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自序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 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 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柳泉自题 ------------ 第1章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唯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姐姐,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跼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软。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僧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今译] 江西的孟龙潭曾和一位姓朱的举人一起客居京城。有一天,他俩偶然走进一座寺庙里闲逛。这庙的佛殿和禅房都不太宽阔明亮,只有一个老和尚暂住在里面。老和尚见客人进来,便整衣相迎,领着他们在庙里各处参观。 佛殿里供奉着一尊志公塑像,两边的墙壁上画着精美绝伦的壁画,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东墙上画着散花天女。里面有个披着头发的少女,纤纤细手捏着一朵花,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樱桃小嘴微微张开,好像要说话,明亮的眼波像流动的清水一般。 朱举人一下子被这个仙女迷住了,久久注视着,不觉神魂颠倒,恍恍惚惚,想入非非。突然间,身体好像变得很轻很轻,腾云驾雾似的飞到墙上壁画里去了。这时,只见重重的殿阁楼台,已不是人间景象。有一个老和尚坐在佛堂上讲经说法,周围站着许多听讲的人。朱生也混杂在里面站立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偷偷地拉他的衣襟。回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位少女,她对着他妩媚一笑,转身就走。朱生立即迈步跟了过去,转过弯弯曲曲的回廊,那少女走进一间小屋。这时,他有点犹豫,徘徊不敢跟进。那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花朵,远远地向他招呼。这样,他才放心大胆跟了进去。房子里没有人,朱生冲上去拥抱她,她也半依半就,于是就趁机欢好相亲。 事后少女关上门离去。临走时,吩咐朱生不要弄出声响,夜里她会再来。这样暗中来往,连续两天,终于被少女的女伴们发现了。她们跑到少女的小屋里,搜出了朱生,跟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小郎君已经好大啦,干吗还要蓬散着头发充大姑娘?”她们捧来金簪和玉珥,催促少女把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少女低着头,含羞不语。一个女伴说:“姐妹们,我们不要停留过久,再待下去人家恐怕不高兴了。”说完,大家嘻嘻哈哈地一一道别而去。 朱生再看少女,发髻如同一簇乌云,高高地盘结在头顶上,发型像只展翅低飞的凤凰,比起头发纷披时更加艳丽动人。看看四周无人,两人又亲昵起来。兰麝的芳香,沁人心脾,欢娱之情,越来越浓。 正当两人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外面传来嗒嗒哒的靴子声和哗啦啦的铁链声。紧接着又传来纷扰喧哗、争辩不休的声音。少女吃惊地爬起来,跟朱生一起往窗外偷看,只见一个面色漆黑的金甲使者,手执铜锤铁链,被众女伴围着。金甲使者说:“都来了吗?”众女子回答说:“已经全到了。”金甲使者又说:“如果有谁私下藏匿着下界的凡人,大家要立即告发,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众女伴又齐声说:“没有。”金甲使者转过身来,像老鹰搜寻猎物一样四处扫视,好像要立即搜索一样。少女非常害怕,吓得脸如死灰,惊惶失措,悄悄对朱生说:“赶快藏到床底下去!”说完,就打开墙壁上的一扇小门,逃走了。朱生趴在床底下,吓得不敢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听见嗒嗒哒的靴子声传进屋里,随后又转了出去。再过一会儿,嘈杂的声音才渐渐远去,朱生怦然跳动的心才稍微安定。可是,他侧耳细听,屋外面还有来往说话的人。朱生忐忑不安地趴了很长时间,耳朵里如同蝉鸣般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这种情景,实在难以忍受。但也不敢乱动,只有等待着女郎回来。朱生遭此惊吓,竟然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时,孟龙潭正在佛殿上参观,转眼之间找不到朱生,心里很奇怪,就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他听讲经说法去了。”孟生又问:“在什么地方?”答道:“不远。”稍等了片刻,老和尚用手弹弹壁画,大声喊道:“朱施主,你怎么游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呀!”顿时,就见墙上显现出朱生的画像,侧着耳朵站着,似乎在倾听什么。老和尚又大声呼喊:“你的同伴等你好久啦!”话音刚落,忽见朱生从壁画上轻轻飘落下来。到了地上,心如死灰,呆如木偶,直瞪着眼,腿足酸软。孟生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就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朱生刚才正趴在床底下,听到敲击声像雷声一样,所以就冲出屋子探听。看壁画上那位手举鲜花的少女,发现她头上那螺形的发髻高高地翘起,已经再不是原先双鬟下垂的少女发式了。朱生惊讶地问老和尚这是什么缘故。老和尚笑笑说:“幻境是由人的内心产生的,贫僧怎能知道呢?”朱生心里郁闷,愁眉苦脸;孟生也心中骇怕,六神无主。于是两人马上起身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出了寺院。 异史氏说:“幻境是由人的内心产生的,说出这话的,像是一位深通哲理的人。一个人有了淫心,就会产生下流的幻境;一个人有了下流的心思,就会出现可怖的幻境。菩萨为了启发愚昧无知的人,显现千般幻境,实际上都是人的内心世界主动追求才产生的。老和尚苦口婆心很是诚恳,可惜朱孟二人没有听了他的话而大彻大悟,选择披发入山修养心性的道路。” ------------ 第2章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酹,唯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吮痈舐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今译] 本县有个姓王的书生,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是个官僚家庭的后代。他从小就爱慕道术,听说劳山上有许多仙人,就背起行李出门去游览访问。到了劳山,他登上一座山顶。那里有座道观,十分幽静。一位老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满头银发披在肩上,精神却很健旺,看上去很有点超世绝俗的气概。王生叩头下拜,恭敬地向道士请教,道士所说的话,道理都很深邃玄妙,王生就请求拜他为师。道士说:“像你这么娇气、怠惰的,恐怕干不了辛苦活吧!”王生急忙回答说:“弟子能吃苦。”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时全回来了。王生一个个拜见了他们,就留在了观里。 第二天清早,道士就把他喊去,递给他一把斧头,叫他跟着大伙儿上山砍柴。他恭恭敬敬地听从。过了一个多月,手脚全都磨出了一层层老茧,他吃不了这种苦头,暗暗地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一天晚上,王生回到观里,看见有两个客人和师父一起喝酒。天色已经黑了,还没有点灯。师父就把纸剪成圆镜的样子,贴在墙壁上。一会儿,月光照亮了全室,针尖大小的东西也可看得清清楚楚。徒弟们站在四周听候使唤,进进出出。一个客人说:“这样美好的晚上,难得的欢乐,不可不让大家一起痛饮一番。”道士听了,就从桌子上拿起一壶酒,赏给众徒弟,要他们尽情喝。王生心里想:“七八个人,这么一壶酒,怎能让大家喝足呢?”于是大家各自找来杯碗,争先恐后地抢着干杯,唯恐壶里的酒完了。可是,尽管大家不停地轮流斟酒,而壶里的酒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王生感到十分惊奇。 喝了一会儿,一个客人说:“承蒙主人赏给我们明亮的月光,可是这样喝闷酒不够味,为什么不请嫦娥来助兴呢?”于是道士就拿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的纸月亮扔去。只见一个小美人,从月亮里走了出来。开始身高还不到一尺,落地就和平常人一样高了。腰肢纤细,颈项秀美,轻盈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一会儿又唱道:“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那歌声清越悠扬,像从洞箫里发出的音响一样。唱完了歌,她旋转起舞,腾跃上桌。在大家的惊奇注视下,那嫦娥又变成了一根筷子。三人都哈哈大笑。 另一个客人说:“今天晚上玩得太高兴了!可我酒量有限,不能再喝了。到月宫给我饯饯行好吗?”于是三个人就离开席位,慢慢地化进月亮里去了。大家看见他们三个人都坐在月亮里喝酒,连胡子眉毛也可以看清,就像在镜子里看到的人形一样。不久,月光渐渐暗下去,徒弟点来蜡烛,只有道士独自坐在屋里,客人已经不见了。桌子上还留着菜肴果品;那墙壁上的月亮,则不过是圆镜般的纸而已。道士问大家:“都喝够了吗?”徒弟们回答说:“喝够了。”道士说:“喝够了就早些去睡觉,别耽误明天砍柴割草。”众徒弟答应着,退了下去。王生心里又高兴又羡慕,回家的念头也打消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苦得受不了,而道士连一点小小的道术都没有传授给他。王生感到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向道士告辞说:“弟子跋涉好几百里,来向仙师学道,纵然不能传我长生不老之术,倘若教我一点小法术,也可以安慰我求教的一片苦心;如今已过了两三个月,不过是每天早早起来上山打柴,天黑返回道观罢了。弟子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呀!”道士笑笑说:“我原先就说你干不了苦工。现在果真如此。好吧,明天一早就打发你走。”王生说:“弟子苦干了几个月的活,只求师父传授一点小法术,我这趟也算没白来呀!”道士问:“你想学什么法术呢?”王生说:“常见师父随便走到哪里,墙壁都阻拦不住。只要能学到这个穿墙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就把口诀传授给他,叫他照着念诵,念完后,道士喊道:“进去!”可是王生面对着墙壁,不敢进去。道士又说:“你试着进去吧!”王生果然慢慢地朝墙壁走去,可是一到墙壁前便被挡住。道士说:“你低下头猛冲过去,不要犹豫!”王生向后退了几步,果真低着脑袋奔过去;到了墙壁那儿,只觉得空荡荡,仿佛并不存在那堵墙;回头一看,自己真的已站在墙外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进来拜谢了师父。道士说:“你回家后,要心地清净,摒绝邪念,否则法术就不灵了。”便给他一些盘缠,打发他回家了。王生到家后,自夸遇到神仙,再硬的墙壁也挡不住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就仿效上次劳山道士教他的方法,先离开墙壁几尺,然后向墙壁直冲过去。结果,砰的一声,一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一看,额头上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妻子笑他瞎吹牛,王生又惭愧又气愤,但也只能大骂老道士没良心罢了。 异史氏说:“听了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不哈哈大笑的。岂不知在当今的世上像王七这样的人还很不少。现在有些识见鄙陋的家伙,喜欢奉承而不喜欢听忠告。于是就有吮痈舐痔的小丑,专门向他进献发威风逞暴虐的坏主意,来投其所好,并且哄骗说:‘只要照这个法子办,可以横行无阻。’开头用的时候,未尝不有点效果,于是就以为天下万事,都可以照此办理,不到碰坏头摔跟斗,势必不肯罢休。” ------------ 第3章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嬛琐记”。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即有僮子炽炭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偶。”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沈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己。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罢官,挂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细视,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家。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姐姐乱吾种矣。”生拜谢景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回视旧居,无复闬闳,唯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作,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焉?”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圞,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今译] 有个书生叫孔雪笠,是孔子的后代。为人宽和厚道,又很会做诗。他有个好友在浙江天台县做县官,来信请他去玩。他到了天台,县官却刚巧去世了。孔生流落在那里,无法回乡,只好寄居在菩陀寺里,被和尚雇去抄写佛经。在寺庙西面百多步远的地方,有单先生的大院。单先生是官僚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官司,弄得家境败落,加上人丁稀少,已经移至乡下去住,这座大院就空闲起来。 一天,大雪纷飞,路无行人。孔生偶然走过单家门口,正好碰到门里出来一个风度翩翩,仪容美好的少年,那少年一见孔生,马上迎上来,躬身施礼,寒暄几句后,便恳请孔生到他家里做客。孔生挺喜欢这个少年,便爽快地答应他的请求,跟他进去。院里房屋不很宽敞。室内到处挂着锦幕;墙上还挂着很多古人的字画。桌上放着一部书,名为《琅嬛琐记》的书。孔生随手翻开看看,都是自己没有读过的。他以为这个少年住在单家大院,一定是大院的主人,也就没有询问他的家世。那少年倒细问了孔生的经历,对他的困境深表同情,劝他开馆收徒。孔生叹息说:“我是流落在外的人,没亲没友的,谁肯替我向人推荐呢?”少年说:“如果你不嫌我愚劣的话,我愿拜你为师。”孔生听后大喜,但是不敢当老师,只请求和他做个朋友。于是问道:“这房子为什么总是锁着呢?”少年回答说:“这座大院原是单公子的,因为单公子搬去乡下住,所以空旷了很长时间。我姓皇甫,祖籍陕西。因老家被野火烧毁,只好暂时借这里安家。”孔生这时才明白,原来少年并非单家房主。 当晚两人有说有笑,非常投机。谈到深夜,少年挽留孔生与他同在一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个书童进屋生炭火。少年先起床,到内室去了。孔生还围着被子坐在床上。那个书童跑进来说:“公子的父亲来啦!”孔生吃了一惊,急忙下床。只见一位鬓发雪白的老人走了进来,向他殷切致谢,说:“先生不嫌我儿子愚笨肯教他读书,我很感激。不过,他刚刚开始学习,先生千万不要因为是朋友,就把他当成同辈相待。”说完,便赠送给他锦衣一套,貂帽一顶,鞋、袜各一双。等孔生梳洗完毕,便吩咐摆上酒菜。屋里摆设的桌子、床榻,主人穿着的衣服,都十分华丽,孔生都叫不出名目,只觉得光彩四射,眼花缭乱。斟过几遍酒,老人便起身告辞,拄着拐杖走了。吃完了饭,少年公子送上他做的课业,都是古文诗词,并没有当时流行的八股文。孔生问什么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想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到了黄昏,又摆了酒宴,说:“今晚尽情痛饮,明天就不能这样做了。”并招呼书童说:“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要是睡了,就悄悄地把香奴叫来。”书童去了一会儿,先把用绣袋装着的琵琶抱来了。随后,进来一个丫头,穿红着绿非常漂亮。公子叫她弹一曲《湘妃怨》。她用牙拨勾动弦,发出激越悲壮的声音,旋律节奏跟他以前所听到过的都不一样。弹完后,少年又让香奴大杯劝酒。就这样一直玩到三更才散。第二天,他们清早起来,一道读书。公子非常聪明,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作文便极精彩警辟。他们约定五天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叫香奴作陪。有一晚,孔生喝得多了一点,就目不转睛地瞅着香奴。公子看出孔生的意思,就说:“这个丫头是我父亲收养的。哥哥远离家乡,身边没有家眷照料,我早就在日夜代你考虑,不久就可为你物色一个合适的伴侣。”孔生说:“你要是帮我找一个,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才好。”公子笑笑说:“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如果以香奴为好的标准,那么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孔生在皇甫公子家住了半年。一天,他想到郊外走动,来到大门口,看见两扇大门反锁着,便问是什么缘故。公子说:“家父恐怕由于交游而分散精力,因此闭门谢客。”孔生听后,也就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潮湿闷热,两人便移居到园亭里读书。孔生的胸脯忽然长起个像桃子样的大包,一夜工夫便肿得像饭碗那么大,痛得他**不绝。公子早晚都来看望,急得寝食不安。又过了几天,毒疮更厉害了,痛得连粥水也不能下咽。太公也来探望,愁得与公子相对叹气。公子说:“我昨天晚上想,先生的病,娇娜妹妹能够医治,便派人到外祖母家叫她回来。但不知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来?”说话间,书童进来说:“娜姑回来了,还有姨娘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皇甫父子听了后,急忙跑进内室。不一会,公子便领着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眼睛明亮美丽,闪动着智慧的光芒,细柳般的腰肢,显得格外动人。孔生望见这样娇美的女郎,立即忘了**,精神也清爽起来。公子就对妹妹说:“这是哥哥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妹妹要用心给他治。”娇娜听后,收起羞涩之态,撩起长袖,靠近床铺给孔生看病。在诊脉的时候,孔生闻到娇娜的芬芳气息,似乎比兰花还香。娇娜笑着说:“真该患这种病,心脉跳得很快呢。虽然病情很险,但还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毒疮已凝结成块,不动手术是不行的。”说完就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镯,把它放在肿疮上,然后用手慢慢往下按。肿疮在金镯里鼓起一寸来高,突出在镯子外,根部的余肿,都收束在镯子里,不像从前那么大了。她用另一只手撩起衣襟,解下一把刀刃比纸还薄的佩刀,一手按着镯子,一手握着佩刀,轻轻地贴着疮根割削。紫红色的脓血直往外流,污染了床席。孔生因为贪图接近娇娜的美丽姿容,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怕手术结束得太快,使他不能偎傍更多的时间。不一会儿,烂肉割下来了,圆圆的,如同从树上割下的木瘤子。娇娜又叫人送水来,为孔生清洗伤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色小丸,像弹丸那么大小,放在伤口上面旋转。刚转了一圈,孔生就感到热火蒸腾;再转一圈,伤口酥酥发痒;三圈过后,遍体清凉,渗透骨髓。这时,娇娜收起红丸放入口里,说声:“好啦!”便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跳下床,跑出去向她道谢。孔生顽固的恶疾好像突然消失了,但心里却老是悬念着娇娜那副光彩照人的姿容,简直无法抑制。 从此以后,他不再看书,成天痴痴地坐着发呆,百无聊赖。公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说:“小弟为哥哥物色伴侣,已得到一位很好的。”孔生急问:“是谁?”公子说:“也是我的亲戚。”孔生沉思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不必费心了。”便转过脸对着墙壁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领会孔生的意思,就说:“家父仰慕你高才博学,常想与你结为姻亲。但我只有这个小妹妹,年纪也太小。我有个表姐,是我姨母的女儿,叫阿松,今年十八岁,颇不粗俗,也不浅陋。你如果不相信,松姐每天都去园亭,你可在前边等着,到时就可以看见她。”孔生照公子的指点,果然看见娇娜陪同一位美女走来,那美女画着又黑又弯的蛾眉,步态婀娜多姿,模样同娇娜不相上下。孔生一看,十分欢喜,就请公子给他做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室出来,向他祝贺说:“成了。”于是,另外收拾了房子,为孔生举行婚礼。当晚,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孔生原本以为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女,今夜忽然同床共枕,因此,他真怀疑月宫仙境也未必就远在云霄之中。婚后,孔生心情舒畅,日子过得很快活。 一天晚上,公子对孔生说:“兄长与我一起研究学问相互切磋的恩惠,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但最近单公子打完官司回来了,几次催要房子,我们打算离开这里回陕西去。形势紧迫,恐怕再也难以聚在一起了。因此,心头充满离别愁绪,很不是滋味。”孔生表示愿意和他们一起西去。公子却劝他返回故乡,他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必发愁,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说话间,太公领着松娘来了,赠送百两黄金给孔生。公子伸出左右手,分别与他们夫妇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并嘱咐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孔生感到身体飘在空中,只听耳边风声呜呜直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眼一看,果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这才知道公子不是凡人。他高兴地去敲家门。母亲开门看到儿子回家,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又看见带回一位漂亮的儿媳妇,更感到无比欣慰。等他们回头一看,公子已经不见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贤惠远近闻名。 后来,孔生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延安府的推官,他带着家属赴任。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跟去。松娘在那里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小宦。不久,孔生因为冒犯了上司,被罢了官,但有些公事尚未了结,不能立即回家。一次,孔生到郊外打猎,遇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黑马,不断回头看他。他仔细一瞧,原来是皇甫公子。他立即勒住缰绳下马,两人悲喜交集。公子便邀请孔生一起走,到了一个村子,只见树木繁茂,浓荫遮日。公子家的大门上,钉着黄灿灿的大铜钉,豪华得如同贵族世家。孔生打听娇娜近况,知道已经出嫁,岳母也去世了,互相感叹不已。孔生住了一夜,告辞回去,又和松娘和儿子一同来探亲。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起松娘的孩子,逗弄着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从前治病的恩惠。娇娜笑笑说:“姐夫高贵了。疮疤早已愈合,还没忘痛吗?”妹夫吴郎也来拜见,住了两夜才走。 一天,公子满面愁容地对孔生说:“老天爷降下了大灾大难,你能搭救我们吗?”孔生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非常坚决地表示一切由他担当。公子急忙跑出去,把全家人都找来,在堂上团团围着孔生跪拜。孔生大惊,急忙询问原因。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天要遭受雷劈的劫难。你如果愿意冒生命危险为我们抵挡这场劫难,我们全家就有可能活下来;不然的话,请你抱着孩子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受我们的连累。”孔生发誓与他们同生共死。公子就叫他拿着利剑,站立在门口,并嘱咐他说:“雷霆轰击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动!”孔生照他所说的站好。转眼间,果然看到乌云滚滚,白天突然成了黑夜,天昏地暗。回头看看所住之处,再也没有高大的门楼了,只见一个大坟堆,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正在吃惊的时候,霹雳轰隆一声,山岳都震得颠簸起来了,紧接着袭来一阵狂风暴雨,连百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孔生被震得目眩耳聋,但他还是仗剑挺立,一动不动。忽然在翻滚的浓烟黑云之中,看见一个鬼物,尖嘴长爪,从洞里抓出一个人来,就要随着烟雾腾空飞起。孔生瞥见那人的衣服鞋子像是娇娜,急忙向上一跳,挥剑砍去,那人从空中落下来。忽然,一个疾雷像天崩一样炸响,孔生被击倒在地,死去了。一会儿,雨过天晴,娇娜已自己苏醒过来,看见孔生死在身旁,不禁放声大哭,说:“孔郎为我而死,我活着干什么呀!”松娘也赶出来,一起抬着孔生进去。娇娜让松娘捧着他的头,让哥哥用金簪拨开他的牙齿;她自己捏着孔生的两颊,用舌头把红丸送入他的嘴里,又嘴对嘴往里吹气。红丸随气进入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孔生苏醒过来了。看见亲戚妻子都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刚做了场大梦才醒过来似的。于是合家团圆,惊慌转为欢喜。 孔生认为阴冷的墓洞不可久居,就商量一起搬到自己家乡去。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邀请她和吴郎一起去,她又担心公婆不肯离开小儿子,商量了整天也没有结果。突然,吴家一个小奴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惊恐地问他,原来是吴郎家也在同日遭到劫难,全家都死了。娇娜捶胸顿足,悲痛不止。大家都来安慰、劝解。这样,一同回乡的事才定下来。 孔生进城办了几天事情,便连夜整理行装上路。回乡以后,公子全家住在空着的花园里。公子常常把园门反锁起来,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时才开门。孔生和皇甫兄妹下棋饮酒,谈笑欢声,如同一家人。小宦长大了,容貌清秀,只是有时表现出狐狸的情态。他到街市去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仙所生的孩子。 异史氏说:“我对于孔生,不羡慕他得到一位艳丽的妻子,却倾慕他得到一位亲密的红颜知己。看到她的容貌可以使人忘掉饥饿,听到她的声音可以使人欢笑。得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时常在一起聊天喝酒,那么,精神上的融洽,真是远远胜于夫妻之爱了。” ------------ 第4章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见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蓬蒿,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毋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之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曰:“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帷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 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怯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鈇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与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辗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反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今译] 山西太原耿家,本是名门望族,府第庭院十分宽敞高大。后来逐渐衰败,楼阁房舍没人住,大半荒废了。因此,经常发生怪异的事情,无人进出,厅堂的大门却自动打开或关上,家人经常在夜里被惊醒,吓得大喊大叫。耿老爷被这些奇怪的事情弄得心惊肉跳。他就带着全家搬到乡间别墅去住,只留下一个老仆人看守房屋。从此以后,这座庭院就更加荒凉冷落了。但有时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屋里传出欢声笑语、吹打弹唱的声音。 耿老爷有个侄儿叫耿去病,为人狂放不羁。他叮嘱看门的老头,要是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告诉他。到了夜里,老头看见楼上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便急忙跑去告诉耿生。耿生立刻要进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老头劝阻他,他哪里肯听。楼里的门户道路,耿生向来是很熟悉的。他双手拨开长得老高的蒿蓬野草,绕过曲径回廊,左拐右拐,进到里面。一直登上楼,一路并没看到什么怪异的现象。可是当他穿过楼堂时,便听见里面有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他轻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从窗眼往里偷偷一望,只见里面点着一对巨大的红烛,照得屋内如同白天一样明亮。一个头戴方巾的老者,脸朝南坐着。他的对面,是个老妇人。两人年纪都有四十多岁。东边坐着一个少年,大约二十岁出头。少年的右边是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中间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肉。四个人围着桌子吃喝说笑,十分欢乐。 耿生突然把门一推,闯了进去,笑着喊道:“有个客人不请自来啦!”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把屋里人吓得东奔西跑,唯独那老者走了出来,责问说:“你是什么人,竟敢闯进人家的内房?”耿生说:“这是我家的内房,给你占了。有美酒只顾自己喝,也不邀请一下房主人,岂不是太吝啬了吗?”老者仔细看了看耿生说:“你不是这里的主人!”耿生说:“我是耿去病,是房主人的侄儿。”老者一听,连忙客气地行了个礼,说:“久仰大名!”向耿生拱拱手,请他入座,又招呼家人换酒添茶。耿生请那老者不必这样客气,可他还是亲自斟酒请他喝。耿生说:“我们是世家交好,不是外人。刚才在座的各位用不着回避,还是请你叫他们出来一块喝吧。”老者大声喊“孝儿!”一会儿,那个少年从外面走进来。老者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给耿生拱了拱手,入了座。耿生接着就问老者的家世。老者说:“义祖姓胡。”耿生向来豪爽,谈笑风生。那孝儿也是个洒脱爽直的年轻人。他们倾心交谈,互相爱慕,十分投机。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把就孝儿当弟弟。老者对耿生说:“听说您的祖上曾经编纂过《涂山外传》,您知道这件事吗?”耿生说:“知道!”老者说:“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代,唐代以后的家族世系,我还能记得,五代以前的,就失传了,还希望公子多多指教。”耿生简要地叙述了涂山女辅助大禹治水的功绩,尽力粉饰形容,妙趣横生,滔滔不绝。老者听得眉飞色舞,对孝儿说:“今天太幸运了,能够听到这些从来没听到过的先祖创业故事。耿公子不是外人,不妨请你妈和青凤一起来听听,也让她们了解我家祖宗的功业。” 孝儿起身走进帘子里面去。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妇人领着女郎走了出来。耿生细看那女郎,苗条的腰身显得格外娇媚,眼溢秋波,在人世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老者指着老妇人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青凤,我的侄女。人挺聪明,只要听到见过的,就能记住不忘。所以把她叫来,让她也听一听。”耿生讲完了故事就喝酒,凝视着青凤目不转睛,青凤察觉后,害羞地低下了头。耿生又暗中用脚去踏青凤的小脚,青凤急忙把脚缩回去,但看不出有生气的样子。耿生越发魂飞魄散,不能自已,拍着桌子说:“要能有个这样的妻子,就是拿皇帝的宝座交换,我也不愿换了!”老妇人见耿生渐渐醉了,言谈举止,越发癫狂,便带着青凤一同站起来,急忙掀起帐子进内室去了。耿生很失望,就向老者告辞,可是心里老是浮现青凤的影子,怎么也不能忘记。 第二天夜里,耿生又上楼去,屋内幽兰麝香的气味还很浓,但凝神屏气地等了个通宵,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耿生回去与妻子商量,要全家搬到楼里去住,希望有机会再见到青凤。妻子不愿意一起去,耿生就自己住进去,在楼下读书。夜里,他靠着书桌闭目养神。突然,有个鬼披头散发走了进来,脸如黑漆,睁大眼瞪着耿生。可是,耿生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他把手指伸到砚台里,蘸上墨,自己也涂了个大黑脸,目光闪亮地瞪着鬼。鬼见吓不倒耿生,惭愧地溜走了。 隔天晚上,半夜三更时,耿生吹灭蜡烛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楼后面有人拨动门闩,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他赶紧起身察看,只见楼门半开。接着,又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烛光从房里射了出来。耿生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原来站在眼前的是青凤。她突然看见耿生,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急忙把门关上。耿生跪在门前恳求道:“小生我不避险恶留在这里,实在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幸好没有别人,如果能够同你握手相亲,就是死去也没有遗憾了。”青凤隔着门站在远处说:“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哪能不知道!但是我叔叔的家教十分严厉,我实在不敢答应你的要求!”耿生苦苦地哀求说:“我也不敢存有贴身亲热的痴心妄想,只要同你见见面也就心满意足啦!”青凤似乎同意了这个要求,开门走了进来,拉着耿生的手臂,扶他起来。耿生十分高兴,带着她下楼,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青凤说:“幸好和你有点旧缘分。过了今夜,就是日夜相思也没有用了。”耿生问她:“那是为什么呢?”青凤说:“我叔叔怕你那股癫狂劲,所以化为厉鬼来吓唬你,可你一点也不怕。如今已到别的地方找好了住宅,一家人都搬东西到新居去了,留下我在这时看家。明天,我也必须动身离开这里。”说完就要走,还解释说:“恐怕我叔叔就要回来了。”耿生拉住她不让走,想和她交欢。两人正在争执的时候,那老者突然闪身进来。青凤又怕又羞,无地自容,低着头,红着脸,搓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老者气呼呼地说:“贱丫头,败坏了我家的门风!还不快滚!看我回头怎样拿鞭子打你!”青凤低着头急忙溜走了。老者也跟着追出去。耿生尾随在后,听见老者百般训斥青凤,而青风则小声抽泣着。耿生心如刀割,就大声地说:“罪过全在我身上,与青凤有什么关系?要是你肯饶恕她,任凭你刀锯斧劈,我都甘愿承受!”过了好久,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耿生才回屋睡觉。从此以后,这所宅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耿生的叔叔听了感到很惊奇,愿意把房子卖给侄儿,也不计较价钱多少。耿生很高兴,把全家都搬了进去。住了一年多,生活倒很舒适,可是他总是时刻想念青凤。 清明节那天,耿生扫墓回来,看见两只小狐狸被狗紧紧追赶。一只拼命向荒野逃去,另一只慌慌张张在路上乱窜。眼见猎狗追了上来,小狐狸望见耿生,就跑过来,哀声鸣叫,垂耳缩头,像是在求他救命似的。耿生觉得它很可怜,就解开衣服,抱它回家。到家以后,关上门,把小狐狸放在床上,一看,原来却是日夜思念的青凤。他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安抚了她一番,问她吓着没有。青凤说:“刚才我与丫鬟一起玩耍,意外遭到这场大难。如果不是郎君救我,一定葬身狗腹了。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就嫌弃我。”耿生说:“我日日夜夜在思念你,做梦都梦见你。现在看见你,真像得到奇珍异宝一样,还说什么嫌弃的话呢!”青凤说:“看来这是天数啊!如果不是碰到这场危难,怎么能跟你在一起呢?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丫环一定以为我死了,叔叔再不会来找我,我可以和你永远团聚了。”耿生听了非常高兴,另外收拾房子给青凤住。 过了两年多,一天晚上,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走进来。耿生放下书本,惊讶地询问他从哪里来,孝儿跪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遭到了飞来横祸,只有你能够救他。他本想亲自来求你,又怕你不见他。所以叫我来。”耿生忙问:“什么事呀?”孝儿说:“公子你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认识!还比较熟,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一起中举的。”孝儿说:“明天莫三郎要路过这里,如果他打的猎物中有受伤的狐狸,请你想方设法把它留下。”耿生说:“那年在楼下,我所受到的羞辱,至今还铭记在心。别人的事我不敢过问。一定要我出点力,非请青凤出来说情不可!”孝儿流着泪说:“凤妹妹死在荒郊野外已经三年了。”耿生把袖子一甩,说:“既然如此,那我的怨恨就更深了。”说罢,就拿起书,高声吟诵起来,对孝儿连看也不看一眼。孝儿站起身来,放声大哭,双手捂着脸走了。 耿生去青凤住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青风一听,脸色骤变,急问:“你到底救不救我叔叔?”耿生故意放慢说话的速度,说:“救———当然要救的!刚才之所以不答应,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一下前次他的粗暴干涉罢了!”青凤这才高兴,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是叔父把我养大成人。以前他虽然得罪了你,也是家规应该那么做的呀!”耿生说:“你这样说也对,但毕竟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如果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他。”青凤笑着说:“你可真狠心哪!”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了。骑着镂金饰带的骏马,挎着虎皮做的弓袋,后面跟着大批的随从,十分威风。耿生到门前去迎接,看见他打了不少猎物,其中果真有一只黑狐狸,鲜血湿透了皮毛,用手一摸,皮肉还有些温热。耿生就假装说自己的皮袍破了,需要这只黑狐的皮毛来补一下。莫三郎很大方地解下狐狸送给他。耿生立即转交给青凤,然后招待客人饮酒。客人走后,青凤把黑狐抱在怀里。过了三天,黑狐才苏醒过来,转了个身又变成了那位老者。他抬起眼睛看见青凤,疑心这已不是人间。青凤把经历的事情一一告诉他。老者马上对耿生下拜,面带羞愧,对从前的过失表示歉意。然后,又兴冲冲地对青凤说:“我本来就说你没有死,今天果然证实了。”青凤对耿生说:“你如果真正关怀我,还得请你把楼房借给我家住,让我也能够尽点孝心,以报答叔叔对我的养育之恩。”耿生应许了,老者深感耿生宽容大量,十分羞愧,再一次拜谢,就告别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全家又都搬了回来。以后,老者和耿生,亲如父子,不再有猜疑和顾忌了。耿生住在书房里,与孝儿常常一块喝酒聊天。耿生正妻的儿子渐渐长大,就拜孝儿为师。因为孝儿善于诱导,教育孩子有办法,很有老师的风度。 ------------ 第5章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今译] 太原的王生,清晨出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她抱着包袱,独自匆忙赶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加快脚步赶上去,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他心里十分喜爱,就问她:“你怎么一大早孤孤单单地赶路?”女子说:“你是过路的人,不能替我分担忧愁,何必劳神相问?”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呢?如果我能帮忙,决不推辞。”女子显得很悲伤,说:“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妾。大老婆很妒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实在无法忍受,准备远远地逃走。”王生问:“你要逃到哪儿去呢?”女子说:“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一定的去处?”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请委屈一点,跟我去吧!”女子很高兴,答应了。王生替她拿着包袱,领着她一起回家。女子看看屋里没有人,就问:“你怎么没有家属妻室?”王生回答说:“这是书房。”女子说:“这儿挺好的。你要是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泄漏出去。”王生答应了她。于是两人就同居了。王生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后来,王生对妻子微微露了点口风。他妻子陈氏怀疑那女子是有钱人家的小老婆或婢女,劝丈夫把她打发回去。王生不听劝说。一天,王生偶然来到市上,遇见一个道士。那道士看着王生,露出惊愕的神色,问他:“你最近遇到什么没有?”王生回答说:“没有。”道士说:“看你浑身都被邪气缠绕,怎么还说没有?”王生极力辩白。道士便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说:“鬼迷心窍啊!世上真有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王生听他说得很奇怪,就有点怀疑那女子。但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女,怎么会是妖精?便认为道士不过是借驱邪捉鬼那一套来混饭吃的人罢了。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书房门口,发觉大门从里面锁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怀疑,不知里面在干什么,就爬过残缺的院墙跳进去。见密室的门也紧闭着,便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脸色青绿,牙齿尖利如同锯齿,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描画;一会儿画完了,把笔一丢,拎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往身上一披,马上就变成了漂亮的女子。王生看到这可怕的情景,吓得半死,趴在地上半天才爬了出来,急忙去找道士,却不知道道士往哪去了。他到处找他的踪迹,最后在野外遇上了,就跪在地上,请求道士救命。道士说:“好吧,让我把它赶走。这家伙也煞尽心机,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完就把一个驱蝇的拂尘交给王生,叫他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的时候,约定第二天在青帝庙相见。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房,就睡在里面卧室里,把拂尘挂在门上。一更左右,听到门外传来“沙沙”的走路声。王生自己不敢去偷看,就叫妻子出去看一下。只见那女子来了,望见拂尘,不敢进去,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久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骂道:“道士吓唬我。我要不进去,难道把吃到嘴里的肉又吐出来不成!”说着就把拂尘扯下来撕碎,撞破房门闯进去,径直登上王生的床铺,撕开王生的胸膛,挖出王生的心脏,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喊叫,惊动了丫鬟,进来点上蜡烛一照,只见王生已经死了,胸口血肉模糊。陈氏很害怕,眼泪直流,却不敢吭声。 第二天,陈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一听发怒了,说:“我本来可怜它,这鬼东西竟敢如此!”立即跟着二郎到王家来。可是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幸亏逃得不远。”接着就问:“南边院子是谁的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恶鬼这会儿正在你家里。”二郎一听怔住了,认为他家里没有。道士问他:“你家是否来过一个陌生人?”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赶到青帝庙,确实不知道。得回去问一问。”二郎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此事。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婆,要到我家做仆人、干家务事,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眼下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这家伙了。”于是和二郎一起来到南院。道士手拿木剑,站在院子当中,大喝一声:“孽鬼!快把拂尘还给我!”老太婆在屋里惊慌失措,脸色霎时惨白,冲出屋门就想逃。道士追上去,对着她就是一剑。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哗啦一声掉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那里像猪一样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体化作浓烟,在地上环绕一个圈后团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得哧溜溜的响声,像是用嘴吸气,转眼间,浓烟就被吸尽了。道士塞好葫芦口,放进布袋里。大家一起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样样齐全。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画轴一样的,也把它装进布袋里,就跟大家告别,准备走了。陈氏在门口迎着给道士叩头,哭哭啼啼向他哀求起死回生的办法。道士推辞说没有这种本领。陈氏更加悲伤,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不深,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够做到,去求他一定会有效果。”陈氏问:“是哪一位?”道士说:“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里。你去试试看,给他叩头,并哀求他。如果他发狂羞辱夫人,夫人可不要恼怒。”二郎素来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告别了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 到了市上,只见一个乞丐在路上疯疯癫癫地唱着歌,鼻涕拖了老长,脏得叫人不敢靠近。陈氏跪下去,用两膝走到他面前。乞丐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了吗?”陈氏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又大笑着说:“人人可以做丈夫,何必非要救活他?”陈氏一再苦苦哀求。他就说:“奇怪啊!人死了却求我来把他救活,我是阎罗王吗?”说完就恼怒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着疼痛让他打。市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围得像一堵墙。乞丐连痰带唾沫,咯出满满一大把,伸到陈氏嘴边说:“把它吃下去!”陈氏满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后想到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只觉得它像一团发硬的棉絮,进了喉咙以后,格格难下,就停留、纠结在胸间。乞丐大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氏在后面跟着,见他进了一座庙里,忙追上去要再向他哀求,却不见他的踪影;庙前庙后的隐秘之处都搜遍了,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到家里。她既悲痛丈夫的惨死,又悔恨吃痰蒙受的羞辱,直哭得前俯后仰,但愿自己也马上死去。陈氏开始揩干血污,收殓尸体,家人都站着呆呆地望着,谁也不敢走近。陈氏抱着尸体,把肠子收拾进去,一边整理一边痛哭。哭到伤心时,声音都嘶哑了。猛然间想要呕吐,只觉得停留在胸中的那团疙瘩,突然冲出来,还来不及转过头去,已经落到尸体的胸腔里。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那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跳动,热气腾腾的像冒烟一样。她非常惊异,急忙用两只手把胸腔合拢,使尽力气把它紧紧地抱在一起,稍微一松开手,就有一股热气从裂缝里冒出来。于是她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把尸身的胸腔扎紧。用手抚摸着尸体,渐渐有些温热了。又给他盖好被子。半夜里掀开被子看看,鼻孔里已有了气息。天亮时,王生居然活了过来。他说:“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是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看看那被撕裂的地方,结的痂像铜钱那么厚。不久就痊愈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人真是蠢啊!明明是妖怪,却认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却认为是胡说。不过,贪图别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那么他的妻子也会吃别人的痰唾而认为是很甜美的了。善恶有报乃是天理,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觉醒罢了。真是可悲呀!” ------------ 第6章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以皆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曰,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亦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腑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力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生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则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今译] 安徽陵阳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然而一向迟钝,尽管读书勤奋,却未能科举高中,名扬四方。一天晚上,文社聚会饮宴,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一向有豪放之名,如能深夜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上的判官背来,我们就凑钱请你喝酒。”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殿上的神鬼像都用木头雕成,妆画粉饰得栩栩如生。东廊上有一尊立着的阴曹判官,绿面孔红胡子,模样特别狰狞凶恶。有人曾夜里听到十王殿两边走廊上传出拷打审讯的声音。凡是进去的人,无不心情紧张,头发都竖起来。所以众人以此来为难朱尔旦。朱尔旦笑着站起来,径直前往。不多时,他在门外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到啦!”大家都站了起来。接着朱尔旦就背着那尊判官像进来,放在桌上,手捧酒杯,洒酒于地,敬了三杯。众人看着,个个心惊胆战,坐立不安,都请他还是背回去。朱尔旦再一次把酒洒地,祝告说:“学生狂妄轻率,不知礼仪,谅大宗师不要怪罪。寒舍不远,大宗师不妨乘兴前来找酒喝,请勿为人神界限所拘束!”于是把雕像背回去。 第二天,众秀才果然请朱喝酒。到晚上,朱尔旦半醉而归,仍然未能尽兴,点起灯自斟自饮。忽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他抬头一看,竟是那个阴曹判官,就站起来说:“想来我大概死期近了!昨晚冒犯了你,今天来是要刀斧加颈了吧!”那判官分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昨天承蒙你盛情相约,夜里偶有空闲,来履行你这位旷达之士的约会。”朱尔旦非常高兴,拉着衣袖催他坐下,自己起来洗杯刷盘,生火温酒。判官说:“天气暖和,可以喝冷酒。”朱尔旦听从了,把酒瓶放在桌上,跑着去吩咐仆人准备菜肴水果。他妻子听说后,非常害怕,劝他别再出去。朱尔旦不听,一定要准备好东西端出来。他跟客人推杯换盏,互相敬酒,然后才询问姓氏。那判官说:“我姓陆,没名字。”朱跟他谈论古代典籍,陆判官反应迅速得就像山谷中的回声。朱问:“你熟悉应试文章吗?”陆说:“文章的优劣我也颇能分辨。阴间诵读诗书,跟阳世也差不多。”陆判官酒量很大,十大杯酒一饮而尽。朱尔旦因为喝了一整天,不觉大醉,身如玉山倾倒,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待到醒来,只见蜡烛快燃尽了,烛光昏黄,那阴间客人已经离去。 从此,陆判官三两天便来一趟,他们的交情日益欢洽,还时常同床共卧。朱尔旦把自己的习作呈请陆判官过目,陆总是红笔删削,都说不好。一天晚上,朱尔旦醉了先睡,陆还在独自喝酒。朱在醉梦中,忽觉脏腑微微疼痛,醒来一看,见陆端坐床前,把他的腹腔破开了,掏出肠胃,正在逐一整理。朱尔旦大惊,说:“我和你一向无冤无仇,为什么杀我?”陆判官笑道:“别害怕,我只是替你换一颗聪明的心罢了。”他从容地把朱的内脏放回腹腔后,重新合上,末了用裹脚布把朱的腰部包扎起来。整理完毕,看那床上也并没有血迹。只是觉得腹部有点麻木。只见陆判官把一团肉块放在桌上。朱问是什么,陆说:“这是你的心。你做文章思路不敏捷,可知是心窍堵塞了。方才在阴间,从千万颗心当中,挑到一颗好的,替你换上,这一颗留着拿回去顶那个缺数。”说完起身,关上门走了。天亮后,把裹脚布解开一看,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红线。从此他文思大进,读书过目不忘。几天后,他又拿文章呈给陆判官。陆说:“可以了。只是你命中福薄,不能大富大贵,只通得过乡试、科试。”朱问:“什么时候?”陆说:“今年必得头名。” 不久,朱尔旦参加科试果真得了第一,秋天应考乡试,又名列前茅。同文社的秀才们一向拿他取笑,这一次见到他的应试文字,都面面相觑,十分惊异,细细追问,才知道有换心的奇事。众人都求朱作介绍,愿意跟陆判官交朋友。陆答应了。秀才们就在某天晚上大摆筵席来等着他。一更时分,陆判官来了,红胡子虎虎飞动,目光炯炯如闪电。众秀才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一个接一个都溜走了。 朱尔旦于是拉陆判官回家喝酒,喝醉了,朱说:“你为我洗肠剖胃,我受恩赐已经很多。还有一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便请他吩咐,朱说:“心肠可换,面目想来也可以换。我妻子是我原配夫人,那双小脚还挺不错,只是脸孔不很漂亮。我想麻烦你动动刀斧,怎么样?”陆笑着说:“好,让我慢慢筹划。”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床引他进屋。点上灯,只见陆用衣襟包着一件东西。朱问他,陆说:“你前些时候嘱托的事,一直不易物色到对象。刚才碰巧得到一个美人头颅,便来复命。”朱尔旦拨开衣襟看,那人头脖子上还鲜血淋漓。陆判官急着催促快进内室,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内室门户夜里闩上了。陆判官来到门前,手一推门,门就开了。朱尔旦带他进到卧室,见夫人正侧身睡着。陆把人头交给朱抱着,自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同匕首,按在夫人的脖子上,一用力,像切豆腐一般,骨肉迎刃而解,夫人的头落在枕边。陆急忙从朱的怀中取过美人头合在夫人的脖子上,细看安放端正了,然后用手按捺。完了把枕头移过来塞在夫人肩膀旁边,又吩咐朱尔旦把夫人的头埋到僻静处,方才离去。朱妻醒来,觉得脖子上微微麻木,脸上干痂遍布;一搓,搓出血片来,不禁大惊。她喊丫鬟打水洗脸。丫鬟见她满脸血迹,也吓坏了。洗过脸,一盆水全成了红色。夫人抬起头来,丫鬟见她面目全改了,更是惊骇到了极点。夫人拿镜子照照自己,也很惊愕,不知是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于是再三仔细端详这副新貌,只见修长的眉毛直入鬓角,面颊的下方一对笑窝儿,真是如画中人一般。解开衣领看,脖子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肌肤的颜色截然不同。 早些时候,有位姓吴的御史官有个女儿非常漂亮,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婚配。元宵节她到十王殿游玩,当时游人混杂,内中有个流氓窥见吴小姐,迷上她的美貌,于是暗中打听到她的住址,乘夜爬梯进去,挖穿卧室的门,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上,逼着小姐跟他淫乱。小姐竭力反抗,高声喊叫,贼人恼怒,把她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喊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首,吓得要命。全家都惊动起来,把小姐的尸身停在堂上,被砍下来的头放在她脖子旁边。一家人哭喊连天,闹腾通宵。天亮时把盖着尸首的被子揭开,发现尸身还在而人头不见了。于是鞭打每个丫鬟,说她们守候不严,致使人头被狗吃了。吴御史报到郡里,郡衙门限期缉捕凶手,三个月过去,罪犯还没查到。 过了些时候,有人把朱家夫人换头的怪事告诉了吴御史,吴起了疑心,派个老婆子到朱家探访。老婆子进去见到朱夫人,十分吃惊,跑回去报告吴公。吴公见小姐尸体还在,又惊又疑,心下不能决断。他怀疑朱尔旦用邪术杀了自己女儿,便前去质问。朱尔旦说:“我妻子梦中换头,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我杀害小姐,就冤枉了。”吴公不信,把他告了。衙门抓朱家佣仆来审问,供述都跟朱尔旦一样。郡里的长官没法判决。朱尔旦回家,求陆判官出主意。陆说:“这不难,得让这女子自己说话。”当晚吴梦见女儿来说:“女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杀的,与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头跟她换下,这样女儿身虽死去而头仍活着。请不要跟他结仇。”吴公醒来跟夫人说,而夫人也做了同样的梦。他于是报告衙门。衙门一查,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上刑,他就认罪了。吴公于是亲自到朱家去,请求与朱夫人相见,从此跟朱尔旦做了岳婿。后来就把朱夫人的头合在吴小姐的尸身上下葬了。 朱尔旦三次参加礼部会试,都因违犯规则而名落孙山。于是求取功名的心冷了下来。又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官对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他问何时为死期,陆答五天以后,朱问:“你能救我吗?”陆说:“只有上天才能决定生死,人怎能私自改变?再说在旷达之人看来,生和死是一样的,何必以生为快乐、以死为悲哀呢?”朱尔旦觉得有道理。他马上备办衣被、棺材;一切办妥,就穿戴整齐地死去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着灵柩在哭,朱尔旦忽然从容地从外边走进来。夫人害怕起来,朱说:“我确实是鬼,但跟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很是留恋。”夫人悲痛异常,泪湿衣襟;朱尔旦温存地安慰宽解她。夫人说:“古人有还魂再生之说,你既有灵气,为何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啊。”夫人问:“你在阴间做什么事呢?”朱尔旦说:“陆判官举荐我督察文书事务,授有官爵,也不劳苦。”夫人还想说话,朱尔旦说:“陆判官跟我一起来的,快摆上酒食。”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从嘱咐备办了酒席。只听得屋子里欢笑痛饮,豪气高声,一如生前。半夜再去窥察,则无声无息,已经离去。从此朱尔旦的鬼魂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时还留下来过夜,夫妻缠绵,家中事务也就便处置。儿子朱玮年方五岁,朱尔旦回家总要抱抱他;到七八岁时,便在灯下教他读书。孩子也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中秀才,却一直不知道自己没有父亲。打那以后朱尔旦回家次数逐渐减少,只是偶尔回来一下罢了。有一天晚上,他对夫人说:“今天跟你永别了。”夫人问:“你上哪儿去?”朱说:“承蒙天帝任命我为华山山神,即将远行赴任。公事繁忙,路途遥远,所以不能回家了。”母子俩拉着他哭泣,朱说:“不必这样!孩子已经长大,家中生计还过得下去,哪有百年不分离的夫妻呢!”又回头对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毁弃父亲的家业。十年之后还能见一面。”说完径直出门而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考取了进士,官拜行人之职。他奉命去祭祀西岳华山,途经华阴,忽然有一辆打着雉羽罗伞的车子,带着大队随从,迎面驰来,冲撞了他的仪仗队。朱玮很惊讶,仔细看坐在那车中的人,竟然是他父亲。朱玮下马痛哭着拜伏在路旁。他父亲停下车子说:“你为官名声好,我死也瞑目了!”朱玮拜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尔旦催促车子起行,不顾儿子痛哭,急急驰去。离去不远,又回头遥望,解下佩刀,叫随从拿来赠给朱玮,远远致语道:“佩带此刀,当可显贵。”朱玮正想追上去,只见那马车随从,飘忽如疾风,瞬息间无影无踪。朱玮又哀痛又遗憾,久久不能平静。拔出那佩刀来看,制作极为精美细致,刻有文字一行,道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朱玮后来一直做到兵部尚书。他生了五个儿子,名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有天晚上,他梦见父亲来说:“佩刀当赠给朱浑。”他照办了。朱浑后来做到都御史,治理政事颇有名声。 异史氏说:“截鹤脚而续鸭腿,是违反本性的胡来;移花接木,却是奇妙的创新。更何况是把斧凿加于肝肠,以刀锥施于头颈呢?这位陆公,可以说是丑陋的皮囊裹着美好的身骨了。明末至今,年岁不远,不知陵阳陆公还在不在?还有灵气吗?即便为他执鞭驭马,也是我所欣喜向往的啊!” ------------ 第7章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划。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拼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咐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闻,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答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 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哧哧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坠。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者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顺。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见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呵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 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之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蚤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涕零。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器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今译] 王子服是山东莒县罗店人。他从小没了父亲,人十分聪慧,十四岁考中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外游玩。他和萧家订了婚,未婚妻没过门就夭折了,所以年已十七还没有娶亲。 正逢元宵节,他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刚到村外,舅舅家有个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见郊游的姑娘多如浮云,便乘兴独自漫游。有个姑娘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十分美貌,笑容可掬。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竟忘了该有所顾忌。姑娘走过去了几步远,回头对丫鬟说:“这人眼睛闪亮,像个贼!”说完把花丢在地上,说笑着径自走了。王子服捡起那枝花,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便回家了。 回到家,他把那花藏在枕下,倒头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很发愁,为他祭神驱邪,他的病反倒更加重了,身子很快消瘦下来。医生来诊治,服药发散,而他还是神志恍惚,像被什么迷住似的。母亲疼爱地问他得病的缘故,他也不回答。恰好吴生来了,母亲就嘱咐吴私下问他。吴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就流起泪来。吴生挨近床沿劝解一番,慢慢问起病因。王子服尽吐实情,并求吴生想办法。吴生笑道:“你的情也真够痴的!这心愿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我一定代你寻访。徒步到野外游玩,定非大家闺秀。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这事当然能成;不然的话,多用些钱财,想来也必能如愿。只要你能康复,这事我包下了。”王子服听了,才露出笑容。 吴生出来告诉王母,便去找寻那姑娘的住处,但到处打听,却并无头绪。母亲十分忧虑,毫无办法。不过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一下子面容开朗,也吃点东西了。几天后,吴生又来探望。他就问起那件事,吴生骗他说:“已访查到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尽管内亲联姻有所嫌忌,但以真情相告,没有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问:“住在哪里?”吴生撒谎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多次嘱托,吴生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走了。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一天天恢复了健康。从枕下拿出那花来看,虽然已经干枯,花瓣还没脱落。他凝神思念,反复玩赏,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又责怪吴生不来,便写信去请。吴生支吾推托,不肯前来。王子服又气又恨,非常抑郁。母亲怕他再病,急着为他说亲;但跟他商量,他就摇头不肯,只是天天盼着吴生。吴生一直没有音讯,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念一想,三十里也不远,何必依靠别人?他把那枝梅花揣在袖里,赌气自己前去,而家里人都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走着,没人可以问路,只管朝南山走去。走了约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一片苍翠,身心清爽。山里静悄悄的没个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丛花乱树之中隐约有个小村庄。王子服下山走进村子,见房舍不多,都是茅屋,但美好幽雅。有一户朝北的人家,门前是丝丝垂柳,墙内桃花、杏花格外繁盛,其中夹杂着修长的翠竹,野鸟在里面啾啾鸣叫。他猜想是座花园,不敢贸然进去。回头见门对面有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一会儿,听得墙内有个女子拖着长腔在喊“小荣”,那声音娇滴滴细颤颤的。他正凝神细听,一个姑娘由东向西而来,手拿一朵杏花,低着头往自己头上插。抬头看见王子服,就不再插了,含笑拈花走进里面去。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本想进去,只是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妈,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弄错了。大门里面又没人可问。他坐卧不安,徘徊不定,从早晨直到太阳偏西,眼巴巴盼望着,连饥渴都忘记了。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偷看,像是惊讶他为何老是不离开。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儿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待到现在。打算干什么?肚子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起来行礼,答道:“我来探亲。”老妇人耳聋听不清。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于是问:“你的亲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来。老妇人笑道:“奇怪!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一定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我家有矮床可以给你睡觉。等明早回家,问清了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肚子正饿,想吃东西,又想着可以由此逐步接近那美人,心中十分高兴。 他跟着老妇人进去,只见大门里面白石铺路,路两旁红花灿烂,片片散落在石阶上;拐弯往西,又开一道门,这里满院子豆棚花架。老妇人请客人进屋,屋子里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像镜子一般;窗外海棠的枝叶花朵,伸入屋内;垫席床桌无不整洁干净。刚一坐下,就有人躲躲闪闪地从窗外往里张望。老妇人喊:“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鬟大声答应。他们坐下来说话,王子服把自己的门第一一道来。老妇人说:“你的外祖家,莫非姓吴?”王子服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你是我外甥啊!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家境贫寒,又没个男子,所以弄得互不通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看姨妈,匆忙间就把姓氏忘了。”老妇人说:“我夫家姓秦,我没生过孩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二房生的。她亲生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她实在也不算迟钝,就是缺少教养,嬉笑玩耍,不知忧愁。待会儿叫她来拜见,认识表哥。” 一会儿,丫鬟准备好饭菜,餐桌上鸡鸭肥嫩。老妇人招呼他吃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叫宁姑娘来。”丫鬟答应着去了。过了好久,只听门外隐隐传来笑声。老妇人又喊:“婴宁,你表哥在这儿。”门外笑个不停。丫鬟把姑娘推进屋里,她还捂着嘴,笑得没法忍住。老妇人生气地瞪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婴宁忍住笑站着,王子服向她行了礼。老妇人说:“这王哥哥是你阿姨的儿子。一家人还不相识,真是可笑。”王子服问:“妹子多大了?”老妇人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头都抬不起。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调教,你也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傻乎乎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甥儿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出生,属马的?”王子服点头说是。老妇人又问:“外甥媳妇是哪个?”王子服答道:“还没有。”老妇人说:“像外甥的才貌,怎么到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婴宁也没婆家,倒是十分般配,可惜是内亲,有嫌忌。”王没说话,眼睛只顾盯着婴宁,顾不上看别的。丫鬟小声对婴宁说:“眼睛闪亮,贼相没改!”婴宁又大笑起来,对丫鬟说:“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急忙站起来,用袖子捂着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门外,才放声大笑。老妇人也站起来,叫丫鬟收拾被褥,为王子服安置住处。又说:“外甥来一趟也不容易,该留下住三五天,迟些日子再送你回去。要是嫌寂寞烦闷,屋后有小花园,可以散心;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小的园子。地上细草如铺毡,杨花散落在小路上。有三间草房,花草树木四面环绕。王子服漫步走着穿过花丛,听见树上沙沙作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上面。她见王过来,笑得几乎掉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摔下来了!”婴宁一边下来一边笑,怎么也忍不住。快要到时,失手掉了下来,笑声才停住,王子服去扶她。偷偷捏她的手腕。婴宁笑声又起,倚着树迈不动步,很久才止住笑。王子服等她笑声停了,就从袖里拿出那枝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说:“都干枯了,还留着干什么?”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丢下的,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婴宁说:“保存着是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来表示爱慕难忘啊。自从元宵节相遇,想思成病,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还能见到你的面,望妹妹可怜我。”婴宁说:“这是极小的事。至亲之间有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时,这园里的花,叫老仆人来折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傻了吗?”婴宁说:“怎么是傻了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只是爱拿着那花的人。”婴宁说:“亲戚之情,相亲相爱还用着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婴宁说:“这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就是夜里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想了很久,说:“我不习惯跟生人睡觉。”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王子服慌张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在老妇人的房间又遇见了。老妇人问:“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说话。老妇人说:“饭熟好久了,有什么话那么长,啰嗦成这样?”婴宁说:“表哥想跟我一起睡觉。”话音未落,王子服十分难堪,忙瞪她一眼,婴宁微笑着住了嘴。幸亏老妇人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赶紧拿别的话来遮掩。然后他小声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这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别人说的话。”婴宁说:“背着别人,怎能背着母亲?再说睡觉也是平常的事,干嘛隐瞒?”王子服恨她太傻,没办法能让她明白。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着两头毛驴找他来了。在这之前,王母等他很久不回家,起了疑心;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毫无踪影。于是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以前的话,便教到西南山的村子去找。一共找了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子服出门来,正好遇上,便进去告诉老妇人,并请求带婴宁一起回家。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也已经不止一天。只是残年之躯没有办法长途跋涉,幸得外甥带妹子去,认识阿姨,太好了!”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老是笑不停?要能不笑,就是个很好的姑娘了。”说着生气地瞪她一眼,然后对她说:“大哥要同你一起去,你去打扮一下。”又招待王家的人吃过酒饭,才送他们出门,对婴宁说:“阿姨家产富裕,养得起闲人。到那儿就别回来了,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烦阿姨,替你找个好丈夫。”两人于是启程。走到山坳,回过头望,还依稀看见老妇人倚着门向北遥望。 回到家,母亲看到这美人,惊奇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妈的女儿。母亲说:“日前吴生跟你说的是谎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于是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生的。爸爸姓秦,他去世时,我还是个婴儿,记不得事。”母亲说:“我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一点没错;可她早就死了,哪里还会在人世?”于是细问老妇人的面貌、痣记,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那就是了。可她已经死去多年,怎么还活着?”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避进了内屋。吴生问明缘由,迷惘了很久,忽然说:“这姑娘是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大叫怪事。问他怎么知道名字,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后,姑父独身生活,让狐狸精迷住,得阴虚症而死。狐狸精生个女儿叫婴宁,那时包裹着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的。姑父去世后,狐狸还经常来。后来求得张天师的咒符贴在墙上,狐狸就带女儿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互相猜测琢磨。只听得内屋里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姑娘也太憨痴了。”吴生请求见见她。母亲走进内屋,婴宁还在酣笑,没转过头来。母亲催促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刚行了个礼,转身就跑回去,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前去探查有何怪异,顺便做媒。他找到那个村庄所在的地方,一间房舍也没有,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吴生回忆姑母下葬之处,大致在附近;但坟堆已经湮没,不可辨认,只好惊叹着回来了。母亲疑心婴宁是鬼。进房去把吴的话告诉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又怜悯她无家可归,她也毫不悲哀,只是一味傻笑。大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母亲让她跟小女儿住一块。每天天刚亮婴宁就来问候,做针线精巧无比。只是爱笑,忍也忍不住,不过她笑起来很美,笑得很狂而不损其娇媚。大家都喜欢她。邻居的少女媳妇们,都争着跟她交好。 母亲择了吉日,准备为王子服和婴宁举行婚礼,但始终担心婴宁是鬼。暗地在太阳当顶时窥看婴宁,见她的身形、影子并无怪异。到了成婚那天,让婴宁盛装行新娘礼节;她笑得直不起腰,只好算了。王子服觉得她太痴傻,担心她泄漏夫妻间的秘事;但婴宁口风甚密,只字不对人提起。每逢母亲愁闷生气,婴宁来到,开怀一笑,母亲便心情舒畅了。丫鬟们有了小过错,怕挨鞭责,总是求婴宁到母亲处聊天;犯错的丫鬟此时去拜见,常可免于处罚。婴宁爱花成癖,访遍亲戚朋友,物色好花;偷偷典当金钗购买良种,几个月时间,台阶前、篱笆旁、厕所边,到处是花。 院子后面有一棚木香花,一向紧靠西邻人家。婴宁时常爬到上面,摘花来插戴、玩赏。母亲有时遇见,总是责备她。她却始终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见她,拼命盯着,神魂颠倒。婴宁没有回避,反而嬉笑。那人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更加心动意摇。婴宁指指墙脚,笑着下了棚,那人只当是暗示幽会之处,高兴极了。等到天黑前往,婴宁果然在那里。他靠近去和她交欢,不料**锥刺般痛彻心肺,大声号叫,倒在地上。细看,那并不是婴宁,而是一根枯木躺倒在墙边,他所交接的原来是雨水沤出的窟窿。他父亲听到声音,急忙跑来问,他只是**却不肯说。妻子来了,才说出实情。点灯照那窟窿,见里面有只像小螃蟹那么大的大蝎子,那老头劈碎木头,捉住蝎子弄死了。把儿子背回家,半夜里就死了。老头去告王子服,举报婴宁是个妖精。县官一向敬慕王的才学,深知他是个忠厚书生,认为老头诬告,要打他板子。王子服为他求情,才把他赶出衙门。母亲对婴宁说:“疯癫成这样,要知道乐极会生悲。幸亏县官神明,没受牵累;要碰上糊涂官,定会把妇女捉到公堂去对质,那我儿还有什么面目见亲戚乡邻?”婴宁神情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时候。”然而婴宁从此竟不再笑了,哪怕故意逗她,也始终不笑;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愁容。 一天晚上,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流起泪来。王子服非常惊奇。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跟随你日子不长,说来怕引起惊怪。现在看到婆婆和你都很疼爱我,并不见外,直言相告大概无妨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老母亲孤零零地居处山沟,没人可怜她,把她跟父亲合葬,所以九泉之下常常悲怨。你若不怕麻烦和破费,让死者消除这个怨痛,也许能让养了女儿的人知道女儿也有用,不忍心把女儿淹死、丢弃吧。”王生答应了,但担心坟墓被荒草淹没。婴宁只说不必担心。夫妻俩选定日子,用车载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雾乱树之中,指出坟墓所在,果然掘到老妇人的尸体,皮肤依然完好。婴宁抚尸恸哭,十分悲痛。他们把灵柩运回去,找到秦氏的坟墓,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道谢,醒来告诉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埋怨她不挽留老人。婴宁说:“她是鬼。这里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居?”王子服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狐母留她来照顾我,她常弄东西给我吃,所以我很感激她,常挂念她。昨天晚上问鬼母,说已经嫁出去了。”从此每年到寒食节,夫妻就到秦氏墓上,扫墓拜祭,年年不漏。第二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在怀抱里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也很像他母亲的样子。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地傻笑,像是个全没脑筋的人;可是墙脚下的恶作剧,那狡黠又有谁比得上呢。再看她凄切地恋着鬼母,反笑为哭,我们的婴宁恐怕是以笑为掩盖的。听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人闻一下就会笑个不住。房子里种上这种花,就是合欢花、忘忧草都要黯然失色了;至于‘解语花’,正嫌她矫揉造作呢。” ------------ 第8章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象。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腼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又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以所见且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之。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劻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今译] 宁采臣是浙江人,性格慷慨豪爽,品行端正,洁身自爱,常对人说:“我除自己妻子外,有生以来从不迷恋别的女色。”正好赶上因事前往金华,到了城北,在一寺院放下行李歇息。寺院里佛殿宝塔很壮丽,但野草高得遮得住人,像断了人迹。东西僧房,门扇虚掩;只有南边一间小房子,锁扣像新的。又见大殿东边角上,修长的竹子已有合把粗;台阶下有个大池塘,野生的荷莲已经开花。宁采臣心中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幽雅。正逢省里学政官到金华府主持考试,城里秀才云集,旅馆涨价,他想就在这里落脚,便散着步等和尚回来。傍晚,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打开南边的房门。宁采臣快步上前行礼,并说明了自己的意思。那书生说:“这里没有房主人,我也是在这里客居。你能不嫌荒凉住下,早晚赐教,我太幸运了。”宁采臣很高兴,找个房间,铺干草当床铺,支木板做桌子,作了久住的打算。 当晚,月明高洁,清光如水。两人在殿廊上促膝交谈,各自介绍姓名。书生说:“我姓燕,字赤霞。”宁采臣猜他是来参加考试的秀才,但听他的口音,又不像浙江人。问起来,他说:“我是陕西人。”他说话朴实诚恳。后来两人没有话讲了,便拱手告别,回屋休息。 宁采臣由于新到这里,好久睡不着。听得房子北边有人低声讲话,像有人家。他起来趴在北墙石窗下,悄悄窥视。只见矮墙外是个小院落,有个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又有个老太婆穿着褪色的红衣服,头上簪着大银栉子,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两个人在月光下说话。妇人说:“小倩怎么这么久还不来?”老太婆说:“就要到了。”妇人说:“没对老妈妈有什么怨言吗?”老太婆说:“没听见,只是心情好像不好。”妇人说:“这丫头不能待她太好!”话刚说完,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来了,似乎相当漂亮。老太婆笑道:“背后不能议论人,我们两个正说话,这漂亮小妞就悄悄来了,没点声响。好在没说她坏话。”又说:“小娘子真真是画中人,我老婆子要是个男人,也让你勾了魂去。”那女子说:“老妈妈不夸,还有谁说好呢?”那妇人和女子又不知说些什么。宁采臣猜想是邻居的家眷,便去睡觉,不再听了。又过了一阵,才静了下来。 他正要入睡,忽然发觉有人来到他屋里。忙起来细看,原来是北院那个女子。他惊讶地询问,女子笑道:“月夜睡不着,想跟你亲热亲热。”宁采臣神色严肃地说:“你该提防人家议论,我也怕人说闲话;略一失足,就会廉耻丧尽。”女子说:“夜里没人知道。”宁采臣又斥责她。女子徘徊着,像还要说什么。宁呵斥道:“快走!不然,我要喊南房的书生知道了。”女子害怕了,才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又回来,把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宁采臣抓起来扔到院子的台阶上,说:“不义之财,弄脏我口袋!”女子羞惭地走出屋子,捡起金子,自言自语说:“这汉子一定是铁石铸成的。” 第二天早上,有个兰溪来的书生带着个仆人来等候考试,住进东边厢房里。到晚上那书生突然死了,脚心有小洞,像锥子刺的一般,鲜血汩汩地流出来,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过了一宿,仆人也死了,症状也一样。傍晚,燕赤霞回来,宁采臣问他,他说是妖精作怪。宁采臣一向刚直,也不怎么在意。 半夜里,那女子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没有像你这样硬心肠的。你真是个圣贤,我不敢欺瞒。我叫小倩,姓聂,十八岁早死,葬在寺旁。常被妖精威胁,多次干那下贱的勾当。厚着脸皮与人周旋,实在是我不乐意的。现在寺中已没有我能杀的人,恐怕妖精会派夜叉来了。”宁采臣很害怕,请教怎么办。小倩说:“跟燕先生住在一个屋可幸免于难。”宁问:“怎么不去勾引燕先生?”小倩说:“他是个奇人,我不敢接近他。”宁问:“怎样迷惑人呢?”小倩说:“跟我亲热的,我暗中用锥子刺他的脚,他就会迷迷糊糊,我便取血供妖精饮用;或者用金子引诱,那不是金子,而是恶鬼的骨头,谁留下它,它就能摘走他的心肝:这两样都是迎合时下人们的喜好罢了。”宁采臣感谢她,又问防备夜叉的日期,小倩答是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流着泪说:“苦海无边。郎君义气冲云霄,定能拯救生灵脱离苦难。如果你肯收拾我的尸骨,带回去葬在平安的地方,无异于重造我的生命。”宁采臣毅然应允,便问她所葬的地方,小倩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窝的地方就是。”说完出门,飘飘然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赤霞外出,早早去请他过来。辰时过后就准备了酒食,留心察看他。后来约他一起住,燕赤霞以自己性喜清静来推辞。宁采臣不听,硬把铺盖搬过来。燕赤霞不得已,只好移床迁就他。燕叮嘱道:“我知道你是大丈夫,非常仰慕你的风范。只是有些隐衷,一时难说清楚。千万不要翻看我的衣箱包袱,否则,对我们两个都没好处。”宁采臣恭敬地表示听从。然后各自就寝,燕赤霞把个小箱子放在窗台上,躺下不久,便鼾声如雷。宁采臣睡不着。约一更时分,窗外隐约出现人影,不一会走近窗口来窥视,目光闪烁。宁很害怕,正要喊燕,忽然有样东西冲裂小箱子,飞跃而出,亮闪闪像一匹白缎子,碰断窗上的石头棂子,忽地一射,就马上收回来,闪电般消失了。燕赤霞警觉地坐起来。宁采臣假装睡着,偷看着他。只见他捧起箱子打开查看,拿一样东西对着月光又闻又看,那东西闪着白光,晶莹雪亮,约两寸来长,韭菜叶子那么宽。看完,层层包好,仍放回那弄破的箱子里,自言自语道:“什么老妖精,竟这么大胆,弄坏我的箱子。”说完就又躺下了。宁采臣非常惊奇,便爬起来问他,并把看到的情形说了。燕说:“既然我俩已经十分亲密,怎敢过分隐瞒。我是个剑客,刚才要不是石棂子挡一挡,妖精会马上死掉;尽管如此,它也受伤了。”宁问:“箱子里藏的什么?”燕说:“是剑。刚才闻一下,有股妖气。”宁采臣想看看,燕赤霞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闪闪发光的一把小剑。于是,宁采臣对燕赤霞更敬重了。第二天,看那窗外有血迹。宁采臣来到寺院北边,见荒凉的坟堆一个挨一个,果然有棵白杨树,乌鸦在树梢上做窝。事情办完,宁采臣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燕赤霞设酒饯行,情义深厚。他拿一个破旧的皮袋送给宁采臣,说:“这是剑袋,珍藏好,妖怪就不敢靠近你。”宁想跟他学剑术。燕说:“像你这样讲究信义,秉性刚直,可以干这个;不过你还是属于富贵场的,不是这一行中的人啊。”宁采臣假托有个妹妹葬在这里,把聂小倩的骸骨发掘出来,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 宁采臣的书房临近郊野,便在书房外为小倩修筑坟墓。他在坟前祭祀,并祝告说:“我怜悯你这孤魂,把你葬在我蜗牛壳般的居室旁,互相能听到歌吟与悲哭,使你不受厉鬼欺凌。请你饮一杯水酒,实在不算洁净甘美,希望你不要嫌弃。”祝祭完转身回家,身后有人喊道:“慢点,等一等一同走!”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倩。她高兴地道谢说:“你守信仗义,我死十回也不足以报答你。请让我跟你回去,拜见公婆,做你的侍妾,决不后悔。”宁采臣仔细一看,她的肌肤如流霞辉映,小脚像细笋翘起;白天端详,更显得娇艳无比。于是和她一同到书房里,吩咐她坐下稍候,自己先进内室禀告母亲。母亲非常惊讶。当时宁生的妻子已经病了好久了,母亲叮嘱儿子别跟她说,怕她受惊。说话间,小倩已轻盈地走进来,跪拜在地。宁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小倩对母亲说:“孩儿孑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庇护,恩泽遍及我身,愿做妻妾侍候他,以报答深情厚谊。”母亲见她柔美可爱,才敢跟她交谈,说:“小娘子看得起我儿子,我十分高兴。只是我平生只有这个儿子,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鬼妻。”小倩说:“孩儿实无他意。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老母亲信任,那么请让我把他做哥哥对待,在母亲身边,早晚服侍,好吗?”母亲怜爱她心诚,答应了。小倩就想去拜见嫂嫂。母亲推说嫂嫂有病,才算了。她马上进厨房,代母亲做饭菜,穿门入屋地忙活,像住熟了似的。 晚上,母亲害怕小倩,叫她离开,回去睡觉,不给她安置被铺。小倩猜想到母亲的心思,终于走了。经过书房,想进去,又退出来,在门外徘徊不前,似乎有所畏惧。宁采臣喊她,她说:“房间里有股剑气,令人害怕。日前在路途上没跟你见面,实在就是这个缘故。”宁采臣醒悟到她是指那个皮袋,便拿去挂到别的屋里。小倩才进去,凑近灯下坐着,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很久,问道:“夜里读书不?我小时诵读《楞严经》,现在已忘了大半。请借一卷,晚上有空,请哥哥指正。”宁采臣答应了。又坐在那儿,默默无语,二更将尽,还不说走。宁催促她走,她凄凉地说:“流落他乡的孤魂,真怕荒凉的坟墓。”宁说:“书房里别无床铺,况且兄妹之间也该避及嫌疑。”小倩站起来,满面愁容,想哭的样子,脚步迟疑,不愿挪动,慢吞吞出门,到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另铺一张床留她过夜,又怕母亲生气。 小倩每天早上问候母亲,捧盆端水,到堂下操持劳作,没一样不尽量顺着母亲的心意。黄昏向母亲告辞,总到书房里,在灯下诵读佛经。觉着宁采臣要睡觉了,才惨切地离去。早些时,宁妻卧病不起,母亲很操劳,十分疲惫;自有了小倩,变得非常安逸,心里很感激她。慢慢地熟悉起来,对她亲热疼爱就如亲生孩子一般,竟忘了她是鬼;不忍心夜里让她走,留她跟自己同睡同起。小倩刚来时不吃不喝,半年后渐渐才喝些稀粥。母子俩都很疼爱她,忌讳说她是鬼,别人也看不出来。 不久,宁生的妻子去世。母亲心里有娶小倩做儿媳的意思,但又怕对儿子不好。小倩有些察觉,找机会对母亲说:“一年多了,母亲该知道孩儿的心肠。由于不想祸害旅客,所以随郎君到此。我爱慕他,没别的意思,只因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上人间所敬仰,实在想依附他,辅助他几年,借以博取封诰,为我这九泉之下的孤魂增些光彩。”母亲也知道她没恶意,只担心她不能传宗接代。小倩说:“子女是皇天所赋予。郎君载入福禄册中,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娶鬼妻就没有了。”母亲相信了,跟儿子商量。宁采臣很高兴,于是大摆筵席,遍告亲朋。有人请求看看新娘子,小倩就爽快地打扮好了出来,满堂客人都瞪大了眼,不疑心是鬼,倒疑心是仙女。于是亲戚中的女眷们都拿了礼物来祝贺,争相和她结交。小倩善于画兰花和梅花,往往画的画来酬答,得到画的人都珍藏起来,引以为荣。 一天,小倩在窗前低着头,心情调怅,若有所失,忽然问道:“那皮袋在哪里?”宁说:“因为你怕它,所以收起来放在别处了。”小倩说:“我接受生人的气息已久,应该不再怕了,最好拿来挂在床头。”宁问是什么意思,小倩说:“我三天来,心里惊惧不停,想是金华那个妖精,怨恨我远逃,恐怕早晚会找到这里。”宁采臣真的拿了那个皮袋来。小倩翻来覆去细看,说:“这是剑仙用来装人头的。破旧成这样,不知杀了多少人!我现在看着它,身上还起鸡皮疙瘩。”于是挂起来。第二天,又吩咐移到门上挂着。到了夜里,小倩对灯坐着,约宁采臣不要睡觉。忽然有一样东西像飞鸟似的落下来。小倩惊慌地躲到幔帐的夹层里。宁采臣看去,那东西像夜叉模样,闪电般的眼睛,血红的舌头,目光闪烁,利爪挥舞着走上前来,到了门口又退回去,徘徊好久,渐渐靠近皮袋,用爪子去摘,像要撕碎它。皮袋忽然“格”的一响,变得差不多有竹筐那么大,恍惚有鬼物伸出半截身子,把夜叉揪了进去,声音接着静下来,皮袋也顿时缩回原来大小。宁采臣非常惊异。小倩也出来了,十分高兴地说:“没事了!”他们一起看皮袋里面,只有数斗清水。过了几年,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小倩生了个男孩子。宁生娶妾后,妻妾又各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三个儿子都当了官,很有名气。 ------------ 第9章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軃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至。”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一夜,莲香来,惊云:“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所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一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愈。”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沈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欻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腼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须?”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需调摄,就食非计;因将外户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回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认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呵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烂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数年,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今译] 有个姓桑的书生,名晓,字子明,是山东沂州人;自幼丧父,客居在红花埠。他为人沉静平和,自矜自爱,每天只出门两次,到东边邻居家吃饭,其余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东邻的书生偶然过来,开玩笑说:“你独身居住不怕鬼怪狐精吗?”桑晓笑着答道:“大丈夫怕什么鬼怪狐精?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我还要开门迎接它呢。”这个书生回家以后,跟朋友商量捉弄桑生,晚上把一个妓女用梯子递过墙去。妓女用手指敲桑晓的门。桑晓窥看着问是谁,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非常害怕,牙齿抖得格格响。妓女在外面徘徊了一阵就走了。邻居的书生早上到桑晓的书房,桑晓说见到鬼了,并说打算回家乡去。那书生拍着手说:“怎么不开门迎接她?”桑晓顿时明白那鬼是假的,于是安下心来依旧住下去。 过了半年,有个女子夜里又来敲书房的门。桑晓猜是朋友又来耍他,便开门把那女子请进来,却是个倾城倾国的美女。桑晓吃惊地问她从哪来,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边妓馆的妓女。”这埠上妓馆确实很多,桑晓也就相信了。两人灭灯上床,极其缠绵。从此莲香三五个晚上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晓正在独坐沉思,有个女子轻盈地走进来。桑晓以为是莲香,迎上去跟她说话。一看脸孔,却是另一个人,年轻只有十五六岁,垂着袖子,梳着少女发式,风采秀美,步履之间,像要退又像要进。桑晓非常惊愕,疑心是狐狸精。那女子说:“我是良家女子姓李。爱慕你的高雅,希望你能喜欢我。”桑晓很高兴。握她的手,却冷得像冰块一样,便问:“怎么那么凉?”那女子说:“我自幼体质很弱,夜里披霜戴露,哪能不凉呢!”接着解带脱衣,两情欢好,这姑娘分明是个处女。女子说:“我为了情缘,少女之身,一日之间失去。如你不嫌我鄙俗丑陋,我愿时常侍候你歇息。屋里没别的人吧?”桑晓说:“没别人,只有隔壁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女子说:“得小心避开她。我跟妓女不同,你要保密,别泄露。她来我走,她走我来就是了。”鸡叫了,女子要走了,她把一只弯弯的绣鞋递给桑晓,说:“这是我脚上穿的,把玩它可以寄托情思。但有人时千万别玩!”桑晓接过来一看,鞋子细细尖尖,就像解绳结的锥子。他心里非常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人,桑晓就拿出那鞋子来玩赏。那女子忽然一阵风似的来到,两人于是亲热一番。从此,每逢桑晓拿出那只鞋子,女子就一定来到面前。桑晓觉得奇怪,就盘问她。她笑道:“凑巧碰上罢了。” 一天夜里,莲香来了,吃惊地说:“你的气色怎么那么萎靡不振?”桑晓说:“我自己不觉得。”莲香便告别走了,约好十天后再来。她走后,李氏便天天来,一晚不空。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那么久不来?”桑晓便把莲香的约定告诉她。李氏笑道:“你看我和莲香谁长得美?”桑晓说:“你们可说是人间两绝,都非常美,只是莲香的肌肤温暖。”李氏立刻脸色有变,说:“你说两个都美,只是对我说的。她一定像月宫仙女,我肯定比不上。”因而很不高兴。随后屈指一算,十天时间已经快满了,就嘱咐桑晓别泄漏,打算偷偷地偷看莲香。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有说有笑,非常亲密。待到睡下,莲香非常吃惊地说:“坏了!十天不见,怎么更加疲惫了呢?你敢保说没遇上别的女色吗?”桑晓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说:“我根据你的气色判断,脉搏散乱,如同乱丝,这是迷于鬼的病症啊。” 第二天夜里,李氏来了,桑晓问:“你偷看到莲香像什么?”姑娘说:“真漂亮。我本来就说世间没这样的绝代美人,果然是只狐狸。她走时,我跟踪她,原来住在南山山洞里。”桑晓疑心她是妒忌,只是随口答应着她。 又过一晚上,桑晓跟莲香开玩笑说:“我当然不相信,有人还说你是狐狸。”莲香忙问:“这是谁说的?”桑晓笑道:“是我自己逗你。”莲香说:“狐狸跟人有什么不同?”桑晓说:“迷上狐狸的人会生病,厉害的就会死亡,所以可怕。”莲香说:“不对。像你这样的年纪,房事之后三天,精气就可以恢复,即使狐狸又有什么妨害?假如天天纵欲,就是人也比狐狸可怕。天下的痨病鬼,难道都是迷上狐狸而死的吗?尽管你是在逗我,可一定有人在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没有。莲香追问得更紧。桑晓迫不得已,泄露了出来。莲香说:“我本来就奇怪你怎么那么疲惫。不过一下子怎么就到这种程度?莫非她不是人吗?你别说,明晚我要像她偷看我那样偷看她。” 这天夜里李氏来到,才说了几句话,听到窗外咳嗽的声音就急忙跑了。莲香进来说:“你危险了!她真的是鬼!你贪恋她的美貌,不赶紧和她断绝,离死不远了!”桑晓以为她妒忌,默不作声。莲香说:“我就知道你对她不能忘情,不过我不忍看着你死。明天我会带药物补品来,替你清除阴毒。幸好病根还浅,十天时间病就会好。让我同床陪着照看你病好。”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拿出一小匙药给桑晓吃了。不一会他便吐了两三回,觉得五脏六腑通畅,精神顿时清爽起来。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却始终不相信李氏是鬼。莲香夜夜都在一个被窝里偎着桑晓;桑晓想跟她交欢,总被她制止。 几天后,桑晓肌肤丰满了。莲香要告别,她恳切地叮嘱她跟李氏断绝来往。桑晓假装答应了。到关上门点上灯,他就又拿着那绣鞋玩弄观赏,思念着李氏。李氏忽然来了。几天没见面,她很有点怨恨的神色。桑晓说:“莲香一连几晚为我治病,你别生她气,跟你要好在于我。”李氏渐渐高兴起来。桑晓在枕头上跟她说悄悄话:“我非常爱你,但有人说你是鬼。”李氏张口结舌好一阵子,而后骂道:“一定是那淫荡的狐狸精在迷惑你!如果你不跟她断绝来往,我就不来了!”说着呜呜哭泣起来。桑晓说了很多话安慰、劝解,方才作罢。 隔了一晚,莲香来了,知道李氏又来过,生气地说:“你一定要想死吗?”桑晓笑道:“你怎么嫉妒得那么深呢?”莲香更生气了,说:“你种下死根,我替你清除,是嫉妒,那不嫉妒的又该是怎么样呢?”桑晓编一套话开玩笑说:“人家说我原来的病,是狐狸作祟。”莲香于是叹口气说:“要真有你说的那种闲话,而你又执迷不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即使有一百张嘴,又怎能为自己辩解清楚?请让我从此告辞。一百天后我会看到你病倒在床。”桑晓留她不住,莲香很不高兴地走了。从此李氏早晚总陪着桑晓。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桑晓感到非常疲乏。起初还宽解自己;后来一天天消瘦,每天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乡休养,又对李氏恋恋不舍,不忍心马上走。这样过了几天,病势沉重,再也起不来了。邻居的书生看他患病疲惫,天天派书僮把饮食送过来。桑晓到这时才怀疑李氏,对她说:“我悔不听莲香的话,竟落到这种地步!”说完就昏迷过去。过了一会儿醒过来,睁眼向四处看一下,李氏已经走了,从此她就不再来了。 桑晓瘦弱地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着莲香,如饿汉盼谷熟。一天,他正在沉思,忽然有人掀门帘进来,正是莲香。她走近床边,讥笑地说:“你现在该相信我说的了吧。”桑晓哽咽了好久,说自己已经知罪,只求救救他。莲香说:“你已病得很重,实在没法救。我只是来跟你永别,表明我并非嫉妒。”桑晓极其悲伤,说:“枕头底下有一样东西,麻烦你替我毁掉它。”莲香找到那只绣鞋,拿到灯前,反复细看。李氏忽然进来,一下看见莲香,回身想逃。莲香用身子挡住门口,李氏又窘又急,不知往哪里走。桑晓指责她,她也无话可答。莲香笑道:“我现在才有机会跟您当面对质。你以前说郎君上回的病,说不定是我惹的,现在究竟怎么样?”李氏低头认错。莲香说:“你这么漂亮,却为了情爱而结仇吗?”李氏当即伏地哭泣,乞求莲香怜悯、救助。莲香于是扶她起来,详细盘问她的身世。李氏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早夭,葬在这墙外。我像已死的春蚕,余情未尽。与郎相聚相爱,是我的心愿;而把郎君害死,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希望情人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相聚,是吗?”李氏说:“不是。男女两鬼相逢,并没有乐趣;如有乐趣,阴间的年轻小伙子难道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啊!天天晚上干那种事,就是跟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跟鬼呢?”李氏问道:“狐狸能害死人,你有什么方法不害人呢?”莲香说:“那是采人的精血调补自己之流,我不是那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而断断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桑晓听了她们的话,才知道狐狸和鬼都是真的。好在平时见惯了,这时也一点不害怕。只是想到自己生命垂危,气若游丝,不觉失声痛哭。 莲香看着李氏说:“对郎君怎么办呢?”李氏红着脸,说自己没办法。莲香笑道:“只怕郎君健壮了,醋娘子又要吃酸杨梅了。”李氏整衣下拜说:“如有妙手回春的医师治好郎君的病,减轻我的罪过,我今后一定永远躲在九泉之下,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来呢!”莲香解开口袋拿出药来,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分别后就到仙山上采药,历时三个月,药料才准备齐全。凡是色痨致死的,吃了这药没有不好的。不过病由什么起,还须拿什么做药引,所以不得不反过来请你出力。”李氏问:“需要我干什么?”莲香说:“不过要你樱桃小嘴里的一点香唾罢了。我把一颗药丸放进郎君嘴里,麻烦你嘴对嘴给他喂点唾液。”李氏脸上泛起红晕,低头转身看着自己的鞋子。莲香开玩笑说:“妹妹所得意的只是绣鞋啊!”李氏更加羞惭,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简直无地自容。莲香说:“这是你平时惯熟的动作,现在怎么吝惜了呢?”说着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回头催她。李氏迫不得已,给桑晓喂了一口唾液。莲香说:“再来!”李氏又喂一口。共喂了三四口,药丸已咽下去。一会儿,桑晓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像打雷一般响起来。莲香又放一颗药丸进他嘴里,然后自己嘴唇对嘴唇地向他口中吹气。桑晓只觉得丹田火辣辣的,精神也振作起来。莲香说:“好了!”李氏听见鸡叫,恋恋不舍告别走了。 莲香因桑晓病刚好,还需调养,在邻居搭伙不是办法;于是就把大门反锁,让人以为桑晓回了家乡,从而断绝与外人的交往,自己日夜守护着他。李氏也每晚必到,殷勤侍候,像对姐姐一般对待莲香。莲香也非常喜欢她。过了三个月,桑晓完全恢复了健康。李氏几天晚上不来:偶尔来了,看一看就走。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闷闷不乐。莲香常留她一起睡觉,她也总是不肯。一次,桑晓追出去,把她抱了回来,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草人。李氏见跑不掉,就和衣躺着,把身子蜷曲起来,还不到二尺长。莲香更加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搂抱她,但摇也摇她不醒。后来桑晓睡着了;醒来再找她,已经不见了。以后十多天,她再也没来。桑晓十分想念她,常拿出绣鞋来跟莲香一起摆弄。莲香说:“这么窈窕袅娜,我见了也疼爱,何况男子!”桑晓说:“寻常一摆弄绣鞋她就来,我心里确有点怀疑,但总料不到她是鬼。现在对着鞋子,想起她的容貌,实在让人伤心。”说着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钱人家张某有个女儿叫燕儿,十五岁,得病出不来汗死了。过了一夜她又醒过来,爬起来就往外跑。张家人把门闩住,出不来。她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鬼魂。与桑郎相恋,留给他的绣鞋还在他那里。我确实是鬼,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张家的人听她话出有因,便问她怎么到这里来。姑娘徘徊张望,又说不出个究竟来。有人说桑晓生病回了家,姑娘极力辩解说不是真的。张家的人非常疑惑。桑晓东边邻居的书生听说了,爬墙到桑晓的住处窥探,见他正跟一个美人相对说话;就突然闯进屋里,忙乱间美人已不见了。书生吃惊地盘问桑晓。桑晓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是雌的就收留嘛。”书生转述了燕儿的话。桑晓便开了大门,打算去打探消息,但苦于没有去张家的借口。 张燕儿的母亲听说桑晓果真没回家乡,更觉奇怪。她于是派个老仆妇去向他讨绣花鞋,桑晓便拿出来交给了她。燕儿拿到鞋子很高兴,试着一穿,鞋子比脚小一寸多,大吃了一惊。拿镜子照了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借了别人的身躯复活了,于是把前因后果全说了出来。张母这才相信了。姑娘对着镜子痛哭,说:“我从前的相貌,还很能令我自信,但每次见到莲香,仍然会几分惭愧。现在竟然变成这样,做人还不如做鬼啊!”拿着鞋子痛哭不已,怎么劝也劝不住。又蒙着被子躺着,给她饭吃也不吃,身上全肿了;总共七天没吃东西,结果也没有死,而浮肿渐渐消退;觉得饿得难受,才又吃东西了。过了几天,浑身发痒,皮全掉了。早上起来,睡鞋掉下来,找到一穿,大得不得了。便拿以前那绣鞋来试穿,肥瘦正合适,于是高兴起来。再照镜子,那眉毛、眼睛、脸颊,完全是原来的模样,她更加高兴了。梳洗以后去见母亲,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 莲香听说了这桩奇事,便劝桑晓托媒人求亲;但桑晓因贫富差别太大,不敢贸然行事。正好张母生日,桑晓便随同张母的子侄女婿等人前去拜寿。张母看到桑晓的名字,特意叫燕儿从帘子里偷着辨认这个客人。桑晓最后到,燕儿飞跑出来拉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家。张母斥责她,她才羞惭地进了内室。桑晓细看燕儿跟李姑娘一模一样,不觉泪下,便拜倒在地不肯起来。张母把他扶起来,也不认为他无礼。桑晓出来,求燕儿的舅舅做媒。张母商量着要选好日子招他为上门女婿。 桑晓回去告诉莲香,并跟她商量怎么办。莲香怅惆了好久,就要跟桑晓告别离去。桑晓大惊,哭了起来。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着去,成什么样子?”桑晓打算和她回家,再迎娶燕儿,莲香同意了。桑晓把情况告诉张家,张家听说他原有妻室,生气地责骂他。燕儿极力为他辩解,张家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到成亲的那天,桑晓前往张家迎亲。家里的布置非常简陋;到回来接花轿时,却见从门口到大厅都用毛毯铺地,千百只灯笼光灿灿地排列,花团锦簇,十分富贵华丽。莲香扶新娘进洞房,揭去盖头后,两人高兴得像老朋友重逢。莲香陪着喝了交杯酒,然后细细问起还魂的事。燕儿说:“那天我心情忧郁,无所寄托,只因身为鬼物,自己也觉得很丑恶。分手后,心中幽愤,没回坟墓,便随风漂泊,四处游荡,一见到活人就羡慕他们。白天靠着树林草丛,晚上就信步乱走。偶然走到张家,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近附上去,本不知道这样就能活过来的。”莲香听了这些话,默默地若有所思。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个儿子。产后得了急病,病情一天天沉重起来。她抓住燕儿的手臂说:“我把小孩子托付给你,我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泪,安慰她,替她请来巫师和医生,她总是推却。后来病重临危,只剩一丝儿气息。桑晓和燕儿都哭了。莲香忽然睁开眼说:“不要这样!你们高兴活着,我高兴死去。如有缘分,十年后还能再见面。”说完就死了。桑晓掀开被子准备入殓,她的尸首变成了狐狸。他不忍心把她看作动物,隆重地安葬了她。她生的儿子名叫狐儿,燕儿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养育他。每逢清明,一定抱他到莲香墓前哭祭一番。 后来桑晓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而燕儿却苦于不能生育。狐儿很聪明,但身体单薄多病。燕儿常常希望桑晓娶个妾。一天,丫鬟忽然说:“门外有个老太婆,带着女儿说要卖掉。”燕儿叫让进来。乍一见,极为惊讶,说:“是莲香姐再生吗!”桑晓看那女孩,真像莲香,也很吃惊。他们问老太婆:“姑娘几岁了?”老太婆答道:“十四岁。”“要多少聘金?”老太婆说:“我老婆子只有这一块骨肉,只要让她有个好去处,我也有个吃饭的地方,日后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也就满足了。”桑晓给了她优厚的价钱,把女孩留下了。燕儿握着女孩的手走进密室,捏着她的下巴,笑着说:“你认识我吗?”女孩答道:“不认识。”问她的姓氏,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酒的,死了三年了。”燕儿屈指细想,莲香去世恰好十四年了。又仔细看女孩,仪表容貌、神态风度,没一样不像莲香。于是她拍着女孩的头顶喊道:“莲香姐!莲香姐!十年后相见的约定,该不会骗我!”女孩忽然像从梦中醒来,心中豁然开朗,叫了一声:“咦!”定定地看着燕儿。桑晓笑道:“这叫‘似曾相识燕归来’啊!”女孩流着泪说:“是了。听母亲说,我出生时就会说话,他们认为不吉利,用狗血喂我,就忘了前生因缘。今天才如梦初醒。娘子不就是耻于做鬼的李妹妹吗?”他们一起说起前生的事情,悲喜交集。 一天是寒食节,燕儿说:“这是每年我和郎君哭姐姐的日子啊。”于是跟女孩一起去,让她亲自看看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茂密,坟头的树已合抱粗了。面对此情此景,女孩也很感叹。燕儿对桑晓说:“我跟莲香姐两世交好,不忍分离,应让我们的白骨同葬在一个墓穴里。”桑晓听从了她的话,挖开李氏的坟墓,拣出骸骨,运回来跟莲香合葬。亲戚朋友们听说这件奇事,都穿上祭祀的服装来到墓地,没有邀请就来会集的有几百人。 我在庚戌年去南方,到沂州,为雨所阻,在客店休息。有个秀才叫刘子敬,是桑晓的中表亲戚,拿出同一个文社的王子章所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把它读完了。这里记述的只是事情的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啊!死者追求复生,生者又希望死去。天下间所难得的,不就是人的身子吗?遗憾的是世上具有这人身的,往往不加珍视,以至于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不如鬼物。” ------------ 第10章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已;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意甚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今译] 广西孙子楚,是个出名的才子,一只手生有骈指。他性格拘谨,不善言谈,别人哄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有时碰上宴饮,座上有歌妓,他远远望见就一定要走开。有人知道他这性情,把他故意骗来,让妓女和他亲近,他就窘得脸红到脖子根,汗珠成串往下滴。大家哄堂大笑,然后就模仿他的呆傻模样,互相传扬,当作笑话,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孙呆子”。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本县有个老头是个大商人,财富可与王侯匹敌,姻亲都是贵家子弟。他有个女儿叫阿宝,十分漂亮。老头天天为她挑选女婿,大户人家的公子争相送来聘礼,都不中老头的意。孙子楚当时正好死了妻子,有人戏弄他,劝他托媒人去求亲。孙子楚也不掂量掂量,果真听从人家的怂恿前去提亲。老头一向听说孙子楚的名气,可是嫌他穷。媒婆正从老头家出来,恰好遇见阿宝,阿宝问她,媒婆就说了。阿宝开玩笑说:“他要是把骈指去掉,我就嫁给他。”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不难。”媒婆走后,他拿斧子就把自己的骈指剁了下来,痛彻肺腑,鲜血如注,差点昏死过去。过了好几天才能起来,去见媒婆,伸出手来让她看。媒婆吃了一惊,跑着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她开玩笑说再请孙子楚去掉他的呆傻。孙子楚听了这话,吵嚷着辩白,说自己并不呆傻;但没法见到阿宝,向她剖白。转念想,阿宝未必美如天仙,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价抬得那么高?这样一想,已往那种求亲的念头渐渐冷下来。 转眼赶上清明节,乡间习俗,这一天妇女出外游玩,一些轻薄的年轻人也成群结队跟在她们后面,肆意对妇女们品头论足。有同在一个文社的几个人硬要约孙子楚去。有的嘲笑他说:“你不想看看你的意中人吗?”孙子楚也知道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但因为受了阿宝的戏弄,也想看看她这个人,便高兴地跟着大家去寻访。远远见有个女子在树下歇息,无赖少年们像一堵墙似的围着。众人说:“这一定是阿宝。”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孙子楚仔细端详,只见她娟秀艳丽,举世无双。不一会儿,人更拥挤了。姑娘站起来,匆忙走了。人们神魂颠倒,评头品足,纷纷攘攘,中了疯魔似的,唯独孙子楚一句话也不说。到大家要往别处去时,回头看见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喊他也不应。大家拉扯他说:“魂魄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回答。因为他一向迟钝,所以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推、那个拉,送他回了家。他一到家就躺在床上,一整天不起来,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喊也喊不醒。家里人疑心他丢了魂,就到野外给他招魂,也没有效果。如果使劲拍着问他,他就含糊地答应说:“我在阿宝家。”到细问时,他又默不作声了。家里惊惶疑惑,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舍不得,觉得自己的身子随着她走去,渐渐靠近她身边,也没人责备。于是跟着阿宝回家,她坐着、躺着,他都偎着她,夜里就跟她亲热,非常情投意合;但觉得肚子特别饿,想要回家一趟,却又迷迷糊糊认不得路。阿宝常常梦见与一个男人交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中奇怪,却也没法告诉别人。 孙子楚躺了三天,气息奄奄,像要死了。家里人十分恐慌,托人委婉地转告阿宝的父亲,想到他家去招魂。老头笑道:“平素没有来往,他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孙家人不断哀求,老头才答应了。巫师拿着孙子楚用过的衣服和草席前往。阿宝问清缘故,非常惊讶,不叫巫师上别处,径直带进自己卧室,任凭巫师作法召唤,然后离去。巫师回到孙家门口,孙子楚已经在床上**了。他醒来后,阿宝房间里的粉盒镜匣、日用杂品,什么样式什么名称,都能一一说出来,一点也不错。阿宝听说,更加惊异,暗中感铭孙子楚情意的深挚。 孙子楚离开病床后,无论坐着站着都陷入沉思,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他时常打听阿宝的行踪,希望有幸再遇上她一回。四月初八浴佛节,他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烧香,便一早去等在路旁,望得两眼发花。时至晌午,阿宝才来了。她在车里看孙子楚,就用纤细的小手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孙子楚更动了心,跟着她的车子走。阿宝忽然叫丫鬟来问他的姓名,他殷勤地自我介绍,更加心摇意荡。车子走了,他才回家。回到家又病了,昏昏沉沉,不吃东西,梦里老喊阿宝的名字。他时时恼恨自己的魂魄不再出现奇迹。 孙家原来养着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子拿着死鹦鹉在床上玩。孙子楚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鹦鹉,一展翅就能飞到阿宝的闺房就好了。心里正专注地想着,身子已经轻盈地变成了鹦鹉,骤然飞去,一直飞到阿宝的住处。阿宝高兴地把它扑住,用链子锁上翅膀,拿麻籽来喂它。鹦鹉大声喊道:“姐姐不要锁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大惊,解开链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祝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铭刻心中。但现在我是人,你是鸟,已经不是同类,怎么能结婚、团聚呢?”鹦鹉说:“能接近你的芳容香鬓,我已经心满意足。”于是鹦鹉就留在这里,别人喂食它不吃,阿宝亲自喂它才吃。阿宝坐着,它就停在她的膝头;阿宝睡觉,它就依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它。她暗中派人去看孙子楚的情况,原来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凉。阿宝又对鹦鹉说:“你如能再变成人,我誓死跟随你。”鹦鹉说:“你骗我。”阿宝于是起了誓。鹦鹉侧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一会儿,阿宝裹她的两只小脚,把鞋子脱在床下,鹦鹉突然飞下来,衔着鞋子飞走了。阿宝连忙呼喊,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派个老仆妇去孙家探听,见孙子楚已经醒了。孙家的人看见鹦鹉衔着绣花鞋飞来,掉在地上死了,都正在十分惊异。孙子楚醒来后,马上要绣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仆妇正好来到,进屋看孙子楚,问鞋子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定情物。你替我回答她:小生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老仆妇回去禀报,阿宝更加惊奇,故意叫丫鬟把这事泄露给母亲。母亲查明情况属实,便说:“这人的才华、名声都不差,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穷。挑女婿挑了几年,最后挑到这样的,恐怕会让有钱有势的人笑话。”阿宝以有绣鞋作信物为理由,发誓不别嫁。父母于是答应了她,派人飞跑去告诉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好了。阿宝的父亲商议招孙子楚入赘。阿宝说:“女婿不能在岳家久住;况且郎君又穷,久住更叫人看不起。孩儿既已答应嫁给他,茅屋也能住,野菜也香甜,绝不会抱怨。”孙子楚于是把阿宝迎娶回家,拜堂成亲。两人相逢,就像是前世相好。孙家得了阿宝的嫁妆,从此略微富裕,添置了不少家产。但孙子楚迷于书本,不懂得怎样管理家务,阿宝则善于经营、积蓄,也不拿其他事情麻烦孙子楚。过了三年,孙家越来越富裕了。 孙子楚忽然得了消渴病死了。阿宝哭得很悲痛,泪流不止,以至不吃不睡。别人劝她也听不进,还趁夜间上吊自杀。丫鬟发现,赶紧抢救,醒了过来,仍然不肯吃东西。过了三天,孙家请来亲戚朋友,准备葬孙子楚。人们听到棺材里**喘息,打开一看,孙子楚已经复活了。他说:“我见到阎王,阎王因我平生老实厚道,任命我为部曹。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快到了。’阎王查看生死簿。说:‘此人不应该现在就死。’又有人报告:‘她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阎王回头对我说:‘我感佩你妻子如此重情重义,姑且赐你复活。’于是派马夫牵着马送我回来。”从此身体渐渐康复。 逢上那年考举人,考试之前,有些年轻人捉弄孙子楚,一起拟了七道生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僻静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某人托人情搞到的考题,现在悄悄送给你。”孙子楚相信了,日夜推敲,根据这些题目做成七篇八股文。大家都在背后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到出常见的题目会有抄袭的弊病,便一反常规,偏出偏僻的题目。试题发下来,七个题目都跟孙子楚事先做好的相符。他因此而夺得头名。第二年,他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的职务。皇上听说了他的奇遇,召他去询问。孙子楚一一启奏。皇上大加赞赏,非常高兴。后来皇上又召见了阿宝,赏赐了许多东西。 异史氏说:“性格痴迷则心志凝注,所以痴迷于书本的人,文章一定工巧;痴迷于工艺的人,技术一定精良。世上落泊潦倒、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以为不痴不傻的。再说,嫖妓荡产,赌博倾家,难道是痴人傻瓜干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狡黠过了头,才是真痴真傻;那个孙子楚哪里痴傻呢!” ------------ 第11章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偶,可聘也。”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女,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逼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窍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订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皆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窍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促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彗,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今译] 河北广平府冯老头有个儿子,名叫冯相如。父子俩都是秀才。老头年近六十,性格方正耿直却经常穷得家徒四壁。几年间,老伴儿和儿媳相继去世,家务活都要自己操持。 一天晚上,冯相如坐在月光下,忽然看见东边隔壁有个女子从墙头上往这边偷看。仔细一看,她长得很美;走近前,她微微地笑;向她招手,她不过来,可也不走。冯相如再三请她,她就踩着梯子过来,两人于是同床共枕了。冯相如问她的姓名,她说:“我是邻居的姑娘红玉。”冯相如非常喜欢她,跟她相约永远相好。红玉答应了。她天天晚上来往,持续了大约半年多。 一天老头夜里起来,听到儿子屋里有女子说笑的声音,过去一看,看见了红玉。老头火了,把儿子喊出来,骂道:“你这畜生干的什么事,这么落魄,不刻苦上进,还学轻浮放荡吗?如果让人知道,就会丢你的丑;即使别人不知道,也会折你的寿!”冯相如跪下认错,哭泣着表示悔改。老头又呵斥红玉说:“女子不守闺房的规矩,既玷污自己,又玷污别人。一旦事发,受羞辱的该不仅是我们家吧!”骂完,气愤地回去睡觉了。红玉流着泪说:“你父亲的怪罪责骂,真令人惭愧羞耻!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冯相如说:“父亲在,我也不能自做主张。你要是有情,还该含羞忍辱,继续相好。”红玉不愿这样继续下去,话语非常坚决,冯相如于是流下了眼泪。红玉劝他说:“我跟你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爬墙钻洞地私通,哪能白头偕老?这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你可以去娶她。”冯相如说自己很穷。红玉说:“明天晚上等着我,我替你想个办法。”第二天晚上,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白银送给冯相如,说:“离这儿六十里地,吴村的卫家有一个女子,十八岁了,因她家抬高身价,所以还没出嫁。你出重金,一定能成功。”说完告别走了。 冯相如找机会跟父亲说起,打算到吴村相亲。但红玉送银子的事他隐瞒下来不敢讲。老头想自家没钱,以这原因拦阻他。冯相如又委婉地说:“试试看,不行就罢。”老头点了头。冯相如于是借来仆从和马匹,前往卫家。卫某原是个种田的老头。冯相如把他叫出来,找个地方私下跟他说了。卫某知道冯家是有名望的家族,容貌俊逸,心里已经答应了,但又担心他吝惜钱财。冯相如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把口袋里的银子全都倒出来摆在桌上。卫某于是高兴起来,请邻居的秀才做中人,用红纸写了婚约。冯相如进卫家拜见岳母。卫家住所狭窄,那姑娘偎依着母亲,让母亲遮挡着自己。冯相如略略偷看了一下,见她虽然穿戴粗劣,而神采艳丽,心中暗暗高兴。卫某向人借房间来招待女婿,便说:“公子不必前来迎娶。待我们稍做些衣服嫁妆,就会用花轿把新娘送去。”冯相如跟他订了日子,回家了。他编一套话告诉父亲,说卫家喜爱清寒门弟,不计较钱财。老头也很高兴。到了那天,卫家果然送了女儿来。媳妇勤俭温顺,夫妇感情十分好。过了两年,生了个男孩,取名“福儿”。 这年清明节,夫妻抱着儿子去上坟,遇上县里一个姓宋的豪绅。宋某当过御史,由于犯了行贿罪而被罢官。退居乡里,仍横行霸道。这天他也上坟回来,看见卫氏,心生爱慕。他问村里人,知道是冯相如的媳妇。料想冯相如是穷书生,如果拿重金做诱饵,他就会动心,便叫家人向冯相如暗示。冯相如刚一听说,怒容满面;后来想自己敌不过他的势力,便收敛了怒气,装出笑脸。他回家告诉父亲,老头勃然大怒,冲出来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百般臭骂。那家人抱头鼠窜而去。宋某也发怒了,竟派几个人闯进冯家,殴打冯老头和冯相如,气势汹汹,家里闹得开了锅似的。卫氏听见,把儿子扔在床上,披头散发地喊救命。打手们把她强行抬起来,一哄而去。冯家父子受了伤,躺在地上**,孩子在屋里哇哇哭叫。邻居们都很可怜他们,把他们扶上床。过了一天,冯相如能够拄着拐杖起来了。老头气愤得吃不下饭,不久就吐血死了。冯相如大哭一场,抱着儿子去告状,一直告到巡抚、总督,几乎都告遍了,却始终不能伸冤。后来听说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痛。冤恨满胸,却无路可申雪。他几次想拦路刺杀宋某,但顾虑他随从很多,不易得手,又考虑孩子无处寄托。日夜悲痛、思虑,不能安睡。 忽然有个大汉来冯家吊唁,胡须卷曲,下颏宽大,冯相如跟他素昧交往。冯拉他坐下,想问他的籍贯姓氏。客人突然说:“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忘记报仇了吗?”冯相如怀疑他是宋某派来的探子,便用假话应付他。客人怒目圆睁,猛然起身就往外走,说:“我当你是个人,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为伍的家伙!”冯相如看出这人本领不同凡响,跪下来拉住他,说:“我实在是怕宋家人来试探我。现在照实说出心里话:我卧薪尝胆,想报仇雪恨,其实有好多日子了,只是可怜这襁褓中的孩子,怕绝了冯家的后代。你是个义士,能代我抚养这孤儿吗?”客人说:“这是妇人、女子的事,我干不了。你想托付给人的事,请你自己承担;你想自己承担的事,我愿代你去干。”冯相如听了,往地上直磕响头。客人头也不回就走了。冯相如追着问他的姓名,他说:“事不成,别埋怨我;事成了,也别感激我。”说着就走了。冯相如怕受牵连大祸临头,便抱着孩子逃亡了。 到了夜里,宋某一家人都睡了,有人翻几道墙进去,杀了宋御史父子三人和一个媳妇、一个丫鬟。宋家写状子告官,官府大惊。宋家一口咬定是冯相如干的,官府于是派衙役去抓他,而他已经逃跑得不知去向,于是觉得他杀人的迹象更明显了。宋家的仆人协同官府衙役到处搜捕他,晚上搜到南山上,听到有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就抓到冯相如。他被捆绑着往官府押送,孩子啼哭得更厉害,那些人就把孩子夺过来抛弃在荒野外。冯相如冤气冲天,痛不欲生。见到县令,县令问:“你为什么杀人?”冯相如说:“冤枉啊!宋某晚上死的,我白天走的,况且抱着个呱呱哭叫的孩子,怎能翻墙杀人?”县令说:“没杀人为什么要逃走呢?”冯相如无话可说,不能辩解,县令就把他关进监狱。冯相如哭泣着说:“我死了不可惜,我的孩子有什么罪?”县令说:“你杀别人的儿子多了,别人杀你的儿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冯相如被革掉了秀才功名,多次受严刑拷打,但他始终不肯招供。 这天夜里,县令正躺在床上,听到有东西打在床上,铮铮作响,他吓得大声呼喊。全家人都惊动起来,点起灯一看,发现有把短刀,锋利、雪白,扎进床上木头里一寸多深,结实得拔不出来。县令看了,魂飞魄散。众人拿着武器搜个遍,竟没见刺客一点踪影。县令心里发虚,又因为宋御史已经死了,不必怕他了,便给上司写了个报告,替冯相如开脱罪责,最后把他释放了。 冯相如回到家,米缸里没一升半斗粮食,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墙壁发呆。幸亏邻居们可怜他,送吃送喝,勉强过活。想到大仇已报,便满心欢喜;想到惨遭横祸,几乎全家覆没,就眼泪刷刷地掉;待到想起自己半辈子贫穷彻骨,不能传宗接代,便在没人的地方大声痛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过了半年,官司越来越松了。冯相如就去请求县令,判回卫氏的尸骨。埋葬妻子回来,他悲痛欲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人敲门,他定神静听,听见有人在门外咕咕哝哝地跟小孩子说话。冯相如急忙起来观看,好像是个女子。他刚打开门,那女子便问:“大冤已经昭雪,你还好吧?”冯相如听这声音很耳熟,可仓促间想不起是谁。点灯一看,却是红玉。她领着个小孩,在她腿下嬉笑。冯相如来不及多问,抱住红玉就呜呜地哭起来。红玉也非常难过。后来她把孩子推过来,说:“你忘了你的父亲了吗?”孩子拉着红玉的衣服,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冯相如。冯相如仔细端详了一下,竟是福儿。他大吃一惊,流着泪问道:“孩子从哪儿找到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从前我说自己是邻居的姑娘,那是谎话。我其实是个狐仙。一次夜里走路,看见孩子在山谷口啼哭,就把他抱到陕西去抚养。听说你的大难已经平息,所以带来跟你团聚。”冯相如抹着眼泪向她拜谢。福儿在红玉怀里,就像依偎着母亲一样,竟然认不得父亲了。 第二天天没亮,红玉就赶紧起床。冯相如问她,她回答说:“我要走了。”冯相如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笑道:“我不过是哄你罢了。现在重建家业,非要早起晚睡不可。”于是剪除杂草,打扫房子,像男人一样干活。冯相如担忧家境贫穷,无法供养一家人。红玉说:“只请你放下帐帘安心读书,不用过问家里钱粮多少,大概不会饿死的。”她于是拿出银子买纺织器具;租了几十亩田,雇人耕种。她自己扛着锄头铲茅草,扯起萝藤修房顶,天天这样,习以为常。乡邻们听说冯相如的妻子很贤惠,更加乐意帮助他们。 大约过了半年,冯家人烟兴旺,如同大户世家。冯相如说:“冯家劫后余生,被你白手起家,重新开创出来了。但有一件事情还没办妥,怎么办?”红玉问他,他答道:“考试日期已近,我的秀才功名还没恢复。”红玉笑道:“我日前寄了四两银子给学官,已经恢复了你的秀才资格。要是等你来说,早就耽误了。”冯相如更觉她办事如神。这次考试他就中了举人。当他三十六岁时,家里良田连片,楼舍广大。红玉体态轻盈娇美,好像会随风飘走似的,但干起活来胜过农家妇女;即使在严冬里干得很苦,双手却像油脂般细嫩。她自己说二十八岁,而在别人看来,总像二十来岁的人。 异史氏说:“冯家儿子贤良,父亲有德,所以获得侠义的报答。不但人侠义,狐仙也侠义。他们的遭遇也够奇特了!而那县官的荒谬,令人发指;那把刀子震震有声地扎进木头里,干嘛不肯略略往床上再挪半尺呢?假使苏子美读到这里,一定要喝一大杯酒,说:‘可惜啊,没击中!’” ------------ 第12章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唯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殉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啰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甚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辞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亭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需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今译] 杨于畏迁居到泗水河边。他的书房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墙外有很多古墓。夜里听见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他独对孤灯,心境凄凉。忽然,墙外有人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声音哀怨凄楚。侧耳细听,声音纤细婉转,好像是个女子。他心里不禁十分疑惑。第二天,他到墙外去观察,可是并没有人的痕迹,只发现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丛中。他捡起紫带,把它挂在书房的窗上。到了晚上二更时分,墙外又像昨夜一样传来阵阵吟诗声。杨于畏搬来一张短凳,爬上去向墙外张望,吟诗声立即没有了。他醒悟到那是个女鬼,但心里却产生了倾慕之情。 第三天晚上,杨于畏趴在墙头守候着。一更将尽,有个女子缓缓地从草丛里走出来,用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伤地吟诵着。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马上隐没在荒草丛里。杨于畏就在墙下静静地等候着。等女子吟完那两句诗,杨于畏就隔着墙壁续吟起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四周依然一片寂静。于是他返回书房。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人从外面走进来,对他行了个礼,说:“先生原来是个风雅之士,我却一直畏避您,未免太多心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拉她坐下。只见她身躯瘦削,举止畏怯,肌肤凝聚了一股寒气,弱不禁风的样子楚楚可怜。杨于畏问她:“你家住在哪里?为什么长期寄居此地?”她回答说:“我是陇西人,跟随父亲漂流在此。十七岁时,我突然得了急病,不幸死去,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荒野茫茫,我孤凄寂寞得像一只失群的野鸭。所吟诵的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用来寄托我在阴间的愁情别恨。但想了很久也无法续下去;承蒙您替我续作成篇,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很欣慰。”杨于畏想和她交欢。她皱着眉头说:“我这坟墓里的朽骨,和生人不同,如果同人欢好,会促人短寿。我不忍心使您遭祸啊!”杨于畏这才作罢。他笑着用手探摸女子的胸脯,感到那芡实般的乳房,仍是处女的样子。又想看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下头笑着说:“你这个狂生太缠人了!”杨于畏玩赏着她的小脚,只见脚上穿着月白色袜子,系着一缕彩线。再看看另一只脚,却是系着紫色的带子。杨于畏问:“为什么不都系上紫色的带子呢?”她说:“昨晚因为害怕你,在躲避时,有一条带子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杨于畏说:“我给你换一条吧。”就从窗上取下那条捡来的带子递给她,她惊讶地问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杨于畏以实情相告。她解下彩线,束上紫色的带子。然后又随手翻阅桌子上的书,忽然看到唐代元稹所作的《连昌宫词》,就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喜欢读它。现在看到它,就像在梦里一样!”和她谈诗论文,她聪明伶俐,非常可爱。两人坐在西窗之下,剪烛谈心,十分投机默契,杨于畏就像得到一位知己一样。 从此,每天晚上,只要听到轻轻的吟诵声,过一会儿她就来了。她总是嘱咐杨于畏说:“你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我从小就很胆小,恐怕有野蛮粗俗的客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非常欢乐,虽然没有枕席之欢,但闺房之中,感情亲密,比起张敞画眉的乐趣,更进一层。她常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字迹十分端庄秀丽。又自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来吟诵。还叫杨于畏置办棋盘,购买琵琶。每天晚上教杨于畏下围棋。不然就拨弄弦索,弹上一曲《蕉窗零雨》,令人心悲凉酸楚,杨于畏不忍听完,她就改弹《晓苑莺声》,使人顿时觉得心怀舒畅。两人挑灯做游戏,一高兴起来就忘了天亮。看见窗上露出曙光,她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一天,薛生来访,正遇上杨于畏睡午觉。环视屋内,见摆着琵琶和棋盘,知道这些都不是杨于畏所擅长的。又翻书翻出一册宫词,看见字迹端庄秀丽,就更加疑惑不解。杨于畏醒后,薛生就问:“你的这些琵琶、围棋是从哪儿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我想学一学这些东西。”薛生又问那诗卷是谁的,杨于畏托辞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薛生翻来覆去地细看,见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着说:“这是姑娘的小名,你怎么骗我?”杨于畏非常窘迫,无话可说。薛生更是苦苦追问,杨于畏就是不肯说。薛生把诗卷卷起,夹在腋下,杨于畏更加窘迫,只好告诉薛生。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于畏就转述了连琐的嘱咐。可是薛生非常仰慕连琐;杨于畏迫不得已,只好答应了。半夜时分,连琐来了,杨于畏就向她转达了薛生的要求。连琐生气地说:“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竟长篇大套地告诉别人!”杨于畏只好说出实情,为自己辩解。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到头了!”杨于畏百般劝慰,她始终闷闷不乐,站起来告别说:“我暂时避开吧。”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代连琐回复他,说不愿相见。薛生怀疑他故意推托,傍晚约了两个同学一起来,久留不去,故意阻挠他们相会,还终夜喧哗,惹得杨于畏十分讨厌,却也无可奈何。大家见几夜都没有连琐的踪影,就逐渐有了离开的意思,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忽然听到一阵吟诵声,大家侧耳细听,那声音十分凄婉。薛生正出神地听着,同来的一位姓王的武生,捡起一块大石头隔墙掷过去,大声喊道:“装模作样地不见客,那算什么好诗,呜呜咽咽、悲悲戚戚的,把人闷死了!”这一掷一喊,吟诵声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十分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满面怒容,十分怨恨。第二天,这些人才一同退去。杨于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盼望连琐再来,可是毫无影迹。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说:“你招来这些凶恶粗俗的客人,几乎把我吓死了!”杨于畏连忙道歉认错。连琐急步走出书房,说:“我本来说过缘分已尽,从此分手了。”杨于畏上前想拉住她,但人早已没有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连琐也没有来过。杨于畏日夜思念她,身体渐渐消瘦成皮包骨,但怎么也想不出挽回的办法。 一天晚上,杨于畏正在自斟自饮,忽见连琐掀起门帘走进来。杨于畏喜出望外,说:“你原谅我了吗?”连锁不断地流着眼泪,一言不发。杨于畏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说:“我赌气地离开你,又急匆匆地来求你,实在惭愧啊。”杨于畏再三追问,她才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卑污的衙役,硬逼我给他做妾。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能屈身侍奉卑贱的鬼卒?但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反抗呢?你如果把我看作妻子,决不会让我独自挣扎求生。”杨于畏怒火中烧,恨不得去把那个恶鬼打死;但是又忧虑人鬼不在同一世界,无法帮她。连琐说:“明天晚上你早点睡觉,我在梦里请你就行了。”于是两人又互诉衷肠,一直坐到天亮。连琐临走时,嘱咐杨于畏不要睡中午觉,留待晚上在梦里相见。杨于畏答应了。 这天傍晚,杨于畏喝了一点酒,乘着醉意爬上床,裹着衣服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地忽然看见连琐走进来,递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来到一个院子,刚关上大门说话,就听见有人用石头砸门。连琐惊叫一声:“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大门,猛冲出去,看见一个人头戴红帽,身穿青衣,嘴巴上长满刺猬般的硬须。杨于畏怒冲冲地斥责他。这衙役横眉怒目,把杨于畏视为仇敌,说话凶狠狂妄。杨于畏异常愤怒,向衙役冲过去。衙役抓起石头砸来,骤如急雨,击中了杨于畏的手腕,痛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原来是王生。杨于畏就大声呼救。王生急忙赶来,张弓搭箭,一箭就射中了衙役的大腿;再一箭,把衙役射死了。杨于畏很高兴,连忙上前致谢。王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杨于畏详细告诉了他。王生也很高兴,觉得可以赎回以前的过失,就和杨于畏一起走进屋里。连琐战战兢兢,害羞不敢上前,远远站立着不说一句话。桌子上有一把小刀,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着;抽出刀鞘一看,寒光四射,能够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止,爱不释手。他和杨于畏略谈几句,见连琐又害羞又畏惧的样子,怪可怜的,就走出房门,告辞了。杨于畏也独自回家,过墙时摔倒在地,于是惊醒过来,这时已是村中的鸡叫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了。他觉得手腕很疼;天亮一看,皮肉又红又肿。中午,王生来了,进门就说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杨于畏问:“有没有梦见射死一个衙役呢?”王生很奇怪他能够先知先觉。杨于畏伸出手腕让王生看,并把事情的始末细述一遍。王生想起梦中连琐那美丽的容颜,恨不能真的见她一面。庆幸自己有功于连琐,便再一次请杨于畏介绍他与连琐相见。夜里,连琐来道谢。杨于畏把功劳归于王生,并转达了王生的恳求。连琐说:“他这样仗义相助,我又怎敢忘怀。但他雄赳赳的样子,我实在有点害怕。”停了一会,连琐又说:“他很喜爱我的佩刀。这把佩刀是我父亲出使广东时,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因为我十分喜爱,父亲把它给了我。我用金丝裹缠刀柄,又镶嵌上明珠。父亲可怜我不幸早亡,就用它给我殉葬。现在我愿意割爱,把它送给王生,见到佩刀就像见到我一样。”第二天,杨于畏把连琐的意思告诉王生。王生非常高兴。到了晚上,连琐果然把佩刀带来了,她对杨于畏说:“请嘱咐他好好珍爱这把佩刀,它不是中国出产的东西啊。”从此,两人又像当初一样来往密切了。 过了几个月,连琐忽然在灯下微笑着靠近杨于畏,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脸羞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杨于畏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想说什么。连锁说:“长时间得到你的爱恋,我获得了活人的气息,又天天吃人间食物,我这白骨有了生机。但是还需要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复活。”杨于畏笑着说:“是你自己不肯,哪里是我舍不得呢?”连琐说:“和我交欢之后,你一定会有二十多天大病,但是请医服药可以治好。”杨于畏就和她同枕共欢。云雨之后,连琐穿衣下床,又说:“还需要一点鲜血,你能为了爱情而忍受疼痛吗?”杨于畏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胳膊上刺出血来;连锁仰卧在床上,让他把血滴在肚脐里。然后站起来说:“我以后不来了。请你记住一百天的期限,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上鸣叫时,就赶快掘开我的坟墓。”杨于畏牢牢记住她的话。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再次嘱咐说:“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忘了,迟了早了都不行!”说完就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病了,肚子胀得要命。医生给他服了药,泻下的粪便就像烂泥一样,十二天以后才恢复了健康。屈指算着日子,到了一百天的时候,他让家人扛着铁锹来到连琐的坟前等待着。等到夕阳西下,果然看到有两只青鸟在树上吱吱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动手了。”于是砍掉荆棘,挖开墓穴。只见棺木已经腐朽破烂了,而连琐的容貌还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体还有点暖气。于是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去,放在暖和的地方,她开始有了呼吸,但气若游丝。慢慢地可以喝一点汤水,到了半夜就苏醒过来。她常常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就像一个梦罢了。” ------------ 第13章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 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处,驻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类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啖噉。徐大惧,取橐中糗糒,并牛脯进之。分啖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啖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啖。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近;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以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啖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白:“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 断其耳。少顷,其雄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敬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家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豹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今译] 交州徐某,经常漂洋过海去做生意。一次,忽然被大风吹去。他睁开眼睛看时,只见前面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深山。他希望有人家居住,就把船拴好,背着干粮和干肉登上岸。刚走进山里,只见两旁的山崖上都是洞口,密密麻麻,就像蜂房一样;洞里还隐隐约约传出说话的声音。徐某来到一个洞口外,停下脚步偷偷往里面一看,洞里有两个夜叉,尖利的牙齿就像两排剑戟,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两盏明灯一样,他们正在用利爪撕扯着生鹿肉来吃。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想飞奔下山;可是夜叉已经发现他了,就停止吃肉,追出来把他抓进洞里。两个夜叉互相说着话,声音好像鸟兽在叫,他们争着撕扯徐某的衣服,想把他吃掉。徐某非常害怕,连忙从口袋里拿出干粮和干牛肉,一起送给他们。两个夜叉分着吃,吃得很香。吃完又来翻徐某的口袋。徐某摆摆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很生气,又把徐某抓起来。徐某哀求他们说:“把我放了吧,我船上有饭锅,可以煮东西吃。”夜叉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满面怒气。徐某又用双手向他们比划着示意,夜叉似乎明白了一点,就跟着他回到船上,把饭锅取回山洞。徐某点燃了一捆柴草,把夜叉吃剩下的鹿肉煮熟,然后递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很高兴。天黑了,夜叉用大石头堵住洞口,好像是怕徐某逃走,徐某蜷曲着身体,离夜叉远远地躺下,深怕免不了被他们吃掉。 天亮以后,两个夜叉出去了,临走时又把洞口堵上。一会儿,他们带回来一头鹿交给徐某。徐某剥去鹿皮,从山洞深处的溪流中取来水,煮了几锅鹿肉。不久又来了几个夜叉,一起狼吞虎咽地把鹿肉吃完了,他们指着饭锅,似乎是嫌锅太小了。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背来了一口大锅,和人们常用的差不多。于是夜叉们各自送来野狼和麋鹿之类猎物。煮熟以后,喊徐某和他们一块吃。住了几天,夜叉渐渐和徐某混熟了,出门时也不再把洞口堵上,相处得好像一家人一样。徐某慢慢地能够从夜叉的声音里猜出他们的意思,还常常模仿他们的声音,学讲夜叉话。夜叉更加高兴,就领来一个母夜叉给徐某做妻子。徐某刚开始时很害怕,一点儿也不敢动;母夜叉主动分开腿就徐,徐某这才和她交合。母夜叉快乐极了。从此,她常常留下熟肉给徐某吃,就像夫妻那么要好。 一天,夜叉们很早就爬起来,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班出门,好像要去伺候什么贵客。他们叫徐某多煮些肉。徐某就问母夜叉是怎么回事,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说完就走出去,对夜叉们说:“徐郎还没有骨突子呢。”夜叉们就各自摘下五颗明珠,一齐交给母夜叉;母夜叉又把自己的摘下十颗来,共得五十颗,用野麻做绳子,把它们穿起来挂在徐某的脖子上。徐某一看,一颗明珠可以值一百几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们都出去了。徐某煮好肉,母夜叉就来请他去,说:“我们去迎接天王。”徐某跟着她来到一个大洞,这个洞有好几亩地大。洞里有块石头,平滑得好像桌子一样;四周都有石座;上首的一个石座蒙着一张豹皮,其余的都蒙着鹿皮。二三十个夜叉并排着坐满了鹿皮石座。不一会儿,刮起一阵大风,尘土飞扬,夜叉们都慌忙跑出去。只见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样子也很像夜叉,大步流星地奔进洞里,叉开两腿坐在豹皮石座上,鹰一般的目光向四周扫视。夜叉们跟着走进来,列队站在东西两边,全都仰着头,把双臂交叉成十字形,那大夜叉挨个儿点了一遍,问道:“卧眉山的全都在这里了吗?”夜叉们齐声答应。大夜叉看着徐某说:“这个是从哪里来的?”母夜叉回答说是自己的夫婿。夜叉们又称赞他很会烹调肉食。马上就有两三个夜叉,跑过去把熟肉取来摆在石桌上。大夜叉双手捧着吃了个饱,极力称赞,说味道太美了,并且责令徐某要常常向他供献熟肉。又看着徐某问:“骨突子怎么这样短?”夜叉们回答说:“他刚来,还没有准备。”大夜叉就从脖子上取下珠串,摘下十颗交给徐某;每颗都像手指头那么大,光滑溜圆得像弹丸一样。母夜叉急忙接过来,替徐某穿好挂上,徐某也双臂交叉,用夜叉语表示感谢。大夜叉于是离开大洞,踏着大风飞快地走了。夜叉们这才享用剩下的熟肉,然后各自散去。 徐某在夜叉国住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临产,一胎就生了两男一女,都是人的样子,并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很喜欢这几个孩子,常常逗他们玩。一天,夜叉们出去猎取食物,只剩下徐某独自坐在洞中。忽然从别的山洞跑来一个母夜叉,要和徐某私通,徐某不肯。那母夜叉很生气,就把徐某扑倒在地上。徐某的夜叉妻子从外面回来,看到这情景,不禁勃然大怒,和那母夜叉厮打起来,把那母夜叉的一只耳朵都咬断了。打斗了一会儿,那母夜叉的丈夫也回来了,劝解了一番,把那母夜叉叫了回去。从此,母夜叉常常守着徐某,片刻不离。 又过了三年,子女都会走路了。徐某经常教他们学讲人话,渐渐地他们都能说一点,在咿咿呀呀的学话过程中,表现出了人的脾性。虽然都是孩子,可是爬山越岭就像走平地一样。他们非常依恋亲近徐某,很有父子之情。 一天,母夜叉领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出去了,半天也没回来。这时,北风大作,徐某心情凄恻地思念起家乡;他带着儿子来到海边,看见旧日的商船还在,便和儿子商量一同回家乡。儿子想去对母亲说一声,徐某把他劝住了。父子俩登上船,一天一夜就到了交州。回到家里,妻子已经改嫁了。徐某拿出两颗明珠,卖了好几万两银子,家里于是非常富裕。儿子取名徐彪。十四五岁就能举起数千斤的东西,性格鲁莽好斗。交州的大帅见他有这般勇力,很为惊奇,就让他担任千总之职。正好碰上边境发生战乱,徐彪英勇作战,立了战功,十八岁就被封为副将。 当时,有个商人出海经商,也遇到暴风,被刮到卧眉山。刚登上海岸,就看见一个少年。少年看见商人,吃了一惊,当知道他是中国人时,就问他的家乡在哪。商人告诉了少年。少年就把商人拉入山谷中的一个小石洞里,洞外荆棘丛生;少年嘱咐商人不要出去,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鹿肉给商人吃,又自我介绍说:“我的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一问,才知道是徐某,在外地做买卖时曾经相识。商人便说:“你父亲是我的朋友。他儿子现在当了副将。”少年不明白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商人说:“出门就坐轿骑马,回家就住高堂大厦;在上面一声呼唤,下面就齐声答应;见到他的人只能侧目看他,侧身站着。——这就叫做官。”少年听了很羡慕。商人说:“既然尊父在交州,你怎么长期滞留在这里?”少年就把实情告诉商人。商人劝他回到交州。少年说:“我也常常这样想。但我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很不一样;而且同类发觉了,我们一定会被残害。因此犹豫不决。”便走出石洞,对商人说:“等北风起时,我来送你走。麻烦你到我父亲和哥哥那里,给他们传个音讯。” 商人在小石洞里躲藏了几乎半年。有时从荆棘丛生向外偷看,看见山里总是有夜叉走来走去,他十分害怕,一点儿也不敢乱动。一天,北风吹得枯叶沙沙作响,少年忽然来到石洞,领着商人急急地往海边跑。并嘱咐他说:“我拜托你的事千万别忘了。”商人连声答应。少年又把一些熟肉放在船舱里的桌子上,商人就开船往回走。船回到交州后,商人来到副将府上,把自己所见到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徐彪听了十分伤心,就想去寻找亲人。他父亲担心海上波涛汹涌,妖魔群集,风险太大,吉凶难测,便极力劝阻他。徐彪捶胸顿足,悲伤痛哭,父亲怎么劝也劝不住。徐彪把事情禀告了交州大帅,带着两个士兵乘船下海。 船遇到顶头风,在海浪里颠簸漂流了半个月。四处一望,大海无边无际,一片迷蒙,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忽然涌来一阵滔天巨浪,船被打翻了。徐彪掉到海里,随着波涛浮沉。过了很久,被一个东西拖着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竟然有房舍。徐彪看看那拖他的东西,长得和夜叉一样。徐彪就用夜叉语跟他说话。那夜叉很惊奇,问徐彪要到哪里去,徐彪就说要去卧眉山。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老家。刚才无意冒犯了你,很对不起!但你离开原来的航道已有八千里了。这里是去毒龙国的路,去卧眉山不是走这条路。”于是找来一只船送徐彪,夜叉在水里推着船走,快得像离弦的箭一样,转眼间已航行了一千里。过了一夜,船已经抵达北岸。只见一个少年面对大海遥望着。徐彪知道山里没有人类,怀疑少年是自己的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错。于是拉住他的手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的情况,弟弟说她们都很好、很健康。徐彪想和弟弟一起去看母亲、妹妹,弟弟阻止了他,独自急忙地离开了。徐彪回过头去感谢那夜叉,夜叉却已经走了。不久,弟弟领着母亲和妹妹一齐赶来,见到徐彪,他们都哭了。徐彪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他们。母亲说:“去了恐怕会被人欺负。”徐彪说:“我在中国做了官,十分荣耀,没人敢欺负的。”回去的主意就这样定下来了,只是苦于一直吹逆风,难以渡过大海。母子几个人正在彷徨,忽然看见船上的布帆向南鼓动,呼呼作响。徐彪高兴地说:“真是天助我也。”于是一个跟一个上了船,逐波急驶,犹如离弦之箭;三天便抵达交州岸边,看见他们的人都吓得纷纷奔逃。徐彪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分给他们三个人穿上。 到家以后,母夜叉看见徐某,气得怒骂不止,恨他当时不和自己商量就私下逃走。徐某急忙连声道歉。家人来拜见主母,没有一个不吓得浑身发抖。徐彪劝母亲学讲中国话,穿锦绣衣裳,吃佳肴美味,她非常高兴。母女两人都穿男装,很像满族服装的款式。几个月后就稍微懂得一点中国话。弟弟妹妹的皮肤也渐渐白皙起来。弟弟名叫徐豹,妹妹名叫徐夜儿,都非常强健有力。徐彪为自己不懂诗书而感到羞耻,就让弟弟读书。徐豹十分聪慧,经书、史书学过一遍就能明白。但他不想习文以求进取;徐彪就仍然叫他拉强弓、骑烈马,后来考中了武进士,娶了一个游击将军的女儿做妻子。人们因为徐夜儿是异种,没有人敢娶她。正好徐彪部下的袁守备死了妻子,徐彪就硬把妹妹嫁给他。徐夜儿能拉开百石强弓,百步以外射小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和妻子一起上阵,后来袁守备历任同知将军,所建树的功勋多半出于徐夜儿。徐豹三十四岁挂将军印。母亲曾经跟随他南征,每当遇到强敌,总是身穿铠甲,手执刀剑,为儿子做接应,敌人见到她,没有不退避逃跑的。皇帝下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替母亲上表辞谢,于是改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夜叉封夫人,这样的事也真极少听到,但是仔细想来其实并不罕见:每家床头都有一个母夜叉在。” ------------ 第14章 连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渴思啖。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瘵,沈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也!”使返。史怒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浑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睨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皆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婉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太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 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者。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悲夫!” [今译] 乔生是云南晋宁人,少年时就很有才气。可是到了二十多岁,还是很不得志;为人很讲义气,对朋友肝胆相照。他和顾生交情很好;顾生死后,他常常周济顾生的妻子和儿女。县令因他文才出众,十分器重他;后来县令在任职期间去世,家中老小困在晋宁无法回乡,乔生就变卖了家产,护送县令的灵柩及其遗属回原籍,往返两千多里。因此读书人更加敬重他,而他的家境也从此更加衰败。 史举人有个女儿,名叫连城,擅长刺绣,又知书达理。史举人非常疼爱她,拿出她刺绣的《倦绣图》征集年轻人来题诗赞咏,想从中选择一个女婿。乔生献上两首诗。一首写着这样四句: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另一首诗赞叹连城的刺绣技艺: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得到诗句后很高兴,对着父亲十分夸赞。史举人却嫌乔生太穷。连城逢人就称赞乔生的才学;又打发一个老妇人假托父亲之命,赠送银子给乔生,资助他读书。乔生感动地说:“连城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呀!”心中于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日日想念着连城。 不久,史举人把连城许给了一个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乔生绝望了;但梦魂中仍然对连城念念不忘。又过了些日子,连城得了痨病,病势沉重,卧床不起。有个西域来的行脚和尚,自称能治好连城的病;但必须用一钱男子胸脯上的肉,捣碎了调合在药粉里。史举人派人到王家去告诉未婚女婿。女婿笑着说:“这傻老头,想挖我的心头肉啊!”派去的人回来告诉史举人,史举人就对别人说:“有能够割肉的,我就把连城嫁给他。”乔生听到消息就赶到史举人家里,自己掏出利刀,在胸脯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和尚。鲜血把衣衫都染红了,和尚给他敷上药才止住血。用这块肉调合成三个药丸,连城分三天吃完,病就马上好了。史举人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就先把话告诉了王化成。王化成很生气,要到官府告状。史举人便设宴邀请乔生,把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对乔生说:“实在辜负了你的大恩大德,请让我用这个来答谢你吧。”于是把自己违背诺言的缘故告诉乔生。乔生生气地说:“我所以舍得割下胸脯上的肉,只不过是想报答知己罢了。难道是卖肉吗!”说完,就拂袖而去。 连城知道以后,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托一个老太太去安慰劝解,对他说:“以你的才华,是不会长期落拓失意的。天下何愁没有好女子?我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三年内必死,你不必和别人争我这个阴间的鬼物了。”乔生告诉老太太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并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我实在是怕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只要她能真正了解我,就算不能结成连理又何妨呢?”老太太就替连城竭诚宣誓表白心迹。乔生说:“果真是这样,那么相逢的时候请她对我笑一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老太太回去以后,过了几天,乔生偶然外出,遇见连城从叔叔家回来,就侧着脸注视连城。连城两眼脉脉含情,对乔生嫣然一笑。乔生高兴极了,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呀!”正好王家来商议完婚日期,连城旧病复发,几个月就死了。乔生前去哭吊,因为过度悲痛,也气绝身亡。史举人派人抬他回家。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悲伤。他走出村子,还希望见到连城一面。远远看见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蚂蚁一样。乔生便也混杂在人群里。一会儿,进了一座衙门,恰好碰上了顾生。顾生惊讶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完拉着他的手要送他回去。乔生叹了口气,说:“我有件心事还没有了结。”顾生说:“我在这里掌管文书案卷,很受上司的信赖。要是能够为你效劳,我一定绝不推辞。”乔生问连城在哪里。顾生便领着他转了几个地方,看见连城和一个白衣女郎,愁眉泪眼,在走廊一角席地而坐。一见乔生来到,连城马上站起来,好像很高兴,询问乔生为什么来到这里。乔生说:“你死了,我怎么能苟活呢!”连城哭着说:“像我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你怎么不唾弃,还以身殉情干什么呢?可是我今生已经不能和你结为夫妻,愿意发誓来生相报。”乔生便对顾生说:“有事你自己忙去吧。我很乐意死,不愿意再活了。只是麻烦你查一查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顾生答应着走了。白衣女郎问乔生是什么人,连城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白衣女郎听了,也显得十分悲伤。连城告诉乔生说:“这是我的同姓姐妹,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我们是一路同来的,所以互相怜爱。”乔生看看那女郎,见她神情、体态都十分娇媚可爱。正想仔细询问,而顾生已经回来了,他向乔生祝贺说:“我已经为你把事情办妥了,马上就让小娘子跟你一起还阳,你看好吗?”乔生和连城都很高兴。 两人正要辞别,忽然宾娘大哭着说:“姐姐走了,我回哪里去呢?求姐姐可怜,救救我,我情愿侍奉姐姐。”连城不觉十分凄然,但没有办法,便转过头来和乔生商量。乔生又央求顾生想个办法。顾生感到很为难,极力推辞,一再说不行。乔生苦苦哀求。顾生便说:“姑且大胆试一试吧。”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顾生回来了,摇着手说:“怎么样!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宾娘听了,又悲伤地痛哭起来,紧紧地依偎在连城身边,生怕她马上就走。两人都很忧伤,却又无法可想,只好相对无语;看着那哀愁的面容,真令人悲伤不已。顾生把心一横,说:“请把宾娘带走吧。假如有什么罪过,我豁出去一人承担!”宾娘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乔生出了衙门。乔生担心宾娘路途遥远,又没个做伴的。宾娘说:“我跟着你去,不想回家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不回家,又怎能复活呢?日后我来到湖南,只要你不避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正说着,刚好有两个老太太拿着公文要到长沙去,乔生就托她们携带宾娘到长沙,宾娘洒泪告别了。 回家路上,连城走得很缓慢,每隔一里多路总要休息一次;共休息了十多次,才看见里巷之门。连城说:“重生以后,恐怕事情还会有反复。请你把我的尸骸要来,我就在你家还阳,就不会有反悔了。”乔生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两人就一块回乔生家。但连城还是忧虑重重,好像连脚步也迈不动了,乔生就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感到浑身无力,心神不定,我们的心愿恐怕不能实现,还得好好商量一下,不然的话,重生以后我们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乔生家的厢房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连城笑着说:“你讨厌我吗?”乔生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连城脸颊羞得通红,说:“我害怕不能如愿以偿,又要对不起你了。请让我先用鬼身来报答你吧。”乔生很高兴,两人你欢我爱,十分欢乐。但还是彷徨犹豫,不敢马上还阳,在厢房里寄居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在这里顾虑重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催促乔生走进正房。乔生才走到灵床,一下子就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拿了些汤水给他喝。乔生就派人请来史举人,请求他把连城的尸体送来,说自已能够让连城复活。史举人很高兴,答应了。刚刚把连城的尸体抬进屋里,一看,连城已经苏醒了。她告诉父亲:“我已经委身给乔郎了,再没有回去的道理。假如有什么变化,我仍然只有一死了之!”史举人回到家里,打发丫鬟去服侍连城。王化成听到消息,就写了状子告到官府里。县官受了贿赂,把连城判给王化成。乔生气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连城来到王家,非常气愤,不吃也不喝,只求快点死去。屋里没人时,就把绳子悬挂在梁上。过了一天,连城更加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了。王化成很害怕,把连城送回史举人家。史举人又把连城抬送给乔生。王化成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从此相安无事。 连城康复以后,常常想念宾娘,想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因为路途遥远,去一趟很不容易。一天,家人进来禀告:“门外有车马。”乔生夫妻出来一看,只见宾娘已经来到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原来是史太守亲自护送女儿来的,乔生连忙请他们进屋。史太守说:“小女儿全靠你才得以重生,她发誓不嫁别人,现在我把她送来,以满足她的心愿。”乔生向史太守行了翁婿大礼。这时史举人也来了,和史太守共叙同宗之好。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对赠给自己一笑的知己奉献出整个身心,世上有的人认为这未免太傻了;那么为田横而自杀的五百人,岂不都是大傻瓜吗?其实这正是知己难得的可贵之处,是圣贤豪杰有感于心、中怀郁结而不能自我抑制的原因。但茫茫四海之内,哪里去寻找这样的知己呢,于是使极有文才的人,只得倾心于美人的一笑。真是可悲啊!” ------------ 第15章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战辄北。无何,夏遘疫而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啖,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漂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偕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入,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还哉!”检视货财,并无亡失。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嵌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摇动,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云:“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丈掷前,使握端缒下。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飗飗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上天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辉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屣,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反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今译] 乐云鹤和夏平子,两人幼时是同乡,长大了又是同学,因此成为情意相投的好朋友。夏平子从小就很聪明,十岁已经很有文名。乐云鹤虚心向他求教,他也耐心帮助,乐云鹤作文的才思就一天天进步。因此两人都一齐出了名。可是两人在考场上都失意,每次考试都不中。不久,夏平子染上瘟疫死了。他家里很穷,无力安葬,乐云鹤就自告奋勇,倾尽全力把他安葬了。夏平子撇下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孩子,乐云鹤按时接济他们;每得到一升半斗粮食,一定分给夏家一半;夏平子的妻儿于是得以活下来。因此文人学士都交口称赞乐云鹤。 乐云鹤本来家产不多,又替夏平子照顾妻儿,家境一天比一天穷困。他于是叹息说:“像夏平子那样满腹才学的人,尚且碌碌无为地死去,何况我呢!人生在世,富贵必须及时取得,一年到头忧吃愁穿,恐怕要忧瘁而死,尚不如狗马得以无忧无虑地活到老,这一生就白活了,不如趁早另谋出路。”于是不再读书,而改做买卖。经营了半年,家中资财稍稍富裕。 一天,乐云鹤到金陵去,住在旅店里。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筋骨隆起的人,在桌子旁边徘徊,神色黯淡,面带愁容。乐云鹤问他:“你想吃饭吗?”那人也不回答。乐云鹤把饭推让给他吃;他就用手捧着吃,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乐云鹤又添上够两个人吃的饭菜给他,他又吃光了。乐云鹤就叫店主割来一只熟猪肘子,端来一堆蒸饼,他又把好几个人的饭菜都吃完了。这才吃饱了,向乐云鹤感谢说:“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饱。”乐云鹤问他:“你本来是个壮士,为什么这样落魄呢?”他说:“我因有罪而受到上天责罚,实在不能说啊。”问他家住哪里,他说:“我陆地上没有房子,水上没有船只,不过是终日漂泊于城乡之间罢了。”乐云鹤收拾行装正要启程,那人跟在后边,恋恋不舍似的。乐云鹤向他告别。他告诉乐云鹤说:“你有大祸临头,我不忍忘记这一顿饭的恩德。”乐云鹤很惊异,就和他一块儿走。途中乐云鹤又拉他一起吃饭。他辞谢说:“我一年不过吃几顿饭罢了。”乐云鹤更加惊奇。 第二天渡江,突然风浪大作,商船全部覆没,乐云鹤和那人都淹没在江里。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那人背着乐云鹤踩着波浪走出来,登上一只客船,然后又独自踩着波浪而去;一会儿,拉来一只船,把乐云鹤扶进船舱,嘱咐乐云鹤躺着等候,他又跳进江里,用两只胳膊夹着货物浮出水面,扔进船里;然后又跳下去。这样几进几出,捞出来的货物把船都堆满了。乐云鹤感激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还敢奢望财物失而复得呢!”查看落水的货物,一样都没有丢失。乐云鹤更加高兴,心里很惊异,认为他是个神人。正要开船,那人却要告辞,乐云鹤苦苦挽留,他才同船而去。乐云鹤笑着说:“这扬灾难,我只不过丢失一支金簪罢了。”那人想再次入水寻找。乐云鹤正要劝阻,他已跳进水里不见了。乐云鹤愣了好久。忽然看见他笑着浮出水面,把金簪交给乐云鹤,说:“幸而没有辜负你的使命。”江上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异的。 乐云鹤和那人回到家里,起居都在一块。那人每隔十几天才吃一顿饭,而每次的食量都非常大。一天,他又要告辞离去,乐云鹤又极力挽留。正好天阴要下雨,雷声隆隆。乐云鹤说:“云彩里不知是什么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只有到天上去看一看,这个疑问才能解开。”那人笑笑说:“你想到云里游览一下吗?”过了一会儿,乐云鹤感到很疲倦,就伏在床上打盹。醒了以后,觉得身子飘飘摇摇的,不像在床上;睁眼一看,原来是在云气之中,周身都像是一团团棉絮。他惊讶地站起来,感到好像晕船一样。用脚一踩,绵软无质。仰望满天星斗,就在眼前。他怀疑是在梦中。细看星星镶嵌在天上,就像成熟的莲子长在莲蓬里一样,大的像瓮,中等的像坛子,最小的像钵盂。用手去摇,大的纹丝不动;小的被他摇动了,似乎可以摘下来。于是摘下一颗,藏在衣袖里。拨开云层往下看,只见银海苍茫,地上的城郭像豆粒那么大。乐云鹤吃了一惊,心想:假如一失足跌下去,我这身体还上哪里找去呢。一会儿,看见两条屈伸自如的蛟龙,拉着一辆张着帘幔的车子来到跟前。蛟龙尾巴一甩,就像响了一声赶牛鞭。车上载着一些容器,每个都有几丈粗细,里面装满了水。有几十个人,用瓢舀水,向云中泼洒。他们忽然看见乐云鹤,都很奇怪。乐云鹤仔细一看,他所结识的那个壮士也在里面,壮士对众人说:“这是我的朋友。”便拿来一个水瓢,递给乐云鹤,让他洒水。当时正值大旱,乐云鹤接过水瓢,推开云头,朝着大约是故乡的方位,尽情泼水。泼了一会儿,那个壮士对乐云鹤说:“我本是天上的雷神,以前因为误了行雨,被贬谪到人间三年;现在上天责罚的期限已满,让我们从此告别吧。”说完,便把驾车的万尺长绳抛到乐云鹤面前,叫他抓住绳头坠落下去。乐云鹤认为这样太危险。雷神笑着说:“不要紧。”乐云鹤按雷神说的,抓住绳头向下溜,飕飕飗飗的,眨眼间就到了地面。一看,正好落在家乡的村子外边。那条长绳慢慢收进云彩里,看不见了。当时已经久旱不雨,十里以外的地方,只下了一指深的雨,只有乐云鹤的村子,下得沟满渠平。 乐云鹤回到家里,摸摸衣袖,摘得的那颗星星还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像块青黑色的石头;到了晚上,光亮四射,照得满屋通明。于是更加视若珍宝,包了一层又一层,珍藏起来。每逢有嘉宾,就拿出来照着饮酒。要是正眼看它,条条光芒刺得人眼睛疼。 一天晚上,乐云鹤的妻子面对星星坐着梳头发,忽然看见星光渐渐变得像萤火虫那样小,满屋子飞来飞去。她正在惊叹,星星已经飞进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竟然咽到肚子里去了。她吃惊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云鹤也觉得很奇怪。入睡以后,乐云鹤梦见夏平子来对他说:“我是天上的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记不忘。又蒙你把我从天上带回人间,可以说是有缘分。现在我来做你的儿子,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乐云鹤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得了这个梦,非常高兴。从这夜起,妻子果然怀了孕;等到分娩时,亮光照满了屋子,就像星星放在桌上时一样,因此给孩子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机灵,十六岁就考中了进士。 异史氏说:“乐云鹤的文章名重一时,但是他忽然发觉上天安排他走的并不是文章仕进这条路,于是像脱掉破旧鞋子似的,毫不留恋地放弃文墨生涯,这和班超投笔从戎有什么不同呢?至于雷神感激一顿饭的恩德,少微星报答好朋友的知遇,这哪里是神仙私人报答恩惠呢?乃是老天爷秉公报答贤豪之士啊。” ------------ 第16章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风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归。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即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 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研,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荫。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檐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匮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 。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已得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迅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稀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今译] 马骥,字龙媒,是个商人的儿子。他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艺人们同台演出,用锦帕缠着头,漂亮得像个美貌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绰号。十四岁考中秀才,颇有些名气。他父亲年老体衰,歇了买卖回到家中,对骥说:“几本书,饿了不能煮来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继承父业,做买卖吧。”骥从此渐渐做起生意来。 有一回,骥跟着别人漂洋过海去经商,船被飓风吹离了航道,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一座大城市。那里的人都极其丑陋;他们见骥来到,却把他当妖怪,一起喊叫着逃跑。骥刚开始看到这些人的长相时,非常害怕;待到发现这里的人害怕自己,便反而去吓唬他们。遇见有人正在吃喝,他就跑过去;那些人吓跑了,他便把人家吃剩的东西吃个光。 过了很久,他走进一个山村。这里的人也有相貌端正像些人样的,但穿着破烂,像乞丐一样。骥在树下休息,村里人不敢靠前,只是远远地张望。时间长了,他们觉得骥不像是吃人的怪物,才渐渐靠拢来。骥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也能听懂一半。骥就讲述了自己的来历。村里人很高兴告诉左邻右舍,说这个生客不是吃人的妖怪。但特别丑陋的村民,望一望就走开,始终不敢近前。那些走近来的,都是五官长得跟中国人一样。这些人一起张罗设酒招待骥。骥问他们为什么害怕他,他们答道:“曾听祖父辈说,由这里往西去两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人的长相大都是奇形怪状的。那只是来自于传闻,今天看到了你,才相信了。”骥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穷。他们道:“我们国家所注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容貌。那长得最美的,做朝廷大官;次一等的做地方官;比他们下等的也可博取贵人的宠爱,因而能得到贵人的赏赐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时,父母都认为不吉利,常常就扔掉了;有的不忍心遗弃的,都只是为传宗接代罢了。”骥问:“这叫什么国?”人们道:“叫大罗刹国。都城在北边三十里的地方。”骥请他们领他去参观一下。 于是第二天鸡叫就起床,村民带骥一起去。到天亮,才到达都城。这都城的城墙,用颜色跟墨一样的石头垒成。楼阁近百尺高,可是很少用瓦,而用红石头盖顶;骥捡起碎块在指甲上磨,跟朱砂没什么不同。这时正值百官退朝,王宫里有打着罗伞的车子出来,村民指着说:“这是相国。”骥一看,那相国两耳都往后长,鼻子有三个鼻孔,睫毛像帘子似的遮住眼睛,又有几个骑马的出来,村民道:“这些是大夫。”逐个介绍他们的官职,都长得狰狞怪异;不过官职越低,相貌丑得也不那么厉害了。骥在街上游逛,街上的人望见他,吓得边跑边叫,连滚带爬,像碰见妖怪一般。村民百般解释,街上的人才敢离得远远地站下。 骥回到山村以后,这个国家里无论老小,都知道这村里有个形貌怪异的人,于是绅士、官员们争着要长长见闻,就叫村民邀请骥去他们那里。可是骥每到一家,守门人总是关住大门,男男女女偷偷地从门缝里张望、议论;整整一天,没人敢请他进门。村民道:“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为老国王出使外国,见过的人物很多,可能不会怕你。”骥就会拜访他。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他尊为上宾。看执戟郎的相貌,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眼珠突出,胡子鬈曲,像刺猬毛。他道:“我年轻时奉国王的命令,多次出使外国,唯独没到过中国。现在我一百二十多岁了,还能见到你这位上国人物,不能不奏明天子。只是我已经退职,十几年不曾上朝,明早要为你走一趟。”于是安排酒宴,宾主按礼节就座。酒过数巡,主人叫出十几名歌女,轮番唱歌跳舞。歌女们样子像夜叉,都用白绸缠头,朱红的衣裳拖到地面。她们演唱的不知是什么歌词,腔调节拍很古怪刺耳。主人看着歌舞,却很有兴致,问骥:“中国也有这样乐曲吗?”骥说:“有。”主人请他唱一段,骥就在桌子上敲着拍子唱了一曲。主人高兴地说:“真新奇呀!这歌声如同风鸣龙啸,我还从来没听到过。”第二天,执戟郎上朝去,向国王推荐骥。国王欣然下旨召见。有两三个大臣说骥相貌古怪,恐怕吓着圣上,国王就打消了接见的念头。执戟郎出来告诉骥,深深替他惋惜和不平。 过了很久,骥有一次跟主人喝酒喝醉了,用煤涂了脸扮作张飞舞起剑来。主人觉得这样很美,说:“请你扮成张飞的样子去见宰相,宰相一定愿意重用你,高官厚禄都不难得到。”骥说:“哈哈!玩玩还可以,怎能改变面目来牟取荣华显贵呢?”主人再三勉强,骥才答应了。主人设筵邀请当权的大官来喝酒,让骥画了花脸等着。没多久,客人们来了,主人招呼骥出来见客。客人们惊讶地说:“真奇怪!怎么他上次那么丑陋,今天却这样漂亮呢?”于是一起喝酒,非常高兴。骥婆娑起舞,唱了一段“弋阳曲”,满座客人无不为之倾倒。 第二天,官员们纷纷上奏章向国王推荐骥。国王很高兴,用隆重的礼节召见了他。见面后,国王问起中国治国安邦的方法,骥有条有理地向国王做了介绍,大受国王的嘉奖赞叹。国王在行宫里赐宴招待他。喝到半醉,国王说:“听说你精通高雅的音乐,能让寡人听听吗?”骥当即起来跳舞,也学当地人用白绸缠头,唱起婉约轻靡的俗曲。国王非常快活,当天就封他为下大夫。国王时常与他共进私宴,格外恩宠他。 时间长了,文武百官发觉骥的面目是假的;他所到之处,总见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同僚们跟他都不太融洽。他这时感到很孤立,心中忐忑不安,于是上书请求退职,国王不批准;他又申请休假,国王就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他于是乘坐公家的车子,载着金银财宝,又回到了那座山村。村民们跪着上前来迎接他。他把财宝分给老朋友们,大家欢声雷动。 村民们说:“我们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赏赐,过几天到海市去,寻些珍宝玩物来回报大夫。”骥问:“海市在哪里?”村民说:“就是海中的集市,四海的鲛人都聚在那儿出售珠宝;四周十二个国家,都到那儿做买卖,中间还有许多神仙在游玩。那里云霞遮天,常常波涛大作。显贵人物们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敢去冒险,都是把金银绸缎交给我们,要我们代买奇珍异宝。现在离集市的日期不远了。”骥问怎么知道日期。村民说:“看到海上有红色的鸟飞来飞去,再过七天就是海市的日子。”骥问他起行的日期,想一起去游览。村民们劝他好自珍重。他说:“我本是漂洋过海的买卖人,怕什么风涛海浪?” 没多久,果然有人上门来托付财物,骥便和村民一起装财物上船。这船能容纳数十人,底是平的,船栏很高。十个人摇橹,浪花飞激船行如箭。共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之中,有楼阁层层叠叠;做买卖的船,像蚂蚁似的纷纷聚拢。一会儿,船已来到城墙下。看城墙上的砖,都有人身那么长,城楼高耸,上接云霄。他们系好船,进了城,见集市上摆着奇珍异宝,光芒耀眼,大多是人间所没有的。 有一个年轻人骑着骏马来到,集市上的人都纷纷回避在道路两边,说他是“东海三太子”。太子经过骥跟前,看着他说:“这不是个外地人吗?”马上有马前侍卫来问骥的籍贯。骥在路旁行礼,一一说出自己的国籍、族姓。太子高兴地说:“既然蒙您屈驾光临,可见咱们缘分不浅!”于是给骥一匹马,请他并马同行,一同出了西城门。刚到海岛的岸边,骥所骑的马就嘶鸣着跃入水中。骥大惊,失声呼叫。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两边竖立,像墙壁一样。走不多久,看见有宫殿,用玳瑁做梁,鲂鳞做瓦;四面墙壁水晶般明净,能照见人影,使人眼花缭乱。 三太子下了马,恭敬地请客人进去。骥抬头看见龙王坐在殿上,太子启奏道:“孩儿游览集市,得见中华的贤士,引荐他来见大王。”骥上殿行过大礼。龙王说:“先生是文学之士,文章一定高妙,压得过屈原、宋玉。我想劳先生大笔,赋一篇《海市》,还望先生不要吝惜您珠玉般的文字!”骥拱手受旨。侍臣拿来水晶砚台,龙鬣毛笔,纸张光色似雪,墨汁香气如兰。骥当场写成一千多字的诗赋,呈到殿上。龙王拍案赞叹说:“先生盖世才华,给我们水族之国增添了许多光彩。” 龙王于是召集龙族们到彩霞宫饮宴。酒过数巡,龙王端起酒杯对客人说:“寡人有个心爱的女儿,还没有如意夫婿,愿把她托付给先生。不知你意下如何?”马生谦虚地站起来,又惭愧又感激,只能连声答应。龙王回头对左右吩咐了几句。没多久,几个宫女扶着一个女郎出来,环佩丁东,鼓乐齐奏。骥交拜完毕,偷眼一看,那龙女实在是一位美丽的仙人。龙女拜完,就先回宫去了。不多时,酒宴结束,挽着双鬟的宫女挑着彩绘的宫灯,引骥进一侧的宫殿去。龙女华服浓妆坐在那儿等候着。珊瑚床装饰着金银翡翠、琥珀玛瑙;床帐外的坠缨镶着斗大的明珠;被褥都芳香而轻软。 天刚亮,就有艳丽的小丫鬟快走进来,站满两旁。骥起来,急忙出门,上朝拜谢龙王。龙王封他为驸马都尉,并把那篇《海市赋》传送到各个海域。诸海龙王都派了特使前来祝贺,并争着下请柬邀请他去饮宴。骥穿着锦绣衣裳,坐着青龙所驾的车,在喝道声中出行。几十名武士骑着马,挎着雕弓,手持银棍,耀武扬威,前呼后拥。有人在马上弹筝,有人在车内奏乐。三日之间,骥游遍诸海。从此,“龙媒”的名声,响彻四海。 龙宫里有一株玉树,约两臂合抱那么粗;树干晶莹透明,像白色的琉璃;中间的心是淡黄色的,比手臂略细些;叶子像碧绿的美玉,差不多有一枚铜钱那么厚,细细碎碎的,有很浓的树阴。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啸歌咏唱。玉树花开满树,形状类似栀子花。不时有一片花瓣掉落,发出铮铮声响。拾起来看,像是用红色玛瑙雕刻而成,晶亮可爱。时常有奇鸟飞来鸣叫,这种鸟羽毛金绿色,尾巴比身体还长,叫的声音好像玉笛吹出哀婉的曲调,令人凄伤。骥每次听到,总是思念故乡。于是他对龙女说:“我离家已经三年,与父母两地相隔,每想到这些,就泪沾前胸,你能随我回去看看吗?”龙女说:“仙界和尘世道路隔绝,我无法随你去。我也不忍因夫妇之爱而剥夺对父母的孝心。让我慢慢想个办法吧。”骥听了,止不住流泪。龙女也叹息说:“这是怎么也没法儿两全其美的。” 第二天,骥从外边回来,龙王说:“听说附马思念家乡,明天一早你就启程,好吗?”骥抱歉地说:“臣是个旅途上的孤身行客,对于你的恩宠,我铭刻在心。请容我暂时回去省视父母,以后再谋求重新欢聚。”入夜,龙女摆酒和骥话别。骥要约定将来会面的日期。龙女说:“我们的情缘已尽了。”骥十分悲伤。龙女说:“你要回去奉养双亲,可见你的一片孝心。人生聚散离合,一百年就像早晚之间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了,又何必哭泣呢?今后我为你守贞节,你为我存情义,只要你我两地一心,就是好夫妇了。哪里一定要天天守在一起才算白头偕老呢?如果违背这个盟约,再行婚娶,就不吉利。倘若你顾虑缺人主持家政,纳婢女为妾就可以了。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我们结婚以来,我像有了身孕,请你为孩子起个名字吧。”骥说:“是女儿,可以叫‘龙宫’;要是男孩,可以叫‘福海’。”龙女请他留下一件东西做凭证。骥把在罗刹国所得的一对红玉莲花拿出来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要驾船到南岛来,我把你的子女还给你。”她用鱼皮做个口袋,装满珠宝,交给骥,说:“珍藏起来,几代人吃喝不尽了。” 天色微明,龙王设宴为他送行,赠给骥很多珍宝。骥拜别龙王,出了龙宫。龙女坐上白羊车,把骥送到海边。骥上了岸,下了马,龙女道声“珍重”,调转车头就往回走,一会儿就去远了。海水重新合拢,龙女的车驾再也望不见了。骥于是回家去。 自骥出海后,人们都说他已经死了;待他回到家,家里人无不惊异。幸好他父母还健在,只有妻子已经改嫁。骥这才领悟龙女“守情义”的话,是因为预先知道他家的情况。父亲要替他再娶个妻子;他拒绝了,只纳了个婢女为妾。他谨记着龙女约定三年的日期,届时驾船来到南岛。见有两个小孩浮坐在水面,拍打着水波嬉笑玩耍,不动也不沉。骥把船驶近,伸手去拉。一个孩子笑着捉住他的手臂,跳进怀中。另一个大哭,像是怪骥不拉自己。骥伸手也拉了上来。仔细看看,是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他们额上的花冠缀着美玉,那对赤玉莲花也在上面。孩子背上还有锦囊,骥拆开,里面有一封信,信上说: “公公婆婆想俱健康安好。眨眼间三年过去,红尘凡世永远把我们隔绝;浩浩大水,青鸟也难通音讯。思念郁结而为梦,抬头盼望,颈项酸劳。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有多少遗恨!然而想那奔月的嫦娥,尚且空守月宫;投梭的织女,还要恨隔银河。我是什么人,能够要求夫妻永远团聚?想到这里,又每每破涕为笑。分别两月后,竟产下孪生儿女。他们现在已经能在怀抱中咿呀学语,已经会说会笑;懂得抓枣拿梨,没有母亲也可以生活了。现在把他们送还给你。你留下的赤玉莲花,装饰在帽子上作为凭证。你把孩子抱在膝上时,就跟我在你左右一样。得知你能履行从前的盟约,我感到很宽慰。我这一生不会再嫁他人,至死也不会有别的念头。梳妆盒里早就不存放香膏腻脂;对镜梳妆时也从不搽粉描眉。你就像离家的游子,我就做游子的妻子。即使不在一起同居,谁能说就不是夫妻呢?只是想到公婆已经抱了孙儿孙女,却没见过儿媳一面,揣情度理,也是个缺陷。一年后婆母下葬,我会到坟前尽一点儿媳的义务。再往后,龙宫平平安安,不乏携手相见的日子;福海年长寿永,也许有仙凡来往的道路。望你多多珍重,想说的话是说不尽的。” 骥反复地看着信,擦着泪水。两个儿女抱着父亲的脖子说:“回家吧!”骥更加悲伤,抚摸着他们说:“孩子,你们知道家在哪儿呀?”孩子拼命哭,呜呜呀呀地说要回家。骥望着茫茫海水,远接天空,无边无际,而那龙女,渺无踪影,烟波之上,漫无道路。骥只好抱着儿女,掉转船头,心情惆怅地回家了。 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便把葬衣等物全都预先准备好,在墓地种上一百多株松树和柏树。过了一年,马母果然去世。灵车到达墓地,有个女子身披重孝来到坟前。众人正惊奇地望着她,忽然刮起大风,电闪雷鸣,接着一阵急雨,转眼之间,那女子已不见了。新栽的松柏原本多已枯萎,这时又都活了。 福海渐渐长大,常常想念母亲,有时候自己跳进海里,几天后才回来。龙宫因为是女子,不能去,时常关着门哭泣。一天她又在啼哭,天色昏暗下来,龙女突然进来,劝止龙宫说:“孩子,你自己要成家了,哭什么呢?”于是赐给她一株八尺多高的珊瑚树、一贴冰片、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镶金盒子,作为她的嫁妆。骥听说公主来了,急忙跑进来,握着龙女的手哭泣。一会儿,一声迅雷击穿了房顶,龙女已经不见了。 异史氏说:“画花嘴脸迎合人意,人情世态如在鬼蜮。嗜吃疮疤的怪癖,整个世界都是一样。‘自己略感惭愧的文章,别人就略加赞赏,自己大为惭愧的文章,别人就大加赞赏。’如果公然保持须眉男子的本色在都市里行走,人们不惊惶奔走的,大概是很少了。那个陵阳痴人卞和能抱着价值连城的宝玉到哪里去哭呢?唉,荣华富贵,只能到海市蜃楼去寻找啊!” ------------ 第17章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箠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目蜂腰,着腻,衣皂犊鼻,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字;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辗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得。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终以不足报武为念,裹粮入山,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做履衬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踦闾而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宿屦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刍藁。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七郎背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别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愬。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益肆,倡言从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诸其家,至则扃寂然,邻人并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早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月余,禽犬环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今译] 武承休是辽阳人,喜欢结交朋友,所结交的都是知名的人物。有天夜里,他梦见有个人对他说:“你的朋友到处都有,都不过是滥交。只有一个人可以和你共患难,为什么你反而不去结识?”武承休问:“是谁?”那人说:“不就是田七郎吗?”武承休醒来,觉得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武承休遇到朋友就打听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认识,说田七郎是东村的猎户。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去田家拜访,用马鞭敲门。一会儿,有一个人出来,二十多岁,目如猞猁,腰似黄蜂,戴着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围裙,上面满是白布补丁。他把两手一拱,在额前行礼,问客人从哪里来。武承休自报了姓名,并假说在路上身体不舒服,想借个地方休息。他问起田七郎,那人答道:“我就是田七郎。”随即请客人进屋。只见一间仅有几椽瓦的破房子,用木桩支撑着墙壁。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虎皮、狼皮分挂在柱子上,却没有凳椅可坐。七郎就在地上铺上虎皮,让客人坐。武承休和他交谈,七郎说话朴实坦率,武承休很喜欢他,当即送银子给他做生计用。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硬要给他。七郎接过来去禀告母亲。一会儿,他拿回来,执意推辞,不肯收下。武承休再三再勉强他。老态龙钟的母亲走出来,脸色严峻地说:“我老太婆只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贵客!”武承休羞惭地告退了。回家路上,武承休反复想,不明白田母的意思。正巧他的仆从在房子后面听到了田母的一番话,便告诉了他。原来刚才七郎拿着银子去禀告田母。田母说:“我刚才望见武公子,脸上有晦气,必遭大祸。古语说:受人赏识者替人分忧,受人恩惠者解人危难。富人用钱去报答人,穷人用义去报答人。无缘无故得到厚礼,不吉利,恐怕将来会要你舍命回报他的。”武承休听了,深深赞叹田母的贤明;对七郎更倾心爱慕了。 第二天,他设宴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来到他家厅堂,坐下讨要酒食。七郎亲自斟酒,摆上鹿肉脯,尽心竭力地招待他。过了一天,武承休回请七郎,七郎才来了。席间气氛融洽、欢畅。武承休送他银两,七郎推辞不收。武承休托言向他买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他回家查看所贮存的虎皮,算来不够抵偿那些银两,想再猎得一些老虎之后一起送去。他进山三天,没有打着一只老虎。碰上妻子生病,他要照顾、煮汤煎药,没时间去打猎。 过了十天,七郎的妻子死了。为了办后事,七郎渐渐把收下的银子用掉了。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了丰厚的奠仪。七郎安葬了妻子,背上弓箭进了山林,更急于报偿武承休,但一直没有猎获。武承休探听到缘由,一再劝七郎不必着急。他很希望七郎到他家里去散心,但七郎始终为欠着他的债心中不安,不肯来。武承休于是要先取以前存下的虎皮,以便使七郎前来。七郎检看旧的虎皮,发现被虫蛀坏了,虎毛已经脱落,心里更加懊丧。武承休知道了,急忙跑到他家去,极力劝慰开解他。又翻看蛀坏的虎皮,说:“这也还不错。我想要的本不在有毛无毛。”于是卷起虎皮出门,并邀请七郎一起到他家。七郎不肯去,武承休就自己回家了。七郎惦念着那虎皮终究抵不上武承休给的钱,便带上干粮进山,经过几个晚上,终于打到一只老虎,整只送到武家去。 武承休非常高兴,准备酒菜,请七郎留住三四天。七郎不肯,态度很坚决。武承休就把大门锁上,不让他出去。宾客们见七郎穿着简陋粗劣,暗地里说武公子乱交朋友。然而武承休款待七郎,比任何人都殷勤。武承休要替七郎换新衣服,七郎总是推托;武承休趁他睡觉偷偷把他的旧衣服换走,七郎不得已穿上了新的。七郎回家后,他的儿子奉了祖母之命,把新衣服送回来,并要取回旧衣服。武承休笑道:“回去告诉奶奶,旧衣裳已经拆掉做鞋垫了。” 从此七郎常常送兔子、鹿肉给武承休,武承休请他来却不再来了。有一天武承休去找七郎,正好七郎出去打猎还没回家。母亲出来,依在门上,对武承休说:“你别再招引我儿子,太不怀好意了!”武承休恭敬地向她行礼,羞惭地走了。 过了大约半年光景,家人忽然来对武承休说:“田七郎因为争猎一头豹,打死人命,被抓到宫里去了。”武承休大惊,急忙去探视,七郎已经上了枷,被打入大牢。他见了武承休,没有别的话,只说:“今后有烦您照顾我的老母亲。”武承休伤心地走出来,赶紧用重金贿赂县官,又用一百两银子送给死者的家属。一个多月后,没事了,县衙就放七郎回家。田母感慨地说:“你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给的,不是我老太婆所能爱惜的了。但愿武公子终生没灾没难,就是你的福气了。”七郎想去拜谢武承休。田母说:“去便去就是了,见了武公子不要道谢。小恩小惠可以谢,如此大恩大德是不能用口头谢的。”七郎来到武家,武承休用体贴的话安慰他,他只唯唯答应着。武家的人都怪七郎少礼;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敦厚,对他更好了。从此,七郎常常几天留在武公子家。送他东西都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有一次,正逢武承休生日,贺客及随从很多,武家卧室都住满了。武承休跟七郎睡到一个小房间去,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席子睡。二更快过,仆人们都睡着了,他们两个还在说话。七郎的佩刀挂在墙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跳出几寸高,铮铮作响,寒光像闪电一样。武承休吃惊地爬起来。七郎也起来,问:“床下睡的是什么人?”武承休答道:“都是仆人。”七郎说:“这里面一定有恶人。”武承休问什么原因。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时头已落地,血尚未沾衣。我们家佩用它至今已经有三代了。它砍下的头颅数以千计,还像新刀一样锋利。它见了恶人就会鸣响出鞘,离杀人的日子就该不远了。公子应当亲君子,远小人,或许万一能避免意外的灾祸。”武承休点头称是。七郎始终心绪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武承休说:“祸福是天数,何必这样深深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想家里还有老母亲在。”武承休说:“怎么竟然就想到这地步了呢!”七郎说:“没事就好。” 原来睡在床下的有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久受宠爱的娈童,能得主人欢心;一个是小童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倔强,时时为小事瞪着眼睛跟主人争吵,武承休早就讨厌他了。武承休当夜暗暗思索,所谓恶人一定是李应。第二天早上,他唤李应来,好言好语地辞退了他。 武承休的大儿子武绅,娶妻王氏。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儿看守书房。书斋里菊花正盛。王氏想公公外出,书斋的院子应该没人,便自己前去摘菊花。林儿突然冲出来调戏她。王氏想逃跑,林儿把她硬抱进房间。王氏哭喊抗拒,脸色大变,嗓门嘶哑。武绅赶来,林儿才放手逃去。武承休回家听说了,愤怒地要找林儿,竟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身到某御史家去了。这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都交给他弟弟管。武承休凭着多年朋友的情分,写信去讨林儿,御史的弟弟竟不予理睬。武承休更加生气了,写状子递给县令。县衙门的拘捕令虽然发出,但衙役不去抓人,县令也不予追究。武承休正在愤怒,正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于是把这事告诉了他。七郎神色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就径自走了。 武承休吩咐精干的仆人去巡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被巡察的人捉住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把他痛打一顿。林儿也恶言恶语谩骂武承休。武承休的叔父武恒,本是很有修养的人,怕侄子暴怒之下弄出祸端,便劝他不如以官法处置。武承休听从了,捆上林儿送到县衙。但御史家的书信寄到,县官就把林儿放了,让御史家的仆人把他领了回去。林儿更加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中散布谣言,说主人的儿媳妇跟他私通。武承休毫无办法,怒气填膺,悲愤欲绝。他走到御史家门口叫骂。邻里们把他劝回了家。 过了一晚,忽有家人禀告:“林儿被人杀死了,尸体抛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胸中闷气稍微得到舒缓。一会儿,听说御史家告了他们叔侄,武承休便同叔父一道去对质。县令不容分辩,要给武恒上刑。武承休高声喊道:“说我们杀人,那是莫须有!至于辱骂官宦人家,那是我干的,跟我叔父无关。”县令不管,只当没听见。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被一群衙役揪住。行刑的衙卒都是豪绅家的走狗,武恒又老迈,刑签上的数目没打到一半,已经奄奄一息昏死过去。县令见武恒快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又哭又骂,县令也像没听见一样。武承休便把叔父抬回家。他满腔悲愤,却又无计可施。这时想找七郎来商量,但七郎始终不来慰问一下。武承休暗想:我待七郎不薄,怎么像个路人似的无情?又疑心杀林儿的一定是七郎。转念想:如果真是,怎么不商议一下?他于是派人到田家去探看,到那儿只见大门紧锁,静悄悄的,邻居们都不知道他们一家的去向。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舍跟县令商议着什么。当时正值早上送柴草、用水进官舍,忽然有个打柴汉子来到跟前,放下柴担子,抽出一把锋利的钢刀,直冲过去。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钢刀落下,削断手腕;再一刀,才砍下他的脑袋。县令大惊,鼠窜而去。那汉子还在四处寻找。衙役县吏们赶忙关上县衙大门,操起棍棒大声呼喊。那汉子于是自刎而死。衙役们纷纷上前来看,有认识的,知道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才走出来查验。只见七郎直挺挺躺在血泊中,手中还握着刀。县令正在察看的时候,七郎的尸身突然向上跳起,竟把县官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才重新倒下。衙门里的官吏要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他们已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跑来哭他,尽情哀悼一番。人们都说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武承休倾家荡产贿赂当权者,才得以免罪。七郎的尸首丢弃在荒野三十多天,猛禽野犬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去收了尸,隆重地殓葬了。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改姓佟。他长大参加军队,因军功升至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还带他去看他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一文钱也不轻易接受,正是那种一顿饭的恩惠也不忘记的人。田母真是贤德啊!七郎这人,仇没报完,死了还要申雪,又是多么神奇啊!倘使荆轲能够这样,就不会遗恨千年了。如果有这样的人,可以补天网的疏漏。世道茫茫,只恨七郎太少了。真是可悲啊!” ------------ 第18章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 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且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促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监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赍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君,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今译] 明代宣德年间,皇宫里流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西部地区特产,有个华阴县令想巴结上司,弄了一只献上去,试着让它斗一下,还挺善斗,朝廷于是责令华阴县常年进贡蟋蟀。县令责令里正去征收。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得到好蟋蟀就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可以囤积起来赚钱的货物。衙吏们狡猾奸诈,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上头每责成进贡一只蟋蟀,总要使几户人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书生叫成名,一直连秀才也没考上。他为人老实而不善言语,便被狡猾的衙吏报上去充任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也摆脱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就赔光了。又碰上征收蟋蟀,他不敢按人头摊派,而自己又没钱可垫,愁得要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自己去找,也许碰巧逮到一只可以充数的呢。”成名觉得有道理,便早出晚归去找。他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破墙下,草丛里,探石挖洞,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直没什么结果,即使捕到两三只,又都是又小又弱,不合规格。县令定了时限追讨,误期就要责打。十几天内,成名挨了上百下板子,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出去捉蟋蟀也不行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寻死。 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的巫婆,能请神占卦。成名的妻子拿了钱去占卜。只见红妆女子、白发婆婆挤满巫婆门前。成妻进了屋,见里间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卦的人在香炉上点了香,跪在下面磕头。巫婆从旁向空中替他们祝祷,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念些什么词儿,人们都恭敬地站着等着。一会儿,帘子里扔出一张纸来,上面就写着人们心里的事情,丝毫不差。成妻把钱放在桌上,也跟前头的人一样烧香叩拜。一顿饭工夫,帘子一动,一张纸扔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当中画着殿堂,像是寺院;后面小山下,乱躺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丛丛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趴在那儿;旁边一只蛤蟆,像要蹦跳的样子。她翻来覆去看不明白。但看到蟋蟀,暗暗符合了自己的意愿。她叠起来藏好,回家拿给成名看。成名心里来回思索:莫非是教给我捉蟋蟀的去处?细看那景物,与村东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强撑起来,拄了拐杖,拿着那画,来到大佛寺后面。那里有座古坟隆起,沿着坟边走去,见许多石头鱼鳞似的排列在那里,真和画里画的一样。他在乱草丛中,侧着耳朵慢慢地走,像寻找针尖草籽那么仔细;可是找得心烦眼花,耳鸣力竭,也不见蟋蟀的影子。他还是不停地到处找,忽然有只癞蛤蟆一下跳走了。成名更加惊愕,忙追过去。癞蛤蟆钻进草丛里。成名跟过去,拨开草丛寻找,见有一只蟋蟀趴在荆棘根下;他急忙用手去扑,蟋蟀钻进石洞里。他拿细草来拨,蟋蟀不出来;用竹筒里的水灌,才出来。这只蟋蟀体态十分雄健俊美。成名追上去逮住了它。仔细一看,大个头,长尾巴,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高兴极了,装在笼子里带回家。全家人都庆贺,就像是得了价值连城的美玉一般。成名把蟋蟀养在放了盆子里,喂它蟹肉、栗子仁,爱惜备至,等着限期一到,就送往官府交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盆子。蟋蟀突然跳出盆子,跳得很快,孩子一下子没捉到。到他再扑,扑到手里时,蟋蟀已腿断肚破,很快就死了。孩子吓坏了,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一听,吓得脸如死灰,大骂道:“孽根!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会跟你算账!”孩子哭着出去了。不久,成名回家,听妻子一说,就像迎头倒了一盆冰雪。他怒冲冲地找儿子,儿子已不知去向;后来在水井里找到孩子的尸体。成名于是转怒为悲,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夫妻对着墙角发呆,饭也不做,话也不说,默默相对,绝望到了极点。 天快黑了,成名打算把孩子用草席包上埋了,近前一摸,还有微弱的呼吸。他惊喜地把孩子安置在矮床上,半夜里孩子苏醒过来。夫妻俩心里稍稍宽慰。但蟋蟀笼子空空如也,成名一看就愁得唉声叹气,也顾不得再想孩子的死活,从黄昏到天亮,都合不上眼。 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他很惊异,急忙起来察看,那只蟋蟀好像还活着。他高兴地去捕捉。蟋蟀叫一声就跳走,跳得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觉得手心里空无一物;手才抬起,它又跳得老远。他急忙赶上去。拐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走了几个来回,四处探看,见有只蟋蟀趴在墙上。仔细一看,身子短小,黑红色,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成名因为它小,觉得不中用,还是东找西看,寻找刚才追的那一只。墙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服上。成名一看,这蟋蟀样子像土狗,梅花翅儿,方头长腿,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他高兴地把它收进笼子。准备送到县衙去,但心中不安,怕不合上司的心意,想让它先斗一斗,看怎么样。 村里有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跟其他年轻人养的蟋蟀相斗,每战必胜。他想靠它发财,要价很高,但没有人买。他径直上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蟋蟀,捂着嘴忍住不笑,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旁边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个头大,身长体壮,心中添了几分惭愧,不敢跟他较量。年轻人再三勉强。成名转念一想,养着不合格的蟋蟀反正没用,不如豁出去博得一笑。于是把两只蟋蟀一同放进斗盆里。小蟋蟀趴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大笑不止。试着用猪鬃毛撩拨它的触须,它依然不动。年轻人又笑。多次撩拨它,小蟋蟀暴怒起来,直向对方冲去,于是两只蟋蟀腾跃搏击,抖擞精神,难解难分,不时发出叫声。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突然跃起,张开尾巴,竖起触须,直咬对手的脖子。年轻人大惊,把它们分开,中断了争斗。小蟋蟀翘起翅膀,得意地鸣叫,像是在向主人报捷。成名高兴万分。 大家正在一起玩,一只公鸡突然跑来,径直上前啄小蟋蟀。成名吓得站起来大声叫。幸好一下没啄中,小蟋蟀跳出一二尺远;公鸡凶猛地上前,追上去,小蟋蟀已在公鸡爪下了。成名仓促间不知怎么抢救,跺着脚,面无血色。可眨眼之间见公鸡伸着脖子又是扭摆又是扑腾;成名上前细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拼命叮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喜,捉下来放进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献给县令。县令见那么小,发火斥责成名。成名说了它的奇异本领。县令不信。试和别的蟋蟀相斗,那些蟋蟀都败阵了;又用公鸡来试,果真跟成名说的一样。县令于是奖赏了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子装着进贡给皇上,还写了奏章详细描述它的本领。小蟋蟀进了皇宫后,普天之下进贡的蟋蟀,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所有奇异的品种,全都比过了,没有斗过它的。小蟋蟀每次听到琴声,就应着节拍起舞。人们更加感到神奇。皇帝大为高兴,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没忘记小蟋蟀的来历,没多久,县令以政绩“卓越优异”上报朝廷。县令高兴之下,免除了成名的杂役。他又嘱咐负责教育的官员,让他当了秀才。 一年多后,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他说自己曾变成蟋蟀,轻巧敏捷,善于搏斗,现在才苏醒过来。巡抚也给了成名重赏。没几年,成名有田地百顷,楼阁亭台无数,牛羊好几百头。他一出门,穿的衣服,骑的骏马胜过大族世家。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使用一样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忘记了;但奉命行事的官吏就定下进贡的常例。加上官员贪婪,吏役暴虐,老百姓天天卖妻子儿女,也没有休止。所以天子迈出半步,都关系到老百姓的命运,不可大意啊。唯有成名因为读书受穷,由于蟋蟀致富,裘衣骏马,意气洋洋,当他做着里正、受到责打时,哪里会想到能有这一天呢!老天爷要报答忠厚老实的人,于是让巡抚和县令也一并受到恩泽。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是如此啊!” ------------ 第19章 鸦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闲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执手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做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膳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窍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皆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马车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削其皮而藏之。捡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深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今译] 秀才王文是山东东昌人,从小就很诚实忠厚。他到楚地游学,路过六河镇,住进一家旅馆。闲时出门散步,遇见同乡赵东楼。赵是个大商人,在外做买卖,经常数年不回家。他见到王文,心里很高兴,握手寒暄了几句,就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去,王文来到赵东楼的住处,看见一位美貌的女子坐在屋里,心里一愣,停住脚不敢进去。赵东楼却不在意,热情地拉他进屋,又隔着窗户叫那女子回避,王文才跟着进去。赵东楼摆上酒菜,和王文问长问短。王文问:“这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是一间小妓院。我因为常年在外,暂借这里住宿。”说话间,那美貌的女子多次出出进进。王文觉到局促不安,便要起身告别。赵东楼硬拉住他,叫他坐下。 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当她扭头看见王文时,那水灵灵的眼睛一次次地打量他,眉目含情,体态容貌娴雅俊美,如同仙女下凡。王文一向耿直正派,到这时也不觉心动如飞。于是问道:“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赵东楼说:“这是妓院老鸨的二女儿,小名叫鸦头,今年十四岁了。嫖客多次出重金买动老鸨,但鸦头执意不从,以致经常遭受鸨母的打骂。鸦头一再说自己年幼,苦苦哀求,才免于接客,如今还没接过客呢!”王文听了这话,低着头,默然呆坐,问答前言不对后语。见此情形,赵东楼开玩笑说:“你如果对她有意,我愿给你做个媒人。”王文茫然若失,说:“这个念头,我实在不敢想。”话虽这么说,但天色已晚,却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赵东楼又用做媒的话挑逗他。王文这才说出心里话:“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我腰包里空空,怎么办呢?”赵东楼认为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同意,就故作大方地答应拿十两银子帮助他。 王文拜谢了赵东楼,急忙回去,将自己所有的钱凑起来,共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向老太婆商量。老太婆嫌钱少。鸦头却对母亲说:“母亲每天责备我不做摇钱树,今天我愿意满足母亲的心愿。我初学做人,报答母亲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嫌他给的钱少,把财神放走。”老太婆因为鸦头性情执拗,什么事只要依了她,她就十分高兴。于是就答应下来,并打发丫鬟去请王文。赵东楼也不好中途反悔,只得加了些银子交给老太婆。 王文和鸦头情投意合,欢爱备至。随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个烟花柳巷的卑贱女子,本来与你不配。承蒙你如此爱怜,可说是义重情深。你不惜拿出所有的钱,换取这一夜的欢娱,到了明天怎么办呢?”王文一想,不禁流泪悲泣。鸦头急忙劝慰说:“不要难过。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并不心甘情愿,只是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敦厚老实,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现在我愿意与你一起连夜私逃!”王文听了,十分高兴,急忙起床。鸦头也跟着起来。 这时听城楼上已打了三更,鸦头赶紧换成男装,两人急急忙忙一道走出妓院,来到王文的住处敲开店门。王文离家时,带着两头毛驴,推说有急事,叫仆人尽快备驴出发。鸦头用几道符箓分别系在仆人的腿上和驴子的耳朵上,然后放开缰绳,那驴子便飞快地向前跑。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跑到天亮,他们已到汉口,便租了房子住下来。王文对鸦头的奇异本领十分吃惊。鸦头说:“我如实说了,你不害怕吗?我并不是人,是个狐。母亲贪图赚钱,我天天遭受虐待,心里早积下满腹怨恨。如今幸亏脱离了苦海。逃出百里之外,她已无法知道我的下落,今后可以平安无事了。”王文听了,毫无疑忌之心,从容地说:“面对着比荷花还美的姑娘,我却家徒四壁,实在难以自我宽慰,恐怕你终究要离开我。”鸦头说:“你何必顾虑那么多。现在做什么买卖都可赚钱,三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自给的。咱们可以先把驴卖了做点本钱。”王文按照鸦头所说的,在门前搭了个小店铺,和仆人一起干活,贩卖茶酒豆浆。鸦头做披肩,绣荷包,每天都赚一些钱,吃、喝、穿、戴都很有余。这样积累了一年多,逐渐可以雇用婢女和仆妇了。从此以后,王文也不必亲自操作了,只管检查和督促。 一天,鸦头忽然暗暗悲伤起来,说:“今晚当有大难临头,怎么办?”王文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下落,必然逼迫我回去。若是派姐姐妮子来,我倒不十分担心,就怕母亲自己来呀!”转眼到了半夜,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啦,是姐姐来了。”过了一会儿,王文当年在客舍见到的那个女子推门闯了进来。鸦头笑着迎接她。那女子骂道:“你这丫头真不知羞,竟敢跟着男人私奔,藏到这里来了。母亲叫我把你捆回去!”说着就拿出绳子要捆鸦头的脖子。鸦头愤怒地说:“我只嫁一个人,犯了什么罪?”那女子见妹妹顶撞她,更加愤怒,揪住鸦头,衣服都撕破了。这时家里的佣人闻声赶来,那女子害怕,就逃走了。鸦头见姐姐一走,便对王文说:“姐姐回去后,母亲必定亲自来,大祸不远了,得赶快想办法。”于是,鸦头急忙收拾行装,打算向远处逃难。老太婆突然闯了进来。她满脸怒气,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懂规矩,非得我亲自来不可!”鸦头赶紧迎面跪下,啼哭哀求。可是,老太婆连句话也不说,揪住鸦头的头发,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悲痛得不吃不睡。他急速赶到六河镇,希望花钱能赎回鸦头。但到那里一看,门庭院落如旧,住户却不是原来的人了。王文到处打听,都不知鸦头一家搬到哪里去了。王文悲伤地返回汉口。于是,他遣散了店里的伙计,处理了物品,带着钱回山东老家了。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到北京办事,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他的仆人见这个小孩长得很像自己的主人,觉得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问:“为什么老看这个孩子?”仆人笑着回了话,王文也笑了。仔细看这个小孩,磊落大方,一点也不扭捏胆怯。王文正愁自己没有儿子,见那小孩像自己,挺喜欢他,就拿钱把他赎了出来。问小孩姓名,他说叫王孜。王文说:“你刚出世就被丢弃,怎么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孩回答说:“我听老师说过,捡到我的时候,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会有儿子呢?”转念一想,也许是同名同姓吧。心里暗自高兴,对小孩格外爱惜。回到家,看见小孩的人,不用问姓名,都以为是王文的亲生骨肉。 王孜逐渐长大,腰粗体壮,筋骨有力,喜欢打猎,不喜欢经营庄稼,乐斗好杀。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还说能看见鬼狐,不过大家都不大相信。恰巧,乡里有人遭了狐的祸害,就请王孜去看。王孜一入门,就指着狐精的隐身处,教人随着他指点的地方狠狠打去。立刻便听到狐狸呜呜直叫,流了一地血,掉了一堆毛。从此,就平安无事了。因为这件事,人们越发把王孜看成奇异的人物。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闲游,忽然遇见赵东楼,见他衣帽不整,面黄肌瘦。王文吃惊地问他从哪儿来,赵东楼神态凄惨,要王文找个地方说话。王文便把赵东楼领到家,摆上酒菜招待他。赵东楼说:“那个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没头没脑打了一顿,又往北搬家,又逼她接客。鸦头誓死不从。所以被囚禁起来。生了一个小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里。听说收在育婴堂抚养,想必已经长大。他可是你留下的根苗啊!”王文流着泪说:“幸亏老天爷开眼,这个苦命的孩子已经回到我身边了。”王文就把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接着,王文问:“你怎么落魄到这个样子呢?”赵东楼叹口气说:“今天才知道,和那些妓女相好,是不能过于痴情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原来,那老太婆往北搬家时,赵东楼跟着去做买卖,就把那些难以搬运的货物统统低价出卖了;途中又花了不少车脚费,加上种种开销,亏损很大。妮子索取的钱财又特别多,几年工夫,万贯家产荡然一空。老太婆见他钱财花光了,早晚竟以白眼相待。这时,那妮子便逐渐到富贵人家过夜,经常几个晚上都不回来。赵东楼虽然气愤得难以忍受,却也无可奈何。一天,恰好老太婆外出了,鸦头从窗户里呼唤赵东楼,提醒他说:“妓院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她们之所以和你亲热,不过是图你的钱财罢了。如果现在你还留恋着不走,将要遭到大祸呀!”赵东楼害怕了,这才如梦初醒。临走时,赵东楼偷偷去探望鸦头。鸦头交给他一封信,托他转交给王文。赵东楼这才回到家乡。赵东楼给王文讲了自己的遭遇,接着拿出鸦头的书信。信上说:“知道孜儿已经在你身边了。我遭受的灾难,东楼想必会当面给你细说。这是前世造下的孽,没什么可说的!我被关闭在阴暗的小屋里,难见天日,鞭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饥火煎心,真是度日如年!你如果没有忘记咱们在汉口的日子,雪夜单被,互相拥抱取暖的恩爱,该和儿子商量个办法,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亲和姐姐对我虽然很残忍,但毕竟还是亲骨肉,望你嘱咐儿子,不要伤害她们。这是我的最大心愿。” 王文读完信,不禁泣不成声。拿些钱物送给赵东楼,赵东楼就辞别走了。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实情告诉了他,拿母亲的信给他看。王孜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当天便赶赴京城。他打听到老太婆的住处。到那里一看,车马盈门。王孜直闯进去,妮子正和湖广的嫖客共饮,看见王孜,惊愕地站起来,吓得面无人色。王孜猛冲过去,一刀把她杀死。宾客大吃一惊,以为来了强盗。可是看看妓女的尸首,已经变成狐狸。王孜又拿着刀,径直往里闯,见老太婆在督促佣人做菜调汤。王孜刚到屋门口,老太婆忽然不见了。王孜四处察看,急忙抽箭搭弓朝屋梁射去,只见一只狐狸被箭头射穿心脏掉了下来。王孜挥手一刀割下了狐狸的脑袋。王孜找到囚禁母亲的房子,立刻用石头砸开房门,母子相见,痛哭失声。母亲问起她娘,王孜说:“已经杀了!”母亲埋怨说:“孩儿怎么不听我的话呢!”事已至此,只得叫儿子把尸首扛到野外埋了。王孜假装答应,却把那死狐狸的皮剥下,藏了起来。又去搜查老太婆的箱柜,取走了全部金银财宝,护送母亲回了家。 王文夫妻俩重新团聚,悲喜交集。随后询问老太婆的下落,王孜说:“在我的背囊里呢。”王文吃惊地问怎么回事,王孜从背囊里拿出两张狐狸皮献上。母亲一见大怒,骂道:“你这个忤逆儿!怎么能这样做!”说完就号啕大哭,捶胸顿足,翻来覆去想要寻死。王文极力劝慰她,呵叱儿子胡闹,要他把狐狸皮埋葬掉。王孜气愤地说:“母亲现在到了安乐的地方,立刻就忘掉挨打的苦楚啦?”母亲听了这话更加生气,啼哭不止。直到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来告诉她,她的怒气才消了一点。王文自从鸦头归来,家业日益兴盛。心里感激赵东楼,拿了许多金银酬谢他。赵东楼才知道老太婆母女原来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特别孝顺,但偶尔不小心惹着他,就会暴跳如雷。鸦头对王文说:“儿子身上有拗筋,不把它割掉,终究会惹出人命官司,弄得倾家荡产。”一天夜晚,等王孜睡熟,他们就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脚。王孜醒来说:“我没有罪。”鸦头说:“要给你治暴虐病,你要暂时忍点疼痛。”王孜大喊大叫,可怎么也挣脱不开绳索。鸦头拿来一根大针,对准王孜的踝骨侧面,扎进去三四分深,用力挑断拗筋,发出嘣嘣的声音。又在肘间和脑后也照样挑断了筋。挑完就解开绳子,拍拍肩膀,叫他安睡。天亮以后,王孜跑来问候父母,哭着说:“孩儿昨晚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认识到都不是人应该做的!”父母听了十分高兴。从此以后,王孜像姑娘那样温顺,乡里的人都夸他品德好。 异史氏说:“妓女尽是狐精,没想到真有狐精做妓女的;至于狐精成了妓院的鸨母,那更是地道的禽兽了,干出伤天害理、灭绝人伦的事,又有什么奇怪呢?至于受到千百次的折磨,到死没有二心,这是人类也难以做到的,竟然出在一个狐女身上,谁能想到呢?唐太宗说魏征敢于直谏,举止更为妩媚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的。” ------------ 第20章 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可。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闻,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十一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匆皇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墙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纨绔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做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悍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若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嗼嗼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经!”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樯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如梦醒。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封每遇生来,辄走避。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知。世传并非真诀,惟华佗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今译] 范十一娘,城人,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年纪虽轻,却长得娇艳美丽,风雅绝世。因此,父母特别宠爱她,有来求亲的都让她自己挑选;但很少有被她看上眼的。 正当上元节,水月庵里的尼姑举办“盂兰盆会”。这天,很多姑娘媳妇都去了,十一娘也去赶会。她正随人流游览时,有个少女老跟着她,还不断地打量她,似乎有话要跟她说。十一娘返身细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心里对她挺喜欢,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女子微笑着说:“姐姐不是范十一娘吗?”十一娘说:“是呀!”少女说:“早就听到你的美名,人们说的果然不假”。十一娘也问她的姓名住处。少女笑着说:“我姓封,排行第三,就住在不远的邻村。”两人手挽着手,又说又笑,温柔婉转,于是越说越亲,都舍不得分手了。十一娘问:“您怎么没个同伴?”封三娘说:“父母早已去世了,家里只一个老妈子,留在家里看门没能来。”十一娘准备回家,封三娘直瞅着十一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一娘也觉得心里十分怅惘,就邀请三娘一道回家。封三娘说:“娘子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和你无亲无故,随你同住,怕惹人讨嫌。”十一娘再三邀请。三娘回答说:“改日我再来登门拜访。”于是十一娘拔下一股金钗送给她,三娘也摘下髻上绿簪子回赠。 十一娘回家以后,老是想念三娘。她拿出三娘相赠的绿簪让家里人看:簪子既非金雕也非玉琢,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都觉得很奇异。十一娘天天盼望三娘到来,却总是失望,心里忧愁病倒了。当父母问明了缘故,便派人到附近村子察访三娘,但是左问右问都没人知道。 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十一娘病得十分瘦弱,深感无聊,就叫婢女搀扶着她,勉强来到花园,在东边篱笆下铺上褥子,坐下赏菊。这时忽然有个女子扒着墙头向园里探望,十一娘回头一看,原来是封三娘。只听她大声招呼说:“喂,快来拉我一把呀!”婢女急忙跑过去,她一纵身就跳下墙来。十一娘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拉着三娘坐在褥子上,责备她不守信用,又问她从哪里来。三娘说:“我家离这儿很远,但时常到舅舅家来玩。上次说住在邻村,其实说的是我舅舅家,分别后想你想得很苦,可是穷人和贵人交往,脚还没有登门,就先自惭形秽了,生怕婢仆们另眼相看,所以没有来成。刚才从墙外路过,听到墙里有女人说话声,就扒墙看了看,希望是小姐,如今果然如愿了。”十一娘讲了生病的缘由,三娘感动得泪如雨下,就说:“我这次来,你可要替我保密。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喜欢说长道短,我可受不了。”三娘见十一娘满口答应自己的要求,便和她来到闺房,同吃同睡,说说心里话,倍感痛快。十一娘的病逐渐好了,两人结拜为姐妹,衣裳鞋袜,不分彼此,互相换着穿。见有人来,三娘就藏在夹幕里面。三娘在这里住了五六个月,十一娘的父母终于听到了一些风声。一天,两人正在下棋,范夫人悄悄进来,仔细看了一阵,惊喜地说:“真不愧是我女儿的好朋友啊!”便责备十一娘说:“闺房里有了好友,我和你父亲都高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一声?”十一娘就转告了三娘的意思。夫人又对三娘说:“给我女儿做伴,我心里特别欣慰,何必瞒着呢!”三娘羞得满脸通红,只是默默地拈弄着裙带。夫人离去,三娘就告别要走,十一娘苦苦挽留,才又住下来。 一天晚上,三娘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哭着说:“我一直说不能留,如今果然遭受了这么大的耻辱!”十一娘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三娘说:“刚我出去上厕所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汉,蛮横地拦住我,幸亏我逃了出来。这样下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十一娘细细问了那人的相貌,抱歉说:“请你不要见怪,那是我傻哥哥,等会儿我去告诉母亲,让母亲用棍子好好教训他。”三娘执意要走,十一娘要她等天亮再走。三娘说:“舅父家不远,只要一架梯子送我过墙就行了。”十一娘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就让两个婢女跨过围墙送她。走了半里路,三娘辞谢婢女,自己去了。婢女回来,十一娘趴在床上悲伤痛哭,难过得像失去了情郎一样。 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婢女有事去东村,傍晚回家。路上遇见封三娘跟着个老妈妈迎面走来,婢女一见,格外高兴,走上去施礼问候。三娘也很难过,关切地打听十一娘的近况。婢女拉着三娘袖子说:“三姑到我家去吧!我家姑娘盼你盼得要死啦!”封三娘说:“我又何尝不想她呢,只是不乐意让人家知道,请你回去静悄悄地打开后花园的门,我自己就会去的。”婢女把三娘的话说给了十一娘。十一娘很高兴,刚叫婢女去开后门,三娘已经在园子里了。 两人重逢,各自说了别后相思之情,满肚子的话说个没完,深夜还不想睡觉。三娘看婢女睡熟了,便起身过来和十一娘躺在一起,悄悄地说:“我知道姑娘还没有许配人,凭你的才貌家世,还愁找不到一个富贵人家的丈夫。可那些浪荡公子实在不值一提。如果想要得到一位称心女婿,请你不要以贫富论人。”十一娘很是赞成。三娘又说:“去年咱们意外相逢的水月庵,明天又要做道场。请你跟我再走一趟,保证你能见到一位如意郎君。我从小熟读相面的书,不会看错的。” 第二天清早,三娘就走了,相约在庵里等着。十一娘随后来到水月庵,三娘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各处游览了一番,十一娘便邀请三娘一同坐车。两人手拉手刚出大门,看见一个秀才,年约十七八岁,虽然穿着朴素的布袍,仪表却很英俊。三娘暗暗指着说:“这是个进翰林院的人才啊!”十一娘略微瞅了一眼。三娘告别说:“娘子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到了傍晚,三娘回来了,说:“我刚才探访得很详细,那个秀才就是本地的孟安仁。”十一娘知道孟家很穷,以为不大合适。三娘说:“娘子怎么也不能免俗!假如这人老是这样贫贱,就该挖掉我的眼睛,再也不给天下人相面了。”十一娘说:“那怎么办好呢?”三娘说:“请你给我一件信物,我好拿去和他立个婚约。”十一娘说:“婚姻大事,姐姐怎么这样草率呢!家里还有父母,要是他们不同意呢?”三娘说:“我这么办,正是恐怕他们不答应呀。你的意志要是坚定,把生死置之度外,父母怎能使你屈服呢?”十一娘仍然认为不妥当。三娘又说:“娘子的姻缘已经动了,但是磨难还没有消除。我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报答你先前对我的一片好心。我就要告辞了,只好把你送我的金凤钗假托你的名义赠给他。”十一娘想再商量商量,三娘已经出门走了。 孟生虽然很穷,却才学出众,打算选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所以十八岁了还没有定亲。这天,忽然见到两位美女,回家后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一更将过,三娘敲门进来。孟生点烛一照,认得是白天见过的女子,心里十分喜欢,问是从哪里来。三娘说:“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孟生十分高兴,来不及细问,突然上前拥抱她。三娘推开他说:“我不是自荐的毛遂,而是做媒来的。十一娘愿意和你结亲,请你托媒去提亲吧!”孟生很觉惊奇,不相信有这等事。三娘就拿出金钗给孟生看,孟生喜不自胜地发誓说:“难得她深情眷爱,我要是得不到十一娘,宁可终身不娶。”三娘听后就告别走了。 第二天清晨,孟生请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到范夫人家里说媒。范夫人嫌孟生家穷,也不和女儿商量,就立刻回绝了。十一娘知道后,大失所望,深怨三娘耽误了自己。可是金钗难以要回来,只好死也不嫁人。 又过了几天,某绅士为儿子求婚,怕事情办不成,就请县官做媒人。当时那个绅士很有权势,范公心里怕他,就征求十一娘的意见,十一娘很不乐意。母亲问她为何不乐,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流泪。她托使女暗暗告诉母亲:除了孟生,谁也不嫁!范公知道后很恼怒,竟不顾女儿的意愿当即答应许配给某绅士家。还怀疑十一娘和孟生早就有私情,就想尽快选个好日子为她完婚。十一娘气得不吃不喝,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挨到迎亲的前一晚,十一娘忽然起来,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夫人不由暗自高兴。 可是过了一会儿,婢女突然跑来禀告说:“小姐上吊啦!”全家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抱头痛哭。只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停尸三天就下葬了。 孟生自从托邻居老妇人说媒不成,心里十分愤恨;但依然到处探听消息,梦想能够挽回这门亲事。后来听说十一娘已经有了婆家,顿时忿火烧心,他的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不久,又听说十一娘寻了短见,香消玉殒了,心如刀割,恨不能跟她一道死去。傍晚出了门,打算趁黑夜到十一娘坟前痛哭一场。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近前一看,原来是封三娘。她对孟生说:“你的美好姻缘看来可以办成啦!”孟生含泪说:“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经死了吗?”三娘说:“我说的能成,正是因为她死了。你赶快叫家人把坟挖开,我有神奇的药,能让她醒过来。”孟生照着三娘的话,挖开坟墓,抬出尸体,又把坟墓填好。孟生亲自背着十一娘的遗体和三娘一道回家,将她放在床上,三娘给她喂了药。过了一个时辰,她便苏醒过来,看见三娘,问:“这是什么地方?”三娘指着孟生说:“这就是孟安仁呵!”于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她,十一娘这才如梦初醒。 三娘怕走漏风声,便带领他们去五十里以外的山村躲起来。三娘想和他们告别,十一娘哭着挽留她做伴,让她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十一娘把殉葬的珠宝玉器卖掉,用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还蛮不错。三娘每次遇见孟生,就避开。十一娘却从容地说:“像我们姐妹俩的情谊,就是骨肉同胞也比不上的。只是世上难以百年相聚。我想不如仿效娥皇、女英,一起嫁给孟生。”三娘说:“我从小就得到吐纳的养生秘诀,指望可以长生不老,所以不愿嫁人。”十一娘笑着说:“世上流传的长生术,多如牛毛,可是谁见过哪个灵验呢?”三娘说:“我得到的不是世人所知道的。世间传的并非真诀,只有华佗五禽图,还有点谱。大凡修炼的人,无非是让血气流通罢了。要是得了气逆打嗝症,做虎形运动就会好,这不很有效吗?” 十一娘暗中和孟生订了一计,让孟生假装出远门。到了晚上,十一娘摆下酒席,强把三娘灌醉,然后让孟生偷偷进去和三娘同房。三娘醒后说:“妹妹你可把我害了!如果不破色戒,我修炼完成就可升上第一重天。如今中了计,也是命该如此呵!”说完起身告辞。十一娘表白自己的诚意,并且苦苦地求她原谅。三娘说:“实话告诉你,我原是个狐仙。因为看到你的美丽容貌,忽然生了爱慕之情,如同作茧自缚,竟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也是情魔劫数,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我要是再留在你家,情魔会进一步缠绕我,那就没完没了啦。娘子的福气还大着哩,请多多珍重自爱吧。”说完就不见了。夫妻俩惊叹很久。 过了一年,孟生在乡试中考中了举人。以后会试中又中了进士,做了翰林。拿着名帖去拜见范公,范公又惭愧又后悔,不愿见面。再三请求,才见了面。孟生进去,用女婿参拜岳父的礼数来拜他。范公恼羞成怒,怀疑孟生用轻薄的态度故意戏弄人。孟生把范公单独请到一边,详细说了事情经过,范公还是不大相信;打发家人去孟家探听后,这才大为惊喜,暗中告诫孟生,这件事不要张扬出去,怕惹来灾祸。过了两年,某绅士因为犯了行贿罪,父子被充军到山海关外的边远地区。这时,十一娘才敢回家探亲。 ------------ 第21章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裁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胹合之。”女脉脉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给,抚情寂寞,嗷嗷悲泣。女呵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睒晹 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瞲然骇异。或排闼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唯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今译] 顺天府有个书生,家境贫穷。遇上灾荒,跟随父亲来到洛阳。他天生迟钝,到十七岁时才写得出成篇的文章。但他仪表堂堂,善于说高雅的笑话,信也写得很好。见到他的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没多少学问。不久,他父母相继去世,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洛阳附近的乡下当塾师。当时村里有个姓颜的孤女,是名士的后代。她从小就很聪明。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教她读书,教一遍就能记住,不会忘掉。到十来岁,又学父亲吟诗。她父亲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只可惜不戴帽子。”父亲特别疼爱她,希望给她选个显贵的女婿。父亲去世后,她母亲坚持父亲的意愿,三年也没给她找到婆家,而母亲又去世了。有人劝她嫁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她同意了,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正好邻居的妇人走过院墙找她聊家常。这妇人用一张写过字的纸包着绣花线,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顺天书生寄给邻居书生的一封信。姑娘反复读了几遍,很喜欢。那妇人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对她说:“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美男子,和你一样孤身一人,年岁也差不多。如果你有意思,我吩咐我家那一位给你们撮合。”姑娘含情脉脉,不说话。那妇人回家,把这个意思跟丈夫说了。她丈夫跟顺天书生本是好朋友,就去告诉他,书生高兴得很。他有一个母亲留下的金鸦指环,就委托这个朋友送给颜氏做聘礼。择日成婚,夫妻如鱼得水,非常快乐。 等到颜氏看到丈夫写的文章,笑着说:“你的文章跟你的容貌好像是两个人,像这样,哪天才能成名呢?”她天天鼓励丈夫攻读,严厉得如同师友。黄昏时,颜氏先点灯伏在桌上自己念书,为丈夫做榜样,听见三更鼓响才停下。这样过了一年多,书生的应试诗文相当精通了;可是两次应试,两次都落榜。功名不顺利,生活更困难,他想到这些,倍感寂寞,伤心地痛哭起来。颜氏呵斥他说:“你不是个男子汉,辜负了头上这顶帽子!假使我去掉发髻,换上帽子,取高官显爵,简直看作是拣根草棍一样容易!”丈夫正在懊丧,听了妻子这话,气呼呼地瞪她一眼,说:“闺房里的人,自己不到考场,就以为求取功名富贵像你在厨房里打水、熬白粥那么容易;要是帽子戴在你头上,恐怕也和别人一样!”颜氏笑着说:“你不要生气。等到下次试期,请让我换上男子的服装,替你考试。假如也像你一样落榜,就不敢再藐视天下的读书人了。”书生也笑着说:“你就是不知黄连的苦味,真该请你尝尝。只怕露了馅儿,叫乡亲街坊笑话。”颜氏说:“我不是说笑话。你曾说你家在顺天老家有旧房子,让我女扮男装跟你回去,假说是你弟弟。你出来时,还在襁褓里,谁能看得出是真是假呢?”书生同意了。颜氏走进寝室,穿戴上方巾袍子出来,说:“你看我可以做个男子吗?”书生一看,俨然是一个矜持自负的年轻小伙子。他非常高兴,向邻里们一一告辞。朋友们赠送他一些盘缠,买了一头瘦驴子,载着妻子回了家乡。 书生的堂兄还在,见两个弟弟美如冠玉,十分高兴,早晚都来照应。又看他们起早贪黑地刻苦攻读,更是喜爱敬重。堂兄雇了一个剪发的小奴仆供他们使唤。他们到天黑后,总是把小奴仆打发走。乡里的红白喜事,哥哥一个人出去应酬;弟弟只是放下帐子读书。过了半年,很少人见过弟弟的面。有的客人请求见见,哥哥总是代为推辞。人们读到弟弟的文章,惊讶得瞪大眼睛。有人推开房门硬要拜见,她作个揖就避开了。客人看到了“他”的丰采,又都倾心地爱慕。由此名声大振,世家大户争着想招他为婿。堂兄跟小弟弟商量,她只是笑。如再勉强,就说:“我立誓要平步青云,考不中进士,不谈婚姻之事。” 恰逢提学使来主持科试,两兄弟一起应考。哥哥又落榜了。弟弟以科试第一名的资格参加了乡试,考中了顺天府第四名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被任命为安徽桐城县县令,任期很有政绩,不久升任河南道掌印御史,家中的财产可以同王侯相比。于是托病请求辞官回归故里,皇帝批准了。宾客挤满门下,她始终谢绝,不肯接纳。另外,从做秀才一直到显贵,都不提娶媳妇的事,人们都感到很奇怪。回乡以后,陆续买了丫鬟。有人怀疑她跟丫鬟私通;堂嫂嫂观察过,没有一点苟且的行为。 不久,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氏这才对嫂嫂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你小叔子的妻子。只因为丈夫窝囊,不能成名,我赌气自己来。只是深怕张扬出去,以致皇帝召问,给天下人留下笑柄罢了。”嫂嫂不信。她脱下靴子给嫂嫂看她的小脚,嫂嫂才吃了一惊;看靴子里面,却是塞满了棉絮。她于是让丈夫顶她的名衔,自己仍然关起门来过女子的深闺生活。然而她平生不曾生育,便拿钱给丈夫买侍妾。她对丈夫说:“一般人身居显贵,就买姬妾来侍奉自己;我在官场十年,还是只身一人。你哪来的福气,坐享美人?”书生说:“男宠三十人,请你自己购置。”这话被乡里传为笑谈。这时候书生已去世的父母,已经多次受到皇帝的封赠了。乡绅们前来拜访书生,用对待侍御史的礼节尊敬地对待他。他羞于承袭老婆的官衔,只安于秀才的身份,据说终身不曾坐过打罗伞、显示地位的车子。 异史氏说:“公婆因儿媳妇而受封,可说是新奇了。不过身为侍 侍御史变成夫人的,什么时候没有呢?只是夫人当上侍御史的罕见罢了。天下戴着读书人的帽子、称为男子汉的人,都应该惭愧死了!” ------------ 第22章 小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跷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呵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鸩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做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相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日如年。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愤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窍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入内室,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今译] 陕西渭南姜部郎的宅子里有许多鬼怪,时常出来迷惑人。姜部郎因此搬走了。留了个仆人看房子,不久却死了;换过几个仆人,也都死了。这座宅子就此荒废。 村里有个叫陶望三的书生,一向豪放洒脱,喜欢跟妓女亲昵,但总是喝完酒就打发她们走。有个朋友故意让一个妓女跑到他家去找他,他也不拒绝,笑着把妓女留了下来;但实际上整宿都对她秋毫无犯。他曾在姜部郎家里过夜,有个丫鬟晚上来找他私奔,他坚决拒绝,不跟她私通,姜部郎因此很敬重他。他家里很穷,又死了妻子,住着几间茅房,潮湿闷热的暑天里,热得受不了;他就去求姜部郎,想借废弃了的宅子来住。姜部郎因那宅子凶险,没同意。他就写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姜部郎,并且说:“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姜部郎见他要求得那么坚决,就答应了。 陶望三前去打扫屋子。傍晚时分,他把一本书放在屋里;回家去拿其他东西,回来时书已经不见了。他感到奇怪,仰卧在床上,屏息静气地观察有什么变化。过了一顿饭工夫,听到脚步声,他斜眼一看,见从房间里出来两个女郎,把他丢失的书送回到桌上,一个大约二十岁,一个十七八岁左右,都非常漂亮。她们走过来立在床前,互相看着嬉笑。陶望三不说话,一动不动。那个大点儿的女郎举起一只脚踹他的肚子,年少的捂着嘴在偷笑。陶望三觉得心摇神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便赶紧严肃地端正自己的念头,始终不加理睬。女郎凑过来用左手捋他的胡子,右手轻轻拍他的脸颊,发出轻微的响声。年少的笑得更厉害了。陶望三突然跳起来,大喝道:“鬼东西竟敢这样!”两个女郎吓得跑掉了。陶望三怕夜里受到骚扰,想撤回家去,又耻于自己的言论有失;于是点起灯来读书。黑暗中鬼影来来往往,他看也不看。快到半夜,他亮着灯睡觉。刚闭上眼睛,觉得有人用很细的东西捅他的鼻孔,痒得厉害,就打了大喷嚏;只听暗处发出隐隐约约的笑声。他不吭声,假装睡着了等着。一会儿,见那年少的女郎用纸条捻成细捻儿,踮脚猫腰地走过来;陶望三突然跳起来大声呵斥,她们就飘飘荡荡地逃开了。待他睡下,又来用纸捻儿捅他的耳朵。整夜骚扰,他实在受不了。鸡叫之后,才寂静无声,陶望三好好睡了一觉,整个白天没看到或听到什么。 太阳落山后,鬼影恍恍惚惚又出现了。陶望三于是做夜饭,打算通宵不睡。那年长的女郎渐渐弯着胳膊趴在桌上,看陶望三读书。后来把他的书合上了。陶望三生气地去抓她,她立刻就飘走了;一会儿又来拍他。陶望三用手按着书来读。那年少的女郎偷偷在他脑后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一转眼又跑开了,站得远远地笑。陶望三指着骂道:“小鬼头!抓到就都杀掉!”两个女郎却不怕他。于是他开玩笑说:“男女玩乐的事,我一概不知,你们缠我也没用。”两个女郎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厨房,劈柴淘米,为他烧火煮粥。陶望三望着她们,夸奖说:“你们二位干这个,不是比傻乎乎地乱跳强吗?”不一会儿,粥煮熟了,两人争着把汤匙、筷子和瓦碗摆在桌上。陶望三说:“感谢你们服侍我,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惠呢?”女郎笑着说:“饭里掺毒药了!”陶望三说:“我跟你们一向无冤无仇,你们哪至于拿毒药害我呢。”他吃完,她们又给他盛,争着为他奔走。 陶望三非常高兴,渐渐习以为常。他跟女郎们一天天逐渐熟悉,坐在一起聊天,问起她们的姓名。那年长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望三又追问她们从哪里来。小谢笑说:“傻郎君!献身尚且不敢,谁要你打听门第,要论嫁娶吗?”陶望三严肃地说:“面对美人,难道我竟会不动情吗?只是人受了阴间的鬼气,必死无疑。你们不乐意和我在一起,走就是了;如果乐意在一起,安心留下就是。你们如果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你们两位美女?如果爱我,你们又为什么要害死我这个狂放的书生?”两个姑娘互相看看,都很感动,从此不怎么戏弄他了;只是有时把手伸进他怀里,把他的裤子捋到地下,他也置之不理,不以为怪。 一天,陶望三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见小谢趴在桌上,拿着笔替他抄。看到他,小谢扔下笔,斜着眼睛望着他笑。陶望三走近去看,虽然字写得很拙劣,不成样子,但行间疏落整齐。他称赞说:“你真是个雅人哪!你要是喜欢这个,我来教你。”于是把她搂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脸色突然变了,看样子似乎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跟父亲学写字,那么久没写了,像做梦一样。”秋容也不说话。陶望三明白她的心思,装作没发觉,便抱住她,也交给她一支笔,说:“我看你能不能写字?”把着手写了几个字,站起来说:“秋娘真好笔力!”秋容这才高兴起来。陶望三于是拿两张纸来折好格子,叫她们一起临摹;他另外点一盏灯读书。陶生暗暗高兴她们各人有事干,不再来干扰他了。两个女郎临摹完了,恭敬地站在桌前,听陶生品评。秋容素来不会读书,涂得横七竖八,看不出字来,陶望三圈点完毕,她看到自己不如小谢,满脸惭愧。陶望三勉励、安慰她一番,她的脸色才开朗了。 两个女郎从此把陶望三当师长来侍奉,坐着给他挠背,躺下给他捶腿,不但不敢欺侮他,还争着讨好他。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端正好看了。陶望三偶尔夸奖几句,秋容非常惭愧,泪水冲掉脸上的脂粉,泪痕就像一条条线;陶望三百般安慰劝解,她才不哭了。陶生于是教她们读书,她们非常聪明,讲解一遍,从来不用再问。她们跟陶生比着读书,经常通宵达旦。小谢又把她的弟弟阮三郎领来,拜陶生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秀美,拿一个金如意来做拜师礼。陶望三让三郎和秋容读一本经书,满堂咿咿唔唔的读书声,陶生在这里办起鬼学校来了。姜部郎听说,非常高兴,按时给陶望三送来柴米油盐。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吟诗了,时常用诗词互相赠答。小谢暗地里叮嘱陶生不要教秋容,他答应了;秋容暗地里也叮嘱他不要教小谢,他同样答应下来。 一天,陶望三要到府城参加考试,两个姑娘流着眼泪跟他执手相别。三郎说:“这次考试托病不要去参加吧;否则恐怕会碰上凶险。”陶生认为告病不光彩,便上路了。早先,陶生喜欢写诗词讽刺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得罪了县里的权贵人物,那些人天天想着要中伤他。他们暗中贿赂提学使,诬陷陶生行为不端,把他押在监狱里。陶生盘缠花光了,向同监的囚犯讨饭吃,自以为不能活下去了。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地进了牢房,原来是秋容。她用食盒给他送来了食物。两个人相对悲泣,秋容说:“三郎担心你遭凶险,现在果然被言中了。三郎和我一起来的,他到巡抚衙门为你申辩去了。”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别人都看不见她。 第二天,巡抚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把他带回衙门。秋容进监狱报告了陶生,回身又去探听情况,三天都没有回来。陶生又愁又饿,毫无办法,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极为悲愤,说:“秋容回去的时候,路过城隍庙,被庙里面廊上的黑判官硬抓了去,逼她做小老婆。秋容不肯屈从,现在也被囚禁起来。我跑了一百里地,非常疲倦;到北城外,又被大荆棘刺伤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便给陶生看她的脚,脚上让血染红了。她拿出三两银子,就跛着脚隐没了。巡抚审问三郎,发现他跟陶望三向来非亲非故,无缘无故地替人打官司,非常可疑,就准备对他用刑,他摔倒在地上就消失了。巡抚感到奇怪。看他的状子,感情、言词悲切忧伤。巡抚把陶生提来当面审讯,问:“阮三郎是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道。巡抚明白他是受了冤枉,就把他释放了。 陶生回到那座院子,整夜没人来。天快亮,小谢才来了,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里被保护衙门的神将押到阴司;阎王说他有义气,让他托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监禁了很久,我向城隍爷投了状子,又被压下,没法子递进去,这可怎么办呢?”陶望三气愤地说:“黑老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神像,踹成烂泥;数落城隍,责问他:他的下属官吏这样暴虐蛮横,难道他在醉梦中吗!”两人悲愤相对,不觉将要到四更了。秋容忽然飘飘然来到。两人又惊又喜,急忙询问。秋容流着泪说:“我这回为了陶郎,吃尽苦头了!黑判官天天拿着刀棍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别的,原本因为爱你的缘故才这样;既然你不愿意,我实际上也没有玷污你。麻烦你转告陶官人,不要谴责我。’”陶望三听了,有些高兴了,想跟姑娘们同床共枕,说:“我今天愿意为你们而死。”两位女郎伤感地说:“前段时间受你的开导,懂得不少道理,怎能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然而同陶生头颈相交、耳鬓厮磨,感情像夫妻一般。她们因为遭难之故,嫉妒之心也全都消失了。 恰好有个道士在路上遇见陶生,看着他,说他“身上有鬼气”。陶生觉得他言语不寻常,便把实情都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非常好,不应辜负她们。”于是他画了两道符交给陶生,说:“回去交给那两个女鬼,凭她们的运气:要是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把符吞下,赶紧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生拜谢了,接过来,回去叮嘱两个女郎。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哭女儿。两个女郎争着往外跑。小谢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见有灵车经过,秋容一直跑出去,钻进棺材就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陶生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姓郝的有钱人给女儿出殡。众人都看见一个女子钻进棺材里去了,大家都受惊又疑惑;一会儿听见棺材里有声音,就放下来打开察看,郝女已经活过来了。众人于是暂时把她安顿在陶生的书房外面,围着她守着。姑娘忽然睁开眼睛,问陶望三在哪儿。郝老头仔细地询问她。她答道:“我不是你女儿。”便把原委说出来。郝老头不大相信,想把她抬回家去;姑娘却不肯听从,径直走进陶的书房,躺在床上不起来。郝老头于是认了陶望三为女婿,回家去了。陶生上前一看,这位姑娘脸庞虽然跟秋容不一样,而光彩艳丽不比秋容差,他喜出望外,和她深情地叙谈起往事。忽然听见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黑暗的墙角里哭泣。陶生心里非常可怜她。就拿了灯过去,用言语宽解她,但她的泪水还是把衣襟袖子都湿透了,悲恸已极,无法排解。天快亮她才离去。天亮后,郝家叫丫鬟婆子送来嫁妆,跟陶望三真的做了岳婿了。 晚上进了房间,听到小谢又在哭。这样六七个晚上,夫妻俩都被她哭得凄惨动情,无法举行婚礼。陶生愁思苦想,束手无策。秋容说:“那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他,或许能让他发善心搭救小谢。”陶生觉得有道理。他找到道士的住所,跪下来磕头,说出自己的请求。道士一再说没办法。陶生不停地哀求。道士笑着说:“傻书生真是缠人!也是你合当跟她有缘分,就让我把我的法术都使出来吧。”他于是跟陶生来了,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关上门打坐,告诫不要去问讯、打扰。总共十几天,不吃不喝。陶生偷偷去窥视,见他闭着眼像睡着一样。一天早晨起床,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她微笑着对陶生说:“走了一整夜,累极了!只因被你没完没了地纠缠,让我奔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个漂亮的躯壳,道人我就乘着这躯壳一起来了。等见到那个人,把这躯壳交付给她就是了。”到了黄昏,小谢来了,少女一下站起来迎上去抱住小谢,顿时合二为一,扑倒在地,直挺挺地躺着。道士从屋子里出来,拱拱手径自走了。陶生向他拜谢,送出门外。回来时,少女已经醒过来了。陶生把她扶到床上。精神和身子都渐渐舒展了,只是把着脚**,说是脚趾大腿酸痛,过了好几天才能起来。 后来,陶生考中了进士。有个叫蔡子经的,跟他同榜被录取,有事来拜访他,留下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望见她,快步跟上去;小谢侧身避开,心里暗暗恼火这人轻薄。蔡子经对陶生说:“有件事情非常令人吃惊,能跟你说吗?”陶生问他,他答道:“三年前,我的小妹夭折了,过了两夜,尸体不见了,我至今还十分疑惑、惦念。刚才看见你的夫人,怎么跟我妹妹那么相像呢?”陶生笑着说:“我的妻子丑陋拙劣,哪能跟令妹相比呢?不过你我既是同榜,情义就至深至厚,不妨让你看看家眷?”于是走进内室,让小谢穿上当年准备下葬穿的衣服出来。蔡子经大惊,说:“真是我妹妹啊!”于是泪水直流。陶生便把原委都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妹妹没死,我要赶紧回家去,让家父、家母高兴高兴。”说完就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人都来了,后来同郝家一样,跟陶家经常来往。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找一个也很难,怎么一下子得到两个呢?这样的事千百年出现一次,只有不跟私奔的女子淫乱的人才能遇上。那道士难道是仙人吗?他的法术怎么那样神奇呢!倘若有这样的法术,就是面貌丑陋的女鬼也可以结交啊。” ------------ 第23章 狼(三则)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 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涎垂。步亦步,尾行数里。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屠无计,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早取之。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空。狼乃止。屠即径归。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逡巡近之,则死狼也。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时狼皮价昂,直十馀金,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也!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只有剩骨。途遇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驰担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方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傍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顾无计可以死之。唯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今译] 有个屠户卖完肉回家,天色已接近傍晚。忽然来了一只狼,看着担子里的肉,似乎非常想吃,亦步亦趋地尾随了好几里路。屠户害怕了,向狼亮出刀来,狼就略微退后几步;他一起步,狼又跟上来。屠户没办法,心里想,狼想得到的是肉,不如暂时把肉挂在树上,明天一早再来拿。于是,他用钩子钩住肉,踮起脚挂在树上,并向狼示意担子是空的。狼这才停止追随。屠户就径直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取肉,远远看见树上挂着很大一个东西,好像人上吊的样子,大吃一惊。他犹豫地走近去,挂着的原来是头死狼。他抬头细看,见狼的嘴里含着肉,钩子扎进狼腭,就像鱼吞鱼饵一样。当时,狼皮非常贵,值十几两银子,屠户发了小财了。过去有爬树抓鱼的笑话,而狼则上树赴死,也太可笑了! 一个屠户晚上回家,担子里的肉已经卖光,只有卖剩下的骨头。路上有两只狼,尾随着他走了很久。屠户害怕了,丢了一块骨头给狼。一只狼得了骨头就停下了,另一只狼仍然跟着。他再扔一根骨头,后来那只狼停下,先前那只狼又追上来了;担子里的骨头已经丢光了,而两只狼依旧并排紧跑。屠户十分窘迫着急,害怕被它们前后夹攻。他望见野外有个打麦场,场主人在场中堆着柴垛,上面盖着草帘,像个小山丘。屠户便跑过去靠在柴垛下,放下担子,手握肉刀。狼不敢逼近,瞪着眼睛望着他。一会儿,一只狼径自走了;另一只像狗那样在前面蹲坐下来,过了好久,这狼眼睛好像闭上了,神情很悠闲。屠户猛地跳起来,用刀劈中狼头,又砍几刀,把狼杀死了。正想走,又转过去看柴垛后面,见一只狼在中间打了个洞,看样子要打一条道进去,从身后攻击他。它已经钻进了半截身子,只露着屁股和尾巴。屠户从后面砍断它的后腿,也把它杀死了。屠户这才明白前面那只狼假装睡觉,原来是想借此诱惑对手。狼也够狡猾的!可是转眼之间,两只狼都送了命。禽兽的机变狡诈能有多少呢,只不过给人增添笑料罢了! 有个屠户晚上走路,被狼追赶。路旁有夜间耕作的农夫留下的窝棚,屠户跑进去趴着。狼从草苫中探进爪子来。屠户急忙抓住狼爪子,使狼不能溜掉。只是没办法杀死它。身边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于是割破狼爪下的皮,用吹猪的办法去吹狼。使劲吹了半天,觉得狼不怎么动了,才在刀口上扎上带子。出来一看,狼肿胀得像头牛,腿伸直了,不能弯曲,口张开了,合不上。他于是把狼扛回家去。不是屠户,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三件事都发生在屠户身上。看来屠户的凶残,杀狼也可以用得上。 ------------ 第24章 鸽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野圹萧条,心窃疑惧。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婉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磐,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某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 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 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今译] 鸽子的品种很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河南有“翻跳”,浙江有“诸尖”,都是珍奇的品种。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各种名目无法一一列举,只有爱好养鸽子的人才分辨得出。 山东邹平张公子,名叫幼量,癖好养鸽,按着《鸽经》到处搜求,决心把所有鸽种收集齐全。他养鸽子象哺育婴儿那样精细;冷了就用粉甘草治疗,热了给点盐粒。鸽子爱睡觉,睡得太久有得麻痹症死的。张公子于是在扬州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只鸽子,体型极小,善于奔走,放到地上,它就不停地转圈子,不到累死不会停下,所以常要人捉着它;晚上放到鸽群里,让它惊动其他鸽子,可以避免鸽子得腿脚麻痹的毛病,所以起名叫“夜游”。山东一带养鸽子的人,没人比得上张公子,他也常为养鸽而自许。 一天夜里,张公子坐在书斋里,忽然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人敲门进来,是素不相识的。张公子询问他。年轻人说:“四方漂泊的人,姓名不值一提。在远方听说你养鸽子最盛,这也是我生平所爱好的,希望能看看。”张公子于是把他所有的鸽子放出来,五光十色,无不具备,如云霞锦绣般灿烂。年轻人笑着说:“人们说的果然不假,公子可以说是非常善于养鸽子。我也带了一两只来,你愿意看一看吗?”张公子很高兴,跟着他前去。月色昏暗,野外空旷萧条,张公子心里暗暗有些疑惧。年轻人指着前方说:“请勉力再走几步,我的住处就在前面。”又走了几步,看见有一座道观,仅有两间房屋。年轻人拉着张公子的手进去,黑糊糊的没有灯火。年轻人站在院子中间,嘴里发出鸽子的叫声。忽然有两只鸽子飞出来,样子跟普通的鸽子差不多,但毛色是纯白的;飞得有屋檐那么高,一边鸣叫一边相斗,每扑一下,一定要翻个筋斗。年轻人挥挥手臂,它们翅膀挨翅膀地飞走了。他再撮起嘴唇发出奇特的声音,又有两只鸽子飞出来,大的有鸭子般大,小的才只有拳头大小;落在台阶上,像仙鹤那样跳舞。大的伸长脖子立着,张开翅膀形成一扇屏风,转着摆着,鸣叫跳跃,像在逗引那小的;小鸽子上下飞舞鸣叫,有时落在大鸽子头上,翅膀翩翩舞动,像燕子落在蒲叶上,鸣声细碎,如同敲击小鼓;大鸽子伸着脖子不敢动。叫得越来越急,声音变得像敲打石磐似的,一唱一和,互相间杂,很合于节拍。后来小鸽子飞起来,大鸽子又转着舞着引它叫它。张公子赞叹不已,有望洋兴叹、自愧不如的感觉。他于是向年轻人行礼,乞求分享它们;年轻人不同意。张公子又一再请求。年轻人便一声呼喊,命两只鸽子飞走,再发出先前的声音,又召来两只白鸽,用手捉着,说:“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就送你这两只,权作塞责吧。”张公子接过来观赏:鸽子的瞳仁映在月光下,呈现琥珀的色泽,两眼通明透亮,像中间什么也没隔着似的,当中的黑眼珠比花椒粒还圆;掀开翅膀,两胁的肌肉晶莹透明,五脏六腑都可以看得到。张公子感到十分惊奇,但心里还不满足,没完没了地提出要求。年轻人说:“我还有两种没有献出来,现在不敢再请你看了。”正在争持的时候,张公子的家人点着麻秆火把走进来找主人。回头看那年轻人,变成了一只白鸽,像鸡一般大小,冲向天空。飞走了。再看眼前,院落房舍都消失了,原来只是一座小坟墓,种着两棵柏树。张公子和家人抱着鸽子,惊叹着回到家里,试着让两只白鸽子飞,那驯服和奇异跟刚才一样。虽然这不是最优异的品种,在世间也极其罕见了。张公子于是加倍爱惜,照顾得无微不至。 过了两年,这对鸽子孵出小鸽子,雄的雌的各有三只。虽有至亲好友向他要,都没得到。张公子的父亲有个好友,是个大官。一天,这大官见张公子,问:“你养了多少鸽子?”张公子答应着退出来。他猜测大官是喜欢鸽子,想送他又难以割舍。又想:长辈的要求,不能过于违抗。他还不敢用普通的鸽子来应付,就选了一对白鸽,用笼子送去,自以为不亚于千金重礼。过了些日子,他见到这位大官,颇显出给了人恩惠的神气;可大官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张公子心里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送上的那对鸽子好吗?”大官回答说:“挺肥美。”张公子吃惊地说:“煮着吃啦?”大官说:“是啊。”张公子大惊,说:“这不是一般的鸽子,是人们称之为‘靼鞑’的那一种啊!”那大官回想着说:“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张公子哀叹着懊悔地回了家。到了晚上,他梦见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轻人来了,责备他说:“我因为你爱惜鸽子,所以把子孙托付给你,你怎么明珠暗投,以致它们惨死在锅里!现在我领孩子们走了。”说罢变成鸽子,张公子所养的白鸽子都跟着他,鸣叫着径直飞走了。到天亮去看,白鸽子果然都跑光了。他心里非常后悔,就把自己所养的鸽子分送给好朋友,几天就送光了。 异史氏说:“任何东西,没有不向那喜好它们的人那儿聚拢的,所以叶公喜欢龙,真的龙就进了他的屋子;何况学者文人对于有益的朋友,贤明的君主对于称职的辅臣呢!唯独金钱这东西,喜欢它的人非常多,而能聚拢它的人特别少。也可见鬼神憎恶贪婪,而不憎恶嗜好。”以前我有个朋友向孙禹年公子赠送供观赏用的红鲫鱼,家里没有伶俐的仆人,就派一个老仆人送去。老仆人到了门口,倒掉水把鱼拿出来,要个盘子装着送进去。等到送到孙公子的房间里,红鲫鱼已经因为缺水渴死了。孙公子笑着不说话,吩咐拿酒犒赏他,就拿红鲫鱼煮了给他吃。老仆人回去后,主人问:“公子得到红鲫鱼挺高兴吧?”他回答说:“公子高兴极了。”主人问:“你怎么知道呢?”老仆人说:“公子见了鱼,就高兴地笑了,立刻叫人赏酒给我,还煮了几条鱼犒赏小人。”主人非常惊讶,心想送去的红鲫鱼相当不错,何至于煮了赏给下人吃呢?他于是责备老仆人说:“一定是你蠢笨无礼,惹怒了公子。”老仆人扬着手,极力辩白说:“我固然低贱笨拙,你就认为我不会做人吗?到孙公子门上,我那样小心,还怕用小水桶装不文雅,恭敬地要来盘子,把鱼一条一条摆整齐,然后送去,有什么不周详的地方?”主人骂了他一顿,把他辞掉了。 灵隐寺有一个和尚,以喝茶出名,治茶的器具十分精致。不过他所储藏的茶叶有几等,常常根据客人身份的贵贱来烹煮进献;那最上等的,如果不是高贵的客人或懂得品味的,他一丁点也不肯献出来。一天,有位显贵的官员来到寺里,和尚伏地拜见,非常恭敬,拿出好茶来,亲手烹好献上,希望得到夸赞。贵官却默不作声。和尚很疑惑,又用最上一等的烹了献上去。贵官直到快要喝完,也没有说夸奖的话。和尚急不可待,躬身问道:“这茶怎么样?”贵官端着茶杯,拱拱手说:“很热。” 这两个故事,可以跟张公子送鸽子的事一起博人一笑。 ------------ 第25章 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康熙间,岁大凶。弟朝夕不自给。一日,日向午,尚未举火,枵腹蹀踱,无以为计。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脱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妻固强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顷,空手而返。商曰:“何如哉!”妻详问阿伯云何,子曰:“伯踌躇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有饭各食,谁复能相顾也。’”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少易糠秕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逾垣入。夫妻警寤,鸣盥器而号。邻人共嫉之,无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呼声綦惨。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声疾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视兄嫂,两股焦灼。扶榻上,招集婢仆,乃归。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绝食,谓兄必有一报,久之,寂不闻。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得斗粟而返。妇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妻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大商告之妇,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则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其谋。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葺墙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从所适,亦可以广吾宅。”计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于是徙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闻二商去,又攻之。复执大商,搒楚并兼,梏毒惨至,所有金资,悉以赎命。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恣所取,顷刻都尽。次日,二商始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愦不能语;开目见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少顷遂死。二商忿诉邑宰。盗首逃窜,莫可缉获。盗粟者百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投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啼不止。二商妇颇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不义,其子何罪?”因市蒸饼数枚,自送之。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如此以为常。又数年,大商卖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 后岁大饥,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烦,不能他顾。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业,使携篮从兄货胡饼。一夜,梦兄至,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遂失手足之义。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卖故宅,今尚空闲,宜僦居之。屋后蓬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使丑儿相从;长舌妇余甚恨之,勿顾也。”既醒,异之。以重直啗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告。二商益爱之。一日,泣为母请粟。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数年家益富。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资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与,亦狷洁自好者也。然妇言是听,愦愦不置一词,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贫始,以素封终。为人何所长?但不甚遵阃教耳。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 [今译] 山东莒县有一对姓商的弟兄,老大家里非常有钱,老二家里却十分贫穷,两家住宅相邻,只隔一道墙。康熙年间,发生了大灾荒,商老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快到晌午了,商老二家里还没米下锅,饿得肚子直响,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可是想不出一点办法。他妻子叫他到哥哥家里去求助。商老二说:“去也没用。假如哥哥可怜我家贫穷,该早就给我们想个办法了。”妻子一再要他去,他就打发儿子去了。不一会儿,儿子空着手回来了。商老二说:“怎么样!我说没用嘛!”妻子详细询问儿子伯父说了些什么。儿子说:“伯父犹犹豫豫地瞅着伯母;伯母对我说:‘兄弟已经分家,各人有饭各人吃,谁还能够顾得了谁呢。’”商老二夫妻无话可说,只好暂且拿几件破烂家什,换一点糠秕勉强糊口。 村里有三四个无赖少年,打听到商老大很有钱,就乘着黑夜跳墙入屋。商老大夫妻从梦中惊醒,就敲响脸盆大声呼救。可是邻居们都十分嫉恨他们,谁也不去搭救。没办法,只好赶紧呼喊老二。商老二听见嫂子呼喊,就要赶过去相救。妻子拦住了他,又大声对嫂子说:“兄弟已经分家,各人有祸各人受,谁还能够顾得了谁呢!”一会儿,盗贼砸开房门,把商老大夫妇捆起来,用烧红的烙铁烙他们,痛得他们大声惨叫,声音十分凄惨。商老二说:“他们固然无情,但我怎能坐视哥哥被折磨死而不救呢!”于是带着儿子跳墙过去,大声疾呼。商老二父子本来就很勇敢,平素人们都畏惧他俩,盗贼害怕惊动别人来相助,都逃跑了。商老二一看哥哥嫂子,他们的大腿都被烙焦了。他把哥哥嫂子扶到床上,又把丫鬟仆妇叫来,这才回家去。 商老大虽然受了伤,但是钱财都没有丢失。他对妻子说:“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财产,都是弟弟给的,应该分给他一部分。”他妻子说:“你如果有个好兄弟,我们就不会受这个苦了!”商老大便不再说话。商老二家已经断炊了,满以为哥哥一定会来酬谢他;可是等了很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妻子等不下去了,就叫儿子提着口袋去借粮食,结果只借到一斗小米。他妻子很生气,嫌他们给得太少,想叫儿子送回去;商老二连忙劝住。 过了两个月,商老二家实在没法再维持下去了。他对妻子说:“现在没有办法可以谋生,不如把房子卖给哥哥。哥哥要是怕我们搬走,或许不要我们的房契而周济我们,这也未可知;就算不是这样,我们卖房子得到十多两银子,也可以暂时活下去。”妻子认为他说得对,就让儿子拿着房契去找商老大。商老大把这事告诉妻子,说:“弟弟就算不仁,也是我的亲兄弟。他如果搬走了,我们就会孤立无援,不如把房契退回去,周济他们一些钱算了。”他妻子说:“你说得不对。他说要搬走,是要挟我们;假如照你那样做,恰好中了他的计谋。再说那世上没有兄弟的人,难道都得死掉吗?我们把围墙修得高高的,也足以保护自己了。不如收下他的房契,随便他搬到哪里,我们还可以扩充一下住宅。”商量定了,就让商老二在卖契上签名画押,付给他房钱就走了。商老二于是搬到了邻村。 村里那些心怀不满的无赖,听说商老二搬走了,又打进商老大家里。他们再次抓住商老大,棍棒并用,非常残酷地折磨他,还要他把所有的金银财宝统统交出来赎命。盗贱临走时,打开了商老大的粮仓,让村里的穷人任意拿回家,顷刻之间粮食都被拿光了。第二天,商老二才听到消息,等他跑去看时,商老大已经神志昏迷,不能说话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弟弟,也只能用手直抓床上的席子,没过一会儿就咽气了。商老二十分悲愤,就到县衙门去告状。可是为首的盗贼逃跑了,没办法捉拿他们。抢粮食的一百多人,都是村里的穷人,官府也无可奈何。 商老大留下个小儿子,才五岁,自从家里破落以后,就常常自己跑到叔叔家里,好几天不回家;要是送他回去,他就哭个没完。商老二的妻子很不喜欢他。商老二说:“他父母不义,但孩子有什么罪过呢?”于是就给孩子买了几个蒸饼,亲自把他送回去。过了几天,商老二又瞒着妻子,偷偷拿了一斗小米给嫂子送去,让她抚养孩子。这样已是习以为常。又过了几年,商老大的妻子把田地房屋都卖了,卖得的钱,母子二人足以维持生活,商老二于是不再去接济他们。 几年以后,又闹大灾荒,路上到处都可以看见饿死的人,商老二家吃饭的人口比以前增多了,也就没有能力照顾别人。侄儿十五岁了,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商老二就让他提着篮子,跟着自己的儿子去卖芝麻烧饼。一天晚上,商老二梦见哥哥来了,神色凄惨地说:“我被老婆的话所迷惑,才使得丧失了兄弟情义。你不记旧恨,更让我羞愧。我家卖掉的旧住宅,现在还空着,你应该租了来住。房后的乱草堆下,埋着一窖银子,把它挖出来,可以过得宽裕一些,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着你吧;至于那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我恨死她了,你别管她。”商老二醒了以后,感到很奇怪。他出高价给房主人,才把房子租到手,果然挖出了五百两银子。从此不再做小买卖,让儿子和侄儿在街市上开个店铺。侄儿很聪明,记账不出一点差错;为人又很诚实忠厚,即使一文钱的出入也一定禀告。商老二更加喜爱他。一天,侄儿哭着请求给母亲一点粮食。商老二的妻子想不给她;商老二考虑到侄儿一片孝心,就按月支给她一些粮食。几年后,商老二家更加富有了。后来,商老大的妻子病死了,商老二年纪也老了,就和侄儿分家,把一半家产给了侄儿。 异史氏说:“听说商老大不轻易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轻易给别人什么,也算得是洁身自好的人啊。但是老婆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昏聩得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对亲兄弟漠不关心,结果被吝啬害死。唉!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商老二以贫穷开始,以富有结束。他为人有什么长处?只是不太听从老婆的话罢了。唉!为人行事只要有一样不同,人品就大不一样了。” ------------ 第26章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已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装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搊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念已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鸥。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抑。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呵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呵之。因而自起泛 ,谢过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法也。”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 。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缩。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姐姐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而迈,行踪骛驶。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 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撝抑过于平时。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今译] 王勉,表字黾斋,是山东灵山人。他才思过人,在考场上多次名列第一,所以心高气傲,擅长讥讽嘲骂,很多人都被他中伤过。一天,他偶然遇见一个道士,那道士打量他说:“你的长相很富贵,可是被你那口舌轻薄的罪孽几乎完全抵消了。凭你的智慧,假如抛弃仕途去修仙炼道,还可以名列仙籍。”王勉讥笑道士说:“富贵福泽确实是无法预料的,可是世界上哪有什么仙人!”道士说:“你的见识怎么如此短浅呢?不用到其他地方去找,我就是一位神仙呀。”王勉听了,越发笑道士荒唐。道士说:“我还算不上奇异,你如果愿意跟我走一趟,就可以马上见到几十位真正的神仙。”王勉问:“他们在什么地方?”道士说:“近在咫尺。”于是他把拐杖夹在两腿中间,把另一头交给王勉,叫他也学自己那样用腿夹住它,嘱咐他闭上眼睛,然后大喝一声:“起!”王勉感到拐杖变得好像一条能装五斗米的口袋那样粗,一收一鼓地凌空飞行,他偷偷伸手一摸拐杖,只觉得摸着了一片片排列如齿的鳞甲。他十分害怕,再也不敢乱动了。飞了一会儿,道士又喝了一声:“停!”便抽去拐杖,落在一座很大的院落里,那里重楼叠阁,一座连着一座,就像帝王的宫殿一样。其中有一座一丈多高的台子,上面的宫殿有十一根大柱子,极其宏伟壮丽。 道士拉着王勉走进宫殿,就命童子摆设酒宴,还说邀请宾客。殿上很快就摆了十几桌酒菜,陈设得光彩夺目。道士换了一身华贵的衣服,坐在殿上等候客人。一会儿,许多客人从空中来了,有的乘龙,有的骑虎,有的跨凤,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客人们身边又都带着乐器。有女子,有男人,还有光着两只脚的。其中唯独只有一位美人骑着一只五彩凤凰,一身皇宫妃嫔的装束;有个小丫头替她抱着乐器,大约五尺来长,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叫什么名称。酒宴开始以后,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跟平常宴上所吃到的大不一样。 王勉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美人;心里很喜欢她,又想听听她演奏的音乐,暗暗担心她会不会直到酒宴结束也不弹奏。酒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老头儿提议道:“承蒙崔真人有雅兴相请,今天可以说是盛会,自然应该尽情欢乐。请带着同样乐器的合为一部演奏乐曲吧。”于是各各相聚,配合有序。一时管弦齐奏,乐声响彻云霄。只有那个骑五彩凤凰的美人,她的乐器没有谁和她相同的。等大家奏完以后,小丫头才打开绣囊,把乐器取出来横放在桌子上。美人于是轻轻摆动洁白的手腕,好像弹筝似的弹起来,那清亮的声音比琴声高好几倍,激越时足以使人胸怀开阔,柔缓时能够使人神魂飘荡。弹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整个大殿没有半点杂音,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一曲弹完,只听结尾铿的一声,就像击磬一般,声音十分清脆。众人齐声赞美说:“云和夫人的演奏真是绝技呀!”这时客人们都站起来向道士告别,只听得鹤唳龙吟,霎时间全都散尽了。 道士准备了一张床,铺好锦缎被褥,让王勉睡觉。王勉刚见到美人时,就已经动了爱慕之心;等到听了她弹奏以后,那思慕之情就更炽烈了。他转念又想,凭自己的才华,对于做高官享厚禄,就像从地上拾棵小草一样容易,富贵以后,还有什么样的美人求不到呢。顷刻之间,思绪万端,有如一团乱麻。道士似乎已经知道了王勉的心思,就对王勉说:“你前生和我是同学,后来因为意念不坚定,最终坠入红尘之中。我一直没有把你看作外人,实在想把你从污浊的环境里拯救出来;没想到你已经误入迷途太远了,糊糊涂涂的,很难使你一下子醒悟过来。现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我们未必没有再见的日子,但是要做个天仙,你还必须再遭受一次劫难。”说完就指着台阶下的一条长石,叫王勉闭着眼睛坐上去,再三嘱咐他不要睁开眼睛看。王勉坐稳以后,道士就用鞭子驱赶石头。 石头顿时凌空飞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不知飞了多远。王勉忽然想道:下方的景物,不知是什么样子;于是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下面大海茫茫,无边无际。王勉吓坏了,连忙又闭上眼睛,可是身体已经和石头一起往下掉,扑通一声,像海鸥潜入水中,一下子就被海水淹没了。幸而他以前住在海边,稍微懂得一点游泳的技能。只听见有人拍着手掌说:“这一交摔得真美妙呀!”正在危急之中,有个女子伸手把他救到船上,口里还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了!”王勉一看,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十分艳丽。王勉从水里爬上船,冷得浑身颤抖,请求用火烤一烤。那姑娘说:“你跟我到家,一定给你想个办法。假如你称心如意了,可不要忘了我。”王勉说:“这是什么话呀!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弄得如此狼狈,现在能度过这个难关,我要以身报答。何止是不忘记呢!”姑娘划起双桨,小船快得像疾风催急雨,顷刻间已经靠近岸边。姑娘从舱里拿出刚才采摘的一束莲花,领着王勉一块走。 走了大约半里路,进了一个村庄,看见一个朝南开的朱漆大门,进去以后,又经过好几道门,那姑娘先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大约四十来岁,他朝王勉拱手作揖,请他登上台阶,又命仆人取来衣帽鞋袜,给他换上。然后,询问王勉的家世。王勉说:“我并不是欺骗你,我这才子的名声人们还是知道的。崔真人非常思念我,把我请进天宫。可是我自料博取人间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愿隐居。”那男子站起来很恭敬地说:“这里叫仙人岛,是个远离人世的地方。我姓桓,名叫文若。祖祖辈辈住在这个幽静偏僻的地方,今天能够见到中原名士,实在是三生有幸。”于是热情地设宴款待王勉。说了一会闲话,他又对王勉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名叫芳云,已经十六岁了,至今还没找到一个好女婿。我想让她侍奉你这位高雅的书生,你看如何?”王勉心想一定是那位采莲的姑娘,于是站起来道谢。桓文若派人从邻近的乡亲里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看看左右,让他们叫女儿马上出来。不多久,闻到一阵浓烈的异香,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走出来,只见芳云长得娇媚动人,光彩夺目,好像一朵映日荷花。行过礼之后,芳云入席就座。一群美女侍立在两旁,那采莲姑娘也站在其中。 敬过几遍酒以后,一个披着头发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只有十多岁,长得姿容秀丽,体态轻盈,她笑嘻嘻地倚在芳云身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左右顾盼。桓文若说:“女孩子不在闺房里呆着,出来干什么?”又回头对王勉说:“她叫绿云,是我的小女儿。人挺聪明的,能够记住不少古书了。”于是叫她当着客人的面吟诗。绿云于是吟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清脆婉转,十分动听。吟诵完了,就让她坐在姐姐身边的角落里。桓文若接着对王勉说:“王郎是个天才,一定作过很多诗,可以让鄙人领教领教吗?”王勉立刻很大方地吟诵了一首近体诗,还左顾右盼,自以为谁也比不上自己。诗中有这么两句:“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邻座老人再三吟诵着,芳云低声对他说:“上句是说孙行者逃离火云洞,下句是说猪八戒路过子母河呀。”大家听了都拍手大笑。桓文若请王勉再念几首。王勉就吟诵一首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忽然忘了下一句。刚一沉吟,芳云就把嘴巴凑近妹妹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然后掩着嘴发笑。绿云告诉父亲:“姐姐给姐夫续出下句了。说:‘狗腚响弸巴。’”在座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王勉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桓文若回顾芳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王勉的脸色慢慢缓过来,桓文若又向他请教文章学问。王勉心想,这些世外之人肯定不懂八股文,于是炫耀自己的得冠之作,题目是“孝哉闵子骞”二句。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才念了一句,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是不称呼弟子的表字的,‘孝哉’一句,就是别人说的。”王勉一听,觉得十分扫兴。桓文若笑着说:“小孩子懂得什么!关键不在这里,我们只要评论文章吧。”王勉于是又念起来。每念几句,她们姐妹俩必定互相咬着耳朵小声说话,好像是在品评文章,可是嘀嘀咕咕的又听不真切。王勉背诵到得意之处,还夹杂着叙述考官的评语,有句评语是:“字字痛切。”绿云又告诉父亲:“姐姐说应该把‘切’字删去。”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桓文若恐怕这句话言辞轻慢,也就不敢追问。王勉背诵完了,又叙述了主考官的总评,其中有一句是:“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捂着嘴对妹妹耳语了几句,两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绿云告诉父亲:“姐姐说,‘羯鼓应该是四挝。’”大家又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绿云正要开口解释,芳云忍住笑斥责她说:“鬼丫头,你敢说出来,我就打死你!”大家十分疑惑,互相猜测,议论纷纷。绿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删去‘切’字,就成了‘字字痛’,‘痛’则‘不通’嘛。羯鼓敲了四遍,那声音就是‘不通又不通’啊。”大家一听,哈哈大笑。桓文若很生气地责备了绿云一番。然后站起来敬酒把盏,向王勉道歉。 王勉先前以才名自夸,从来没把古往今来的人放在眼里;到这个时候,却神情沮丧,窘迫得一身是汗。桓文若想安慰他、讨他欢心,就说:“我恰好有一句话,请大家对个对子:‘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大家还没来得及思索,绿云就应声而对:“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忍不住失声大笑,她呵着手在绿云腋下搔了好几下。绿云挣脱出来跑开了,又回头瞪着姐姐说:“这干你什么事!你一次又一次地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别人只骂了一句,你就不容许呢?”桓文若又呵斥她,她才嬉笑着走了。接着,邻座的几位老人也都告辞而去。 丫鬟们引着王勉和芳云进了卧室,屋里的灯烛、屏风、床帐,一切陈设都十分精致齐备。又看见洞房里书架上插满了象牙标签,什么书都有。王勉随口给芳云出了几个难题,芳云一律对答如流。这时,王勉才望洋兴叹,不胜羞愧。芳云唤了一声“明珰”,只见那个采莲姑娘应声跑来,王勉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多次受到芳云的嘲弄,王勉担心她会瞧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尖酸刻薄,但在房帏之中,夫妻间还是十分恩爱融洽。王勉生活闲适,无所事事,便又吟起诗来。芳云说:“我有一句忠告,不知你肯不肯接受?”王勉问:“什么话?”芳云说:“你从此以后不要再作诗,这也是掩盖自己短处的一个好办法。”王勉听了,万分惭愧,于是再也不写诗了。 时间长了,王勉与明珰渐渐亲近起来。一天,他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希望能对她另眼相看。”芳云马上就答应了。每当两人在房里游戏时,王勉就叫明珰一起来玩,于是,王勉和明珰的感情更加深厚。他们时常眉目传情,以手示意。芳云有所觉察,多次责备王勉;王勉只是不厌其烦地极力为自己辩解。一天晚上,夫妻俩对坐饮酒,王勉认为寂寞,劝芳云把明珰叫来。芳云不答应。王勉说:“你无书不读,怎么就不记得‘独乐乐’那几句话呢?”芳云说:“我说你不通,现在更加证实了。你连断句都不知道吗?那几句应该这样念:‘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王勉听了,只好一笑了之。 一天,恰好芳云姐妹应邀到邻家女伴家里去,王勉趁此机会,连忙把明珰叫来,两人你欢我爱,十分缠绵。当天晚上,王勉觉得小腹有点疼痛;疼痛过后,生殖器缩了进去。王勉十分害怕,便告诉了芳云。芳云笑着说:“一定是明珰的恩情已经报答了!”王勉不敢隐瞒,只得如实说出来。芳云说:“这是你自作自受,实在没有解决的办法。既然不疼不痒,大可不必管它。”过了好几天,王勉的病也不见好转。他心里闷闷不乐。芳云明白他的心情,却故意不问候一声,只是凝视着他,眼波清澈,如同晨星一般明亮。王勉说:“你真可以说是‘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则可以说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有”的“没”字,山东方言发音类似“眸”字,所以芳云借此来跟他开玩笑。王勉听了失声而笑,乘机哀求芳云为他治一治病。芳云说:“你不听我的劝告,以前未必不怀疑我是嫉妒。你不知道这丫头是不能亲近的。以前我实在是出于爱护你,而你却有如东风吹过马耳边,所以我才故意赌气不理你。没有办法,就给你治治吧。不过医生一定要审视患处。”于是把手伸进王勉的裤子里,口中念诵着:“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完之后,病也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为家中父母年迈,儿子年幼,常常十分怀念,就把心事告诉了芳云。芳云说:“你要回去也不难,只是我们从此就没有再相会的日子了。”王勉不禁泪流满面,哀求芳云和他一起回去。芳云考虑再三之后才答应了。桓文若摆酒设宴为他俩饯行。绿云提着一个篮子走进来,说:“姐姐你就要远别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你。我担心你们到了大海的南边没有地方居住,就起早贪黑给你们造了一座房子,请你不要嫌它粗糙。”芳云拜谢了妹妹,然后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细草编制的楼阁,大的像橙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橘子那么大,约摸有二十多座,每一座的雕梁画栋,甚至檐瓦下的屋椽,都清清楚楚的可以数得出来;屋里的床铺、帷帐等用具,差不多有麻籽大小。王勉以为这不过是小孩的玩意儿,可是心里也暗暗佩服其做工的精巧。芳云对王勉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都是生活在地上的仙人。因为和你前世有缘,所以能够陪伴你。我本来不想踏入人间,只是因为你有年老的父亲,所以不忍心违背你的意愿。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们还必须回来。”王勉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桓文若就问王勉:“是走陆路呢?还是坐船?”王勉认为海里风涛险恶,情愿走陆路。他们走出大门,只见车马已经在门前等着了。王勉拜别了岳父,上车启程。那车马走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看见大海茫茫,正担心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白绸子立刻变成一道长堤,足有一丈多宽。车马瞬息之间已经驰过了长堤,那长堤也在身后逐渐收回来。 他们过了海,来到一个潮水经过的地方,放眼望去,四面十分宽广平坦。芳云就叫停下车来,下车把篮子里的草扎模型取出来,和明珰等几个丫鬟一齐动手,按照一定方法布置好,转眼之间就变成一座巨大的住宅。他们一起走进院子,卸下行装,进屋一看,只见和仙人岛上的毫无差别,洞房里的摆设也一模一样。过时已是黄昏时分,大家也就住了下来。第二天早晨,芳云叫王免去把父母接来供养。王勉策马直奔故乡,到家一看,房子已经换了主人。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经去世,只有年老的父亲尚在。儿子嗜好赌博,把田产都输光了,爷孙俩没有地方栖身,只好暂时在西村租了间房子住下。王勉刚回来时,还有求取功名的念头,难以忘怀;及至听到这些情况,十分沉痛,心想富贵纵然可以得到,但又与虚幻的花朵有什么两样。他催马到了西村,看见父亲衣着肮脏破旧,衰老得令人可怜。父子相见,都失声痛哭。王勉问那不孝的儿子在哪里,父亲说是去赌钱还没回来。王勉就用马车把父亲接了回去。芳云拜见了公公,烧好热水请公公沐浴,又送来绸缎做的衣服,让公公住在香气四溢的房子里。又把公公的几位老朋友请来,陪他喝酒聊天,那奉侍和享受超过了官宦人家。一天,王勉的儿子找到这里来了。王勉拒不见他,也不让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捎话给他说:“可以用这笔钱去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假如再来的话,就立刻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王勉自从回来以后,不大和人往来;但是偶然有老朋友来了,一定热情款待,还要留他们住几天,比起以前来态度谦逊得多了。特别是有个叫黄子介的,从前和王勉是同学,也是名士中坎坷命蹇的人,王勉留他住了很长时间,时常和他密谈,还送给他很丰厚的礼物。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去世了,王勉花了很多银子为父亲卜择墓地,尽哀尽礼地把他安葬了。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儿媳妇对丈夫管得很严,儿子也很少去赌博了;举行葬礼的那天,儿媳妇才初次见公婆。芳云一见她,就称赞她能够操持家业,给了她三百两银子去购置田产。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的儿子一同去看望他们,可是房子已经无影无踪,人也不知去向了。 异史氏说:“有绝世美人的处所,即使是在地狱中,人们尚且会去追求,何况是有无穷享受的地方呢?如果地仙允许携带美人,恐怕皇帝的宫阙之下连一个官员都没有了。为人轻薄而有损于官运,道理本来应该这样,难道仙人就不忌讳这个吗?而那妇人的嘴巴,又是多么不留情啊!” ------------ 第27章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少惠,能文。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胡银台司笔札。胡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字,遂赘程。或非笑之,以为惛髦之乱命,而公弗之顾也。除馆馆生,供备丰隆。群公子鄙不与同食,仆婢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众从旁厌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锽聒其侧,程携卷去,读于闺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知。渐至婢媪,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桂儿号哗。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二妇曰:“两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无惭怍。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独有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往往相顾恤。每谓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朴,聪明浑而不露,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 。明年,学使科试士,而公适薨。程縗哀如子,未得与试。既离苫块,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嘱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临别,李氏、三娘赂遗优厚。程入闱,砥志研思,以求必售。无何,放榜,竟被黜。愿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携卷入都。时妻党多任京秩,恐见诮讪,乃易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火,为之纳贡,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实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时胡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既成,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 。姊妹诸姑咸在,惟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唯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来。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群致怪问。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诘之,哭不能对。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各始告别。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 居无何,程假归展墓,车马扈从如云。诣岳家,礼公柩,次参李夫人。诸郎衣冠既竟,已升舆矣。胡公殁,群公子日竞资财,柩弗顾。数年,灵寝漏败,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事事尽礼。殡日,冠盖相属,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凡遇乡党厄急,罔不极力。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为程同谱,风规甚烈。大郎浼妇翁王观察函致之,殊无裁答,益惧。欲往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至都,不敢遽进,觑程入朝,而后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眦之嫌。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亦颇草草。食毕,四娘出,颜色温霁,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大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书。四娘曰:“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无词,但顾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拂袖径入。大郎惭愤而出。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唤入,仆陈金币。言:“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仪,以代函信。”众始知二郎之归,乃程力也。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 [今译] 程孝思是四川剑南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很聪明,能够写出很好的文章。父母都去世很早,家里穷得一无所有,也没有可以维持衣食的生计,就求通政使胡公雇他做文书工作。胡公让他写一篇文章试试,看了以后非常赞赏,说:“这个人不会长久贫困的,可以把女儿嫁给他。” 胡公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尚在襁褓时就大都和世家大户定了亲;只有小女儿四娘,是侍妾生的,她母亲又很早就死了,所以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许配人家,胡公于是招赘程孝思做上门女婿。有人讥笑胡公,认为那是人老糊涂作出的荒谬决定,可是胡公却毫不理会,收拾了一间房子给程孝思住,供给的衣食用具十分丰厚。胡家三个公子都瞧不启程孝思,不肯与他同桌吃饭,丫鬟仆妇也都常常嘲弄他。程孝思默默地毫不计较,只是埋头读书,刻苦钻研。众人在旁边不断地挖苦讥笑他,他仍然不停地读书;众人又在他身旁敲锣击鼓,闹得难以忍受,他就拿起书本,到四娘房里去读。 当初,四娘还没有许配人的时候,有个神巫能够知道人的贵贱,他挨个儿给胡公的子女相面,都没有说一句奉承话;唯独四娘来到跟前,神巫才说:“这是真正的贵人啊!”等到招赘了程孝思做上门女婿以后,姐妹们都管四娘叫“贵人”,以此嘲笑她;而四娘端庄稳重,少言寡语,对她们的讥讽置若罔闻。渐渐地连丫鬟仆妇也都跟着称呼她为“贵人”。四娘有个贴身婢女名叫桂儿,很替四娘抱不平,就大声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家的郎君,就不能做大官呢?”二娘听了讥笑桂儿说:“程郎假如将来当了大官,你就把我的眼珠子挖掉!”桂儿生气地说:“到那时,只怕您舍不得眼珠子!”二娘的婢女春香说:“假如二娘食言,我愿用我的两只眼睛来代替她。”桂儿更加气愤,当即和春香击掌立誓,说:“管保教你的两只眼睛瞎了!”二娘因为桂儿说话冲撞,很生气,就一巴掌打了过去,桂儿大哭大叫起来。老夫人听到了,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微微发笑。桂儿吵吵嚷嚷地告诉四娘;四娘正在纺线,既不生气,也不说话,依然神态自若地在那里纺线。 这天,恰逢胡公生日,女婿们都来了,祝寿的礼物摆满了院子。大家嘲笑四娘说:“你家的寿礼是什么呢?”二嫂说:“是两个肩膀扛着个嘴巴!”四娘神情坦然,丝毫不感到惭愧。大家见她凡事都像个傻子,对她就更加不尊重了。只有胡公的爱妾李夫人,三娘的亲妈,一向很敬重四娘,并且经常照顾体恤她,还时时对三娘说:“四娘内心聪慧,外表朴拙。她的聪明,浑厚而不露锋芒,那几个丫头全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还不知道呢。何况程郎日夜苦读,哪里是长居人下的呢?你不要效仿那些人,应该和四娘友好相处,日后也好见面。”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都对四娘加倍亲热。 这一年,程孝思靠胡公之力进了县学。第二年乡试前,学使巡回举行科试,选拔优秀生员参加乡试,这时胡公恰好去世了,程孝思披麻戴孝,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所以未能参加考试。居丧期满,四娘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到省城去参加科试补考。又叮嘱他说:“你以前在此住了这么久,之所以没有被撵出去,只是因为父亲还活着;现在可是说什么也不行了!你如果能够考中,回来时也许还有个家。”临别时,李夫人和三娘赠给他很多财物。进了考场以后,程孝思深思熟虑、用心作文,以求务必考中。不久,发榜了,竟然名落孙山。志愿没有实现,他心情十分郁闷,实在觉得没脸回家,幸而口袋里银两还比较充足,于是带着行李进了京城。当时岳父家的许多亲戚都在京城做官,程孝思害怕被他们讥讽讪笑,就改姓更名,伪造籍贯,希望在大官门下做点事。东海的李御史见他文才很好,十分器重他,收他做了自己的幕宾,供给他读书的费用,还为他捐了个监生,让他参加顺天府的乡试;程孝思连战连捷,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会试又考中了进士,殿试后,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时,他才把自己的身世如实告诉了李御史。李御史借给他一千两银子,先派一个管家去剑南为他置建宅第。碰巧这时胡公的大儿子因为父亲去世,钱财空乏,要把一座园林别墅出售,管家就把这座园林别墅买了下来。一切安排就绪,就雇车马去接四娘。 起初,程孝思中了进士之后,有传送喜报的人到胡家报信,全家连听都不愿听,又看见名字不相符,就把报喜的人骂走了。当时正赶上三郎结婚,亲戚们都来赠送食品,姐姐和姑姑们都相聚一堂,只有四娘没有得到兄嫂的邀请,忽然一个人骑马来到胡家,呈上程孝思寄给四娘的一封信;兄弟几个拆开一看,你看我,我看你,大惊失色。酒席上的亲戚们这才去请四娘。几个姐姐都惴惴不安,生怕四娘怀恨在心,不肯前来。不一会儿,四娘竟然轻盈潇洒地来了。有人向她祝贺,有人拉她入座,有人问暖问寒,满屋子一片嘈杂声。众人耳朵里听的是四娘;眼睛里看的是四娘;口里说的也是四娘。而四娘还是和以前一样端庄、凝重。大家见四娘毫不计较,这才略微安下心来,于是争先恐后地为四娘敬酒。 正在他们喝酒谈笑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喊声。大家很奇怪,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会儿,只见春香满脸鲜血地跑了进来。大家一齐追问她,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二娘呵斥她,她才哭哭啼啼地说:“桂儿逼着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我挣脱出来,几乎被她挖掉了!”二娘万分惭愧,汗水掺和着脸上的脂粉,一道道往下直流。可是四娘仍是一脸淡漠的神色;筵席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接着,人们一个个告别而去。四娘穿上盛装,只给李夫人和三娘行了礼,就出门上车走了。大家这才知道购买园林别墅的人原来就是程孝思。 四娘刚搬进别墅时,日用家具大都缺乏。老夫人和几个哥哥,要向她赠送丫鬟仆妇和各式家具,四娘都没有收下;只有李夫人送的一个丫鬟,她收下了。过了不久,程孝思告假回乡拜祭祖坟,车马随从一大群。他来到岳父家,先拜祭过岳父的灵柩,然后去拜见李夫人。等到胡家兄弟换好衣冠礼服出来迎候时,程孝思已经坐上轿子走了。胡公去世后,三个儿子天天挥霍家中财物,灵柩也没有人料理。过了几年,寄放灵柩的内堂已经漏雨颓败,快要变成埋葬棺材的荒丘了。程孝思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难过,也不和胡家兄弟商量,就选了个吉日,把胡公安葬了,一切都按礼节举行,做得十分周到。出殡那天,前来吊唁的官员很多,车马接连不断,乡亲们都赞叹不已。 程孝思十多年来历任很多清正显要的官职。凡是遇到乡亲有急难,他没有不尽力帮忙的。胡家二郎恰好因为人命官司被捕了,巡抚御史是程孝思的同宗,执法刚正不阿。大郎哀求岳父王观察给这个官员写信求情,根本没有回复,于是更加害怕了。想去央求四娘,但又觉得没脸开口,只好带着李夫人的亲笔信去找四娘。到了京城,不敢贸然进程家,暗中看准程孝思上朝去了,这才进去求见四娘。希望四娘顾念兄妹的情分,忘掉以前的怨仇。守门人通报以后,随即出来一位旧日的仆妇,把他领进客厅,摆上酒饭,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菜。吃完饭,四娘才出来相见,脸色温和地问:“大哥一向很忙,怎么有空老远的跑来京城看我呢?”大郎伏地磕头,哭着把来意说了一遍。四娘连忙扶起他,笑着说:“大哥是个男子汉,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个样子?妹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你什么时候见我向人哭过?”大郎于是把李夫人的信交给四娘,四娘说:“几个哥哥的夫人,都是官宦家的人,她们只要求求自己娘家的父亲和兄弟,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何必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呢?”大郎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哀求。四娘沉下脸,说:“我以为你千里迢迢是来看望妹妹的,原来却是因为吃了大官司而来求助于‘贵人’呀!”说完一甩衣袖,回内室去了。 大郎只好又羞又恼地离开了程府,回到家里把求见四娘的经过说了一遍,一家大小没有一个不骂四娘的;李夫人也认为四娘太过分了。过了几天,二郎被释放回家,大家都很高兴,不禁笑话四娘白白挨了家人的一场怨骂。一会儿,四娘派仆人问候李夫人。李夫人把仆人叫进来,那仆人拿出金币,说:“我家夫人为了二舅爷的事,急急忙忙把我派来,没来得及给您写回信。只是捎来一点微薄的礼物,以替代信。”大家这才知道二郎被释放回家,原来是程孝思从中帮忙的结果。后来,三娘家渐渐破落,程孝思对她的报答远远超出常情。又因为李夫人没有儿子,就把她接到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将她奉养起来。 ------------ 第28章 宦娘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秦,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入。温时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余春》词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摈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临邑刘方伯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辨其诬;葛弗听,卒绝之。 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余春》词,反复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春”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嫚。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温自诣之,果不妄。其声梗涩,似将效已而未能者。 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翌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 月而 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咸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一披聆。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出门遂没。 [今译] 温如春出身于陕西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弹琴,即使是出外旅行,也总是琴不离身。有一次他到山西去,途经一座古庙,他把马拴在庙门外,想到里面歇歇脚。走进庙里,他看见一个身穿粗布道袍的道士盘腿坐在走廊上,一根竹杖斜靠着墙壁,道士身旁有个花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张琴。温如春触动所好,不由得上前询问:“你也喜欢弹琴吗?”道士说:“喜欢。可就是弹不好,很想跟擅长弹琴的人学学呀。”于是从布袋里把琴拿出来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接过来细看,琴身的漆纹非常精妙,他用手勾拨一下琴弦,弦音清亮、激扬,非同寻常。温如春高兴之余,顺手弹了一支短曲。道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怎么赞许。温如春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又弹奏了一曲。道士微笑着说:“也还不错,也还不错!可是还够不上做我的老师。”温如春由于道士说话的口气很大,就反过来请他弹奏。道士接过琴放在膝上,刚刚拨动琴弦,温如春就觉得有一阵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道士又弹了一会,只见千百只小鸟纷纷飞来,院子里的树上都栖满了。温如春非常惊讶,就拜道士为师,请他传授琴技。道士反复弹了几遍,温如春侧着耳朵专心倾听,对那乐曲的节奏稍微有了一些领会。道士让温如春试着弹一下,又在旁边指正他不合节奏的地方。然后说:“你现在的琴艺在尘世间已经是没有对手的了。”从此,温如春精心练习,反复苦练,终于练成一手绝技。 后来,在回陕西的途中,离家还有几十里路时,天已经黑了,又遇上倾盆大雨,连个投宿的地方也没有。碰巧路旁有个小村子,温如春快步走过去。他顾不得仔细挑选,看见有一个门,就急匆匆地跑了进去。进屋一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长得像天仙一样。她抬头见是来了生客,便吃惊地走了回去。温如春当时还没有妻室,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后,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向客人询问来意。温如春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并请求借宿。老太太说:“借宿倒也没关系,只是没有床铺;如果不嫌委屈,就在地上铺些草,将就着睡一夜吧。”说完,老太太转身回屋,一会儿,她拿着蜡烛走出来,又把草铺在地上,对客人十分殷勤。温如春问她姓什么,老太太回答说:“姓赵。”又问:“刚才那姑娘是谁?”老太太说:“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温如春说:“我不自量力,想攀附高门,结为姻亲,怎么样?”老太太皱着眉头,为难地说:“这件事我可不敢遵命。”问她是什么缘故,老太太只是说不好回答。温如春大失所望,但也只好作罢。老太太离开以后,温如春看见铺在地上的草又湿又烂,无法躺下歇息,于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借此消磨这漫漫长夜。后来雨停了,温如春就连夜回家去了。 温如春的家乡,有一个退隐家居的部郎官葛老先生,很喜欢和文人交往。一次,温如春偶然前去拜访,应葛老先生之邀弹琴。帘幕内隐隐约约好像有女眷在偷听。忽然一阵风吹起了帘幕,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真是美丽极了。原来,葛老先生有个女儿,小名叫良工,很会填词作赋,她的美丽更是闻名遐迩。温如春不由得动了心,回家对母亲说了,就托媒人去葛家提亲。葛老先生因为温家已经衰落,迟迟不肯答应。可是良工自从听了温如春弹琴之后,心里暗暗倾慕,常常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优美的琴声;而温如春因为婚事不成,灰心丧气,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门了。 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拾到一张旧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惜馀春》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摈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将它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心里很喜爱这首词。她把这首词带回房间,拿出华美的信笺,端端正正地抄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要再拿来看时,却已经不见了,心想大概是被风吹走了。恰好葛老先生从良工的房门口经过,拾到了这首词,以为是良工作的,又反感这首词的内容放荡,就把它烧掉了,不过,他不忍心怪责女儿,只想快点把她嫁出去。 山东临邑县刘布政使的儿子正好托媒求婚,葛老先生心里觉得可以,但还是想亲自看看刘公子本人。刘公子穿着华丽的衣服来了,人长得眉清目秀。老先生非常高兴,招待得十分热情丰厚。刘公子告辞以后,他的座位下遗落了一只女绣花鞋,葛老先生一见,心里顿时十分厌恶刘公子的轻薄行为,于是把媒人叫来,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极力为自己辩解,说鞋不是他遗落的;可是葛老先生根本不听,到底拒绝了这门婚事。 在这之前,葛家有一种绿色的菊花,葛老先生从来舍不得把花种传给别人,良工在自己房间里种了几盆。温如春的院子里也种有菊花,忽然有一两株变成了绿菊,朋友们听到了,都纷纷上门来观赏;温如春也十分珍爱它们。第二天清晨,温如春跑到院子里看绿菊,在菊花畦边捡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首《惜馀春》词,他反复念了几遍,却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心里更加迷惑,就拿到书桌上,细加评点,评语中有不少轻薄猥亵的话。葛老先生听说温家的菊花变成绿色,感到很奇怪,就亲自到温家看个究竟,他来到书房,见桌子上有一首词,就拿过来诵读。温如春因为上面的评语轻薄猥亵,连忙夺过来揉成一团。葛老先生只来得及读了两句,发觉就是自己在女儿房门口所拾到的那首词,不禁十分疑惑,于是连温如春的绿菊品种,也怀疑是良工赠送的。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并叫夫人去逼问良工。良工平白无故受到冤屈,哭着要寻死;而这件事又没有人亲眼看见,无法取得实证。 夫人怕事情越弄越张扬出去,主张不如干脆把女儿嫁给温如春。葛老先生也同意了,就托人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温如春。温如春高兴极了。当天就邀请客人来举行绿菊宴,焚香弹琴,直闹腾到深夜才散。温如春睡下以后,书童忽然听见琴自动发出了响声,开始还以为是别人的仆人在闹着玩;后来去看一下,发现并没有人,这才去告诉温如春。温如春亲自去看,果然如此。听那琴声,音调生硬涩滞,好像在模仿自己而又没有学好。他点亮灯火突然闯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温如春把琴拿走以后,整个晚上再也没有动静。他猜想一定是哪个愿意拜自己为师的狐精在作怪,于是每天晚上都为它弹奏一曲,然后把琴摆在那里让它去弹,就像老师教学生似的,自己则每晚都躲在外面偷听。这样过了六七夜,那琴声居然有曲有调的,很可以让人欣赏下去了。 温如春把良工迎娶过来以后,夫妻俩谈起以前那首《惜馀春》的词,这才知道两人得以结合的缘故,但始终不知道那首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到琴会自动弹奏的怪事,就亲自去听,回来后对丈夫说:“这不是狐精弹的,听那音调凄惨忧愁,倒像是鬼弹出来的。”温如春还不大相信。良工就说她家有一面古镜,可以照见精灵鬼怪的原形。第二天,她派人去把古镜取来,等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拿着古镜突然走进去;点灯一看,果然有个女子,惊慌失措地躲在墙角,再也不能隐身了。温如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以前避雨时见到的赵家的宦娘。他非常惊讶,再三追问她。宦娘流着眼泪说:“我替你们做媒人,不能说没有恩德吧,为什么这样苦苦相逼呢?”温如春让良工把古镜拿开,同时要求宦娘不要躲避;宦娘答应了。良工于是把古镜用袋子装好。宦娘远远地坐下,说:“我原来是太守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弹琴弄筝;筝技我已经比较通晓,只有琴技没有得到名师的真传,九泉之下仍然感到很遗憾。您那次光临我家时,能够听到你美妙的琴声,我对您实在是很仰慕;只恨自己已经成了鬼不能侍候您,所以暗中为您撮合这美好的婚姻,以此报答您对我的一片情意。刘公子座位下的女绣花鞋,以及那首俚俗的《惜馀春》,都是我干的。这样报答老师不能说不尽力吧!”温如春夫妻俩一齐向她表示感谢。宦娘说:“你的琴技,我大部分已能领悟;只是那些精妙之处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请你再给我弹一遍吧。”温如春按她的要求弹了一遍,还详细地给她讲解弹奏的方法和技巧。宦娘非常高兴地说:“我已经全部领会了。”于是站起来就要告辞。 良工本来就喜欢弹筝,听宦娘说她擅长此道,表示希望聆听一下她的演奏。宦娘也没有推辞,便弹了一曲,听那曲调和乐谱,果然并不是人间所能有的。良工打着拍子赞赏不止,然后倒过来请宦娘指教。宦娘提起笔来给良工写了十八篇乐谱,又站起来告辞。温如春夫妻俩苦苦挽留她。宦娘凄惨地说:“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自然是知音;我这个薄命人哪有这种福气啊。如果真有缘分,下一辈子再相聚吧。”于是把一个卷轴交给温如春,说:“这是我的小像。假如你还记得我这个媒人,就把它挂在卧室里,高兴的时候,烧上一炷香,对着它弹一支曲,那我就像亲身领受一样了。”说完,宦娘走出门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第29章 小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辗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核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唯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 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扮虞美人,婆娑做账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颜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 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嬉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裤,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覆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癫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唯求良工画翠小像,日夜浇祷其下,近两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 革空 ;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唯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今译] 王太常是浙江人。童年时,有一次他白天躺在床上,忽然阴云四起,霹雳震耳欲聋。一只比猫大些的动物,钻进来躲在他身下,转来转去不离开。一会儿,雨过天晴,那东西径直向屋外走去。他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赶紧呼喊住在隔壁房间的哥哥。哥哥听了这件事,高兴地说:“弟弟将来一定是个大贵人,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啊。”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从外任县令调入朝廷做了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傻透了,十六岁还分不出男女雌雄,所以亲戚邻里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结亲。王太常也为此感到十分忧愁。一天,有个妇人领着个姑娘来到王家,自愿做王家的媳妇。看看那姑娘,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真像个仙女。王太常很高兴,问她姓什么。妇人回答:“我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十六岁了。”王太常要和妇人商议聘礼。妇人说:“她跟着我连粗糠也吃不饱,一旦住进你这高楼大厦,有丫鬟仆人使唤,餐餐细粮鱼肉,她感到满意,我的心就得到安慰了,哪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高兴极了,殷勤地招待她们。妇人就让小翠拜见王太常和夫人,并嘱咐她说:“这是你的公婆,应该小心侍奉。我很忙,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王太常叫仆人备马送她回去。妇人说:“我家离这里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就出门走了。小翠看见母亲走了,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和依恋,随即在梳妆盒里翻找绣花的图样。王夫人也挺喜欢小翠。 过几天以后,妇人并没有来。向小翠打听她的住处,小翠也傻乎乎的说不出回家该怎么走。于是收拾了另外一座院子,让他们举行婚礼。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拾了个穷人家的闺女做媳妇,都讥笑他;可是等他们看见了小翠,都无不惊叹,大家的议论这才平息下来。小翠不但长得漂亮,还很聪明,能揣摩公婆的喜怒哀乐。王太常夫妇对小翠的宠爱超越常情,可是他们心里却很忧虑,生怕小翠嫌弃儿子太傻;而小翠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很喜欢戏耍玩笑。她用布缝了个圆球,横竖乱踢来取乐,穿着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几十步远,哄骗元丰跑去给她捡球;元丰和丫鬟常常追逐着去捡球,累得汗流浃背。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突然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砰的一声飞来,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小翠和丫鬟都躲藏起来,而元丰还连蹦带跑地去追那个布球。王太常很生气,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扔去,元丰这才伏在地上哭起来。王太常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责备小翠,小翠低着头微笑着,用手指划刻着床沿。王夫人走了以后,小翠照样疯疯癫癫,跑跑跳跳,她用胭脂香粉把元丰涂成一个大花脸,弄成鬼怪模样。王夫人见了,十分生气,把小翠叫来责骂了一顿。小翠倚着桌子,摆弄着衣带,既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无可奈何,就拿起棍子责打元丰。元丰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请求宽恕。王夫人怒气顿消,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走进屋里,替他扑打衣服上的尘土,为他擦拭眼泪,用手抚摩他被打疼的地方,还拿出红枣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小翠关上大门,又把元丰打扮成楚霸王,或者打扮成匈奴王;自己则穿上艳丽的衣服,紧束细腰,扮作虞姬在帐下翩翩起舞;或者在发髻上插上雉尾,扮作王昭君,把琵琶弹得丁冬作响,满屋子都充满嬉笑声,天天都是这样。王太常因为儿子痴傻,不忍心过分责怪儿媳妇;就算听到了,也只好置之不理。 跟他们住在同一条巷里的一个姓王的给谏,和王太常家只隔着十多户人家,但是两人向来关系紧张。这时正是三年一次对官吏进行政绩考核的时候,王给谏嫉妒王太常掌握着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大权,就想暗害他。王太常知道了王给谏的阴谋,心里很发愁,可又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一天晚上,王太常早早地睡下了,小翠身穿官服,腰束玉带,打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色的丝绒做成浓密的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青衣扮成侍从,偷偷骑马出门,对随从开玩笑说:“我要去拜访王先生。”他们骑马来到王给谏大门前,小翠又举起鞭子抽打侍从,大声地说:“我要拜访的是御史王先生,哪里是来拜访给谏王先生呢!”说完掉转马头回去了。回到家门口,守门人误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忙跑进去向王太常禀告。王太常慌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在闹着玩。王太常非常气愤,对夫人说:“人家正要寻找我的过错,我们反倒把闺阁中的丑事送上门去,让他知道,我就要大祸临头了!”王夫人也很生气,走进小翠的房间,责骂小翠。小翠只是憨笑着,一句话也不辩解。打她吧,于心不忍;休了她吧,她又无家可归。王太常夫妇俩又是懊恼,又是怨恨,一整夜也没睡着觉。 当时在任的吏部尚书权势显赫,他的仪容、风采、服饰以及侍从,和小翠装扮的不差分毫,王给谏也误以为真。那天晚上他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太常大门口打探,直到半夜,还没见客人出来,便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在密谋什么。第二天早晨上朝时,王给谏见到王太常就问:“晚晚吏部尚书到贵府上去了吗?”王太常疑心他讥笑自己,便红着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答得并不爽脆。王给谏更加疑惧,便打消了陷害王太常的念头,从此还主动和王太常拉交情,奉承讨好他。王太常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心里暗自高兴,可是又背地里嘱咐夫人,要她劝小翠不要再这样做了;小翠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吏部尚书被罢了官,恰好有人捎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太常,送信的却误投到王给谏家。王给谏十分高兴,他先托一个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太常借一万两银子,王太常拒绝了。王给谏就亲自来到王太常家。王太常赶紧寻找官服,准备出去会见他,可是官服怎么也找不到:王给谏在客厅等了很久,不见王太常出来,以为是有意怠慢他,气哼哼地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元丰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被一个女子从门里推出来。王给谏大吃一惊;但随后又满面堆笑地抚摸着元丰,脱下他的龙袍,摘下他的皇冠,拿走了。等到王太常急急忙忙走出来时,王给谏已经走远了。等听到出了这件事,王太常吓得面如土灰,大哭着说:“这媳妇真是祸水啊!不久我们就要有灭门之灾了!”于是和王夫人拿着木棒去找小翠。小翠早就知道了,她把房门关好,任凭公婆大声责骂。王太常气极了,拿起斧头就砍门。小翠在房间里笑着对他说:“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就是刀劈斧砍,也由我一个人承当,一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公公现在这样做,是想杀掉儿媳妇灭口吗?”王太常这才住了手。 王给谏回去以后,果然上疏直陈,揭发王太常不守王法,图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上吃了一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原来是用高粱秸心做成的,龙袍则不过是一块破破烂烂的黄色包袱皮。皇上认为王给谏是诬陷王太常,很生气。又把元丰召来,看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就笑着说:“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天子吗?”于是下旨把王给谏交付三法司审理治罪。于是王给谏又告发王太常家里有妖人。三法司严厉讯问王太常家的仆人丫鬟,都说没有什么妖人,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媳妇和一个傻乎乎的儿子,天天在家里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案子于是最后审定,王给谏被充军到云南。王太常由此感到小翠不同寻常。又因为她母亲走后一直没来过,就怀疑她不是人。叫王夫人去探问小翠,小翠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王夫人再三追问,小翠就捂着嘴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婆不知道吗?” 不久,王太常由御史升为京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常因为没有孙子而发愁。小翠结婚三年,每天夜里和元丰分床而睡,似乎从来没有同枕共欢。王夫人叫人抬走一张床,嘱咐元丰和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对母亲说:“你把床借走了,总是不肯把它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还经常掐我的大腿。”丫鬟仆妇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夫人恨他不懂人事,把他训斥了一顿,叫他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和她一块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叫他先等一下。小翠洗完澡,换了一大瓮热水,把元丰的衣服脱掉,和丫鬟一起把他扶进瓮里。元丰顿觉又热又闷,大声嚷嚷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反而拿了床被子把大瓮蒙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声音了,揿开被子一看,元丰已经气绝。小翠依然神态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她把元丰拉上来,放在床上,帮他擦干净身体,又盖上一床夹被。王夫人听到消息,哭哭啼啼地撞进来,大骂小翠:“你这疯丫头,怎么杀了我的儿子!”小翠笑嘻嘻地说:“像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的好。”王夫人更加气愤,用脑袋去撞小翠;丫鬟们赶紧上前拉住地,劝解她。正吵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一个丫鬟突然叫嚷起来:“公子**了!”王夫人急忙收住眼泪,伸手抚摸儿子,只见元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被褥都湿透了。大约过了一顿饭时间,元丰出完了汗,忽然睁开眼睛满屋子张望,挨个把家人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他们似的,说:“我现在回想过去的事,都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夫人听见元丰说得不像傻话,感到非常惊讶。就扶着他去参见父亲,试了好几次,儿子果然不傻了。王太常夫妇俩高兴极了,如同得到一件奇珍异宝一样。到了晚上,他们把抬走的床送回原处,还铺上被褥枕头,想观察有什么变化。元丰回到房间,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早晨他们悄悄去看,那张床形同虚设。从此,元丰不再傻乎乎的,小翠也不再疯疯癫癫了,小两口感情很好,形影不离。 过了一年多,王太常因一些小过失被王给谏的同党上疏弹劾,罢了官。他家里有一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千金,王太常准备拿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很喜爱这只玉瓶,就把它捧在手里赏玩,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向公公婆婆承认错误。王太常夫妇正为被罢官而心里窝着火,听说玉瓶摔碎了,不由得怒气上冲,一齐斥骂小翠。小翠也很气愤,转身走了出去,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们保全下来的何止一个瓶子,怎么就不给我稍微留点面子呢?实话对你说吧:我并不是人。因为当年我母亲遭受雷劫,受到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我们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把我许配给你,一来报答你父亲的恩德,二来了却我们的夙愿。我在你家所遭受的责骂,数不胜数。我以前之所以没有马上离开,是因为五年的恩爱还没有满期。可是今天我还怎么可能再呆下去呢?一会儿也不能呆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元丰连忙追出去,可是小翠已经不知去向。小翠一走,王太常深感内疚,后悔已晚。元丰走进房间,看着小翠用剩的脂粉和穿过的绣鞋,哭得死去活来;他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天比一天消瘦。王太常非常忧虑,急着要为元丰续娶,想借此慰解他,可是元丰不愿意。只是求一位好画匠,画了一幅小翠的肖像,自己日夜在像前洒酒祈祷,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 一天,元丰偶然有事出门,回来的时候,已是明月当空,他家的村子外面有一座亭园,元丰骑马从亭园外经过,听见墙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就勒住缰绳,叫马夫抓住马络头,他自己站到马鞍上往墙里望去,只见有两个姑娘在亭园里追逐嬉戏。这时月亮被云彩遮住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个穿绿衣服的姑娘说:“该把你这丫头赶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说:“你在我家的亭园里,倒要来赶谁呢!”绿衣姑娘说:“你这丫头好不害臊!不能做个好媳妇,被人赶出来了,还想冒认家产吗?”红衣姑娘说:“那总还强于嫁不出去的老大丫头!”元丰听那声音很像小翠,连忙大声呼喊。绿衣姑娘一边走开一边说:“暂时不和你争论,你男人来了。”一会儿,那红衣姑娘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叫元丰爬上墙头,然后把他接进亭园里,说:“两年不见,看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元丰握着小翠的手,止不住泪流满面,不停地诉说别后的相思之苦。小翠说:“这我也知道,只是我没脸再去见你家的人。今天我和大姐在这里玩,谁想又遇上了你,可见前世的缘分实在是不能逃避的。”元丰请小翠一起回去,小翠不答应;请她在亭园里住下,小翠答应了。元丰便打发仆人跑回去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很惊讶,连忙起身,坐上轿子直奔亭园,开了锁,走进亭园里。小翠急步走过来迎接拜见;王夫人一把抓住小翠的胳膊,眼泪涟涟,一个劲地承认自己以前的过错,几乎不能原谅自己,并说:“你假如不计前嫌,就请一块回家吧,这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啊。”可是小翠语气坚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王夫人担心这亭园太荒凉寂寞,打算多派几个仆人来侍候他们。小翠说:“那些家人,我都不想见,只有原先那两个丫鬟曾经和我朝夕相处,我不能不想念她们;此外只要一个老仆人看看门,其余的就什么都不要了。”王夫人按照小翠的话去办。对外只说元丰在亭园里养病,每天往这里送些吃的用的。 小翠常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妻子,元丰不听。一年多以后,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从前不同了,拿出小翠的肖像一对照,简直判若两人。元丰觉得很奇怪。小翠说:“你看我今天还有过去那么漂亮吗?”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会那么快就老了呢。”小翠笑着把肖像放在火上,元丰急忙去抢,可是已经烧成了灰烬。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住在家里时,公公说我到老死都不会生孩子。现在公公婆婆年纪已老,他们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只怕误了你家传宗接代。请你另娶一个,早晚侍奉公婆,你来往于家中和亭园,这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听从了她的劝告,就和钟太史的女儿订了婚。婚期快到了,小翠为新娘子缝衣服做鞋子,派人送到婆婆家里。新娘子过门之后,元丰发现她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和小翠没有丝毫差别,感到很惊奇。他来到亭园找小翠,小翠已经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条红巾说:“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元丰打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 ,他知道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着丫鬟仆人回了家。元丰时刻想念小翠,幸而看到新娘子就像看见小翠一样。他这才明白,他和钟家女儿的婚事,小翠早就料到了,所以预先变成跟钟家女儿相同的模样,以此来安慰自己日后对她的思念。 异史氏说:“一只狐狸,受到无意的庇护,尚且想到要报恩;可是身受再生之福的人竟然为打碎一个玉瓶而大肆斥骂,这是多么自私卑鄙呀!待到月缺重圆以后,小翠便从容离去,读了这一段才明白,仙人的情义实在比世俗更为深厚!” ------------ 第30章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梲,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 ,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折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舱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予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人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 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杖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廓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资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今译]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父亲是个无赖,为图几百个铜钱就把他卖到五莲山的寺庙里当和尚。金和尚小时很愚笨,念经打坐一类的佛家本领怎么也学不会,只好给寺院放猪,到集市上买东西,像个佣工一样。后来,给金和尚剃度受戒的师父死了,留下了一些钱,金和尚就席卷而逃,离开了寺庙,用这些钱去做杂货买卖。他投机取巧,欺诈买主,又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心计十分精到。几年后就变得非常富有,在水坡里买了不少良田和房屋。 金和尚的弟子很多,在他家里吃饭的,每天都有上百人。环绕着水坡里的千百亩肥沃的田地,都是金和尚的。他在水坡里建了几十处住宅,里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其他俗家弟子;即使有,也是穷得没有产业,携妻带子,前来租房住租地种的人。每一座大门里,这些种地的人家,一户挨一户地在四周住着,而和尚就住在当中。前面有厅堂,屋梁、檐柱,柱上的斗拱以及梁上的短柱,都描绘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厅堂上的桌子和屏风,晶莹光洁,可以照见人影。后面是卧室,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帷幕,兰麝满屋,香气扑鼻;雕花的檀木床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床上铺设着锦绣的被褥,折叠起来有一尺多厚;密密麻麻的美人图和山水画,都是名人笔迹,挂满了墙壁,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只要金和尚一声呼唤,门外就有几十人齐声答应,声响如雷。那些仆人戴着细缨帽,穿着长皮靴,有如乌鸦群集,鹄鸟恭立;受命之时,都只能遮着嘴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仓促间来了客人,十几桌酒席也可以立即办好,肥肉甜酒,蒸鸡熏鸭,诸如此类丰盛的蕃肴纷纷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桌子。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蓄养歌妓;但有十几个美貌少年,都十分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他们用黑纱缠头,唱艳冶小曲,看他们的表演,听他们的演唱,也很不错。 金和尚假如出门,前后总有几十个随从,他们骑着骏马,腰间的弓箭互相碰撞,十分威风。奴仆们都称金和尚为“爷”;县城里的上层人士或下层平民,有的称他为“祖”,有的称他为“伯伯”、“叔叔”,而不称他为“师父”、“上人”,也不称他的禅号。他的徒弟出门,虽然没有他那么威风,但车马如风云会集,也和贵公子差不了多少。金和尚的交往又很广,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灵通。他以此要挟地方大员,地方官员们如果偶然触犯了他,就会心惊胆战,害怕得不得了。而金和尚为人鄙陋粗野,没有一点斯文气。他一辈子没捧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也从不踏进寺院一步,屋里也没有放置过做法事用的铙鼓;这类东西,他的徒弟门客不仅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凡是在水坡里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都打扮得非常艳丽,如同京城里的一样;胭脂香粉,都从和尚那里支取,和尚们也不吝啬。因此,水坡里有一百来户不种田而又叫做农民的人家。有时,蛮横的佃户把和尚杀死后埋在床底下,金和尚也不怎么追究,只是把佃户撵走就算了。这些都是积习造成的。 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自收养做他的儿子,并请来一个老师,教儿子学习科举考试的功课。这儿子很聪明,文章做得不错,于是叫他进县学读书;不久,按照成例捐纳做了监生;又过了不久,到北京顺天府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因此,金和尚被称为“太公”,更是名噪一时。过去称他“爷”的,现在都称他为“太爷”,跪着叩见的人,都垂着手,毕恭毕敬地行儿孙之礼。 不久,“太公和尚”死了。他的举人儿子披麻戴孝,睡草铺,枕土块,又朝北跪于灵前,自称“孤子”;那些门徒弟子前来吊丧,他们放下的哭丧杖,把床都堆满了;而在灵帐后面哀痛哭泣的,只有举人的夫人一个人。士大夫家的妇女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来到灵堂,揭起灵帏吊唁,车马多得把道路都堵塞了。金和尚出殡那天,灵棚相连,与云天相接,灵幡遮天蔽日。给金和尚随葬的草人草马,都粘着金箔,蒙着绸缎;随葬品中还有带着华盖的车子及各种仪仗,足足有好几十件:成千匹马俑,上百个美人俑,都栩栩如生。出殡队伍的开路神方弼、方相,是用纸壳制成的巨人,头上束着黑巾,身上穿着金甲;里面是空的,横着一个木架,分别让一个活人藏在里面扛着它走。巨人里还设有机关,转动起来须眉抖动,目光闪烁,好像要大声吆喝一样。看到的人都十分惊异,有些小孩子远远望见了,就吓得哭叫着往回跑。用纸糊制的阴宅,像宫殿那么壮丽,楼阁相连,长廊蜿蜒,围墙不断,占了好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进去的人就像进了迷宫一样,走不出来。各式各样的祭品,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前来送葬的人很多,以致车盖互相碰撞。上自地方长官,他们都弯腰躬背地进来,礼节如同朝见皇帝一样;下至贡监吏员,他们两手撑着地面磕头,磕完就走,不敢麻烦公子,也不敢麻烦那些师叔们。 当时,全城的人都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路上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携妻带子,有的怀抱婴儿,或呼喊哥哥,或寻找妹妹,真是人声鼎沸。又夹杂着鼓乐的喧闹声,加上各种戏曲、杂耍的锣鼓声,喧闹得连说话都无法听见。看热闹的人,肩膀以下的部分都隐没在人群里,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地挤成一片。其中有个孕妇突然腹痛难忍,眼看就要临产,女伴们张开裙子做屏帐,围成一圈守候着;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孕妇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就撕下一幅罗裙包起来抱在怀里,有人搀扶着她,有人拉扯着她,一步一拐地走了。这真是奇观啊!葬礼结束以后,金和尚留下的财产被分作两份:儿子一份,弟子们一份。举人得到了一半财产,住在当中的宅子里,而住宅的南边、北边、西边和东边,住的全都是和尚;但这些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他们的命运仍然息息相关。 异史氏说:“佛教的这个宗派,南北两宗里都没有,也不是六祖传下来的,真可称得上是独自开辟的法门了。我听人说:五蕴皆空,六尘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做‘和样’;行脚游方,东奔西跑,叫做‘和撞’:锣鼓震耳,笙管喧闹,叫做‘和唱’;狗苟蝇营,吃喝嫖赌,叫做‘和幛’。像这位姓金的,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地狱里的‘和幛’呢?” ------------ 第31章 局诈(三则)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人。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座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间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入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座,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司马怪之。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钟期,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有蹉跌。明日复临,当令闺人尽其所长。” 李归。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唯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资受嘉祥。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三年前,忽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今译] 某御史的一个仆人偶然在街市上闲站着,有一个穿着华丽的人来到跟前与他攀谈起来。那人询问仆人的主人的姓名、官阶门第,仆人一一告诉了他。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王,是某公主家的内使。”两人越谈越投机,王某便说:“如今仕途险恶,达官贵人都要攀附皇亲国戚,你家主人投靠的是谁呢?”仆人回答说:“没有投靠谁呀。”王某说:“这就是所谓的吝啬小钱而忘了大祸啊。”仆人说:“那么,投靠谁好呢?”王某说:“我家公主待人以礼,可以保护人。某侍郎就是通过我进见公主的。你们要是舍得拿出一千两银子做见面礼,见公主也不是件难事。”仆人很高兴,询问他的住址。王某便指着一个大门说:“天天住在一条巷里,你不知道吗?”仆人回去告诉了御史。御史很高兴,马上准备了丰盛的酒宴,让仆人去邀请王某。王某欣然前来,席间谈起公主的性情和日常起居的琐事,非常详细,并且说“如果不是看在同巷的分上,就是送我一百两银子赏钱,我也不肯效犬马之劳。”御史更是敬佩感激。临别时,御史和他约定了拜见公主的日期,王某说:“你只管准备礼物,我找机会和公主说,一两天内一定会有回复。”过了好几天,王某才来,骑着一匹骏马,非常漂亮。他对御史说:“请赶快准备好礼物跟我走。公主的事情很多,前去拜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现在有一点空,得快点去了,耽误了,日后相见就遥遥无期了。”御史就带上成色最好的银子,跟着王某去了。转弯抹角地走了十几里路,才来到公主府第,御史下了马,恭敬地等候,王某先拿了礼物进去。等了很长时间,王某才出来,高声喊道:“公主召见某御史。”便有几个人一声连一声地往外传呼。御史俯首弯腰走进去,只见高堂上坐着一个美人,貌若天仙,衣服首饰灿烂夺目;侍女们都穿着锦绣衣服,排列成行。御史跪拜行礼。公主传下旨意,在屋檐下给他赐坐,用金碗送来香茶。公主语气柔和地略略说了几句话,御史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从里面传出公主赏赐的缎靴和貂帽。 御史回家后,非常感激王某,便拿上名帖登门拜谢,却见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人。御史以为王某侍候公主还没回来。三天内去了三次,始终没再见到他。派人到公主的府第去打听,只见大门锁着,向附近的居民一打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公主。前些日子有几个人租了这座房子住过,不过离开已有三天了。”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告,主人和仆人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有一位副将军,带着钱进京,想谋求正职,苦于没有门路。一天,有个穿着皮袍、骑着骏马的人来拜访,自我介绍说:“我的妻兄是皇上的贴身侍从。”喝过茶,他请副将军把其他人支开,说:“眼下有个地方将军的职位空缺,你要是舍得多用银子,我就嘱咐妻兄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这个职位就可以到手,再有权势的人也夺不去。”副将军疑心他是在说大话。那人说:“这用不着犹豫。我不过想从妻兄那里取笔小钱,对于将军,我分文不取。咱们先讲好一个数目,立下文书凭证。等皇上召见之后,才要你真的付钱;如果不成,你的钱还在,谁能从你怀里把它抢走呢?”副将军高兴了,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领着副将军去见他的妻兄,说是姓田。田家气势煊赫,如同王侯之家。副将军上前拜见,田某非常傲慢,斜着眼,不怎么还礼。那人拿着文书对副将军说:“刚才我和妻兄商量了一下,此事大约非要一万两银子不可,请立即画个押吧。”副将军照办了。田某说:“人心叵测,只怕事后有变卦。”那人笑着说:“大哥多虑了。你既然能给他官做,难道不能夺回他的官职吗?况且满朝文武将相,想和你攀交情还攀不上,这位将军的前程正远大,不至于那样没头脑。”副将军也郑重发了誓才走。那人把他送出来,说:“三天之内就回复你。” 过了两天,正当夕阳西下,有几个人叫喊着跑进来,说:“皇上等着召见你呢!”副将军惊异万分,急忙赶到宫中。只见皇上坐在金銮殿上,武士森严肃立。副将军叩拜行礼完毕,皇上降旨赐坐,殷切地慰勉他,对左右的人说:“听说此人勇武异常,今天一看,果真是个将军之才!”于是对他说:“某地是个险要之处,现在交付给你,不要辜负朕的心意,将来会有封侯拜爵的一天。”副将军叩头谢恩出来。便有前天那个穿皮袍、骑骏马的人跟他到了客店,按照文书,取了银子走了。副将军于是高枕无忧,等待接掌印绶,天天向亲友炫耀。 过了几天,副将军去打探消息,原先那个空缺已经有人了。他勃然大怒,来到兵部大堂愤愤地争辩,说:“我受皇上委任,怎能给了别人?”兵部尚书很奇怪。待副将军讲到如何受到宠遇,大半像是梦境。兵部尚书勃然大怒,把他抓起来送交司法官。副将军这才供出引见者的姓名,可是宫中并没有这个人。副将军又花了一万两银子,才得到赦免,革职而去。 这真是很奇怪呀!这个武官虽然愚蠢,难道宫门也能造假吗?我怀疑这里面有幻术作怪。正所谓“大盗不拿刀枪”啊。 山东嘉祥李生,擅长弹琴。一天他偶然来到东郊,看见做工的人挖土时得到一具古琴,于是用低价买下。经过擦拭之后,古琴发出奇异的光彩;安上琴弦弹奏,声音非常清亮激越。李生高兴极了,好像得到无价的玉璧,用锦囊装起来,藏在密室里,即使是至亲好友,也不肯拿出来看。 县丞程某新近上任,带着名帖来拜访李生。李生一向很少与人来往,但因为是县丞拜访,所以去回拜。过了几天,程县丞又请李生喝酒,再三邀请,李生才去。程县丞为人十分风流儒雅,言谈议论潇洒大方,李生很喜欢他。隔了一天,李生给程县丞发出请柬,设宴谢他,两人谈笑欢聚,更加融洽。从此,花晨月夜,两人没有不相聚的。过了一年多,李生偶然在程县丞的官署中看见桌上放着用绣囊装着的琴,就打开来观赏。程县丞问:“你也精通这个吗?”李生说:“这是我平生最爱好的。”程县丞惊讶地说:“我们成为知交并非一天,你的绝技怎么不让我听一听?”于是拨旺炉火,焚起沉香,请李生演奏一曲。李生恭敬地弹了一曲。程县丞说:“高手!我愿一献薄技,小巫见大巫,请别见笑。”于是弹奏一曲《御风曲》,琴声清脆悦耳,有超凡脱俗的意境。李生更加佩服,愿拜程县丞为师。 从此两人成为琴友,情谊更加深厚。过了一年多,李生把程县丞的琴技悉数学会了。然而,程县丞每到李家,李生只是拿普通的琴给他弹,从不肯暴露珍藏的古琴。一天晚上,李生有点醉意。程县丞说:“我新近练了一支新曲子,你也愿意听听吗?”他为李生弹了一曲《湘妃》,琴声哀怨深沉,如泣如诉。李生称赞不已。程县丞说:“遗憾的是没有好琴;倘若得到好琴,音调会更胜一筹。”李生高兴地说:“我藏着一张琴,与普通的琴大不一样;今天遇到知音,怎敢始终秘藏呢?”于是打开柜子,连琴囊一起抱出来。程县丞用衣袖拂去灰尘,倚着桌子再次弹奏,有刚有柔,合于旋律,工巧精妙,出神入化。李生打着节拍,赞叹不已。程县丞说:“我的这一点拙劣的琴艺,辜负了这张好琴。倘若让我妻子弹一下,当有一两声可听之处。”李生惊讶地说:“你夫人也精通此道吗?”程县丞笑着说:“刚才那支曲子,就是从我妻子那儿学来的。”李生说:“可惜她在闺阁中,小生不能聆听。”程县丞说:“你我关系这么密切,就不该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明天请把琴带到我家,让她隔着帘子为你演奏。”李生很高兴。 第二天,李生抱着古琴前往程县丞的官署。程县丞便摆上酒菜和他欢饮。过了一会儿,程县丞把古琴抱进内室,很快出来坐下。不一会,见帘子内隐约有一位艳装女子,接着有一股幽香飘出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轻轻响起来;李生听着,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心旌动荡,骨节酥软,令人神魂飞越。曲子弹完,李生便走近帘子偷看,竟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绝代佳人。程县丞用大杯向李生劝酒,帘内又改弹了一曲《闲情之赋》,李生更是身心俱迷。他狂饮大醉,起身告辞,想要讨回古琴。程县丞说:“你醉后怕会摔跤把琴摔坏了。你明天再来,让我妻子尽献所长。” 李生就回家了。第二天再去拜访,官署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个老衙役在看门。李生问他,他说:“县丞五更时分带着家眷走了,不知去干什么,只说来回大约三天。”三天以后李生去等他,到天黑,还是没消息。官吏和衙役都怀疑了,禀告了县令,砸开门看他房间,房间里全空了,只有桌子和床还在。报告给上司,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李生丢失了古琴,吃不下睡不着,不远数千里,到程县丞家乡去寻访。程县丞原是湖北人,三年前花钱捐了嘉祥县县丞的官职。李生拿着他的姓名,到他乡里去打听,那里并没有这个人。有人说:“有个程道士,擅长弹琴;又传说他会点金术。三年前,突然离开,再没见到。”李生怀疑就是这个人。又详细打听那道士的年龄和相貌,完全吻合,一点没错。这才知道道士花钱捐官,全是为了那张古琴。做了知心朋友一年多,道士并没有谈及音律;渐渐地拿出琴来,渐渐地献出琴技,又渐渐地用美人来迷惑李生;三年工夫循序渐进,古琴到手便扬长而去。道士爱琴的癖好,更甚于李生啊。天下的骗局五花八门,像这位道士,可算是骗子当中的一位风雅人物了。 ------------ 第32章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做羹汤,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赀,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扣扉入,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应对间,娇婉无那。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见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领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轫,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耎,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无一复至其室。每晨,阿美入觐媪,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还款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促不能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践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入辞翁姑。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嫌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今译] 朱大兴是河南彰德人。他家里很富有,可是非常吝啬,除非儿女婚嫁,否则座上不会有宾客,厨房里不会有鱼肉。而且他行为轻浮,喜欢猎取女色,为了女色,即使花费巨资也在所不惜。每天夜里,他爬墙过村,跟淫荡的女人过夜。一天夜里,他遇见一位少妇独自赶路,知道她是逃出来的,就逼着她跟自己一起回家。到家点灯一看,少妇长得美丽绝伦。她自称姓霍。朱大兴详细地刨根问底。霍女不高兴地说:“你既然收留我,何必再盘查呢?要是担心受牵连,不如及早让我离开。”朱大兴不敢再问,留下她住在一起。 可是霍女吃不惯粗糙的米饭,见了肉羹又很讨厌,必须要用燕窝或鸡心、鱼肚白做羹汤,才能吃得饱。朱大兴无可奈何,尽心侍奉她。霍女又容易犯病,每天要喝一碗人参汤。朱大兴开始不肯给,霍女**着,眼看快要断气了,朱大兴不得已,只好给她喝,喝过之后,霍女的病立刻就好了。于是习以为常。霍女穿衣服一定要绸缎锦绣,穿了几天就嫌旧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钱不计其数,朱大兴渐渐供不上了。霍女哭着不吃饭,要求离去。朱大兴害怕了,又曲意迁就她。霍女常常觉得烦闷,总叫朱大兴隔十几天请一次戏班来演戏;演戏时,朱大兴在帘外放个凳子,抱着儿子坐着看。霍女也没有一丝笑容,经常责骂朱大兴,朱大兴也不怎么争辩。过了两年,朱大兴家境渐渐衰落。他向霍女委婉请求减少一点开支;霍女答应了,日常用度都减去一半。时间长了,朱大兴还是供不起,霍女也将就吃点肉粥,这样才相安无事;又过些日子即使食物不怎么好她也能吃了。朱大兴暗暗高兴。一天夜里,霍女忽然从后门逃走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四处寻访,才知道在邻村何某家里。 何某是个大户人家,官僚世家的后代,性情豪爽好客,家里通宵达旦,灯火辉煌。忽然有个美人半夜走进房间来。一问,原来是朱家的逃妾。朱大兴的为人,何某历来看不起;又爱慕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来。如胶似漆地过了几天,何某越发被迷住了,穷奢极欲,像朱大兴那样供养她。朱大兴得到消息,就向何某要人,何某根本不当一回事。朱大兴告到官府。县官因为霍女姓名来历不明,不予审理。朱大兴卖掉家产行贿,县官才准许拘传何某对质。霍女对何某说:“我在朱家,本来就不是明媒正娶的,怕他什么?”何某十分高兴、准备与朱大兴对簿公堂。座中有位姓顾的客人劝何某说:“收容逃亡的人,已经犯了国法;何况这个女人自打进门后,每天挥霍无度,即使是千金之家,怎么能长久呢?”何某豁然大悟,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还朱大兴。过了一两天,霍女又逃走了。 有个黄生,本是个穷书生,没有妻室。霍女敲门进来说自己是从朱家来的。黄生见有艳丽的女人忽然来投奔,又惊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向来守法,坚决拒绝她。霍女不肯走。对话间霍女显得娇媚婀娜。黄生动了心,把她留下了;可是又怕她不能安于贫穷。霍女早早起床,亲自操持艰苦的家务,比结婚多年的媳妇还要勤劳。黄生为人既宽厚又潇洒,很会博取妻子的欢心,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黄生只是担心走漏风声,欢爱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打官司后,家境益发贫穷;又考虑到霍女不能安心,便不再追究。 霍女跟着黄生几年,两人相亲相爱,感情非常笃厚。一天,她忽然想回娘家,要黄生驾车送她。黄生说:“你过去说没有家,怎么前后矛盾呢?”霍女说:“以前我是随便说的。我是镇江人。过去跟着一个流浪四方的男人,流落江湖,就到了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竭尽钱财前去投奔,她们一定不会亏待你。”黄生听从了她的话,雇了车子和她一起去。 到了扬州境内,他们雇了条船,停靠在江边。霍女正倚在窗口,有个大商人的儿子经过,惊讶于她的美貌,掉转船头,跟在他们的后面,黄生却不知道。霍女忽然对黄生说:“你家境十分贫穷,现在有个医治贫穷的办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听从?”黄生问她是什么办法,她说:“我跟了你几年,没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一件没了结的事。我虽然丑陋,幸而还不算老,如果有人能给一千两银子,你就把我卖掉,这样妻室、田地、房屋都有了。这个计策怎么样?”黄生大惊失色,不知她为什么这样说。霍女笑着说:“你不要着急。天下美女多的是,谁肯花一千两银子来买我呢。你就跟外人随便讲讲,看看有没有人想买。卖不卖,当然得由你自己决定。”黄生不肯讲。霍女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说了,船夫的妻子看着黄生,黄生随意地答应了。船夫的妻子去了没多久,回来说:“旁边船上有个商人的儿子,愿意出八百两银子。”黄生故意摇头来为难那人。不一会船夫的妻子又来,说那人答应如数给一千两,请他马上过船交兑。黄生微微发笑。霍女对船夫的妻子说:“让他先等一会,我嘱咐黄郎几句话,就让他过去。”霍女对黄生说:“我每天用价值一千两银子的身体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黄生问:“用什么话来搪塞人家呢?”霍女说:“请你马上过去签署卖身文契,至于去不去,自然是由我自己决定。”黄生不同意签字。霍女催逼他,黄生迫不得已,只好去了。那人当场兑付了银子。黄生叫把银子封裹好,作上记号,说:“就因为穷的缘故,竟然真的弄到如此地步,仓促忍痛卖掉妻子。假如妻子一定不肯听从,我仍然把银子如数奉还。”他刚把银子运到自己船上,霍女已经跟着船夫的妻子从船尾登上了商人的船,远远地望着他,向他告别,并没有悲凄依恋的意思。黄生惊得魂不附体,呜咽着说不出话。一会儿,商人的船解开缆绳,像箭一样飞驶而去。黄生大声呼叫,想追上它。船夫不听,反把船一直朝南开。眨眼间抵达镇江,黄生把银子搬到岸上。船夫急忙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黄生守着行李闷闷不乐地坐着,不知该到哪里去,望着滔滔江水,就像万箭穿心。正捂着脸哭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在呼唤“黄郎”。黄生惊讶地回头张望,原来霍女已经在前面的路上。黄生高兴极了,背起行李追上去,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能回来?”霍女笑着说:“再晚几刻,你就会产生疑心了。”黄生于是怀疑霍女不是平常的人,再三追问她的来历。霍女笑着说:“我平生对吝啬的家伙就破他的财,对邪恶的家伙就骗他。假如我老实跟你商量,你必定不肯,那么从哪里可以弄来一千两银子呢?如今绣花钱袋已经装满,合浦的珍珠又回来了,你庆幸就够了,刨根问底干什么?”于是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一起往霍家去。 到了镇江的水门内,有一座大门朝南的宅舍,他们径直进去。一会儿,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迎接,都说:“黄郎来了!”黄生进去拜见岳父岳母。有两个年轻人,向黄生作揖让座,与他交谈,原来他们是霍女的哥哥大郎和弟弟三郎。酒席上没有多少样菜,四个玉盘就把方桌子摆满了。鸡蟹鹅鱼,都切成一块块的。大郎和三郎用大碗劝酒,谈吐豪爽。饭后,把黄生领到另一个院落,让他们夫妻住在一起。被褥枕头光滑柔软,而床则用熟皮条来代替棕藤。每天有丫鬟仆妇送来三顿饭,霍女有时整天不出房间。黄生觉得孤零零地住着太苦闷了,三番五次地说要回家,霍女总是劝阻她。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现在给你出个主意:请你买个女人,为继承香火着想。可是买侍妾价钱太贵;你就假装是我的哥哥,让我父亲跟人提亲,良家女子不难娶到。”黄生不肯这样做,霍女一定要他这样做。 有个张贡士的女儿新近守寡,定聘金一百吊,霍女硬是替黄生把她娶了回来。新娘子小名叫阿美,长得很漂亮。霍女称呼她嫂子;黄生局促不安,霍女却十分坦然。过了几天,霍女对黄生说:“我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阿姨,过一个多月就能回来,请你们夫妻俩安心住着。”然后就走了。 他们夫妻俩独住一个院子,饮食按时供给,也很丰盛齐全。可是自从阿美娶进门以后,霍家再没有一个人到他们房里来过。每天早晨,阿美进去给婆婆请安,说上一两句话就退出来。妯娌们在旁边,也只是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就是留在那里坐很久,她们也不殷勤地应酬。黄生拜见霍父时,也是如此。偶然碰到霍家兄弟聚在一起闲谈,黄生一到,他们就都不说话了。黄生感到很疑惑纳闷,又无法向别人诉说。阿美发觉后,问道:“你既然和他们是兄弟,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都像陌生的客人一样呢?”黄生一下子没法回答,结结巴巴地说:“我这十年来在外地,最近才回到家里。”阿美又详细询问公公婆婆的家世门第,以及妯娌们的娘家住处。黄生非常尴尬,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就把底细都抖露出来。阿美哭着说:“我家虽然贫穷,也没有给人家当卑贱的侍妾的,难怪妯娌们鄙弃我,不把我当家里人了!”黄生心中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跪在地上全听阿美吩咐。阿美擦干眼泪,把黄生扶起来,反过来问他怎么办。黄生说:“我怎么敢有别的什么打算呢,想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阿美说:“我已经嫁给你了,却又回娘家去,怎能忍心呢?她虽然先跟了你,却是私奔;我虽然是后来的,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回来,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将怎样安置我!”过了好几个月,霍女竟然还没有回来。 一天夜里,听见客房里闹哄哄地在喝酒。黄生偷偷去窥看,只见两个客人身穿戎装坐在那里:一个头上裹着豹皮巾,威风凛凛,好像天神一样;坐在东面的那一个,用虎头皮做头盔,虎口衔着他的前额,虎鼻虎耳都齐全。黄生惊异地返回来,告诉了阿美,始终猜不透霍家父子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俩又疑惑又恐惧,商量着,想到别的地方租房子住,又怕引起霍家的猜疑。黄生说:“实话告诉你:即使霍女从南海回来,当面对证,定下了名分,我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如今我想带你走,又怕你父亲有别的话说。不如暂且分手,两年内我会再来。你要是能等,就等我;要是想另嫁他人,也听凭你自己决定。”阿美想禀告父母,跟黄生走,黄生不答应。阿美流着眼泪,要黄生立下誓言,这才告别回了娘家。 黄生去向霍女的父母辞行。这时霍女的几个兄弟都外出了,霍父挽留黄生,要他等他们回来以后再作决定,黄生没有听从就走了。他上了船,感到很凄凉,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到了瓜州,黄生忽然回头看见一条帆船飞驶而来;帆船渐渐靠近,船头上按剑坐着的正是霍大郎。他远远地对黄生说:“你急着回家,为什么不和我们再商量一下?丢下夫人一个人走了,两三年时间,谁能等呢?”说话间,帆船已经靠近。阿美从船舱里走出来,霍大郎扶着她登上黄生的船,自己接着又跳回帆船,就回去了。 原来,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诉,忽然霍大郎带着车子找上门,按着宝剑相威胁,逼着阿美一阵风似的走了。阿美全家害怕得不敢喘气,没有人敢拦住问他。阿美讲了这段经历,黄生也不明白霍家是什么用意,可是得到了阿美,心里很高兴,就开船出发了。到家以后,黄生拿出银子来做生意,生活相当富足。阿美常常挂念着父母,想要黄生前去探望一下;又担心霍女来了以后,为妻妾的名分发生纠纷。过了不久,张贡士寻访到黄生家里来了,见到房屋整齐可观,心里很宽慰。他对女儿说:“那天你出门后,我就去霍家打探,见大门已经锁上,房主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半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点消息。你母亲日夜流泪,说你被坏人骗走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还好吧?”黄生就把实情都告诉了他,于是大家猜测霍家是神仙。 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取名仙赐。仙赐长到十几岁,阿美让他到镇江去。他来到扬州地界,在旅馆歇息,仆人都出去了。忽然有一个女子走进来,拉着仙赐走进另一个房间,放下门帘,把他抱在膝盖上,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如实告诉了她。女子问:“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仙赐回答说:“不知道。”女子说:“回去问你父亲自然会知道。”她于是给仙赐梳理发髻,摘下自己发髻上的珠花给他戴上;拿出金镯子套在他的手腕上。还把黄金放进他的衣袖里,说:“拿去买书读。”仙赐问她是谁,她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后没有棺材,应该资助他,千万别忘了。”老仆人回到旅馆,不见了小主人;找到别的房间,听见他和别人说话,偷偷一看,原来是主人以前的妻子霍女。老仆人在帘外轻轻咳嗽一声,打算向霍女禀告。霍女把仙赐推在床上,一晃就无影无踪了。向旅馆主人打听,没有人知道。过了几天,仙赐从镇江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父亲,又把霍女赠送的东西拿出来。黄生感叹不已。待到打听朱大兴的消息,他死了才三天,尸体暴露,还没埋葬,黄生就厚葬了他。 异史氏说:“霍女是仙人吗?换了三个丈夫,不能算是贞洁;然而替吝啬鬼打破吝啬,让淫荡者很快破产,可见霍女不是无心的人。不过既然使他破产,就不必可怜他了,贪淫鄙吝的骨头,填进沟壑,又有什么可惜呢?” ------------ 第33章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劻勷,似卜居未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以陶差长,兄之。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叠成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辄烧灰吞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耳。”便诵所抄书,顷刻数篇,一字无讹。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实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唯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辈皆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我便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少年来。问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深欲拜识。”同至寓,秉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是果何术而可?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尔多士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天明,方欲辞去。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无意者。”日既西,方果至。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侯将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须先关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锐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侯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苦,亦要历尽耳。”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讶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却,适家媪入白:“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呼之曰:“子晋勿尔!我来矣!”儿啼正急,闻声辄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谴,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凛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今译] 北平陶圣俞是个小有名气的秀才,顺治年间,准备参加省里的科举考试,寄住在城郊。一天,偶然出门散步,见一个身背书箱的人在路上徘徊观望,好像还没有找好住处。陶生走过去询问,那人便把书箱放在路旁,彼此坦诚地交谈。那人谈吐颇有些名士风度,陶生很高兴,就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那人也欣然同意,当即提起书箱进了屋里,与陶圣俞一起同吃同住。客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顺天府人,姓于,名叫去恶。”因为陶生年龄稍大些,他就把陶生称作兄长。 于去恶不爱出外游览,经常独自坐在屋里,但是桌上没有书。陶生不和他聊天,他就默默地躺在那里。陶生对他的举止不免有些疑惑,暗中查看他的书箱,除了笔墨砚台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陶生觉得很奇怪,问他,他笑笑说:“咱们读书,怎能等到口渴时才掘井呢?” 一天,他向陶生借了一部书,关起房门便飞快地抄写起来,从早到晚抄了五十多张纸,也没见他折叠起来装订成册。陶生偷偷扒窗往里一看,只见他每抄完一篇,就把它烧成灰吞到肚子里去。这举动使陶生越发感到惊奇,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用这个办法代替读书呀!”说罢,就背诵他所抄写的文章,一会儿背了好几篇,竟然没背错一个字。陶生很高兴,求他传授这种法术,于去恶却说不能传授。陶生怪他吝啬,话里带着谴责的口气。于去恶说:“老兄实在太不能谅解我了。想不跟你说实话,我的心又无法掏出来给你看;唐突地向你说了吧,又怕你吃惊,认为我是妖怪。这该如何是好?”陶生固执地说:“你尽管说,没有关系。”于生只好说:“我不是活人,是个鬼啊!现在阴间也实行科举考试选拔官吏,授给官职,七月十四日奉上帝的旨意考选帘官,十五日秀才进入考场,月底就放榜了。”陶生问:“为什么要考帘官呢?”他说:“这是上帝慎重对待科考的意思,凡属考官,不论是鸟吏还是鳖官,都得考一考。有文才的人才能担任考官,不通文墨的就不得参与此事。阴间有各种各样的神,就像阳间有太守和县官一样。那些得志的人,眼睛不看‘三坟、五典’,虽然读过一点书,不过是青年时代拿它当作敲门砖,猎取功名。敲开官门以后,就扔掉了;做了十几年官,成天阅览的是公文簿册,即使原来是文学士的,胸中还能剩下多少墨水呢!阳世间之所以不学无术的人能够侥幸考中,满腹经纶的英雄人物反而郁郁不得志,就是因为缺乏对考官的考试啊!”陶生认为他说得很对,所以对他更加敬重了。 一天,于去恶从外面回来,神色忧郁,长吁短叹地说:“我生前贫穷卑贱,自以为死后就能免受这种苦恼;没想到那个倒霉鬼竟也跟着我来到地下。”陶圣俞问他为什么说出这样一些话,他说:“文昌帝君奉玉皇大帝的命令,到都罗国封王去了,因此对考官的考试也就被取消了。这样一来,那些在阴间游荡几十年,学问枯竭的游神瞎鬼都混进来审阅考卷,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希望呢?”陶生又问:“他们都是谁?”他说:“我就是说出来,你也不认识。随便举一两个人,大概就可想而知了:盲乐官师旷,掌官钱库的和峤。我想自己的命运不足为凭,依赖文章也不可靠,不如干脆不考算啦!”说罢,心中闷闷不乐,就要收拾行李往回走。陶生拉住他,一个劲安慰他,他才留下了。到了七月十五的晚上,于去恶对陶生说:“我就要进考场了。请你在天亮时,在东郊外点上一炷香,呼喊三声‘于去恶’,我就会来的。”说完就跨出房门走了。陶生买了酒,烹了鱼等候着。东方刚刚放亮,陶生便按照于生所说的那样做,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于去恶同一位年轻人一块来了。问那人姓名,于去恶说:“这是方子晋,我的好朋友,刚才在考场里遇到的。他久仰兄长的大名,很想拜访你。”三个人一同回到住所,点上香烛,互相行了见面礼。年轻人亭亭玉立,态度谦和温婉,陶生很喜欢他。便问:“子晋的文章一定写得很好,这次考试应该很得意吧?”于去恶说:“说来可笑!考场里的七道题,他已经做了大半;可是当他得知主考官的姓名时,就立即包起文房四宝,径直退出考场。真是一位奇人。” 陶生扇旺炉火,把酒烫热,给两位客人斟了酒,乘机问道:“考场里出的是什么题?去恶能不能考中头名解元呢?”于去恶说:“书艺、经论各出一道,写了两篇八股文,这是人人都会做的。‘策问'的题目是:‘自古以来,奸邪之事固然很多,时至今日,世风更坏,奸情丑态,更不可名状。不仅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尽其罪,而且十八层地狱也容纳不下全部罪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呢?有人说,应该根据需要,再增加一两层地狱,但这样做,显然违背了上帝爱护生灵的仁心。究竟该不该增加,或者还有别的正本清源的办法,你们这么多读书识理的人,应该畅所欲言,不要隐讳自己的观点’。小弟对‘策问’虽不擅长,但是答得还是比较痛快。‘表’的题目是‘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而后是‘瑶台应制诗’和‘西池桃花赋’。这三种诗文,我自认考场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说完他得意地鼓掌大笑。方子晋笑着说:“这时候你称心如意,好像超群出众了;几天以后,你不痛哭流涕,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天亮以后,方子晋想要告辞回去。陶圣俞挽留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方生没答应,只好约定晚上再来。三天过了,方生竟然没再来,陶生请于生去找他。于生说:“不必。子晋为人重信用,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太阳偏西时,方生果然来了。他拿出一卷纸,交给陶生说:“我失约三天没有来,抄录过去写的八股文一百多篇,请你品评。”陶生捧在手里一读,高兴极了,读一句,赞美一句,大略地读完一两篇,就藏进了竹箱子。三个人畅谈到夜静更深,方生便留下来和于生同床而睡。从此就习以为常。方生没有一个晚上不来,陶生要是见不到方生就觉得不畅快。 一天晚上,方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对陶生说:“地府已经发榜,于五哥落第了!”于生正躺着,一听这话,吃惊地坐起来,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两个人一个劲劝解,他才止住了哭。但是默默相对,场面很难堪。方生说:“我刚才听说巡环大使张桓侯快要来了,只怕是失意的人编造的谣言;不然的话,这场考试兴许还会有反复。”于生一听,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陶生问他高兴的原因,他说:“桓侯张翼德,每三十年到阴曹地府巡视一次,每三十五年到阳世间巡视一次,阴阳两界的不平之事,等这位老英雄来消解一下。”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方生一起走了。 过了两夜,他们才返回来,方生高兴地对陶生说:“你不向五哥表示庆贺吗?桓侯前天晚上来了,把地府黄榜撕了个粉碎,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他重新审阅一遍落选的卷子,看了五哥的卷子很高兴,推荐五哥做了交南的巡海使,接他上任的车马早晚就要到了。”陶生非常高兴,置办酒菜,为他庆贺。喝过几遍酒,于生询问陶生:“你府上有闲置的房子吗?”陶生问他:“你要做什么用?”他说:“子晋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对你又恋恋不舍。我想借一间房子给他住,也好和你互相依靠。”陶生高兴地说:“如果能这样,我真是太荣幸了。即使没有空房子,同床也不妨呀!只是家里有父亲,必须先回去禀告一声。”于生说:“我早已知道令尊大人慈祥厚道,可以投靠。你的试期还远,子晋如果不能等待,让他先回去怎么样?”陶生挽留子晋住在旅店里做伴,等考完一同回去。 第二天,天色刚晚,就有车马来到门前,迎接于去恶去上任。于生站起来握着陶生的手说:“我们就要分别了,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又怕影响你锐进的志向。”陶生问他:“你要说句什么话呢?”他说:“你命里注定困顿,生不逢时。这一科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科桓侯检查阳世的考场,公道才开始抬头,你被录取的希望也只有十分之三:等到第三科,你才有希望考中。”陶生听到这话,便打算暂不参加考试。于去恶说:“你不能这么做,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即使明明知道考不上,但命中注定的艰难困苦,还是要一次次地经历完了才行。”又瞅着方生说:“你不要在此停留了,今天年、月、日、时辰都很好,就用我的轿子送你回去。我自己骑马去上任。”大家才都很高兴地拜别。 陶生心慌意乱,不知嘱咐什么才好,只是擦着眼泪出去送别。看见轿马各奔各的路,一下子都散了,这才后悔让子晋北上回家,却一个字也没有给父母捎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陶生考完三场,果然考得很不满意。他急忙赶回老家,进门就问方子晋来了没有,但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人。因而就对父亲讲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父亲高兴地说:“假如真是这样,客人到此已经很久了。” 原来,前几天,陶生的父亲正在睡午觉,梦见一乘打着伞盖的轿子停在门前,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英俊少年,登堂后就向他鞠躬参拜。陶父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回答说:“大哥答应借给我一间房子,因为他要应考,不能和我一起回来,我就先来了。”说完,请求进后堂拜见母亲。陶父正在谦让谢绝的时候,恰好有个仆妇来报告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啦!”陶父这才突然惊醒,感到很惊奇。如今听了陶生说的话,恰好和梦境相符,才知道这孩子就是方子晋的后身,父子俩都很高兴,就给他起名叫小晋。 小晋刚一生下来,就一到夜晚哭个不停,母亲很是烦恼。陶生说:“如果真是子晋托生的,我去见了他,就一定不哭了。”但是当地的风俗禁忌生人进产房,以免冲犯,所以不让陶生进去看。后来孩子哭得母亲实在无法忍耐,只好让陶生进去看看。陶生哄着孩子说:“子晋,不要这个样子!我回来了!”小晋哭得正紧,听到这声音,哭声马上就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生,好像要认真看个仔细。陶生摸摸他的头顶就走了。从此以后,小晋竟然再也不哭了。 几个月以后,陶生竟不敢看他了:一旦看见了,他就弯着腰要他抱;一走开就哭个没完没了。陶生也很喜爱他。他四岁就离开母亲,就跟着哥哥睡觉;遇到哥哥外出,他就闭上眼睛假睡,等哥哥回来。哥哥躺在枕上教他读毛诗,他居然能咿咿哑哑地读下来,每天晚上能背诵四十多行。把子晋遗留下来的文章教给他,他读得尤其起劲,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用别的文章试他,他就不能过口成诵了。 后来,陶生参加两次乡试,都没有考中。丁酉那一年,考场营私舞弊被揭露了,考官多数被杀了头,科场里的歪风邪气得到整顿,这全仗张桓侯的力量。下一次乡试,陶生名列副榜,很快就做了贡生。这时,陶生已对前途心灰意冷,隐居在家里,教弟弟读书。他曾经对人说:“我有这种乐趣,给个翰林的官职也是不换的。” 异史氏说:“我每次到张飞庙的时候,看他浓眉环眼,燕额虎须,威风凛凛,气概非凡。回想他生前的怒声叱喝,声如霹雳,手持丈八蛇矛,骑马驰骋疆场,所到之处无不人心大快,出人意想之外。世人相传,认为将军好武,就把他同勇武无文的周勃、灌婴放在同等地位;哪里知道,文昌帝君事务繁忙,需要桓侯的地方还很多呢!唉!三十五年才巡视一次阳世,未免太久了!” ------------ 第34章 大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噉食。 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 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如此往复,不啻百次。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 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 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 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今译]明朝万历年间,皇宫里有只大老鼠,长得有猫那么大,危害很严重。 宫里四处搜寻民间好猫来捕捉它,但那些猫总是被大老鼠吃掉。正好外国进贡了一只狮子猫,毛色纯白如雪。 人们抱它来扔进大老鼠藏身的屋里,关上门,从屋外偷偷地观看。狮子猫蹲了很久,大老鼠徘徊着从洞里出来,它一看见猫,怒冲冲地冲过去。 猫躲在桌上,大老鼠也上去,猫于是就跳下来。这样上下反复,不下一百次。 大家都说这只猫胆怯,认为它是没本事的。后来大老鼠跳得渐渐迟缓了,肥大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似乎在喘气,蹲在地上稍作休息。 那狮子猫就迅速地扑下去,猫爪抓住大老鼠的头顶毛,嘴巴去咬大老鼠的头和脖子,它们翻来覆去地争持着,猫声呜呜,鼠声吱吱。 大家急忙推门去看,大老鼠的头已经被咬碎了。这时大家才明白,狮子猫之所以躲避大老鼠,并不是胆怯,而是等待它疲惫松懈。 “敌人出来我就回去,敌人回去我就出来”,狮子猫用的就是这个计谋。 唉!那些遇事就手按宝剑的人,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 ------------ 第35章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郤,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顷,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桎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硕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呜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今译] 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父亲名叫席廉,生性憨厚老实,他和同村的财主羊某结下了怨仇。羊某先死了。过了几年,席廉患重病生命垂危。他对人说:“羊某现在贿赂了阴间的差役,叫他们来拷打我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浑身红肿,惨叫着死去了。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东西,说:“我父亲老实嘴笨,现在正被恶鬼欺侮凌辱;我要到阴间替他伸冤报仇。”从此他不再说话,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像痴呆一般,原来他的魂魄已离开他的躯体了。 席方平觉得自己刚出门时,不知上哪儿去,只见路上有人来往,便打听进城的路。不久,进了城。他父亲已经被押在监狱里。他来到监狱门口,老远就望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看上去非常窘困;席廉抬头看见儿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便对儿子说:“监狱的看守都受了羊某的贿赂,日夜拷打我,腿都打烂了!”席方平非常愤怒,大骂看守:“我父亲如果有罪,自有王法,怎么能由你们这些死鬼摆布呢!”于是他走出监狱,拿起笔写状子。正赶上城隍早上坐堂,就去喊冤递上诉状。羊某害怕了,里里外外都买通了,才出庭对质。城隍说席方平的控告没凭据,认为他无理。席方平怨气没地方申诉,摸黑走了一百多里来到郡司衙门,把城隍衙役徇私舞弊的情况告到郡司。这场官司拖延了半个月,才得审理。郡司升堂竟把席方平打了一顿,仍批回城隍复审。席方平到了县城,受尽酷刑,悲惨的冤情无法排解。城惶怕他再告,派差役押送他回家。差役把他押到门口就回去了。 席方平不肯进门,跑到阎王府,控告郡司、城隍的残酷和贪赃枉法,阎王立即拘拿他们来对质。郡司和城隍秘密派遣心腹来跟席方平谈判,答应送他一千两银子。席方平不答应。过了几天,客店主人对他说:“你赌气赌得过分了,官府求和,你执意不肯,现在听说郡司和城隍都给阎王送了不少礼物,恐怕你的官司不妙了。”席方平因认为这是道听途说,还不大相信。不久,有黑衣衙役传他进衙门。上了公堂,见阎王怒容满面,不容分说,喝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质问:“小人犯了什么罪?”阎王冷冰冰的,像没听到。席方平一边挨着板子,一边喊道:“挨打活该!谁叫我没钱呢!”阎王更加生气了,命人把他放到火床上去。两个鬼役揪他下去,只见东边台阶下有张铁床,下面烈火熊熊,把床面烤得通红。鬼役剥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放到火床上,翻来覆去地又揉又摁,席方平疼痛到了极点,骨头和肉都已焦黑,却又求死不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鬼役说:“可以了。”就扶他起来,催促他下床穿衣服,幸而跛着脚还能走动。再到堂上,阎王问:“还敢上告吗?”席方平说:“大冤没有申雪,我不会死心,如果说不上告了,那是欺骗大王。我一定要上告!”阎王又问:“你告什么?”席方平说:“凡是我亲身遭受的,我都要诉说!”阎王气得火冒三丈,下令用锯子把他的身体锯开。 于是,两个鬼役把席方平拉去,见有一根木桩竖着,约八九尺高,有两块木板横着放在下面,木板上布满了模糊的血迹。鬼役正要把他捆起来,忽然堂上大声传呼“席方平”,两个鬼役马上又把他押回去。阎王又问:“还敢告吗?”席方平答道:“一定要告!”阎王命令鬼卒快把他拉下去锯了。下了殿堂,鬼役就用两块木板把席方平夹起来,捆在木桩上。锯子刚拉下去,席方平觉得头顶上渐渐裂开,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不喊叫。只听鬼役说:“好个硬汉子!”锯声隆隆响着,很快锯到胸口。又听一个鬼役说:“这人是个大孝子,无辜受刑,让锯子稍微偏一点,别损坏了他的心脏。”于是便觉得锯锋拐了个弯拉下去,加倍疼痛。一会儿,他的身子被锯成两半。鬼役解开木板,两半片身子都倒下。鬼役上堂大声禀报。堂上传下话,叫把他的身子合拢起来再去见阎王。两个鬼役就把两片身子推到一起,重新合上,拉着要他走。席方平觉得身上一道锯缝,痛得像又要裂开,挪出半步就摔倒了。一个鬼役从腰间拿出一条丝带交给他,说:“送这个给你,奖励你的孝心。”席方平接过来束在腰上,顿觉浑身壮健,一点疼痛也没有了。于是上堂跪下。阎王又像先前那样问他;席方平恐怕再遭毒刑,便答道:“不告了”。阎王立刻下令送他到阳间。差役领他出了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转身就回去了。 席方平心想阴曹地府的黑暗比阳间还厉害,只是没法让天帝知道。世间传说灌口二郎神是天帝的功臣和亲戚,这位天神聪明正直,向他申诉肯定会灵验。他暗自高兴两个差役已经走了,便转身朝南走。正奔跑之间,有两个人追上来,说:“阎王疑心你不回家,现在果真是这样。”揪着他又去见阎王。席方平心想阎王一定会更加生气,一定会遭受更惨酷的毒刑。但阎王全无怒容,对席方平说:“你确实是一片孝心。不过你父亲的冤屈,我已为你们昭雪了。他现在已投生到富贵人家,哪用你鸣冤叫屈呢?现在送你回去,赏给你千金家产、百岁寿命,你满意吗?”于是阎王把这些记在簿册上,盖上大印,让席方平亲眼看看。席方平道谢下来。鬼役和他一道出来,到了路上,驱赶着他骂道:“你这滑头!多次反复,害得人来回奔波,累得要死!要再犯,就把你捉进大磨里,细细地磨!”席方平瞪眼斥责道:“鬼东西,干什么!我生性忍得住刀砍锯拉,就是忍受不了鞭打。请让我回去见大王,大王如果让我自己回家,何必要让你们送呢?”说着便往回跑。两个鬼役慌了,好言好语劝他回来。席方平故意装瘸慢吞吞地走,走几步就在路边休息一下。鬼役们憋着怒气不敢再说话。走了大约半天,来到一个村庄,有扇门半开着,鬼役拉席方平一起坐下,席方平便坐在门槛上。两个鬼役乘其不备,把他推进门里。席方平吓了一跳,定神看看自己,已转生为婴儿。他气愤地拼命啼哭,不肯吃奶,三天就死了。 他的魂魄飘荡着,忘不了要到灌口去。大约奔跑了几十里,忽然看见一辆官车,顶着羽毛装饰的伞盖迎面而来,旗帜仪仗布满道路。席方平穿过大路躲避,不想冲撞仪仗队。他被开路的骑士捉住,绑着送到车前。席方平抬头看见车里坐着一位年轻人,丰姿仪态奇伟不凡。这人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冤屈悲愤正无处发泄,又猜想这人一定是个大官,或许有行威施赏的大权,于是就把所受的惨毒痛苦尽数诉说了一番。车里的人命令给他松绑,让他跟着车子走,不久,来到一个地方,十多名官员在路旁迎接拜见。车中的人对他们各有问候。然后他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的人,正想去你那儿告状,应马上替他裁决。”席方平问随从人员,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天帝殿下的九王,就是他所嘱托的二郎神。席方平看二郎神,身材高大,满面胡须,不同于世间所传说的样子。 九王走了以后,席方平随二郎神到一所官署,只见他父亲和羊某以及那些差役都在那儿。一会儿,从一辆囚车里走出几个犯人,原来是阎王和郡司、城隍。二郎神立即审问,当堂对质,席方平的控告句句属实。三个鬼官浑身颤抖,像耗子一样趴在地上。二郎神提笔当场判决;片刻,判词传下来,叫案中人员一起来看。只见判决书上写道: “查得阎王:职任王爵,身受帝恩。本应忠贞廉洁,做群臣的表率;不应贪赃枉法,为官府招致非议。而你,仪仗辉煌,徒然夸耀官位的尊贵;凶狠贪婪,竟然玷污人臣的节操。斧头敲凿,凿子入木,层层榨取,连妇女儿童的皮骨都被榨取一空;鲸吞大鱼,大鱼吃虾,以强凌弱,蝼蚁一样的百姓实在可怜。应该捧来西江之水,为你清洗肮脏的肚肠;马上烧红东墙下的铁床,让你尝尝火烤的滋味。城隍、郡司: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代替上帝治理人民。虽然职位低下,但能鞠躬尽瘁的就会不辞劳苦;即使有大官以势相逼,有志气的也不应屈服。可你们却串通一气,像老鹰一样凶狠,全不考虑百姓贫苦;耍尽诡计,像猴子一般狡猾,甚至不嫌穷鬼油水少。一味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应该剔掉骨髓,刮去毛发,先在阴间处死;还应剥下人皮,换上兽皮,再让你们投胎托生。阴间差役:既然身属鬼辈,就已不是人类。理应在衙门修身行善,也许还能复原人身;怎么能够在苦海中兴风作浪,再犯更多的弥天大罪?而且飞扬跋扈,恐吓百姓,狗脸上生出六月的严霜一样冷酷无情;横冲直撞,狐假虎威,阻断四通八达的道路。在阴间滥施淫威,人人都知道狱吏的厉害;助长昏官逞凶作恶,使大家说起刽子手就胆战心惊。应该在法场里,剁掉你们的四肢;再向油锅里,捞取你们的筋骨。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奸诈。你用金银的光芒罩住整个地府,竟使阎罗殿上,尽是黑暗;铜钱的臭气熏染天空,使得好人枉死城中,不见天日。金钱的余腥,尚且能够役使小鬼,财力的广大,简直可以灵通天神。应该抄没羊某的财产,用来奖赏席方平的孝义。立即把人犯押赴泰山执行。” 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念你儿子孝义,你的性情善良懦弱,再赐给你三十六年的阳寿。”于是就派两个送他们回家乡。席方平便把判决书抄下来,路上父子俩一同诵读。到家后,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打开棺材看父亲,见尸体还僵硬冰冷,等了一天,渐渐有了暖气,活过来了。他们这时再寻找抄录下来的判决书,却已经不见了。 从此,他们家一天比一天富;三年间,良田遍野;而羊某的子孙衰败了,楼阁和田产,都归席家所有。村里有买羊家田地的人,夜里梦见神人斥责说:“这是席家的物产,你怎能占有它!”这人起初不大相信,后来种庄稼,整年一升半斗也收不到,就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九十多岁才去世。 异史氏说:“人人谈论佛国净土,却不知生和死隔着一个世界,生前的一切意念死后都迷糊了,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怎么去的;更何况是死了又死、生了又生的事呢?忠孝的意志坚定,万般劫难也不动摇,席方平真不寻常,多么伟大啊!” ------------ 第36章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闱场取榜尾则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因出所拟七题,使贾作之。越曰,萦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衷,转瞬即去,便受榎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试符;视之,已漫灭矣。再忆场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诸其寓。贾诺之。郎既去,贾复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未几,榜发,竟中经魁。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方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郎曰:“此论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予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唯一几一榻。贾解屦登榻,月明穿射矣;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杳无声响,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即复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婢同室,狎亵唯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叟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矣。”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踧,房舍拆毁,唯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己同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嘑而与之。贾怒,偕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故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 。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无何,遂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于是当道者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今译] 贾奉雉是甘肃平凉人,才气、名声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但屡次参加科举考试总是名落孙山。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秀才,那秀才自称姓郎,风度潇洒,说话很有见地。贾奉雉于是邀他一起到自己家里,拿出习作请他指正。郎秀才读完,不怎么称赞,说:“你的文章,小考拿第一还有余,而进考场连末一名也取不上。”贾奉雉问:“该怎么办呢?”郎秀才说:“天下事,仰头踮脚往上靠就难,而弯下身子去它就很容易,这种道理难道还用得着我说吗!”于是他指出一两个人的一两篇文章作为作文的标准,可这些人和文章大多是贾奉雉看不上眼,以为不值一提的。贾奉雉听了,笑道:“做学问的人写出文章,贵在千古不朽,能够传世,即使由此大富大贵,吃山珍海味,天下人也不以为过分。如果像你所说的这样猎取功名,纵然登上宰相宝座,也还是卑贱的。”郎秀才说:“你说的不对。文章尽管漂亮,作者地位低下就无法流传。你想抱着书本到老,那就算了;否则,阅卷的官员们,都是靠这种东西爬上去的,恐怕他们不能因为评阅你的文章,而另换一副眼睛和肚肠。”贾奉雉始终沉默着。郎秀才站起来,笑道:“年轻人心气盛啊!”就告辞走了。 这年秋天,贾奉雉参加乡试又落了榜,他感到郁郁不得志,想起郎秀才的话,就拿他上次指给他看的几篇文章硬着头皮读下去,一篇还没读完,就昏昏欲睡,他只觉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三年,乡试日期将近,郎秀才忽然到来。两人相见,却都高兴。郎秀才于是拿出自己拟定的七道题目,叫贾奉雉作文。过了一天,他把贾奉雉写的文章要来看,认为不行,又叫他重写;写完,郎秀才又指出许多毛病来。贾奉雉开玩笑地从落榜的考卷中搜集一些冗长杂乱、空洞无物、简直不能见人的句子,连缀成文章,等郎秀才来就拿给他看。郎秀才高兴地说:“行了!”便要贾奉雉记熟,一再叮咛别忘了。贾奉雉笑道:“实话跟你说:这些话语言不由衷,转眼就忘了,就是挨顿板子我也没法再记起来。”郎秀才坐在书桌旁,硬要贾奉雉自己朗诵一遍;并让他光着脊背,用笔在他背上画了一道符,然后向他告别,说:“光这些就足够了,可以把所有的书都束之高阁了。”贾奉雉看那道符,洗也洗不掉,深深渗进肌肤里去了。 到了考场上,七道题目都跟郎秀才拟的一样,一道没漏。贾奉雉回想作过的文章,都茫茫然记不起了,唯独开玩笑拼凑的文章,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但他提起笔来,总觉得写这样的东西很可耻;想稍微改动,但翻来覆去苦苦思索,竟然不能改换一个字。太阳已经西下,只好全文照录,出了考场。郎秀才已经在场外等候多时了,见面就问:“为什么你出来得这么晚?”他照实说了,就求郎秀才擦掉那道符;等他脱下衣服一看,符已消失了。贾奉雉再回想考场里写的文章,就像隔世一般,全都忘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奇。于是问郎秀才:“您为什么不替自己谋取功名呢?”郎秀才笑道:“我只因不作这种想法,所以用不着读这种文章。”他于是约贾奉雉第二天到他寓所,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后,贾奉雉拿文章的底稿自己阅读,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心中怏怏不乐,若有所失,不再去拜访郎秀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乡。 不久,发榜了,贾奉维竟然中了第一名举人。他又拿旧稿来读,边读边出冷汗。读完以后,几层衣服都湿透了。他自言自语说:“这文章一出来,我怎么见天下读书人呢!”正在羞愧间,郎秀才忽然来了,说:“你追求高中,现在已经高中了,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自己刚才想,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没脸出去见同人。我打算隐居山林,和这尘世永远隔绝。”郎秀才说:“这也非常高尚,只怕你做不到。要是你真能做到,我可以给你引见一个人,你就能长生不老,连流芳千古的美名也不足留恋,何况意外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很高兴,挽留郎秀才与他一块过夜,说:“容我想想。”天亮时,他对郎秀才说:“我的决心定了!”他也没告诉妻子儿女,就跟着郎秀才飘然而去。 他们渐渐进入深山,来到一个洞府,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有个老头坐在堂上,郎秀才叫贾奉雉上前参拜,称他师父。老头问:“怎么来得这么早?”郎秀才禀告说:“这个人入道修行的念头已经坚定了,希望师父收下他。”老头对贾奉雉说:“你既然来了,要把自己的身躯一并置之度外才行。”贾奉雉连声答应。郎秀才把他送到一个院落里,安排了住处,又送来一些糕饼,才走了。 贾奉雉看那房子,很是雅致干净;但门没门扇,窗没窗棂,屋里只有一张茶几和一张床。他脱鞋上床,月光已明朗地照射进来了。他觉得有点饿,拿糕饼来吃,味道很好又很容易饱,心里以为郎秀才会再来,可坐了很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只觉得满屋清香扑鼻,自己的五脏六腑空灵明净,身上的脉络可以指点着数出来。忽然听见屋外有刺耳的响声,像猫在抓痒,他从窗口往外一瞧,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他乍一看,大吃一惊;随即想起师父的话,马上又集中意念端坐着。那老虎似乎知道屋里有人,不一会儿就进了屋,走近床前,呼呼地喷着气,把他的大腿和脚掌嗅了个遍。一会儿,听得院子里有东西鸣叫扑动,像鸡被捆上似的,老虎就跑了出去。 又坐了一会儿,一个美人进来,兰花麝脑的香气扑鼻,她悄悄登上床榻,凑近贾奉雉的耳朵小声说:“我来了。”说话之间,她唇上擦的胭脂散发出香气。贾奉雉闭着眼,一动不动。美人又低声说:“睡了吗?”那声音很像他妻子,贾奉雉心中微微一动。又想道:“这都是师父试探我的幻术。”于是依旧闭着眼睛。美人笑道:“老鼠动了!”早先,他们夫妻跟丫鬟同住一屋,要亲昵唯恐丫鬟听到,私下约定好一句隐语,说:“老鼠动了”便相欢爱。贾奉雉忽然听到这话,不觉心中一阵冲动,睁眼仔细一看,果真是妻子。他问道:“你怎么能来?”妻子答道:“郎秀才怕你寂寞想回家,派个老太婆把我领来了。”由于贾奉雉出门没告诉一声,妻子偎依着他的时候,露出明显的怨恨之情。贾奉雉安慰半天,她才高兴起来,于是两人嬉戏作乐。事后,天已经快亮了,听见老头责骂呵斥的声音渐渐接近院子。贾奉雉的妻子急忙起身,见没地方躲藏,就爬过矮墙逃走了。不一会儿,郎秀才跟着老头进来了。老头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拐杖打了郎秀才一顿,然后叫他把客人赶走。郎秀才带贾奉雉也从矮墙上出去,说:“我对你期望太高了,不免急于求成;不想你情缘未断,连累我受责打。现在你暂且离开,将来会有相见的日子。”他给贾奉雉指出回家的路,就拱手告别了。 贾奉雉低头一看,自己的村庄就在眼前。他料想妻子体弱脚慢,一定滞留在半路。他急匆匆地走了一里多,已经到了家门口,只见房子围墙七零八落,全不是旧时景象,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竟没一个认识的,他心里才惊讶起来。忽然想起刘晨、阮肇从天台山回到家乡的境况,与眼下的情景十分相似。他不敢进门,在对门坐下休息。过了很久,有个老翁拄着拐杖出来。贾奉雉向他作揖,问道:“贾奉雉的家在哪里?”老人指着那房子说:“这就是。莫非想问那怪事吗?我全知道。相传贾奉雉这人听到中举的捷报就逃走了;他走时,他儿子才七八岁。后来孩子到十四五岁时,他母亲忽然大睡不醒。儿子在世时,天凉天热给她换衣服;等儿子死了,两个孙子很穷,房子毁坏了,只用木架子盖上草遮风挡雨。上个月夫人忽然醒来,屈指算来睡了一百多年了。远远近近的人听说这怪事,都来探访看望,近日才渐渐少了。”贾奉雉顿时豁然大悟,说:“老人家有所不知,贾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吓了一大跳,跑着去给贾家报信。 这时他的大孙子已死,二孙子贾祥有五十多岁了。贾祥因贾奉雉很年轻,怀疑其中有假。不一会儿,贾奉雉的夫人出来了,才认出了他。夫人两行眼泪流不住,招呼他一起进屋,但苦于没有房子,只好暂时到孙子屋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妇女跑进来,身边都站满了,都是他的曾孙、玄孙,大都呆头呆脑粗俗不堪。大孙子媳妇吴氏买了酒,做了粗茶淡饭;又叫她的小儿子贾杲两口子同自己住一个屋,腾出房子给爷爷奶奶住。贾奉雉进那房子,只见到处都是烟灰尘土,充斥着小孩的尿臊味和各种难闻的气味。过了几天,他又懊恼又叹惜,实在受不了。两个孙子家轮流供应饮食,饭菜做得很差。村里人因贾奉雉刚回来,天天请他喝酒;而他的夫人常常吃不上一顿饱饭。吴氏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懂得做晚辈的规矩,对贾奉雉夫妇尊敬孝顺一如既往。而贾祥家的供给就渐渐少了,有时要呵斥着才给他们一些东西。贾奉雉一怒之下,带着夫人离开了,到东村设帐教书。他常对夫人说:“我非常后悔回来,但已不可挽回了。没有办法,重操科举旧业,如果心里没有羞耻之感,富贵不难得到。”过了一年多,吴氏还时常送东西来,而贾祥父子则与他们继绝来往了。这一年,他考取秀才。县令器重他的文才,赠给他很多钱财,从此家境宽裕了些。贾祥渐渐来套近乎。贾奉雉叫他进来,算清以前耗费他的钱物,拿出银子偿还他,斥责一顿,赶了出去。于是买了新房子,把吴氏接来同住。吴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留在老家看守家业;二儿子贾杲很聪明,贾奉雉让他跟自己的学生们一起念书。 贾奉雉从山中归来以后,心思更加明澈。不久,报捷连连,考中进士。又过几年,以侍御史的职衔监察两浙地方,名声显赫,他府上的歌舞鼓乐和亭台楼阁,盛极一时。他为人耿直严峻,不避权贵,朝廷里的大官总想陷害他。他多次上奏章请求退休,都没得到皇上批准,不久灾祸就发生了。早先,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无赖之徒,贾奉雉虽然同他们已经断绝来往,不把他们当作子孙看待,但他们都依仗他的声势作威作福,霸占田地房宅,他家乡的人都痛恨他们。有个人娶了新媳妇,贾祥的二儿子抢去做小老婆。那人本来狡黠奸诈,乡亲们凑钱帮他打官司,因此这事传进京城。于是当权的官僚纷纷上奏折攻击贾奉雉。贾奉雉无法为自己辩白,被关押一年多。贾祥和他二儿子都病死在狱中。贾奉雉奉旨充军辽阳。当时贾杲考上秀才已经很久,为人仁义厚道,声望不错。贾奉雉的夫人生了个儿子,十六岁了,便把儿子嘱托给贾杲,夫妻俩带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上路。贾奉雉说:“十几年富贵,还没有一场梦的时间长。现在才知道荣华场所,都是地狱境界,我后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层罪孽。”走了几天,来到海边,远远看见来了一艘大船,鼓乐喧天,侍卫们都像天神一般。大船驶到眼前,从舱里出来一个人,笑着请贾御史到船上休息一下。贾奉雉一见,又惊又喜,纵身跳了过去,押解的差役不敢制止。夫人急忙想跟过去,但船已经远了,便愤然跳进海里。她漂流了几步远,只见大船上有个人向水里垂一条白练,把她引救到船上。差役命令船夫开船,边追边喊,只听大船上鼓声如雷,同轰鸣的海浪声间杂应和,眨眼间就不见了。仆人认识船上那个人,说他是郎秀才。 异史氏说:“世人相传明代的名士陈大士在考场上写好了文章,吟诵几遍,叹气说:‘这样好文章谁能认得出呢!'于是扔掉重写,所以应试的文章比不上平日习作。贾奉雉感到羞耻而逃走,这说明他具有仙骨。后来重返人间,却为了糊口而使自己降了格。贫贱对人的伤害真厉害啊!” ------------ 第37章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一弈,酬一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促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唯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目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入门,牵衣揽涕,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唯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同返杭。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 面贵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欤? [今译]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艺都举世无双。十四岁时,她的养母蔡婆要让她出来接客。瑞云禀告说:“这是我一生的开端,不能草率。身价由妈妈来定,客人就让我自己选择。”蔡婆说:“好。”蔡婆定下了十五两银子的价钱,于是瑞云每天见客。客人要见她,必须送礼。礼厚的,瑞云陪他下一盘棋,送一幅画;礼薄的,只留喝一杯茶。瑞云的名声传扬已久,自这时起,富商贵人天天上门,连接不断。 余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才学、名望一向很高,但家产属中等。他早就仰慕瑞云,当然不敢奢望与她鸳帐同梦,却也尽力备了一份薄礼,希望能见一见她的容颜。他又暗暗担心瑞云见得各种人多了,不把他这穷酸书生放在心上;等见面一谈起话,瑞云却对他十分殷勤。两人坐着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还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了这首诗,欣喜若狂。他刚要向瑞云倾诉心声,忽然小丫鬟来禀报:“有客人来。”他只好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回家以后,他吟诵玩味诗中的词意,梦魂萦绕。过了一两天,他无法控制强烈的感情,备下见面礼,再次前往。瑞云见了他,十分欢喜。她把座位挪近贺生,悄悄对他说:“能想法欢聚一夜吗?”贺生说:“我一个穷书生,唯有痴情可以奉献给知己。这一点点见面礼,已经竭尽我的财力。能够见到你的芳容,我的愿望已经满足;要说肌肤之亲,哪敢做此梦想?”瑞云听了,闷闷不乐,两人相对不说一句话。贺生坐了很久没出来,蔡婆接连喊瑞云,实际是催贺生走,贺生只好回去了。他心里很愁闷,想倾尽家产博得一回欢爱,但一夜过后便要分手,这思恋之情又怎能忍受?想到这里,火热的想念都消失了,彼此也就断绝了音信。 瑞云挑选了几个月,再没一个合意的。蔡婆很不高兴,准备强迫她接客,只是还没有发作。有个秀才送上见面礼,坐下来说一会话便起身,用一个指头在瑞云的前额上按了一下,说:“可惜,可惜!”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大家看她额上有个手指印,像墨一般黑,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墨印逐渐变大;一年多以后,墨痕已蔓延到颧骨和鼻梁了。见到她的人都掩着嘴笑,门前车马也因而绝迹。蔡婆去掉她的衣妆首饰,让她跟丫鬟们一起干活。瑞云身体娇弱,干不了这样的粗活,一天天憔悴下去。贺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前去探望,见瑞云头发蓬乱地在厨房里,丑陋得像个鬼。她抬头看见贺生,立刻转过身面对墙壁,遮掩自己。贺生很怜悯她,便跟蔡婆说要赎她出来做妻子。蔡婆答应了。他卖掉田产,倾尽钱袋,把瑞云买回家来。进门后,瑞云牵着他的衣服擦泪,不敢做贺生的妻子,愿做侍妾,留待后娶的女子做主妇。贺生说:“人生所看重的是知己。你得志的时候还能把我看作知己,我岂能因为你现在失意了就忘掉你呢!”于是不再娶妻。知道的人都讥笑他,而他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到苏州去,有个姓和的书生跟他同住一个旅店,有一天和生忽然问:“杭州有个名妓瑞云,近来怎么样了?”贺生以“嫁人”回答他。和生又问:“嫁了什么人?”贺生说:“那人大致跟我相当。”和生说:“要能像你,可以说是找到合适的人。不知身价多少?”贺生说:“她由于有了奇怪的病,妓院卖的价钱很低。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哪能从妓院里买到漂亮姑娘呢?”和生又问:“那人真能像你一样吗?”贺生觉得他问得奇怪,便反过来问他。和生笑道:“实不相瞒,以前我曾见过一次她美丽的仪容,很惋惜她以绝代姿容流落风尘,因此用小小法术掩盖她美貌的光彩,保护她那璞玉的本质,只是想留待爱惜才华的人真正赏识她。”贺生忙问道:“先生能点污,也能洗掉吗?”和生笑道:“怎么不能,只是要那个人诚心求我一求。”贺生急忙站起来向和生行了个礼,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多情,不会因为美丑的变化而变心。让我跟你回去,还你一位美貌佳人。”贺生于是和他一同回家。 到家后,贺生要吩咐备酒,和生阻止他说:“先施行我的法术,好教置办酒菜的人有欢快的心情。”他便叫用洗脸盆盛水,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中写画几下,说:“用这水一洗就会好。不过要让夫人亲自出来谢一谢医生。”贺生笑着把水捧进内屋,站在旁边等瑞云自己洗脸,只见手到之处她的脸变得光洁,和当年一样娇艳美丽。夫妻俩都很感激,一同出来道谢,而客人已经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着,想来和生是神仙吧? ------------ 第38章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搢绅之园居焉。而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金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山而去。生返,不能徙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采。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想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及已,遥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之,出门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绝,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无香奁,惟床头有一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愈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而不知为寇盗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此桑姥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由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乎!”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闻之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至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即命车,遣桑媪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此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曰:“葛巾紫也。”心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今译] 常大用是河南洛阳人。他喜欢牡丹,已经到了爱花成癖的地步。听说曹州的牡丹是山东第一,心中向往。恰好因别的事到曹州去,于是借一个达官贵人的花园住下。当时正是二月,牡丹还没开花,他只好在花园里徘徊,注意看着花蕾,盼望它们绽开。这期间,他写了思念牡丹的绝句一百首。不久,牡丹渐渐含苞待放,但他的盘缠也快用尽了。他于是把春天穿的衣服典当出去,仍在牡丹丛中流连忘返。 一天,他凌晨赶往花圃,已有一个女郎和老妇人在那里。他猜是主人家的内眷,也就赶快返回来。他傍晚去,又看见她们,她们也看见了他,他从容地避开了。常大用偷看那女郎,身着宫廷服装,艳美异常。常大用看得眼花缭乱,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定是仙女,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呢!他急忙回身寻找,匆匆转过假山,正与老妇人相遇。女郎正坐在石头上,一见常大用,大吃一惊。老妇人用身子遮挡住女郎,呵斥道:“大胆书生,干什么!”常大用直着腰跪下说:“这小娘子一定是神仙!”老妇喝道:“如此胡说,应该捆送官府!”常大用非常害怕。女郎微笑着说:“走吧!”转过假山走了。常大用回来,紧张得几乎走不动了,料想女郎回去告诉父亲或哥哥,诟骂凌辱定会随之而来。他躺在空空的书斋里,很后悔自己的冒失。内心庆幸女郎没有怒容,或许没放在心上。他又悔又怕,折腾了一夜,竟然就病倒了。 太阳已升起,可喜不见问罪的人来,他渐渐安了心。而回想女郎的声音容貌,恐惧转变为想念。这样度过了三天,常大用憔悴得要死。点着灯到半夜,仆人已经熟睡。那老妇人进来,拿个碗递给常大用,说:“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制了毒药,快喝!”常大用听了害怕,然后说:“我和小娘子,一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逼我死?不过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制,与其相思而病,不如服毒而死!”便仰起脖子喝光了。老妇笑着接过碗走了。常大用觉得药气芬芳清凉,好像不是毒药。一会儿觉得肺腑舒畅,头脑清爽,熟睡过去。醒来后,红日满窗。他试着起来,病已好了。他心中更相信这位葛巾娘子是神仙。由于无缘相见,只能在没人时,回忆着她曾经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祝祷。 一天,常大用向花圃走去,忽然在茂密的树丛中,迎面遇见葛巾娘子,幸好没有别人,他十分高兴,拜倒在地。葛巾娘子走近拉他,他忽然闻到她全身散发着奇特的香味,便用手握着她白玉似的手腕站起来,她的手指肌肤柔软细腻,使人的骨节都酥软了。正要说话,老妇人忽然来了。葛巾娘子叫常大用躲到石头后面,向南一指,说:“晚上用梯子越过墙头,四面红窗的,就是我的住所。”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常大用心中惆怅,魂魄飞散,没能弄清她往哪里去了。到晚上,他搬了梯子登上南面墙头,而那边墙下已有一把梯子,他高兴地下去,果见有红色的窗户。屋里传出棋子敲击的声音,他站定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只得暂时翻墙回去。一会儿,再过来,下棋的声音仍很密;渐渐走近窥看,见葛巾娘子与一个白衣美人相对下棋,老妇人也在座,一个丫鬟在侍候。常大用又退回来。一共来回三趟,已经到了三更时分。常大用趴在这一边的梯子上,听见那一边老妇出来说:“这梯子,谁放这儿的?”喊来丫鬟一起把梯子搬走。常大用登上墙头,想下那边去,没有搁脚处,又恼又闷地回来了。 第二天夜里,他再去,梯子已先摆好。幸好静悄悄的没人,走进屋子,葛巾娘子呆坐着,若有所思。她看见常大用,惊慌地站起来,侧身而立,面带羞涩。常大用作揖道:“我自认为福分浅薄,怕和您这样美丽的仙女没有缘分,不想也有今夜啊!”于是亲热地拥抱她。她的纤纤细腰,只有一把那么粗,呼出的气息芳香如兰。她挣扎着说:“怎么一下就这样!”常大用说:“好事多磨,迟了会遭鬼神嫉妒。”一言未了,远远听见人语声。葛巾娘子急忙说:“玉版妹子来了,你暂且躲到床下吧。”常大用照办了。不多久,有个女子进来,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对阵吗?我已煮了茶,来邀你去玩个通宵。”葛巾推说自己身体疲倦。玉版再三邀请,葛巾硬坐着不走。玉版说:“这么眷恋,难道藏有男子在房间里吗?”硬拉着她,出门去了。常大用匍匐着从床底下爬出来,懊恼极了,便翻遍枕席,希望找一件葛巾留下的东西。但室内并没有梳妆盒,只是床头有一柄水晶如意,上面系着紫色巾子,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大用把它揣在怀里,翻墙回来。他整理自己的衣襟衣袖,葛巾身上的香气还留在上面,于是对她的倾慕更热切了。但因有了钻床底的受惊经历,心里有触犯法网的恐惧,想来想去不敢再去,只是珍藏着如意,等待葛巾来寻找。 隔了一晚,葛巾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而不知你竟然是盗贼。”常大用说:“确实如此!之所以偶然不做君子,只是希望能够如意。”于是把葛巾搂进怀里,替她解开裙结。她如玉的肌肤裸露出来,温热的芳香四处流溢,偎抱之间,常大用觉得她的鼻息、汗气,无不馨香。他于是说:“我原本就猜想你是仙人,现在才知道我猜对了。有幸承蒙你看得起,缘分一定在三世以前。只怕杜兰香下嫁,最终造成离别之恨。”葛巾笑道:“你的顾虑也太多了。我不过是个离魂倩女,偶为爱情所动罢了。此事要小心保密,只怕搬弄是非的嘴巴会捏造黑白,那时你不会长翅膀,我也不会凌云驾雾,那么迫于祸殃的分离比善始善终的分别更为惨痛。”常大用同意,便始终疑心她是仙人,一再询问她的姓氏。葛巾说:“既然说我是仙人,仙人又何必让姓名流传。”常大用问:“老妇人是什么人?”葛巾说:“她是桑姥姥。我幼时受她庇护,所以跟一般仆人们不一样。”她于是起身准备走,说:“我那里耳目很多,不能久留,瞅空我会再来。”临别索取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留下的。”“玉版是谁?”“是我的妹妹。”常大用把藏起来的如意交给她,她就走了。她走后,被子枕头都留下一股奇异的香气。 从此葛巾隔两三晚就来一趟。常大用热恋着她,不再想回家。但钱袋已空,想把马卖掉。葛巾知道了,说:“你为我的缘故,倾尽钱囊,典当衣服,我很不忍心。如果再卖了坐骑,离家一千多里,你将来怎样回去?我私下有一点积蓄,可帮你支付用度。”常大用推辞说:“感激你的美意,拍着胸脯指着身躯发誓,都不足以报答你;现在却又贪婪鄙下,花你的钱,教我怎么做人呢!”葛巾再三勉强他,说:“暂且借给你吧。”便握着常大用的手臂,到一棵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翻过来!”常大用照办了。她又拔头上的簪子,向土里戳几十下,又说:“扒开。”常大用又照办了。埋瓮口已露出来。葛巾伸手进去,拿出白银近五十两;常大用抓着她手臂阻止,她不听,又拿出十来锭,常大用硬放回一半,然后掩埋好。 一天夜里,葛巾对常大用说:“近日略有流言,决不能任其发展,这事不能不预先商量一下。”常大用惊慌地说:“怎么办!小生一向拘谨,现在因为你,像寡妇失了贞操,自己再没主意了。全听你的吩咐,即使刀斧在前也顾不得了!”葛巾商议一起逃走,叫常大用先回家,约定在洛阳会面。常大用整装回乡,打算先回家然后迎接葛巾;及至到家,葛巾的车子正好已到门口。他们走上大厅,仆人拜见,邻居们惊讶地来道贺,而并不知道他们是偷着逃回来的。常大用提心吊胆;葛巾非常坦然,对他说:“先别说远隔千里,根本侦察不到这个地方,即使知道了,我是世家闺秀,卓王孙也对司马相如无可奈何。” 常大用的弟弟常大器,十七岁,葛巾看着他说:“弟弟有慧根,前程更胜过你。”常大器已定下日子结婚,未婚妻忽然夭折。葛巾说:“我妹妹玉版,你是曾窥见的,相貌很不差,与弟弟年龄也相当,做夫妻可说是很好的一对。”常大用听了就笑了,打趣地请她做媒。葛巾说:“一定要她来,那也不难。”常大用高兴地说:“什么办法?”葛巾说:“妹妹和我最要好。只要用两匹马驾辆小车,请一个老妇人往来一趟就是了。”常大用担心前一件事一齐败露,不敢听从她的策划;葛巾再三说:“不碍事。”马上吩咐备车,派桑姥姥去。几天后车就到了曹州。快接近街口,桑姥姥下车,让车夫停在路上等着,自己乘夜进街坊去。过了好久,她同个女子来了,上车就出发。晚上睡在车里,五更继续走。葛巾算着日子,让常大器穿上盛装去迎接。迎了五十多里,才遇上,常大器亲自驾车回来;鼓乐奏起,花烛高照,拜了天地,成了婚礼。从此兄弟俩都得了美丽的媳妇,而家境又日益富裕。 一天,有强盗数十骑,闯进大院来。常大用知道出了事情,全家上了楼。强盗进来,围住楼房。常大用俯身问道:“有怨仇吗?”强盗答道:“没有仇。只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是人世间找不到的美人,请让我们见见;一是我们五十八人,各乞讨银子五百两。”他们在楼下堆了柴,准备以放火相威胁。常大用答应他们索取金钱的请求;强盗不满意,要放火烧楼,家人非常恐慌。葛巾想同玉版下楼,大用阻止也不听。她们装扮华丽地走下来,剩三级台阶没下到底,便对强盗说:“我们姐妹都是仙女,暂时来到人间,哪里害怕盗贼!我倒想赐你们万两银子,只怕你们不敢接受。”强盗们一齐向上膜拜,答道:“不敢”。姐妹俩准备退回楼上,一个强盗说:“此中有诈!”葛巾听到,回身站住,说:“想干什么,便早动手,现在还不晚。”强盗们面面相觑,默默无一言。姐妹俩从容上楼去了。强盗抬起头一直到看不见他们,才一哄而散。 两年后,姐妹各生下一个儿子,才渐渐谈起自己:“我姓魏,母亲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疑心曹州没有姓魏的世家,况且世家大族女儿失踪,怎会丢下不问?他不敢追问,但心里暗自奇怪。他便托故再到曹州,入境内访查,并没有姓魏的大户人家。他于是仍在先前的房东家借住。忽见墙上有赠曹国夫人诗,很感惊异,便问房东。房东一听就笑了,立即请他去看曹夫人,到那儿一看,却是一株牡丹,跟房檐一样高。常大用问起名的缘由,房东说因此花为曹州第一,所以朋友们开玩笑封它的。常大用问是什么品种,房东说:“葛巾紫。”常大用心里越发惊骇,便怀疑葛巾是花妖。 回来后,常大用不敢直说,只是谈起那首赠曹国夫人诗来观察葛巾的反映。葛巾皱起眉头,变了脸色,快步出去,叫玉版抱孩子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为你的情思所感动,便以身相报;现在我受到猜疑,哪能继续相聚!”于是与玉版都举起孩子远远地抛掷,孩子掉在地上就不见了。常大用正吃惊地看着,两个女郎也无影无踪。他非常悔恨。几天后,在孩子掉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长大,当年就开花,一株紫一株白,花朵大如盘,比一般的葛巾、玉版花瓣更为繁密细碎。几年后,浓荫茂密,长成树丛;分株移种别处,又变出不同的品种,没人能知道名称。从此牡丹之盛,洛阳是天下无双了。 异史氏说:“心怀专一,鬼神可通,那翩翩摇曳的也不能说是无情之物啊。白居易感到寂寞,还以花当作夫人,只要真能体会人的感情,又何必费力追究她的来历呢?可惜常大用不够旷达啊!” ------------ 第39章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 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 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昏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 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今译] 马子才,是顺天府人。他家祖祖辈辈喜爱菊花,到马子才这一代更是爱菊成癖。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好品种,一定要买来,即使远隔千里也不在乎。一天,有位南京来的客人住在他家里,自称他的中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京所没有的。马子才欣然动心,立刻准备行装,跟着客人到了南京。客人多方为他谋求,弄到两株幼苗,马子才包裹收藏起来,视如珍宝。 回家走到半路,马子才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在一辆油碧车后面,长得英俊潇洒。马子才靠近他和他攀谈,年轻人自我介绍姓陶。他谈吐很文雅,问马子才从哪儿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年轻人说:“菊花的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人的栽培和浇灌。”于是就向马子才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方法。马子才听了大为高兴,问:“你要到哪里去?”年轻人回答说:“我姐姐不愿住在南京,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下。”马子才欣喜地说:“我虽然一向贫穷,但家里还有几间茅屋可以暂供下榻。要是不嫌偏僻简陋,就请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陶生快步到油碧车前,向姐姐禀告。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绝世美人。她看看弟弟说:“屋子不嫌窄小,可院子得宽敞。”马子才代替陶生答应了,于是和他们一起回到家里。 马子才的住宅南边有个荒废的菜园,只有三四间小屋,陶生很喜欢,住下了。陶生每天到北院,替马子才整治菊花。有的菊花已经枯萎,他连根拔起,重新种植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不成活的。但陶家很清贫,陶生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喝,而姐姐在南院里似乎整天都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不时拿一升半斗粮食周济她。陶生的姐姐小名黄英,很会说话,常常到吕氏的房里,和吕氏一块做针线活儿。 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你家本来不宽裕,我天天在你家吃喝,拖累了你,怎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素来自视清高,听了陶生这番话,很鄙视他,说:“我以为你是个气节高尚的文士,一定能安于清贫;今天说出这种话,那是把菊花园当成市场,污辱了菊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是贪婪,以卖花为业不算庸俗。人固然不可不择手段地谋求发财,可也不必一心求取贫困呀。”马子才不说话,陶生站起来走了。 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了去带回南院。陶生也不再到马家睡觉吃饭,马子才请他,他才去一趟。不久,菊花要开了,马子才听到陶家门口喧闹得如同集市一般。他感到奇怪,过去观看,见街上来买花的人用车拉、用肩挑,一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奇异的品种,是马子才从没见过的。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财,想和他绝交;但又恼恨他私下藏着这么多好花种,就敲他的门,准备责备他。陶生走出来,热情地握手把他拉进园去。只见原来半亩荒废的庭院都成了菊畦,除了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地。已经把花挖走的地方,就折下别的枝叶插上,补起空缺;那些在畦里含苞欲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美妙。但马子才仔细辨认,那些都是自己以前拔下来扔掉的。陶生走进屋里,取出酒菜,在菊畦边摆下酒席,说:“我贫穷而不能恪守清高的戒律,连日来有幸得到微薄的钱财,还足够我们喝个醉的。”一会儿,房里呼唤“三郎”,陶生答应着走进去,很快端出几样好菜,烹调得十分精致。马子才就问陶生:“你姐姐为什么不许配人家?”陶生回答说:“时候没到。”马子才问:“要到什么时候呢?”陶生说:“四十三个月后。”马子才又问:“这话怎么解释呢?”陶生只是笑着,不说话。两人痛饮起来,尽兴而散。 过了一夜,马子才又来到南院,新插的花枝已经一尺多高了。他非常奇怪,苦苦要求陶生把栽培菊花的技艺传授他。陶生说:“这实在不可以言传;况且你不以此谋生,哪用得着这个?”又过了几天,门庭略为清静,陶生就用蒲席包起菊花,捆扎着装了好几车走了。过了一年,春天将要过去一半了,陶生才载着南方的奇花异草回来,在京城里开了个花店,十天里所有的花卉全部卖完了,又回来培植菊花。去年买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都变异成了劣种,于是又向陶生购买。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第一年增建房屋,第二年盖起了高大的楼阁。他随心所欲地兴建楼房,一点儿也不和主人商量。渐渐地往日的花畦都变成了回廊房舍。陶生又在墙外买了一块地,四周筑起土墙,在里面全种上菊花。 到了秋天,陶生又用车子载着菊花走了,第二年春季过后还不回来。而这时马子才的妻子因病去世。马子才有意续娶黄英,便托人向她做了一点暗示。黄英微笑着,看样子似乎是答应了,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过了一年多,陶生始终没回来。黄英督促仆人种植菊花,一切如同陶生那样。赚得的钱,和商人合股做生意,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肥沃良田,住宅更加壮观了。一天,忽然有客人从东南地区来,捎来陶生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核对寄信的日期,正是妻子去世的那天;回想起在园中喝酒的日子,恰好过了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大为惊奇。他把信拿给黄英看,问她聘礼要送到什么地方。黄英推辞不收彩礼。她又认为他家房舍破旧,想叫他住进南院来,像入赘一样。马子才不同意,择了吉日行了迎娶之礼。 黄英嫁给马子才后,在间壁墙上开了一道门通南面住宅,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干活。马子才觉得靠妻子而富裕是一种耻辱,经常嘱咐黄英立南北两个账本,以防混乱。可是家里需要的东西,黄英总是从南面宅子拿来。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到处都是陶家的东西。马子才立即派人把东西一一送回去,告诫他们不要再拿来。不到十天,东西又混杂了。这样反复了几次,马子才不胜烦恼。黄英笑着说:“为了表示你的清廉,这样做不是太操劳了吗?”马子才感到羞愧,不再查点东西,一切听任黄英。黄英召集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制止不了。经过几个月,楼台屋舍连成一片,两座住宅竟然合而为一,不分疆界了。不过,黄英遵从马子才的吩咐,闭门在家,不再经营菊花买卖,而生活超过世家大户。 马子才心里很不安,说:“我三十年的清高品德,被你牵累。现在我活在世上,只是依靠妻子生活,真没有一丝大丈夫的气概了。人人都祈祷发财,我只是祈祷变穷!”黄英说:“我并不是贪婪鄙俗;只是不稍微发财致富,就会让千年之后的人,说陶渊明是贫贱骨头,百世不能发迹,所以这只是为我家彭泽公争口气罢了。但是,贫穷人家渴望富足,是很困难的;而富贵人家祈求贫困,实在也很容易。床头的金银任你挥霍,我不吝啬。”马子才说:“花费别人的钱财,也还是很羞耻的。”黄英说:“你不希望富裕,我也不能够甘于贫穷。没办法,只好和你分开住:清高的自己清高,浑浊的自己浑浊,双方就不会互相妨害了吧?”于是黄英在园中盖了茅屋,挑漂亮的丫鬟去侍候他。马子才住得很安心。但是过了没几天,他苦苦思念黄英。叫她来,她不肯来;不得已,只好去迁就她。每隔一夜来一趟,习以为常。黄英笑着说:“在东家吃饭,在西家住宿,清廉的人应该不是这样吧。”马子才自己也笑了,无言以对,于是又像当初那样合住在一起。 马子才有事到了南京,当时正值菊花盛开的秋天。他清早路过花店,见店里陈列的盆菊很多,千姿百态,他心里一动,疑心是陶生栽培的。一会儿,店主人出来,果然是陶生。两人高兴极了,互相倾诉久别之情,马子才于是住在花店里。他邀陶生回去,陶生说:“南京是我的故乡,我要在这里成婚,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带给我姐姐。今年年底我一定去看望你们。”马子才不听,越发苦苦地请求,并且说:“家里很丰裕,只管坐着享福,不必再做买卖了。”他坐在店里,叫仆人代为论价,把花降价出售,几天就卖光了。他催促陶生收拾行装,就租了一条船北上了。陶生进了门,她姐姐已经打扫好房间,床铺被褥都摆设好了,像预先知道弟弟会回来似的。 陶生回来以后,放下行装就督促仆人,大修亭园,自己天天和马子才一起下棋饮酒,不再与任何外人结交。给他提亲,他推辞说不愿意。黄英派两个丫鬟服侍他睡觉,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儿。陶生一向酒量很大,可从没见他喝醉过。有个朋友曾生,酒量也无人能比,恰好他来看望马子才,马子才就叫他和陶生较量喝酒。两人纵情畅饮,喝得很痛快,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辰时直到四更天,算来每人喝干了一百壶。曾生烂醉如泥,在酒席上昏昏睡去。陶生站起来回去睡觉,出门踩着菊畦,身如玉山倾倒,衣服掉到一边,就地化为一株菊花,像一个人那么高;开着十几朵花,都比拳头还大。马子才惊骇极了,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去,把花拔起来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她用衣服盖在菊花上,叫马子才跟她一块离开,告诫他不要去看。天亮后马子才来到园中,只见陶生躺在菊畦边。马子才这才明白他们姐弟俩是菊花精,于是更加敬爱他们。而陶生自从显露了形迹以后,喝酒更加放纵,他经常自己发出请柬邀请曾生来喝酒,因此和曾生结下莫逆之交。恰逢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曾生前来拜访,让两个仆人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约定和陶生一块把它喝光。坛里的酒快喝光了,两人还没怎么醉。马子才偷偷地把一大瓶酒续进去,两人又把它喝光了。曾生已经醉得疲惫不堪,仆人们把他背走了。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一丛菊花。马子才见怪不惊,照黄英的办法把它拔起来,守在旁边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久,菊花的叶子越来越憔悴了。马子才非常害怕,这才去告诉黄英。黄英听了,惊慌地说:“你害死我弟弟了!”她跑去一看,根茎已经枯萎了。黄英悲痛欲绝,掐下花梗,埋在花盆里,带回闺房,每天浇灌。马子才后悔得要命,非常怨恨曾生。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里的花梗渐渐长出新芽,到九月开花了,短枝干,白花朵,嗅它有酒香,取名为“醉陶”。用酒浇它,就长得更繁茂。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嫁到世族大家。黄英终老而死,也没有发现其他奇异之处。 异史氏说:“青山白云人,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惋惜他,而他自己未必不认为是快乐。在院子里种上这种菊花,就像见到好友,就像面对美人,——不能不去物色啊。” ------------ 第40章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唯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致,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备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跪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浏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于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襟,梏械倍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今译] 江苏彭城有一个叫郎玉柱的人,他父亲做官做到知府,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买田地产业,而积累了满屋子的书。到了郎玉柱这一代,尤为痴傻:家里苦于贫穷,没有什么东西不拿去卖,唯独父亲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时,曾经抄录《劝学篇》,贴在郎玉柱座位旁边,让他天天诵读;又用白纱罩起来,生怕字迹磨灭了。他读书不是为了求取官职,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的有“黄金屋”和“千钟粟”。他日夜研究攻读,严寒酷暑从不间断。二十多岁了,也不求婚配,而只希望书中的美人会自动到来。见到亲戚朋友,不懂得寒暄、应酬,说上两三句话后,就高声朗读起来,客人不一会就自个走了。每次学政案临考试,他总被选拔为第一名,可是苦于考不中举人。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大风把他手里的书本刮走了。他急忙去追,一不留神,脚踩到一个窟窿里,陷了进去;用手一摸,坑里有些腐烂的草;刨开一看,原来是古人窖藏的粮食,已经霉烂成脏土。这些粮食虽然不能吃,但他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更努力了。 一天,郎玉柱攀着梯子爬上高高的书架,从乱书堆里翻出一个金制的辇车,有一尺来长,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去给别人看,却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他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自己。不久以后,郎玉柱父亲的一个同榜考中的朋友到彭城做观察使,这人喜欢拜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非常高兴,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他喜滋滋的,认为书中有金屋、车马的话都灵验了,于是更加刻苦读书。 可是这时郎玉柱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媳妇,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必发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呢?”又读了两三年书,却没有一点效验;人们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走了。有人跟郎玉柱开玩笑说:“织女私奔,就是为了你呀。”郎玉柱知道是戏弄他,置之脑后,不去争辩。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在这一卷的中间,他看见有个用薄纱剪成的美人夹藏在书中。他惊讶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以这个来应验吗?”他心里惆怅,若有所失。可是仔细审视美人,眉毛眼睛栩栩如生;背面隐约有小字写道:“织女。”郎玉柱感到很惊异。他天天把纱美人放在书上,反复赏玩,以至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一天,他正凝神地看着,那美人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上冲他微笑。郎玉柱吓得要命,跪在桌下磕头。他爬起来后,美人已经变得有一尺多高了。郎玉柱越发害怕,又跪下磕头,美人从桌上下来,亭亭玉立,宛然是个绝代佳人。郎玉柱下拜着问:“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名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你天天青睐,思念,假如我不来一趟,恐怕千载以后再没人虔诚地相信古人了。”郎玉柱喜出望外,就和美人住在一起。然而在枕席之间,郎玉柱对美人倍加爱怜,却不懂得交欢。 郎玉柱每逢读书,总让美人坐在身旁。美人劝他不要读书了,他不听。美人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正是因为读书。试看那进士、举人榜上,像你这样读书的人有几个?你如果不听,我就要走了。”郎玉柱便暂且听从她。可刚过一会儿,就忘了她的劝谕,又吟诵起来。过了些时候,他寻找美人,美人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失魂落魄,跪着祷告,却毫无踪影。忽然他想起美人藏身之处,便拿《汉书》仔细查找,一直翻到原来发现美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郎玉柱呼唤她,她不动弹,他便跪下哀求祝祷。美人这才下来说:“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永远决绝!”美人于是叫郎玉柱买来棋子和赌具,天天和他游戏。但是郎玉柱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一见美人不在跟前,就偷偷拿书翻看。怕被美人发觉,暗自把《汉书》第八卷杂混到别处,使美人失去隐身之所。 一天,郎玉柱正读得入迷,美人来了,他竟没发觉;忽然看见了,急忙合上书本,可是美人已经消失了。郎玉柱非常害怕,在书堆里苦苦寻找,渺无踪影,难以寻觅;后来,还是在《汉书》第八卷里找到了,页数没一点差错。于是他又跪下祷告,发誓再不读书。美人这才走下来,和他下棋,说:“你三天之内学不好下棋,我还要离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有一盘棋赢了美人两个子。美人才高兴起来,教他弹琴,限他五天弹熟一首曲。郎玉柱手中拨弄,眼睛注视,没有时间顾及别的事情;练了很久,他随手弹来,合于节拍,他自己不觉也受到鼓舞。美人就天天和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也快乐得忘记了读书。美人又怂恿他出门,去结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美人说:“你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夜里,郎玉柱对美人说:“大凡人们男女同居就会生孩子;现在我和你同居那么久,为什么还没生孩子呢?”美人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读书没有好处。你现在就连夫妇之道这一章还没有领悟,枕席两个字是有工夫的。”郎玉柱惊讶地问:“什么工夫?”美人笑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美人主动和他亲近。郎玉柱快乐极了,说:“我没想到夫妇之间的乐趣,还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于是他逢人就讲,听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美人知道后责备他。他说:“钻窟窿爬墙头的事,才不可以告诉别人;天伦之乐,是大家都有的,干嘛忌讳。” 过了八九个月,美人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雇了奶妈来照料抚育。一天,美人对郎玉柱说:“我跟了你两年,已经给你生了孩子,可以分别了。住久了恐怕给你带来灾祸,那时后悔就晚了,”郎玉柱听了这话,流下了眼泪,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你就不想想呱呱哭叫的孩子吗?”美人也很伤心。过了好久,她说:“你一定要我留下,就必须把书架上的书尽数散去。”郎玉柱说:“这是你的故乡,又是我的性命,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美人没有勉强他,说:“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只是不得不预先告诉你。” 早先,郎玉柱的亲戚有人窥见过美人,无不惊讶,可又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结了婚,于是都去询问他。郎玉柱不会说假话,只好沉默不语。人们更加疑心,这事几乎传遍各处,县令史公也听到了。史公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了进士。他听到传说,十分倾慕、动心,暗中想看一看美人的容颜,于是拘捕郎玉柱和美人。美人听到消息,逃走了,躲得踪迹全无。县令恼了,把郎玉柱抓起来,革除他的秀才身份,动用各种严刑,一定要问到美人的去向。郎玉柱奄奄待毙,没吐露一个字。县令拷问郎玉柱的婢女,婢女只能说出大概情况。县令认为美人是个妖精,于是备车亲自来到郎家。只见书籍堆满房屋,多得没办法搜查,就放火焚烧;院子里浓烟凝聚,久久不散,像乌云四合那样昏暗。 郎玉柱被放出来后,到远方求得父亲的一个门生写了封信,得以恢复秀才资格。这一年秋天,他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而他对那县令史公恨之入骨。他给美人颜如玉立了个牌位,早晚祷告说:“你如果有灵,请一定保我到福建做官。”后来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福建巡察。他在福建三个月,查出史公多项恶行,抄没了史家。当时郎玉柱有个担任司理官的表亲,逼着郎玉柱收纳史某的爱妾,谎称是买来的婢女寄居在官署里。结案后,郎玉柱当天上表自陈过错,请求免职,携带那侍妾回家了。 异史氏说:“天下的东西,积聚就会招人嫉妒,喜爱就会生出魔障:那美人的妖异,就是书籍的魔障。这事近于怪诞,加以惩治不是不可以;但秦始皇焚书坑儒般的暴虐,不也太惨了吗!史县令存有私心,更应该得到怨毒的报复。唉!有什么奇怪呢!” ------------ 第41章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坠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坠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年少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漂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籍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经意之间,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今译] 农历五月初五日,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风俗:把大木头挖空,制成龙形,描绘鳞甲,刷上金黄色和碧绿色的油彩;上面是雕饰的屋脊、朱红的栏杆;船帆和旗帜都用锦绣绸缎做成;船末是龙尾,高一丈多;在那上边用布绳子垂下木板,有个小孩坐在木板上;竖蜻蜓,翻筋斗,做各种高难度的表演。下面是江水,人在木板上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因此在雇这种小孩时,得先用重金收买他的父母,预先讲好,假如小孩表演时掉进水里淹死,父母不能反悔。在苏州,木板上承载的则是美貌的妓女,两者相比稍有不同。 江苏镇江有个姓蒋的男孩,名叫阿端,刚七岁,在木板上轻便敏捷,动作灵巧多变,没人能超过他,因此,他的声价越来越高,到十六岁,还用他表演。这一年,龙舟经过金山下,阿端掉进水里淹死了。蒋母只有这个儿子,于是伤心地痛哭。阿端不知道自己死了,有两个人领着他走,见水中别有一番天地;回头一看,流动的波涛四面环绕,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进了一座宫殿,看见一个人戴着头盔坐在上面。那两个人说:“这是龙窝君。”就叫阿端跪下朝拜。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阿端技巧熟练,可以编入柳条部。”于是两人领阿端到一个地方,四面都是宽阔的宫殿。快步走上东廊,有许多少年出来跟他行礼,大抵都是十三四岁。当即有个老妇人走来,大家叫她解姥姥,解姥姥坐下来,叫阿端表演。表演完,就教他们“钱塘飞霆舞”、“洞庭和风曲”。只听见锣鼓喧天,各个院子都响起来。教完以后,各个院子又都静了下来。解姥姥怕阿端不能马上熟练,单独对他絮絮叨叨地指点;可是阿端只学过一遍,已经很熟练了。解姥姥高兴地说:“得到这个孩子,就不比晚霞逊色了!” 第二天,龙窝君检查各部,各部都集合起来。首先考查夜叉部,他们戴上狰狞的假面具,佩着鱼皮箭袋。敲起大锣,锣的圆周有四尺多;大鼓大概四个人才能合抱,声音如同巨大的霹雳,把其他的声音都遮盖住了。夜叉们跳起舞来,巨浪汹涌,横流天际,不时落下一点星光,等掉到地上便消失了。龙窝君急忙叫他们停止,命乳莺部上来,这一部都是十五六岁的秀丽女子,笙管弦乐细悠悠地奏响,一时间清风习习,波涛声都静下来,水渐渐凝结,如同一个水晶世界,上下通明透亮。表演完毕,她们都退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接着考查燕子部,她们都是披垂着头发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高扬长袖,倾侧云鬟,跳起散花舞;她舞姿翩翩,如同飞翔一般,衣襟、袖口、鞋袜之间,都生出五彩缤纷的花朵,随风飞扬,落满庭院。跳完后,她跟随燕子部也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阿端在一旁看着,非常爱慕她。他问自己同部的人,才知道她就是晚霞。不一会儿,呼唤柳条部表演。龙窝君特意要试试阿端。阿端便跳起前一天学会的舞蹈,他的喜怒表情随着乐曲的内容变化,俯仰转折的舞姿与音乐节拍吻合。龙窝君夸奖他的聪明颖悟,赏赐他一套五彩戏装,一副鱼须金束发冠,上面镶嵌着夜明珠。阿端拜谢了龙窝君的赏赐,退下来,也快步走到西边台阶下,各部保持着队形。 阿端在本部的行列中间远远地注视着晚霞,晚霞也远远地凝望着他。一会儿,阿端徘徊着向北走到队列边缘,晚霞也渐渐地向南走到队列边缘;两人相隔只有几步远,但是由于号令严格,两人不敢混了两部的队列,只能相对凝视、心驰神往。随后考查蛱蝶部,童男童女都成对起舞,两人身材的高矮、年龄的大小、服色的或黄或白,都相一致。各部都考查完了,便一部接一部地走出宫殿。柳条部走在燕子部后面,阿端快步走到本部的前头,而晚霞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本部的后面。晚霞回头看见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拾起来藏进衣袖里。回去后,阿端凝神思念晚霞,以致成病,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解姥姥知道他病了,时常送来美味的食品,一天中来看望三四次,殷切地抚慰,可他的病没有丝毫好转。解姥姥非常担忧,无计可施,说:“吴江王大寿的日期已经迫近了,这可怎么办呢!”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小孩,坐在床上和阿端说话,他自我介绍说:“我属于蛱蝶部。”他找个机会问道:“你生病是因为晚霞吗?”阿端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小孩笑着说:“晚霞也像你一样。”阿端凄然地坐起来,请求他给想个办法。小孩问:“你还能走路吗?”阿端回答说:“还勉强能走。”小孩扶着他出来,打开南边的一道门;拐个弯向西走,又打开两扇门。只见有几十亩荷花,都生长在平地上;荷叶像席子那么大,荷花像伞盖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下,积了一尺来厚。小孩把他领进荷花丛中,说:“你暂且坐在这里。”就走了。一会儿,有个美丽的女子拨开荷花走进来,原来就是晚霞。两人相见,惊喜异常,各自诉说相思之情,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他们于是用石头压住荷盖使之倾侧,使它们像屏障一样挡住四周;又均匀地铺上花瓣做垫子,两人高兴地亲热一番。随后又订下以后的约会,每天以太阳落山作为幽会的时间,这才分手。阿端回去后,病也很快好了。从此,两人每天在荷花地里幽会一次。 过了几天,他们跟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祝寿。祝寿完毕,各部都回来了,唯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吴江王宫里教舞蹈,几个月都没有音讯,阿端心情惆怅,若有所失。只有解姥姥天天来往于吴江王府;阿端假托晚霞是自己的表妹,求解姥姥带他去,希望能见晚霞一面。他在吴江王府门下待了几天,宫廷门禁森严,晚霞怎么也出不来,阿端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多月,阿端痴痴地思念晚霞,痛苦得要死。一天,解姥姥走进来,难过地告诉阿端:“可惜啊!晚霞投江了!”阿端大吃一惊,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他毁坏了束发冠,撕破了戏装,揣着金子和夜明珠出了龙宫,想要跟随晚霞一道死去。只见四面江水像墙壁一样矗立着,他用脑袋使劲撞也撞不进去。他想再回去,又怕上边追问束发冠和五彩服,罪要加重。想着再没有什么办法,急得汗水直流到脚跟。忽然看见水墙下有一棵大树,他便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渐渐爬到了树梢;猛力一跃,幸好没有沾湿衣裳,竟然浮出水面。出乎意料地他恍惚看到了人间世界,于是飘然游去。一会儿,上了岸,在江边稍稍坐了一会,顿时思念起老母亲,便搭船回家。 到达家乡,阿端环顾四周的房舍,恍如隔世。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窗户里有个女子呼喊:“您的儿子来了。”声音很像晚霞。一会儿,那女子和他母亲一块出来,他一看,果然是晚霞。这时两人欢喜超过了悲伤;而他母亲则是悲伤、疑惑、惊讶、喜悦,百感交集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王府,觉得腹中胎儿动弹。因为龙宫里法规森严,如果自己生了孩子,会横遭鞭打;并且这时又不能见阿端一面,所以只想求死,就偷偷地跳进江里。身体浮起来,在波涛中忽上忽下。有一只客船把她救上来,问她家住哪里。晚霞原来是苏州的名妓,落水而死以后,人们没有捞到尸体。她内心寻思不能再投奔妓院,就说:“镇江蒋氏是我丈夫。”船客便替她租了一只小船,把她送到蒋家。蒋母怀疑她认错人家,晚霞说自己没错,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蒋母。蒋母因为晚霞仪容美妙,很喜爱她;只是担心她年纪太轻,一定不肯终生守寡。可是晚霞对她又恭敬又孝顺,看到家里穷,就摘下珍宝首饰,卖了几万钱。蒋母发现晚霞没二心,十分高兴。但是儿子不在,怕晚霞一旦分娩,不能使亲戚邻里相信是蒋家骨肉,就与晚霞商量。晚霞说:“母亲只要能得到自己的孙子,何必要求他人相信。”蒋母也就安心了。正好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极了。蒋母疑心儿子并没有死;暗中挖开儿子的坟墓,尸骨都在。蒋母就去询问阿端。阿端恍然大悟,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死了;但怕晚霞嫌他不是人,嘱咐母亲不要再说。母亲答应了。于是告诉乡邻,说当初捞到的不是她儿子的尸体。但蒋母始终担心他们不能生孩子。不久,晚霞竟然生了一个男孩,抱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两样,这才放心,非常高兴。过了很久,晚霞逐渐感觉到阿端不是人,就说:“你怎么不早说!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坚实凝固,就跟活人没有差别了。若是得到龙宫里的龙角胶,可以使骨节连接起来,长出肌肉和皮肤,可惜没有早一点告诉我。” 阿端卖夜明珠,有一个外域商人出价一百万钱,阿端家因此变得很富有。在蒋母寿辰那天,夫妻两人载歌载舞,举杯祝寿,事情便传到了王府里。王爷想要强夺晚霞。阿端很害怕,亲自去见王爷,自己坦白说:“我们夫妻都是鬼。”王爷验看他没有影子,相信了,就不想抢夺晚霞了。只是派宫女住在别的院子里,要晚霞去传授舞技。晚霞用龟尿毁损了自己的容貌,这样以后才去见王爷,教了三个月,宫女们始终不能全部学会晚霞的舞技,晚霞就回家了。 ------------ 第42章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慧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需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 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婚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唯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坠。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 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连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置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后三四年,举一子。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觍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待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今译] 直隶有个姓慕的书生,小名蟾宫,是商人慕小寰的儿子。他聪明伶俐,喜欢读书。慕蟾宫十六岁时,他父亲认为读书考科举不切实际,就叫他停学,学习经商,他便跟随父亲来到湖北。每当在船上无事可做时,他就吟诵诗文。他们抵达武昌,父亲留宿在旅店里看守积存的货物。慕蟾宫趁着父亲外出,手持书卷吟诗,音节铿锵。他总见窗外人影晃动,好像有人偷听,可他也不感到奇怪。一天晚上,慕生的父亲去赴宴,很晚了还没回来,慕生吟诵得更加刻苦。有人在窗外徘徊,月光映照下,人影格外清晰。慕蟾宫觉得奇怪,急步出去查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女子望见他,急忙避开了。又过了两三天,慕氏载着货物北上回家,傍晚时把船停泊在湖边。父亲恰好外出,有个老妇人走进船舱,说:“郎君害死我女儿了!”慕生吃惊地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回答说:“我姓白。有个亲生女儿叫秋练,很懂得一点文墨。她说在武昌听到你清雅的吟诵,现在相思成病,以致不吃不睡。我想让她和你结为夫妻,你不要拒绝。”慕蟾宫心里其实很喜欢那位姑娘,只是担心父亲生气,于是把实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老妇人。老妇人不相信,一定要与慕生缔结婚约。慕蟾宫不肯。老妇人愤怒地说:“人世上的婚姻,有请求送聘礼而得不到应允的。现在我自己来做媒,反倒不被接纳,还有什么比这更耻辱的呢!你别想渡湖北上了!”就下船走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慕蟾宫很委婉地告诉了父亲,心里暗暗希望父亲同意。可是父亲认为远离家门,又鄙视那女子思念情人,因此一笑置之。 他们停船的地方,水深没过船桨;夜里忽然沙石壅起,船搁浅了,不能移动。湖里每年都有客船留守在沙洲上,到第二年春天桃花水上涨时,别处的货物还没运到,船里的货物就比原来的价钱贵百倍,所以慕生的父亲并不很着急。只是考虑到明年到南边来,还要筹措资金,于是留下儿子看守货物,自己回家去了。 慕生暗自高兴,后悔没有问老妇人的住址。天黑后,老妇人和一个丫鬟扶着秋练来了,铺好衣服,让她躺在床上。老妇人对慕生说:“人都已经病成这样,你不要高枕无忧,装作没事人!”说完就走了。慕生刚听到这话,吃了一惊;移过灯来看秋练,见她病容里蕴含娇媚,眼波有如秋水流动。慕生约略问候了她几句,她嫣然微笑。慕生硬要她说句话。她说:“‘为郎憔悴却羞郎’这句诗,可说是为我而吟咏的。”慕生狂喜,想上前和她亲热,却又怜惜她身体虚弱。他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接吻调笑。秋练不觉露出喜悦的神情,便说:“你为我朗诵三遍王建‘罗衣叶叶’的诗作,我的病就会痊愈了。”慕蟾宫照办了。刚念了两遍,秋练就披拢衣服坐起来,说:“我的病好了!”慕生郎诵第三遍的时候,她就娇声颤颤地应和着。慕生更加神魂飞荡,于是吹灭蜡烛,同床共寝。 天还没亮,秋练已经起床了,说:“老母亲快要到了。”不久,老妇人果然来了。她看见女儿打扮得很漂亮,愉快地坐着,不禁感到欣慰。她叫秋练跟她回去,秋练低着头不说话。老妇人便自己走了,说:“你乐意和郎君玩,也随你吧。”这时慕生才仔细询问秋练的住处。秋练说:“我和你不过是偶然相聚,婚嫁尚且不一定能如愿,何必让你知道我家住址呢。”可是两人两情相悦,海誓山盟,非常坚定。一天夜里,秋练早早起床点上灯,忽然打开书本,满面凄凉,泪光莹莹,慕生急忙起来问她。秋练说:“你父亲就要到了。咱俩的事,我刚才用书占卜了一下,打开书一看,是李益的《江南曲》,词意不吉祥。”慕生安慰她说:“这首诗的第一句‘嫁得瞿塘贾’,就已经大吉大利,哪有什么不吉利呢!”秋练这才稍微欢喜了一些。她站起来告别说:“请暂时分手,否则天亮后我们就会被成千上万人指戳着看了。”慕生拉着她的胳膊哽咽啜泣,问道:“咱俩的婚事如果能成功,到哪里去告诉你呢?”秋练说:“我时常派人来探听,成功与否我不会不知道的。”慕生要下船送她,秋练却极力推辞,自己走了。 没多久,慕父果然回来了。慕生逐渐吐露了他和秋练的事情。父亲怀疑他招引妓女,愤怒地责骂他;可仔细检查船里的财物,并没有损失,这才作罢。一天晚上,慕父不在船上,秋练忽然来了,两人见面,相亲相爱,却想不出什么对策。秋练说:“事情成败都有定数,姑且为眼前打算吧。暂时留你两个月,以后再商量。”临别时,双方约定以吟诗作为相会的暗号。从此,每当父亲外出,慕生就高声吟诗,秋练自然就会来。四月将要过去,货物错过季节,价格就要下跌,商人们束手无策,凑钱到湖神庙去祷告。过了端午节,连降大雨,商船这才通行。 慕生回家后,思念秋练,后来病倒了。父亲很担忧,巫师、医生都请了,全不见效。慕生私下告诉母亲说:“我的病不是吃药求神可以治好的,只有秋练来才行。”父亲起初很生气,时间久了,慕蟾宫瘦弱的病体更加衰竭,父亲这才害怕了,于是,他租了车子拉着儿子又来到湖北,再度把船停靠在原先的地方。向当地居民打听,没有人知道姓白的老妇人。后来碰上有个老妇人在湖边摇船,她走出来,自认姓白。慕父登上她的船,看见秋练,心里暗暗高兴;可是询问她的籍贯家族,原来只是水上人家。于是慕父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如实告知,希望秋练到他船上去,姑且解除儿子的重病,老妇人认为没立下婚约,不答应。秋练露出半张脸,忧伤地窥望偷听着,听到两人的对话,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老妇人看到女儿难过的样子,也就答应了慕父的请求。当天夜里,慕父出去了,秋练果然来到船上,走近床边哭泣着说:“当年我的情况,现在轮到你了吧!这里头的滋味,总不能不让你知道一下。可是你病成这样子,怎能很快就好呢?请让我给你吟诵一首诗吧。”慕生也高兴起来。秋练也吟诵王建的那首诗。慕生说:“这诗说的是你的心事,治两个人的病怎么能有效呢?不过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已经清爽多了。请试着为我吟诵‘杨柳千条尽向西’这首诗吧。”秋练依言吟诵。慕生赞叹说:“真痛快啊!你以前吟诵的词,有一首《采莲子》说:‘菡萏香连十顷陂。’我心里还没忘,麻烦你拖长声音唱给我听。”秋练又满足了他的要求。她刚唱完,慕生一跃而起,说:“小生哪里有病呢!”于是亲热地拥抱秋练,重病好像消失了。随后,慕生又问:“我父亲见到你母亲说什么?事情能成吗?”秋练已经觉察慕父的心思,就照直回答:“不成。” 后来,秋练离开了,慕父回来,见儿子已经起来了,非常高兴,只是安慰劝勉他。慕父说:“那女孩很漂亮。可是自幼长在船上,不要说出身低贱,大概也不会守贞节。”慕生沉默不语。父亲出去以后,秋练又来了,慕生说了父亲的意思。秋练说:“我早就看清楚了:天下的事,越着急就离得越远;越迎合就越遭到拒绝。应该让你父亲自己回心转意,反过来求我。”慕生问她有什么办法。秋练说:“商人所图的,完全在于利。我有办法预先知道货物的价格。刚才我看见船上的货物,并没有多少利润。替我告诉你父亲:囤积某种货物,可以获利三倍;某种货物,可以获利十倍。回家后,如果我的话应验,那我就是个好媳妇。明年你再来时,你十八岁,我十七岁,你我欢乐的日子还长,何必发愁呢!” 慕生把秋练预言的物价告诉父亲。父亲不大相信,姑且拿出一半空余的资金照秋练说的办货。回家后,自己办的货物,本钱大亏:幸好略微听了秋练的话,所买货物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亏赚大略相抵。他因此信服秋练的神机妙算。慕生更夸张地说,秋练自称,能使我家发财致富。慕父于是筹措了更多的钱南下。来到湖边,过了好几天都没见到白老妇人;又过了几天,才看见她把船停泊在柳树下,慕父便送去聘礼。老妇人一概不收,只是选了个吉日,把秋练送过船来。慕父另外租了一条船,为儿子举行婚礼。秋练于是让慕父再往南去,把应该购买的货物,都写在货单上交给他。白老妇人便邀请女婿过去住在她自己的船上。 慕父去了三个月返回来。货物运到湖北,价钱已经涨了五倍。将要回直隶时,秋练要求载些湖水回去;到家后,每逢吃饭秋练都一定要加点湖水,好像用酱醋一般。从此,慕父每次到南方去,一定为她带几坛子湖水回来。三四年后,秋练生了一个儿子。一天,她哭泣着想回娘家。慕父就带着儿子和儿媳一起到了湖北。 来到湖边,不知道白老妇人在哪里。秋练敲着船舷呼唤母亲,失魂落魄。她督促慕生沿着湖边打听。正好有个钓鲟鳇鱼的,刚刚钓了一条白鳍豚。慕生走近一看,是一只巨大的动物,形状完全像人,乳房和**都齐全。慕生觉得奇怪,回去告诉了秋练。秋练大吃一惊,说她早就有放生的愿望,嘱咐慕生把白鳍豚买来放掉。慕生去和钓鱼的人商量,那人索价很高。秋练说:“我在你家,赚来的钱不下几万两,区区几个钱怎么就吝啬呢!如果一定不依我,我只有马上投湖而死!”慕蟾宫害怕了,不敢告诉父亲,偷了钱把白鳍豚买来放了。 慕生回到船上,不见了秋练,到处找也没找到。天快亮的时候,秋练才回来。慕生问:“你到哪里去了?”秋练回答说:“我刚才到母亲那里去了。”慕生问:“你母亲在哪里?”秋练腼腆地说:“现在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了,你刚才买来放生的白鳍豚就是我母亲。她以前在洞庭湖,龙王任命她管理行旅客商。后来龙宫里要选妃嫔,我被好制造流言的人称道,龙王就降旨给我母亲,指名要我。我母亲如实奏明。龙王不听,把我母亲流放到南边水滨,我母亲饿得要死,所以遭到了那场劫难。现在灾难虽然免除了,可是惩罚还没有撤销。你如果爱我,替我向真君祷告,可以免除龙王对母亲的惩罚。如果你因为我是异类而憎恶我,就让我把儿子丢还给你。我离开这儿,龙宫里的待遇,未必不比你家强一百倍。”慕生大惊,担心不能见到真君。秋练说:“明天下午未时,真君会来。你见到有个跛脚的道士,赶紧向他下拜,他走进水里,你也跟着他。真君喜欢文人雅士,一定会怜惜你,答应你的请求。”她于是取出一方鱼腹绫,说:“如果真君问你有什么要求,你就拿出这个,求他写个‘免’字。” 慕生依言等候,果然有个道士一瘸一拐地来了,慕生向他跪拜。道士急忙跑开,慕生跟在他后面。道士把拐杖扔到水里,跳到上面。慕生也跟着上去,原来不是拐杖,而是一条船。慕生又向道士跪拜。道士问他:“你有什么请求?”他拿出鱼腹绫,求道士写“免”字。道士展开一看,说:“这是白鳍豚的鳍,你怎么得到的?”慕生不敢隐瞒,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道士笑着说:“这东西很风雅,老龙怎么能这样荒淫呢!”他于是拿出笔在鱼腹绫上写了个草书“免”字,像符箓的形状,然后掉转船头,叫慕生下船。只见道士踏着拐杖漂浮而行,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慕生回到自家船上,秋练高兴极了,一味叮嘱他不要向父母泄露。 回到直隶后过了两三年,慕父到南方去,好几个月没回来。湖水已经吃完,等了很久,慕父还没回来。秋练于是病倒了,日夜喘息。她叮嘱慕生说:“我要是死了,不要埋葬我,应该每天在卯、午、酉这三个时辰,给我吟诵一遍杜甫《梦李白》诗,那么我死了也会不腐朽。等湖水运回来,倒进盆里,关上房门,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抱进盆里浸泡,我还能够复活。”她喘息了几天,就气息奄奄地死了。半个月后,慕父回来了,慕生急忙照秋练教的办法,用湖水把她浸泡了一个时辰左右,秋练才逐渐苏醒过来。从此秋练常常想回南方去,后来慕父去世,慕生遵从秋练的意愿,迁居湖北。 ------------ 第43章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辩,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州佐解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今译] 湖南巡抚某公,派遣一个州佐押送六十万两饷银进京。半路上遇雨,耽误了行程,天黑后,没地方投宿,他们远远看见有一座古寺,就到寺里歇息。天亮以后,发现所押送的饷银荡然无存。大家又恐慌又奇怪,不知道该怪罪谁。州佐回去向巡抚禀告,巡抚认为虚妄,要用刑法惩处他。盘问差役们,并没有不同的供词,巡抚就责令州佐等人仍然返回原地,察访线索。 他们来到寺前,看见一个瞎子,相貌奇异,竖着牌子,上面写着:“能知心事。”州佐就请他占一卦。瞎子说:“你是为丢失银子而问卜的。”州佐说:“是的。”于是诉说先前丢失饷银所受的苦楚。瞎子立即向他要了一顶轿子,说:“只要跟着我去,就自然知道了。”于是照他说的办,州佐和差役都跟在轿子后面。瞎子说:“向东。”就向东。瞎子说:“向北。”就向北走。总共走了五天,进入深山。忽然看见一座城市,人口稠密。进了城,走了一阵子,瞎子说:“停下。”于是算命瞎子走下轿来,用手向南一指说:“看到有座朝西的大门,敲门自己去问吧。”拱拱手自己走了。 州佐依照瞎子的吩咐往前走,果然看见那座大门。他慢慢走进去。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衣服帽子是汉代款式,也不说自己的姓名。州佐向他说明来意。那人说:“请你留下住几天,我会引你去拜见当事人。”于是领他去一个地方,叫他单独住在一间屋子里,供给他吃喝。州佐闲着无事,信步走到屋后,看见有一处花园,就进去游览。只见古老的苍松遮天蔽日,细嫩的小草如同毯子。他转过几处回廊台榭,又看见一座高大的亭阁,踏着台阶进去,看见墙上挂着几张人皮,人皮上五官俱全,散发出熏人的腥臭味。州佐不禁毛骨悚然,赶紧退出来,回到住处。他料想自己的皮也要被剥下来留在异乡,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便想着进退都是一死,也就听凭命运安排。 第二天,那个穿汉代衣冠的人把他叫去,说:“今天可以见当事人了。”州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那人骑着一匹烈马,跑得很快,州佐跑步紧跟着他。不久,来到一座官府门前,俨然像是总督府,黑衣衙役排列在两旁,气势庄严肃穆。那人下了马,领着州佐进去。又过了一道门,看见一个人,王者模样,他头戴镶珍珠的帽子,身穿刺绣的礼服,朝南坐着。州佐快步上前,叩头拜见。王者问:“你是湖南押解饷银的差官吗?”州佐应是。王者说:“银子全都在这里。这么一点点银子,你们的巡抚就慷慨些赠送给我,没什么不可以的。”州佐哭泣着诉说:“给我的限期已经满了,回去必定受刑,我向巡抚禀报,凭什么申述证明呢?”王者说:“这个倒不难。”于是把一个很大的信封交给他说:“拿这个去回复他,可以保你平安无事。”又派武士送他。州佐害怕得屏着呼吸,不敢分辩,接过信封就回去了。沿途的山川道路,都不是来时所经过的。走出深山后,护送的人就回去了。 州佐走了几天,抵达长沙,恭敬地向巡抚禀报。巡抚越发认为他是胡编,怒冲冲地不容分辩,命令左右立刻用绳索把他捆绑来。州佐慌忙解开包袱,拿出那封信来。巡抚拆开信,还没有看完,就面如灰土。立即命人给州佐松绑,只是说:“饷银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于是马上发下公文给下属官员,设法把银子补上,押运上京了事。过了几天,巡抚得了场病,没多久就死了。 在这以前,有一天,巡抚和他的爱妾同床共寝,醒来后,发现爱妾的头发全被剃光了。整个官署都感到很惊异,没人猜得出是什么原因。原来州佐带回的那信封里装的就是爱妾的头发。此外还有一封信,上面说:“你从县令、知府起家,官位已达人臣之极品。受贿贪赃,数不胜数。前些天的六十万两银子,已验收存库。你应该用你自己贪污的赃款,补足原来的数额。押送饷银的差官无罪,不许横加责罚。日前剪取你爱妾的头发,是为了表示小小的警告。你如再不听教诲、吩咐,迟早就要取你的首级。你爱妾的头发随信附还,以作证明。”巡抚死后,家人才把这封信的内容传出来。后来下属官员派人去寻找那个地方,那里都是重山叠嶂、悬崖深渊,无路可通了。 异史氏说:“红线盗金盒,借以警告贪婪的人,也确实是大快人心的奇事。但是世外桃源的仙人,不会做抢劫的事;即使是剑客聚集的地方,怎么能有城池官署呢?唉!这是什么神仙呢?假如能找到那地方,恐怕世上到那里去诉苦告状的人将要没完没了了。” ------------ 第44章 竹青 鱼客,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 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着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竹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解,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已出,逾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 。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产遂留;生携汉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今译] 鱼客是湖南人,不知他属于哪个县。他家很贫穷,这一年他去参加考试,落榜而归,盘缠却早用完了。他又不好意思沿途乞讨,可是又饿得很厉害,只好到吴王庙里稍事休息,在神座前磕头祷告。走出大殿,他躺在廊下睡觉,忽然有一个人领着他去见吴王,那个人跪下禀告说:“黑衣队还缺一名小卒,可以让他补缺。”吴王说:“可以。”就马上叫人拿出一套黑衣给鱼客。鱼客穿上黑衣以后,变成了一只乌鸦,拍拍翅膀飞了出去。他看见乌鸦伙伴们聚成一群,就跟着它们一起飞去,分头落在船只的桅杆上。船上的旅客,争相把肉向上抛,乌鸦们在空中飞着接肉吃。鱼客也就学它们的样子,一会儿肚子就饱了。然后他落在树梢上,心里觉得倒也快活。 过了两三天,吴王可怜鱼客没有配偶,就配给他一只雌鸦,名叫“竹青”。他们俩相亲相爱,十分快活。鱼客每次取食,总是驯良而不机警。竹青常常劝告他,他始终不能听从。一天,有一队满人的士兵从这里经过,他们用弹弓射中了鱼客的胸部。幸亏竹青一口叼住鱼客飞走了,他才没有被抓住。众乌鸦都发怒了,它们一齐鼓动翅膀,扇起波涛,一时间,江中波涛汹涌,载着清兵的船都被打翻了。竹青于是衔来食物喂鱼客。可是鱼客伤势很重,到了晚上就死了。 鱼客忽然像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就躺在吴王庙里。在这之前,附近的居民看见鱼客死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摸摸他的身体还没有变冷,所以不时派人去看看他。现在见他醒过来了,问清他的来由,大家便凑钱送他回家。 三年以后,鱼客又路过这里,他到吴王庙拜见吴王神像。然后摆下食物,呼唤鸦群飞下来吃,他祷告说:“竹青要是在这里,该让她留下来。”可乌鸦吃完以后,全飞走了。后来,鱼客考中举人回来,又去拜谒吴王庙,献上猪羊,祭祀完毕,用来招待乌鸦朋友,又像上次那样祝祷。这天晚上,鱼客的船停泊在湖边的一个村庄里,他点上灯,正一个人坐着,忽然桌子前好像有只飞鸟飘落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美人。美人笑着问鱼客:“分别以后你身体好吗?”鱼客很惊讶,就问她是谁。美人说:“你不认识竹青了吗?”鱼客一听,喜出望外,就问竹青是从哪里来的。竹青说:“我现在是汉江的神女,不经常返回故乡。前些日子,乌鸦使者两次讲起你对我的情意,所以我前来和你相聚。”鱼客越发高兴,两人就像夫妻久别重逢一样,无限欢恋。鱼客打算和竹青一起南下,竹青却想请鱼客一道西去,两人商量了很久也没有决定下来。第二天大清早,鱼客刚睡醒,竹青却已经起来了。鱼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高大宽敞的厅堂里,灯烛辉煌,竟然不是在船上。他很吃惊,连忙爬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竹青笑着说:“这是汉阳。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必到南方去呢!”天色渐渐亮了,丫鬟仆妇纷纷来到,酒菜已经端进来。就在宽大的床上放一张矮脚桌子,夫妻俩面对面坐着喝酒。鱼客问:“我的仆人在什么地方呢?”竹青回答说:“在船上。”鱼客担心船夫不能久等,竹青说:“不碍事,我会替你告诉他的。”于是两人日夜喝酒谈笑,鱼客高兴得忘了回家。 船夫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是在汉阳,惊讶极了。仆人出去寻访鱼客,却杳无音信。船夫想开船到别的地方去,可是缆绳却解不开。只得和仆人一起守候在船上。 过了两个多月,鱼客忽然想起要回家,他对竹青说:“我在这里,亲戚朋友都不知道音信。而且你和我,名义上是夫妻,却连我的家门都不认得,这怎么行呢?”竹青说:“别说我不能跟你去,即使去了,你家里本来就有妻子,那将怎样安置我呢?不如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当这里是你的另一个家好了。”鱼客嫌路远,不能时常来往。竹青拿出一件黑衣,说:“你以前所穿的旧衣服还在。你要是想念我的时候,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马上来到这里;到了以后,我再替你把它脱掉。”于是竹青大设宴席,为鱼客饯行。 鱼客喝醉了,就躺下睡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船上了。他一看,原来是在洞庭湖里原来停船的地方。船夫和仆人都在船上,他们见了鱼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感到很惊讶,就问鱼客到哪里去了。鱼客装出也很吃惊的样子。他看见枕头边放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竹青送给他的新衣服和新鞋袜,那件黑衣服也折叠着放在里边。还有一个绣花口袋系在腰上,他用手一摸,原来里面装满了金钱。鱼客于是吩咐船夫向南进发,到了南岸,他厚厚地酬谢了船夫,然后回家去。 鱼客回到家里住了几个月,心里非常思念远在汉水的竹青,于是偷偷拿出那件黑衣服穿上。他的两肋顿时长出了翅膀,扇动着直飞到高空,飞了两个多时辰,已经抵达汉水。鱼客盘旋着往下看,只见孤岛上有一簇楼房,就朝它飞下去。有个丫鬟已经远远望见鱼客,就高声喊叫起来:“官人来了!”没多久,竹青出来了。叫大家亲手给鱼客脱下衣服,鱼客觉得身上的羽毛一下子全都脱落了。竹青拉着鱼客的手走进屋里,说:“你来得正好,我不久就要临产了。”鱼客开玩笑地问竹青:“是胎生呢?还是卵生呢?”竹青说:“我现在是神,皮肉骨头都已经换了,自然和以前不一样。” 过了几天,竹青果然生产了,胎儿被一层厚厚的胎衣包裹着,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卵,弄破胎衣,原来是个男孩。鱼客喜不自禁,给小孩取名“汉产”。三天以后,汉水的神女们都来到大厅,送了很多衣物珍宝表示祝贺。她们都长得非常漂亮,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接着,她们又都走进里屋,来到床前,一个个用拇指按一按小孩的鼻子,说这样可以“增寿”。他们走了以后,鱼客问竹青:“刚才来的都是谁?”竹青说:“这些都是我的同辈姐妹。最后那个穿藕白色衣服的,就是人们所说的‘汉皋解珮’的那个神女。” 鱼客住了几个月,竹青用船送他回去,船上不用帆篷和船桨,船会自动飘然前行。船抵岸以后,已经有人牵着马在路旁等候,鱼客于是骑着马回到家里。从此以后,鱼客在家乡和汉水两地之间往来不断。 几年后,汉产长得更加俊秀,鱼客十分喜爱他。鱼客的妻子和氏,总为自己不能生育而苦恼,她时常想见一见汉产。鱼客就把妻子的心思告诉了竹青。竹青就准备了行装,送儿子跟鱼客回去,约定三个月以后就要把汉产送回来。鱼客带着汉产回到家里,和氏十分喜爱汉产,待他胜过亲生儿子。过了十个多月,也不愿意让他回去。一天,汉产突然暴病身亡,和氏悲痛欲绝。鱼客就到汉水去把汉产夭折的噩耗告诉竹青。刚进门,却看见汉产光着两只丫脚躺在床上,鱼客异常惊喜,连忙问竹青这是怎么回事。竹青说:“你负约太久了。我想念儿子,所以招他回来。”鱼客就把和氏十分喜爱汉产,所以没有让他按时回来的缘由述说了一遍。竹青说:“等我再生了孩子,就让汉产回去。” 又过了一年多,竹青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男的名叫“汉生”,女的名叫“玉珮”。鱼客于是带着汉产回家去了。可是每年当中常常要来往三四趟,鱼客觉得很不方便,就把家搬到了汉阳。汉产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竹青认为人间没有资质美好的姑娘,就把汉产招回去,给他娶了亲后,才叫他回家。媳妇名叫“卮娘”,也是神女生的。后来和氏去世了,汉生和妹妹玉珮都来吊孝,捶胸顿足,非常悲伤。丧事办完以后,汉产就留在家里;鱼客带着汉生和玉珮离去,从此再没有回来。 ------------ 第45章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寝。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占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慧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 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什,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适生以残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知所梦即此,急止之。入夜,绎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喜,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绛雪!”久之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绎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磺,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备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出,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绎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今译] 山东劳山有座下清宫,里面的耐冬树有两丈高,几十围粗,牡丹有一丈多高,每逢花开时节,那朵朵鲜花光彩夺目,灿烂似锦。 胶州有个姓黄的书生,就住在下清宫里读书。一天,黄生从窗户里突然看见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在花丛里忽隐忽现。他心里疑惑:道观里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于是他马上快步走出去,可是那女子已经不见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看见她。于是,黄生看准机会躲藏在树丛里,想等候那女子到来。不久,见她又挽着一个身着红色衣服的女子来了,远远望去,她们俩都艳丽绝伦。两个女子渐渐走近,穿红衣的忽然后退一步,说:“这里有生人!”黄生猛然跳了出来。两个女子惊慌地逃跑了,衣袖裙子飘拂起来,香风四处飘溢。黄生追过矮墙,却一片寂静,已经杳无踪影了。黄生爱慕之情更加热切,于是在树上题了一首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回到书房以后,黄生爱慕之心更加殷切。忽然那女子走了进来,黄生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女子笑着说:“你刚才气势汹汹的,像一个强盗,实在叫人害怕,没想到你原来是个风雅的读书人,不妨来和你见一面。”黄生约略询问她的生平,女子说:“我小名叫香玉,从小被卖到妓院。现在又被道士禁闭在这座山里,这实在不是我的愿望。”黄生问:“那道士叫什么名字?我要为你洗刷这一污垢。”香玉说:“不必了,他也不敢怎么逼迫我。我借此机会和你这个风流书生长期幽会,也是很好的。”黄生又问:“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谁?”香玉说:“她名叫绛雪,是我的结拜姐姐。”于是两个人就亲热起来。 一觉醒来,东方已是一片红色的曙光。香玉急忙起床,说:“只顾贪图欢乐,都忘记天亮了。”她穿上衣服,换上鞋子,又说:“我和了你的那首诗,请你不要见笑。诗是这样的:‘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拉住她的手说:“你不仅容貌艳丽,而且头脑聪明,真是叫人爱得要死。可是你离开一天,我就觉得好像是千里之外的分别一样。你有空就来,不要等到晚上。”香玉答应了他。从此,两人早晚都在一起。黄生常常叫香玉把绛雪请来,绛雪却总是不来,黄生深感遗憾。香玉说:“绛雪姐的性格很孤僻,不像我这么痴情。我一定慢慢地劝他,你不要过于着急。” 一天晚上,香玉神情凄惨地走进黄生房里,说:“你连‘陇’都不能守住了,还指望得到‘蜀’吗?今天我就要和你长期分别了。”黄生问他:“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衣袖擦着眼泪,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很难对你说明白。你以前的那首诗,今天成了应验的预言。‘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的诗句,可以说是为我咏唱的。”黄生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香玉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抽泣。她整个晚上都没有入睡,凌晨时分就走了。黄生感到十分纳闷。 第二天,即墨县有个姓蓝的来到下清宫游览,看见那株白牡丹,他很喜欢,就把它连根挖出来带走了。黄生这才领悟到香玉原来是花妖,他不禁无限惆怅,惋惜不已。过了几天,黄生听说姓蓝的把那株白牡丹移植到家里,白牡丹就一天天地枯萎下去。黄生悲愤极了,作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到原来种植白牡丹的树坑前痛哭。 一天,黄生悼念完香玉,正往回走,远远看见身穿红衣服的绛雪也来到穴旁哭祭。黄生慢慢地走近去,绛雪也不躲避。黄生就拉着绛雪的衣袖,两人相对流泪。哭祭完了,黄生挽着绛雪的手,请她到自己的书斋里去,绛雪也跟着他走。进了屋,绛雪叹息着说:“小时候的姐妹,想不到竟一朝永别!听你哭得那么哀伤,更增加了我的悲痛。眼泪流入九泉之下,也许她能够被我们真诚的怀念所感动而再生。但是死者的神气已经消散,短时间内怎么能和我们两人一起谈笑呢。”黄生说:“我是个薄命的人,害了情人,当然也没有福气消受两个美人。以前我多次托香玉向你转达我的心意,为什么你不来呢?”绛雪说:“我以为年轻的书生,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无情无义的,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最钟情的人。但是我和你交往,在于友情,不在淫欲。要是白天黑夜地亲热,那我是做不到的。”说完,绛雪就要告别。黄生说:“香玉长期离开了我,叫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请你稍微留一会儿,来安慰我的思念的情怀,你怎么这样断然拒绝呢!”绛雪听了,就留了下来,过了一夜才离去。 一连几天,绛雪没有再来。这一天,冷雨纷飞,寒窗幽暗,黄生更是苦苦地思念香玉,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把枕席都沾湿了。他爬起来穿上衣服,挑亮油灯,按照上次那首诗的韵脚,又写了一首诗:“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作完了诗,他就自己吟诵起来。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作诗不能没有和诗的。”黄生侧耳一听,原来是绛雪。他连忙把门打开,请绛雪进来。绛雪看了黄生的诗,就在后面续了一首:“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黄生读了绛雪的诗,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抱怨绛雪和他相见得太少了。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和你亲热,只能稍微排解一下你的寂寞罢了。”黄生想要和绛雪亲昵一番。绛雪说:“相见的欢乐,何必要在这方面呢?”从此,每当黄生最为寂寞无聊的时候,绛雪就来一趟。来了就和黄生一边饮酒,一边作诗酬唱,有时不睡觉就走了,黄生也听之任之。黄生说:“香玉是我心爱的妻子,绛雪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常常问绛雪:“你是院子里的第几株花呢?请你早点告诉我,我要把你移植到家里,免得像香玉那样被恶人夺去,让人遗恨百年。”绛雪说:“故土难离呀,就是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妻子尚且不能终生跟从你,何况是朋友呢?”黄生不听,拉住她的胳膊走出去,每走到一株牡丹下面,就问:“这是不是你呢?”绛雪不说话,只是捂着嘴笑。 很快到了腊月底,黄生回家过年去了。到了二月间,黄生忽然梦见绛雪来了,凄楚地对他说:“我有大难!你赶快去下清宫,咱们还能见一面;晚了就来不及了。”黄生醒来以后感到很奇怪,他火速叫仆人备马,星夜赶到崂山。原来是道士要建房子,有一棵耐冬树,妨碍施工,工匠正要用斧头把它砍掉。黄生马上制止他们。到了夜里,绛雪来向黄生道谢。黄生笑着说:“你以前不如实告诉我你的身份,活该遭到这次厄运!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是你了;如果你不来,我就要用艾火烤你。”绛雪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所以过去不敢告诉你。”坐了一会儿,黄生说:“今天面对着好朋友,更加想念我那美丽的妻子。我很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哭哭吗?”绛雪答应了。两人就一起来到牡丹花的坑穴前痛哭流泪。直到一更多,绛雪才收住泪,把黄生劝住了。 又过了几个晚上,黄生正独自孤寂地坐着,绛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对黄生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花神被你的真情感动,让香玉重新回到下清宫里。”黄生问:“香玉什么时候来?”绛雪说:“不知道,大概不会太久吧。”天亮以后,绛雪下床要走了,黄生嘱咐她说:“我这次专是为你而来的,你不要长时间让我孤独寂寞。绛雪笑着答应了。可是过了两个晚上绛雪也不来。黄生就去抱着耐冬树,又是摇撼又是抚摩,频频呼唤绛雪,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黄生便回到屋里,对着灯搓艾草,准备去熏烤耐冬树。绛雪突然走了进来,一把夺过艾草,把它丢到地上,说:“你胡闹什么,要是把我烧出伤疤,我就和你断绝来往了!”黄生笑着把绛雪抱在怀里。还没有坐稳,香玉就轻盈地走了进来。黄生望见香玉,眼泪夺眶而出,他急忙起来握住香玉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地痛哭起来。等坐下以后,黄生觉得握着香玉的那只手好像没有握什么东西一样,就吃惊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香玉伤心地流着眼泪说:“以前,我是花神,所以形体是凝聚的;现在,我是花鬼,所以形体是飘散的。今天我们虽然相聚了,可是你不要把这一切当成真的,只能当作是梦境吧。”绛雪说:“妹妹回来可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说完就告辞走了。 香玉还像过去一样有说有笑:但是两人相依相偎的时候,黄生感到整个身体仿佛是靠在影子上。黄生郁郁寡欢,香玉一时之间也很恼恨自己。她便对黄生说:“你用白蔹的碎末,掺上一点儿硫磺,每天给我浇上一杯水,明年的今天就可以报答你的恩情了。”于是她就告别走了。第二天,黄生到以前的花坑去看,只见牡丹已经发芽了。他于是每天都精心培植,又做了一圈护栏来保护它。香玉来了以后,分外感激黄生。黄生打算把牡丹移植到家里,香玉不同意,她说:“我体质很弱,不能再折腾了。而且任何东西的生长都各有一定的地方,我这次来原本就没有打算生在你家里,违反了原意反而会折寿。只要我们相互怜爱,自然有欢聚的一天。”黄生埋怨绛雪不来见面。香玉说:“你如果一定想要她来的话,我能够做得到。”于是和黄生一起拿着灯来到耐冬树下,拿一根草,用手掌比量着作为尺度,用它来量树干,从下往上,量到四尺六寸,用手按住那个地方,叫黄生用两只手一齐去搔这个地方。一会儿,只见绛雪从背后走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骂道:“你这丫头助纣为虐吗!”于是三人相互拉着手,一起走进屋里。香玉说:“姐姐请不要见怪!暂时劳烦你替我陪伴郎君,一年以后就不再打搅你了。”从此绛雪经常来看黄生,彼此都习以为常。 黄生看到牡丹花芽,一天比一天长得茁壮茂盛,到春天结束的时候,已经长到二尺多高了。黄生回家的时候,留下一些钱给道士,请他代为培养。到了第二年四月,黄生又回到下清宫,只见已经长出一朵牡丹花蕾,含苞未放;黄生正在牡丹花前流连的时候,那花蕾摇晃着像要绽开;一会儿,牡丹花开放了,花朵如同盘子那么大,好像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上,只有三四指高;转眼间小美人就飘然而下,黄生一看,正是香玉。香玉笑着对黄生说:“我强忍着风吹雨打等待你,你怎么姗姗来迟呢!”于是一起走进屋里。这时,绛雪也来了,她笑着说:“我天天代替他人做妻子,今天总算有幸退身成为朋友了。”于是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喝酒谈笑。到了半夜,绛雪便走了。黄生和香玉于是上床睡觉,和以前一样欢爱融洽。后来,黄生的妻子去世了,黄生就索性搬到崂山,不再回家了。这时,牡丹已经长得像手臂那么粗。黄生常常指着牡丹说:“我死了以后就把魂留在这里,一定长在你的旁边。”香玉和绛雪微笑着说:“你不要忘记这句话。” 十多年以后,黄生忽然病了。他的儿子闻讯赶来,对着黄生,十分悲伤。黄生笑着对儿子说:“这是我生的日子,不是死的日子到了,你悲伤什么呢!”又对道士说:“日后在牡丹花下有一株红色的幼芽茁壮地生长,它一次就长出五片叶子的,那就是我。”于是黄生不再说话。他儿子用车子把他运回去,刚到家里,黄生就死了。 第二年,在牡丹花下果然长出了一个粗壮的红芽,叶子正好是黄生所说的五片。道士觉得很奇异,就更加精心地浇灌它。三年后,它就长到好几尺高,树干有两只手合拢那么粗,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了以后,他的徒弟不知道爱惜它,将它砍去。接着,白牡丹也枯萎而死;不久,耐冬树也死了。 异史氏说:“感情最真挚的人,鬼神也可以相通。香玉成了花鬼也跟从黄生;而黄生的精魂也寄于香玉身边,这不是他们的爱情太深了吗?一花被人砍去,两花枯死殉情,即使不是坚守贞操,也是为爱情而死的。一个人不能保持贞洁,也是她的爱情不够深的缘故。孔子读《唐棣》时说:‘还是没有想念他呀。要是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的呢?’这话确实不错!” ------------ 第46章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于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做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今译] 邢云飞是河北顺天府人。他喜欢搜集各式各样的石头,只要看见好石头,就不惜高价把它买回来。一天,他偶然在河里打鱼,觉得水里有个东西把网挂住了,就潜入水底把它捞上来,原来是块直径一尺左右的石头,它四面玲珑剔透,峰峦叠秀。邢云飞高兴极了,像得到了奇珍异宝。回家以后,他用紫檀木雕了一个底座,把石头供放在桌子上。每逢天要下雨的时候,石头上的每个小孔就冒出云雾,远远望去,好像孔里塞着崭新的棉絮。 有一个恶霸听到这个消息,登门要求观看石头。看过以后,二话没说,竟把石头拿起来交给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邢云飞无可奈何,只好捶胸顿足,满腔悲愤。那个仆人扛着石头来到河边,在桥上休息时,忽然失手,石头便掉进河里。恶霸十分恼怒,用鞭子把仆人狠狠打了一顿。又立刻出钱,雇用会泅水的人下河打捞,千方百计地仔细搜索,竟没能发现石头的踪迹。于是贴上一个悬赏打捞的告示,然后才离开。从此,河里每天都挤满了寻找石头的人,但始终没有人找到。后来,邢云飞来到石头落水的地方,对着流水非常伤心,只见河水清澈见底,那块石头就在水里。邢云飞大喜过望,急忙脱去衣服跳进水里,把石头抱了上来。回家以后,他再不敢把石头摆在厅堂里,就把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石头供放在那里。 一天,有个老人来敲门,请求看看石头。邢云飞推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人笑着说:“摆在客厅里的不是吗?”邢云飞就请他进客厅,以证实里面并没有石头。他哪里知道,等进了客厅,那石头居然摆在桌子上。邢云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人走上前抚摩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传家之物,失去已经很久,现在才知道它原来在你这里啊。既然我已经看见了,那么就请你把它归还给我吧。”邢云飞十分窘迫,就和老人争辩,说自己是石头的主人。老人笑着说:“既然说是你家的东西,有什么凭证呢?”邢云飞回答不上来。老人说:“我却早已知道。它前后共有九十二个小孔,其中一个大孔里有五个字:‘清虚天石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大孔里果然有五个小字,像小米粒那么细微,用力细看才能辨认出来;又数数小孔,数目果然和老人所说的一样。这下邢云飞无话可说了,但依然执意不肯还给老人。老人笑了笑,说:“谁家的东西可以任凭你做主啊!”说完,拱一拱手就出了门。邢云飞把老人送到门外;转身回来,石头已经不知去向。他急忙出去追赶,老人缓步而行,还没走出多远。邢云飞跑上前,拉着老人的衣袖哀求他。老人说:“多奇怪啊!尺把大的石头,难道可以攥在手里、藏在衣袖吗?”邢云飞已经知道老人是个神仙,就硬把老人拉回家。然后长跪在地上请求老人赐给石头。老人就问邢云飞:“石头真是你家的呢,还是我家的呢?”邢云飞回答说:“确实是属于您老人家的,只是求您割爱罢了。”老人说:“既然如此,石头本来就在这里。”邢云飞走进内室,发现石头已经摆在原处了。老人说:“天下的宝物,应该给予真正爱惜它的人。这块石头能够自己选择主人,我也很高兴。但是它急于表现自己,出世太早了,灾难还没有消除。我本来打算把它带走,等三年以后,再奉还给你。既然你想把它留下,就得减你三年寿命,它才能和你始终相伴,你愿意吗?”邢云飞不假思索地说:“愿意。”老人就用两个手指头捏合一个小孔,小孔软如泥土,随后就捏合了。老人一连捏合了三个小孔,捏完以后,对邢云飞说:“石头上小孔的数目,就是你的寿数。”说完就要告别离去。邢云飞苦苦挽留,老人还是坚决告辞;问他的姓名,也不回答,扭头就走了。 过了一年多,邢云飞因为有事到外地去了,夜里有个小偷窜进内室。别的什么东西都没丢,唯独那块石头被偷走了。邢云飞回来后,发现石头丢失了,悲伤得要命。他到处查访,悬赏赎买,可是没有一点踪影。过了好几年,他偶然来到报国寺,看见有个卖石头的,他卖的石头正是自己丢失的那块。邢云飞上前辨认,要求取回石头。卖石人不服气,于是背着石头一同去见官。当官的问:“你们各有什么凭证说明石头是自己的?”卖石人也能说出小孔的数目。邢云飞追问他别的标记,卖石人就茫然不知了,邢云飞于是说了孔里有五个小字以及三处手指捏合的痕迹。这样,邢云飞就打赢了官司。当官的要用棍子责打卖石人,卖石人自称花了二十两银子在集市上买的,这才释放了他。邢云飞得到石头,回到家里,就用丝绸把它包起来,珍藏在柜子里,时而拿出来赏玩一番,每次赏玩,事先点上一炷好香,然后再恭敬地请出来。 有一个尚书,想用一百两银子来买这块石头。邢云飞说:“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不卖。”尚书恼羞成怒,暗地里编造罪名诬陷他。邢云飞被囚禁入狱,家里人只好典卖田产来营救他。尚书托人把想要买石头的意思透露给邢云飞的儿子。他儿子把这件事告诉邢云飞,邢云飞却情愿为石头而死。他妻子私下和儿子商量,随即把石头献到尚书家。邢云飞出狱后才知道这件事,他骂妻子,打儿子,还三番四次要上吊自尽,但都被家人发觉抢救,总算没有死成。一天夜里,邢云飞梦见一个男子来到跟前,自称是“石清虚”。那男子劝邢云飞不要悲伤,说:“我只不过是和你暂时分别一年多罢了。明年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分,你可以到海岱门,花两贯钱把我赎回来。”邢云飞做了这个梦,心里喜滋滋的,就小心地记下那个日期。那块石头在尚书家里,下雨的时候再也没有生云的奇异景象,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珍爱它了。第二年,尚书因为犯了罪被革职,不久死去。邢云飞在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到了海岱门,尚书家里的奴仆果然偷了石头出来卖,邢云飞就用两贯钱将它买了回来。 后来,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那年,就自己准备好棺材;又叮嘱儿子,他死后一定要用那块石头陪葬。等邢云飞去世后,他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石头埋在坟墓里。大约过了半年,有贼挖开邢云飞的坟墓,把石头偷走了。邢云飞的儿子知道后,也没有办法去追查。过了两三天,邢云飞的儿子和仆人正在赶路,忽然看见两个人,跑得跌跌撞撞,汗流浃背,望着天空,倒身下拜说:“邢先生,别逼我们了!我们俩拿走石头,不过卖了四两银子罢了。”于是,邢云飞的儿子就把这两个人捆起来送到官府,一审问,他们就全部招认了。追问石头的去向,原来已经卖给一个姓宫的了。衙役把石头取来,那县官很喜欢,拿在手里玩赏着,企图占有它,就下令将石头寄存库里。差吏捧起石头,石头忽然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十块。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县官于是把两个盗墓贼狠狠地打了一顿,并判处死邢。邢云飞的儿子拾起碎石块,走出衙门,依旧把它埋在父亲的坟墓里。 异史氏说:“奇妙的东西就是祸患的所在。至于想为石头献出生命,也实在太痴心了!但那石头毕竟和他相始终,谁说石头没有感情呢?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说得不算过分。石头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 第47章 粉蝶 阳曰旦,琼州士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急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垣。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入院。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妇曰:“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侄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尔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引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蹦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然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遣之。”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梗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楫,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谢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唯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疴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今译] 阳曰旦,是海南琼州的一个书生。有一次,他从外地回家,乘船渡海。遇上飓风,船就要翻了;突然来了一条空船,阳曰旦赶紧跳上去。回头一看,同船的人都沉没了。风越来越狂,阳曰旦闭着眼睛,听凭狂风吹袭。不久,风停了。他睁开眼睛,忽然看见岛屿,房舍连成一片。他操桨划近岸边,直抵村口。村子里一片寂静,他走进去坐下来,过了很久,也听不到狗吠鸡鸣。看见一座北向的院门,苍松翠竹掩映遮护。这时已是初冬,墙内不知什么花,蓓蕾满树。阳曰旦心中欢喜,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了进去。 远远听见悠扬的琴声,他的脚步稍稍停顿下来。有个丫鬟从里面出来,年约十四五岁,潇洒而艳丽。丫鬟看见阳曰旦,急忙转身进去。一会儿,听见琴声停了,有位年轻人出来,惊讶地问客人从哪儿来。阳曰旦一一告诉他。年轻人转而询问阳曰旦的家族姓氏,阳曰旦又告诉了他。年轻人高兴地说:“你是我的姻亲啊。”便拱手请他进院子。院子里的房舍很华丽,这时又听到琴声传来。走进书斋,只见一位少妇端坐着,正在调校琴弦,约十八九岁,风采照人。她见客人进来,推开琴想要离去。年轻人制止她,说:“别走,这正是你家的亲戚。”他于是替阳曰旦介绍了一番。少妇说:“你是我的侄子。”于是她又问阳曰旦:“祖母还健壮吗?你父母多大年纪了?”阳曰旦说:“父母亲四十多了,都没什么毛病;只是祖母六十岁了,患了重病,久治不愈,走一步都要人搀扶。侄儿实在不清楚姑姑是哪一房的,请明白地告诉我,以便回家有个交代。”少妇说:“路途遥远,很久没和家里通音信了。你回去只要告诉父亲,就说十姑问候他,他自然明白。”阳曰旦又问:“姑父是哪一个家族的人呢?”年轻人说:“我姓晏名海屿。这个岛名叫神仙岛,离琼州有三千里。我到这里定居也没多久。”十娘快步走进里屋,让丫鬟准备酒菜招待侄子,菜蔬美味可口,也不知道叫什么。 饭后,晏海屿便陪阳曰旦游览。只见园子里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阳曰旦觉得很奇怪。晏海屿说:“这里夏天也不很热,冬天也不很冷,鲜花没有断绝的时候。”阳曰旦高兴地说:“这真是个神仙住的地方。我回去告诉父母,可以把家搬来,和你们做邻居。”晏海屿只是微笑。回到书房,点上灯,阳曰旦见桌上横放着琴,便请求聆听一下他的琴曲。晏海屿于是调校琴弦。十娘从里面出来,晏海屿说:“来,来!你为侄子弹一段吧。”十娘便坐下,问侄子:“你想听什么?”阳曰旦说:“侄儿素来不读《琴操》,实在不知道想听什么。”十娘说:“只要随意命题,都可编成乐曲。”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导帆船,也可以作一曲吗?”十娘说:“可以。”她随即按弦拨动,好像本来就有乐谱,意味融入音调,气势奔腾;阳曰旦静心体会,好像自己还在船中,被飓风摇摆颠簸。阳曰旦惊叹欲绝,问道:“我可以学吗?”十娘把琴交给他,试着让他弹拨,说:“可以教你。你想学什么曲子?”阳曰旦说:“刚才你演奏的《飓风操》,不知道得学几天?请先录下曲谱,让我哼唱。”十娘说:“这首曲子没有乐谱,我是用意念谱写的。”她于是另外取来一张琴,示范勾、剔等指法,让阳曰旦模仿。阳曰旦练习到一更多,音律节奏粗略合谱,晏海屿夫妇才告别离去。 阳曰旦凝神注目,对着灯烛独自弹奏;弹了很久,顿然领悟其中诀窍,不由得手舞足蹈。一抬头,忽见丫鬟站在灯烛下,他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走呀?”丫鬟笑着说:“十姑吩咐我等你睡下,关上门房,移开灯架。”阳曰旦仔细看她,双眼如秋水清澈,仪态十分娇媚。阳曰旦动了心,就用言语挑逗她;丫鬟低头含笑。阳曰旦更是意乱情迷,突然起来搂着她的脖子。丫鬟说:“别这样!夜已四更,主人快要起床了,彼此有意思,明晚不迟。”两人正亲热地拥抱着,忽然听见晏海屿呼唤“粉蝶”。丫鬟脸色一变,说:“糟了!”急忙跑开了。阳曰旦偷偷去听。只听见晏海屿说:“我本来就说这丫鬟尘缘未断,你一定要留用她。现在怎么样?该打三百鞭!”十娘说:“这凡心一旦动了,就不能供使唤了,不如为我的侄子把她打发走吧。”阳曰旦很惭愧也很害怕,回到书房,灭了灯自己睡了。 天亮时,有童子来伺候阳曰旦洗漱,粉蝶再也没露面。阳曰旦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受到责备或被赶走。一会儿,晏海屿夫妇出来,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怀,便要考他练的琴。阳曰旦弹了一回,十娘说:“虽然还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十分已得九分,练熟了就能达到精妙。”阳曰旦又请求教别的曲子。晏海屿教了他一首《天女谪降》,这曲子的指法复杂,阳曰旦练了三天,才能完整地弹出曲子。晏海屿说:“技法的大概都已学完,以后只要熟练了就行。只要把这两首曲子练熟,琴谱中没有难弹的曲子了。” 阳曰旦非常想家,禀告十娘:“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很快活;但家里人一定惦念我。离家三千里,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十娘说:“这就不难。原来的船还在,我要助你一帆风。你没有妻子,我已经为你把粉蝶打发走了。”她于是赠给阳曰旦一张琴。又送给他一些药,说:“回家给祖母治疗,不但可治病,也可以延年益寿。”然后便送阳曰旦到海边,让他登船。阳曰旦找船桨,十娘说:“不需要这东西。”便解下裙子做船帆,替他绕系在桅杆上。阳曰旦担心迷失方向,十娘说:“不必担忧,只凭船漂就行。”系好了,十娘下了船。阳曰旦不禁心里一酸,正要拜别,南风强劲地刮起来,船已离岸很远了。他看见船上已备了干粮,却只够一天食用,心里埋怨姑姑吝啬。肚子饿了不敢多吃,唯恐一下子吃光,只吃了一块芝麻烧饼,但觉饼的外皮和内层又甜又香。剩下六七块,小心保存起来,而自己也不再饿了。不久看见夕阳快落下,阳曰旦才后悔离开时没讨个蜡烛。眨眼间,远远望见人烟,仔细辨认,却是琼州。阳曰旦高兴极了。不一会儿,船已靠近岸边,阳曰旦解下裙子,包起烧饼回家了。 他走进家门,全家又惊又喜,原来他离家已十六年了,他这才知道是遇上了神仙。阳曰旦看祖母又老又病,比先前更衰弱;他取出药让祖母服用后,久治不愈的病立刻好了。家人都奇怪地问他,阳曰旦就说了所遇见的事。祖母流着泪说:“她是你姑姑啊。”当初,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就一副天仙的姿色。许配了晏氏。女婿十六岁进了山不回来,十娘等到二十多岁,突然没病自己死了,已经殡葬三十多年。大家听了阳曰旦的话,都疑心十娘并没死。阳曰旦取出那条裙子,原来那是十娘在家时平常穿的。那些饼分给大家吃,吃一个,整天都不饿,而精神分外旺盛。老夫人吩咐发掘十娘的墓冢查验,只有一口空棺材在里面。 早先,阳曰旦聘了吴家的女儿,还没娶,阳曰旦几年不回来,吴家姑娘便另外嫁了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预言,便等待粉蝶的到来;可是等了一年多都没音信,才商议另外说亲。邻县的钱秀才有个女儿名叫荷生,她貌美的声名传出很远。年纪十六岁,没出嫁就死了三个未婚夫。阳家就派媒人定下这门亲事,选了个吉日举行了婚礼。新娘子进了门,果然光彩艳丽,是个绝代美女。阳曰旦一看,原来是粉蝶,他惊讶地问起往事,荷生什么都不知道。原来粉蝶被赶走时,就是荷生诞生的日子。每当阳曰旦为她演奏《天女谪降》曲,荷生就手托下巴凝思,好像隐隐约约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似的。 ------------ 第48章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藉,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蔬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人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顾假咿嘎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食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共笑主人痴。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鼾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高大奇之。 每求作剧,辄辞不知。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甚欢,何遽决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哢清咮,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辀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洌,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 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翩跹,前而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皆,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言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栗。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又为蝴蝶,飘然飏去。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嘉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子, 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 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弈,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皆曰:“此非人间,不宣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致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曰‘怪事怪事’而去。”高乃悟己所遇者,仙也;妻所梦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闻其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今译] 高玉成是个世家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管穷人富人,一律给予医治。 里中来了个乞丐,小腿上长了个烂疮,躺在路旁,脓血狼藉,臭得让人无法靠近。居民们担心他死掉,每天都给他一顿饭吃。高玉成见了,很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回家,安置在耳房里。家人们厌恶他的臭味,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高玉成却取出艾叶,亲自为他灸疗;每天给他粗饭吃。几天后,乞丐要吃面食。仆人生气地斥责他。高玉成听见了,立刻吩咐仆人给他面食。没多久,乞丐又讨酒肉。仆人跑去告诉高玉成说:“这乞丐太可笑了!当他躺在路上时,每天想吃一顿都不可能;现在一天三顿还嫌食物粗糙,已经给了他面食,又讨酒肉。这种馋鬼,最好仍旧扔在大道上!”高玉成询问他的疮,仆人说:“疮疤渐渐脱落,好像已经能走路了,只是他还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高玉成说:“能花几个钱!就给他酒肉吃,等他康复了,也许就不会恨我们。”仆人假装答应,而始终不给;而且私下和其他仆人谈起,都笑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去看望乞丐,乞丐瘸着腿站起来,道谢说:“承蒙你的高情厚义,救活了我这个快死的人,治好了我的病,恩惠深厚,如同天地。只是刚刚痊愈,还没康复,冒昧地想大吃一顿解解馋。”高玉成知道上次的吩咐没被执行,便把仆人唤来痛打一顿,命他立刻拿来酒肉款待乞丐。仆人怀恨在心,半夜,纵火焚烧耳房,然后故意呼叫救火。高玉成起来看,耳房已火势蔓延,叹息说:“乞丐完了!”他督促众人把火扑灭。只见乞丐熟睡在火中,鼾声如雷。众人把他叫起来,乞丐故作惊讶地问:“房子哪去了?”大家这才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物。 高玉成更尊重他了,安排他住在客房里,让他穿上新衣服,每天都和他相处座谈。高玉成问他姓名,乞丐自称“陈九”。过了几天,陈九越发容光焕发,谈吐很风雅。他还善下围棋,高玉成和他对弈,总是输;于是每天跟他学棋,掌握了不少绝招。这样过了半年,陈九不说走,高玉成也是一时少了他就闷闷不乐。就是有贵客来访,也必定要他陪客同饮。有时掷骰子作酒令,陈九总替他掷骰,所得彩数无不合意。高玉成大为奇怪。每每请他变个戏法,他总推托说不会。 一天,陈九对高玉成说:“我要告辞了。受你恩惠一直很深,我今天备下薄酒请你,不要携带随从。”高玉成说:“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为什么突然要分别呢?况且你无钱买酒,也不敢麻烦你做东道主。”陈九再三邀请他赴宴,说:“一杯酒罢了,也没啥破费的。”高玉成说:“在什么地方?”陈九说:“在园子里。”当时正是严冬,高玉成担心园子的凉亭里太冷了。陈九一再说:“不要紧。”高玉成于是跟着他来到园子里。只觉得天气顿时暖和了,像是三月初。到亭子里,更是暖和。奇异的鸟儿成群结队,都清脆地鸣叫着,仿佛到了暮春时节。亭里的桌子都镶嵌了玛瑙碧玉。有座水晶屏风晶莹澄澈,照见人影,屏风上有花树摇曳,有的开放,有的飘零,各不一样;又有白色的鸟像雪一般,在树上飞来飞去地鸣叫着。高玉成用手去摸,却空无一物。 高玉成惊愕了很久。坐下后,见有只八哥栖息在架子上,叫道:“送茶来!”一会儿,见朝阳丹凤衔来一个赤玉盘,上面有两只玻璃杯,里面盛满香茶,伸着脖子屹立着。喝完茶,两人把玻璃杯放回盘子,丹凤便衔着盘子,又振翅飞走了。八哥又叫道:“送酒来!”立即,青鸾黄鹤翩翩从太阳里飞来,衔着壶,衔着杯,一件又一件放在桌子上。一会儿,百鸟奉上食物,不停地飞来飞去;山珍海味间杂铺陈,眨眼间堆满了桌子,佳肴飘香,美酒香醇,都不是寻常之物。陈九见高玉成很能喝,便说:“你有海量,得用大杯。”八哥又叫道:“拿大杯来!”忽见太阳旁边光芒闪烁,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抓着一只鹦鹉杯,装得下一斗多酒,飞来停在桌子上。高玉成看这蝴蝶比鸿雁还大,双翅舒展着,五彩斑斓,灿烂艳丽,便不住地赞叹。陈九呼唤道:“蝴蝶来劝酒!”蝴蝶展翅一飞,变成一位美女,身着锦绣衣裳,轻盈飘逸,上前斟酒。陈九说:“喝酒不能没有歌舞助兴。”美女便翩翩起舞。舞到兴浓时,她的脚离地一尺多高,仰折细腰,一直与脚平齐,倒过来翻身站立,身体却不曾沾上尘埃。她还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止绕梁三日。高玉成十分高兴,拉她一块儿喝酒。陈九命美女坐下,也让她喝酒。高玉成酒醉,心猿意马,突然站起来亲热地抱住美女。一看,美女变成了夜叉,眼睛突出眼眶,牙齿露于唇外,黑色的肌肉凹凸不平,丑陋得难以形容。高玉成惊骇地放了手,趴在桌上直打哆嗦。陈九用筷子敲夜叉的嘴,喝道:“快走!”怪物又成了蝴蝶,飘然飞去。 高玉成惊魂稍定,告辞出来。见月色皎洁,随口对陈九说:“你的美酒佳肴都来自空中,你的家应该在天上。为什么不带老朋友去游一游?”陈九说:“可以。”随即携着高玉成的手跳起来。高玉成便觉得飘到空中,渐渐接近了天。见有座高门,门口圆形,像井口一般,走进去,一片光明,如同白昼。台阶和道路都用青色的石块砌成,光滑、清洁,纤尘不染。有一株大树,高好几丈;树上开着红花,有莲花般大小,错落地缀满枝头。树下有位女子,在捣衣石上捶击绛红色的衣服,艳丽无比。高玉成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竟忘了走路。那女子察觉了,生气地说:“哪儿来的轻薄男子,擅入此地!”便用捣衣棒掷向高玉成,打中他的背脊。陈九急忙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严厉地责备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立时醒了,觉得很惭愧。于是跟着陈九出来,有一朵白云飘到脚下。陈九说:“从此分手了。我有个嘱咐,请用心记住,不要忘了:你寿命不长,明天赶快到西山里躲避,或许能够免除此祸。”高玉成想拉住他,陈九转身径自走了。高玉成觉得白云渐渐下降,自己落在园子里,可园子的景物与刚才大不一样。 高玉成回家和妻子谈起,夫妻俩都感到惊异。再看衣服上中了捣衣棒的地方,奇异的红色如同朱锦,散发出特殊的香味。第二天高玉成早早起来,他遵从陈九的嘱咐,携带着干粮进山了。大雾遮天蔽日,四面迷蒙,分不清路径。高玉成踏着荒野急急奔走,忽然失足掉进一个山洞里,觉得深不可测;而身体幸好没受伤。过了很久,他才清醒过来,抬头见云气像蒸笼一般。他于是暗自嗟叹:“神仙叫我逃避灾难,大祸始终不能避免,什么时候能出这个洞穴呢!”又坐了一会,发现洞穴深处隐隐透出亮光,便站起来慢慢走进去,原来里面另有一番天地。有三个老头儿正在下棋,看到高玉成来了,不闻也不问,继续下棋。高玉成蹲在旁边看。棋下完了,老头们把棋子收拾到盒子里,才问客人怎么来到这里的。高玉成说:“我在大雾时掉进来,迷了路。”老头说:“这里不是人间,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家。”于是把高玉成领到洞口下,高玉成觉得被云雾簇拥着往上升,便踏上了平地。但见山上的树木叶子变成深黄,萧瑟地飘落,像是深秋时分。高玉成大吃一惊,说:“我是冬天来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深秋?”他跑回家里。妻子女儿都很吃惊,围拢来哭泣。高玉成惊讶地询问,妻子说:“你一去三年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变成鬼了。”高玉成说:“奇怪!才片刻工夫罢了。”他从腰间摸出干粮,干粮都像灰烬一般。一家人都很诧异。妻子说:“你走后,我梦见两个穿着黑衣、系着闪光腰带的人,好像是来催缴赋税的,吵吵嚷嚷地走进屋里四处张望,说:‘他到哪儿去了?’我喝斥他们说:‘他外出了。你们即使是公差,怎能擅自闯进闺房!’那两人便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说:‘怪事!怪事!’就离开了。”高玉成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神仙;妻子梦见的是鬼。自那以后,高玉成每逢接待客人,都把那件挨过捣衣棒的衣服贴身穿着,满座便都闻到那股香味,那香气既不是麝香也不是兰香,沾了汗反而更加浓烈。 ------------ 第49章 人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疏狂不羁。妻田氏,亦放诞风流。伉俪甚敦。有女子来,寄居邻人某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媪喜而留之。逾数日,自言能于宵分按摩,愈女子瘵蛊。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田亦未尝着意。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十八九已来,颇风格,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娘子招,便将来。但渠畏见男子,请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可复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媪诺而去。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笑而行之。 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数语,媪别去。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子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忽曰:“几忘却,厨舍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便下床启门易生。生窸窣入,上床与女共枕卧。女颤声曰:“我为娘子医清恙也。”间以昵词,生不语。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腕蹦腾。女惊怖之状,不啻误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际。则擂垂盈掬,亦伟器也。大骇呼火。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赤身投地乞命,妻羞怯趋出。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转传其术。又问:“玷几人矣?”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接而宫之。血溢殒绝。食顷复苏,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从我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王诺之。 明日,媪来。生绐之曰:“伊是我表侄女王二姐也。以天阉为夫家所逐,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荆人做伴。”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即榻问之。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媪信之去。生饵以汤,糁以散,日就平复。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炊,如媵婢然。 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村人窃共疑之,集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依稀在焉。 异史氏曰:“马万宝可云善于用人者矣。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蓄之。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今译] 书生马万宝是山东东昌人,为人狂放不羁。他的妻子田氏也放纵风流。夫妻俩关系很融洽。有一天,忽然来了个女子,寄住在隔壁老妇人家里,说是被公公婆婆虐待,暂时逃出来的。她的缝纫工夫极好,便替老妇人干活。老妇人很高兴把她留下来。以后几天,女子自称能在半夜按摩治疗妇女腹胀病。老妇人常常到马万宝家宣传那女子的医术,田氏也没有留意。有一天,马万宝在墙缝里窥见那女子,年纪十八九岁左右,颇有风韵,马万宝心里暗暗喜欢她。他私下和妻子商量,要妻子借口有病把她引来。老妇人先来了,到床前问候田氏之后,说:“承蒙娘子相请,她就要来了。但她害怕见到男人,请不要让你丈夫进来。”田氏说:“家里没有大房子,他经常进进出出,这可怎么办呢?”后来她又沉思说:“今晚西村舅舅家请他去喝酒,我就叫他别回来,也很容易。”老妇人答应着走了。田氏给丈夫设了个调包计,马万宝笑着实行这一计策。 天黑时分,老妇人领着那女子来了,问道:“你丈夫晚上回来吗?”田氏说:“不回了。”那女子高兴地说:“这样才好。”谈了几句,老妇人便告辞走了。田氏便点起蜡烛,铺好被子,让那女子先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灭了蜡烛。忽然,田氏说:“差点忘了,厨房门没关,得提防野狗偷吃。”便下了床,开门换了丈夫进来。马万宝蹑手蹑脚地进来,爬上床和那女子并头而睡。那女子声音颤抖着说:“我为娘子治病了。”她用一些亲热的话来挑逗,马万宝不吭声。那女子便抚摸马万宝的肚子,渐渐摸到肚脐下边,停住手不摸,突然把手伸向马万宝的**,可手刚一触到,就猛地弹开。那惊怕的情形就像是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蝎子,她急忙爬起来准备逃走。马万宝把她拦住。他用手伸到她的大腿之间,里面是鼓囊囊的满把,也是男性。马万宝大惊,唤人点灯。田氏知道事情弄僵了,急忙点上灯赶来,想居间调停。进来后,却见那“女子”裸体趴在地上求饶。田氏知道真相后,又羞又怕,连忙走出房间。马万宝盘问那人,说是谷城人王二喜,因为哥哥大喜是桑冲的徒弟,因而学会那种邪术。马万宝又问:“你奸污多少人了?”王二喜说:“我出道不久,得手的才十六人。”因为这种行为可判杀头,马万宝想报告府衙,但爱他的美貌,于是反绑他双手,把他阉割了。鲜血涌溢,王二喜昏死在地,一顿饭工夫过后,又苏醒过来。马万宝让他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并嘱咐说:“我用药给你治疗,伤口平复后,得跟我一辈子,否则,事情一旦败露,你就罪不可赦!”王二喜答应了。 第二天,老妇人来了,马万宝骗她说:“她是我的表侄女王二姐。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婆家赶出来,夜里她对我妻子讲明缘由,我们这才知道。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我准备去给她买些药,并到她婆家求情,把她留下来与我妻子做伴。”老妇人进屋看王二喜,见他面色灰黄,有如尘土。她走近床前问她得了什么病。王二喜说:“**突然肿起来,恐怕长了个毒疮。”老妇人信以为真,就离去了。马万宝给王二喜喝药,撒上药粉,创口一天天愈合了。夜里马万宝总拉着他跟他玩乐;一早起来,王二喜就替田氏提水、做针线、打扫房子、煮饭,像个丫鬟一样。 不久,桑冲被诛杀,他的七个同伙都砍头示众;只有王二喜漏网,官府下令各下属部门严加追捕。村里人私下里都怀疑王二喜,召集了村里几个老太婆隔着裙子摸他的**,大家的怀疑这才消除。王二喜因此很感激马生,便终身跟随马万宝了。他死后,就葬在东昌城马氏的墓旁,现在他的墓好像还在那里。 异史氏说:“马万宝可以称得上是善于用人了。小孩子喜欢螃蟹好玩,但又怕螃蟹的钳子,于是把它的钳掐断养起来。呜呼!如果能领会这种精神,可以用来治理天下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