝了汤,乖乖点头,温驯无比。 “因为……”抬手轻抚她的唇,夫差微笑,“你是我的夫人呀。” “夫人?”香宝牌小白兔眨巴着眼睛,重复道。 “嗯,我的夫人。”将她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夫差牌大灰狼笑眯眯地应道。 于是,我们的香宝姑娘十分没骨气地被一碗汤给收买了,真是掉价啊。 三月的吴宫,草长莺飞,春风拂面。香宝坐在园子里,单手托腮,发着呆。 “夫人,该喝药了。”有宫人在耳边催促。 “唔,放着吧。”无力地摆了摆手,香宝哼哼。 “大王吩咐了,要看着夫人把药喝了。”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香宝侧目一看,五六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往园子这边走。香宝忙怯怯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做目不斜视乖宝宝状,唯恐惹事上身。 “这是何人?”冷不丁有一美人指着香宝,笑问。 “听说是从越国送来的俘虏呢……” “嗯,是为讨大王喜欢吧。” 说着,几个美人窃窃地笑,笑得香宝心里直发毛。 “早听说这次进献的女子中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当中一个女子淡淡开口。 单论容貌,她并不出众,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她有别于身旁的庸脂俗粉,她正是伍子胥的侄女云姬。香宝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声,香宝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已经印上了无个红红的指印。 “你这低贱的俘虏,竟敢直视云姐姐!”是一个蛮横娇纵的声音。 香宝被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算了,梓若,何苦为难她。”云姬缓缓开口。 她这一声劝来得可真是及时,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才来劝。香宝坐在地上,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 “呀,这是怎么了?”一个闲闲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声音,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美人们立刻变了脸,一个个都千娇百媚起来。 “王……”香宝忙想爬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又坐回原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夫差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抬袖擦了擦她沾了灰尘的脸:“好可怜喏,谁欺负你了?告诉给寡人听听。” “王,低贱的俘虏……是什么意思?”脏兮兮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香宝仰着脸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地问。 眼见着袍子上被印了两个黑糊糊的爪子印,夫差也不在意,只笑道:“为何这么问?” “她们说我是低贱的俘虏。” “休要胡言!”梓若闻言,脸色一白,皱眉斥道。 “哦?谁说的?”夫差一脸感兴趣地问。 诚实是美德,所以香宝十分诚实地抬手指向梓若。 “臣妾没有……”梓若慌忙辩解。 “嗯,她那么坏,我们就罚她以身为奴,给你当奴隶好不好?”夫差对梓若的辩解置若罔闻,只一径笑着对香宝道。 “以身为奴?”香宝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无辜状。 “嗯,以后给夫人端茶送水,听你使唤差遣,好不好?”夫差笑眯眯地道。 “好呀好呀!”香宝拍手点头。 “大王……”站在一旁的梓若早已面如土色,虽然明白眼前这帝王是何等的喜怒无常,但她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将她赐给一个俘虏当奴隶。 “如何?不愿意吗?”夫差仿佛才想起她的意愿,漫不经心地道,“寡人不会勉强你的。” 梓若一下子白了脸,忙跪下应道:“梓若愿意。” “大王!”云姬皱眉低唤,这太荒唐了。 “怎么?”夫差一脸认真地看向云姬,“爱姬还有何事?” “云儿告退。”硬生生地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话,云姬咬唇,行了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这么一闹,整个吴宫都知道醉月阁里住了一位惹不得的主儿。 吃过晚膳,香宝在梓若怨毒的目光里,十分淡定地回房,躺下,睡觉。 黑暗中,有无数张空白的脸,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如白纸一般,在她的梦里盘旋…… 那些脸一点一点清晰,长出五官,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夫差遣退随从推门进来时,便看到香宝正侧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拼命地发抖。 脱了外袍,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圈进怀中。 身子猛地僵住,香宝惊醒,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做噩梦了?” 香宝愣愣地点头。 “什么梦,那么可怕?”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抚到一手的泪,夫差低声问道。 低头将脸埋进他怀中,香宝摇头:“不记得,我不记得了……” 感觉到他的唇扫过她的颈边,香宝猛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变成了绯红色。夫差微微扬唇,圈着她的手缓缓下滑,钻进她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在她身上游走。 “你……你在干什么……”香宝开始结巴。 “嗯……你说呢?” “我……我……我说?” “嗯……” 感觉到他越来越不规矩,香宝按住那只藏在她衣服里面的手,倒吸一口凉气:“不要……” “不要?”夫差低笑,“可是,你是我的夫人呀。” 咬了咬唇,香宝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不争气地滑出眼眶:“我很怕。” 感觉到肩上的濡湿,夫差停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 闻言,香宝如蒙大赦,忙两眼一闭,装睡。 她果然……很怕呢。这是她醒过来到现在唯一一句真话吧,夫差看着她不停轻颤的睫毛,狭长的眼睛幽黑如深潭。刚动了一下,夫差便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这个举动,是在……防患于未然吗? 怔了一怔,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以为这一夜会很难熬,结果她居然真的睡着了,而且,再没有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木格子窗上,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呆呆地躺了一会儿,香宝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在梓若怨毒的眼光中洗漱,用早膳。 发现梓若的眼神比昨天更凶狠了,香宝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夫差昨天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吧。 用过早膳,香宝斜倚着雕花木栏,懒懒地趴着,看着栏外花园中的彩蝶翩然飞舞,一点也不在意身后梓若那怨毒的目光。 “喝药了。”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放在香宝面前,梓若道。 香宝仿佛被吓了一跳,抬头呆呆地看她,梓若甩开头不理会。 “凉了。”香宝看了她半天,忽然蹦出两个字。 “什么?”梓若嫌恶地皱眉。 “药凉了,你去重煮呀。”香宝一脸无辜,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梓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低贱的俘虏竟敢真把她当奴隶使唤。 “嗯?”香宝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梓若咬咬牙,跺脚甩袖而去。 香宝盯着那道忿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眼见着四下无人,便随手一泼,将那药孝敬了园中的花花草草。 站起身,她缓缓走下台阶,走出园子。 “西施?!”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传来。 华眉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吴宫里见到香宝,也不管旁边还有其他人,忙匆匆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 香宝低头,看着华眉拉着她的手。 “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一天掉进河里之后你去了哪儿?范大夫他还一直在找你呢,他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死……现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香宝还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她的手。 “西施?西施,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讲话……”华眉愣了愣,忙道歉,“我看到你实在太开心了,才会忘记,对不起啊……” “你是谁?”香宝忽然抬头,看着华眉,声音清晰无比。 华眉一下子愣住了。 “西施……又是谁?”香宝问,满脸都是疑惑的样子。 “你不是西施吗?”华眉怔怔地问。 “啊呀!我忘了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了。”香宝抬手敲了敲脑袋,笑得憨憨的。 “他?” “大王呀。”香宝眯着眼睛笑道,“我病了一场,醒过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你就是……住在醉月阁里的那个……”站在华眉身旁的玲珑忽然惊呼出声。 “嗯,是呀。”香宝点头。 “走吧,人家现在正得宠,哪里会认得我们。”一直未出声的郑旦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 “走吧走吧,大王还在等着呢。”有人催促道。 香宝看着华眉被玲珑她们拉走,放下脸上的笑,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响动,香宝忙回头,却看到一个红衣男子正站在她身后。 卫琴! 香宝惊喜莫名,忙站起身。还未等她开口,那红衣男子已经抬手紧紧抱住她,紧得她都快窒息了。 “卫……” “我喜欢你。”抱着她,卫琴忽然低低地道。 香宝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她竟然失忆了。她失忆了,那么……是不是也会忘记他是她的弟弟? 这样想着,他竟然感觉到……开心。 香宝无声地张了张嘴巴,仰头望向走廊外的天空,蔚蓝色的天空里,连一朵云都没有…… 姐姐,我好像……又做错了…… 姐姐,我为什么,总是做错…… 要是你还在,该有多好。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二) 夜凉如水,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一个人坐在地上,怀里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壶,仰着脑袋,傻傻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谁能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在吴宫,她有多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原来无论她怎么折腾,她还是逃不开入吴的命运。 因为太害怕,太无助,她下意识选择假装失去记忆。毕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比一个背负了太多的人,要幸福许多。她从来都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她下意识给自己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路。所以,她假装忘记一切…… 不是香宝,不是西施,她谁也不是,不曾背负什么使命,也不曾为什么人伤心。可是她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她是卫琴的姐姐,她怎么能够那样自私地假装忘记一切。 真是报应…… 喝一口酒,呛出了眼泪,香宝低头咳了半天,又喝一口,继续咳,仿佛连心都要咳出来似的。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那弯银白的月亮,打了个酒嗝,喃喃道。 “丢了钱吗?”是一个带笑的声音。 香宝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姐……” “丢了多少?”眼含笑,那人问。 香宝晃了晃脑袋,扶着栏杆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扑向地面。一双大手及时地搂住她,赢得软玉温香满怀。 香宝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委屈极了。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呜……姐……姐姐……我好难受呀……”香宝蹭了蹭,在来人明黄的长袍上蹭了一把鼻涕眼泪。 “别怕,寡人在呢。”耳边,有人轻语。 “寡人?”香宝无意识地喃喃道。 他扶她坐下,柔柔地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 唔,醉眼朦胧。 很好。 “告诉寡人,怎么了?”夫差伸手轻点她的唇。 “呜……姐姐……”香宝吸了吸鼻子,扁了扁嘴,委屈无限。 “嗯?” “我好难受……”打了个酒嗝,香宝眼泪满面,奈何脸被他托在掌中,动弹不得。 “这样啊……”他缓缓俯身,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 香宝瞪大眼睛,有点清醒了,看清了眼前这个“姐姐”,下意识地缩着身子便想逃,奈何他大手一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让她无处可逃。 “说,寡人是谁?”低语间,呼吸交融,气氛暧昧到了极点。 微凉而柔软的唇游走在她的颈间,引起一阵**,香宝简直想一拳头砸死自己,昨晚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今晚她居然笨到自投罗网…… 头痛欲裂。 胸口忽然一凉,香宝瞪大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衣裙竟然已经掉在地上,而眼前那个一身明黄的男子,依然衣冠楚楚。 真是可恶! 夫差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月色朗朗,自己怀中的女子肤若凝脂,楚楚可怜。 香宝眼中看到的是月黑风高之夜,这个害得自己极惨的祸水之源一脸狞笑,正对自己大肆轻薄。 修长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指尖所到之处,带来一阵颤栗,香宝轻轻发抖。气极,香宝感觉一阵酒气上涌,猛地伸手抱住他。 夫差正讶异于美人儿如此主动,却见她忽然低头,哇的一下,吐了他一身。不敢置信地低头,夫差看见自己胸前的一大片湿溚溚的秽物。 “呀,脏了……”香宝撇了撇嘴,喃喃着便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此时此刻,纵然美人如此主动,他也还是…… 呆了半晌,夫差长叹一声,干脆脱下外袍拭去她嘴角的秽物,替她穿戴整齐,这才抱起她,送回醉月阁去。如果夫差此刻低头,便能看到香宝嘴角得意的笑。 小胜一局,哼哼。 醉月阁内,梓若正因为香宝入夜未归而烦躁,却不料一回头,便看到了夫差,忙下跪行礼。 “准备热水。” “是。”梓若抬头,却见夫差只着一袭单衣,十分惊讶,待到看清他怀中抱着的女子时,那惊讶的神情立刻转为怨毒。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香宝正睡得香甜。 这一夜,香宝睡得分外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不是噩梦,她梦到自己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她香大娘…… 这个梦许久未做了。虽然不是噩梦,可是梦中的香宝却是泪流满面。 夫差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榻上的女子在梦中边哭边笑,像个傻瓜。放轻脚步,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痕,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忧了她的好梦。 梦再美,终究还是有醒的时候。 手托腮,香宝坐在栏下的台阶上看蚂蚁搬东西,脑袋因为宿醉而隐隐作痛,浑浑沌沌的无法思考。 小小的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糕点屑,那糕点屑比它大了好几倍。香宝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围着蚂蚁画了一个圆圈,小小一个圈,却让蚂蚁乱了阵脚。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只蚂蚁在圈子里面团团转,仿佛找不到出路,看了半天,忽然有些恼了,伸手拈了那糕点屑扔得远远的,徒留下蚂蚁在圈子里挣扎。 小蚂蚁挣扎了半天,终于爬出了圈。香宝咬唇,伸手在那道圈外面又画了更大的一个圈,仍然将蚂蚁困在了圈子里面。 待它好不容易爬出之后,再画一个更大的圈。 再爬,再画。再爬,再画。 香宝看着那只在圈子里面苦苦挣扎的蚂蚁,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她也是一只蚂蚁,吴宫是一个圈,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圈,就会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仍然在圈子里面。 她的人生,握在别人的掌中,由不得自己做主。 忽然凭空伸出一只小手,按住那只还在圈中挣扎的蚂蚁,香宝微惊,忙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那是……夫差的眼睛。 可是眼前的孩子,却分明只有八九岁的模样,是个极清秀漂亮的孩子。香宝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想起还在他掌下生死未知的蚂蚁,忙匆匆拨开他的手,那只可怜的蚂蚁早已经蜷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会动了。 香宝抬头瞪他,那个孩子却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将夫差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被那双眼睛盯得久了,香宝竟然有了点怯意,甩头不再理他,扶着栏杆站起身。 “你就是那个住在醉月阁里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是清脆的童音,可是小小一个孩子,口气却老气横秋的。 香宝还在为那只蚂蚁耿耿于怀,不想理他,起身走出醉月阁,急急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仿佛想逃开什么一般。待香宝停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根本没有来过的地方。 “云儿!云儿!”隔着一个走廊,传来几声有些压抑的喊声。 香宝略有些好奇地抬头,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对面的走廊上,表情略显哀伤,而前面那个匆匆离开的女子竟然是……云姬! “谁?”那男子警觉性极高,立刻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 香宝微微蹙眉,看他惊慌的神情,莫不是与那云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若他一剑挥来,她肯定一命呜呼。想了想,香宝缓缓从走廊柱背后走了出来。 看到香宝,那男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举剑指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剑锋,香宝微微一凛,他莫不是要杀人灭口?思绪微转,香宝忙一边惊慌失措地摆手,一边拼命摇头,眼泪拼命地往下落。 见香宝这样,那男子倒是微微一愣:“你是哑巴?” 闻言,香宝忙拼命点头。 “别哭了。”似是被她汹涌的泪水吓到,他收剑回鞘,抽出腰间的帕子递给香宝,“擦擦吧。”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香宝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帕子上带着一股幽香,像是女子所用,仔细看,便能看到帕子的右上角隐隐绣着一个小小的字。 可是,她不认得字。 “你是哑巴?”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香宝劫后余生,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还是那个孩子,他慢悠悠地踱到香宝面前,捡起地上的帕子,看了一眼那帕子上绣着的字,狭长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厌恶和讥讽。 香宝忙抢过帕子,塞入袖中。 “你抢什么,我不会要这脏东西的。”那孩子皱了皱眉毛,转身就走。 香宝正迷路呢,只得跟着这个奇怪的孩子。他也不理香宝,自己走自己的,香宝越走越惊讶,最后竟然随他走入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园子,难以想象吴宫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明明从外面看起来,这园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可是园子里面,却有一处很漂亮的花园。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园中彩蝶纷飞,美丽异常。 那孩子径自走到水池边坐下,脱下鞋子,将光着的小脚丫伸进水里轻轻晃悠,不时还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香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明明是在一片似锦的繁花之中,却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那般孤寂。 见他一直在丢石子,香宝微微一笑,弯下腰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扬起左手,斜斜地掷出,那石子在水面上连着打了三个水漂,才缓缓沉入池底。 那个孩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池面,半晌,才回过头看向香宝。 香宝得意地弯唇。 “教我。”那孩子有些别扭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头看着香宝,有些生硬地道,竟是以命令的口吻。 香宝微微一愣,如此霸道。她捡起石子放入他小小的手掌,握着他的手,他有些别扭地挣扎了一下。香宝低头瞪他,他便乖乖坐好不动了,香宝弯唇,握紧他的小手,微扬,轻轻掷出,那石子竟然在池面连着蹦了五下。 “呵呵……”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居然有些傻傻地笑了起来。 香宝忍不住弯唇,到底还是个孩子。见香宝看着他,他忙又收敛了笑意,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子。 “司香。”他看了一眼香宝道。 香宝扬了扬眉,表示不解。 “我的名字。”他低低地道,表情似微微有些不自在。 香宝弯唇,点点头,没有打算自报家门。 “算了,反正你是个哑巴。”司香自顾自说着,又扭过头,不再理会香宝。 霸道又别扭的小孩。 大概是昨晚宿醉的后遗症,香宝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实在抑制不了排山倒海的困意,便转身准备离开。 “我娘……在里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 香宝脚步顿了顿,不解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面。 “今天是娘的祭日。”司香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眼睛里面却没有眼泪。 香宝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伸手抱住他。 司香微微一僵:“你……你干什么?” 香宝抱着他,不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他,让他也能温暖起来。以前,都是姐姐这样抱着她的。鼻子酸酸的,她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果说刚刚在剑锋下哭泣是求生的本能,那么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心。 香宝抱着司香,无声地掉眼泪。 “你……你哭什么?”司香手足无措起来,僵着身子想要推开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女人。 香宝只是抱着他哭。 “喂……你,你别哭了……”他小小的手儿举了举,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仿佛在安慰一般。 香宝还是哭。 司香眨了眨眼睛,忽然红了眼圈,半晌,垂下脑袋,也开始掉眼泪。都怪这个奇怪的女人,连娘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现在,他居然那么丢脸地哭鼻子。 一大一个两个身影,在池边抱成一团,安静地哭泣。 傍晚的时候,香宝才红着眼睛回到醉月阁。 “你去哪儿了?”刚进门,便遇上了满脸不善的梓若,不过自从她进了这个醉月阁,香宝还真没有见过她“面善”是什么样子。 “随随便便就到处走,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梓若一副晚娘面孔。 “什么日子?”香宝淡淡瞥了她一眼。 “今天是妹姒夫人的祭日!” 香宝“哦”了一声,便进了房,也不理在身后气得跳脚的梓若。 听闻已故的妹姒夫人是北方大国齐国的公主,与夫差育有一子,莫非那个孩子是……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三) 点了灯,香宝正坐在房中用膳,听到梓若在外面喝斥:“谁?出来!”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香宝想了想,放下碗箸站起身。刚走到门口,便见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司香?他什么时候跟着来的? “还不出来!”梓若上前一步,叫道。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走了出来。看清楚了那孩子的模样后,梓若忽然愣住了,脸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你在喊什么?”声音微冷,司香缓缓开口,架子摆了个十足。 “太……”梓若愣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你这欺主的恶奴,还不滚?”司香冷眼看着梓若,眉目间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闻言,梓若慌忙退了下去。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香宝脑中竟然浮现出另一张邪肆的脸庞。出现在深宫里的孩子,梓若对他又是如此地畏惧,再看他的眉眼,十足一个缩小版的夫差。 他应该是妹姒夫人留下的孩子吧,如此说来,这个孩子竟是吴国的太子了。 打发了梓若,司香转头看向香宝。 “没有出息。”皱了皱鼻子,他冷冷地训斥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被骂得有点莫名。 “你是夫差的女人吧。”冷不丁地,他又道。 听他这样说,香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既然那么宠你,你干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被一个奴才欺到头上去?”司香有些气愤地道,“在这种地方,就算有他的宠爱,如果你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小小的脸儿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嗯,我知道了。”香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地点头。 司香一下子石化了。 “你……”他颤抖地伸出小手,指向香宝。 “嗯?” “你不是……” “啊?” “你不是哑巴吗?”司香发出愤怒的吼声。 “我有说过我是哑巴吗?”香宝歪着脑袋做思索状,还一脸的无辜。 “可是伍封拿剑指着你的时候,你不是……” “我装的呀。”香宝一脸坦然,心中却暗自思索,伍封?那个人竟然是伍封?伍子胥的儿子伍封。 “你!” “不装难道被他灭口吗?”香宝十分地理所当然。 司香语塞,他失误了,大大失误……这个女人,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饿不饿,一起吃?”指了指桌上的膳食,香宝十分善良地询问道。 跺了跺脚,司香转身就走,还未等香宝开口,他又回过头来:“你……你不准把下午的事情告诉父王!” 香宝点头微笑:“那作为交换条件……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司香磨着牙,坐到香宝对面。香宝笑眯眯地给他布菜,烛火摇曳间,司香看着香宝温柔的样子,一时有些闪神。 “娘……” “嗯?”香宝侧头看向司香,“什么?” 司香一下子红了脸,一脸不屑地甩开头:“没什么。” “嗯?……”香宝笑眯眯地凑近了他。 司香低头猛吃,无视一脸不怀好意的香宝。自此后,司香见到香宝都会绕路走。 所谓绕路走,就是香宝常常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但一回头,便会发现跟踪技巧不甚高明的司香小朋友躲起来了…… 有时躲在走廊的廊柱后面,有时躲在花丛里,这一次……香宝一回头,司香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寻找隐蔽物,脚下一拐,只听啪的一声,司香掉进水池了。 把司香从水池里捞上来时,他脸色煞白,不停地发抖,神色不同以往。 “娘,娘,娘……”他一迭声地叫着,紧紧抱着香宝不松手。 见他喊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香宝想起那一日他说他娘在池子里面,不由得心下一痛,忙抱起他一路小跑回了醉月阁。 “梓若,快去找大王,就说太子落水了。”香宝急急地说着,便抱着司香冲进房间。 替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随手拿被子一裹,香宝起身想去找人打些热水来。 “娘……”司香紧紧抱着香宝,不肯松手,仿佛怕一松手,香宝就会不见似的。 虽然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香宝不忍心强行推开他,只得哄道:“我只是去打些热水来,顺便看看梓若有没有去找大王,不会走远的。” 司香闭着眼睛根本不听。香宝无奈,只得抱着他等梓若的消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梓若带夫差来。 “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又怎么会帮你?”司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忙低头去看,他已经平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香宝抱着他,低头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司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香宝,小小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半晌,忽然温顺地靠向香宝,闭上眼睛。“娘……”他在香宝怀中闷闷地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 香宝微微松开手,却发现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丝毫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娘……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你……”靠在香宝怀中,他低低地不断重复地说着。 怀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一直紧紧揪着她衣角的手也松了开来。香宝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睡着了,间或还咂咂嘴,小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香宝忍不住失笑,再怎么想扮大人,终究,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有了这一次,香宝身后的小尾巴理直气壮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再也不躲躲藏藏了。有司香前前后后跟着,香宝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最近几天,夫差一直没有来招惹她,司香又常常带她溜出去玩,香宝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喂,你在傻笑什么?”司香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香宝坐在树杈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树下的司香,一不小心丢歪了,砸到了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染了红色的果浆,香宝忙不迭地道歉。 看清楚了那袭白衣的主人之后,香宝明白了一个真理: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那个人……竟然是范蠡。 范蠡抬手拂去衣摆上的红色果浆,一抬头,便呆在原地。 “香宝……”他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一时之间,两两相望,恍若隔世。 那一日,在范府后院,她也是这样坐在树杈上,偷听他和莫离的谈话。 那时,他对莫离说,我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他说,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时,连莫离都为他的誓言而动容。 香宝想过很多回,再次遇见范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相逢,会是在如此相似的场景之下。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一日,相似的景物,一样的夕阳,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今,他仍在树下,她坐在树上。 可是,他食言了。 “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香宝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回,她没有惊叫,那样安静地坠落。 “香宝!”范蠡跃身接住她。 “多谢。”香宝有礼地道谢,平静地从他怀中退出。 “你……你可以讲话了?”范蠡看着她,一贯温和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那一日听华眉说起在吴宫见到你,我还在想该怎么去见你……” 衣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香宝竭尽全力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娘。”站在一旁的司香忽然上前,拉住了香宝轻颤的手。 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拉住香宝,范蠡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香宝旁边的小男孩。 “娘,该回去了。”司香乖巧地仰头道。 香宝挤出一丝笑,握紧了掌中小小的手儿,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力量:“好。” “香宝……”范蠡拉住香宝的手臂。 “我想……你认错人了。”香宝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范蠡猛地僵住。 “你……不记得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病过一场,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 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惊痛,那些痛楚缓缓蔓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将那个白衣男子紧紧裹住,那个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可以谈笑风生指挥若定的男子,此时面色苍白,眼中一片灰暗。 “香宝……”他喃喃开口,双唇毫无血色,“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心猛地抽到一起,香宝低头,咬唇。 “娘……”司香摇了摇香宝的手,将香宝解救了出来。 香宝低头施了一礼,匆匆随司香离开,走得太急,经过拐角处时撞到了一个人。 是史连。 史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 香宝听到他轻轻抛下一句:“白痴。” “那个人……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走着走着,司香忽然开口,“娘,你认得他?” 香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司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吴国的太子,忙弯腰,捏着他的鼻子道:“刚刚的事情不准告诉大王。” “为什么?”司香眨了眨眼睛,“哦……你私会情郎,怕父王知道了,降罪于你。” 香宝被他一顿胡搅蛮缠,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呐,你帮我保密,我也帮你保密,不告诉大王那天下午在园子里的事。” 司香只得勉强点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见刚刚那个人了。” 香宝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好。” 脸上在笑,心里划过一滴泪。从此,不见比见要好。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说不定还替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一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单手支着下巴,看着香宝走进门。 “司香?”夫差扬了扬眉。 “父王。”司香忙下跪请安。 “我还想着要让你来见见你娘呢,原来母子连心,你早就来见了。”夫差笑道。 嘴微张,香宝一脸呆相,这个家伙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香也是一脸诧异。 “来。”夫差对着司香招了招手,司香乖乖走近他,“你娘病了一场,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还担心她会连你这个儿子都忘了呢。”夫差抚了抚司香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香宝。 香宝大窘。 他……他他……他这又唱的是哪出?他该不是想让她以为司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司香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走到香宝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香宝已经快要昏厥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夫差不会让她省心的! “寡人明日要出宫狩猎,不知夫人可愿同行?”正在香宝暗自磨牙的时候,夫差又笑吟吟地道。 香宝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含笑点头,他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到醉月阁,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明日狩猎,他是大王,他的旨意她若当众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那夫人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说着,他站起身,“寡人尚有要事,明日再见。”亲昵地吻了吻香宝的眉角,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呆在一旁的司香,“你就陪你娘说说话吧。” “是。”司香忙点头应道。 香宝咬牙低头行礼,直到夫差的背影消失在醉月阁门口,她才挫败地垮下肩。唉……明天…… “娘。”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香宝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疼,大祸水走了,还有个小祸水呢。转身,香宝瞪向司香,司香却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不是你娘。”香宝闷闷地道。 司香闻言,笑意在脸上僵掉,甩袖转身便走。香宝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他:“怎么了?” “我还不稀罕你当我娘呢!”司香回头吼道。 香宝呆了呆,这孩子脾气也忒大了点吧。见司香挣扎着要走,香宝干脆蹲下身抱住了他,哄他:“好了好了,不气了。”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司香瞪她。 香宝哭笑不得,可不就是个孩子嘛。“来,乖,叫一声给娘听。”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颊,香宝笑眯眯地道。 司香石化,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来嘛来嘛,乖,叫一声给娘听。” 司香甩头不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我没听清。” “娘……” “好不情愿的样子。”香宝耸了耸鼻子,“你这样我会有心理负担啦。” 司香怒目瞪她:“你!” “嗯?” “娘……” “啊呀呀,好乖!”香宝嘟着嘴巴香了他一个,眉开眼笑。 司香瞪着眼睛,脸红得都快冒烟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既然要待在这里了,不如开开心心过,司香需要一个娘,而她……需要一个亲人。 这样,也好。 于是乎,香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儿子。 “娘,你会骑马吗?会吧?”司香看着香宝,满脸希冀。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厚脸皮的香宝传染了,现在皮厚三尺还有余,一口一个“娘”,完全没问题。 香宝点头,骑马当然会,只是比较累。 “啊,太好了,你会骑马呢!”司香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去,“不像她,只会哭……”他低喃道。 她?哪个她?妹姒夫人? 香宝弯腰,轻轻捧起他的脸儿,看着他:“怎么了?” “明天,明天要好好骑马。”他忽然看着香宝道,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 香宝微微一愣,啊,不骑不行吗?只是看着司香一脸的希冀,香宝抬手拂去他额前细碎的发丝,点了点头。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四) 四、人心难测 四周一片迷蒙,香宝茫茫然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 “姐姐。”有人喊她。 “卫琴?卫琴,是你吗?”香宝回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卫琴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姐姐……”他远远地站着,轻轻唤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香宝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连她的心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雾气似乎越来越大,扑天盖地地涌来,卫琴的身影渐渐被雾气覆盖,香宝想上前拉他,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漫天的迷雾中微笑,那样温和的微笑。他明明在微笑,香宝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孤独地哭泣。 那个孤独的孩子喜穿红衣,因为红色,是最热闹的颜色。 “我喜欢你。”他看着她,忽然说。 香宝瞪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抱紧双臂,遍体发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亲姐姐呀!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她,将她带入怀抱。是谁?是谁?香宝微微一颤,那样温暖的怀抱,该不会是…… “美人……”忽然,他低头轻舔她的耳垂,阴魂不散的声音彻底打消了香宝的幻想。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衣服,香宝只感觉肩上微凉,缓缓回头,便见他放大的脸庞向她压来…… 香宝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是梦? “起来!快起来!”一睁开眼睛,便见司香正站在她的榻前,手中抱着被褥,横眉怒目的样子。感觉到身上凉凉的,香宝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被褥全被那个小家伙扯走了。 刚刚那个……是梦啊! 香宝微微低头,开始自我检讨,居然做那种梦……算是春梦吗?而且对象居然……居然是…… 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 香宝开始汗颜,开始颤抖,然后自我鄙视。 “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云姬她们都已经在宫门口了!”司香受不了香宝如此迟钝的模样,大声嚷嚷道。 香宝抬头见他忿忿地涨红了小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那明明很可爱却偏偏喜欢装成熟的脸蛋。 “快点起来!”见她这样,司香有些别扭地扭转头,不太自然地咕哝道。 香宝嘿嘿笑着,起身披上外袍。 梓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手中托着水盆和洗漱用具,垂首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快点帮着更衣梳头啊!站在那里干什么?”司香回头不满地大声嚷嚷,“嗯……要穿窄袖的,方便骑马,发饰也要简单一点,以免碍事……嗯,就这样,快点啊!”他可爱地皱眉想了想,又道。 “是。”梓若忙不迭地答应了,上前帮着香宝梳妆。 见香宝更衣,司香负着双手背过身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香宝忍不住窃笑,比起他的不良老爹,司香小朋友可乖多了。 在司香的再三催促下,香宝终于及时赶到了宫门口。 “夫人姗姗来迟啊。”夫差笑道,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在朝阳的照射下亮眼至极,长发高束,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张狂飞扬。 香宝忙低头请安,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身打扮,他是要去打猎,还是要去比美?想象夫差大王站在一堆开屏的孔雀中间……香宝便忍不住窃窃地笑。 偷笑着,香宝忍不住抬眼偷觑他,却不料被他含笑的眸子逮了个正着。香宝忙心虚地低下头,脑中却不禁想起梦中的场景,唉,如果那个梦被这家伙知道了,肯定会被他笑死! “西施夫人好大的架子,居然让大王等着。”冷不丁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用抬头,香宝便知道是云姬。 只是……西施夫人?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云姬,既然她“失忆”了,那么她的身份自然由他们来定,如今他们定给她的身份,仍然是西施吗? 云姬一袭白色的宫装,香宝再看向她身后的几名女子,华眉、郑旦都在。华眉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郑旦的神情依然冷冷的,在入吴的女子中,她们两个姿容最为出色,看来夫差眼光倒是不差。看看大家都是身着宫装,唯独香宝……因为司香的建议,穿的这一身淡蓝色窄袖裙装,倒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夫人这般打扮,真是令寡人惊讶。”夫差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喜欢什么马,夫人尽管自己逃选。”他指了指一旁几名侍童牵着的马道。 香宝顺着他的手看去,一样都是马,她哪里知道好差。只是当中有一匹,四蹄踏雪,非常漂亮。香宝觉得这马有些面熟,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只见它微微甩了甩脑袋,耳朵动了动,香宝乐滋滋地从侍童手中拉过缰绳,牵着它走了出来。 “呃……”那侍童面色稍稍有些为难的样子。 香宝不解地回头,看到夫差正微微点头,那小童才彻底放开那缰绳,任由香宝牵着。 “夫人真是好眼光呢。”夫差笑道。 看到他笑,香宝忍不住寒毛倒竖,吓得几乎想丢下那缰绳,拔腿便跑,因为每次这个家伙冲她笑,一准没好事。 “此马是大王的战马。”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香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他!真是冤家路窄,站在夫差身后左侧的护卫,竟然是那一日在园中被她撞见和云姬纠缠的伍封! 香宝暗叹,她莫不是跟姓伍的人都犯冲,伍子胥认准了她是祸水,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如今又惹上他儿子伍封…… 此时,伍封正看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警告。 惊讶过后,香宝忍不住弯了弯唇,看他眼底深处略带惊慌的神情,想来他刚刚第一眼见到她时,定是吓了好大一跳吧。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她呢?他应该没有想到她便是那个在宫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西施吧。 如果……他知道她不是哑巴……香宝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以后见到此人还是绕路走比较好。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香宝回头看向那马,原来是夫差的战马,那一日在夫椒山脚下与夫差共遇强盗时,他所骑的便是这匹马吧,难怪有些眼熟。 “大王。”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勾践? 香宝回头,果然,一身粗布衣服的勾践正跪在夫差面前。他身侧,是史连和范蠡,两人都随之跪下。香宝侧头,有些不忍。君已跪,臣又如何能不跪?纵然骄傲如史连、范蠡,此时也不得不对着吴王曲膝。 “嗯?越王有何事?”夫差扬眉,笑道。 一声“越王”,极尽羞辱之能事。越王越王,越国的王,如今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臣听闻大王要外出狩猎,因臣一直感念大王对臣下的大恩,日夜思报,恳请大王准许臣下为大王牵马,以示报答……”勾践长长一拜,道。 “越王真是有心,如此劳烦了。”夫差俯视着此时一脸谦卑的勾践,薄唇轻启,指了指香宝道,“如此,扶夫人上马吧。” 香宝愣住。 勾践却是神情自若地走到香宝面前,单膝着地。香宝低头愣愣地看他,他始终低着头,看不清他此时面上是什么表情。许久,他抬起头来:“请上马。”看着香宝,他道,态度恭谨。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来之时。”香宝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他如誓言一般的话语。 香宝胆寒,若不是曾经听他说过那样的话,怎能想到他这般谦卑的态度下竟有着那样的野心。怀抱着复国的希望,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真是太可怕了。 “上马吧。”低低地,他再度开口,用一种只有香宝和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握着马缰的手心微微汗湿,香宝踩着他的背,翻身上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狂,猛地抬起蹄子,香宝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此时正垂首匍匐在马下的勾践。 “啊!”香宝忍不住尖叫起来,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一旁的史连身形刚动,却被范蠡拉住。 千钧一发之刻,夫差扬唇,跃身上马,坐到香宝身后,握着香宝紧紧抓着马缰的手:“别怕,寡人在呢。”勒住马缰,马安静了下来。勾践被撞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狠狠摔在地上,满脸都是尘土,却没有大碍。 香宝很怕死地缩在夫差怀里许久,才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眼睛。 “哈哈哈……”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情很是愉悦的样子。 史连看向范蠡,心有余悸,这是吴王的试探吧,若是刚才他冒然出手救主,此时怕反而害了君上的性命,这个喜怒无常的吴王,实在不容小觑。 范蠡的眼睛,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夫差怀中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 史连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想要扶起趴在地上的勾践,却被勾践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有些狼狈地自己缓缓爬了起来,脸上沾了灰尘,左边脸颊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有颗颗细小的血珠渗出。 没有再去戏弄勾践,夫差扬唇,猛地挥了一鞭子,马儿立刻扬起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的宽袖长袍、高束的发丝皆在风中飞扬,意气纷发,张狂而耀眼。 伍封回头看了一眼满身狼狈的越王:“你们随后跟上吧。”语罢,便扬鞭追着夫差而去。 香宝默默地坐在夫差身前,他明明知道这匹战马除了他无人能驾驭,却依然让勾践来扶她上马。勾践有勾践的野心,夫差有夫差的能耐,他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偏偏为何拿她当磨心? “很冷吗?”感觉到香宝在微微发抖,夫差低头看她。 听到他的声音,香宝下意识僵了僵。夫差没有再开口,只是扬起披风将香宝裹住。 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密林。伍封挥手示意大家停下。 “在此安下营帐,稍作休憩,午膳过后再入林狩猎!”伍封扬声道,随即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请大王下马。” 一旁随后赶来的勾践忙翻身下马,双膝跪倒,匍匐于夫差马前:“请大王下马。” “有劳越王。”夫差微微扬眉,抬脚便踏在勾践的背上。这一脚显然踩得不轻,香宝看到勾践额上渗出汗来。踏着越王的脊梁下马,夫差竟然大摇大摆地转身看向香宝:“夫人,寡人扶你下马?”他笑得春风满面,抬起双臂,似是等着她扑入他怀中。 忽然又感觉到背后几道杀人似的怨愤目光,香宝的嘴角忍不住隐隐开始抽搐,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想她现在应该死了不下十次了,这个家伙,非得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 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香宝微微侧头,是范蠡?他的眼中满是隐忍的痛苦,苦得连香宝的心都微微酸涩起来。 “夫人?”夫差扬声催促。 香宝在心里轻叹一声,知道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只得转身下马,被他拥了个满怀。 午膳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干粮,草草用过之后,大家便开始准备下午的狩猎。香宝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夫人,午膳难以下咽吗?”夫差走到香宝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香宝微微侧头,知道挣扎也是徒劳,便也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君王究竟在想什么。在夫椒山下,她见过他杀人,带着一种残忍的美丽,仿佛用鲜血在天地间作画;在吴营的时候,他是姬公子,她将他归类为患难之交,忘记了他在夫椒山下杀人时的凄厉,甚至用他的佩剑……烤鱼。 然而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吴王夫差了。再之后,便是他古怪的条件,他居然将“迎娶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当作了受降的条件。 一片混乱之后,她成了西施,范蠡的心爱之人西施……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来到他的身边。 那么他……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因为爱才之心,想用她来拉拢范蠡吗?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见香宝久久不答,夫差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着,缓缓道。 如此温柔体贴,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若是以前的她,一定早早地陷了进去。如此残忍的温柔…… 她已不是以前的香宝,她见识过温柔背后的残酷,她七零八落的心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摧残了。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若是再经历一次,她怕自己会灰飞烟灭,连渣子都不剩一点。 狩猎很快便开始了,伍封和一众年轻的将领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妥当。 “范将军、史将军,二位可愿同往?”夫差骑在马上,邀道。 “在下乃一介降臣,不敢与大王同往。”范蠡微微低头,道。 史连亦低头如此。 狭目微眯,夫差从勾践手中接过弓箭,转头冲着香宝扬唇道:“夫人,等着寡人给你射头鹿来!”语毕,夫差便率先策马入林,众人亦纷纷追随。 “西施夫人真是深得大王宠爱呢。”目送夫差入林,云姬笑着走到香宝身边,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妃,将香宝团团围住。 香宝一阵头疼,眼看着余下众人纷纷各自坐下休憩整顿,盛水捡柴,准备晚上烤肉用,便寻了个借口避得远远的。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五) 五、林中遇险 避开众人,香宝在密林旁边寻到一条小溪,溪水清可见底。脱了鞋子,卷起裙摆,香宝一脚踏进溪中,顿时感觉全身畅快。溪水里浸着许多极漂亮的白色圆石,香宝弯腰看了看,竟然发现了一块拇指般大小、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漂亮极了。 斜倚着树干半躺下来,香宝喜滋滋地端详着那漂亮的小石头,悠闲地享受这午后的阳光。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才睁开眼睛,将彩石收入怀中,长长地伸了个不太雅观的懒腰,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扶着树干站起来。忽然感觉背后一冷,香宝慌忙回头,却见伍封一脸杀意,手中泛着寒光的剑直指向她的胸口。 他不是随夫差进密林狩猎去了吗?香宝微微一愣,随即了然,他是专程回来杀她灭口的。这四处空旷无人,真是个下手的好地方。是她太大意了,不该一个人独处的。 “想不到你竟然是西施。”伍封看着香宝,冷冷开口。 香宝看着他,表面平静,脑袋里却乱成一团,想了千百种逃跑的方法,这个时候却没有一种可以用得上。 “你不是哑巴。”剑锋又离她近了几分,伍封冷声道。 香宝都能够感觉到自己脖颈上那一抹冰冷,他的剑看起来并不锋利,如果被它砍断脖子,那切口肯定会非常难看。 “对于你的事,我可以继续当哑巴。”看着他的眼睛,香宝命令自己停止乱七八糟的念头。平静下来,顿了顿,她又道:“如果我想告诉大王,一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 伍封闻言,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香宝立马看到了生的希望,看来他不像他爹那般难以沟通嘛…… “杀了她。”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是云姬,她正缓缓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香宝立刻两眼一黑,有一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杀了她。”云姬缓缓开口,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 “云儿……”伍封有些犹疑。 “杀了她。”云姬看向伍封,淡淡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并没有告诉大王我们的事。”伍封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是……你担心她会分了大王的宠爱?” 云姬微微一愣,瞪向伍封,脸上的复杂尽数化为唇边一抹冷笑,随即便转身拂袖离开。 伍封的眼神慌乱起来:“云儿,云儿别走!我这就杀了她!” 闻言,香玉哭笑不得,真是荒谬……她居然成了这个男人讨好女人的道具了!连死的理由都是这么可笑…… 感觉到伍封的剑已经刺向她,香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这莫名其妙的人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划上了句点…… 手臂忽然一紧,有人将她拉向一边,香宝错愕地睁开眼睛,看到范蠡的脸。大概是他用力过猛,香宝一下子被他拉入了怀中,撞在他的胸膛上,连鼻子都被撞得微微发疼。 “是你!”伍封微惊。 “伍将军,不知刺杀王妃,是什么罪?”范蠡抿唇,缓缓开口,声音十分温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香宝,却听到他的心……跳得杂乱无章…… 伍封的脸色难看起来。 “范大夫,你这样抱着大王的爱妃,也不合礼法呢。”一旁的云姬忽然开口。 “范蠡救人心切,大王会理解的。” “你!”云姬气急,“你以为大王会信你一个降臣?” “可是我有一半的机会。”范蠡微笑。 “你想怎么样?”伍封上前一步,将云姬拉在身后。 “天快黑了,若是我们再不回去,大王派人来找,那时范蠡想不说实话都不行了。”范蠡淡淡道。 云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伍封拉着离开了。 茂盛的树枝挡住了夕阳的余晖,香宝呆呆地趴在范蠡怀中,听着他急促的心跳一点一点缓和下来。 “你没事吧?”看着伍封和云姬走远,范蠡低头看向香宝。 香宝猛地惊醒,忙推开他:“谢范大夫救命之恩。” 范蠡一下子僵在原地。香宝不敢再看他,转身跑向营帐,独留范蠡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透过树的枝叶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香宝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夫差那个家伙应该已经回来了吧,说不定真的打了一头鹿来耀武扬威呢,香宝翻了个白眼,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嚣张的模样了。 嗯……她得想点什么,她得想点什么把那个白色的身影从脑袋里赶走…… “西施,你去哪儿了?”刚回到营地,华眉便迎了上来,有些急躁地道。 香宝微微一愣,感觉到营帐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西施,你一下午都去哪儿了?知不知道大家很着急!”华眉有些生气地道。 “对不起。”香宝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有些感动,大家都很着急?呵呵,真正着急的只有华眉自己而已吧,这里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的人可是占了大多数呢。 见香宝道歉,华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嗯……也不能怪你啦,你身体不好,以前的事又记不得了,总要小心些的。” “大家快点准备一下!”旁边有人大喊起来,是伍封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乱,出什么事了吗? 一转身,香宝便看到史连在看着她,见她也看向他,他怔了一下,有些不太自然地甩开头,口中似乎低低地咒了一句,虽然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香宝几乎可以肯定,他九成九在骂她……白痴。 “天快黑了,大家入林要注意,一切以大王的安全为重!”伍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大王的安全?香宝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与夫差一同入林的人马大部分都回来了,唯独没有见到那个嚣张的家伙。 “发生什么事了?”拉了拉华眉的手,香宝低问。 “吴王似乎失踪了。”华眉看了香宝一眼,附耳细声道,有几分窃喜的样子。 香宝忽然觉得夫差有点可怜,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希望他能平安回来的?做人做到这个分上算不算失败? 前面要去寻找夫差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了,勾践忙走到伍封面前:“伍将军,可否让在下一同去?” 伍封皱眉。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勾践又道,满面卑微,“大王待我恩重如山,我真的很担心……” 伍封不耐烦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要跟就跟着吧。” “谢将军。”勾践忙回头招呼史连一同前往。 “君上为什么……”华眉皱眉嘀咕。 香宝不语,若问勾践是不是真心希望夫差安然无恙,那答案是肯定的。华眉的眼光太过短浅,她只盼着夫差死,可是却没有想过,若是夫差死了,吴国年幼的太子继位,伍子胥肯定会主张直接杀了勾践,去了后顾之忧。显然,勾践早就想透了这一层,才会如此忧心夫差的安危。 “那么多人跟着,他怎么会失踪?”怕华眉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香宝忙随口问道。 “听说是为了追一只什么东西,追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失去了踪影,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追什么东西呢? “西施夫人。”伍封冷不丁地开口。 香宝仍然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西施夫人!”伍封扬高了声音,又道。 “西施。”华眉忙推她。 “啊?”香宝回过神,一脸茫然,“怎么了?” “不知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看着香宝,道。 “啊?”香宝瞪大眼睛,为什么要她去? “大王是为了追一只鹿,才会以身犯险的。”伍封的眼神冰冷刺骨。 鹿? 香宝呆了呆,他是为了追鹿?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香宝想起了夫差临行前的话,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 “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逼问。 香宝定定地看着伍封,这家伙还没有死心,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杀了她吧。可是……夫差他,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 不待香宝拒绝,已经有人牵了马来,将香宝半推半扶着上了马。 “我也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化解了香宝的紧张感。 是范蠡。 伍封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一行人进了密林,史连奉命开道,他四处看了一下,辨明了方向。然而地上都是纷沓凌乱的脚印,根本认不出什么来。 香宝低头,认真地分辨那些脚印。那些凌乱的脚印中,有一种动物的脚印,不像是马,倒有几分像鹿。循着那脚印一路寻找,渐渐地那些脚印清晰起来,而且在那些脚印之上,还隐隐印着马蹄印。香宝策马往前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掉了队,可是那些脚印却忽然中断了,只留下一滩血…… 定定地看着那滩血,香宝皱眉。唔……她可不认为那个阴险的家伙会因为她而轻易涉险,她也无法想象那样一张嚣张的脸失去温度的模样…… 那么张狂的人,他定然不会轻易将性命断送在这里。 “香宝小心!”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是范蠡的声音,那声音惊得林间的鸟“扑棱棱”地飞起。 香宝侧脸,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箭贴着她的脸颊险险飞过,钉在她身侧的树干上,箭羽还在轻颤。又一箭射来,香宝心里一惊,忙策马避开飞来的利箭,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密林深处逃去。 又一箭射来,香宝听见了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胯下的坐骑忽然悲鸣一声,将香宝甩了下去。仓皇中,香宝被甩进草丛,手掌一阵刺痛。回头再看时,马已经倒在地上,腿上中了箭,香宝顾不得查看伤势,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密林深处逃去。 慌不择路间,两旁的树木渐渐密集起来,路也越来越窄。香宝一直跑一直跑,树枝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好不容易逃过暗箭,九死一生之后,香宝万分悲惨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忽然,前面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香宝瞪大双眼,心惊胆颤地看着那草丛,唯恐从那里忽然蹦出一只猛兽来吃了她。 深呼吸……深呼吸……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香宝喃喃念叨着,缓缓后退。 那草丛微微一动,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香宝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麋鹿。定定地看着那麋鹿,香宝咧了咧嘴巴,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那只麋鹿显然也被香宝吓了一跳,飞奔而去。看着麋鹿逃开,香宝瞪大眼睛,透过原来麋鹿站着的地方,看到一支利箭正对着她的方向,箭尖寒光闪闪。 执弓的人,是夫差。他正站在树下,左眸轻眯,举弓瞄准。在看到香宝之后,有些讶异地放下了箭。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呃,她好像惊走了他的猎物。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看到夫差,她忽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鼻子又开始泛酸,连眼眶都湿了起来。只是在看到夫差身后不足十五米的地方站着的那个庞然大物之后,香宝猛地僵住,眼泪都被吓了回去,然后开始轻轻颤抖。 那竟然是一只……熊! 此时,夫差正看着香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那只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地接近夫差,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他的警觉。可是它离他越来越近,近到抬起爪子便可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挨上那家伙一巴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死也得丢了半条性命。 垂手,将弓拉满,夫差满身都沸腾着杀气,危险一触即发。 香宝瞪大眼睛,来不及再多作思考,她脑子一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扑上前,直直地扑入他的怀中。 熊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但它不是好猎手,从来不主动寻找猎物,只靠偶然发现,而且传说它虽然有敏锐的听觉和嗅觉,但视力很差,被称作“熊瞎子”,通常情况下不会主动进攻。所以这种情况下……香宝选择了民间流传的说法,即倒地装死。 香宝狠狠扑入夫差怀中,借着惯性将他撞倒在地,滚入一旁的草丛之中。 “你……”他张口,似是要询问什么。 糟!熊的视力虽然很差,可是听觉却是异常敏锐,如果被它听到…… 不敢犹豫,香宝低头便堵上他的嘴。唔……她牺牲了自己的嘴去堵他的嘴…… 耳边,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香宝此时趴在夫差身上,背对着危险的来源,懊恼万分。她完全看不到那个庞物大物离她有多近,而且……她居然只凭一时头脑发热,就扑了上来…… 天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只是传言,她可从来没有机会去证实,现在居然来亲身体验一把了……这么一想,不由得心下凄然。 夫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僵直着身子紧紧抱住香宝,伸手便要去拔剑。香宝一惊,若此时惊动了那个大家伙,岂不是前功尽弃?算了……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拼了算了! 香宝死命按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唇紧贴着他的,眼睛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相信我,相信我……香宝在心里默念。 夫差微微一愣,似乎看懂了香宝眼中的坚决,竟真的放松了身子,任由香宝握着他的手,不再乱动。香宝不禁大呼离谱……天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家伙居然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深深的恐怖让香宝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闭上眼睛,僵着身子,任由那些恐惧一点一点将她侵蚀。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几百年那么漫长……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 香宝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唇上柔软微凉的触感,忙又屏住呼息,颤抖着睁开双眼,看到有一种炽热而陌生的情绪从夫差眼中一闪而过,快得令她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得神经错乱,产生错觉了。 眨了眨眼睛,香宝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满布着浓浓兴味,心下不由得十分懊恼,正懊恼着,忽然感觉唇上一阵湿滑,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居然敢伸舌头!她好心救他,他居然还占她便宜! 香宝有些慌乱地想推开他站起身,却没想到自己因为恐惧和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身体早已经麻木了,脚下一滑,又跌回了他的怀中。 他半躺在地上,左手支着脑袋,低头看着投怀送抱的香宝,笑得一脸轻松惬意,仿佛这里是吴宫的床榻,而不是荒山野岭。 发饰凌乱间,说不出的魅惑。 香宝窝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气苦,想爬起来,身子偏偏又不争气,不仅仅是麻木,还带着彻骨的疼痛,然后便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现在才开始害怕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抚过香宝的脸颊,撩起她鬓边散下的发丝,“刚刚不是英勇得很?嗯?” “嘶……”香宝倒吸了一口凉气,“疼。” 注意到香宝脸颊上的细小血痕,他微眯着的狭长双眸里带了一丝寒意。抱着香宝半坐起身,他低头执起她的手,只见她手掌上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的衣裙也早被划破,露出受伤皮肉来,膝盖还在渗着血。 “怎么弄的?”他问。 香宝本来倒没觉得,但是被他这么一问,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真惨。看着夫差阴恻恻的模样,香宝犹豫要不要把伍封供出来。如果供出伍封,夫差肯定会追究原因,那么伍封和云姬之间的关系就会抖出来。如果夫差一怒之下,砍了伍封和云姬……伍封的老爹伍子胥势必会因此而与夫差产生嫌隙……她这一进宫就弄出这么多事来,岂不真的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头?真是天可怜见…… 香宝决定吞下这个哑巴亏。可是……真是不甘心呐!正想着,忽然感觉衣带一松,香宝愕然低头……他在干什么?帮她宽衣解带?有些气恼地按住他的手,香宝狠狠瞪他,她好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居然这样对她…… “怎么了?”夫差抬眼看她,在看到香宝满脸通红的样子后,忽然凑到她的耳边,轻笑,“夫人有何不满?刚刚夫人那样直直地扑过来,可是热情得很呢,还有胆子强吻寡人,如今寡人为了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正打算以身相许呢……”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喃,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垂,痒痒的。 以身相许?!香宝一愣,只觉得他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样吃亏的应该还是她吧!他这算哪门子的报恩?分明是报仇! “啊,我不要……”香宝挣扎着大叫起来,“不要碰我啦!” 夫差停了手,看了她一眼,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 香宝仰头呆呆地看着他离开,忽然害怕起来,他不会打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荒山野岭吧…… 看着他越走越远,香宝忙站起身想去追他,刚起身便感觉膝盖痛得吓人,又跌坐在地上,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别……别走……”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香宝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一抬头,夫差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怔怔地呆了半晌,她又无力地坐倒在地。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六) 六、永不放手 天边夕阳也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抹颜色,天色越来越暗。 四周开始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香宝坐在地上,尽可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仿佛那样,便安全了,便不孤单、不害怕了。 夜枭一声一声,叫得香宝毛骨悚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她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身上的伤口在痛,粘腻的冷汗如蚂蚁在身上蜿蜒爬行。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香宝死死咬着唇。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轻拍她的肩膀,香宝抖了一下,神经质地用发簪刺向身后未知的危险。 握着发簪的手被捉住。 “你想刺杀寡人?”是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香宝抬头,看到一张可恶的笑脸。 夫差站在香宝面前,一手握着香宝执着发簪的手,另一手提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他拎着兔子的耳朵,那只可怜的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腿。 “没有鹿肉吃,先将就一下吧。”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兔子,换来了兔子更激烈的挣扎。 拿树藤缚住了那只兔子不停蹦跶的腿,夫差随手将兔子丢在一旁,然后半蹲下来,用枯枝生了火。拨弄了一下火堆,夫差转身走到香宝身边坐下,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香宝瑟缩了一下,死死咬住苍白的唇,闭上眼睛。 火光跳跃间,夫差看清楚了她身上的伤痕,以手掌、手肘和膝盖最为严重,脸上也有细小的划痕。伸手轻触她肩上的淤青,手背却忽然微微一凉,夫差疑惑地抬头,香宝正紧紧闭着眼睛,那凉凉的,是她的眼泪。 “别……”感觉到夫差的手离开她的身体,香宝惊恐地睁开眼睛,慌乱地拉住他的手,“别丢下我一个人……” 眼见着夫差微微皱眉,香宝顾不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慌忙抱住他:“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你怎么样,别丢下我一个人……” 终于发现了香宝的异样,夫差哭笑不得,这个女人……真的把他当成色中恶鬼了?只是看她被吓得够呛,夫差只得伸手抱住她:“别怕,我只是看看你的伤。”右手轻拍她的背,他放柔了声音低低地哄着,态度跟刚才判若两人,仿佛真把香宝当成了他手心里的宝似的。 替她拢上衣裙,夫差单膝半蹲在香宝面前,拉起自己长袍的衣摆,轻轻拭去她手上的血污,又侧身取了药草来,拧出绿色的汁水,抹在她的伤口上。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他刚刚……是帮她找草药去了?那她…… 香宝苍白的脸上染了一抹嫣红,那红色越来越深,一直红到耳根。 “只此一次。”他忽然道,声音微冷。 什么只此一次?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他狭目微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香宝微微一愣。 “啊呀呀,怎么办呢,天都黑了,我们今晚出不去了。”语锋一转,他抬头望了望天,又似真似假地抱怨起来。 香宝垂下眼帘,嘴角弯起一抹笑。这个大王,也许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可怕。 “别担心,夫人,寡人会保护你的。”某只爪子又自动自发地爬上香宝的肩。 香宝嘴角抽搐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认命地点头。 坐在火堆旁,香宝看着火光对面的夫差正熟练地将兔子处理干净,架上火烤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喏。”他撕下一只烤得油滋滋的兔腿,递给她。 香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当还你的鱼肉。”夫差忽然一笑,道。 “哦。”香宝注意力都在那只油汪汪香喷喷的兔腿上,完全没有细想,应了一声就接过来了。 “慢些,不要再噎着了。”夫差又道。 “好。”答应着,香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忽然这么婆妈了? 这一眼,正好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睛。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噎住了,她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是那一回她用他的剑杀鱼烤鱼的事情,他他他……这个奸诈的家伙,在报复她呢! “咳咳咳……”香宝一顿猛咳。 “唉,不是说了慢些嘛。”夫差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又撕下另一只兔腿来放在她手中,“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看他笑得一脸狐狸样,香宝咳得死去活来…… 吃过东西,香宝瑟缩着身子坐在火堆旁边,满脑子都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夫差伸手拉她拉进怀里,香宝睡意朦胧地抬头看他,迷迷糊糊的。 “睡吧,我来守着。”低叹一声,夫差道。 他说“我”,而非“寡人”,在这密林之中,只有他和她,没有吴王,没有计谋,没有天下之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步步为营,也没有如履薄冰,只有……他和她。 白天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惊险刺激,香宝早已困极、倦极,她“嗯”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依偎着沉沉睡去。 夜晚的树林间不时有鸟兽的声音传出,夫差抬起空着的手拨了拨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她的脸颊正惬意地靠着他的胸膛,月亮的光华覆在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美得不似凡人。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美人。 只是打动他的……却不是她美丽的容颜。那么,他为何那么强烈地想得到她呢?是因为她在他的王帐中堂而皇之偷枣时的痴笨?是因为她用他的宝剑烤鱼时的娇憨?还是因为……她笑语嫣然中那死寂的眼神? 是因为她为另一个男子哭花了妆容的痴心?还是因为不会泅水的她在黑夜冰冷的河水中等待那个男子的执着? 伸手轻触她脸上细小的伤痕,他狭长的双目愈见幽深。 亦或者,是她杀人时倔强而又满怀着恐惧的眼神,是她试图在他的王帐前保护他的模样…… 他目光微微一顿,薄唇蓦然勾起一丝笑意。 是了,他喜欢那一夜,她在他的王帐前试图保护他的模样,虽然很傻很可笑,可是……很暖。 明明是那么弱小的臂膀,却试图挡在他的身前。 他俯身,薄薄的唇印上怀中女子的眉心。那个熟睡的女子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湿润的唇微微翘了翘,嘟囔了一下,又往他怀里偎去。 很难想象如此娇弱的身体,可以有那么强大的勇气。彼时,她可以为了范蠡孤身闯入夫椒山,他嫉妒那样的爱;而今天,面对一头熊,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忽然,他缓缓开口,“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王宫太冷,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太过寂寞,所以,他不打算放开她了。 半夜,香宝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背靠着大树,低头睡着了。而她,正静静地蜷在他怀中。因为他低垂着头,所以香宝刚好能够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一旁的柴火仍在燃烧,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此刻的他,平时或冷漠或张狂的狭长双眸微微闭着,连一贯张狂的薄辱也都乖乖地抿着,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一时心痒,香宝胆大包天地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她伸手去轻触他轻抿的唇角,软软的,微微有些凉。 “别闹。”他微微动了动唇,抬手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擦了一下,便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身侧,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而且避开了她手上的伤口。香宝微微一愣,再也不敢乱动,只是感觉到他手上略略粗糙的触感……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地睡去了。 天还未亮,夫差就醒了,低头看看怀中仍然在沉睡的女子。她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略一皱眉,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发热。扯下外袍裹住她,夫差抱着她站起身,腿有些麻,他趔趄了一下,背靠着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抱着香宝,夫差沿着昨晚找草药的小径寻找出去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香宝!香宝……”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范蠡。 怀中的女子轻咳一声,动了一下,茫茫然睁开眼睛:“谁在叫我?” “没有人。”狭长的眼睛里幽深一片,夫差将怀中的女子抱得紧了些,低头轻哄。 “嗯……”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香宝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 夫差却是因为那个声音找到了出去的方向。怀中的女子显然病了,他沿着林中小道疾行,在看到一匹死在林中的马后,停住了脚步。 马腿上中了箭,箭上应该淬了毒,才会致命。可是在这种地方,谁会毒杀一匹马?箭的主人想杀的,是骑在马上的人吧。夫差顿了顿,沿着那匹马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了不出三十步的距离,有滩血迹。血迹旁边,有许多凌乱而刻意的马蹄印,还夹杂着鹿蹄印,那些凌乱的脚印却在血迹之处蓦然消失。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病弱的女子,想起她昨天那么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幽黑的眼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是谁设计杀她?伍子胥那个视她为祸国妖姬的老臣?苏州河上的黑衣刺客没有将她杀死,如今,他已经按捺不住,再度下手了吗? “大王!”伍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惊喜。 夫差缓缓转身,看向他。 于密林中寻了一夜的将军在看到吴王面上肃杀的神情时,心中猛地升起一团寒意,忙双膝一软,跪倒于地。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了一地,唯恐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降罚于他们。 “劳烦伍将军了,不必多礼。”夫差淡淡道。 一手握着马缰,一手将香宝圈在怀中,夫差慢慢往密林外走,伍封率众人跟在其后。密林之中小径崎岖,怀中女子又不时轻咳,夫差略略皱眉,眼中寒意更盛。 “鹿!”身后的随从中不知谁轻呼了一声。 夫差目光如剑,回头望去。二十米外,一头麋鹿正低头饮着山间的清泉,全然不觉危险降临。 薄唇微抿,夫差伸手无声地从坐骑身侧的箭袋内取出弓箭,狭目微眯,搭弓拉弦,尖锐冰冷的箭头直直地指向那饮水的麋鹿。 仿佛感觉到浓烈的杀意,天性机警的麋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便跑开了去。夫差没有动,只是随着那头麋鹿的奔跑,微微将箭头转了个方向,左手执弓,右手缓缓松开,弓弦猛地一颤,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轻响…… 怀中的女子犹自轻咳着,双目微闭,那支尖锐冰冷的箭已经离了弦。 二十米开外,那只奔跑着的麋鹿应声而倒,那支箭正好穿腹而过。 夫差淡淡看了一眼那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麋鹿,随手将弓箭交给身旁的侍从,微夹马腹调转马身,继续往密林外走。 一旁有人上前将淌着血的麋鹿甩在了马背上,徒留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大王!”刚刚步出密林,便见云姬匆匆迎了上来,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满面担忧,楚楚可怜。 香宝皱了皱,醒了过来,只觉一阵晕眩。抬起的手被握在另一双大掌中,香宝诧异地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睛。 “手上有伤。”说着,夫差小心翼翼地避过香宝膝上的伤口,抱着她跃身下马。 “大王……”云姬迎上前。 扶香宝站稳,夫差转身正好顺势将云姬拥入怀中:“有劳爱妃担忧,寡人一切安好。”微笑着,他伸手轻轻抚过云姬白皙的脸颊,仿佛刚刚没有冷落她一般。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云姬一脸委屈地轻诉担忧之苦,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伍封,他正面无表情地牵过马,只是眼中,似是渗着深刻的痛楚,自己深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笑靥,他岂能不痛? 感觉到香宝的目光,伍封悚然一惊,低头避过。香宝想,密林里的陷阱都没能杀了她,他是不是很失望?都说祸害遗千年,她哪那么容易死? 夫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云姬,连准备好的早膳都没有用,便下令直接回宫。 坐在马上,香宝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额前微微有冷汗渗出,心跳似乎也快得有些异常。冰凉汗湿的后背忽然一暖,香宝回头,见夫差也跃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 “忍着点,很快就回宫了。”夫差低头拭去她额前渗出的汗珠。 香宝惨白着脸,乖乖点头,却忍不住抬手微微抵住胸口,只感觉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一黑,她彻底没了知觉。 “娘!娘!”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惊惶哭泣。 “娘,醒醒……” “不要死,娘……不要再丢下司香一个人……”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这才看清趴在榻前的小人儿。 “司……香?”她的嗓子也嘶哑得不像话。 见他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香宝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努力笑了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干裂的唇因为那个笑容被扯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缓缓渗了出来。这一抬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包裹着,行动不太灵活。 “不要笑!不准笑!”司香跳了起来,慌忙转身,“来人,拿水来!” 梓若战战兢兢地捧了水来,司香接过水,用小小的手儿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抹着抹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 缓和了面部线条,香宝微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执着得近乎可爱的小脸,手一动,微微有些痛。 “真没用,不就是狩猎嘛,怎么弄成这样回来……”他哭着喃喃。 香宝失笑。 “不准笑!” 香宝伸手从怀中掏了掏,这才发现衣服被换掉了,微微一惊。 “找什么?”司香抽了抽小小的鼻子,闷闷地道。 “一块石头。” “这个?”司香从袖中掏出一块彩石。 “嗯。”香宝接过,“喜欢吗?” “一块石头而已。”司香咕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彩石。 香宝失笑,将那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放入他小小的手掌之中:“礼物。” 司香微微一愣,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漂亮的小石头,随即小脸儿一板,收回小小的拳头,将那石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香宝刚醒,越女便奉命来问诊。 “心口会疼吗?”半晌,她抬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点头。 “心结不除,只怕那心病是永远也好不了的。”越女定定地看着香宝。 香宝侧头不语,心结?她的心结太多了,要解哪一个才好?范蠡的袖手旁观让她不得不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夜大雪覆山,她在悬崖之下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有……姐姐的死。 还有……卫琴。 “卫琴,他去越国了,是大王派他去监国的。”越女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怔,去越国监国?细细一想,又了然,他本来就是夫差的剑客。难怪这么久没见他了。 “他很担心你,临行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越女不紧不慢地道,眼中却有淡淡的敌意。 香宝唯有苦笑。 吃了越女的药,身子轻了许多,香宝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发了一身汗,这才舒服些。 快到傍晚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香宝侧头一看,是司香。 “起来。” 香宝微微侧了个身,懒洋洋的不想动。 “晚宴要开始了。”他催促道。 “晚宴?”香宝有些无奈地起身看他。 “那些女人都打扮好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是不争气!”司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香宝瞪大眼睛:“欸?”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父王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司香神气地拍了拍小小的胸脯,“我会帮你的。” 香宝闭了闭眼睛,无力地抚额。真是头痛呀…… “西施。”一个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轻柔却冰凉。 云姬!香宝猛地睁开眼睛,瞌睡虫立刻无影无踪。不用猜,定是梓若放她进来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醉月阁如入无人之境,不经通传便直闯进来,如此地有恃无恐。 无奈,虽然很不想动,但她还是从榻上爬了起来。 香宝一时有些想不透她的来意,她总不会笨到亲自来醉月阁来杀人灭口吧。 “你也在这儿?”见到司香,云姬有些惊讶。 司香看到云姬,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挺直了脊梁,站在香宝面前。 看着小小的司香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香宝有些感动,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情,想必这云姬于司香而言与一般姬妾不同,否则司香也不会如此忌惮她。 见司香挡在她面前,云姬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呵,真是稀奇事儿,听说你认了一个越人俘虏当娘,我原本还不大相信呢,原来竟是真的。” 听说?听谁说?香宝看向站在一旁的梓若,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不准你说她!”司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低吼。 “本来就是俘虏,还怕人说不成?”云姬嗤笑,“死了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呢,怎么随便就认了个娘呢?当初如果你肯认我做娘,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大王也不会几乎忘了有你这个儿子啊。” 忘了有他这个儿子?香宝心里一痛,看到司香小小的脸儿微微有些苍白了起来。 “就算是认毒蛇做娘,我也不会认你这毒妇!”司香苍白的嘴唇微微带着颤音,说出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话来。 “哼,跟着这个越国俘虏,你的下场不会比你亲娘好到哪儿去!”云姬恶毒地诅咒着。 “呵,父王不知道多疼我娘呢,你在嫉妒,对不对?”苍白的唇角倔强地弯出一丝笑,司香转身拉着香宝的手,示威一般。 “疼?据我所知,大王可从来没有在醉月阁过夜,从来没有宠幸过这个俘虏呢!”云姬冷笑。 宠幸?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司香怔了怔,小小的脸上血色全无。香宝看了司香一眼,上前一步,将挡在她身前的孩子拉入怀中:“你在胡说什么,司香是我的亲生孩子。” 司香微微一僵。 “哈,你疯了不成?”云姬笑了起来。 “这是我失忆之后,大王亲口告诉我的。”香宝淡淡开口。 她知道什么最能打击人心。果然,云姬猛地顿住,狠狠瞪着香宝,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你看着吧,我娘一定会得到父王所有的宠爱,让你这毒妇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司香火上添油。 “好!我等着!”云姬气得咬牙拂袖而去。 香宝有些头疼地抬手抚额,天呐,他这是在帮她下战书吗?他是嫌她日子太过清闲了,还是嫌她命太长?忽然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他,却见他脸色苍白似雪,额前渗满了汗珠。 他,在怕? “我娘……是她下毒害死的……”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 弯下腰,香宝有些怜惜地抬手抹去他额前的汗珠和脸上的泪痕。 “娘,你一定会得到父王的欢心的,对不对?”他拉住香宝的手,眼中满是希翼。 呃?香宝有些头疼地看了他半晌,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狠不下心去拒绝他。终于,香宝咬着牙点头。有些时候,善意的谎言还是必要的,是吧? ------------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七) 七、夜宴 香宝一踏进大厅,便见夫差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依然一身明黄色的长袍,长发却是高高束起,盘成了髻。随华眉、郑旦等众人一起行过礼之后,香宝便低头默默地随众人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不想再惹人注目,加深对她这个红颜祸水的印象。 大殿之下安放着两排矮桌,地上都铺着柔软的坐垫,左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伍子胥,右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伯嚭,旗帜鲜明。 “司香见过父王。”司香一袭小紫袍,贵气十足,他下跪行礼,一板一眼都极为周到。 微微扬眉,香宝注意到行礼之时,司香一直都在抬眼偷觑坐在大殿之上的夫差,眼中是满满的崇敬之情,转而看夫差,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坐下了。 注意到司香眼中的失望,香宝不禁有些忿忿。 “寡人外出狩猎,收获匪浅,今晚设宴与众同乐。”缓缓举高手中的酒鼎,夫差半眯着眼睛缓缓开口,虽然此时并不凌厉,但是眉目之间,尽是王者的威严。 “谢大王恩典!”众人举杯,谢恩。 香宝忙也跟着举起酒杯,一杯酒下肚,感觉脸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是什么酒?竟然很烈的样子。 夫差挥了挥手,立刻有十几名舞姬翩然而来,轻歌曼舞间,大殿之上一片丝竹之音。 微醺中,香宝啜饮着杯中酒,感觉竟异常地顺口。香宝微微侧头,朦胧之间,看到大门外右侧的守门侍卫竟然是范蠡! 夫差他……是故意的吧。堂堂越国的上大夫范蠡,竟然沦落至此,可是即使是守门,他也是如此地处之泰然。大丈夫啊……果然是能屈能伸呢。正想着,香宝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不容忽视。她转眼看去,呃,左侧那守门者,是史连吧…… 史连瞪着大殿内那个面色绯红的女子,咬牙丢出两个字:白痴。这种场合,居然还敢饮酒,真是白痴。 “夫人,看什么呢?”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拂上香宝的耳垂。 香宝一愣,忙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得唇上一软,眼前一片朦胧,等那片薄雾好不容易散去的时候,却看到那张漂亮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正与她面面相对,柔软微凉的嘴唇与她的轻轻相触。 “咳咳……”耳边隐隐有轻咳声响起。 脑袋罢工了一下,香宝忙回过神来,后退着,一下子半坐在地上。 “呀,小心呐。”夫差大惊小怪了一下,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红颜祸水。”一旁,伍子胥冷声道。 啊?又是她的错? “来人,将鹿肉奉上。”忽然,夫差扬声道。 不一会儿,便有一人托着一个大盘子走上殿来。那个托盘的人,是勾践?香宝愣了愣。 “夫人,寡人答应你的。”修长的手指了指盘中看起来油滋滋的烤全鹿,夫差轻声在她耳边道,虽然声音很轻,但经过大殿的回音,已足以让整个大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鹿肉看来果然美味,难怪天下之人皆想逐鹿啊……越王,你说是吗?” 话音一转,夫差忽然对勾践笑道。 闻言,勾践微微一愣,随即双膝跪倒于地:“大王逐鹿,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来,此乃天命所归。”高高举起手中装着鹿肉的托盘,勾践朗声道。 一字一句,大厅之内,皆可挺见回音。 “勾践果然对大王忠心耿耿呢。”伯嚭忙不失时机地开口。 “哼,处心积虑的小人。”伍子胥冷哼。 夫差却仿佛置若罔闻,兀自伸手自那高举的盘中切下一小块鹿肉,轻轻送到香宝唇边。 唉,头疼啊,果然,酒是不能多喝的。闻到鼻下那诱人的香味,香宝张口便咬了下去。 “呀,夫人轻些,寡人的手……”轻轻一声痛呼,让香宝迷迷糊糊地仰头,看着那好看的五官微微皱到一起。 乖乖张口,香宝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出,微微咧唇轻笑。 “唉,美人在怀,美人呐,你可也有兴趣参加这逐鹿的游戏?”薄唇轻轻扬起,夫差似笑非笑。见香宝只是傻乎乎地笑,夫差又轻叹:“是呢,夫人想要的,寡人自会双手奉上,就如这鹿,夫人想要,寡人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呢。” “哼,像什么样子!”伍子胥终于愤愤站起身,拂袖而去。 夫差看着伍子胥气冲冲离去,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抬手抚了抚额,香宝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夫人累了?”夫差低头,似是关心道。 “父王……”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夫差有些狐疑地低头,司香? “娘……呃,娘喝多了,看起来很不舒服……”司香一触到夫差的目光,便立刻垂下头去,有些结巴地道。 “嗯,所以?”夫差充满兴味地看了香宝一眼,扬眉道。 “娘……常对儿臣抱怨……”司香红了脸,愈发地结巴起来。 “抱怨什么?”夫差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说……说父王许久不曾宠幸她了……”似是鼓了鼓勇气,司香凑近了夫差,小小声道。 虽然很小声,但在夫差怀中的香宝还是听到了…… 香宝张口结舌,这个小鬼!居然敢……敢败坏她的声誉!……是因为喝多了酒吗?香宝竟然感觉自己的整个脸颊都似火一般烧了起来…… “哦?”夫差低头看向香宝,眼中满是兴味的笑。 天可怜见!摆明了是那个小鬼在诬陷她嘛!香宝满是期盼地看着夫差,希望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夫差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转过头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司香的脑袋:“父王知道了。”他轻轻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完全忽视香宝的抗议。 司香小脸儿一红,眼睛亮得跟小狗儿似的,仿佛他父王这一拍,这一眨眼,他便得到了全世界一般…… 这小没良心的,枉她那么疼他,居然出卖她……嘴角抽搐着,香宝暗自磨牙。 “诸位继续,寡人送夫人回醉月阁。”夫差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拥着香宝道。 香宝暗叹,她的祸水之名定是更加昭著了吧。 “臣等恭送大王。”众人齐声道。 经过大门的时候,夫差微微顿了一下。 “范大夫,不进殿去与众人同乐吗?”夫差忽然开口道。 “多谢大王美意。”范蠡低头,安静地看着香宝受伤的手。 “此时你若进去……”夫差轻笑,看了看香宝,“寡人或许还能忍痛割爱……” 范蠡沉默良久。 久到香宝的心都凉了。 “唉,范大夫果然忠心。”看了看香宝迷茫的神色,夫差笑道,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诡谲。 香宝脑中早已混沌一片,怎么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差拥着香宝离去。最后一眼,香宝只看到范蠡紧握的双拳。 ……和握得微微发白的指骨。 避开她手上的伤口,夫差拉着她的手,走了许久。 “站到我身边来吧。”忽然拥她入怀,夫差背靠着走廊的圆柱。他欺近了香宝,夜凉如水,他薄唇轻启,狭长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她,说不出的魅惑。 什么?脑袋微微有些打结,香宝无意识地仰头望他,呵……他真好看呢。 “站在我的身边。”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容颜越来越近,他略带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耳边,“我们相互取暖……”带着诱惑的语调,他轻轻开口。 柔软而微凉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脖颈,引起一阵奇异的**,香宝微微眯了眯眼睛,有那么一刻,竟想永远在这怀中沉沦…… 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啊,呵呵……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她是谁?是香宝?是西施? “你瞧,我给了他带走你的最后的机会,可是……”他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暧昧地低语,“他放弃了……他放弃了你……” 香宝微颤。 醉眼朦胧间,刻有“香宝、范蠡”那四字的竹简忽然在她眼前轻晃。她头痛欲裂,身子仿佛一片轻纱般轻轻飘起。“呵呵……”抑制不住满腔的笑意,香宝弯唇,轻笑出声,却惹来面上一片泪痕。 叹息着,他将她打横抱起:“送你回醉月阁,别哭了。”声音竟是充满怜惜的。 一双微凉的大手轻轻抚去她满脸的泪痕,香宝微微一怔,好凉的手,谁的手那么凉?凉得……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那一夜,那一夜在冰雪覆盖的悬崖之下,她也是那样凉得没有生命一般吧……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那冰凉的手塞入怀中,呵……这样暖和些没有?暖和些没有? 那手轻颤了一下,没有再动。 推门,进房。 夫差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然后,在她身旁躺下。他不舍得收回手,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枕边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醉眼朦胧间,她不禁好奇地瞪了好久。 “夫人……”冰凉的大手扶上她的面颊,他轻笑,漂亮极了。 呵呵……香宝弯唇笑。 “啊,你默许了,对不对?”他笑。 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容颜,忍不住伸手如他一般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夫差微微一愣,随即指控一般轻笑起来:“是你引诱我的。” 怀里那只大手不安分地轻轻动了起来,好痒,惹来香宝一阵轻笑。 那张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脸在她面前渐渐放大,柔软而冰凉的双唇轻轻碰在她的唇上,随即轻轻扫过她的唇,那个吻落在她的耳边:“你是我的了。”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他轻笑着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微微一愣,有些无力地按住了他在她怀中越来越放肆的大手。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颈边,他的唇渐渐温暖了起来,不!不是温暖,是变得如火一般炙烫。 香宝不得不抬手捧起他俊美魅惑的脸颊,看着他,让他不能再舔吻她的脖子,只是如此,怀里那只爪子又不安分起来。 “啊……”香宝惊愕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那魅惑得令人心惊的容颜,感觉到一片灼热。只是那微微一愣,他的唇便压了下来,轻轻吻着她的唇,那吻越来越重,越来越炙热,他诱哄着在她口舌间嬉戏。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刻,香宝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暖,一丝真正的温暖,而她……不知道是否因为醉酒的关系,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的双手也渐渐温暖起来,轻抚着她的肌肤,如在鉴赏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 有什么将她刺穿。 “啊!”她惊叫出声,仓皇欲逃。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好痛……放开我……”她挣扎。 “不要动。”他俯身轻舔她的唇,“不要逃……” 香宝感觉自己沉沦在一片黑暗的泥沼中,危险却又甜蜜芬芳…… 许久,他终于松开手,香宝却已无力逃开,只能缩在他怀中,倦极而眠。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轻轻地,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喃,“你是我的。” 香宝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紧紧地拥着…… 正熟睡着,香宝感觉有人在轻轻把玩她的头发,香宝微微动了一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手被握住,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手上有伤,不要乱动……” 香宝猛地睁开眼睛,谁在说话? “夫人……”梓若推门进来,在看清榻上的男子时,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见梓若的表情十分诡异,张口结舌,随即满面惊恐地跪倒在地。 “下去。”香宝听到有个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梓若忙不迭地转身飞奔离去,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香宝有些头痛,宿醉啊……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是被打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酸痛不已。 呃,等一下!香宝有些狐疑地抬头,刚刚那个声音…… 夫差!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她的床上啊! 香宝瞪大眼睛,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夫差看着她,扬唇轻笑。 香宝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赖在他怀里……她有些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忙松开手,挪了挪屁股,往后坐了一点。 他却扬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那眼神…… 香宝忙低头一看,不敢置信!再抬头看看他…… “啊!啊!啊!”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醉月阁上空的安宁。 “嘘……”修长的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幽深的目光锁住她,他缓缓摇头。 感觉到唇上的压力,香宝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静默许久。 左边的眉毛缓缓扬起,他眼中不经意泄露了一抹笑意,压在她唇上的食指缓缓收回,改为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唇瓣,说不出的暧昧。 “夫人这样尖声大叫,是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参观我们欢爱吗?”薄唇轻启,他笑得一脸温柔。 闻言,原就红霞满布的脸颊更似着了火一般,香宝磨着牙,狠狠瞪他。 “呀,为什么瞪我?”他居然一脸的无辜。 香宝鼓起腮帮子。 “知道了,你在生气,对不对?”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还装!香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瞪他。 “为什么生气呢?”眨了眨眼,他竟疑惑道。 磨牙,深呼吸…… “因为这个吗?”他竟然冷不丁地凑上前来,伸舌就轻舔她的唇。 双颊似火,香宝忙伸手推开他。 “是你引诱我的。”他笑,指控一般道。 她?引诱?香宝感觉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怎么引诱你了?”磨着牙,香宝道。 “啊?你问我吗?”他笑眯眯地拉起香宝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 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竟然就…… 他很乐意重演一遍。 “啊……”香宝拍开他的手。 “怎么,你不是寡人的夫人吗?”他忽然停下手,看着她笑,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香宝呆住,昨夜的景象一点一点回忆起来,包括……范蠡的话。 刹那间,血色褪尽,双颊惨白。 “夫人的玉体虽然十分养眼,只是……别冻着了。”伸手拿了件长袍裹住香宝,他眨了眨眼睛,轻笑。 香宝抬眼看他,眼神茫然而空洞。 “记起来了吗?”他伸手将她收入怀中,忽然道,“昨晚的事,都记起来了?” 香宝默然。 “那么夫人,可还记得我的话?”他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轻颤。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 ------------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一) 一、风波起 “夫人,太子殿下在外面等了许久了。” 梓若平板的声音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泡在热水中的香宝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抬手,她便看到手臂上的点点红印,怔了一下,那被热水泡得有些发红的皮肤便愈发地红了起来。 她她她……竟然就这样被…… 呆呆地任由两旁的侍女上前伺候着更了衣,香宝恍恍惚惚走出房间。 “娘!”看到香宝出来,司香眼睛一亮,走上前来,“父王宠幸你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一脸急切地追问。 这个臭小孩! 想起他昨晚唯恐天下不乱的话,香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森森地笑:“真是多亏了司香呢。” 司香“嘿嘿”干笑两声,发觉香宝神色不对,忙小心翼翼往后挪两步,掉头就跑。 “还敢溜!”香宝拔腿便追。 司香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香宝一路追出醉月阁,忽然听到一阵谈笑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云姬姐姐,听说昨夜大王留宿醉月阁了,是吗?” “妹妹果然消息灵通呢。”云姬不冷不热地应着。 听到这话,香宝下意识地躲到走廊后面,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十来个侍婢簇拥着几个宫妃,一路谈笑而来。当中一个,正是云姬。 “唉,听闻越国送来的都是绝色美人呢,如此下去……” “哼,绝色又如何,不过是些亡国的俘虏罢了。”云姬浅笑,满面不屑。 “云姬姐姐,你就不怕……大王他……” “是啊是啊,上次狩猎大王便带了三个越国女子一同去,尤其是那个西施,长得一脸妖狐之相……” “你们有没有听说……”那女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伍相国看过西施的面相,说她是祸国妖姬之相……” 一阵风拂来,将那低低的耳语送到香宝的耳边。 “呀……”众人惊呼,复又看向云姬,“云姬姐姐,伍相国是你姑父,你可曾听闻?” 云姬笑了起来:“放心,有我姑父在,她们成不了气候。” “是啊,相国大人对大王忠心耿耿,有相国大人在,什么妖孽都不怕的。”那女子赔笑道。 “对了,听说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叫思茶的女人跳进废园的池子里自尽了……” “思茶?” “也是从越国来的……” “呵呵,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会的。”云姬抬袖掩唇。 躲在走廊后的香宝静静地听着,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直到她们渐渐走远,香宝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 思茶?香宝侧头想了很久,只觉得依稀有些耳熟。 “西施?”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忙抬头。一个女子正站在她面前,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面目模糊。 “华眉?”认出是华眉,香宝拂了拂裙摆,站起身。 华眉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吗?”香宝小心翼翼地问她。 “思茶死了。”华眉抬袖抹泪,随即看着香宝,又道,“你不记得了吗?跟我们一起来的思茶呀,我们的姐妹思茶……” 香宝咬唇,那些同她一起入吴的越国女子,除了对她极好的华眉,还有苎萝山的郑旦之外,其他女子在她眼中,一直都是面目模糊,甚至于连她们的名字她都记不清,可是如今……竟然死了一个。 “对不起,我忘记你失忆了……”见香宝死死咬着唇的样子,华眉忙抱着她,哭道。 香宝垂下眼帘,满心都是歉然,没有失忆,她从来不曾失忆,只是于她而言……她们都是那般地模糊,都是不重要的存在,所以她从不曾在意。可是思茶,怎么会死?是因为不堪重负吗?那些女子的肩上,都压着越国人的期盼,她们都是越国复国的牺牲品。 “她不可能自尽……她怎么可能自尽……”华眉抱着香宝喃喃,“她那样爱笑,昨天还跟我谈起家中的妹妹,怎么可能就……”她哽住。 香宝抬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眼中却渐渐积聚了寒意。 那些吴妃,她们笑着说,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云姬说,会的。 一切都不是巧合。 “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香宝侧头,是郑旦。 她一身素衣,极美,眼眶略红。她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都是香宝见过的越国女子,她们像是都哭过的样子。 “不要在这里哭了,思茶一个人太寂寞,我们送她一程吧。”郑旦说着,径自往走廊深处走去。 华眉拉起香宝的手,一同跟着。 随她们一同走入一个有些破败的园子时,香宝微微有些诧异,这里……竟是她和司香来过的那个园子。如香宝第一次踏进这地方一样,大家都很意外这看起来年久失修的破败园子内竟然繁花似锦。 香宝一眼便看到坐在水池边的小小身影。他果然躲到这里来了。 “大胆,谁准你们进来的?”见到这么多人闯进园子,司香仿佛被人占了地盘的小老虎一般跳了起来,怒道。 “太子殿下?”郑旦有些惊讶。 “出去!都出去!”司香大叫着,正暴跳如雷时,他看到了站在华眉身后的香宝。微微愣住,半晌,他才嗫嚅着低低叫了一声:“娘……” 郑旦一脸错愕地看向香宝,华眉和其他人也都十分讶异。香宝低叹一声,朝司香招了招手。司香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的样子。 “过来,我不生气了。”香宝叹气道。 司香这才乖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她们……是为了那个叫思茶的女人来这里的?” “嗯。”香宝拉着他的小手,轻应。 有人止不住开始啜泣,声音哀哀凄凄,令人耳不忍闻。 “秋绘……别这样,让思茶走得安心些……”拉住一个忍不住痛哭失声的女子,华眉红着眼眶劝道。 感觉到司香的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着他,他正咬着唇死死盯着水面:“是她……是她……” 香宝蹲下身抱住他。 郑旦径自走到水池边,定定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出神:“思茶被捞起来时,我便见过了,大概是在水中浸了一夜,她全身都浮肿着,死不瞑目呢。” “别说了。”玲珑捂住嘴巴,哽咽道。 “可是,她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投水自尽。”郑旦忽然道。 “你的意思是?”华眉悚然一惊。 “总之,万事小心。”郑旦侧头,淡淡开口,“也许思茶的今日,便是我们的明日。” 众人都静默,兔死狐悲的感觉令她们连哭泣都万分艰难。思茶的尸身一早被捞了出去,连个葬礼都没有,只草草卷了扔出宫去。那个和她们一起入吴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而她们,也只能悄悄送她一程。 出园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司香精神不太好,香宝送他回了他的寝宫之后,便一路慢慢走回醉月阁。 香宝刚刚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坐在走廊边饮酒,月华如水,映衬得月下的那个男子神清骨秀。 “夫人的精神似乎好得很呐……”他站起身,半倚着廊柱,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莫不是在等她? “看来……”他扔下酒壶,走到香宝身边,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看来寡人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了。”他凑到她耳边,贴着她的耳朵喃喃轻语。 低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后交握的修长大手,香宝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红了脸颊,没有吱声。 夫差伸手扳过香宝的脸,却在看到她眼中望不见尽头的幽黑时,微微顿住。半晌,他眉略锁:“怎么了?” “思茶,死了。” “思茶?”夫差一脸茫然。 香宝了然,不出所料,夫差根本不记得思茶是哪号人物。也难怪,连她都不曾记清,何况这个大王。只可怜思茶,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思茶死后的第七日,香宝正午睡着,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拖了起来。 “西施!西施!快去救人!”是华眉的声音,十分焦急的样子。 香宝立刻清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秋绘冲撞了云姬夫人,快被打死了!”华眉急得直跺脚,“大王那么宠你,你去或许还能救下来。” “在哪儿?” “就在思茶死的那个园子里。” 香宝二话不说,拉着华眉就冲出了醉月阁。刚到废园门口,便见秋绘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妇按着毒打。 “住手!”香宝大喊,中气十足。 “西施夫人?”云姬抬眸看了一眼香宝,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见那些宫妇都没有停手的样子,而秋绘已经奄奄一息,香宝急了,冲上前试图推开那些凶悍的妇人:“放开她!” 云姬浅笑不语,那些棍棒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专往香宝身上招呼,香宝一时躲避不及,被狠狠一棍子敲在背上,钻心地疼。眼见又一棍砸向香宝,华眉急急地去拉香宝,却还是来不及。那棍子落在香宝的额头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发际缓缓滑下,血雾蒙住了她的眼睛,而那些棍棒依然没有停下。 “住手!”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司香。 云姬好不容易得了杀香宝的机会,哪里肯停。她使了个眼色,宫妇得了暗令,又一棍砸向香宝。 “娘!”司香凄声大叫。 一只修长的手从半空中截住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另一棒却是狠狠砸在那手腕上,力道之大,连那木棒都断了开来。宫妇愕然抬头,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凶神恶煞的表情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恐惧。 香宝侧头看了看,然后径直奔向趴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的秋绘:“秋绘,秋绘……” “大王饶命……” 宫妇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断裂的木棒划破了夫差的手腕,成串的血珠滴下。 云姬原以为只有司香来了,哪里料到夫差会一起过来,又见伤到了夫差,一时也是六神无主起来,慌忙跪下:“臣妾该死。” “的确该死。”夫差抬手轻轻舔去腕上渗出的血珠,淡淡道。 云姬闻言,吓得忙跪着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明查,臣妾因为见到越人秋绘在妹姒夫人的园中鬼鬼祟祟,才会稍加薄惩……”云姬搬出已故的妹姒夫人,道。 “大王明鉴,秋绘只是想要拜祭死去的姐妹,才会冒犯了妹姒夫人。”华眉忙跪着道。 “死去的姐妹?”夫差扬眉。 “她叫思茶。”香宝忽然开口。 思茶?夫差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香宝恍惚的神色了,原来如此。 “秋绘她……”华眉看向秋绘身下那一滩血迹,抬手掩唇,瞪大的眼睛中缓缓有泪流下。 “死了。”香宝扭头看向她,似哭似笑,额前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夫差皱眉。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香宝咧了咧嘴,额前的血珠滑到眼角,仿佛血泪。她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娘!”司香大叫。 夫差上前一步,抱住香宝。 宫妇们趴在地上,一直磕头,夫差没有发话,她们谁都不敢停下,只一个个磕得头破血流。云姬正心急,眼见夫差抱着香宝便要大步离开,忙跪着爬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她们……” “拖下去打死。”淡淡丢下一句话,夫差抱着香宝大步离开。 香宝受伤并不重,只是因为身子弱,在榻上休养了两天。华眉因为内疚天天来看她,还告诉香宝,吴王下令将思茶和秋绘厚葬了。 “厚葬……”香宝扯了扯唇角,“这便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了吗?” 华眉咬唇不语。 如花一般的生命,最后……只落得一个厚葬呢。 恍惚间,香宝走进一处废弃的园子,园中雾气弥漫,耳畔忽然有琴声响起,悠然入耳。正听得入神,却听那琴音忽转,入耳皆是金石之音,宛如万马奔腾而来。蓦然一声凄响,似是弦断,香宝看见一个在池边弹琴的华服女子,竟与司香有三分神似,莫非……是妹姒夫人?那华服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断了弦的琴,忽然弃琴跃入池中。 “不要!”香宝惊呼,慌忙去拉她。待香宝冲到池边时,那池面上忽然浮起一个被水泡得肿胀的女子,不是先前的华服女子,却有几分面熟,是思茶! 思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如无根的浮萍,香宝惊恐地看着那她缓缓睁开被水泡得肿胀的眼睛,她在哭。 她在哭…… 雾气渐渐浓郁起来,身后传来惨叫,香宝慌忙回头,见到一个血人正爬向她,是秋绘,她满身满脸都是血,她在哭喊。 她说:“救救我,救救我……” 香宝跑去扶她,秋绘却忽然不见了,只有一个白胡子的老者站在原地,怒目而视,大骂道:“你是祸水!” 雾气里伸出无数的手,那些惨白惨白的手紧紧将她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昏昏欲睡,忽然看到一个黄袍男子走到眼前,立刻吓醒了:“大王……” “夫人睡了?” “是。” 夫差挥了挥手,走进房。 香宝正蜷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正微微挣扎,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缚住一般。 夫差略一皱眉,走上前在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冷汗。 “醒醒,醒醒。”他推她。 正魇在梦中的女子摇头,紧闭的眼角滑下泪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西施,为什么逼我,我不是西施……” “姐姐,姐姐,不要走……”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听你的话,你回来,好不好……姐姐……” 断断续续地,梦中的她在哭泣,哀求。 香宝站在一片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出去的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恍惚间,仿佛回到娘亲的怀里,那样温暖…… 娘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娘说:“香宝乖乖,不要出声。” 香宝乖乖,不出声。 小小的她,躲在娘怀里,闻着血的味道,死死咬着唇。 不出声,不出声…… 夫差伸手将她抱起,感觉到怀中小小的躯体一片冰凉,那么单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她紧紧咬着牙,拼命地颤抖,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流眼泪…… “香宝,香宝……”远远的,有人轻唤,用那样温暖的声音。 谁在唤她? “不要怕,是梦。”微凉的唇印在她的眉心,有人在她耳边轻语,“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 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吗?那么简单……就可以摆脱吗?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入一双幽深的眼中。 夫……夫差? 香宝颤了一下,想要推开他,可圈着她的手臂看似温柔,却怎么也推不开。 “不要怕,只是梦。”他收紧了手臂,让她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香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竟然感觉到安心。 “寡人小时候,也常做梦。”静默许久,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又说,“噩梦。” 香宝微微一怔,他……也会做噩梦?他微凉的唇贴上她的眼睛,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张放大的脸庞。 “闭上眼睛。”他在她耳边低语。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流连不去,狭长的眼睛里带着点点笑意,他极尽温柔,怕惊醒了怀中迷茫的女子。唇齿相依,他的舌探入她的口中,香宝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双颊似火,浑然不觉衣带已被那双修长的大手挑开。 他拥着她缓缓躺下,将她困在身下,那如缎的黑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双颊嫣红,双眸朦胧。他眼中的幽黑一点一点加深,俯身吻她,修长的大手却是一路抚过那凝脂般的肌肤,引来她的轻颤。柔软的身体在他的手下化为一滩春水,香宝怕极了这种感觉,却又逃不开,记忆中,有一个男子咬着她的耳朵说:“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 “不要!”惊恐地瞪大眼睛,香宝推他。 “嗯?”他漫不经心地轻哼。 “会痛!”香宝按住他的手,害怕地道。 他怔了怔,轻笑起来,凑到她颈边,咬住她的耳朵,用一种极尽诱惑的声音呢喃:“这一次,不会了。” 耳边一烫,香宝不由自主地轻吟,身子微微扭动一下。幽黑的眼睛望不见尽头,他喘息着覆上她的身体,香宝感觉到异物刺入身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你……” “嗯?我怎么了?”他顺着她的语气,喘息着低喃。 “啊……你也不打声招呼!”她尖叫。 他错愕地看着她,幽黑的眼睛里一点一点盛满了笑意:“你真是个宝……” 香宝不满地扭了扭身子。 “唔,别乱动……”他皱眉,喘息声愈加粗重。 香宝憋了一肚子气,身子又酥又麻,示威似的又扭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凉气,忽然笑了起来。香宝开始后悔了,转身手脚并用,打算逃跑,预谋还没成功,便被他一把紧紧抱住,让她哪里也去不得。 “这是你自找的……”他笑着咬她的耳朵。 “啊……” 沮丧地躺在榻上,香宝恨得牙痒痒,一次也就算了,她居然又被……而且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讨论噩梦来着,怎么会就……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 一只修长的手臂横过她的肩,将她带入一个**的胸膛,香宝憋红了脸,忿忿地甩过头。 “怎么了?”他轻挑她的下巴,狭长的眼中带着慵懒笑意。 香宝咬唇不语,眼睛里都是气愤,那样的气愤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耀眼极了。 “夫人在不满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那是自然!”香宝点头,难得他有自知之明。 “寡人下次会更努力的。”他轻轻笑开。 香宝愣了愣,然后……脸上着了火。她双手捂住脸颊,尖声大叫:“啊……” 他抬手捂住她的唇:“夫人小声些,不然……外头那些人会以为寡人又在做什么了。” 香宝立刻没了气焰,沮丧地推开他的手。静默许久,见他老神在在,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香宝忍不住推他:“你该走了。” “咦?” “你不是大王吗?大王那么闲?小心……”香宝猛地住了口。 “小心什么?”夫差看着香宝,目光炯炯,此时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一日在夫椒山下含笑杀人的夫差。 香宝咬了咬唇,把心一横,忽然有一种讲出一切的冲动,讲出一切,管他是生是死,是囚是放。 “我其实不是西……” 话还未完,微凉的唇一下子堵上了她的嘴,香宝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是徒劳。香宝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他却还是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仿佛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他轻轻舔唇,似是一脸的意犹未尽。 “即使……即使我是祸水?”喘息着,香宝瞪着他。 “寡人的江山,养你一个祸水应该不是问题。”他笑,一脸的狂傲。 香宝呆住,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就是你,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笑。 垂下头,香宝不语。 “想要去拜祭思茶和秋绘吗?”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语。 香宝忙抬头,一脸期盼:“可以吗?” “寡人说,可以。”他笑。 香宝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垂下脑袋,忽然又飞快地抬头,柔软的唇碰上他微凉的唇,又低下头去。 幽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轻轻抬手抚唇。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吻,可是……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跳跃。 ------------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二) 二、香消玉殒 香宝告诉华眉,夫差准许她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她们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姐妹一程。 晴空万里,宫里的马车缓缓驶出,车夫是史连,车里坐着所有一起从越国入吴的女子,除了思茶和秋绘。车子两侧是护送的吴兵,带队的是伍封。这是她们入吴后第一次出宫,马车里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 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伍封揭开车帘,不自觉地看向香宝。 香宝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睛,跟着华眉她们走下马车。 “我们想安安静静地送姐妹一程。”华眉拦住准备跟着一起进入墓园的吴兵,面色清冷。 伍封抬手示意,放她们进了墓园,没有跟上。 跪在思茶和秋绘的坟头时,香宝不知道她们在拜祭的,究竟是死去的思茶和秋绘,还是她们自己。 素衣的女子沉默地拜祭亡者,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杀机。隐身于黑暗处的男子缓缓抬起手,那是暗杀的密令。 一瞬间,箭离弦。 香宝刚起身,便看到身旁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的背心上,插着一支箭。她倒在思茶的坟前,甚至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素淡的衣裙上,艳红的血一点一点扩散开来,那些鲜艳的颜色刺痛了香宝的眼睛。 “快跑!”不知道是谁在喊。 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那般刺耳,香宝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西施快跑!”华眉急急地拉了香宝的手,躲开那些暗箭。 等守在墓地外面的侍卫听到惨叫声跑进来时,墓园里已成了人间地狱,那些如花的生命,已然凋零。 “还有人活着吗?”伍封大喊,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那些呆住的侍卫们忙应声上前,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猛士,可是再惨烈的战争,也不及眼前这一切。 来时,她们还是鲜活的生命,她们来祭拜她们死去的姐妹,然而此时,她们却都已经…… 那些素净的容颜沾了血污,那些美丽的眼眸到死都不曾合上…… 她们,死不瞑目。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有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具被一箭穿心的尸体,看到尸身下还有一个活着的生命。 玲珑颤抖着,面色惨白,语不成句。 “伍将军,这里有一个。” 正在确认死者身份的伍封忙走上前,看清玲珑的样子后皱了皱眉:“将她送回马车。”说着,又回头大声道,“再找!” 伍封正弯腰仔细辨认那一具具尸体,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没有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他回头一看,是香宝,华眉正扶着她。 他不自觉地皱眉:“没事便好,先回马车。” 香宝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伍封也不看她,回头继续找。 “伍将军,都找过了。”有人上前禀报,“没有活着的了。” 伍封点头,刚准备离开,却听到有人惊呼:“这……这里还有一个!” 一座墓碑下面,站起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脸跟她的衣服一样白,面色清冷,恍若游魂。 “郑旦!”华眉低呼。 回宫的马车上只剩下四个人。 “是谁,是谁那么狠毒……”华眉咬牙。 “是啊,是谁呢?”郑旦缓缓接口,唇角竟是含着笑,只是那笑意里透着无尽的寒,她的眼睛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吴宫已经近在眼前。 玲珑大概受了惊吓,在一旁啜泣,香宝一直在发呆。马车猛地停下,正在发呆的香宝撞上车壁,额上红了一块。车帘猛地被掀开,香宝抬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夫差? 他发髻稍稍有些凌乱,看起来有点……慌张?他忽然抬起手,香宝愣了愣,感觉那只微凉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受伤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香宝摇头,指了指车壁:“刚刚撞的。” 身子一轻,香宝已经被抱出了马车。车上剩下的三个女人神色各异。 将香宝送回醉月阁,经医师查看无碍之后,夫差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吴国朝堂之上,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吴王下令彻查此事。 香宝去揽月阁看华眉时,才得知玲珑脸受了伤,搬到揽月阁和华眉一起住,方便照顾。 那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几乎毁了玲珑的眼睛。 “西施,你说……我的脸上,会不会留疤?”玲珑精神不大好,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 回醉月阁的路上,香宝经过走廊拐角处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人。刹住脚步,香宝握拳,是伍封! 见是香宝,伍封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香宝后退一步,满面戒备地看向伍封,随即释然,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宫人侍女,他又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施以毒手。 “是不是很失望?”安下心,香宝浅浅一笑。 “什么?”伍封皱眉。 “密林的陷阱,墓园的暗杀……那么大费周章也没能置我于死地。”香宝勾了勾唇,笑得千娇百媚,“是不是很失望?” 伍封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这个大王最宠爱的西施夫人,她知道他和云姬的秘密,他也曾数次欲置她于死地。以前见她,美则美矣,却总如孩子般懵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数次没有下得了手去杀她。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孩子般懵懂眼神的女子,竟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危险。 是的,危险。 美得极致,便是危险。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陷阱?什么暗杀?”伍封皱眉。 “不要装糊涂,除了你,还会有谁想杀我?哦……还有你爹,相国大人。”香宝抿了抿唇,忽尔轻笑,“云姬是不是送过一块香帕给你?” “帕子在你那里?!”伍封蓦然一惊,难怪一直找不到。 “是啊,第一次见你时,你随手拿来给我擦眼泪的。”香宝勾唇,“那帕子的右上角还绣着云姬的名字呢。” 伍封面色一沉,他太大意了。 “想杀我?若我死了,那帕子立刻便会被呈到大王面前去,你信吗?” “你想要怎么样?”握着剑,伍封面色难看极了。 “我只要平安。”香宝眼中骤然幽黑一片,“请转告相国大人,若他再敢动我们中任何一个,我必要你陪葬。” “你是什么意思?”伍封疑惑道,“你怀疑这次暗杀的主谋是我爹?这不可能!” 香宝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 “夫人,伍将军有事求见。”梓若在门口通传。 伍封?他来干什么? “请他在大厅稍待。”心中虽然有疑虑,但香宝仍然点头,准备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略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饰,香宝走出房间,看到伍封正低头坐在厅里,身上滴滴嗒嗒还挂着水。什么事那么急,他居然冒雨前来? 香宝坐下,示意梓若上茶。 “夫人……”伍封欲言又止。 香宝微微挑眉,直觉没什么好事情。 “家父年纪大了,若有事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伍封咬牙道。 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相国大人……他怎么了?”略一迟疑,香宝开口道。 “夫人,这次墓园刺杀的事情,真的与家父无关!”伍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道,“家父只是性格耿直,并非有意得罪夫人,还请夫人跟大王讲明此事!” “伍将军好兴致。”一个戏谑的声音让伍封瞬间白了脸。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夫人怎么说?”夫差看向香宝,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香宝微微握拳。 “大王,大王……”远远的,是云姬的声音,她一身狼狈地冲进醉月阁,跪倒在夫差的脚下,“求大王饶恕姑父!” “夫人,你说呢?”转身看向香宝,夫差笑盈盈地道。 “但凭大王定夺。”香宝松开拳头。 夫差微笑。 最终只是小惩大戒,不了了之。伍子胥是吴相国,更何况,根本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便是幕后主谋。 坐在房中,香宝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因为对着一桌佳肴,她居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夫人,郑旦夫人差了侍女来,说请您到园中小酌。”梓若进来禀道。 “这么晚?”香宝有些讶异,郑旦对她一向都很冷淡,怎么会突然请她喝酒? 梓若垂手站在一旁,香宝看了看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出醉月阁。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上连一颗星都没有,香宝边走边想,会不会从哪里蹦出一两个刺客,一刀将她这“祸水”送上黄泉路。 “有刺客!”冷不丁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然后便是一片嘈杂。 香宝站在郑旦的园子门口,一脸呆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夫差?看清了那个在园中打斗的身影时,香宝微微怔了怔,他也在?这又唱的哪一出? 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围着他,而地上已经死伤一片,夫差站在月下,手中的剑微微泛着寒光,出手迅如闪电。随着刚刚那一声刺耳的尖叫,周围已经亮了起来,侍卫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若说是暗杀,现在可算是彻底失败了,侍卫越来越多,莫说这些刺客杀不了夫差,就算可以杀了夫差,也绝逃不出这吴宫。 若是平时,这种场面香宝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香宝的视线落在正与夫差纠缠的那个刺客身上。他的背影像极了……卫琴。 夫差唇角微扬,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场生死较量,手中的剑如舞者一般优雅,他是绝对的王者。黑衣的刺客虽然勉强能与之对敌,但体力明显不支,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月光下,夫差一袭白色单衣,身形瘦削,人们常说她是祸水,此时看夫差,又何尝不是?只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残忍笑意,香宝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在夫椒山下,他以一人之力,瞬间置众山贼于死地的残忍决绝。 飞溅的血,带着粘稠的腥味,仿佛是他最佳的背景,香宝从来不知道杀人,也可以如此华美……如此残忍的美…… 一剑刺向攻来的黑衣刺客,薄唇冷酷地扬起,抬起狭长的双眸,他直直地看向最后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心底微微一颤,香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跑了过去。虽然越女说卫琴去越国监国了,此时在这吴宫行刺似乎是说不过去,可是…… 香宝脑海里都是卫琴的样子。那一日在小屋前,文种说出她是他姐姐的事实后,那个桀骜的红衣少年死一般静寂的眼神,她到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痛如绞……还有在吴宫,他说,他喜欢她…… 可是,她是他的姐姐啊,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黑衣刺客猛地扬手,手中有什么飞出,直直地射向夫差。香宝眼中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身子却已经先行一步,飞快地冲入人群,冲向了那黑衣刺客…… 原本射向夫差的暗器都钉入香宝的身体,肩胛骨处的刺痛差点将她袭晕,香宝连连倒退数步,倒入那黑衣人怀中:“不想死就拿我当人质。”忍着痛,她低低地开口。 只是那一瞬间,香宝忽然不明白自己,做人质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替那个祸水挡下那一排暗器?莫不是当靶子当上瘾了?她也是血肉之躯来着呀……疼…… 黑衣刺客如香宝所愿,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放开她。”夫差的视线落在香宝流血的伤口上,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那样冰冷的声音,连香宝听了都不寒而栗。忍住剧烈的疼痛,香宝侧头看向夫差,他也正盯着她,眉目之间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尽是浓烈的杀伐之气。 “放开她。”夫差冷冷重复,气势吓人。 若是香宝,怕是早该被吓得弃剑而逃了。 “她已经身受重伤,若是想她死,就尽管拦着。”淡淡地,挟持香宝的黑衣刺客道。 那个声音……不是卫琴!香宝困难地抬头,那双眼睛是……史连? 香宝快呕血了,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跳起来指着史连的鼻子说,你怎么不是卫琴。可是……她怎么可能认错卫琴?心里的讶异没有表现在脸上,香宝不动声色地被反扣着。 “你以为,你这样能出得了王宫?”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夫差道。 史连不语,只是将那冰冷的剑锋逼近了香宝的脖子。 夫差唇边的笑意加深,但眸光却愈见清冷,在他身边这么久,香宝知道这副表情意味着他快被气疯了。 “让。”左手将香宝扣在怀中,右手执剑,黑衣蒙面的史连冷冷道。 “大王……”伍封带兵赶到,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夫差,等候指示。 “让开。”挥了挥手,夫差眯起眼睛,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忍让,只为了一个女人。 伍封微愣,随即忙带队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史连扣着香宝的肩,戒备地看着夫差,缓缓向外退。正在此时,一丝腥甜忽然涌上喉头,香宝头晕目眩,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史连一惊,肩上已挨了一剑。 “放开她。”夫差冷冷扬唇,“不想死的话。” 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打落在她脸上,香宝不禁微微抬头,见夫差手中的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入史连的右肩。月光下,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清冷的宝剑缓缓滴下,分外诡异。 香宝知道,只要史连有一丝异动,那一把剑就会生生地将他劈成两半。 史连却是一点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手来,有些温暖的手指轻轻滑过香宝的唇角。沾上血的手伸出,他道:“她的血,是黑色的。” 夫差身形一顿,手中的剑微微迟疑了一下。 “杀了我,她会给我陪葬。” 隔着黑色的蒙面布巾,香宝可以看到史连冷笑的表情。那暗器居然是喂过毒的! 夫差淡淡皱眉,没有开口。 “忘了告诉你,再过三个时辰,如果还没有解药,她便必死无疑了。”仿佛怕筹码不够轰动似的,史连再次补充道。 薄唇微抿,夫差手微抬,拔出了刺进史连肩膀的剑,伤口处,那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 “走吧,只要你有本事走得出吴国。”夫差收剑回鞘,“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寡人也会揪出你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森冷得可怕,虽然是看着香宝,那话却是冲着史连说的。 香宝忍不住没骨气地一阵哆嗦,她从来没有见夫差的眼神如此可怕过…… “走!”将香宝扣入怀中,史连咬牙轻喝一声,便快速向外撤退。 “立刻封锁所有城门,凡有受伤人员,一概扣下查问。”身后,夫差的声音冷冷扬起。 史连微微一愣,脚下却没有停顿,快速地离开了。 夫差是在示威,在警告。城门紧锁,若是明日太阳落山之前香宝不回吴宫,那他势必会来个瓮中捉鳖。 身子微微一轻,史连提了口气带香宝跃出宫墙,快速躲过了身后的追兵。 园子的阴影处,一直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她带着讥诮的表情看完了整场厮杀,仿佛只是在看一场表演。 那女子,正是郑旦。 ------------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三) 三、避难揽月 “吃了。”史连伸手从怀中拿了颗药丸塞进香宝口中。 香宝略一皱眉,好浓的血腥味,那药丸大概已经被他身上的鲜血给浸透了。还没有等她缓过气来,他便硬逼着她吞了下去。 “喂……”香宝一张嘴,肩上的伤口立刻疼得她龇牙咧嘴,“你为什么会在郑旦的寝宫?” 史连哼都没哼一下,彻底无视她。 “你的伤怎么样了……”香宝看他伤口处的血一直不停地向外涌,忍不住问道。 “顾好你自己。”仍然是冷冷的、淡淡的声音。 “哼,我怕你流血而死。”香宝冷哼一声,顺便伸手摘了他蒙面的黑布。 他大吃一惊,忙扭过头去,这一扭头大概用力过猛扯到了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再装神弄鬼了,你那副鬼样子,化成灰我也认得,史连!”带着恶作剧般的惬意,香宝道。 总算出了口恶气。 史连微微一怔,她……一早就认出他了?所以……才救他? 见他没有反应,香宝伸手将那布巾摁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啊!”他轻呼一声,回过头来瞪向香宝,“你想杀了我?” “是啊是啊,我想杀了你!”香宝点头大咧咧地说着,故意重重地摁了一下他的伤口,那张平静无波的死鱼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 他痛得脸都扭曲了…… 香宝暗爽于心。史连大怒,伸手便要推开她。 “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咧!”眼见他要翻脸,香宝怒目而视,搬出救命恩人的身份。 史连额际的青筋隐隐跳了跳,终究还是垂下了手。见他如此吃瘪的样子,香宝立刻心情大好,伸手抱住他。 “你……你干什么?”史连大惊。 香宝白了他一眼,将手绕到他身后,用那布巾绑住伤口,狠狠打了个结。暂时阻止血液流出。 “疼不疼?”看他脸上煞白一片,香宝咧着嘴假心假意关怀了一句。 史连没有理她。 “好多汗哟。”抬起袖子假模假样地替他拭了拭额前密布的汗珠,香宝笑道。 史连甩开头,拉着香宝又折回宫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夫差肯定认为他出了宫,外面定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不如宫中安全。 只可惜……他迷路了。 “迷路了?”香宝挨着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史连决定无视她。 香宝在心底大笑。只是王宫里四处都在捉拿刺客,万一不小心被撞上了,那才是自己送上门呢。她的醉月阁是万万去不得的,梓若是云姬的人。若是其他还有可去的地方,便也只有华眉和郑旦的寝宫了。 可是……史连为什么会出现在郑旦的寝宫里?他一早知道夫差在那里,要刺杀夫差?这也说不通呀,若是夫差现在死了,对越国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不如去郑旦那里?”香宝看着史连,试着提议道。 “去华眉那儿。”史连皱眉道。 香宝低头看看史连的伤,没有再说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半扶着他往西宫的揽月阁而去。 将史连藏在一旁,香宝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不多久,门便开了,开门的侍女见香宝满身是血的模样,吓得惊叫起来,香宝慌忙捂住她的嘴巴。 史连上前,抬手敲晕了她。于是乎,世界清静了…… “你!”香宝松开手,看那侍女软软地倒在地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只是晕了过去。”史连淡淡道。 香宝这才放下心来。 “西施!”听到侍女的惊叫,华眉披了衣服走出来,见到西施满身是血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史连受了伤,要借用你的地方。”香宝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史连。 华眉闻言,一脸慎重地点头:“你们快跟我来,外面正查着呢。” “宫里再搜一遍!”香宝扶着史连刚刚进屋,便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然后便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军队?那个家伙……该不是出动了军队吧! “刚刚那个侍女……”香宝有点担心那个被史连劈晕的侍女,万一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我会处理的。”华眉点头,忽又皱眉道,“只是史将军受了伤,他们怕是会顺着血迹找到这里。” “别担心,我沿途已经将血迹隐藏了起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不会注意到的。”香宝迟疑了一下,“只是明天天一亮,怕就藏不住了。” 华眉点点头,门忽然开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是谁时,华眉松了一口气:“玲珑,你吓死我了。” 玲珑笑了笑:“我听说宫里出事了,便过来看看。” 香宝看着玲珑,微微怔了一下。 “很丑吧。”玲珑笑着指了指脸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那一条可怕的伤口从左边眼角一直划到鼻梁,让原本清秀的容貌变得狰狞起来。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华眉侧头看向玲珑,“玲珑,你来得正好,我带他们去里屋,你帮忙清理一下血迹,如果有人来搜,你就说我受了惊吓,正在歇息。” 玲珑点点头。华眉便忙拉香宝和史连匆匆进了里屋。香宝扶着史连向里屋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玲珑。 华眉扶着史连坐下,回头看向香宝:“西施妹妹你恢复记忆了?” “呃?” “白痴。”史连冷哼。 香宝瞪向史连,顺便查看了一下,系在他身上的那块蒙面黑布已经湿透了,但好在没有血渗出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些干净的衣服来让你们换上。”华眉看他们一身血迹,转身去找衣服。 香宝站起身,伸手拦住了华眉:“你去外屋看着点玲珑,我……不放心。” “你在说什么?”华眉十分诧异,“玲珑怎么可能……” “就当我多心,去看看吧。”摇了摇头,香宝坚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玲珑的眼神怪怪的。 华眉皱了皱眉,有些陌生地看了香宝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回过头的时候,史连正有气无力地靠在木榻上,盯着香宝看。 “聪明一点了。”见香宝看他,他撇开头,淡淡道。 香宝扬眉:“是啊,为了你的小命,不聪明一点不行。”走上前,她有些吃力地将史连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 “干什么?”史连一愣,有些不自然地道。 他一动,香宝左肩的伤口立刻撕裂般疼痛起来,香宝忍不住闷哼一声,史连怔了怔,再没敢乱动。 “不想看你被乱刀砍死。”说着,香宝回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床榻后面有一处用帘子隔着,隐隐看出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洗澡用的木桶。 架着史连,香宝有些困难地走到木桶前,想不到夫差那一剑竟然伤得他这么重。将他扶进木桶里坐好,香宝也随后坐了进来。 木桶虽大,对两个人来说却仍是有些紧窄。 “你怎么会在郑旦的寝宫行刺?”放轻了声音,香宝问。 史连沉默。 “多少人进来的?” “二十人。”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二十人,只余他一个吗? “为什么救我?”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愣,看向他。她的脸与他的近在咫尺,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不想回答就算了。” 为什么吗?开始以为他是卫琴,那么……知道他是史连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帮他呢? “因为那日悬崖下,是你将我带出了深渊。” 史连沉默。 “那么冷,那么黑,我的性命悬在那根快要断裂的树枝上……”香宝抿了抿唇,“那么可怕的感觉,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发抖。” 史连怔怔地看着香宝,几乎就要伸手去安慰她。 “你们怎敢如此无礼!”是华眉的声音。 有脚步声传来,愈来愈近。香宝忙噤了声,没有看到史连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握成了拳。他们果然还是来了。 玲珑,果然还是让她猜中了,她多希望那只是自己多疑。 “大王有令,不能漏过宫中任何一个角落,还请夫人见谅。”语气那般强硬。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香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不自觉地揪紧了史连的衣袖。史连垂下眼帘,看着那只揪着自己衣袖的手,那么纤细,那么柔软,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温度。 也许……这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刻。 “有刺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快,在外面!” 一阵嘈杂之后,脚步声终于消失了。香宝吁了一口气,松开手。史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衣袖,怅然若失。 窗子一动,一阵凉风袭来。 “出来吧,没事了。” 香宝抬头一看,竟然是越女。刚刚那一声“有刺客”便是她喊的吧,她也是勾践的人? “啪!”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 玲珑缓缓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华眉,“你打我?” “闭嘴!枉我那么相信你!”华眉一脸怒气,“你居然背叛我,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呵呵,身份?”玲珑冷笑,“我为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付出?当初去土城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今天要面对的这一切,至少你现在还活着,那么多死去的姐妹又可以向谁抱怨?如果因为你导致行动失败,你又准备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姐妹!” “你看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宁可自己已经死了!”玲珑尖叫。 华眉狠狠捂住她的嘴:“你想再把吴兵引来吗?” 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玲珑忽然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华眉松开手。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流着眼泪喃喃。 香宝在一旁,静默。若不是华眉出去挡了一阵,越女又及时出现的话,现在他们怕是早已经被捉了起来。很多事情,在时间流逝的同时,早已经回不去了。就如玲珑脸上的伤口,纵然可以治愈,也将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 “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毒虽然已经解了,但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不再看那一场闹剧,越女对着香宝道。 “先看看史连吧,他流了很多血。”香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血已经呈鲜红色,而且差不多已经凝结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包扎一下,你的身体自己应该清楚。”越女皱眉,“再这么折腾下去,下次心再绞痛的时候,连我也救不了你。”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补充道:“卫琴他……托我照顾你。” “那我自己包扎,你看一下史连。”香宝妥协。 迟疑了一下,越女转身去看史连的伤势。 “拿些干净的布来。”越女撕开了史连被血浸透的衣服,回头吩咐道。 史连闷哼一声,没有开口。 “越女……你不问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吗?”随手接过华眉递来的布条,香宝看向越女,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巧来帮你们?”越女回头接过布条,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香宝。 “呃?” “我叫什么?”越女问。 “唔,越女。”香宝老实回答,随即一愣,“你是越人?” “你们留在宫里迟早会被吴王找出来。”越女一边替史连处理伤口,一边淡淡道,“今晚我趁乱带你们出宫 。” “可是外面有很多侍卫。”华眉犹豫。 “没问题的。”越女处理好史连的伤口,站起身道。 “那你连夜送史连出宫吧。”香宝点点头。 “你呢,你怎么办?”华眉有些担心地看向香宝。 不知为何,香宝忽然想起了夫差的话,他说,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 “不用担心我。”香宝道。 史连抬头,看了香宝一眼,又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 静默半晌,越女扶起史连:“可以自己走吗?” 史连点点头。 “我去拿套衣服,你们等一下。”越女说着,匆匆离开。 “不走吗?”淡淡地,史连看向香宝。 香宝点头。史连没有再开口,只是突然拔剑,直直地指向玲珑。玲珑一愣,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你干什么?”华眉忙上前,挡在玲珑前面。 “我不放心这个女人。”冷冷地,史连道。 香宝上前轻轻推开了他的剑:“你这就走了,她不会碍到你的。” “我会看好她的。”华眉忙保证。 “况且多一具尸体也不好交代,天气越来越热了,尸体藏不了多久便会发臭。”香宝想了想,又道。 “你在宫里……”史连皱眉。 “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香宝微笑。 史连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甩开剑,侧头轻哼:“谁会担心你。” 一旁的华眉见危险已过,忙上前扶起了瘫坐在地的玲珑。不多久,越女便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套侍卫的衣服。 “穿上这个,跟我走吧。” 披上衣服,史连回头看向香宝,久久,蹦出一句“白痴”。 香宝一怔,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没有再理会香宝,史连转身随越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避开身上有些恐怖的伤口,香宝洗了个澡,留宿揽月阁。 凌晨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多久,雨越下越大,间或还夹杂着雷声。 雷雨啊,夏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吗?被雷声惊醒后,香宝便再也睡不着了,躺了一会儿,干脆翻身坐起,披了衣服靠在竹榻上发呆。一道闪电划过,屋内立刻被照得亮闪闪的,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地响起。这场雨过后,天气会越来越热吧。 脑袋里一片混乱,香宝其实有点害怕,以夫差的聪明,又岂能看不出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他被气得不轻吧。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冷不丁地,耳边突然响起夫差的呢喃,香宝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吁了一口气,香宝拍了拍有些发烫的脸颊,暗笑自己神经过敏。那一晚酒醉后的耳鬓厮磨忽然在她脑中隐隐浮现,那样夹杂着痛苦与欢愉的体验……香宝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感觉屋子里有些闷热起来。 ------------ 第二章 鹿死谁手(四) 四、危机四伏 天渐渐亮了起来,虽然下着雨,但门外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却从未曾停过。透过微微支起的窗户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雨一直在下。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迷迷糊糊地折回床榻,香宝倒头便睡着了。 “西施,用晚膳了。”华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晚膳?”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清醒过来,惊呼,“已经是晚上了吗?” “嗯,中午进来看你时,你睡得正香,而且你身上又有伤,我便没有喊你。”华眉笑着将晚膳放在桌上。 “我想我没有时间吃晚饭了。”微微苦笑,香宝急急地起身。 “你要去哪儿?外面雨下得正大呢。”华眉拉住了香宝。 “回大王那儿,再不回去,我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华眉的衣服,香宝略一皱眉,穿着这身衣服回去,势必会连累华眉,想了想,又道,“昨晚我穿的衣服呢?” “在外面,我去找找。”华眉知晓个中利害,忙应了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她便拿了那还沾着血的衣服进来了。 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香宝向华眉借了件不太显眼的外袍,裹在身上,以免身上带血的衣服太过扎眼。 换好衣服,香宝便低着头,走出揽月阁。门外不时有侍卫经过,只是搜查得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香宝打定主意先回醉月阁,大不了打晕自己,假装是被黑衣刺客打包送回来的…… 经过走廊,香宝顺利地走到醉月阁附近,竟也没有人来盘问。从走廊出来,冒雨冲向醉月阁,正要冲进门去时,香宝的脚步却生生地刹住了。 是夫差! 他一袭白色单衣,长发未束,坐在香宝常坐的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漆黑的发丝散落额前,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一时不敢贸然进屋。 虽然已是夏天,但这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香宝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夫差抬起头来,又面无表情地缓缓垂下头去,随即仿佛是呆了一下,他忽然又抬起头来。隔着那道门槛,狭目微眯,他远远地望着香宝。 见他这样,香宝心下微微一颤,忽然有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他该不是……一直在等她?只是他望着她的眼神冰冷彻骨,让本来就冷得直打颤的香宝抖得更厉害了。 许久,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她。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站在雨中,他依然气定神闲,仿佛正沐浴着阳光在庭院中散步一般。 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将他白色的单衣淋了个透,长长的发丝被雨水淋湿了,再也无法嚣张地扬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哗哗的雨声中,他淡淡开口,仿佛她只是因为贪玩而错过了回家的时辰一般。 香宝身子僵住,他果然……果然知道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那样森冷可怕的语调在耳边回响,那句话他是看着她说的,她一直以为他是在威胁史连,却原来……那句话是冲着她讲的吗? 只是……他为何明知她的小把戏,却还是放走了史连呢? “今天下雨……没有太阳……呵……呵呵……”香宝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唇角,打着颤傻笑。 他扬了扬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和着雨水,湿漉漉的,他的拇指在她的唇上来回轻轻地磨蹭,狭目微眯,看不清是喜是怒。 感觉到唇上微凉的触感,香宝一愣,微微红了脸,好在雨大,他看不清。 只是……这算是过关了吗? 雨一直在下,一阵寒意从脚底袭来,天地都在旋转,放下了心,她的意识便逐渐模糊了起来。 “你敢晕过去试试!”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她,大踏步走进屋里。 听了这话,香宝还真的不敢晕过去。 “把越女找来。”将香宝放在榻上,夫差头也不回地吩咐梓若。 梓若领命离开,夫差回头解开香宝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香宝闪躲了一下,又被他摁住。看他如此坚持,香宝也只得认命地低垂着眼,随他去折腾,反正也不是没有看过。唔,想开点就没事了…… 感觉到他的手突然顿住,香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薄唇微微抿起,脸上带着怒意。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正好看到自己染了血的破衣。 “寡人说过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啊,夫人……”凑近了她,他咬牙笑道。 呃……话?什么话?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那一日密林之中他所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香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暗骂自己没骨气,可是……可是她面对的人是夫差耶……没有骨气也很正常吧。 “想起来了?”夫差磨牙轻笑。 “你在说什么呀……”香宝的声音立刻变得虚弱无比,双手轻轻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便无力地向后倒去。 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倒进床榻之上,倒是倒进了一个同样有些湿漉漉的怀里。香宝没有吭声,继续扮演虚弱。唉,其实也用不着扮了,她早就想晕过去了,头晕目眩啊。 “你居然真敢晕过去……”有个声音朦朦胧胧地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最后化为一丝叹息。 听着那一声叹息,香宝放心地晕了过去。 很安心,很安心。 一觉到天明,香宝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伤口也包扎得很好,除了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之外,没别的毛病。 “睡醒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一跳。 香宝惶惶然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中,“大……大王!” “我该怎么罚你呢?”在榻边坐下,他抬手从她肩上执起一缕青丝放在鼻下轻嗅。 香宝白了脸。 未施脂粉的脸被如云的青丝映衬着,楚楚可怜,夫差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的下巴还是圆圆的,如今一张脸儿都不足他巴掌大。 “嗯?”他扬眉。 “我……我可不可以先吃东西再受罚?”感觉腹内空空如也,香宝嗫嚅着商量。 幽黑的眼里渗进一丝笑意,夫差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外候命的梓若忙端了粥进来。 张口,就着他的手喝粥,香宝一点也没觉得夫差喂她喝粥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脑袋一刻也没敢闲着,她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饱了?”唇边一软,夫差的气息迎面而来。 感觉他在轻舔她的唇角,香宝眼睛骨碌碌一转,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在夫差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她软软的唇已经贴上他的唇。 夫差微怔,难得美人主动,他只得任她软软甜甜的唇在他的唇上笨拙地摩挲。 “好吃吗?”香宝轻声问他。 “嗯……”他轻应,竟有半分失神。 梓若微微咬牙,转身退出门去。 “我说粥……”香宝放开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万分无辜。 夫差回过神,低笑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道:“难怪伍相国说你是个祸水。” 香宝嘿嘿地笑,笑得一团傻气。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眼里藏了多少的宠溺。 “大王,伍相国有事求见。”有人来禀,打破一室旖旎。 夫差低头,见香宝正偷笑着,一脸“逃过此劫”的得意,不由得失笑,便顺了她的意,起身离去。 半倚在窗前的小榻上,香宝抬头望着窗外那一株不知名的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懒懒地躺到中午才下榻。屋外阳光正好,司香正好来串门,拉了她去废园。 因为废园是妹姒夫人生前居住之处,所以司香视那里为自己的地盘,也不许人打扫修缮,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废园。只是自从思茶的尸体在废园的池子里被打捞起来,秋绘又在那儿被云姬处死之后,香宝便很久没有去过了。 夏天的废园十分清凉,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坐着,香宝笑眯眯地看着司香脱了鞋子坐到池边戏水。 “啊!”突然,司香惊叫起来,面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香宝微微一愣,忙起身冲到他身边:“怎么了?怎么了?” 司香只是尖叫,眼睛死死地盯着池子,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侧头一看,也呆住了。池子上面飘着一个女人,已经被水泡得浮肿了,依稀是侍女打扮,一时辨不清容貌。 “娘……娘啊……”司香尖声大叫。 “不是,不是你娘。”香宝忙捂住他的眼睛,“那不是你娘,不是。” 司香剧烈地挣扎起来:“娘,娘……” “娘在这里,在这里,那不是你娘……”香宝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香宝感觉怀中湿了一块,司香在哭。一手轻抚着他的背,香宝皱眉看向池子里的浮尸,觉得有些眼熟,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处,香宝蓦然呆住……是她! 是那一晚在揽月阁替他们开门,然后被史连敲昏的侍女!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史连不是说只是昏倒吗?怎么会死? 香宝的脸一点一点苍白起来。 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眼角还挂着泪珠。心底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香宝抬手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珠,抱着他离开废园。一路上司香睡得极沉,香宝不忍心扰醒他,将他抱回了醉月阁。 小心翼翼地将司香放在自己的榻上,香宝起身,看到梓若正站在她身后。 “好好照顾太子,如果他醒了,告诉他我很快就回来。”香宝吩咐道。 看着香宝苍白而凌厉神情,梓若忙点头称是,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也许……大王会喜欢她,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实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没有犹豫,香宝转身去了揽月阁。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妇。那白衣蒙面的女子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香宝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她是谁?”等香宝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问出口了。 那白衣女子身旁的宫妇满面惶恐地跪在地上:“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她是谁?”香宝皱眉,她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是伍相国送给大王的礼物,请西施夫人恕罪。”那两名宫妇以为香宝要刁难她们,吓得忙磕头道。 “西施……夫人?”那白衣女子忽然开口,眼中有着淡淡的讥诮。 香宝猛地惊住,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范蠡不是已经送她回苎萝村了吗?她又怎么会成了伍子胥送给夫差的礼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香宝恍惚起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揽月阁的门口,给她开门的,已然不是那晚的侍女。 “这就是我的下场?”刚进园子,香宝便到一个尖锐的声音。是郑旦的声音,她们在说什么?在吵架吗?为什么吵架? 华眉的房门咣的一声打开,郑旦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在看到香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擦着她的肩走过,把香宝撞得一个趔趄。 “西施?”华眉随后走到,在看到香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随即笑道,“你没事吧?” “那个侍女,死了。”香宝看着华眉,轻轻开口。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又奢望什么都不要看到。可是她看到了,华眉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死的,又岂止那一个。”郑旦冷冷说着,走出了揽月阁。 香宝一怔,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郑旦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必须死,如果她活着,你就得死。”华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的,带着些微的茫然。 香宝咬了咬唇,无从反驳。 “夫人!夫人!”梓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华眉停了口。 “太子殿下被梦魇住了,一直醒不过来。”梓若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香宝不敢耽搁,急急地跑了回去。 “娘……娘啊……”刚进醉月阁,香宝便听到卧室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叫声。 卧室的榻上,那条薄薄的被子已经掉在了地上,司香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地叫着娘。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娘……”他双目紧闭,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口中嚷嚷着,越来越大声。 香宝忙上前抱起他,将他摇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香宝,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头埋在她怀中,不肯出声。 “娘……”他低声喃喃。 香宝拥紧了他。 ------------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五) 五、谁是西施 七月二十三,大暑。 听闻云姬园里的荷花开了,袅袅婷婷,十分漂亮。云姬的侍婢来请香宝,说是云姬夫人在园中设宴,请众夫人赏荷。 香宝有些意外,但还是带着梓若赴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香宝踏进园子的时候,还是被园子里空前的盛况给吓着了。真不知是人赏花,还是花赏人了,一片莺莺燕燕间,美人无数,倒显得园中池子里的几朵荷花无精打采起来。 “西施。”华眉早早地到了,坐在角落里正百无聊赖,见香宝来了,忙高兴地迎了上来。华眉这一声喊得并不高,只是园中都是些有心人,早闻西施受宠,便都忙着来打量对手。一时之间,众美人都侧目睇向香宝,香宝有些消受不起地缩了缩脖子。 香宝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云姬身边白衣蒙面的女子时猛地僵住,她也在? 云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宝,看得香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香宝讶异的是,郑旦竟然也坐在云姬身侧,她什么时候归到郑旦的阵营了?她不是背负着复国的使命而来,还曾经义正词言地训斥过她的吗? 众美人在看到香宝身后站着的梓若时,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略带敌意的目光,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个正得宠的女人,谁也不想当梓若第二。 梓若原以为香宝带她出来是为了羞辱她,如今看到众人的神情,才明白她竟然是来立威的。小心翼翼地收回过于放肆的目光,她心惊不已。她一直觉得此女城府极深,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看了一眼坐在云姬身边微笑的郑旦,华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挽起香宝的手,“西施,你跟我一起坐吧。” 香宝点点头,跟着华眉往里走,一直走到华眉原先坐着的位置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经坐了人,她们径自谈笑着,全当华眉和香宝是透明的。 回头一看,园子里众美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一片和谐状。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站着的华眉和香宝。 “呀,西施夫人,怎么不坐下,莫不是嫌我的园子太小了?”云姬的声音适地的响起,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才发现她们的窘境。 香宝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云姬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来人,再多摆两个位置来。” 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手脚利索地拿了两张软垫来。 云姬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软垫:“委屈夫人了。” 华眉看了看那软垫,蹙眉。香宝却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软垫边坐下,梓若也只得跟着站在旁边。 烈日当空,其他人都在阴凉处谈笑赏荷,唯有香宝这边一片阳光灿烂。炽热的阳光烤得人头晕眼花,梓若背心处被汗浸湿了一大块,额前的汗一点一点滴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华眉也早已香汗淋漓,被晒得满面通红。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 园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神情自若地看向梓若:“华眉夫人身体不适,你送她回揽月阁,然后去看看我晾在房门口的东西。不用回来了,我晚点自己回去。” 梓若微微一愣,好半晌,低头轻轻应了一下。 华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香宝,香宝轻轻扶了她一把,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怪,同样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香宝却是一点汗也没有,面色如常,甚至指尖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越女说,我需要常晒太阳。”香宝笑着低语。 华眉愣了愣,只得起身告辞,由梓若扶着离去。 扶着华眉,梓若回头看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大太阳底下的香宝,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清凉无汗,面色如常,如一幅画。 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晾什么东西,她那么讲,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脱身?梓若垂下眼帘,扶着华眉走出了园子。她一直尽心尽力向着云姬,如今真心为她的,倒是这个一直跟她作对的人了。 目送华眉和梓若出了园子,香宝继续枯坐,云姬想要刁难的人是她,她又何苦让华眉跟着一起受罪,只是不知道她打算让她坐到什么时候。因为身子畏寒的缘故,香宝是喜欢夏天的,尤其这种大热天,才让她有还活着的感觉。 唔,偶尔在夏天里晒晒太阳,这感觉还不错。 夫差走进园子的时候,便看到他的香宝正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一脸悠然自得,倒是阴凉处的云姬气得直磨牙。 “大王。”一声娇唤响起。 众美人都看到了站在园门口的夫差,忙起身行礼。唯有香宝一人稳稳坐着不动。挑了挑眉,夫差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脑门。香宝身子一歪,无力地倒向一边,夫差微惊,忙伸手让她倒进怀里。 一阵极细微的呼声让夫差哭笑不得,她……居然睡着了。 香宝其实撑了很久,一直很在意云姬身边那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是云姬一直没什么动静,她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就……睡着了。 夫差抬手,拍了拍她晒得有些脱皮的脸颊,香宝咕哝一声,迷迷糊糊地偎向夫差,还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 “有莲子羹吃。”夫差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在哪儿?”香宝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睁得比谁的都大,亮亮的像小狗。 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个宝呀。 一旁的云姬早已是咬碎一口银牙,吸了一口气,她微笑道:“大王,姑父托云儿献一件礼物给大王。” 闻言,香宝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哦?”听闻一向耿直的伍子胥要送礼物,夫差觉得十分有趣,起身看向云姬,“不知道相国大人送了什么?” “一个绝色美人。”云姬笑道。 “伍相国送美人?”夫差一脸的惊奇,那个一直嚷嚷着“红颜祸水”的伍子胥居然送美人给他?真是奇了。 莫不是送一个口歪眼斜的来倒他胃口来了? 唔,极有可能。 “还不见过大王?”云姬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 “大王。”那白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夫差看着眼前蒙了面的白衣女子,感觉到怀中香宝的身子微僵,不禁暗自思量,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什么不寻常吗? “呵呵,还蒙着面干什么,快让大王看看。”云姬笑着推她。 白衣女子顿了顿,抬手缓缓解开蒙面的白巾。白巾委地的那一刹那,园中众人神情各异,但是眼里掩不住的都是惊艳。 的确是个绝色美人。 香宝面色煞白,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她却感觉如坠冰窟。 果然是她。 西施。 “西施!”郑旦惊呼,她一脸难掩的惊讶,急急走到西施面前,“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西施低低地道。 园子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是西施?那她是谁?”有人指向香宝,低低地道。 “是啊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香宝怔怔地看着西施,她不是已经回苎萝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吴宫? “果然是个美人。”夫差笑道,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还和西施夫人同名呢。”云姬笑道,“她本姓施,小名夷光,也是越国人,住在诸暨苎萝山下,因为苎萝山下东西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她住西村,所以便叫西施。” “哦?”夫差颇感兴趣的样子,复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夫人,你是哪里人?” “诸暨苎萝。”香宝开口,声音淡淡的。 “哦?好巧,那夫人小名叫什么?”状似无意地,夫差又问。 香宝看向西施,唇上带了一丝笑:“夷光。” 众人哗然。 西施愕然,猛地看向香宝,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这么说,总有一个是冒名顶替的了?”云姬忽然开口,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宝。 “不知道伍相国是怎么找到这个美人的?”没有理会云姬,夫差好奇地问。 “禀大王,民女本是越国进献大王的礼物,只是途中遭遇劫匪,又被辗转卖到吴国,幸得相国大人相救,才得以入宫。只是想不到……”西施侧头看了一眼香宝,一脸的欲言又止。 好一个欲言又止,香宝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是吗?”夫差饶有兴趣地笑道,“这真是一件离奇的事。” “大王,其实要辨明真假很简单,郑旦夫人正好也是苎萝山下的,且与西施有过几面之缘。”云姬道。 香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明是夏天,她却很冷。这云姬竟是下好套子等着她来钻了,多好的套。 “唔,听闻范大夫与西施颇有渊源,不如请范大夫来看看?”彻底无视了云姬的话,夫差忽然笑着提议。 闻言,西施面色苍白起来。香宝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进众人的视线,范蠡弯腰行礼:“范蠡见过大王。” “范大夫,寡人有一桩为难事,特请范大夫来瞧瞧。” “愿为大王效劳。” “这两个美人都说自己是西施,范大夫认为……”夫差顿了顿,又笑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范蠡闻言,抬头看向香宝。 “范大夫但说无妨。”夫差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道。 “大王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西施夫人不是正站在您身边吗?”那个白衣男子温言笑道,“西施夫人就是西施夫人,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西施狠狠呆住,面上血色褪尽。那个总是温和的男子,他用那样温和的语调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如此不动声色,甚至于……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宝浅浅一笑:“多谢范大夫主持公道,还西施一个清白。” 范蠡出现的时候,香宝便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答案她一早就明白,恩人又如何?面对国家大义,他什么都可以抛下。她既然已经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了吴,范蠡又怎么可能当着吴王的面承认西施的真实身份。更何况,现在西施是伍子胥送入吴宫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冒这个险? 当初,他可以为了国家大义让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那么现在,他也一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亲口否认西施的身份。一个连存在都被剥夺了的人呢,香宝看着西施面色如雪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一片黑暗。 香宝没有注意到范蠡眼中的情愫,西施却看到了,只这一眼,让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还是选择了香宝,即使会因此置她于险地,他也顾不得了吗? “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这个假西施?”一旁,有人问道。 “依夫人之见,这个胆敢假冒夫人之名的罪人,该处何处置?”凑近了香宝,夫差笑得一脸宠溺,仿佛香宝真的是他手心里的宝。 “念在是西施同乡的份上,请大王宽恕她吧。”香宝看着西施,淡淡开口。 “就依夫人。”夫差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西施,“既然夫人都替你求情了,那么就免了你的死罪,唔……既然你是越人,就交由范大夫处理吧。” 西施看着眼前的帝王,依稀仿佛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磕头谢恩。 一场混乱如闹剧一般结了尾。 范蠡带着西施出了吴宫,一路沉默。 “我让人送你回越国。”范蠡道,声音温和如往昔,仿佛刚刚那个残忍的男子不是他。 “小心郑旦。”西施终是忍不住开口。 范蠡终于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她?” “郑旦向云姬说了我的事情,伍子胥才会派人去苎萝村找我。”她顿了顿,又道,“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中。” 范蠡点点头:“我会打点好,不会再让他们去打扰你。” 西施弯了弯唇,终究弯不出一个笑来。“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在乎的,是不是?”半晌,她轻声道。 范蠡没有回答她。 “刚才当着吴王的面,你认香宝为西施,却否认我的存在,就算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在意,是不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凄厉。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你病重,我默许了君夫人让香宝代你入吴,如今已然到了这个局面,一切只能继续下去。” 西施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所以刚刚你那样说……只是为了越国?”她问得小心翼翼。 白衣的男子侧头看她,坦言:“也是私心。” 如此直白,如此残忍的直白。只是范蠡仍然后悔,这残忍来得晚了一些,如果从一开始,他便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般地步。他一个都舍不得伤,最终,两个都受了伤。 西施竟然笑了起来,“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已经不是你的了。”西施似哭似笑。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的。”他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到那时,你确定她会愿意跟着你离开?”西施抬头看向范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妖异。 范蠡皱眉。 “吴王很喜欢她,比你想象中要喜欢得多。”西施淡淡开口,“西施只是一个名字,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伍子胥千辛万苦将我从越国接来,也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吴王为何弃郑旦不用,而让你来指出谁是西施?他一早就知道你不会害香宝,只是借你的手救下香宝而已。”西施浅笑,笃定地道,“且香宝不会因此对你有任何的感激,因为香宝认定……你是为了越国才这么做的。” 一贯温和的表情有了裂纹,范蠡微微握拳。 ------------ 第二章 鹿死谁手(六) 六、失去 从云姬的园子回来之后,香宝便一直怏怏地躺着,连抬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该用晚膳了。”一旁,梓若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醒她了。 懒懒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天,香宝还是一动也不想动。 “夫人,多少吃些吧。”梓若又劝道。 香宝有些惊奇地看了梓若一眼,她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她了?感觉到她奇怪的眼神,梓若微微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见梓若如此执着,看来她若不吃些东西也是休想得到安静了,有些无奈地,香宝点头:“好。” 梓若忙转身出去招呼。 坐在矮桌前,看着梓若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菜肴,明明都是很好吃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的,香宝却突然感觉一阵反胃,抚了抚胸口,她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大概是没吃什么东西,她皱眉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夫人,你怎么了?”梓若略略有些慌张。 香宝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真的没事?”梓若担忧地看着她。 香宝抬起头来,尽量不去看桌上油腻的菜肴和点心:“嗯,没事,大概太阳晒多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梓若闻言,眼眶一下子湿了。 “呃,你怎么了?”香宝纳闷道。 “梓若以前那样对待夫人,夫人却……”梓若咬唇。 香宝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也没真的害到我。” 梓若不再言语,扶着香宝回到榻上。 香宝躺在榻上,反胃的感觉稍稍褪去了一些,香宝合上眼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全是西施凄然的神情。范蠡应该送她回去了吧,或者……她可以如愿以偿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她身在吴宫,他们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的障碍了呢。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香宝缓缓抬手,抚上心房。她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呢。 为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吗?因为心死了,所以不会再愤恨,不会再悲伤? 感觉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香宝也没有转身,能够那样堂而皇之走进她房间的,除了吴王夫差还能有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香宝闭眼假寐,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便有人爬上了她的床榻,在她身边躺下。感觉到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仍然没有动。他的手倒也安分,只是一直抱着她。靠在他怀里,香宝渐渐有了困意。 第二天她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竿,太阳都照屁股了。 夫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又在榻上呆呆地躺了一阵,直到梓若进来喊她起身。 “夫人,该洗漱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一脸怪异地看着梓若,梓若竟然亲手帮她梳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夫人,这样好吗?”梓若笑了笑,道。 香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梓若手艺不错。眯了眯眼,看着看着,身后的身影却渐渐有些模糊了,仿佛那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范蠡,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出征前的那一日。 突然一阵晕眩,香宝一下子回过神,范蠡的影子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身后满面担忧与惊慌的梓若。 “夫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些闷。”香宝喃喃着,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知觉。 “夫人!夫人!”梓若惊慌失措,“快来人呐!夫人昏倒了!快来人……” 西施夫人昏倒的消息传到夫差书房的时候,夫差留下吹胡子瞪眼的伍相国,直奔醉月阁。 “有喜?”夫差侧头,看向躺在榻上、呼吸均匀的香宝。 “是的,恭喜大王。”年老的医师颤巍巍地趴在地上,道。 夫差看着香宝尚且平坦的腹部,眼中淡淡的,看不出喜悦,甚至带着些冷意。他缓缓走到香宝身边坐下,微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被子抚上她的腹部。 香宝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黑暗袭来,她又坠了下去。 “夫人身子不好,你去熬些药来。”半晌,他低低地道。 “是。”有人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夫差面前,他伸手将香宝扶了起来,半抱在怀中,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乖,张口。”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诱哄。 昏迷中的女子微微蹙眉,凭着本能拒绝那药汁,黑色的药汁顺着她略显苍白的唇角滴下。 拿帕子拭去她唇边的药汁,他低头饮了一口,然后凑近她,吻上她的唇。苦涩的药汁在唇齿间流转,他诱哄着,一点一点将那些汤药送入她的口中。他一口一口,将药尽数哺入她的口中,直到碗中一滴不剩。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离开。”放下药碗,他淡淡地道。 几名医师忙不迭地退到帘子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极细微的呼吸声。她在他怀中安然睡着。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怀中的女子微微一动,他便察觉了:“醒了?” 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夫差,有些疑惑:“你……我……”张了张口,她皱起眉:“嘴巴好苦。” “医师说你身子虚,喂你吃了药。”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水送到她唇边,“漱一下口就好了。” 香宝就着他的手漱了口,才觉得嘴巴里浓重的苦味稍稍散去了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自己靠在他怀中,香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站起来,却没有如愿。 他拉着她在怀里坐好,抬手将她散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说呢?” 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香宝垂下眼帘,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轻喃。 香宝咬了咬唇:“那个西施……” 他忽然低头,咬住了她的唇,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就…… “寡人记得曾经说过……”他轻舔她的唇,“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 双颊似火,香宝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唔……”她忽然低声**。 他顿住,扶住她的肩:“怎么了?” “肚子……好痛……”她皱眉,双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 “来人!”夫差抱住她,扬声大喊。 一直在帘外候着的医师忙冲了进来。 “好痛……”香宝按着肚子,感觉有什么在腹中绞动,仿佛要活生生绞下她一团肉去。 好痛…… 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痛…… 她死死地咬牙,拼命地忍住那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推开夫差,她想把身体尽可能地蜷缩成一团,仿佛那样就可以止住快要难以抑制的疼痛…… 夫差紧紧抱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在场的几个医师都吓得频频抹汗,那个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居然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们都是死的吗?”阴沉沉的声音让大暑的天气也平添了一丝寒意。 医师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只得假装忙碌。这种时候,谁又能帮得上她,再大的痛,也只能她自己捱过来。只是这种话,谁敢讲,除非活腻味了。 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薄衫,唇角咬出淡淡的血丝,香宝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 “滚!都给我滚!把越女叫来!”夫差扬声大叫。 医师们立刻做鸟兽散。 殷红的血染透了白色的单衣,香宝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仿佛……有什么剥离了她的身体。 好痛…… 越女匆匆赶到醉月阁的时候,香宝正半倚在榻上,她双目微阖,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疲倦至极。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额上,夫差正伸手替她拨开。 “大王……”替她把了脉,越女微惊,“她这是……小产?” “小产?”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响起,香宝睁开眼睛,看向越女。 越女讶异:“你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香宝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身孕?你是说……”她一脸惊奇地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嗯,你身子本来就弱,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小产?”越女皱眉道。 “小产?”香宝还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孩子没了?” 她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那里有过一个孩子。在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 “妹妹,听说你有喜了?” “云姬夫人……”梓若欲阻止,云姬却已经闯了进来。 看到夫差在房中,云姬稍稍愣了一下:“大王?”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夫差扯了扯唇角。 “臣妾是听宫里的医师说……”云姬忙解释。 “说西施夫人小产,所以云姬夫人你便忙不迭地来看望了?”越女站在一旁,淡淡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姬面色一凛,怒道。 “听闻西施夫人曾经在云姬夫人的园子里罚坐,这样大暑的天气,也难怪……” “你血口喷人!”云姬又气又急,又惊又惧。 香宝仍然坐在榻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茫然,仿佛所有的争吵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夫差看着香宝,随即移开视线,淡淡开口:“这倒是寡人亲眼所见。” “大王!”云姬忙跪下,“云姬根本不知道西施有孕在身……即便,即便……那也是无心之失呀!” “哦。”夫差瞥了她一眼,“你承认便好。” “承认?”云姬怔住。 “承认是无心之失呀。” “大王……” “可是,无心之失,也是失。”失差淡淡地开口,再没看她一眼。 云姬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园子里,听闻她日日哀号哭泣,伍子胥也曾多番进言,夫差都不为所动。 “夫人在想什么?”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香宝侧头看他,离他很近,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 “大王,你说,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开口,夫差怔住。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又问。 夫差微微抿唇,伸手拥她入怀:“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汗?”他抚了抚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汗。 “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哦?”夫差扶着她的肩,“不需要让医师来看看?” “不需要。” “果真没事才好。”他重新将她拢进怀里,低低地道,“夫人知道史连吗?” 史连?他怎么了?香宝心中冷不丁一惊,莫不是行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归降了。”夫差扬唇,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史连归降?香宝心头猛地一跳。 “大王,华眉夫人来看望夫人了。”梓若的声音适时地在帘外响起。 “要见吗?”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香宝点头。 夫差便扶着她坐好:“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站在门口的华眉和玲珑见到夫差从香宝的房里走了出来,忙低头行礼。夫差点点头,侧身大步走过。 “西施,你怎么样了?”夫差刚走,华眉便匆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香宝动了一下,梓若忙上前扶她。 “我没事。”扯开有些干裂的唇,香宝笑了笑。 “你……真的怀了大王的孩子?”华眉咬了咬唇,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道。 闻言,香宝稍稍愣了一下。 “华夫人,我家夫人刚刚小产,身体十分虚弱。”梓若忙道。 轻轻皱眉,香宝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华眉。 “那你好好消息,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神色缓和了一些,华眉柔声说着,终于领着玲珑离去。 跟在华眉身边,玲珑忽又回过头来看了香宝一眼,那眼中,满是嫉妒与不甘。看着她们离开,香宝仍然怔怔地坐在榻上。华眉她……是来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孩子,就算没有小产,他们也绝对容不下的。 “夫人,你没事吧?”见她面色恍惚,梓若有些担心地道。 香宝摇摇头,忽然感觉很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七) 七、困惑 距离香宝小产已经两个多月了,夫差再也没有留宿醉月阁。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香宝开始学着给自己缝制一件过冬穿的袍子。 “夫人,你在忙什么?”倒了杯茶放在香宝手边,梓若好奇地凑上前。 “做衣服呀。”香宝扬了扬手中被裁得歪歪扭扭的布料,笑道。 “这个交给丫头们做就好了。”梓若不赞同地摇头。 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春天就开始给她做冬天穿的衣服。香宝抬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姐姐还捏着她的鼻子说:“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 “夫人,夫人……”梓若推了推她。 香宝回过神来,抿抿唇:“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又低头开始忙忙碌碌。 梓若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夫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梓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喝了一口汤,香宝轻应。 “夫人……” “怎么了?”叹了一口气,香宝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美味的汤,侧头看向梓若,“什么事?说吧。” “你知道大王今晚在哪儿过夜吗?”梓若道。 “在哪儿?”顺着她的意往下问,香宝又低头喝汤。 “赏月阁。” “哦?又是赏月阁?”香宝淡淡地接话。 赏月阁里住的是郑旦,自从云姬被软禁之后,夫差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赏月阁。 “你怎么……”见她温温吞吞不着急的样子,梓若十分不理解,原以为她颇有城府,原来竟只是她看错了吗? “我怎么不着急?”香宝舔了舔唇,笑了起来。 梓若没有说话。 “他是大王嘛,如今我失了宠,急又有什么用呢?”香宝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只是委屈了你,下回见着大王,我求他让你回去好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梓若咬唇。 香宝站起身走到窗边,有风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但愿今年冬天不要太冷。”半晌,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 香宝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口,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今晚,就是七十六天了。他已经七十六天没有留宿在醉月阁了。交叠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绞得指关节微微发白,香宝被自己吓住了,她为什么能够记得这样清楚?七十六天,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梓若总在提醒她,他又留宿在哪位夫人那里了,提得最多的,是赏月阁,总共五十二次。他不来烦着她,她便自由许多。闲着无事,她可以好好琢磨针线活,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心却空空落落的? 香宝真的被自己吓住了,她该不是…… 狠狠摇头,摇去不该有的念头,香宝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侧过身,逼着自己睡觉。 提心吊胆的味道,你还想再尝一遍? 生不如死的痛楚,你还想再试一回? 她不要! 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额间冷汗涔涔。噩梦,又是噩梦。从梦中惊醒,她再也不敢入睡,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梓若一进门便看到香宝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一夜未眠的样子。 “夫人,你……” “我没事。”香宝侧了侧身,总感觉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一直在窗外徘徊,还不停地往里偷看。 “司香,出来。”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下,香宝出声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来。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张口道。 香宝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父王他……” 香宝立刻明白过来了,这小家伙大概以为夫差生了她的气,所以才…… “大概是吧。”笑了笑,香宝道。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惹他生气了,只是现在她倒是真的感谢他冷落了她。 想了一夜,她总算想明白了。若是他再继续宠着她,她就真的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现在抽心,为时不晚,还来得及。 司香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父王真的生气了吧,怎么办才好……”他一个人咕哝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别怕,司香会帮你的。”极其认真地看着香宝,他道。 香宝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想笑,又感动。 “唉……”看着司香,香宝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别叹气呀,我真的会帮你的。”他急了起来,道。 “你好久,都没有叫我娘了……”憋着笑,香宝一脸哀伤地轻叹。 闻言,司香一下子涨红了脸,鼓了半天劲,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好乖。”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只是一听到她的叹息声,便立刻乖乖待在她怀里,再也不敢乱动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司香,香宝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在想,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小产……他会不会也像司香这么漂亮,这么乖。 然后,喊她……娘? 一起吃过早饭,司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香宝出了园子。 “这么急,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他。 司香笑得一脸神秘兮兮。拧了拧他肉乎乎的脸,香宝也笑。 “嘘!”司香忽然扯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蹲在走廊边。 “怎么了?”不自觉地随他压低了声音,香宝咕哝道。 司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香宝觉得好笑,刚想笑出声,司香便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不丁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香宝微微呆住。 是夫差的声音,却不是唤她。 微微抬头,透过走廊的廊柱,香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中,那一袭明黄的长袍耀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是郑旦。 “大王,您的发髻乱了。”郑旦抬袖掩唇,轻笑。 那一笑,仿佛连园中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香宝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原来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无妨。”夫差道。 “臣妾帮您梳好啊。”郑旦扬了扬手中的小木梳。 “夫人一路追出来,就是为了替寡人梳头?”夫差扬眉。 “是啊。”郑旦笑盈盈地点头,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夫差笑了起来,依言坐下。 刚刚还拉着香宝的司香气鼓鼓地咬住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几乎就要冲出去。香宝忙反手拉住他,司香不依,香宝干脆将他搂进怀里。 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纤纤玉手执着一柄木梳,尾指轻翘,细细地梳过如缎的长发,美得像一幅画。 司香挣扎起来,香宝抬手轻轻转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抱着司香,香宝安静地看着夫差和郑旦,眼中不兴一丝波澜,如一潭死水。 那一日,也是在这般灿烂的阳光下,她看着那一个原本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白衣男子,那一个男子,他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 好一双璧人。 “谁?”有人轻喝。 锋利的剑,指向她的藏身之处。香宝抱着司香,下意识地站起身。 “西施夫人?”持剑的侍卫惊讶道,下意识地望向夫差。 香宝垂着脑袋,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夫差站起身,微微蹙眉。 “躲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夫差开口询问道。 “哦……我跟司香玩呢。”香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捉虫子玩。” “捉虫子?”夫差扬眉,说谎都不动脑子的吗? “嗯,捉虫子。”香宝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 “捉到了吗?” “没……它跑得太快了。”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几名宫女侍卫都噤若寒蝉,唯独郑旦,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诡异的对话。从头至尾,香宝都垂着脑袋,仿佛很卑微的样子。 “抬头。”蹙着眉,夫差忽然道。 香宝乖乖抬头,只是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地上有钱吗?”夫差看着她,缓缓开口。 “没有。”香宝老实地摇头。 “看着我。”没来由的,夫差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竟然自称“我”,没有说“寡人”。 侍卫们都暗自纳罕,唯独香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下意识地咬着唇,抱着司香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拥紧,仿佛要借用他的力量一般。司香一直乖乖待在香宝的怀里,小小的手搂着香宝的脖子。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香宝才定住心神,将盯着地面的视线挪到夫差的脸上。但是,她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香宝僵了一下,随即依言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一般静寂。夫差的心忽然微微痛了一下,竟然感觉到该死的愧疚。 “大王,伍相国催第二回了。”一旁,有侍卫轻声提醒。 夫差回过神来,大步离开。香宝低头,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在怕什么?”耳边,是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香宝僵了一下,再度抬头,是郑旦。 “你爱上他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愣了一下。 “你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先忘记了吗?”香宝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忘。”郑旦微笑,“只是当时的我太过愚蠢。” 香宝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她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香宝竟然感觉到了她的哀伤与决绝。 为什么? “对不起……”怀里,司香忽然闷闷地道。 “嗯?”香宝低头看他。 “我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香宝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出来,只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偶遇夫差。 结果,居然偶遇了这样的场面。 香宝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司香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居然任她蹂躏,香宝有些讶异,再一看,他的眼睛红红的。 “你在哭吗?”香宝哭笑不得。 “才没。”他闷闷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瓜,哭什么?” “你不难过吗?”他抬头看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我不难过。”抬手替他抹了眼泪,香宝弯唇。 “骗人。”他嘟哝道,带着浓重的鼻音。 香宝看着他,不语。 “以前……娘总哭……父王宠幸别的女人,她就哭……” 香宝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他是大王嘛,不可能只宠幸一个女人啊。”说完,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是啊,他是大王…… 司香揉了揉鼻子:“他那么坏,你不要喜欢他了。” “呃?” “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你的情郎吗?你跟他走吧。”司香忿忿地道,“父王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真的喜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香宝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香宝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子,“这话可不能乱讲。” 司香仍是忿忿的。 香宝陪着司香玩了一天,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哄得他高兴了,他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宫。香宝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回了醉月阁。 一进门,便见梓若在门口团团转。 “夫人!”见到香宝,梓若忙迎上前,“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连午膳都没回来吃?” “陪着司香呢,怎么了?”香宝揉了揉手臂。 “中午的时候,大王来了。”梓若急急地道。 香宝愣了一下,随即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午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快饿死了,准备晚膳吧。”笑眯眯地推着梓若,香宝道。 “唉呀,你听我说完嘛!”梓若被她一路推着,急急地道,“大王他……” “好了好了,别跟我说了,别再跟我讲他今天要在哪里过夜,我没兴趣,我快饿死了啦……”说着,香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梓若见香宝终于不推她了,吁了一口气:“你小点声,大王在里面呢,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别说了,我已经看到了……”香宝在心底哀嚎,“梓若。”香宝抬手抚了抚额,尽量忽视门口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嗯?” “以后说话……请直接讲重点。” “……” “不是嚷嚷着饿了吗?还杵在门口干什么?”夫差的声音淡淡响起。 香宝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在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丰盛菜肴时,立刻两眼放光。 “大王,可以用膳了吗?”吞了吞口水,香宝狗腿兮兮地道。 夫差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坐下。香宝立刻一屁股坐下,不过她坐的位置是离夫差最远的那个。完全没有接收到夫差不满的眼神,香宝自顾自地开始大快朵颐。 “寡人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高不低地,他开口。 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又塞了满嘴,香宝边吃边嘟哝:“您可以差人来传我嘛。” 她说,您可以差人来传我。 她说,您。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用对他过这个字眼。 完全无视夫差的存在,香宝狼吞虎咽。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饿,只是……不吃点什么,就得面对他。 一直吃,一直吃。终于,在她的胃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油汪汪的手中拿走了那一大块烤肉。 “再吃,你的肚皮就要爆了。” 他执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抽回油腻腻的爪子,未遂。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手。香宝垂着眼帘,在他拿起帕子来擦她的脸时,她略略偏开了脸。 “你在闹别扭?”他扬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着她的唇角。 这一回,她没躲开。 “臣妾不敢。”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她说,臣妾不敢。 她说,臣妾。 夫差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在嫉妒。”他低笑,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咬唇。她不嫉妒,她才不嫉妒,嫉妒是因为爱,她又不爱他,为什么要嫉妒? 撤了晚膳,他还不走。 梓若进来掌了灯,他还不走。 香宝一直在嘀咕,他为什么还不走。 “那个……夜色已深,大王何时就寝?”终于,香宝按捺不住,开始催他。 “夫人这是在邀请寡人吗?”单手支着下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欸? 香宝忙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大王国事繁忙,臣妾不敢打扰,那个……大王要回了,你们准备一下。”站起身,香宝大声对着门外候着的侍卫道。 没人理她。 香宝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也忒不给面子了。 “夫人这是在赶寡人走吗?”身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香宝抖了一下。 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抱住,轻轻一拉,便将她圈进怀中,紧紧扣住。 香宝挣扎。 “别动。”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声音喑哑,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腰,若是以前,香宝还未通人事,自然不知道,只是如今……她几乎立刻知道了他想干什么。 僵住身子,她再不敢动弹。他抱起她,直接进房。将她放在榻上,她自己也解衣躺下。香宝咬唇,双手握得死紧。她不喜欢他碰她,他不喜欢他用抱过别人的手来碰她。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香宝僵着身子不动,任他摆布。但他只是将她圈进怀里,便再也没做什么。 她仍然僵着,精神高度紧张。 “睡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香宝咬唇。 “不是老做噩梦吗?我在呢,睡吧。”耳边,他低叹一声,柔柔地道。 闻言,香宝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这一晚,香宝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不在身边了,香宝仍然怔怔的,然后抬手,狠狠掐自己的脸。不能贪图他带来的温暖,不能贪图他带来的好眠。因为一旦有了依赖,再被生生地抛开,会更痛。与其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依赖。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这样是最好的。 嗯,这样才是最好的。 香宝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夫人?”梓若一进来,便见香宝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榻上,伸手掐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拉下她的手,“夫人,你在干什么?” 白皙的脸上留了两个红红的印子,香宝茫茫然抬头,看向梓若:“梓若……” “嗯?”梓若低头,看着那两个明显的红印,竟然有些心疼。 香宝伸手抱住她。 梓若听她含糊不清地低喃着什么,仔细辨了一下,依稀仿佛是在喊“姐姐”。 梓若心里某一处,忽然柔软了起来,她抬手,轻抚她的背。 ------------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一) 一、郑旦有孕 香宝小产的事情传到范蠡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能让夫差和伍子胥彻底反目,看来,必须用她了。”勾践淡淡道。 “今年冬天,很冷。”范蠡看着窗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今年冬天,的确很冷。 香宝的袍子做倒是做了,但是根本没办法穿,她的针线活,从来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自从那一晚之后,夫差夜夜留宿醉月阁,只是从来不碰她,只抱着她入睡。香宝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你说什么?郑旦怀孕了?”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 华眉点头,忧心忡忡。 “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香宝小心斟酌着语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一晚,史连为什么会带着刺客出现在她的园子?他们的目标是谁?” 华眉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 “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香宝缓缓开口,留意着华眉的神色。 华眉皱眉:“你信她胡说八道,分明是借口。” 于是香宝再没说什么。送华眉离开后,香宝缓缓回到榻上坐下,兀自发愣。呆呆坐了一个下午,她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来。 “天冷,小心冻着。”梓若关上了窗,拿了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香宝点点头,倚着榻,一不小心睡着了。 有一双扰人清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刮着,香宝皱皱鼻子,不悦地睁开眼睛,是夫差。 “你在这里做什么?”香宝揉揉眼睛,嘟哝着坐起身。 “看你睡觉。” 停下手,香宝额前一堆黑线,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华眉来跟你说了什么?” “哦,她说郑旦怀孕了。”香宝起身,发现天都黑了,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真是猪。 夫差微微蹙眉。 “干什么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吗?”香宝回头,讶异,随即笑着挥了挥手,“放心啦,我才没有嫉妒呢。” 夫差淡淡地看着她:“有什么好高兴的,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香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饿不饿?”语气一转,他忽然道。 明明知道他每次转移话题都来这一招,但香宝从来都是不争气地立刻点头,反正她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兴趣。 天黑了,郑旦坐在房中,轻抚着微微突起的腹部。夫差没有来,自从那一日在园中撞见那个假冒西施的女人,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来了。 掌心暖暖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郑旦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当母亲,可以这样幸福。 “夫人夫人,大王来了。”侍女匆匆跑了过来,禀道。 郑旦有些惊讶,但心里是极高兴的,她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发:“快准备晚膳。” 站在风口迎接,因为有孕在身,郑旦披了毛皮大氅御寒。远远的,夫差走了过来,只一个人,没有带随从。修长的身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派,那个男人,是她腹中孩儿的爹爹。这样一想,郑旦的眼中带了不一样的神采。 “夫人。”他走到她面前,唇角含笑,“天气这样冷,怎么站在风口?” “臣妾在这里等大王呢。”郑旦偏了偏脑袋,笑道。 “夫人一笑,连这寒冬都要被融化了。”夫差伸手,替她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郑旦垂下眼帘,脸上带着羞怯,没有注意到夫差唇角的笑意未达眼眸。 “进去吧。” “嗯。” 夫差携着郑旦进屋,屋里的青铜炉内燃着炭火,很温暖。 “大王用过晚膳了吗?”郑旦轻问。 夫差扫了一眼桌子:“还没。” “那臣妾侍候大王用膳吧。”郑旦笑道。 夫差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四周:“都退下吧。” 众人依言退下,郑旦惊讶,“不留着他们侍候吗?” “有夫人就够了。”夫差扬唇。 闻言,郑旦立刻红了脸。 夫差抬手,举起杯子饮了一口:“好寡淡的味道,没有酒吗?” “大王稍待,臣妾这就去取来。”郑旦忙站起身,去取酒。 夫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夫人慢些,小心脚下。” 郑旦心中一暖,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夫差的眼眸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他一直看着铜炉里燃着的炭火,直到郑旦走出了屋子,才从袖中取出一包药来,从容起身,投入郑旦的杯中。 郑旦刚出屋子,忽然想起没有问他要喝哪种酒,忙折回去,还未踏进门,便见夫差起身往她杯中放了什么。 心,倾刻间堕入谷底。扶着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郑旦蹒跚着走出门去,面色苍白如雪。 “来人。”等了一阵,夫差有些不耐烦了。 “在。” “去瞧瞧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淡淡地吩咐。 “大王。”郑旦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她神色如常,手中举了一壶酒,“这是臣妾自酿的酒,特意留给大王的。” 夫差笑着起身接过,打开塞子轻嗅:“果然是好酒。” 满满倒了一杯,夫差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侍卫,那侍卫接过,一口饮尽。郑旦知道,那是在试毒。分明他自己心中有鬼,却来试她? 侍卫无恙,夫差换了杯子,另倒一杯,轻啜。 郑旦笑问:“这酒如何?” “好酒。” “臣妾也馋了呢。”说着,她换了杯子想倒酒。 “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喝茶吧。”夫差执起她原先的杯子,喂到她唇边。 郑旦僵住,苍白的唇瓣触到微凉的茶水,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抿唇。 “夫人一向是极聪明的。”夫差在她耳边轻喃,“可是为什么,却干了蠢事呢?”明明是极亲呢的姿势,说出口的话,却冷冽如冰。 “臣妾……臣妾不明白大王在说什么。” “寡人应该有咐吩医师准备汤药给你服用吧。”夫差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冰凉彻骨,“夫人喝了吗?” 郑旦满眼惊惧,在他怀中颤抖:“为什么?” “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觉悟。”他捏着她的嘴,强行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口中。 那冰凉的水,一直凉到心里。 “为什么……”郑旦不甘。 他松开手,任由郑旦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天冷,夫人早点歇息吧。” “臣妾还有一个问题。”低头,她揪紧了裙摆。 夫差低头,看着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西施夫人的小产,也是因为大王吗?”她缓缓抬头,看着夫差,双眸明亮得有些骇人,带着某种隐秘的讥讽。 夫差缓缓蹲下身,对上她的眼睛。 “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郑旦嘴角勾出一个笑:“你真可怜。” 他修长的手捏上她纤细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云姬,不过是个借口……”哑着声音,郑旦断断续续地道。 是,云姬是借口,可是对她,他连借口都不屑用。 “你想死吗?”狭目微眯,夫差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郑旦扯了扯唇角:“我……我若死了……西施必定会怀疑……” 手略松,他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轻咳。 “今晚之事,若被她听到半句,寡人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甩袖大步离开。 猛地失去了钳制,冰凉的空气涌进喉间,郑旦呛了一下,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脸的泪。 因为怕香宝怀疑,所以他饶她不死。 走出赏月阁,月亮正挂在半空。 “大王,伍相说还有要事与大王商议。”一旁,有侍卫道。 “这么晚了,让他回去吧。” “可是……” 夫差淡淡瞥了那侍卫一眼,他立刻噤声,再不敢进言。 “那个家伙,只怕又在做噩梦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大步走向醉月阁。 梓若正守夜,见是夫差,也不惊讶,只是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了。连着三个月都这样,她早就习惯了。 香宝正蜷在榻上,嘟嘟哝哝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眉毛皱得紧紧的,果然又在做噩梦。脱下外袍在她身边躺下,他拿帕子拭去她额前的冷汗,伸手将她圈进怀中。 她乖乖地依偎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嘴角挂了一抹甜笑,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夫差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她红润润的唇。她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来,好不容易压抑住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他苦笑:“你果然是个祸水。” 老老实实地拥着他,他再没动她。 赏月阁里一个侍女都没有,郑旦一个人蜷在冰冷的地上:“来人,来人呐……”声音虚弱无力,可是无人应她。 铜炉中的炭火一点点熄灭,桌上的菜肴也已经冷却了。她咬了咬牙,自己爬上榻,拿被子裹住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出来的寒意。 腹内忽然开始绞痛,痛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好痛,好痛……面上染了一层死灰,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知道如果熬不过去,便是死。可是即使死了,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所以,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岂不让很多人如了愿?她想活,她要活着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下场! 天亮的时候,门终于开了,有侍女走了进来。郑旦躺在床上,鬓发散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夫人?”侍女面色惊惶起来。 郑旦没有应。侍女壮着胆子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侍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我还没死呢。”她扯了扯唇,声音嘶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脱下染了血渍的袍子,她踏入热水中。袅袅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缓缓坐下,殷红的血丝缓缓浮上水面,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她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郑旦小产了?”香宝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着梓若唠叨。 “是啊,听闻是昨天晚上的事。”梓若点头。 “怎么会?” “大概是身子弱,没那个福分。”梓若说着,忽然想起香宝也失去过一个孩子,忙住了口。 香宝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再问。 “娘,娘……”司香一路从门外跑了进来,大概跑得比较急,脸上还红扑扑的。 “慢点跑。”香宝笑眯眯地抬头,“用过早膳了吗?” “嗯。”司香蹭到香宝身边坐下,瞅着香宝。 香宝被他盯得发毛:“看什么?” “你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父王不生气了?”司香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问?” “嘿嘿嘿,父王最近都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哦!”司香嘿嘿地笑,“就像昨天明明在郑旦夫人那里用的晚膳,最后却还是来找娘了,听说伍相国在殿外等了一宿,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笑意僵在唇边,香宝侧头看向梓若:“大王昨天晚上来过?” “是啊。”梓若笑道,“一早就走了,还吩咐我不要吵醒夫人呢。” 香宝低头不语。司香见香宝不理他,坐不住自己跑出去玩了。香宝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梓若劝了几回,她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夫人,你在想什么呢?天都黑了。”推了推香宝,梓若道。 香宝木然抬头看了看,随即起身回房。 夫差处理了手头的事情,便直接去了醉月阁。 “夫人睡下了?” “嗯。”梓若想了想,又道,“今天夫人怪怪的。” “嗯?”夫差脚步微微一顿。 “早上太子殿下来过,然后夫人便呆呆地坐了一天,说什么她都不理。” “太子说了什么?” 梓若把司香来的过程一一说了,夫差微微蹙眉,点点头进了房。 房间里没有点灯,隐隐可见香宝躺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脱了外袍也躺下,伸手将她带进怀里。 她趴在他怀里,没动。 被伍子胥烦了一天,他累极,也闭上眼睛入睡。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衣服里,贴上他的胸膛,另一只小手悄悄爬上他的脖颈,勾住。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 怀中的女子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哆哆嗦嗦地解开他的衣带,拉开薄薄的单衣,柔软的唇触上他的胸膛,他的气息略显急促了起来。 “你在勾引寡人吗?”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带着某种克制的喑哑。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脸烫得不可思议,他几乎可以想象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推开他的手,香宝缩回被子里,盖了个严实。 他低笑,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香宝拖着被子再次钻进他怀里时,他触到了凝脂般的肌肤,宛如初生的婴儿。仿佛怕自己的火点得不够旺,她还轻轻动了一下。 他苦笑,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这三个月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反常。 见他不动,她咬咬牙,纤细的手儿一路下滑,他惊喘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她,可惜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干什么?”微微喘息,他的声音危险极了。 她不吱声。他咬牙抱起她。 “你不要我吗?”黑暗中,她忽然轻声道。 他蹙眉。 “为什么?”她仰头,仿佛在看他。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微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 “怕我……怀了你的孩子?”她幽幽地开口。 他猛地僵住。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郑旦小产,是因为大王你吧?” 他没有否认。 “我呢?真的是因为云姬吗?”她又道。 他还是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 “你那么想要孩子吗?”半晌,他忽然道。 香宝怔住,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单纯地愤怒,愤怒他的欺瞒,至于那个孩子…… “啊!”还没有待她想好,他便狠狠将她刺穿,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 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你不该撩拨我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语,气息灼热,声音粗哑。 香宝欲哭无泪,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孽吧…… 第二天一早梓若进来的时候,便见香宝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发呆。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茫茫然转过脸来。 “在。”梓若忙应道。 “我好难受。”她张了张嘴巴,道。 见她这种表情,梓若竟然有些不忍,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香宝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着。 一连两个月,夫差再没来过。 ------------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二) 二、中毒事件 夫差不来醉月阁的消息被司香知道了,免不了又来缠着香宝问她是不是又惹大王生气了。香宝只能苦笑以对,这一回,她大概是真的惹他生气了吧。 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香宝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也不想动。 天开始下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半夜的时候,门边忽然有些响动。大概因为白天睡得多了,又怕做噩梦,所以一到晚上,香宝就睡得极浅。因此门那边的响动轻易便惊醒了她。可是因为冷,香宝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想起身。 “夫人,夫人,大王他……”梓若急急地跑了进来。 香宝哼了哼,没动。 “夫人,你起来看看吧,大王就在门口。”梓若一脸的焦急。 “他来干什么?”香宝嘟哝,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胆子在夫差的纵容下不知不觉越长越肥,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不知道……大王他不肯进来。” “不肯进来就算了,他爱去哪个夫人那里就去哪个夫人那里。”香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要她巴巴地去求他进来? “可是大王看起来……很奇怪呀!”梓若跺脚。 “大半夜的不睡觉,当然奇怪……”在梓若的骚扰下,香宝嘟嘟囔囔地起身,裹了厚厚的袍子,抖抖瑟瑟地走出房间。 刚走出房间,香宝便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寒风夹着雪花“呼呼”地往里灌。两个多月不见的夫差,正倚门而立,薄薄的单衣被夜风扬起,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见她出来,夫差上前一步,随即脚步竟是晃了一晃,又靠回了门上,似乎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香宝皱眉,抿了抿唇,示意梓若同她一起上前去扶他。 抬袖一甩,夫差甩开了梓若:“出去。”薄唇微动,他冷冷丢出两个字。 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大半夜,又天寒地冻的,他这是专程来找她发酒疯的吗? 梓若扭头,有些求救似的看向香宝。香宝只得点点头,让她先去休息。看着梓若进房,香宝一回头,却见夫差正看着她,狭长的双眸亮得有些刺目。 他伸手,长臂一揽,香宝便跌进了他怀中。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的酒味,香宝伸手推了推他,却是推不动。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醉月阁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风雪灌进来。那一袭单衣薄衫的男子背门而立,将头紧紧地靠在她的颈间。 淡淡的酒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流转,香宝伸手,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开口,低低的两个字。 “穿成这样,你不冷吗?”香宝止住了推他的动作,任由他靠着她。 忽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连肩都在微微颤动,香宝正有些诧异,他却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 “夫人,你在意吗?”唇角微扬,他笑。 “你喝醉了。”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留在寡人身边,好不好?”夫差凑上前来,细细地舔着她的唇角,口气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感觉到唇上淡淡的酒香,香宝不敢多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离她那样近,那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中也带着淡淡的酒气。 “好不好?”见她不答,夫差又道。 香宝只是看着他,任他发酒疯,只是今晚的他,着实奇怪。明明她都已经身在吴宫了,他却还一直问她是不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真的很奇怪。 “怎么办,寡人已经不想放你离开了……”夫差皱着好看的眉,细细地端详着她,修长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晶亮的眸中带着醉意,随即又狠狠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不想放你走了……”低低地,他呢喃。 香宝呆了一下,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拥着她的男子。他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来狠狠吻上她的唇,不像亲吻,仿佛是要汲取她的生命一般。香宝忽然有些害怕。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却冰凉得可怕。 “大王?”感觉到他倚在她身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下意识地,她轻叫道。 他没有回答她,冰凉的唇从她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散下去,就那样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在她的身上。香宝忙抬手去扶他,奈何不堪重负,只得紧紧抱着他,与他一起双双跌倒在地。 “夫……夫差?”香宝回过头去看着同她一起跌倒在地的他,随即微微一愣,才醒悟过来,她竟然直呼其名了。 只是,他却没有应她。 “梓若,点盏灯来!”压抑住心头的不安,香宝忙叫道。 听到她略带焦急的喊声,梓若忙点了灯“噔噔噔”跑了过来。 “怎么了,夫人?” 冷风吹过,火苗晃了晃,熄灭了。梓若忙关了门,又重点了灯来。 香宝伸手接过灯盏,凑近了夫差,只见微弱的亮光下,夫差静静地靠在她的怀中,狭长的双目紧闭着,全然没了平日的张扬嚣张,只剩下苍白,嘴唇竟略略带着青紫。 香宝大惊,他……莫不是中毒了?! “快去叫医师来!”来不及细想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香宝匆匆吩咐梓若,声音尖利得连她自己都被吓得呆了一呆。 梓若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忙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灯又灭了,守夜的侍女似乎才惊醒,一个个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关门的关门,点灯的点灯。 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回头看向靠在她怀中的夫差。就如那一日在密林之中一样,他睡得那样的毫不设防。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细小的皱褶,香宝抬手拭去了他额前渗出的冷汗。 低头看着他,香宝没有动,梓若已经去请医师了,大概再过一会儿,他的身边……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大王怎么了?”第一个赶到的是伍子胥,果然不愧是忠臣良将。 医师没到,他倒到了,消息如此之快,他究竟有多少耳目潜伏在这四周?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不寒而栗。 “不知道,梓若去请医师了。”香宝没有抬头。 伍子胥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扶起夫差,将香宝隔离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香宝知道挣扎无用,便没有白费力气。 不一会儿,医师到了。 香宝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透过一堆人,看着那医师诊断。许久不见的云姬围在榻边,正哭得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解的禁。 “什么?大王中毒了?!”听到医师的话,伍子胥大惊失色。 香宝也怔了一下,果然是……中毒吗?远远地看着那个躺在榻上无知无觉的男子,她一时有些怔忡,这样的人,居然会中毒,究竟是谁下的手?还是说……他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 只是夫差若死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祸水,究竟干了什么?”伍子胥大步走到香宝面前,怒斥道。 “伍相国认为是我下的毒?”香宝抬眼,淡淡地看着他。 “你这越国妖姬,处心积虑地靠近大王,难道还有其他目的不成?”伍子胥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莫非伍相国认为我会笨到在醉月阁下毒杀人,然后再遣梓若去请医师,唯恐众人不知?”退了一步,香宝道。 伍子胥冷冷看着她,香宝也不挪开目光。 “姑父,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毒害大王!”跪在榻边满面泪痕的云姬指着香宝厉声道。 伍子胥冷哼一声,没有再看香宝,也不理会云姬的叫嚣,走到榻前细细地询问医师。 “大王究竟所中何毒?” “这……”那医师犹豫许久,有些为难,“暂时还不甚明了。” 闻言,伍子胥眉间的皱褶更深了,随即转头看向香宝,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目阴沉沉的有些可怕。香宝依然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好半晌,他才将目光从香宝脸上移开。 醉月阁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香宝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一堆人围在榻边,看着宫人侍女来来回回,看着数十名医师依次诊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大亮了。 大雪下了一夜,还未停,只是越来越冷了。 远远看着那些医师一个个皆面有难色,香宝不自觉地皱起眉,透过人群看着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夫差,转身走了出去。 勾践他……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吗?一路低头思索,冷不丁撞了人,香宝下意识地低头道歉,一抬头,却是郑旦。 “你哭过?”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香宝有些惊讶。 “与你无关。” “大王中毒了,你知道吗?”想了想,香宝道。 “你在怀疑我?”郑旦冷笑。 香宝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说着,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我恨你。”身后,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讶异,转过身看她:“为什么?”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所有的人都护着你,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郑旦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安然无忧?”听了这话,香宝怔了怔,忽然有点想笑。 好熟悉的话呀。 那时,在留君醉,秋雪说,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郑旦说,同样都是人,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 是啊,凭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是安然无忧的那一个?”香宝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 “像你这样被大家保护着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郑旦咬牙。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香宝想了想,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郑旦后退一步,许久,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郑旦离开的背影。那时,秋雪说,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她这一拉,将她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么郑旦,现在你也要拉我一把吗?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香宝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支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香宝发呆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娘……娘……”司香的声音忽然远远地传来,隐隐带着哭腔。 香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上已覆了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 手脚都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好冷。 司香一路跑了过来,发髻未梳,衣饰散乱,急匆匆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在这里……父王,父王他不好了……”司香跑到香宝面前,捉了她的衣袖,仰头急急地道,“父王很严重的样子……那些医师,他们只会摇头,我又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着,便有眼泪掉了下来。 香宝心头突地一跳,拉了他的手,转身折回醉月阁。不知不觉间,她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吴宫那么多医师也解不了的毒吗? 咬唇,她心里莫名地一阵慌乱。待赶回醉月阁的时候,醉月阁里已经挤满了人,各位夫人似乎都出动了,一个个皆是星眸含泪,粉面带悲,低声啜泣。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呀。到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见识了夫差的后宫。 “什么?你说大王……你说大王已经……”蓦然,云姬高八度的声音响了起来。 心头陡然一跳,香宝脑中空白了半晌。 “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敢诅咒大王!你们是不是活腻了!”云姬尖锐的声音刺耳极了。 香宝耳边一阵“轰轰”作响,咬了咬牙挤进脂粉丛中。司香见她咬了牙一声不吭,只顾着拼命往前挤,忙帮着她在前面开道。香宝知道现在的她看起来一定狼狈极了。 “你来干什么?”伍子胥的脸色难看至极。 香宝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躺在她的榻上一动不动的夫差,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仿佛真的已经死去了一般。 来不及深究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香宝伸出冰凉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走了似的,香宝脚下一软,跪坐在榻边。 “你干什么?!”云姬一把推开了她。 香宝被推得倒向一边,却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一般,连神情都是木木的,整个人都恍惚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心痛……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都是你这祸水!妖孽!”云姬红着眼睛怒喝,“来人,把她拖下去!” 有侍卫应声上前,将香宝拖了起来,拉扯中,发髻散落了下来,她仍然是木木的,仿佛只剩下一具离了魂的躯壳。 “寡人还没死呢。”冷不丁地,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极重的分量。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侍卫们松开手,满面惶恐地随众人跪下,于是满满跪了一屋子的人。 香宝一下子跌在地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扭头呆呆地看向躺在榻上的男子,他也在看着她,幽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疲倦。 “过来。”扯了扯苍白的唇,他轻语。 香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榻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他有些吃力地抬手,她乖乖弯下腰,让他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 “你不是……死了吗?”动了动唇,她喃喃,仿佛梦呓一般。 温热的液体滴上他苍白的脸颊,他微微一怔,似是想扬唇轻笑,却最终放弃了,只是动了动唇,似是在说什么。 香宝靠近他,将耳朵覆在他的唇边,她听到他说:“我若死了,你就要被人欺侮了……” 夫差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医师们慌忙上前,香宝又被挤到了一边。没有时间理会云姬毒蛇一般的目光,香宝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他双目微闭,面色苍白,额前都是汗,一旁有侍女不停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十分辛苦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 香宝忽然有种大哭一场的欲望,仿佛悬在嗓子眼的心又归了位,她有些脱力。 熬药,喂药,大家都很忙,只有香宝闲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让开,你挡到路了。”云姬端了水盆过来,推开香宝。 香宝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身子,只能远远地看着。夫差只醒了一会儿,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看着他苍白而无生气的样子,她的心仿佛都揪成了一团。抬手捂住心口,香宝苍白着脸跑出了房间,这个房间,她多待一刻都会难过得死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香宝呆呆地坐在门外,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远。她一直在想,为什么心会样痛…… “夫人,夫人……”梓若扯了扯香宝的袖子。 “怎么了?”香宝忙回过头,“他怎么了吗?” “我刚刚听到伍相国和医师们的话,他们说……如果找不到解药,大王最多还有一天时间了……” “什么?” “他们说……如果没有解药,大王最多还剩一天可活了。”梓若哽咽着道。 香宝猛地站起身,不顾梓若的喊声,转身跑出了醉月阁,直奔宫门。她原以为……她可以袖手旁观,随他们去斗。 可是…… 她现在发现,她做不到。 一路跑到宫门口,香宝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看他们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香宝不禁开始头痛。 “放行。”司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有些讶异地回头。 “太子殿下!”守门的侍卫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说,放行。”司香背着双手,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架势。 “司香……” “娘,我相信你。” “嗯!”点头,香宝跑出宫门去。 仰头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感觉从鼻腔一直到心底,香宝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雪还在下。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破落的小屋,香宝提了裙摆,走了过去。刚踏进小屋,便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像是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香宝忍不住抬袖掩起了口鼻,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屋里几乎没有亮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香宝后退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西施夫人。”冷不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君夫人?香宝后退一步,让屋外的光线得以照进屋里,这才看清楚,君夫人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的身后,是一大堆凌乱的衣物。 “见过君夫人。”想到有求于她,香宝忙弯腰行礼。 “夫人折煞我了。”君夫人上前抬手扶起她,声音淡淡的。 待到凑近了,香宝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满面憔悴,脸上竟然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皱纹,如村姑一般,一身破旧的窄袖长裙,早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样子。虽然君夫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总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她却仍然挺直着身子,保留着那一份母仪天下的姿态。 “君夫人,君上在哪里?”顾不得委婉,香宝问道。 君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君上在阖闾的墓边守墓。” 阖闾墓吗?来不及思考,香宝忙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三) 三、距离 天已经全黑的时候,香宝才找到阖闾墓。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光。香宝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不远处有一点灯光,那应该便是守墓的小屋,勾践住的地方吧。 提着有些碍事的长裙,香宝快步走上前去。 “君上。”香宝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应门,她不禁心下疑惑,又隐隐有些不安。 刚后退了几步,门却突然开了。大约有十几名死士模样的黑衣男子冲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香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君夫人布下的局。 还来不及细想,一名黑衣男子已经上前,作势要抓住她。稳了稳心神,香宝大声道:“君夫人为何要杀我?!” 听她喊出“君夫人”,那男子顿了顿,似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嗤了一声:“你倒是不笨嘛。” “我做错了什么?”香宝握拳。 “倾城祸水,留之何用?不如孝敬了我们兄弟……”说着,他笑了起来。 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下恻然。 果然此次毒是勾践下的,今时不同往日,越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生养息,已经迫不及待要解决夫差了吗?只是……君夫人就那么笃定夫差会死?她就那么笃定她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那么沉不住气,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的存在到底碍到了谁?为何如此急不可待地要置她于死地? 明晃晃的长剑一挑,衣带断裂开来,香宝身上的大氅掉在地上,连外袍也被划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一阵寒意猛地袭来,香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剑刺来,香宝后退一步,本来意在挑开她衣服的剑直直地刺入了她的肩头。 肩膀上一痛,香宝咬唇。 “呀,你的剑术可真不怎么样。”有人笑着叫了起来。 “你躲什么!再躲可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执剑的男子有些恼羞成怒,说着,他猛地抽回剑去。 暗红的血迅速地涌了出来,香宝抬手捂住肩。 “我来!”另一人大笑着持剑刺来。 香宝狠狠咬唇,偏了偏身子。眼见着那一剑便要刺入她的胸口,只听“当”的一声响,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身而出,拔剑挡在香宝面前,格开了那刺向香宝的剑。 “干什么?你想违抗君夫人的命令?”手持长剑的男子不满地叫嚣起来。 那男子微微一怔,没有答话。站在他身后,香宝似乎都能够听到他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正在僵持中,忽然有人伸手将香宝拉入怀里。猛地僵住,香宝惨白了脸回过头,随即愣了一下。 是范蠡。 “范大夫?”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范蠡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刺向那些黑衣人。 “范大夫你……”那男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仰面倒下。当真是死不瞑目,大概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向尊敬的范大夫会亲手送自己踏上黄泉路。 几声闷响之后,四周静了下来,只余范蠡手中的长剑隐隐透着幽红的血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脸来,雪停了。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溅血的白袍。她一直以为他是温和的,她从未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如此决绝,毫不犹豫……纵使对方对他是如此地信任,毫不设防。 转过身,范蠡看向仅剩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背对着香宝站着,便是刚刚那个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住致命一剑的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虽然蒙着面,但香宝仍然认了出来,那人竟是……史连。 范蠡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长剑指向他。 史连举起剑,反手在自己的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口,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暗杀任务失败,所有人马均已中伏身亡,史连身受重伤,拼死逃回复命。” 看了香宝一眼,史连扔下沾了血的剑,抬手捂着伤口,转身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史连,香宝感觉肩上一暖,低头看时,范蠡已经脱了袍子裹在她的身上。 “没事吧?” “嗯,没事。”香宝点头。 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印透了范蠡的白袍,如一朵鲜艳的花朵般缓缓绽放开来。 借着月光,范蠡看清了她身上大片的血迹,一时惊惶失措:“你受伤了!” 香宝低头看了看,本来没觉得,这么一看,立刻腿都软了,张了张嘴巴,身子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范蠡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拦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了守墓的小屋。抱着香宝放在茅屋内一个简易的小榻上,范蠡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香宝瑟缩了一下,微微皱眉。 香宝左边肩膀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疼得他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没有药,范蠡只得撕了自己的衣服将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随即又匆匆转身捡了屋外的柴来开始生火,大概是木柴被大雪覆盖,有些潮湿,火怎么也生不起来。香宝蜷缩着躺在小榻上,额前满是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 终于,他放弃了生火,转过身来将她抱紧。 “很痛吗?”他面色焦急。 香宝低垂着头,冷汗从额头一直滑落到唇角,面无人色。 “也不是很痛……”她颤抖着喃喃。 她说她不痛…… 范蠡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开始痛,痛楚越来越强烈,连呼吸都不能。若是以前,香宝一定会赖在他怀中撒娇,连小小一点伤口也会夸张地喊“好疼”,还会因为吃药而跟他讨价还价…… 可是现在,那样深的伤口,她说她不痛。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她的伤口,香宝便疼得一阵哆嗦。 她一痛,他的脸色便比她的还要难看。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他才放下心来。 许久许久…… 香宝突然惊醒。 “好些了没?”他缓和了面色,轻问。 “我睡了多久了?”香宝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 “天刚刚亮。” “什么?!天都亮了?”香宝着急起来,推开他便要起身。 “小心伤口。”范蠡忙扶着她。 “君上在哪里?我要见君上。”香宝急道。 范蠡一怔,一贯温和的眼眸里浮上了莫名的失落和哀伤。 “你伤成这样……”他伸手来轻触她的脸,香宝侧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收回。 “我要回去。”香宝推开他,“我要去见君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香宝回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很暖,是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香宝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骨。 突然,门咣的一声被风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香宝散开的头发,香宝猛地惊醒,咬牙推开范蠡的手。 范蠡的手孤单单伸在冰冷的风中,墨黑的双眼满盈着难辨的痛楚。他抬手,拔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替香宝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他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她的长发,将扬起的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自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髻之上。 香宝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她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手中的木簪蓦然落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头垂眼,仍是仔细地将那木簪插入她的发间,冷风吹乱他散开的头发,拂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的眼前却突然出现夫差苍白的面容,咬了咬牙,她转身冲出门去。外面风很大。脚步渐渐放缓,香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范蠡的白袍,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君上在哪里?”身后,范蠡的声音轻轻响起。 香宝转身看他。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身上的袍子拉好:“我陪你去找他。” 范蠡扶着香宝,在前面的草地里找到了他来时所骑的马。避开她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马,细细护在怀中,依诺带她去寻勾践。 因为化雪,一路都是泥泞。天已经大亮了,香宝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焦急。 “这里?”站在吴宫门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香宝微愣。 “嗯,君上本来一直住在阖闾墓旁,但最近夫差刚刚买进了一批良马,便命君上住在这里,以便照料马场。” 范蠡伸手,轻轻叩了叩门。 “范大夫么?进来吧。”里面响起了君夫人的声音。 香宝忽然有点好奇,若君夫人看到她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屋,屋里点着灯。香宝四下环顾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抬头便见到了君夫人,只见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要维持自己的那份气度。 “香宝?”是勾践的声音,略带着讶异。 “见过君上。”香宝转头看向盘腿坐在榻上的勾践,忙低头行礼,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很疼。 “罢了,起来吧。”扫了一眼她染血的衣裳,勾践缓缓开口,“我如今这般模样受你这礼着实怪异。” 香宝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虽然如此打扮,他却仍是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此人心机之重,城府之深,着实可怕。再回头看君夫人时,她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真不愧是勾践的夫人。 “有什么话,与君上讲,我去外面守着。”范蠡低低地说完,便走出门去。 勾践饶有兴致地看着香宝。 “君上。”香宝低了低头,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嗯?莫非香宝是为夫差说情来了?”勾践笑道。 香宝悚然一惊,随即又低下头去,没有急于撇清自己:“君上知不知道伍子胥?” “是个人才。”勾践点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是,伍子胥是宁死不降之辈,当初他极力反对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诚,若非夫差心意已决,或许君上已无复国的机会……” “所以?”勾践看着她。 “夫差如果死了,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到那时,一定会先拿越国祭刀。” 勾践仍然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以香宝之见,寡人应当如何?” “这一回夫差中毒,宫中已乱,君上可以借这个机会表现对吴国的忠诚,为他日返越打下基础。” “香宝……”勾践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一向是善于掩藏自己的,就连入吴都是被迫的,今日,为何如此锋芒毕露?” 香宝呼吸微微一滞,眼前出现夫差毫无生气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半晌,她缓缓开口。 “是么?”勾践的声音淡淡的。 香宝咬了咬唇,退出房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勾践微微眯起双眼:“夫人,有些事,你太过自作主张了。” “君上……”君夫人一脸错愕,欲言又止。 “昨夜一役,损失了十八名死士,不过……还好她没事,否则夫人便铸下了大错。” “大错?”君夫人似笑非笑,“莫非君上心怀仁慈?” “若她因你而死,范蠡必不会再全力效忠于寡人,而且……”勾践淡淡地瞥了君夫人一眼,“她在吴国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可是夫差不是已经……” “她想到的,夫人却没有想到吗?”勾践浅笑,“寡人只是惊讶她的心思竟然可以如此之缜密。” “君上,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君夫人忽然明白了过来。 勾践没有否认。 “她可迷惑夫差,可牵绊范蠡,只是君上……”顿了顿,君夫人忽然幽幽地开口,“她于你,又是什么?” 勾践闭目不语。君夫人揪紧了粗布裙摆,咬唇。 香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范蠡难解的目光。 “谢谢。”张了张口,香宝发现自己除了道谢之外,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 “你的伤需要上药。” “嗯。”香宝点点头。 范蠡看着她,微微皱眉。香宝低头解下身上的袍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宫。 范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手中的袍子犹带着她的体温,也染着她的血。 宫门口,香宝又被守卫拦下了。 “你是何人?” 因为换了一班守卫,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想着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像样。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道。 香宝抬头,竟是史连。她这才想起夫差曾经说过史连归降的事,经过昨晚之事,香宝知道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投诚,潜伏在吴宫,他也是有自己的任务吧。只是……他这么快就返回吴宫了? “史将军。”见是史连,守门的侍卫低头行礼。 “嗯,我是来接西施夫人的。”史连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 “这……我们从未见西施夫人出去过。”守门的侍卫皱了皱眉,颇为怀疑地看向香宝。 这也难怪,香宝一身的血渍,看起来的确是……呃,很可疑的样子。 “昨夜夫人离宫为大王祈福,你们竟然毫无察觉,这门禁看来还要森严些。”史连仍然寒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将责任推给了那些可怜的侍卫。 谁祈福会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只是见史连这样,那些守卫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竟然也没敢再多作刁难,就这么放行了。 香宝暗暗纳罕,史连虽然是将军,但到底不过是个降臣,怎么竟会令这些侍卫如此惶恐?再看看那些侍卫面色青白的模样,分明被吓得不轻。香宝忍不住皱眉,莫不是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夫人,大王清醒了些,要见夫人。”史连一本正经地低头道,“请随臣来。” 香宝愣愣地点头,走进宫门。史连上前一步,将一直搭在臂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的手臂,宽袖的长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知道她这副模样会被挡在宫外,所以特意来接她的吧。 昨夜那一剑,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史将军的伤……”微微迟疑了一下,香宝终是开口道。 “只是为了还你一命而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头往宫里走去。 香宝忙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香宝以为他不会理会她的时候,他突然又低低地开口道:“伤口无碍。” 香宝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史连脸上一抹可疑的暗红。刚走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伍子胥,他从香宝身边走过,冷冷看了她一眼。 香宝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的视线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此次下毒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可要谨言慎行,切勿被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哼。”话说了一半,他甩袖从香宝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香宝忽然醒悟过来,忙回头看向史连,“下毒者抓到了?” “嗯。”史连看着香宝,眉间微微皱起,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是谁?解药呢,找到没有?”香宝又问道,虽然该对勾践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勾践会怎么做,她根本没把握…… 她只是在赌而已,一场无本的赌。但若是真的抓到了下毒者,那夫差的性命便能保住了。如此想着,香宝心里竟然有种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玲珑。”史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玲珑?香宝皱眉,甚至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是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史连暗杀失败,玲珑欲对付她的小手段,那样一个只会使些小计谋的女人,真的有能耐给夫差下毒? 有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香宝竟然在凛冽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腥味,血的腥味。 是错觉吧。香宝加快了脚步随史连回醉月阁。经过揽月阁的时候,见揽月阁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片死寂。 史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香宝不解地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醉月阁的门口。 “夫人……”梓若惨白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见她如此模样,香宝心底的疑问更甚。忽然有什么滴在了她的面颊上,是化开的雪水吗?抬手轻轻拭去,钻入鼻端的却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眼的……竟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 微微一阵晕眩,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血水落下的方向,脑中轰然一响,她的脚步生生地定住了,一股酸水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昨夜的雪已然过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所照之处,醉月阁的牌匾之上,赫然悬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 凌乱的长发半覆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头顶上还留着一簇残雪,雪正一点一点化开,沿着凌乱的发丝滑下。那条旧疤被掩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真切,圆瞪着的双眼目眦欲裂,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怨恨。暗红的血水在断颈处缓缓凝聚,然后和着化开的雪水一起滴落…… 那张脸……是玲珑!她惨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已然干涸的泪痕…… 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香宝微微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夫人,夫人!”梓若顾不得害怕,飞奔了出来,伸手扶起她,“伍相国他……” 腹内空空如也,满嘴的苦味,香宝什么也吐不出来。半靠着梓若,香宝站直了身子,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夫人,你怎么会受伤?”抬手间,梓若看到了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香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大王……怎么样了?” “还是……还是那样……”低头抹了抹眼泪,梓若道。 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再看头顶牌匾上那颗噩梦般的头颅,香宝在梓若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醉月阁。从土城里不解世事、天真浪漫的少女,到吴宫内怨天尤人、心怀不忿的侍妾……她本该可以留在越国,留在原地,做最最单纯的女子…… 只可惜,一切成空。 一踏进醉月阁,香宝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眉,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香宝抬手掩住了口鼻。 “玲珑想对大王下毒……被伍相国发现了。”梓若见她掩鼻皱眉,忙道,“结果毒液被打翻,所以才这么难闻,不过我已经吩咐人来打扫了。” “所以伍相国一剑杀了玲珑,并砍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的门上?”香宝接口道。 那么刺鼻的味道,夫差会吞得下去,除非他傻了…… “嗯。”梓若轻应,脸色却是白了白,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噩梦里。 香宝冷眼看着那些宫人侍婢们忙着打扫清理,地上暗红的血迹仍在,屋子里血的腥味、毒的臭味混和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也难怪刚刚宫门口那些侍卫会如此地诚惶诚恐了,却原来是有人大开杀戒了…… 当年伍子胥可以为了向楚平王报灭门之仇,投入吴王阖闾麾下,最后率吴兵攻城,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样一个聪明狠戾的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削下玲珑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是为了杀鸡儆猴吧。很不幸,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香宝似乎就是那只猴子,还是一只会当祸水的猴子…… 如果他们查到的所谓下毒者便是玲珑的话,那么解药便是不用再指望他们了。 ------------ 第三章 纵虎归山(四) 四、有惊无险 没有再待在外面,香宝径自走向卧房。郑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宝进来微微一愣,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随即撇开头,仍是坐在一旁,也没有理睬香宝。 榻边的铜炉里燃着炭火。香宝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灰败了,白色的单衣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连一贯张扬的长发也顺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香宝伸手从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长袍来。细细地抚摩着那明黄的长袍,香宝微微有些出神。虽然以往对他张扬跋扈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每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顺从无害的模样。 “夫人,你的伤,要不要……”梓若小声地提醒。 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这个样子,若是大王醒来见到,必会恼的。”梓若又劝道。 香宝想了想,随梓若进房换了件衣衫,再出来时,郑旦已经不在了。 “梓若,什么时辰了?” “辰时。”梓若答道。 香宝没有出声,只是在榻边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昏睡中的夫差出神。如果勾践没有改变主意,如果夫差就此死去……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感觉到心口开始钝钝地疼,那种感觉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然后疼得无法抑制…… “什么时辰了?”枯坐了许久,香宝又问。 “午时。”梓若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了。勾践还没有来…… 香宝定定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忍不住缓缓伸出左手,受伤的肩膀被扯动,很痛。她轻触他放在身侧的手,明明铜炉中燃着炭火,他的手却还是好凉,凉得……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一般,她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去。 那冰凉无力的手却是微微动了一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掌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香宝稍稍平静了些。 狭长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定定地看着香宝。香宝竟然不忍心撇开眼去,只得就那样看着他。 “你哭了。”他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显得那样地不合时宜。 香宝垂下眼帘,抬起自由的右手拭了拭眼角,果然有些湿润。撇了撇嘴角,眼睛却仍是涩涩的,香宝嘟囔:“看到我哭,你就这样高兴?” 他扯了扯唇角,刚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有黑色的血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触目惊心。 心突地一紧,香宝忙有些慌乱地上前扶起他:“梓若,快拿水来!” 接过梓若递上的水,香宝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将水递到他唇边。夫差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就着她的手漱了口,竟是说不出地顺从。 半晌,香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大喇喇地靠在她怀中,一副虚弱的模样,尽情地揩油吃豆腐。香宝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连带着香宝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是勾践,依然没有出现。她低头看了看夫差,他依然靠在她怀中,狭长的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身材那样高大的夫差靠在稍嫌“小巧玲珑”的香宝怀里,那样的画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看着我干什么?再睡一下吧。”香宝低低地嘟哝。 “睡了醒不来怎么办?”他看着香宝,有些吃力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再者……寡人也想多看看夫人呐……” 明知他故意如此,香宝的眼睛却仍是不争气地有些模糊了起来。心底的疼痛和慌乱让她不知该如何以对,香宝咬牙拍下他的手,站起身来:“看我难受你很得意是不是?”生生地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香宝狠狠瞪着他,“我承认我是完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死了我会哭,会痛,你很得意是不是?!”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大吼,情绪失控,近乎崩溃。 夫差略略一怔,随即扯开唇:“唔,我很得意。” 香宝呆住,咬了咬微微发白的唇,她有些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掉头便走出了房间。她到底在说什么呀!站在房门口,香宝抬起右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夫人?”梓若担忧地跟了出来。 香宝没有应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屋外,“什么时辰了?” “申时。”梓若答道。 香宝轻轻咬唇,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勾践还没有来…… 郑旦一直就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手里握着一缕黑发,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沉,她才蓦然惊醒,快步走出醉月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颗挂在匾额上的人头,血淋淋的令人心惊。 出了醉月阁,她往北走过几处极尽奢华的走廊,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大概因为化雪的关系,小路有些泥泞,路的两旁种着些竹子,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眼前是一处颇有些隐匿的居所,带着些凄清的味道。脚上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泥土的气息,有些潮湿,郑旦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脚下越行越急。 湿润的空气中略略带着酒的味道,清冽而芬芳。走了不多久,耳边便隐隐听到有剑划过风的声音,刚劲中带着阴柔。郑旦这才停下脚步,见越女缓缓收剑回鞘,转过身来,英姿飒爽。 郑旦看向越女身后,几根竹子间,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在这寒冬里,红的粉的,生机勃勃,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却又诡异至极。 一阵风掠过,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些是什么花?”郑旦问。 “醉美人。”越女淡淡地道。 “解药呢?”看着越女,郑旦忽然开口。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醉月阁故意打翻药瓶的时候,我刚好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怜了玲珑无辜惨死,所以……”眼睛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讥诮,郑旦声音微沉,“大王的解药,给我吧。”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夫差死了,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啊。还是……你根本已经忘记了越国,忘记了你身负的使命?” “越国?使命?”郑旦冷笑,“别说那么可笑的话,玲珑的头颅还在醉月阁上悬着呢。” “为国牺牲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越女道,“当年一场檇李之战,若不是范蠡、文种定下奇谋,若不是成百上千的死囚纷纷在吴军面前自刎殉国,越国早就已经亡了。死囚尚能如此,你倒不懂这护国的道理了?” “护国?呵呵,我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一日我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却在墓园遭到暗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越女淡淡地看着郑旦,没有开口。 “我们怀着复国的理想入吴,我们做好为了越国牺牲的准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愿意成为无知无觉的棋子!在拜祭自己姐妹的时候遭到暗杀,她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在那里!她们在吴宫里处处谨慎小心,唯恐落下把柄,可是她们却没有料到要提防来自背后的箭!她们大概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越人手里!” 郑旦大吼,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染上一层绯红。 “她们的死,也是为了成全越国。伍子胥是我们的绊脚石,一切能够挑起他和夫差之间矛盾的可能,我们都不会放过。” “只是为了陷害伍子胥?只是为了让夫差相信那是伍子胥下的手?”郑旦冷笑,“也许吧,也许你们成功在夫差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可是我却想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们所有人入吴,都只是为了被牺牲,唯独那个假西施,才是美人计的中心,是不是?”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道:“你该不会,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了吧?”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郑旦缓下情绪,道,“那一日在墓园,生死之间,我躲在墓碑后面,看着那些一起入吴的姐妹遭受利箭穿心,然而……我竟然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中看到了史连!就因为看到了他,君上居然派史连潜入吴宫杀我灭口!如果夫差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吧?” 那天上,残阳如血。 “我没有时间同你啰嗦,快将解药给我!”郑旦已经沉不住气了。天色已晚,再拖下去,夫差命在旦夕。 越女微笑,没有理会郑旦,只是兀自抬头看了看天。 郑旦正要开口,越女却是先开了口。 “时间到了。”越女笑着道。 “什么意思?”郑旦心里突地一沉。 “一天的时间……”越女轻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的笑意,“已经到了。” 身子猛地僵住,郑旦倏然抬头:“你……” “看来你倒是真的很担心夫差呢……”越女敛去笑容,淡淡道。 郑旦咬了咬牙,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回醉月阁。越女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概是她长年练武的关系,郑旦挣脱不开。 “你知道得太多了。”越女的声音有些冷。 “想杀我灭口?”郑旦眯了眯眼睛,轻笑,“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孤身跑来找你?” 越女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松了手。郑旦没有再理会她,转身便跑向醉月阁。 走廊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一片枯黄的叶子,一阵风刮过,卷走了那片叶子。香宝定定地看着它从她眼前飘过,在风中飞扬,旋转,落地,归于死寂。香宝的心,仿佛也随那落叶经历一场生命的轮回,轻舞……然后沉寂。 这深冬,好冷。 “夫人,你不回去看看大王?”身后,梓若轻声道。 香宝摇头,她不敢回去。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香宝才转身急急地走回醉月阁。一步、两步、三步…… 香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清晰。她心中开始懊悔,懊悔之前没有陪着他…… 若他就此……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会痛。 站在门外,香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脚踏进房中,然后……她看到夫差的眼睛,那狭长的双目,正看着她。 他半倚着榻,坐着。榻下,是跪着的勾践。 “大王,今日勾践可下尝大王之粪便,他日必定上食大王之心!”伍子胥固执的声音清楚地传进香宝的耳朵。 香宝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听到这句话,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勾践他,还是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跪倒在地的勾践,他只是谦卑地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没事了。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香宝倚着门,只觉得全身都发软,半点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伍子胥尚在进着逆耳的忠言,夫差只是看着香宝,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王……”见夫差竟是充耳不闻,伍子胥气急。 夫差突然缓缓起身,不理会身旁欲为其披衣的侍女,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站起身来。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向她走来,步履仍是有些摇晃,剧毒侵蚀了他的身体,现在定然是十分虚弱的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香宝仰头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病弱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眸却异常的明亮。他有些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然后……她脸上湿冷的泪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收回手,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手中……握着她的眼泪。 众目睽睽之下,夫差伸手,将香宝拥进了怀中。香宝没有挣扎,埋在他怀里,眼泪汹涌而下。 郑旦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转身退了出去。 ------------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五) 五、华眉入罪 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香宝侍候,夫差斜斜地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黑幽幽的眼睛看着香宝,一眨也不眨。 “要喝水吗?”被他盯得发毛,香宝怯怯地问。 夫差摇头,继续盯着她看。 “那……饿不饿?” 继续摇头。 “躺下睡一会儿?” 摇头。 “你想怎么样嘛!”香宝怒了。 夫差笑了起来,忽然坐起来,张开双臂:“过来。” 香宝脸微微红了一下:“不要。” “那我过去?”夫差扬眉,“说不定我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说不定我一起来就会昏倒,说不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香宝已经急急地走到他身边。夫差笑了起来,伸手,软玉温香抱满怀,微微一用力,便将香宝拉上了榻,压在身下。 “你……你身体还没好……”涨红了脸,香宝小声地道。 “好得很。”他轻笑着挑开她的衣带。 香宝闭上眼睛,咬唇。感觉到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香宝疑惑地睁开眼睛,随即被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好可怕呀…… 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夫差看着她左边肩上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殷红的血虽然已经干涸,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危险极了。 “欸?”香宝打算装傻。 “来人!”斜睨了香宝一眼,夫差坐起身,替她拉好衣裳,“传医师来。” 以为大王身上的毒又有什么变故,医师们屁颠屁颠地赶来,却看到黑着面的大王,和缩在一旁成小媳妇状的西施夫人。 瞥了香宝一眼,夫差皱了皱眉:“算了,你们退下,传越女来。” 越女听传赶到醉月阁的时候,还疑心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看到受伤的香宝后,立刻明白了。 “伤得如何?”夫差没有看香宝,径自问越女。 “伤口很深,虽然及时包扎过,止住了血,但是因为没有上过药,所以需要拆开来重新上药才行,否则伤口很难痊愈。”越女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现在伤口的皮肉和包扎的布长在一起,拆的时候可能会撕裂皮肉,会有点疼。” “啊?”香宝张大嘴巴,立刻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我不要拆,随它长去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好的……” “嗯,你拆吧。”夫差点头,完全无视香宝的抗议。 “是,大王。”越女点头,起身从腰间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药粉来放在杯中,用水和开。 “欸?”香宝瞪大眼睛,明明她才是当事人啊,为什么要忽略她本人的意愿? 越女转身拿干净的布蘸了药水,一点一点将裹着她伤口的布浸湿,白色的布上那干涸的血迹因此显得更加鲜艳起来。 夫差微微皱眉。 越女解开绑在伤口处的结,一点一点将布撕下来,白色的布连皮带肉地一点一点被扯开,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哪是有点疼,分明是很疼啊! “啊……啊……”香宝惨叫起来,“好疼,好疼啊……”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伸手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啊,疼疼疼……”香宝白着脸惨叫连连。 “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胡来。”夫差冷哼,幽黑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担忧。 那一丝担忧落在越女的眼中,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 “呜呜呜……哇……不要……疼啊……”香宝继续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 “不准哭。”夫差被她叫得心烦意乱。 “呜哇……为什么不准哭……为什么……呜哇……我偏哭,就哭……哇……” 夫差抬手,将手腕塞进她嘴里,香宝一口咬住,恶狠狠地瞪他。手腕上一痛,夫差哭笑不得。沾了血的布终于拆了下来,越女在伤口上敷了药,重新仔细包扎起来。 “好了,这伤口不能沾水,我再开一些药。”收拾了东西,越女起身告辞。 夫差点点头,回头看向小狗一般啃着他手腕的家伙:“松口。”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直了。 拍了拍她的脑袋,夫差放缓了声音:“没事了,松口。” 香宝这才松开嘴巴,夫差收回手一看,手腕已经被咬出了血,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下口还真狠。 “看,都是你的口水。”夫差晃了晃手腕。 香宝的眼睛还在发直,然后头一歪,倒了下去。 可怜的香宝姑娘痛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司香正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她,梓若站在他身旁。 “娘?”见香宝睁开眼,司香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叫了起来。 “夫人!”梓若也叫了起来。 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香宝抬了抬手臂,发现自己全身都软趴趴的动弹不得。 “别乱动,小心伤口。”司香忙按住她的手道。 “夫人真是的,那样深的伤口都没有好好上药,你是没看到大王的表情有多可怕!”梓若缩了缩脖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这才想起自己的悲惨经历,牙齿咬得“咯嘣”响,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大王呢?” “呃,父王有事先走了,说晚点来看你……”被香宝充满怨念的眼神盯得发毛,司香忙道。终于知道父王为什么先溜了,她看起来好可怕呀…… “哼!”香宝用鼻孔表示愤怒。 香宝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能勉强下地。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面向一室的阳光,香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静静享受着这午后难得的温暖。 门外,醉月阁的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光灿灿的。 听梓若说,那一日夫差在醉月阁外看到那颗悬在匾上的惨白头颅时,神色阴晴不定,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取下那个差不多快要被风干的狰狞头颅,抬手眼也不眨地就丢进了站在一旁的伍子胥怀里。 这倒是很像他的作风,只是因此,他与伍子胥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更深了吧。 “夫人,夫人……”梓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华眉夫人被带走了。” “什么?”香宝大惊,玲珑的死,还不足以了结这件事情吗? “据说是大王彻查下毒之事,然后……在揽月阁里找到了罪证。”梓若有些迟疑地道。 香宝站起身,捏紧了拳头。 “夫人,你去哪儿?你的伤……”梓若拉住她,叫了起来。 “去送送她。”低低地说完,香宝推开梓若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出了门,沿着走廊,香宝越走越急,在揽月阁门口,她看到了华眉。 华眉双手被缚,却是丝毫不显狼狈。长长的青丝仔细地挽起,一支精致的发簪斜插入鬓,蛾眉淡扫,朱唇点赤,一袭暗红的宽袖长袍,她竟不像是入罪之人,倒宛如出阁一般。 抬头,华眉看到了香宝。 “到底还是妹妹贴心,这个时候还敢来送送姐姐。”朱唇轻启,粉面含笑,她盈盈道,美得不似真人。 香宝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美,那种……宛如飞蛾投火般的美。 “该走了。”一旁,有侍卫不耐地催促。 “我们姐妹一场,让我送她一程吧。”香宝看向那侍卫,从袖中掏了些钱塞进他手里。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带人走远了些。 所以说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真的……是你吗?”香宝看着华眉,问道。 “是不是我都不要紧,这是我的宿命。”华眉轻声道,带着一种看透尘世的倦然。 “不是你对不对?你只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是不是?”香宝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是谁?你告诉我呀。” “别傻了,到了这一步,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华眉轻轻推开香宝,又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 “你不觉得冤吗?”看着她,香宝有些涩涩地开口。 “冤,好冤。”华眉笑,“一样是女子,却一世无夫婿疼宠,枉我名为华眉,却一生无人为我细心画眉呢,真的好冤……” 香宝默然,她竟是甘心入罪吗?勾践,你究竟施了什么咒法,竟令得华眉甘心为你赴死? “该走了。”站在远处的侍卫催促。 终于有泪盈于眼睫之上,华眉低头握紧香宝的手。 “妹妹万事小心。”华眉张了张口,终究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转身随着在不远处等待的侍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温暖的阳光下,她的身影在揽月阁的空地上留下一片孤单的剪影。只余下香宝,站在原地,面向着阳光,看着她离开。 南北路何长,中间万戈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玲珑死了,华眉走了……当初由越入吴的女子竟然只剩下她和郑旦了…… 看着华眉离开,香宝转身,竟然看到了勾践。 “吴王命我来送华眉最后一程。”见香宝看着他,勾践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又是试探,无休止地勾心斗角。 “是谁?”香宝看着勾践。 “什么?” “下毒的,是谁?” “华眉。” “不可能。”香宝微微咬牙,“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夫差。”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比较安全。” 香宝忽然倦极,不想再理会,低头转身就走,刚到走廊拐角的时候,便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是郑旦。 香宝呆了呆,她在这里多久了? 郑旦拉着香宝进了拐角处,彻底从勾践的视线中消失,然后才放开手,没甚表情地看着她。 “你想知道下毒的是谁吗?” “你知道?”香宝惊讶。 “越女。” “怎么……可能……”香宝惊住。 越女她,又在这一场阴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侧头看向华眉离开的方向,郑旦的声音淡淡的:“那个傻瓜竟然就这样顶下了所有的罪名,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越国。” 郑旦嗤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 “也或许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听从勾践的苦衷,也或许……她爱上了那个永远不可能为她一世画眉的男子……”香宝低头,声音极轻。 初见那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她转身盈盈一笑,环佩叮当:“我是华眉,叫我华姐姐吧。” …… “是吗,那真是悲哀呢。”郑旦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凄楚。 华眉为何甘愿赴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只是她再也不可能亲口说出来了。 “还记得去拜祭思茶和秋绘的那一天吗?”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样多的血,那么多如花的女子倾刻间凋零,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杀手,是君上派出的。”郑旦轻飘飘说出真相,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在笑谁。 香宝愣住。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傻一点,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自然有人护着,多好。”郑旦看着她,“可惜我没那个命。” “你怎么知道的?”香宝垂下眼帘,问。 “我亲眼所见。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君上还派出史连来杀我灭口。还记得我请你来揽月阁的那一晚吗?” 香宝记得,那一晚她在揽月阁里救了受伤的史连:“那天大王也是你刻意请去的?” “对,史连是来杀我的。”郑旦坦然承认。 “君上那么做,是想嫁祸伍子胥?”香宝忽然轻声道。 “你也不算太笨。” 香宝默然,忽然记起那次狩猎,夫差为了追鹿闯进密林深处,伍封用言语激她,要她一同入林寻找夫差,结果她在林中遇伏,她一直以为是伍封要杀她,如今看来…… “我想,那一日在我们去墓园祭拜之前,华眉就已经知道君上的计划了。” “为什么这样说?”香宝一震,抬头看她。 “因为她奉命保护你。你自己回想一下就会明白了,变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浴血逃生,你呢?” 是华眉。眼见着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她根本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是华眉第一时间拖着她躲了起来。 那一日,也是华眉匆匆赶到醉月阁,告诉她秋绘为了拜祭思茶而被云姬扣下毒打。然后,在她也挨打的时候,夫差那么巧便出现救了她,再然后……夫差同意她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 当时,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所有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重新连起来,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我真是嫉妒你,不管有多少危险,你永远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郑旦看着她,道。 出乎意料之外,郑旦竟然和香宝平平静静地聊了一个下午,或许……是华眉的离开,让她们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吧。惊觉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了,香宝和郑旦离开了揽月阁的走廊,各自回自己的寝宫,仿佛从未如此交谈过一般,又成了陌路人。 华眉被处死的第五天,夫差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勾践也在被邀请之列。 王座之下,勾践安然饮着酒,伍子胥黑着脸,伯嚭在夫差座下赔着笑,气氛诡异至极。酒过三巡,夫差忽然放下酒杯,道:“今日宴请诸位,是因为寡人有一件事要宣布。” 众人忙放下酒杯,停止了交谈,仰头洗耳恭听。 “越君勾践,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为表心意,特许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夫差一语惊人。 大殿之上一片静默,众人皆呆愣住。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静默中,勾践的声音忽然不急不缓地响起,他起身跪下,以头抵地,“微臣必定年年朝拜,岁岁进贡,以感谢大王的恩德。” 夫差扬唇不语。 “万万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大声道。 “越君对寡人忠心耿耿,若非有他,寡人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呢。”夫差笑道。 “勾践这厮狼子野心,请大王三思!”伍子胥继续谏言。 勾践仍是恭顺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开口为自己争辩。 “伍相国多虑了。”夫差不急不缓地啜饮着杯中酒,冷眼看着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红耳赤。 “你!你!你!竖子不足与谋!”伍子胥气急,转身拂袖而去。 “吩咐下去,明日再设宴,送越君返越。”看着伍子胥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夫差笑道。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伯嚭忙大呼道。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俯首,连声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夫差扬着唇缓缓走下殿,狭长的眼中幽黑一片。 身后,那声声“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站在殿外,夫差仰头,忽然道:“你也在疑惑吗?” 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答。 “勾践是个人物,留不得,杀不得。”夫差转身,看向黑暗中的人影,“留他在身边,寡人在明,他在暗,与其养虎为患,不如纵虎归山。” “是因为她受伤吗?”黑暗中,那个人影忽然轻声道。 夫差笑了起来:“也许。” ------------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六) 六、返越 勾践返越那么大的消息,几乎立刻在吴宫里传遍了,香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逗着司香玩。 “你说……勾践今天回越国?”笑意微僵,香宝转身,看向梓若。 “是啊,听说昨天夜里大王在宴上说的。”梓若道。 “娘?”司香见香宝面色有异,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香宝却是置若罔闻。 勾践,他终于如愿了…… 这一次夫差中毒,原本就是他为能够顺利返越所做的铺垫吧。明明一早就是这样打算的,他却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故意那样套她的话。 多可怕的人。 没了玩闹的兴致,香宝安静下来。 下午的时候,香宝关了门一个人在房里,连窗子被风吹开,她都没有起身去关。直到感觉身后有人,她才回过神来。 “范大夫。”她看也没看,便笑道。 站在她身后的范蠡微微一僵。 “你是来道别的?”没有转身,她轻声开口。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转身看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仿佛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他转身要离开。 “范大夫。”她忽然开口。 他的脚步顿住。 “密林那一次,刺杀我的,是你吗?”她问。 他猛地一颤,回过头来。 “是你吗?”她问。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终于开口,满目萧然。 “嗯,我知道。”香宝笑着点头,她当然知道,若真是伍封,那一次,她早死了吧,哪那么容易便逃出生天。 “香宝……”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想碰触她,却终是生生地收住了手,“越国已复国在望,无需太久,你……可愿等我?还了君上的知遇之恩,天涯海角,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他急急地说着,仿佛一个急于求得承诺的孩童。 “夫人,夫人!你开门,开开门呀!”门外,梓若的声音响起。 范蠡仍然看着她,在等待一个承诺。 “夫人一个人在里面很久了,快把门打开……”梓若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香宝定定地看着范蠡,他也看着她,不动。 有人在撬门。 “还不走?”香宝忽然道,“若是他们闯进来,发现范大夫在我房中,只怕君上的计谋再妙,也脱不了身了。” 范蠡后退一步,神情有些狼狈。 咣的一声,门被打开,梓若闯进房间的时候,只见香宝一个人呆呆坐在窗前,面上无喜无悲。 “夫人,你怎么了?” “头有些疼,吹吹风。”香宝侧头,笑。 公元前490年,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 勾践返越后,即将国都由诸暨迁往会稽。 “迁都?”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夫差笑着抚了抚腕上的齿痕,“寡人以为他应该更沉得住气才对。” 果然还是难忘会稽山围困之耻吗? 最寒冷的季节过去,园子里的老树抽出新绿,又是一年春天。 一转眼,勾践返越已有三年,史连却仍留在吴国,或者……他是被丢弃在吴国的棋子,亦或许……他留下,是勾践所布下的另一个局。 夫差聚集了吴国所有的工匠,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梓若姐姐,门外有人要求见夫人,说是故人。”香宝刚刚喝了汤药躺下,便听到有丫头悄悄对梓若道。 “夫人刚睡下,让他等着吧。”梓若看了香宝一眼,见香宝闭着眼,便挥了挥手道。 故人?会是谁? 香宝闭眼躺了好一会儿,始终难以入眠,只得睁开眼睛,起身:“梓若,让他进来吧。” “夫人醒着?”梓若微微有些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出去领了那人进来。 是文种,他瘦了很多,鬓间竟然有了许多的白发。 “子禽哥哥?”香宝有些讶异,有些惊喜,忙拉着梓若道,“梓若,他是我哥哥,我们许久没见了,你带她们都出去,我跟哥哥叙叙旧。” 梓若点点头,带着众仆婢退下。 “见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文种笑道。 “当然好呀。”香宝笑眯眯地点头,“一天三顿都有肉。” 说完这句,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好熟悉的话。谁曾问过她,她曾这样答过谁?那些往事……竟然已经仿佛如前生一般遥远了…… 文种笑了起来,随即仿佛又想起些什么,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钱币来,是越国的钱币。 “给你的。”他将那枚钱币递给香宝。 “呀,还是子禽哥哥好,始终记得我最喜欢什么。”香宝弯着眼睛笑纳。 “是少伯让我带给你的。”文种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香宝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仍是接过,用袖口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笑眯眯地道:“果然还是钱最可爱。” “这一回我是送神木入吴,供夫差建姑苏台之用,本来少伯想来的,但是君上另有要事吩咐他,他走不开……”文种道。 “姑苏台?”香宝眨了眨眼睛,这么些天不见人,原来是忙这个,“夫差建姑苏台做什么?” “骄奢淫逸之人,也不奇怪。”文种随口道,“我们投其所好而已。” “他不是那样的人。”香宝下意识地皱眉反驳。 文种愣住,随即上前一步:“你爱上夫差了?” 香宝没有否认。 “香宝,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 香宝忽然心乱如麻,再不想多说,初见文种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文种也看出些什么来,又劝了几句,悻悻地离开了,只说今晚还得赶回越国。 “夫人,该歇息了。”见文种离开,梓若端了些点心进来,道。 香宝心里烦躁,又不能对人言,只得点点头,爬上榻去。昏昏沉沉躺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睡意。 入夜,夫差如往常一般踏进醉月阁,却没有见到香宝蹦出来,不由得纳罕。 “夫人睡下了。”梓若忙上前,道。 “这么早?” “嗯,中午服了汤药睡下,一直没起来,连晚膳都没有用。” 夫差扬了扬眉,什么事那么严重,居然能够让他的夫人连吃东西都顾不上了? “越国的文种大夫来过。”想了想,梓若又道。 夫差心里明白了几分,点点头。 迷迷糊糊之间,香宝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叫:“越军攻进城来了!越军攻进城来了……” 香宝呆若木鸡,这么快?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夫差提着剑走了进来,他一身黄袍尽染血色,长发披散,状如恶鬼。 “大王?”香宝唤。 狭目微眯,夫差冷冷看着她,手中的剑闪着血光:“越军攻进城来了,寡人成了亡国之君了。” “大王……”香宝站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大王……”她伸手,想抱他。 他避开她的手,冷笑道:“寡人已经成了亡国之君,你不必这样假惺惺了。” “不是,我不是……”香宝摇头,急于解释。 “夫差!”一声大吼,范蠡提着剑闯进门来,刺向夫差。 漫天血光……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 听到她的喊声,夫差慌忙掀开帘子冲进房间,便见香宝缩在榻上蜷成一团,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拼命发抖。夫差皱眉,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改掉她睡觉喜欢缩成一团的坏习惯,而且她也整整三年没有做过噩梦了。 “夫人!夫人!”夫差推她。 “不要,不要……”香宝拼命挣扎,尖声大叫。 “夫人!”夫差抱紧她,“醒来,没事,只是梦。” “不要……不要死……”香宝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夫……夫差……” 夫差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仿佛正被困在极恐惧、极悲伤的梦境里出不来。她梦见了什么? “夫差,夫差……不要死……”她哭喊着,声嘶力竭。 这一回,夫差听清楚了。 “我没事。”他贴着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声音传到她的心里去,“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了。” 被泪水浸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被泪洗过的眼睛比最美的宝石还要耀眼。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手,冰凉的指尖触上他的脸,仿佛要确定他不是幻觉。 夫差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 “呜哇……”香宝冷不丁地放声大哭。 “呃?又怎么了?”夫差被她吓了一跳。 香宝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不停地打嗝。 夫差无奈,只得被她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泪。 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香宝微微抬头,看着夫差的睡颜。他抱着她,双手将她圈在怀里。依稀仿佛,她昨夜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梦见……他死了。 一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香宝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哭了一夜,还没够?”闭着眼睛,他忽然开口。 香宝吓了一跳。他的唇触上她的唇,软软的,暖暖的。 夫差离开后,梓若如往常一般端了药进来放在桌上:“夫人,该喝药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头发,那碗淡褐色的药在早晨的阳光里还在微微冒着烟。香宝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只是夫差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喝了便是,虽然……很苦。 她是最怕喝药的,但是这药,她一喝便是三年。 公元前486年,吴国开邗沟,连接长江和淮水,开辟出一条通向宋、鲁的水道,进逼中原。 因为天气有些闷热,香宝很早就醒了,夫差昨天半夜才来,还睡着。坐在铜镜前,香宝慢慢地梳头,梓若端着药进来,放在案头,又出去了。 香宝瞥了一眼那药,心里莫名地空落起来。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香宝身后,伸手接过篦子,替她将头发梳起。 “那碗药,喝了三年了呢。”香宝忽然开口。 “嗯。”夫差随口应着,修长的手穿过她漆黑的发,细细地挽着。 “今天还要喝吗?”香宝低低地道,“以后……也要一直喝吗?” 手微微顿了顿,夫差眯起眼睛,看向铜镜中她略显模糊的面容:“夫人想说什么?” “那个药……” “夫人以为那是什么药?”挽好发,他随手挑了一只簪子插入她的发髻间,淡淡道。 香宝咬唇,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不是避孕的吗?” 夫差冷冷看了她一眼,放下篦子,转身走出醉月阁。香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咬唇。药已经凉了,喝在嘴里尤为苦涩,仰头一口饮尽,香宝拂了拂衣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不知名的老树,枝繁叶茂……夏天仿佛一下子就来了,连空气都是那么燥热。 天气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闷得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夫人,回屋吧,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梓若在一旁催促道。 香宝点点头,一转头,却在廊边看到了司香。他正笑着朝她扬手,当年小小的孩童依稀有了俊秀的轮廓,是个漂亮的少年了。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仿佛把刚刚还很阴沉的天幕撕破了一个洞,瞬间又恢复黑暗。闪电划过的时候,香宝注意到司香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轰隆隆”一声炸雷猛地响起,连香宝都被吓了一跳, “啊!”司香忽然蹲下身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香宝微微一愣,他怕打雷?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怕打雷?没有多想,她忙疾步上前:“怎么了,怎么了?”伸手却摸到他满面的泪痕,香宝微惊。 “娘……娘啊……”司香一下子扑入她怀中,冲力之大,险些让香宝跌了个四脚朝天。 感觉到他浑身冰凉冰凉的,还在不住地颤抖,香宝下意识地拥紧了他:“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香宝轻拍他的背。 司香却仍是闭着眼睛在她怀里不停地颤抖着哭泣,仿佛完全听不到香宝的话,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香宝想带他回房,却被梓若拦住了。 “怎么了?”香宝不解。 “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孩子了,夫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娘,有些避讳……” “我是他娘。”香宝截断她的话,“你快披件衣服去找医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香宝急急地说着,吃力地抱着司香回房去。 这副身子骨经过那么多折腾,早已不比当年,更何况还抱着这么大一个孩子,香宝有些力不从心。天空骤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香宝好不容易抱着司香回到房间,将他放在榻上躺平。 “娘……娘……司香也可以保护你的……娘……娘啊……”司香双目紧闭,神智早已不太清楚,只是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娘……不要……不要杀司香……”他闭着眼睛,大声嚷嚷着,声嘶力竭。 心里猛地一揪,香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司香不怕,娘很好,娘陪着你呢。”放柔了声音,香宝轻声道。 “娘……司香真的……可以保护你的……”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满面狼藉的泪痕,他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轻语。 “嗯,司香可以保护我的。”顺着他的话,一手轻抚着他的头发,香宝低低地应道。 握着香宝的手,司香这才慢慢平缓下来,身子也不再抽搐了。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十分急切的样子。 香宝微微一惊,忙回头,竟是夫差。他仅着单衣,浑身皆被雨水淋透,连额前的发丝都在往下滴着水。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检查啊!”夫差对着傻在一边的医师扬声道。 那可怜的医师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香宝,一会儿看看夫差,一会儿又看看躺在榻上的太子殿下,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病人,哪个才是正主儿。 香宝疑惑地看向夫差身后的梓若,她也是淋了一身的雨,正指着榻上的那位努嘴。香宝立刻明白了,忙往旁边让了让,好让夫差看清躺在榻上的正主儿。 看到司香,夫差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传令下去,搜寻太子殿下的可以撤了。”恢复了一贯的神情,他有些漠然地吩咐。 香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司香只是不见了一会儿而已,居然出动侍卫搜寻,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他娘死在雷雨夜,所以每逢雷雨天他都会心绪大乱,状如疯癫。”动了动唇,夫差道,顺手接过一旁侍女捧来的布巾,拭了拭脸上的雨水,淡淡道。 香宝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医师忙上前替司香诊了脉。 “怎么样?”见司香刚刚那副样子,香宝有些担忧。 “脉相平和,没有大碍了。”医师点头道。 夫差没有再说什么,淡淡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一下!”香宝咬了咬牙,喊道。 夫差顿住脚步,转身扬眉看向香宝:“莫非夫人要寡人留宿在醉月阁?”说着,他转身便向香宝逼近,一步一步,神情危险至极。 一旁,梓若忙自作聪明地带着医师和侍女出了房间,还服务周到地转身带上了房门。 眉头微微一跳,香宝感觉到他强大的压迫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背后一凉,她的背已经贴上了墙,再也无路可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是你要留下寡人的,你必须负责。”他看着她,眼中幽黑一片。说着,他微凉的唇已经压了下来,狠狠在她唇上肆虐,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在惩罚。 香宝的唇被他吻得生生地疼,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得一动不动地任他肆意亲吻,直到他垂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那……那个……”香宝讷讷地开口,感觉唇上又疼又痒,那哪里是吻,分明是啃。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耳边,他忽然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呃?” “只是补药。”他闷闷地道。 “呃?”香宝微微一愣。 “医师说你身子虚弱,必须药补。”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听在香宝耳中,竟有几分别扭的委屈。 三年来,每天一碗的药汤,都是用最珍贵的药材熬出来的,他那么费尽心思,全让这没良心的家伙当成毒药了…… 放在心头三年的大石落了地,香宝呆了一会儿,唇微微弯起,弧度越来越大,垂在身侧的手抬起,紧紧抱住他。 夫差哼了一声,推开她,转身要走。香宝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放手。”斜睨了她一眼,夫差冷冷开口。 香宝仰着脸冲他笑,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放手。”声音又冷了几度。 “不要……”香宝姑娘的胆子肥了,不怕了。 “放……手!”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要嘛~”香宝姑娘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嘻嘻地道。 夫差看着眼前这个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的小女人,忽然一阵头疼,瞧他宠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真是自作孽。 “哼。”他冷哼,却没有拍开她的爪子,由着那只爪子将他的袖口握得皱成一团。 “不要生气嘛……”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三分娇气,香宝挨近了他,讨好道。 “哼。” “喂……我最怕喝苦药了耶,可是你给我的,我都喝了呀,是毒我也认了。”嘟着嘴,香宝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道。 明明知道她在装可怜卖乖,可是听她这样讲,他的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 “不气了?”见他面色缓和了,香宝小心翼翼地道。 夫差勉强瞥了她一眼。 香宝红着脸在他唇边啄了一下:“呐,不气了?” 他忽然低头,香宝以为他要亲她,忙闭上眼睛。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她有些疑惑地刚要睁开眼睛,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司香在看……” 香宝愣了愣,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只听到身后传来夫差嚣张的大笑。 ------------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七) 七、馆娃初起 一觉睡到自然醒,香宝成“大”字状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起身洗漱。 “夫人,大王在宫门口等你。”梓若忽然进来道。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漱了口,香宝疑惑地转身问。 “不知道。”梓若摇头,放下手中的药碗,“先喝了药再去吧。” 香宝点点头,趁热喝了一口,随即惊讶,居然不苦! “大王吩咐加了一味药,不会那么苦了。”梓若笑道。 香宝一仰脖子全喝了,心里甜滋滋的。 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有马车在那里候着了。 “西施夫人,请上车。”驾车的侍卫起身行礼。 香宝爬上马车,便见夫差正坐在马车里,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摇晃着前行,香宝有些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马车外的大街。马车两旁有侍卫开道,一路尽是围观的群众,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这是入吴以来,他第一次带她出宫,上一回她出宫还是为了找勾践讨解药。 “这是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 “灵岩山。”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有侍从上前掀开车帘,侍候着夫差和香宝下了马车。 “看。”夫差抬手,他的手所指之处,竟是一座宫殿。 “这是……什么地方?”香宝疑惑地问道。 侍从掀开蒙在门匾上的布,匾上题了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可惜那些字认得香宝,香宝不认得那些字。 “馆娃宫。”夫差扬唇,“以后,这里便是你的了。” “我的?”香宝瞪着眼前那座大得吓人的宫殿。 “嗯,你的。”他执起她的手,“进去看看。” 玉石铺就的回廊,回廓上坠着金铃,一阵清风拂过,金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的声响,悦耳极了。 香宝小心翼翼地盯着那走廊看,迟迟不敢踩上去。 “怎么了?”夫差疑惑地回头看向正在原地磨磨蹭蹭的香宝。 “这个……会不会一踩就碎掉?”香宝弯腰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膝,一手试着戳了戳地上的玉石,“看起来很值钱呀……” 嘴角抽搐了一下,夫差回头一把拉起她:“不会碎的,整座宫殿都是你的,怕什么?” “就是因为是我的,我才要宝贝它呀!”香宝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说着,干脆脱了鞋,赤脚踩了上去,“呀,好凉快……”惬意地低呼,香宝兴奋地道。 光溜溜的小脚丫踩在玉石走廊上,在玉石的映衬下,白皙得近乎透明。一脚踩下去,走廊上竟然发生“叮叮咚咚”的响声。香宝乐了,撒着欢儿跑,这么一跑,廊上便叮咚作响,惊起廊外飞鸟一片。 “慢点跑。”夫差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一路雕梁画栋,玉饰金装,奢华得令人目眩。刚过响屐廊,便闻得一阵荷香,莲花池里朵朵花苞随风轻摇,一片碧波入眼,着实漂亮。 香宝痴痴地看了一阵,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在想莲子羹?”凑到她耳畔,夫差道。 香宝抹了抹嘴角还没有滴下的口水,老实地点头。 就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人家赏荷,她想莲子羹,夫差大笑,笑得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 沿着九曲路拾阶而上,登上一座高台,临风而立,衣袂翻飞,方圆二百里之内的景色纵览无余,香宝叹为观止。 “这姑苏台有三百丈之高。越国送来一批木材,其中尤其有一对巨木,正好用上。” 香宝愣了一下,他近些年神神秘秘的就是在忙这个? 轻曼的绸帐随风轻扬,拂在香宝的脸上,掩去了她的笑容。文种说,他是骄奢淫逸之人,他却为她建了这馆娃宫。 那她……不就真的成了祸国的妖姬了? 此后,吴率鲁、邾、郯等国联军攻打齐国南部边境,吴大夫徐承率水军由长江入海,攻齐侧后,被齐军击溃,被迫撤军。 公元前484年的春天悄然来临。 “夫人,夫人。”有人轻轻将香宝摇醒。 香宝迷迷糊糊地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案上睡着了,唤醒她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喜乐。 喜乐是香宝入住馆娃宫的第一天便特意指定的贴身侍女,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地伶俐,而是她喜欢叫她的名字。喜乐喜乐,多喜庆啊!馆娃宫内侍婢成群,只是梓若却没有来,也许是夫差对她的惩罚已经结束了。 枕在胳膊下的练字册上有着可疑的水迹,香宝下意识抹了抹嘴角,果然……流口水了。 司香近几年跟着太子师傅学习,课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常来找香宝玩,她一个人待在馆娃宫里闲得发慌,便开始像模像样地学认字,可惜一提笔就犯困…… 喜乐帮着收拾一片狼藉的书案,香宝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阳光正好,打了个哈欠,香宝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夫人,午膳准备好了。”收拾好东西,喜乐跟着走了出来,道。 “我不饿。”香宝摇了摇脑袋。 “这可怎么是好,您连早膳都没怎么吃,要是被大王知道了……” 香宝皱了皱鼻子,一想到吃东西,便是一阵反胃。 “多少吃点吧,奴婢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上回夫人不是说想吃莲子羹吗?奴婢特地记下了做法,今天早上见池子里的莲子十分鲜嫩,便摘了来给夫人做莲子羹。” 香宝有点心动,又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点点头。 “已经凉过了,夫人尝尝看。”喜乐捧了一个精致的玉碗来。 香宝看了一眼那碗中的莲子羹,果然清爽诱人,伸手接过尝了一口,满口清香。 吃过一碗莲子羹,香宝又去池子里喂了一回鱼。坐在玉石制成的台阶上,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有些恍惚。 “喜乐,你看看我,是不是长白头发了?”抱着膝,香宝忽然道。 喜乐吓了一跳,忙凑近了来:“哪能啊,夫人这么年轻貌美,正得大王宠爱呢。” 把下巴搁在膝上,香宝没吱声。 中午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大概是犯了春困,香宝又怏怏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 “夫人,找医师来看看吧,您这都吐第三回了。”喜乐担忧道。 香宝全身乏力,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不想动弹。 “夫人,该不会是……”喜乐忽然一惊,道。 香宝侧头瞥了喜乐一眼:“不可能。” “为什么?您的症状真的很像是害喜呀!” “六年都没动静,你以为忽然就有了?”香宝挪了挪身子,懒洋洋地道。 喜乐语塞。 然而香宝这一回失算了,六年都没动静的肚子,这一回……有了! 医师来过之后,香宝才相信了自己要当娘的事实。她从来不知道害喜会那么难受,吃什么吐什么。 “怎么起来了?”一个温温的声音响起。 “大王?”香宝低头,瞪着蹲在她面前的男子,下意识地轻呼。他的手有些冰,正轻轻搁在她的腹上。 其实她的腹部还很平坦,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喜欢,就生吧。”半晌,他道。 香宝气得想咬人,她这到底是在为谁生孩子啊!而且又那样难受! 日子一天一天过,香宝的肚子也一点一点圆了起来。喜乐静静地站在一旁扇着羽毛扇子,香宝半倚着竹榻靠在窗边,浑身提不起一点劲。 半晌,香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吓到了身后的喜乐。 “怎么了,夫人?”喜乐有些忧心地上前,“哪里不舒服?” 香宝趴在窗口,慢吞吞地摇了摇脑袋。 “夫人,吃些梅子解解暑气可好?”抱着陶罐,喜乐笑道。 香宝低头看了看,随手取了一枚放入口中,忍不住微微蹙眉,酸涩的感觉流连齿间,久久不去。 “喜乐。”香宝忽然开口。 “嗯?” “你听说过妹姒夫人吗?” “嗯,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北方齐国的公主。” “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拿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香宝问道。 “呃?”喜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黯然。 “怎么了?”香宝侧头看她。 “奴婢原来就是伺候妹姒夫人的,妹姒夫人去世之后,才被调到别的宫里。”喜乐眼眶略略有些发红,“妹姒夫人待人极为和善,只是……那时云姬夫人得宠,妹姒夫人生下太子殿下后不知什么原因变疯了,再后来,就掉进池子里……溺死了。”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香宝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睡了一下午,天黑才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夫差正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掌放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香宝感觉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下,一抬头,便见夫差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在动。”他张了张口,半晌,只吐出两个字。 香宝有点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司香都已经这么大了,夫差却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突然,她有些悲哀,为司香的母亲,妹姒夫人……那个葬送在这深宫中的女子,一生寂寞,一生痴恋,最后……还死于非命。 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可有怨恨? “有刺客!”远远的,突然有人大叫。 香宝吃了一惊,看向夫差。夫差略略蹙眉,收回放在香宝腹上的手,站起身。感觉到他的手离开,香宝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门外闹哄哄的一片,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刺客受伤逃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香宝不知为何总感觉胸口闷得慌,坐了一阵,终于还是起身走出房去。刚到房门口,便见一道极熟悉的红影一闪而过,香宝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假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那一身如火的红衣,让香宝一阵恍惚。 “卫……”捂住嘴巴,香宝瞪大眼睛,看着躲在假山里的男子。 竟然是卫琴! 他遍体鳞伤,满身是血。 长剑已经挥出,见是香宝,卫琴急急地收了剑。 “夫人?”身后,有人在喊。 香宝吓了一跳,忙回头,挡住卫琴藏身的地方,故作镇定地道:“我忽然想吃东西了,你去帮我准备一些点心送到我房里。” “是。” 见那人远去,香宝这才急急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越国监国吗?” 卫琴看着她,不语。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变,除了……他的视线落在她凸起的腹部,幽黑的眼中闪过一丝抑郁。 “昨天夜里的刺客……是你?”香宝想了想,有些明白了。 “嗯。”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你在这里不要走,这馆娃宫内外都是侍卫,我晚上再来找你。”急急地说着,香宝忙转身大步离开,“喜乐,我在这里。” 看着香宝离开的背影,卫琴狠狠握拳,指甲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整整一天,香宝都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一想起卫琴满身是血的样子,便感觉心都揪在一起了。 好不容易入了夜,支开喜乐和其他侍女,香宝忙拿了一些药品和食物溜出了房间。 借着月色,香宝急急地跑到白天来过的假山前。 “卫琴?卫琴,还在吗?是姐姐呀……”放低了声音,香宝道。 卫琴就在假山后面,但那一声“姐姐”却让他退却了,香宝等到天亮,卫琴也没出来见她。 “天呐!夫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喜乐找了一夜,终于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香宝。 这么些年未见,当日桀骜的少年长成了高大的男子。香宝不由得记起那一日在小屋前,他带着满头包,兴高采烈地带了蜂蜜回来,那沾了血的蜂蜜……那破碎的画面,当年最后一次见面,他说……我喜欢你…… 香宝忽然就病了,养了这么些年的身体,说病就病了,还怀着孩子,一下子就瘦了下来。 其实卫琴并没有走远,他常常在香宝窗外的那棵树上坐着,看着屋子里的女子开着窗,或躺或卧,总是面色苍白的样子。 “监国大人。”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微微带着寒意。 卫琴心下一凛,看向树下站着的黄袍男子。 夫差! “不知监国大人在这里干什么?”夫差看着他,声音淡淡的。 卫琴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身子不好,如果你敢在这里动手,寡人保证,你的下场会很难看。”夫差冷冷地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一般。 卫琴看了一眼在房间里轻轻咳嗽的女子,跃身下树,没有出声。 束手就擒。 在香宝还不知道的时候,卫琴被判了死刑:香宝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行刑的那一日了。 这一日,天气极其的热。喝了一碗酸梅汤,倒吐了一半,刚刚漱了口,香宝便听到走廊外有侍女在窃窃私语。 “听说没?那个刺客捉到了……” “是呀,居然是监国大人,真是难以置信,大王待他恩重如山,他居然想要弑君犯上!” 注意到香宝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喜乐忙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刺客……捉到了?”回头,香宝看向喜乐。 “是。”觉察出香宝异样的神色,喜乐迟疑了一下,道。 “他在哪里?!”香宝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有些尖锐起来。 “听说被判了车裂之刑,好像就是今天在市朝行刑……”喜乐被吓了一跳,道。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香宝推开喜乐:“准备马车!我要出宫!” “夫人,夫人,大王他……”喜乐手足无措起来。 “准备马车,我要出宫!”香宝厉声尖叫。 喜乐被吓得呆了一呆,一旁有侍女立刻去传话了。 香宝一路冲出宫门,踏上准备好的马车:“带我去行刑的地方!” 车夫不敢怠慢,马车一路行驶极快,香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抑制不住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几乎吐了一路。 听说香宝闯出馆娃宫的时候,夫差正在议事,当下变了脸色,起身直奔馆娃宫。 一进门,他便拎了喜乐来问话。 “夫人听说今天在市朝有车裂之刑,然后面色就变了……”喜乐也被吓得不轻。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夫差翻身上马,直奔刑场。 “夫人,到了。”车帘被掀开,车夫战战兢兢地道。 香宝定了定神,下了马车,只觉脚下一阵虚浮,连站立都很困难。前面围了一群人,香宝吃力地拨开人群,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仿若透明。 他的弟弟,卫琴……他的头和四肢分别被绑在五辆车上,车前套着马,只待那一声令下,那些赶车的人便会驾着马车向不同的方向拉,他的身体会硬生生被撕裂为五块…… 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卫琴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如火的红衣似蝶一般垂下了羽翼,再也无法扬起。 “唉,听说这人是别国的探子……” “是啊,居然想要弑君犯上,真是罪该万死……” 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等待一场血腥的表演。 “行刑!”行刑官高喊道。 高高的马鞭扬起,落在马背上,马动了……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起来。 猛地睁开眼睛,卫琴诧异地看向那个熟悉的声音所在的方向,是她! “不要,放开他!放开他!”香宝尖叫着从人群里挤进来。 “出去,不要看!”感觉到拉力,感觉到撕扯的疼痛,卫琴哑着声音大喊,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被分裂成五块的样子。 她会害怕的。 “放开他!”香宝不管不顾地冲上前。 “哪里来的疯妇!速速退开!”行刑官皱眉,“再不退开,一并论罪!” “放开他!放开他!放开我弟弟!”香宝冲到马车前,大叫。 卫琴瞪大眼睛,那些马再往前就会撞到她,她还有着身孕…… 原本只求速死的男子神色忽然有了变化,他咬牙,被绑住的手腕缓缓往里勾住,扯住那不断往前奔的马车。 “大……大胆!”行刑官目瞪口呆。太不给面子了!他好歹也是个资深行刑官了,哪有人车裂会这个样子的! 扯住马车的手腕上隐隐出现血丝,卫琴感觉自己的力气快用尽了:“让开!让开!” “放开他!放开他!”香宝红着眼睛,大喊,声音嘶哑。 大概僵持了太久,一匹马忽然脱了缰,竟然直直地冲向香宝所在的方向。 “不要!”卫琴厉声疾呼。 千钧一发之刻,突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撞翻了好些摊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从马上跃下,一剑直斩向马腿,鲜血四溅。 那马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救他!救他!”全然不管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香宝扯住黄袍男子的衣袖,“求你救他!” 夫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是我弟弟!求你救他……”满面泪痕,香宝不管不顾,语无伦次道。 唇微抿,夫差提剑,跃身斩断了绑着卫琴的绳子,红衣的男子重重地坠下,扬起一片尘土。 “大……大胆!”行刑官还从没遇见过行刑到一半被人砸场子的状况,恼羞成怒起来,“来……来人呀,给我都……都拿下!” 夫差寒着一张脸,侧头:“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抠了。” “啊?”行刑官茫然。 “连寡人都认不出来,留你的眼珠子有何用?”夫差冷声道。 “啊?大……大王饶命……”这是行刑官这辈子最糟糕的一次行刑经历…… ------------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八) 八、卫琴莲心 越女听说卫琴行刺失败,被车裂于市的消息后,失手打碎了药罐子。茫茫然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残渣,越女只觉心痛如绞,耳中嗡嗡作响。 “越女在吗?”一声轻问传来。 越女恍恍惚惚,没有理睬。 “请问,越女在吗?” 越女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侍女打扮的女子:“我就是。” “奴婢是馆娃宫的侍女喜乐,我家夫人请您到馆娃宫中替卫公子治伤。”喜乐道。 “你说卫公子?”越女瞪大眼睛,上前一步,“卫琴卫公子?” “是。” 越女面露喜色,忙点头:“好好好,你快带路,我这就去。” 车裂到一半给救下来的,除了卫琴也真没第二人。 香宝坐在榻前,看着卫琴手足无力地躺在榻上,泪眼婆裟。越女仔细地查看他手脚处的勒痕,那些勒痕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翼翼地上了药,越女侧头觑了香宝一眼,一时想不明白她和卫琴是什么关系,身为吴王妃子,怎么可以大喇喇地放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榻上? 最离奇的是……吴王夫差正黑着脸站在一旁。 “越女。”黑面王忽然吱声了。 “在。”被吓了一跳,越女忙不迭地起身应道。 “看看她。”指了指香宝,夫差道。 越女忙应了一声,拿起香宝的手腕,替她把脉。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我开一副定神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夫人的身体过于虚弱,需要好好养胎。”越女道。 “好好养胎?”夫差扬声道。 “是。”越女忙点头道。 “好好养胎?”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夫差的眼睛却是斜向坐在榻上挺着肚子的某个家伙。 越女意识到这一句不是问她的,忙噤了声。 香宝被身后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发毛,终于后知后觉地扭头,抽噎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点头:“是。” 不一会儿,喜乐便按着越女的方子煮了药。 “大王,伍相国求见。” “让他在外面候着。”夫差淡淡道,顺手接过药碗,递给坐在榻上红着眼睛的大肚婆。 “大王!”说话间,伍子胥已经硬闯了进来,带着一队侍卫。 “伍相国好啊。”夫差扬了扬眉。 “大王,这逆贼本该已经车裂于市,为何竟会在西施夫人的榻上?”伍子胥指着躺在榻上的卫琴,极为不满地大声道。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他身为监国,本该在越国为王尽忠,如今却擅离职守,并想刺杀大王,此等乱臣贼子,若不杀之,大王今后如何服众?” “伍相国。”香宝将药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喜乐,忽然站起身。 伍子胥冷哼一声,不屑理睬。 “你认识要离吗?”香宝也不恼,只问道。 “要离是为吴捐躯的大英雄,何人不知?”伍子胥虽然清高自傲,说起要离,却也是一脸的敬意。 “当初要离为了成全苦肉计,杀妻成仁,伍相国知不知道他有一子二女尚在人世?”香宝淡淡开口。 “尚在人世?”伍子胥微惊。 “那一场浩劫中,那三个孩子倾刻间变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姐姐带着妹妹逃出生天,而那个小男孩……他在血里挣扎,为了活下去,他在比武场表演杀人,那样幼小的身躯,面对那些比他强大数倍的对手……”看着伍子胥,香宝缓缓开口。 伍子胥略略动容:“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香宝指向躺在榻上、神智未明的卫琴,“就是要离的儿子。” 伍子胥大惊,随即冷哼:“你有何证据?” 香宝转身,走到卫琴身边坐下,抬手捋起他左边的衣袖,他的左臂之上有一处刺青。 伍子胥当然认得,那是要离家的刺青。 “虽然是要离的儿子……可是他弑君犯上却是事实!”伍子胥皱眉道。 “让他戴罪立功吧。”夫差忽然开口。 “大王的意思是?”伍子胥看向吴王。 “让他随军出征,伐齐。”夫差侧头,笑盈盈地看向香宝,“夫人,你说可好?” 香宝咬唇,半晌没有开口,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卫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卫琴警觉房中有其他人在,忙支起身子:“谁?” 夫差随手点起灯,映出半边容颜,阴晴不定。 见是夫差,卫琴下意识地伸手,却没有摸到剑。 “为何要刺杀寡人?”夫差淡淡开口。 卫琴冷哼。 “你果真是要离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卫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了救你,夫人亲口说的。” “是他的儿子又如何?”卫琴狠狠握拳,“为了他所谓的忠义,那个人可以杀妻弃子,身为他的儿子,是我此生最不幸的事!” “那么,作为她的弟弟呢?”夫差微微扬唇。 卫琴微微一僵,面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下去。 “她……说的?” “你以为呢?”夫差笑了起来,“你以为寡人为何会让你躺在她的榻上?” 卫琴咬唇不语。 “说吧,为何要刺杀寡人?” “我恨不能吴国现在就亡了。那个人以性命去效忠的国家,若是亡在他儿子的手上,那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眼中满是阴郁。 “你说的这些话,足够让你死上十次了。” “你以为,我会怕死?”卫琴不屑道。 “那你姐姐呢?今日市朝之上,她可是差点为你送了性命。”夫差冷眼觑他,“你若死了,她会伤心吧。” 卫琴咬牙不语。 “你弑君犯上,本该是死罪,念在你是要离的儿子,寡人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半月之后,随军出征伐齐。”不待卫琴反驳,夫差话锋一转,又道,“另外,寡人决定赐婚于你。” 卫琴大怒:“你敢!” “放肆。”夫差的声音淡淡的,“难道你想置你姐姐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你!” “因为她背着西施的身份,你们是姐弟的事实不能公诸于世。现在她为了救你,不顾自己的身份,你想毁了她的清白吗?” 卫琴猛地顿住。 “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夫差转身,“你好好休息吧,明日夫人起来,若是见你不在了,估计会伤心吧。” 门关上了。 黑暗中,卫琴垂下头,双手握得死紧。 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喜欢她…… 他心底最隐讳的秘密啊…… 那一日,他听闻她失去记忆的消息,便开始奢望,奢望他可以以另一个身份陪在她的身边,不是弟弟的身份…… 他终于可以开口告诉她,我喜欢你。 可是,他看到她眼中那彻骨的荒凉。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错了,她并没有失忆。 所以,他逃开了。 不想她伤心,不想她为难,不想看到她眼中的厌恶,那样不伦的感情…… 一逃就是十余年,再相见,原来心底的感情从来不曾枯萎,原来一见她,心就会跳跃…… 可是,他一回来,她就病了。 他是她的心病…… 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黑暗中的男子试着弯了弯唇角,那一个笑最终还是僵在了唇边。 因为原来的房间让给了卫琴养伤,香宝换了个房间。夫差踏进房的时候,香宝正挺着个肚子团团转。 “呀,大王!你终于回来了!”一回头,见着夫差,香宝忙迎了上来。 夫差挑眉,他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听喜乐讲……卫琴醒了?”小心翼翼地,香宝道。 “嗯。”夫差不动声色,等着看她又玩什么花样。 “听喜乐讲……你去找卫琴了?”偷偷瞄了他一眼,香宝又道。 “看来喜乐是太闲了。”夫差淡淡道。 “欸?不是不是不是啦,我问她的,是我问她的!”唯恐连累喜乐,香宝忙摆手道。 “哦?” “嗯嗯!那个……卫琴他没有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小心肝一抖一抖的,香宝颤巍巍地问。 大逆不道?希望他亡国算不算? 看了一眼香宝,夫差摇头:“没有。” 香宝吁了一口气。 “对了,我给他赐了婚。”夫差随口道,一旁有侍女上前来伺候着脱下外袍。 “什么?赐婚?”香宝瞪大眼睛,“你把谁赐给他了?” “越女。”夫差挥了挥手,遣退了侍女,在榻上躺下,淡淡道。 “真的吗真的吗?”香宝眼睛亮亮的。 “真的。”夫差伸手,“好了,该睡了。” 香宝乖乖爬上榻,缩进他怀里。 “他……也同意了?”半晌,她在他怀里小声地问。 夫差低头,感觉她屏住呼吸,在微微颤抖。 “嗯,同意了。” 香宝觉得老天爷又开始宠着她了,乐得嘴巴都开花了。 一大清早,香宝便醒了,让喜乐准备了早膳,香宝便开心地拎着小竹篮去见卫琴。 经过走廊的时候,香宝竟然看到史连。 “来见大王?”香宝笑眯眯地招呼,心情很好的样子。 史连点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香宝忽然低低地道:“卫琴刺杀大王,是越王的命令吧?” 史连愣住,随即冷声道:“你不要插手。” “你在警告我吗?” “是,警告你安安分分地待着,不要妄想插足男人的战场。”说完,他便继续往前走。 “你们的战场,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的弟弟。”香宝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冷声道。 史连微微一顿,夏日的阳光下,他的背影却仍是冰凉。 香宝转身离开。 “白痴。”身后,他丢出两个字。 香宝愣了一下,回头,他已经离开了。 甩了甩脑袋,香宝拎着小竹篮继续走,刚到门口,便见卫琴正试着要下榻,一旁有侍女站着,想上前帮忙又不敢的样子。 “卫琴!” 卫琴微微一愣,抬起头。 她在清晨的阳光中笑盈盈地走进屋来,和那一日在市朝看到他要被车裂的时候判若两人。 恍惚间,卫琴想起了昨夜夫差的话,他说,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 卫琴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话。 那个男人,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纵然已经判了刑,那个男人还是饶恕了他。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他就活着吧,纵然,会很痛苦…… 如果他的心意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怎么能够……那么自私…… 香宝已经跑上前,将小竹篮搁在一旁,来扶他。 “哎呀,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来了?”香宝说着,又扶着他坐回榻上,“我带了早饭来,你吃点好不好?” 卫琴点头,微笑:“好。” 这一笑,吓着了一旁的侍女,眼前这个温和微笑的男子,跟刚刚那个满身桀骜、充满敌意的男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高兴极了,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都退下,香宝从小竹篮里拿了煮好的粥,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他唇边:“尝尝。” 卫琴张口吞下。 “好吃吗?” “好吃。” 就算是毒,也是甜的。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咽下口中的粥,卫琴侧了侧头,道。 放下粥碗,香宝伸手抚过他腕上的伤口,心里微微一痛:“那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好。”卫琴咧嘴笑了起来。 有了越女的药,不过几天工夫,卫琴的伤便好了。 夫差亲自作媒,一桩好事便定了下来。 三书六礼。 庭中飞花片片,空气里带着莫名的粘稠闷热。香宝难得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夫差坐在她身边。 卫琴和越女双双跪着。 “卫琴。”夫差缓缓开口。 “在。”卫琴十分恭顺地应道。 夫差微微眯起眼睛,这恭顺,是浮华沉淀后的成长,还是佯装平静的暗涌? “寡人封你为左司马,明日随军出征伐齐,待你凯旋之时,寡人定会亲自为你主婚。”夫差说着,感觉到身边的大肚婆嘴巴快咧到耳根了,不由得暗自叹气。 “谢大王恩典。”卫琴低头。 夫差缓缓站起身,弯腰亲自扶起卫琴。 夏日的阳光十分刺眼,卫琴明明微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何,香宝竟然十分荒谬地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哀伤哭泣。甩了甩脑袋,她再看看,分明是很高兴的样子嘛。 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中午留卫琴和越女一起用了午膳,香宝美滋滋地享受当姐姐的感觉。越女难得有些羞怯的样子,逗得香宝直笑。 送走了卫琴和越女,香宝一个人走到莲花池边坐下,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她却只能装傻。 莲花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白的粉的,漂亮极了。香宝伸手,摘了一个莲蓬,剥了颗莲子,除去苦芯放入口中,清香四溢。 眼角的余光忽然触及一片火红的衣袍,卫琴? 香宝转头,看到站在走廊拐角的卫琴。 见香宝看到他,卫琴眼底的晦暗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他走到她身边。 “不是走了吗?”香宝仰头看他。 “嗯,我把剑忘在这里了。” 哪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剑,这么烂的借口。 香宝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莲子剥了一颗丢进他嘴里,他也不问是什么,张口便吞了下去。 “嗯,好吃,还要。”卫琴笑了笑,张嘴。 “呵呵,你也不问是什么,张口就吞,要是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可怎么办呐?”香宝又剥了一颗,取笑他。 “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嚼着口中的莲子,他笑道。 香宝微微一愣,明明听起来像是一句笑话,她却偏偏仿佛闻到了心痛的味道。有风吹来,仍是闷热,抬头抚了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她又剥了一颗莲子丢进他口中。 “啊呀呀……苦死了苦死了……”漂亮的脸冷不丁皱在一团,卫琴跳了起来。 香宝怔了怔,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啊,忘记去掉莲心了。” 虽然口中嚷嚷着苦,卫琴却仍是吞了下去,听她这样说,疑惑道:“莲心?” “嗯,莲子有莲心,吃的时候若不去掉,便留满嘴的苦味了。”轻轻倚向一旁的玉石栏杆,香宝解释道,“虽然很苦,但是莲心却是一味良药呢。” “莲心啊,原来莲心是苦的……”卫琴望着满池盛放的莲花,口中喃喃道。 心里微微一紧,香宝跳了起来,想去揉他的脑袋,手伸了一半,才发现卫琴是那样的高。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她甚至已够不到他的脑袋。 若是以前,卫琴定会不屑地撇开脑袋。可是这一回,他没有,他只是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笑着,甚至微微低下了头。 香宝的手僵了一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他眯着双眼,笑得一脸温和。 看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香宝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给你梳梳头。” 卫琴眼睛微微一亮,点头,笑了。 拉着他进了门,香宝指了指铜镜前的圆凳:“坐。” 卫琴依言乖乖坐下。 门和窗都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扬起卫琴一身如火的红衣。拿了梳发的篦子,香宝有些怔怔地看着卫琴那被风扬起的衣摆。 微微扬唇,香宝笑得有些苦。 大概是坐了太久不见香宝有动静,卫琴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香宝:“你答应帮我梳头的。” 香宝看着他,没有动。 “只是梳头而已,你想食言吗?”皱眉,他略略有些气急。 “只是梳头而已……”香宝低低地重复,只是梳头而已啊,这句话,又带了多少孩子气的委屈。香宝嘿嘿一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在研究着怎么下手么。” 他没有答言,只是转身,背对着她。 铜镜里,他的容颜模糊不清。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地……”香宝笑嘻嘻地说一句梳一下,几根白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手微微一颤,一不小心揪下他几根头发来。看着手心里的断发,香宝心里一阵发毛:“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红色的背影依旧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看向铜镜,香宝小声开口。 铜镜里,他的容颜仿佛愈发地模糊起来。 “没有。”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一点也不疼。” 香宝弯了弯唇,转过他的身子,轻轻抚上他的长发,卫琴微微僵了一下。 “卫琴。” “嗯。” “战场上,自己小心。” “好。” 细细地将他的长发盘成一个髻,香宝轻拍他的肩:“好了。” 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谢谢。” 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眼底深埋的东西。 转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卫琴的剑,她拔剑出鞘,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来,低头细细地将头发编成一个很漂亮的结。 将那结挂在卫琴的剑上,香宝抬手,把剑还给卫琴:“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琴怔怔地接过,抚了抚那个极漂亮的平安结,点头。 “还有,你去拜访一下伍子胥吧。”想了想,香宝道。 “为何?”卫琴抬头,满面不解,“为何要去拜访那个奇怪的老头?” 奇怪的老头……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宝道:“去拜访一下他吧,他知道你是要离的儿子,会对你另眼相待,教你一些带兵行军之道。” “我宁可……不是要离的儿子……”看着香宝,卫琴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随即便轻轻散入闷热的风中……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香宝狠狠心,别开头:“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默默走到宫门口,香宝停下脚步。 “卫琴。” “嗯。” “你要幸福。” “好。” 得到保证,香宝转身回宫。 身后,卫琴还是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香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他,他抓着她的手,固执地不肯松开。 还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孩子。 “夫人?”越女的声音惊醒了香宝。 她一抬头,便见越女正站在宫门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卫琴和她的手。 “越女。”挣脱开卫琴的手,香宝笑道,“你来接卫琴?” 卫琴收回手,唇边下意识地带了一抹笑。 “嗯。”越女点头。 “卫琴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弟弟一般,你可要好好待他。” 越女看了卫琴一眼,微微红了脸,轻应了一声。 “以后可要乖乖叫我姐姐了。”香宝笑眯眯地道。 卫琴与越女都是一愣,随即卫琴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苍白。而一旁的越女却是红了脸抿唇笑了起来。 盛夏的黄昏,太阳红红的像一个咸蛋黄。 越女和卫琴相携离去,香宝站在余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一双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 只是,香宝没有看到卫琴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无边的黑暗,而他,正一点一点溺毙在那黑暗里。 香宝,你说,我要幸福。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幸福? ------------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一) 一、卫琴出征 卫琴出征前一晚,香宝久久不能入睡,快凌晨的时候,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做噩梦,她梦见卫琴被沼泽吞没,那些血色的沼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并不炽烈,但还是扰醒了浅眠的香宝。 “夫人,早膳准备好了。”喜乐在门口轻唤。 香宝有些心神不定,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冲出了宫门。 “夫人!夫人!”喜乐一回头,见香宝不见了,不由得吓了一跳。 坐上马车,一直到城门口。踏下马车的时候,香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阳光下,卫琴身披铠甲,着一袭红色的披风,站在战马旁。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吴兵,说不出的威风。 “出发!”卫琴翻身上马,扬起如火的披风,大声吼道。 “是!”一呼百应,众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戟,应声喝道。 长戟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送行的人群也因这气势而激动起来。烈日下,卫琴带领着人马逐渐远去,再没回头。 “卫琴这孩子,真不愧是要离之后。”香宝听到身后隐隐有人赞道。 很熟悉的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伍子胥的声音。 “虎父无犬子啊。”有人附和道。 “嗯,不骄不躁,敢于请教,颇有大将之风。”伍子胥似是颇为舒心。 “这么说来,左司马大人去找过相国大人?” “昨天夜里,那孩子来找老夫。难得他一个孤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还能如此谦逊有礼啊,他还向我请教了用兵之道呢。”伍子胥道,言下之意,对卫琴竟是十分赞许。 香宝微微弯唇。 “夫人,烈日当头,小心动了胎气。”冷不丁地,一个黑影压来,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腹,香宝抬头,看入一双幽深的眼睛。 “谢谢。”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香宝靠进他怀里。 “回宫吧。” “嗯。” 九月,越国君臣入吴,恭祝伐齐必胜。 “越王和范大夫都来了耶……” “啊,我见过范大夫,很俊俏的。” “嘻嘻,你心动了吧。” “听说……咱们的西施夫人原先是范大夫的未婚妻子,不知怎么就……” 香宝站在窗前,一手轻抚着日渐凸起的腹部,望着外面偶尔来去的宫人侍婢,微微出了神。 “住嘴!”喜乐上前,厉声制止了她们继续八卦。 虽然没有看到站在窗前的香宝,八卦的侍女们也还是悻悻地住了口。因为喜乐是香宝贴身的侍女,其他侍女自然是比不上的。 香宝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一路低着头,不自觉走到了莲花池旁。偶尔一阵风吹来,竟是带了些许的寒凉,池中的莲花大多已破败。这季节转换何其之快,转眼间卫琴出征也快两个月了吧,也不知怎么样了。昨天夜里她又梦见卫琴了,他笑得一脸的灿烂。梦里,她狠狠揪着他的耳朵,龇牙咧嘴地警告他要活着回来,她说,如果你敢死我就杀了你…… 嘴角弯得有些酸痛,眼睛也酸酸的,香宝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到腹内微微一颤,香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腹部,仿佛能够感觉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身体里呼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甜甜的,她……居然要当娘了。 呵呵呵,要当娘了…… 夜里,睡到一半,香宝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榻前竟然站着几道黑影。 “你们是谁?”注意到守夜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香宝惊慌地坐起身。 那些黑影低低地笑着。 “呀,看她的肚子!”是刻意压低的狞笑声。 香宝一颤,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腹部。 “是夫差那个昏君的孽种吧……”讥讽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扬了扬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他竟然直直地刺向香宝的腹部。 “不要!”香宝闭上眼睛,紧紧护住腹部,尖叫起来。 一道人影忽然从窗外掠进房间,剑光一闪,只听见一声惨叫。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只胳膊掉在她身边,鲜血溅了她一脸。 香宝呆呆地低头,看到那只被斩下的手上还握着剑。 来人蒙着面,剑剑挥下,只斩手,不杀人。于是房间里立刻惨叫连连,惨叫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卫,门被撞开。 “夫人!夫人!”喜乐跟在后面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惨状后,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昏厥。 满地都是被斩了双臂的黑衣人,他们在地上翻滚,哀号,却还活着。 蒙面男子见有人进来,飞身掠向来时的窗口。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忽然回头看了香宝一眼。看到他的眼睛,香宝呆了呆,是他…… 范蠡?他怎么会刚好在这里? 刺客事件惊动了夫差,原本在宫中设宴款待越国君臣的他,连夜赶到了馆娃宫。 “大王,一定是越人!这样巧他们刚入吴,这里便出了事!” 远远地,香宝听到伍子胥的声音,再联想刚刚范蠡的出现,香宝忽然想明白了。 一石二鸟,真毒。 伍子胥借着越王入吴的时机,派出刺客来,既除了她这祸水和腹中妖孽,又嫁祸了越国。 但是……苍白的唇勾起一抹笑,香宝看向开着的窗,只可惜还是越王技高一筹,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出范蠡来解决这件事吧。 不杀人,只斩手,留下活口,连嫁祸都不行,真是高明呀。 夫差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伍子胥,大步走进房间,看到香宝好好地坐在榻上,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伍子胥却在见到满屋子没了手的杀手之后,闭了嘴。 香宝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沾着被溅到的血,她面对着满屋子的无手人笑得不可遏制。喜乐本来就被吓得不轻,又见夫人忽然笑得诡异,更加害怕了。夫人她……莫不是疯了? 夫差略一皱眉,大步走到香宝身边,对脚下那些惨叫哀号的人都视而不见。拎起香宝身旁那只血迹斑斑的断手,如扔垃圾一般丢在地上,夫差抬袖拭去香宝脸上的血渍:“不要笑了。” 香宝止住了笑,仰头看看他,一头载进了他怀里。 抱住失去意识的香宝,夫差看向愣在一旁的喜乐:“去找医师。” “是!”喜乐愣了一下,忙转身跑了出去。 因为刺客夜袭馆娃宫,史连接到命令,带了侍卫赶去。刚到馆娃宫门口,史连便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墙内掠了出来。 “谁?站住!”史连大喝一声,持剑追上了去。 “是我。”范蠡压低了声音道。 史连微微一愣,收了剑,随即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范蠡没有回答他。 “你太鲁莽了,这个时候竟然在这里出现,想害死她吗?”史连声音微沉,随即一惊,“莫非……你就是刺客?” “不是,不清楚是哪边派出的人,你进去看看吧。”范蠡说着,转身隐入黑暗中之中。 史连只得握了剑,进了馆娃宫,在看清房间里的惨状后,史连也略略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把房间打扫干净。”夫差淡淡吩咐。 “这些人……” “拖下去,一个一个凌迟,直到他们说出主谋是谁。” “是。”史连低头领命。 站在一旁的伍子胥微微变了脸色。 趁着月色,范蠡回到了住处。 “范大夫。”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范蠡转身,看到勾践正坐在园中。 “来陪寡人喝杯酒。”勾践指了指石桌上的酒杯。 范蠡走到他面前。 “这么晚,范大夫去哪儿了?”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勾践似是漫不经心地道。 范蠡未语,只是坐下饮酒。 “见到她了?”勾践饮了一口酒,笑道,“这个时候去见她,着实不像范大夫的作风。” “馆娃宫里的刺客,可是君上派出的?”范蠡忽然抬头,看向勾践,一贯温和的眼睛亮得有些刺目。 勾践微怔:“刺客?” “嗯。”范蠡垂下眼帘,“我想也不会是君上,所以留了活口给夫差。” 勾践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这是威胁吗?如果刺客真的是他派出的,那他出手制止,又留下活口,岂非陷他于绝境?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勾践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范大夫果然机智,此举明显是有人蓄意要嫁祸越国,嫁祸寡人,如今留下活口,岂不妙哉?” 范蠡微微一怔,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香宝她……会不会也这样想? “夜已深,范大夫早些歇息吧。这吴国非久留之地,既然已经将诚意送到,我们尽快返越吧。”说着,勾践转身回房。 月色下,一袭白袍的男子久久地坐着。只是想看她一眼,他去馆娃宫,只是想去看她一眼而已…… 想起那些刺客,他眸色更寒,如果他不曾去看她,那些刺客岂不得了手……可是,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将她陷于险地的。 醒来的时候,香宝第一个反应是摸肚子。 “夫人醒了?”守了一天,见香宝终于醒了,喜乐高兴极了。 “孩子……” “孩子没事。”喜乐忙道。 香宝吁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里,夫差忽然忙碌起来,勾践、范蠡一行人也回了越国。 因为刺客夜袭事件,夫差命史连带兵保护馆娃宫,此举又引得伍子胥十分不满,但他的意见被夫差一如既往地无视了。 史连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夫差让他带兵保护馆娃宫,他便真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馆娃宫门前,像一尊门神。 “史将军,夫人叫你。”喜乐第N次来传话。 史连冷冰冰地绷着脸不说话。喜乐暗暗叫苦,这位将军冷得都快冻死人了,夫人让她来了好几回了,他说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完全当她不存在。 见喜乐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香宝哼了哼,裹了一件袍子,亲自上阵。 “史将军……”捏着鼻子,香宝站在史连身后。 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史连侧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注意你的身份。” “咦,我有身份吗?”香宝眨了眨眼睛,万分无辜,“那我叫人传你,你干吗不理我?” “夫人有什么事?”忍了又忍,史连道。 “反正你站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教我认字吧。”香宝笑眯眯地道。 “史连的任务是保护夫人。” 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死样子,香宝翻了个白眼,“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天冷,夫人请回吧。”眉头微皱,史连道。 “唉,不识字真可怜呐……被人看不起……”香宝咕哝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史连看了看这个裹得像颗球,肚子上还顶着一个球的女人,她正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 坐在书案前,史连认命地提笔写了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被她的可怜相打动,竟然真的傻兮兮地坐在这里教她认字。 香宝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呆了呆,随即撇嘴道:“真没创意,这不是我的名字嘛,能不能换个有深度点的?” 干什么教人家认字都要先教名字,哼! 额前青筋隐隐跳动,史连闭了闭眼睛,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西、施?”站在一旁的喜乐指着那两个字,念道。 史连写的,是“香宝”。听到喜乐的话,他暗自心惊,面无表情地将那两个字划掉,又重写了几个字上去。 “这是什么字?好面熟的样子呀!”香宝看了看,问道。 “馆娃宫。”史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原来是自己宫殿的名字,难怪如此面熟呀!香宝傻笑。 又教了几个字,香宝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史连正低头写字,头一抬,便见正主儿站在一边,头一点一点的,竟在打瞌睡。 “呃,夫人大概昨夜没睡好……”喜乐忙帮着解释。 “白痴。”一脸嫌弃地看了眼站着也能睡的香宝姑娘,史连起身走出门去。 留下喜乐一个人清醒无比地站在原地,嘴角抽搐连连,回头看看她的夫人,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液体。汗了一下,喜乐上前去扶着她那睡得摇摇晃晃的夫人:“夫人,回榻上去躺下睡吧。”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睁开眼睛的时候,香宝正趴在夫差怀里,他一手支着下巴,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醒了?”见香宝睁开眼睛,他扬了扬眉,“睡得可真沉呐。” 枕着他的手,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唔……”他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 香宝轻轻颤了一下,嘴角开始抽搐:“你……你在干什么?” “唔,夫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呢……这种事情……”他仿佛故意的一般,在她耳边呵气,“嗯,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寡人怎么好意思开口……” 修长的手细细抚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微凉的唇轻轻划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然后停在她的唇上,舔舐,轻咬。 “好暖……”放弃了她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喃,叹息。 她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他俯身看着她,狭长的双眸深不见底。一手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他俯身细细吻上了她的锁骨,引来她一阵轻颤,那微凉的手不安分地细细抚过她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她凸起的腹上。 “听说,生孩子会很痛。”冷不丁,他道。 香宝干笑,这不是废话吗?还有……会有人以这样奇怪的姿势讨论生孩子的问题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这孩子我生定了!”赌气一般,香宝冲着他龇牙,道。 没有继续刚才那个奇怪的话题,他低头轻轻压上她的唇。 “嗯,我很期待……” 香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总感觉有个人在注视着她。 朦胧中,香宝似乎听到耳边有人低喃着什么,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睡到一半,香宝动了动,抱紧了微微有些发烫的枕头,蹭了蹭,换个姿势,正准备继续入梦,却忽然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给硌着了。 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香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十分鸵鸟地选择继续闭眼。 “天都亮了,怎么这么爱睡?”捏了捏她的脸,他的鼻息离她近在咫尺,见她闭着眼睛不理,他忽然低低地笑,“睡得这么香,现在吃了她也一定不知道。” 十分没有骨气地,香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表示已经醒了,然后便看到他带笑的脸。 “夫人……”他开口。 香宝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鼓着腮帮子瞪他。 “寡人要出征了。”他说。 香宝呆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夫差反倒被她吓了一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香宝一声不吭,忽然张嘴咬住他的手。 “呀。”一声轻呼,他皱了脸,“疼……” 疼?香宝学着他的样子扬了扬眉,咬着他的手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上战场都不怕了,怕什么疼……” “除了夫人,谁也不能让寡人感觉到疼。”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他缓缓开口,“除了夫人,谁也不能伤我。” 那样笃定,那样张狂,那样嚣张……却让香宝的心猛地抽紧。 她愣愣地松开了口。他的手腕上,留下两排整齐的齿印,微微泛着红。 “第三次。” “欸?”她疑惑地看他。 “第三次下口了。”他笑,“寡人的肉,这么好吃?” 第一次,在吴营前,他逗得她七窍生烟,她头脑一热,竟当着当着那么多吴兵和伍子胥的面咬了吴王夫差。 第二次,在醉月阁,她被他逼着包扎伤口,她忿忿地下口,让他一起疼。 第三次,便是这回了。 香宝不知道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我的眼睛,真的有铜铃那么大吗?”看着她,夫差忽然笑道。 “是啊是啊,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香宝想起那些乌龙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伸手拥她入怀:“其实还有一回,那次狩猎之后……” 香宝涨红了脸,知他说的是那次夜宴,他喂她鹿肉,她却连他的手指一起咬……然后她喝醉了,还…… “因为前方战事有变,伐齐的军队倾覆了大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一下子变了脸色,卫琴他…… “大王,伍将军催第三回了。”门外,喜乐禀道。 香宝愣了一下,催过三回,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就要出发了?” “唔,本想跟夫人依依惜别一下的,可惜夫人睡着了。”夫差一脸的无奈,松开了香宝,披衣下榻。 香宝靠着枕,歪头看着他长长的发丝倾泻而下。范蠡出征,失忆而回,卫琴出征,生死难料,如今……他也要走了吗? 仿佛注意到香宝的目光,夫差回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她张开手臂,衣袍半敞着,微微裸露着胸膛,说不出的魅惑。 这个姿势……香宝嘴角抽了抽,是在等她投怀送抱吗?这种状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双眸含泪,梨花带雨地奔入他的怀中,然后倾诉离别之意? 见香宝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夫差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唇角:“唉,寡人刚刚在想,如果夫人能够靠在我怀中,温柔地告诉我‘我等你回来’,那样的话……”他有些夸张地一脸哀戚,“就算是死,我也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死在夫人的怀里呢。” 心里仿佛漏了一个洞,明明知道他夸张得可以,她却如胆小鬼一般,披衣下榻,走到他身边,如他所言,低头靠入他张开的怀中。这个家伙……如此可恶!明明知道她的心意,却偏偏要一再地招惹她。 仰头,磨牙,香宝咬牙切齿地“温柔”道:“我等你回来。” 夫差笑了起来,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会回来的。” 香宝伸手替他系好衣带。喜乐早已拿了盔甲在一旁站了许久,香宝从她手中接过。 “不准死,不准受伤,不准流血,连掉一根头发都不行。”她替他穿上盔甲,系上明黄的披风,瞪着他道。 夫差微微一愣,笑:“如夫人所愿。”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范蠡、卫琴、夫差……出征的场面见得太多,香宝没有去送夫差。出征的背影,她再不想看见。沙场之于男人,或许是表达忠义的神圣之地,是实现野心的必经之路,但之于女人……却无疑是一场最可怕的梦魇。 这是香宝得出的结论。 ------------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二) 二、魂断雪夜 天气越来越冷,史连大概是怕香宝再来烦他,于是托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练字册给她。虽然香宝为此忿忿了许久,不过看那字体实在漂亮,闲来无事,便临摹着玩。反正时间充裕,靠着史连的练字册,香宝已经顺利认得了几个字,摆脱了文盲的名头。 屋外下着雪,香宝裹着白色的狐皮大衣,靠在榻上。青铜暖炉里,火烧得很旺,只是仍挡不住那入骨的寒意。炉火映衬着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但手脚却依然冰凉。 夜,已经深了。喜乐在她的再三坚持下,被打发去休息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冰凉的风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香宝一向是最怕冷的,禁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有些困难地爬下榻,香宝去关门。 一只素白的手抵住门,香宝微微一愣,抬头,是越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道。 越女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君上下令,孩子留不得。” “这是我的孩子!”香宝捂住圆滚滚的腹部。 “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用你管。”香宝握拳,“请你离开,外面都是侍卫,你是卫琴的未婚妻子,我不想伤害到你。” “未婚妻?呵呵。”越女低低地笑,“你还在自欺欺人吗?” “你什么意思?”香宝变了脸色。 “他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香宝又气又急,忽然感觉腹中一痛,那痛越来越强烈,她双手捂着腹,痛得弓着身子弯下腰。越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把了把脉,随即略一皱眉,她松开手,看着香宝疼得跪倒在地上。 “看来是天意。”越女淡淡地看了蜷缩在地上的香宝一眼,转身,关上门离开。 痛! 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疼痛扑天盖地袭来,香宝双手捂着腹,蜷缩在地。,厚重的门紧紧地关着,挡住了屋外的风雪,却也将香宝一个人孤独地封闭在这房中。 “喜乐……”双手紧紧捂着腹,香宝张了张口,声音却细如蚊蚋,那样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意识。 狠狠咬着唇,香宝颤抖着推倒了门边的陶罐,有些沉闷的破碎声在屋里响起。 没有人进来。 “来人……来人啊……”香宝害怕极了。 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馆娃宫门口,史连拎了些酒菜来给当班的侍卫驱寒。 “有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没有,一只苍蝇都没有放进去。”一个侍卫笑着接过酒菜,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另一人笑了起来。 “不过说来也怪,这大晚上的,越女居然还给夫人来送汤药,说是补身的。”喝了一口酒,那侍卫随口道。 史连面色一凛:“越女来过?” “嗯,刚走。” 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史连将酒塞在那侍卫手中,转身冲进了宫门。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追了上去。 一路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半个侍女也没见着。 雪落无声。 经过响屐廊的时候,史连看到了昏睡在走廊上的侍女,上前一看,竟然是被人施了针。知道香宝定是出了事,史连加快了脚步,直奔香宝的房间。 “咚咚……” 响屐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门大开着,香宝倒在门口,身下的血染红了雪。 香宝已经很累了,拼尽全部的力气开了门,门外却仍是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却不敢就这样昏睡过去,因为……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陪着她一起挣扎。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孩子在她的腹中,挣扎着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香宝!” 谁在喊她?香宝吃力地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汗水流进了眼睛,蛰得眼睛生生地疼。 “救我……的孩子……” “来人!快去找医师!”史连冲上前抱起香宝,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浑身冰凉,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神智却依然清醒。随后追来的侍卫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忙慌慌张张地应承着去了。 史连抱着香宝冲进房,拿毯子裹住她冰凉的身子:“再忍一下,医师一会儿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经吩咐了吴国最好的医师在宫中候着,一会就到了。” 香宝无意识地咬唇,想保持清醒,直到有腥甜的味道从唇上慢慢渗入口中。 “你们是谁?”清醒过来的侍女看到馆娃宫里闯进了这么多侍卫,一时又惊又怒。 “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你们一群男人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门外的吵嚷声,史连皱眉:“让她们进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声,喜乐带着一群侍女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后,都愣住了。 “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今晚的事,你们最好当没看见。败坏夫人的清白不说,单是你们保护不力,便已是罪该万死了。” 侍女们唯唯诺诺,都点头称是。 喜乐见夫人靠在史连怀里,终觉不妥,拿了软布上前:“将军,让我帮夫人擦擦汗吧。” 史连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喜乐扶着香宝躺下,拿软布细细地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咣的一声,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史连慌忙上前,用被子将香宝裹紧,回头狠狠斥道:“这么冒失干什么?若夫人受了寒怎么办?医师呢?” “我们去了医师暂住的药房,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听守门的侍卫说,医师昨晚就出宫了,一直没有回来……”那侍卫身上还带着雪,急急地道。 “什么?!”喜乐大惊,一时没了主意。 “我出宫去请医师。”史连站起身,“等我回来。” 香宝睁开眼睛,看着他,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说:“好。” 他冲出门去。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香宝却仿佛感觉到腹内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苦苦地挣扎…… 香宝咬牙低头,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透了裙子。 “只是生孩子而已,女人都会经历的,不会有事的,夫人……你别吓奴婢啊……”被香宝的样子吓到,喜乐慌乱地道。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里已经微微带了哭腔。 香宝双手狠狠揪着被子:“去……去看史连回来没有……” 喜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再度被推开,喜乐跑进门来,被冻得红红的脸上满是惊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国带人将馆娃宫围住了!” 香宝闭了闭眼睛,她早该想到的,医师出宫,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医师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她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连带着产婆赶回馆娃宫,却被拦在了宫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王回来,你们谁也逃不过。” 拦住他的吴兵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狗?” “哦,是越国的降臣呀!” 史连握紧了剑:“再说一次,请让开。” “你还敢动手……”他话音未落,史连已经一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史连杀红了眼,一连砍了几个吴兵,注意到宫门口有个侍女正探头探脑,忙转身看向产婆:“跟她先进宫。” 跟在史连身后的产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挪不动脚步。 “快进去!”握着剑,史连看着她。 产婆被吓了一跳,忙跑了进去。 在香宝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侍女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 产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宝时,立刻果断了起来:“走开走开,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走上前伸手褪下香宝已经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她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间思考她是谁,香宝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乐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香宝咬着那妇人放在她口中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宝咬着布,低低地呜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来了!”喜乐忽然叫了起来。 香宝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香宝的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了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幸福一点一点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地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不行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他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不行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道。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孩子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地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地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是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地说。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 ------------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三) 三、卫琴断臂 香宝总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摩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的懵懂,因为懵懂,所以并不十分悲伤。可是……这个孩子,她怀胎十月,她感觉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会在她的腹中调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辈子印在香宝的脑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喜乐进来,禀道。 香宝点点头。 “娘。”司香走进门来,俨然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一声“娘”,刺痛了香宝,痛得她面色发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吗?”在榻边坐下,司香拉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宝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夫人,喝药了。”喜乐又进来,这一回,她端了药进来。 香宝横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药。 “娘,喝药了。”司香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她唇边。 香宝能说什么,只能喝药了。对着一个喊她娘的孩子,她难不成还能耍脾气。 “娘,战场上有消息回来,父王的大军压境,齐兵溃不成军,父王就要凯旋归来了。”司香兴奋地说着好消息。 “嗯。”香宝轻应。 卫琴……也会回来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着些好听的逗香宝笑,从头至尾,不敢提起那个未能见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药,香宝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药的关系,连着几日,香宝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阴郁得可怕。 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眼前狭长的双眸,祸水的容颜,不是夫差又是谁?细细看了他许久,香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女儿的鼻子跟他很像…… 发觉香宝在看着他,夫差眼中的阴郁瞬间消失,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没有死,没有受伤,没有流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我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他说。 “嗯。”她的眼眶有点热。 “卫琴也回来了。”他又说。 “谢谢。”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宝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夫差凯旋,卫琴没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儿…… 香宝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软软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怀里,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暖…… 她身陷险境,她让女儿活生生闷死在腹中……无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连,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命了。 “夫人,外面还在下雪,你刚刚小产,身子受不住这寒凉的……”一旁,有侍女劝道,却被喜乐拉住。 这在馆娃宫里,是一种禁忌。 香宝转身看着她,很认真地告诉她:“不是小产,我的女儿,只是死了。” 那个侍女呆住,喜乐红了眼睛。 香宝回头看向窗外,有晶莹的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香宝伸手接过一片,低头看着那片晶莹慢慢在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样短暂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外的红袍男子,是卫琴。他正冲着她笑,她送给他的平安结用一根麻绳系着,正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馆娃宫,他倒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当了左司马,怎么还是这样随便?”弯了弯唇,香宝戏谑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糟。 卫琴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佩在剑上的,怎么挂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结,香宝道。 “系在剑上不方便。”卫琴道。 香宝伸手:“给我。” “你已经送给我了。”卫琴抬起右手护住平安结,一脸戒备地道。 香宝失笑,觉得那麻绳真是难看:“给我。” “虽然打战回来了,平安结我还是要的,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卫琴会错了意,仍是不松手,急急地道。 “别乱说。”听他说得不祥,香宝哭笑不得,斥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随即有些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想给你换根绳子,那根太难看了。” 卫琴微微一愣,有些脸红,忙一把扯下了那个平安结,放在香宝手里。 香宝低头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几根丝线,细细地缠绕在一起,密密地编成一根,然后将线穿在平安结上,还给卫琴。 卫琴伸手接过放入怀里。 听他刚刚说得那样不祥,又见他只是将平安结收进怀里,香宝皱眉道:“戴上。” 卫琴一愣,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要算了。”香宝故意道。 卫琴却是当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结,将线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绕过脖子,刚要打结,手却突然一滑,那平安结一下子掉了下去。 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窗边,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办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臂……”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他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开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庆幸,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条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地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然。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道。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娇憨和清丽,却平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会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只会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自己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她着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香宝,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想来是因为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她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经让香宝红了脸。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香宝身边,将一旁的狐皮斗篷围在她身上,便拥着她出了大殿。 坐在马车里,他送她回馆娃宫。 他将她抱在怀里,她便连马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安静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不语。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滑下她的腰,轻轻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开口:“痛吗?……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没有睁开眼睛,她喃喃道。 “听说是女孩……漂亮吗?”轻轻地,他的手抚摩着她因为酒气而微红的脸,道。 “嗯,漂亮极了。”香宝睁开眼睛,弯起唇,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这样的对话,仿佛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语气里带着三分骄傲谈起自己的女儿…… 他拥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像谁?” 香宝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声音悠远得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 他拥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在怀中。 ------------ 第四章 争霸天下(四) 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着夫差拥着香宝离开,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数次谏诤,夫差早已对他心生厌烦,伯嚭那个小人又屡进谗言,如今吴国恐怕大势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念头,把儿子送入齐国避祸。 伍封听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带云姬一起离开。 “你疯了!”云姬不可思议地瞪着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难逃一死!” “爹说大王近小人, 远贤臣,吴国气数将尽。更何况大王已经对爹动了杀心,你先跟我去齐国再作图谋,否则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拉着云姬,伍封急道。 云姬冷笑:“去齐国?姑父只安排你一个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必定斥责你流连脂粉丛中,难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辩,云姬却已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自从十六岁时姑父将云儿送入这宫门开始,荣华富贵也好,独守空房也罢,云儿都注定要老死在这宫中。” 云姬拂袖离开。 “云儿,你何苦?大王一心宠着西施,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开口,“更何况,若让西施知道,那医师是你托爹爹遣出宫中的,她也定不会饶你。” 云姬微微一怔,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再不理会身后满心痛楚的伍封。 最终,伍封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吴国。伍封刚离开,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门口。 是左司马,卫琴。 “伍伯伯见谅。”卫琴带来的,是“属镂”剑。 见是卫琴,伍子胥吃惊不小。 “你私自将伍封送入齐国,必是对吴国怀有二心。”伸手,卫琴手握“属镂”剑, “你私通敌国,大王命你以‘屡镂’剑自行了断。”。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为你是要离的儿子!”伍子胥狠狠地瞪着卫琴。 卫琴冷笑。 知道大势已去,伍子胥接过“属镂”剑:“请你转告夫差,我死之后,把我的头颅悬在姑苏城东门,让我亲眼看着越军从那门中进来!” 卫琴看着他在面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吗,馆娃宫里住的不是西施。”卫琴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鲜血从他的脖子里流出,卫琴笑道,“她是要离的女儿,我的姐姐,香宝。”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气。 听说伍子胥被赐死的时候,香宝面色十分平静。 “给我准备一套男装。” 喜乐一脸的为难:“大王吩咐了,说让夫人暂时不要离宫。” “大王如果怪罪下来,我不会连累你的。”香宝看了她一眼。 犹豫了一下,喜乐点点头。换了衣裳,在喜乐的安排下,香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马车早就准备了好了,直奔城门。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呐!”远远的,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喊。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抬手掀开车帘,有冷风灌了进来,香宝瑟缩了一下,抬头看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哭得涕泪满面,他手中抱着的,赫然是伍子胥的人头。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那老者也不管围观的人群,只是径自抱着那头颅痛哭流涕。 “让开!”有侍卫赶了过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有一队人马渐渐走近,当中骑在马上的,正是卫琴,他单臂执着马缰,身后跟着两列侍卫。 “拿下。”卫琴冷声道。 那老者却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城楼:“哈哈,伍相国对吴国之忠心可表日月,偏偏夫差那昏君亲小人,远贤臣。今日伍相国以死殉国,老奴将伍相国的头颅放于这姑苏城门之上,且看他日越国的虎狼之师如何攻进这姑苏城来!哈哈……” 说着,那老者将伍子胥的头颅放在姑苏城楼之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竟一头扎了下来。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 那老者的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暗红的血缓缓扩散开来,染红了他苍苍的白发…… 盯着那一滩血迹,香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恨伍子胥的,可是……他真的死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是一个忠臣。 “清理一下。”卫琴骑在马上,连眉都未曾皱一下。生生死死,谁又能比他见得更多?这样的场面对于自小就在血腥中长大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大人,伍相国……伍子胥的头颅……”有侍卫迟疑道。 卫琴仰头看了看,忽然一笑,道:“就放他在那里看着吧。” 香宝看着他右手松了马缰,抚了抚颈间的平安结。她正要下车去见卫琴,驾车的马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受了惊,跑了起来。 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马夫一早被甩下车去。香宝紧紧抓着车窗,心底暗自苦笑,莫不是伍子胥那么执着,做了鬼也不愿放过她? 一路颠簸,就在香宝快被颠得散了架时,马车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香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拉开车帘,看到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是他勒住了马缰。 “将军好样的!”一旁,有人笑道。 香宝抚了抚心口:“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黑衣男子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缓缓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也愣住了。 “阿福哥?” 香宝没有料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阿福,下了马车,跟着阿福走进对面的酒肆。几个黑衣大汉纷纷站起身来,刚刚那个叫阿福“将军”的人也在。 香宝有些诧异。 “坐坐坐……”阿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又一手拉着香宝坐下,“香宝,我找了你好久,之前也试着去吴宫打听,却听说你已经不在吴宫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香宝笑了笑:“阿福哥……” 刚开口,几名黑衣大汉皆一脸怪异地看着香宝,仿佛她说错了什么一样。 “没关系,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香宝。”阿福笑了起来,道。 “我说呢!”有一个黑衣大汉忍不住笑着给了阿福一拳,“我说我们的黑面将军苍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眉善目了呢!” 黑面将军? 苍梧? 阿福笑笑,也不生气。 香宝没有想到,留君醉的阿福,会变成越国的苍梧将军。这一回,他是代表越国来送贺礼的。 “我会救你出来。”将香宝送回馆娃宫,阿福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看着阿福策马离开,香宝叹气。 回到馆娃宫,便见宫门大开,门口站了一堆侍卫,香宝心中大叫不妙,忙快步走了进去。 “大王。”看到夫差,香宝笑眯眯地打算耍赖蒙混过关,却在见到趴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喜乐时,僵住了笑意。 “夫人……”看到香宝,喜乐哭了起来。 “带喜乐去休息,找医师来看看。”香宝吩咐一旁低着头的侍女。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夫差,见夫差微微点头,她才弯腰扶着喜乐退了下去。 香宝疑惑极了,当初卫琴被判了车裂之刑,她跑出宫去,还大闹了刑场都没事,今天怎么会这样严重?竟害喜乐受到重罚,更何况……夫差还带了这么多人来。 香宝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了香宝一眼,夫差抬手,将手中的一封竹简递给香宝。香宝伸手接过,打开,随即浑身冰凉。那竹简之上,只有两行字:“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 那样露骨的背叛。 而那字体,竟是与她如出一辙。 “那个孩子,真的是因为伍相国的关系而夭折的吗?”夫差看着香宝,眼中一片冰凉。 香宝一下子怔住,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她为了陷害伍子胥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香宝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仍是低着头,双拳微握。 她的字,是照着他送给她的练字册学会的。 又是一个阴谋吗? 他教她习字,只是为了某一天当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还有她来做这个替罪的羔羊? 咬了咬唇,香宝忍不住低笑。 对了,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差点忘记了他的哥哥史焦也算是因她而死,当初他可是一直嚷嚷着要找她报仇的。 “大王预备如何处罚臣妾?”仰头,香宝看着夫差,心里隐隐作痛,这样莫名其妙的误会,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夫差看着她,不语。 “大王,你预备如何处罚臣妾?”心底深处,有什么在断裂。 夫差的眼神略深,他微微蹙眉:“若寡人放过夫人这一回,夫人还会背叛寡人第二次吗?” 香宝摇头。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既然如此,就当寡人从未来过。”夫差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竹简,扬手便要丢入火中。 香宝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卫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差皱眉,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将那竹简置于身后。 他……决意要保住她吗? “馆娃宫外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民众,皆称要为伍相国讨回公道。”那侍卫气喘吁吁地道。 夫差抿唇,香宝看到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传伍相国是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国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只怕是……” 香宝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会保住民心,还是会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会把她交出去吗?她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会将她交出去,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被那些暴民**而死…… 那样的凄惨,只是想想,便已经令香宝遍体发寒,颤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着她,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 “大王……”那侍卫有些着急地道。 “那是史连的手笔,与夫人无关。”史连的声音忽然响起,仍是一贯的声调,没有半分起伏。 香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他良心发现? 夫差回头看他:“这字,是你写的?” 史连没有回答,只是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低头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一笔一划,他在那布上写下了两行字。 那字体……与竹简之上的,一模一样。 那字体,与香宝的字体,也一模一样。 “夫人的字,是临摹着我的字体学会的,自然一模一样。”抬头看着夫差,史连竟然淡淡地笑了,这是入吴以来,香宝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来人,把他押出去,交给门外的乱民吧。”张口,他道。 两旁有侍卫上前,缚住史连。前一刻,他还是将军,这一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 “等等,把这个带上。”夫差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一旁的侍卫,“证据。” 侍卫将那竹简塞进史连被缚住的双手之间,便押着他出去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押着史连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香宝入怀,夫差低头看着她。 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他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馆娃宫。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香宝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有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道。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吗?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呆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转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笺可以让大王置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笺?”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如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香宝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次,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香宝着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很熟吗?我跟你讲过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地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香宝低着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起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他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大王现在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史连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颤,唯唯诺诺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也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道:“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便刺骨地疼。有泪水落下,滴在卫琴的脖颈上,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香宝除了肩上有伤,脚上也有,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呆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吗?”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传来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呢?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 她恨极,说,史将军,他日,你定会因我而死。 如今,一语成谶。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 ------------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五) 五、金甲死士 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率领大军与晋定公会盟于黄池,留太子友监国。 转眼间春去夏来,季节变换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勾践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吴王北上争霸,师出国空的时机,兴师伐吴。 醉月阁里,香宝依旧在安静地练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和史连的字一样漂亮。宫里很安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夫差呢?他在黄池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又会如何? 太子友,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宝怀里哭泣的孩子。 还有卫琴,那个被吴国的姑娘们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也在为守城而奋战。 吴越之战,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香宝已经到了无法安眠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金戈铁马的声音,便会看到那一夜大火之中,云姬扭曲疯狂的表情,她厉声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诅咒一般的话语,烙在香宝心头,挥之不去。 “夫人。”梓若端了汤药进来。 香宝放下笔,回头看她:“怎么是你?喜乐呢?” “夫人……”梓若犹豫了一下,“你在刻意疏远我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宝笑。 “什么?” “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设计好的吗?”终究意难平,香宝笑,有些涩涩地开口,“大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唇:“你……” “要你屈身为奴,大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香宝摇摇头,“我从馆娃宫回来就知道了,你已经是醉月阁的主人。”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也没真的害到我。”香宝笑了笑。 越军兵分两路,势如破竹,太子友率军应战于泓水。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临行前,司香这样跟香宝说。 “不好了,夫人!越军开始攻城了!”刚刚过了午膳时间,梓若面色青白地冲进香宝房中,道。 “什么?这么快?”香宝大惊,“谁带的兵?” “听说是黑面将军苍梧。” 阿福? 香宝抬头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这个时候攻城,这绝不会是勾践的主意,一定是阿福迫不及待要救她。 扔下笔,香宝冲出门。 “夫人,外面正在攻城,你要去哪里?”喜乐拉住香宝,急道。 “苍梧将军,是我的故人,我去见见他。” 喜乐松了手:“您……小心。” “嗯。” 香宝冲出门,一路跑着,华眉、玲珑、云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是一片寥落。 牵了马,策马扬鞭,她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整座城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着,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都是满面疲惫的模样。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香宝一阵头皮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姐姐?”是卫琴的声音。 香宝转身,看到面色不善的卫琴。 “你不好好呆在宫中,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有些担心司香,香宝问道。 没有多说什么,卫琴拉了香宝的手,带她进了守城楼。 “苍梧将军没有攻城吗?”香宝问。 “好像被谁拦了回去。” 香宝点点头。 案上满满的都是写满兵法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已经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司香眉目之间像极了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香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地看着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香宝。 香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醒了?” “嗯,为何不呆在宫里?”他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香宝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吗?”走上前,轻抚那古琴,香宝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香宝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妹姒夫人:“你娘,一定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个寂寞的女子十指相触,香宝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愣。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用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头,轻轻抚着脖颈,笑道,“她说,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中,她不放心,她要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微皱眉,原来以前噩梦里他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个要杀他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 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她高出许多的肩,香宝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了。”看着香宝,司香微笑道。 这些……他以前从未跟她讲过。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吧。 “越军又攻城了!”外面,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准备迎战!” “报……南门被破!” “报……西门被破!” “报……东门被破!” “越军攻进城来了……” 一声声,搅得香宝心乱如麻。夫差带走了精锐部队,剩下的,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司香提了剑走出去。 香宝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之下一片修罗战场,喊杀声此起彼伏。越军皆已攻进城来,苍梧将军一马当先。 “香宝!”抬头,他看到了香宝,眼睛微微一亮,“我来救你回去了!” 见他这样,香宝正要开口,却陡然一惊。 四方城门忽然关闭,四面城墙之上,尽是黄甲战士。金黄的盔甲在炎炎烈日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杀!”一个金甲少年现身于城墙之上,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只是听那声音,分明是司香!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发出刺目的光芒,香宝不禁微微眯起眼睛,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司香吗?那个口口声声唤她娘亲的司香,那个一心想保护她的司香? 一声号令,万箭齐射。阿福大惊,慌忙想撤兵,可是四门皆已被堵上,根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只是一个诱敌之计?难怪夫差有恃无恐地赴黄池之盟,司香修习这么久,就是为了带出这样一支金甲兵团?放勾践返越,只是为了考验其忠心,如若勾践诚心归顺,自然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妄图来犯,便是今日这般下场…… 香宝站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众越将在哀号,血的腥味在空气中流转。阿福满身是血,拼命厮杀,竟杀上城楼来。卫琴神色一凛,持剑将香宝护在身后。他认出来了,这个苍梧将军就是当年在留君醉里劈柴给香宝取暖的那个少年! 香宝站在卫琴身后,看着昔日那个憨厚的打杂少年如今这般浑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口不能言。 “香宝……香宝!跟我走!我来救你了!”满面都是血,阿福冲向香宝,一路砍杀吴兵无数。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染满了鲜血的手,恍惚间,记起了留君醉里那一块美味无比的蒸饼。轻轻推开卫琴,香宝走上前:“阿福哥……” 阿福见香宝已经近在眼前,眼中满是欢喜,伸手来拉她。 伸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凝固住,阿福瞪大了双眼……一支金色利箭贯胸而过…… 香宝蓦然抬头,对面城墙之上,一身金甲的司香手执弯弓,弦上无箭,那支金箭,正插在阿福的胸口…… 看着阿福仰面倒下,香宝终于伸手,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大手。那手上,满满的,都是茧,那是年少砍柴时留下的吧。 “香……香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如果……你一直都只是留君醉里的小香宝……该有多好……” 阿福看着她,咧着嘴笑,口中一片殷红的血。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握着他的手,香宝跪在他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你那时说……你说阿福没有能力救你,我以为……以为变成苍梧将军……就能够……能够……来带你走……”他抽搐了一下,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 香宝咬了咬唇,忽然想起了秋雪。 阿福看着香宝,满目苍凉。 香宝低头,将脸缓缓贴上他染血的胸口:“阿福哥,谢谢你来带我走……” 阿福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即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香宝越来越相信伍子胥的言论了,她真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祸水。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卫琴弯腰,一手扶起香宝。香宝双目空洞地看着对面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金色…… “卫琴……”低低地,她开口。 “嗯,怎么了?”卫琴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真的是祸水吧。”她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卫琴没有出声,只是拥紧了她。 越军惨败。 回到宫里的时候,宫里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说太子殿下如何如何英勇。香宝在梓若和喜乐担忧的目光里,回房,爬上榻。 她一厢情愿地想守住司香,却忘记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生在宫中,他长在宫中,他是夫差的儿子,他是吴国的太子…… 夜,很黑。 香宝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史连和阿福满身鲜血的模样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心痛如绞。咬唇,香宝捂住心口,额前渗满了冷汗。 她猛地抬头,见床前站着一个黑影。 “谁?” “姐姐,是我。”轻轻移过宫灯,香宝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越女。 那一声“姐姐”,令她如芒刺在背。 “越兵败了。”越女看着她,缓缓开口。 “嗯,的确出乎预料。”香宝淡淡地应道。 “苍梧那个笨蛋带的兵马全军覆没啊……”越女微微咬牙,“若是早知那个蠢材竟是冲着你而来,我宁可自己了结了他。” “死者为大,姑娘请积些口德。” “范大夫的兵马还在城外,并未撤离呢。”越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谁?” 越女笑了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勾践的妹妹,只是从小随师傅学武,一直没有回越国而已。” 香宝还是有点惊讶的,虽然早猜到她来历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是勾践的妹妹,越国的公主。 “若你死了,卫琴该会很伤心吧?”越女忽然道。 香宝看着她,不语。 “卫琴一定会恨我。”越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青白,随即又道,“但若是你死在别人手里,卫琴一定不会气我的。” 自顾自地说完,越女转身就走。 看着越女离开,香宝的手心里微微有冷汗渗出。 因为香宝昨天回宫没有理睬司香,司香一大早便来请罪了。 “娘……”司香站在香宝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娘……” 那样高的个子,配上无限委屈的表情,实在不搭调,香宝只是低头饮茶,没有看他。 “娘,我真的只是担心那个黑面将军会伤害你……”见香宝不理,司香急道。 香宝抬头,看向他,面前的他一身宽袖袍服,这样一个无害的翩翩美少年,香宝无法想象他杀人时,在那金盔之下,会是怎样的表情。 “娘……”司香委屈得很。 正在僵持中,忽然听到宫外乱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了皱眉,香宝还没有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四下里打量了一遭,那些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宫!”司香怒道。 “哼,我们都是吴国无名无姓的卒子,拼死拼活为了吴国打仗,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 “大胆逆贼,竟敢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嚷嚷着便冲了上来。 香宝心下了然,这些人一定不是吴人,如果是吴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太子出言不逊。忽然想起昨晚越女的话,香宝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香宝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香宝傻眼,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耍帅吗?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语带哽咽,惶然大叫。 香宝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天城楼上射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刚要上前,已被人用剑冷冷抵住后背,回头,正是越女。 果然是她布的局。 “杀了你,比起用你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她冷笑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她:“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香宝咬牙瞪着越女,越女伸手一推,便将香宝推了出去。 “西施在哪里?西施……”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被一群暴民推搡着出了醉月阁,香宝心下恻然。 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女冷冷的声音。 香宝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结。 “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香宝转身,红了眼睛,大吼。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香宝的耳中。 醉月阁燃起了熊熊大火……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香宝的耳膜刺破一般。 “司香!司香!”香宝大叫,挣扎着要冲进醉月阁。可是那些暴民推搡着她,让她无法上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火借着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 “娘……” 香宝的心痛得快要麻痹了。 她挣扎着,身旁有人狠狠将她勒住:“你这祸水,休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司香……”香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臂被扭得脱了臼。 “放开我……放开我……司香……司香……” 她挣脱不开,她挣脱不开…… 那个孩子,那个唤她娘的孩子,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温暖的孩子……他在里面……他在火里挣扎……他在喊她,他在喊娘,他在喊她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骂着。 香宝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推搡着拖离了王宫。 醉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寂寞身影,他光着小小的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她教他打水漂…… 他喊她娘,他说他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他害怕打雷,睡觉的时候像她一样会做噩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她娘的孩子…… 香宝睁着空洞的双眼,双手被捆绑着高高地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果然,该她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她,贪婪的……充满欲望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睛,香宝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司马大人?”有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侍卫已经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城门下顿时变成一片修罗地狱。 那是她带来的修罗地狱。 恍惚间,香宝忽然记起年少时,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在街上初遇卫琴,然后有一个邋遢的老头儿,对着她吐口水。 他骂她祸水。 莫非是命中注定吗? “住手!”突然,有一把剑横在了香宝的脖子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被卫琴的眼神吓到,持剑的人手微微一颤,在香宝的脖子上划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要你满门皆灭。”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卫琴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动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 ------------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六)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正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道:“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夫差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地难看了起来,薄唇微抿,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阻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多久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飞奔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道。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淡问道,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地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将香宝牢牢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挟持香宝的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举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地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扁了扁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他,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于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公元前478年,吴国饥荒,三月,勾践亲率大军再次征吴,进至笠泽。夫差倾尽姑苏所有士兵迎击,双方隔水对阵。吴军一败再败,退守姑苏。 城外杀声震天。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香宝却还是蜷在榻上发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香宝,香宝,醒醒……”有人轻拍她的脸。 香宝知道是谁,因为每次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只有他。 可是……他叫她,香宝? 那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香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抱起她,夫差抚了抚她的额。 香宝睁开眼睛,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香宝伸手,抱住他。他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想不想离开这里,只做香宝?” “嗯。”香宝诚实地轻应,随即蹙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你呢?” “寡人是大王啊,大王只能在王宫里。” 纤细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香宝闭了眼睛:“那我还是做西施吧。” 夫差微微一愣。 “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么?如今可以离开,为什么不?” “你在这里呀。”又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知道,司香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夫差忽然道。 听他忽然提起司香,香宝微微一怔,是呀,射杀阿福的司香,和葬身于火场的司香,判若两人。 “司香和他娘一样善良而怯懦,寡人赐他一副黄金甲,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推开香宝,夫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香宝耳畔骤然响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香宝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张口咬下。 夫差看着她,没有动。 直到,有血从香宝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香宝松口,恨恨地瞪他:“司香是你的儿子,他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王,你怎么可以……” “他是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王。”夫差的声音极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吗?作为太子,他只能往前……”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赶我走吗?”香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认。 香宝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头开始解衣服。夫差看着她,一头问号。 爬进夫差怀里,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视死如归。 “美人计?”他笑了起来。 “不管用了吗?”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吗?” “嗯,我不要你了。”他点头。 “不准!”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唇。 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夫差还是心动了。 “不要赶我走。”她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吗?” “没有你,我再做噩梦怎么办?” “离开了这里,香宝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借口!借口!你又看上哪个美人了?”香宝姑娘撒泼。 “嗯,看了别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脸。 香宝推开他的手,垂下脑袋沉默。 夫差伸手,抬起她的脸,轻轻抹去她满脸的泪水。 托着她的脸,他吻上她的唇,轻轻伸舌撬开她的唇,吐了什么东西在她口中。微凉的感觉让香宝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不要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开来,香宝哭了,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你说就算是黄泉,也会拖着我一起……你骗我……你骗……我……”揪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滑下,她睡着了。 夫差怔怔地低头看着被揪得皱皱的衣袖,那一只纤细的手,仿佛是握在了他的心上。原来那一晚密林之中,她没有睡着,他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那时,他说:“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抬手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他笑了起来:“傻瓜,我怎么舍得?” ------------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七) 七、盼君归 一阵摇晃,香宝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后,她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眼睛四下里一瞧,竟然在马车里。 她急急地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的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香宝急吼吼地问。 “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着香宝笑,“你醒了?” “齐国?”香宝傻了眼,这么远了? “嗯。” “昨天晚上我还在……”香宝猛地住了口,“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 香宝气得直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竟然无耻地对她用美男计! 显然香宝更气愤自己的美人计失败。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问道。 “我想回去。” 卫琴勒住马缰,回头看向香宝:“回不去了,我们刚出城,越军便将姑苏城围起来了。” 香宝呆住。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然后再想办法打探消息。” 香宝只能点头。 八个月后,越军久攻姑苏城不下,撤军。 听到这个消息时,香宝正在齐国的大街上吃早点。 “姐姐,你要回去吗?”卫琴付了钱,问道。 香宝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又招手要了一个肉饼:“不回了,让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到死!寡人寡人,让他去当孤家寡人!” 哼! 卫琴笑得有些无奈。 “他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香宝好奇地咬了一口肉饼,“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 “他说如果越军撤兵,你又不想回去,才给你看。” 香宝哼了哼:“不回了,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在马车里。”卫琴站起身。 香宝跟着卫琴屁颠屁颠地跑回马车旁。卫琴掀开马车座,车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大木箱。 “是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他说,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香宝好奇地爬进马车里,抬手打开箱子,随即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 箱子里塞满了珠宝首饰,整整一箱子。 狠狠吸了吸鼻子,香宝甩了甩脑袋,叉腰狂笑:“哇哈哈,老子有钱啦!” 卫琴一头黑线。 “卫琴。” “嗯?” “我们……开一家歌舞坊吧。” 卫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 香宝姑娘瞄上了东大街的飘香坊。 “客官请进……”笑得一脸褶子的老板看到香宝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找事情做吗?我们这飘香坊……”她看清楚了香宝的容貌之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了,仿佛见了摇钱树一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卫琴寒了一张脸,如门神一般往香宝面前一站,那老板立刻清醒了过来,忙退到一旁,不敢再开口。 香宝却是摸了摸脸,凑上前:“怎么称呼呀?” “哎呀,叫我罗大娘便是。”罗大娘十分热情地笑道。 “罗大娘,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香宝想起夫差嫌她老,就气得直磨牙。 “哪能啊,看看姑娘这脸蛋,这身段,要是在我们飘香坊登台,那绝对……” “咳!”卫琴清了清嗓子。 罗大娘忙噤了声。 香宝姑娘洋洋得意,原来她还是有行情的嘛。 “罗大娘,这飘香坊卖不卖?”香宝套近乎道。 罗大娘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姑娘是想砸场子吗?”她这么一说,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很有威力似的,门边立刻走出几个彪形大汉。 香宝被吓了一跳,卫琴将香宝护到身后,抿了抿唇,张口咬住剑鞘,拔出剑来。 刚刚还很嚣张的大汉看到卫琴手中的剑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嚣张的气焰立刻消失不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看看那耀着妖异红色的剑身,那剑到底饮了多少血啊…… “欸欸,别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们不是来闹事的……”香宝一脸无辜地从卫琴身后探出脑袋来。 “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眼见着客人都被吓走了,罗大娘气得直跺脚。 “买你的飘香坊呀。”香宝咧嘴。 罗大娘傻傻地看着香宝,完全不明白她好好的打开门做生意,怎么会惹上这么两个煞星。 “卖是可以,你们出得起价钱吗?我这飘香坊可是齐国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呢!”罗大娘翻了翻眼珠子,不屑道。 香宝乐了:“老子什么都没,就是有钱!” 罗大娘撇嘴,好好一个漂亮的姑娘家,出口就是“老子老子”的,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变疯了? 罗大娘猜得不错,香宝姑娘是受了点刺激,可是鉴于她抗打击能力较强,疯还不至于。只见她低头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一颗看起来很值钱的小珠子。 香宝晃了晃手里的珠子,罗大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碧罗珠?”罗大娘喃喃道。 香宝想了想,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看她的样子,这珠子应该挺有名。 “姑娘们,来来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子!”罗大娘眉开眼笑地拉着香宝这大财主进了飘香坊。 钱呐,果然是好东西。 隔天,罗大娘便带着自己的家当抱着那颗碧罗珠离开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香宝成了飘香坊的新主子。 “我叫香宝,姑娘们叫我香大娘就好了!”手里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香宝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一群薄衣轻衫的姑娘们正低着头听“训示”。 卫琴也被香宝逼着乖乖站着,看着香宝的样子,一脸的怪异。 “这飘香坊犯了我香大娘的忌讳,名字要改!”摇了摇扇子,香宝煞有介事地继续道。 “香大娘……改什么好呢?”底下,有个姑娘细声细气地问。 “改……改……”香宝结巴了几下,“就叫盼君归吧!” 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香宝。 有钱能使鬼推磨,下午的时候,“盼君归”三个烫金大字便挂在了大门口。 闲闲地坐在院子里打哈欠,香宝侧头看着卫琴忙着给她做秋千。因为是独臂,他系绳子不太方便,要用牙咬。 香宝站起身走上前,伸手帮他。 “姐。”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但因为香宝离他很近,所以听得很清楚。 香宝微微一怔,抿了抿唇,随即抬头狠狠瞪他:“当我弟弟很丢脸吗?” “这一辈子,我是姐姐唯一的亲人,我会守着姐姐一辈子,以弟弟的身份。”他看着她,“我陪你在这间‘盼君归’里等那个人。”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涩。 “可是……下辈子,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你?” 香宝看着他,心开始隐隐泛着痛。 低头将系好的绳子解开,香宝站起身,按下卫琴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赏他一个爆栗:“做好秋千才答应你。” 卫琴低头,用牙咬着绳子的一端,有些困难地系绳子。香宝眼睛里酸酸的,转过身子不看他。 “姐姐。”身后,卫琴叫道。 香宝回头看他。 “我做好了。”阳光下,卫琴笑着道。 香宝怔了怔,也笑了起来。 公元前473年春,大雨如注,吴都城墙坍塌。冬天,越军乘隙再次发起强攻,长驱直入,打进吴都。吴王夫差突围至吴都西面的姑苏山上,在越军重重围困之下,提剑自刎。 据说死前,吴王夫差用罗帕掩面,称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 吴国亡了。 越兵进了姑苏城。 冬雪皑皑,范蠡带着一件毛皮大氅,直奔吴宫。 吴宫里早已乱成一团,娇生惯养的宫妃们梨花带雨,惊慌失措,四处奔逃。越兵们有恃无恐地在吴宫里横行。范蠡远远地见到一名越兵扯住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欲行非礼,远看那背影,竟然十分像香宝。 “住手!”惊出一头冷汗,范蠡冲上前。 见是范蠡,那越兵讪讪地住了手:“范大夫,你喜欢她?” 范蠡上前一看,不是香宝,只是背影有几分相似而已,皱眉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等不得对宫妃无礼。” 摸了摸鼻子,那越兵无趣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一路走过,唯独不见香宝,范蠡拿着那件毛皮大氅,越来越急,鼻尖渗出汗来。四周这样乱,她会不会害怕?天又这样冷,她会怕冷吧。 在赏月阁里,范蠡见到了一个熟人。 郑旦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手中捏着一缕黑发,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周围一切的混乱都无法影响到她。 夫差死了,那个嚣张的帝王……竟然就那样死了。 “郑旦,你有没有看到香宝?”范蠡急急地问道。 郑旦缓缓回头:“香宝是谁?” “西施。”范蠡皱眉,换了个说法。 郑旦咧了咧嘴,竟然笑了起来:“哦,她呀,死了。” 范蠡呆住:“你胡说什么!” “嗯,她死了。”郑旦低头,轻抚着手中那一缕黑发,那眼神,竟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般。 郑旦竟像是疯了。 范蠡甩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郑旦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摸了摸挂在墙边的剑,那是夫差的剑,她偷的,就如手中这缕头发一样……也是她偷的。 是夫差中毒那一回,她在夫差昏睡的时候,偷偷剪下的。 她抬手将剑取了下来,剑很重,她双手抱着放在桌边,然后拔剑出鞘,横在自己的颈边。 范蠡听到身后响动,又折了回来,见到郑旦的样子后微微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 郑旦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一用力,殷红的血便溅了出来。剑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范蠡大步上前,抱住她。 “夫差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死的?”她问。 “为什么这样傻……”范蠡皱眉道。 “吴国亡了,他死了……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可以回越国。” “呵……呵呵……不要骗我了……我三番两次坏了君上的事,他一早就想杀我了……” 范蠡看着怀中的女子,忽然找不到话来讲。 “你信不信,我是真的……爱上夫……差……” 不知道为什么,范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皱眉,许久再低头,见怀中的女子已然合上了眼睛。 她的手中依然紧紧握着一缕黑发,用细细的红绳系着,保存得很好的样子。 “我信。” 他说。 可是她听不见了。 走出赏月阁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范蠡找遍了宫里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香宝。 “有没有见过西施?”拉住一个宫人,范蠡问。 那宫人如惊弓之鸟般抖了一下:“西施夫人?” 范蠡脸上几乎是带了惊喜的,点头:“对,我在找她,她在哪里?” “西施夫人……她死了……” 范蠡后退一步,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她被暴民装进皮囊沉入江中了。”见范蠡发怒,那宫人都快哭了,“是大王亲口宣布的!说西施夫人死了!” 见范蠡发呆,那宫人撒腿就跑。 手中的大氅落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范蠡在原地立了许久,才抬腿走出宫去。 文种在街上找到范蠡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在街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上沾满了污垢,满身酒气。 “少伯,少伯!”文种扶他起来,他却像一滩烂泥似的不肯起身,“快起来,君上设宴在文台庆功,在找你呢。” 范蠡动也不动,文种气得抓了一把雪塞进他衣领子里,他也像没感觉似的。 叹口气,文种干脆也在他身边坐下。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坐在街边的醉鬼,竟是越国的大功臣范蠡。是啊,谁能想到呢?如今越国如此强大,他作为复国灭吴的大功臣,本该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如此邋遢地坐在街边? 这……还是那个白衣翩翩、文采风流的范大夫吗? “她死了……” 文种愣了一下,侧头看向他,原来他没有睡着啊:“谁死了?”话刚问出口,他就明白了,能够让范蠡变成这副模样的,还能有谁? “她死了……”范蠡喃喃道。 “是我将她带出留君醉……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范蠡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越王灭吴,范蠡居功至伟,被封为上将军。举国欢庆之时,范蠡向越王勾践辞行,越王再三挽留,范蠡却还是醉醺醺地离开了。临行前,范蠡给文种留了一封信,只有十二个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山色空蒙,水波潋滟,一叶孤舟,一壶苦酒。 雪落无声。 “船家!船家!”对岸有人喊,“在下有急事,能否载在下一程?” 船上的男子往岸边看了一眼,移船靠近。 “真是谢谢了。”跳上船,那男子笑着拱了拱拳,“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鸱夷子皮。” 搭船的人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怪名字?复姓鸱夷,名子皮?再看看那个撑着船的男子,他背对着他,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一件极为怪异的袍子……也许,那都不能被称作是一件袍子,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 “鸱夷……不是皮囊的意思吗?” 奇怪的撑船人没有回答。 江天一色,茫茫无边,只余下了沉默。 “说起皮囊,你知道西施吗?”搭船人找着话题,没有注意到撑船人微僵的背影,“听说呀,吴国亡了之后,范蠡就接回西施,两个人泛舟五湖,逍遥自在去了……” “是么?”撑船人笑了笑,“那样真好。” 那样真好……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刚从吴国来,听说西施被愤怒的吴人装进皮囊,沉入江底了。”搭船人摇了摇头,“什么泛舟五湖,都是天下人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小舟忽然摇晃了一下,搭船人被吓了一跳,忙稳住身子:“怎么了?” 撑船人没有开口。 “看兄台的样子,不像渡船人,倒是我唐突了。”搭船人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腼腆,“只是我家夫人跟我赌气,回娘家去了,我急着去找她,那个人呀……胆子又小又怕冷,我怕她一个人上路会害怕。若是前头有别的渡船,兄台你放下我就好了。” “你要去哪里?”撑船人忽然开口。 “齐国。” “顺路。” “啊,兄台你也要去齐国?那太巧了。”搭船人高兴起来。 去哪里,都一样,撑船人默默地撑着船。 “兄台家中可有夫人?” 撑船人怔了怔,随即低低地道:“嗯,有一个未婚的妻子。” “呵呵,莫不是尊夫人也在齐国?” 撑船人没有回答,有风撩起他的长发,露出瘦削的脸。 “兄台……你长得真像一个人。”搭船人看了看,忽然道。 “像谁?” “越国的大夫,范蠡。” ------------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八) 八、江山美人 公元前473年冬。香宝在盼君归里养了一条狗,名叫阿旺,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少年,取名叫阿福。 阿福在盼君归里砍柴,但香宝待他比阿旺好。 天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气候异常的冷,齐国的都城一片银装素裹。 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香宝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阿旺蜷缩在香宝的脚边打着呼噜。门边一阵响动,香宝揉了揉眼睛,看着卫琴将第N个点名要“香大娘”的客人扫地出门。 “你再这么下去,盼君归该关门了呀……”带了三分睡意,香宝迷蒙着双眼,嘟囔道。 “我看不会。”卫琴磨着牙,冲着她笑。 香宝回头看了看店里,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果然是她香大娘敛财有术呀,嘿嘿嘿。 懒懒地摇晃着手中竹制的茶杯,竹杯里泡着菊花茶,那菊花是秋天时采下晒干的。香宝低头看着晒干的菊花在热水中缓缓伸展开干枯的花瓣,继而盛放,袅袅的香气便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开来,带着几分温暖。 香宝真的,许久没有做噩梦了。 盼君归门口是一条大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这也带动了盼君归的发展。真不愧是齐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呀,果然那粒珠子花得值,如今一晃三年过去,这家歌舞坊更是热闹。 香宝乐呵呵,美滋滋的。 “听说没?吴国亡了。”对面的大街上,忽然隐隐传来交谈的人声。 香宝的手微微一抖,竹杯滚落在地。热水浇在手上,香宝怔怔地低头看着在她手背上盛放的菊花,暖暖的,软软的。 “香宝,你怎么了?”卫琴见她这样,忙快步上前,伸手拂去她手上的菊花,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她被烫红的手。 “是啊,夫差那个昏君,为了一个西施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唉,昏君呀……” 交谈的人渐渐走远,香宝却如坠冰窟。 看了看门口大大的“盼君归”三个字,香宝扯了扯唇角,好傻冒的名字呀。习惯性地低头咬唇,香宝没有开口,只是心竟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香大娘,香大娘。”阿福嚷嚷着跑了进来。 香宝缓缓抬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叫她“香大娘”,不是“香宝”。 一切都是她造出的假象,一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她如何模仿,都还是回不去了。 她,就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香大娘,外面有个酒鬼,看起来快被冻死了。”阿福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急急地嚷嚷着,拉着香宝的手往外走。 香宝疑惑地跟着阿福跑出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空着的酒壶。 “咦,他刚刚还在那里的呀……我叫他,他也不应,披头散发的,还披着一层破布……”阿福挠了挠脑袋,随即指向墙角一堆灰不溜秋的破布,“就是这个!” 香宝走上前,弯腰捡起那一件几乎辨不出原色的袍子。其实就像阿福说的,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可是那块破布,很眼熟。 是她曾经为了讨好某个人,特意做的……袍子。 “香大娘,香大娘……我们找找吧……”阿福拉着香宝的手摇晃,大概因为他是被捡回来的缘故,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 “不用了。”香宝拿着那块破布,转身走进大门。 柜台边的青铜小炉里燃着火,香宝伸手,便将那块破布塞了进去。看着红红的火苗舔上那块破布,香宝兀自发呆。 不一会儿,那破布已被那一团火苗吞噬殆尽。 香宝心烦意乱:“不做生意了,关门睡觉。”说着,她起身回房。 阿福愣了愣。见香宝回房,正被一名女客人缠住的卫琴甩手走了过来:“阿福,怎么了?”忘了讲了,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里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阿福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也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请走了所有的客人,盼君归歇业一天。 门前的大街上,忽然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邋遢的男子,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是寻而不得。 无力地坐在墙角,他抬头,见对面的店门紧闭,“盼君归”三个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异常地耀眼。 一进房间,香宝就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等她感觉不对时,已经全身瘫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她瞪大眼睛,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榻上的越女,她一身黑衣,如鬼魅一般。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只是奉了王兄之命带你回越国。”她起身,走到香宝身边。 香宝气结,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紧张,只是暂时的。”越女说着。 当日,勾践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 后门么?香宝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她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吧,王兄在里面等你。” 香宝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刚走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将香宝领进门。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 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香宝满面浓妆,见着了一脸陌生的范蠡。 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 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香宝感觉手上一紧,竟是被人捂住了嘴巴,拖进墙角。 香宝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文种? 捂着香宝嘴的手松开,香宝转身,果然是文种。 “跟我来。”没有多话,文种拉着香宝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 “走吧。”文种道。 香宝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 不知怎么的,香宝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 “少伯辞官了。”文种道,“他在找你。” “嗯。”香宝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文种伸手,递给香宝一块红色薄纱。香宝伸手接过,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了吗?”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服中找到的。” 香宝愣了一下,那是她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勾践以明珠一枚,换得见她一面。这块红纱……勾践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让公主请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香宝,文种道。 香宝笑,原来如此。 轻轻松开手,掌中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风吹远。 “西施乃亡国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只是香宝,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越国。” 文种微微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 “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给他。”香宝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 香宝没有注意到,坐在马车前的车夫闻得此言,微微一僵。 放出豪言壮语,香宝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了一把。转身,她坐上马车,放下车帘。 “子禽哥哥。”隔着车帘,香宝忽然开口。 文种微微一愣。 “谢谢你去看姐姐。” 这三年,每逢莫离祭日,香宝都会悄悄回来,见莫离的墓前总是干干净净的。 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 文种看着那辆马车远去,转身回府。 香宝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看向越来越远的越王府。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君王在等她,等她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 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他迎她回国之时。 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 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香宝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那么轻易放她离开。更何况,那车夫以布遮面,就那么见不得人? 天色越来越晚,越晚便越危险,她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微微握了握拳,香宝轻轻拔下发间的银簪,小心翼翼地靠近车夫,那车夫只顾着赶车,竟似毫无所觉一般。 抬头,香宝狠狠将那尖锐的银簪抵在车夫的颈间:“停车。” 车夫狠狠勒往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香宝跳下马车:“你是谁?” 车夫沉默。 “哑巴吗?”香宝微微有些恼怒,对方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香宝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香宝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又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山下遇见山贼时的台词是一样吗…… 缓缓转身,香宝有些鸵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得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的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子…… 好无力呀。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 台词都没有变。 香宝暗自叹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的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堆麻烦。 老天爷啊…… 拉车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香宝四下里张望,唉,又是荒效野外!就算她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听见的,还是省省力吧。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就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香宝看在眼里,暗自惊奇。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弟兄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自己不够恶心似的,越笑越**,看得香宝忍不住一阵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怪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香宝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顾不得了,香宝转身便没骨气地跑到那车夫身后。躲在他身后,香宝微微一愣,竟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个人都会让她感觉到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这样,香宝忍不住又靠近了那车夫,低声求救,全然不记得自己前一刻还拿着银簪抵着人家的脖子来着。 黑暗中,那人仍没有吱声。真是哑巴啊,香宝有些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香宝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要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下宝儿一个人啊……”香宝一脸惊慌地嚷嚷。哼,想甩掉她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睛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那车夫,香宝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准备开溜,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却见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向那些山贼,香宝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香宝的心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香宝满目只看见那以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个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众山贼倾刻间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的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就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香宝立刻呆住,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那车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求吗?”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突然福至心灵,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香宝料定大板牙难逃一死,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去看。许久,没听见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声响,香宝缓缓睁开眼睛,见那大板牙裤子竟湿了一片,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然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吗? 转身,那车夫看向香宝。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香宝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一头未绾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滑落在他双肩之上,月光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香宝,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吗?”香宝咬牙,恶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半裹着面的布巾。 呼吸狠狠顿了顿,香宝僵在原地。 真的……是他。 身子微微前倾,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她颈间低喃,那语气竟像是在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吗?”鼻子微酸,香宝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你哭了吗?” “谁会为你哭……”香宝嘟囔着。 他便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香宝微微撇唇。传言说他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她早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蒙了面,死的那个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知他在笑她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香宝奇道。 “我聪明呀。” “原来的车夫呢?”香宝心里有些犹疑。 “杀了。”他老实交待。 香宝低头,知那人定是君夫人派来取她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香宝,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捡了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香宝撇嘴,一脸委屈。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着向香宝,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嗯?” 香宝和夫差回到盼君归的时候,卫琴不在。听阿福说,卫琴是在闻到香宝房间里的味道后离开的。 后来,卫琴再也没有回来。 香宝想,他会不会跟越女在一起了? 如果是,多好。 她是天底下最希望他幸福,却又无法给他幸福的人。 夫差看到歌舞坊上“盼君归”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时,笑得像偷了腥的猫。香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吗要取那么傻冒的名字? “好梦由来最易醒,一梦已是三生过……”门前的大街上,有一个青衣老头开坛说书,“老夫梦三生,今日来给大家讲一段吴越之争,说一说那因美人而亡国的君王夫差!” 周围渐渐有人聚过来。 “馆娃初起鸳鸯宿,英雄无奈是多情……话说那夫差建了一个馆娃官……”那说书先生站在大街上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香宝趴在台上,睡意朦胧地看着对面,听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说得好不尽兴。 “叹君甘入瓮,那一代枭雄不爱江山爱美人,终是火烧馆娃宫,兵败笠泽……” 香宝懒懒抬头。夫差单手支着下巴,正细细地瞧着香宝,狭目微眯,薄唇轻扬,却是带三分暖意,一身明黄的长袍依然嚣张。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嘛!”下面有人起哄。 “就是啊,听说那夫差昏庸无道,听信西施那个祸水的谗言,斩杀了忠心耿耿的伍相国……” 夫差犹自看着香宝,仿佛充耳未闻。 “那个昏君,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之类的……” “唉,昏君呀……” 香宝咬了咬唇,抬头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甘心吗?” 夫差扬了扬眉,弯唇:“英明?我从未英明过呀。” 眉带笑,唇带笑,眼带笑。香宝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狠狠赏了他一个香吻。 “话说吴人在盛怒之下将西施装进皮囊,投入江中。越国大夫范蠡带兵冲进姑苏城,却只得到了西施的死讯,后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不知何时,那些人散了。 香宝蜷在夫差怀中,睡着了。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赐文种“属镂”剑,文种自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总是一袭白衣的温和男子,他明明看得那样清楚…… 又一年春暖花开。 齐国多了一个商人,他有一个怪名字,叫鸱夷子皮。他有着惊世的才学和商业天赋,短短几年间,已经积累了数十万家财。齐王将他请进国都临淄,拜为相国,他却挂印而去。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由此,商人是令人瞧不起的行业。可是这个怪人,他不当官,宁行商。 这个怪人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子,是个小财迷。 再后来,他定居于陶,经商积资,成为天下首富,称“陶朱公”。 他,终于成了天下第一有钱人,可是……他弄丢了她。 他有好多好多钱,可是没有人帮他花。 他曾说,他喜欢香宝。 他曾说,他不会为了任何事舍弃香宝。他说,她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他发过誓: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样决绝的誓言。 如今,他已然应誓。 越王平吴之后,声威大震,以兵北渡淮,会齐、宋、晋、鲁等诸侯于徐州,周天子使人命勾践为“伯”,他俨然已是一个霸主了。 不过此时,春秋时代已行将结束,霸政趋于尾声,勾践已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 再往后,便是战国的故事了…… ------------ 尾声 有一种执念,可以深入骨髓。 公元2006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霍水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都说江南盛产美人,可是霍水却是丢进人群便找不出来的那一类。霍水之所以叫霍水,因为她姓霍,又出生于江南水乡,所以霍爸简称之为……霍水。 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大学生活,霍水进了苏州博物馆,作为新人被分进了“创优办”。所谓创优办,主要承担博物馆的“创佳评差”工作,包括为游客提供优质服务、受理投诉,以及环境卫生保洁工作…… 如果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此刻,霍水很荣幸地在天堂里拖地。 “哎,今天新馆开幕,听说陶朱也会来耶!”同是新人的小吴八卦兮兮地道。 “陶朱?”霍水一脸茫然地抬头,“好奇怪的名字。” “天呐,你居然不知道他?”小吴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呃?我知道陶朱公……”霍水笑了起来,“那个春秋时的第一有钱人,商人的祖师爷爷。” “若论钱,这一位可不比那陶朱公差。”翻了个白眼,小吴又一脸花痴地道,“听说长得还特帅……” “真的假的?” “你以为啊,要不是因为跟馆长有交情,他才不来呢。” “哈哈,说得好像跟你很熟一样。” “切,说不定上辈子我还是西施呢。”小吴捧着脸,笑眯眯地流口水,“那他一定就是范蠡了,我的陶朱公呀……” “还有个吴王隔在中间呢。”霍水笑着浇地冷水。 “哎呀呀……红颜薄命呀……”小吴拿抹布当手绢,摆了个忧伤的POSE。 霍水抱着拖把,笑得直打颤。 刚刚把拖把、抹布放回原处,小吴就扯着霍水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哎哎,樱子带着他们过来了。” “从这里进去,便是新馆西部主展区和东部次展区,其展示面积共有3600平方米,分布着各具特色的大小展厅32间,展品上起远古时代,下至明清及现代,多为历代佳作和精品。”解说员樱子领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那丫头倒一点都不怯场。”小吴撇了撇嘴角,有点酸酸地道。 “如果说她上辈子是西施,我倒有几分相信。”霍水捏了捏小吴的腰,继续刺激她。 小吴不依地反拧了她一把:“哼,她啊,妲己还差不多!” “展区里设有‘吴地遗珍’、‘吴塔国宝’、‘吴中风雅’和‘吴门书画’这四个富有苏州地方特色的常设展览系统……”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成了八卦的中心,樱子继续微笑着解说。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正在八卦中的霍水感觉自己的裙角被人扯住了,低头一看,一个小不点儿正仰着脑袋看她,眼睛还忽闪忽闪的。 “呃,小朋友,你妈妈呢?”霍水蹲下身,笑得一脸和蔼可亲。 小不点咧着没牙的嘴冲她笑,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霍水抱起她,回头对小吴道:“我带她去找她妈妈,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小吴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抱着小不点挤进人群,霍水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她妈妈。 “这只两千多年前的吴王夫差盉,是新馆开幕特地从上海博物馆借来的珍贵文物。”樱子正示意大家看一件春秋时代的文物,“吴王夫差是春秋末期吴国的君王,他共在位二十二年,被越王勾践灭国后自杀身亡。迄今为止发现的吴王夫差遗物仅有20余件,且其中大多是戈、剑一类的兵器,这只青铜盉是吴王夫差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青铜酒器。而且,是为一个女子而造。” 霍水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它高约27.8厘米,口径11.7厘米,腹径24.9厘米,造型古朴典雅,在春秋晚期的青铜器中属上乘之作。”樱子详细地解说着,复又笑道,“大家可以仔细看看,盉的肩上有一周铭文依然清晰可见,上面刻着‘敔王夫差吴金铸女子之器吉’的字样。” 霍水不自觉地伸着脑袋去看…… 忽然,砰的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连带着解说员樱子也稍稍愣了愣,随即忙掩饰了过去。 “姐姐痛痛……”小不点肥嘟嘟的小手轻轻揉了揉霍水在玻璃罩子上撞出红印的前额。 众目睽睽之下,霍水红了脸,她忘记文物外面有防护罩了…… “咳……‘敔王夫差’即‘吴王夫差’,‘吴金’是指最好最珍贵的金属。这段铭文的大意是吴王夫差用诸侯敬献的珍贵青铜,为一位女子铸造了这个盉。”樱子忙笑着打圆场,“比较受人关注的是,铭文中这位‘女子’究竟是谁。经考古发现,青铜器在春秋时期为上层贵族所独有,吴王夫差为一个女子铸造铜器,这女子应该是其母亲、妻子或者女儿,但身为贵族,她们都有名有姓或有封号,铭文中也会标明,这一点,在所有出土的青铜器上无一例外。但这件吴王夫差盉上却未标明该女子的姓名,所以这女子究竟是谁,也就成了一个谜……” “是西施吧。”有游客插嘴。 “‘西施’之说在先秦诸子的著作里已经出现过,也就是说在春秋的吴越时期之前就已经有这个名字了。也许‘西施’只是古代对美人的艳称,而非专指某一个人,就如《乐府诗集》中多次出现的‘罗敷’一样。”樱子笑道,“我们可以这样推论,在历史上吴越交战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子,她并不叫西施,只是因为容貌美丽而被冠以西施之名。” 隔着橱窗,霍水呆呆地看着盉上的铭文,那些字迹清晰可辨。 “姐姐……”小不点儿扭了扭,“我要嘘嘘……” 霍水还在发呆。 “我……要嘘嘘……”嘴角抽了抽,小不点快哭了。 “啊?”霍水茫茫然回过神来。 “姐姐……”小不点儿忽然笑得一脸舒畅。 “嗯?”霍水低头看向怀里粉嘟嘟的小家伙。 “我好了。”小不点儿哼哼。 霍水感觉到自己的裙子在滴水…… 大庭广众的……大家不会以为是她…… “妈妈……”小不点扭了扭,伸出小手乐颠颠地喊道。 “安安!”一个卷发女郎急急地跑了过来,从霍水怀里抱走了小不点。 手上一空,罪魁祸首顺利逃逸,还趴在妈妈的肩上冲她挥着小手说“拜拜”。 独留霍水一人在原地,慢慢石化……湿漉漉的裙子还在滴水…… 风一吹,拔凉拔凉的。 她的脸……黑了。 “你还好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宛如轻风过耳。 霍水愣愣地侧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他拿在手里的外套已经围在了她的腰间。 “谢谢!”霍水憋红了脸,忙道。 “你叫什么?”他看着她,朝她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十分地好看。 “霍水,你呢?”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暖干燥的手。 祸水? “陶朱。”他微笑。 “啊?你就是那个有钱人?”霍水眨了眨眼睛,随即掩嘴轻呼。 那男子蓦然笑了起来:“嗯,是啊,我就是那个有钱人。” 展厅的橱窗里,吴王夫差盉在人们好奇的视线里沉默。 它就那样存在了两千多年,并且,还会一直存在下去。 故事就是故事,故事不是历史。 历史上,吴王夫差,只是一个忠佞不分,、误杀忠臣的昏君,并且,他为此付出了亡国的代价。 ------------ 番外:卫琴莲心 虽然讨厌莲心的苦,可是很喜欢你放入我口中那莲子的味道。虽然讨厌这个人世,讨厌那样悲惨地活着。 可是,我喜欢你,喜欢有你的……这个人世…… 黑暗中,卫琴猛地睁开双眼,额间冷汗涔涔。这个梦,好久不曾做了,自从在香宝身边,那梦魇便不曾再出现了。 起身走出营帐,夜已经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雾,浓得散不开。 一路北征,天气越来越寒凉,吴越大概还是秋天,只是这一路涉水行来,却仿佛隔了一个季节。 透过冰凉的雾气,可以看到天幕上那一轮惨白的弯月。 三个月,一路行军,经历几场零星的战役,现在吴军已在齐国都城临淄三里之外扎营。不过是杀人而已,对卫琴而言,已然习惯。血,在他眼中,似已与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抬头望了望远处,齐国的都城在浓雾中几乎看不见,齐国的国主现在大概是难以安寝了吧。吴军一路攻陷了几座城池,现在兵临城下,临淄城内定是人人自危。卫琴撇了撇唇,被雾气裹得有些冰凉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挂在颈上的平安结,那是香宝送他的。 他的……姐姐…… 指骨握得微微有些发白,卫琴狠狠捏紧了拳头。 比武场外,她狠狠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她为他落泪,她紧紧地抱着他,她告诉他,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以命相搏。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讲。 十岁之后,他几乎是靠着杀人和偷窃来养活自己……叛国逆贼之子,这样一个耻辱的记号一直都跟着他,让他无法在吴国生存。最讽刺的是,到后来一切澄清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的爹爹非但未叛国,还是吴国的大功臣…… 只是那时的他,已漂流到越国,要离究竟是怎样的人,于他来讲……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只知道他为了成全自己的苦肉计,不惜杀妻杀子;他可以为了他的英雄之名,弃他们母子于不顾,甚至是牺牲他们。他便也只能当那个爹爹真的叛了国,真的死了……虽然最后他真的还是自刎于金殿之上,说什么“我杀庆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并非贪图富贵”…… 呵呵,果然全了他的英雄之名。 而他呢?作为英雄要离的儿子,他混迹于市集之中,被比他更凶狠的流浪儿欺负,甚至于……在比武场上,靠着别人的鲜血活了下来。 直到……遇见她。 明日一战之后,他便可返吴了呢,如此一想,身上那沉重的铁甲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了。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中隐隐带着些悲切思念,悠扬着久久不散。 听着那笛声,卫琴心里微微一颤,忽然记起那一日,那漫天的白雪……文种道出了隐藏于他心中那卑劣的真相……香宝,是他的姐姐。然后,那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将手中冰寒的剑直直地刺入他的胸口,他倒在血雪之中…… 然后,他便看到香宝的眼泪……晶莹剔透,比这世上最名贵的珠宝都要漂亮…… 他从来没有告诉她,那一回市集上那么样多的人,他却独独偷了她的钱袋,是因为他早知道留君醉的头牌莫离姑娘,还有她……都是他的姐姐。莫离是知道的,所以莫离一直不允许他接近她。只是他没有料到莫离死之前,竟会将真相告诉文种。 哀凄的笛声如泣如诉,卫琴猛地摇头挥去往昔的记忆,随即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他是第一次带兵,但亦明白在军中吹奏如此哀凄的曲子,无疑会影响军心!一路循着那悠扬欲断人肠的笛声,卫琴在距离营帐约百米开外的一处土坡旁见到了那吹笛之人。是个少年,很是面生,竟是没有见过的,想来应该是下等兵之类。 “司马大人!”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吹笛的少年慌忙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 “这是什么曲子?”卫琴抬手让他起身,淡淡问道。 “离歌。”那少年有些拘谨地站在卫琴身旁,低头道。 “离歌……”卫琴微微有些出神,“是有思念的人吗?” “嗯。”那少年有些含糊地轻应,有些羞涩的样子。 “是怎样的人?”看着他羞涩的模样,卫琴不自觉地又问道。 “是老家村里的一个姑娘,丑丑的,还挺笨,呵呵……”那少年说着,没了拘谨,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里带着甜,“我出征的时候,她挑灯一路送出村口,哭得丑极了,非要我答应她回去就娶她……呵……” 卫琴心里微微一恸:“你答应了。”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嗯,看她哭得那么丑,真是没有办法……”少年的笑容微微淡了些,“只是……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真是有些担心那个傻姑娘,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 “以后不要在军中吹笛了,影响军心。”没有再与他继续那个话题,卫琴道。 “是,司马大人。”少年忙低头应道,“是属下疏忽了。” “回营去休息吧,明日有场硬仗,想要活着回去,就要做好赢的准备。”卫琴开口,颇有些威严。 “是。”那少年眼睛微微一亮,有些开心地大声应道,随后便转身依命先行离开。 望着他有些轻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卫琴抿了抿唇,竟隐隐有些嫉妒。那少年期盼着打胜战,期盼着凯旋,期盼着早日回去见到许下婚约的女孩,只是他呢?他是为了什么才来这战场的? 她……会期盼着他回去吗? “报!”前方突然有人大声疾呼。 “近前来讲。”张了张口,卫琴道,似是仍有些不习惯如此命令的口吻。 “是。”那人走近了些,低头着,隔着朦胧的雾气,看不清他的脸。 “何事?”卫琴问道。 “齐国趁夜来袭,烧毁我军粮草,前方士兵因连日行军征战皆疲累不堪,难以应战……”那人急急地道。 闻言,卫琴微微皱眉,趁夜来袭? 正在怔忡间,那跪在地上的人影突然一跃而起,挥着手中的长剑,狠狠地扑向了卫琴。 杀手! 卫琴后退一步,迅速拔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温热的血扑溅了卫琴一脸。狠狠抽回刺入那人腹中的剑,那道人影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卫琴甚至还未来得及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便已感觉自己被数十名隐藏于雾气中的杀手围住了。 挥剑避开来人的攻击,卫琴冷冷扬唇。那一日,夫椒山下,他也是这样偷袭范蠡,致使其伤重坠崖的吧…… 香宝含笑的模样在他眼前轻轻晃过,卫琴提剑便刺向那些杀手。 “战场上,自己小心。” “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要平安回去。 卫琴一剑砍下,血溅三尺。一颗头颅在雾气中翻转,然后滚落在他的脚边,狠狠一脚踩上,卫琴舔了舔唇边的腥浓的血迹,咧嘴,看向围着他的那些杀手。 对,他要平安回去。 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耳边喊杀声不绝于耳,齐兵已经发动进攻了吧。 东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惨白的月牙却还在天幕上流连不去。 晨色中,卫琴一身厚重的铠甲,火一般艳红的斗篷在冰寒的风中烈烈扬起,铠甲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秀气而漂亮的脸庞染上一片刺目的腥红…… 那般强烈的杀伐之气令那些刺客也禁不住胆怯,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一步。 “我等皆是亡命之徒,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上呐!”有一人突然大喊,随即众人皆又被鼓动,纷纷扬剑杀上前来。 亡命之徒吗?卫琴禁不住轻笑,被血染得艳红的唇微微咧开,弯起,说不出的诡异,火红的斗蓬烈烈扬起,宛如地狱红莲之火,要燃尽一切可燃之物。 带着令人胆寒的笑,卫琴站在原地,剑所挥之处,一片血肉纷飞。 谁是亡命之徒?他才是亡命之徒,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仿佛回到了那个比武场,那个杀人的地方,四周全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惨白的断肢,狰狞的头颅…… 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吗?孤寂!无止尽的孤寂!绝望的孤寂! 空旷的斗兽场,四周都是人,笑声、喧嚣声、叫喊声、鼓声……到处都是人,只是,他们在观赏,观赏小小的他在血污中挣扎,他们在哄笑,在鼓掌…… 杀!杀!杀! 用鲜血浸染的生命……这些丑陋的嘴脸…… “司马大人,齐军攻来了!”身后,副将一声大吼,惊醒了如地狱修罗场杀戮的卫琴。 手腕上的筋络在“突突”地跳动,卫琴清醒过来,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天已经亮了。 四周蜿蜒的血细细地汇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知道了。”点头,卫琴提着尚在滴着血的剑,走向大营的方向。不过杀人而已,早已习惯了不是吗? 一身戎装,卫琴转身直奔大营。 一路砍杀,一路血腥……身旁的将士一个个倒下,有齐兵,也有吴兵…… 卫琴已杀红了眼,见了敌军便砍。挥舞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长剑,卫琴着了魔一般砍杀着。突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将军打扮的齐人直直地挥剑砍向一个吴兵少年,而那少年惊恐而绝望地看着那挥向自己的剑,无力逃开。 他的怀里,有什么滑落在地,被马蹄踩成破碎的几段……是那支笛子,那支曾经奏响了《离歌》的笛子…… “是老家村里的一个姑娘,丑丑的,还挺笨,我出征的时候,她挑灯一路送出村口,哭得丑极了,非要我答应她回去就娶她……呵……” “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真是有些担心那个傻姑娘,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 他现在是左司马,不是刺客。刺客只要完成任务,同伴的死活可以不顾;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不仅要获得胜利,还要保护自己部下的安全…… “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那微带着痛楚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再回响…… 卫琴终是飞身上前,挥剑挡下了那人的攻势。 护着那少年,卫琴正与那骑在马上将军模样的人厮杀,身后却突然传来兵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卫琴大惊,慌忙回首,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狠狠向他砍来…… 执剑的,竟是那吹笛少年…… “为何?”剧烈的疼痛贯胸而来,腥红的血喷涌而出,卫琴咬牙道。 “我是齐人。” 没有看他,那少年微微低头,道。 竟是敌军的探子?满目腥红,咽下口中的腥甜,卫琴咧嘴笑了起来,难得发一次善心,竟是如此下场?呵呵,果然还是坏人比较长命。 项间的平安结松开,掉落在地…… 人间于他是炼狱,活着也只是悲哀地挣扎,死也没什么可恐惧的。可是,可是香宝……香宝在这个人世啊。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就算再怎么讨厌这个人世,可是……香宝在这里啊…… 如果死了,香宝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他……骂他不听话,明明说了不可以命相搏的…… 如果死了,她会哭吧…… 会吗? 他不想看到她哭的。 眼前寒光一闪,利刃夹着雾气迎面劈来,卫琴咬牙,抬手一挡,鲜血四溅…… 香宝,我不会死。 因为……你还活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