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卷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 楔子 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高禖祭祀舞。 高禖祭祀舞,意在求子。因其舞姿喻比阴阳和合,原始奔放,常令观者面红耳赤,一早便有侍女在宾客席案前悬挂上了如意云纹纱帘,将舞者和堂上诸贵客隔了开来。 只是那冰蚕丝纱帘薄如蝉翼,虽流光折耀、云纹暗印,帘后众人依旧能看见那体态丰盈的女舞者,除了一块遮挡在腰间的围布,浑身上下再无一物。她梳着一条长辫,辫尾坠着个叮当作响的铜铃,双手高举,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为新人祈求着子嗣绵延。旁边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亦作同样装扮,挥舞着双臂,绕着圈渐渐靠拢女舞者,与她身体纠缠交叠,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按照习俗,居中高坐的一对新人面前,并没有悬挂纱帘。 所以新娘的脸开始烫了起来。 她伸出掌心汗湿的手,去握案上的酒杯,却发觉杯子早已空了许久。 旁边担任着喜娘角色的女官见惯了这种场面,自是懂得察颜观色。见状连忙执起酒壶,为新娘添了酒,一面抿着嘴角笑着、低声进言道:“奴婢先前说过,这求子的仪式是添福气的。若是您实在不好意思看,只顾自个儿低头吃酒便是。” 新娘低头啜着酒,心绪缭乱如麻之际,又觉得自己懦弱的有些可笑。 她放下酒杯,指尖尚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来不及收回袖中、便蓦地被身畔的新郎伸手握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熟悉的温暖,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可她根本不敢侧头去看他,也没有勇气反抗,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继续沉默地坐着。 一阵夜风清凉而至,拂过众人眼前的云纹纱帘,撩动出涟漪般的起伏不平。 左下首席案前的薄纱亦随风漫卷而起,现出案后那人的半边身影来。 她于是忍不住抬眼望去。 匆匆一瞥之下,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表情,只瞧见他身形僵硬,手里紧攥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堂上的舞者,还在激烈地扭动着身躯。 那舞曲的鼓点声似乎越来越响,一下下地全敲到了她的心上,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漾着酸楚,让她的神思亦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她有些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开始变得如此荒谬…… ------------ 第1章 相逢未相识 (一) 那一年,东州大陆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朝炎大王子涉嫌谋逆篡位,被其父皞帝施以极刑,流放西陆。 二是崇吾山下的玄天四象阵,历经三百余年,终于为人所破。 天家的权力纷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没有太多实际上的意义。而玄天四象阵被破,却点燃了东陆有志青年们胸中的一把热火。 要知道,能破解玄天四象阵,拜入崇吾门下,得神族第一高手墨阡亲自教导,在迷谷甘渊之巅修炼灵力,神族子弟自当功力大增,人族凡人亦可延年益寿、脱胎换骨,就连妖族,也能收获裨益,从此化身正派人士、受万民敬仰。 三百多年来,无数热血青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以至于到了最近的一、二十年,再无人敢轻易入阵。 而此时此刻,这位逆了天的破阵之人,正跪于崇吾山空旷的大殿之上,恭候着崇吾圣君墨阡的到来。 他在寒玉石砖面上跪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始终一动不动,姿态静谧。一头黑发未束未系、随意垂下,遮住了面容,素色的衣衫沾染着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几处撕破的地方亦浸着斑斑血迹。 直到右侧的玉石殿柱后传来隐隐的揪打声 — “哎呀!” 一个褐衣少年猛然从柱子后跳了出来,右手揉搓着左臂,继而小心翼翼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一面龇牙咧嘴地埋怨道:“小六,你这家伙……说好了不许动手的!” 柱子后面,先是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接着便是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谁让你堵在我前面?” 言语间,一个脑袋从柱后探了出来。 那是一张生动而明媚的面孔。五官精致而秀气,若沉静下来,应是有几分名门贵女的恬美,可偏生她的表情十分鲜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得十分得意,露出一口碎玉般雪白的牙齿。 跪在殿上的那人循声望去,一时被少女的笑容擒住了目光,竟莫名地联想到了家乡的某种小动物,不自觉地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极轻,幽微的尚不及此刻大殿中穿堂拂过的微风,可那被唤作小六的少女还是听到了。 她倏地移来了目光,探究地想弄清那笑声的意图,却看不清那人凌乱长发下的面孔。 这时,大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白衣白发的崇吾圣君墨阡,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缓缓踏入殿门。 小六慌忙把手里捏着的玉牌塞进了衣袖,一脸谄笑地迎了上去,“师父,你来了!徒儿有两个多月没见你了,可想死我了!” 墨阡满头银发,容貌却很年轻,神情淡然出尘,垂目盯着被小六攥住的衣袖,“甚好,为师也正惦记着检查你的功课。” 小六睁大眼愣了一瞬,神色立刻变得哀怨悔恨起来。 墨阡身后一名青衫男子握拳掩嘴,轻咳了一声,上前躬身道:“师父,殿上的人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墨阡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衣袖从青灵手中滑出,白云出岫般的翩然踏前。 小六心有余悸地瞟了眼师父的背影,上前挽住青衫男子的手臂,讨好地说:“还是晨月大师兄最疼我。” 晨月曲指在小六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压着声音说:“不是让你在后殿等着吗?又胡闹!” 小六捂着脑门,申诉道:“又不是我一个人!五师兄也来了的,你怎么不弹他……” ~~ 墨阡行至跪着那人的面前,站定。 “你便是破了玄天四象阵之人?” “是。” 那人的声音很是从容。 他缓缓抬起头来,黑发向两侧散开,露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孔。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明净清透却又色泽深邃,仿若月色倘佯着的无云夜空。线条优美的下巴、鼻尖和脸颊上,尚有沾有尘土之色,却不难看出,是位非常英俊的男子。 墨阡打量着他,沉默一瞬,问:“你叫什么名字?” 从容的声音继续答道:“在下姓洛名尧。” 墨阡恒古不变的冷面上终于起了一丝微微的波澜。 他盯着洛尧那张俊美的几近妖异的脸,“你与九丘洛氏,可有渊源?” 跟过来的几名弟子听到“九丘”二字,不禁都悚然警觉起来,投向洛尧的视线中,也骤地添了几分揣度之意。 洛尧却笑了起来。 那笑意,浅浅淡淡,像是从嘴角逸出的一缕涟漪,漾至了明眸之中,又转瞬消散在了眼波深处。 “听闻圣君设下玄天四象阵时曾许诺,但凡能破解此阵之人,不论出身门第,皆可拜入崇吾门下。莫说我与九丘洛氏并无关系,就算是有,难道圣君就打算食言吗?” 墨阡身后的一名黑衫子弟出言斥道:“放肆!收与不收,全凭师父作主。若你当真与九丘的妖魔一族有瓜葛,莫说是拜入我崇吾门下,就是踏足这华清殿,也是断不可以!” 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年长的几位师兄弟仍然记忆犹新,而那一袭紫色的张狂身影,至今是东陆百姓脑海中挥之不散的噩梦。 “为什么不可以?”小六抢着接过话去,对黑衫男子说:“三师兄,师父有言在先,只要能破阵,不管什么人,他都收作徒弟!” 朝炎与九丘大战的时候,她才刚出生。能懂世事时,九丘早已被压制至大泽以南的荒原僻壤之中,跟崇吾隔了万八千里的距离。 于她而言,九丘到底有多危险,无从查证。而身为本门老幺的苦楚,却只有她一人最清楚…… 三师兄凌厉的目光扫向小六,“你懂什么!” 小六下意识地朝大师兄晨月的方向靠了靠,摆出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来,“你凶什么凶?再说,人家都说了,跟九丘没有关系。莫非三师兄你最近练功练得太急躁,走火入魔、损了听力?” “你!” … 晨月揽过小六的肩膀,低声道:“你们俩都住口。” 他口气虽然严厉,姿势却无端泄漏了偏袒小六的心思。 小六笑得得意,倚着晨月,挑衅地朝三师兄做了个鬼脸。 墨阡凝神思索,又似乎是在犹豫迟疑着什么,最后他缓缓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以灵力点向洛尧的眉心。 洛尧明白墨阡是在试探自己的灵力修为,于是闭目放松,不去运力相抵。 九丘洛氏,乃是妖族之首,修炼的法门与神族大相径庭。而洛尧身负的,却确实是纯正的神族灵力,并不带半点妖族的气息。 他的灵力,仿佛是因为先前闯阵时受了损耗,看不出实际的深浅。墨阡一时琢磨不出,洛尧到底是如何破解的玄天四象阵。 要知道他当初立下着破阵拜师的规矩,实则是为了断绝东陆几大世家借机将子弟送上崇吾的念头,所以刻意将那阵布得十分刁钻,单是第一重,就足以挡下神族一等一的高手…… 墨阡慢慢撤回灵力,蹙眉不语。 小六又在一旁聒噪道:“师父,他是不是九丘的啊?不是的话,你就赶紧收了吧!人家为了等你出关都在这儿跪了好长时间了!” 墨阡暗叹一息,低头对洛尧说:“你起来吧。” 沉吟着顿了一顿,“为师今日提前出关,须重回棠庭疗伤三日。你先随晨月熟悉一下山中的起居作息,三日后,我便正式传授你崇吾的修炼心法。” 他为人一向清冷,寥寥数言,便已是答应了收下洛尧为徒。 洛尧倒也十分机敏,闻言连忙起身,向墨阡行了拜师大礼。 墨阡微微颌首,转身对晨月吩咐了几句,随即袖袍轻卷、举步翩然地出了大殿。 墨阡一走,殿上的气氛立刻热络起来。 先前大家虽然对洛尧的身份有过疑问,可天底下姓洛的人又不只有九丘一族,而且既然师父都肯收下这个徒弟,众人自然也不敢再有所疑虑,各自敞开了心怀来欢迎这位新师弟。 晨月指着身后众人,对洛尧说:“七师弟,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几位师兄。” 二师兄正朗,慈眉善目,态度十分和蔼。因为母亲是人族的缘故,容貌衰老得比其他人快,还不到八百岁,已是白发白须。 三师兄凌风,气质冷峻、神色严肃,见洛尧对自己行礼,只略略地欠了下身。 五师兄黎钟,就是刚才躲在柱子后偷看的褐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还礼说道:“师弟看上去像是比我还年长一些……”他撩了下额前的长发,“呵呵,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六挤到黎钟前面,朝洛尧挥了下手,“该我了,该我了!” 晨月无奈地盯了小六一眼,对洛尧说:“这是你的六师姐,青灵。” 他话音未落,青灵已经站到了洛尧的身旁,十分豪爽地伸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小七啊,师姐等了三百多年,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 第2章 相逢未相识 (二) 有师弟的好处之一,自己不再是排名最末的人。 好处之二,至少崇吾上下会有一个人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会尊敬自己、听自己的话…… 好处之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师弟入门时间短,各方面的修为都会比师姐差,更需要师父花费时间和精力来教导,检查功课的话,必定是先查师弟的,被师父指正责备不足之处,也必定是先从师弟开始…… 青灵想着想着,忍不住偷笑起来。 黎钟撩衫在青灵身边坐下,狐疑地盯了她一眼,“小六,你想什么想得傻笑?” 青灵撑着下巴,一脸遐思,“想师弟啊。” 二师兄正朗指挥着几名傀儡侍者,将菜肴碟箸等物鱼贯端入,摆在各张食案上。 崇吾山上除了墨阡和几名弟子外,再无旁人居住,平日起居皆由傀儡相侍,而正朗研习傀儡术,是师兄弟中最为精进的。 晨月领着洛尧,踏入了用晚膳的偏殿。 居中的高座是墨阡的位子,常年空置。弟子们则分坐于两侧的食案之后,一席两人。 此时正朗坐在了左边的首席,青灵和黎钟坐在了右边的末席。菜肴果水等物早已摆好,另有傀儡侍者捧着盥手的玉盏、恭立一旁。 青灵看到晨月和洛尧,立马来了精神,热情地挥手招呼道:“小七,来跟师姐坐!” 洛尧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干净衣袍,头发用一支木簪绾于发顶,露出了五官精致的俊美面孔。 他见青灵手势夸张地招呼自己,嘴角勾出一道轻浅的弧度,颌首唤了声:“师姐。” 他语气恭敬,略带着点殷勤之意,把青灵听得心花怒放。 她推了把身边的黎钟,朝对面的席案努嘴,“你换个位子!” 黎钟鄙夷地瞪了青灵一眼,悻悻然起身换到了对面的席位上。 晨月让洛尧坐到了青灵身边,自己则走到左上首位,与正朗同席。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空席,“凌风又不来吃饭?” 正朗点了下头,又补充道:“三师弟最近练功很刻苦。” 青灵偏着头,对洛尧低声讲起了八卦:“三师兄最近这么拼命,肯定是想在几个月后的甘渊大会上拔得头筹,得到进入迷谷甘渊的机会!他平日练功就最拼命,人也最凶,不过你不用怕他,如果他斥责你,你就装没听见,如果他要责罚你,你就把大师兄搬出来!其实,二师兄人也很好,可三师兄不买他的帐……” 她叽叽呱呱地讲着,把自认为最重要的讯息一一透露给洛尧。洛尧配合着听得很认真,末了,还虚心请教道:“师姐,在甘渊大会上赢了比赛都有些什么好处?” 青灵对师弟谦逊的态度十分满意,耐心解释道:“迷谷甘渊是崇吾的圣地,里面藏着上古时期传下的神器,赤魂珠。赤魂珠每隔一千年就会释放一次灵力,据说是非比寻常,若能将此灵力引入修炼者的体内,则会功力大增。所以每隔一千年,崇吾都会举行一个比武的盛会,最终的胜出者可以有资格进入迷谷甘渊,获取赤魂珠的灵力。其余名次靠前的,也能有奖品。到时候,东陆的各大世家,还有几个国家的王族,都会派人来参加……” 青灵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给说郁闷了。 按理说,她的修为并不算差,但在整个崇吾,却只能排倒数第一。 黎钟私底下还时常打趣,说她练的音杀之术花里胡哨、中听不中用,到了比武的时候势必要给崇吾丢脸,说不定连四世家的小喽罗都打不过…… 丢崇吾的脸等同于丢师父的脸,丢了师父的脸,肯定会被三师兄斥责,黎钟那小子也必定会落井下石…… 青灵越想越郁闷,一顿饭下来,吃得有些心事重重,到最后,就只蔫答答地提着筷子发呆。 晨月记起师父的吩咐,对师弟妹们说道:“对了,碧痕阁住进了一位师父的客人。师父交待,以后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入碧痕峰。” 他的目光在青灵和黎钟二人身上扫过,“尤其是你们两个。” 青灵拄着筷子,腹诽道,什么叫尤其是我们两个?当着新师弟,也不给我点面子,亏我还在他面前夸你来着!还有那个碧痕峰,我偏擅入了又怎地?索性罚我不参加崇吾大会,落得清净! 可若真错过了千年一度的盛会,又觉得有些可惜…… 但去的话,会不会真的只有出丑的份儿? 她斜着眼,视线游移,落在了身畔洛尧的身上。 洛尧吃饭的样子颇为赏心悦目,举箸抬筷、饮水咀嚼皆动作文雅,可青灵此刻的想法却很猥琐。 还好,有师弟垫底。 自己好歹跟师父学习了三百多年,师弟才刚刚入门,再怎么也不可能强过自己! 出丑的话,也有师弟作陪不是? 不过,那个玄天四象阵,据说也是很难破解的……也不知,这位新师弟到底能耐如何? 用完膳,青灵自告奋勇地对洛尧说:“现在天色尚早,不如让师姐带你四处逛逛?” 其实下午的时候,洛尧已经跟着晨月熟悉过平时起居的一带,但晨月言简意赅的介绍、跟青灵唧呱详尽的说明,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这晚的月亮是轮上弦月,缺口的一边色泽显得有些暗淡,仿若被风吹散了的流云。山路的两旁种着白色的蔷薇花,尚未盛放,在夜风中攒动着含羞的蓓蕾。 青灵踏着银白的月光,在山林小径上倒退走着,手里甩着根蔷薇枝条、指点江山,“你看啊,我们崇吾一共有东南西北四座山峰。华清殿这里的是主峰,北面的那座就是碧痕峰,上面有座碧痕阁,崇吾的好东西都放在碧痕阁里。” 洛尧缓步跟着青灵,笑问道:“崇吾都有什么好东西?” 青灵甩了下手里的枝条,“不就是那些修炼典籍什么的了。上古天帝辞世的时候,担心后代子孙割据称王、互相争斗,就把自己最看重的宝物神器经文典籍都放到了崇吾,譬如迷谷甘渊的赤魂珠。崇吾独立于各国朝争之外,这些宝物,也不属于任何一家。” 她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望着洛尧,“这些事你难道都不知道吗?不然你为何要闯玄天四象阵,入崇吾拜师?” “江湖传闻,自是比不过师姐亲述来的详实。” 洛尧态度恭谦、口气诚恳,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对了,适才师姐提到崇吾的四座山峰。还有两座是?” 不可否认,青灵很吃洛尧拍马的这一套,吹捧诚恳又态度自然,比自己不知高出了多少个段位…… “东面的那座叫月朗风清,西面那座叫钟灵毓秀。我们师兄妹的名字,也是根据这两座山峰来取的,晨月,正朗,凌风,源清,黎钟,青灵。大师兄、四师兄,还有我,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名字自然由他来取。其余三位师兄也是幼时就拜入崇吾门下的,所以,也改过名字。” 她手运灵力,指间的蔷薇枝条骤然增长,又瞬间结出花骨朵、绽放出雪白的蔷薇花。 青灵把蔷薇花凑到唇边,吹了口气,花瓣似雪纷飞,漫漫倾落到洛尧玄色的衣袍上。 她弯起眉眼,继续倒退着而行,“轮到你,就是个‘毓’字,小心师父让你改名叫‘毓尧’!听上去,像个姑娘家的名字!其实呢,几位师兄的名字都取得不错,轮到我就比较惨了,也不晓得师父干嘛要用个青字?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青色。” “那师姐喜欢什么颜色?” “我啊?我喜欢红色!可如果改名叫红灵,也挺奇怪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一处山泉前。 泉水由山壁间叮咚溅下,在折映出晶莹的月华之光。 青灵犹豫了一瞬,还是拿定了主意。 她掌心骤然旋动,暗运灵力、凝水成冰,衣袖挥舞间,冰针如疾雨般刺向洛尧。 ------------ 第3章 相逢未相识 (三) 青灵习的是音杀之术,对水灵的掌控并不娴熟,这一挥,又只用了她五成的劲力,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 可不知洛尧是否因为刚才的蔷薇花瓣、对青灵骤然的袭击少了警惕,还是原本就功力不济,虽然匆忙布出了防御,却薄弱的不堪一击,嗤嗤数声,衣袍被冰刺划破了几道裂口,鲜血涌了出来。 青灵见他伤口渗血,慌忙撤力,奔至洛尧身旁,预先想好的说辞藉口也忘得一干二净,只急道:“小七,你没事吧?” 洛尧捂着左臂上最大的一处伤口,扯了扯嘴角,“师姐莫不是想给我立个下马威?” 青灵拉着洛尧的胳膊,借着月光查看着他的伤势,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功力……可你怎么这么不济?居然被我用水灵打伤……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洛尧低头望着她,不为觉察地轻笑了声。 那笑声很轻,却逃不过青灵自小习练音杀之术的耳朵。 她抬头去看他。 但见溶溶月光下,洛尧明净漂亮的双眸中,依稀镀上了一层奇异而惑人的金色光晕。 *** 崇吾的几位师兄中,要数大师兄和四师兄对青灵最为袒护,而三师兄,则最为严厉。 可即便是凶巴巴的三师兄凌风,也从未出手伤过她…… 而自己对这位新师弟洛尧,却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利用之心!特意施计试探他的功力不说,还把人家伤得鲜血淋漓的。 当时师弟眼中的点点金芒,必是极力忍耐着的委屈泪光! 青灵在榻上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狠毒胜过了三师兄、阴险不输给五师兄…… 事到如今,必须拿出些实际的好处,方能抚慰师弟那颗受伤的心。 捱到了夜半时分,青灵推门出了卧房,施术定住了门外的两名侍者。 她掏出一块玉牌握在掌心,驱力设下禁制,掩住了自己的行踪,迅速向北行去。 这块麒麟玉牌,乃是崇吾的神器之一。 七十年前,四师兄源清因为除恶助民有功,得墨阡圣君赏赐麒麟玉牌。 玉牌据说是由上古天帝坐骑的精魂炼制而成,蕴着数万年的日月精华,对神力修炼大有益处,拿来设置禁制,亦能瞒过神族高手的探查。 四师兄下山办事前,特意将玉牌留给了爱闯祸的小师妹傍身。 青灵行至主峰崖顶,召来玄鸟坐骑,在月色中朝碧痕峰的方向飞去。 碧痕峰,峰如其名,终年碧幽如翠。 扇薄星留、盘明露滴,那山巅处危楼孤伫的碧痕阁,亦如凭水而立一袭单影,寂寂清寥。 青灵在碧痕阁外的漪园处跃下玄鸟,翩然落在水池岸边。 她撤下禁制,从腰间取出一支玉笛,凑到嘴边,缓缓吹奏起来。 笛音清脆短促,清越跳跃,如鸣泉飞溅,又似鸟语婉转,不多时,便引来了几只红嘴的翠鸟,停在池畔月桂树的枝头。 青灵心中暗喜,猛然中断了笛声,曲指隔空轻弹,击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翠鸟。 那翠鸟尚来不及反应,便懵然从树枝上坠落。其余的翠鸟纷纷扑扇着翅膀,仓皇逃窜而去。 青灵收起玉笛,抱歉地自语道:“你们可别怪我啊……” 她小心翼翼拾起被震晕的那只翠鸟,伸指在其腹间用力按下,一粒红色的丹珠自鸟喙处吐了出来。 迷谷甘渊之中,有一种文茎树,其果实有治愈疾病、提升灵力的功效。但因其生长的环境险峻,并不容易采摘。而这种红嘴的鴖鸟,喜食文茎果,加之本身拥有寒魄之力,食果后便在腹中形成丹珠,其药性亦是倍增。 青灵用灵力唤醒掌中的鴖鸟,目送其拍打着翅膀升空,方才收起丹珠,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一丝极低极微的箫声,呜咽着响起。 茫茫夜色中,那箫声似在作应景之合,低沉的宛若呢喃,飘飘渺渺、连绵不绝,又似在试探问询着那突然消失了的笛音。 青灵侧耳聆听片刻,经不住好奇心起,重新用麒麟玉牌设下禁制,再施了个隐身的术法,遮遮藏藏地朝那箫声的方向移去。 麒麟玉牌的禁制虽然好用,但术法的发挥却完全取决于个人的修为,一旦碰上灵力高过自己的人,任何障眼法都是白费…… 青灵小心翼翼地从月桂枝间探出半个头来。 倚崖而生的一株梨树下,立着一袭颀长的白色身影,衣袂在夜风中微微翻扬,轻触着如九天飞雪般飘落的花瓣。 青灵吓得脚跟一软,赶紧蹲下身捂住了脑袋。 师父不是在棠庭嘛,怎么大半夜的跑来了碧痕峰? 莫非是……一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行踪! 那殷切相询的箫音,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她咬着手指,悲凄地回想着被师父严惩的诸多往事…… 事到如今,也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青灵悲壮地从树丛后爬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师父啊,小六知错了……其实,那个,我、我不是来闲逛的,我是来给师弟寻药的!” 话出了口,又懊恼万分。这不是等于告诉师父,自己阴险卑鄙地打伤了师弟么? 算了,干脆无赖到底,“你要罚也行,可千万别再罚我抄琴谱了!也不要罚我禁足!更不要让我当三师兄的陪练!要罚就罚我……三天不吃肉!说好了就三天啊……” 她讨价还价了半天,可那箫声却一直没有断绝。 青灵狐疑地仰起头, 傻了。 面前的人,长发墨黑,玉簪挽髻,余发垂落,随风漫舞。 根本不是一头银发的师父! 青灵在意念中捶胸顿足、以头抢地,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即刻钻进去。 看来自己平时坏事干得太少,偶尔作奸犯科一次,居然心虚到随便逮到一个穿白衣服的都能错认成师父…… 她窘迫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咳,那个,我……” 可那人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眼眸,吹奏着洞箫。 青灵狐疑地盯了他片刻,渐渐反应过来,他竟然看不见自己! 术法这种事,易容也好、隐身也好,效果完全取决于个人的灵力修为。一般而言,修为高的人,能一眼识破修为低者的任何障眼法。而修为低过对方的人,则是无法看穿的。 眼前这人,推测来说,大概就是师父那位住进了碧痕阁的朋友。可他既然是师父的朋友,怎么可能修为还弱过自己? 青灵走近了些,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果然看不见! 青灵愣了一瞬后,忍不住暗自狂喜起来。 一日之前,她还是这崇吾山中修为最弱的末等弟子,想不到转眼间就从倒数第一升级成了倒数第三! 而且,灵力明显不及她的洛尧,竟然能闯过玄天四象阵。 眼前这位不知是比洛尧稍强还是更弱的,居然是师父的朋友、崇吾的贵客! 这样推断起来,其实自己的修为并不低!只是崇吾门下的弟子太强而已。如果在整个东陆之内弄个排名,自己说不定还能挤进前二十…… 青灵遐思翩飞,眉开眼笑,对自己未来的逆袭之路满怀憧憬。 那人仿若感应到了什么,蓦地停住了箫声,缓缓抬起了眼。 他的面容清冷,透着种说不出的尊贵雅致,不似洛尧那般漂亮的近乎妖异,却给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 眉若墨画,鼻梁英挺,握着紫玉箫管的手指白皙而修长。 可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不见底,深幽的让人心惊。 青灵脸上的笑意不觉凝住,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她恍然有些明白过来,自己缘何会把这人错认成了师父。 跟墨阡一样,他亦是清清冷冷,不由自主地给人一种压迫感…… 可不同的是,墨阡的冷,是摆明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而面前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公子,却流露着让人不自觉心生敬畏的尊崇。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青灵面前,飘逸出尘、宛若天人,目光像是凝在了她的身上,却又像是穿过了她的灵魂、落在了那虚无缥缈之处。 夜风拂过的声响似乎蓦然隐匿了起来,四周忽而变得万籁俱寂,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沉默对望着的两人。 青灵的心快跳了起来。 咚咚,咚咚…… 好奇怪,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居然还怕得要命…… 青灵咽了口口水,自我鄙视地想着,难道又是做贼心虚?真是没用啊! 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 她跺了下脚,转身仓皇地逃离而去。 ------------ 第4章 雾聚风初起 (一) 第二日在自己房中用过早膳,青灵便匆匆去找洛尧。 华清殿和墨阡居住的棠庭之间,有回廊连接东西两侧。东侧住着晨月、正朗和凌风,西侧住着源清、黎钟和青灵。洛尧的居所尚未收整出来,所以暂时住进了源清的房间。 源清素爱诗文词赋,住的地方亦拾掇得颇具意境,绿竹猗猗、清流徊绕。 青灵熟门熟路,踩着青石小路,走到屋前,径直推门而入。 “小七!” 洛尧盘膝坐在榻上,闭着双眼,似在运功疗伤。 他还穿着昨天的那身玄色长衣,腰带缓系,前襟微微敞开,看上去像是一整晚都没有睡。 青灵心里又是一阵愧疚。 看来师弟果真伤得不轻…… 她单膝跪到榻上,倾身去查看洛尧身上的伤势。 “咦,这么快就全好了?” 她扒着洛尧的衣领,又伸指拨开他袖子上的裂口,见昨夜被冰刺划出的伤口已经愈合得看不出半点痕迹。 洛尧睁开了眼,不动声色地瞅着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青灵。 青灵还在低声嘀咕着:“按理说,以我神族排名前二十的功力……伤口不该这么容易就愈合……” “排名……前二十?” 青灵闻声抬眼,见洛尧眉梢微挑地看着自己。 “你疗完伤了啊?” 她掩饰着神色中的尴尬,扭身坐到榻沿边,“那个,昨天……唔……是师姐不对。让你受苦了。” 她沉默了一瞬,想起了什么,从腰间的香囊里取出一粒红丹珠,递给洛尧,“你把这个吃下去!” 洛尧有些疑惑地接过丹珠,“这是?” 青灵解释了一通鴖鸟和文茎果的原理,催促道:“快吃吧!师姐不会害你!” 洛尧垂目研究着指间的丹珠,犹豫着要不要吃鸟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这等宝物,还是留给师姐享用吧。” 他把珠子递还给青灵。 青灵推开,“我又没受伤,不需要!” “我的伤也已经好了。” “伤好了也需要调养!” 两人互推了半天,青灵终于泄气了。 师弟多半还在跟自己怄气…… 她取回丹珠,重新放回香囊里,然后不由分说地把香囊塞到洛尧怀里,“那你留在身边,哪天不舒服了,再吃!” 洛尧愣了一瞬,突然轻笑出声。 “师姐这是……想送香囊给我?” 他琥珀般清澈的眸子闪着亮光,笑得有几分调侃。 青灵歪着头,盯了洛尧半天,猝地伸手掐住他两侧的面颊,“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贼笑很像五师兄?我警告你,千万别学得跟他一样阴险!” 她松开手,在师弟漂亮的脸上拍了拍,“以后老老实实地跟着师姐,师姐绝不会再欺负你,永远都会好好保护你的!” 洛尧抽了抽嘴角,再也笑不出来。 整座崇吾山,除了青灵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女子。二师兄正朗也曾用人偶做过几名傀儡侍女,但基于他本人对女性的了解,做出来的侍女要么是棉软无力,要么就是披着女人皮相的男人…… 墨阡性子冷清、不苟言笑,同门中又有像凌风这样的学霸,众弟子皆以提升灵力为毕身追求的目标,两耳不闻山外事。 修为较高的几位师兄,有时也会下山处理师父交待的任务,于江湖行走中了解人情世故,学习处世之道。但青灵年纪最小、修为最低,又被墨阡看管得很严,来来回回只在崇吾附近的几个小镇上逛过,对世俗之事知之甚少。莫说是送个香囊,就是刚才摸遍了师弟全身,她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侍者送来盥洗物品。 洛尧在窗前洗漱,青灵弯腰在源清的衣箱里翻找着什么,一面说:“小七,你身上的衣服破了,先借四师兄的衣服穿着吧!下次大师兄下山采购的时候,我会让他给你订几套好的……” 她扯出一件湖蓝色的长衣,贴在洛尧肩头比了下,皱眉道:“咦,怎么你比四师兄还高些……” 这时,有侍者在门口喊道:“六师姐。” 青灵扬头,“什么事?” 那傀儡侍者禀报道:“山下有人闹事。” “大师兄呢?” 青灵问出了口,又立刻自觉画蛇添足。 如果能找到大师兄出马,还来找自己干嘛? 果然,侍者说:“几位师兄都进了棠庭。” 昨日墨阡提前出关、中断了修炼,必须疗伤三日方不会折损修为。几位师兄,想必都赶去了棠庭为师父助力。 这种情况下,青灵也只好亲自出马。 青灵捻诀幻化作一名少年,容貌有七八分像黎钟,只是五官更粗旷了几分。 被她拉来同行的洛尧,也依样画葫芦地变了个模样,幻作一个表情木纳、满脸麻子的男人。 青灵被洛尧的新脸吓了一跳,“小七,其实你……可以不用变的。我那是因为师父专门交待过,不能在外面以女容示人。” 洛尧依言又变了回去。 崇吾的入口是一道谷口。谷内设有迷障,连接着玄天四象阵的第一层,常人想要进入崇吾,必须破解玄天四象阵。而本门的弟子出入,则通过另一条布有特殊结界的路径,不受阵法的约束。 谷口之外,连接着通往游仙镇的道路。因为时常有热血青年来崇吾闯关,间接带动了山下小镇的游客生意,靠近山道的一带,更有不少叫卖饮食茶水和冒牌武学典籍的商贩。 今日前来闹事之人,是位年轻的姑娘,容貌只算得上中人之姿,但身材极是窈窕,又穿着颜色亮丽的烟纱花裙,在少有女子出入的崇吾山门外,显得格外抢眼。 青灵和洛尧赶到的时候,她正跟一名前来闯关的少年斗在了一处。 旁边围着些看热闹的人,磕着瓜子、啃着烧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地上散落着几个人偶,青灵轻扫一眼,认出是被打散了灵气的傀儡侍者。 青灵上前喝了声:“住手!” 那女子已将少年逼得动弹不得,闻声撤了力,转身将青灵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谁?” “我是崇吾的弟子。你又是何人?为何来此生事?” 女子并不作答,只昂头说:“既是崇吾的弟子,那麻烦跟我去镇上的客栈走一趟,我家小姐有话相询。” 青灵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嚣张跋扈的姑娘只是个丫鬟。 丫鬟尚都如此,那小姐还不知是怎么个凶狠模样…… 青灵说:“你家小姐若有事相询,就请她亲自过来!” 丫鬟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话,怒道:“我家小姐是什么身份,怎能随随便便抛头露面?” 青灵正欲再言,却被身后的洛尧拉住。 洛尧上前对那丫鬟揖礼道:“那就请姑娘带一下路吧。” 丫鬟有些怔住,盯着洛尧的脸出神片刻,“你……你也是崇吾的弟子?” 眼前这位公子美若天人、举止有礼,唇畔笑意犹如冬日暖阳,纵然衣袍上有几处裂口,却丝毫不掩其气质绝伦,跟先前那小子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 洛尧含笑道:“是。” 丫鬟面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晕,扭过身,拢了拢袖子,“那你们跟我来吧。” 青灵用麒麟玉牌设下禁制,数落洛尧道:“你干嘛答应她?她毁了二师兄的傀儡,又一脸的凶神恶煞,我看着就想打!” 洛尧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低头在她耳边说:“她是莫南氏的人,你招惹不起。她用这样的方法引我们现身,必是跟什么隐秘的事有关。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也好转守为攻。” 青灵只顾着生气,一时竟忘了追究洛尧何以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忿然道:“莫南氏的人又如何?难不成我们崇吾还会怕了他们!” 要不是今日师父闭关不能被打扰,她还真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恶丫鬟! 洛尧解释道:“莫南氏是东陆四大世家之一,手里握着朝炎国一半的兵力,跟东陆诸多名门望族皆往来密切、且还有姻亲关系。” 青灵对崇吾以外的人事从来都不上心,哪里懂得这些世家大族彼此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可师父是东陆神族第一高手啊!他们难道也不放在眼里?” 洛尧说:“你师父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青灵驻足转身,提高了声音,“什么叫我师父?他难道不是你师父?” 她伸指狠戳着洛尧的胸口,“小七我警告你啊,你现在可是我们崇吾的人了!再不许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四大世家再有权有势,只要惹到了我们崇吾,都不能轻饶!” ------------ 第5章 雾聚风初起 (二) 两人跟着侍女,进入了游仙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青灵以前也来过几次,但此刻却有些记忆恍惚起来,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原先天井里杂乱堆放着鸡笼鸭笼板车等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另搬来了各色名贵的花卉,剑兰、牡丹、荼蘼……万紫千红、蜂蝶流连。风过时,有沁人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伴随着檐下清越空灵的风铃声响。 客栈中的其他住客已经全被请了出去,就连掌柜一家,也只能躲在厨房里侍弄着灶火。前院和大堂里的恭立着服饰整齐、品级分明的家仆和侍女,看上去都是身负神力之人。 众家仆侍女朝刚才闹事的丫鬟行礼:“莹儿姑娘。” 青灵心中念叨,长知识了,原来大户人家的侍女也是要分等级的…… 莹儿上到二楼,在一间雕花门框的厢房外停下了脚步。 “小姐,人找来了。” 里面的人没有立即出声,隔了一瞬才不紧不慢、声音轻柔地说了声:“请进来吧。” 这间厢房是游仙客栈里最大的一间。房中萦绕着淡雅的薰香,悬着藕合色的纱帘的隔架,巧妙地将整个房间分为外厢和内厢两个部分。 透过纱帘,隐约可见内厢中有两名女子,一立一坐。 坐着的那名女子,斜靠在窗前的一张美人榻上,手里摇着一把绢扇。立着的那位,站在一盆吊兰面前,手指轻抚着细长的兰叶。 “莹儿,你先出去吧。” 站在兰花前的女子开了口,声音一如先前那般的柔柔软软,如娇莺初啭。 待莹儿退出门后,她才徐徐转过身来,隔着纱帘打量着青灵和洛尧。 “两位可是崇吾的弟子?” 青灵还窝着火,有些没好气地说:“你若是想求见崇吾的人,就该大大方方地递上名帖,何必让侍女在山门口捣乱,欺负那些来闯关拜师的人?” 那小姐听了青灵的质问,不急不恼,语带歉意地说:“实不相瞒,小女子此番前来崇吾,家中父兄并不知晓,因而不便冒然递上名帖。原本是让侍女去诚邀一位崇吾弟子来此间作客,无奈见到的都只是些人偶幻化的傀儡,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尊驾勿怪。” 她解释得条理清楚,语气又十分诚恳,饶是青灵理直气壮,也一时再发不出火来。 青灵清了清喉咙,“那好吧。听你侍女说,你是有事想问我们,那就问吧!” 那小姐朝纱帘的方向走近了些,声音变得低微起来,“不知道……崇吾山上,近日可曾住进一位男子?” 男子? 青灵愣了一瞬,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后的洛尧。 “有啊,我七师弟他就是……” 她话音未落,倚在美人榻上的那名女子陡然起身扔了扇子,掀开纱帘疾步走了出来。 先前问话的那位小姐,想伸手阻拦,却未拦住,只低低地唤了声“阿婧!”,随即也跟了出来。 被唤作阿婧的女子穿着身冰蓝色的散花如意云烟裙,容貌十分俏丽,径直越过青灵,站到洛尧面前,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先是目露失望之色,接着又有些微微发窘,急扭转过身,语气焦灼失落,“不是他!怎么办,诗音姐,不是他……” 诗音宽慰地抚着阿婧的背,一面将目光投向洛尧,神色中亦是有几分怅惘。 洛尧倒是很大方,唇角轻牵,笑得温文尔雅,“在下可是让两位姑娘失望了?” 诗音摇头道:“是我姐妹二人唐突了,还请尊驾不要见怪。” 她穿着身淡粉的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间挽着支玫瑰色的海棠步摇簪,柳眉凤目,举止甚为优雅闲适。 洛尧神色从容,谦谦行礼,“岂敢。” 阿婧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了目光,咬着唇角、沉默不语。 诗音想了想,转身问青灵:“除了尊驾的七师弟,不知……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人?” 青灵突然想起了在碧痕峰见到的那位白衣公子。 她迟疑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可师父交待过,任何人不得擅自上碧痕峰。自己要是讲了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 洛尧接过了话去,说得有模有样,“崇吾共有四座山峰、殿宇众多,偶尔也会有家师的朋友前来小住,借助迷谷甘渊的灵气提升修为。不知二位姑娘所寻之人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在下回山后,可帮忙打听一二。” 这下轮到诗音犹豫不绝了。 阿婧却开口说道:“那人是我哥哥,长得……长得是极好的。” 她说话时看着洛尧,心里不由自主地将哥哥与眼前的男子比较了一番,不知为何,脸有些隐隐发烫起来。 洛尧微笑道:“既是姑娘的兄长,想必自是相貌出众之人。” 阿婧一生听过的阿谀奉承之话不计其数,早就全然不当回事。但眼前这位男子,风华月貌、姿容绝尘,言谈举止从容自然,并无半分刻意讨好之态,倒让她心中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羞窘。 青灵哪里看得出阿婧的心理变化,只暗自犹豫着,既然那位白衣公子是人家的哥哥,又寻找得这般焦急,恐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若自己知情不告,是不是太不通情理? 踌躇了片刻,她问阿婧:“你哥哥他是不是……是不是擅长音律?”抬手比划着,“大概这么高,表情冷冷的……” 阿婧的眼睛骤然亮了,“是!是他!你见过他?” 诗音也望向青灵,眼中有了殷切之意。 青灵瞟了眼洛尧,见他微眯着眼盯着自己,似在传递着某种暗示,可一时又参不透他的意图,只好老实作答道:“对,我见过他。” 阿婧急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青灵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师父吩咐过,谁都不许去见他!” 她惦记着师命,颇为苦恼地说:“其实……我见到他,已经算是有违师命了。” 阿婧闻言,紧抿着唇线,神情渐渐黯然下来,。 青灵看在眼中,心中老大不忍,禁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臂,宽慰出言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看上去很好。” 岂料想,她一时忘了自己此时是男子的模样,且又高估了阿婧的性情,猛不防地,竟“啪”的吃了一记耳光! “放肆!” 阿婧横了青灵一眼,挥手掸着被她拉过的衣袖。 青灵捂着脸,满心愕然,不可置信地瞪着阿婧。 她从小在崇吾备受师兄们疼爱,即便是严厉的三师兄,也从没有动手打过她。而眼下,却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小姑娘抽了脸。 诗音低声埋怨:“阿婧你……” 阿婧扬起头,“怎么啦?他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拉我的手!” 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瞄了下洛尧,声音不觉低了下去,“男女授受不亲,我岂能让人坏了我的名节。” 青灵也火了,指着阿婧,“谁稀罕拉你?凶婆娘,活该你哥哥也不想见你!” 她转头对洛尧说:“小七,我们走!”语毕,推门就往外走。 青灵却不知道,自己那句“活该你哥哥也不想见你”,恰恰触动了阿婧最敏感的神经。 阿婧也再顾不得礼仪,径直追了出来,大声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下!” ------------ 第6章 雾聚风初起 (三) 顷刻之间,十几名神族高手侍卫从四面现身而出,将青灵和洛尧围堵在楼梯上。 青灵将洛尧护在身后,从腰间取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她自小在墨阡的教导下,苦习音杀之术,虽不善于跟高手一对一地比招,但以一敌众、却是再适合不过。 音杀之术,又分为音惑、音幻、音袭等不同的攻击方式。所谓音惑、音幻,即是以音律制造幻境,惑人心神,而音袭,则是以音波和音刃直接攻击对手。后者与修炼者自身的神力息息相关,神力修为最强,攻击力就越大。而音惑音幻,需要修炼者对心神有极强的控制力,方不会被自己的乐声所扰。 青灵手中的玉笛发出绵长而回旋的音声,如风动松涛、又似浪潮拍岸,一波波震荡着推出。 几名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应声而倒,鼻孔耳中有鲜血浸出,跟在后面的人也扔下兵刃,抬手捂住双耳,运力抵御音波的攻袭。 青灵护着身后的洛尧,慢慢往楼梯下走。 阿婧见手下的侍卫根本不是青灵的对手,恼羞成怒,索性凝气于掌,冲上前,朝青灵后背击去。 她和诗音未曾看出青灵的真容,可见修为尚在青灵之下,但毕竟出身名门、神力极为精纯,又自幼受名师指点,震怒之下的一击也颇具几分威力。 青灵感觉到身后的攻袭,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次跟同门以外的人交手,实战经验可谓是零。 她诚然可以调转音波的方向,以音刃劈向身后,但又没有把握不会误伤到洛尧。而且这样的话,侍卫们亦会就此摆脱音波的袭击,从前面攻过来…… 一念犹疑之间,已将先机输给了阿婧,而围攻在面前的侍卫也抓住了这个破绽,紧缩包围。 阿婧眼看自己马上就要击到青灵后背心,心中暗喜,却不料被一股大力猛然定住了身形,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洛尧擒住了手腕。 她自诩出手的速度极快,就算对方有意防御,也未必能卸开全部的攻击,但万万没有想到,竟会被人用强大的力量直接缚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你!” 阿婧眼冒怒火,仰头瞪着洛尧。 洛尧的唇畔逸出调侃笑意。 他缓缓俯身,凑近阿婧的耳边,低声说:“我师兄并非有意冒犯。帝姬殿下,不如就原谅他一次?” 阿婧被洛尧说破了身份,惊诧不已,失神的一瞬,腕上的握力已然撤去。她身体一软,倾靠到了追过来的诗音身上。 青灵回头瞥见洛尧挡下了阿婧的攻势,也来不及分析缘由,集中心神、灵力暴涨,在侍卫的包围圈中劈出一道破绽,拉着洛尧奔出了客栈。 侍卫们还欲拔足追赶,却听阿婧在楼梯上喊道:“不用追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心中滋味难辨。 适才被青灵隔着袖子碰了下手臂,就让她觉得羞恼厌烦、甚至有些恶心,可刚刚被洛尧握住了手腕,肌肤相触,虽也觉得羞愤,却并不讨厌,更不恶心。只觉得,仿佛火烫的灼进了心里…… 青灵拉着洛尧,一路疾奔,直到了崇吾山门口才停了下来。 她在山门旁一个茶水摊子前拿茶壶倒了一盅茶,咕咚喝下,喘了口气说:“天呐,吓死我了!” 她灵力虽然不弱,可跟人真打实斗,还是第一次,表面上虽然装得镇定,心里其实还是害怕的。 青灵重新倒了盅茶,递给洛尧,“小七,刚才没把你吓到吧?” 幸好带着师弟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不然以后还怎么维持师姐的尊严?早上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保护师弟…… 洛尧喝了口茶, “还好,有师姐在。” 青灵越想越气,“什么名门世家的小姐,做事这么不讲道理!刚开始看着还挺客气的,谁晓得说翻脸就翻脸!” 洛尧似笑非笑,“世家的小姐对你客气,是指望你能感恩戴德,对你不好,是理所应当。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她们会站在同等的地位上,把你当作知心朋友?” 青灵伸手在茶摊上重重一拍,“谁稀罕跟她作朋友!我现在就去把大师兄和二师兄叫来,让她知道我们的厉害!” 茶摊老板两鬓流汗,陪着笑脸道:“大侠手下留情……” 青灵恍若未闻,沉浸在自己的报仇作战方案中。 哎呀,她转念一想,不行!如果那凶婆娘把自己见过她哥哥的事讲出来,那自己偷偷去过碧痕峰的事也会被揭穿,到时候,只怕大师兄也不会网开一面…… 她恨恨地咬牙,看来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青灵跟洛尧回到谷口,沿着原路上山。 她垂着头,越走越慢,表情悻悻。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本事不济,不然也不必急着逃走,现在也不会没胆量回去报仇!旁的不说,至少应该把那一巴掌抽回去! 刚才被阿婧扇脸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还手? 虽然表面上是为了保护师弟的安危,但扪心自问,还是因为不够胆吧? 洛尧跟在青灵的身侧,见她紧锁眉头、咬着嘴角,像是陷入了深切的忧思。 她此刻已经恢复了真容,一身男式褐色衣衫,难掩其容颜清丽、楚楚动人。 洛尧生平见过的美人无数,并不轻易为色相所惑,倒是青灵这微微蹙眉的神态,让他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骨血中透出的一种亲切…… 他伸手拽下路边的一条蔷薇蔓枝,模仿青灵前次的术法,暗运灵力,让上面细小的花骨朵瞬间增大、吐蕊、绽放,再骤然离枝纷飞,如雨般纷纷扰扰地倾洒到她的身上。 青灵在花雨中诧然抬头,对上了洛尧笑意熠熠的眼眸。 “不知师姐…芳龄几许?” 呃。 青灵被洛尧这么突兀地一问,一时也没转心思,答道:“三百二十七。” 洛尧闻言,先是垂眸一笑,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抬眼问道:“你是……沧离大战那年出生的?” 三百二十七年前,九丘国师洛珩领妖族大军,与当时的朝炎王后章莪氏,在沧离决一死战。那一仗,惊天地、撼四海,千里沙场,遍埋白骨。最终,九丘输了战事,章莪王后却失了性命。 青灵点了下头,“好像是吧。” 她突然警觉起来,盯住洛尧,“你干嘛问我的年纪?莫不是……如果我比你小,你就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今天已经够自尊心受挫的了,难道连师弟也要叛变不成? 青灵停下脚步,把洛尧逼靠到山壁上,晃着手指说:“小七你听好了,咱们崇吾是按入门时间长短来排顺序的!不管我几岁你几岁,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弟!一辈子都得听我的!” 洛尧的背抵着石壁,伸手握住了青灵的手指,态度诚恳地说:“师弟自然是一辈子都听师姐的。” 青灵抽出手来,抿了下嘴角,转身继续朝前走。 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洛尧,“那你多大了?” 洛尧唇边牵出一道浅弧,带着些许自嘲,“师姐出生的那一年,我已经能离家出走了。” *** 虽然害怕自己违抗师命、擅自偷跑去碧痕峰的事被捅出来,但因为担心阿婧再派人来闹事,青灵踌躇半天,还是悄悄地把游仙客栈的事告诉了大师兄晨月,只略去了有关阿婧兄长的部分。 晨月下山打探了一番,确认客栈中住着的确实是莫南氏的人。 他推测说道:“或许是因为甘渊大会在即,他们想试探一下崇吾弟子的身手,好在比武之前就做足准备。” 青灵心虚地附和道:“对!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晨月又继续分析说:“幸好跟他们交手的人是你。他们现在生了轻敌之心,反倒让我们多了获胜的把握……” 青灵的脑门上掉下两道黑线。 什么嘛? 敢情我就弱成那样? 好歹也护着师弟成功逃命了好不好? 她越想越郁闷,被打了的脸似乎又火辣起来,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索性从榻上爬起来,故伎重施地偷偷乘玄鸟飞去了碧痕峰。 到了碧痕阁下,青灵跃下鸟背,又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起来。 打她的人是阿婧,又不是阿婧的哥哥,就算要寻仇,也不该莫名其妙地跑来这里。 自己到底是想在阿婧兄长面前揭发她的恶行,还是打算把那一记耳光打还到人家哥哥脸上,以证明自己其实还是有本事的? 算了,反正来都来了,看一眼也好! 她用麒麟玉牌设下禁制,又照旧捻了个隐身诀,沿着花园小径朝碧痕阁的楼门走去。 ------------ 第7章 雾聚风初起 (四) 四下静谧,偶有虫鸣声响起,却显得周围愈发寂静清寥。青灵探头张望着一路前行,直到走到碧痕阁的楼门口,也没有发现那位神秘公子的行踪。 她记起这里的客房都设在了顶楼,便蹑手蹑脚地踏着楼梯上了楼,果不其然,在楼廊的深处捕捉到了一点灯光。 屋内蚌珠灯光清柔似水,将一袭人影投映在了淡紫色的纱窗之上。 那人发丝轻绾,姿态闲适,手中握着卷书册,像是在凝神细读。 青灵盯着那人影半晌,不知怎的,竟有些怔然痴住。 过了会儿,屋内的人放下手中书册,慢慢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青灵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拔腿后退,却禁不住一个趔趄,跌坐到了地上。 慌乱之下,她摊开手掌,默念心诀,取出了封印其中的御风琴。 御风琴是她从小练习音杀术用得最纯熟的乐器,威力不容小觑。 呃,等一下, 音杀术? 我干嘛要用音杀术?干嘛要解封御风琴啊? 青灵脑子里一片凌乱,可眼看着屋里的人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再不敢迟疑。 她吸了口气,撤下禁制,手指拨弦生调、急拍繁弦,以灵力将忽高忽低、忽轻忽响的琴音送将出去。 窗纱上的人影,身形微晃,似是被琴音操控,不再有所动作。 御风幻音,是一门极厉害的音惑之术。小则令人产生幻觉,不辨真假,大则让人完全惑乱,听凭指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的缘故,青灵的一颗心跳得犹如鹿撞,指尖有些不自觉地发颤、越拨越快,完全是凭着记忆机械地弹奏。 音惑之术,讲求的是修炼者对自己心神的控制,若不能凝神静心,则很容易被乐声反噬。 青灵脑中本就有十分混乱,蓦然间又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虽然现在被自己琴声所控,可事后肯定会告诉师父! 如果要让他不说出去,就只能狠下心、出绝招,完全惑乱他的神识! 可那样的话…… 她心头思绪千转,纠结不定间,忽觉胸口一阵剧痛,浑身气血翻涌,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惨了,被琴音反噬了! 青灵撑起身来,头脑中一阵眩晕。 她捧着脑袋,调整着内息,再睁开眼时,却见眼前兀然多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 握着那丝帕的手指白皙修长,食指上套着一枚紫玉的指环。一股兰芷的清香,不知是从那人的袖间还是丝帕上,袅袅萦来,浸入青灵的鼻息之中。 她愣了一瞬,猛然醒悟,头也不敢抬地爬起来,转身就跑。 “姑娘留步。” 那人在身后唤她。 青灵跑得更快了。 “你的琴……” 青灵刹住步子,想起御风琴还扔在了地上…… 她跺了下脚,转过身,耷拉着脑袋、挪至御风琴前站定,暗念心诀,将琴化作一道光影,重新收回了掌心。 廊道之中,光影本就昏暗,琴光一逝,周遭顷刻变得沉寂晦黯下来。 彼此沉默了片刻,那散发着兰芷清香的公子开口问道:“姑娘是崇吾的弟子?” 青灵低垂着眼,视线轻扫着白袍的下摆,心中算计着师父惩罚自己的招数。 事到如今,肯定是躲不过了。整座崇吾山,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用音惑之术? 但如果能说服这位公子保守秘密…… 她尽量态度诚恳地说,“嗯……那个……你能不能不告诉我师父?” 按理说,她应该再表现地悲壮些,或许跪地拉扯衣摆作哀求状的效果更好,可面对眼前这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她实在做不出来。 那人神色淡淡,不置可否,把手中的帕子朝前递了递,“先擦一擦吧。” 青灵接过丝帕,心不在焉地抹了抹嘴角,“我擦了。那……你现在是不是答应会帮我保守秘密?” 玉树公子弧形优美的唇角微不可辨地轻抿了下,转身进到屋中,“你受了内伤,先进来休息一下。” 青灵把丝帕塞进怀里,迟疑一瞬,抬脚进了屋子。 屋内的家具摆设跟崇吾其他的客房差不太多,简单雅致,只是多出了几盆叶片幽绿、香气宜人的兰花。 玉树公子示意青灵在茶案边坐下,取过案上的一只细白瓷杯,置好,再执起紫砂茶壶,斟满至七分,缓缓推至青灵面前,“这是我刚才泡的,水温刚刚合适。” 青灵讪讪地拿起杯子,喝了口,觉得有些苦,可又不好开口评价,只得握着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逡巡、落在了案边的一盆兰花上。 玉树公子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这是绿蕙荷瓣兰,又叫玉芙渠。” 青灵“哦”了声,不知为何,想起了在客栈中遇见的那位诗音小姐。 那位小姐,好像也喜欢兰花…… 还有那优雅闲适的举止,跟眼前的这位公子,也是极相似的…… 青灵清了清喉咙,抬起了眼,“是这样的。我叫青灵,墨阡圣君是我的师父。师父他确实交待过,让我们不许擅自来碧痕峰。可是……可我前几天在山下碰见你妹妹,所以……” 玉树公子墨黑深邃的眸光骤然一沉,“你是说……阿婧?” 像是想掩饰神情的变化,他微微侧过了脸,蚌珠柔和的银光映在他高直的鼻梁上,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 “她跟你,说什么了?” 青灵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所以说,就因为我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就凶巴巴地打了我一耳光!后来还派手下围攻我和小七……” 青灵越讲越投入,后来干脆取过茶壶,一边给自己添茶喝,一边控诉着阿婧的恶行。 玉树公子听得很认真,面上却始终再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来。 待青灵讲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所以,你今夜来碧痕阁,是想找我寻仇?” 青灵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来……来……” 事实上,她也有些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跑来了碧痕峰。好像确实是想过在阿婧兄长面前揭发她的恶行,也动过把巴掌拍到她哥哥脸上的念头,可又……好像不是…… 想着想着,不知怎地,她的脸渐渐烫了起来。 什么嘛? 难道又是做贼心虚? 还好玉树公子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倒主动换了个话题,“上次在漪园吹笛的人,也是你?” 青灵赶紧解释:“上次我其实是来找文茎果的!吹笛子也是为了引出鴖鸟!” 玉树公子抬眼望着她,眸中有淡淡的光泽,随即又移开了目光,“你的笛音很动听,竟连胆小的鴖鸟也能引出来。” 青灵心中漾出丝丝喜悦,却还惦记着师父的责罚,不忘借机吹捧道:“你的箫声也很好啊!当时我本来都打算走了,结果听到你的箫声,都舍不得离开了!” 她态度虔诚地说:“其实我今夜来碧痕阁,就是因为知道公子你精通音律,想跟你切磋切磋!莫南公子,你能不能……不让师父知道我来过碧痕峰?” “莫南公子?” 玉树公子盯了青灵一眼,“你莫非……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青灵也有些懵了,“阿婧不是莫南氏的小姐吗?你既是她的哥哥,当然就是莫南氏的公子了。” 难道说,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是要分品级头衔的么? 玉树公子沉默了片刻,缓慢而低声地开口道:“我叫慕辰。” 青灵“哦”了声,低头攥着茶杯,“原来是慕公子。” 慕辰无语。 彼此静默了良久,青灵抬眼瞄了下慕辰,见他微微侧着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白皙的面颊上投映出蝶翼般的两道阴影。乌发以玉簪绾起一束,余发散落在白色的锦袍上,垂至腰间,衬得人如玉、容似仙。 青灵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慌乱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琴音反噬了心脉,胸腔中像是有鼓槌在敲打般的咚咚响个不停…… 她猛地站起身,朝慕辰行了个礼,“那个……总而言之,慕公子,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来打扰你!” 说完,不等慕辰发话,她低着头仓皇地跑了出去。 ------------ 第8章 少年意,意如痴 (一) 崇吾西面的钟灵毓秀峰上,有一处天然的湖泊,名唤天元池,是崇吾弟子修炼水系功法的地方。 每逢朔望日,青灵和其他修炼水系的同门都会来此练功,墨阡也偶尔会来检查一下弟子的进展。 崇吾一派中,除了青灵以外,凌风和黎钟也是炼得这一系,但因为实力相差悬殊,每次轮到对练的时候,青灵和黎钟就非常自觉地结为一组,合力对抗学霸三师兄。 这一日,青灵和黎钟乘着玄鸟在天元池畔落下时,凌风却已经和一个人交起了手。 只见凌风以池水凝起一面水盾,快速地移动着,抵挡对手连番的攻袭。 对面的洛尧身形轻转、姿态翩然,手中冰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如水波涟漪般漾了出去,在水盾上撞击出缤纷的冰粒。 黎钟摸着下巴,自语道:“师弟修的也是水灵?前几日见他帮二师兄做木偶傀儡,做出来的侍女个个窈窕多姿,还以为他修的是木灵……” 青灵望着潋滟波光中的两道人影,研究了片刻,“三师兄是故意让着小七吧?怎么他一直都不反击?” 黎钟斜睨着青灵,拖长了声音道:“咦,你平日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好生爱护师弟吗?怎么现在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巴不得他被三师兄打似的?” 青灵瞪着黎钟,“那你不想看师弟受苦的话,就去换他下来啊!” 黎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为什么要去?又不是被师父罚,谁会主动去当三师兄的陪练?” 水池畔,洛尧攻击的速度放缓下来。 凌风抓住一个破绽,迅速凝水为箭,刺向洛尧。 洛尧袍袖飞扬,将池水卷出一条水龙,尽数吞噬掉袭来的雨箭,继而向前冲击,直扑凌风面门。 凌风急忙重聚水盾防御,可那水龙离他尚有两三丈距离时,便骤然失力般的散落开来,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洛尧抱歉地笑了笑,“原是想弄出些气势来,却终究是修为太浅、难以为继,让师兄见笑了。” 凌风兀自思索了片刻,对洛尧说:“再来!” 旁边的青灵不觉开始疑惑起来。 三师兄攻击洛尧的水箭,和那夜自己试探师弟的手法如出一辙,且力道高出了不知多少倍。可为什么,小七连自己的三脚猫功夫都应付不了,却竟然能挡下三师兄的攻袭? 黎钟适才挨了几滴溅起的水花,惊恐万分地摸着脸和头发。 他向来最注重仪表,忙不迭地在袖子里掏着帕子,却突然记起今早起来换了身新做的细锦长衣,忘了把帕子揣进去。 他转头去看青灵,见她怔怔地发着呆,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黎钟走过去,径直拽起青灵的衣袖,伸手在里面摸索片刻,扯出条丝帕来。 他俩年岁相近,从小一起长大,根本没有避嫌一说…… 可待青灵回过神,扭头瞅见黎钟喜滋滋拿在手里擦脸的丝帕时,怒了。 她一把抢了回来,“谁让你拿的?” 黎钟懵了一霎,“怎么啦?不就借你帕子擦个脸嘛,凶什么啊?” 青灵把丝帕塞进怀里,“溅了水你可以用灵力烘干啊,擦什么擦啊!” 黎钟说:“这你就不懂了。发丝浸了水,若用灵力烘干,会结成一绺一绺的。必须用丝帕小心印干,方不会破坏发型。而面颊上若有了水渍……” “行了,行了,”青灵打断他,从袖子里重新掏了条丝帕来,递过去,“拿去!” 黎钟是氾叶人,家族在国内小有名望。每次回家探亲,他少不了要跟族里的一帮年轻子弟厮混在一起,耳濡目染地也沾上了些贵族少年的做派。 黎钟接过帕子,狐疑地盯着青灵,“小六,我发觉,你最近有些怪怪的。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傻笑的,该不会是中了邪吧?” 青灵还击道:“你才中邪了!” 黎钟想了想,贼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惦记着甘渊大会的事吧?那可别怪师兄没提醒你,就凭你那点本事,肯定是没资格正式上场比赛。就算等到下午的切磋赛,你上场恐怕也只能给崇吾丢脸。所以当务之急呢,还是多跟大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兄搞好关系,等他们比赛赢到奖品,或许能分你一份!我听说,这次朝炎皞帝可是备下了不少宝贝送来作奖品,想趁机拉拢东陆各大世家中最拔尖的人才。” 黎钟原以为青灵会被自己的话激怒,却不料她沉默了一会儿,竟态度颇为诚恳地问自己道:“五师兄,东陆的四大世家,到底都有些什么来头?” 黎钟颇有些受宠若惊,清了清喉咙,“东陆的四大世家,分别是百里氏,方山氏,莫南氏和淳于氏。百里氏坐拥大泽,掌控了东陆与西陆通商的必经之路,也因此聚敛了巨大的财富,地位非同寻常。他们原本割据一方,谁的帐也不买,后来百里氏现任的族长,被皞帝封为了大泽御侯,爵位世代相袭,而百里氏也就相当于对朝炎称了臣。算起来,百里氏应当是四世家中势力最大的一家。 方山氏,家族势力强大、人才辈出,擅于钻营权术,掌握了朝炎朝廷中最核心的权势。当今皞帝的王后就出自方山氏,而她的儿子,多半也就是下一任的皞帝。 莫南氏,掌控着朝炎至少三成以上的军力,家族中曾经出过许多有名的将领,族人在朝炎的军队里极有号召力。对了,莫南氏的封邑就在弗阳,离我们崇吾挺近的。 至于淳于氏嘛,唔……好像手里经营的东西挺多,在朝炎和南方的几个小国都拥有许多产业,但近几千年来因为家族人丁不旺,一直吃着老本,没做出什么瞩目的成绩来。算是四大世家里最弱的一个吧。” 听黎钟介绍完毕,青灵肃然起敬,“五师兄,想不到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当然!” 黎钟不知何时拿出了把折扇,得意地摇晃着,“毕竟我经常出入崇吾、周游四方,不像你,一辈子窝在这山里!” 换作往常,青灵早就跟黎钟掐起架来,可今日她脾气出奇的好,略沉默了片刻,便再度诚恳请教道:“那……你知不知道慕氏?” “慕氏?” “对,慕氏。我听说,他们好像和莫南氏的关系挺近的。” “慕氏?慕氏……慕氏……”黎钟蹙眉思索了半天,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没有听过。就算有,也是个小家族吧?” “哦。”青灵有些失望,又不甘地追问:“可他家看起来挺有势力的,族中还有位凶巴巴的小姐,叫作阿婧。” “阿婧?……婧……慕婧?慕婧,慕婧……”黎钟重复了几遍,眼睛突然瞪大了,“你不会是说朝炎国的慕婧帝姬吧?” ------------ 第9章 少年意,意如痴 (二) 帝姬? 帝姬! 青灵愣住,继而自语般的喃道:“她竟然是皞帝的女儿……” 难怪那么嚣张跋扈,被自己拉了一下手就能大发雷霆。 黎钟摇着扇子,接过话去,“那位慕婧帝姬,不单单是皞帝的女儿,还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出,听说想跟她结亲的人都能排到西陆去了!你想想,皞帝一共娶过三位王后、七八位妃子,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还不宠得跟宝贝似的?” 他从扇面背后探出眼,研究着青灵的神情,“怎么,小六,莫非你认识慕婧帝姬?” 青灵还有些发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黎钟又说:“听大师兄说,上一届的甘渊大会,当时还没有子女的皞帝曾亲自来参加过。这一次,就算他自己不来,应该也会安排后辈代表朝炎王族出席。只不过,不知道是会派帝姬来、还是派王子来?说起来,若不是慕辰王子被废,来的人必是他无疑!想当年,他在仙霞关击退列阳的十万大军,以一计火莲诀取了列阳王九虞的性命,那本事,啧,可是真厉害!” 他合起扇子、轻敲着手掌,惋惜地叹道:“不过说起来,这位大王子,也忒惨了些。他生母是我们氾叶的王姬,出身尊贵,可惜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帝王薄情,皞帝很快就把原配抛诸脑后,续娶了章莪玄女为后。不过呢,这章莪玄女也是命薄,当了王后没几年就在沧离战死了。好在玄女未有所出,所以大王子虽然一个人被扔在符禺山,但储君的地位还算稳固。可再后来,皞帝又娶了方山氏的小姐,生下了一子一女,整个局势就起了变化。 方山氏有钱有势,又跟不少名门重臣有姻亲关系,一伙人同气连枝,自然想联合起来让拥有方山血统的慕晗王子成为储君。所以呢,也不知是他们暗中使了什么诡计,还是大王子感觉到了威胁、打算先下手为强,竟然决定谋反篡位。事情败露以后,不但被皞帝废黜了王子之位,还受了天雷之刑,散去了全身灵力,驱逐出了朝炎国境。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惨字!” “不过呢,” 黎钟捏着扇柄、晃着圈,“这天家的事,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我……” 他话没说完,斜眼瞧见凌风和洛尧走了过来,赶忙收起扇子,正襟危立。 凌风负着手,皱眉扫了眼黎钟和青灵,“你们俩是来天元池聊天的吗?” 黎钟连声拍马道:“不是,绝对不是!只不过适才三师兄那几招出神入化,我和小六都看呆了!一直在慨叹,同为师父的弟子,怎么三师兄就能这么厉害……” 他用手肘碰了碰青灵,“对吧,小六?” 青灵一反常态的沉默,低低地“嗯”了声,就再没了下文。 凌风肃色道:“甘渊大会在即,你们要是不想丢崇吾的脸,就抓紧时间好好练功!要是输给了那些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就别再叫我师兄!” 他转身对洛尧淡淡地点了下头,“今日练得不错。” 说完,便径直离去了。 黎钟盯着凌风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压着声音叹道:“我其实……也巴不得你不是我的师兄啊!” 他扭头朝青灵翻了个白眼,“我说你今天倒底怎么了?平时撒娇耍无赖不是最拿手的吗?刚才一副傻兮兮的样子,跟丢了魂似的!” 青灵此刻心中一片缭乱纷杂,哪里有功夫跟黎钟争辩。 “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让小七陪你练吧。” 语毕,她召来玄鸟,也匆匆地离开了天元池。 ××× 青灵驱策着坐骑,下意识地往碧痕峰的方向行去。 待玄鸟飞出了一段距离,她又犹豫住了。 上次明明在慕辰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以后绝不再擅自去碧痕阁,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还有刚才黎钟说的那些话…… 谋反篡位? 废黜? 天雷之刑? 无论怎么想,她也无法把这些字眼跟那位芝兰玉树般的人联系在一起。 还有,他为何住进了崇吾?师父,又跟他是什么关系? 脑中有万千的思绪与疑问飞驰掠过,却一个也理不清…… 青灵叹了口气,让坐骑调转了方向,打算返回居所。 刚转过身,竟见洛尧也驱策着玄鸟跟了过来。 “师姐。” 洛尧停在青灵身旁,“五师兄不放心你,让我跟来瞧瞧。” 青灵收敛心绪,吸了口气,微挑着眉梢说:“他倒是难得好心一次。” 洛尧笑了笑,“五师兄向来嘴硬心软。师姐一离开,他马上就急了,唯恐你是在生他的气,可又放不下面子亲自追过来。” 青灵也抿起嘴角,斜睇着洛尧,“小七,你挺会看人的啊!才来崇吾没多久,就把师兄他们的脾性摸透了,难怪连三师兄都能对你另眼相待。” 跟着二师兄做傀儡,陪着三师兄练功,就连向来嘴巴毒辣的黎钟,不但对他十分宽容,还能时常出言褒奖…… 洛尧回视着青灵,语气诚恳,“我毕竟初来乍到,自然想尽力跟师兄师姐们处好关系。师兄们的脾气,师姐未必不懂,只是用不着像我这般刻意迎合罢了。” 青灵哼哼了几声,算是作答。 小七这家伙说话,就是让人听着舒服!明知有吹捧之嫌,却又偏生十分的有诚意,真想再揪一把他的脸…… 两人往华清殿的方向行了一阵,远远看见有一队车辇朝月朗风清峰飞去。 当中的一辆华丽金辇,由八匹天马拉乘,车身上印着一个金底的红色火焰图案,正是朝炎王族的徽记。 青灵心下一凛,调转方向跟了过去。 她和洛尧在月峰顶跃下玄鸟,见朝炎的车辇已经停在了主殿外的空地上。大师兄晨月立在那辆金辇旁,正与辇车中的人说着什么。 青灵领着洛尧走了过去。 这时,辇车的车门打开,从里面走下一位穿着浅粉色锦袍的男子,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是一位穿着蓝色纱裙的女子。 青灵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却被几名侍卫上前堵住了去路。 “什么人?”领头的侍卫厉声问道。 辇车旁的人闻声,齐齐转身,将视线投向青灵和洛尧。 晨月看清来人,对粉色锦袍的男子揖礼道:“殿下,那是在下的六师妹和七师弟。” 男子点了下头,出言摒退侍卫。 晨月疾步走到青灵面前,低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青灵猫着腰,躲躲闪闪地说:“刚才路过看见,一时好奇就跟来瞧瞧。现在看过了,马上就走!” 语毕,她拉着洛尧就欲离去。 “是你!” 从辇车上下来的那名蓝裙女子走了过来,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了洛尧脸上。 洛尧客气地颌首,“婧小姐。” 不知为何,听见他唤出自己的名字,阿婧俏丽的面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 她慌忙扭头遮掩,目光却恰巧掠过洛尧被青灵握住的手,心情一下子就变得不好了。 青灵唯恐被阿婧说破自己去过碧痕峰的事,一直低垂着脑袋,隔了半晌才记起,阿婧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真容…… 晨月听青灵说过游仙客栈里的事,又见她此刻表情古怪,在心里猜了大概。但此刻当着客人的面,他只得敷衍介绍道:“这是我的六师妹青灵,七师弟洛尧。” 又指着阿婧和那男子,对青灵和洛尧说:“过来拜见朝炎的慕晗王子和慕婧帝姬。” 青灵松开洛尧的手,动作僵硬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敛衽礼。 晨月握拳掩嘴咳了声,对慕晗说:“殿下,我这个师妹从小被师父宠坏了,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殿下勿怪。” 慕晗打量着青灵。 一袭红色衣裙的边角在峰顶的山风中微微翻扬着,衬映着白肤似雪、青丝如墨。还算得上美丽出众的容貌,好像……曾在何处见过…… 青灵也盯着慕晗看了会儿。 他长得挺好,却不像慕辰。至少,神情不似那般的清冷……一双尾梢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倒是像极了阿婧…… 洛尧也上前行礼,礼数十分工整。 阿婧轻声说:“原来你叫洛尧。” ------------ 第10章 少年意,意如痴 (三) 按照崇吾的惯例,墨阡原本是该把“月朗风清,钟灵毓秀”里的“毓”字,加到洛尧的名字中,让他改名为毓尧。 但一则,洛尧不同于其他几位同门,拜入崇吾之际已经成年,再改动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二则,青灵和黎钟两个人,叽叽歪歪地编排出不少说辞,借机抱怨自己的名字,说什么因为前面四位师兄的名字太过侠骨仙风,耗尽了师父的毕生修为,轮到钟灵毓秀时,就开始取得一个比一个没水准了…… 好在墨阡也似乎对此并不上心,时间一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家依旧直呼洛尧的本名,或者跟青灵一样,称他为“小七”。 慕晗疑惑地看了阿婧一眼,“怎么,你们之前就认识?” 阿婧低头理了理衣袖,“上次陪诗音姐回弗阳,路过崇吾。她的侍女在山下惹了些麻烦,还好有洛尧出手相助,才没弄出乱子来。” 青灵比慕晗更为狐疑。 原本她一直担心阿婧把那天在客栈里的事讲出来,可眼下一看,她似乎也想瞒住自家的兄弟。 晨月领着众人进了正殿。 月峰上的殿宇,跟主峰上的华清殿不同,建筑精巧华丽,用色亦略为明艳。内部的布局小巧紧凑、装饰繁复,外部则种满奇花异草,内庭与外园之间只隔一道廊榭,人坐在殿中,一抬眼,便能望见殿外的韶光明媚、鸟语花香。 慕晗似乎对园景特别感兴趣,立在窗前研究着里外的布局,时不时询问晨月几句。 阿婧站在慕晗身侧,也像是在欣赏着窗外的景致,可眼神却有些飘忽。 青灵和洛尧立在大殿的另一端,站得离众人有些距离。 青灵低声说:“刚才发现她原来是帝姬,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洛尧淡笑,“师姐不是也没觉得惊讶吗?” “我……” 青灵心想,那是因为我刚跟黎钟打听到这事儿! 可这么重要的信息被自己独吞,没有主动跟师弟分享,好像是有点不够意思…… 洛尧微微倾过身,在青灵耳边说:“其实吧,我非常吃惊。但为了不在帝姬面前失态,只得竭力装出一副从容的模样,免得被她和慕晗王子瞧不起。事实上,我现在还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青灵“哦”了声,抬眼瞅见洛尧捂着心口、一脸诚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慨然,倒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想了想,若有所悟,冷不丁地问道:“你喜欢那个帝姬啊?” 洛尧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抽了抽,继而慢慢勾起,“师姐……怎么看出来的?” 青灵清了下喉咙,据理分析道:“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会变幻了模样去山下的镇里逛灯会、听戏文。那戏文里不就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吗?一男一女,因为家人反对而成不了亲,女的就幽怨地说‘咱们没有缘分’什么的,然后男的就悲愤激昂地许诺,说什么‘他日我一定出人头地,让你的家人能瞧得起我’。你想让帝姬瞧得起你,不就也就是那个意思吗?” 还有,紧张得心砰砰直跳,那不就……跟自己见到慕辰时的反应一样吗? 洛尧垂目掩饰住眼中的笑意,“不知戏里的那些男子,最后是否都如愿以偿?” 青灵想了想,“嗯……好像有立了军功、当上将军,最后娶到了媳妇的……不过,”她有些担心地瞥了眼洛尧,“现在太平盛世,又没仗可打,你要按这种套路来,恐怕行不通。” 洛尧抬起眼,幽然喟叹道:“只可叹我生不逢时,没遇上有人起事作乱,让我也能有机会显露一番身手。” 青灵听他提到起事作乱,不禁又想到了那位因谋朝篡位而被废黜的王子。 她忍不住换了话题,游疑着说:“上次在客栈,帝姬向我打听她兄长的下落,样子十分急切。可今日看来,她似乎并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你觉得,这里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洛尧研究着青灵的神色,“师姐莫非当真与慕辰王子相熟?” 青灵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瞟了眼大师兄的背影,把洛尧拉到西面的雕窗前。 “小七,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了……” 她蹙着眉呼了口气,神情似愁似惑,“我是偷偷去过碧痕峰,见过一次那位慕辰王子……我其实很是疑惑,猜不出师父为什么会让他住进崇吾,也没有办法相信,他会是谋反篡位的恶人。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 月峰的西面,正对着迷谷甘渊。从两人站着的雕窗望出去,正好能将迷谷中的流光溢彩尽收眼底。 霞光映在洛尧明净深邃的眼眸中,折射出惑人的金色碎光,微风托起他鬓边的一缕长发,掠过浮起浅浅笑意的唇角。 “师姐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 青灵在心里掰着手指数着:第一,我用音袭术伤他,他却没有向师父揭发我,第二,他给了我张丝帕擦嘴,还请我进他房间休息、喝茶,第三…… “反正我就是知道。我看人,从来不会错!”她拿出师姐的范儿,截然概括。 洛尧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静默了片刻,语气忽变得有些难得的郑重,“师姐或许不知,自古权力最是蚀人心。出身王室的人,更是一生下来便处于权力争夺的中心,想要事事与人为善,谈何容易?” 青灵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算起来,她唯一接触过的王族人士,除了慕辰、便是阿婧。 既然阿婧可以时而表现得像位大家闺秀、举止有礼,时而翻脸无情、出手狠辣,那么慕辰,是不是也能如此? 不会。 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她自语道:“可我听过他的箫声。他的箫声清寒高贵、清逸纯粹,只有心地纯善之人才能奏出这样的音律……” 这时,殿门口传来脚步声,墨阡白衣白发,领着正朗、凌风和黎钟,缓缓踏入了殿内。 历代崇吾圣君执掌上古神山,地位非比寻常,慕晗和阿婧虽贵为王族,却是颇为恭敬地上前向墨阡行礼。 “晚辈奉父王之命,以朝炎王室之名备下了数份薄礼,用来嘉奖此次甘渊大会的胜出者。” 慕晗说着,从侍从手中取过一本金册奉给墨阡。 王室提供奖品是自古传下的不成文规矩,一则方便当政者彰显君威,二则也是为王族拉拢人才。除了东陆第一大国朝炎,南面的几个小国也会送上嘉礼,只是在档次上略有差距而已。 墨阡一向神情清冷,此刻亦不例外,只接过金册,淡淡地颔了下首,“费心了。” 慕晗又递上一封书函,“父王另有信函一封,命晚辈呈于圣君。” 青灵站在几位师兄的身后,心里还在琢磨着刚才的疑问。 黎钟缩了缩身子,对青灵蹙眉耳语道:“小六,你去帮我看一眼,看帝姬她是不是在瞪我?” 他跟青灵一起站在了后排,适才越过师兄的肩膀朝外看时,恰巧与阿婧的目光相触。黎钟还没来得及扯出一道客气有礼的微笑来,就被阿婧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哪里知道青灵曾扮作自己的模样,在山下的客栈里跟阿婧大打出手过?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忍不住有些仓皇失落起来。 青灵踮起脚,朝阿婧看去,见她正落落大方地对墨阡说道:“慕晗和我都对崇吾仰慕已久,若是在甘渊大会前能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自是欢喜无比。” 原来,皞帝的那封信函,除去一番客套之词,实为儿女求得入住崇吾的机会。 迷谷甘渊蕴存了千万年的灵气,若能在此静修上一段日子,自然对修为提升大有帮助。 青灵收回视线,凑到黎钟耳边,“人家在跟师父说话,哪儿有工夫看你?” 她心生促狭,半真半假地补充道:“可能是你来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头发全乱了,让人家帝姬看了觉得腌臜。” 黎钟慌忙抬手捋着头发,恨不得马上掏出镜子来照上一照。 此时距离甘渊大会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月朗风清峰上的殿宇也已准备妥当,墨阡没有理由拒绝皞帝的请求,遂安排慕晗和慕婧分别住进了月峰上的清岚殿和符宛殿。 墨阡让晨月和洛尧留下安置客人,又转身吩咐道:“青灵,跟我来。” ------------ 第11章 不堪梦觉怨王孙 (一) 青灵哀怨地看了众师兄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出了殿门。 殿外候着墨阡的坐骑狮鹫,正百无聊赖地用喙整理着胸脯上的白色绒毛,闻声抬眼看见主人,站起身欢快地扑扇着翅膀。 青灵上前揽住狮鹫,亲热地挠了挠它的脖子,狮鹫很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青灵跟墨阡一同乘上狮鹫,朝棠庭方向而去。 棠庭是墨阡的起居之所,因屋外庭院中种了许多的蔓渠海棠而得名。那蔓渠海棠红艳似火,叶子却是墨黑色的,远远望去,就如同水墨画中晕染出的朵朵鲜红,妖娆绝美。 可青灵对棠庭却有种说不出的畏惧。 从小到大,每次来这里,必是被师父查问功课。背不完的心经,抄不完的琴谱,就算这些全都做完了,还得听师父的训导,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青灵蔫哒哒地坐下,“师父,今天又要考什么啊?” 墨阡居中正坐,“今日让你过来,不是考查功课。” 青灵的眼一下子亮了。 墨阡缓缓开口道:“这次甘渊大会,你不必参加了。” 青灵愣住,好半晌,结结巴巴地问:“师父的意思是……我,我不用参加比赛?” “不是。” 墨阡的面容如千年冰山,看不出半点情绪,“这次的甘渊大会,你不必露面。” 青灵直起身来,“为什么啊?” 她虽然一直担心在比赛的时候给崇吾丢脸,但却是一直盼着见识这千年才有一次的盛会。 墨阡说:“为师自有道理。这段日子你就待在华清宫,哪里也不要去。” “可是……” 青灵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难道……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师父你要惩罚我?” 墨阡沉默了片刻,“不错。你违抗师命,私上碧痕峰,着实该罚。” 青灵脑中轰的一声。 “我,我……” 墨阡盯着她,“我问你,除了慕婧帝姬,你还对谁提过此事?” 青灵还有些发懵,但渐渐意识过来,是住在碧痕阁里的那位废王子慕辰,出卖了自己! “没有谁……”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自知再无法狡辩,起身跪到墨阡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师父,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就算要罚,也罚个其他的好不好?” 撒娇求饶原本是她的长项,但今日做起来却有些不甚顺手,心间充斥翻涌着一股似怨似怒的情绪。活了三百多年,第一次尝到被人出卖的滋味,而那个人,偏偏还是她在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还愿意去相信的一个人! 墨阡沉默地注视着在自己袖子上抹着鼻涕眼泪的青灵,冰一般的冷面上终于透出一丝柔和,“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师父也是为了你好。” 青灵仰起头,不甘地说道:“什么叫为了我好?我在崇吾住了三百多年,平日里下山的机会就很少,就算出门,你也不许我走得远了!我整天窝在山里,自然长不了见识!四师兄和五师兄跟我差不多大,却比我懂得多的多!就连七师弟,也比我有见识!这次甘渊大会,好不容易能让我开开眼界,可师父又说不许!” 她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眸闪着亮晶晶的泪光,眉头微微蹙着,花瓣似红润而美好的嘴唇因为气恼而抿成了一条紧紧的弧线。 墨阡凝视她半晌,又蓦地移开了目光。 她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可性子,又似乎差得太远。 那个人,是多么的冷傲决绝啊…… 墨阡幽幽地叹喟了一声,缓缓说道:“青灵,从小师父就告诫你,切勿浮躁了心性。让你学习音律,也是为了约束你的性子,摒绝尘俗、静心修炼。这次来甘渊大会的人,多是王族显贵,来来往往、说的都是些权谋朝争之事。就算让你去了,除了滋长争强好斗的戾气,再无益处。” 又是这一套! 师父向来惜字如金,唯一肯多说几句话的时候,就是翻来覆去地提点自己不可浮躁了心性。 青灵直起身来,终于忍不住质问道:“师父!从小到大,你就总跟我提什么争强好斗的戾气。可我什么时候争过强了?三师兄那么好强,你为什么不说他?还有五师兄,成天跟个斗鸡似的,你也没提点他啊!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所以必须一辈子跟个耗子似的地躲在崇吾?” 墨阡阖上眼,不再说话。 青灵知道师父的这个举动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毕竟,是为了千年一次的盛会…… “师父让我远离权谋朝争之事,可为何你自己又要卷进去?” “那个慕辰王子,为什么会来我们崇吾?” “我知道,你是顾及他身份特殊,所以才不许我们去碧痕峰的。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去了,行不行?” …… 墨阡依旧闭着眼,“崇吾诸峰已重新布下结界。就算你想去,也去不了了。” 青灵转着主意,又巴巴地献策道:“我觉得,今天来的那王子和帝姬行为十分可疑!说不定,是特意来找借口生事的。我听五师兄分析过,慕辰王子被废,就跟他俩的母后有关……不如这样,甘渊大会期间,让我近身监视帝姬,免得她干出什么坏事……” 墨阡终于睁开了眼,目光冷凌,“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接近朝炎王族的人!” “可是……” “接下来的几个月,你老老实实待在华清宫,把《无上心经》抄一千遍。” “啊?一千遍!师父……” “再多说一个字,加抄一千遍。” *** 青灵在华清宫里抄了几日经书,心情郁闷的到了极点。 算起来,从小到大,被师父罚过了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让她像现在这样愤懑。 青灵把手里蘸了墨的笔狠狠一撂,转了转发酸的手腕,爬到卧榻上,仰面躺下,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睁着眼、呆呆地静默了良久,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举到眼前凝视片刻,慢慢地盖到了脸上。 丝帕带着一缕兰芷的气息,幽幽的、绵绵的,缠进了心里,又顷刻塞得满满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像是有些发堵的沉闷,又像是种说不出的怅惘…… 不知不觉地,人竟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的,像是又伏在了案边抄书。 头也晕,手也痛,满腹被人出卖后的心酸委屈。 一阵兰芷的清香从身后传来,身体被圈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握着笔杆的手指被人握住,彼此的指尖轻触摩挲,笔下的字迹开始歪歪扭扭起来…… 青灵打了个寒颤,猛然地惊醒。 睁眼之际,却见洛尧单手支头,躺在自己身边,唇边噙着道饶有兴味的笑。 “师姐,你醒了?” 洛尧拾起榻上的丝帕,递给青灵,用手指比了个擦嘴的动作。 青灵摸了摸嘴角。 口水!天呐,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个什么睡态……真是有失师姐风范…… 她把丝帕塞进怀里,从袖子里重新扯了条帕子出来,神色严肃地擦了擦口水,“小七,你怎么没去陪你的帝姬,跑到我这儿来了?” 崇吾弟子中,正朗木纳,凌风孤僻,黎钟浮躁,轮到待人接物,也只有稳重的晨月和八面玲珑的洛尧可堪重任。但晨月身为大师兄,平日管理的琐事本就极多,时间有限,所以陪伴慕晗王子和慕婧帝姬的重任,就落到了洛尧身上。 洛尧指了指茶案的方向,“大师兄让我送些点心过来。” 青灵探头瞟了眼案上的食盒,眼睛骤然地一亮。 洛尧起身,从食盒里取了几样点心,用白瓷小碟盛好,端到榻前,“这是御赐的点心。我觉得这几样还不错,师姐尝尝。” 青灵扯过榻角的被褥,叠成垫子状,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上面,再接过碟子,拿起块点心放进了嘴里。 玉芙白蓉糕,晤……不错…… 青灵微眯着眼,享受着口中的美味。 洛尧侧身坐在榻沿上,眼中蕴着浅浅笑意,看着青灵。 “听五师兄说,师姐前几日想要绝食?” 青灵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面上泛起讪色,待咽下口中点心,才没好气地说:“他还好意思到处说!要不是因为他,说不定我就大功告成了。” 被罚禁足后,青灵每日抄书抄到手发软,郁闷之下竟想出绝食抗议的法子,可惜没坚持过几天,就被黎钟带来的烤鸡翅给诱惑得前功尽弃…… ------------ 第12章 不堪梦觉怨王孙 (二) “其实被罚抄书我也认了,可师父居然不让我去甘渊大会,实在是不通情理!” 她拿起块红豆糕,凶巴巴地咬了一口,“我早看出来了,师父就是嫌弃我是女的!从小到大,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动不动就提醒我不要心性浮躁、争强好斗。小七,你觉得我心性浮躁吗?争强好胜吗?” 她坐起身,凑近洛尧,盯着他,“你要说实话,不许骗我。” 连那个芝兰玉树般清贵的男子都可以在背后出卖自己,敢问苍天,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洛尧微垂着眼,伸手捻起青灵襟前的几粒点心落屑,放到她手中的瓷碟上,“师姐何必自扰?师父若是嫌弃你是女子,当年根本就不会收你为徒。至于性格嘛,”他抬眼看着青灵,神情似笑非笑,“我倒觉得,师姐这样很好。” 青灵把碟子撂在榻上,“这样很好?你的意思是……我当真像师父说的那样!” 洛尧回答得十分圆滑,“争强之心,也分很多种。有迫于境况、不得已而起之,也有因为内心自卑而生之。师姐若是安于现状,自然也不会争强好胜。” 青灵用手托着下巴,思索着。 要说迫于境况而不得已,倒不至于。 要说自卑的话,或许,倒是有那么一点的…… 修为低、本事不够,所以才总想赢过师兄弟,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身为女子、又是孤儿,所以才老想着有所表现,不让师父和同门小瞧自己? 她歪头瞅着洛尧。 这小子明明是自己的师弟,可说起话来却是道理一套一套的,真是大大折损自己身为师姐的威仪啊! 青灵叹了口气,悻悻地靠回到被褥上,“上次听你说,你以前曾经离家出走过。干脆我也学你,独自出去闯荡一番好了……” 洛尧瞥了眼被青灵一扫而空的瓷碟,勾了下嘴角,“师姐若是离家出走,恐怕撑不过两天就会回来。” 对于离家出走这件事,青灵其实进行过认真的考虑。 师父虽然严厉,可自己要是真不见了,他应该还是会担心的吧?如果离开的时间够长,说不定还能激发出他的愧疚之情,不再追究以往的错误,答应让自己参加甘渊大会? 如果不走太远,比如,去北方的列阳国转一转,见识见识,也是不错的。列阳是北方蛮夷居住的国度,想必黎钟他们也不曾去过,如果自己去兜上一圈,回来讲述起大漠豪情、北国风光,也颇能长脸…… 随着甘渊大会的临近,崇吾上下开始变得忙碌起来,连一向清静的棠庭附近,都时不时传来些人员走动和搬运事物的声响。 青灵的心,也开始像被小猫抓挠着一样的,越来越躁动不安起来。 听来探望她的大师兄说,最近又有几位客人住进了月峰,有朝炎世家大族的人,也有南方诸侯国来的人。大部分参加比赛和观礼的人,都会陆陆续续在赛前三日内赶到崇吾。 晨月是众弟子中唯一见识上一届盛会的人,讲起有关的热闹场面来、绘声绘色,让青灵觉得愈发郁闷。 晨月劝慰她说:“师父大概只是想惩戒你一下,庆典前,一定会放你出来。” 但青灵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师父将自己禁足,并不只是想惩戒一下这么简单。 这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果不其然,一直捱到了离甘渊大会只剩两天的日子,墨阡依旧没有发话解除青灵的禁足。 青灵坐不住了。 师父果然是冷面冷心冷血! 她扔了笔砚,把大师兄送来的点心用油纸包好,又翻出几件衣服,手脚麻利地裹了个包袱。 不行。 就这样走了的话,万一被发现了,跑不出多远就被捉回来,不但没法激发师父的思念和愧疚之情,反而会被加倍惩罚! 唔……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找师弟帮自己做个替代的傀儡人偶,以便掩饰行踪。 崇吾之中,最擅长傀儡术的,除了二师兄正朗,就是七师弟洛尧。虽然青灵平时跟二师兄也相处得很不错,但干这种作奸犯科的事,她觉得似乎还是找师弟更合适些…… 青灵放下包袱,把四师兄留给自己的麒麟玉牌翻了出来,设了个掩盖行踪的禁制,出门往洛尧的住处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了深蓝色的天空中,熠着柔和的光芒。 回廊上杳无人迹,想必华清宫这边大部分的侍从,都被调去了月峰接待参会的宾客。 洛尧的新居所位于棠庭的西侧,因为空置了很多年,院墙上爬满了蔓藤植物,院内亦是草木丛生、杂乱荒芜。可洛尧却很喜欢这个地方,也没有刻意除去墙上的蔓藤,反倒用灵力催生出许多蔷薇花来,远远望去,犹如倾洒着花雨的瀑布一般,散发着馥郁甜美的花香。 院内的草木也只是简单地修整了一下,加种上了各色的奇花名卉,又不知从何处弄来几株高大的槭树,俨然地伫立在院子里,顿时为其增添了几分烟霞山林的意境。 青灵推开门,沿着花径朝内走了几步,便隐隐听见有人声传来。 靠近屋宇的一株槭树下,席地围坐着三个人。 洛尧玉簪束发、轻袍缓带,打扮得像个富家公子,手里执着把钮纹银酒壶,正往四方案上的酒杯中斟着酒。他的右侧,坐着朝炎帝姬慕婧,衣着甚是精致,发髻间挽着支绕珠赤金的修翅玉鸾步摇簪,在烛火光下熠熠生辉。再旁边,坐着王子慕晗,正举杯凑到唇边,轻声笑语着什么。 三人头顶的槭树上,坠着参差错落的晶灯,莲花形的灯盏中托着摇曳的烛火,宛若星流夜幕。 小七这家伙,什么时候跟王族子弟混得这么熟了?居然同案而坐、把酒言欢? 青灵猫着腰走近了些,躲在一株金银忍冬后面,探头望了出去。 洛尧斟好酒,递了一杯给慕婧,自己拿起另一杯,轻啜了口酒,浅笑道:“原来王子和帝姬竟是双生子。” 慕晗说:“虽是如此,但母后生下阿婧后就因体虚而昏迷,父王只得令御医施术暂停分娩,又将母后送至弗阳的小月池休养了三年多后,才生下的我。所以,虽然是孪生的姐弟,我却平白比阿婧小了三岁。” 阿婧笑得娇俏,“怎么,你在母后腹中多待了几年,难道还算吃亏了不成?” 她眼波流转,扫向洛尧,“你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洛尧垂目喝了口酒,“有一个妹妹。” 慕晗思索说道:“我记得听你说过,你是梓州人。可我怎么记不起,那边有洛姓的家族……” 洛尧笑道:“小户人家而已,殿下自是不曾听过。家中祖辈乃是从洛水迁去的梓州,在洛水一带,这个姓氏倒很寻常。” 慕晗点了点头,“英雄莫问出处。” 相处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慕晗对洛尧的才智风度甚为折服,早已起了招揽之心。纵观崇吾上下,弟子皆是本事高强,但作为未来储君想要拉拢的人才,不能只是灵力高强而已,纵横谋略的智慧、心思剔透的机敏,缺一不可。 他顺势举起杯,笑道:“说实话,最初听说你姓洛,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九丘的洛氏。呵,来,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了。” 洛尧大大方方地举起手中的酒杯,跟慕晗对饮了一巡。“殿下言重了。东陆境内,一提到洛姓,谁又不会联想到九丘洛氏?” 慕晗放下酒杯,“我曾听父王提过,九丘洛氏一族,虽有狼兽血统,却也算不得纯粹的妖族。仔细算起来,还跟上古天帝一脉有些沾亲带故。要怪只能怪他们的那位国师,太过狂傲,近千年来领着妖族偏居一隅,又连番惹出战乱之祸,妄想颠覆东陆的种族门第之序。现在只要提到九丘洛氏,谁能不联想到妖族、联想到战乱?” 洛尧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嘴角噙着丝笑,“门第之别,由来已久,各大氏族间的关系又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撼动的?殿下说的不错,此人确实太过狂妄。” ------------ 第13章 不堪梦觉怨王孙 (三) 洛尧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嘴角噙着丝笑,“门第之别,由来已久,各大氏族间的关系又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撼动的?殿下说的不错,此人确实太过狂妄。” 慕晗想了想,又说:“其实,尝试减少种族门第间的差别,也并非全然坏事。用人,自当择有能者。不论是世家大族的贵族子弟,还是出身妖族的寻常兵卒,只要能为我朝炎所用,我相信父王都会给予他们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改写现有的次序,打乱原有的稳定。” 阿婧笑了声,插嘴道:“你说这话,是怕以后娶了百里凝烟,被她欺负吧?她和大泽世子两兄妹,可都是九丘女王生的,算起来,也是半个妖族哦。” 东陆中早有传闻,说朝炎皞帝打算与大泽御侯结为儿女亲家,让王子慕晗与御侯的女儿百里凝烟订亲。 慕晗神色尴尬起来,清了下喉咙,“我跟洛尧在谈论正经事,你提这些做什么。” 阿婧扬起下巴,发髻间的玉鸾步摇簪叮当作响,“朝炎和大泽的联姻,难道算不得正经事?百里氏不但是四世家之首,还掌控着整个东陆的商贸命脉,地位举足轻重。要不是御侯当年娶了九丘的那个妖女,说不定早就做了我们的姑丈呢。” 慕晗有些不悦,“你少听宫里那些人胡说。” 洛尧见状站起身来,“我再去取些酒。” 语毕,他拎着酒壶朝屋宇走去。 慕晗静坐了会儿,摩挲着指间的酒杯,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他抬眼看着阿婧,“百里家的事,你倒确实该多留点心。现在我的处境不同了,父王未必会让我娶百里凝烟。他急于拉拢御侯,说不定会把你嫁给百里家的那位世子。我听说,这大泽世子一直久病缠身,几百年来,都关在了府中静养。你若是真嫁过去了,想要掌控百里氏的实权并不会太难。” 阿婧撇了下嘴,“你别以为大王兄失势,父王就必定会立你为储君!父王有七位妃子,哪一个不是出身名门?就算嫡庶有别,那几位王兄王弟也未必就没有资格跟你一争高下。至于我的事嘛,你别忘了,父王有六个儿子,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待我不同些。我若不愿嫁,他也断然不会强逼着我。” 慕晗嗤笑,“父王或许不会强逼着你,却也绝不会允许你随随便便地找个人嫁了。” 他扭头朝洛尧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对阿婧说:“他虽是崇吾弟子,又确实才智出众,但身份终究跟我们有云泥之别,你跟他走近些无妨,也正好帮我拉拢拉拢!只是千万不要对他动了真情,否则,最后吃苦的是你自己!” 阿婧唇线紧抿,瞪着慕晗,口气僵硬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会对这种人起意?” “没有最好。” 姐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 阿婧突然“哼”了声,说:“你的算盘倒是打得不错。把我嫁给大泽世子,自己再在莫南氏或者淳于氏里选一位小姐结亲,如此,便把东陆的三大世家都拉到了你这边!到时候,父王不传位给你都不行!” 慕晗的反应倒很平淡,“以你的身份,除了四世家的继承人,还能嫁谁?难道你想去氾叶、禺中这样的小国做个有名无权的王妃?或者嫁去列阳,跟蛮夷人联姻?你我一母同胞、休戚相关,我自然是盼着你好。” 阿婧扭开了头,没有再说话。 青灵借着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躲在忍冬树后,把慕晗和阿婧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上次洛尧说什么“自古权力最是蚀人心”,她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这朝炎王族这一家人,真是有够虚伪、有够阴险的! 阿婧变脸的速度,她是早就见识过的。那个慕晗,更是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什么“不意味着要改写现有次序”,其实就是怕被别人夺取了权势吧?就连那位看上去清贵如兰的慕辰王子,也还不是转身就把她给出卖了! 最可恶的是,一边跟洛尧喝着酒,一边又在背后贬低着他,什么“云泥之别”,什么“这种人”…… 青灵越想越气,远远瞧见洛尧从屋宇中走出来,索性挥手撤下禁制,从树丛后站起身来,“小七!” 众人都被她的突然现身给惊了一跳。 青灵对面色讶然的慕晗和阿婧视而不见,径直上前拉起洛尧的手,“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来!” 洛尧没有动。 “不知师姐有什么事?我这里,”他朝槭树下看了眼,“还有客人。” 慕晗虚伪归虚伪,该有的礼节倒是一丝不苟,起身向青灵揖礼,“原来是青灵姑娘。” 他身为王族,按理,青灵应该先向他行礼才对。可他既是存了拉拢崇吾弟子的心思而来,言行自然刻意谦和。 玉容锦衣、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若不是青灵刚才听到了他在背后的议论,说不定会多看两眼…… 青灵无奈地松开手,十分怒其不争地剜了洛尧一眼。 这小子,估计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凶巴巴的阿婧。 为了讨好帝姬,大概也是不会舍得离开的! 她转过身,朝槭树下望去,故作惊叹状道:“啊,原来王子和帝姬也在!幸会,幸会!” 阿婧正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却见青灵大咧咧地走到自己身边,径直坐了下来。 自从初入崇吾那日的相识之后,她便一直没有再见过青灵,只道这位女弟子跟洛尧的三师兄一样,为了甘渊大会的比赛在闭门静修。 眼下见她骤然出现,举止粗鲁无状,又跟洛尧表现得十分熟稔,让阿婧很是鄙夷不齿。 她装作举杯喝酒,低垂着眉眼,也不招呼青灵。 青灵倒不在意,自己从托盘里拿了个酒杯,在案上敲了敲,“小七,酒拿过来!” 洛尧拎着酒壶走了过来,从青灵手中取过酒杯,倒上酒,递还给她。 青灵装模作样地举杯嗅了嗅酒气,对洛尧匝舌叹道:“不错,不错。平时师父可是不许我们喝酒的。这酒,” 她朝阿婧和慕晗偏了偏头,“是为了招呼这些人专门置办来的吧?” 气氛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阿婧扭头瞪了青灵一眼,正欲开口讥讽,却见她笑眯眯地放下了酒杯,挪坐开几步,从掌心解封出一张七弦琴,抱在了膝上。 “喝酒的时候,光瞎聊可没什么意思!按我们崇吾的规矩,无乐不成宴,就由我来弹支曲子好了!” 青灵说完,也不等对方表态,手指便拨动了琴弦。 因为用上了十足十成的功力,御风琴发出的第一个音符便夹带着极强的劲力,直击在座诸人的耳膜,铮铮然如山谷回音,由四面旋回罩下,将周遭事物尽数笼在了其中。 阿婧脑中猛然划过一道光亮。 原来是她! 刚到崇吾的时候,阿婧以为黎钟就是那日在客栈见过的人,白白给了他好多冷眼色,弄得黎钟整日茶饭不思,端着镜子左顾右盼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倒底哪里长得让帝姬厌恶了。 旁人并不能知,阿婧是怀着一种怎样的赎罪心理,急切地想找要出慕辰的下落…… 她小的时候,因为同胞弟弟体弱多病、需要母后格外费心照顾,总爱缠着长兄慕辰,让他陪自己玩。慕辰比阿婧大了好几百岁,却很有耐心地照顾这个小妹妹的喜好,对她十分疼爱。在小阿婧的心中,那位风姿清逸、气质皎然的王兄,比天底下任何的人都要完美! 可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位在她眼中堪称完美的男子,会被她的母亲用卑劣的方法践踏到不剩一丝尊严…… 那日“黎钟”在客栈里亲口承认过,慕辰此刻就在崇吾!所以阿婧住进崇吾以后,就尝试着四下找寻兄长的下落,还想办法悄悄地去过一趟被列为禁地的碧痕峰,却是一无所获。 她私下找过黎钟,质问他慕辰的下落,可黎钟一脸懵然,完全听不懂她在问什么。 眼下见青灵施出音杀之术,阿婧方才反应过来,那日在客栈跟侍卫交手的,原来是她! ------------ 第14章 不堪梦觉怨王孙 (四) 慕晗和阿婧自幼受教于名师,对音杀之术也略知一二,此刻听青灵的琴声来势汹汹,慌忙运力布下屏障,阻挡音刃的攻击。 谁知那琴音骤然低转,细若游丝般的在空气中荡漾着,音韵逐渐变得低幽缠绵起来,宛如温柔少女的细语呢喃。 众人只觉得心神一振,继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感,自心底升起,缓缓散入四肢百骸中。 青灵闭目凝神,将情绪和思维控制得没有一丝破绽。 上一次在碧痕阁,居然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琴音反噬!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出错! 御风幻音,就是利用琴音的力量,制幻制惑,操控对手的情绪和神智,将其困入自身心魔的幻境之中。 慕晗意识到这琴声的古怪,运足灵力相抵的同时,脑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连崇吾的一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必定又会让父王看轻。 从小到大,他费尽心力地博取父王的青睐,却始终敌不过大哥。 出生时,因为先天体弱,不得不在弗阳的小月池住到五岁。后来跟母后回到凌霄城,虽一直得名师教导,但灵力修为始终差强人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见御医们私下议论,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在武艺上有像大王兄那样的造诣。 方山王后为此很是自责,觉得是自己安胎不利,连累了儿子,因而对慕晗格外宠爱,吃穿用度皆是世间极品。然而对一个少年而言,再华丽的服饰,都比不过那丹凤火莲的英雄传奇…… 再大一点的时候,慕晗开始懂得聆听朝廷内外的言论。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将慕辰视为了朝炎国最出色的王子,就连同胞姐姐阿婧,也爱在他面前罗列大王兄的种种长处 — 仁义、英勇、睿智、沉着。 这些词汇,对那时的慕晗而言,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母后用尽办法,离间父王和慕辰之间的信任,终于为自己除掉了这个争夺储君之位的最大敌手。 然而慕晗并不觉得快乐或满足。 父王之所以放弃慕辰,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过优秀! 而自己…… 纵然不择手段,最终得到王位,却一辈子摆脱不掉天生孱弱、仗母相持的自卑…… 青灵微微睁开眼,见面前坐着的三人皆在拼命凝神聚力,抵御着御风幻音的魅惑。 阿婧的身子簌簌直颤,俏丽的面庞上满是泪水,应是已被琴音操控住了情绪。慕晗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神情似乎十分苦恼,肩头上下地颤抖着。 洛尧亦是闭目盘膝而坐,但表情很是平和,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的波澜。 青灵暗松了一口气。 她自幼在神族第一高手墨阡的教导下学习音杀之术,纵然平日里跟几位厉害师兄相比、难免妄自菲薄,但实则修为远胜常人。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掌握不好攻袭的方向。所以,她刚才一直担心会误伤到洛尧…… 慕晗和阿婧的神力并不算弱,但毕竟从小养尊处优,论起根基扎实,远不如青灵这种在严苛惩罚制度下长大的苦学生。 阿婧被越来越强烈的愧疚和痛苦情绪所控。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再继续下去,自己必定癫狂失态!她咬牙暗下狠心,骤然撤力,索性以自伤心脉的方式让自己晕厥了过去。 洛尧睁开了眼。 “师姐,快住手!”他稳住内息,急促说道。 青灵按停琴弦,敛凝神力,念诀收起了御风琴。 她起身走到依旧合眼坐着的慕晗身旁,弯腰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被汗水浸湿的俊脸,“别急,慢慢来,小心别岔了气!” 慕晗一大半的神智都被困在了幻境之中,虽然将青灵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 洛尧起身拽过青灵的手臂,神情一反常态的严肃,“你为何要这样做?” 青灵仰头望着洛尧,弯起的眉眼中蕴着得意的笑,“他们刚才在背后说你坏话,我替你教训教训他们!哈,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弱!” 洛尧低头看了眼慕晗,拽着青灵朝院外走去。 青灵被拖得脚步踉跄,待踏出院门,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洛尧的手,“小七!你想干嘛?” 溶溶的月光下,洛尧的眼眸似乎又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灼灼生辉、妖异惑人。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虑,“你明不明白自己倒底做了什么?那两个人,一个是朝炎国唯一的帝姬,另一个,很有可能是朝炎未来的储君。” 青灵说:“那又如何?你知不知道刚才他们在背后说你什么?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与你结交!那个慕晗,一面说要拉拢你,可又不许阿婧喜欢你。那个阿婧,她……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洛尧瞥开目光,淡然道:“以他们的身份和立场,看不起我是很正常的事,我并不在意。师姐实在不该因为这些小事就贸然出手,无端惹祸。” 青灵怒了。 她绕到洛尧眼前,“你就一心想讨好那个帝姬是吧?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都被人贬损成那样了,居然还不肯开窍! 她伸出手指晃着,“我以师姐的名义命令你,不许你再喜欢阿婧!” 洛尧一言不发地望着青灵。 那双清澄的眼眸中映着月光,折射出银白色的光泽,定定地瞪着自己,却又因为一抹急切的焦灼、迷蒙的叫人看不清聚点…… 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洛尧心底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轻轻的,犹如丝线徐徐缠绕,再徐徐拉紧…… 让他的语气也不觉柔软起来。 “我生气,并不是因为阿婧。崇吾虽然地位尊崇,可毕竟依附着朝炎。你出手伤了王族的帝姬和王子,按律已是死罪。” 青灵听到“死罪”二字,不由得心急跳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 洛尧望着青灵骤然失了气势的神情,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轻叹了声,伸出手,指尖飞快地划过青灵发际,在她的鬓角停留一霎,把一缕乱发捋到了耳后。 “知道怕了,以后做事就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意气用事!” 青灵愣了一瞬,回味着洛尧的语气,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明明她才是师姐好不好?居然还要受师弟的教诲?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声骤然划破夜空的哨声给打断了。 从洛尧居所里射出了一支带着火光的响箭,笔直地直冲向天,在最高处绽出了一朵金红色的火莲花。 这是朝炎王族召唤部属的信号。 想必是慕晗已经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急召侍从前来救助阿婧。 刚到崇吾的时候,慕晗和阿婧身边随时都有侍卫相随。待的日子久了,见崇吾上下礼数严谨,墨阡又在各处布下了结界,便渐渐放松了戒备,出行时也不再让侍卫紧随左右。可谁料到,今天会碰上这个一言不合就出手的青灵? 此处是崇吾弟子的休憩之所,又靠近墨阡所住的棠庭,慕晗这信号召来的,恐怕不单单是王族的侍卫…… 青灵瞪着在夜空中消散开来的火莲,呆呆地自语:“完了,又要被罚了。” 洛尧伸手扶住青灵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去,“你先回去,我会想办法劝住他们,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轻推了她一下,“快走。” 青灵懵然地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可怜兮兮地望向洛尧,“小七……” 洛尧牵起嘴角,目光温和而笃定,“再不走就会被五师兄撞见了。” 此时华清宫上方已经出现了驾驭着玄鸟的禁军侍卫,十来条黑影在背映着月光的夜幕中显得压迫感十足。回廊的东面,也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青灵不敢朝棠庭的方向走,而是继续往西,迅速地跑了过去。 她在尽头处的山崖边站定,回过头,依稀看见洛尧的居所上空透着骤然明亮起来的灯光,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焦灼的人声。 青灵终于意识到,这次自己恐怕是闯下了大祸!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脚下蔓溢着乳白色流光的甘渊,深吸了口气,纵身跃下了山崖。 ------------ 第15章 迷谷甘渊 (一) 迷谷甘渊中,遍布着高大奇异的迷谷树。 迷谷树大约六、七丈高,树干本是深灰色,又带着黑色的花纹,却能发出明亮的光芒来,远看犹如珍珠的白色光泽,近看则是温润的浅青色。 青灵俯身坠向甘渊深处,眼看迷谷树林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她暗念心诀,将紧攥在掌中的麒麟玉牌抛了出去。 玉牌荧光大作,瞬间幻化成一头威风凛凛的麒麟,抖了抖背脊上五彩的鬃毛,踏风行至青灵身下,把她驮到了背上。 这块麒麟玉牌是上古传下的宝物,据说是用上古天帝的坐骑麒麟兽的精魂炼制而成,因而也能在灵力的催化下幻化作麒麟的模样,只是不能维持太长的时间。 青灵驾着麒麟兽,平稳地在甘渊最底部的一片空地上落下。 她念诀收起麒麟,环顾四下,辨识着方向。上一回来甘渊,还是几年前跟黎钟打赌打输了,来这里捉朱厌兽。结果朱厌兽没捉到,反而困入了师父布下的结界中,最后又是被狠罚了一次。 从上空俯瞰的话,甘渊大致呈四方形,最中央的位置也是灵气集聚最强烈之处。崇吾的镇山之宝赤魂珠就藏在这个中间点的地下,由土灵和木灵修筑的结界保护着。每隔一千年,赤魂珠就会释放一次神力,冲破地面的结界。甘渊大会的胜出者只要赶在神力释放时进入结界,就能获得赤魂珠所释放出的强大力量,提升功力和修为。 青灵曾听大师兄说过,迷谷树之所以能发光,就是得益于赤魂珠数十万年来的滋养。那神珠成形于开天辟地之际,集天地之精华,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被视为神界至宝。 因为赤魂珠的珍贵,除了上古天帝将其迁移于此时用土灵和木灵布下的结界外,墨阡也在整个甘渊里设下了重重迷障,防止有人擅自闯入,只有后天当大赛胜出者进入甘渊时,这些结界和迷障才会被撤去。 青灵刚才一时情急,又仗着有麒麟玉牌的掩护,不管不顾地跃下了甘渊,待落到地面时,才想起了师父布下的结界,懊恼的同时,又有了种干脆豁出去算了的念头。 可奇怪的是,墨阡在甘渊里布下的结界和迷障竟比以前简易了许多,不再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更像是一层起保护作用的屏障,对崇吾弟子而言,并不难破。青灵凭着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完全可以自由地穿行于迷谷丛林之中。 她不禁心生疑惑,一面思索着各种有可能的因由,一面慢慢朝甘渊的中心走去。 越往中走,周围迷谷树的光芒就越明亮,离赤魂珠尚有十几丈距离的时候,便能看见半空中笼罩着的结界光束,耀眼荧动。 结界旁边的空地上,盘膝坐着一个人,墨色的长发垂至腰际,白衣如雪、眉目如画,气质高贵清华。 青灵蓦然顿住了脚步。 慕辰? 他怎么会在这里! 青灵脑中涌出无数的疑问,心却不受控制地快跳了起来,似乎每次撞见这个人,都能让她生出种莫名的做贼心虚的慌乱…… 慕辰合着眼,姿态静谧而平和,并未觉察到有人靠近。 青灵想起今夜阿婧和慕晗的对话,那些权谋算计、利益心机,让她觉得莫名的烦躁。而眼前这位看上去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何尝不是出于相似的野心,而犯下了谋逆的大罪?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跟阿婧和慕晗,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 不错,要不是他向师父揭发了自己私上碧痕峰的事,很多倒霉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青灵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上前去,劈头质问道:“喂,你跑到甘渊来做什么?” 慕辰睁开眼,抬起了头来。 那双看不见底的深幽黑眸,依旧清冷而深邃,看得青灵愈加心慌意乱起来。 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凶巴巴地继续说道:“还有,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上次在碧痕阁,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也承诺过不再去打扰你,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师父?你知不知道,我被他罚得很惨!” 苦兮兮地抄经文不说,还不能参加甘渊大会,到最后,居然连离家出走的念头都有了。要不是想离家出走,今夜也不会去找洛尧,要不是去找洛尧,也不至于闯出祸来…… 慕辰面色平静地听着,待青灵终于气哼哼地收了声,才缓缓说道:“抱歉,让你受累了。” 青灵没有想到,慕辰的回答居然会是这样的,按照她自己的思维习惯,再怎么,也至少该找几个藉口搪塞搪塞吧? 她清了下喉咙,依旧恼恨着,但语气明显软了几分,“既然知道会连累我,干嘛还要说出去?” “因为我身在崇吾一事,牵连到诸多人的性命,所以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青灵想起从黎钟那里听来的有关慕辰的种种遭遇,声音不自觉地低缓下来,“可是……可是我又不会害你……” 慕辰研究着她的神色,“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嗯。” 慕辰沉默了片刻,“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被皞帝废黜,终身不得再踏入朝炎国境。倘若让人知道墨阡圣君收留我于此,崇吾上下一干人等都会遭受无妄之灾。” “可是……” 青灵下意识地想反驳说,我师父是多厉害的人物啊,东陆神族第一高手呢,谁能有胆子找我们崇吾的麻烦? 可就在今夜,她第一次意识到,世间的许多事,也许不是她以前认为的那么简单。 对与错、正与邪,在权势面前,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就譬如,只要慕晗或阿婧一声令下,就会有人不问对错地替他们除掉任何敌人。 如果师父真的触怒了皞帝,受罚的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崇吾的每一个子弟…… 青灵幽幽地吁了口气,慢慢坐到了地上。 如果说,当日在游仙客栈被莫南氏的侍卫围攻,让她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作真正的害怕,那么今晚阿婧和慕晗谈话的内容,还有夜空中闻讯黑压压涌来的禁卫,则是第一次让她体会到了权势的力量。 这种力量,强大到足以让人为其放弃所有。什么家人亲情,什么正义真心,统统可以抛诸脑后! 她曲起腿,下巴支在膝上,扭头瞅着慕辰,“我听说,你是因为谋反篡位,才被皞帝重罚的。” 慕辰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轻轻地“嗯”了一声。 青灵思索说道:“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时,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过份。可现在再想想,如果我是你的话,可能也会那样做。” 慕辰侧头看了眼青灵,眼中闪过一丝诧色,“为什么?” 青灵撑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有个阴险的弟弟。” 她顿了顿,“如果那个慕晗是我的弟弟,我肯定想天天揍他!但这样的话,皞帝肯定不乐意……所以,干脆早点登上帝位,好名正言顺地教训那小子!” 慕辰怔了片刻,蓦然轻笑出声。 这一瞬,他的笑意难得的温柔恬淡,流露着一种由衷的纯粹,就连眸色中那挥不去的冷锐深邃,也淡淡地化开了些许。 青灵望着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迷离起来,一种似窘迫又似羞涩、似慌乱又似喜悦的情愫,在心间弥散开来。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扭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裙的边角,为自己刚才有可能显得十分愚蠢的话感到赧颜……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洛尧那样,不论说什么都能既显得有见识又让人听着舒服? 唉…… ------------ 第16章 迷谷甘渊 (二) 良久,慕辰的声音在身侧轻轻响起,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谋反篡位。” 青灵小心翼翼地侧目偷觑,见慕辰凝望着不远处封印赤魂珠的结界,神情中带着一抹疲惫的悒郁,墨黑的睫毛微垂着,在玉琢般高直的鼻梁旁映出道蝶翼形的阴影。 周遭迷谷的眩目光彩也变得模糊起来,四下一片空茫混沌,只剩下了身边这个白衣胜雪、气若兰芷的男子。 慕辰感觉到青灵的目光,转过头,迎上了她的视线。 “我相信你!”青灵脱口而出。 话喊出了口,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慌忙瞥过头,“那个,咳,你是担心阿婧他们来找你,才特意躲到甘渊里来的吗?(天呐,自己为什么要用‘躲’字?!) 还是……还是师父让你来的?一定是师父对不对?所以他才撤去了以前设在这里的迷障和结界……” 她探头四下环顾一番,“可这里什么也没有……你怎么休息啊?” 还有,很关键的,吃什么呀?虽然对于神族而言,一段时日内不进饮食算不上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是时间久了也是会影响精力的。 慕辰沉默了会儿,淡然一笑,“生死悬于一线,何来心思记挂食宿?” 青灵疑惑起来,“生死悬于一线?难道……是慕晗知道了你的下落,要来杀你?” 要不是今夜亲耳听到阿婧姐弟二人的对话,青灵恐怕很难相信戏文中那些兄弟相争、父子相残的桥段。可如今看来,小七说的不错,权力,的确最是蚀人心!而出身王室的人,更是一生下来便处在了权力争夺的中心。 慕辰也有些微微诧异。 他原以为是墨阡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了青灵,但眼下看来,她似乎对自己的情况所知甚少…… “我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了让慕晗出手的资格。” 慕辰缓缓说道:“我受过天雷之刑,余命本就不足三年。加之崇吾的灵气过胜,于我受刑后的体质有损无益,在此住了数月,我的身体已濒临枯竭,随时都可能死去。” 青灵脑中轰然,惊愕地张大了嘴,又随即合拢,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既然这样,你干嘛还要住在崇吾?还,还跑到这甘渊里来?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崇吾灵气最旺盛的地方!” 难不成是跟自己离家出走的心思一样,抱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来渲泄愤懑,企图让施罚者心生愧疚? 她忍不住怒道:“那个皞帝,为什么要对你这么狠?你难道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而且你说过,你并没有谋反篡位!他这样做,和直接杀你有什么区别?” 慕辰面色波澜不惊,清冷自若,仿佛就算是死亡在下一刻降临,他亦能以这种尊贵雅致的姿态,从容面对。 他沉默了一瞬,缓缓说:“因为他是帝王,所以必须如此。当日我谋反的证据确凿,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亦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青灵的嘴唇翕合了一下,欲言又止。 慕辰继续说道:“生于王室,自当背负起许多的不得已。或许,我应该接受父王为我安排的命运,流放西陆,隐姓埋名、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可最终,我也还是放不下……” 一抹浅浅的弧度在他的唇边漾开,带着些许自嘲,转瞬又如涟漪般的消逝无踪。 “我少时曾拜符禺山的凌焕上君为师,学习阵法和武艺。我火系的灵力修为不弱,如今神力虽被废,根基却还在。师父告诉我,崇吾的赤魂珠蕴含极强大的上古神力,又与火灵同出一源,或许能保住我的性命。师父曾有恩于墨阡圣君,因而为我求得来此的机会,等候赤魂珠千年一次的神力释放。” 慕辰抬眼看着青灵,“我向尊师许诺过,他只需要应允我进入迷谷甘渊,别的事,我会自己来想办法。倘若我身在此处一事不幸败露,我也会认下擅闯之罪,撇清跟崇吾的任何干系。但即便如此,如果有人存心为难,只怕多多少少还是会连累到你们。所以上次在碧痕阁看到你,出于谨慎起见,我不得不告诉尊师……” 青灵怔怔地望着慕辰,心思翻涌纷杂。 这种时候,他难道以为她还记恨着他的“出卖”? 被禁足又如何?不能参加甘渊大会又如何?修为不及师兄们又如何?就连上一次被阿婧扇了个巴掌,又能算什么? 这一刻,往昔所有过的那些不甘和愤懑,都显得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处在了慕辰的位置,会有怎样的心境? 阴险的手足,狠厉的父亲,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是啊,死亡是多么的可怕。 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什么都不剩下…… 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有些揪痛起来。 慕辰见青灵蹙眉不语,揣摩着她的心思,“你也不必太担心。崇吾在东陆的地位非比寻常,父王他,应该不会轻易选择与尊师交恶。更何况,我如今身在甘渊深处,能让人知晓到行踪的机会微乎其微。” 青灵打断了他,“你现在还操心这个做什么!既然知道赤魂珠能保住你的性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想个法子,确保你一定可以得到它!”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面朝向慕辰,表情严肃,“后天就是赤魂珠释放灵力的日子。到时候,甘渊大会比武的最后获胜者也会进入迷谷甘渊,来接受赤魂珠的神力。那人既然是大赛的胜者,修为肯定不会差。你有把握能抢得过他吗?” 慕辰说:“比拼武力的话,我现在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事实上,我也不打算通过强抢的方式来获取赤魂珠的神力,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那,那你怎么办?” 慕辰迟疑了片刻,淡然一笑,似真似假地说:“也许……我会试着说服他。” “说服他?” “嗯。说服他把机会让给我。” “怎么说服啊?赤魂珠的神力可是好多人都梦寐以求的!我听大师兄说过,那几乎是相当于神族高手百年的修为啊。” 慕辰凝视着青灵,“你也想要吗?” 青灵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想!” “为什么想要?” “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可以提升修为了!” 青灵遐想道:“要是我的功力强过了所有的师兄,该多有面子!三师兄不会再小瞧我,五师兄也不敢再打趣我。还有,如果有人欺负我,就算他们再人多势众,我也不用只顾着逃命!” 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慕辰,“你该不会觉得我……有点争强好胜吧?其实我……我只是……” 慕辰唇畔的笑意却很温和,“你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没什么心眼。” 他移开目光,鸦黑的睫毛微微垂下,轻声喃道:“这样,很好。” 青灵的脸微微发烫,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 小姑娘? 什么嘛……论资排辈的话,她可是崇吾的大师姐好不好? 青灵坐直身,语气凝重诚恳,“要是我真有得到赤魂珠神力的机会,我一定让给你!” 慕辰闻言抬起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双眸清澈如水,他的眼睛,却是深邃的看不见底。 ------------ 第17章 迷谷甘渊 (三) 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双眸清澈如水,他的眼睛,却是深邃的看不见底。 这一瞬,青灵忘记了师父“不许再接近朝炎王族”的告诫,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竭尽所能地帮助眼前的这个男子。 她清了清喉咙,“虽然这次我不能参加比赛,可我的几位师兄都很厉害,特别是我三师兄和四师兄。如果最后是他们赢了,我一定帮你说服他们!其实,就算是别的人,只要你讲清楚缘由,他们不会不同意的!对旁人而言,无非就是少提升些修为罢了,可对你来说,却是性命攸关。” 慕辰但笑不语。 纵然他下定了决心跟命运赌上一局,却深知胜算难料。毕竟,在东陆内外,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实在太多。 权倾朝野的方山氏,自然是想将拥有本族血统的慕晗推上储君之位。为此,方山族长和出身方山氏的朝炎王后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用尽各种手段,一个个地除掉了支持大王子的朝臣,将他们原有的权力转到了自家亲信的手中。渐渐的,皞帝的周围开始充斥着对大王子慕辰的非议、弹劾,甚至污蔑,时间久了,竟成杯弓蛇影、难辨真假。 手握重兵的莫南氏,原本是四世家中最明确支持慕辰的一族,却最终选择了站在王后的一边,并以一封慕辰亲手署名的“谋反”信将他置于了死地。 朝炎以北的列阳国,向来视朝炎大王子为血仇,巴不得能将其碎尸万段。两百九十年前,趁着朝炎与九丘大战后军力疲惫之机,列阳王九虞亲率百万大军南下朝炎,却被朝炎大王子慕辰斩于仙霞关。自此,仙霞关前的那一袭白衣飘扬、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成为了烙进了列阳人心中的耻辱。 南面的几个小国,禺中、钟乞和氾叶,数百年来被朝炎打压,根本无力与皞帝的决定抗衡。慕辰的母亲虽然出身氾叶王族,但当今的氾叶王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大王子得势时极尽迎奉,失势时又恨不得将这层亲戚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利索地中断了任何的音讯往来。 在被天雷之刑伤到体无完肤、命悬一线之际,慕辰也有过后悔,后悔自己对人性与亲情保留了太多的幻想,后悔自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认为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不仅仅是朝炎的皞帝,也是他的父亲……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是孤独的。 慕辰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己近深夜,你该回去了。” 青灵摇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你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我答应过你师父,绝不把崇吾的人牵连到这件事中。” 慕辰的声音依旧轻柔,语气中却似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 青灵毫不买帐,“又不是你牵连的我,是我自己想留在这里看热闹。再说,我是崇吾的人,这迷谷甘渊本就是我的地盘,你难道还能赶我走不成?” 她盯着慕辰,“你要是赶我走,我就捻个隐身决躲在一旁,反正你也看不见!你要是告诉我师父,我……我就去把阿婧带过来!” 论耍无赖,崇吾上下绝对没人能比得过她。 可这一次,青灵竟难得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躲避着慕辰的视线,“我是说真的!反正……反正我今晚闯了祸,根本就不敢回去……” 慕辰怔了一瞬,转而明白过来,原来今夜她突然出现在迷谷甘渊,竟是因为闯了祸想找地方躲起来。 他不自觉地垂眸轻笑了一声,再抬眼时,却见青灵已扭转身、裙裾轻扬地奔进了旁边的迷谷林中。 青灵在一株迷谷树下站定,深吸了几口气,抑制住内心翻涌着的、毫无缘由的慌乱感。 她低着头,额头抵着树干,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上黑色的纹理,脑海中飞闪着无数的画面与念头。 碧痕峰上初相遇,月色梨花落。他明明看不见自己,可那双深幽的眼眸,却好似映进了她的心里…… 再遇时,她记住了他握着丝帕的白皙修长的手指…… 在她的梦中,他也曾出现过,带着兰芷的清香…… 一种不曾体会过的、既喜又悲的、夹杂着丝丝羞窘的情绪,在心头交叠蔓延开来。 他刚才,为什么会那样笑? 是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傻吗? 还是因为她很没用的闯了祸,然后做贼心虚地躲进了甘渊? 为什么,自己讲话总显得很蠢? 还有,刚才那样威胁他,他会不会生气? ……… 青灵在迷谷树下站了很长时间,却一个答案也没有想出,指尖在树皮上划着无规则的图案,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 一丝清逸细微的箫声,呜呜咽咽地从林外传了进来。 青灵手中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凝神倾听起来。 那箫音,忽高忽低,高至极处时骤然转低,低至极处时又迅速盘旋而上,兜兜转转、连绵缥缈,仿佛一只遗忘了归途的孤鸿,翱翔于万里碧波之上。 青灵低垂着眼,聆听了许久,慢慢地坐到了树下。 她取出御风琴,凝神思索了一瞬,铮铮拨动起琴弦。 又一只鸿雁出现在碧波的上空,展翅遨游,却刻意地与另一只保持着相反的起伏。箫声高时,琴声沉闷,箫声转低时,琴声又如惊涛拍岸般汹涌起来。 两人保持各自的音韵,都不肯让步。 青灵很小的时候,甚至连话都还说得不够利索,便开始跟随墨阡学习音律。 如果说墨阡让她学习音律的初衷,是为了磨去她血脉中的那份“浮躁”,那他稍感欣慰的是,至少在青灵弹琴的时候,她能够比平日里专注许多。 不管那箫声如何回旋婉转,琴音始终有条不紊地争锋以对。如此对峙了良久,最终,箫声的节拍在低音处蓦然一顿,继而音调反转,与琴声交融至一处。 鸿雁双飞,比翼翱翔,从此再不分彼此,繁音起伏、珠玉轻跃,落音之际,已缠绵成难以分离的低吟婉语。 一曲已终,迷谷林内外的两个人,皆兀自沉默出神。 许久,青灵回过神来,领悟出那箫音中的含义,唇畔缓缓绽出了一道笑意。 她收起御风琴,起身走出树林,“你不赶我走了?” 慕辰倚立于一株迷谷树下,手中握着紫玉箫,面色有些微微的苍白,仿佛刚才的奏乐消耗了他极大的气力。 他抬起眼,望向青灵。 迷谷树眩目的光芒中,她红裙轻扬、盈盈而立。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偏又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这八个字,在慕辰的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 第18章 迷谷甘渊 (四) “我认输了。” 他走近青灵,缓缓开口道。 青灵偷偷地抿着嘴角,眼中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 慕辰仰起头,望向迷谷之巅逐渐转亮的天色。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他所剩下的日子,或许只是屈指可数。 如果命运最终决定让他以失败者的身份彻底退出,那么至少,他不必在孤独中离开…… 青灵站在慕辰的身边,视线恰好落在了他白皙的脖颈上,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兰芷气息,心跳的愈发厉害,瞟到他的视线向自己移了过来,青灵腿一软,竟一屁股坐到了树下。 她慌忙地把脸埋到曲起的膝盖上,瓮声瓮气地急速说:“那个……一晚上没睡,我休息一下!” 她埋下了头,又暗暗后悔起来,在心里狠狠数落着自己,却只能无可奈何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任脑中纷杂的思绪穿梭飞驰。 慕辰轻轻说了声“好”,遂也缓缓坐了下来。 或许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令青灵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原本只是想装模作样,可不知不觉的,竟然真的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次日的午后时光。 青灵睡眼惺忪地挪了挪头,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靠在了慕辰的肩膀上! 脑中一个激灵,神志骤然间冰凉清醒,人却不敢再乱动一下。 天呐,明明记得自己只是抱着膝盖装睡而已,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这幅光景? 紧绷了良久,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嘴角。唔,还好,没有流口水…… 因为有会发光的迷谷树,甘渊内日夜都亮如白昼,但此刻午后的阳光自顶泻下,投映出斑驳的枝叶影像、明晦交叠着,与夜晚的景致又不相同。风动树梢,偶尔也会吹落一两片叶子,带着荧光,如陨星般婉转坠落,在青灵的眼前豁然划过。 她迟疑了片刻,慢慢直起身子,侧头去看慕辰。 他合着双眼,靠着树干,脸色似乎比昨晚还要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算起来,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慕辰来得比她还早,再加上身体本已濒临枯竭,体力自是不支…… 临近赤魂珠神力释放的时辰,甘渊里凝聚的灵气越来越强烈,而慕辰的身体也枯竭得越来越快。 直到夜空再次出现在迷谷之巅,慕辰才幽幽转醒。 他睁开眼,见青灵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手里拿着根迷谷树枝比划着,神情看上去有几分愁苦。 慕辰动了动身体。 “啪”的一声,一个物件从怀中落了出来,跌到地上。 他伸手捡了起来,见是块麒麟形状的玉牌,触手生温,被一层隐约的流光包裹着。 青灵闻声扭过头,随即迅速地跑了过来。 “你醒啦?” 她看了眼慕辰手中的玉牌,“这个,你先带在身上。这麒麟玉牌是上古传下的神器,很厉害的!” 慕辰垂目看着手中的玉牌,没有答话。 青灵倾过身,从他手中抽出玉牌,径直塞进了他的衣襟,“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保管一下。” 刚才怕吵醒他,玉牌根本就没放妥帖,这次一定要塞进里面去! 她平日里摸师兄弟摸得习惯了,一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探到慕辰的衣服里有何不妥,待收回手,对上了慕辰深幽的目光,才懵然地愣了一愣。 犹如细雨无声,来的自然而然,仿佛就在某个十分偶然的瞬间,那些戏文里千篇一律演绎过的桥段,终于有了另一层的意义。前一刻,还仅仅只是一个个善恶悲欢的俗套故事,后一刻,却变得生动的令她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为之哀愁为之哭泣为之喜悦。 青灵的脸,红的像天边的红烧云。 她把手缩回袖子里,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对……不起。” 慕辰摁了摁衣襟里的玉牌,抬头望着青灵,微笑道:“谢谢。” 青灵被他说破了自己的好意,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心底却又泛起一丝隐隐的甜,嘴角不自觉地就弯了起来。 她呼了口气,挪开了几步,捡起地上的迷谷枝,在空气中比划说道:“我打算在这里设一个结界!如果明天进来的人不肯答应你,还可以困上他一困。” 可惜她布阵设界的本事太差,要是三师兄在这里就好了…… “你修的是哪一系的灵力?”慕辰问。 “水灵。” 慕辰说:“甘渊的水灵大多集于地底,受土灵的克制。你要在地面布界,恐怕不易。” 青灵低着头,手里的树枝在地上戳了戳,“我知道。可我以前见我三师兄这样做过,利用木灵抑制土灵,再引出水灵。可惜,我的修为跟三师兄比,差了太多……” 觉得自己的话似有丧气之意,她蓦地顿住,走过来跪坐到慕辰的身边,“可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想出法子的!” 她甩了下手里的迷谷枝,悻悻地说:“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既然帮了你,就该帮到底!如果他肯出手,谁能抢得过他?” 慕辰靠着树干,头微微仰着,“你师父,没有理由一定要帮我。他向来嫌恶朝争,对朝炎王室……并没有太多好感。能答应让我提前进入甘渊,已是格外开恩。” 青灵记起墨阡“不许接近朝炎王族”的告诫,撇了下嘴,“从小他就教我,说什么要与人为善、锄强扶弱,可他自己却见死不救!” 高大的迷谷树顶上突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 一袭黑影急速地从天而降,落在了封印赤魂珠的结界旁边。 青灵惊了一跳,急忙站起身来,反手取出了玉笛,攥在手里。慕辰却十分平静,伸手轻按了下青灵的手臂,示意她不要惊慌。 来人低头掸了掸衣袍,夸张地吁了口气,转身张望一圈,目光停在了慕辰身上,咧嘴扯出了一道笑来,随即又看向青灵,挑了挑眉梢,面露诧异。 慕辰点了点头,“琰。” 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对青灵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淳于琰,淳于氏的二公子,亦是我的挚友。” 接着又转向淳于琰,“这位青灵姑娘,是墨阡圣君的弟子。” 淳于琰上下打量了青灵一番,“呵,崇吾居然有女弟子。” 青灵也盯着淳于琰,见他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衣,头发张扬地披散着,肤色偏黑,五官倒是十分俊秀,右眼角下的一颗泪痣、给整张面孔添上了几分忧郁公子的气质,嘴角却又始终挂着道玩世不恭的笑意。 这个人,居然是慕辰的挚友? 一个张扬不羁,一个清贵如兰,怎么看……都有些不太搭边!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猜到淳于琰来甘渊一定是与慕辰有关,便默不作声地朝慕辰望去。 慕辰的视线轻轻地与青灵的相触,随即转向淳于琰,“一切可还顺利?” 淳于琰点了下头,随即又哀怨地说:“我本来想早几日过来,可族里那帮人甚是拖沓,几位姐妹更是把甘渊大会看作了选美招亲的天赐良机,恨不得把家中所有的妆奁全抬过来。所以,折腾到今天早上才住进了崇吾。”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晶镜,递给慕辰,“你交待的事,都已经布置妥当。逊和其他人都守在崇吾附近,到时候会带着你的坐骑过来接应。” 慕辰接过晶镜,指尖轻触镜面,镜中赫然出现了月色中钟灵毓秀峰的景致。 淳于琰瞅了青灵一眼,迟疑了一瞬,道:“只是眼下整个崇吾都被结界包围,你打算怎么出去?” “若事情顺利,借助赤魂珠的神力,我便有办法闯出去。若是失败了,”慕辰垂眸看着镜子,淡然一笑,“迷谷甘渊便是我的葬身之所。” 淳于琰咳了声,“不要说得那么悲观!大不了,我拼着把整个淳于氏拉下水的风险,也要帮你逃过这一劫。再说,墨阡连门下弟子都派出来了,不是摆明了要助你一臂之力吗?” 他朝青灵凑近了些,伸手支在树干上,神情促狭地说:“你说对不对,小美人?” ------------ 第19章 迷谷甘渊 (五) 青灵闪了闪身,跟他拉开了些距离,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淳于琰肆意地大笑了几声,凤眼熠熠生辉。 青灵平时并不太注意男女之防,可眼前这人一脸邪恶、言语轻佻,跟戏文里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如出一辙,可偏生又顶着慕辰挚友的头衔,让她没法果断地一掌劈下…… 慕辰仿佛是见惯了淳于琰的浪荡行径,倒不以为意,只淡笑着出言道:“别欺负小姑娘。我有正事跟你说。” 两人踱至一旁,低声交谈起来。 青灵站在原地,把淳于琰腹诽了一通后,脑中慢慢涌出许多疑问和念头。 首先,慕辰并非孤立无援。 除了师父以外,看来还有很多人也愿意帮他。可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发现,青灵既有些如释重负,又不禁隐隐有些黯然失落。 是因为自己不再是他唯一的依靠? 还是因为淳于琰的出现显然是一早就约定安排下的,可慕辰却一直没有对自己提过? 其次,那个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的淳于琰,居然是四大世家之一淳于氏的公子。 既然他和慕辰是好友,又肯暗中相助,那是否意味着淳于氏也是支持慕辰的呢? 可如果慕辰身边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犯险,为什么没能早些救他脱险,免去受天雷之刑的痛苦? 还有,这个淳于琰是怎么进到甘渊里来的? 师父布在这里的结界和迷障,大概是怕误伤到神力全失的慕辰,被刻意简化了许多,但也不至于能让一个外人毫发无损地闯进来吧? 她心思纷扰,忍不住朝交谈中的两人瞥了一眼。 淳于琰设下了禁制,青灵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瞧得出二人的面色皆有些凝重。 慕辰说了些什么,琰摇了摇头,似乎是表示不赞同。 紧接着,琰神情郑重地又说了些什么,慕辰却是沉默不语。 青灵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们,转过身,倚到了树干的另一面,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急速传来,才探出了头来。 淳于琰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伸手去握青灵的手腕,“小美人,帮我个忙好不好?” 青灵挣扎着想抽开手,怒道:“我不叫小美人!” 慕辰跟了过来,“琰,别为难她。” 淳于琰扯了扯嘴角,松开青灵的手腕,“不叫‘小美人’的小美人,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青灵揉了揉手腕,垂眸低声问:“你要我帮什么?” 淳于琰说:“很简单。” 他倒退几步,走到空地上,“我要你使全力攻击我。” 青灵讶然。 她下意思地看向慕辰。 慕辰微微点了下头,“如果你不介意,就请用最厉害的招术攻击琰。放心,以他的修为,不会轻易被伤到。” 这个请求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既然能够帮助到慕辰,青灵便没有办法拒绝。 她迟疑了一瞬,朝前走了两步,取出腰间玉笛,缓缓凑到唇边,闭目凝神片刻,吹出音符。 笛声送出波涛汹涌的音波,夹杂着劲力强大的音刃,震荡着推向淳于琰。 淳于琰手中赫然张出一把折扇,翻转轻挥间,将袭击而来的音刃一一截挡开来。 青灵平日只见黎钟摇扇子耍帅,却不知这东西也能当作兵器来用,不禁暗暗称奇。 慕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不是琰的对手,不必手下留情。” 青灵调整内息,不再有所保留,使出十成十足的功力,将音刃排得更密匝起来,如风卷怒涛般地袭向淳于琰。 淳于琰纵身而起,手中折扇飞旋而出,将青灵的音刃尽数挡开,再回落到他手中。 慕辰急促地在身后提醒道:“小心!” 青灵意识到淳于琰即将出手反击,连忙收拢音波,竖起屏障。淳于琰手里的扇子骤然折合为笔,扇柄如剑尖般疾刺而出,一股极大的力量冲撞在青灵控制的音波上,振出轰隆一声巨响。 青灵踉跄倒退了几步,跌入了慕辰的怀中。 “你没事吧?” 慕辰低头看着青灵,扶她站稳。 青灵呼吸紊乱,脸色微红,“我没事。” 她咬了咬唇,“刚才,我已经尽了全力了。” 淳于琰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青灵,“你的修为不差,可实战的技巧却仿佛一窍不通啊!刚才若非殿下出言提醒,你这小美人恐怕就香消玉殒了!” 青灵被他说破了弱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师父不喜欢我练太多攻袭的招数,所以……” 淳于琰闻言倒兴奋起来,拿扇柄支着下巴,问:“那你的几位师兄呢?” “我师兄?” “嗯,跟你比的话如何?假设你算五成,你的几位师兄各算多少成?” “呃…” 青灵沉吟片刻,思索说道:“假如我算五成的话,嗯……五师兄跟我差不多,所以也是五成。二师兄的话,我是打不过的,可他打架也不很厉害,呃,算六成吧。大师兄,应该有八成到九成的样子。最厉害的是三师兄和四师兄。三师兄的话,要我和五师兄联手才能跟他打个平手,所以,算起来该有十成。四师兄呢,跟三师兄差不多的,也是十成。” 唉,总而言之,怎么算她都是垫底的。 淳于琰听得很认真,末了,追问道:“你还有个师弟对吧?他怎么样?” “小七?” 青灵想了想,“小七的话……唔,他前几个月还输给过我……可是,上次见他跟三师兄对练,好像又不是很弱……” 淳于琰对这个答案似乎已经足够满意,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他朝慕辰点了下头,“行了。放心吧!” 青灵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慕辰,却被淳于琰用扇子托住了下颌。 淳于琰凑近青灵,眨了眨眼,“小美人,好生照顾殿下,明日我再来谢你。” 语毕,他勾唇一笑,旋身而起,掠过枝枝蔓蔓的迷谷树顶,飘然遁去。 青灵惊讶地合不拢嘴,仰头望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他,他难道能御风而行?” 跃到树枝上是一回事,从甘渊里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慕辰浅笑着摇了摇头,“琰的坐骑是一只极欢鸟,只能停在树顶。” 这小子,明明可以召唤坐骑下来,却改不了在姑娘面前卖弄的习惯…… “那,那他又是怎么闯过了师父设下的迷障和结界的?”长期置身于竞争激烈的学习环境中,青灵无法不对淳于琰的本事追根究底。 慕辰沉吟片刻,“琰身负异术,一般的迷障根本就难不倒他。加上你师父顾及我的身体,特意削弱了周围结界的力量,所以琰才能出入自由。” 青灵若有所思,忍不住想继续追问淳于琰倒底身负何种异术,可转念一想,既然慕辰没有刻意说明,恐怕也是什么不愿拿出来讲的事…… 她沉默了会儿,扭头看向慕辰,“刚才,他为什么要跟我比试?” 慕辰眼中闪过一瞬的迟疑,目光越过青灵、移向封印着赤魂珠的地方,半晌,方才缓缓道:“明日的比武,将采用晋级制。琰会想办法控制分组的结果,尽量让自己顺利进入决赛,赢取最终回合。如此一来,我便能毫无悬念地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他顿了顿,眼睫微垂,“我们对东陆世家子弟的实力还算了解,也能大致推断出有能力进入最终回合的人。但崇吾一门习惯闭门清修,外面的人根本无从知晓深浅……” 青灵意识过来,“啊,所以刚才你们……你们是想知道我师兄他们的实力!” 慕辰转过头,目光探究,“你介意吗?” 青灵忙摇头,脱口而出:“我不介意!只要能帮到你。”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倏然相触。 那双深邃的、看不见底的黑眸,时而清冷锐利、时而温柔迷离,藏着多少她渴望了解却无法看懂的心事…… 青灵慌乱地移开了视线,“那,那么照你们分析,我师兄他们,有胜出的机会吗?” 慕辰说:“你的修为不弱,如果你的三师兄和四师兄需要你集双倍之力,方能战成平手,那确实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只不过,跟琰相比,恐怕还要差一些。” 青灵闻言惊愕,“你是说,我师兄会输给淳于琰?怎么可能?我……我们的师父可是神族的第一高手!” 慕辰沉默一瞬,淡淡地笑了笑,继而斟酌出言道:“高手未必能成良师。再者,琰和你的几位师兄不同,他出身望族,却是庶子。” 青灵满腹疑惑,这能有什么干系? “世间但凡有抱负的男儿,越是身陷困境,越会苦求上进。” 慕辰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紫玉指环,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只有尝过挫败的滋味,才下得了永不言弃的狠心。” ------------ 第20章 盛会论英雄 (一) 千年一次的甘渊盛会,在崇吾的钟灵毓秀峰举行。 崇吾虽然位于朝炎境内,但一向独立于世,不依附于东陆的任何政权。甘渊大会亦是邀请了东陆所有稍有名望的王族和世家,大到朝炎王室,小到南荒部落。但因为比赛采用氏族间的晋级制,来参加正式比赛的宾客,主要还是实力最大的几个世家大族和王室。 对于各大家族而言,这次盛会是展示实力的绝好机会,同时也能让自家子弟得到锻炼,在与外族的年轻人切磋交流的过程中,发现自身的不足,从而继续在修为上努力。对于王室和掌权之人来说,则可以利用盛会来发掘人才、拉拢人才。 参赛的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不想输了比赛让家族蒙羞的,也有想借此机会展示身手博得青睐的,还有的,是为了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不参赛的年轻人,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表面上打着观摩学习的旗号来看热闹,实则都暗藏着近距离观测心仪对象、充实茶余饭后闲聊谈资的心思。虽然聚会的机会平时也有,但这种能亲睹世家公子们各显神通、大打出手的场合,却是绝无仅有…… 比赛的地点设在了天元池。沿池四周已经搭建好观礼台和坐席,按家族分列排开,女眷们的席位上方还挂有垂帘,在晨曦中随风轻扬着。崇吾二弟子正朗指挥着傀儡侍从和侍女,引领宾客入席,再奉上瓜果酒水等物。 甘渊深处,慕辰通过手中的通明镜将天元池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这面可将千里之外的景致呈于眼前的通明宝镜,耗费了数名水灵高手几十年年的心力,用北冥冰晶凝制而成。最初是被氾叶王族的一位先祖因机缘巧合所得,几代传承而下,后来又被慕辰的母亲作为陪嫁之物带去了朝炎。 青灵对这面神奇的镜子十分好奇,连声惊叹:“居然有这样的镜子!比起我们碧痕阁里的那些东西可有用多了!” 慕辰说:“崇吾碧痕阁中的经文典籍是上古传下的至宝。这通明镜不过是取巧之物,岂能相提并论?” 青灵偷偷撇了下嘴,却不愿意流露出任何不赞同的神色,垂下眼,指着通明镜问慕辰:“是不是想看哪里都可以?” “昨日琰将天元池的水封入了镜中,三日之内,这镜中会一直呈现出天元池水所折射出的景致。” 慕辰的指尖在镜面上划过,“只要是池水或其表面水雾能映出的地方,都能放大开来细观之。但若是池水照不到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青灵顺着慕辰的手指,探头望向镜子里人影渐增的观礼台,努力寻找着熟悉的面孔。 慕辰仿佛感应到青灵的心思,指尖轻划,“崇吾的弟子,都在主位上。” 临池正中的高台上,崇吾门下的弟子并列而立,宽袍广袖、衣袂翩飞。 站在最左边的,是青灵的五师兄黎钟。他今日穿着一件质量上乘的淡褐色纱衣,衣角和袖口上印着鲜艳的桃花图案,衬得整个人翩翩如俗世贵族少年。 青灵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家伙穿成这样,分明就不是来比武的嘛! 黎钟的右边,站着位穿着墨绿色衣袍的男子,身形稍显清瘦,面容静谧温和。 四师兄源清! 太好了,四师兄在甘渊大会前赶了回来,这下崇吾的胜算又大了许多! 再往右,是崇吾的大弟子晨月,正侧转身子,对一名侍者吩咐着什么。少倾,那侍者领命退下,晨月转过身来,右手臂竟赫然缠着绷带、缚在胸前。 “大师兄受伤了?”青灵不觉惊呼出声。 怎么回事?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师兄居然会受伤! 她尚来不及推测缘由,但见诸人的目光已齐齐地移向了天元池的另一方。 慕辰划动镜面,将视角转至众人目光所落之处。 朝阳晨曦之中,狮鹫兽扑扇着金色的巨大羽翼,缓缓从天而降,在池头上方御风展翅。 崇吾圣君墨阡白衣银发,神情淡漠清冷,背负长剑白虹,飞身跃下狮鹫,稳稳地落于天元池上,姿态潇洒、如履平地。 他朝前踏出一步,脚下立刻犹如白莲绽放般地凝水为冰,迅速扩散出去。再踏一步,池水又凝结了一大片。 池岸边靠近观礼台的地面上骤然长出了青黑色的枝蔓,迅速地抽条、攀升、结蕾,继而绽放朵朵娇艳的蔓渠海棠来。 凝池成冰、瞬时开花,对神族中一流的高手而言,或许不难做到。但同时兼修水灵和木灵两种截然不同的神力,又能炼至如此境地的,却是凤毛麟角。 青灵贴在通明镜前,崇拜地叹道:“师父真不愧是神族第一高手!” 平日在棠庭里见到师父总是一副清修静养的模样,没想到一出手居然这么招风!看来,以前大师兄讲的那些有关师父的传说,并不是假的…… 墨阡在两侧宾客的注目下缓步朝主位高台行去,银发在朝霞晨风中飘扬出泛着金芒的弧线,身后的池面已然凝固成了寒气逼人的冰场。 青灵想起自己每次闯祸后狼狈逃窜的场景,忍不住哀怨幽然起来,“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这么厉害啊?现在想起来,连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是师父的徒弟……” 慕辰被青灵的表情逗笑,轻声宽慰道:“你师父在崇吾修行了上千年。等你练到他的年纪,自然也能到这个境界。” 青灵感觉到带着兰芷气息的温热呼吸萦绕耳畔,心猛地漏跳了一拍,整个人仿佛快要窒息。 她僵硬地沉默了片刻,慢慢抬眼去看慕辰。 因为同时观看狭小镜面中的景象,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几近耳鬓厮磨,似乎只要稍稍侧一下身,就会面颊相触。 慕辰长长的睫毛,高直的鼻梁,弧度隽秀完美的下颌,在青灵一眨不眨的双眸中逐渐放大开来。纯澈而优美的容颜,映在了她的心上、浸入了四肢百骸之中,继而牵扯出一种奇妙的悸动,就连灵魂的最深处,都因此而颤栗起来。 慕辰完全没有意识到青灵此刻的心潮汹涌,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通明镜。 整座天元池已凝作了冰场,而接下来的比赛,就会以晋级制的方式,在这片冰面上举行。 墨阡此时已登上主位高台,朝观礼台上的人群微微颌首致意,继而缓缓开口说着什么。 通明镜只能映照景象,而无法传递声音,因此慕辰只能通过周围人的表情来猜测墨阡所说的内容。 他指尖轻转,移至主位右侧的观礼席上。 侍卫簇拥着的最显眼处,坐着朝炎王子慕晗。他穿着一身镶绣着银丝流云纹的蓝色锦袍,腰系玉带,上面挂着红玉火莲腰佩,仪态端庄、神色肃穆,有着帝国王子应具备的风范与气势。 慕晗的身旁,是手执绢扇遮面的帝姬慕婧。 她穿着冰蓝色的散花如意云烟裙,发间挽着华丽的蝶戏双花鎏金步摇,姿态略显懒散,跟慕辰记忆中活泼娇俏的样子相比,显得有些阴郁沉闷。一双原本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着,仿佛对场上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两人周围层层肃立、神态恭敬的侍卫和侍女,以及身后幡帛上代表着朝炎王族的金底红焰徽记,让这座观礼台突兀于天元池畔,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一处景致。 原本,坐在此处的人,应该也有自己。 慕辰在心中自嘲地暗叹一息。 可权谋与野心,最终还是将他推到了与血亲相敌对的位置,推到了颠覆一切信念、几近绝望的阴暗角落。 王族之间,本就不存在什么父子、手足亲情。 只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青灵的目光也落在了阿婧身上。 她吁了口气。看起来,阿婧没有被自己的琴音伤得太重,而且还好端端地坐在观礼席上,不像是打算跟崇吾失和的样子。小七这家伙,倒是把事情解决得挺好…… “朝炎王室也会参加比赛吗?”青灵开口问道。 慕辰摇头,“应该不会。朝炎不同于南方的小国,一旦以王室名义参加赛事,至少要确保能进入最终回合,方不算丢了颜面。” 因为跟慕晗和阿婧都交过手,青灵这次倒反应得很机敏,“我明白了!那个慕晗王子修为太低,怕参加比赛输了丢脸,所以索性不参加了?” 也对,连自己的御风幻音都抵抗不住,又怎么能赢得了其他的高手? 慕辰并不出言贬损,只说:“慕晗年纪尚轻,又被王后保护得太过小心翼翼,因而疏于练习。以他和阿婧的身份,原本也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 青灵对慕辰的过去十分好奇,却一直不敢冒然探究,眼下听他提及手足之事,忍不住问道:“那你呢?我听我五师兄说,你曾经一个人击退过列阳的十万大军!” 慕辰眼眸微垂,半晌,淡然地笑了笑,“传闻总是言过其实。” 他望着手中的通明镜面,神色凝重起来,“开始分组了。” ------------ 第21章 盛会论英雄 (二) 甘渊大会为期三日,但公开的比试只在第一天举行。上午的赛事,是为了争夺进入迷谷甘渊资格的晋级赛,相对而言最为正式。出席甘渊庆典的家族和门派共有二十多个,但真正参加比赛的,加上崇吾,只有八家。而下午的时候,则会有个人间的挑战赛,没有报名参赛过正式比试的出席者,不论出身哪个家族和门派,都有机会上场一显身手。 上午的比赛一共分为了三轮,从最开始的八组依次晋级,直至两组最终对决。 出于公平考虑,参赛的各个家族分别派出三名代表,以团队的名义参加前两轮的晋级。这种方式,一则能更全面体现氏族整体的实力,二则亦能让年轻人了解团队战术的重要性。 先前墨阡以木灵催生出来的蔓渠海棠,在天元池两侧的观礼台前铺出一片妖娆的红色。两道柔光乍现,主位高台左右侧的海棠枝骤然窜高,结出两朵流光四溢的四色海棠,慢慢撤离枝头,浮于空中,沿着左右两侧的礼台缓缓而下,在每一个参赛氏族的席位前,旋转着稍作停歇。 宾客们已听墨阡讲清楚了抽签的规律,待海棠花在席前停留之际,便有人上前摘取一片花瓣。坐在幕帘后的女眷们,见那花流光娇艳,也忍不住伸出玉手皓腕、撩起纱帘,让族人取来花瓣细看,交谈议论着。 准备上场比赛的子弟们都紧张起来。这花瓣的颜色,决定了他们的分组,也决定了他们即将直面的对手。 在前三轮的比赛中,双方的三名选手将以一对一的方式、分别对战,以三局两胜为决定胜负的标准。而最后一轮中,因为要决出进入迷谷甘渊的最终获胜者,所以采用的是车轮赛法。只有连续击败对方家族三名选手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对于实力相对较弱的氏族而言,能打入最终回合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如何第一轮能碰上个比自己还弱的对手,那至少还可以多存活一轮…… 青灵也紧张起来,目光须臾不离地跟随着浮动的海棠花。 崇吾作为东道主,出于对宾客的礼让,将右岸的海棠花先由其他参赛者依次选择后,自己才择留剩下的最后一色花瓣。 左岸上的海棠花,先是经过莫南氏和始襄氏的席位、被分别摘去了橙色和蓝色的花瓣,然后缓缓停浮在淳于氏的席位前。 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站起身,走到花前,在余下的紫色和红色花瓣间犹豫一瞬,伸指捏住红色的花瓣,轻轻拉下。 坐在后面的几位淳于氏小姐兴奋起来,撺掇着年纪最小的淳于晴出声央求:“爹爹,快让我们瞧瞧那花瓣!” 淳于甫板起脸,“有什么好瞧的?”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召唤来侍女,“拿去给小姐看看。” 松指之际,淳于甫不禁骇然惊愕。刚才明明摘的是红色的花瓣,怎么现在成了紫色? 再回头去看那飘走的海棠,俨然只剩下了一片红色的花瓣!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自己眼花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己的二儿子淳于琰,却见他一手支着几案,一手懒洋洋地摇着扇子,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把今天的比赛放在心上。 可除了这小子,还有谁敢在这种场合玩幻术的把戏? 淳于甫满腹狐疑,但又不便声张,只得唤来侍从,低声吩咐道:“快去打听一下,看对面哪家摘了紫色的花瓣。” 按理说,今日之前,谁也不知道墨阡会用何种方法来进行分组。就算这小子有心暗中捣鬼,也不可能提前做足准备,把对岸的结果也操控了…… 谁知侍从带来的消息让淳于甫气得差点吐血。 淳于氏抽到的第一个对手,居然是四大世家之一的方山氏! 余下的几组,莫南氏对氾叶王族,崇吾对禺中王族,百里氏对始襄氏,都是强弱明显,胜负基本没什么悬念。偏偏他们淳于氏这么倒霉,对手跟自己势均力敌不说,还是朝炎国上下最有权势的一族!再加上两家族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若是子弟间为争输赢拼个你死我活,他的老脸该往哪儿搁? 淳于甫愁肠百结了半天,转身决定给准备上场的子侄嘱咐几句,却发觉两个儿子淳于珏、淳于琰的席位早已换了主人,挤坐着五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正伸着脖子、从绢扇上方极目探向赛场,唧唧呱呱地议论道: “哇,快看,是莫南宁灏啊!好有气势……” “呀,方山家的人也上场了!在那边!” “方山家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哥都跟方山小姐订亲了,以后要看机会多的是!你们快帮我看看百里氏都派了什么人来,他家那位世子好神秘的!” “呀,你还在惦记大泽世子?二哥不是说了吗,那位世子就是个药罐子,怎么可能上场比武?” “快看!快看!崇吾的弟子也来了!哇,那个穿紫衣的长得好英俊!” 凝作了冰场的天元池上,逐渐聚集起各家族参赛的年轻人,按照刚才选择花瓣时红、橙、蓝、紫的顺序对应站定,其间大多人都彼此相熟,遥相点头致意问好。 甘渊里的青灵也在惊叹出声:“小七!居然是他代替大师兄上场!” 崇吾七弟子洛尧穿着一身色泽华贵的紫色长衣,长身玉立于天元池上,衣袂轻扬,黑发随风逸动,愈加衬托出五官精致如画、俊美的近乎妖异。 “这是我七师弟!”青灵指着镜面,对慕辰一一介绍道:“那是我三师兄、四师兄!四师兄对我可好了,如果最后是他赢了,我一定说服他帮你!三师兄虽然看上去有点凶,但关键时候也是不会拒绝我的!还有小七,他也最听我的话了!” 只不过,小七连自己都打不过,能赢下最终回合的机会恐怕是微乎其微。眼下只盼他不要拖后腿,好让两位师兄能顺利晋级…… 崇吾的大弟子晨月,飞身落于池上,朗声传述着晋级的规则。 第一轮,同色的组别相互较量。第二轮,由上轮的胜出者,以红对橙、蓝对紫的规则进行。 淳于琰合起扇子,轻敲下颌,不觉慢慢蹙起了眉头。 因为具体的分组规则事先无人知晓,他只能尽力阻止方山氏的晋级。虽然最好的打算是由他自己赢得进入迷谷甘渊的机会,但凡事皆有万一。在所有参赛的家族之中,方山氏是最不可能帮助慕辰的人,若是他们的子弟赢得最终回合,绝对不会让出赤魂珠的神力。更为甚者,如果慕辰的行踪曝露,方山氏恐怕会比王室的禁卫更想取他的性命。所以待会就算是拼尽全力,也要把方山氏在第一轮就踢出局! 另一方面,氾叶和崇吾,也能姑且算作有可能帮助慕辰的人。只可惜,氾叶的实力太弱,完全没有晋级的希望。而崇吾的话,刚才虽然设法送了个禺中给他们,却没算到第二轮的时候他们会碰到实力强大的莫南氏。 淳于琰暗自叹息,若是崇吾在第二轮输给了莫南,那淳于氏就要连续面对方山、百里和莫南,在体力上、将会是个极大的挑战。 正低头苦思之际,身旁一同来参赛的堂弟淳于珉用手肘撞了撞他,“看,百里氏的人来了。” 百里氏虽贵为四世家之首,却鲜少在中原氏族的聚会上露面。除了偏居大泽、远离中原的原因外,还跟一桩往事有关。 百里氏的族长,大泽御侯百里誉,年轻时与九丘的王姬洛琈相恋,不顾族中长老们的反对,结为了夫妻,后又生下了一双儿女。就当人们快要接受这位九丘出身的族长夫人时,朝炎却宣布与九丘开战。百里誉夹在朝炎和九丘之间,最终选择站到了朝炎的一边,而他的妻子洛琈因此含恨返回九丘,继而又在胞弟病故之后、登基成为了九丘的女王。 虽然百里誉与洛琈的婚姻破裂,但他们的儿子却在血缘上、同时拥有了继承大泽和九丘的权力。而这层关系,让百里氏在东陆的地位,变得十分微妙。拉拢者有之,忌惮者亦有之,就连朝炎皞帝,也似乎有意与百里氏缔结儿女姻亲,从而更加牢靠地掌控大泽和九丘。 百里誉十分精明地回避着与中原氏族过频的联系,公务诸事大多由部属出面代劳,就连这次的甘渊大会,也称病未来出席。而代替他出席的,是他与洛琈的女儿、百里氏的大小姐,百里凝烟。 淳于琰顺着堂弟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在侍者引领下,缓步走到晨月面前,递上了一片蓝色的花瓣。 她容貌极美,冰肌莹彻、玉颊朱唇,一袭雪色的衣裙似乎与冰面上的寒气融为了一体,如烟如雾、恍若仙人。 百里…凝烟… 真是人如其名。 周围一众的世家子弟,不禁皆暗自心动神摇一瞬。这种气质清丽出尘、又门第高贵显赫的美人,绝对是帝都世家公子圈里最受欢迎的类型! 其间亦有人看向传闻中极有可能与百里凝烟订亲的慕晗王子,目光或是艳羡、或是嫉妒…… 百里凝烟却对众人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旋身回到指定给百里氏参赛者的场地,漠然静立,神色中一抹掩饰不住的疏离清冷。 晨月见所有的参赛组都已到齐,遂宣布第一轮的比赛正式开始。 ------------ 第22章 盛会论英雄 (三) 第一轮,第一场,崇吾对阵禺中王族。 禺中是朝炎和氾叶以南的一个小国,地势险峻,矿藏丰富。虽然国小人少,靠着向邻国出售炼制兵器等物的矿产,生活得倒也富裕。王族和贵族子弟平时养尊处优、懒散惯了,偏又高傲自大,明知道甘渊大会上强手如林,却非要上场来露露脸。 谁知道,一开始就碰上了东道主崇吾。结果不言而喻,凌风和源清轻而易举地就击败了前两名对手,轮到最后一局洛尧上场的时候,对方见大势已去,象征性地卖弄了几手便收招认输了。 接下来,莫南对氾叶,百里对始襄,也是强弱分明,没有太多的悬念。 莫南氏上场的,是族长莫南岸山的嫡孙宁灏和宁泽,还有一个叫做祦的族人。 祦身形高大、神色桀骜,面对氾叶国瘦弱单薄的小王子,连兵刃都懒得亮出来,震天怒吼一声,晃得冰面上下摇动,趁对方失神一霎,双掌骤然推出,将氾叶王子击退数丈,跌落到冰上。 通明镜的那一头,青灵攥着拳,忿忿不平,“师父说过,以纯力相搏,是市井莽夫所为!他这样的打法,分明是不把氾叶王子放在眼里。” 因为知道慕辰的母亲出身氾叶,青灵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支持氾叶的一边。 慕辰却是波澜不惊,淡淡地说:“可他确实有实力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青灵抬头看了慕辰一眼,想要辩解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从小被师父教导行事仁义公正,审时度势也自然以此为尺标,眼下琢磨着慕辰的话,觉得这种“成王败寇”的理论似有些太过功利,却又好像有些道理…… 赛场上,莫南以三局三胜的结果晋级,百里氏对始襄氏的头两局也打得十分顺利。 百里氏的最后一局,是由百里凝烟亲自上场。顿时间,场内场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观礼台上的小姐闺秀们,也个个摒息探头,抱着各种心态,望向天元池中那袭白影。 百里凝烟的对手是个叫作浩的少年,修的是金灵,武器是一条银鞭。鞭末原是镶有尖锐的箭头,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始襄浩当着凝烟的面,把那箭头除了下来,掷在一旁。 凝烟却毫不领情,依旧一脸的清冷,右手掌心朝下,将冰面上的寒气慢慢收拢、凝聚成一把冰剑,握于手中,“你出招吧。” 始襄浩表情略有些尴尬,遂拉开架势,将手中银鞭挥向凝烟。 同场上大多数的男子一样,浩亦惊叹于百里凝烟的美貌与气质,因而出手时,难免对自己的形象有所顾虑,不愿显得太过狠辣,只用了一招很寻常的斜扫。然而,银鞭眼看就要击中凝烟,她却不避不闪,反而徐徐闭上了眼睛。 浩大惊失色,迟疑着想要要收力,却不料凝烟的左手陡然挥出,空中飞扬着的银鞭被迅速集聚而起的水雾包裹住,霎时凝动成冰! 百里凝烟身形在空中翩然轻旋,右手中的冰剑截然落下,“铛”的一声锐响,便将那凝固住的银鞭劈作了两截! 浩怔立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手中的半截断鞭,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望向凝烟。 凝烟蛾眉微挑,清冷问道:“还打吗?” 青灵在镜子前看得震惊不已。 百里凝烟操控水灵的能力并非无法逾越,但她临敌时的那份冷静从容却是自己难以企及的! 她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她好厉害……” 慕辰说:“她很自信。” 青灵瞅了瞅专注地盯着镜子的慕辰,又扫了眼镜面,再又看向慕辰,心里忽尔升起一种沉郁的涩然,是有些陌生的感觉,偏又堵得心里难受。 她踌躇了半晌,似乎找到了缘由,期期艾艾地问慕辰:“那……你,你觉得百里小姐她,她长得好看吗?” 此时场上轮到了淳于氏和方山氏的比赛,慕辰心思凝重,目不转睛,遂只随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青灵“哦”了下,心头却骤然空荡荡起来,好像有什么酸酸的东西,从胸口直涌到了喉间。 赛场上,方山氏的阵脚起了变化。 原本族里安排了三名男子参赛,可现在方山氏的大小姐方山霞突然上了场,半哄半逼地把哥哥方山雷给换了下去。 观礼台上,开始有好事的纨绔子弟哄笑起来,也有喝彩叫好的。女眷们更是交头接耳地讲起了八卦。 淳于氏的大公子淳于珏,跟方山霞在前年订下了婚约。这在东陆,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事。眼下,这两人站在了赛场两端,一个涨红了脸、一个扬头含笑,让诸位看客岂能不激动? 淳于琰拿扇子遮着脸,凑到淳于珏耳边,笑得邪恶,“大哥,这可如何是好?大嫂明显是想考验你啊。如果你输了,怕是会被她瞧不起,可若是她输了,恐怕又会生你的气。” 淳于珏神色尴尬,压着声音说:“别光顾取笑!若有主意,就快说出来!” 淳于琰卖弄玄虚地摇了摇扇子,“没有女人喜欢比自己弱的男人。所以,依我看,这局比赛,大哥只能赢,不能输。” 淳于珏犹疑不定,“你是说,要我击败她?” 他心里其实寻思着,不如先强势进攻,展示一番自己的实力,然后再卖个破绽,让方山霞赢了这局比赛。可是他性格一向沉闷,对女人心思的了解、远不如身边这个常年游走于万花丛中的淳于琰。眼下听他这么一说,不免踌躇起来。 淳于琰仿佛看透了兄长的想法,“你若是故意输给她,她自己或许能看出其中端倪,因而对你心存感激。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她嫁了个不如自己的男人。待姑娘们在闺中议论开来,才是真真让大嫂丢脸的事。” 他合起扇子,敲了敲淳于珏的肩膀,“女人啊,不会真想在武力上跟男人比输赢!能让一个实力远胜过自己的男人,在情感上臣服于自己裙下,才是她们真正渴望的胜利!所以,你还是先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吧。” 淳于珏琢磨着弟弟的话,抬眼望向对面的方山霞。 方山霞玉立婷婷地站在冰面上,杏眼中神色飞扬,见淳于珏朝自己投来了视线,大大方方地说道:“准备好了吗,淳于公子?” 两人虽然订下了婚约,但碍于礼仪,平日里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方山霞表面上看起来从容不迫,但一想到面前的人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一生一世都要与之携手而行,将来更是要一起养儿育女、同衾同穴,一颗心亦是狂跳不已。 方山霞修的是土灵,而淳于珏修的是火灵,两人站在冰封的天元池上,谁也占不到优势。 方山霞摊开手掌,将一颗滴溜溜旋转的垚土球抛出,直击淳于珏的面门。 淳于珏一面架起防御,一面弹出几点铸金之火,在空中飞旋出弧度,绕向方山霞的身侧。 方山霞一手操控着垚土球,一手回撤,将池岸畔的湿土拉引而出,在身侧竖起一道土盾,挡住了飞来的铸金之火。 岸边的几株蔓渠海棠因为土壤的牵动,也被拉拽了过来,鲜红娇艳的花朵在风中猛烈摇曳,飘落出雨点似的花瓣,拂过方山霞明艳的面庞。 淳于珏越过垚土球的光晕望向对面,落眼之处,但见未婚妻人比花娇,不禁亦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方山霞虽是拼了全力来斗赛,可心思却不在输赢上。眼下瞅见淳于珏不再出招,只怔怔痴痴地望着自己,心里又羞又喜,嘴上却一本正经地嗔道:“你莫不是打算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淳于珏回过神来,一面分析着方山霞的语气,一面联想至刚才淳于琰的“指导”,暗暗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运足灵力,一手施出力量强大的炽焰漩,控制住垚土球,一手再次扬出铸金之火,袭向方山霞。方山霞照前计运起土盾相阻,并没有料到淳于珏的炽焰漩已完全封固住垚土球的攻势,使他能够脱身而出,一边急速前行,一边弹出几枚如离弦之箭般的火星,直击自己胸前。 方山霞慌忙架起防御,但抵不住那火星的极快速度,“兹”的一声,被击中了肩膀。 观礼台上的一些女眷宾客们,见状忍不住掩嘴惊呼出声。 方山霞捂着肩膀,心里却很明白,那火星看似明亮迅速,却只是最普通的流焰,除了在衣服上烧出个小窟窿出来,再没有别的什么杀伤力…… 淳于珏落至她的面前,迅速解开外袍,罩到她的身上,急促说道:“失礼了!” 方山霞垂着眼,脸色渐渐转红,轻声说了句:“我认输了。” 周围观者中响起了掌声和起哄声。女眷们热烈地交相讨论着,话题却是无关输赢。 淳于氏的大公子用一招极潇洒的炽焰漩,困住了方山氏三大神器之一的垚土球,堪称神力高强、才能出众!虽然在比武的过程中误伤到方山小姐,却能非常及时体贴地解衣相护,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又尽是柔情呵护! ……综此而论,方山小姐真是好让人羡慕啊! ------------ 第23章 盛会论英雄 (四) 剩下的两局,是由淳于琰对方山渊,淳于珉对方山济。 方山渊和方山济是方山族长的侄儿,论灵力修为、亦是整个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同为世家子弟,场上的四个人私底下都很熟络,方山两兄弟更是没少跟淳于琰在凌霄城的风月场中胡混过,在赛场上打过照面后,索性站在一处聊起闲话来。 轮到方山渊对淳于琰时,他颇为熟稔地拍了下琰的肩头,“待会儿可别怪我下手太重!族长和我家老爷子都在盯着,我也是身不由己呵!” 淳于琰笑道:“要不这样,你放点水输给我,下次赌钱的时候我帮你翻本?” 方山渊击了琰胸口一拳,“谁稀罕你帮。你小子少咒我输钱!” 待两人在池上站定后,神色又都慢慢凝重起来。身为名门望族的子弟,不管平日如何一起花天酒地,一旦涉及到家族的荣誉,就不得不理智地肩负起姓氏所赋予的责任。 而对于淳于琰来说,这场输赢的意义,比家族的荣誉更重要…… 两人修的都是火灵,私下也曾切磋过,了解彼此的深浅,因而出手时无所顾忌。淳于琰扬出熊熊的铸金之火,将方山渊围在其中。方山渊纵身飞起,一面突破着火圈的包围,一面将焰刃扔向淳于琰。 一时间,天元池上火光迸射、满目红光。观礼席上的众人只见两道矫健的身影,在火焰中跃上飞下、来回拆招。 淳于琰心知自己的修为实际是在方山渊之上,要想出手击败他并不难。但问题是,这一场打完以后还要面对另外两个强敌,如果过早地耗费掉自身的灵力,只怕会后续无力。 他心思一转,轻旋身形,避开方山渊扔来的焰刃,侧身掠过他的身畔,唤道:“渊。” 方山渊下意识地闻声望去,却见一位美艳女子,朱唇微启、秋波迷离地望向自己。那女子衣着暴露,丰胸细腰,正是自己素日最喜欢的类型。方山渊的神思恍惚一瞬,眼见那女子抬起手、似要宽衣解带,忍不住愈加心跳如雷起来…… 谁知下一瞬,胸口猛然被重击一计,身体飞起,跌向后方。 落在冰面上的一瞬,方山渊才想了起来,淳于琰的生母,是精通幻术的狐妖! 灵力高强的神族,亦可施术变幻自己的模样,但却无法改变衣着、发式和神态,且一旦遇到修为高过自己的人,会立刻被识破真容。而妖族的幻术却不一样,施法者并不改变自身的模样,而是直接让对方看到幻像,因而被迷惑。 方山渊从地上翻身而起,冲上前攥住淳于琰的衣襟,“臭小子!竟然敢施妖术!”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说比武中不能使用妖术,但甘渊大会是东陆千年一次的盛会,来的人都是神族中有头有脸的人,比试的、也是纯正的神族灵力和修为。 淳于琰嘿嘿一笑,压着声音说:“如何,刚才的美人还对你的胃口吧?” 两人平日里一起混迹风月场所,自是了解彼此的喜好,面对刚才淳于琰变幻出来的妩媚妖冶女子,方山渊很难不心荡神摇…… 输了比赛诚然是件没面子的事,但被女色所惑而走神,则是更加丢人。追根究底,也还是怪自己定力不够!所以方山渊虽然恼羞成怒,却不敢当众控诉淳于琰的所作所为,只能乖乖地认栽。 方山氏连输两场,败局已定,但最后上场的方山济,还是认认真真地跟淳于珉比了一场,结果战成了平手。 第一轮的比赛结束,莫南,崇吾,百里和淳于四家晋级到了第二轮。按照红橙蓝紫的顺序,莫南氏会迎战崇吾,而百里氏,将与淳于氏争夺进入最终回合的机会。 通明镜那头的青灵,不自觉地掐起了掌心,目光须臾不离地盯着赛场上的崇吾和莫南子弟,嘴里喃喃说道:“莫南家的宁灏和宁泽两位公子也倒罢了,可那个叫祦的人出手好狠辣……” 看他们站的顺序,崇吾竟然安排了洛尧迎战祦。想来是打算确保其他两局的必胜而做出的决定吧? 青灵忍不住唉声叹气,“都怪我自己不济!要是我能像三师兄和四师兄那样厉害,师父肯定舍不得把我关起来,小七也不必上场去挨打……” 这时,赛场上突然出现的一袭熟悉身影捉住了她的视线。 “咦,那不是莫南氏的诗音小姐吗?” 难道她也打算学方山霞,把自家的兄弟换下去? 可不对啊,莫南氏已经打了一轮比赛,按规定就不能再换人了。而且,上次在客栈见面的时候,她没有识破自己的真容,可见修为也不算特别高深,就算上场的话,面对三师兄也只有输的份…… 莫南诗音穿着身淡粉色的纱裙,发髻间挽着玫瑰色的海棠步摇簪,容颜绝丽,步态优雅地走到了兄长宁灏身边,将手中一物递给了他。 青灵的鼻子几乎快要贴到镜面,“她拿给莫南宁灏的是什么?难道是用来对付我师兄的神器?” 她愤然地扭头对慕辰说:“这难道不算违规吗?怎么能在临上场的时候换兵器?” 要是这样的话,师父也把白虹剑借给三师兄好了! 慕辰也垂目凝望着镜面,表情微怔,神色中有种青灵从未见过的复杂。 朝炎慕辰是一个将情绪隐藏得很好的人,至少在青灵看来,实在是很难凭表情来揣测他的喜怒。从最初相识开始,记忆中他似乎就只有两种表情:凝重,淡然。而即便是这两种不同的表情,做出来都是一样的清冷。 而此刻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中,一瞬间闪现了太多不同的情绪,悲伤、怅惘、嘲讽…… 青灵看了看镜中的诗音,又看看慕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认识她啊?” 慕辰没有说话。 青灵犹豫一瞬,伸指戳了戳慕辰的手臂,“殿下……你认识莫南小姐吗?” 以慕辰的身份,认识莫南诗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 青灵想起那日在游仙客栈的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们是朋友?” 慕辰的神色渐渐清冷下来,面对青灵锲而不舍的追问,淡淡答道:“不是。我们只是……曾有过婚约。” 婚约? 青灵努力理解着这个词语的含义,沉默了下去。 难怪呢,两人相似的优雅气质,相同的举止闲适,不正是十分匹配吗?就连屋里摆的花,都是一样的! 难怪她会来找他,难怪他看见她时是那样一幅神情…… 婚约嘛,可不就是属于彼此的承诺么? 青灵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喉咙不自觉的发紧,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牵扯出一种涩涩的痛楚。 这陌生的痛意,有点像受了师父责骂时的委屈难过,又有点像跟师兄们比武输掉时的失望气馁,莫名惆怅的同时,又让她隐隐为此感到自耻。 可无论如何,这种情绪,比起刚才慕辰认同百里凝烟美貌时、那种失落酸涩的感觉,强烈了许多…… 凝烟虽美,却不曾与慕辰有过交集。 而莫南诗音,却在慕辰的生命中深刻地存在过。 青灵垂着脑袋,脑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神思恍惚中,竟连此时已经打得热火朝天的凌风和莫南宁灏也忘了看…… 凌风踏破冰层,用灵力卷出一条水龙,张牙舞爪地缠住了宁灏。宁灏身子腾空,手中持着一张褐色的弩弓,连续射出数支逆风生火的聂木箭,直击水龙的脑门和喉下。 莫南一族执掌朝炎兵马,又精通兵器铸造之术,自先祖时起,就是东陆有名的将才世家。宁灏作为莫南氏的嫡长孙,更不敢在武艺修为上有所懈怠,刻苦努力的程度竟也不输于崇吾弟子。 凌风和宁灏,都是抱着夺冠的心思来参加比赛的,尽力拼斗的同时,又不得不考虑保存体力,不敢轻易施展出杀手锏,因而彼此僵持困斗了良久。 场外观赛的男宾客们,眼瞅着胜负难分,不禁都焦急起来。而年轻的姑娘们,却乐得让比赛无限期地打下去。场上的两个人呢,一个冷峻一个英武,出手的招式也颇为潇洒,实在是太对女观众的胃口了!当然,这局赛打完也不算憾事,旁边那个穿紫衣的崇吾弟子,应该也很有看头…… 女眷们躲在纱帘绢扇后,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个性比较活泼者,还弄了个本届甘渊比武的十大美男排行榜出来。场上的宁灏、凌风和洛尧,以及淳于家的两位公子,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成功跻身到了前五。 负责裁定胜负的晨月,回头望了眼高台上观战的墨阡,得到默许后,扬手向空中射出一枚萤珠,示意赛场上的两人尽快分出胜负,否则就要以平局终止比赛。 赤魂珠的封印会在正午之际消退,最终回合的得胜者必须在这之前进入甘渊,因此每轮比赛的时间也是有规定的。 凌风和宁灏仰头看见闪烁划过的萤珠,明白再继续僵持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凌风心中思忖,接下来的两局比赛,四师弟源清对莫南家的三公子宁泽尚有胜算,但七师弟洛尧跟那个出手狠辣的祦交手,必然凶多吉少。这样的话,自己跟宁灏的这局比赛,只能赢、不能输,否则崇吾就会失去晋级的资格…… 凌风主意暗定,运足十成的灵力,将空中飞腾的水龙增大数倍,张开大口,以吞噬之势猛扑向宁灏。 宁灏手中的弩弓化为一道光亮,隐入掌中。他后跃几步,继而扬手击出,将一股褐色的气流推入水龙的口中,瞬间凝固封印,带着水势重重跌下,在冰面上溅起四射的水花。 众人皆以为莫南氏的大公子修的是木灵,却不知他其实是土木兼修。他手中那把昊天弩射出的虽是聂木箭,但实际却是玄土烧铸而成的土灵神器。 土克水。水龙被昊天弩的神力封固住,骤然凝结坠落,凌风在惊愕之中被灵力反噬,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 ------------ 第24章 大泽世子(一) “三师兄!” 青灵忍不住惊呼出声。 比赛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带一件兵刃上场,却没有说不能用上乘神器,而何况,来参赛的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谁家里没有几样祖传下的宝贝? 要怪,也只能怪凌风过于大意,猜错了对手兵器的属性。 青灵知道凌风一向看重输赢,这局失败对他的打击肯定不小!更重要的是,照眼下的情形看,崇吾很有可能进不了最终回合! 她抬起眼,朝慕辰投去一瞥,见他面色沉静地注视着赛场,看不出任何情绪。 也对,她想着,就算最后是莫南氏赢了,凭着慕辰跟诗音的关系,他也应该能顺利地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吧…… 源清上前扶起凌风,轻声安慰了几句,凌风默默地挣脱开来,一语不发地走到了赛场外。 第二局,崇吾的源清对阵莫南的宁泽。 这两人,在实力上本就有些差距,加上源清格外存了份谨慎,根本不让宁泽有寻到破绽的机会,几个回合下来,便以一计寻龙斩轻松获胜。 最后的一局,便成了关键。 先前与氾叶的比试中,莫南氏人高马大的祦,以纯力相搏、将对手飞震出局,让场外的人看得心惊胆寒。眼下,他对面站着衣袂翻飞、英姿俊逸的洛尧,更让诸位女看客觉得莫南祦彪悍的令人生厌。 祦因为前一场比赛的事,被族里的长老叫回去训导了一番,所以这次上阵还专门拎了把兵器。 他晃了晃手里寒光四溢的长刀,对洛尧喊道:“喂,你也亮兵器吧!免得又让人说我行事不公!” 洛尧的唇角,逸出道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沉吟一瞬,按掌朝下,将冰面上的寒气收聚成一把发着蓝紫色幽光的冰剑。 这一招,跟刚才百里凝烟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难不成,崇吾的这名子弟,是在以此向百里小姐表达爱慕之情? 周围思维活跃的看客们一下子兴奋了,忙不迭地朝立于一旁的凝烟投去目光,却见她神情疏离,没有半分的动容,甚至比之前还要显得冷漠。 莫南祦大喝一声,聚力于刀锋,纵身劈向洛尧。 他攻击的速度极快,又未曾感觉到对方以灵力架设出防御,只道是自己的速度和气势让洛尧吃了个措手不及,不禁心中大喜,将长刀高扬过头,准备一劈而下。 猝不及防间,一股极大的力量将莫南祦的身形定住,手臂保持着高举的姿势,却无法落下。 他惊疑万分,仓皇间,瞥见洛尧紫衣飘扬,翩若惊鸿般地掠至近前,姿态潇洒地飞身轻转,“铛”的一声,将长刀斩作了两截! 众人哗然。 洛尧的这一招,看似是在兵刃上论输赢,实际却全凭劲力,跟之前祦用掌力击败氾叶小王子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样算起来,仿佛有了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另一方面,他的招式,又跟百里凝烟劈断银鞭的手法,非常相似。弄得大家有些搞不明白,他倒底是想给祦一个教训,还是想向百里小姐表达倾慕之意?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的灵力修为,绝对不容轻视! 青灵亦是看得目瞪口呆。 一招之内,居然只在一招之内,小七就击败了那个桀骜张狂的祦! 她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一幕。莫非,那个莫南祦,只是徒有虚表而已? 观礼台上的女眷们激动了起来,立即在十大美男排行榜上做出了相应的调整。看来这位崇吾的俊美男子,不仅是长得美,而且实力也是一流的,完全有资格坐稳三甲!只可惜,人家已经摆明了倾心于百里凝烟…… 源清上前拍了拍洛尧的肩膀,眼中透着喜悦和叹服,“做得不错,小七!” 洛尧笑了笑,“四师兄过奖了。我是担心崇吾错失晋级的机会,拼着把内力耗尽的狠劲,才赌赢了这局。” 一负两胜,崇吾顺利晋级到了最终回合。 接下来,就轮到淳于氏和百里氏的比赛。 因为彼此都观看过对方之前的比武,对其阵营中每位成员的实力高低有了大概的判断,所以在安排出场顺序上都更留心了些。 第一局,由淳于珉对战一位名叫久叶的百里族人。 珉和久叶,都长着张略带稚气的娃娃脸,上场以后,四目相望,居然觉得有种莫名熟悉、惺惺相惜的感觉。 淳于琰从身后传音给珉:“好生打赢这一场,下次去凌霄城的时候,我就带你到红月坊见识见识。” 红月坊是世家子弟经常出入的风月之地,里面有东陆最昂贵也最美艳的舞姬,能到红月坊见识一番,不单单表示财力上的富足,更意味着被接纳进了京都子弟中一个核心的圈子。 珉没想到,淳于琰竟会在这种时候提这件事,一下子涨红了脸。 事实上,他的修为并不算特别出众,但因为淳于氏这一辈的男丁太少、小姐们又都无心习武,所以迫于无奈地上了赛场。头一轮跟方山氏的比武,拼足了灵力,也才堪堪打了个平手。 久叶看上去稚气未脱,出手却极为迅速,双臂伸展收合,利用冰面上的水汽,瞬间结出了一个阵法,将珉困在了中央。 珉解封出金刚刺轮,飞转着抛出,意欲攻击久叶。但久叶的水汽阵竟极为强大,禁锢住了珉的灵力施展,刺轮飞到阵沿,就又被弹了回来。 观战的淳于珏和淳于琰,见状都不禁为堂弟捏了把汗,心里默叹道,大泽百里一族,不愧是四世家之首,要钱有钱,要人才也有人才…… 珉犹如困兽般,想使力使不出,想破阵又找不出阵眼,只恨自己平时上阵法课时全打瞌睡去了…… 晨月在一旁提声问道:“淳于氏,可愿认输?” 连对方的兵刃都没触到就认输,实在有些丢脸。但这样僵持下去,只会让淳于珉灵力耗尽,就算顺利晋级到最终回合,也只有输的份。 淳于珏和淳于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扭头朝观礼台上家族的席位看了一眼,咬了咬牙答道:“淳于氏,认输。” 久叶撤去阵法,上前对淳于珉拱手行了个礼,“承让了。” 珉虽有些不甘,但见对方客客气气、态度恭谦有礼,也只得讪讪地还了个礼,“不敢。” 首局战败,淳于氏一下子有了压力。 第二局,由淳于珏对战百里氏的念萤。 百里一族久居大泽,族中子弟皆是从小在水边出生长大,大多都是修炼水灵的高手。鉴于前一局的失误,淳于珏一上场就暗暗布下防御,以防对手利用池面上的水汽布阵。 念萤其貌不扬,出手却跟久叶一样,极为迅速。他没有选择用阵法来困住淳于珏,而是将冰箭源源不断地挥出,从各个方向包围住淳于珏。 淳于珏施展出炽焰漩,将袭来的冰箭尽数融化,但念萤仿佛毫不介意,依旧不断地射发着冰箭,就好似淳于珏融掉多少,他就照数再补上多少。淳于珏将炽焰漩发挥到最大的强度,念萤也相应地挥出更密匝的冰箭…… 旁边观战的淳于琰开始焦急起来。 百里氏今天的战术,明显是想要消耗彼此的灵力。可经过上一轮跟方山氏的比试,淳于氏已经折损了不少体力,不同于上轮对手薄弱的百里氏。 这样下去的话,不但分不出胜负,还要平白耗尽大哥的体力…… 念萤全神贯注地将冰箭压向淳于珏。事实上,他的体力已近枯竭,但凝烟小姐吩咐过,即便是不得已输掉比赛,也必须耗尽对方的体力。 所以…… 念萤眼前一花,愕然发觉自己挥出的冰箭竟然射向了凝烟小姐!她素白的纱衣上绽放开朵朵血莲,人亦后仰着飞跌出去。 念萤惊惶的一瞬,手中的攻势下意识地顿了片刻。淳于珏抓住这个破绽,扬手弹出几枚铸金之火,撞向念萤的前胸。 念萤反应过来,人却已踉跄着倒下。 久叶上前扶起念萤。念萤神色迷离地摇了摇头,回首望见好端端站着的凝烟小姐,方知自己刚才是被幻像所惑。 凝烟疾步走了过来,低声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念萤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又补充道:“其实心里也有过一霎的怀疑,可那幻像实在太真实了,一点破绽都没有!” 凝烟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对面三人,最后停在了淳于琰的身上。 是他。 前一轮淳于琰跟方山渊交手时,她就意识到什么,只是没想到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甘渊大会上使用妖法…… 淳于琰远远瞅见凝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明白她已经知晓了事情原委。 换作别人,至少会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可淳于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到凝烟面前,嘴角噙着道玩世不恭的邪笑,“百里小姐,待会儿我若是有心怜香惜玉,你会不会像对付始襄浩那样,一剑砍断我的兵刃?” 凝烟面若冰霜,冷冷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故伎重施,否则我砍断的,就不仅仅是你的兵刃!” 淳于琰曲指敲了敲头,一副受教的模样,“啊,我差点忘了,小姐的母亲是九丘女王,什么妖法邪术,自然都瞒不过小姐的慧眼。” 凝烟没有说话,却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 对她而言,“母亲”二字既代表着永世无法割舍的亲情,也代表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痛楚和怨恨。 她拉开了些距离,伸出手,从掌心解封出一把长剑,剑尖指向淳于琰,“废话少说,动手吧!” ------------ 第25章 大泽世子(二) 天元池上,雾气轻绕,百里凝烟一身素衣,举剑临风而立,翩若仙子,如一朵绽放中的冰牡丹,容颜绝世、国色无双。 饶是一向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淳于琰,也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越是这般清丽冷漠、可望不可即的女子,越是让人渴望征服啊…… 他收起玩笑神色,姿态恭敬地朝凝烟做了个“请”的手势。 淳于琰常用的兵器是一把折扇。但眼下这局比试至关重要,如果输了,淳于氏便失去了晋级最终回合的机会。而如果百里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多半也不会把赤魂珠让给慕辰。再者,百里凝烟的功力大家皆是有目共睹,虽然未必胜得过自己,但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又会被他们那种消耗体力的战术缠住。 因此,他解封出掌中的炎天链,催动灵力,腾烧起熊熊火焰。远远望去,如同手中栖息着一条沉睡的火龙。 凝烟毫无怯意,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强大的水灵之力、夹杂着冰面上的寒气,径直扑向淳于琰。 淳于琰挥出火链,将攻袭而来的气弧拦腰斩作两截,空气中爆发出砰然的巨响。 凝烟罗带翩飞,一个旋身,已然再度出击。又一道强大的水灵气弧,从另一个方向,攻向淳于琰。 淳于琰连忙撤回火链,重新防御,但跟上一式相比,速度已经慢上了半拍。 水克火。这场比赛,一开始他就比较倒霉…… 百里氏一向偏居大泽,中原其他世家很难有机会目睹百里子弟的身手,这一次的甘渊大会,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眼前这位大泽御侯的嫡女,不但容貌绝世、修为上乘,单是气宇中的那一股从容自信,便叫在座的世家子弟起了亲近结交之心。而观战的姑娘们,心思各有千秋,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些爱八卦的私下议论说,其实这位百里小姐也挺苦的,尚在襁褓之中时,母亲便抛下他们兄妹回了九丘。长大以后,因为家中没有女主人,哥哥又体弱多病,所以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担负起操持整个家族事务的重任。别人家姑娘承欢于父母膝下、倍受娇宠之时,她已经学着议价管帐、奔波于各种场合,跟各色人物打交道。 朝炎王室的席位上,阿婧也终于按捺不住,倾过身,掩着绢扇打趣着慕晗,“如何,要不要我去求求父王,早日帮你把亲事订下?” 慕晗低头喝了口茶,微微蹙眉道:“这等场合,莫要窃窃私语。” 阿婧不以为然,目光轻扫一圈,“你看看,除了崇吾派那位千年冰山脸的圣君大人,在场的哪一个男人不为你未来的妻子倾倒?你这般拘谨,莫非是担心自己打不过她?” 慕晗轻轻地“哼”了声,没有答话。 阿婧的视线,落在池畔洛尧的身上,见他表面上像是在观战,但目光就像凝了胶一般、一直追随着百里凝烟的一举一动。 阿婧的心情,一下子便又不好了。她缓缓坐直身子,摆出一国帝姬应有的风范,傲然沉默。 场上的淳于琰,被凝烟连番的猛烈攻势逼得无暇分心,但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样耗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他后跃两步,收起炎天链,左手迅速划出炽焰漩,运出十成十足的灵力,攻向凝烟。凝烟挥剑劈出水灵气弧,无奈炽焰漩的劲力太大,竟将长剑吸固住,无法施展出招术。 凝烟奋力挣脱了几下,始终无法夺出长剑。她迟疑一瞬,突然松开剑柄,以空手集聚冰上寒汽,挥向淳于琰。 然而淳于琰一直都在等待着凝烟的这个决定。 他勾起嘴角,飞身跃起,右手遽然抛出炎天链,缠住了凝烟的腰! 凝烟慌忙召来水灵防御,无奈衣裙依旧被烧出了几个窟窿,腰背间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再心志坚定的女子,碰上这种状况,都无法泰然自若。 这时,池面上突然升起浓白大雾。周围宾客只见池中央蔓延开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面的情形什么也看不到。 淳于琰趁机将凝烟拉至近前,一面收起火链,一面笑嘻嘻地解开外袍,“别急,我马上赔你衣服。” 凝烟的眼中翻涌着似怒似怨的情绪,紧抿的唇线却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泄露出了压抑至心底的委屈。 她自是知道,这蓦然蔓开的水雾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既然有这维护之心,几百年来,又何以抛下自己,让她承担起那许多不该承担的责任? 淳于琰见一向冷若冰霜的凝烟竟流露出小女儿般的哀怨委屈神态,纵然一瞬即逝,也足以让他愕然愣了片刻。 破天荒的头一遭,他居然觉得有些愧疚。 琰收起戏谑神色,脱下外袍递向凝烟,轻声说:“先披上吧,改日我一定送几套上好的衣裙……” 凝烟抬起手,却没有去接那袍子,而是“啪”的一声,扇了淳于琰一计耳光,随即转身走进了雾气深处。 青灵在通明镜前,盯着场上逐渐散去的雾气,焦急地自语道:“倒底是谁赢了?如果淳于琰赢了的话,进入最后回合的就是崇吾和淳于氏……那就太好了!” 淳于琰肯定是会帮慕辰得到赤魂珠的神力,而若是崇吾弟子最后胜出,自己也有把握说服他们让出这个机会! “应该是琰胜了。” 慕辰面上淡淡,心中却是感触颇多。 他与淳于琰相识于少年、结为知己,后为布局筹谋,不得不在外人面前上演出一段彼此厌恶、反目成仇的戏来。至今凌霄城中但凡提到淳于家的二公子,都会想起他少时与朝炎大王子相交甚密,最后却因为行径放浪为王子所恶、渐渐疏远了关系的往事。 大家族里私下训话年幼子弟时,通常都会拿淳于琰之事来做反面教材,而上了年纪稍有见识的老者,又会暗自揣测淳于琰当初与慕辰决裂,说不定只是故意装疯卖傻以求置身夺嫡之争以外的深谋远虑。 然则无论大家怎么猜测,都没有想到,两人扮了几百年的失和,只为有朝一日能在绝境中留下最后的一线生机。 此番淳于琰为助自己不惜暴露实力,拼力夺取头筹,不论结局如何,怕是再不能像以往那般韬匮藏珠、不为人所忌惮…… 青灵见慕辰脸上并无欣喜之色,只道他还是在忧心结局,于是笑道:“你不用担心,不管最后进来的人是谁,若是不肯让出赤魂珠,我便出手夺过来!你瞧他们连番拼斗这么多场,灵力都折损得厉害,绝对打不过我!” 慕辰抬头看向青灵,见她目光清亮、神采熠熠,一张脸明媚生动,心中念头闪过,稍纵即逝,最终肃色说道:“我与尊师有过约定,绝不牵连崇吾弟子。不管最后进来的人是谁,你都不可以现身。” 青灵在心里驳道,难道进来的是我师兄,或者淳于琰,我也不能现身吗?不让我现身,大不了我就躲在树林里施展御风幻音好了,总而言之,一定要帮你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淳于氏和百里氏的比赛,最终判为淳于胜、百里输。 百里凝烟此时已披上了念萤的外袍,沉默地听晨月宣布了结果,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赛场。 淳于琰的目光追随着凝烟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下面颊,唇边扬出一道浅弧。 淳于和崇吾,晋级最终回合。 晨月兴奋地鼓励着备战的几位师弟,“胜利在望!我们在体力上有优势,大家只要拿出全力,必能夺冠!” 要不是昨日坐骑莫名失控,让他摔伤了手臂,今日在场上比试的也会有他。 不过晨月在崇吾做了一千年的大师兄,早把个人荣辱放在了最后,尽心尽力地帮师弟们分析着战术:“最后一场是车轮赛,越早上场的人越吃亏。除非有必胜的把握,灵力最强的人应该留在最后上场。” 凌风和源清彼此相视一瞬,谁也没有说话。 洛尧笑了笑,说:“让我最先上吧。刚才跟莫南氏的那一局,逼得我拼出了全力,现在上场,最多也只能帮师兄们耗一下对方的体力。” 源清想起凌风败给莫南宁灏时的气馁,决定还是把最后获胜的机会让给师兄,于是也笑道:“那我第二个上吧。” 他拍了下凌风的肩膀,“三师兄,守住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责任,就交给你了!” 赤魂珠虽是上古天帝传下来的神器,却也算得上是崇吾一派的镇门之宝。 凌风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抬手在源清的肩头摁了下,“放心吧。” 身为崇吾修为最高的两名弟子,两人都有实力和野心去夺取最后的桂冠,但数百年的同门情谊,让他们以最心平气和地方式作出了抉择。 而淳于氏那边,情况却不太相同。 今日一试,以修为来衡量的话,淳于琰实际是胜过大哥淳于珏的。但淳于氏进入决赛的资格刚一敲定,族长淳于甫便匆匆地从观礼台下来,对两个儿子嘱咐道:“待会的比赛,珉第一个上,然后是琰,珏最后出场。” 淳于珏说:“可是,琰他……” 淳于甫打断了儿子,“没有什么可是!” 他目光严苛地审视着淳于琰,“你以为你玩的那些花样能够天衣无缝?也不想一想,今天在场的都有什么人!能瞒得过你们这些小辈,难道还能瞒得过崇吾的墨阡圣君?一会儿对崇吾的时候,你尽量耗耗对手的体力就行,让你大哥最后夺冠!” 说完,他挥手撤下禁制,转身回到观礼台上。 淳于珏面色尴尬地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弟弟,“琰……” 淳于琰扬起头,笑得满不在乎,“没事。就按老头子说的办好了。” 从小到大,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 他不但是庶子,而且还是拥有一半妖族血统的庶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一辈的男丁太少,他恐怕连淳于氏的族谱都进不了…… 淳于琰仰头看了看接近午时的天色,微眯起狭长的眼眸,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朝炎慕辰,不仅仅是他的朋友和知己,亦是他唯一愿意竭力辅佐的君主。东陆长久以来的痼疾,种族门阀之间的隔阂,阻碍了许许多多人实现幸福与抱负的希望,这其中,又何止他淳于琰一人? 只有慕辰登基为帝,方能打破这种等级之别,削弱世家独尊的特权,建立起人人平等、不以出身论英雄的新秩序!他淳于琰也才能堂堂正正地立于顶峰,不再因为身为妖族庶子而遭人冷眼!那些和他拥有同样出生的孩子,也不必再经历他所经历过的嘲讽和鄙夷! 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助慕辰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 第26章 大泽世子(三) 最后一场,第一局,洛尧对战淳于珉。 洛尧跟淳于珉客气地见过礼,又转身朝主位高台上的墨阡躬身一拜,继而依前法,将冰面上的寒气收聚成一把发着蓝紫色的冰剑,握于手中。 珉吸取了上次被阵法困住的教训,迅速解封出金刚刺轮,先下手为强地飞转抛出。 洛尧负剑而立,居然一动未动。 眼看那带着火焰的刺轮就要飞旋到眼前,他身形轻转,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不是击向那火轮,而似如同引领一般,将火轮牵引至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淳于珉大惊失色,运足灵力想夺回对火轮的控制,却见洛尧飞身而起,手臂挥出,两道焰火急速掠出,扑向自己的面门。 珉仓皇后退一步,慌忙架起灵力防御。 砰!砰!两声,珉抛出的一对金刚刺轮击打在他自己的防御上,猛力弹开,滚落到冰面上。珉尚未来得及琢磨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一股更大的水灵之力冲了过来,将他撞得仰面飞起,重重地跌落出去。 对面的洛尧收势落地,紫衣翩然、发丝飘扬,当真是霞影为身,流云为姿。 观礼台上一片哗然。 前一场击败莫南祦,只用了一招。这一场击败淳于珉,又只用了一招!这位崇吾的弟子,当真不容小觑! 各个氏族的长老不禁都暗自盘算着,还是得想办法让自家子弟拜入崇吾门下才对,这墨阡圣君调/教出来的徒弟确实厉害。只可惜,圣君性情孤傲,送礼、托熟人说情什么的法子多半行不通,真是不好办…… 洛尧上前扶起珉,“承让了。” 珉站直身,掸了掸衣袍,脑袋还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能操控我的火轮?就算你的修为强过我,可,那是火灵才能控制的武器……” 洛尧笑得友好,“水克火。我没有操控你的火轮,只是阻挡了它们的攻势,再借力反弹而已。” 珉垂头思索着,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像那么回事…… 在一旁观战的凌风和源清亦是愕然。按照洛尧自己的说法,他在上一场对莫南祦时已用尽了体力,看如今看来,分明就是灵力充沛!这小子,是刻意谦虚,还是另外在打什么主意? 淳于琰站上了赛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面的洛尧。 昨晚迷谷甘渊里的小美人居然说,这位崇吾排行第七的弟子,连她都打不过。 看来那位小美人,头脑真不是一般的单纯…… 淳于琰对洛尧笑道:“对我,你就不必掩饰实力了。我这个人比较矫情,不喜欢别人故意让我。” 洛尧待人接物一向八面玲珑,可眼下的语气却颇为冷淡,“我没打算让你。” 淳于琰挑了下眉,点了点头,解封出炎天链。 照他原本的计算,如果最后是由自己夺冠,那自然是最好。但若是崇吾的弟子胜了,于慕辰而言,也不算坏事。墨阡自己都帮过慕辰,他门下的弟子又岂能见死不救?再加上甘渊里的那个小美人做说客,最后总能让对方让出获取赤魂珠神力的机会。 可面前的这个人行事怪异,淳于琰体内的狐族灵识让他直觉地意识到,洛尧是在刻意隐藏着什么骇人的动机…… 洛尧这次没有凝气成剑,负手立于冰面之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便学会了用身体的每一种感官去感受水中的灵气。流淌的水如鹿群轻跃,奔腾的洪流如野马驰骋,静止的水暗蕴着不安,滴落的水渴望着休憩,凝固成冰的水藏着悲伤,挥发为气的水洋溢着欢乐…… 一片烟雾从冰面上涌出,水汽在阳光中缓缓上升,折映出金色的光芒,潮湿的水雾气息与岸边海棠花的香味渐渐混在了一起。 淳于琰抛出炎天链,将火焰腾烧得有一丈来宽,在空中飞旋成圈,罩向洛尧。 洛尧在冰面上重重一踏,击出一条狭长的裂口,手掌向上推出。 天元池底的水被蜂拥引出,如一张被拉开的帘幕,掠过洛尧的头顶,转瞬蒸腾为气,以排山倒海之力撞向炎天火链。 如同漫天的金光在陡然一刻隐入了厚重的云雾,火链的光芒消逝不见,天元池的上空弥散开白色的雾气,将赛场上的两人遮掩其中。 仿佛就是眨眼间的事,炎天链彻底失去了控制。淳于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不已。 如果昨晚那位小美人的功力是五成的话,那她的这位师弟,至少能有二十成!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懂得操控火灵! 对于神力高强的神族来说,同时兼修两种相生相辅的灵力,并不是太大的难题。但要想同时修炼两种相克的灵力,却是完全无法想像! 雾气氤氲中,一袭紫影缓缓朝淳于琰走来。 淳于琰稳住心绪,催动妖识,编织出幻像。 洛尧看到的,应该是重伤倒地的淳于琰。只要他戒备稍懈,便可出手偷袭…… 淳于琰暗运劲力,只等洛尧露出破绽,便要使出炽焰漩。 洛尧走到淳于琰面前,目光须臾不离地凝于他的身上,神情似笑非笑,看不出是欣喜、还是轻蔑。 淳于琰伺机着、等待着……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紧紧锁住,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不是神族的灵力! 淳于琰意识到什么,却无法开口出声。 他抬起眼,对上了洛尧的视线。 那双琥珀般的美眸,镀上了一层惑人的金色,妖异十足地看着自己。 “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洛尧唇角笑意浅浅,语气却带着森然的压迫感,“我的妹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戏弄的。” 淳于琰目光一震,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你是……百里……” 洛尧没有给淳于琰说完的机会,一掌猛击在了他的胸口上! 天元池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冰面上显露出两道人影。淳于琰毫无生气地躺倒在地,像是已经昏厥过去。洛尧单膝跪地,手捂着心口,仿佛也受了极重的内伤。 刚才那一场火与水的拼斗,遮天盖日,双方似乎都用尽了全力,所以才有了眼下两败俱伤的结局。 淳于珏和淳于珉迅速奔至琰的身边,查看他的伤势。源清和凌风也上前扶起了洛尧。 既是比武,受伤在所难免,但琰的伤势十分沉重,淳于珏一面将灵力输入到他体内,一面吩咐珉去带家仆过来。 淳于甫匆匆赶来,扫了眼双目紧闭的琰,拉开珏的手,“别浪费自己的灵力,马上该你上场了!” 按照车轮赛的规则,获胜的选手会一直留在赛场,直到被淘汰出局、或者连续击败对方的所有选手。洛尧连胜两局,只要再赢了淳于珏,便是本届甘渊大会的最终胜者。 晨月走到洛尧面前,问:“小七,你身体如何?还能继续比武吗?” 他此刻已隐约地意识到,昨夜自己的坐骑莫名失控,恐怕与眼前这位师弟大有干系。只是这般处心积虑,仅仅是为了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吗? 洛尧缓缓移开了摁着胸口的手,“我还好。” 旁边的源清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凌风目光冷凝地望着洛尧,面上神色明晦不定。 经此一战,再眼拙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洛尧对夺冠的渴望,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 通明镜前的青灵捂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小七打伤了淳于琰?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慕辰的说法,淳于琰的修为,在三师兄和四师兄之上,又怎么可能被小七伤到晕厥?莫非……是因为太过急功近利,所以被自己的神力反噬了? 她抬眼去看慕辰,见他眉头微蹙,神情中亦流露出一丝讶然。 青灵心里翻涌起愧疚之情,就好像出手打伤淳于琰的人,是自己似的。 她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师弟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顿了顿,揣摩着慕辰的心意,语气坚决地补充道:“而且,如果最后是他赢了,我一定说服他把赤魂珠让给你。他平时最听我的话了!” 慕辰抬起头,漆黑的眸色中看不出悲喜。 他望着面色焦急的青灵,微微牵了下唇角,语气轻的仿佛是在宽慰着她,“我知道。” 青灵却愈加地不安起来,“我师弟他……小七他……是个很好的人!” 像是害怕慕辰不信似的,青灵开始如数家珍似的罗列起洛尧的各种“善良”:譬如,师姐禁足的时候送好吃的东西来,被师姐欺负了也从不向师父告状,师姐闯了祸还会帮忙解困…… “还有啊,” 她有些踌躇,可为了让慕辰安下心来,还是期期艾艾地把重要的‘情报’讲了出来,“小七呢,他…他很喜欢你的妹妹阿婧。就算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一定会帮你的!” 话说出了口,自己的脸却红了。 以前听戏文里唱的花前月下,只道是别人的故事。而现在,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悲喜哀愁,在青灵的心中变得生动而深刻起来。一个原无旁意的字眼,一个跟自己本不相干的“很喜欢”,都能让她的心弦微微颤动起来…… 慕辰淡然一笑。 功名利禄、遮天荣耀,岂是一个“很喜欢”就能替代的?更何况,助他就等于谋反,担负的是灭族死罪…… 琰的出局,意味着最终进入迷谷甘渊的人,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崇吾的弟子。就算最后淳于珏能侥幸得胜,他顾忌着与方山氏的姻亲关系,未必肯出手相帮。 按理说,要说服崇吾的人,不会比面对淳于珏更困难,但那个洛尧…… 他倒底,是什么人? ------------ 第27章 大泽世子(四) 比武最后一场,第三局,洛尧对淳于珏。 淳于珏不敢小觑对手,一上场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用足神力、转出火灵一系中最具杀伤力的炽焰漩,径直逼向洛尧。 焰漩如巨兽张口,喷吐着灼烫的火焰,撩起洛尧的黑发,在空中飞舞飘扬着。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向冰面,将天元池上的水灵凝聚成相似的一涡旋,猛力挥向炽焰漩。 这是纯粹的灵力拼斗,没有技巧、没有战术,只仅凭个人的修为,是一决胜负最迅速的方式…… 水火相撞的一刹,雷电般的巨响在天元池上空遽然爆发。一阵带着水汽的、火烫的疾风,迅速散向四面八方,摇曳晃动着池畔的草木瑟瑟作响。 周围观礼台上的宾客纷纷布出防御,抵挡着袭来的热风。一些女眷惊呼着扬起绢扇,唯恐被这场激战的余波灼伤到肌肤。 赛场上,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淳于珏耳中回响着嗡嗡的回音,踉跄着从冰面上站起身来,抬眼看见洛尧保持着先前负手而立的姿态,神色从容朝自己颔首致意。 淳于珏暗自苦笑。 琰拼尽了全力,却依旧未能将面前这小子的灵力损耗多少。 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确非虚言。崇吾山,不愧是人人向往的修行圣地,弟子当真是出类拔萃! 赛场外一片寂静。尔后渐渐开始响起了掌声,越来越集。观礼台上人头攒动,交相议论评价着。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对崇吾门下的弟子并不了解,但却知道排行最末的这位,正是前不久破解了玄天四象阵的人。可令人疑惑的是,如果他的功力早在拜入崇吾之前便已不容小觑,又何以一直寂寂无名? 年轻一辈的人倒不大费心研究这些疑问,只摩拳擦掌地展望起午后的切磋赛来。 切磋赛即是将天元池分割成许多不同的小赛场,以氏族或门派为单位,任意挑战切磋。没参加过上午正式比赛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展示一下身手,顺便向实力出众的几位参赛者请教请教…… 晨月和源清走上前、恭贺着洛尧,凌风却面色阴沉地离开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凡事参加过正式比赛的人,依各自的名次,可以得到王室和崇吾提供的相应奖品。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第一名进入迷谷甘渊的资格。 洛尧在万众瞩目中走上主位高台,对墨阡恭敬行礼道:“师父。” 台上的黎钟和正朗,皆为洛尧的夺冠震惊不已。黎钟更是半张着嘴,手里的折扇也耷拉下来,像看陌生人一般瞪着洛尧。 墨阡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略抬了下手,并没有如众人期待那样开口称赞弟子的表现,只起身淡然道:“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由高台转至山径,直至钟灵毓秀峰的山崖一面。此时已近午时,日光正盛,与甘渊中明亮的迷谷流光交相辉映,令人目眩神恍。 墨阡临渊而立,沉默了片刻,继而在山风中轻声地喟叹一息,转身看着洛尧,“你对九丘国师洛珩,如何称呼?” 洛尧目光微烁,明白墨阡已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事实上,既然今日站到甘渊大赛的场上,他也没想再掩饰身份。 于是恭敬答道:“回师父,国师是弟子母亲的堂兄。弟子平日唤他舅舅。” 墨阡点了点头,仰头望向空中的那一轮骄阳,再度沉默起来。 山谷中浮涌而来的清风托起他的银发,在阳光中染上了点点碎光,如同记忆中的那些前尘往事,透着虚幻的迷离…… 良久,墨阡移回视线,重新打量起面前的洛尧。 霞影身、流云姿,俊美的几近妖异。再加上一身紫衣,跟那人,竟有六、七分的相似。 可神态气质,却又相差甚远。 那个人,是何等的张狂桀骜啊…… “你来崇吾,”墨阡问道:“应该不只是为了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吧?凭你的修为,大可直接以百里氏的身份参加甘渊大会,拔得头筹。” 洛尧笑了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父。” 顿了顿,他收敛笑意,缓缓说道:“当年九丘与朝炎开战,母亲舍下我和凝烟,负气离开了大泽。我那时少年心性,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纠葛,只道是父亲做出了令母亲痛心的事,才令她决意抛弃了我们。所以我偷偷离开大泽,一个人跑去了九丘,希望能说服母亲回家。我在王宫外跪了三天三夜,但她始终不肯见我。最后,我没有等到母亲,却等来了舅父。” 舅父一袭紫袍,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是谁?” 他明明认得自己,小时候也曾抱过自己。洛尧愣了愣,如实作答:“我是……百里扶尧。” 洛珩笑得肆意嘲弄,“既是大泽御侯的公子,又何必自降身份、屈尊跪于九丘王前?” “我不是跪九丘王!我是在等我娘!” “你娘?” 洛珩盯住面前的少年,神色轻蔑,“这里只有妖族的女人,对神族而言,低贱卑下的妖族!你要是真有个妖族的娘,就会被你的同伴看不起,一辈子背负着耻辱的烙印。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大泽做好我的世子,以后再娶个出身高贵的神族妻子,把血脉里的这份耻辱抹得干干净净。” 少年摇着头,热意涌上眼眶,“我娘不是低贱卑下的妖族!她不是!” 她是他所知道的、最美丽最聪慧的人,是记忆中温暖与安宁的最深刻印象!他无法理解,曾经那般疼爱自己和妹妹的人,何以能说走就走、离开的如此决绝? 有了洛珩的阻扰,他无法见到母亲,最终意志消沉地回到大泽,终日闭门练功,几乎不与外界交流,跟父亲的关系更是冷到了极点,形同陌路。渐渐的,外界开始有了大泽世子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传闻…… 又过了一百年,洛尧再次来到九丘王宫前,见到了舅父。 “我想明白了。不管我娘是妖族还是神族,她都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慢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因此瞧不起我!我要成为东陆最强的武者,守护我的亲人!” 洛珩说:“那好,你留在九丘,做我的徒弟,九丘的储君。我会让你成为东陆最强的人,强大到足够与朝炎帝国抗衡。” 洛尧迟疑了。 留在九丘,与朝炎帝国抗衡?那,大泽怎么办?父亲怎么办?凝烟怎么办?他们也是自己的亲人啊。 洛珩看出洛尧的犹豫,冷笑数声,语气忽而变得有些凄厉,“终究,还是舍弃不了神族的荣耀!” 语毕,拂袖而去。 洛尧怀揣着苦思,四方飘游。 一百多年中,他用不同的身份和容貌,混迹各种场所,学着八面玲珑的处世方法,与各色人物结交接触。神族、妖族、人族,贵族子弟、市井商贩、兵卒脚夫,到最后都能跟他称兄道弟、掏心掏肺。他不再以高门子弟的眼光来审度世事,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以前不曾明白的道理。 他回到九丘,找到洛珩。 “神族、妖族,都是东陆的子民。所谓的不同,不过是人们心中的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一些夸大其词的谣言。只要能打破这样的偏见,让人们了解彼此的诚意、接受彼此的不同,就如同南方的那些小国,纵然各自的民俗习惯相差甚远,却也能和睦相处。神族和妖族,未必不能共处!” “共处?”洛珩嗤之以鼻,“你以为那些王族世家会轻易答应,让自己屈尊至与妖族平起平坐的地位?当年我几乎夺下了东陆的半壁江山,也未曾逼得他们让步。” 洛尧说:“战争只会让人们更加心生畏惧、更加憎恨妖族。妖族怨忿神族的轻视和打压,神族又何尝不记着妖族当年杀戮无辜、涂炭东陆的往事?如此冤冤相报,何日方是尽头?舅父与母亲身为九丘王族,理应找出削弱隔阂的办法,而不是将两族间的距离继续拉开。” 洛珩沉默了良久,嗤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和你母亲没有试过放下偏见、鼓足勇气去相信所谓神族的诚意?”他语气中隐隐添了一丝莫名的痛楚与苦涩,“可最后结局又如何?名利之前,你母亲不照样被你父亲所弃?” 洛尧上前一步,“我父亲不代表整个神族,我的想法和他并不一样!还请舅父让我见上母亲一面!” 洛珩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怔忡地望着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外甥,待回过神来,妖瞳中又流露出邪魅讥诮的神色。 “年轻人,总喜欢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肯努力,就能改天换地!若你不是百里誉的儿子,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 洛尧说:“姓氏不过是最初的起点。一生那么长,过程与结局如何,终是事在人为。” 洛珩笑意讥嘲,斜睨着洛尧,“事在人为?那好,我来和你打个赌。如果你能以洛姓拜入崇吾墨阡的门下,让他传授你的武艺,并且在甘渊大会上夺得头筹、得到赤魂珠的神力,我或许,会说服你母亲同见你一面。” 这个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听上去并不难办,却花了洛尧好几十年的功夫来实现。 他曾经十二次进入玄天四象阵,次次被伤得遍体鳞伤。即便是最后成功破解了四象阵,却又因为姓氏差点拜师不成。他隐约意识到,舅父其实只是想借旁人的手来狠狠惩戒自己,让他明白九丘终不能为神族正统所容,逼他放弃那些年少荒唐的念头…… 在华清殿拜师的那一刻,他心里十分确定,墨阡圣君猜到了自己和洛珩的血缘关系,也因此并不愿意收下这个弟子。 可最后他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洛尧却是无从而知。 ------------ 第28章 背叛 (一) 墨阡听完洛尧的讲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望远方天际,竟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 是啊,谁能想到,他会再让一个姓洛的男子踏足崇吾? 斗转星移,流年回转,千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以后你做了崇吾的圣君,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很寂寞?” “干脆你以后收八个徒弟好了,就依着这两座山峰来给他们取名字!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多好!” “父君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也不许我同他见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保守秘密,父君就不会起疑。父君他从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为什么不可以?难道就因为他是九丘洛氏,我便要违逆自己的真心?” 为什么不可以? 若不是华清殿上青灵的那一句“为什么不可以”,墨阡心想,他应该是不会收下洛尧这个徒弟的。 可那一番恩怨痴缠,信任背叛,愧疚悔恨,谁又算得清究竟是谁欠了谁? 洛尧见墨阡一直沉默不语,从旁研究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师父与我舅父……” “当日你入崇吾拜师,”墨阡截断洛尧的询问,转而问他:“我虽猜到了你的身份,却在你身上找不出半点妖族灵力的踪迹。你既是九丘女主的儿子,身上不可能没有妖族的灵气。” 洛尧见墨阡有意岔开话题,自是顺意为之。他摊开右掌,解封出一柄玄色的长剑,奉至墨阡面前,“那是因为弟子体内封印着此物。” 墨阡接过剑看了看,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诧,“玄霆?” 上古四大神剑,青云、白虹、朱霞、玄霆。其中的朱霞和玄霆,遁迹已久远。章莪玄女在沧离战死后,青云剑亦无踪可寻。唯有白虹,自先代崇吾圣君传承到了墨阡的手中。 这四大神剑,皆为上古天神所铸,各有其长。而玄霆剑,正是上古战神毕飂用于与妖族魔族交战的专用兵器,对于妖族灵力有着极其强大的压制力。 墨阡将剑递还给洛尧,思忖问道:“传闻此剑流落西陆已有数千年,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此剑是五百多年前,家父从西陆商人手中偶然得来的。” 洛尧将玄霆重新封入掌中,“西陆人不通神力,所以也参不透这剑的玄妙,加之玄霆色泽深暗,并不起眼,竟被他们当作了寻常兵器来出售。” 墨阡若有所思,继而轻轻点了点头。 百里氏掌握着大泽通往西陆的海路,自然也能最先得到西陆传来的任何讯息。 他沉默了片刻,对洛尧说:“崇吾一派,一向置身于世家王族的争斗之外。我虽然许诺过,但凡能破解玄天四象阵之人,不论出身门第,皆可拜我为师。但你身为大泽世子,又是九丘女王唯一的儿子,终是不适合留在崇吾这样的清修之地。” 跟其他的弟子相比,洛尧的个性确实很让墨阡喜欢。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且又聪颖精明,若能换一种身份出现,应该比门下任何一名弟子更适合继承崇吾的圣君之位。 只可惜…… 墨阡望着脚下流光四溢的迷谷甘渊,“从甘渊出来以后,你就自行下山吧。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崇吾的弟子了。” 洛尧静默了片刻,撩袍跪到墨阡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弟子叩谢恩师的教诲。” 今日在甘渊大会上决定使出实力的一刻,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结果。 按理说,自己的目的既已达到,对崇吾也不该再有留恋,然则这短短数月的时间里,他与同门手足朝夕相处,习武时畅然切磋、闲暇时饮茶对弈,倒让他体会了一番从未有过的亲密惬意。他自少时起便与父亲生分,与妹妹相处的时光亦是屈指可数,在外云游结识的朋友虽多,但交往中少不了揣度人心、斟酌出言。而崇吾的一帮弟子,个个心思纯净、胸无城府,纵然性格各异,却都是以一片坦诚来待人接物。 即便是墨阡本人,也一直毫无保留地传授着各种修炼的技法,让他的水灵修为在数月间提升了一个境界…… 想到此,洛尧开口道:“尧隐瞒身份,欺骗了师父与诸位同门,确是无颜再以崇吾弟子自居。但在尧心里,会永远将师父视为恩师。” 墨阡淡然颌首,遂负手背转过身,不再多言。 洛尧起身走到崖边,感受到山谷中的结界已渐渐撤去,转身朝墨阡再行了一礼,纵身跃了下去。 迷谷甘渊中弥漫着乳白色的流光,越往中心走,光芒越强烈。最中央的空地上方,笼罩着封印赤魂珠的结界光束,荧荧而动、耀人眼目。 空地前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扭头看见洛尧,衣裙飘扬地奔了过来,声音里洋溢着兴奋: “小七!” 青灵拉着洛尧的手臂,一口气地说个不停,“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你赢了最后的比赛,简直都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功夫练得这么好的?是参加比赛的哪些人虚有其表,还是以前你一直都瞒着我?” 洛尧此刻的惊疑不在青灵之下,“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前夜慕晗召来侍卫,青灵仓皇逃离。事后洛尧安抚住慕晗,没有把事情说出去。 他赶去青灵的居所让她安心,却找不到她的踪影。 洛尧猜想,青灵是因为心虚而躲了起来,所以还特意做了个傀儡替她遮掩,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躲进了迷谷甘渊的禁地。 青灵唧唧呱呱地把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回头看了眼慕辰,对洛尧说:“事关生死。小七,你不会不肯帮他吧?” 洛尧越过青灵,望向慕辰。 慕辰自结界外的柔光中缓步走来,白衣如雪、眉目如画,长发随着身形掠动而微微飘扬,气质中有种说不出的高贵清华。 洛尧并不曾见过朝炎慕辰,此刻不禁在心中默叹一声。朝炎皞帝和氾叶王姬的嫡子,确实,理应如此…… 慕辰的母亲,氾叶长王姬蓁姬,曾是与章莪玄女齐名的神族美女。玄女擅武,蓁姬擅文,俱容貌绝世、风姿卓越,因分别居于章莪山和氾叶国,又被世人并称作“南北双姝”。当时曾有诗曰:“章莪绝代色,氾叶倾城姿。安得潋滟殿,宫锁朱颜魅。” 潋滟殿,乃是上古天帝的寝宫,早已无迹可寻。所以两位绝代佳人先后嫁给朝炎皞帝之后,便有人将诗中的“潋滟殿”改作了“朱雀宫”,叹羡皞帝果真为当世豪雄,睥睨风流,堪比天帝。然则双姝命薄,皆未曾被朱雀宫锁得太久,便已香消玉殒,空留世人叹息…… 慕辰的面色尚有些苍白,神情显得比素日柔和,对洛尧微笑道:“恭喜了。” 洛尧的口吻亦很客气,“多谢殿下。” 他低头看了眼扯着自己袖子的青灵,径直问道:“听师姐说,殿下希望我让出赤魂珠的神力?” 慕辰沉默一瞬,“是。”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随即补充道:“若你肯答应,我可以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帮你实现其他的心愿。” 他一生之中,极少开口求人,纵然是被父王重罚、受尽酷刑,亦未曾说过一句讨饶的话。 被逐出朝炎之后,他一时心灰意冷,也曾想过就此消沉着死去,了结此生。然后冤屈、构陷、背叛,在心底滋生出灼热而暗黑的情绪,内心复杂矛盾之中,又怎可能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 就算他舍得放手,就算他肯无声无息地死去,那些被他牵连致死的朝臣、幕僚,出生入死将他救出的亲随,不惜赌上性命前程的朋友,他们曾经的付出与信念,亦将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留一丝痕迹…… 淳于琰在赛场晕厥的一刻,慕辰心中闪过霎那的绝望。按照原先的计划,就算琰输掉了最后的比赛,他也可以偷偷潜入迷谷甘渊,用武力助慕辰抢夺赤魂珠。然而现在琰生死未卜,慕辰必须独自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谋求最后的一线生机。 换作其他的世家子弟,他或许能很清楚迅速地推断出对方的欲望和希冀,许诺下交易的筹码,说服对方跟自己合作。可眼前这个行事透着神秘的崇吾弟子,他想要的,会是什么? 青灵自信而殷切地朝慕辰看了眼,对他点点头、示意让他放心,随即又拽了下洛尧的衣袖,“助人于危难本就是常理,要回报什么的就算了,对吧?” 洛尧垂眸一瞬,从青灵手中抽出衣袖,“很抱歉,我不能答应。” 青灵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睁大了眼,仰头怒视着他,“小七,你!你怎能见死不救?你没有赤魂珠的神力又不会死!你功力已经那么高了,为什么还要贪得无厌?” 洛尧挥手设下禁制,“我想要赤魂珠的神力,跟修为并无关系。” 青灵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相让?” 洛尧犹豫片刻,缓缓说:“我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这跟赤魂珠有什么关系?” 青灵一时理不清思维,也无暇在这紧要时刻追根究底,只捡重点说道:“你要见你母亲,总是有机会的!可慕辰王子要是死了话,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对母子亲情的概念十分模糊,只想着如果慕辰得不到赤魂珠的神力,就必死无疑,心中焦虑万分。 洛尧说:“就算我可以放弃得到神力的机会,也决不能把它让给朝炎的废王子。如果我帮了他,便是与皞帝为敌、便是抗旨谋逆。到时候,牵连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青灵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师父让他留在崇吾这么久,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暂时收留他是一回事,让他活命又是另外一回事。师父不是也没帮他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吗?他如果插手的话,谁又能从中阻挠?”洛尧微微吸了口气,尽量用青灵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皞帝既然对他用了天雷之刑,便是下了要取他性命的狠心,只不过不想落人口实,才以流放之名让他客死异乡。如果他突然活着归来,皞帝岂能不追究始末?” “追究就追究!”青灵觉得自己的声线都在发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他什么也没做过,被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担心受牵连,大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过?再说,这件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可以连累成千上万的人无辜牺牲。” 洛尧无奈地看着青灵,伸手扶着她肩膀,“师姐,以你的性格,实在不该卷进王族世家的争斗中。你根本不明白……” 青灵扭身挥开洛尧的手,“我是没你明白!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个趋炎附势、明哲保身的小人!慕晗和阿婧在背后贬低你、取笑你,你都可以若无其事,无非就是看他们正得势,不顾一切地想巴结他们!你来崇吾以后,我和师兄们一直真心待你,可你却对所有人隐瞒了实力!我早就该想到,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失望、愤怒、对慕辰的愧疚与担忧,让青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角几乎要溢出泪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信任爱护的师弟,会转眼间变成了个人似的,比师父还要冷心冷血冷性,陌生的让她心寒! 又或者,洛尧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自己愚蠢到什么也看不出来而已…… 青灵咬了咬唇,身形后旋,一手将慕辰朝赤魂珠结界的方向推了一把,一手摊开,解封出了御风琴。 ------------ 第29章 背叛 (二) 因为洛尧设下了禁制,慕辰无法听到他和青灵的对话,却能瞧出青灵的表情愈渐愤怒,心中便将两人谈话的内容猜了个大概。眼下她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表明完全站到了自己的一边,甚至不惜因此与修为远胜于她的同门师弟翻脸交手。 慕辰看着青灵的背影,一丝复杂而苦涩的情绪在心底徐徐蔓开,细究之下,竟是种从未体会过的耻辱感。 他转过身,望向封印着赤魂珠的结界。 半空中笼罩着的结界光束,荧动着炫灿的流光。那灼目光彩,随着正午的到来缓缓移聚而下,刺进他的幽暗的墨瞳…… “王子,您是长王姬和皞帝陛下的孩子,一出生便是东陆最尊贵的人,一辈子自会富贵无忧。” “辰儿,你看这舆图,这便是父王的朝炎。终有一日,东陆的天下,会是属于你的。” “就算你不是朝炎的王子,又有何干?我莫南诗音要嫁的是真英雄,不是虚名……” “你以为你甘受刑罚、不惜性命以证清白,就能让陛下打消疑虑?你比你那早死的母亲更愚蠢。陛下娶她,为的是吞并南部诸国。陛下捧你,也只是想让你摔得更狠!” “我淳于琰可以陪你一起死在战场上,却绝不会陪着你认输!什么命运、什么天定,全是弱人心志的鬼话!你要是现在就死了,生生世世便就只是个谋朝篡位的废王子,永远翻不得身!” 慕辰仰起头,望着天空中央的一轮骄阳。 是啊,他还不能死。死了,人生便再无机会重新开始。那些悔恨与不甘、执念与心愿,只能化作尘埃,跟随他莫须有的罪名,一同消逝湮没在并不真实的历史之中! 若有机会, 若上天给他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他发誓,此生也必如这中天之日一般,掌控天地光明,俯瞰浮生天下…… 午时即至,结界的光束逐渐地黯淡下去。 洛尧瞥了眼慕辰走向结界的背影,朝前踏了一步。 青灵指尖疾动,促弦生音,铮铮如松风怒吼,泠泠似泉水激流,一道灵力构筑的音屏将洛尧隔在了外界。 洛尧无奈地看着青灵,“师姐,你不是我的对手。” 磬、磬数声响,几道音刃劈在洛尧面前的土地上。 “是不是对手,比了再说!” 青灵满脸倔强,说完了这一句话随即闭目凝神,开始施出音幻之术。 琴音顿时转细如丝,低沉幽转缠绵起来,夹杂着一股凄凉肃杀之意,如阴雨连绵,滴得人心发颤。 洛尧心神一恍,连忙运功相抵。 他的修为远在青灵之上,稍整内息,便定住了心神,似笑非笑道:“师姐,你这般拼命,人家却未必怜惜,眼见你我同门相杀,也未曾有过半分犹豫。” 青灵知道洛尧是想干扰自己的心绪,并不作答,只将十足十成的神力注入音韵之中。神识与琴音交融一处,竟是将她毕生的修为全数付在了里面。 洛尧心中百种滋味,明知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将青灵击倒,几次集聚劲力,却迟迟下不了手。 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说:“也罢,你要是真想帮他,我可以相让。不过你要马上跟我回钟峰,把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 青灵全副心思地操控着琴音,根本不敢分心,虽然隐隐约约听见了洛尧的话,却早已对他失去了信任,一心只想着用音幻之术困住他,让慕辰得到赤魂珠的神力。 此时已至午时,结界上的光束彻底消失不见。 慕辰踏入结界,站到了最中央。 他从小修炼火灵一系的功法,纵然此时神力被废,却依旧能敏锐地感觉到由地底传来的、越渐强烈的气息。 地面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甘渊里成千上万的迷谷树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变幻。 青灵猜到是赤魂珠神力释放的作用,心下暗喜,手中的动作却不敢有所减慢,唯恐洛尧在这最关键的一刻做出什么错事来。 洛尧却看出事态的不妙,顾不得再犹豫,伸掌解封出玄霆剑,运力击向青灵。 青灵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劲力朝自己袭来,只来得及堪堪睁开眼,便见手中的御风琴铿然裂为了两截!再一瞬间,自己被卷入了一个人的怀中,飞身跃起。 青灵张口欲呼,结果竟是“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音惑之术,最讲求对心神的控制,适才她手中的御风骤然被毁,心神俱惊之下,已被自己的琴音反噬…… 洛尧扶着她在一株迷谷树下站定,一面伸手将灵力注入她的体内,“抱歉,我一时情急,只能用了利器。” 青灵靠着洛尧,努力抑制着脑中的眩晕,深吸了几口气后,忙扭头寻找着慕辰的身影。 甘渊中央红光大作,一道火焰般的光束直射天际,炫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依旧在猛烈地晃动,摇得头顶上的树枝簌簌直颤。 青灵抬手挡在额前,慌乱地四下搜索,却根本找不出慕辰的踪迹。 她推开洛尧,转身朝红光的方向疾奔而去。 洛尧伸臂拉住青灵,“不要过去!你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那里的神力!” 青灵急得跺脚,“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见过赤魂珠释放神力的样子,所以无法分辨出,眼下的情形究竟是不是正常。 洛尧感受到地底传来的强大火灵之力,咆哮蓬勃着,似要以毁天灭地之势喷发而出,直觉地意识到,这绝不只是释放部分神力那么简单。 甘渊又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中央的光束骤然收敛,四周倾刻间暗了下来,仿佛所有的光明被瞬间抽离,就连原本流光耀眼的迷谷树,也黯淡成了黑幽幽的一片。 中央的空地上,寂静地躺着一身白衣的慕辰,一动不动。 青灵甩开洛尧,冲上前跪在慕辰身边,俯身急呼:“殿下!慕辰殿下!” 慕辰面色苍白,气息全无。 青灵把他扶起来,伸手探向他的后背心,将体内残余的神力不管不顾地输了进去。 洛尧也跟了过来,倾身查探着慕辰的脉象,慢慢地蹙起了眉头。 慕辰的身体冰凉,但体内却像是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躁动着,横冲乱撞,将青灵输入的神力又尽数反弹了回来。 青灵焦虑不已,下意识跃出脑海的念头就是去找师父求助。她从慕辰怀中摸出麒麟玉牌,念诀幻化出麒麟兽,抱着慕辰坐了上去。 洛尧起身拽住青灵,“你要去哪儿?” “找师父救他!” 青灵摔开洛尧的手,驱策着麒麟兽奋力跃出,疾速踏风上行。 洛尧顾忌着青灵的内伤,不敢轻易出招相阻,一念踌躇之间,麒麟兽早已升离了他所能及的范围。 适才甘渊里的异像,早已惊动了钟峰上的众人。尤其是曾经参加过往届甘渊大会的宾客,知悉赤魂珠释放神力时不该有此动静,不觉都警觉起来,纷纷起身行至靠近山谷的峰崖处,向下张望。 迷谷甘渊中,原本炫灿的流光消失不见,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雾气,在正午的艳阳下折射出迷离的柔光。渊底的迷谷树林成了黑黝的一片,整个崇吾,也瞬间黯淡了光彩,仿佛被骤然抽去了灵气。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着各种可能。墨阡神色凝重,低声对晨月交待了几句,召来坐骑狮鹫,打算入渊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一头毛色青白、背鬃五彩的麒麟兽,遽然穿破雾气,张扬地腾空跃出。 兽背上坐着一位容颜绝丽、黑发翩跹的红衣少女,怀中扶抱着一名白衣男子,视线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青灵!” “小六!” 墨阡身边的崇吾弟子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继而又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小师妹倒底又惹出了什么事…… 青灵捕捉到墨阡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坐骑驱策至崖边,抱着慕辰跌落了下来。 麒麟玉牌由上古神兽的精魂炼制而成,虽然在神力的催化下能幻化为坐骑,却始终不能持久,此时失去青灵的控制,又重新聚作玉牌,落回她手中。 “师父!” 青灵丝毫不理会崖上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半跪在地,抱着生气全无的慕辰,仰头望向墨阡,嘶声急道:“你快救救他!” 墨阡面色阴沉,冷声吩咐道:“晨月、源清,把青灵带下去!” 晨月走到青灵面前,“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从甘渊上来?七师弟呢?” 青灵避开师兄的搀扶,只像从前闯了祸那般祈求地望着他,“大师兄,你快帮我求求师父!” 围观的人群中渐渐有了动静,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开始有了“慕辰”、“朝炎大王子”这样的字眼。很快,慕晗和阿婧,在禁卫的簇拥下,也走了过来。 墨阡见慕辰身份曝露已成定局,暗叹了一口气,指尖暗凝气刃,弹向青灵。 这一击,足以让她昏厥,不至于被卷入王室的纷争之中…… 谁知青灵瞟见慕晗的身影,早已起了警觉,攥着麒麟玉牌设下防御,竟堪堪挡住了墨阡的气刃。 气刃劈空,怦然声响。青灵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墨阡,万没想到出手的人竟会是自己的师父。 她意识到什么,心头涌起一股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声音暗哑道:“师父,我知道你不想把崇吾牵连到这件事里,可殿下他……” 她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你就算要让他们带走他……也至少要先救活他好不好?” 源清素来与青灵亲近,此刻见她泪光盈盈,心中大是不忍,撩袍蹲到慕辰身边,查看他的伤势。晨月也退到墨阡身侧,低声求着情。 “大王兄!” 阿婧惊呼出声,疾步奔向慕辰,却被慕晗拉住了手臂。 慕晗面色明晦交替,透着股略带兴奋的阴戾,转向墨阡,“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但如此,还跟前夜出手伤过自己和阿婧的崇吾女弟子搅在了一起。莫非,墨阡是在暗地里算计着什么?生性冷僻的崇吾圣君也有意插手朝炎的王室之争? 难怪来此之前,父王特意叮嘱,要自己留意崇吾有无异动…… 墨阡沉吟一瞬,淡然道:“本君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晗冷笑一声,转身吩咐禁卫,“传令山外的禁军,封锁崇吾附近的所有通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放行。” 他扫了地上的青灵和慕辰一眼,“把这两个人拿下!” ------------ 第30章 背叛 (三) 慕晗的命令一出,周围诸人顿时哗然。几大世家的族长和子弟也已聚了过来,待确认过缘由,不禁深感事态严重。原本该流放西陆的慕辰,突然出现在崇吾的甘渊大会,纵然眼下生死不明,但以皞帝的脾气,如果发现有人暗中襄助犯下谋逆大罪的废王子,只怕会以同罪论处…… 源清和晨月拦在禁卫面前,一面焦急地望向墨阡,不敢相信师父就这样任凭青灵被带走。 慕晗斜眼看着墨阡,“圣君,贵派弟子莫不是打算与朝炎王室为敌?” 墨阡唇线紧绷,冷声说道:“此事与崇吾无关。青灵虽然是我门下弟子,但她缘何与逆犯相识,我却并不知晓。殿下若有猜疑,大可将她带下去盘问。” 他衣袖轻卷,负手于身后,“崇吾弟子听命,不得阻拦禁军侍卫!若有违令者,即刻逐出师门!” 青灵浑身发抖,血液变得冰寒,不可置信地望着师父。 她无法相信,从小养育自己长大、对她而言犹如生父一般的墨阡,竟然会在这种时刻舍弃自己! 纵然师父素日清冷,对她亦是要求严苛,但那份关怀爱护却也是真真切切。所以生死关头、大难面前,青灵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师父! 三百多年的信任、敬慕、依恋,在这一刻寒在了心间,凝结成冰,刺得她痛彻心腑! 青灵强忍着泪,用力喊道:“不错,这事是我一人所为,跟崇吾没有关系!” 她扬起头,视线缓缓移到慕晗身上,极尽嘲讽地说道:“你别以为慕辰王子被废,储君之位就一定是你的!你连我都打不过,前晚被稍稍教训了一下就哭喊着找侍卫求助,又有什么资格号令天下?” 慕晗勃然变色,“你!” 前夜被青灵的琴音所控,本就是件丢面子的事,要不是洛尧分析个中利弊,劝说自己不要把事情闹大,他岂能轻易放过面前的丫头? 周围的不少人都见过前晚慕晗发出的火莲讯号,事后却被告知是因为帝姬不小心摔伤了,眼下听青灵说出缘由,方才恍然大悟,瞥向慕晗的目光中隐约添了几分讥诮。 青灵趁着禁卫失神的一瞬,将手中玉牌陡然抛下甘渊,自己则抱着慕辰随其翻身坠落。 禁卫们大惊失色,慌忙召唤各自的坐骑。但因为今日的甘渊大会,所有宾客的坐骑都被带去了碧痕峰,一时间,也无法赶来。 玉牌重新幻化为麒麟兽的模样,将青灵与慕辰驮于背上,迅速升空而起。 慕晗早已被青灵适才的一番话激得恼羞成怒,再不顾及崇吾的面子,只恨不得让那丫头立刻死在自己面前! 他疾声下令道:“放箭!绝对不能让他们逃掉!” 禁卫们解封出弩弓,在山崖边一字排开,举弓瞄向麒麟兽。朝炎王室的禁卫原就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精锐队伍,奉命守护慕晗和阿婧的人更是经过几番精挑细选,迅速、整齐、强悍。臂间所挽兵器皆是禺中进贡的玄铁所铸,在骄阳下泛着黑亮的光泽,叫人不寒而栗。 晨月面色发白,跪到墨阡面前,“师父,难道你真忍心看着小六死在我们面前?” 源清和正朗也跟着跪下。源清说:“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请师父先救下青灵,再慢慢盘问她不迟!” 墨阡脸色铁青,一方面对青灵的恣意妄为感到失望和愤怒,另一方面,又无法真的置她于不顾。 他转头欲召来坐骑,却见五弟子黎钟用折扇掩着脸,趴在狮鹫兽身边,对它附耳说着什么。 狮鹫明显被黎钟的话刺激到,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一对巨大的羽翼,扇出劲力强大的风,卷起了众人的发丝和衣袂。站在崖边的禁卫还来不及放出弩箭,就被扑来的狮鹫撞歪了队形,不得不抬起手来躲避它利爪的攻击…… 青灵驱策着麒麟急速上升。整个崇吾的外围,被一层结界所环绕,以防外人擅自闯入或者逃脱。但这层结界对崇吾的弟子而言,却不起作用。只要她能尽快飞出结界范围,就有机会摆脱禁军的追杀。 情感上强烈的起伏,让她愈加不管不顾地拼上了全力,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体力早已是强弩之末。两日的不饮不食,再加上被洛尧的剑气击伤、连番地耗费灵力,使她再无力操控麒麟玉牌,维持住坐骑的神形。 眼看麒麟兽就要靠近上空的结界,青灵忽觉胸口一窒,整个人虚脱似的瘫软下来,身下的坐骑倏然间消失无踪。 这一刻,她头脑中无比清醒,却半分气力也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慕辰失去了凭附,如断线纸鸢般地落下…… 山崖上人群惊呼出声。 跟禁卫闹作一团的狮鹫突然安静下来,扑扇着翅膀欲冲向青灵。 慕晗挥出几团焰球,击向狮鹫。禁军瞧见王子动了手,也不再有所顾及,弹出几支弩箭,挡住了狮鹫的去路。 阿婧攥住慕晗的手臂,眸中带泪地叱道:“你莫非要让王兄活活摔死在甘渊?” 慕晗冷哼了一声,“他本就该死。这种死法,还少些痛苦!” 一旁的莫南诗音亦是满脸惶恐失措,不由自主地朝前踏了两步,身形几欲踉跄。 宁灏拉住了她,压着声音说:“大家都在看着,你切莫失态!” 诗音抽出被哥哥擒住的手腕,面色煞白地仰起头,竭力抑制住情绪,嗤笑了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爷爷,早跟他断得干干净净了……我其实,倒宁可他今日就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源清和晨月交换了一个眼色,暗自念动解封兵刃的心诀,准备不计后果地袭向禁卫军…… 一声清锐的鸟鸣由下而上地划过,一道身影如利箭般从迷谷甘渊中穿刺而出,双手迅速探出、扶住青灵和慕辰,呼啸着直冲向结界。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众人惊愕失神间,竟连那人的相貌都来不及看清…… 慕晗大怒,吩咐禁卫:“追!” 从碧痕峰召来的坐骑,此时也已纷纷飞抵钟峰。禁卫们纷纷跃上各自的坐骑,手执弩弓,蓄势待发。 慕晗走到墨阡面前,口气咄咄,“烦请圣君撤去结界,以便禁军追赶逆犯。” 墨阡转头对晨月交待了几句,晨月一脸无奈地跃上了禁卫首领的坐骑,领着他们朝结界飞去。 崇吾的结界虽然严密,却对本门弟子不起限制作用。 洛尧携着青灵和慕辰冲出崇吾结界,身下的玄鸟便急速地往下坠落,跌跌撞撞地栽进了西面的一处山林。 洛尧把青灵揽在怀中,在玄鸟触地的前一刻跃将下来,随即再以灵力筑出屏障,护住了慕辰的身体。 青灵双手捧着发晕的脑袋,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稳住了疯乱的内息,可身体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刚才的一幕,犹如裂心破胆的一场噩梦! 生死边缘,一线之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若她就这样死去,失去神识摔死在甘渊里,或是葬身禁卫的箭雨之中,就那样在一瞬间死去…… 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吗? 青灵努力收拢神思,抬头怔然地盯了洛尧片刻,“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连师父都不肯相助,刚才还跟自己大打出手的小七,居然舍得背负上逆犯的罪名。 青灵想起刚才在崖上几位师兄拼命相护,现在师弟又冒险出手相援,再转念想到师父的冷酷决绝,忍不住眼圈一红,喉头哽痛。 洛尧弯腰查看着玄鸟的身体,语气有些不自然的生硬,像是蕴着丝冷冷的怒意,“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为什么突发奇想地救了你们,而是该如何避开禁卫的追捕。” 青灵控制住情绪,走过去蹲到玄鸟的旁边,伸手摸了摸已然冰凉的鸟身,“这是怎么回事?” 洛尧站直身来,“玄鸟本无力承载三人,我不得已对它施了幻术,大概是冲破结界时太过急速,因此力竭而亡。” 幻术? 小七居然还能对鸟施幻术? 青灵摇了摇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洛尧沉吟说道:“没有了坐骑,要想避开禁军的追捕,只怕不会容易……” 青灵查探了一下慕辰的身体,见他虽然依旧昏迷不醒,却已然有了微弱的气息,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对洛尧说:“昨晚我听他提过,说有人会在崇吾附近接应……还带着他的坐骑……可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洛尧想了想,说:“他们既是来接应的,就会时刻留意崇吾的动静。我们突破结界的时候,应该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眼下我们只需在此静候,等他们主动来找我们。”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从里面取出一粒丹珠,递给青灵,“这是上次你给我的,我一直没有机会吃。你的内伤不轻,先坐下调养一下,我来布个阵法,以防万一。” 青灵接过文茎果的丹珠,捏在指尖看了看,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躺在地上的慕辰。 洛尧顺着青灵的视线望去,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吃了这个也没用。”他把青灵摁坐到地上,“你先疗伤吧。我会想办法帮他。” 青灵仰头看着洛尧,“你真有办法?” 洛尧说:“你们离开以后,甘渊中的火灵立即消逝殆尽。我猜,”看了眼慕辰,“因为某种原因,赤魂珠进到了他的体内。” 青灵大惊失色,“你是说……整颗的赤魂珠?”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一会儿我操控火灵探视一下,便可知晓真假。” “你还会操控火灵!你不是习练得水……” 洛尧伸指触向青灵的眉心,强迫她收敛心神,“等你疗完伤,我们再聊。” 青灵只得入定而坐,运功疗起伤来。 洛尧在周围布了个简单的阵法,然后扶起慕辰,用神力探查着他体内的气息。 那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依旧在慕辰的身体中横冲直撞着,但不似先前那般的没有章法。洛尧试探着地慢慢将神力注入到那股热流之中,引导其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树林的上空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洛尧警觉地站起身来,从掌中解封出玄霆剑。 青灵也睁开了眼睛,戒备地望向树顶,暗中蓄势待发。 ------------ 第31章 背叛 (四) 一个人影轻盈地跃下。 洛尧身形旋动,挥剑而出。 来人纵身后跃,一面竖起防御,一面喊道:“世子,是我!” 洛尧闻声撤力收势,定睛望去,见来人长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嘴角挂着道微讪的笑容,正是之前在甘渊大会上击败了淳于珉的百里族人久叶。 此时,又有一人从树丛间跃出,径直拜到洛尧面前,“世子!” “念萤?久叶?” 洛尧收起玄霆剑,扶起念萤,“你们怎么跟来了?” 久叶说:“是小姐让我们跟过来的。” 他青灵和慕辰的方向瞟了眼,脸上微有些失望之色,踌躇道:“说实话,刚才我和念萤还真不敢确定……要不是小姐万分确定地说是世子你……” 念萤是个直性子,抢过话问道:“对啊,世子,你怎么会出手去帮朝炎的废王子?要是陛下因为这件事降罪侯爷怎么办?还有……” 洛尧伸手在念萤的肩头轻按了下,制止住他继续发问,继而笑道:“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皞帝怎么舍得轻易对大泽发难?再者,你们刚才不也没看清是我吗?谁又能肯定救了慕辰王子的人是谁?” “可是……” 洛尧抬起手,敛了笑意,“行了,此事我自有对策。” 青灵呆呆地站在树下,脑中的思维转了无数个圈,才终于把他们口中的大泽世子,跟师弟小七联系到了一起。 洛尧是大泽御侯和九丘女王的儿子?百里凝烟的哥哥? 而传闻中的那个病怏子世子,就是面前身姿俊逸、打败甘渊大会上所有高手的小七? 所以说…… 他居然还能对鸟施幻术…… 青灵半张着嘴、惊愕不已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怨忿。 欺骗隐瞒也就暂时算了,可既然他是大泽的世子,又明言皞帝不会舍得与他的族人为难,那刚才在甘渊何必借故推脱? 还有他的母亲。青灵听洛尧当时的口气,还以为他母亲被困在了某处,需要他借助赤魂珠的神力方能得以相见,为此心中暗暗存了一份愧疚,甚至打定主意不论结果如何也要帮师弟找到母亲。可原来他母亲好端端地住在九丘王宫,既不是踪迹难寻,又不是身陷危险…… 若不是刚才两人为了夺珠而大打出手,慕辰未必会被赤魂珠所伤,此后的一系列事也未必会发生! 洛尧感觉到两道刀锋似的目光割着自己的后背,却也无暇顾及,对久叶和念萤低声交待事宜。 “接应的人?” 久叶蓦然提高了声音。 他跟念萤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洛尧说:“刚才我们追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故意引开了那些禁军。现在想起来,估计就是来接应的人!” 洛尧蹙起了眉峰。 崇吾毗邻弗阳,而弗阳正是莫南氏的封地,驻扎着上万精兵。慕晗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封锁住周围的通道,甚至在关卡处设下结界,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继续留在原地等待接应的人,拖延了时间,到时未必有能力突破布下的重围…… 青灵也明白事态的紧急,于是收敛住情绪,努力不去纠结洛尧突然成了大泽世子这件事,走上前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不尽早离开,慕晗的人迟早会找过来!” 久叶和念萤盯着青灵看了一眼,虽然知晓她的身份,却又对她与世子的关系怀着一丝猜疑,不敢冒然开口接话。 洛尧思忖一瞬,对久叶说:“把你的坐骑召来。我和念萤护送他们离开,你想办法找到接应慕辰王子的人,让他们去梧桐镇见我。” 他转身走到慕辰面前,垂目在他身上打量一番,弯腰褪下他食指上的紫玉戒指,递给久叶,“拿着这个当信物。” 久叶愣愣地接过玉戒,方才反应过来,惊诧地“啊”了一声,“世子你要亲自送他去梧桐镇?” 念萤也焦急起来,“这件事就交给我和久叶去办吧!反正刚才大家也没看清你的样子,现在趁早返回崇吾,还可以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久叶拼命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洛尧的嘴角漾出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说过,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们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打趣道:“看来我这个世子时常不在大泽,让你俩成日跟着凝烟,男儿的侠气都快被磨光了!” 他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显得亲昵,却又让人无法僭越,久叶和念萤再怎么不赞成,也不敢再出言反驳。 说到底,小姐纵是谨慎能干,平日又掌管族里大小事宜,但未来大泽的主人,还得是面前的这位世子啊…… 久叶嘟着嘴,跟念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悻悻地召来了自己的坐骑。 洛尧转身对青灵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驾驭坐骑,待会我带着你,念萤会负责照顾王子。” 久叶的坐骑是一只仙鹤,而念萤的坐骑是一只河乌。 念萤抱着慕辰上了河乌,洛尧则与青灵跃上了仙鹤,翩然升空,迅速向西南方行去。 一路上,青灵一直都很沉默,只时不时地扭头看向念萤的坐骑。 洛尧和她贴得很近,手臂扶在她的腰际,微微收拢。 身畔流云似雪,在风中漫卷舒展着。 青灵每一次扭头,鬓边的发丝就会纠缠着飘扬而起,轻轻地掠过身后洛尧的面颊。 如此反反复复,复复反反,直到洛尧终于忍不住凑近她耳畔,低声说道:“别看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没有人会跟你抢。” 青灵愣了半晌,慢慢回味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不禁恼羞成怒,“你瞎说些什么!” 洛尧似笑非笑,“师姐的心思,从来都写在脸上。我想看不见,都不行。” 青灵咬了下嘴唇,没好气地说:“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地对身边的人隐瞒欺骗!” 洛尧沉默片刻,“那你……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洛尧没有答话。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他出身王族,处世行事的方式都与你截然不同。你想要留在他身边,恐怕会是件很辛苦的事。” 顿了顿,“不过,他如今失势潦倒,若能得你真心相待,想必他会从此视你不同于旁人。” 青灵的脸涨得通红,威胁地叱道:“你再胡说,我就把你推下去!” 洛尧但笑不语。 两人本是平时说笑惯了的,青灵也没少拿洛尧和阿婧说事。按以往的交情,她或许并不介意大方承认下来,顺便让师弟帮自己分析分析。可如今青灵再无法对洛尧做到毫无芥蒂,无法不对他的每句话多了几分戒备的揣测,又哪敢轻易将心意坦诚? 青灵“哼,哼”了两声,“我还没审问你,隐姓埋名地潜入我们崇吾倒底有什么阴谋?” “师姐此言差矣。洛是我母亲的姓氏,尧是我的真名,所以这算不上是隐姓埋名。其次,我是破解了玄天四象阵、正大光明地入崇吾拜得师。当时,师姐不是也说,只要能破阵,不管什么人,师父都必须收下吗?” 青灵百口莫辩,觉得怎么听上去自己倒成了洛尧的帮凶似的? 她咬牙沉默着,不再说话。 洛尧却似来了兴致,低头看她,“生气了?” “不敢!” “师姐也有不敢的事?” “我又不是傻子!现在只有你才能帮我和殿下,跟你吵架,对我有什么好处?” 洛尧笑声沉沉,“师姐这话,怎么听上去有些忍辱负重的意味?” 青灵扭过头,凶巴巴地瞪着他那双琥珀般清透的眼眸,“是又如何?我告诉你,戏文里那些忍辱负重的人,最后都是赢家!” 她呼了口气,“再说,虽然我是气你隐瞒了身份,但跟别的事比起来,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青灵的目光落向身后渐渐远离的崇吾山,神情黯然惆怅起来。 四座高耸入云的苍碧山峰,隐约可见的殿宇楼阁,是她从出生到现在的整个世界。 可也许,再也不能回去了…… 被她视为亲人的师父和师兄们,会不会因为她受到牵连,又会不会,从此将她看作崇吾的耻辱…… 洛尧轻声问:“后悔了?” 青灵扭回头、望向前方,略作思索后说道:“没有。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样做!说实话,刚才,师父不肯救我,我确实很伤心愤怒,但后来想想,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既然做了决定,就要为后果负责!如果真要说后悔的话,我也只会后悔自己平时不够刻苦,修为不够高,所以才会像丧家犬似的被慕晗那个臭小子欺负……” 洛尧突然笑了起来。 他气息一乱,两人的坐骑就立刻飞得歪斜起来。青灵内伤未愈,身子一倾,差点失控落下了鸟背,禁不住吓得失声尖叫。 洛尧伸臂揽住青灵,把她紧贴在自己胸前。 青灵为刚才那声惊叫感到无比丢脸,狂捶着洛尧的手臂,“你没事笑什么笑啊?” 洛尧说:“原以为你突然懂事了,想开口称赞称赞,结果听到最后一句,我就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是实话!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那小子!你要还认我这个师姐,就该无条件地站到我这一边,帮我对付他!” 洛尧收紧双臂,下巴轻触着青灵的鬓角,“当然。” ------------ 卷二 一庭风露觉秋偏 ------------ 第32章 恨东风,不惜落花流水 (一) 梧桐镇位于朝炎、大泽和九丘交界之处,因其地理优势,商贾往来频繁,所以即便镇子本身不大,却异常繁华热闹。又因为靠近九丘的缘故,妖族出身的人在这里也颇有势力,掌管着镇上大部分的黑市、娼馆和地下赌场生意。 镇子附近也有朝炎的军队戍卫边境,但只要不涉及战事,士兵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也到妖族开的馆子里喝喝酒,去赌场里碰碰运气。 洛尧一行人抵达梧桐镇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街道上仍然有来往的行人,大多是三五成群结伴喝酒的买卖人。酒馆娼寮外的灯笼点得通亮,映在络绎出入的客人身上,投映出地上摇摇晃晃的人影。 洛尧领着众人进到一条灯色稍暗的小巷,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前驻足,曲指轻敲了数声。 不多时,一位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来应了门,看清来人后,随即低头敛衽行礼。 洛尧上前低语了数句,那丫鬟便领着众人进了院子。 月色中,但见院内花草姿艳,亭台水榭一应俱全,镶金绘彩、风格奢靡,跟镇上略显粗犷杂乱的景致似有些大相径庭。 丫鬟将众人引至水榭旁的一处庭院之中。洛尧让念萤带着慕辰进到东面最大的一间厢房里,又让丫鬟领青灵去西厢房稍作休息。 房中灯火明璨,香气扑鼻,家具陈设亦是色彩绚丽、描金镀银。青灵好奇地四下张望着,刚想开口询问那丫鬟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却见她已躬身退出了房门。 青灵在靠窗一张的美人榻上坐了下来,脑中依旧有些昏乱。 洛尧告诉她,会请一位医术精湛但脾气有些怪异的朋友替慕辰诊治,叮嘱她不要过去打扰。青灵虽然十分放心不下慕辰的伤势,但此时除了乖乖听从洛尧的安排,也再没有别的方法。 她歪倚到榻垫上,想着自己被师父摒弃,从此无依无靠,心中凄苦不已。转念想到慕辰终归是暂时逃脱了险境,又有些微微的庆幸,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今往后,身边就再没有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了吗? 青灵思绪万千、愁肠百结,终是敌不过连日累积的疲惫,不知不觉趴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青灵懵然转醒,见昨晚的那名丫鬟正背对着她,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菜肴,摆放到案桌上。 热菜的香气立刻诱发了青灵的食欲,肚子居然十分丢人地咕咕了几声…… 丫鬟闻声扭头看了眼青灵,抿着嘴笑了笑,“你醒了?公子说你起来一定会想吃东西,让我提早备下,没想到倒赶巧了。” 青灵摁着肚子,神色尴尬地解释道:“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两天没来得及吃饭,所以…”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甘渊不饮不食地待了两天,可慕辰在那里至少等了四、五日,情况肯定比自己的更糟。于是急问道:“昨晚住进东厢房的那位公子,就是……昏过去的那位,可曾醒来?” 丫鬟摇了摇头,“纤纤姑娘一直在里面,到现在都还没出来过。待会儿你直接问公子吧。” 说完,她收拾起食盒,推门退了出去。 纤纤姑娘? 一直在里面? 青灵思忖着在食案前坐下,下意识地提起筷子,继而又放下,重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正欲拉开门,却恰巧遇到洛尧推门而入。 只见他换上了一件质料上乘的玄色锦袍,前襟袖口袍角处缂丝暗纹华丽精致,白玉的簪佩,显得整个人多了些许的尊贵成熟。眉梢眼角依旧透着几分风流妖异,唇若涂丹、笑意惑人。 青灵愣了一瞬,随即劈头问道:“殿下他醒了吗?” 洛尧的目光越过青灵,在桌上未被动过的菜肴处略作停留,似笑非笑道:“美食当前,师姐竟能不屑一顾,倒是难得。” 青灵心里本就有些烦躁,眼下见洛尧换了装扮,一派世家子弟形容,愈发让她觉得陌生,口气不禁严厉起来,“问你话你就老实回答,这般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从甘渊逃出来以后,青灵就发觉洛尧对自己的态度变得有些忽冷忽热。有时候,似乎跟自己一样,刻意地维系着往日的亲密,玩笑打闹也好、出言调侃也罢,跟在崇吾时并无太大差别。可有的时候,青灵又隐隐感觉到,洛尧像是对自己暗怀了什么怒意,并不那么明显,然而语气中的一丝疏冷、讥诮中的十足讽刺,完全不似他以前说话极懂得讨人欢心的作派…… 她琢磨着这种变化的原因,只能归咎于他不再需要遮掩的身份。世家侯门的公子,一旦抛下面具,自然是不用再对她这个师姐唯唯诺诺。 而她这个师姐,恐怕也再不会毫无保留地去维护这个师弟,不会再相信,他能不计得失地、永远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努力地跟他保持着以往的相处方式,也是因为心底深处多出来的那层戒备和畏惧…… 洛尧在食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说:“应该快了。纤纤精通医术,我还没见过她救不了的人。” 青灵转身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纤纤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 洛尧垂眸饮了口茶,继而抬眼看着青灵,“你的伤好些了吗?” 青灵在甘渊中被被自己的琴音反噬,受了不轻的内伤,幸而洛尧及时以神力帮她护住了心脉,方不曾令身体受到太大损伤。她本身天生的体质极佳,又在崇吾修习了三百余年,灵力修为根基牢固,一夜休息后,伤势早已自愈。 青灵“嗯”了声,想起洛尧在甘渊劈断自己御风琴的事,盯着他问:“我昨天就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一开始在甘渊的时候,你根本就不愿意帮我们。后来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洛尧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而不语。 他的唇色嫣红,微微勾起的弧度中自有一抹风流意,从青灵的角度望去,却似有种略带苦涩的自嘲。 青灵受够了洛尧的莫名其妙阴阳怪气故作深沉,伸出三根手指晃着,“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不外乎就三种可能罢了!第一,你良心发现,不想见死不救。第二,你不是喜欢慕婧帝姬吗?所以想通过帮助她的哥哥来打动她。第三,反正慕辰王子已经得到了赤魂珠的神力,皞帝若是追查下来,知道是你失手让他夺去的,说不定会怀疑你是故意帮他,所以,你就干脆救了他。” 洛尧抬起眼,对上青灵探究的目光,淡然说道:“师姐分析得很好。只不过,第一,我若是害怕皞帝追查,就该让慕辰摔死在甘渊,死无对证。第二,我是大泽的世子,若我真想娶慕婧帝姬,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向皞帝提亲。以他这几年拉拢百里氏的态度来看,被拒绝的可能性很小。第三,你若是想谈良心的话 ——” 他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灵,眸中神色似有些复杂难懂,“我倒是很想知道,当我告诉你、得到赤魂珠神力是我见到母亲的唯一机会时,你有没有一点点的,想要帮我?” “我……”青灵被问得语噎,闪烁其辞道:“赤魂珠,跟你能不能见母亲有什么关系?你母亲是一国之王,你们想见个面还不容易?” 洛尧晒然失笑,“你那时又岂知我母亲的身份?师姐,你我同门一场,难道非要事事追根究底,才肯出手相助吗?” 他取过茶壶,替青灵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缓缓再度开口道:“我已经有三百多年未曾见过我的母亲了。她,一直不肯见我。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说服舅父相助,让我有机会进入彰遥王宫。可我舅父洛珩,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他与我订下赌约,要我先得到甘渊赤魂珠的神力……” 青灵垂下眼,举杯喝了口茶,心里终究亦是有些歉疚,嗫嚅着说:“我怎么知道你跟你母亲分开那么久……再说,当时慕辰王子命悬一线,事有轻重……唔,总是,不一样的……” 总是,不一样的…… 洛尧的视线从青灵脸上移开,落向她身后虚无之处,怔忡一瞬后,唇畔慢慢浮出戏谑笑意,“其实也无妨。舅父只说让我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却并没有说那神力必须存在我体内。所以,我救下了慕辰王子,把他带去九丘,照样能兑现赌约。” “你说什么?” 青灵愣了一霎,手中茶杯当啷跌落,猛地站了起来,“你要把慕辰交给九丘的国师?” 她出生时,沧离大战已经结束,且从小长在与世隔绝的崇吾山,对九丘洛氏,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偏见忌惮。但九丘国师洛珩的名字,她却是听过的,也知道当年皞帝的第二任妻子,就是死在了这位国师的手上。 按此来论,朝炎王族和九丘洛珩之间,应是算有血仇大恨…… 洛尧抬头望着青灵,眼中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不可以吗?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肯这么辛苦地去救他?” 原来如此。 刚才他义正言辞地说什么同门一场,不该事事追根究底才出手相助,还以为他真是顾念师姐弟的情谊,才冒险救了自己和慕辰…… 可是,原来如此! 青灵不可置信地瞪着洛尧,猛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个卑鄙阴险的小人!大家说得不错,你们九丘的妖族,没一个好人!” ------------ 第33章 恨东风,不惜落花流水 (二) “哟 —” 一个拖长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姿容妖媚的女子。 她的裙衫十分轻薄,胸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步态摇曳轻曼,显得腰身如风中杨柳般的柔软,嘴角挂着一道淡淡倦倦的笑意,“姑娘的一句话,可是把我们九丘的妖族都得罪了哦。” 青灵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说话如此娇媚嘤然的女子,不禁有些怔住,“我……你,你是……” “我就是姑娘口中的妖啊。” 那女子缓步走近青灵身边,伸出手指,触划过她的下颌,口中“啧啧”两声,“我瞧你也不赖,不如留在此处,跟着姐姐。这镇上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神族少女哦。” 洛尧站起身来,态度十分自然地拉开了女子的手腕,“纤纤,青灵是我师姐。” 纤纤顺势抬起手,以袖掩嘴地娇笑道:“喔,那我可就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青灵脑子还有些发懵。 纤纤?就是洛尧那位精通医术的朋友? 可怎么看上去,跟自己想像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洛尧问纤纤:“他醒了吗?” “醒了。” 纤纤垂首理了理衣袖,再抬眼时,神情竟严肃了许多,“你猜得不错,那玩意儿就在他体内。依我看,那珠子也是有灵性的,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神力全失、却又有过深厚火灵根基的宿体,就索性搬了个家。” “那他会怎么样?”青灵急问道。 纤纤笑睨了青灵一眼,“瞧把你急得。他没事,也暂时死不了,只是得尽快学会控制那珠子的神力,否则,就会时常受烈焰烧灼之苦。” “暂时……暂时是多久?” 纤纤格格笑了几声,“这我可说不准。谁知道哪天他又会染上别的什么病,一命呜呼了呢?” 青灵心头情绪翻涌,撇下纤纤和洛尧,径直推门出屋,奔至东厢房外。 念萤正从里面出来,见到青灵,低头行了个礼,“我正想去找你。慕辰王子醒了,我把昨天的事大致跟他讲了一遍。他现在想见你。” 青灵点了下头,“有劳了。” 念萤和久叶,虽然并不乐意帮助自己和慕辰,但至少不像他们家世子那般的阴险,相比之下,青灵反而对他们的好感大增…… 她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慕辰倚在美人榻上,额前的一缕长发垂落鬓边,衬得面色愈显苍白。 他抬眼看见青灵,嘴角漾出一道和缓的笑来,眸色依旧墨黑深幽,整个人的气质清冷而迷离,高贵之中又带着几分落寞。 青灵脚下一顿,心不觉又快跳了起来。 慕辰撑起身子,似想站起来。 青灵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你别动!” 两人跌坐至榻上,挨得很近。青灵闻着他身上的兰芷气息,肺腑间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软绵之意,整个人释然地放松下来的同时,胸臆中的各种复杂情愫又让她不觉湿热了眼眶。 她半垂着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慕辰修长的手指拂至自己腕间,用略带凉意的指尖查探着她的内息。 青灵手腕一僵,动也不敢动,微微抬起眼帘,从睫毛下窥看慕辰的容颜。 慕辰探查着青灵的伤势,眉目沉静而专注,末了,轻声开口道:“我听念萤说,你当着甘渊大会所有人的面,把我救了出来。” 帮助他获取赤魂珠神力是一回事,不惜当众叛出师门、背负上逆犯之名,又是另外一回事。单凭好奇心和同情心,是无法做到如此地步的。 青灵再度垂眸,“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师弟。” “可如果不是因为你,百里扶尧是不会出手相帮的。” 慕辰醒来后,负责照顾他的念萤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番。念萤本是个直性子,虽然表面的礼仪尚能顾及,但因为心里坚信自家世子掺和进来完全是巨大的失策,于是少不了在言语间有了埋怨之意,将整件事描述得惊险艰难无比。 “百里扶尧?” 青灵愣了下,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师弟的本名。 不提他还罢,一提起青灵就气得咬牙切齿,“小七那家伙出手相帮,哪里是因为我?全是阴谋!” 她气哼哼地把洛尧跟九丘的“勾结”讲了一遍,一幅被至亲欺骗苦大仇深怒其不争的鄙夷神情,先前的几分拘谨和羞涩一扫而空,拍着胸口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不让他得逞!等你的身体稍好些,我们就找机会逃出去!” 慕辰凝视着青灵,听她唧唧呱呱地讲着话,墨黑的双眸中浮出一抹略带怔忡的神色。 最初的时候,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个好奇心偏重的小姑娘,单纯明净、活泼有趣,跟他以往认识的人都不大一样。 再后来,他慢慢看到了许多不同的她。 时而嗔怒怨愤,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怔然哀愁,时而笑靥如花…… 慕辰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表情竟可以如此的生动。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冷漠严厉的,宫人永远是恭敬安静的。朝臣们或许性格迥异,言语间却都流露出讨好的谦恭。几个异母兄弟,总爱挂着看似亲近实则戒备的微笑。 或许在他的生命之中,也曾有过真心为他哭为他笑的人。可他们,最终都离他而去。 已经忘却了容貌的母亲,信任过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乳娘,曾以为爱过自己的女子…… “那你呢,”他蓦地开口,打断了青灵,“你又为什么帮我?” “我?” 青灵被慕辰这般突兀地一问,一时竟有些思维凝滞,觉得答案清楚的就像摆在了眼前,却又好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眼迎上慕辰的视线,只觉得那深邃目光既柔和而迷离,又锐利而探究,令她心乱不已。 慕辰继续道:“在甘渊的时候,我命悬一线,你帮我,或许是出于同情,不忍见死不救。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可以不惜背负逆犯之名,在众目睽睽下将我带出崇吾。” 青灵终于回过神来,“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如果我不带你走,你就有可能丢掉性命!” 慕辰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那好。眼下我已性命无虞,你若赶回崇吾,向圣君认错,说是受了我的胁迫,求他原谅,事情未必无法挽救。” “可是……” 青灵禁不住紧绷起来,“要是洛尧逼你去九丘怎么办?还有,万一慕晗派来的追兵找过来了,又怎么办?” 慕辰移开目光,唇角微微牵出自嘲的弧度,“我作为朝炎皞帝的嫡长子出生,便早已注定一生无法安稳。今日就算没有九丘洛氏、没有慕晗的追兵,依旧会有别的人想置我于死地。这样的危险,只会以不同的形式、永远地存在下去。” 他略微顿了顿,呼吸间像是在抑制某种情绪,“我得势之时,追随我的人很多,失势之后,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寥寥可数。他们之所以选择继续效忠于我,是因为相信我有能力和意愿,去改变朝炎和东陆的未来,从而帮助他们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和抱负。” 慕辰缓缓偏过头,望着青灵,“你跟着我,又是想得到些什么?” “我……” 青灵懵住。 半晌,她的嘴唇翕合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想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她望着他,努力地想从那双幽潭般的黑眸里看出答案,可那两汪潭水深不见底,蕴藉着隐秘而压抑的情绪,可又偏偏理智冷静的无从可避。 她禁不住想起了在碧痕峰初次见到他的那晚,明明四目相望,却是隔着千重万重的距离,永远走不进彼此的世界……… “抱歉,我或许问得太直接了。” 慕辰移开了视线,却没有放弃追问,“但你若想与我一同谋事,我必须知道你的打算。” 生于世家大族,谁人能不懂得权谋博弈间种种利益的交易法则? 位高者,自有笼络人心的法子,或是雪中送炭地施以援手、或是给予对方施展抱负的机会,位低者,亦会努力攀附有能力给予自己光明前程的势力。说到底,不外乎是财、名、权的一场交易。 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中,没有哪一种关系、是无法用利益来判定的。 可彼时的青灵,不过是初出崇吾的青涩少女,又哪里懂得用自己世界以外的标准来揣度人心? 她只觉得心底漾出一丝酸楚,夹杂着痛楚,缓缓涌进了喉咙,堵得她再无法言语,几欲窒息。 做了那么多事,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 只不过,是不想看到他受伤害而已…… 青灵深吸了口气,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可一种夹杂着委屈的愤懑最终冲进了脑中。她陡然地站起身来,声音微微发着颤,“好,我告诉你!我那么辛苦地救了你、帮助你,是因为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借你的势,成为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你满意了吧?” 语毕,她旋身推门而去,疾奔而去。 ------------ 第34章 恨东风,不惜落花流水 (三) 慕辰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兀自沉默了许久。 事实上,自己问出那样的问题,真的只是出于戒心和猜忌吗? 为什么,在等待她答案的同时,心底又泛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他,倒底是期盼着她给出怎样的回答? 门外,韶光正好,绿暗成荫、莺雀争鸣,晓梦恍觉…… 不知何时,一身玄衣翩翩的大泽世子已站到了门口。 颀长俊逸的身躯靠着门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慕辰一瞬,伸臂将屋门拉阖上,继而低声笑道:“我师姐那个人,向来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殿下若想试探她的想法,不妨问得再直接些。” 慕辰在榻上轻轻咳喘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望向洛尧的目光却依旧幽暗冷锐,“承蒙世子相助。世子出身名门,理应懂得非礼勿听的道理。” 洛尧面无愧色,勾起嘴角,“相助之事就无需感激了。刚才青灵不是说过,我其实就是个心怀叵测的卑鄙小人而已。” 适才他跟了过来,在门外恰好听见青灵痛斥自己的“阴谋”,十足的义愤填膺、字字带血…… 慕辰说:“世子刚才也说过,青灵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你说什么,她自然也就信什么。” 他垂眸掩唇,缓了缓被赤魂珠烧得紊乱的内息,继而抬眼看向洛尧,“为了与自家舅父的一个赌约,不惜违抗皞帝之命,以至让整个家族都有可能因此背负上逆犯之名,这个代价,未免太大。再且说,你若有心把我交给洛珩,又何必派人去通知我的护卫?” 两人渊渟岳峙般的对视了片刻,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洛尧豁然一笑,“殿下身负重伤,头脑倒是清楚的很。跟我那个傻师姐相比,岂止霄壤之别?” 慕辰动了动了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随即抿住。 洛尧又继续道:“我生平无甚大志,只求家人亲友能安乐无忧。这,也是我行事的底线。” 他寥寥数语,看似淡然道来,实则却是向慕辰表明了立场。 慕辰早就清楚,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想要拉拢大泽百里氏,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若只是想在表面上做文章,制造大泽世子执意相助的假象,借机挑起朝炎与大泽之间的猜忌,从中收获渔人之利,倒不是没有办法。 只不过…… 慕辰暗锐的目光,在洛尧面上逡巡一瞬,“我明白。等接应的人一来,我便立刻离开,绝不牵连到世子。” 他缓缓垂阖眼帘,“届时还请世子,代我向青灵辞行。” *** 青灵趴到水榭栏杆上,沉默地望着水中圈圈散开的涟漪,只觉得自己的心绪就如同这水纹一样,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无法平静,却又无力汹涌。 她伸出手指,从水面引出一串水珠,飞跃出弧形,落下、又再跃出,毫无规律地舞动着。 另一串水珠加了进来,像是刻意扰乱舞步似的,蹦蹦跳跳地阻截着青灵的水珠的前行。 青灵扭过头,见洛尧长身玉立于池边,眉眼蕴笑地望向自己。 她心头火起,手掌一挥,将池面上的水珠化作十数支水箭,笔直凌厉地射向洛尧。 洛尧身形一动未动,而那些水箭竟骤然调转了方向,朝青灵飞来。 青灵正欲起身防御,却见水箭在空中迅速地变幻了形状,凝结出一朵朵晶莹的冰蔷薇,继而又迅速分解开来,化作漫天雪绒,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洛尧走了过来,倚着水榭的廊柱,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青灵,“师姐的招式,似乎没什么新意啊。” 青灵想起洛尧初入崇吾、自己以冰针探视他功力的往事,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是我蠢,被你骗了!行了吧?” 她撇过头,望向已然恢复了平静的池水,心思却愈加纷杂凌乱,理不清头绪的一片晦暗混沌。 御风琴毁了,麒麟玉牌也弄丢了,就连平时用顺了手的笛子也不知落到了何处。以洛尧的修为,要想控制住慕辰或她自己,都太容易。 如果他铁了心要把慕辰交给九丘国师,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慕辰…… 慕辰…… 青灵开始恼恨起自己来。 你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人家,可人家却以为你别有所图。可若要真的负气置他于不顾,又狠不下心来…… 洛尧走到青灵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他心里堵塞着些许绵绵软软的情绪,似乎是、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可细究起来,却又弄不清到底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解释道:“其实那次,我并非存心骗你。我破解玄天四象阵的时候,受了点伤……” 青灵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听见洛尧在说些什么,冷不丁地出言打断了他:“小七,你能不能不把他带去九丘?” 洛尧说了一半的话被截断在口中,面上的神色未变,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黯了下来。 青灵凝望着面前的池水,手指漫无规律地弹起几颗水珠,叮啉落出声响。 “说实话,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在崇吾的时候,你对人特别好,特别会为人处世。就连三师兄和五师兄,都能喜欢你、在背后夸你。” 她略微顿了顿,微微吸气道:“虽然……我是欺负过你……为了试探你的功力,故意偷袭你,为了不当三师兄的陪练,故意骗你每天提前去天元池……可在我心里,确是真真正正把你看作了亲兄弟!以前说过的要永远保护你的话,也都是真心的。” 她扭过头,目光严肃地望着洛尧,“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师姐,就听我一次,不要因为一己私愿牺牲掉旁人的性命。不然的话,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洛尧凝视青灵片刻,唇畔慢慢浮出笑意。 那笑意,似有些牵强无奈,然而语气却是调侃十足,“师姐如此言辞凿凿,莫非是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我还以为,凭师姐没心没肺的个性,断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愧疚神伤呢。” 青灵瞪着洛尧,努力按捺恼意,憋出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爱听不听!” 洛尧笑了声,移开视线,望向水池。 他学着青灵的模样,也弹起数颗水珠,在池中跳跃作响。只是那水声叮当有序,自成音律,毫无杂乱随意之感,倒像是琴弦上拨出来的一串清悦音符。 青灵盯着洛尧线条俊朗的侧颜,暗自腹诽道:死小子,知道你厉害!泼个水都要盖住师姐我的风头是不是?拽什么拽,要不是今日有求于你,姐姐岂能容你在我面前显摆?一掌拍肿你的脸…… 半晌,洛尧缓缓开口道:“师姐跟我一起去九丘吧。” 青灵还在脑子里嘀嘀咕咕,闻言禁不住一怔,结巴了一下问道:“我……我去做什么?” 洛尧转过头,唇角轻牵,目光灼灼,“素闻师姐是崇吾最会撒娇耍无赖之人。若是有师姐从旁指点,我或许能说服母亲出门相见。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将慕辰王子送去九丘。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青灵面露讪色,待听到最后两句时,又刹时升起了光彩。 “你当真……”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当真只要我帮你说服母亲,就肯放过慕辰王子?” 洛尧曲指击出一串水珠,低声“嗯”了下。 青灵如释重负,不自觉地绽出一丝笑来。 她一面重新坐下,一面思索说道:“就是嘛,她是你的亲娘,怎么可能不愿意见你?一定是你没舍得把自己弄得足够凄惨……比如说啊,你应该专门挑个雷雨天去她的宫外跪求,然后凄凄惨惨地哭喊出声音来,务必要让她听到……哦,还有,你适当自残一下的话……” 青灵大方地分享起自己三百多年来的经验总结,把以往被师父责罚后的各种对策一一讲了一遍,语重心长地分析个中利弊,依稀又找回了做师姐的尊严…… 洛尧只是含笑聆听,末了,问:“那你是答应了?” “唔?” “跟我去九丘。” 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青灵心想,反正,她现在一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慕辰…… 她点了下头,“好,我跟你去!” ------------ 第35章 九丘洛氏 (一) 梧桐镇与九丘国都彰遥,相距不过百里,乘坐骑前往只是一盏茶的功夫。 可洛尧偏雇了辆马车,慢悠悠地前行着。 青灵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壁,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抖出来,忍不住抱怨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驾驭坐骑?这样慢条斯理摇摇晃晃的,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啊?” 原以为去一趟九丘不过一两天的工夫,现在看来,来回至少得四五天。她虽然暂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慕辰,但留他一个人在梧桐镇养伤,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放不下。 洛尧仰靠到车厢壁上,姿态闲适,“妖族里鲜有能驾驭坐骑者。我们入乡随俗,才能避免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青灵微微吃惊,“为什么妖族不能像神族一样驾驭神兽灵鸟?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 洛尧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并不是所有的神族都有能力驾驭坐骑,就算是在朝炎的军营之中,也只有不到两成的将士拥有自己的坐骑。灵鸟神兽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元神,只有比它们更强大的神族高手才能让它们心甘情愿地臣服。对于妖族而言,这就更难办到了。” 青灵思索了一会儿,心中尚有疑惑,可想到洛尧是九丘女王的儿子,关于妖族的事肯定比自己了解,遂受教地点了点头。 话题引到妖族身上,青灵自然想到了自己唯一认识的妖族,“纤纤她,是什么妖?” “蛇妖。” 蛇? 青灵忍不住抿着嘴角偷笑了下。 难怪呢,走起路来那么摇曳曼妙呢…… 她突然起了兴致,坐直身、上下打量了洛尧一番,“我上次偷听慕晗说,九丘洛氏有狼兽血统,却又不算纯粹的妖族。那你倒底……算不算半个狼妖?” 洛尧仰靠着车厢壁,双目凝濯在青灵的脸上,似笑非笑,“我啊,我不但是妖,而且非常的妖。” 他缓缓倾身凑近了青灵,压着声音阴测测地说:“每逢月圆之夜,我就会化身恶狼,专门袭击神族美丽的少女,一口咬断她们的脖子。” 洛尧的一双眼睛,时而如琉璃琥珀般清透,时而又镀着一层惑人的金色光晕,灼灼生辉、妖异惑人。有时候,青灵觉得师弟的眼里藏得有流云霞光、迷谷幻彩,所以才能那般的变幻莫测。 可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她才怯然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妖瞳吧…… 青灵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伸指狠戳洛尧的胸口,瞪着他,“小七,别乱吓人啊!” 洛尧凝视她片刻,扬起唇角,慢慢坐直身来,揶揄道:“师姐不必害怕。我只咬美女,像师姐这样的,很安全。” 两人一路说说闹闹,相处还算融洽地到了九丘。 九丘的国都彰遥,是青灵生平第一次踏足的都城。 接踵林立的高柜巨铺、茶坊酒肆,市集上妖族商贩叫卖的奇货异物,无不让她感到新奇。 她换上了一身男装,幻化作男子模样,一面在市集中东张西望地逛着,一面对洛尧说:“以前听师兄们谈论九丘,全是些不屑之言。我原以为这里会是一处荒蛮之地,可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繁华!” 洛尧缓步行于青灵的身侧,时不时伸手拉她一把,免得她四面张望之际撞上往来的路人,淡笑道:“跟凌霄城相比,彰遥只能算得上一个小城镇而已。就连我们大泽的凭风城,也远比此处繁华。” 青灵被街边的一个摊位引去了目光,走过去弯下腰,跟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小孩一样,惊奇地瞪大了眼。 摊主拿着个手掌大的海贝,吆喝着说:“看好了啊,又要变了!” 他合拢海贝,再重新打开,贝壳里有五六条色彩鲜艳的小鱼,仿佛浮在空气中一般地来回游动着。再开合一次,贝壳中的景致又变作了翻涌的海波。 看热闹的小孩们齐齐拍手,“真好玩!真好玩!” 摊主怂恿道:“喜欢就让爹娘给你们买回去!一个只要五文钱!” 有几个小孩还真的撒腿跑去找爹妈了。又有些知道父母肯定不会掏钱的,托着下巴一副的愁眉苦脸。 青灵身上也没钱,只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洛尧一眼。 洛尧挑着眉,“你不会是真的想买吧?这种玩意儿,只有小孩才会感兴趣。” 青灵正色道:“谁说是买给我的?我是知道五师兄喜欢,所以想买来送给他的。你先借我点钱,等我回崇吾了就还给你。” 洛尧忍住笑,上前付了钱,顺便给摊位前的小孩也每人买了一个,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 青灵心满意足地捧着海贝,边走边不停地开合着,津津有味地看着贝壳里的景致变化。 洛尧盯着她看了会儿,轻声说:“等这里的事办完了,我带你去凭风城。那里有许多从西陆过来的商人,卖的东西也很新奇。再且,大泽偏安一隅,你跟着我,也不用担心被禁军的人找到。” 青灵合起海贝,“我不去大泽。等这里的事办完了,我……就回崇吾去。” 等慕辰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安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她就该回崇吾了吧? 反正,他不是觉得自己跟着他是别有所图吗? “我考虑过了,我不能就这样撇下师父和师兄他们。至少,我必须回去见师父一面。” 洛尧停住脚步,“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慕晗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青灵低垂着眉眼,语气却甚是笃定,“总会有办法的!再说,” 她扬了扬手里的海贝,抬头朝洛尧笑了下,“我不回崇吾的话,哪儿有钱还给你?”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最终行至了彰遥王宫的宫门外。 青灵四下打量了一圈,见高大的玄红宫门紧紧关闭,由数名妖族士兵把守着。宫门正对着的大道上,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她一脸惊诧地望着洛尧,“九丘的王宫……怎么修在了市集上?” 这种情况下,要是想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岂不跟在街头表演杂耍没有什么区别? 洛尧刚才也稍稍变化过模样,现在恢复了真容,撩袍跪到了宫门前,“大泽百里扶尧,求见九丘女王。” 守门的几个妖族士兵像是对他已经很熟悉了,走上前招呼道:“百里公子又来了呵?” “算起来,至少有好几十年没来过了吧?” “对了,国师也刚刚出宫,暂时可能不会回来。” 洛尧也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又说:“还是劳烦几位,再帮我通传一下。” 几个士兵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从大门旁的一扇侧门走了进去。 青灵犹豫了一瞬,跪到洛尧旁边,嘀咕道:“这算什么啊?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你怎么也没告诉我,原来你每次来都跪在了大街上?” 就连崇吾,山门外都还有一条山道呢。这里好歹是王宫啊…… 洛尧弯了下嘴角,“彰遥本来就不大,这又只是第一道宫门。” 他侧头睨着青灵,“你可是分析过了,这次不会不成功。我拭目以待。” 青灵心虚地回头瞄了眼大街上投来好奇目光的行人,吁了口气,撺掇洛尧道:“其实,以你的修为,直接闯进去好了!必要时,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洛尧自嘲地笑笑,“我不敢。” 青灵撇着嘴,在心里腹诽道:还甘渊大赛的最终胜者呢,这么没胆色…… 过了一会儿,去通传的士兵从侧门里走了出来,满脸同情地对洛尧摇了摇头,“陛下说,她不打算见您,请您回去。” 洛尧神色平静地道了声谢,转头问青灵,“接下来,怎么做?” 青灵寻思着,这才第一道宫门,要是哭闹撒泼的话,住在宫里面的女王多半也听不到。 “那就……自残吧!” 青灵说:“把你上次劈断我御风琴的那把剑拿出来,朝自己身上砍几刀,然后告诉他们,如果你娘不肯见你,你就在这里一直砍下去。” 洛尧抽了抽嘴角,“这就是你的法子?” “谁让你不提前把这里的情况讲清楚!别废话了,快砍吧!”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借机报复我毁了你的琴……” 洛尧摊开掌心,做了个解封兵器的手势。 玄霆剑乃是上古四大神剑之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洛尧绝不轻易以其示人。此刻,不过是顺着青灵的心意,做做样子而已。 他掌中玄光刚现,守门的士兵就立刻走了过来,压着声音急道:“您在干嘛?在宫门口亮兵刃可是死罪!” 洛尧早料到有此结果,笑了笑,收起光束。 倒是青灵在旁边直了直腰杆,“喂,你们倒底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是你们女王的亲生儿子好不好?你们就不能稍微通融一下吗?至少……”语气弱了几分,“能不能让我们进到里面去跪啊?” 那几个妖族士兵似乎也很无奈,“我们是很想帮忙,可国师下过命令,只能以庶民之礼来对待百里公子。要传话什么的都好说,但是违反宫规的事就真没法通融了。” 洛尧神色肃穆诚恳,“既然如此,那麻烦告诉陛下,今日我带着未婚妻同来,还请她看在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儿份上,见我们一面!” ------------ 第36章 九丘洛氏 (二) 未婚妻? 未出世的孙儿? 士兵们的视线在附近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幻化作男人相貌的青灵身上。 呃…… 洛尧不易觉察地抿了下嘴角,挥手撤下了青灵所施的术法,露出了她的真容,再顺势揽住她,对士兵们说:“适才为了行路方便,施了一个小小的术法。否则,”低头柔情似水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以我未婚妻的美貌,难保不会让恶人生出歹念来。” 众士兵望向青灵,见她虽不如妖族女子那般美艳娇媚,却也的确算得上是位绝色佳人。 事实上,即便她是个丑女,也好过是个男人…… 虽然陛下和国师对这位百里公子一直冷冷淡淡的,但陛下一日不再嫁,九丘就没有第二人选的储君。最后继承王位、统领群妖的,很有可能就是面前的百里公子。纵然九丘民风开放,大伙也不希望未来的储君有某种特殊癖好,因而绝断了王室原本就不怎么兴旺的香火…… 先前去传话的那名士兵点了下头,“行,我再去通报一次。” 青灵表情僵硬地倚在洛尧怀里,咬牙切齿地哑声说道:“小七,你不要太过份。” 洛尧收了收手臂,将青灵拥得更紧了些,嘴唇微微贴着她的发丝,嗓音蕴着一丝笑意,“你答应过的,要帮我。” 青灵想到被洛尧控制着的慕辰,只能咬牙闭眼乖乖地配合。 她的脸颊靠在洛尧的胸前、蹭着他身上质地精致柔软的锦袍,鼻间萦绕着男子特有的清冽气息,突然有那么一霎那,竟恍惚失神起来。 如果…… 如果慕辰也这样地抱着自己…… 他身上兰芷的清香,蔽日掩月地幽幽漫散开来…… 箫声与琴音,繁音起伏、珠玉轻跃,缠绵成难以分离的低吟婉语。犹如鸿雁双飞,比翼翱翔,从此再不分彼此…… 青灵心如鹿撞,身体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紧绷,埋在洛尧臂弯中的头微微转了一下,下意识地藏起了羞红的脸。 洛尧身子一僵,竟不敢再动一分。 隔着好几层衣物,他还是能感觉到臂弯中那温热的呼吸,浅浅的、暖暖的,让他心生眷恋的同时,又有些难以启齿的慌乱。 心跳如雷,神志晕眩,是一种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渴望。 他动了动嘴唇,嗓音微哑,“师姐……” 这时,宫门口的士兵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神色肃穆。 洛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身后,见一辆悬挂着紫色绮罗的銮舆缓缓驶近,四周皆有重甲武士护卫,所过之处,行人无不俯地行礼。 銮舆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车中之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撩开绮罗纱帘,冷眼打量着洛尧,“你又来了。” 他的嗓音醇厚深沉,语气却显得十分刻薄,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 洛尧迎上那人的视线,唤道:“舅舅。” 青灵回过神来,连忙撑离了洛尧的身子,扭头去看身后。 车上那人正冷声发笑,可骤然间,笑声嘎然而止。 漫长的沉默。 接着,撩着纱帘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继而又紧紧攥住了那一拢可怜的紫纱,“兹”的一声拽了下来! 车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长袍,长发如墨,未束未系,只以一根紫色的额带固定住。容貌俊美非常,细看之下,似与洛尧有几分相像,但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戾气,教人不敢逼视。 九丘国师洛珩? 青灵在心里琢磨着,这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大魔头? 唔……怎么看上去又跟自己想像的有些不一样呢?看上去……挺英俊的…… 她心思翩跹之际,洛珩突然飞身跃下了銮舆,步履虚浮地朝自己的方向疾行而来。 青灵下意识地朝洛尧靠了靠,却瞬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笼住了全身,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继而被扯至了洛珩跟前。 洛珩的双瞳散发着金红色的妖光,神情凄惶迷乱,却又透着种近乎疯癫的强烈情绪,紧咬着的牙关有些发抖,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阿萝……” 青灵悚然地盯着洛珩的一双妖瞳,张着嘴,却惊恐的说不出话来。 洛珩伸手攥住青灵的双肩,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阿萝,是你吗?你回来了……你不怪我了吗?” 青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叫起来:“谁是你的阿萝?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她扭头朝洛尧喊道:“小七,快叫你舅舅放手!” 洛尧早已站起身来,却也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得怔住,此刻连忙上前扳住了洛珩的手臂,“舅舅,她是我的未婚妻,请你放开她。” “未婚妻?你的?” 洛珩眼中陡然有了杀气。 他阴声笑了起来,笑声肆意张狂,继而转头望着洛尧,一字一句地说:“阿萝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话音未落,他右掌遽然挥出,卷起地面无数尘埃,迅速凝集成密的让人睁不开眼的针阵,直直射向洛尧。 洛尧身体后跃而起,同时解封出玄霆剑、聚气为盾,截住了袭来的大部分土针。他反应灵敏迅速,但那一击的劲力实为生平罕见,几枚漏网之针竟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袍和脖子,鲜血立刻淋漓而下。 洛珩对这样的结果显然并不满意,挥掌再度扬起飞尘,劲力竟比前一次还要猛烈。四周犹如蒸腾起了遮天蔽日的灰色狂浪,蓄势高扬、只等扑出。 青灵趁着洛珩挥掌的工夫,猛地一矮身,转身飞奔到了洛尧的身边。 “你舅舅就是个疯子!名符其实的大魔头!” 自己刚才居然还觉得他长的不错,真是瞎了眼! 她拽着洛尧的胳膊,“我们快走!” 洛尧手中的玄霆感应到了强大的妖力,剧烈颤动起来,激荡出层层的气波。洛尧一动也不敢动,凝神全力相控,明白稍有疏忽,自己便会被玄霆的剑气反噬。 周围的路人和守宫门的士兵早就吓得蹲到了地上,只有护卫銮舆的那几名重甲武士依旧站得笔直,仿佛见惯了国师发狂的模样。 “吱啊”一声响,高大的宫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华服女子在随从的簇拥下急急走了出来。 “住手!”她厉声喝道。 洛珩目光悲凄地凝视着躲到洛尧身边的青灵,却是早已撤去了掌中的劲力。 他目光一瞬不瞬,嘴唇翕合着,像是在自语着什么,却是幽微的悄不可闻。 玄霆剑也渐渐安静下来,洛尧集中意念,将其重新封印入了掌中。他转过身,神色犹疑且又期盼地望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华服女子,一个字涌到了嘴边,却又不敢喊出来。 那女子对左右吩咐了几句,继而上前抚着洛珩的手臂,对他轻声低语了几句。洛珩的神色慢慢黯然下去,眸中的杀气亦渐渐消逝不见。 一个侍从上前对洛尧和青灵行礼,“请二位随我来。” 说完,引领着二人朝宫门内走去。 青灵心有余悸,一步三回头地朝洛珩的方向偷瞟,确认他没有跟来,才加快步子,飞快地跟进了宫去。 穿过了三道高大的宫门,面前出现了一座极其宽阔的宫殿。台阶和宫殿主体都使用坚硬的金海石来建造,褐色中又带着古怪的花纹,远远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宫殿内部结构亦是奇特,竟分作了地上和地下两个部分。青灵和洛尧跟在侍从身后,时而踏着石阶上行、时而又往下走。室内的光线也是明晦交替,一会儿是室外透进来的日光,一会儿又只剩下了摇曳的烛光…… 青灵嘀咕道:“我说小七,以后你要是真继承了九丘的王位,就得住到这个阴森森的宫殿里来!这也太恐怖了!再加上你那位魔头舅舅,有够你受的!” 洛尧一路上有些反常的怔忡沉默,闻言笑了笑,说:“抱歉,今日让你受惊了。可我相信舅父他对你绝无恶意,只是把你错认成了旁人了。他其实,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冷血无情,更不是什么魔头。” 青灵停住脚步,抬手扯着洛尧的衣领,“不是坏人?你看看,他把你脖子都划伤了!流了这么多血!谁会对自己家里的人下这么重的手?” 洛尧眼中泛起玩笑神色,“这可不一定。我刚到崇吾的第一天,就被自家师姐打得鲜血直流了。” “你!” 青灵比着指头,凶巴巴地作势要戳洛尧的伤口。 洛尧捉住青灵的手指,笑得很有诚意,“你应该这样想,正因为我舅父并非传闻中那样的冷血无情,才会将你错认成故人。” 青灵撇了下嘴,“他那妖瞳吓死我了,我要真是那个阿萝,也会逃得远远的!” 洛尧眼中笑意一敛,默然松开了青灵的手指。 ------------ 第37章 九丘洛氏 (三) 侍者将二人带至一间地下的偏殿里,又遣人送来酒水茶点等物。 青灵四处踱了一圈,好奇地研究着殿中的摆设和物品。 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上女子容貌甚美、神态娇俏,正是大泽百里氏的小姐,百里凝烟。 青灵盯着画中女子看了半天,喃喃道:“你妹妹长得很美呢。甘渊大会那天,我用通明镜观看比赛,见她每次一出场,所有的人都发呆似的盯着她看。” 就连慕辰,也觉得她好看…… 洛尧也走了过来,举目一看,“这是我母亲。” “噢?” 青灵睁大了眼,再仔细端详画像,才留意到画中人面上笑意嫣然,神情十分活泼,与冷若冰霜的凝烟确是不大一样。 洛尧站在青灵身畔,沉默了会儿,斟酌问道:“你可知道,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父母?” 青灵有些心不在焉,“师父说,他们是怀州人,姓孟,在去弗阳探亲的路上被歹人打伤了。刚好师父路过,就救了他们。我父亲伤重不治,我母亲早产生下了我,也很快去世了。所以,师父就收养了我。” 她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很难有任何强烈的感情。 洛尧又问:“那你在怀州和弗阳的亲戚呢?可有联系过他们?” 青灵摇头,“我在崇吾住得好好的,没想过要联系他们。再说,他们也没来找过我啊。” 而且,经过今天的风波,她对联络亲戚这种事更加失去了兴趣。万一不小心摊上个像洛珩那样疯狂的舅舅,估计肠子都要悔青…… 洛尧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青灵突然转过身,朝前踱了几步,停在一尊青铜狼兽像前。 她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语气有些飘忽,“你母亲和你妹妹,都是贵族家的女子,又都那么好看……难怪……” 她顿了顿,抬手抚摸着青铜像上的纹路,轻声说:“以前我听戏文,里面讲得那些大家闺秀,嗯……说话很客气,举止又很文雅,就像……就像莫南诗音那样。” 她扭头看了洛尧一眼,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们……男的,是不是都……比较喜欢像莫南小姐那样的啊?” 这个问题其实在她心中盘亘已久,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发问,眼下被美人图勾起了心事,便忍不住开了口。 洛尧研究着青灵的神情,半晌,短短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真的吗?” 青灵低着头,漫步闲逛着,表面是在专心欣赏陈设,可手指却不自觉地缠绕着腰间绦带上的络穗,一圈又一圈。 她像是记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哦,对了,你不一样,你喜欢阿婧那样的……” 洛尧跟在青灵身后,视线停在她黑亮丝滑的长发上。 少女的身姿娉婷,微微俯首扭腰,带动青丝起伏掠动。那浓密的黑色涌进他的眼里,晕染开来,无限地蔓延伸展着、吞噬着一切,直至形成一堵墙,将两人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青灵继续绕着络穗,勒得指尖有些发白,“那纤纤那样的呢?你们喜欢吗?” “或许吧……” 洛尧的声音冷冷响起,透着一丝烦躁,“但他,是绝不可能娶她的。” 青灵手中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惊疑地看着洛尧。 洛尧似笑非笑,“你绕来绕去地问了那么多,不就是想知道慕辰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吗?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会娶什么样的女人作妻子。” 青灵满面羞红。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又沉默住,静静地等待着。 “那个女人,无论相貌品性,必定是能助他登上朝炎帝位的人。她的家族,家族的势力和地位,远远重要过她本身的才华与能力。” 青灵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你怎么知道?” “因为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他没有别的选择。退,只能一辈子疲于逃命。进,必须狠下心夺得帝位。他有五个兄弟,三个已经成年,慕晗更是方山氏王后所出,他要跟他们争,就必须利用一起可以利用的人和关系。而在这所有的关系之中,没有什么是比婚姻和血缘更牢靠的了。” 洛尧心里生出一股伤人伤己的残忍,笑得讥嘲,“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你未必没有机会。你在他最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全力相帮,即便将来成不了他的王后,也有机会成为他最信赖的妃子。跟王宫里其他的女人比起来,已算是幸运。” 青灵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什么妃子?你瞎说什么!” 她羞恼地转过身,抑制着微乱的呼吸,一面在心中怒骂洛尧,一面又不禁为自己拙劣的欲盖弥彰感到羞愧。 小七喜欢阿婧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个勇气? 她抬起手、凑到唇边,牙齿轻轻咬着手背,心空飘飘地无着无落,脑中陡然又重现出慕辰那日的质问 — “你跟着我,又是想得到些什么?” 洛尧默然而立,身形隐在壁间宫帘投下的阴影中,透着一抹孤寂。 他内心亦是觉得慌乱,向来冷静自持的自己,明明最懂得巧言善道,却竟有了那一瞬的失控…… 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再不言语。 过了一阵,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先前见过的那位华服女子,依旧戴着帷帽,在两名侍女的跟随下,踏进了殿中。 洛尧收敛情绪,朝前迈了几步,又蓦地顿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 其实他心里早已很明白,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九丘之内,还有谁能用那种口气对洛珩讲话? 可这三百多年的拒而不见,终究是让他有了怯意。 光阴穿梭、流年回转,她温暖的手、轻柔的声音、充盈着花香气息的怀抱,可还会亦如往昔? 那女子从帷纱后端详着洛尧,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阿尧,你长大了。” 洛尧胸中绷着一根弦铿然断裂。 三百多年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再见到母亲时的情景。 哀求、质问、不惜一切也要将她带回家的执念! 可当她站在自己面前,像少时那样唤自己一声“阿尧”,他竟已觉得满足…… 洛尧抑制住情绪,屈膝跪倒在地,“孩儿见过母亲。” 洛琈伸出手,轻抚过儿子的面颊,语气中蕴着笑意,“瞧瞧我都错过了什么……以前你可不会这般规规矩矩地行礼。” 她扶起洛尧,朝他身后看了眼,问道:“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子?” 洛尧尚未来得及开口,青灵忙不迭地摇起手来,“不是,不是!我其实是小七的……哦不,洛尧的师姐!我们为了让你答应见他,才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洛琈的表情,青灵还是能感觉到她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青灵尴尬异常,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挪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我去外面随便逛逛好了……” 洛琈看出了青灵的局促,遂对侍女吩咐道:“彩依,你带这位小姐四处逛逛。雪慧,你到门外守着,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侍女们领命退出了殿门,青灵快步跟了上去,踏出几步,又犹豫着驻足,扭头朝洛尧鼓励地笑了笑。 所谓同门手足,不就是斗嘴掐架后,转过身就能言归于好的人吗? 洛琈望着青灵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语道:“真的很像……” “很像谁?” 洛尧心中早已充斥着疑问,“舅父口中的那个人,倒底是谁?” 洛琈轻叹了口气,拉着儿子在软榻上坐下,抬手解开了帷帽的系带,缓缓将帽子取了下来。 跃入洛尧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而苍老的脸。 眼角和唇边爬满了凄苦的皱纹,鬓边的发丝斑白,让那双依旧清透妩媚的眼睛,显得竟有些异样的不协调。 洛尧愕然失色,几乎要站起身来,“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记忆中的母亲,是和凝烟一样的美人,明眸月眉、朱唇玉颜。而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和眼神、甚至五官轮廓亦依稀可辨,却陌生的令人心惊! 洛琈垂下眼帘,嘴角的浅弧中透着苦涩,“这就是身为九丘洛氏,而不得不担负的风险。我曾以为我会逃得掉,却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伸出手,把洛尧的手握在掌心,抬眼望着他,缓缓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不愿意见你,是害怕自己会心软。后来,我听说了你跟洛珩的对话,明白他实则也是想磨你的性子,所以,我狠下心来不见你。可再后来……却是害怕我的模样会吓到你。” 洛尧回握住母亲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洛琈说:“天地孕育生命之初,世间生灵大多以鸟兽的形态存在,继而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修炼蜕变。其中的佼佼者,便脱胎换骨成为了神族。我们的先祖,本是一头元神强大的狼兽,如果按照正常的顺序修炼,也应该毫无意外地蜕变为神族。但这个过程中,不知出现了什么意外,先祖没有走完应有的步骤,便失去了兽形。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修炼的方法与其他神族不同,有时候,甚至更接近妖族。也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原始的、与狼兽有关的特征,在我们的血脉中承传了下来。狼,是非常忠贞的动物,一生之中,只会有一个伴侣。一旦决定了付出真心,就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对狼族而言,失去爱人的痛苦,是几乎致命、难以承受的。” 洛琈顿了顿,费力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九丘的子民都盼着我能再嫁,诞下拥有妖族血统的王嗣。可他们并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另一个人。 洛珩他,也和我一样。他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子,但最终失去了她。这种伤痛,浸到我的骨髓之中,让我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容貌。而落到洛珩身上,则造就了他癫狂的性情。 当日他失去所爱,脾气变得残暴怪异,不但兴兵攻打朝炎,还冷血地屠杀了上万无辜的神族平民。每攻下一座城池,便屠尽满城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后来九丘战败,他仍不肯罢休。无奈之下,我弟弟阿玚不惜牺牲自己性命,拼尽了毕生修为,对洛珩施了封印之术,令他无法踏足九丘之外,并让我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他。几百年过去,洛珩的性情渐渐平和了些,但一旦见到与阿萝相像的女子,仍是会禁不住失态发狂。一旦清醒过来,又是另一番的凄楚光景……” 洛尧想起适才宫门外的情形,不禁沉默下来。 为爱痴狂,因爱成魔。这种血脉里承传下来的忠贞,倒更像是一种诅咒。 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青灵,想起刚才两人那番尴尬的对话,想起自己莫名的失控…… “青灵她……当真很像舅父喜欢的那位女子?” 洛琈想了想,“单看容貌,确实很像。可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同。” “有没有可能……她们有血缘上的联系?” 洛琈笃定地摇了摇头,“那倒不会。阿萝并无血亲,亦无后嗣。” ------------ 第38章 九丘洛氏 (四) 洛琈母子二人促膝相谈之际,青灵正跟着那名叫彩依的侍女在九丘王宫中信步闲逛。 宫殿中的路径错综复杂,光线时明时暗,偶尔遇见走过的宫人侍女,亦是垂首沉默、噤若寒蝉。 青灵清了清喉咙,问彩依:“你们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彩依有些迷惑,“害怕?为什么会害怕?” 青灵指点着四周,“这宫殿修得奇奇怪怪,地下的那一层又黑漆漆的,像座墓穴似的。” 彩依反倒更不解了,“居所本就该如此啊!难道有人愿意住在整天都明晃晃的地方?在彰遥城,只有穷人才会住顶楼。” 青灵张了张嘴,又最终抿住,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回的所见所闻,足够带回崇吾炫耀一番,让黎钟那家伙对自己刮目相看! 如果,她能顺利回到崇吾的话…… 也不知道,师兄他们怎么样了……师父,会不会原谅自己…… 青灵想着心事,脚下的步子不由得缓了下来。 彩依毕竟是侍奉女王陛下之人,心思却也机敏,她琢磨着青灵的口气,估计她大概会更喜欢宫外花园的景致,便领着她进到一处盘旋上行的甬道,慢慢拾阶而上。 因为空间窄小,不容得二人并行,只能彩依在前带路,青灵在后相随。但渐渐的,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待青灵走到甬道顶端、从思虑中回过神来时,竟然再看不见彩依的踪影。 她想了想,又顺着原路往回走。走出一段才发觉,原来甬道中还有好几个的出口,想必彩依转入其中一个的时候,被自己错过了…… 青灵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碰运气似的拐进了一个出口,沿着阶梯缓缓向下走去。 这条道路比刚才的甬道还要阴暗狭窄,青灵走了一会儿便懊悔起来,却又不想回头,索性越走越快,期冀着尽快找到个能见到阳光的地方。 谁料到,这条梯道的尽头居然是一间圆形的石屋!除了墙壁上的几盏灯烛,室内再空无一物。青灵懊恼地跺了下脚,转身朝外走去。 突然,一阵低幽而诡异的笑声传入了耳中,在这间光线昏暗的空石屋中,有了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青灵自幼学习音律,对声音十分敏感,听力亦是远胜常人。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她很快便找出了那笑声的来源。 嵌入到石壁中的一盏金属烛架,连接着墙壁背面的另一个房间,因为底座铁条嵌入的很深,在壁上裂出了足以传递声响的缝隙。 青灵把耳朵贴到烛架底部,凝神细听。 那笑声像是带着自嘲的意味,低促幽微、如癫如泣,断续之间,又掺杂着几分悲凄的哽咽。 其间那种浸入骨髓、揪扯得人心发凉的的情绪,竟是种她生平从未体会过的怆楚…… 青灵抚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趴在墙上听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再发出什么别的声响,正打算站直身离开,却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个稍显微弱的声音:“国师。” 笑声嘎然而止。 片刻后,洛珩冷冷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另一人答道:“吕将军到了。” 青灵浑身一凉。原来石壁那面的人,竟是洛珩! 难怪连笑声都可以这么恐怖…… 她绷紧身形,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朝前再紧贴了些。 石壁另一面的房间中,适才所言及的吕将军显然已经走了进来,嗓音粗厚地笑道:“国师行事果然谨慎,我每次来见个面都要七拐八拐地钻十几条秘道,头也晕了、眼也花了!” 洛珩嗤笑了声,“若非上次空手而来,又何须再走一遭?” 吕将军说:“此事关系重大,我区区一个将军,很多事都做不了决定,只得先回去禀明王上。” 他窸窸窣窣地展着卷帛,“兵力部署调遣的计划都在这里。国师可能还不知道,我把消息带回去以后,大伙一听这东陆之中对朝炎心怀不满的、不止你我两家,还有神族自己的人,别提有多带劲了!” 洛珩语带轻嘲,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我两家?列阳什么时候成了东陆的一员?” 吕将军似乎性情颇为豁达,全然不在意洛珩的嘲讽,“呵呵,虽然现在还不是,等我列阳大军挥师南下,灭了朝炎,不就能与国师平分东陆了吗?咱们可都说好了,国师要的是朝炎王族的性命,而这梓州以北的领土,可都是归我们列阳。” 洛珩沉默了片刻,阴冷说道:“不错。我只要朝炎王族的性命。” 吕将军踌躇满志,“此番有国师相助,再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绝对有必胜的把握,一举灭了朝炎,取了皞帝老儿的命!” 洛珩的语气平静下来,“有没有把握,还是看过你们的计划再作定论。我答应帮你们牵制住朝炎的军力,却不能帮你打这场仗。若是再像上次一样、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击败,还有何颜面可存?“ “国师也莫把我列阳的兵士想得太过不济。我们北荒的男儿,可都是暴风冰雪里磨练出来的勇士!单打独斗或许拼不过神族中的高手,但在战场上,未必就处于下风!那朝炎大王子的诡计用过了一次,难不成还敢再来一次?就算他没被自家老子弄死,我们也不会惧他……”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踱步移到了房间的另一端,研究起作战的细节方案来。 青灵把耳朵紧压在墙上,发顶被烛火都烤得有些发热起来,却再也捕捉不到清晰可辨的对话。 这桩偶然听来的阴谋让她浑身血液发冷,思绪飞驰纷乱,默立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说……九丘洛珩联合了北方的列阳国,打算灭掉朝炎? 列阳,想要吞并东陆。 而洛珩,想要杀掉朝炎王族的人…… 青灵呼了口气,将脑中的几条想法迅速理清,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石屋,按着原路迅速地往回走。 走出没多久,就撞上了匆忙找来的彩依。 彩依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啊,总算找到你了!我差点把半个王宫都跑遍了。” 青灵呼吸本就有些紊乱,闻言顺势说道:“我也到处找你呢。” 彩依拉起青灵的手,“这次我可得好好牵着你。走吧。” 两人携手返回了最初进入的甬道,朝洛琈所在的偏殿走去。 ------------ 第39章 九丘洛氏 (五) 殿内的母子二人,仍在轻声交谈着。 洛琈听儿子讲述了最近的一番经历,谆谆告诫道:“你身份特殊,上可承半壁江山,举足轻重。下则遭人忌惮猜疑,步步维艰。你在崇吾展露身手,又救走朝炎的废王子,一旦被皞帝所知,必将引来猜忌。若是他将你视作了无法控制的威胁,整个大泽都有可能因此受到牵连。而以九丘如今的国力,并不能给予你太大的帮助。” 她出身王族,如今又执掌一国,对帝王心术自是十分了解。 洛尧点头,“我明白。母亲请放心,我不是不懂进退之人。” 洛琈说:“我并非是担心你,而是担心皞帝。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懂事、还要沉稳,让我这个做母亲的觉得无比欣慰。这些年洛珩虽然给你出了许多难题,倒也让你有了寻常世家子弟所无法拥有的历练。” 自己负气离开大泽时,儿子还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单薄少年,脸上挂着倔强的稚气。转眼间,竟已成了位从容自若、风华绝代的男子…… 洛尧亦想起往事,“我少时终究还是任性了些,比不得凝烟懂事。” 洛琈听到女儿的名字,默然酸楚,“凝烟她,是不是很恨我?”沉默了会儿,幽然叹道:“我毕竟是九丘洛氏的女儿,性子里的那份执拗……有时候,也让我自恼不已。最初的时候,我怨恨你们父亲,恨他懦弱、恨他背弃了我。后来,阿玚死了,我接替他的位子,成了一国之君,也或多或少懂得了你父亲的不容易……只可惜……苦了我一双可怜的儿女……” 站在那样的位置,身系足下万民性命,她亦做不到,为了爱人、亲人,牺牲掉万千仰仗她庇护的族人。只是那一场情深,一个美满的家庭,终究还是毁了…… 洛尧揣摩着母亲的语气,心中升起希望。或许,少时所祈求的一家人团聚,并非只是痴心妄想? 他安抚似的对洛琈笑了笑,“看来我确实是母亲的孩子,性子也是执拗的厉害。这三百年来,我刻意疏远父亲,逃避跟朝政有关的一切事宜,甚至将管理族务的重担留给了凝烟。对凝烟她,我更是一直心存愧疚。” 他怨过父亲的懦弱,也恨过自己的执着。这次亲眼目睹妹妹在甘渊大会上力战群雄,为暗中助自己夺冠拼尽全力、甚至在淳于琰招下受辱,更是让他下了决心,此生再不让妹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洛琈握着儿子的手,眼中隐有泪光闪烁,轻声说:“不是你的错。” 洛尧轻轻摇了下头,又道:“在甘渊大会见到凝烟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逃避家族姓氏所赋予我的责任。我虽没有改天换地、摧枯拉朽的大志,但我愿尽我所能,让家人和族民远离纷争、平安自在。” 九丘无意再起纷争,洛珩无力再兴风浪,只要掌控好与朝炎的关系,远离纷争、平安自在,也并非是可望而不可即! 洛琈见儿子终是要卷入东州大陆的权谋博弈之中,既觉得慨然惆怅担忧,又隐隐有些身为母亲的期待和自豪。 他毕竟是自己和百里誉的儿子。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无法摆脱家族姓氏所背负的责任。 洛琈拉着儿子,又细细叮嘱了些琐事,然后起身道:“你既来了彰遥,就在宫里多住几日。我让洛珩他传授你几招修炼的诀窍。他和你一样,五灵兼修,门法自成一系,对你肯定大有裨益。他行事虽然张狂,却是对你没有恶意的。” 说着,她重新戴上帷帽,召唤来门外的侍女,吩咐为洛尧准备休息的殿室。 这时,青灵也跟着彩依返转了回来。 “小七,我们什么时候回梧桐镇?” 青灵一踏进殿门,就衣裾飞扬地奔至洛尧面前,劈头急问道。 洛尧起身望着青灵,一时有些思绪飘忽流离。 他尽量温和地笑了笑,“我母亲留我们在这里小住几日。我会让人带话给纤纤,说我们过几天再回梧桐镇。” 青灵下意识地朝洛琈的方向看了一眼,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在石屋里听见的一切。 跟前的师弟、看上去还算和善的女王,都是九丘洛氏的一员。 他们会不会,其实早就知道了洛珩的打算,甚至也参与到其中?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小七言语间对他那个魔头舅父百般维护,就算真知道了他和列阳的那些阴谋,也不可能站到与其对立的一面! 九丘国师洛珩,绝对是毫无疑问地痛恨着朝炎的王族。而列阳国,更是与慕辰有杀主之仇! 这件事,必须尽快让慕辰知道! 青灵摇了摇头,“我放心不下慕辰王子。我要回去。”朝洛琈弯了下嘴角,“谢谢女王陛下的好意了。” 洛尧望着青灵,胸口处堵着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往前一步,是摒弃尊严、把自己放到卑微位置上的祈求,退后一步,则是从此天涯陌路后会无期的放手…… 青灵见洛尧迟迟不表态,不由得焦急起来,再顾不得礼节,把他拽到殿内的一个角落,压着声音说:“我们讲好了的,如果你能见到你母亲,就会放过慕辰王子。现在你心愿达成,莫不是想反悔?” 洛珩那般恐怖,要是慕辰真落到他手中,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呢! 洛尧任由青灵拽着自己的袖子,沉默了良久,“你就那么在乎他?宁可把自己卷入险局?” 青灵面色微红,松开手,半侧过头,“随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是绝不会不管他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然而语气却是十分坚决。 洛尧心头一空,冷冷的,又有种明明早猜到了答案可偏偏执拗着等到最后揭晓一刻的释然。 他一语不发地望着她,像是想把她的每一种模样都刻在脑中。 初见时的纯净笑颜,之后的种种狡黠、得意、关切、担忧、佯怒、真怒…… 其实,早就印到了心上。 洛琈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阿尧,既然你师姐着急回去,便不要强留她罢。”又转向青灵,“待会我让宫中禁卫驾坐骑送你。有他们相护,我和阿尧也放心些。” 说着,遂一边吩咐了下去。 青灵一听还有坐骑护送,惊喜过望,连声向洛琈道谢。 看来妖族也不像小七说得那么不济,人家宫内的禁卫就能驾驭坐骑嘛!来的时候偏要坐那么慢的马车…… 洛琈吩咐下去,宫女很快就带了几名禁卫进来。 青灵轻快地奔至侍卫们身边,询问着乘坐骑去梧桐镇要花多长时间。 洛琈用妖识传话给儿子:“阿尧,那位青灵姑娘看上去,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若是她急于去见另一个男人,你就更加应该趁早放手。” 洛尧怔忡地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 他试着说服母亲,也说服自己,“母亲多虑了。我和青灵有同门之谊,我只是……不愿见她卷进王族之争、陷入危险而已。以她的性格,实在不适合留在慕辰的身边。” 洛琈在帷纱后摇了摇头,语气郑重而又担忧,“她不适合留在朝炎王子的身边,难道就适合留在你身边?” 她出身王族,又掌管一国数百年,拿捏人心的本事并不比八面玲珑的儿子差,说起话来更是一针见血,令人难以驳斥。 “男女邂逅,互相吸引,是十分正常的事。可这种吸引,稍纵即逝。只有在情感上拥有更深的交融,彼此理解、欣赏、迁就、包容,才能让这种关系延续下去。你是个聪明理智的孩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阿尧,你的身上,流着九丘洛氏的血,我不想见你跟我和洛珩一样,因为错误的感情而付出惨痛的代价,一辈子都活得不快乐。无论你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妖族或是神族,我都没有异议。但只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坚持,那就是她必须对你一心一意。我宁可,你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作妻子,也不愿见你爱上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 她拉起儿子的手,“你身份特殊,将来任重道远,更需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趁现在用情不深,彻底断掉这份念想,才能免除将来越陷越深的痛苦!” 洛尧垂着眼,目光落在拉着自己的母亲的手上,沉默不语。 那双手,曾是纤纤玉润、洁白光滑,而如今干枯焦黄,布满深褐色的斑点。 他想起狂暴中的舅父,金红的妖瞳,摧天毁地的杀气,身后累累白骨、血流成河。 他想起自己罔顾家族安危、在众目睽睽下救走逆犯,想起适才谈话间那一瞬的失控、伤人伤己的残忍…… 迷惘、贪恋、心痛…… 或许,母亲是对的。 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至少这痛楚还不太强烈,不至于让自己癫狂失态、手染鲜血…… 洛尧唇线紧抿,许久,轻声答了句:“好。” 青灵走过来,向洛琈和洛尧辞行。 洛尧一言不发,倒是洛琈又叮嘱了几句,让禁卫小心行事、切勿惊动边境的朝炎驻军等等。 青灵见洛尧一反常态的淡漠,只道他是在跟自己赌气,于是拿出师姐的派头,道:“你好不容易见到母亲,要好好陪陪她、多尽孝道,好好跟她相处。” 好好做个好人,不要跟着你舅舅干坏事。 他朝你我若是各为其主、沙场成敌,师姐怕是不能再顾念同门之情了…… 她朝女王行了个礼,跟着侍卫向殿门口走去。 行出几步,终究还是生出了几许离别的不舍,转过头,朝洛尧用力地挥了下手,“小七,保重!” ------------ 第40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一) 洛尧和青灵离开梧桐镇没两日,又有一拨人敲开了纤纤的后门。 为首的,是一名清丽出尘的白衣女子,言谈举止皆是十分冷傲疏离,淡淡地打量了纤纤一番后,竟微侧过头,不再多看她一眼。 跟在她身侧的公子却态度十分殷勤,含笑行礼后,又称赞起园中景致,直言景衬人颜,唯此方可配得上主人家的美貌。 纤纤经营着镇上好几家的青楼生意,见惯了男人献谄讨好的嘴脸,可眼前这位公子,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手中握着把白玉骨扇,说起话来还带着凌霄城特有的柔软口音,一开口就立马甩出镇上的那些商贩兵卒十万八千里。 纤纤娇笑道:“公子可真会说话,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哪儿能跟凌霄城的朱门绣户相比?” 淳于琰摇了摇扇子,正欲接话,却被身旁的女子冷声截断:“既是来接人的,就请快些!” 一旁的久叶滴溜溜转着眼,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了看淳于琰,圆脸上堆满了愁容。 他按照世子的交待,追踪到接应慕辰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下方才拦下其中一人。若不是手里举着慕辰的紫玉戒指,只怕对方早就一箭取了他的性命…… 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人,凝烟小姐又找了过来。知道世子带着慕辰离去,小姐那一刻的眼神简直可以用寒光剜目来形容…… 再好不容易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如今困在一艘船上的大家合作,被世子打伤的淳于琰又卷了进来。 淳于琰那时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面色苍白,一脸难得的郑重严肃,对凝烟长揖一礼道:“琰曾有冒犯之处,愿任凭小姐责罚。眼下还恳请小姐以大局为重,助在下等人寻回王子。” 凝烟正为百里氏搅进王室纷争而担忧不已,见幕后设计之人竟是比武时烧破自己衣裳、出言邪肆的淳于琰,更是暗怒不已,冷冷道:“你们的局,跟我有何关系?别以为牵连到我哥哥就能要挟我!若是你管不好嘴,我可不介意把整个淳于氏也拉下水!” 她自少年时代起就操持家族事宜,生意场中的商谈讨价早已驾轻就熟,此时明明知道洛尧一举让百里氏惹上了襄助逆犯的嫌疑,表面上依旧凛然自若,绝不肯落于下风。 淳于琰倒也不计较,只一味淡笑称是。 一路南下,不管凝烟如何冷言冷语,淳于琰始终态度谦谦,君子风度十足。路经景江的时候,朝炎禁卫追至,也是淳于琰掩护凝烟等人、独自引开追兵,连累坐骑被禁卫弩箭重伤。 事后凝烟对淳于琰的态度并无改善,反而愈加冷淡起来,言语间竟还时不时添了几分讥嘲之意。 久叶在心中暗暗慨叹,看来这淳于琰跟小姐的梁子是结得深了!小姐虽然待人一直冷冰冰,但还未曾如此在意地针对过谁…… 纤纤身边的念萤低声介绍道:“这就是我家小姐,百里凝烟。” 纤纤再仔细地看了看凝烟,见她的五官确与洛尧有几分的相似,兄妹俩,皆是姿容绝滟的绝世美人。只不过,跟洛尧的那种风流俊逸相比,这位百里小姐,冷的好似极北的寒冰。纤纤习惯了跟各色人物打交道,却偏最见不惯自恃清高的女子,若不是看在洛尧的面子上,她可实在不愿意搭理百里凝烟。 淳于琰朝凝烟笑了笑,眼角下的泪痣微微上扬,语气夸张地拉长,“啊,多谢百里小姐提醒。” 他转向纤纤,“前日百里公子带来的那位伤者,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此番是专程来接他离开的。” 纤纤吩咐丫鬟领淳于琰去东厢房,一面瞥了凝烟一眼,故意提了提声音,“接人也不用这么赶。那位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还不适合旅途奔波。别弄出人命,前功尽弃,还连带撕破了脸。” 淳于琰和身后的几名随行,跟着丫鬟进到慕辰的房间。 慕辰正闭目盘膝坐于榻上,似雪的白衣微微鼓飘着,周身仿佛被充盈的灵气笼罩。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眸中闪过冷锐锋芒,又瞬间敛去无踪。 淳于琰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随行的诸人已抢步上前,拜倒在慕辰面前,“殿下!” 领头一人面庞清癯、身形劲瘦,左颊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慕辰从榻上起身,弯腰将其扶起,“起来吧,逊。” 逊垂首抱拳,“属下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他自小跟随慕辰左右,虽然名义上只是王子的贴身侍卫,但论忠勇才干,不输于任何名门世家出身的子弟。 一年前,慕辰被废黜了储君之位,又因天雷之刑失去了周身灵力。皞帝责其终身不得踏足朝炎国境,暗中却派遣亲信将他押送上了开往西陆的海船。 逊带着几名忠心的部下,在海上将慕辰救了回来。 之后慕辰在凌焕上君的指引下,到崇吾求取赤魂珠的神力。逊按照约定,在甘渊大会那日守在了崇吾山外接应,却没料到慕晗派出了十几名禁军高手追击,因而不得不临时更改计划,拼着全力引开追兵…… “你何罪之有?”慕辰抬手在逊的肩膀上轻按了下,目光缓缓扫过他身后众人,“诸位不顾生死地追随于我,忠勇无畏,我朝炎慕辰必当铭记于心。” 顿了顿,又道:“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孤注一掷后尚能死里逃生、恢复神力,于我而言已是万幸。未来路阻且长,然得诸君相随,虽死无憾!” 适才众人见他已能自行运用灵力疗伤,皆是欣喜不已,暗叹赤魂珠不愧是上古神器、威力无穷。 交待了一番事宜后,慕辰与淳于琰转入内厢。 淳于琰合起扇子,将用作信物的紫玉指环递还给慕辰,继续讲着甘渊大会后发生的各桩事,“逊带着百里氏的人来找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泽御侯向来不愿插手朝炎政事,精的比我还更像只狐狸。我实在想不通,大泽世子为何会出手救你?” 慕辰双目微垂,接过戒指轻轻摩挲着,“他想救的并不是我,而是他的师姐。” 淳于琰摸着下巴,思忖道:“可那家伙是大泽的世子啊。为了同门违抗皞帝之命,代价岂不是太大?那人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做亏本买卖的人,可没想到,竟然也挺痴情的。” 慕辰指尖的动作顿了顿,语气中不自觉地添了一丝烦躁,“他们毕竟有同门之谊,他不忍见她平白丧命,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淳于琰抬眼研究着慕辰的神情,唇边的笑意渐渐地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可我瞧那小美人,满腹心思可都系在了你的身上。你知不知道,被她这么一闹,整个崇吾都连带着遭了殃,被慕晗下令封了山,连寻常的出入都不肯放行。” 慕辰闻言抬起了眼,目光中微有诧色。 崇吾乃东陆三大圣山之一,自上古时代起便地位尊崇,就连皞帝也不得不对墨阡圣君礼让三分。而现在,慕晗竟然敢擅自封了崇吾? 淳于琰像是猜到了慕辰的想法,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晗在朝臣心中的印象,一直就是个事事仰仗母亲的孩子。眼下他想争取储君之位、急于立威,当着东陆各大世家的面,岂能轻易罢休,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慕辰沉吟不语。 虽然下令封山的人是慕晗,但皞帝并没有插手制止。若非有皞帝的暗中授意,慕晗未必有胆量如此行事。 难道说,父王对崇吾也暗藏着乐见其衰的心思,想乘机再拔除一座声名凌驾朝炎之上的圣山? 淳于琰匝了匝嘴,又问:“大泽世子这颗棋,你准备怎么用?现在逼他入局的话,我们的赢面并不小。” 慕辰摇了摇头,“他不是个容易掌控的人,而且身份过于特殊。我现在尚没有足够的实力说服他,倘若勉强为之,稍有偏失,反倒会让他有了倾覆之力。” 淳于琰动了动嘴唇,本想说你手里握着他的美人师姐,要想钳制那家伙也并非难事,可转念想起刚才慕辰那一瞬无端泄露了心思的神情,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慕辰也似想到了什么,抬眼问道:“你跟大泽世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甘渊大赛那日,他何以对旁人都手下留情,却独独重伤你一人?” 比武那日,淳于琰以炎天链烧破了百里凝烟的衣裙。可因为池面上骤起的大雾,除了站在近处的几人以外,谁也没有看清倒底发生过什么…… 淳于琰想起凝烟的那一计耳光,心头滋味万千,讪笑了一下,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正在这时,外厢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百里凝烟径直走了进来。 逊等侍卫,对这位面若冰霜的百里小姐既倾慕又敬畏,连忙起身行礼。 凝烟淡淡点了下头,扫视一圈后,掀帘快步踏入了内厢。 她目不斜视,对淳于琰劈头说道:“既然已经找到了要接应的人,那就请尽快离开!” 淳于琰拉开折扇摇着,一面踱近凝烟身畔,笑道:“何必这么心急?来,我先介绍你与殿下认识认识。” 凝烟遽然侧转过身,冷声道:“这里没有什么殿下。你们再不走,就别怪我动手逐客了!” 她至今也没弄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突然插手帮助朝炎慕辰。但眼下也没有时间追究其中的繁枝细节,只要尽快送走慕辰,将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百里氏还不算牵连得太深。 淳于琰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那怎么行?至少得让我见上世子一面,亲自向他道谢才行。” “他现在不在!”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我知道。” 淳于琰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凑到唇边抿了口,目光从凝烟身上慢慢移到慕辰脸上,“纤纤告诉我,他带着崇吾的那个小美人出门游玩去了……” 慕辰微微垂下眼,掩饰住眸中情绪。凝烟却面色微红,“你少拿我哥哥说事!张口闭口这个美人、那个美女,莫把人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 淳于琰哈哈笑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人家本来就是美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难道非要我说你哥哥领着个丑女出游,你才觉得体面?” “你!” 凝烟怒目而视。 她从小跟在御侯身边,以百里氏女主人的身份管理族中大小事宜,接触到的人,无不对她敬畏尊重。碰上淳于琰这般的无赖,着实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无助。 他出身名门,修为亦算得上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但让凝烟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他重伤未愈面色苍白地赶来营救慕辰、满目担忧低声下气拜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有那日他孤身引开禁军追兵、为此连累坐骑极欢鸟惨失左翼后,隐忍悲伤故作轻松的模样…… 凝烟直觉地感到,淳于琰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放荡不羁。而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极重情义的男子。只是这情义,从不出现在他平日的只言片语之中。 她越是想看清他,却越让自己觉得迷惘挫败…… 百里凝烟甩帘而出。 淳于琰低头啜着茶,默然地出了口气。 慕辰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迅速划过,但笑不语。 ------------ 第41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二) 青灵在九丘禁卫的护送下,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梧桐镇。 丫鬟婵儿来给青灵开了门,见她独自一人回来,不觉有些惊讶,一面打听着洛公子的去向,一面唧唧呱呱地把前日新来了一批访客的事讲给青灵。 青灵稍加询问,便知道来者是淳于琰等接应慕辰的人。 她略略松了口气,待站到东厢房门口时,却又胆怯起来。 一路上,她暗下决心,要将那日与慕辰不甚愉快的谈话暂且抛诸脑后,不再多想!大不了,等把九丘的事告诉他之后,自己立马就出发回崇吾好了。 她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好不容易整顿好情绪、伸手敲门,却没料到,来应门的人竟是一脸邪笑的淳于琰! 淳于琰侧身把青灵引进屋,倒了杯茶给她,然后用扇柄支着下巴打量着她,“好些日子没见,小美人有没有想我啊?” 青灵下意识地接过茶喝着,眼角余光瞅见慕辰正从内厢走了出来,忙移开茶杯,掩嘴咳了几声,对淳于琰斥道:“你瞎说什么呢!我干嘛要想你?” 淳于琰笑睨了一眼慕辰,故作醒悟状地提高了声音,“哦 — 也对啊,有慕辰在你身边,你怎有工夫记挂着不相干的人?” 青灵的脸腾一下红了,又羞又恼,将手中茶杯里的水尽数挥了出去,在空中凝散作细碎的冰粒子,直击淳于琰的面门,“胡说八道!” 淳于琰扬开手中折扇,将冰粒挡了下来,一面哈哈大笑,“怎地,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慕辰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琰,适合而止。” 他视线轻转,在青灵面上凝濯一瞬,却恰好撞上了她投来的目光。 两人皆微微怔了一霎,青灵满面绯红地迅速移开了目光,慕辰亦有些失神,垂眸盯着指上的紫玉指环。 青灵清了清喉咙,尽量严肃地开口道:“我急着过来,是有正经事跟你们说!” 她把在九丘王宫中听到的洛珩与列阳将军的对话重述了一遍。 慕辰和淳于琰的神色都渐渐凝重起来,随即又向青灵询问了其中的几个细节。 淳于琰思索说道:“照此看来,不像是洛珩故意设下的局……谁也无法预知,她一定会走入那个房间……” 慕辰也表示赞同,“洛珩并没有理由来故意设这个局。看来,他确实是暗中与列阳联了手。” 淳于琰问慕辰:“你打算怎么做?” 慕辰沉吟不语,心中却是渐渐有了计量。 这时,屋外又响起敲门声,且未等应门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纤纤穿着一身低胸的纱裙,步态摇曳却快速。跟在她身后的,是百里凝烟,久叶和念萤。 几人已经从婵儿口中听说了洛尧暂且留在了九丘,但却不知他为何留下、又具体身在何处,于是皆匆忙赶来向青灵询问。 青灵又把在九丘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只省去了有关洛珩的那些事,“……然后女王陛下留他在九丘暂住几日,我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久叶和念萤听说世子终于得见母亲,面上皆流露出欣喜之色。凝烟的表情却一直冷漠沉郁,待青灵讲述完毕,便一言不发地出屋而去。 久叶和念萤面面相觑,呆立了一瞬,也告辞跟了出去。 纤纤朝房门的方向望了眼,低头剥着指甲,对屋里剩下的人说:“别急,她一会儿啊,准又要返转回来。” 她抬起头,盈盈秋波在慕辰和淳于琰的脸上转了一圈,“好话我也都说过了,但人家就是急着赶你们走啊。这地方名义上虽然是我的,房产和经营的本钱却都是扶尧的。他亲妹子要是不想留你们,我可也没办法呵。” 青灵适才第一次得见凝烟本人,或许是因为师弟的缘故,竟觉得有些莫名的亲切,眼下听纤纤这么一说,连忙转头问淳于琰:“她为什么急着赶你们?” 淳于琰展开扇子摇了摇,也不正面回答,“女人的心思嘛,从来就很难捉摸阿。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让我费心施一回美男计,苦兮兮换得几日宽限。” 说着,推门走了出去。 纤纤掩嘴嗤笑一声,“这可不正趁了你的心?”一面也跟出了门去。 青灵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啊?” 慕辰的声音自身后缓缓传来,空谷幽兰般的清廖,“百里小姐担心被我的事牵连,因此急着让我离开。我现在的身体还不能驾驭坐骑,所以琰想试着说服她,让我们在梧桐镇再待几日。” 青灵猛然意识到,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慕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起来。 咚咚,咚咚,……… 搞什么嘛,她这次又没偷窥、又没偷袭,上次说话伤人的也不是她,干嘛要心虚? 她吸了口气,脚步微滞地转过身来,眼帘却忍不住低垂着,不敢看他,“哦。咳……那个……你现在,身体恢复得可好? 慕辰盯着青灵,沉默不语,继而慢慢地抬起手。 屋内的灯烛顷然熄灭,四周漆黑一片。 紧接着,十几簇萤火虫似的火光在空气中跃然而出,悠悠地飘浮游动着,继而如花蕾绽放般,妖娆地舒展开焰瓣,变作了朵朵的火莲花。 青灵忽闪了几下睫毛,忍不住睁大了眼,叹道:“真好看!” 因为墨阡修习的是木灵和水灵,崇吾弟子中并没有人修炼火系的功法。所以眼前这样的景象,对青灵而言,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黑暗中绽开的火莲,却又踟躅着不敢靠近。 慕辰在黑暗中注视着火光萦绕的青灵,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让靠近她指尖的那朵火莲迅速增大了数倍,最后化作无数闪耀的晶粒消散开来。 四周又黑沉寂静下来。 青灵默默地呆立了半晌,轻声地开了口,“看来,你神力恢复得不错。” “嗯。但赤魂珠的力量太过强大,我必须慢慢地学着控制它。” ”哦。“ 彼此又沉默了会儿。 慕辰缓缓开口,“你听到洛珩和列阳的事,就急着赶回来了?” “嗯。”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这事或许对你很重要! 青灵咬了咬唇,手指抠着掌心,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这句话来。 “因为……咳……身为朝炎子民,理应捍卫国土江山,不让外人有机可乘!” 汗…… 沉默,尴尬的沉默。 青灵垂下头,盯着黑黢黢的地面,“既然……接应你的人也来了,我打算……回崇吾去看看我师父。” “崇吾现在被慕晗的人重重把守,你回去的话,等同于自投罗网。” “可我不能扔下师父和师兄他们不管!再怎么,我也要想办法去看看,确认他们没有事。” “他们不会有性命之虞。但若是你去了,慕晗的人必定会为难你。到时候,若是你的师兄们忍不住出手相助,却有可能会被连累送掉性命。” 青灵紧抿唇线,沉默不语。 经过了这段日子的各种风波,听说了那许多的阴谋与算计,她再也不是崇吾山上那个天真的小六了,也明白,慕辰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以前的她,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能打败三师兄和四师兄,然后在黎钟面前显摆显摆……可现在她明白了,世上很多事,单靠武力是无法解决的!就连师父墨阡,纵然身为神族第一高手,也没有办法同整个朝炎抗衡。为了保全崇吾和其他弟子,他最终也不得不放弃了自己。 “上次 —” 慕辰再度缓缓开口,“你告诉我,说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顿了顿,“是真心的吗?” ------------ 第42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三) “上次 —” 慕辰再度缓缓开口,“你告诉我,说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顿了顿,“是真心的吗?” 青灵望向黑暗中慕辰的方向,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的声音有些没底气,除了尴尬的胆怯,还有几分被撞破了心思的畏惧。 慕辰沉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青灵的问题,而是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一般的慢慢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去世了。她身边有一个从氾叶陪嫁过来的侍女,将我抚养长大。在我的心中,那位侍女,就如同我的亲身母亲一般。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数百年里,一直为氾叶王室传递着有关朝炎的情报。后来,父王开始逐步侵吞氾叶的领土、削弱其王室在东陆的影响力。那位被我视作母亲的侍女,在我身上种下了剧毒,好借我亲近父王之际,间接将他毒杀。 生在王室,就等同于生活在谎言编织的一张网中。父母的婚姻,手足的亲情,我自己的婚姻……没有什么,可以逃得出这张网。慕晗出世以后,我身边便不断地有人刻意亲近,用各种手段骗得我的信任,再想方设法地引我犯错。朝臣、女人、所谓的朋友,前一刻可以为我生为我死,后一刻就能毫无愧疚地将我出卖。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六百多年,早就习惯了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充满戒备。失势之后的众叛亲离,更让我坚信,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依靠利益来维持的!所以,即使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只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子,帮助我或许纯粹出于同情和好感,但我还是忍不住对你心存疑虑,甚至在你我同时陷入危险之际,想过利用你的关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刚才问你是否真心,是因为我其实很清楚,你当时说的不过是气话。如果,那天我的话让你难堪了,希望你能谅解。我的疑心与不确定,实则完全源于我自己的狭隘和不自信。” 青灵万万没有想到,慕辰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欣喜,蓦地又想起洛尧告诫自己的那些话,禁不住思绪纷扰、五味杂陈。 她斟酌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留你在身边。” 一簇微弱的烛光,闪烁摇曳着燃了起来,将屋中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壁上,相依相印。 昏黄晦暗的光影中,慕辰面若玉琢、眉如墨画,目光深幽地望着青灵,“既是想与你真心相交,自当决意坦诚相待。上次我或许言不及义,让你误解了我的本意。现在我将自己的心思剖白,是想让你明白,我之所以探究你的想法,是因为我希望……能更好地维系彼此间的关系。” 他顿了顿,“你屡次出手相助,我亦不愿对你有所隐瞒。以我目前的处境,追随的人寥寥可数,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重返凌霄城,更没有办法向你真正许诺些什么。但你若肯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也绝不会相负,必定尽我所能地信任你、扶持你,无论你心中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都会竭力帮你实现。” 青灵睁大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心跳得犹如鹿撞,努力集中精神分析着慕辰的话,可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洛尧声音:“你在他最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全力相帮,即便将来成不了他的王后,也有机会成为他最信赖的妃子。” 她的脸霎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我,我,我不想当你的妃子……” 慕辰眸光一闪,微微错愕,一向清冷淡然的面上竟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怔然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灵猛然意识过来,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 慕辰的意思,似乎不是要自己当他的妃子,而是像淳于琰那样……成为追随他的人? 天呐! 青灵恨不得立马捻个诀,把自己冰封起来! 她缩着脑袋,眼皮也不敢再抬地急转过身,夺门狂奔而出。 ××× 青灵仓皇奔至自己住的西厢房,正想一头撞进去,却冷不丁地被人从旁伸手拉出。 “嘘!” 纤纤葱管般的手指压到青灵的唇上,一面把她拽进了旁边的一间耳房。 “你这丫头,怎地这般毛躁?没瞧见那屋里燃着灯烛吗?” 青灵刚才只顾埋着脑袋急跑,哪里有工夫注意屋里有没有点灯,现在听纤纤这么一说,才依稀想起窗户里好像的确是透着光来着…… 纤纤说:“你跟着扶尧去了九丘,我也不知道你们几时才回来,恰巧百里小姐也住进了园子,我就把你的房间留给她用了。” 她拉着青灵在一张描金屏风后站定,挥手施了个术法,面前的墙壁渐渐隐去,现出了旁边厢房中的景象。 只见屋中的百里凝烟正襟危坐于美人榻上,头微微侧着,视线似在躲避着什么。 另一侧,淳于琰倚着悬着天青色纱帘的隔架,一面摇着白玉骨折扇,一面说着什么。 青灵惊道:“这,这不是……” 她转头看了眼纤纤,“你怎么能偷窥他们?” 纤纤掩嘴娇笑,满脸不以为意,“我是这园子的主人,有什么是不能看的?” 青灵上下左右地研究着面前的墙壁,嘀咕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怎么能够看到这堵墙另一面的景象?而且,他们俩的修为都不弱,怎么可能识不破你的术法?” 纤纤愣了愣,蓦地格格笑出声来,伸指在青灵的面上划过,“你这丫头,倒有点意思。原先瞧你只觉得实心眼,又没什么架子,看着讨人喜欢,没想到其实也是古灵精怪的。难怪连扶尧那般的人物,都能把你当作宝似的。” 她在壁上敲了敲,说:“因为我手里经营的生意特殊,来往人等闲杂,所以搬进这园子前就布下了阵法,前院和后院各有一处。这阵法,集神族和妖族数名高手之合力,常人根本无从识破。” 青灵警觉起来,“那我住里面的时候……你也来看过?” “我看你作甚?姐姐我对女人可没兴趣!” 青灵想了想,领悟过来,指着墙壁对面,“噢,你在看淳于琰?” 纤纤掐了下青灵的胳膊,“要看就别多话!” 两人摒息会神,渐渐捕捉到了凝烟和淳于琰的对话。 淳于琰嘴角挂着道笑,“……若你还在怪我烧了你的衣裙,那我让你也烧一次可好?只要能让你解气……” 凝烟依旧侧着头,冷冷道:“我警告过你,少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别以为我输给你一次,就没本事对付你。你再不滚出去,就别怪我不给淳于氏留面子了!” 淳于琰叹息了一声,“若是世子在此,我肯定不会来烦你。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本该天真烂漫、嬉戏闺中,不为俗事所扰,可惜,可惜啊……” 凝烟冷笑了声,说:“有什么可惜的?我本就是百里家的女主人,就算哥哥在此,这事还是我说了算。” 淳于琰挑起眉,“女主人?我怎么记得,大泽百里的女主人好像是九丘女王洛琈啊。” 凝烟骤然扭过头,抬眼瞪着淳于琰,嘴唇紧抿了片刻,继而又转回头,恢复了先前的坐姿,冷冷吐出三个字:“她不配。” 凝烟跟洛尧不同。母亲离开之际,她尚在襁褓之中,对往事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因而,她不记得,母亲也曾温柔地抱过自己,也曾哼着歌声哄她入睡、凝视着自己熟睡中的小脸…… 因为洛琈的离开,凝烟不得不在一个缺乏欢笑、压抑晦闷的家庭中长大。 小时候,父亲常常和哥哥争吵。争执完毕后,父亲总是唉声叹气,而哥哥则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拼了命地练功…… 再大一点的时候,哥哥很少在家里出现,而父亲每次见到她那张越来越像母亲的脸,就又会忍不住流露出哀伤悲痛的神情……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凝烟,早慧懂事,很小便学着协理家务、管理族中的大小事宜,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冷静干练的模样。可她自己却知道,心底深处那片漆黑的、永远也填补不了的空洞,随时都能让她痛叫着哭出声来…… ------------ 第43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四) 淳于琰慢慢合起扇子,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百里凝烟。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我的母亲,是只狐妖。我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就从未见过她一面。父亲顾及颜面,把我的身世捂得死死的,生怕旁人知晓了他那段见不得光的往事,就连我,也是活到了一百多岁,才知晓了母亲是妖族的事实。”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虽然和你一样,拥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境况却比你凄惨许多。我不是嫡子,也不是独子,要不是淳于氏这一辈的男丁稀少,估计父亲根本不会让我进淳于家的大门。 我从小读书练功,比任何人都更为刻苦,为的就是能让他多看我一眼,也曾暗自希冀着有一天,他能像栽培大哥那样,让我经手家族事宜。所求者,并非有朝一日能继承族长之位,而只是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可六百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只是个让他蒙羞的浪荡子。” 甘渊大会上,淳于琰被洛尧重伤,而他的父亲却一心惦记着让长子夺冠,甚至阻止淳于珏为琰疗伤。这一切,凝烟都曾亲眼目睹…… 她沉默片刻,徐徐转过身来,瞥了淳于琰一眼,语气依旧不甚友善,却明显少了几分冷厉,“你自己非要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怪不得别人瞧不起你。” 淳于琰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自认比你有勇气、有胆色。你我都曾因为神妖间的隔阂而失去过亲人。你选择摒弃关于你母亲的一切,否认你跟九丘的血缘关系,以神族世家大小姐的身份自居。而我却偏要爱惜我的妖族血统,终我一生去改变造就了你我命运的这种局面,让天下再无亲人因此而被迫分离!” 百里凝烟抬眼望着淳于琰,胸口微微起伏着,欲言又止。 淳于琰朝前走了几步,神色渐渐凝重,“朝炎古板的制度由来已久,嫡庶、门第、种族……因此受到过伤害的又何止你我?你说我不顾生死地追随一个被废黜的王子,乃是愚蠢至极。然而我可以告诉你,我追随的不是朝炎慕辰,而是他胸怀天下的高远志向,是有朝一日他问鼎帝位,改变东陆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新兴盛世的宏图大志!” 凝烟一直仰着头,盈盈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她看着淳于琰,像从未真正看清他那般地看着他……… 墙另一面的纤纤自语道:“想不到这位看上去玩世不恭的淳于公子,也能有如此抱负。啧,啧,不简单啊。” 青灵怔然而立,心中反复咀嚼着刚才淳于琰的一番话。 原来,慕辰竟有那样的志向…… 相比之下,自己那些小女儿家的胡言乱语……天呐,还能不能再丢人些? 纤纤挥手撤去术法,拉着着青灵从屏风后走出来,点燃桌案上的一盏珊瑚镂金灯,撑着下巴、坐了下来。 “我先前瞧这百里小姐,觉得她性子倨傲、目中无人,跟她哥哥的性情大相径庭,心里原是不怎么待见她的。可仔细想想,她其实啊,也是个可怜人,面上的那份冷淡,不过是在人前硬绷出来的罢了。否则,以她的年纪和资历,又是个女孩家,想要执掌族中事宜,根本难以服众。” 青灵一边在纤纤身旁坐下,一边心道:百里凝烟不过是话少冷淡而已,要是换作阿婧,时不时甩你几个巴掌,那才叫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目中无人…… 纤纤睨了青灵一眼,“今晚就得委屈你睡这间耳房了。” 顿了顿,媚笑着补充道:“你要是不乐意的话,也可以回东厢房跟你的那位玉面公子挤挤。” 青灵以往住在崇吾的时候,几乎没什么男女之防的观念,真要跟哪个师兄在一张榻上挤一挤,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最近仿佛是灵智骤然大开,在某些问题的认知上有了质的飞跃,虽然依旧有些不明就里,但一想到跟慕辰有身体上的接触,哪怕只是靠得近些,顿时连脖子都红了,急道:“你胡说什么呀?” 纤纤扭着腰咯咯笑了几声,“你害什么臊啊?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经地义,在我们妖族眼里,可没那么多礼法俗约的顾忌。” 青灵郁闷地支着胳膊,把脸埋在双臂间,“我跟他,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好不好……” “那人的念头,我是看不透。可你的这点小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旁人一提他的名字你就两眼放光,等真走到他面前了,眼神又开始藏藏捏捏的了,脸上那两陀红,都能拿来染喜服了!” 青灵趴到案上,一阵长嘘短叹,就差拿头撞案面了。 末了,她讪讪地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问纤纤:“那你觉得……他自己,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青灵从小身边就没有女伴,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跟同性倾心交谈的机会,思量一番后还是觉得好好把握,颜面自尊什么的都暂时抛诸脑后好了。 纤纤拨着指甲,“扶尧虽然没跟我明说过那人的身份,我也不至于蠢到猜不出他是朝炎的王子。像他那种出身的人,打小就浸在女人堆里,哪儿能看不出来你对他的情意?只不过,他恐怕也是见惯了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的事,对你呢,一开始多半也会有所保留,所以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直接点破。“ 青灵心狂乱跳的同时,禁不住又对纤纤肃然起敬。“你不会是……也偷听了我们说话吧?” 纤纤娇笑,“我倒是想听听,可他手下那几名暗卫把东厢房四下守得死死的,门儿都没有!” 青灵沉默了片刻,垂着眼、表情紧绷,声音低的犹如蚊蚋,“那……你觉得,他……他……有没有可能……对我……” 纤纤仿佛听惯了此类的请教,毫无青灵的忸怩姿态,回答地很干脆:“那人的心思深藏不露,我不敢妄加猜测。” 她朝青灵凑近了些,“他这样的人呢,对待凡事都万分理智,跟戏文里演的那些死去活来的桥段完全不搭边。就算真喜欢上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能生生地把念头给掐死喽。你得循序渐进,慢慢着地来,让他看明白你的好处、习惯了和你相处,自然也就舍不得了!” 青灵在心里琢磨着纤纤的话,似有些怅然若失,又仿佛多了几分希望。 看起来,讨论情感问题,还是女人跟女人凑在一起比较合适。当初洛尧看破自己的心事,就知道一个劲儿地说些让人泄气的话,也不费心帮忙出谋划策、分析分析赢面…… 纤纤想了想,说:“这样吧,瞧你还算对我眼缘的份上,我教你一套帮他疗伤的功法。他体内的那颗赤魂珠神力强大,一旦掌控不好就会身受烈焰烧灼之苦,前天才又犯过一次。你若能在那种时刻帮他一把,定能让他对你另眼相待!” 说着,她伸指探向青灵的手腕,“你既是崇吾弟子,修为一定不弱。你练的,是那一系的灵力?” 青灵解释说自己修过水系和木系两种功法,但水平都不怎样。纤纤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柳眉微蹙,捉着青灵手腕的手指亦攥得紧了些。 “奇怪了……” 纤纤喃喃低语道:“你的体内,像是被人封印过……” 青灵说:“哦,我以前有张用作兵器的七弦琴,一直封在掌中。”可惜后来被小七那家伙给劈了…… 纤纤摇头,“不对。不是那样的封印……应该是从一出生起就注入你体内的……”眉头愈加蹙紧,“可那人的法力实在强大,我完全探不出来他封了什么东西进去……” 青灵思索道:”法力强大的话,多半是我师父吧?我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崇吾,想必这封印也是师父当年种下的。“ 纤纤凝神聚气地探了半天,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最终沮丧地站起身来,“算了,我放弃了!崇吾圣君的名号果然不是哄人的,我等小妖参不透他老人家的大手笔!” 青灵拍马道:“哪里的话?你连赤魂珠的神力都能压制住,已经很厉害了!小七也夸你精通医术,说他都还没见过你救不了的人。” 纤纤掩嘴笑了声,“那小子的话你也能信?我那点医术,全是因为偶尔用错了毒、不得已要救人时才稍微学了点儿。再说,我活了三千多岁,他才认识我两百多年,怎知我以前没有医死过人?” 青灵瞠目结舌。 虽然知道妖族的命很长,可三千多岁,也太……那什么了吧? 然后居然还管墨阡叫“老人家”? 这辈份…… 纤纤又瞅着青灵笑了笑,“放心,帮你心上人疗伤的那套功法没错。明早吃了饭就来教你。” 语毕,扭着杨柳般柔软的细腰走出了屋去。 ------------ 第44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一) 接下来的几日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淳于琰对凝烟说的那番话,最终起了作用。她没有再急着逐慕辰等人离开。青灵也趁这段时间,跟着纤纤学习了一套用冰针疏导神力的方法。 纤纤告诉青灵,赤魂珠乃是火系神物,需要强大的火灵之力方可压制,除此之外,亦可以利用水火相克之理,对其进行封堵引导。青灵本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好在作为自古学霸辈出的崇吾弟子,她的学习领悟能力还是不错的,跟着纤纤在傀儡上试了两天,渐渐地掌握到了要领。 基础试验过了关,纤纤要求青灵在慕辰的身上也演试一次。青灵却是死活不肯踏进东厢房。 自从憋出那句“我不想当你的妃子”之后,她时刻都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打着学习的幌子在房里躲着,说什么也是不去的! 可天不遂人愿。没过两天,逊就带来了慕辰的话:他们需要马上离开梧桐镇。 青灵越躲越没了勇气,居然跟逊说:“我不跟你们走。我要回崇吾。” 行事严谨的逊把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慕辰,少顷,又重新回到青灵屋外,在窗下禀道:“殿下说,小姐若是要回崇吾,我们可以相送一程,刚好顺路。” 青灵呆坐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借口拒绝,只能悻悻应了下来。 次日临行前,纤纤送了两套据说是九丘最流行样式的衣裙给青灵,又交给她一枚玉简,说:“这里面记录着一些简单的医理和用毒解毒的方子,你没事的时候就用神识读上几段,也算是学了招傍身的技巧。你啊,其实也是个伶俐的丫头,就是一辈子关在山里、见识少了,心思才太简单。现在跟着他们到处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将来若是发迹了,别忘了姐姐我啊。” 百里凝烟也带着久叶和念萤过来相送。念萤的话本就不多,又在甘渊大会上被琰用幻术戏弄过,便只沉默地站于一旁。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久叶倒健谈些,上前说了些告别的寒暄话。 淳于琰也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人,笑嘻嘻地对久叶说:“上次比武跟你交手的珉是我堂弟。看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下次你到凌霄城的话,我负责领着你俩去红月坊见识见识。珉那小子,对红月坊的那些舞姬可是仰慕已久。到时候,我保证介绍几位相熟的姑娘给你们……” 久叶红着脸,客气地应承着。 一旁的百里凝烟却飞快地盯了淳于琰一眼,目光幽深晦暗、似怒似怨,随即又移开视线,面色冷若冰霜。 为了避人耳目,逊和其他几名侍卫提前将坐骑带到了镇外的山林间,而青灵则与慕辰、淳于琰一同乘马车出镇。 三人上了马车,慕辰与青灵对面而坐,淳于琰则挤到了青灵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青灵见到慕辰,自觉尴尬万分,所以倒颇为感激此刻有淳于琰在身边插科打诨,加上她那晚偷听了琰与凝烟的对话,知晓了他的身世与抱负,倒不再怎么介意他那些轻佻的言行举止了,答起话来也越发从容不迫,倒让淳于琰微微有些惊讶。 他凑近了些,“我说小美人,你现在是不是不怕我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美人!”青灵白了他一眼,继而补充道:“还有,我干嘛要怕你?因为你是半个妖怪吗?” 淳于琰转头去看慕辰,慕辰抿着嘴角、轻轻摇了下头,表明这件事不是他告诉青灵的。 琰想了想,拖长声音问道:“噢,我知道了,是百里扶尧告诉你的吧?” “这种事何须他来告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灵故作高深地打量了琰几眼,“我们崇吾的弟子,修为非同寻常,个个都能慧眼识妖。” 淳于琰勾起嘴角,“那你们怎么没看出百里扶尧的身份?”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看出?” “看出来了还收他进了崇吾?” “那又怎样?小七破解了玄天四象阵,不论他是什么出身,都可以拜入崇吾!再说,他又不像你这般的……妖气冲天,在崇吾就数他和大师兄的人缘最好!” 自家的师弟,自己可以痛骂,但别人贬损就不行了。虽然尚不知将来与洛尧是敌是友,可在外人面前,青灵觉得自己依旧有义务维护他,尤其是当着面前这个油腔滑调的淳于琰! “呵,不像我这般妖气冲天?可惜啊,你没见到他在甘渊大会上对我狠下毒手的模样,啧,那可不是一般的妖啊!” 青灵听着淳于琰夸张的语气,蓦地想起洛尧的那句“我不但是妖,而且非常的妖”,不知怎的,忍不住抿起嘴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抬起眼时,却恰巧撞上了慕辰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似带着几分探究,又夹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青灵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好像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红着脸,慌乱地解释道:“我刚想起以前小七讲的玩笑话了。” 慕辰垂下眼睫,没有立刻说话,倒是淳于琰迅速扫了二人一眼、开口接过了话去:“你跟这位大泽世子,关系似乎很亲密啊。” “他是我师弟,我们当然亲密。” 基于对淳于琰的了解,青灵立刻反应到他话里有话,又马上未雨绸缪地补充道:“你别瞎说啊,我师弟可是有意中人的!” 淳于琰来了兴致,“噢,真的?是谁?” 青灵并不想透露洛尧的秘密,但这件事她曾在迷谷甘渊里对慕辰提过,于是下意识地朝他望了一眼。 慕辰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道:“此事关乎东陆局势,琰应当知道。” “只不过,倾慕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他看向青灵,“你确定,他果真有意与朝炎王室结亲吗?” 淳于琰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慕婧帝姬?” 阿婧与慕晗是方山王后所出的双生子,如果阿婧与百里氏联姻,慕晗争夺储君之位的赢面就大了许多…… 青灵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只知道,他很喜欢阿婧。他也曾说过,如果他正式提亲的话,以皞帝这几年极力拉拢百里氏的态度来看,拒绝他的可能很小。” 淳于琰蹙起眉,支着下巴,“他的话是不假,可这样的话,局势岂不是会十分的棘手?” 慕辰眼中却似有了笑意,“对我而言、或许是件棘手的事,对你而言,却未必。父王早有意促成朝炎王室与大泽的联姻,大泽世子肯娶阿婧的话,百里凝烟就不必嫁给慕晗了。” 一向不羁的琰,闻言竟然沉默住,讪讪地清了下喉咙,“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慕辰淡淡道:“有多大的干系,尚且猜不出。我只知道,认识某人五百多年,见其对任何称得上清秀的女子皆是大献殷勤,唯独面对一人时,嘴里再不敢轻薄半句。” 淳于琰亦不甘示弱,“我也认识某人五百多年,见其终日摆着一张无欲无求的冷脸,唯独面对一人时,眼里一派非我莫属的执念。” 两人不动声色地隔空对视。 淳于琰轻挑着眉,慕辰微眯着眼。半晌,蓦地同时莞尔一笑。 青灵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看得目瞪口呆。 这么多“某人”、“一人”的,他俩倒底在说什么啊? 到了与逊会合的地点,青灵立刻被慕辰的丹凤坐骑吸引住了目光。 丹凤是神兽灵鸟之中元神最为强大的禽鸟之一,首翼赤金的羽毛光彩夺目,神情桀骜,延颈奋翼,既美艳的让人移不开视线,又无法不忌惮其性情与力量、不敢轻易靠近。 慕辰走到青灵身畔,“不用怕,彤彤看似桀骜,性子却并不猛烈。” 他招了下手,丹凤立刻扑打着巨大的羽翼,跃落至两人近前,亲热地用低头蹭了慕辰一下,嘴里发出愉快的鸣叫声。 青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丹凤的颈毛,“彤彤?这名字倒像个小姑娘似的。“ 彤彤像是听懂了青灵的评价,立即不满地直起脖颈,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慕辰看似心情极佳,含笑道:“这要怪我。彤彤出世时,我年岁尚幼,便给它取了这么个孩子气的名字。它其实是只雄鸟,在战场上亦很英勇。” 彤彤嘎嘎地叫了几声,似乎对慕辰的话十分赞同。 青灵被彤彤的表情逗乐了,歪仰着头对它说:“我也没说不喜欢你的名字啊,我最喜欢红色了!” 众人准备妥当,各自牵领着坐骑准备启程。 慕辰轻轻地扶住青灵,“你跟着我。”语毕,携着她飞身跃上了丹凤。 上了鸟背,慕辰便从青灵身上撤开了手,只微微靠着她而立。可即便如此,青灵还是觉得心跳如鼓,身体紧绷如弦,仿佛只要一侧身,就会融化入那兰芷的气息之中。 ------------ 第45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二) 这是慕辰恢复神力后第一次驾驭坐骑,刚开始时飞得很缓慢,渐渐地回旋上升,速度一点一点地加快起来,待升至流云之间时,已是非常的平稳了。 彼此沉默了良久,青灵觉得尴尬起来,遂开口道:“你身体刚恢复不久,若是觉得疲惫的话,我也可以来驾驭坐骑。以前在崇吾的时候,我也偷偷骑过师父的狮鹫兽,虽然飞得不怎么平稳,但至少不会掉下去。” 元神越强大的神兽灵鸟,对其驾驭者的神力修为要求就越高,像狮鹫和丹凤这样的坐骑,更是强者中的强者。 慕辰似乎轻轻地”嗯“了声,却随即被呼啸的风声所湮没。 隔了会儿,他在青灵耳畔问道:“你喜欢红色?” “呃……嗯。” 青灵摸不透慕辰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又不好意思追问,讪讪地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我、我很小的时候,跟师父一起住在崇吾的棠庭。棠庭外种了很多蔓渠海棠,火红一片,特别好看……我小时候就喜欢穿红色的衣服,每次师父要查问我功课的时候,我就躲进海棠花丛里……” 她弯了下嘴角,“我那时好傻。居然以为那样他就找不到我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起崇吾发生过的趣事,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拘束,心却一直跳得很快。 慕辰听得很认真,很少插话,偶尔也会追问青灵几个问题,默然浅笑。 为了不引来追兵,一行人行至禺中境内便重新换乘马车,又各自变幻乔装了一番。 每行出一段,逊便会提前安排下住宿的地方。有时是在普通民家,有时是在荒旧的宅子里,还有时是在商铺的后院。每到一处,都有人负责接应,个个谨言慎行、行事机敏,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白天的时候,慕辰就在宿处闭门疗伤,待到夜晚,再出发向北而行。青灵在心里算着距离崇吾的时日,各种滋味,难以言绘。 淳于琰私下也提点过她,说此时回崇吾等同自投罗网,绝对的下下策。青灵亦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如慕辰所说那样,引来同门与朝炎的正面敌对,反而更加牵连师兄他们…… 可话已经说出了口,又怎么好意思收回? 再者说,不回崇吾的话,她又能去哪儿? 快到凉夏城的时候,淳于琰来向慕辰和青灵辞行。 “我跟老头子说我输了甘渊大会的比赛,想出门散散心,因此才没有跟族人一起回去。可若是再不回家露个面的话,只怕他们就要起疑了。” 他事先早已跟慕辰商量过,这些话主要是解释给青灵听的。 青灵也知道琰在家中的地位有限,点了点头,“那你多保重。” 琰又道:“慕辰体内的赤魂珠神力强大,这几日全靠我用灵力从旁助他疏导,方才熬了过来。你既然跟着纤纤学了那套针法,就乖乖留在慕辰身边,替我好好照顾他。” 说完,也不等青灵表态,转到慕辰面前,“我在家懒散几日就去与你会合。朝中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会及时派人送信给你。” 慕辰微微颌首,抬手在琰的肩头摁了下,“路上小心。” 两人自幼相交,默契不同常人,寥寥数语已是彼此将心意托付。 淳于琰咧了咧嘴,转身朝外走,踏出几步后又扭过头来,“喂,小美人!” “最后再叫你一次小美人。”他意味深长地朝青灵眨了眨眼,“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恐怕就得改口喽。” 语毕,大笑而去。 青灵听得莫名其妙,只道淳于琰又在胡言乱语,便也不曾放到心上。倒是他之前的叮嘱,让青灵默默地上了心。 赤魂珠确实需要强大的火灵之力方能压制疏导,淳于琰一走,慕辰身边就再无可以相帮的人…… 第二日再逢慕辰闭门修炼,她便主动提出,要以纤纤所授的针法帮他控制赤魂珠的力量。 她之前曾在傀儡身上反复演练过,按理说还是很有信心,但当真的要在慕辰身上下手时,又忐忑胆怯起来。 慕辰阖着眼,缓带轻袍地坐在榻上,缓缓撤去自身神识对赤魂珠的控制,再慢慢将赤魂珠的一丝神力分离出来,炼化入自己的体内。这个过程十分耗费时间,同时还要因为部分神力失控而受烧灼之苦,如果没有人从旁助力,确是非常难熬。 青灵盘膝坐在慕辰对面,将一枚水针聚寒成冰、迅速挥出,钉入了慕辰的天宗穴。通过水灵的感应,她捕捉到慕辰体内渐渐狂躁起来的巨大力量,随即按照之前所学,逐一击出冰针,慢慢抑制、操控住这股神力。 慕辰白皙的额头上渐有汗珠凝结,眉宇间也仿佛染上了一层痛楚之色,但神情始终泰然自若,身形亦是一动未动。 青灵听纤纤提过,这种灼烧脏腑之痛胜过了腐骨噬心,绝非常人所能忍受。以往在傀儡身上试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眼下见着慕辰似有痛意,整颗心就不自觉地被揪了起来,手下的动作也开始有些不稳,明明该凝成发丝般细的冰针变得粗了许多,把慕辰雪白的衣袍扎出好几个破洞来不说,胸前一处还渗出了血迹……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控制住了赤魂珠神力的运作,将其归导至源处。 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两人皆是满头大汗,慕辰更是面色微微泛白。 青灵收敛内息,随即忙不迭地跪坐起来,伸手从怀里摸出条丝帕,不由分说地压到了慕辰胸前的伤口上。 “对不起!之前在傀儡身上试得挺顺利的,没想到第一次就把你弄伤了!刚才又不敢撤力……” 她道着歉,语气里掩不住的沮丧。 慕辰虚弱地笑了笑,神色却甚是柔和。他下意识地抬手,摁向她压在自己胸前的丝帕上,“第一次难免生疏。以后多试几次便好了。” 青灵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轻触过自己的手背,那一小块的皮肤仿佛被火点着了似的,倏地灼烫起来。 她慌乱地撤回手,迅速说道:“下次我一定小心。而且……纤纤说你每炼化一部分赤魂珠的神力,自身的神力就会强大一分,以后只会越来越容易。” 慕辰拾起从她手中落下的丝帕,握在手中看着。 青灵意识到什么,赶紧一把抢了回来,攥在手心,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是……上次在碧痕阁,你……借给我的。” 话说了口,又恨不得再度找豆腐撞死。 她放下帕子,旋身欲逃,却被慕辰拉住了手腕。 “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 慕辰的声音轻轻响起,“你可曾重新考虑过?” 青灵很想装傻充愣,却偏偏听懂了他的问题。 她鼓起勇气,扭头去看他。 纤纤曾经谆谆教导过:“对待男人,千万不能太殷勤!一定要扮镇定、扮清高、扮遥不可及!不管有多喜欢,都绝对不能先开口!” 青灵清了清喉咙,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从慕辰掌心中抽出手来,“你是说……要我像淳于琰那样,追随你、助你成就大业?” 慕辰欲言又止,半晌,道:“以我目前的处境,谈论大业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事实上,前路艰险,你跟在我身边,未必能过得舒服自在……”顿了顿,“可是,至少我尚有能力护你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你若去了崇吾,我,反倒不能放心。” 几句浅白的话,在心中反复演练,真的说出了口,才发觉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青灵这次也终于没有会错意,没有喊出不要当人家妃子的“豪言”,红着脸斟酌了片刻,嗫嚅说道:“我……我最近也想了想,现在回崇吾的话,确实不太合适……而且现在还要帮你炼化赤魂珠,也只能……跟着你们吧?” 慕辰凝视着青灵,嘴角轻轻牵起。 “慕晗手下的禁卫和方山氏的人还在四处搜寻我们,整个朝炎境内都不安全。我打算直接进入列阳,在边境附近暂避。那里靠近符禺山和淳于氏的封邑,进退都会比较容易。” 青灵眉眼低垂着,“嗯。”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身,从此就跟定了某人似的? 咳,这种感觉……好像…… “青灵,” 慕辰轻唤了声,微微俯首,研究着她的神情,“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暂避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呃…… 青灵从胡思乱想中幡然醒来,抬头望向慕辰。 那墨黑深幽的眼眸中闪着淡淡的光泽,宛如月夜中波光粼粼的湖面,宁静优雅却又瑰丽魅惑,让她无所依凭、无计挣脱地沉沦其中。 她想起这几日的犹豫、踌躇、举棋不定,想起因为离别在即心中那酸酸涩涩的滋味。 其实,根本舍不得离开吧? 其实,一早就下了决心吧? 其实,那些矜持、心机、伎俩,她终究是学不会…… “我……”她吸了口气,语气坚决,“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会跟着你的。” 不管他去哪儿,列阳也好、凌霄城也好,甚至是淳于琰提过的谋夺权势、问鼎帝位、改变未来,她都愿意追随他的左右,一同去实现!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 第46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三) 去列阳边境的计划定下以后,行路的速度也加快起来。 九丘与列阳联合东陆其他神族,密谋突袭仙霞关,一旦得手,朝炎必将覆灭,东陆的局面亦会改天换地。青灵猜想慕辰选择北上,多半是想提前通知驻防边境的东陆守军,让他们提前做足准备。这样一来,既能避免朝炎被敌军突袭的危险,又能为慕辰赢得护国的英名,消除皞帝对他的误解。 她把自己的猜测分析给慕辰听,然而慕辰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离开禺中进入朝炎之后,沿路的盘查明显多了起来。慕辰吩咐下去,将路线改至人烟较少、密林茂盛的东陆中部,夜间借山林掩护,乘坐骑疾行北上。 这日清晨,一行人到了章莪山附近,决定在林间稍作休息,等待着夜幕的再次降临。 青灵寻到附近的一处清水潭,洗了个脸,坐到水边的一株合欢树下整理着发髻。 此时晨光明媚,和风醺暖,日光透过头顶枝叶间的缝隙洒落下来,映照出斑驳亮闪的图案。 她时而停下手中动作,仰头望一眼日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畅然。 慕辰在远处伫立凝望片刻,待青灵梳好了发髻,才缓步行至她面前,递上一个小瓷瓶。 “这里有一些祝余丹,你带着身上。” 祝余丹嚼起来没有什么味道,但吃上一颗便能三日不饿,在旅途中用于果腹再适合不过。青灵打开瓷瓶,倒出来一颗吃了下去。 慕辰在她身边坐下,垂目轻声说:“眼下我们不得不敛迹匿行、风餐露宿,委屈你了。” 青灵扬起嘴角,“什么委不委屈的?我早就想出来闯荡闯荡了。”说不觉得辛苦,倒真是实话,每天都感觉精力充沛似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瓷瓶,“祝余丹也很好吃啊。以前我陪师父在棠庭闭关的时候,也吃这个来着。” 慕辰望着青灵,片刻,又移开了目光,唇畔浮出浅浅笑意。 青灵偷偷看向慕辰,只见他线条优美的侧面沐在晨光之中,镀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柔光,显得神态格外高贵沉静。看着的人,便不觉有些痴住了。 有了前几次的交谈,她能感觉到,两人间的距离似乎近了许多。彼此间,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虽都不曾道破,却在她心中酸酸甜甜、羞羞涩涩地滋长着…… 慕辰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态,却微微抿起了嘴角,“看够了吗?” “呃?” 青灵反应过来,脸颊中立即蔓开了红晕,支支吾吾地说:“看……我没看!” 慕辰转过头,含笑看向青灵,深邃的眼眸中褪去了平日的清冷锐利,只余一片温柔愉悦。 微风拂过,送来山林间清新的气息,直沁肺腑,粉色的合欢花悠悠转转地飘旋而下,落在了两人的身畔。 青灵倏然移开视线,僵坐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在九丘买的那个幻术贝壳取了出来,“我给你看个新奇玩意儿吧!这是我上次在彰遥买的,可好玩了!” 她朝慕辰靠近了些,一面开合着手里的海贝,一面说:“你看,每开合一次就会变出不同的景致来!这是海底的珊瑚树,这是鱼群……” 海贝买到手以后,诸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一直也没有时间细细把玩一番。今日正好有空把每个景致都看一遍,顺便调和调和尴尬的气氛! 她又一次合上贝壳,再度打开,里面的景致再次变幻。只见碧波海浪之中,两个赤着上身的鲛人游向彼此,伸臂拥住彼此,然后热烈地亲吻起来。 青灵使劲眨了下眼,接着又懵了半晌,猛然“啪”的关上了海贝。 慕辰逸出一丝笑,缓声说道:“确实很有意思。” 青灵的脸红的好似火烧云,连解释的勇气都找不出来,只恨不得扬手把海贝扔进旁边的水潭里。 纤纤传授青灵施针之法的同时,顺便也把男女相处的各项细节“指点”了一遍,青灵当时听得面红耳赤、半懂不懂,可最关键的几个步骤还是明白了…… 什么嘛,居然敢把这种东西卖给小孩子!都说九丘民风开放,可没想到居然开放到这种程度! 慕辰瞅着面红耳赤咬牙切齿的青灵,眼中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站起身来,向青灵伸出手,“来,我带你去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 青灵又是窘迫又是释然,低垂着眼站起身来。 慕辰唤来丹凤,带着青灵跃上鸟背,向不远处的山峰飞去。 “这是……章莪山?” 青灵望着逐渐靠近的巍峨苍峰,慢慢忘却了先前的羞窘。 慕辰点了点头,驱策着丹凤飞至峰顶最高处的殿宇前,携着青灵翩然落下。 “这里怎么没有防御用的结界?” 青灵仰头打量着面前高大宏伟的章莪宫,见台阶廊檐处已生出了青幽幽的荒草,角落处蛛网上的露珠反射着星星点点的日光,全然一派萧条疏落的景象。 “师父说,崇吾、符禺和章莪是东陆的三大圣山,可这里,似乎荒凉的很……”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慕辰说:“自从三百多年前,章莪玄女在沧离战死后,这里便荒废了下来。章莪一脉,与崇吾、符禺不同,是由上古天帝的直系后裔直接掌管,依据血缘关系世代相传。神族繁衍子嗣本就困难,天帝的血脉更是特殊,传至先代章莪真君时,便只剩玄女这一个独女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天帝后裔虽然拥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却最终失去了统领东陆的能力。” 青灵侧着身拾阶而上,一面思索说道:“我明白了,玄女死了以后,天帝血脉的传承就终止了,这章莪山也就没有了主人。” 她想起有关沧离大战的传闻,忿忿地说:“玄女也真够可怜的!居然死在洛珩那个魔头手里!真是可惜!” 慕辰淡然一笑,“成王败寇。她既然选择为朝炎披上战甲,就应有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洛珩,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国家和信念而战。” 青灵顿住脚步,“可玄女是朝炎的王后,也算是你的继母,她死了,你一点都不生气吗?难道是……她以前对你不好?” 慕辰沉吟说道:“说实话,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她与父王成亲的时候,我正在符禺山闭关修炼,所以,连婚礼都没能参加。” 他微微牵了下唇角,“又或许,父王本就不愿意让前任王后的儿子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刻意将婚期安排在了我闭关的时候。我当时正炼到火莲诀的最高一重,在符禺一待就是好几年,直到沧离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年,才返回到凌霄城。” 青灵恍然大悟,“噢,原来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继母!难怪呢……” 她自己亦是与亲生父母素昧平生,因而没有任何太强烈的感情。将心比心,倒也十分明白了…… 两人踏上殿阶最高处,凭栏而立,越过霞蔚云蒸间的山雾,极目远眺。 “我虽不曾见过章莪玄女,却知章莪宫是纵览东陆河山最好的去处。” 慕辰抬手指向西北方,“那里,是崇吾。”往下移了移,“由此一路向西,便是大泽。” 青灵顺着他的手指望了出去,入目之处,有葱绿深郁的山林,亦有开阔的田地,再远处,依稀可见村落城镇。大泽则连接着汪洋,水域纵横,分隔出无数的岛屿来,宛如撒落碧盘的颗颗珍珠。 “与列阳所在的北陆相比,东陆有着四季常青的景色,因此才又被称作青陆。” 慕辰走到殿阶的另一面,“由此向西北方,便是列阳国。列阳东南最高的那座山峰,便是符禺山。” 他望向西北,怔忡一瞬,缓缓道:“凌霄城,也在这个方向。” 朝炎国都,是传闻中天下第一繁华形胜之地。青灵禁不住好奇地扶着栏杆,踮起脚举目极望,却因距离实在太远,什么也看不见。 慕辰转过身,看着青灵,原本蓦然间变得有些深幽冷锐的眸色渐渐沉静柔和下来,紧抿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出轻浅的弧度。 青灵泄气地趴到栏杆上,“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慕辰移开了目光,语气中多了一份凝重,“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凌霄城,朱雀宫。 总有一天,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 第47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四) 青灵四下绕着走了一圈,指指点点地问了慕辰许多问题,努力辨识着以前听人提起过的山川河流。慕辰自幼便得名师教导,又曾四方游历,熟谙地理,讲起风土人物来亦是娓娓道来,听得青灵神往不已。 看完了山河景致,她又进到大殿里面转了转,出来后颇为不满地对慕辰说:“皞帝也太不讲人情了吧?章莪玄女好歹曾经是他的妻子,妻子去世了,这个地方他怎么也不帮忙照看一下?就算做几个傀儡来打扫打扫也好啊!” 慕辰犹豫了一瞬,斟酌说道:“对父王而言,这桩婚事更多的是……利益上的结合。再且,从朝炎帝君的角度来看,天帝一脉的衰落,并非坏事。” 青灵想了想,自语着分析道:“噢,我懂了,章莪氏是天帝后裔,按理说,应该是东陆地位最高的一族。他们衰落以后,朝炎的地位就无人可威胁了。” 她仰头望着殿宇顶上飞扬堂皇的金色檐牙,叹了口气,“连留个让后人凭吊追忆的地方都不行……”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倚到栏杆上,悻悻然地垂着眉眼,手指抠着石栏上的纹路。 山风拂起了她的长发,优雅地打着旋儿,净白的肤色在阳光中显得晶莹剔透,愈加衬托得颜若娇花、唇似丹珠。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得神情中似乎笼着一层郁郁的愁色…… 慕辰忍不住轻声发问:“在想什么?” 青灵抠着栏杆,踌躇了良久,问:“你们王族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她想起洛尧和纤纤说过的那些话来,黯然叹道:“是不是一个人的家世背景,比她本身的品貌才情更重要?只要能帮助你们稳固权势……有没有感情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慕辰低头凝视着她,半晌,缓缓开口道:“不是。” 青灵抬起了眼,半带质疑半带期盼地问:“真的?” 慕辰牵起嘴角,“至少我不是这样的人。” 青灵垂下头,抿着唇思索着,有些隐隐的欣喜、有有些幽幽的悲伤,“那……你以前跟莫南小姐订亲,是因为……真的喜欢她了?” 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越加紧张烦躁起来,青灵偷偷掐着掌心,竭力地让自己镇定住。 慕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继而平静说道:“诗音与我,确实有过青梅竹马之情。 我幼年时,淳于氏的族长恰在凌霄城出任内史一职,琰也因此入宫作了我的伴读,和我结为好友。后来,我拜入符禺,而淳于氏的封邑又刚好在符禺山附近,所以我时常去琰的家中做客。琰的几位姐妹皆是生性活泼之人,喜欢邀请亲朋熟友来府里聚会游玩,这其中,便有莫南诗音。 诗音的母亲,出身于淳于氏,是琰的亲姑母。她自己和淳于家的几位小姐,亦是表姐妹的关系,但性格喜好,却相差甚远,总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庭院一角,不参与任何嬉闹的活动。这一点,和我倒是很像的。 我们一起谈论诗词歌赋,一起赏花品茶,相处得十分融洽,渐渐的,也有了朦胧的好感。那个时候,因为我的身份,长辈们难免会格外留意我与世家小姐的接触,有意无意地试探我的想法,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所以这些事,最终也就传到了父王和莫南族长的耳中。而他们,显然对这样的结果也是满意的。 父王意欲为我订下这门亲事,询问我的意见,我没有反对。身为朝炎王族的嫡长子,我很清楚,我未来的妻子极有可能是四世家的小姐。而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诗音也确实是我最喜欢的。” 青灵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快掐出血来了,浑身冰寒混乱地禁不住想发抖,喉咙里亦是哽咽得发痛,表面上却强作镇静地说:“哦,那你当时,应该很高兴吧?” 慕辰轻轻“嗯”了声,“不可否认,诗音是位优雅端庄的美丽女子。我那时,也有着年少的虚荣和骄傲,觉得能娶一位跟自己兴趣相投、又受众人爱戴的名门女子为妻,是近乎完美的结果。只可惜……” 他幽幽地顿住,不再说下去。 青灵听到自己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撕扯着痛楚,既让她愤怒地想要摧毁周遭的一切,又让她绝望的泫然欲泣。 她抬起手,手背挡在唇上,似想抑制住翻涌而上的哽咽,声音却已带上了哭腔,“没什么可惜的。反正,你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娶她的!上次她跟着你妹妹专程到崇吾寻你,可见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你的!” 说完,她急转过身,想要逃离。 慕辰伸手拉住了她,顺势将她拥入了怀中,低头在她鬓边叹息道:“傻丫头。” 青灵心跳得如擂鼓,整个人像是醉酒般的有些浑噩发晕,嘴里却不受控制的、抽抽噎噎地把积压了许久的心事嚷了出来:“我不傻,一点都不傻!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前我在崇吾的时候可聪明了,从来都是我捉弄师兄他们!可在你面前,我,我就变得特别蠢……不会说话,还总做错事……” 慕辰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青灵听他这样说,竟哭得更厉害了。 慕辰笑道:“这章莪峰地势独特。你的哭声,瞬间即可传遍周围数百里。我猜逊他们很快就要赶来一探究竟了。” “真的?” 青灵止住了哭声,惊愕地仰头看着慕辰。 慕辰含笑凝视着她,眼中蕴着温柔的神色,仿佛带着阳光的气息,温暖的让她融化。 青灵意识过来自己是被戏弄了,红着脸转过身去。 慕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 他顿了顿,“— 只可惜,我那时经历太浅,不懂得这世间最难得的感情,不是花前月下,而是生死与共。最牢靠的关系,不是门当户对,而是彼此不掺杂任何利弊权衡的真心不渝。我将从前的事告诉你,一是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二是想让你知道,” 他伸手扶着青灵的肩膀,把她慢慢转向自己。 “即使众叛亲离、落魄失势,我仍同天底下任何一名男子一样,渴望着有那么一位女子,能与我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可当她终于出现在我身边时,我既欣喜,又不敢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背叛与背弃,我根本没有信心再去相信,她能喜欢上这样的我。” 青灵脸上犹挂着莹莹泪痕,却隐约意识到什么。 她目光躲闪,含羞带怯,“你这么好,谁……能不喜欢?” 金色的阳光将峰顶上的两人温柔拥抱,滋生出无限的暖意。这一刻,山峦间缥缈的雾色,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了。 昔日的种种时光点点滴滴,不约而同地在彼此脑海中重现 — 月色碧痕峰,漪园初相见。 他那时意志消沉、心灰意冷,徘徊辗转于夜色之中,竟想到了放弃。 可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清脆短促,清越跳跃,如鸣泉飞溅,又似鸟语婉转,是那般的生机勃勃、生意盎然。 他于是,又舍不得放弃了。甚至,第一次执起了尘封已久的玉箫。 再相遇时,她藏起丝帕,借着清柔的蚌珠灯光偷觑他的侧颜。 一颗心咚咚直跳,分不清是心虚还是被琴音反噬了心脉。 而那晚的茶,真的很苦,可她却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 再后来,她不顾生死地救了他。 他渐渐意识到,那或许不仅仅只是出于好奇和同情。 可经历了那么多,他竟没有勇气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一位女子,愿意不计得失地留在他身边,将一颗真心交付。 他几番试探,窥探她的心意,却差点令她心生间隙、选择离去。 洛尧旁敲侧击,提点他不要将她卷入朝权争斗。他也下定决心,默许了让她离开。 当她真正离去了,他又惶恐苦涩不已。 或许是习惯了她所带来的那份温暖,所以再也回不去从前的世界…… 为了他,她重返梧桐镇。 再见的那一霎那,各自都揣着怎样的心情? 出身尊贵、从不懂得用礼法之外的手段讨好女子的他,暗藏着内心的欣喜若狂,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少年一般,为她燃起了满室的火莲。 那一刻她的纯纯笑颜,宛如夜色中绽放的一朵优昙,刻上了他的心头。 道似无情,情却已深…… 慕辰缓缓将紫玉戒指褪下,交至青灵手中,“这戒指看似寻常紫玉所制,实则却是用南陆的入梦石炼化而成,我自少时起便一直戴着。如今,已算是身边最珍视之物。” 当年氾叶王姬嫁妆中一块三尺见方的入梦石,耗费了百名工匠三年多的时间,方炼制出了这小小的一枚戒指。 青灵举起戒指,对着阳光,见里面有一缕不断变换着色彩形态的流光,灵动异常、如梦如幻。 “真好看……”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她曾在崇吾的古籍中读到过有关入梦石的介绍。据说这种石头只产于南陆的海底,极难获取,并且因为质地特殊,非常不容易雕琢成器。一旦制成佩饰戴在身上,便与主人神识相连,于其睡眠中安抚心绪,一世与噩梦绝缘。 慕辰拉过青灵的手,将戒指握进她的掌心,“它以后,就是你的了。” “可……这是你最珍视之物……” 青灵不安地抬头望着慕辰,生怕自己又会错了意,嘴角倔强地抿着,泄露出一丝克制着的期待。 慕辰微微而笑,如画般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所以才要送给你。” 他凝视青灵,深邃的目光中映着骄阳的灼光,却又是那般的缱缮温柔。 “我如今前途未卜,不敢妄下任何承诺。然则将来无论贫富贵贱,你都会是我朝炎慕辰此生最珍视的人。” ------------ 第48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一) 仙霞关,是连接东陆和北陆最重要的关口。 两百九十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领兵在此,迎战列阳的十万大军,并以一计火莲诀取了列阳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阳撤军北上,一蹶不振。 时至今日,朝炎和列阳边境附近的城镇中,人们依旧津津乐道着这场激战。朝炎大王子的一袭白衣飘扬,和那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成了茶楼说书人口中最具传奇性的一段故事。 青灵坐在观雾镇上最大的一家茶楼里,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认真地听说书人唾沫飞溅地讲完仙霞之战,笑睨着身旁的慕辰,“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一挥手就烧掉了列阳的三成兵马?” 她稍稍地幻化过五官模样,坐在茶楼之中,倒也不甚引人注目。 慕辰也变作了一名普通的白衣书生,正轻抬着手腕为青灵添茶,闻言笑了笑,说:“坊间传闻岂能当真?我若真有那本事,又何须在仙霞关苦守了一个多月?” “那你倒底是怎么做到的?”青灵追问道。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集百名火灵高手之力,设计出一个阵法。九虞麾下虽然也有精通阵法的将领,却没有料到我会用自己来作阵眼。” 青灵惊愕道:“什么?你用自己作阵眼?” 慕辰点了点头,“北陆的民风与东陆不同,数万年来,不同种族间皆可自由通婚,因为这个原因,即使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人口的增长却逐渐地超过了东陆。若单是比拼人力和兵马的话,朝炎不会是列阳的对手。九虞手下没有像我们这样灵力强大的神族高手,但也能猜得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以布阵的方法来进行防御。所以要想赢他们,只能靠出其不意。” 青灵跟师父学习布阵之术时听过,以血肉之躯为阵眼,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若非神力十分强大,在启动阵法之际很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她忍不住伸出手,覆上慕辰的手背,“出其不意的法子肯定还有别的!你干嘛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慕辰牵起嘴角,反手将青灵的手握在掌心,“我既是那么做了,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再说,你何必为往事担心?” 他们辗转来到边境一带,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慕辰数月苦修,已将赤魂珠的神力炼化近半,自身神力基本恢复如初。如今除了勤于修炼之外,他经常跟手下的诸人关在房中,一整天都在商议讨论。青灵偶尔会听他们提到“计策”、“陷阱”、“风险”这样的字眼,还有许多她所不认识的人名。还有的时候,逊会趁着夜色带着部属悄悄离开观雾镇,不知去往了何处,并且一去就是几日。 青灵曾向慕辰询问过他的打算,慕辰回答得略显笼统 —— “你之前猜得不错,我确实打算利用这个契机,为自己谋取重返王室的名分。我不会让朝炎陷入危险,但我也需要等待时机。” “那……要是你所谋之事失败,你又打算怎么办?” 青灵追问。 “怎么个败法?” “比方说……列阳和九丘的大军攻入了朝炎。” 慕辰面色淡然,“这确实是最混乱的局面,但对我而言却并非最坏的结果。乱世最蕴契机、最出英雄,我想我会借机集结力量,徐图复兴。” “那……如果是你帮朝炎守住了仙霞关,但皞帝还是要杀你呢?” 慕辰沉吟不语,却没有回避青灵的视线,“身为帝王,便会有许多的不得已。他有要杀我的不得已,也就会有必须留下我的不得已。” 慕辰的回答,对于此时的青灵而言,实在有些太过难懂。她在崇吾生活了三百余年,身边诸人皆是性情单纯,爱出言挖苦的黎钟也好、喜欢严厉训斥的凌风也好,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说话都是直接明了、事由简单,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而这王朝间波云诡谲的争斗,是一场她从未见闻过的戏剧,深奥复杂,看不出套路,猜不出结局。 她只知道,无论慕辰打算做什么,她都要留在他的身边…… 茶楼中,邻座几个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不会吧?皞帝真打算向崇吾圣君问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另一人说道:“可不是吗?说起来,这赤魂珠虽然是从墨阡手里被盗走的,可终究是崇吾自家的宝贝,关皞帝什么事?” 观雾镇与列阳只有一山之隔,镇上也时常有往来两国之间的商贩经过,所以大伙在茶楼酒肆里谈论起朝炎王室来,并不像中原人那般谨小甚微。 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接过话道:“最近这几百年来,朝炎统一东陆的野心也是显而易见。以前的那些小国也就罢了,可现在连禺中和氾叶这种曾经国富民强的地方,都被打压成了形同封邑的诸侯国。依我看,这一代的皞帝在位时,朝炎迟早要灭掉九丘,吞并禺中和氾叶,一统东陆!” 旁边的听者颇为不解,“老哥儿的话是有道理。可这跟皞帝问责崇吾圣君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那老哥儿夹了块点心放到嘴角嚼着,“崇吾在东陆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天底下年轻人都向往的地方!就连咱们这样的人物,提起墨阡圣君的名号,哪一个心里不是怀着点仰慕之情的?皞帝想做天下的霸主,哪里能容得下比自己还得人心的英雄?” 有人附和地点着头,“我觉得这话说得不错!当初皞帝非要对大王子用刑,搞不好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忌惮儿子的威名盖住了自己的风头。” “对啊。再说,那崇吾山里藏着上古传下的诸多秘笈宝物,谁能不眼红?借机占了崇吾,把东西据为己有,也是有可能的!” 又有人说:“咳,你们也把一国之君说的太小气了吧?他都坐到帝王宝座上了,还顾忌别的人作甚?而且大王子被罚,也是因为他自己谋反篡位、自作自受。” “这你小子就不懂了吧?越是位置高的人,越担心摔下来!你瞧镇上那些有钱的大户,个个都把院墙建得高高的,唯恐被盗贼钻了空子。反而像我这种家里空荡荡的,屁心都不操,今个儿出门来喝茶,连门都懒得关。真要是进了盗贼,那小贼说不定还会对我心生同情呢!” 众人闻言都哈哈笑起来,继而又开始议论起镇上的一些新闻,渐渐地转了话题。 坐在旁边的青灵一脸凝重。 她没有向慕辰打听过被皞帝废黜的经过,但自己零零散散地、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少,串连在一处,也大概明白了始末。 少年时便才华出众的嫡出大王子,血统身份才情美貌皆彰晓于世的氾叶王姬之子,在慕晗出生之前,他一直都是朝臣们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在朝政上,他仁义睿智、张弛有道,在战场上,亦是英勇沉着、机智善谋。 皞帝对于这样的儿子,自然十分器重,屡次委以重任。父子间的感情,虽没有寻常人家中的那份亲昵,倒也算得上慈孝亲厚。 方山王后诞下一对双生子后,朝中的局势便渐渐起了变化。方山氏在凌霄城财势显赫,在内结交朝臣、在外广养门人,通过王后这层关系,又将皞帝的心思把握得十分准确,擅于纠察与其相悖的言论。最开始,是拥护慕辰的朝臣接连被参,再后来,慕辰自己的一言一行也成了被弹劾的对象。 皞帝野心勃勃,表面上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实则韬光养晦,期待有一日能灭除南部诸国,一统东陆。王后拿捏住这个心理,但凡慕辰及其近臣稍显出半分的怀柔,就暗遣心腹参奏曰“王子生母出身氾叶,恐其终究顾念母族,凡事不以朝炎利益为先。” 慕辰对列阳国研究颇多,曾言列阳摒弃种族门第之分,允许自由通婚,因而人口繁盛、国力日增,且年轻人不受出身限制,皆可投军入仕,施展抱负、为国出力,不失为良策。于是乎马上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说大王子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打压世族豪门,扶持平民,一旦登基,必将削弱世家权益! 两百多年的时间,接连不断的非议、弹劾、污蔑,一点点累积而出“真相”,让慕辰不但与皞帝之间有了隔阂,也失去了一些原本拥护他的世家的支持。朝中官职的一大半,也俱被方山氏的亲信占去。所以当莫南岸山拿出那封与族中将领勾结、欲调军队入京夺位的书函时,没有人能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虽然这里面方山氏扮演了最恶毒的角色,但皞帝本人的态度才是关键。如果说那日师父在甘渊舍弃了她、任由慕晗痛下毒手,是自己任性妄为咎由自取的结果,那皞帝不分对错、听信谗言,亲自下令处决儿子,则更叫人觉得心寒。 青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帝君,着实充满忿恨。 此刻听茶客们把他说得那般阴险,眼中更是掩不住的焦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皞帝会不会真的找借口惩罚我师父?” 慕辰宽慰她道:“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最忌讳的并不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是有本事有能力却又对自己不够忠心的人。你师父淡泊名利,虽不曾对朝炎王室刻意阿谀巴结,但应有的礼数和尊敬却是一直有的,父王就算有心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却也不会真的施以刑罚。” 逊一直安排着人留意崇吾的动静,虽然封禁尚未解除,但也未曾听说皞帝对崇吾上下施过什么责罚。 青灵却满腹心事,愁思不语。 皞帝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了狠手,想必定是个心肠狠辣之人,搞不好比九丘的那个洛珩还要恐怖! 她眼神殷切地望着慕辰,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口:“你能不能……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就不要回朝炎了!反正你现在神力也恢复了……不如我们一直北上,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居?要不然,去西陆也可以!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呢……” 慕辰与青灵对视了片刻,继而微微垂目,“我必须回去。” 他唇角的弧度透露着一丝苦涩与决毅,“当日在迷谷甘渊,我便下过决心,若能活下来,必不活得苟且!逃避固然容易,但一辈子背负着谋反篡位的罪名,时时担心被王室和方山氏的人追杀,即使能隐姓埋名的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我母后的族人因为我的事而名誉受损、被父王无端猜忌,曾经拥护我的朝臣也纷纷被牵连丧命,这一年多来,为了保住我性命,许多人不得不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前程、甚至生命。重返凌霄城,不仅仅是为了实现我的抱负与理想,也是为了不辜负站在我身后的那些人。” ------------ 第49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二) 慕辰在观雾镇上的居所,是一座很不起眼的五房小院,简简单单的土墙木门,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所剩无几,显得有几分寒酸落败之像。谁也想像不到,昔日朱雀宫中无上尊贵的朝炎大王子,如今住在了这样的地方。 逊出面买下这座宅院时,用的是药材商贩的身份。为了不引起街坊邻居的疑心,他还真弄了一车的草药来,白天的时候,就拿出来铺在院子里晾晒着。但凡从院墙外经过的人,都能闻的到一股子草药的清香。 逊是修炼木灵的高手,用木偶做了两个傀儡侍者,打理院里的一些杂事。可这木偶傀儡做旁的事还算利索,但厨艺却是惨不忍睹。青灵跟逊也算相熟了,忍不住开口打趣道:“傀儡的技能都是从主人身上继承来的。像我们崇吾的侍从,因为是二师兄用自己的心头血做出来的,个个厨艺了得。你做的这两个嘛,多半也是像你吧?” 逊为人严谨沉默、不善辞令,闻言僵立了片刻,抱拳垂首道:“属下……委屈小姐了。” 青灵不好意思起来,隐约有些后悔出言揶揄。 她至今仍不大习惯逊他们跟她讲话的口气。在崇吾的时候,就算是傀儡侍者,也只是称她作“师姐”,师兄们更是“小六”、“小六”地喊,哪儿有这般毕恭毕敬的…… 更让她后悔的,是这玩笑话说了没多久,自己每日所食之菜肴,就全变作了镇上酒楼的招牌菜。 青灵猜测原委,知道逊肯定又把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上报了,遂找到慕辰道:“我不过是想打趣一下逊,吃什么根本不重要,你不用每天特意让人出门去买。” 慕辰说:“其实我也吃不惯傀儡做的菜,就在外面买好了。” 青灵听慕辰这般说,便另起了主意,寻空闲时下厨捣鼓起饭菜,凭着自己对美食的一腔热忱,很快上了手,烧出来几道不错的菜肴。渐渐的,每日借着试菜的名义,把一宅子人的一日三餐都换成了自己的。 慕辰并不赞同青灵下厨,几次委婉出言相阻。 青灵说:“既然说过留在你身边帮你,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论武艺,我比不过琰和逊他们,论才智,更不敢自夸,就做饭这事还算有点天赋。而且,我也没别的事可做。你要是不愿我下厨,那就带着我跟你们议事,帮你出谋划策?” 慕辰只得无奈地笑笑,不再劝阻青灵。 这日,青灵正坐在厨房灶台前的凳子上、低头侍弄着柴火,忽听门口处传来一声夸张的咳嗽。 她抬起头,见淳于琰抱着胳膊、倚着门框,一脸邪笑地望着自己。 分别数月,乍见之下,青灵也不禁有些惊喜,“淳于琰!” 淳于琰匝了匝嘴,“慕辰说你在厨房做饭,我还不信。啧、啧,没想到,还真成了厨娘了!” 他拉了个凳子过来,在青灵身边坐下,悠然叹道:“都还没嫁,就急着洗手作羹汤,你这速度也太快了些吧?” 青灵正想问问他最近的经历,被他这么一调侃,明白他已知晓一切,禁不住满面羞红,忙低下头拨弄灶下的柴火。 淳于琰研究了一下灶台的结构,曲指弹出几枚铸金之火,用神力将灶台里火苗升得骤然旺腾起来。 青灵这下也顾不得羞涩了,急跳起来,“我菜都没切,你把火烧这么旺干什么!” 淳于琰倒底出身四大世家,哪里懂得烧菜的工序,闻言连忙撤力熄火,笑道:“我只顾着巴结女主人,不想火没点燃,倒抹了自己一鼻子的灰。” 青灵哭笑不得,拿了个簸箕给琰,“想巴结是吧?那你把这些豆子剥了。” 淳于琰接过簸箕,挽起衣袖,当真认真地剥起豆子来。 “其实呢,”他慢悠悠地说:“这些事你完全不用做。慕辰,也未必喜欢见你做这些事。” 青灵反问:“那他喜欢我做什么?他们平时都很忙,我一个人呆坐着也很无聊,如果有别的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帮忙,我自然会撂下厨房里的这档子事,可现在又没别的事不是吗?” 淳于琰说:“没事你可以看看书、种种花什么的啊。你看这院子里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青灵不认同地撇了下嘴。看书在崇吾都看了三百多年,早看腻了,至于种花弄草嘛…… 她拨着柴火的动作不觉缓了下来,想起自己在游仙客栈第一次见到莫南诗音的情景。 想来那时,诗音和阿婧只不过是暂住,却将整座院子翻整得花香四溢,各色名贵的花卉,剑兰、牡丹、荼蘼……万紫千红、蜂蝶流连。风过时,便有沁人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伴随着檐下清越空灵的风铃声响。 厨房里侍弄灶火的,是客栈的掌柜一家。想必就连莫南家的侍女,也不会沾染半点灶台星火吧…… 淳于琰见青灵半天不接话,侧头研究了一番她的神情,斟酌出言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爱做什么还轮不到我置喙。至于慕辰嘛,他毕竟是氾叶蓁姬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行事温文尔雅,自然觉得女子亦皆是柔情绰态,合该像娇花似的,被呵护得严严实实的,不经一丝的风雨摧残。所以但凡费心费力的事,都不想让你经手。” 青灵听了淳于琰的话,心情却愈加烦闷,低头朝灶里吹了几口气,站起身走到案前,梆梆地切起菜来。 事实上,自从章莪峰上的那一番互诉衷肠之后,她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格外柔和温软,看谁都觉得顺眼,看什么风景都觉得动人,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抱怨的! 只不过…… 她停下切菜的动作,踌躇了片刻,“可我不想被人呵护。” 顿了顿,“以前带他从崇吾逃出来,一路虽然很辛苦,但至少觉得自己是对他有用的人。跟着小七去九丘,跟着纤纤学医术,也只是想……能为他做些什么。可现在他神力恢复如常,再不需要我施针压制赤魂珠,每日和逊他们闭门议事,也从不让我参与其中。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点儿用也没有……” 那日她半真半假地提议要帮慕辰“出谋划策”,实际也是想看看他的态度。不料慕辰半点犹豫也没有,立刻放弃了对她下厨的劝阻。 淳于琰放下簸箕,仰头看着青灵,“你为什么非要觉得,自己必须对他‘有用’?如果仅仅因为你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他就厌弃你,那这样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 青灵辩驳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淳于琰笑了笑,“我明白,你只是真心实意想要为他分忧。你们女子,或许会因为感激而对某个人动了真心,可我们男子却分得很清,不会错将感激当作了爱慕。慕辰喜欢你,追根究底,是因为你给了他一种旁人给不了的感觉,而绝不是因为你为他做过什么、能为他做什么。他要的,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你,而不是个才智过人满腹计策的女谋士。” 青灵沉默下来,思考着淳于琰的话,慢慢地切着菜。 淳于琰似乎不大习惯这样安静的气氛,扯了扯嘴角,调侃道:“所以说,你们崇吾出来的人,个个本事通天、头脑简单。要是换作我,巴不得不被卷进这档子事里去。你虽然带他逃离崇吾,但只要不真正涉足他所谋之事,仍旧尚有退路。就算哪天我们……” 他忽又顿住,端过豆子,重新低头剥了起来,“总而言之,我们所谋之事,步步凶险,以你的那点心思,只怕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瞎唠叨,所以还不如不让你知道。” 青灵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拍,“什么那点心思?什么头脑简单?我师父承袭上古天帝御赐的圣君封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武功修为更是神族第一高手,你少小看我们崇吾的人!” 琰呵呵笑了几声,“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实话,你要听奉承话就去凌霄城,有的是扮猪吃老虎的人。” 青灵被“朋友”二字触动,不觉放缓了语气,“我肯跟你说心里话,也是因为知道你不会骗我,不会像逊他们那样、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告诉慕辰!” 淳于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告诉他?” 他朝青灵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说:“慕辰这个人吧,心思内敛,表面看起来似乎淡淡的,实际上对于真正在意的人和事,是绝对不能容忍被他人染指的。比如你要是在他面前说某个男人的好话了,他表面上大概什么不满也看不出来,说不定还会赞同地笑上一笑,但心里肯定是想把那人给烧了!我要是跟你有了秘密的共同话题,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估计也会死得很难看。” 青灵“呸”了声,心里却隐隐泛起一丝甜,“他哪儿有那么狠?你刚刚还说他行事温文尔雅来着,现在岂不是要打自己的嘴?” 淳于琰讪笑了下,却不争辩,垂下头、剥着豆子,若有所思。 良久,他冷不丁地开口问道:“青灵,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留在慕辰身边吗?” 青灵被他语气中那份难得的郑重怔住,扭头看他,“当然。你怎么会这么问?” 淳于琰语调倏地又松垮下来,邪邪笑道:“怎么你们崇吾就你一个女弟子?这么好的姑娘,再多一个给我也好啊!” ------------ 第50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三) 淳于琰的突然到来,让青灵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会即将发生。 果然,这日晚饭之后,慕辰没有像往常一样,到青灵屋里陪她喝茶聊天,而是直接关在自己的屋中与琰等人商谈议事。 青灵独自倚在窗边,望着屋外越渐黯淡的天光。 幽蓝的夜幕上挂着几缕近乎凝止的轻云,仿佛抛在了碧波之上的仕女的披帛。天边一弯新月,皎若银钩,弦蕴锋利。 平日里因有各种琐事缠身,加上慕辰每日尚需数个时辰炼化赤魂珠,两人能坐下来促膝相谈的时间,便大多集中在晚饭后的这一段静谧时光。 慕辰喜静,话亦不多,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青灵一个人唧唧呱呱地讲着话,他或含笑聆听,或沏一杯香茶,握至她的手中。有的时候,慕辰不得不处理一些紧要的密函,青灵就坐在一旁,读着纤纤给她的玉简,偶尔彼此心意相通、抬首相视一瞥,郎笑妾羞,亦觉得十分满足。 青灵很喜欢这样的日子,甚至觉得,哪怕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无所缺憾了。 可该来了,终究还是会来。 或许淳于琰说得不错,慕辰在很多方面都跟自己很不一样,从小被教导的行为方式、将来要实现的理想抱负,皆是相差甚远。师父一直想让她做个不问世事、与世隔绝的清修之人,单纯无忧地在崇吾山生活一辈子。可她现在,却一心想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声响。 青灵循声望去,见二十几名黑衣束身的高手井然肃立,朝东面屋檐下一人齐齐躬身行礼,随即转身跃出院墙,身手敏捷、悄然无声。 她曾在某些夜晚撞见过这些人出入,也曾偶然听到逊称他们为“死士”。她一直以为,他们就和慕辰的暗卫一样,是保护他安全的侍从。 青灵呆立了一瞬,推门而出。 慕辰正从廊下走过来,一袭黑色的夜行衣,长发下、眉目精致的面容略显凝重。他身边的逊,也是相同装扮,见到青灵随即微微躬身,隐去了一旁。 慕辰在青灵面前站定,“今夜我有事需要出去。你待在这里,哪里也别去。” 青灵摇头,恳切地望着慕辰,“不行。我不管你们要去做什么,我都要和你一起去!” 慕辰抬手轻抚青灵鬓边的碎发,柔声道:“这次的事有些危险,你若去了,我反而分心。乖乖待在这里,我去去便回。” 他一向举止文雅严谨,即使是与青灵单独相处,亦刻意保持着礼法要求的距离,情到浓时,便也只是牵牵手、摸摸头发。每次靠近,青灵就心跳若狂,身体发软,犹如飘浮在了云雾之中。 而此刻她身体僵硬,侧身挣脱开来道:“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也别把我当世家贵族的小姐!我不会种花种草,更不喜欢被人当花草一样的养着。” 她仰头盯着慕辰,目光坚决,“你要是嫌弃我无用,就让我立刻离开。若不然,就让我真真正正留在你身边,跟你并肩而战,而不是躲你的身后。” 慕辰凝视青灵良久,眼中情绪暗涌,末了怅然喟叹一声,“你这丫头……” 青灵平日最不喜欢慕辰管她叫“小姑娘”、“小丫头”,眼下更是难以容忍,正想张口相驳,却被慕辰揽住肩头,轻轻拥入了怀中。 “你的心意,我明白。” 他在她耳畔缓缓说道:“但今夜之事……实在不适合你去。” 青灵动了动唇,只觉得鼻息间尽是兰芷的香气,耳边除却他温热的呼吸,便是那急促有力的心跳。 慕辰迟疑片刻,轻声说道:“今夜……我设计生擒慕晗。事关紧要,你若是同去,万一被人识破身份,就功亏一篑了。” 青灵愕然抬头,“慕晗?他来了观雾镇吗?你要怎么捉他?” 慕晗本人倒是不足为惧,可他手下那些人俱是精锐,不容小觑。 慕辰说:“你放心,我自有计策。我如今神力恢复,要对付他,并不难办。” 青灵知道,慕辰说话从来不会解释得直白详尽,明白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谁知他竟又主动补充道:“这件事,等我回来后再仔细解释给你听。” 慕辰松开青灵,转头对隐身暗处的逊吩咐道:“你留在这里,负责接应。务必护她周全。” 逊传声应诺。 青灵还想再说些什么,慕辰却早一步截断她,“记着我的话。在这等我。” 慕辰离开后,青灵坐立不安,几次试着从逊口中套出些话来,都是白费力气。 夜深后,她躺在榻上,握着用丝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紫玉戒指,思绪万千,难以平静。 自从将这入梦石所制的戒指戴在了身上,每夜所做的都是美梦。 然而梦境太过美好,幡然苏醒的一刻反而觉得空虚起来。 初尝恋爱的甜蜜,只盼着能与爱人朝夕相伴、双宿双栖。她不畏颠沛流离,不惧危机四伏,怕只怕,永远也走不进慕辰所属的那个世界……… *** 第二日苦等了一整天,仍旧没有消息。 青灵也没有了做饭的兴致,抱膝坐在廊下,盯着院门。 守在一旁的逊看了半天,忍不住出言劝道:“殿下行事谨慎,出入也只会在夜间,小姐还是先回屋等候吧。” 青灵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拿定了主意。 万一, 万一有什么不测……… 她拼上性命,亦要杀入凌霄城! 所有伤害过慕辰的人,父亲也好、兄弟也罢,她全都不会放过! 晚上夜半时分,青灵被屋外的一阵动静惊动,立刻从榻上爬起来,匆忙披衣而出,恰好撞上了抬手敲门的慕辰。 月色中,他依旧穿着前日的那身夜行黑衣,额前垂落的几缕长发微显凌乱,见到青灵的一瞬,唇畔浮出淡淡浅笑。 青灵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手臂环住他的腰,心中翻滚涌漾着释然的惊喜。 慕辰拥住怀中女子,手指划过她柔顺光滑的发丝,感受着她身躯的柔软与温暖,心里也是填塞着各种复杂纷乱的情绪。 青灵仰头,“你捉到慕晗了吗?” 慕辰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琰把他带去柴房了。” 青灵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抓到了慕晗,好奇不已,“你们怎么捉住他的?那小子身边不是有很多禁卫吗?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 慕辰微垂眼眸,并不正面回答,只笑道:“你莫不是小瞧了逊他们?” 青灵下意识地偏过头,朝逊经常立着的廊柱处望了眼,才发觉那里齐刷刷站着四、五个黑衣人,见自己望过来,皆立即躬身行礼。 天呐! 青灵暗呼一声,环在慕辰腰间的手遽然松开,满面羞红地背转过身去。 以前慕辰牵她手、摸她头发,最多也是被逊一个人看了去。这次她主动热烈地投怀送抱,竟被一群人看到! 是不是……太亏了些? 慕辰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对青灵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要暂时出去一会儿。你要是想去找琰的话,记得变幻一下模样和声音,千万不可让慕晗看破你的身份。” 她终究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完全什么事也不让她知道,只能逼得她愈加猜疑…… 青灵果然忙不迭点头,“你放心,就凭他的修为,绝对看不破我的幻容!” 慕辰走后,她立刻回屋翻了件粗布男装换上,再变幻了个男子模样,到院后的柴房去看被抓来的慕晗。 柴房里一共有三人在看守。其中两人用黑巾蒙着面,剩下一人长得燕颔虬须,单脚踏在一张矮凳上,姿势甚是彪悍粗鲁。 那粗鲁汉子见青灵推门而入,站直身来,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青灵伸着脖子,朝被捆作一团、蜷缩在角度中的慕晗投去了一瞥,见他虽然被布条封住了口,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却满溢着无声的愤怒言语,充满憎恶地望向自己。 青灵想起他在甘渊对自己赶尽杀绝的狠劲,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快意。早知道捉他这么容易,从崇吾出来就该动手了! 粗鲁汉子把青灵拉到了屋外,设了个禁制,“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赶紧回去。” 青灵不甘道:“凭什么我不能待?慕辰都说我可以来找你。” 汉子眼神微烁,沉默了一瞬。 “咦,听你这口气,竟是认出我来了?”他动作夸张地摸着胡须,面上似有些挫败的颓然,“我还寻思着,以我的修为,这院子里除了慕辰,谁也看不破我的幻容。” 青灵嗤笑,“我是没看破,可这院子里能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的,除了慕辰,也只有你淳于琰了。” 淳于琰顿足道:“失策,失策啊!” 青灵朝柴房望了一眼,“你们倒底是怎么捉住他的?还有,你们把他捉来有什么打算?” 要是打算揍他一顿的话,她不介意出点力…… 淳于琰低头卷着袖子,“捉他嘛……是费了些力气……” 他抬起头,笑得谄媚,“今晚我们可都累惨了。要不你可怜可怜我们,去厨房做点宵夜什么的,一会儿慕辰回来大家边喝酒边聊?” 青灵听出琰话中的搪塞之意,心有不甘地想再追问几句,可想起刚才行色匆匆的慕辰,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厨房准备点东西。 她点燃了厨房中的灯烛,正弯腰查看灶台中的柴火,忽觉得身后有人迅速逼进,惊愕中正要转身查看,却被来人掩住了嘴。 ------------ 第51章 飞蛾扑火 (一) “嘘,小六,是我!” “四师兄!” 青灵尚未回头,便已认出了四师兄源清的声音。 崇吾山中,与青灵算得上一同长大的,除了五师兄黎钟,便是四师兄源清。源清天资聪颖,修为在众弟子中亦是数一数二,却偏偏和排名倒数的黎钟和青灵最为亲近,明明素喜清净,但独独能忍受这两人的聒噪…… 青灵扭头望见一身青衫、身形瘦削的四师兄,立刻撤去幻容,满脸洋溢着亲人相逢的不胜喜悦,“啊!你怎么来了?崇吾不是被慕晗派人封了吗?” 难道慕晗一被捉住,崇吾山就自动解禁了不成? 源清温和一笑,“崇吾毕竟是我们的地盘,想要瞒过朝炎的禁卫溜出来总能有办法。再说,我是奉了师父的命令,一定要找到你。” 青灵想起那日在钟灵毓秀峰上,墨阡一脸的冷酷决绝,神色一黯,“师父他……一定很生我的气吧?” “从小到大,你哪一年没做几件让师父生气的事?” 源清揉了下师妹的头发,“不过你放心,师父既然让我来带你回去,自然是已经原谅了你。” 听师兄这么一说,青灵心头如释重负,嗓子却偏偏哽咽起来,“可那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不许你们帮我,还要把我交给慕晗!你知不知道,我当时难过的要死,恨不得摔死算了!” 源清安抚地拍着师妹的后背,“师父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他同意让慕晗王子带走你,是因为他有把握救你出来。” 他透过窗棂朝院子里扫了一眼,“我们先离开这里,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离开? 青灵踌躇起来,低声嗫嚅道:“可……可我现在不能离开啊……” 她把在九丘的经历和慕辰的打算简单讲了一遍,又道:“这种紧要关头,虽然我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可也不能就这样离开。要不然,等慕辰顺利回到了凌霄城,我再回去向师父请罪?” 源清皱起眉头,“列阳勾结九丘入侵朝炎?这等大事,你们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边境的守军?你知不知道,万一列阳攻破仙霞关,东陆的百姓将会遭遇到怎样的苦难?还有那个九丘国师洛珩,手段毒辣、杀人如麻,一旦让他控制了朝炎,只怕东陆所有的神族都会被屠尽!” 他这段日子为了找寻青灵的下落,几乎行遍了整个东陆。眼下听青灵讲起列阳的计划,骤然想起曾在仙霞关附近的山峦中看见过的绵延数里的迷雾。当时只觉得那迷雾似有怪异,现在回想起来,怕只是用妖术施设、用来隐藏军队的迷障! 青灵听师兄说得严肃,忙道:“慕辰说过,他不会让朝炎陷入危险的!” 源清武艺出众,性格又较为沉稳,平时受师父嘱托下山办事的机会最多,上次甘渊大会送至各族各派的请柬亦是他亲手经办,在识人接物方面,比起其他崇吾弟子要有见识许多。 他闻言摇头道:“青云剑失传已久。要想阻挡列阳的入侵,只能靠未雨绸缪、提前布防!” 上古天帝辞世之前,恐有一日东陆与北陆彼此征伐,遂在两陆之间,集五灵之力、修筑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这道屏障,其实就是一个阵法,而阵眼,就设在了仙霞关。但要启用这个屏障,则需要天帝所铸的青云剑。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源清继续道:“章莪玄女在沧离被洛珩那魔头所杀,青云剑便从此下落不明。也有人猜测,这把剑,最后是落到了洛珩的手里。但总之,没有了青云剑,仙霞关的屏障就形同虚设,再无力阻挡列阳人。” 青灵思量一番,“可沧离大战之后,没有了青云剑,慕辰不是也击退了列阳的进攻吗?” 源清说:“所以我说,要想阻挡列阳的入侵,只能靠提前布防。当日九丘战败,朝炎士气正旺,全国的军力都集中至了仙霞关对抗列阳,自然是有胜算。而这段日子,南部边境和禺中、钟乞等国,频频出现流寇挑衅朝炎驻军、烧毁切断军需通道的乱子。想来必是洛珩暗中挑唆的结果!我听说,现在中原三分之一的军力已经被南调镇压流寇。如果列阳在这个时候偷袭,怎么会没有得胜的机会?” 青灵在彰遥王宫的石屋中,听洛珩和那个列阳的吕将军提过,东陆之中也有其他神族对朝炎心怀不满,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这些在南部生乱的所谓流寇。洛珩说他会帮列阳牵制住朝炎的军力,亦是所言非假。 如此一来,朝炎落入洛珩设计的局中,兵力分散,南北受敌,很难说不会因此遭受重创。 源清探究地注视着沉思不语的青灵,“小六,你跟慕辰王子……是不是有了什么约定,所以才不管不顾地要帮着他?” 他与青灵、黎钟年纪相差不远,在崇吾一同长大,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从青灵在甘渊拼死救出慕辰的那一刻起,源清便已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可念及她好奇心胜的脾性,又不敢就这么妄下定论。 青灵半垂着头,微有赧颜地说:“什么约不约定的……我们……我只是说了,不会抛下他不管的。” 源清打量着青灵的神情,先前的猜测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你离开崇吾后不久,我就奉师父之命,四处找寻你的下落。一开始,因为师父告诉我七师弟就是百里氏的世子,我还特意去了大泽一趟,可并没有找到你们的踪迹。后来我琢磨着,既然慕晗王子的人也在搜寻你们,不如我暗中跟着他。他手下的人多,找起来必然快过我一个人…… 几日前,慕晗像是收到了什么极重要的情报,领着十几名神族高手匆匆向仙霞关的方向赶去。我料想此事多半与慕辰王子有关,也一路紧跟,期冀能顺藤摸瓜地找出你的下落。 我隐身跟着他们,一直到了仙霞关附近的一处村庄里。那村庄中,住的大部分是人族和一些灵力低微的神族百姓,根本没有慕辰王子的踪迹。慕晗大失所望,悻悻地准备离去,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围启动了阵法,将他们困在了村落之中。 我一直十分警觉,又跟慕晗他们保持着距离,因而在阵法启动的一刻侥幸逃了出来,在外面将整个过程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阵法,设计得十分巧妙,仿佛由数十个小阵叠加而成。然而最精妙、也是最恶毒之处,竟是将阵眼设在了村中居民的身上!如此一来,慕晗完全没有防备,瞬间就被困得死死的。他手下的高手乘坐骑突围,期冀在外围找出破阵的法门,却被守在阵外的慕辰一一诛杀。到最后,整座村落之中,只有慕晗一人活了下来。” 青灵听慕辰讲过以己身为阵眼的布阵之法,料想此事必是出自他手。可那些村民毕竟不同于神力高强的慕辰,若是以凡胎肉体为阵眼,结果只能是精力枯竭而亡…… 她动了动嘴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源清继续道:“我不是没有见过杀戮的人,可慕辰出手时的那股狠辣冷绝,让我都胆颤心寒!你说你相信他没有谋反篡位,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被安上了那种罪名,不管他到底是否做过,也至少是起过争夺权力的念头,才会让有心之人对他起了忌惮。” 青灵脑中思绪翻滚,恍恍惚惚间,想起了淳于琰问自己的那句话 —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留在慕辰身边吗? 他们必定一早就有了计划,不惜滥取人命也要达到目的! 所以,那些欲言又止的迟疑,躲闪的言辞和目光……都是因为这个吗? “可,可他处在那种环境,也没有别的办法。” 半晌,青灵幽幽地说:“他不反抗,就只能被欺负。而且,有个像慕晗那样的弟弟,就算他不争,也未必能活得自在。” 她抬眼看着源清,目光游移,“就像四师兄你,虽然从来不想跟三师兄争什么,可他却一直视你为最大的对手……“ 源清皱着眉,打断她道:“那怎么能一样?三师兄再好胜,比拼的也是实力、而不是诡计!依我看,他们想法设法捉住慕晗,只怕不是想除掉追兵那么简单。他们灭了所有人的口,单单留下慕晗,多半是想用他来布下一个陷阱!对外不惜令东陆陷入危难,对内残害无辜利用手足。像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让你留在他身边?” 青灵心乱如麻。 她从小受的教导全是与人为善,尤其师父非要觉得她有什么争强好斗的戾气,连真打实斗的招式都很少传授。她没有杀过人,更无法想象四师兄口中所说的“狠辣冷绝的杀戮”。在她的心中,虽然也明白慕辰有着固执隐忍的一面,但却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跟师兄口中的人联系到一起…… 又或者是,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认清过他? ------------ 第52章 飞蛾扑火 (二) 青灵吸了口气、稳定住情绪,扬头道:“我不在乎,不管他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就算他要对付朝炎、对付皞帝,我也会帮他!一开始就是皞帝不要他、一心想致他于死地,凭什么他现在就非得对朝炎尽忠?” 源清不可置信地盯着青灵,清癯面庞的线条渐渐紧绷。 他饱读诗文、四方游历,不是不懂得,这个年纪的怀情少女,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缘由、亦可以不顾一切。只不过,他不敢相信,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居然能因此而善恶不分,连最起码的道义伦常都不放在眼里。 青灵被师兄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让步,嘟囔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师父不也总说我有什么戾气来着……” 源清打断她道:“若是哪天师父重罚了你,你是不是也打算永远不顾崇吾的安危,彻底断绝跟我们的同门情谊?” “当然不会!” 青灵回答地不假思索。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连忙辩驳:“可这跟慕辰的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源清不再理会青灵的解释,抓过她的右手,与自己的左掌相贴,掌间霞光微潋。 “师父修好了你的御风琴,让我交还给你。还有这个,”他撤去手掌,从怀中掏出那日坠落甘渊的麒麟玉牌,塞到青灵的衣襟里,“你也好好收着。路上要是遇到追兵,就用我之前教你的法子施个隐身诀。” 青灵尚有些懵,“师兄,我……” 源清不由分说地拽起她的胳膊,朝屋外走去,“我答应过师父,一定把你带回崇吾。你如果还认师父、还认我这个师兄,就立刻跟我走!” 源清进厨房前设了个禁制,眼下两人踏出房门,禁制随即撤下,对面屋里的淳于琰立刻觉察到了动静,也立刻推门而出,“什么人?” 源清知道对方的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索性不与之纠缠,径直唤来玄鸟坐骑,拉着青灵跃上了鸟背。 慕辰等人顶着商贩的身份住在观雾镇上,平时自然不能驾驭着坐骑进进出出。淳于琰的坐骑极欢鸟,修复了断翼旧伤,和其他人的坐骑一样,栖息于附近的山林之中候命。但接到召唤后飞来,尚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淳于琰此时已经认出了源清,却碍着屋里关着的慕晗,不便出声唤出名来,只能飞身跃出院墙,追了出去。 青灵站在玄鸟背上,眼看着脚下的观雾镇越来越小,急道:“四师兄,你快放我回去!就算要走,我也得先跟他们说一声啊!” 源清不为所动,“你先跟我回崇吾见了师父再说!” 青灵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严厉的源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又是急又是矛盾,搜刮着理由哀求说道:“慕辰体内的赤魂珠随时有可能失控,只有我能帮他疏导神力……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他出事了怎么办?四师兄,我求你了……” 源清此时亦是十分纠结。同为师父收养的孤儿,又自小亲密,在他心中,青灵就如同亲妹妹一般,怎么呵护都嫌不够,又何曾被自己逼到过如此境地?可他一方面不愿见师妹伤心难过,另一方面,却又害怕自己的一念之差令她将来更加伤心难过。 半晌,他开口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看他出手杀人的时候,已是将体内的火灵之力运用得十分熟练了。” 青灵咬了下嘴唇,张口欲辩,身后的夜空中突然有一道火光呼啸划过,在末端处化作点点碎光,飘散落下。 源清没想到淳于琰为了拦下青灵,竟然不惜暴露行踪、于暗夜间释放信号!他锁紧眉头,驱策着坐骑加速向西南方飞去。 两人尚未行出太远的距离,便被夜空中疾速围上来的数人截住了去路。 溶溶月色下,只见为首一人白衣飘扬、容颜俊逸,驾驭着光彩夺目的丹凤,徐徐停在了源清和青灵的面前。 他的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视线紧紧凝于源清拽着青灵的手上。 “慕辰!” 青灵又惊又喜,随即开口解释道:“我师兄他……他来接我回崇吾。我……” 源清接过话道:“源清奉家师之命,带师妹返回崇吾,还请王子让道放行。” 慕辰的目光移至青灵的脸上,缓缓问道:“你要回崇吾?” 青灵瞟了身旁的师兄一眼,咬了咬牙说:“我……我其实不想现在回去!可师兄他非要带我走!” 源清心内苦叹,却无暇再浪费时间与青灵争辩,垂目间心生一计,对慕辰说道:“青灵是崇吾弟子,既奉师父召唤,自当从命。王子若是执意插手本派事宜,就莫怪在下失礼了。” “崇吾的事,与我无关。我只在乎青灵自己的心意。”慕辰淡然一笑,“她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我都必当让她如愿。” 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带着凌霄城特有的柔软口音,却又是一字一句的清晰无比,声声地敲在了青灵的心上,漾出一阵带着暖意的甜蜜与羞怯。 源清松开青灵的手臂,解封出掌中的寻木剑,凛然道:“那在下只好得罪了!” 语毕,他骤然纵身而起,运足七成神力,径直劈向慕辰。 源清的出手突如其来,慕辰尚未来得及架起防御,倒是彤彤扑扇开巨大的赤金羽翼,猛地喷出一口玄火来。 凤凰玄火威力非常,周围的其他飞禽坐骑慑于百鸟之王的气势,纷纷惊慌地扑打着翅膀,试图飞离战场。 青灵努力控制住身下的玄鸟,一面大声喊道:“四师兄!你快回来!” 源清手中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弧,身子借力而起,避开凤凰玄火,再度攻向慕辰。 他和凌风同为崇吾修为最高的弟子,功力不容小觑,一击之下,剑气竟逼得玄火歪斜了方向。 慕辰扬起手,雪白的袍袖悠悠卷起,姿态俊逸潇洒。眨眼之间,夜空中陡然怒绽出无数光芒璀璨的火莲,映照着当中那袭翩然的白影,耀眼到令人目光迷离。 火莲诀! 源清慌忙竖起剑气为盾,抵御着巨大火灵之力的挤压。 这火莲诀看似优雅美丽,实则蕴藉着极大的杀伤力。 源清敛聚神识,将十成的修为尽数集于剑尖,准备以寻龙斩逼迫慕辰再出狠招。 在最初出手攻击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一定要让青灵亲眼看清慕辰狠绝的一面,哪怕是以自己为饵! 师妹心智单纯,没有任何行走江湖的经验,看人看事皆单凭表面。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让她清醒过来……… 慕辰感应到源清倏然蒸腾而起的杀气,将火莲迅速移结出一个攻杀的阵法,如蔽月之网一般,罩向源清。 这时,青灵奋力驱策着玄鸟,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她不曾见识过火莲诀的威力,却很了解源清的成名绝技寻龙斩。眼看着师兄要对慕辰痛下杀手,她再不敢迟疑,拼力控制住坐骑,冲上前来阻止源清。 慕辰见青灵就要撞入自己的火莲阵中,连忙撤去了神力,夜空中璀璨的莲花,朵朵急速黯淡下去。 源清却来不及收势,剑尖幽光闪过,集聚了他十足十成神力的剑气,如雷电般袭向慕辰。 慕辰此时已结出了防御,但收放间终究比源清迟了半拍,左肩被狠狠击中,身体一个趔趄、跌下了坐骑。 “慕辰!” 青灵惊喊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操控玄鸟飞去相救,奈何那玄鸟被丹凤的火焰所慑,至今尚未平静下来。适才青灵驱策它上升已是用尽了气力,此刻是再难左右玄鸟的神识。 她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都没意识过来,人已经纵身跃下了鸟背,试图去抓住坠落的慕辰。 守在周围的侍卫皆是战场经验丰富之人,虽见慕辰跌落坐骑,但清楚他自是无碍,倒是青灵纵身跃下的一幕,让众人不禁惊呼起来,迅速地涌上前相救。 彤彤收拢住巨大的赤金羽翼,俯身直冲而下,驮起了慕辰,随即引颈清鸣一声,展翅高翔。 慕辰伸出手臂,接住了飞落而下的青灵,把她拉入了怀中。 源清也驾着玄鸟急急地追了过来,见青灵安然无恙,长出了一口气后,心头又是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这两个人,一个临阵收势、不惜自伤,另一个,更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很难相信,面前这依偎在情郎怀中、满心满眼只有对方的女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只爱拌嘴耍无赖的小师妹…… 青灵查看着慕辰的伤,“你没事吧?” 慕辰的声线沉沉,透着丝压抑的情绪,“我没事。” 青灵扭头,凶巴巴地瞪着源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四师兄,你怎么能对他用寻龙斩?” 源清想起以前自己和三师兄对练时,青灵也常常用这样的口吻质问凌风、维护自己,禁不住暗自苦笑了一下。 那火莲诀看似优美,但若是慕辰没有骤然撤力,被打伤的人必是自己无疑。而那时,青灵会否站在自己的身边,用同样的话语质问慕辰? 源清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 他的视线在慕辰脸上停留一瞬,却看不透那双深邃黑眸中的任何情绪。 或许吧, 源清心想,纵然慕辰可以对旁人出手狠辣决绝,却终究会待青灵不同…… 他顿了顿,看向青灵,“小六,你如果实在不愿跟我回去,我可以不勉强你。但这件事,我会据实禀报师父,请他来做决定。”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做不到再继续逼迫师妹。 青灵咬了下嘴角,点了点头,“好。反正师父已经生气了。我……我过段日子一定会回去认罚的。” 源清摇头轻叹一息,收起寻木剑,朝慕辰合拳行礼,“请王子好生照顾青灵,护她周全。她性子单纯,权谋朝争之事,并不适合她。” 慕辰神色甚是清冷,只微微颌了下首,没有答话。 源清看了青灵一眼,挤出丝笑来,随即驱策玄鸟调转方向,飘然而去。 “四师兄……” 青灵望着月色中逐渐变小远去的人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换作几个月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师兄回崇吾,可现在…… 她抬起头,撞上了慕辰凝视着自己的视线,想再度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彤彤却猛然张开翅膀,急速飞升而起。 ------------ 第53章 飞蛾扑火 (三) 青灵捋了下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伸指探向慕辰的腕间,“你别让彤彤飞这么快!四师兄的寻龙斩非比寻常,你还是找个地方停下来,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慕辰不置可否,反手握住了青灵的手指,把她拥得更紧了些。 半晌,他微微低下头,嘴唇轻触着青灵鬓发,声音暗哑地问:“刚才为什么那么傻?” 青灵听懂了他的问题,嗫嚅着说:“我……刚才见你那样,来不及细想……就……”顿了顿,叹息道:“我又做傻事了对不对?我早就该想到,以彤彤的灵智和经验……唔……” 她话没说完,下颌便被慕辰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托起,温热湿润的唇封堵住了她尚未来得及吐出的字语。 青灵脑中轰的一声,茫然地睁大双眼,但见慕辰眼帘微阖,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蝶翼般的睫毛上,闪动着淡淡的光泽。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嘴唇的温度,既有些不知所措地惊惶,又有种从未体会过的贪恋,情愿这一刻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慕辰缓缓抬起了头,静静凝视着青灵的黑眸中,浮泛着温柔而迷离的星光。 青灵面颊绯红,动了动唇、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毫无预兆地再度被慕辰俯头吻住。 这一次,不再是带着爱怜的蜻蜓点水,而是缠绵而辗转、唇舌间一寸寸的攻城掠地。青灵意识飘忽,浑身发软,四肢百骸间又似乎充斥一种陌生的颤栗,躁动慌乱地卷入了混沌的黑夜之中。 夜风在两人耳边吹拂出呢喃的声响,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销声匿迹,只余彼此。 慕辰终于松开青灵,缓缓抬起头来。彤彤不知何时已飞落至一处山林的上方,伸展着羽翼、平稳地盘旋着。 青灵把脸埋在慕辰的胸前,根本不敢抬眼看他。慕辰牵起唇角,驱策着坐骑慢慢降低,揽着青灵跃下了鸟背。 落地的一瞬,青灵才彻底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一瞬,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慕辰答道:“观雾镇附近的山林。”顿了顿,又补充道:“彤彤必须留在此处。” 青灵“噢”了声,悄悄扬起眼帘,想赶在慕辰移下目光前偷瞄上一眼,却恰好撞上了他浅蕴着笑意的视线。 青灵一下子绷不住了,转过身、跺了下脚,捂着脸嗔道:“不许看着我!不许看!” 慕辰唇畔笑意更深,“你不看我的话,又怎知我在看你?” 青灵没想到一向清冷自持的慕辰,居然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慕辰从身后圈住青灵,低声道:“上一次在甘渊,你舍命相救,我未能亲眼看见。今夜见你跃下玄鸟的一刻,才知道你决绝起来是何种模样……”顿了顿,声音缓慢而清晰起来,“你为我做的一切,既让我觉得负疚惭愧,又让我……欣喜骄傲、情难自已,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他自小长在王室,对男女相处的方式有着刻板的印象,相敬如宾、温恭有仪。对于青灵,他也一直是发乎情止于礼,纵然爱怜甚深,表面上却一直控制得十分冷静得体。 然而此时说出这一番话来,全因之前生出的那份畏惧。 一想到怀中的女子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慕辰便难以自控地彷徨焦灼起来。这种强烈的依恋和渴望占有的欲念,让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震惊。 他收紧手臂,下巴抵着青灵的鬓角,“你是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青灵又是羞涩又是喜悦,想起刚才慕辰当着师兄说的那些话,心中翻滚涌漾着慌乱而甜蜜的悸动。 她倏地伸臂抱住慕辰,脸贴在他的胸前,鼓起勇气恳求道:“慕辰,我们离开东陆好不好?你的那些罪名,千万年后不会有人再记得!那些帮助过你的人,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法去回报他们!我不想你再卷入那些危险的事……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慕辰身子一僵,迟迟没有答话。 良久,他抬手轻抚青灵的发丝,“你是在害怕吗?害怕……我?” 他能猜得到,源清之所以能找出青灵的下落,多半是暗中跟踪了慕晗,而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自然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的担忧,担忧她看到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面,终于还是必须直面…… 青灵唇线紧抿,半晌,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只是,突然有点……想离开这里。” 慕辰幽微地叹喟一声,半晌,开口道:“如今箭在弦上,我再无收手的可能。” 顿了顿,缓缓说道:“我的父王,不只是你想像中的冷酷狠辣,更是一个十分多疑之人。我若是直接把列阳偷袭的计划告诉他,他会首先怀疑是我跟列阳和九丘暗中定下了约定。” 青灵扬起头,“为什么?” “朝炎密探遍布四海。何以皞帝不知道的事情,偏偏我能知晓?” “那你跟他解释啊!说是我在彰遥王宫听到的!你告诉他,只是为了帮他、帮朝炎!” 慕辰闻言苦笑了下,抬手捋着青灵的鬓发,凝视着她,“我要重返凌霄城,仅仅指望父王的仁慈是不可能的。他是我的父亲,更是朝炎的帝王。这个道理,在我身受天雷之刑的那日就已经明白!要想抵消之前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必须将这份用来赎罪的功劳做到极致,借用朝臣舆论,迫使父王重新接受我。所以我和琰决定,要想办法将父王引至仙霞关,激起战局,待他陷入危难之际,再由我出手相救。” 青灵脑筋飞转,“那……你们捉慕晗……” “是为了引父王来仙霞关。” 慕辰迟疑一瞬,终是决定将事情原委托出。 “琰用幻术操控住慕晗,以他的名义送出一份信函到凌霄城,说在追捕我的途中意外发现了遗失的青云剑。青云剑是章莪玄女的遗物,更是控制东陆门户的神器,父王绝不会坐视不顾。 然则此剑灵力强大、又十分认主,常人根本无法驾驭,朝炎之内,也只有曾与玄女结为夫妻的父王本人,略通以阵法控制青云的方法。所以,他收到信函后,必会封锁消息,亲自前来仙霞关。 父王生性多疑,唯恐青云剑重现东陆一事被旁人所知,所以带来的人手不会太多。到时候,我便以九丘之名、将此消息泄露给列阳,让他们突袭仙霞关。 琰跟我北上查探时,发现关外露山周围有大片妖族幻术设置的迷障,想来必是九丘妖人的手笔,用来隐藏列阳的军力,以便躲过朝炎斥兵的探查。琰虽然看不破他们的迷障,却能估算出对方大致的兵马数,应该不在十万之下。以这样的军力,要困住守卫松懈的仙霞关,只是朝夕间的事。” 青灵焦急起来,“那怎么办?如果列阳人那么多,你又打算如何去解仙霞关之围?还有,万一到时候洛珩那个魔头也来了怎么办?我在彰遥见识过他的本事,真的是很恐怖!” 慕辰低下头,眼神复杂地望着怀中表情严肃的青灵。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关心的,就只有这个吗?青灵,”他顿了顿,艰难说道:“你这般纯净美好,会不会……觉得我心思歹毒、不择手段?你可知道,为了捉住慕晗,我……” 青灵倏地抬手掩住了他的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她澄澈眸中闪着盈盈光泽,“我不是不分对错的人,可就算我再怎么看不惯你做事的方式,也是没有办法离开你的!我说过,别把我看得软弱。若你真不想离开东陆,真想回到凌霄城,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哪怕要我手染鲜血……我,我也可以!至少……”顿了顿,“对慕晗和列阳人,我还是下得了狠手的!” 慕辰凝视着她,目光中万千情绪叠交。他缓缓将她覆于自己唇上的手握在掌心,又重新送到唇边亲吻了一下,垂眸柔声说:“我不需要你来下狠手。我只要你好好的,留在我身边。” 长久以来盘亘心底的担忧终于释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而柔软的感动。 柔情许许、情思绵绵,一生未有过的刻骨眷恋。此时此刻,回首往昔,流年光错,上天虽给了他那许多的磨难,却也终究并非无情…… 青灵又何尝不是如释重负。两人的心在此刻无比的贴近,以往诸多疑惑、患得患失,在这一刻雾散云敛、冰消瓦解…… 慕辰把青灵拥入怀中,郑重许诺道:“再等我五天。我会尽快把这件事解决。” “五天?” “嗯。五日之内,我便让仙霞关失而复得。” ------------ 第54章 仙霞关 (一) 从朝炎国都凌霄城乘坐骑至仙霞关,不过半日的路程。 皞帝收到慕晗的密信,果然带着亲卫匆匆赶至北境。 仙霞关的守将慌忙张罗接驾,却被吩咐严守口风、切勿走漏了陛下的行踪。 然而不知为何,消息依旧很快不胫而走。紧接着,翌日破晓时分,黑压压的列阳大军从天而降,将仙霞关以北围得水泄不通,驾驭着坐骑的弩弓营盘旋于城楼上方,将半空中的路径也堵得死死的,截断了关内所有人的出路。 比列阳大军早一步到达仙霞关的,还有另外三人。 其一是被“列阳人”所擒的慕晗,在被押解至北陆的途中,“偶遇”到来此游玩散心的淳于琰。淳于二公子虽然为人放荡不羁,但起码的正义感还是有的,见此情景,果断英勇出手“解救”了落入歹人之手的慕晗,携其赶往附近的仙霞关暂避。 另一人,则是被废黜通缉的朝炎大王子慕辰,白衣丹凤、乘风而至,称其在前往北陆流亡途中见到列阳大军南下,特返转仙霞关相告。 仙霞关中诸人、包括皞帝在内,震惊淆乱之情,自是不在话下。 而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青灵,却陷入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中。 因为观雾镇上落脚处被曝露,慕辰让逊把青灵送去了仙霞山脉的一处高峰之巅。 峰顶只有一座临时搭建而成的草庐。逊让青灵住进了庐内,而自己则搬到了旁边的一个山洞里。 青灵对慕辰的这个安排并不赞同,但又不想跟他无休止地在这件事上争执。她已经渐渐地意识到,慕辰表面上看起来清冷雅致,实则却是个骄傲强势的男子,在触犯到他内心原则的事情上,似乎永远都不会让步,并且永远有办法让自己顷刻间就偃旗息鼓、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他身边需要被保护的小女人。她也由此领悟出一个道理:这世上再无赖跋扈的人,一旦遇到喜欢的人,都会被吃得死死的! 可比起相处方式上的计较,她眼下更担忧的,还是慕辰的安危。 于是她有事没事就逮住逊,打听仙霞关的事。 “到底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这次又是要布阵吗?” “难道说,慕辰又打算自己作阵眼?” “还是……用别的什么人?” 逊平时就是个少言寡语之人,临走前又被慕辰特意嘱咐过,口风紧的无懈可击,连做出来服侍起居的傀儡侍女也跟他一样的沉默,让青灵十分恼火。 第四天晚上的时候,逊按例检查了一遍布置在峰顶的结界,就回到山洞中准备休息。刚躺下不久,突然听见洞外有一阵低幽的琴声传来。 青灵精通音袭之术的事,逊曾经听淳于琰提的。但他并不知道,源清把御风琴和麒麟玉牌交还给了她,只道她身边并无兵器、亦无坐骑,被困在绝顶之峰不应该有逃离的可能。 所以,当琴声响起之际,逊完全没有防备。 那旋律缠绵低婉,如一根细细的丝线,瞬息间绕进了逊的神思之中。他只来得及暗叹一声“遭了”,便恍然失去了意识…… 青灵抱着御风琴,缓缓踏入洞里,指尖拨出悠慢而绵长的轻音,笑眯眯地喊了声:“逊。” 逊睁着眼,坐起身来,眼神浑浊,视线已失去了焦点。 青灵坐到逊的对面,手指依旧不敢松懈、时不时地拨出一个音符来,一面开口道:“你别怪我偷袭你啊,谁让你口风那么紧?我不过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又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她清了清喉咙,把前几天问了千百遍的问题重复了一次:“那你现在老实告诉我,慕辰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说详细一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逊神志恍惚、声音僵硬,终于一五一十地把答案交代了出来。 东陆之中,除了实力强大的朝炎国以外,还有禺中、氾叶和钟乞等小国。最初的时候,这些小国的国土和军力并不比朝炎差很多,但自从这一代的皞帝登基以后,便开始一点点侵吞邻国的领地,通过各种手段,要挟对方割让出富庶的城池、贡奉粮食物产,又迫使其他王族放弃帝王称号,以朝炎为尊。到了最近这几百年,东陆逐渐形成了朝炎一国独大、统御东陆的现状。 如今这些小国早已失去了去朝炎抗衡的能力,大部分的王室也安安分分地做起了朝炎的属国、以诸侯的身份自居。实际地位,尚不及臣属于朝炎的四大世家。 但心怀不甘的人,也是有的。有一些是因为朝炎扩张而失去了原有的家族势力,还有一些是王族近支旁支的热血子弟,时常在背后痛斥朝炎的所作所为,期冀能找出重振本族雄风的机会。 九丘国师洛珩把握住这些人的心理,暗中扶持出一批势力,从前几月开始,就不断地在各诸侯国闹出各种事端来。在边境上挑衅朝炎的驻军、切断军需通道、烧毁矿场和冶炼场,偶尔还跟西南边上的九丘防军打上几场,从表面上来看,就是一群政治目的不怎么明确的流寇。 其他的事倒也罢了,但禺中国的矿产及其冶炼出来的兵器器皿等物,对朝炎而言却很重要。因此,皞帝调派出离诸侯国最近驻军前去围剿流寇,而从葳州发出的这批驻军,恰巧也是平时用于防御列阳突袭的重要兵力。葳州的驻军一撤,原先预留出来防御列阳的兵力就剩下不足三万。 先代列阳王九虞战死仙霞关后,王位由其子千重所继承。当年千重年纪尚幼,列阳人又因仙霞关的挫败而士气萎靡,许多以游牧为生的部落又纷纷选择北迁,寻找比东陆更合适的栖息之地,因此皞帝并不太担心短期内会烽烟再起。虽然边境一带该备下的驻军和暗探都随时关注着北方的动向,但经过两百九十年无所事事的闲散时光,警觉性和战斗力都早已大不如前。 逊机械地说道:“列阳人本就决意攻打朝炎,一旦知晓陛下身处仙霞关,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擒王的机会。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任何怀疑。所以,列阳的进攻方式,有两种可能。一,先派一小部分的兵力试探虚实,看看是不是陛下故意设下的圈套。如果是这种情况,殿下要帮陛下解围,就并不难办。” 青灵知道,列阳虽然人数庞大,但却没有像慕辰和淳于琰这样的高手,于是点了点头,追问道:“那第二种情况呢?” “第二种情况,就是列阳一开战就用上了所有的兵力。这样的话,单靠仙霞关的守军和殿下的人马,根本不可能保护陛下全身而退。再且,如果仙霞关失守,列阳大军就有可能长驱直入、南下围攻凌霄城,若是再加上九丘的协助,两面夹击,局势便会十分危险。” “那怎么办?”青灵紧张起来,手下的动作微微一滞,差点乱琴声的节拍。 “所以,殿下便会想办法拖住列阳的攻势,然后由淳于公子带着陛下的兵符去调遣援军,同时把仙霞关发生的事情传出去,为以后制造必要的舆论做足准备。淳于公子与殿下联手之事,外人其实并不知晓。但为了确保能消除陛下的疑心,他会事先装作来此地游玩,‘机缘巧合’地救了被列阳人所擒的慕晗王子,进而又一同被困在了仙霞关。” 青灵并不懂得手握兵符的意义,只暗自琢磨道,这皞帝恐怕是个疑心极重之人,难道生死关头有人肯帮忙,他还要怀疑一下对方的用心? “那,慕辰又会用什么办法来拖住列阳的攻势?” 逊说:“殿下没有告诉我他具体的计划。但我推测,他或许是打算以自己为饵,引列阳王与他在战场上决斗。几百年来,列阳王千重一直都想取殿下的性命、为父报仇,所以肯定不会拒绝。” 青灵蹙眉思索,自语道:“列阳人没有我们神族这么精粹的修为……那个什么千重,应该不是慕辰的对手吧……” 神思飘离的逊,依旧跟虚空中的声音对答着:“千重自己或许不是殿下的对手,但列阳人没有东陆的礼法制约,如果殿下真的威胁到了他们的王,其他人也会出手相帮的。” 青灵闻言愠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很多人打一个人?这怎么行?” 她努力控制住心神,不让内息紊乱,以免被自己的琴音反噬,思索片刻后,对逊说:“你马上把你的坐骑召来,带我去找慕辰!我不会让他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的!” 逊摇了摇头,“殿下吩咐过,五日之内,你都不能离开此地。五日后,他会派人前来接应。如果到时没有人来接应,则表明他已战败,我就把信给你,然后送你离开。” 青灵脑中“轰”的一声,手指一滑,拨得琴声凄厉的铮然作响。 逊猛然耷拉下脑袋,一头栽倒下去。 “逊!”青灵连忙收起御风琴,俯身扶住逊,“什么信?你刚才说什么信?” 她查探了一番他的伤势,见他似被自己刚才的琴音伤到了神识,虽然并不严重,但一时半会儿肯定是醒不过来的。 青灵把逊放到草垫上,喂他吃了颗慕辰留给自己的无芯丹,迟疑了片刻,伸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青灵沮丧地坐到一旁,手肘支在曲起的膝盖上,慢慢地把脸埋到了自己的臂弯中。 其实,就算没有找到慕辰留给自己的那封信,她也能猜到那上面的内容。 章莪峰上,两人情定之际,他就曾说过“如今前途未卜,不敢妄下任何承诺”的话。 他再三拒绝她插手所谋之事,令她苦恼无比,甚至怀疑过他对自己的信任。 可淳于琰那句故作调侃、蓦然收尾的话 :“要是换作我,巴不得不被卷进这档子事里去。你虽然带他逃离崇吾,但只要不真正涉足他所谋之事,仍旧尚有退路。就算哪天我们……”,却早就泄露了慕辰的真正心理。 慕辰,其实早就很清楚,自己的计划会有失败的可能。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 青灵扭了下头,眼角脸颊处的泪痕被洞口的夜风吹得清凉浸骨,人也慢慢地镇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出洞唤来逊做的那个木纳侍女,吩咐她守在洞里、照顾昏迷中的逊,自己则缓步走向了峰崖。 不知何时,天已下起了雨。 疾劲的山风之中,夹杂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拂在了青灵的脸上。 以自己为饵? 以一敌众的比武? 慕辰…… 青灵抬手摁在胸前,指尖触摸着衣襟下的那枚紫玉指环。 你是什么样的人、落魄或者得势,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可你曾对我说,这世上最难得的感情,是生死与共。而你现在这样做,又算什么? 你不需要我跟你并肩而战,要我好好的、留在你身边。可你现在又在哪里?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抛下我的! 青灵抹了把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神色决毅起来。 她从怀中掏出源清留给自己的麒麟玉牌,念诀抛出,跟着纵身跃下了峰崖。 ------------ 第55章 仙霞关 (二) 逊在峰顶四周布了个简单的结界,主要是为了警示外敌入侵,对上古神兽精魂所化的麒麟根本起不到太大的阻碍作用。 青灵伏在麒麟背上,竭力控制着下落的速度和方向,不敢离开地面太远。 这麒麟玉牌由上古天帝坐骑的精魂炼制而成,必须依靠灵力的催化才能维持住兽形,比驾驭一般的坐骑要费劲许多。 青灵行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觉得体力近乎耗尽,只能在山腰处降落,休息了一会儿,再度上路。 如此这般,行一程路、休息一会儿,恢复灵力后再重新跃上坐骑……反反复复地,行路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个回合下来,力气用到了极限,人尚在半空之中,麒麟却骤然荧光一闪,重新化为了玉牌。 青灵重重地跌下,踉跄滚落到地上,仰面而躺,大口地喘着气。 待气息稍稳,她撑起身子,找回玉牌、攥在手心,寻到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坐下,一面避雨,一面调整内息、恢复着灵力。 这一次,身体似乎被完全掏空,浑浑噩噩间,整个人被浓重的倦意笼罩住,不知不觉地入定了许久。 等到青灵再有力气睁开眼时,夜空的颜色已明亮了起来,东方的天际裂出一缕金红色的晨曦、静静地窥探着世间。 青灵暗呼一声“不好”!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按照慕辰的说法,即是决定胜负的日子! 她挣扎着起身,低头看了眼手里攥着的麒麟玉牌。 玉牌上染着斑斑的血迹,原是昨日跌落时擦伤了手掌,自己竟一直也没有察觉。 拜托你,麒麟神兽大人,青灵在心里默叨着,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赶到仙霞关! 她暗念心诀,玉牌再度幻化作威风凛凛的麒麟,抖了抖背脊上五彩的鬃毛,温顺地伏到了青灵身边。 青灵摸了摸麒麟的头,翻身跃上,踏风行向仙霞关。 不知是不是刚才的祈祷起了作用,这一回,麒麟的形态似乎稳固了很多,不但没有灵力散落的征兆,驾驭起来也好像轻松了许多…… 青灵心下微疑,莫非是自己休息恢复得太好,突然间神力大涨? 天边的朝霞慢慢晕染开来,映红了周围大片的云彩。地面上山峦的走势渐渐清晰起来,西北方的一座雄关、在晨雾中显露出了威武的轮廓。 东陆与北陆相接处,窄小险峻,俯瞰之下、有些像是一个巨大葫芦的腰部。周围山势由缓至险,凌空万仞、巍峨入云,峰顶被万年不化的冰雪所覆盖。山脉尽头,便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仙霞关形同四方形的堡垒,两侧城墙与山连接,当中最高耸的城楼峥嵘屹立、气势昂然。 关外的平原上,密密匝匝地立满了列阳国的士兵,印有雄鹰徽记的军旗迎风招展,在烟尘中聚出一片蓝色的波浪。金色的朝阳,映在军士们的铠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青灵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军队将仙霞关以北围得水泄不通,几十名驾驭着坐骑的弓弩手盘旋在城楼前方,将半空中的路径也堵得死死的。 关外的空地之上,零零散散地躺着不少尸体,有列阳的士兵、也有朝炎的士兵。显然在今日之前,这里已经发生过好几场惨烈的拼斗。 青灵一生之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下意识地便放缓了行速,对接下来的一步有些举棋不定。 退,是绝不可能。 进,又该如何面对这十万的兵马? 以往她天真地认为,只要修为达到师父那样的境界,成为神族中的第一高手,便再无所畏惧。可当她真正面对着仿佛随时可以袭卷一切、狂潮一般的军阵时,才明白个人之力是如此的微薄渺小! 正迟疑间,盘旋在城楼前的列阳骑手突然向两旁散开,像是在让出一条通道。紧接着,一道赤金色的光影迅速从城楼掠出,慢慢地向阵前移去。 青灵心口猛然一紧,极目远眺,隐约捕捉到那赤金色之上、一抹白色的身影。 她再顾不得犹豫,驱策着麒麟,急速冲了过去。 正在这时,西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另一道白影驾着巨大的狮鹫兽,向青灵的方向俯冲而来。 师父? 青灵不用细看,便已认出了狮鹫的啸声。 她脑中万千个念头飞驰闪过,却不敢放缓行速。 对了,肯定是四师兄回去告诉了师父,师父亲自来捉自己回崇吾了! 可是……如果现在被师父带走,慕辰怎么办? 师父会不会帮慕辰? 不会,他肯定不会! 就像在崇吾时一样,他一定又会袖手旁观…… 青灵拿定主意,拼命地催促着麒麟加速,耳中似乎隐约能听见师父在身后的喊声:“青灵!” 青灵没想到一向冷若冰川的师父,居然也会有着急大喊的时候,而且还当着这乌泱泱一大片人…… 看来,这次自己真是创了大祸了…… 满天霞光、流金溢彩之中,一头气势慑人的麒麟神兽,脚踏五色祥云,赫然闯入了两军对垒的阵前。兽背上的女子,红衣嫣然、裙裾飞扬,姿态中透着倔强的决然。 盘踞上空的列阳弓弩手,都算得上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但见此情形,皆不禁心生慌乱。一只能喷玄火的丹凤就够让人操心了,现在又跑出一只麒麟神兽,这还让不让北陆的土产坐骑安心打仗了? 丹凤之上的慕辰亦是惊讶万分。 他算好了一切的计划,引皞帝入仙霞关、安排琰设法取符调兵、约战列阳王千重……却独独没有算到,没有任何兵器和坐骑的青灵,会突然出现在仙霞关前! 这时,青灵的身后,又有一人一骑风驰般急追而来。 策马于阵前的列阳王仰头观望片刻,低声对身旁的传令官吩咐了几句。传令官躬身领命,举起手中令旗,向空中挥舞了几下。 列阳的弓弩手收到军令,不再计较对方坐骑的强弱,迅速调换阵型,手中弩弓瞬间齐发,箭矢急驰向青灵。 青灵早有被袭的心理准备,但这如雷雨般的箭阵却是她不曾料想到的。仓皇之间,她一面架起防御,一面驱策着麒麟疾速下落,躲避着弩箭。 麒麟兽在青灵的操控下,重重地落于地面,击起一大团灰蒙蒙呛人的烟尘。青灵在兽背上跌撞了几下,混乱颠簸间,她甚至瞥见了身后黑色战马上端坐着的列阳王,身披玄色的皮毛大氅、长发结辫,得意地笑着…… 半空中的弓弩手重新变换阵型,一部分人再度瞄准地上的青灵,另一部分人排列开来,堵截住追赶而来的墨阡。地面上的军队中突然战鼓擂动,最前面的铁甲军阵如潮水般地涌动了一下,现出上万名齐整而列的长弓手,搭箭引弓、蓄势待发。 一道银白的光芒遽然划过天际,伴随着惊惶的呼喊。 紧接着,空中绽放出无数朵妖艳的火莲,急速围住坐骑上的弓弩手,腾然焚烧起来。 “青灵!” 慕辰俯身冲下,“快跟我走!” 毫无战场经验的青灵,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危险之中。她抬头望向慕辰,催促着麒麟上升与他会合。 马上端坐的千重亲睹墨阡以白虹剑一计斩杀十余名顶级高手,慕辰又以火莲诀除掉剩下的弓弩手,意识到遇上了强敌,再不敢拖延战事、影响大军士气,侧身对传令官迅速吩咐了几句。 令旗再次挥舞,密密匝匝的长弓弦动箭发,疾风骤雨般地射向空中。 任是再厉害的神族高手,面对这遮天蔽日、连绵不绝的箭雨,都不可能有机会全身而退! 正如逊所说,列阳人并不太在意什么公平较量。千重答应约战慕辰,实际上却已经定好了偷袭的计划,而慕辰也猜到了千重的心思,暗中在东北方设下了必杀阵,只待诱敌前行…… 可青灵的蓦然出现,让所有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慕辰将神力施展到极限、以火盾竖起屏障,急切地想要护住青灵,但她上升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拍,眼看就要被驰来的箭雨所湮没。 慕辰的一颗心骤然沉至深渊,浑身的血液冰凉,凝固出锥心噬骨的绝望! 青灵感受着身后勃发的杀机,耳边尽是呼啸的箭啸声,就连空气似乎也起伏颤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解封出御风琴,做出最后的、哪怕是纯属徒劳的反抗。 默念着解封的心诀,她调转了坐骑的方向,面朝战鼓齐鸣、铁骑重铠的列阳大军。 许多年以后,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人们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朝阳中青丝飞舞、身姿傲然的红衣少女,如传说里上古的天神一般,在一片霞光之中、唤醒了开天辟地的力量。 青灵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犹如被分割开来似的,连骨血带皮肉地被撕裂开来。一道炫灿的足以遮蔽朝阳的青色霞光,从她的体内迸发出来,直冲九天云际。 那霞光急速向两边蔓延开来,形成了一道光束的屏障,飞射而来的箭矢触之即折、化为粉末飘散而落。 墨阡冲至青灵身边,飞身跃上麒麟,一手扶住徒弟,一手摁到她背上、注入着神力,疾声道:“青灵,集中神志,把青云剑收回来!” 青灵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样,轻飘飘地使不上力,混噩恍惚间,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又感觉到他浑厚的灵力注入到了自己的体内,渐渐恢复了些许神志。 墨阡催促道:“用封印御风琴的心诀,把青云剑封回你的体内!快!” 青云剑? 青灵懵然失措,却也无暇细思,按照师父吩咐,竭力控制住神志,念动封印的心诀。 横贯天地的霞光倏然收敛,凝聚为一把光芒四射的长剑,旋转着化为一道青光,敛入了青灵的心口。 痛,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青灵只觉四周光影忽暗,眼前一黑,整个人遽然失去了知觉。 ------------ 第56章 身世 (一) 意识恢复之初,青灵的第一个感觉,便是由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将温厚的神力注入到自己体内,安抚着那锐利的剧痛。 就这样痛苦、平抚地反复交替了许久,她终于有了睁开双眼的力气。 面前的人影渐渐清晰,银发白衣的墨阡正侧身坐到自己身边,神色一如往常的冷凝。 “师父。”青灵虚弱的唤了声。 墨阡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醒了?” 昏厥前的记忆慢慢苏醒,青灵脑中翻涌着无数的疑问,却最先惦记起自己闯下的各种祸事,眼巴巴地望向师父,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日源清不愿逼迫师妹,独自一人返回到崇吾。慕晗在崇吾里外布下的禁军守卫森严,源清靠着墨阡的帮助溜出了崇吾,但重新再进去却很费了一阵工夫。待他将事情原委禀明师父,墨阡随即亲自出山寻找青灵,来来回回,已花了数日的时间…… 墨阡眼神游移,似乎也在迟疑着什么,最终盯着青灵,问了一个让她完全意外的问题。 “为师问你,你跟朝炎慕辰,可曾有过……越矩?” “越矩?” 青灵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的意思。 莫非是四师兄把自己和慕辰的事全告诉了师父? 天呐……师父是在责问自己私定终身的事啊…… 青灵不禁脸红起来,一时竟忘了去追究青云剑什么的,慌忙扭头把脸藏到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师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墨阡掀开被角,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青灵,“我的意思是,”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跟他,可曾有过肌肤之亲?行过夫妻之事?” 青灵脸颊腾然火烫,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张着嘴瞪着墨阡,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若非在梧桐镇上受过纤纤的“教导”,青灵恐怕也真听不懂墨阡的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师父可是半点相关的知识都没传授过啊,就连要求她外出时不能以女容示人这事,都没给过具体的原因和解释。 墨阡研究着青灵的神色,半晌,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就好。” 他自青灵出生之后就将她带在身边抚养,两人间的那份了解与默契,和寻常人家的亲生父女没有任何区别。 青灵听出墨阡语气中似乎另有深意,经不住警觉起来。 “慕辰他……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墨阡淡淡道:“他没事。” 青灵举目打量四下,见帐幔奢华、屏纱精美,榻边紫檀架上的摆设皆大气尊贵,根本不是崇吾居所的风格,让她莫名生出了一种惶恐不安的预感…… “师父,这是什么地方?” 她抑制住潜意识中的那份慌乱,追问道:“还有,青云剑又是怎么回事?是……你把它封印到我体内的吗?” 墨阡垂下眼,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说出了藏匿了数百年的惊人秘密 —— “不是我,是你的母亲。” 他握住青灵的手腕,用自己的神力稳住她的内息,一字一句道:“你的母亲,是章莪玄女。” 青灵脑中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无数个响雷轰然炸响,血液顷刻冷凝,纠结着混乱与彷徨。 她哆嗦着嘴唇,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说……那,那……我的父亲是……” 墨阡轻声答道:“朝炎皞帝。” 青灵的目光渐渐黯淡,眼泪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五脏六腑翻涌出的剧痛,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刻、从悸动期冀到定情许诺,那些温柔的话语,还有那个缠绵悱恻的吻、让她灵魂亦为之颤栗的吻…… 竟然, 属于她的亲哥哥! 青灵伸手攥住墨阡的衣袖,哽咽说道:“你告诉过我,我的父母是怀州人……说我爹姓孟……不是姓……” “不是的……”她摇着头,泪水如断线一般地流着,嘴里一遍遍地重复道:“不是的……这不是真的……” 墨阡把青灵按回到榻上,一面控制住她的内息,一面抬手抚着她的前额,像小时候哄婴孩般地、轻柔摩挲着她的发际,“青灵,你安静些,听话。” 青灵大口地喘息了几下,却心痛地愈加厉害,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墨阡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在难过什么……你跟那孩子,终是没有缘分。再者说,他其实,也并不适合你……”顿了顿,“都是我的错,没能早些阻止你,愧对了你母亲对我的托付。” 青灵听到“母亲”两个字,带着哭腔的声音陡然提高,“什么母亲?她不是!她已经死了!她早就死了!” 她语无伦次,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思考力,只是想极力去否认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 “住口!” 墨阡语气凌厉起来,眼中涌动着冷如万载玄冰的波光,“你没有资格否认你的母亲。” 他顿了下,尽量让口气重新缓和下来,伸指抹去青灵面上的泪水,“世上之事,因果相生。你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便知道师父没有骗你。青云剑曾是天帝的兵器,若非你拥有天帝一族的血脉,岂能单凭意念就操控住青云剑?又岂能驾驭得了天帝坐骑麒麟兽?” 青灵想起因为沾了自己的血而突然不再变形的麒麟,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人渐渐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心头只剩下了冰冷的绝望。 隔了许久,墨阡再度慢慢开口:“三百多年前,九丘洛珩领着妖族大军北上侵犯,一路上,血染江河、生灵涂炭,最终在沧离,被你母亲率军截堵下来。 洛珩来势汹汹,锐不可挡。而那时的朝炎国,因为连年与邻国的征战而兵力分散,在人数和士气上都处于劣势。所以,为了不动摇军心,虽然你母亲当时怀有身孕,却没有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 沧离一战中,她和洛珩彼此重创。 我与你母亲她……自小相识,后来又各自执掌圣山,既有朋友之谊、亦有道义之交,所以当我接到了两军决战的消息后,也匆忙从崇吾赶到了沧水离谷,却终是迟了一步,眼见着你母亲被洛珩重伤、坠落离谷。 我驾着坐骑追至谷底,见她神识已近涣散,但并非无法可救。可当我想为她注入灵力时,她却制止了我,求我带她去一处隐蔽之所。我带着她来到山谷深处的水潭边,用灵力催生出许多蔷薇花的枝蔓,搭出一个屏障来……” 墨阡的声音逐渐低幽起来,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在那里,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把尚不足月的你生了出来,随即又将青云剑封入了你的体内,嘱咐我带你离开,并要我立下誓言,永远不要透露你的身世。 我那时就知道,她其实已是存了死志…… 你出生的时候,虚弱非常,全靠青云剑的灵力才保全了性命。我抱着你,哀求着她,可她是那样一个冷傲决绝的人,从来,都不会把我放在眼中……” 章莪玄女的死,青灵亦是听过的。 传说中,她被洛珩打落山谷,不久后又飞升而起,在众人面前,以最高贵优美的姿态,散尽灵力、羽化而亡。 据说,这是天帝一族独有的死亡方式,凄美、尊崇、孤独…… 青灵此刻已经止住了哭泣,轻微抽着气,“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让你救她?又为什么不想透露……我的身世?” 墨阡从回忆中抽离神思,摸了摸青灵的发顶,沉声缓慢道:“她神识已近涣散,为了确保你能安全出生,耗尽了最后的灵力。到后来,即便我想出手相救,也是无力回天。你母亲她,一生为权势争斗所累,做过许多不得已的选择。她不愿让你重蹈她的覆辙,希望你能不受身份的禁锢,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青灵听到最后一句,心中苦涩不已。 自己想过的生活……怕是永远也得不到了吧……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青灵谈不上有太深的感情,可想到她当日为了顺利生下自己,不惜赔上了性命,终是觉得伤感难过,拉过师父的胳膊、把脸枕在上面,静默了良久。 墨阡垂眸望着青灵那张酷似故人的脸,胸中亦是滋味难辨。 阿萝,你的女儿已长大成人…… 只可惜,我无法守住自己当日的誓言,让她一辈子远离王朝家族间的争斗…… 你,会怪我吗? ------------ 第57章 身世(二) 青灵浑浑噩噩地,在这间奢华的卧房里又躺了几日。 睡着的时候,似乎不断地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醒来的时候,又什么都不再记得,只觉得梦境与现实,似乎交织到了一处,分不清真假。 每天,除了墨阡偶尔来查探自己的身体状况,时常在卧室内外出现的,便是几名梳着环髻、穿着丝质纱裙的侍女。 这些女子跟青灵以前用过的傀儡侍女完全不同,虽然依旧谨言慎行、垂目恭敬,但言谈举止中皆透着察言观色的机敏。只可惜,以青灵目前近乎木纳的状态,很难让她们瞧出什么玄机来。 从师父口中和对侍女们的询问里,青灵陆陆续续地了解到自己身处的境况。 那日,她在仙霞关念动解封的心诀时,不知自己正身处天帝所设的五灵阵法的阵眼之中。原本以她的神力尚无法随意操控的青云剑,在阵法的催化下、机缘巧合地得以解封,启动了隔阻东陆与北陆的屏障。 在朝炎掌握了青云剑的情况下,列阳人再没有了南征的信心,举兵暂且北退,解除了仙霞关的困境。 青灵被墨阡带至了朝炎国都凌霄城,住进了城东的一处行宫之中。这期间,皞帝曾有几次想亲自来探望青灵,却被墨阡以“恐太过激动、加重伤情”的理由回绝。 青灵明白,师父其实是想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准备,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而这一切,应该,都是真的吧? 自己,确实是皞帝和章莪玄女的女儿,所以在甘渊大会上闯了那么大的祸,师父才敢毫无畏惧地让慕晗带走她,因为知道迟早有办法让皞帝赦免自己; 因为是章莪玄女的女儿,长得也似乎很像她,所以师父才不让自己在外露出真容,也不让自己出现在甘渊大会的赛场上,怕被人看出玄机; 因为是那位野心勃勃的皞帝的女儿,所以师父才总觉得自己浮躁,有什么争强好胜的戾气; 因为是他们的女儿,所以醒来后师父最先问的问题,便是自己与慕辰…… 慕辰…… 青灵攥紧了衣襟,却依旧止不住那波及开来的阵阵心痛。 她不好意思再向师父询问太多关于慕辰的事,只从侍女口中得知,他如今也回到了凌霄城,住在城中的一座府邸之中。 她迫切地想见到他,可又根本不敢见他,想知道他是否安好,却又无法想像他知晓自己身份时的反应…… 青灵睁着眼,手里攥着脖子上坠着的紫玉指环,怔怔地望着金丝白纹昙花的帐顶,陷入了一片思绪飘忽流离之中。 是夜子时已过,青灵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突然被人从梦中摇醒。 来人虚掩着她的嘴,压着声音说:“嘘!别出声,是我,淳于琰。” “琰……” 青灵缓过神来,支着身子坐起来,话未出口、喉中已觉哽痛,“慕辰他……他可好?” 有些事,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但面对着犹如父亲的墨阡,青灵没有办法敞开心怀、毫无顾虑地倾诉出来。或许,在师父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个一时心动喜欢上错误的对象、却所幸能悬崖勒马的小姑娘,但一份交付出去的感情,岂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淳于琰移开了些距离,在榻沿上坐下,缓慢开口道:“他……还好。仙霞关的事,虽然进行得跟我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最后说服列阳王退兵的,是慕辰。陛下现在以抗旨之罪将他暂时软禁在了凌霄城的府邸,一直没有宣召。但我冷眼旁观,跟从前相比,陛下的态度已经起了变化。再者,我们手里还另有些棋子可用,在朝内制造舆论左右帝心,总归是能造些势的……” 他顿了顿,接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容颜憔悴的青灵,语气难得的严肃,“这里防守严密,我不能久留。青灵,我……我听传闻说,你的身世似乎跟章莪玄女有关。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青灵抬起手背、挡在唇上,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翻涌上来的哽咽。 事到如今,她亦不再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在种种的震惊、悲怒、委屈与绝望之后,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鼓起勇气面对现实。 “我师父说……我其实……是章莪玄女的女儿。” 四周猛然静谧下来。 淳于琰沉默了良久,“你是皞帝的女儿?” 事实上,来之前他便有过这样的揣测,但亲耳听青灵确认,又是另外一回事。 青灵竭力忍住泪意,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淳于琰又沉默了会儿,继而重重地呼了口气,低声骂了句:“直他娘的,这算什么命运?” 青灵的眼泪一下子忍不住,曲起膝盖、把脸埋到被面上,踌躇半晌,哽咽问道:“慕辰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淳于琰想着慕辰这段日子的煎熬憔悴,斟酌说道:“他多半……也猜到了一些。毕竟,青云剑不是谁都能随意操控的……” 青灵嗓音嘶哑,“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破青云剑!更不想当什么章莪玄女!我只想……” 话说了一半,又愕然顿住。 就算她的身世不被揭穿,难道就能改变她跟慕辰的血缘关系吗? 就算不知晓这段血缘关系,她和他在一起,就不算是错吗? 他们之间,无论如何,已是再无可能…… 淳于琰仿佛猜到青灵的想法,又长长地叹了一声,安慰道:“说到底,身世这种事,你除了能抱怨上几句,也没有别的办法去改变。最后,也只能咬着牙接受现实。” 顿了顿,“其实吧,做兄妹也挺好的,除了不能一起生儿育女,依旧可以互相关爱、互相扶持。以你现在的身份,若是肯站出来支持他,他接下来的路必然会平坦许多。” 青灵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支持他?怎么支持?”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现在是朝炎的帝姬,又是青云剑的主人、天帝的后裔,若你肯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岂不远胜过我们费力拉拢朝臣?陛下生性多疑,但你是他女儿,身后又没有野心勃勃的外戚扶持,就算跟慕辰走得近些,也不会让他对你过份忌惮,更何况,陛下还得靠着你震慑列阳,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我不想做朝炎的帝姬。我想跟师父回崇吾去。如果,皞帝不肯答应,那我就……以玄女的身份,搬去章莪山。至少那样,能过得自由随心些……” 墨阡曾说过,天帝一脉的身份特殊,又人丁单薄,如果青灵不愿意留在凌霄城,他可以向皞帝请求,让她以章莪玄女的身份入主章莪山,得以远离王室中的纷争。 淳于琰哑然失笑,“你当不当朝炎的帝姬,都改变不了你是陛下和玄女女儿的事实,你想要完全置身朝争之外,根本就不可能。当初你母亲也是章莪山的主人,最终还不是嫁入了朝炎王室、披甲领军与九丘决战?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你如果选择放弃帝姬的头衔,只怕会引来他更多的猜忌。你就当真以为他会答应,让你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带着青云神剑,搬去章莪山自立门户? 你师父一辈子都在崇吾山里闭门修炼,哪懂得朝廷里的各路心术?你顶着那样的身份,想拉拢你的人、借助你名势的人、还有想暗中除掉你的人,不计其数。你与其一味逃避,还不如不想想如何把握住权力,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青灵琢磨着琰的话,唇线紧抿。 她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不是个没胆子的人,更不会任人利用宰割。我想离开,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慕辰……” 留在凌霄城的话,难以避免地会时常与慕辰碰面。 而她现在根本不敢想像,自己再见到他时,会有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淳于琰思索片刻,“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很尴尬。但除非你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再见他,我劝你最好早点接受现实,以兄妹的方式试着跟他相处。慕辰那边,我也会给出相同的建议。如果你们都决定永远不再见面了,那也就罢了,但如果还想要继续维系相辅相持的关系,就不要无谓地浪费时间,为错误的往事哀怨神伤!” 青灵把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盯着淳于琰,“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了,你平时一幅风流浪荡子的模样,实则一颗心比谁都冷!” 淳于琰勾了勾嘴角,“那也因为是别人的事,我才能这么冷静,如果让我摊上这档子事,估计也得怨天尤人、失魂落魄。”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了动静。 他几番出入,方才摸清了墨阡每日静修的规律。刚刚潜入行宫的时候,他用幻术困住了殿外的侍卫和外屋中的宫女,但行宫中每晚有巡逻的禁卫,被人发现异状是迟早的事…… 淳于琰站起身来,伸手在青灵肩头摁了下,压低着声音,“我必须走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不管你最后做出怎样的选择,记着,千万不要让自己因为软弱而退让!凌霄城这个地方,从来都是弱肉强食。” 语毕,他迅速移至窗前,推窗跃了出去。 ------------ 卷三 无情最是帝王家 ------------ 第58章 家族 (一) 青灵小时候,因为习字、被罚,抄过许多碧痕阁里的上古经书。 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什么天地之妙,什么世事之徼,她根本无法领会,亦无心钻研。 但如今回想起来,方知何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安危相易、祸福相生…… 四师兄常常说,人生于世,理应顺应天命,迎合冥冥之力,而不要刻意地去反抗天地自然的安排。 可青灵想不明白,既然命运注定了她与慕辰的血脉相连,又为何要让他们相识相恋? 这是个残忍的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她到底,该如何去顺应这个天命? 辗转思虑良久,心中主意终是渐渐拿定…… 当墨阡再度提及皞帝的时候,青灵突然不再踟躅回避。 “师父,我准备好了,你带我去见他吧。” 墨阡望着青灵,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神色,“好。” 青灵伸手挽住了墨阡的手臂,脸贴在他垂落肩头的银发上,轻声说:“其实,在我心里,师父才是我的父亲。永远都是。” 因为师父的严厉和责罚,她曾腹诽过、记恨过,也对曾对他撒过慌、使过诡计,可三百多年的养育教诲,早已让青灵对墨阡生出了无可替代的亲情与依恋。而现在,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在她想像中十分阴险狠辣的人,把他唤作“父亲”。 墨阡没有像以往青灵撒娇耍赖时那样板起面孔,而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沉吟说道:“见到皞帝的时候,你温顺乖巧些,像讨好师父那样去讨好他。他会喜欢你的。” 青灵“嗯”了声,又依偎着墨阡沉默了会儿,站直身来,“师父,我想好了……我要留在凌霄城,做朝炎国的帝姬。” 她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决毅,“你说我母亲不愿让我重蹈她的覆辙,想让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她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喜欢凌霄城的生活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让她厌倦嫌弃的,未必也会让我厌倦嫌弃。或许我生来就争强好胜,一心想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势也说不定。” 墨阡的神情冷冽下来,“想要拥有至高权势的人,是你,还是朝炎慕辰?青灵,如果你还对他……” “不是的!” 青灵打断了师父,“不是那样的。我对慕辰,早就断了念想!我就算再通脱,也不会不顾礼义廉耻!以后,我只会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的。” 青灵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语毕,紧咬了下唇,又继续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一个身世,与其一味逃避,还不如好好把握,让自己有能力真正掌控住命运!师父,你难道认为,只要我心甘情愿地远离凌霄城,皞帝就不会插手干预我的人生吗?他疑心那么重,连茶馆里的寻常百姓都在议论,说他对我们崇吾心怀忌惮。要是我现在带着青云剑、跑去章莪山自立门户,谁知道他又会怎么想?” 皞帝是一位拥有强大意志和控制欲望的君王,同时也是东陆数千年来最为野心勃勃的一代霸主。他以继后之子的身份、与自己的兄长角逐储君之位,并最终赢得胜利。先是娶了南北双姝中氾叶长王姬蓁姬,利用氾叶在南部的地理优势,一点点侵吞周边诸国的领土。而后不顾姻亲的道义,将曾经雄霸一方的氾叶国也逐步打压成了朝炎的附属。 他拉拢世家大族,又利用家族间利益牵绊来平衡牵制,实现所有人皆为自己所用的目的。他以武力兴国,手腕铁血、励精图治,无止尽地扩张朝炎的领土,强势到让天帝一脉的章莪真君也急于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这样的男子,有人崇拜、也有人不齿,有人觉得可敬,亦有人觉得可怕。可无论如何,青灵知道,她都没有办法撇下慕辰独自一人去面对…… 墨阡沉默地望着青灵,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绘的矛盾复杂情绪。 她不再是襁褓中哇哇哭喊的那个小婴儿,也不再是那个天真调皮整日撒娇耍赖的小姑娘,这一刻,他第一次在青灵的神情中,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不仅仅只是容貌上的相似,还有骨血里透出来的那份孤傲与决绝,让墨阡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同时又生出些许隐隐的畏惧来。 身世已然曝露,再无力遮掩。 天意如此,顺势而为,也并没有错。 既已想好要把她送到皞帝身边,又何必再多犹豫? 只不过…… 墨阡犹如老僧入定一般,长久的沉默着。 末了,他缓缓开口道:“你从小到大,师父都刻意引导你,明辨是非、修心养性,不为名利而争斗。论心性,你也确实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孩子。如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师父不会横加干涉。只要你记住师父从前教你的那些道理,不论做什么、都不要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如此,留在凌霄城里,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完,他眉眼依旧垂着,神色中似有一丝不寻常的怔忡,徐徐转过身,“我这就让人去通知皞帝”。 青灵微微有些错愕。 她没有想到,师父会如此轻易地赞同了自己的决定。 墨阡生性清冷,对绝大部分的世事皆淡漠处之,唯独于朝政权争,一直有种避之不及的厌恶。 她望向师父那略显寂寥的背影,心底泛起一种直觉的感悟,在那份难得的宽容中,似乎暗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对谁的愧疚…… *** 皞帝听闻青灵病愈,十分欣慰,派遣亲信驾着御舆来接她入宫相见。 青灵在行宫宫女的帮助下,按照觐见帝王的标准、简单地装扮了一番,换上了一件浅绿色、银丝镶边的长锦衣,衬得身形高挑玉立。平常散落额前鬓边的碎发都梳了上去,用镶了宝石的蝶戏双花银簪绾了个流云髻,整个人的气质立刻端庄高贵了许多。 御舆由八匹天马牵引,镶金嵌玉的车身上印着朝炎王族的红焰徽记,在碧空下折射着奢华刺目的璀璨光芒。 青灵提着裙裾,踏入车中。缓缓升空之际,朝炎国都盛世繁华的风貌,渐渐在身下显露出来。 整座城,分作了内外两个部分。外城中街道罗列,高柜巨铺、茶坊酒肆,行人络绎不绝,内城之中,绣户朱门、红楼画阁,庭院接踵而建。靠北一面山势渐起,由下至上、层层宫殿楼宇,朱壁金檐、尊贵堂皇,峰顶处一座大殿更是气势瑰巍,如高高盘踞的雄鹰,傲视睥睨着云云众生。 凌霄城,朱雀宫。 这就是慕辰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 她曾以为,有朝一日能与他携手踏进这座城池,却从未猜到,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御舆径直飞入了朱雀宫的结界,停在了一座殿宇外面。 随行的侍从躬身引领着青灵,穿过花树交错的外庭,进到殿中。殿内光线稍显晦暗,靠窗的榻上坐着一名华服戴冠男子,正缓缓站起身来。 他仪表堂堂、身形高大,容貌甚为英武。嘴角的两道纹路,让整张面孔多了几分凌厉的感觉。一双墨黑而锐利的眼睛,透着难以揣测的深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在没见到皞帝之前,青灵在心里把他想像得十分狰狞可怕。 一个多疑又狠辣的人,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痛下杀手,连妻子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宁可把女儿教付旁人抚养…… 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也能长得英姿丰伟、气宇轩昂,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跟慕辰的简直一模一样。 青灵按照礼节,跪地行了个礼,“陛下。” 皞帝怔然片刻,伸手扶起青灵。 他一言不发地又打量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句:“果然是很像。” 青灵有些紧张,低垂着眼,“哦,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玄女……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今日怀揣着目的而来,所以特意依照传闻中玄女的喜好、穿了件浅绿色的衣裙,暗自希冀皞帝能念及旧人,不至于迁怒为难自己。 皞帝锐利的目光一直凝于青灵身上,此刻听她开口接话、带着几许质朴的笨拙,方才将她与记忆中那孤傲清高的女子彻底分离开来,露出一丝和蔼笑容,“惠然阁中有你母后的画像,你若是想瞧,待会儿我便让人带你过去。” 青灵曾听人提过,章莪玄女单名一个“惠”字。想来皞帝口中的惠然阁,多半也就是为她而建的。 皞帝示意青灵在紫檀榻上坐下,又抬手吩咐宫人奉来果品茶点。 青灵扫了眼案面,见都是自己平时爱吃的点心,想是皞帝早已将跟自己有关的事打听清楚了。 一名模样清丽的宫女捧来水盏,侍候青灵净过手,又替她烫好茶杯、斟上茶,动作熟练,姿势优雅。 青灵接过茶杯,规规矩矩地低头啜着。 皞帝又不疾不徐地问了些话,譬如青灵幼时在崇吾生活的琐事、譬如她的各种喜好,口吻温和耐心,跟寻常人家的长辈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要不是青灵听过太多关于他的故事,可能早已忘却了紧张与生疏,对他渐渐心生亲近。 ------------ 番外 (一) 那一年,我见到了随父亲来崇吾拜访的她。 师父让我领着她四下参观。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与同辈的女孩相处,一向沉稳的我,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连讲话都变得结巴,目光游移着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却落落大方,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嗅着手里的蔷薇花,不停地跟我说着话。 “喂,墨阡,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你师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徒弟?” “以后你做了崇吾的圣君,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很寂寞?” “干脆你以后收八个徒弟好了,就依着这两座山峰来给他们取名字!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多好!”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半夜爬起来琢磨着术法,试着想把自己的头发变成黑色,可花了一整夜的工夫,也只捣鼓出了半黑半白的效果。第二天,被师父狠狠地训了一顿。 七百八十三岁那年,我成为了崇吾山的主人。 她写信给我,说想来崇吾住一段日子,借甘渊的灵气提升修为。 我自然是很欢喜的,甚至不惜折损修为、让山中逆时开满四季花卉,只为让她看见崇吾最美丽的景致。 她来了。 但却不是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低声下气地求我。 “父君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也不许我同他见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保守秘密,父君就不会起疑。父君他从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我暗自苦笑。 她父亲对我的信任,是因为崇吾圣君注定无法娶妻,还是因为我这个人看上去、本就似没有常人该有的感情? 跟她同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紫衣,容貌极为英俊,对待旁人总带着几分桀骜倨傲,可望着她时,神情却是那么的温柔。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妒嫉的滋味。 暗藏着卑鄙的念头,我以切磋为名,好几次故意引那人跟我比试,想借机在武艺上击败他。谁知道,他的修为亦是极高,而且修炼的功法,很不寻常。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神族,不是我们的同类。 身为天帝后裔的她,那么的清高骄傲,却爱上了一个九丘的男子…… 章莪真君羽化前,为她定下了跟朝炎皞帝的婚事。 她是章莪氏剩下的唯一血脉,真君希望在辞世前,帮女儿找一个体面的归宿、强大的靠山。 再后来,她继位成了章莪山的玄女,执掌着东陆最富盛名的圣山。 可性情,却似乎越来越孤僻。 许多年后,我才知晓,真君羽化前,曾逼着她立下过誓言,要她永不背弃。 她成婚的一个月前,来崇吾山找我,告诉我,说她想抛下一切,跟真正喜欢的人远离东陆、浪迹天涯,希望我能帮助他们。 我劝阻道:“你是天帝后裔,又是青云剑最后的主人,难道就此一走了之、丢弃保护东陆子民的责任?你与皞帝订下婚约这么多年,如果此时毁婚私奔,皞帝颜面何存?你们章莪氏名誉何在?” 她的态度依旧决绝,似乎是下了狠心,什么都不再顾忌。 我又说:“朝炎皞帝亦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之人,若你因为一个妖族的男子而背叛他,他岂能轻易罢休?你们倒是可以远走高飞,但九丘数十万的子民、他的家人血亲,也能安然无恙吗?” 她终于动摇了,神色凄惶地离开了崇吾。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沧江离谷。 她将刚出生的女儿交到我的手中,嘱咐我永远不要透露那孩子的身世。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以绝美的姿态离开了人世,却无力阻止。 她那个人, 从来,都是那般的决绝…… 我细心守护着她的女儿,尽量将她与外界隔阻开来,甚至设下了玄天四象阵、封禁住外人进入崇吾的唯一途径。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反正,也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我住在崇吾又会不会很寂寞。 反正,我只是世人眼中冷漠的崇吾圣君。 师父曾说,我这个人,不喜纠葛、不喜争执,性情淡漠,极易于静心修炼,必能继承他的衣钵,光耀崇吾门楣。 事实证明,他说的不错。 我也没有令他失望。 今时今日,无论我走到何处、遇到怎样的人,他们都会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尊称我一声“圣君”。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 我却是多么希望,那个嗅着蔷薇花、笑语盈盈的姑娘,能再扭头唤我一声: “喂,墨阡”。 ------------ 第59章 家族(二) 皞帝见青灵的神情一直有些紧绷,也不肯动案上的点心,遂道:“骤然知晓身世,想必对你太过突然。若是有什么想问的话,尽管开口,不必拘束。” 青灵想了想,微微抬起眼,“我想问……陛下……唔,当时……我母亲她,既然有了身孕,陛下为什么还让她去战场?” 皞帝面上喜怒不显,语气却低沉下来,“当日朝炎三面临敌,九丘更是来势汹汹,折我朝中数员大将。军中有震慑力的将领稀缺,我自己又被困在了南境的战事中,你母后心系朝炎臣民,不忍见生灵惨遭妖人涂炭,便偷偷取了我的兵符,亲自领兵去阻截九丘大军。” 他叹息了一声,“若我当时知道她存了这种心思,断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皞帝语气中的那份痛惜与追悔,让青灵也不禁有些动容。 听上去,皞帝似乎是很在意玄女的。 可为什么,玄女临死前要把女儿托付给墨阡、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呢? 皞帝仿佛猜到了青灵心里的疑问,缓缓道:“我与你母后成婚的那几年,恰是朝炎处境最困苦的时刻,战事连连、时局动荡。她为身份责任所累,没过上太多舒心的日子,最后还因此被妖人所害、香消玉殒。我能够理解,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背负沉重的责任,一辈子过得不自由。”顿了顿,“说到底,这都是我的过错……” 沉默了半晌,他抬眼看着青灵,“从你踏进殿门开始,一直都不肯叫我一声‘父王’。我想你对我,兴许还是有些芥蒂的。但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父王,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这些年欠你的、欠你母后的,都好好补偿给你。” 青灵放下茶杯,手垂在案下、摩挲着丝滑的袖口,斟酌出言道:“师父说,世间的事都是因果相生的。虽然我无父无母地在崇吾长大,但并不是件不幸的事。至少,能得到我师父的指导教诲,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陛……父王不必觉得有什么亏欠的。 我想,母后当年有那样的念头,实在是因为她的结局太过凄凉。要怪的话,只能怪洛珩那个魔头!我只恨我本事不够,没法亲手杀了那个妖人!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师父那样的修为,可以随意自在地操控青云剑,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 她曾在彰遥被洛珩吓了个半死,说起这段狠话来倒也十分自然。 皞帝听得青灵终于改口叫自己“父王”,心下亦是欣悦,含笑道:“倒不愧是墨阡教出来的弟子,的确比凌霄城里的贵族小姐多了几分胆色。” 青灵扬起嘴角,似乎因为皞帝的称赞而十分欢喜,案下的手却紧握成了拳,指甲也因为紧张、狠狠掐进了掌心,“可我没什么实战的经验,若是真打算上战场,恐怕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就像上次在仙霞关,差点拖累了师父和慕辰……哥哥。” 她尽量自然地把话题引到慕辰身上,保持着面上欢快的表情、谨慎地观察皞帝的反应。 皞帝若有所思地盯了青灵一瞬,没有立即说话,拿起案上的茶杯,慢慢地啜着。 青灵在甘渊大会上救走慕辰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东陆,皞帝自然也是清楚的。至于他对此有什么想法,青灵无从猜测。 她揣度着,既然皞帝一直不肯召见慕辰,证明心中一定还对他怀着疑忌,很有可能,是打算先暗中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找慕辰对质问话。 过了会儿,皞帝果然开口问道:“你跟慕辰,为何会出现在仙霞关?” 青灵早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父王或许早就听说了,我曾在甘渊会上出手帮过慕辰哥哥。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只是偶然在甘渊里碰见了他。他受了很重的伤,需要赤魂珠的神力才能活命,所以才偷偷进了崇吾。我看他很可怜,就想留下来帮他。 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被人冤枉逆反、才被责罚的。他说,他不愿意顶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想活下去,找机会洗清罪名。 我既同情他的遭遇,又对他……觉得莫名的亲近。那时我还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那么想帮他?现在见到了父王,才发现原来慕辰哥哥跟父王你这般的相像。所谓的血脉亲情,大概就是这样吧,冥冥之中就能让我感觉到那份藏在骨血间的亲切……” 皞帝一直听得很专注,指尖轻抚着手中茶杯的杯沿,面上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青灵继续道:“我们离开崇吾以后,一直有禁军的人在到处搜寻。我那时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害怕极了,也不敢回崇吾,于是想着暂且到列阳去避一避,便央求着慕辰哥哥送我北上。路过仙霞周围的山脉时,我们偶然发现了隐藏在那里的列阳大军。哥哥他立刻警觉起来,执意要折返回朝炎上报军情。我当时还拦过他,让他不要回去。可他惦记着朝炎国的安危,根本不听我的劝,只让手下一个叫逊的侍卫带着我继续北行,自己却去了仙霞关。我后来想了想,也有些瞧不起自己的怯懦,就鼓足勇气追去了仙霞关……” 慕晗被人下套劫持,以他名义伪造的信函又几乎毫无破绽,虽然表面上看来是列阳人施的诡计,但生死关头突然出现的慕辰,很难不让精明的皞帝心生怀疑。 这个他原本已下定决心放弃的儿子,不但活了过来,而且光芒依旧夺目,带着他的赤羽丹凤、拜于父亲面前,请求与列阳王决一死战,以换得援军赶来的时间。即便是心存疑忌,皞帝亦不得不承认,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慕辰的请战,让他有过一瞬的百感交集。 他曾是自己最欣赏的孩子,亦是整个朝炎帝国的骄傲。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父子二人在政见上开始背道而驰、越行越远,到最后,完全失去了彼此间的信任。 以皞帝的精明,不是猜不到方山氏在整件事情背后的推波助澜,但今时今日,他还需要世家大族的力量、去助他实现一统东陆的宏图大志,所以最终,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他选择顺应了那些人的意愿,以谋逆大罪重惩了“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的慕辰。 内心深处,皞帝经此一事,越加意识到了来自世家门阀的威胁,暗生了打压之心。而对于慕辰,他也有过歉疚与悔意,甚至打算将他送往西陆寻名医救治。然而慕辰中途被亲随救走,随后又出现在甘渊大会、夺走了崇吾镇门之宝赤魂珠,让皞帝又禁不住再次揣度起他身边足以威胁到王权的拥趸之力。 一方面,他想重新接纳他,以此向势头愈盛的方山氏敲一计警钟。另一方面,他又把握不定慕辰的真实想法,无法信任他的忠诚,拿不准他一言一行的真实用意。 如果这孩子,不那么像自己,心思内敛的让人觉得难以掌控,也就不至于这般难处理了…… 梆的一计闷响,青灵突然曲肘趴到了案上,将皞帝从思绪中惊醒过来。 青灵把头埋在臂弯里,哀怨地说道:“刚才父王还夸我有胆色,可现在听到我当时一心想逃的念头就不说话了,一定是很瞧不起我吧?要是让凌霄城的人知道了,也会看不起我的……” 皞帝膝下子女不少,但全是在王室严苛的礼仪教导下长大的孩子,在父亲面前,言行举行皆是得体有礼。即便是喜欢撒娇的阿婧,也懂得保持体面、进退有道。 眼下青灵这般略显滑稽却毫无掩饰、连哀怨都哀怨地很真诚的模样,让皞帝微微吃惊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了几分由衷的爱怜,笑道:“你是我与你母后的女儿,又在仙霞关击退了列阳的大军,谁敢看不起你?” 他并不知道,青灵原就是崇吾一派中耍无赖的高手。装装可怜、撒撒小谎、偶尔的抱大腿,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在熟悉她的人看来,这种浮夸的演技实在是太假,反而像皞帝这种常年与老谋深算者周旋的人,没怎么见过这般不顾颜面的无赖手段,一时反倒容易着了她的道…… 青灵抬起头,仍然有些不放心似的,“可是……可我还帮过慕辰哥哥啊。既然慕辰哥哥是所谓的逆犯,那他们会不会也把我看作逆犯?不会真心接纳我?” 皞帝沉吟不语,微眯着眼审视着青灵。 青灵的话,从旁提点了他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作为天帝一脉最后的传人、青云剑的主人,青灵对朝炎而言,意义非常。而她在甘渊会上襄助慕辰一事,已在某种程度上、向世人表明了她对慕辰的支持。虽然无法预测这种出于同情心的支持能持续多久,但眼下皞帝针对慕辰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得不把对青灵的影响考虑进去…… 青灵等了会儿,见皞帝迟迟不置可否,明白自己的这番话已起了动摇的作用,于是重新拿起茶杯抿着茶,不再紧追答案。 皞帝也自然而然地略过这个话题,姿态儒雅地喝着茶,问了青灵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最后,他放下茶杯,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对了,甘渊大会那日,拔得头筹的是百里家的孩子吧?他最后怎么放弃了赤魂珠,还救了你和慕辰?” 青灵听他问得随意淡然,却丝毫不敢松懈,装作举杯喝茶、在心里默默思索着。 当日洛尧出手相救,并没有被人看到容貌,然而皞帝这样问,显然已经是笃定了事实。又或者,他其实并不确定,只是在试探? 青灵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以告,“父王是说我七师弟?他那天根本没想要放弃赤魂珠的神力,是我逼着他、还跟他打了一架。后来嘛,可能他瞧着我马上就要摔死了,有些不忍心,就出手救了我们。然后出了崇吾,他就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 她不清楚皞帝对洛尧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所以故意答得笼统含糊,免得露出破绽。 所幸皞帝听后只淡淡地点了下头,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过了会儿,皞帝召来侍从,吩咐将刚才青灵用过的几样点心记了下来,着人每日送去行宫,又顺带赏赐了许多东西。 他站起身,对青灵说:“你的身世,宫中朝内知晓的人尚不多。我打算在下个月百岁节的庆典上,正式昭告天下,将你以帝姬的身份迎入朝炎王室。在此之前,你暂且先安心住在行宫,其余的事,我会让王后为你安排的。” 青灵屈膝行了个礼,“谢父王。” 来的时候,她还只是奉诏觐见的崇吾弟子,去的时候,便已成了朝炎国的帝姬。 兀然间出现的生身父亲、显赫庞大的家族,让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青灵,有些迷惘的恍惚。 她跟在两名宫女身后,穿过来时经过的花庭,沿着朱柱金栱的回廊缓缓前行,走出好长一段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去御辇的路径。 青灵驻足询问宫女,那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不是吩咐奴婢们带您去惠然阁、瞻观章莪王后的画像吗?” 青灵拍了下脑门,记起了刚才辞行前皞帝的吩咐。看来刚才那番暗藏心机的对话,着实让自己殚精竭虑、前所未有的疲惫伤神啊……… 这时,远远瞧见七八名宫娥簇拥着一位蓝衣美人、朝这个方向徐徐而来。 领路的宫女慌忙垂下了头,轻声提醒青灵:“那是慕婧帝姬。” ------------ 第60章 家族(三) 青灵和阿婧遥遥地对视了一眼,立刻认出了对方。 关于青灵的身世,阿婧从自己母后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失落和不甘。本来,她是父王唯一的女儿,从小受尽宠爱,现在突然跑出来另一个女儿,还是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嫡女,论起血统来,说不定还略高自己几分,算起年纪来,自己还得恭恭敬敬地喊对方一声姐姐! 更可恶的是,这个人,居然就是在崇吾山用音幻之术暗算过自己的那个野丫头…… 阿婧没办法接受,凭什么自己突然就变得低人一等了? 她原本是为了招待客人,特意先行带着侍女来布置花园,没想到,竟在这里撞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心思千转间,她越瞧青灵越觉得自己被鄙视了,愤懑难抑之下、索性把母后的那些告诫统统抛诸脑后,气势凌人地朝青灵走了过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见到帝姬怎么不行礼!”阿婧身边的侍女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眼见主子想找茬,自然都全力配合,加上又不识青灵的身份,仗势欺人起来更是顺手。 为青灵引路的两名宫女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就被几个侍女出手给劈晕了。剩下的人,将青灵团团围住。 青灵没想到阿婧手下的人竟然如此嚣张,对皞帝派出的宫女都敢动手,斥道:“我是陛下请来的客人,你们不要乱来!” 阿婧微扬着头,桃花眼中极尽轻蔑,“请你来?父王叫你来,是打算向你问罪吧?你在崇吾出手伤了我和慕晗,又帮大王兄逃走,算起来,可都是谋逆的大罪!” 她跟慕晗不同,并不觉得在武艺上输给别人是什么丢人的事,现在更是巴不得大势宣扬青灵的“恶行”,让所有人都看清她凶狠的真面目…… 青灵以前跟黎钟日日斗嘴,吵起架来也是不甘示弱,挑了下眉,“是么?当初满天下寻找慕辰王子的人可是你啊?要清算谋逆大罪的话,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阿婧勃然大怒。 她至今没有到父王面前打听过青灵、上报过她的恶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青灵揭出自己和诗音曾去崇吾寻找慕辰的事。现在被她当着一众宫人大声说了出来,只觉得胸口都要炸开了…… “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阿婧一声令下,宫女们蜂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想摁住青灵。 青灵因为在仙霞关启用青云剑、神力被损耗得十分厉害,此时尚未完全恢复,又被七八名身手明显受过专业训练的宫女拼力约束住,一时间,竟也无法挣脱,只能扭动着身子跟她们周旋。 阿婧见宫女们一直腾不出手,怒道:“把她给我架住了!” 几名气力最大的宫女从后面架住青灵的手臂,剩下的人死死地抱住她的腰。 阿婧快步上前,“啪、啪”数声,狠狠抽了青灵几个耳光。 她神力精纯,又憋着一口气,几个巴掌下去,青灵白皙的面颊立刻红肿起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被阿婧扇耳光了!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青灵怒不可遏,无奈身子被禁锢地无法动弹,情急之下,抬腿狠狠踢出。 阿婧的小腿被踢中,痛得眼泪都要滚出来了,羞恼交加,扑上去想要再抽青灵几下。 两道人影从花园另一端的月门处急速掠来。一人跃至阿婧身后、拉住了她,一人在青灵身前落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锁住她的宫女齐齐震了开来。 慕晗扶着阿婧,语气中又是关切又是无奈,“阿婧,你这是在做什么?”朝青灵的方向扫了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的不说,弄伤了自己岂不是不值得?” *** 青灵抬起还在发晕的头,对上了洛尧那双琉璃琥珀般的眸子。 洛尧半揽着青灵,帮她站定身形,随即松开了手,低头轻声问了句:“没事吧?” 青灵一时也没工夫思考洛尧为何会出现在朝炎王宫,抬手抚着脸,凶巴巴地瞪着阿婧,咬牙切齿地说:“我没事。不过等我伤好了以后,某人就一定会有事!” 阿婧也不甘示弱地回剜了青灵一眼,余光瞥过她身旁的洛尧,弯腰摸了着腿,没好气地嘀咕道:“跟头疯驴似的,居然还踢人……” 青灵怒极反笑,“有本事别找帮手啊,我一掌就可以劈了你!” 慕晗蹲下查看着阿婧的腿伤,一面低声询问着。 洛尧看了青灵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这是霏云露,极好用的外伤药。你抹在脸上,很快就会消肿。” 九丘一别、数月不见,他容颜依如往昔的俊美绝伦,一身质地华贵的玄色锦袍、若隐若现地点缀着暗紫色的图纹,襟前微露出银线挑绣的白色内袍镶边,与束发所用的羊脂玉箍色泽相应,皎然如雪。 青灵下意识地接过瓷瓶,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生疏了起来。或许就连再亲密的手足,分开的日子久了,也会生出隔阂来。如今彼此身份转变,骤然又多出一段章莪玄女与九丘洛氏的血仇,更是将两人相互推得更远。 洛尧笑了笑,神色中亦有淡淡的疏离,随即走到阿婧和慕晗面前,询问阿婧的伤势。 阿婧原本已不觉得有多痛了,可刚才瞥见洛尧递药给青灵,又一下子觉得委屈起来,半倚着慕晗不肯站直身来。 以前在崇吾作客时,她也看不惯洛尧和青灵间的那份熟稔和亲密。但那个时候,她虽然对洛尧有好感,却碍于身份差距,不敢太过地投入,所以会时常刻意地约束自己的情感。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几日前,洛尧以大泽世子的身份来到凌霄城,在京城世家圈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事实上,甘渊大会那日,在场稍有眼力的世家长辈、都对洛尧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后来青灵和慕辰被一个驾驭玄鸟的神秘人物所救,虽然大家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貌,可慕晗封禁崇吾山时,偏偏就少了一个洛尧。 出乎意料的是,洛尧主动找到了慕晗,为以往的隐瞒诚恳道歉,并大大方方地承认当日确实是他救了慕辰和青灵。 为了提升修为,他隐姓埋名拜入崇吾学艺,本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至于不忍见同门师姐活活摔死,亦是有情可原。 慕晗一向自恃甚高,觉得既然洛尧肯主动对自己坦诚一切,流露讨好之意,想必是真心诚意想与自己结交。在慕辰得以返回凌霄城、夺嫡前路又现迷雾的境况下,这份来自大泽百里氏少主的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 而对阿婧而言,洛尧身份的骤然转变,则是把“不可能”变作了“很有可能”。 至少现在,她不必再约束自己的情感,不必担心因为身份的差别而注定没有结果…… 慕晗跟洛尧商量了几句,唤来一名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宫女,吩咐她带人去抬肩舆过来。 青灵瞧着众人关切地围着根本就没怎么受伤的阿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在洛尧的背影上略作停留,便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返行而去。 她走得很快,脑袋里还有些发晕凌乱。 原本跟皞帝的那场相认已让她殚精竭虑、疲惫不堪,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阿婧扇了几个耳光…… 还有小七…… 他来凌霄城做什么? 适才皞帝向自己打听他的事,莫非也是另有深意? 或许在她心中,依旧还是把洛尧看作了自己曾许诺要好好保护的七师弟,所以面对皞帝的询问,才会存了份维护他的小心。 但是小七呢?还仍然把自己看作他的师姐吗? 上次在九丘分别的时候,青灵就隐隐预感到,两人最终会站在相互敌对的立场上。 而现在,他的舅舅,更成了害死了她母亲的人。 他和慕晗交好,又一直很喜欢阿婧。 将来慕晗与慕辰争夺王位之际,他多半会成为慕晗的支持、慕辰的劲敌…… 青灵努力压制住脑中的纷杂思绪,果断地甩了下头。 现在不是分心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吸了口气,加快了步速,朝停放着御舆的殿宇行去。 ------------ 第61章 家族(四) 阿婧望着青灵的背影渐渐消失,扶着慕晗的手臂慢慢站直起身来,说:“算了,只是踢到了腿,在园子里坐坐也不碍事。要是惊动了母后,反而又多出许多麻烦来。” 难得今日洛尧入宫,要是错过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茶点,那才是真正叫人懊恼呢。 慕晗想了下,点了点头,一面吩咐人去把先前派出的宫女唤回来,一面扶着阿婧坐到了花园中的凉亭里。 园子里种了许多颜色艳丽虞美人,衬着碧空白云,显得格外生意盎然。阿婧瞄了眼撩袍在身边坐下的洛尧,只觉得满园佳景韶光亦比不过眼前男子的风采绝色,心绪不由得忐忑缭乱起来。 阿婧让侍女摆放好茶盘点心,自己伸着纤纤玉指,姿势优雅地装茶、烫杯、高冲、低斟,一边带着几分娇嗔地说:“我都好多年没跟人这般打架了,今天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慕晗瞥了眼洛尧,对阿婧笑道:“是啊。我记得小时候咱们经常动手来着,后来母后把我骂了一顿,说什么跟女孩子打架没出息,又找来好几位严厉的女官轮番念叨你,愣是把你*成了大家闺秀。其实,偶尔发泄一下情绪也是好的,比把气憋在心里强。” 阿婧见洛尧表情淡淡,似乎并无接话的打算,又道:“什么气不气的,我可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上次在崇吾,也是她先动得手。不肯道歉也就罢了,一见面就凶巴巴的,就算她真是父王的女儿,也不能这样没规矩。” 洛尧举杯凑到唇边,云淡风轻地问:“她果真是章莪王后的女儿?” 慕晗点了下头,“听母后的口气,应是不假。其实我第一次在崇吾见到她时,便觉得似曾相识。如今细思起来,原是因为我曾在惠然阁见过章莪王后的画像。单是两人的容貌,已有七八分的相似了,加上她体内封印着青云剑,要想说她不是章莪王后的女儿,只怕亦不会有人相信。再说,父王那样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错认自己的骨肉?” 他略踌躇了一瞬,又道:“我只是猜不透,她是出于何种目的,竟然跟慕辰搅到了一起。”看了洛尧一眼,“莫非她一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又选择了支持慕辰?” 对于慕晗而言,这位乍然而现的王姐并没有带给他任何亲情上的触动,更多的,则是利益权衡上的顾虑。王室的弟兄手足,自出生之际时起,便被放到了相互竞争的位置之上,身为女子的帝姬们,虽然没有继承权,却能以别的方式来影响未来储君的人选抉择。父君的宠爱,夫家的权势,皆是帝姬手中能掌控的筹码。东陆先代的王朝中,就曾有过势力强大的帝姬襄助兄弟夺得王位的先例。 慕晗心中清楚,如果青灵是章莪玄女的女儿,又选择了站到慕辰的一边,那自己夺嫡的机会肯定会被削弱…… 洛尧喝了口茶,淡然道:“那倒未必。我这位师姐,行事向来乖张,又有几分古道热肠。当日她为了维护我,就曾对你们不分轻重地出过手,后来对慕辰王子施以援手,也未必不是出于同情。” 慕晗垂目思索着洛尧的话,心想他与青灵终归有同门之谊,对她的了解自是胜于旁人。如果青灵帮忙慕辰只是出于侠义同情,那自己想要拉拢她,也并非难事。 洛尧的一番话落到阿婧的耳中,又有了另一重的含义。 当日在崇吾山中,慕晗和阿婧受邀到洛尧的居所夜饮畅谈,却被突然出现的青灵以音袭之术所伤。事后洛尧代师姐赔罪,解释得有几分含糊,但阿婧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过来,青灵是因为偷听了她姐弟二人在背后对洛尧的议论,出于维护之心才生气动手的。 那时阿婧对洛尧,虽有好感,却清楚两人身份相差悬殊、绝无可能走到一起。所以,即便自己对他略带鄙夷的议论被人听了去,除了觉得有些尴尬以外,并不为此而忐忑难安。毕竟,她是朝炎国地位尊崇的帝姬,无论看不起哪个男人,都是情有可原的。 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阿婧偷眼打量着洛尧的神色,就像刚知晓他真实身份时那样,期冀着能判断出他是否因为自己曾经的话而心存芥蒂。可洛尧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客气而从容的。合乎时宜的谦恭,合乎时宜的说笑,合乎时宜的自嘲。 他身上那种世家子弟所欠缺的平易近人,反倒让他在世家子弟中深受欢迎、如鱼得水。就连慕晗介绍他认识的那帮凌霄城显贵,平时都是骄矜苛刻惯了的人,也没有谁对洛尧有过半句微词。 他看上去是那般坦然真诚,连恭维话都能说得自然得体。可阿婧就是觉得,那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的英俊容颜,透着她无法看穿的神秘,就仿佛是一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面具,让人无法揣度他最真实的想法…… 阿婧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拿不准该如何讲才不会显得唐突、也不会显得自己太在意他的态度。 洛尧像是感觉到了阿婧的注视,抬起眼、撞上她的目光,唇角随即牵出一道和缓轻浅的弧度。 他的眸色是那样清透,神情是那样柔和,让阿婧的心不禁猛跳了一下。意识亦变得有些迷茫,恍若周遭所有景致皆已消失不见,只余面前男子、眉目舒朗地望着自己。 园子里携着花香的空气似乎染上了几分醺意,叫人不觉微微沉醉。 或许吧,阿婧安抚着自己,那些无谓的担忧,只是多余罢了。她是朝炎慕婧,是东陆最尊贵的帝姬,是整个帝国中身价最高的未婚女子。从小到大,只有男子对她殷勤讨好,而没有她患得患失、妄自菲薄的道理。 *** 在偌大的朱雀宫中绕行了一阵,青灵还算顺利地找到送自己入宫的侍从和御舆,吩咐他们找人去查看被劈晕了的那两名宫女,自己则匆匆启程返回了行宫。 她重新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发髻,又把洛尧给的药露涂在脸上,待红肿消减了许多,才去拜见师父。 墨阡仔细地询问了青灵与皞帝见面的经过,见并无不妥之处,遂彻底放下心来。 他又交待了一些疗伤练功的门法,嘱咐青灵即使住进了王宫也要勤于修炼,“你先天不足,出生之际全靠青云剑方才保全了性命。所以你虽然继承了天帝一脉强大的灵力根基,神力精纯,但提升修为的速度却比旁人慢很多。只有你自己不断勤加修炼,假以时日,才能成为青云剑真正的主人。” 青灵嘟囔道:“先天不足?难怪我在崇吾一直都是垫底的倒数第一……” 墨阡扶直她的身子,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问:“刚才我就想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青灵摸了摸面颊,“噢,这个啊,这是凌霄城最流行的胭脂妆!入宫前侍女特意帮我涂的,师父觉得好看吗?” 她不想让墨阡空增担忧,所以没有告诉他自己跟阿婧的那些过节,连带把见过洛尧的事也省略了。 墨阡将信将疑地“唔”了声。他自幼幽居于崇吾,平日出门的机会就很少,哪里懂得京城仕女们的不同妆容。 仙霞关一战后,皞帝便下令解除了崇吾的封禁。 墨阡见凌霄城这边的局势暂定,青灵的伤势也在渐渐恢复,便决定尽快返回崇吾。 青灵知道师父一向清净惯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闭门静修,实在是不适合在凌霄城这样的地方长住。这次要不是自己出了大事,师父也不至于抛下众位师兄离开崇吾。 然则墨阡却从此次崇吾被封一事中,依稀觉察到了皞帝的忌讳。 崇吾向来居身世外、不为任何王室所用,但偏偏地位尊崇,在东陆百姓心中俨然是代表神族力量的一座巅峰。这种情况下,牵连政事、必然弊大于利。加之墨阡收养青灵、隐藏青云剑数百年,其后又收留慕辰入山,更是容易引人猜疑。 所以,墨阡觉得自己及崇吾诸人尽量远离青灵,方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青灵依依惜别,又从皞帝赏赐的物品中挑了几样出来,依照各位师兄的喜好分别装好、写上名字,让师父顺道也带回了崇吾。 送走了墨阡,已是黄昏时分。 青灵呵欠连天,早早地入房睡觉。待服侍的宫女退下以后,她又重新爬了起来,穿好提前备下的衣物,拿出麒麟玉牌设下禁制、暗念隐身诀,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第62章 空相对,残釭无寐 (一) 青灵对凌霄城并不熟悉,但所幸她修为不弱,潜出了行宫,再幻化作男子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夜市上,倒也没引起谁的注意。 她四下打听了一番,找到了淳于氏在京城中的宅邸,上门求见淳于琰。 今天在皞帝面前胡编海说了一顿,万一他突然起意召慕辰前去对质,岂不是会露馅? 青灵不敢直接去见慕辰,便转而来找淳于琰,让他帮忙带话。 谁料门口的小厮告诉青灵,说二公子有事出门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青灵追问说去了何处,那小厮见她面生,不肯开口相告,只说不知。 淳于氏的宅邸位于凌霄城的黄金地段,周围出入的全是世家名流,附近街巷亦是巡卫森严,青灵总不能拿出御风琴来,对小厮施一把音杀术。无奈之下,她只好退至一旁的巷口,耐心等待。 大路上华灯璀璨,人来人往、笑语不绝,一派繁华大都的热闹夜景。青灵默默地驻足观望,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她想起从前在崇吾山中清幽的夜晚,想起在北境小镇上与慕辰度过的那段时光,不由得畏惧厌恶起眼前这与她过往三百多年经历格格不入的景致来。 曾经无比好奇心生向往过的热闹与繁华,事实上,又掩藏着怎样晦暗阴霾的波云诡谲?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 淳于琰轻袍缓带,搂着一名姿态妖娆的美姬、缓缓地下了车。 青灵从巷口阴影中探出身来,犹豫着喊了声:“淳于公子。” 淳于琰略一定睛,认出了青灵,低头对怀中的女子轻语了几句。那美姬不乐意地撅了撅嘴,扭身上了马车,辚辚离去。 淳于琰走到青灵面前,压着声音戏谑道:“帝姬以后驾临敝舍,可否换个美艳些的女子相貌?在下可不想让别人误会,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青灵弯腰捶着发酸的腿,没好气地说:“别跟我耍贫嘴,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琰带着青灵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让店主安排了一间僻静的雅室,挥手设下禁制,问道:“听说你今日见过陛下了?” 青灵叹服:“你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啊。” 淳于琰笑道:“我好歹是四世家的人好不好?再说,陛下用自己的御舆把你接进朱雀宫,又赏了几大车的礼物,你要堵住大家的嘴、不让消息传出来,除非这凌霄城里的人眼全瞎了。” 青灵垂下眼,沉默了一瞬,轻声问:“慕辰是不是也知道了?” 淳于琰给自己倒了杯酒,“嗯。” 青灵张了张嘴,随即又抿住,踌躇片刻,先把自己今天给皞帝的答复讲了一遍,然后说:“我编了半天,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信。但总之必须先让慕辰跟我统一好口径,万一陛下找他问话,才不会露馅。” 顿了顿,她艰难开口道:“要不……你带我去见他吧。” 淳于琰敲着酒杯的手指一停,抬眼研究着青灵的神情,“你准备好了?不会觉得尴尬了?” 青灵眉眼低垂,指甲抠着桃木案面,“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那次你不也劝我说,早点接受现实,试着以兄妹的方式跟他相处吗?你应该猜得到,我决定留在凌霄城,最大的原因就是想助他争夺储君之位……以后要谋划的事那么多,总不能一直不见面吧?” 淳于琰勾着嘴角,眼神却凝重起来,半晌,缓缓说:“青灵,你跟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青灵暗自苦笑。 发生了那么多事,沧海桑田的,她能不起些变化吗? 琰喝了口酒,“慕辰现在被软禁在府邸。除了禁军守卫以外,王后和方山族长想必也是安排了眼线进去。我要跟他联络都必须通过红月坊的人,你想跟他见面,目前基本是不大可能。” 而且听今夜传话的女子说,慕辰这几日被赤魂珠神力反噬的症状有增无减。原本仙霞关一战、于铺天箭雨中营救青灵,已让他耗损了太多神力,之后的种种消息更是雪上加霜,生生使他几乎失去了控制赤魂珠的定力…… 这种时候,淳于琰怎么敢让青灵去见他? 一个失魂落魄,另一个看似接受了事实、却不断被眼神出卖。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凌霄城里,这样的关系,足以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为今之计,他只能等待,等待慕辰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地决定下一步该走的路…… “红月坊?”青灵听淳于琰提起这三个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淳于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得有点多了,咳了声道:“是我常去喝酒的地方,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可以帮忙。” 他把话题转回到皞帝与青灵的父女相认上,“其实,陛下信不信你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位天帝后裔成了他的女儿,青云剑更是通过你、名正言顺地成了朝炎王室之物。他如今想要一统东陆,不但有了实力、还有了名分。你既然挑明了要将自己的名誉声望跟慕辰的扯在一起,他就没有理由不重新估量慕辰的价值。” 青灵喝了口酒,“我也是这样想的……反正,要是他不肯接纳慕辰,我就带着青云剑投奔列阳国去!” 淳于琰晒然失笑,“瞬间又变回小姑娘了不是?这凌霄城可不同别处,你说话做事都得格外留意。你的身份一旦公开,想要抓住你把柄的人只会防不胜防。行宫里的那些服侍你的人,你也千万不可轻信。这朝炎王宫里,绝大部分的人都是为方山王后办事的。” 青灵想起阿婧手下那些强悍的宫女,很受教地点了点头。 “对了,” 她转着手里的杯子,在桌案上划着圈,“我师弟……唔……就是大泽世子,也来凌霄城了。” 淳于琰说:“我听说了。” 笑了笑,“这位百里公子,跟他老子一样的狡猾。几百年来都不曾踏足中原,现在突然想起要盘点京城里的生意了。” 青灵不解,“什么意思?” “仙霞关出事以后,陛下在朝炎内外四处彻查。南方诸国的流寇为什么挑这个时候闹事?列阳的大军如何瞒过了朝炎的暗探拔营南下?慕晗又是被何人所劫持?陛下想要削弱朝炎以外的势力,由来已久,这一次,更是不会轻易放弃清除潜在敌人的机会。你养病的这段日子里,禺中、氾叶已经有不少人被朝炎使臣押入了大牢,到处都是一片风声鹤唳。 大泽世子在甘渊会上出尽风头,后来又被怀疑救了你和慕辰,加上他母亲是九丘的女王,身份本来就有些尴尬,迟早会成为陛下所怀疑的对象之一。在这种形势下,他索性不请自来,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又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取得了慕晗的信任和好感,频繁出入王宫。我听方山修说,陛下已经私下召见了他好几次,却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青灵思忖说道:“依我瞧,小七他多半是会站到慕晗那边。他们在崇吾的时候,就走得很近。加上他一直就喜欢阿婧,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她的同胞兄弟。” 淳于琰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说:“他是个精明人,自然会往赢面大的一方靠。不过朝中的风向,从来都是变幻莫测。等你的身份一公开,朝炎的政局,应该又会慢慢发生变化……” 季暑之月,朝炎皞帝连颁下两道御诏。 头一道曰:孟阳月间,列阳十万大军突袭北境,困帝于仙霞关。朝炎废王子慕辰阵前请战,击退敌军、解围救驾。帝感其忠勇,是以赦其前罪,复其王室尊号。 第二道御诏,则是关于皞帝的第二任妻子,章莪玄女。 诏言其薨逝前已育有一女,因婴孩早产体弱,遂将其送入崇吾圣君门下,求得迷谷甘渊灵气滋养。帝姬在崇吾修行三百余年,终于功成复元,携青云剑返回凌霄城。皞帝将在百岁节庆典上举行仪式,正式将帝姬迎回王室。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朝炎国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坊酒肆中议论纷纷。如果说慕辰王子的回归,只不过是在他已有的传奇上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关于青灵的种种传闻,则是开辟了说书界崭新的创作领域。各个版本的故事,将这位玄女所诞的帝姬说得神乎其神,一会儿是倾国倾城、一会儿又是神力非凡,又有说帝姬生下来时元神尚未长成,全靠崇吾山强大的灵气方才保存了性命,可见崇吾山的名号确实不虚,墨阡圣君也确实值得崇拜! ------------ 第63章 空相对,残釭无寐 (二) 行宫中的侍从和宫女知悉了青灵的身份,言行愈加恭敬讨好起来。方山王后又特意遣了一批受过精心*的侍女,来行宫伺奉青灵的日常起居,服饰份例等一应以依照帝姬的规格。 青灵自幼在崇吾长大,对世家礼仪、诗曲歌赋的了解还算过得去,但衣饰发型什么的就不太有研究了。什么样的衣裙配什么饰物,凌霄城最近流行什么发式、什么薰香,都由宫女展着卷帛、捧着衣饰一一来作说明,看得她眼花缭乱,直叹比小时候背的乐谱还复杂…… 方山王后时常请青灵去瑶华宫小坐,询问她起居的情况,又带着她逛了几处宫殿,依照她的喜好,为她选定了将来的寝宫。 这位王后是皞帝的第三任妻子,出身显赫世家,举止中自有一国之后的雍容威仪,跟青灵相处时,态度却一直十分关切亲近。 青灵感觉到王后的言谈中的那份拉拢之意,更添了分小心翼翼,拿不准时就索性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一方面,对自己救过慕辰一事毫不避讳,摆出一副兄妹相帮、理所应当的态度,另一方面,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阿婧和慕晗需要自己相助的话,也必当鼎力支持,克尽身为姐姐的职责。 这日,王后让人接青灵入宫,试穿庆典的礼服。 礼服由一套绛色织锦曳地长裙,与缂丝镂金火莲外帔所组成,奢华尊贵、光彩逼人。 青灵站在镜子面前,有些不确定地扭着身子,“这……会不会太招摇了……” 方山王后一面吩咐侍女替青灵整理着腰饰、记录需要修改的地方,一面笑道:“选料子的时候,我拿去给陛下过目,陛下还嫌这红色不够明艳呢。百岁节的庆典从傍晚时分开始,一直持续至深夜,服饰要亮丽些,在灯下才好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后就问过青灵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青灵据实回答说红色。朝炎原本就尚红,加上青灵自己也说过喜欢,所以选择礼服主色的时候,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定了红色。 阿婧也被王后叫过来帮忙参考,此时靠在美人榻上,斜眼瞅着青灵身上的礼服,嘀咕道:“又不是嫁人,穿那么艳丽,俗不俗?” 她上次跟青灵在宫中大打出手的事,自然是没有瞒过王后的耳目。 王后把阿婧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又晓以利害,让她至少在表面上必须跟青灵和气相处。阿婧心里再有不甘,父王的御诏已下,她也只能咬着牙接受现实。好在虽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姐姐,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依旧不减,青灵有的赏赐也有她的一份,这才让阿婧稍微释然了些。 两姐妹表面上还算客气,谁也不再提及以往的过节。方山王后又努力促使二人冰释前嫌,每次请青灵入宫时,都会尽量召来阿婧作陪。但只要王后一转身,两人就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理谁。 青灵的耳力敏锐,把阿婧的讥嘲听了个清清楚楚,摁住火气,对方山王后说:“既然父王和母后都觉得合适,那肯定是好的。我其实也挺喜欢的。” 试过礼服,青灵依照入宫时的惯例,到承极殿向皞帝问安。王后遂让阿婧也随着一同前去。 两人走进承极殿,见皞帝坐在棋盘前,正执着棋子与对面一人对弈。 阿婧原本因为被迫与青灵同行而满面悻色,待看清皞帝对面之人时,脸上的嫌弃之意顿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红晕,自两颊渐渐蔓开。 皞帝抬眼瞧见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并蒂莲花般的齐齐向自己行礼,一向锐利的眼神不觉柔和下来,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棋案对面的洛尧,站起身向青灵和阿婧行礼,“见过两位帝姬。” 阿婧垂着眼,还了一礼,“世子。” 青灵犹豫了一瞬,也学着阿婧的样子还礼道:“世子。” 皞帝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招手让青灵坐到他身边,“你来的正好。你师父精通棋艺,你帮父王看看,这盘上的局面如何?” 青灵在崇吾的时候,倒没怎么认真地跟墨阡学过下棋,不过常被拉去看大师兄和四师兄对弈,看得多了,零零落落地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她斜身坐到皞帝身畔,低头研究着盘面上的战况。 阿婧也走到近前,娇声对皞帝说道:“父王既是跟百里世子在下棋,怎么不派人到母后宫里说一声,免了今日的问安?也省得我们跑过来扰了父王的雅兴。” 皞帝说:“棋逢对手,一时难分胜负,又舍不得就此弃局,不知不觉就拖延了许多时间。你们要来问安,我是知道的。但想着你们几个孩子都彼此熟稔,无需刻意回避,就没让人事先去通传了。” 青灵专注地盯着棋盘看了会儿,兀自说道:“这种局面,想来或是一开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边角且棋走虚形,白子心生轻敌之意,一路强攻,反倒让自己的棋形由实变虚了。可两边都是布局的高手,现在的棋面完全是势均力敌……” 皞帝听青灵猜出刚才的博弈过程,心下甚悦,问:“那依你看,父王的白子现在该怎么走?” 青灵摇了摇头,“现在看不出来。要不你们再多走几步,让我猜猜你们各自的策略。” 皞帝依言执起棋子,思索片刻,落下。 洛尧面色平静,跟着也落下一颗黑子。 阿婧踌躇了一瞬,坐到了洛尧旁边。 青灵托着下巴,认真地观看着棋局,无奈对弈的两人落子速度极慢,好半天才能等到一个回合。 她微微抬起眼,视线掠过对面的洛尧和阿婧,但见两人一个俊美一个娇艳,坐在一处就如戏文中所说的金童玉女,十分登对。 阿婧似乎也在关注着棋局,流盼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洛尧,嘴角蕴着一丝含羞带悦的笑意。洛尧一直专心致志地思索着对策,但每落下一子就会侧头去看阿婧,似用眼神在询问她觉得这步走得如何。 青灵不再是崇吾山里懵懂无知的小六,稍加观察、便将对面两人的郎情妾意看了个清楚明白,由此联想至自己那场辛酸绝望的爱恋,对比之下,心中不禁又悲凄难受起来。 皞帝琢磨着下一步,一面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九丘这几年,还常有私船出海吗?” 九丘战败以后,皞帝下令禁止诸侯国与九丘之间贸易往来,切断了其矿产和粟米的供给,因而时常有九丘商贩冒险出海,想办法跟西陆人作交易。而通往西陆的海路,一向由百里氏掌控,对于朝炎以外的海船,通常都是直接阻截封查。 洛尧说:“回陛下,一直都有。去年一共截下了十七艘九丘的私贩货船,前年的有十二艘。” 皞帝“嗯”了声,低头研究着棋盘,淡然说道:“御侯执掌大泽,一向铁面无私。倒是难为了你和凝烟,想必对母亲存了份愧疚吧?” 洛尧沉吟一瞬,道:“身为儿女,自然是想为父母分忧。只可惜,九丘的难题,不是放行几艘私船就能解决的。” 皞帝抬起眼,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洛尧脸上停留一霎,见他态度始终从容自若、喜怒不形于色,心底渐生出几分嘉许之意,面上却只平静问道:“那依你之见,九丘的难题该如何解决?” 阿婧闻言插嘴道:“父王,你要查问政事,能不能换个时间?你们这盘棋本来就下得慢,再分心讨论其他的事的话,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呢。” 她平日虽对政事不甚关心,但却很清楚,九丘就是父王心头的一根刺。万一洛尧的回答不合父王的心意,岂不是十分的不妙? 皞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阿婧,笑了笑,“好,不问了。” 青灵看得出,皞帝是真心很疼爱阿婧这个女儿。 虽然他对自己也不错,但那种亲切感,终究是比不过从小就承欢膝下的孩子。可奇怪的是,这个发现倒不曾让青灵觉得有任何的失落或嫉妒。也许于她而言,皞帝本就更像一个需要花心思去揣测、去讨好、去防备的敌手,而不是一个会永远无条件宠爱着自己的父亲…… 她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一下子变得这么复杂了? 少顷,有侍者进来通禀,说慕辰王子前来问安。 青灵一下子不镇定了。 算起来,皞帝赦除对慕辰的惩处、许其重返王室,已有些时日了。但慕辰从凌霄城内的软禁之所搬回朱雀宫,却只是昨日的事。 皞帝捏着手里的玉石棋子、缓缓在棋盘上敲了一下,沉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青灵觉得胸口发闷,根本不敢朝殿门方向看上一眼,目光彷徨游移间,对上了洛尧投来的视线。 从她入殿到现在,洛尧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此刻目光交汇的一霎那,青灵从他明净清透的眸中捕捉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探究、又似关切,有些期冀、又有些黯然。 青灵突然记起,洛尧是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喜欢慕辰…… 那他,会不会告诉阿婧?阿婧又会不会告诉王后、告诉皞帝? 这件事如果被追究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 可就算他们要追究又如何? 除了那个缠绵悱恻的吻,自己和慕辰之间也没有过什么越矩的事发生…… 那个吻, 那个甜蜜的令她混沌的吻…… 还有那时,他眼中迷离的星光…… 可他怎么就成了自己的亲哥哥呢? 青灵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棋盘,抑制不住思绪的再次飘忽凌乱。黑白色的棋子也渐渐模糊起来,化作了一团团灰色的迷雾,层层叠叠地压到了她心上的,沉重的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洛尧站起身来,“陛下,慕辰王子前来问安,或许是有朝政之事要与陛下商量,下臣不便久留,恳请陛下准许臣暂行回避。” 阿婧也跟着站起身,“是啊,大哥刚搬回朱雀宫,想必父王有很多话要跟他讲,我也先行回避好了。” 皞帝颌了下首,轻抬手指、示意众人退下。 青灵依旧坐着,神情怔忡、脸色有些微微发白,仿佛没有听到洛尧和阿婧的话,也没看到父王的手势。 洛尧走到青灵面前,低头笑道:“帝姬神游局内,可是看出了什么先机?” 青灵回过神来,仰头见洛尧和阿婧已站起了身,表情僵硬地弯了弯唇角,顺势玩笑道:“我就是看出了什么,也只会说给父王听。” 说着,也站了起来。 慕辰跟着侍从身后,缓缓踏进承极殿。 这座殿宇,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地方。 湖碧青玉的地砖、鎏金坠珠的壁带,香炉中袅袅而起的杜衡香。 在这里,父王曾抱着幼时的他,指着案上的舆图说:“东陆的天下,终有一日,会是属于你的。” 可也是在这里,父王将案上的琉璃盏砸在了自己头上,说:“你死不足惜!” 慕辰在心底暗暗喟叹一息,抬眼朝殿内望去。 “……我就是看出了什么,也只会说给父王听。” 娇语轻转,一袭熟悉的婀娜身影正徐徐站起,朝自己的方向转过身来。 慕辰脚下一顿,几近踉跄,浑身的血液先是一凉,紧接着就如火烧般灼烫起来。 不是没有做过准备、不是没有说服自己去接受命运的再一次戏弄,可亲耳听见她的那一声“父王”,还是让他伤痕遍布的心重新裂开,撕扯出前所未有的痛来。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啊!是陪着他涅磐重生、领悟情爱真谛的女子,是他尝尽世间苦楚、早已冷却的一颗心还愿意去信任去许诺一生的人。 可她,再也不能属于他了。 再也,不能。 ------------ 第64章 空相对,残釭无寐 (三) 阿婧走上前行礼,眸中神色复杂,“王兄。” 洛尧也跟过来见礼,“慕辰王子。” 青灵咬着唇角,颤巍巍地扬起睫毛,迅速地朝慕辰投去一瞥,见他目光低垂,清俊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正朝阿婧和洛尧淡然点头还礼。 青灵胸口一紧,喉咙蓦地哽痛起来,埋着头迅速掠至慕辰身前,略略地屈了下膝,眼也不敢抬地跟着阿婧朝殿门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相反的脚步落在湖碧色的青玉地砖上,每踩一步,心底就似有什么东西顷然裂开、支离破碎。 青灵疾步行出承极殿外,手扶着阶沿的玉雕栏杆,弯腰喘息了一下。 阿婧转过身来,打量着青灵,“你怎么了?” 她很少主动开口跟青灵说话,更不会出言关心。但眼下有洛尧陪伴身边,她一则心情愉悦、看谁都觉得顺眼,二则,也乐于在洛尧面前展露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 青灵直起身,吸了口气,“没事。” 语毕,越过阿婧和洛尧,径直朝殿阶下走去。 阿婧撇了下嘴,对洛尧说:“她就是这样,当着父王母后的面,总假装对我客气,一转过身就露出凶恶的真面目。” 洛尧沉默一瞬,语似打趣地问:“难道你不是一样?” 阿婧有些不安起来,驻足望着洛尧,“那是因为……她也这样对我啊!”垂下眼帘,踌躇问道:“是不是因为她是你师姐,你就要一直帮着她?以前在崇吾就这样。上次在御花园,你也站在她那边……” 洛尧牵了牵唇角,“对我而言,她跟你一样,是朝炎国的帝姬,是我必须尊敬和守护的人。” 阿婧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分析着洛尧的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很想大声质问“我在你心里就只跟她一样吗”,可终究矜持着没有开口,咬着唇角默不作声。 殿阶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婧和洛尧循声望去,见竟是青灵去而复返。 她走得很急,神色中仿佛多了种倔强的毅然,目不斜视地朝承极殿内走去,曳地的缎绣长裙于行动间波光流动、逶迤翩然。 阿婧面露讶色,禁不住出言拦阻:“父王和大王兄在议事,你去做什么?” 王兄此次觐见父王,只怕是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阿婧少时深得长兄疼爱,因此更为自己母亲所做过的一切感到羞愧。适才再见到慕辰,她心中滋味亦是无比复杂。想来,他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疼爱自己这个妹妹了吧? 青灵对阿婧的质问恍若未闻,径直撩裙踏进了殿门。 阿婧气得跺脚,对洛尧道:“你瞧吧,她就是这样不懂规矩!这样的人,凭什么作我的姐姐?” 洛尧望向青灵的背影,唇畔笑意微有些凝滞,带着几许不易觉察的苦涩。 青灵暗掐掌心,款款走入了殿内。 想好了要不离不弃、荣辱与共,想好了要竭尽所能、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她都不应该离开! 如果一直怯懦趑趄下去,还谋什么大事? 慕辰跪在皞帝面前,听得身后脚步声,转过了头来。 青灵并没有看他,只快步走到皞帝身边,笑道:“我想出破解黑棋的法子了!”说着,也不等皞帝表态,便斜身坐到了棋盘对面,摆弄起棋子来。 皞帝像是正说到什么极为严肃的事,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见青灵大咧咧地跑来坐下,皱起了眉头,“胡闹!没看见父王正在谈正事吗?” 青灵认真地研究着棋盘,拿起几颗棋子走了几步、又撤回,语气云淡风轻:“你们谈你们的啊,我又不会插嘴!” 反正,她本就不太熟悉宫中礼仪,做出不合规矩的举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皞帝十分无奈,却又不想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太过严苛,只得清了清喉咙,转头对慕辰说道:“以往的事就暂且算了。你先起来吧。” 慕辰站起身来,“谢父王。” 皞帝又道:“现在再追究是否有人构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算你不曾做过,也终归是言行有所差池,才引来众愤。既然想回来,就得把你那些所谓革故鼎新的言论好好收敛一下。” 顿了顿,略微放缓了语气,“你复归王室一事,朝中持异议者不在少数,认为单凭你解除仙霞关之围,不足以抵消谋逆大罪。更何况,”侧头扫了青灵一眼,“真正击退列阳大军的,也并非是你。” 青灵闻言抬起头,“难不成,大家觉得击退列阳大军的是我?可要不是王兄执意要去帮忙,我是根本不会去仙霞关的!我那时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封印着青云剑……” 皞帝不悦地看了眼青灵,“不是说不插嘴的吗?” 青灵“哦”了声,低下脑袋,重新研究起棋面。 皞帝转向慕辰,“百岁节的庆典过后,你就搬去符禺山,跟着你师父一起修撰新历法,也算有些作为。” 修撰历法这种事,说白了就是无权无势的闲职。加上符禺山又远离凌霄城,慕辰这一去,跟贬谪流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慕辰依旧面色平静,“谢父王。” 皞帝冷眼望着自己的嫡长子,说不出是喜是忧。有心试探他的反应,却终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慕辰这个孩子,宠辱不惊、心思内敛,很像自己。 但也正因如此,很多时候,让自己也觉得难以掌控。 皞帝挥了挥手,示意慕辰退了下去。 他转身看着摆弄棋子的青灵,估摸着她会再度开口为慕辰说情。 可青灵似乎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毫不上心,专心致志地演排了几步,喜滋滋地对皞帝说:“父王,你看,这么走就能赢了!” 她站起身来,“父王要我去叫百里世子过来吗?” 皞帝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摇了下头,抬手揉了揉额角,“不必了。父王累了。你也下去吧。” 青灵屈膝行礼告退。 殿门外吹入的清风摇动壁带上的珊瑚坠珠,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空旷的大殿中萦萦回响着。 青灵在门口旋过身,朝殿内皞帝孤独寂寥的身影望去一眼。 这就是天家的亲情。 彼此猜疑,彼此忌惮,永远不敢说出实话,也永远不敢流露真情。 *** 殿外的阿婧和洛尧早已离去。 青灵站在阶顶极目四望,很快便捕捉到不远处回廊檐下的一袭白色身影。 她微微吸了口气,镇定住情绪,缓缓走了过去。 慕辰感觉到青灵的靠近,转过了身来。 他深邃如墨玉的眼眸中、投映着廊檐的阴影,因而显得格外阴霾悲怆,愈加衬托出面色的苍白憔悴。 仙霞关一别,相思成殇。 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晚,辗转着见或不见、如何见,在心中默默演练着再见时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道语气。 然而此时他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无语凝噎。 青灵抑制住眼角的酸意,竭力挤出丝笑来,“还好,你还肯见我。” 慕辰沉默地凝视着青灵,半晌,蓦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右手食指上的戒痕犹在,世事却已面目全非。 他迫使自己抬起眼,轻声说道:“我想了很久。其实,这样也好。你成了帝姬,比跟着我受苦好。” 青灵忍不住抬起手,用手背掩了下嘴唇,把翻涌上来的酸楚生生逼了回去。 她吸了口气,竭力稳定住情绪,尽量镇静地说:“我跟琰说过,不管是以什么身份,我都会竭尽所能地支持你。” 那晚在酒楼,淳于琰讲了许多革故鼎新、摧枯拉朽、改写东陆未来的话。青灵听得半懂不懂,却下定决心,无论怎样,她都会拼尽全力,帮慕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慕辰扬起头,望向天阔云闲的苍穹,沉默了片刻,“琰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都忘了吧。他本就不该劝你留下。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些事里来。” 青灵翕合了一下双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又忍住。 如果横亘在彼此间的,只是外界的阻扰,那她愿意不顾一切地杀出条路来,只要能再次触及他温暖的怀抱。 可他,是她的亲哥哥。 所以,任何强烈的情感都成了禁忌,任何隐射的表达都算作越矩。 心头重重地压着礼义廉耻四个大字,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不敢让自己的表达显得太过殷切、太过情深,所以没有勇气喊出来:“我留在凌霄城,就是为了要帮你!” 沉默了良久,她费力地弯了弯嘴角,“我有时候想,或许……命运安排我们相遇,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信任彼此、帮助彼此,让我们这两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人,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最亲密的兄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触他的手臂,“慕辰……” 慕辰身子一颤,遽然背转过身,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青灵,你……”顿了顿,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是你从未经历过、也完全无法想像的。” 他转回身,凝视着青灵水汽氤氲的痛楚双眸,克制住自己想要拉她入怀的冲动。 “你初到凌霄城,根基不稳,必须稳固住与王后的关系,方能在宫中立足。最开始,她只是会不断地试探你,想办法拉拢你,但若是一旦对你起疑,以方山氏今时今日的地位,必然能令你身陷险境。且不说如今朝中重臣皆竞相依附方山一族,单是这朱雀宫里的宫人,半数以上都是她的耳目。” 青灵说:“这些我都懂。王后那边,我也知道怎么应付。我不是愚笨的人,不会不懂分寸!” 她仰着头,神情中蕴着一丝深思熟虑后的坚决,“我说过,请你不要把我看得软弱。我虽然还不能像淳于琰那样,替你暗中结交朝臣、筹措资金、培养死士,可只要你肯教我,我都会去学!大不了,我也像琰那样,行事只躲在暗处……” “不必。”慕辰打断了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用搅进这些事来。” 青灵喉咙有些发哽。 他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骄傲、这么强势? 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她别过头,发起狠来,“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再也管不了我!” 语毕,旋身疾步离去。 ------------ 第65章 百岁(一) 百岁节的庆典,分作了祭祀和夜宴两个部分。 傍晚时分,朱雀宫内悬挂起无数五色的琉璃灯盏,石栏、廊檐、树枝上,璃灯焕彩,流光争辉。御花园中,安置着各式盆景造型的冰晶风灯,清流池畔,处处金彩珠光。 据教授青灵国史课的女官介绍,百岁节是朝炎建国之后每隔百年的庆典,点琉璃灯即是取“千秋长明、万世璀璨”的吉祥寓意。 青灵换上了华丽的礼服,在十余名随从的侍奉下,驾着御辇,径直来到了朱雀宫的最高处—日月顶。 日月顶是用于祭祀的高台,高大宽阔的台阶由通体雪白的白珉石所铺建,顶部的殿台则以赤金所筑,在两侧银灯彩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尊崇耀目。 台阶两侧的观礼席上,已集聚了不少华服肃立的宾客,其中有朝中要臣,也有世家大族的代表。 青灵在台阶下的高台处下了御辇,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琉璃灯下的慕辰。 他穿着一袭重锦白衣,长身玉立、气韵清冷,带着初见时的那种尊贵雅致,即使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也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慕。 青灵从宫人那里听说,原本过完百岁节庆典之后就要出发去符禺山的慕辰王子,因为慕婧帝姬在陛下面前的求情,得以被宽限留在了朱雀宫,直至明年春季。 青灵揣测着阿婧此举的目的,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或许是王后另有所谋,因而故意想办法把慕辰困在了凌霄城。 慕辰不愿她卷入到朝权争斗之中,这一点,他一直表达得很明确。而最近就连淳于琰也仿佛突然销声匿迹了一般,不再来找青灵、不再热切地鼓动她做些什么。 这让青灵觉得无比的孤独,孤独的就好似站在了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之中,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 以往在崇吾的时候,她毫无目标、胸无大志地活着,为了几块美味的点心都能笑得心满意足,从不觉得乏味寂寞。可自从将自己的命运与慕辰绑缚在了一起,她便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安宁下来、逍遥恣意地过活。 她急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绝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不堪一击。 青灵迟疑了片刻,缓缓向慕辰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这时,高台的另一面有数十名宫人匆匆而来,躬身执着风灯、列出一条通道来。 盛装冕服的朝炎皞帝,携着方山王后徐徐走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位衣饰华贵的嫔妃,其中两位各自牵着年岁尚幼的王子。 方山王后远远看见青灵,含笑招呼她走到近前,将她介绍给身后的众位妃子和王子。 除了王后,皞帝一共有七位妃子,其中四位都诞育的有子嗣。跟着母妃前来的攸宁和哲成两位王子,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王室,举止十分得体,恭恭敬敬地上前向青灵行礼,奶声奶气地唤她“王姐”。 青灵弯下腰,摸着两个弟弟的脑袋,第一次因为自己猝然复得的家人感到了一点点由衷的喜悦。 王后又唤来慕晗和其他两位已成年的王子,跟青灵彼此见礼。 慕晗跟青灵早就相识,碍于场合正式,还是装模作样地行了下礼。 二王子逾均身体瘦弱,面容细白,说话的时候很谦逊客气。三王子浩倡则是剑眉星目、英挺俊朗,十分健谈。他们早就听说过青灵,也都曾在宫中远远地见过她,只是碍于礼制、无法擅自上前攀谈,直到今日方才正式相见。 朝炎传统中,一向将嫡庶尊卑分得很清,譬如王室子女中,嫡出的几名子女皆以“慕”字取名,而其他庶出子女却没有这个资格,由此彰显不同。上日月顶祭祀时,也是依照嫡庶的顺序来进行。 吉时即至,皞帝携着王后,神态庄重地踏上了白珉石阶,扬首缓缓而上。几位嫔妃,长裙逶迤,紧随其后。 再之后,便是新近重归王室的慕辰王子与青灵帝姬。 此刻无论石阶上其他人的服饰何等光彩夺目,观礼台上诸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到了这两位的身上。 只见两人隔了些距离,缓步拾阶而上,表情似都有些冷然怔忡。 青灵穿着一身华丽的绛色长裙,外罩缂丝镂金火莲外帔,乌黑的发丝以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簪挽起,露出一张明眸朱唇、清丽绝尘的面孔。或许是因为她神色中的那一抹冷凝,让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几分孤傲,原本有些过于华贵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违和感。 然而青灵此时的心情,却并非宾客们所揣测的那样镇定冷傲,而是前所未有的五味杂陈。 她微微侧头,望向身边的慕辰,见他仿佛是很习惯于这样的场合,始终步履沉稳、神情肃杀,显露着无上尊华的气势。 青灵失神一霎,思绪迷离间,竟有种荒谬的错觉,觉得两人这样并肩而行,倒有些像是……走在了婚礼上…… 两人徐徐踏至阶顶,立到了皞帝与王后身后。阿婧与慕晗也走了上来,同慕辰和青灵站至一处,其后的几位王子则与嫔妃们分列两侧。 大宗伯提声吟诵祭词,王室成员一一上前跪行祭拜大礼。 仪式的过程,青灵早在女官的教导下反复练习过,现在走起过场倒也十分驾轻就熟。轮到她上前时,大宗伯又加诵了一段繁复的祝文,大意就是章莪王后的女儿回归王室、举国同庆云云。 族谱上,她的名字被记作了朝炎慕妍。据说这是她出生之前,皞帝就已经选定了的女孩名字。然而她既已以“青灵”为名甚久,皞帝遂将此赐作了她的封号,平常称呼也仍旧沿用了这两个字。 青灵自小就不喜欢墨阡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为此时常在师父面前抱怨,也暗暗羡慕过别人雅致又女性化的名字。可当她真正有了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心情又是极其复杂甚至排斥的。 慕妍…… 慕辰…… 一听,就是亲兄妹。 青灵耐心地聆听完祝文、按部就班地行完礼,起身站到了一边。 台下的观礼席上,人影绰绰,无数道的目光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不少人,都曾在崇吾见过青灵。可那时她声泪俱下,哀求着墨阡圣君出手救治慕辰,神情姿态与记忆中孤傲的章莪王后相差甚远。今日见她登高而立、容色冷寂,方才意识到确实是与昔日的玄女颇为相似。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众人转至正殿宴饮。 青灵被安排在帝后主位的左下侧,与阿婧邻席。 皞帝举盏说了些冠冕之语后,便有莺莺燕燕的宫娥美人莲步升至殿中,以歌舞乐曲为众嘉客助兴。大殿上金银焕彩、百合焚香,翩跹着金翠罗绮、玉蝉花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阿婧举起酒杯、浅抿了一口,百无聊赖地自语叹道:“又是这班歌姬。同样的歌舞,看了几百年,早看腻了。” 她身后的侍女低声附和,“帝姬说得极是,奴婢也这么觉得。” 青灵闻言笑道:“这百岁节庆典是一百年才有一次吧?你尚不到三百岁,顶多也就看过两次的歌舞,何来看腻的说法?” 阿婧侧目剜了青灵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除了百岁节,还有上元、上巳、崇明、祭月这许多的节庆,岂是只有这一出的歌舞夜宴?自己没见识,还好意思说别人!” 青灵却不着恼,笑盈盈地转头看着阿婧,“是吗?那倒是我说错话了,妹妹莫怪。” 阿婧没想到青灵突然转了性,居然对自己主动认起错来,一时还有点不适应,举杯啜着酒,没有接话。 过了会儿,青灵又开口问道:“对了,待会儿夜游寻宝,你和谁一块去?” 按照习俗,百岁节正式的酒宴结束后,宫中湄园还会有专门为年轻人所设的节目,一直持续至次日天明。青灵所说的夜游寻宝,即是其中一个迷阵游戏,由男女结对入阵,寻找藏在其中的宝物。凌霄城中未婚的贵族子弟,通常会趁这个机会邀请心仪的女子一同参加,借机显露自己的才智。 阿婧本不想搭理青灵,可眼下却忍不住开了口,“和……百里世子。” 跟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阿婧既为自己心中暗藏的情愫感到羞涩,又恨不得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大泽的世子独独邀请了自己一同夜游!她迫不及待,盼着这无聊的酒宴早些结束,盼着跟那位风流俊逸的男子携手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青灵“噢”了声,一脸艳羡地叹道:“七师弟他破阵很厉害的啊!以前师父设下的玄天四象阵,不知难倒过多少人,结果还是被他给破解了。你们俩的赢面很大啊!” 阿婧再如何心高气傲,也藏不住心头的那一丝隐甜,嘴角微抿着说:“是么?可……那也未必。大王兄精通阵法,往年湄园的阵都是他亲自布置的。今年他没有参与布阵,所以应该是可以参加游戏,只要他来了,其他人的赢面就小了许多。” 青灵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空杯的杯沿,斟酌问道:“我听说,你向父王说情,推迟了大王兄前往符禺山的日期?” 阿婧警觉起来,睨了青灵一眼,“是又如何?大家本就是手足,我为自己哥哥说情又怎么了?” 她一直忌惮青灵揭出往事,让父王知道自己曾违抗御令出门寻找慕辰,此刻索性把话挑明:“当初我也是顾念兄妹情谊,才跟着诗音姐去崇吾寻找大王兄。他那时受了天雷之刑,又……”顿了顿,“反正,你就算告诉父王我也不怕!你在甘渊大会当着那么多人救过他,父王都不曾怪罪过你,何况是我那点事儿?你要告状就告去,别老拿来要挟我!” 青灵一面琢磨着阿婧的话,一面莞尔笑道:“我干嘛要告你状?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以前错看了你。你其实,也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虽然表面对我凶巴巴的,可若是哪天我真的落难了,你也不会不顾念姐妹之情的对吧?” 阿婧冷哼了一声,心想我幼时不曾受你照顾,你也不曾因我母后而受难,你如何能跟大王兄相提并论?想得美! 青灵对阿婧的表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以前在崇吾的时候,见七师弟那么地喜欢你,我还劝他说你性子刁蛮、动不动就扇人耳光,他要是真娶了你,只能受苦。现在看来,我当时还是太片面了些……” 阿婧眸中似有光采熠动,“你说什么?世子他……他……” 话没问出口,双颊已染上了红晕,先前的锋芒骤然尽褪,只余一派小女儿的娇羞殷切。 青灵慌忙掩口,“呀,他还没跟你说吗?”摆了下手,“那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 阿婧哪里还坐得住,心里如同有一只小猫在抓挠一般,恨不得扑上去追问青灵所有她知道的细节,可一则拉不下脸,二则也不愿过份显露出自己在意洛尧的心思,只得曲线救国、迂回问道:“那你……你今晚跟谁一起夜游寻宝?” ------------ 第66章 百岁(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青灵答道:“母后替我安排了方山家的公子,方山雷。” 这事阿婧其实早就知道,可眼下却装出惊讶的模样,“雷表哥?你以前认识他吗?” 方山王后此举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以青灵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如果能与方山氏结亲,自然是对慕晗大为有利,就算她和方山雷夜游了一圈,最后还是看不对眼、一拍两散,也能在朝臣面前制造出帝姬亲近方山氏的表象。 青灵只在甘渊大会上看过一眼被妹妹替换下场的方山雷,而且还是用的通明镜,根本记不清他的长相,更谈不上相识,于是摇了摇头,“不认识。” 阿婧凑近了些,“雷表哥呢,性子有些沉闷,不大爱说话。可人却是极为出类拔萃的,凌霄城里想同他结识的贵族小姐不在少数。” 她抛出话题,等着青灵开口相询,可青灵并不懂得世家小姐闺阁私话的潜规则,也不知道阿婧其实打的是“我告诉你你男伴的秘密,你也告诉我我男伴的秘密”的主意,只一心记挂着不要流露出对方山氏的敌意,笑着答说:“那挺好。希望待会我们联手,也能有机会夺几件宝物。” 阿婧见青灵完全不上道,只能悻悻作罢,扭过头不再说话。 大殿中的酒宴即将收尾,皞帝和王后起驾返回了各自的寝宫,剩下一些善于寒暄的朝臣继续留在殿内饮酒交谈,年轻的世家子弟则三五相邀地前往湄园。 青灵抬眼望向对面,见慕辰依旧端坐案后,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也身形不动,低头静静地喝着茶。 离她不远处的席位上,几位朝臣模样的人正在议论着什么。青灵凝神细听,隐隐捕捉到“御侯”、“联姻”、“商税”几个字眼。 她在心里暗自揣测,难道大泽百里氏和王室的联姻已经有了定论? 父王当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 可如果慕晗娶了百里凝烟,阿婧还能不能嫁给洛尧呢? 虽然皞帝是一个极为精明的君主,但随着朝炎国的不断扩张,权力分化不可避免。从上古便承传下来的家族分封制,将国家以封邑的形式分割开来,从凌霄城分化下去的各项管理权,诸如税收、财务、执法、劳役、人事等等,最终都会落到各大家族手中,进行实际层面的操作。 作为一个强势的帝王,皞帝手中仍然掌控着至高的立法权和军事权。但维持一个帝国军队的运作,需要源源不断的巨大财富,因此朝炎国内很大一部分的军力,分散驻于世家的封邑之中,从而减轻国库上的压力。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任由地方封邑增强势力,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所以,如何平衡牵制,既让每个家族都无条件地效忠朱雀宫,又不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家有真正做大的可能,是帝王权谋博弈必修的心术。就比如,皞帝可以让莫南氏掌握国中一半以上的军队,也能默许凌霄城绝大部分的官吏都与方山氏有所牵连,却绝不会允许莫南氏和方山氏之间的联姻…… 青灵努力回想着这段日子听女官讲授国史政事的心得,兀自在心里分析着维系与打破凌霄城各种平衡的方法,完全没有意识到走到自己身旁的人。 慕晗握拳掩嘴咳嗽了一声,微微倾下身,“王姐。” 青灵回过神来,见慕晗负手立于自己案侧,身后跟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 慕晗介绍道:“这位是我表兄,方山雷。” 青灵明白过来,慕晗受王后所嘱,特意带方山雷过来跟自己认识,于是起身见礼。 方山雷正如阿婧所说的那样,话并不多,寒暄了几句后便不再开口,沉稳肃杀地立在原地。 这时,本已离开的阿婧又返转回来,催促道:“你们倒底走不走?” 慕晗见青灵已经起身,遂点了点头,跟了过去。 青灵下意识地转身朝慕辰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他的席位已然空空如也,便抬头朝方山雷客气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人出了殿门,见栏畔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身姿俊逸、一个亭亭婀娜,单从背影望去,已叫人心生遐思。 阿婧轻唤了声:“世子。” 洛尧转过身来,视线在诸人身上掠过,弧形优美的唇畔牵出一道清浅笑意。夜色灯彩中,他俊秀的五官影映出精致的线条,琉璃眸光泽潋滟,整个人有种诡艳的邪魅气韵。 他身边的百里凝烟,却是一如往日的仙姿倾城,神情淡然冷傲,犹如暗夜中绽放的一朵百合,幽美寂寥。 众人略作寒暄,便在持灯宫人的引领下,朝湄园行去。 或是因为刚才宴会上的谈话,让阿婧对青灵少了许多敌意,走了几步竟主动退至她旁边,亲密地挽起她的手臂,低声问:“觉得我雷表哥如何?” 青灵想了想,说:“跟你讲的差不多,不怎么说话。” 阿婧笑了声,再压低了些声音,“可再怎么也比百里小姐强吧?不说话也就罢了,可瞧她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我真替慕晗着急。” 青灵借机打趣道:“她跟慕晗相处不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想想,若是父王让慕晗娶了百里凝烟,便不会再同意她哥哥娶你。” 阿婧被青灵说中了心事,眼神一黯,咬唇不语。 她出身尊贵,虽然也有一两个交好的闺中密友,但碍着身份谁也不好将话讲得太直白,更何况,这件事还涉及到皞帝的圣意,旁人岂敢胡乱为她出谋划策?思来想去,竟只有这个莫名得来的姐姐,能帮自己分析分析…… 但阿婧毕竟是自幼长于王室的人,对于青灵,还是存留着一份戒备的。她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只说:“这些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瞎说。” 青灵自告奋勇,“这样吧,我想办法去结交结交这位百里小姐,探探她的口风。说不定,人家早就有了私定终身的对象了呢。” 阿婧不由得心生感激,想起以前对青灵的刻薄之处,竟有了几分由衷的愧疚,觉得她搅乱了自己生活的遽然出现,也不全是一件坏事。 夜色下的湄园清流映带、银花雪浪,花林间点缀着各色琉璃彩灯、或悬或立,渠水中亦漂流着盏盏莲灯,曲折萦迂而行。水流两侧的花树下,摆放着许多花瓣形状的红漆小几,上置茶酒点心等物。已经入园的人,各自呼朋唤友,聚在一处闲聊。 慕晗召来近侍询问了几句,得知园中迷阵尚未准备好,便领着诸人踏入花林间暂作休憩。这时方山雷恰好瞧见自家兄弟聚坐在一株高大的海棠树下,随即走上前打招呼。 那西府海棠色泽娇艳、形状若伞,悬垂着十数盏风灯,将树下几人的相貌照得很清楚。 青灵认出来,在几案边举杯饮酒的人,正在甘渊大会上输给了淳于琰的方山渊。他的旁边,坐着弟弟方山济。对案还有两人,一坐一卧。坐着的那人面容清秀、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而曲腿半卧着的那位,手里勾着盏酒壶,凤目斜挑、举止慵懒,正是有些时日未见的淳于琰。 方山渊正饶有兴味地讲着什么,抬头见兄长过来,忙收敛嬉色,起身见礼。 彼此寒暄了几句,方山渊说:“今年负责布阵的是息扬将军。听说他找了五灵高手来设局,结果捯饬了半天还没准备好。我们就索性在这儿喝酒聊天,慢慢等着。既然你们也没别的事做,要不干脆一块坐着喝酒吧?” 阿婧从小跟方山渊玩笑惯了,闻言打趣道:“渊表哥,就算息将军现在就把阵布好了,你也进不去吧?按规矩,你必须带着女伴一块儿进去,可我瞧着你今晚就只有济表弟一人作陪啊。” 方山渊伸着手指虚点着阿婧,“别以为今晚有世子帮你撑腰就敢随便嘲讽我,当心我把你小时候的那些糗事全揭出来啊!” 阿婧脸一红,心底又有些隐甜,上前做势要捶打方山渊。 众人说说笑笑,让宫人取来软垫,围坐到了一起。 方山雷因为胞弟方山云战死在沧离大战中,对九丘一直抱有强烈的恨意。洛尧这个九丘女主之子来到凌霄城后,在慕晗的牵线下结识了不少帝京中的贵介子弟,又似乎一直很受阿婧的青睐,跟方山家的几个年轻人也走得很近。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方山雷最初对此多少有些反感,但接触多了,发觉洛尧在对待九丘的态度上表现地十分淡漠疏远,且为人行事又颇能面面俱到,渐渐的,也就不再介意几个弟弟与他来往了。 青灵听身边的方山雷跟慕晗聊了几句,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目光不自觉地游移在花间灯影中。 方山渊对阿婧说:“你就别在这儿傻坐了,出去走走,看看夜景。跟霞姐学学,一来就把我们兄弟俩抛下,跟着淳于大公子赏灯去了。” 方山氏的小姐方山霞,跟淳于氏的大公子淳于珏早已订下了婚约,苦于平日见面机会太少,自然是舍不得错过今夜携手赏夜景的良机。 阿婧偷瞄了眼身旁的洛尧,装作全不会意,反问方山渊道:“霞表姐跟自己未婚夫出去赏灯,跟我有什么干系?” 方山渊这段日子跟洛尧也有过接触,估摸着他不会太介意自己插科打诨,正欲把话再挑得明些,却见淳于琰手臂一抬,把一朵海棠花抛到了青灵的面前。 “帝姬,想不想一起出去赏灯?”他单手撑头,醉意惺忪地问道。 众人讶然失语。 除了洛尧和凝烟,谁也不知道青灵早就跟淳于琰相识,只道他俩今夜是第一次见面。 淳于琰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做出抛花求爱这种事本也不怎么稀奇,但这次的对象居然是朝炎的帝姬、章莪玄女的独生女儿,就连平时跟他一起厮混的方山渊也看不下去了。 方山渊攘了淳于琰几下,打着圆场,“你小子又喝醉了吧?”一面俯身压着声音骂道:“你个疯子!青灵帝姬你也敢胡来,没看她旁边还坐着我大哥么?” 青灵和凝烟都是难得的美人,方山渊和方山济两兄弟也不是瞎子,看在眼里、未必就能坐怀不乱,但偷看是一回事,直接出手又是另一回事,撇下两位美人的身份地位不说,单是跟方山大公子和慕晗王子抢人,就会死得很难看好不好? 方山雷对青灵抱歉地笑了下,“琰这小子喝醉了就乱发疯,别跟他一般见识。” 青灵却倾身拾起地上的海棠花,笑着站起身来,“不就是赏个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踱到百里凝烟身后,弯腰轻按了下她的肩头,“百里小姐也一起来吧,要是淳于公子真发酒疯了,你就帮我一剑劈了他。” 百里凝烟在甘渊大会上的风采大家有目共睹。这一辈的世家小姐里,应属她的武艺修为最高。 淳于琰似有无奈地盯了青灵一眼,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摇着折扇,往花径深处行去。 百里凝烟垂目迟疑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和青灵一同跟了过去。 ------------ 第67章 百岁(三) 剩下的方山渊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适才所见。 方山雷低头喝着酒,面色沉郁。他初识青灵,还谈不上有多喜欢,然而世家出身之人最顾及颜面二字,适才的一幕,着实让他十分丢脸。 倒是阿婧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的这位王姐从小在崇吾长大,难免性子单纯了些。” 她支着手肘碰了碰慕晗的胳膊,“你要不要跟着过去?免得姐姐真被醉酒的淳于公子捉弄了。” 慕晗没作声。 对于淳于琰,他一直抱着几分复杂的态度。按理说,上次自己被列阳人劫至仙霞关、多亏了琰出手相助方才顺利逃脱,他心中还是生出一点点的感激之情。可慕晗为人极好面子,唯恐琰将自己失手被擒的糗事宣扬出去,所以在公开场合总有意无意的避免与他接触。加上淳于琰终归是庶出,在族里根本说不起什么话,于自己将来的大计并无太多利用价值,眼下又亲眼瞧见他行事轻佻不羁,更是彻底打消了拉拢的念头。 阿婧见慕晗一直没动,正想开口再询,身边的洛尧却站了起来,笑道:“还是我去跟着吧。我也不放心凝烟。” 说完,转身朝三人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青灵肩并肩地挨着凝烟走着,四下张望了一眼,轻声问道:“我听宫里人讲,百里小姐还是第一次来凌霄城?” 凝烟表情淡淡,“不是。族里在京城的生意很多,以前也来处理过一些事物,只是不曾抛头露面而已。” 青灵“噢”了声,追问道:“那这次入宫,也是为了处理大泽的事?” 凝烟停下脚步,目光凛然地看着青灵,“帝姬叫我过来,无非是想探我的口风。”她扫了眼正转过身来的淳于琰,“你们的事,我没告诉过谁,也不打算告诉谁。至于我们在梧桐镇上见过面、你和我哥哥去过九丘的事,也请你们不要说出去。我们大泽百里,无意来趟凌霄城的浑水。” 青灵想起适才在大殿上听到的朝臣议论,说:“可眼下百里氏看似很有可能跟王室联姻,所谓‘不趟浑水’,恐怕也不是无限期的吧?” 凝烟无意识地瞥了淳于琰一眼,继而面色微窘地盯住青灵,蓦地提高了声音,“什么联姻?帝姬切莫无中生有!” 青灵明白自己问得有些突兀,但凝烟的反应也有些过于强烈。毕竟有关这件事的传闻由来已久,而且洛尧一直跟阿婧走得很近,凝烟又在王后的授意下、答应了今晚与慕晗的结伴同游,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些端倪来好不好? 淳于琰合起扇子,神色亦似有几分尴尬,打着圆场,“长夜漫漫,何必急着进入正题?还是先赏赏灯吧。” 说着,拿着扇子指指点点、介绍起湄园中各式彩灯的寓意来。 青灵和凝烟各自揣着心思,沉默地跟在淳于琰身后。路上也偶尔碰见其他一些赏灯的宾客,但远远瞧见冷若冰霜的凝烟和面色严肃的青灵,原本有心上前奉承结交也只好打消了念头。只有一次遇到了莫南氏的宁泽公子,向琰询问是否看见过莫南诗音,才停下来匆忙交谈了几句。 少顷,洛尧跟了过来。 他在凝烟身畔驻足,低声询问了她几句,继而抬起头,一双妖异灼灼的美目,凝濯在了青灵的面上。 九丘一别,凌霄城重逢,青灵和洛尧之间毫无征兆、却又仿佛默契地生出了一层疏离,刻意地遗忘曾有过的亲密,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新的身份来对待和接受彼此。就好似大户人家的一对表兄妹,分离经年后再度重逢,拘谨而生疏,即便童年时稚拙欢笑的记忆犹在,也仅仅只是记忆而已。 算起来,青灵被洛尧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还是很久以来的头一回。 她扬了扬头,略带挑衅地迎上洛尧的视线。 洛尧蓦地牵唇轻笑,朝前走了几步,对青灵说:“帝姬有什么问题,不如一边赏灯、一边问我吧。” 四人站在花林小径中,周围时不时有宾客和宫人路过,这样立在原地表情冷肃地谈话,难免引人注目。青灵想了想,说:“好。” 两人沿着小路缓步前行,淳于琰与凝烟并肩跟在了身后。 彼此沉默了良久,青灵缓缓开口道:“你倒是挺有本事。凌霄城里的人大多都厌恶九丘,可对你这位九丘储君倒客气的很。” 洛尧神色淡淡,“我母亲并没有昭告天下,说一定会把九丘王位传给我。表面上,我只是百里氏的继承人。” “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昭不昭告,又有什么分别?” 青灵顿了顿,继续道:“朝炎和九丘的积怨总有爆发的一天,到时候,你总不能撇下你母亲不顾吧?你现在跟慕晗和方山氏走得那么近,难道是指望他们能帮你说服陛下、实现神妖间的和平共处?慕晗的想法你应该早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愿意削弱神族世家力量、改变东陆现有格局的。” 洛尧垂下眼眸,似笑非笑,“帝姬是想帮大王子做说客?” 青灵微微惊愕,嘴唇翕合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洛尧抬起眼,神色自若,“我来京城这么长时间,出入饮宴聚会之际,也顺便打听了一下朝中近年大事的来龙去脉。慕辰大王子过往的那些政见,我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青灵,“以我的揣测,慕辰王子之所以想要改变朝炎现有的秩序,是因为他深谙列阳强大的原因,希望能如法炮制,打破东陆嫡庶、门第、种族之间的不平等,不拘一格地利用人才。而像淳于琰这样的人,因为半妖的身份一直郁郁不得志,才华难以得到施展,所以与其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不如拼死一搏,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青灵琢磨着他的口气,“你难道不赞同他们的想法?” 洛尧说:“以他们的立场而言,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只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动机中掺杂了太多的私心,最后未必能人遂其愿。” 青灵脚步一缓,抬眼盯着洛尧,“什么私心?” “就好比说,假如妖族欣然接受慕辰王子所赐予的平等和权利,却不愿意为他所用、不愿意拥立他为王,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继续给予他们利益?他希望收服妖族,使他们臣服于自己,因此必然要毁掉妖族本身的政权,将他们融入到朝炎已有的体系中。而这样的方式,你觉得,九丘的子民会不会愿意欣然接受?” 洛尧回望着青灵,见她眉心渐渐蹙起、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眸中有愠色弥漫开来,活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恼怒戒备地看着自己。 洛尧心中百味杂陈,失落、迷惘、犹豫、爱怜,疾驰翻涌而过。 那些在崇吾山度过的日子、和青灵朝夕相处的亲密无间,一幕一幕,陡然间纷至沓来,让他的思绪不禁恍惚迷离起来…… 青灵嗤笑道:“做事自然都是有目的、有私心的。当初你隐姓埋名拜入崇吾,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还有你那个魔头舅舅,勾结列阳、入侵朝炎,难道不是他为了称霸东陆的野心?” 洛尧幡然回神,神情骤然冷凝起来,“谁告诉你,我舅父跟列阳的事有牵连?” 青灵笑意愈加嘲讽,“你又想装?要不是你自己心虚,又何必这么巴巴地跑来凌霄城,急着向慕晗示好?” 列阳突袭仙霞关后,皞帝一直派人在诸侯国和各大封邑清查逆党,试图找出任何跟列阳国内外勾结的牵连。朝内外风声鹤唳,南方的诸侯国中更是有不少名门子弟因此被拿入狱。 青灵继续说道:“上次在九丘王宫里,我亲耳听到,你舅舅跟列阳国的一个将军密谋,说什么声东击西,牵制朝炎的军力。而且,列阳藏在边境的军队,也是全靠妖族高手设的迷障、才瞒过了朝炎的斥兵。这种事,只要慢慢追查下去,总是会水落石出的!”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僻静的一角。周围是一座山石交叠而成的石林,头顶上有芭蕉叶淡淡的清香传来。再看身后,淳于琰和凝烟不知转去了何处,早已踪影全无。 山石的阴影映在洛尧俊美的面容上,显得眸光影影绰绰的。 他沉默了良久,语气中突然添了一丝调侃的意味,“原来如此。你当日急着离开九丘,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慕辰,让他有机会将计就计,演一场力挽狂澜的戏。” 青灵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漏了口风,顿时懊恼起来。 天呐,自己怎么那么蠢? 嘴上却只说道:“什么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洛尧笑了笑,“也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可万一哪天师姐起了玩心,想拿九丘的事来要挟我,那最先被拖下水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师姐自己。” 青灵听到洛尧叫自己师姐,口气不觉软了几分,“我不是想要要挟你。可眼下你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站到慕晗那边,而我和慕辰,我……”顿了顿,“我总之是会永远支持他的。将来,要是他和慕晗生了什么隙嫌,我不希望你我同门的情谊也因此受影响。”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陡生苦楚。 她倒是无条件地站到了慕辰的一边、下了无论如何也要支持他的决心,然而对方始终不愿领情,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 洛尧迟迟未语。 半晌,他平静说道:“我们大泽百里只是生意人,对朝政所知甚少。而这次我和凝烟来凌霄城,也并不是想要卷入王室的权力争斗,而是为求自保、消除陛下对我的猜忌。我不否认,我确实刻意借助过慕晗在凌霄城的影响力,但这不代表我会插手储君之争,引来陛下更多的猜疑。而且,你应该知道,大泽的御侯是我父亲,我手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 青灵似乎不全信服,“就算你手里暂时没有实权,可你的态度就足以影响朝中诸人的判断。再说,等你们跟王室联了姻,成了一家人,御侯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不参与到朝争之中吧?” 洛尧说:“凝烟身份特殊,有资格娶她的人,必是未来的皞帝。陛下若真下旨赐婚,便是已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争与不争,又有何意义?” 青灵扬头,“那如果联姻的人是你,又怎么算?要是你娶了慕晗的姐姐,那还不是一回事?” 青灵想强调的是阿婧和慕晗一母同胞的姐弟关系,却不知这话落在洛尧耳中,又有了另一层的意思。 洛尧朝青灵靠近了些,青灵下意识地后退,背猛然撞上了冰凉的山石石壁。 鼻间清冽的男子气息,萦绕着头顶的芭蕉清香,让她既觉得尴尬,又有些莫名的发慌。 “小七……” 青灵唤了声小七,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曾有过情如手足的亲密,但她早已不再是崇吾山上懵懂无知的少女,可以毫不避嫌地跟师弟紧靠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只会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另一个人来。 一个她永远无法拥有的人…… 洛尧的身形一动未动。 “我也一直想知道……” 他缓缓开口,声音蓦地有些黯沉,“要是我真娶了他的姐姐,又会如何……” 这时,园子上空突然升出一朵火莲,紧接着便是欢闹的人声响起。火莲在夜空中怦然炸开,昭告藏有宝物的迷阵已经启动,大家即可结伴破阵寻宝。 璀璨的火花纷扰散落,照亮了山石间默然相望的两个人。 一霎那的失神间,彼此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目光。 青灵眼神怔忡,氤氲着压抑的悲伤,而洛尧的眸光一瞬不瞬,蕴着那熟悉的、惑人心魂的金色光晕。 ------------ 第68章 朱弦绝,情难断(一) 众人在湄园游玩至天光微露,夺宝的胜负也渐渐明了起来。 大泽世子百里扶尧、携手朝炎帝姬慕婧,一共找到了五件宝贝中的三件。凌霄安氏家的三公子找到了第四件。最后一件,则是被淳于家二公子淳于琰找到的。 大泽世子师承神族第一高手墨阡圣君,又曾亲自破解过玄天四像阵、夺过甘渊大会的头筹,加之有美丽的帝姬相伴左右,信心倍增,表现自然不俗。 凌霄安氏是朝炎境内,仅次于百里氏的大商贾。百里氏手里控制着朝炎内外的贸易流通,而安氏主要把持着凌霄城内的各桩分销生意,虽然经手的买卖相比之下稍显琐碎,但聚累的财富却不容小觑。安氏公子寻宝成功,相熟之人纷纷出言打趣,说确实是平时做惯了珠宝买卖的人,关键时刻一双善于“识宝”的神目就发挥了功效…… 至于找到最后一件宝物的淳于琰,本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怪就怪在,跟他一块儿破阵的人,是百里氏的大小姐,百里凝烟! 据说百岁节庆典以前,慕晗王子在王后的授意下,邀请了百里小姐一同闯阵,而百里小姐也欣然允诺。可怎么到了最后,就变成跟淳于家的那个浪荡庶子一起了呢? 有好事之人分析说,淳于琰此举摆明是抱着高攀的野心,企图以其风流的手段赢得大泽嫡女芳心,借势为自己谋求权力。又有另一个版本称,其实淳于琰最初的目标是青灵帝姬,所幸帝姬心性高傲,根本不屑搭理,淳于琰才转而求其次地赖上了百里凝烟。 青灵头一回领教到凌霄城流言蜚语的威力,回到行宫都还一直听见侍女们私下的议论声,说来说去都是各种对淳于琰的贬损之言。 青灵听了半天,终于听不下去,忍不住出言驳道:“淳于公子有你们说得这般不堪吗?人家好歹也夺了件宝物好不好?” 她昨夜和方山雷在迷阵里转了半天,什么宝物也没找到。方山雷连连向青灵道歉,解释说自己确实不是破阵的高手。青灵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可最后还是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打着崇吾弟子的名号,居然被用作游戏的阵法难倒,实在是有点丢师父的脸…… 近身侍奉青灵的几名宫女,跟她相处的时日已不算短,知道这位帝姬性情颇为平易近人,所以讲起话来也不甚拘束,一面帮青灵换下衣裙头饰,一面七嘴八舌地说道:“淳于公子夺了宝物,或许只是凑巧而已。真有本事的,就该像大泽那位世子一样,一得手就是三件!” “是啊,大泽世子好厉害的说。以前传闻他是体弱之人,连床榻都下不了,谁晓得其实是这般人物!” 青灵顺势提点:“看吧,你们也知道,传闻并不可信。” 帮青灵摘头饰的、叫作茹香的宫女接话道:“那可不一样。大泽离凌霄城那么远,消息传过来难免失实,可淳于二公子的为人,大家可都是了解的!” 另一个叫雅霜的宫女附和道:“是啊,他以前一直常住在凌霄城,打小就举止轻浮,原本大王子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后来也渐渐生分了,多半就是因为瞧不起他的品性。” 青灵心道,淳于琰要暗中帮慕辰置办私产、培养死士,关键时刻跳出来装“局外人”,表面上自然得装作疏远,才免得引来旁人猜疑。 “说到大王子,”茹香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啊,昨晚有人见到他和莫南家的诗音小姐在一起。说是两人在湄园外的宫墙下,站着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此言一出,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涟漪,众宫女立马八卦起来。 “不是吧?上次大王子受刑,就是因为莫南族长告发他意图谋反,莫南小姐怎么还有脸再去见大王子?” “那或许是大王子想见她啊。大王子以前对莫南小姐可好了。再说,他俩的婚约也没有被正式取消过啊。” “可大王子落难的时候,诗音小姐对他不闻不问的,现在陛下赦了大王子的罪,她就马上巴巴地跑过来。我要是大王子,肯定不会再搭理她!” 这时,雅霜留意到青灵面上笑意全无,方才意识到这次可能议论得太过僭越,赶紧使了几个眼色,让其他几名宫女住了口。 按照宫规,擅议王族乃是死罪。但青灵一向不摆什么架子,听八卦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跟着插几句嘴、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所以身边的宫女也就乐得口无遮拦。眼下见她面色难看,不禁都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寻思着难道青灵帝姬和慕婧帝姬一样,也跟莫南诗音交好? 青灵沉默了片刻,蓦地一笑,从铜镜里扫了身后众人一眼,“怎么一下子这么安静了?”顿了顿,道:“我就猜到昨晚王兄没去破阵,要是他去了,风头岂能被大泽世子全抢了去?想想就觉得丧气……” 侍女们暗吁了口气,又开始尽心尽力地宽慰起青灵来。 “那个寻宝就是个游戏,哪里看得出真本事?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奴婢瞧那些个宝物,还不如陛下平时赏给帝姬的东西呢。” “昨晚帝姬艳压群芳,服饰又最为抢眼,把凌霄城里的世家小姐全比下去了。有帝姬在场,谁还稀罕什么宝物?” “就是!奴婢今早看方山公子送帝姬回来的时候,眼睛就像被施了术法似的,一直盯着帝姬看,眨都没眨一下!” 青灵换好了衣裙,摒退了侍女,躺到卧榻上。 她摸着挂在胸前的紫玉指环,望着金丝白纹昙花帐顶,发了良久的呆,才慢慢地合上了双目。 空气中熏香的气息似乎有些异样的浓重,填塞得胸臆间沉甸甸的。原本忙碌了一日一夜,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可脑中一直思绪纷扰,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天,心情愈发烦躁起来。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今天本是青灵以朝炎帝姬的身份,正式搬入朱雀宫的日子。早有宫人将要携入宫的大小物件收拾齐整,放上了辇车。几名近身侍奉的宫女,也得以跟随升迁入宫,兴致一直很高,熬了一夜也不觉得累,坐在殿外聊着八卦,只等帝姬小憩醒来就驾辇入宫。 青灵走出殿外,吩咐侍女道:“你们先跟着御辇入宫。我睡不着,想出去逛逛,一会儿自己进宫去。要是王后问起,就说我还在行宫休息。” 说罢,就要上前去解一匹拉辇的天马的缰绳。 宫女们大惊失色。 帝姬熬完夜不肯休息倒是小事,可要独自出去闲逛却是绝对不符礼制的大事。 茹香赶忙上前拦住青灵,“帝姬,您要出门的话,须得经王后娘娘应允、派随从护卫左右才行!就这般一人独行,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奴婢们可担不起这份罪责。” 其他几名侍女也纷纷出言附和。 青灵攥着天马的缰绳,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要是乖乖地跟我配合,我待会儿就送你们每人一件礼物。要是不跟我配合,我就告诉王后你们刚才擅议王族的事。” 侍女们闻言你看我、我看你,游疑着不知该作何应对,但立场明显的不再似先前那般坚定…… 青灵乘胜追击道:“你们放心。我师父是神族第一高手。凭我的修为,再怎么也是东陆排名前二十的人,不会出什么差池的!要是以后有人追究你们的责任,就说是我自己偷跑的好了!” 说着,闪身跃上了马背,挽起缰绳,腾空而去。 天马的速度很快,只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在青灵的驱策下,稳稳落在了内城临东的大街上。 内城临东一带豪宅林立,是朝炎国世家大族集中居住的地段。巡逻在附近的京城守卫乍见从天而降的天马,立即警觉地围了过来。 青灵暗自懊恼。早知道天马也这么招风,还不如用麒麟兽呢…… 为首的军官昨日恰曾去宫中值过勤,认得马背上的青灵,慌忙单膝跪地行礼道:“帝姬。” 其余的士兵也收起兵刃,跟着跪下行礼。 凌霄城内原本只有阿婧这一位帝姬,而眼前马背上的陌生女子,必定是章莪王后所出的那位青灵帝姬无疑…… 跟东陆其他的百姓一样,大家对这位身份特殊的帝姬都十分好奇,虽然低着脑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抬得老高,偷瞄着想要看清楚青灵的模样。 青灵第一次居高临下地被一大群人顶礼膜拜,而且还是重甲铁盔的士兵,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怔了片刻,翻身下马,清了清喉咙,“你们都起来吧。” 众兵士站起身来。为首军官扫了青灵身后一眼,不见有侍从相随,于是斟酌出言道:“不知帝姬欲往何处?可否需要末将派人护送?” 青灵说:“我来城里见一位朋友。他就住在附近,你们不必跟着我。” 军官虽则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反驳,躬了躬身,应道:“是。” 青灵拉着马缰朝前走了几步,又驻足转身,语气严肃地说:“你们也不许把见过我的事讲出去。不然……不然……” 毕竟以前没有过威胁朝廷军官的经验,想了半天也拿不出个具体的惩罚方式,只好含糊着说道:“不然我会罚你们的!” 青灵牵着天马,凭着记忆找到了淳于氏在京中的宅邸,报上名号,说要见淳于琰。 守门的家仆听说帝姬亲临,一个个全傻了眼,呆了半晌才撒腿奔进了府内。 ------------ 第69章 朱弦绝,情难断(二) 青灵把马交给仆从,余光瞟见刚才遇到的几名守卫也远远站在街角,见青灵视线投来,连忙躬身行礼。 青灵暗自叹了声。看来,自己这个帝姬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威胁了人家半天让不许跟来,结果人家还不是跟来了? 不多时,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亲自迎了出来。 他听家仆通传时尚存着些许怀疑,待踏出门果真见到青灵时,不觉惊诧万分,四下张望了一番,将她迎入了府内。 淳于甫身为四大世家的族长,论地位,并不比青灵低。但他从仆从口中听说帝姬此番是来找二儿子淳于琰的,再结合起有关昨夜的种种传闻,揣测着多半是淳于琰举止不端、触怒了帝姬,才引来今日这场兴师问罪,所以,态度不觉就又客气了许多:“不知帝姬驾临敝所,有何吩咐?” 青灵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说:“族长客气了。我其实就是来邀淳于公子出门游玩的。昨晚在宫里跟他聊得很是投机,后来想着我初来凌霄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请他带我出门逛逛,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 淳于甫的胡子颤了颤。不要说一国的王姬,就是寻常贵族家的小姐,也没有这样单独直接邀约男子的作法。更何况,被约的对象还是自己那个名声不怎么正派的庶子。 按理说,章莪王后的女儿,合该是冷傲尊贵的模样才对…… 他心里翻着疑问,表面上依旧客客气气,领着青灵进到花厅,又吩咐家仆去请二公子。 淳于琰早上刚被父亲痛骂了一顿,又被令关在房中反省,一直没工夫梳洗,跟着仆从踏入花厅的时只松松地绾着发,轻袍缓带、神色懒散。 淳于甫忍不住动怒,指着儿子斥道:“你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淳于琰朝青灵行了个礼,笑意慵懒地说:“不敢让帝姬久等,只得失礼了。还望帝姬见谅。” 青灵瞅了眼面色铁青的淳于甫,忙起身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来得唐突了。” 淳于甫当着青灵的面,自然不好发作,只得厉色交待了儿子几句,让他好生招待帝姬、悉听吩咐云云,随即拂袖而去。 淳于琰倚到坐榻上,倒了杯热茶啜着,一面轻声叹道:“帝姬胆子也够大的。这种时候,居然还敢来见我。” 青灵扭头扫了眼花厅内外静候着的侍从们,悄悄用麒麟玉牌设了个禁制,坐到了淳于琰的对面。 她原是心头有些烦闷,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却不想淳于琰看上去比自己更憋屈,左颊上还挂着几道掌掴后留下的指印。 她思忖问道:“不就是一些传言吗?难道你父亲竟信以为真了?” 淳于琰勾起嘴角,抬眼盯着青灵,“传言就一定是假的么?万一我真的是想借机高攀、勾引你和百里凝烟呢?” 青灵啐了一口,继而又意识到什么,凑近了些研究着琰的神情,“莫非,你和百里凝烟……当真……有了什么约定?” 以前慕辰曾拿百里凝烟打趣过淳于琰,青灵隐约也是有些印象的。但琰平时似乎对任何女人都很殷勤,旁人实在很难揣度他这方面的心思。 淳于琰垂眼喝着茶,沉默不语。 青灵来了兴致,追问道:“昨晚一个眨眼你俩就消失了,是不是那时就说好要一同闯阵了?你们倒底躲去了哪里?方山氏的几个人、还有你堂弟,在园子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和凝烟。你是没看见,慕晗当时脸都气得发青了!” 琰依旧垂着眼,指尖转着白瓷茶杯,缓缓开口道:“要是有机会,你告诉慕晗,我当时夺宝心切,想着百里凝烟的修为是女子中最拔尖的,就死皮赖脸地求着她跟我入阵了。别的心思,我一概没有。” 细白的瓷杯在他指下打着转儿,杯沿浸着一丝凉意,一如昨夜那人冷若冰霜的话语:“淳于琰,你自认比我有勇气、有胆色,可我一个女儿家都敢直陈心事,你却连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你若是怕得罪人,今夜就不该拉我入阵!” 青灵哪里肯信,“我不信。我以前那么看不惯慕晗和阿婧的,现在都能忍下来,你又不是傻子,何必为了件破宝物惹火慕晗?”顿了顿,“淳于琰,以前我有什么心事,都不会瞒着你。你现在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 淳于琰又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了一声,“不是我想隐瞒什么。只是,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又何必费心思去惦念?” 他看了眼青灵,岔开话题道:“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突然来找我?” 青灵撇了下嘴,反问道:“昨天你当着一干人把我叫走,不是有话想说吗?” 淳于琰微微仰起头思索一瞬,握拳敲了下额头,“啊,对,”望向青灵,“我是想让你劝劝慕辰,让他跟诗音谈一谈。” 青灵心口一揪,睫毛倏地垂下,声音低了下来,语调却不自然地上扬着:“干嘛要我劝?” 淳于琰把青灵的表情尽收眼底,隔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之前莫南氏倒戈,是因为他们族长受了方山氏的挑唆,认定慕辰有了打压世族之心,渐渐心生芥蒂。慕辰那封调军入京的信函,牵连到好几个莫南氏的子弟,莫南岸山也只能站出来为自己洗脱嫌疑。方山氏权倾朝野,其他家族也不过是两相权衡之后,才选择放弃了慕辰。诗音是我表妹,我从小跟她一同长大,对她的性情很了解。以前的事,都是她爷爷一意所为,怪不到她头上。对慕辰,她一直心怀愧疚,想找机会当面向他解释。” 青灵抠着桃木案面,轻声说:“既然以前的事跟她无关,她又何必心怀愧疚?” 她曾经见过到崇吾寻访慕辰下落的诗音,知道她确实对慕辰存着份关心,“慕辰并非气量狭小之人,我想……他应该不会因为莫南族长的错误而怪责她的。” 淳于琰迟疑一瞬,最终决定把话挑明,“现在不是慕辰肯不肯原谅诗音的问题,而是他四面受敌,必须要考虑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实力。我明白他不想借势女人,但现在这种处境,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朝中支持他的人,或被贬黜或被监禁,就连氾叶的王室,眼下也被牵扯进了列阳偷袭的调查。你要知道,慕辰已经失利过一次,想要再次说服朝臣站到他这一边,手里就必须握住更多的筹码。就算他不与诗音复合,只要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引起旁人对联姻一说的揣测,就足以影响朝中许多人的态度。” 莫南氏的封邑弗阳掌控着朝炎三成以上的军力,子弟又皆擅长行军作战,出任军中将领之人不在少数,细算起来,朝炎国超过一半的军队都掌握在了莫南氏族人的手里。其地位,绝对不容小觑。 青灵沉默了会儿,“可你上次说,慕辰打算私募一支军队……” 琰说:“私募军队需要大笔的资金。慕辰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死死的,而我在族里又没什么地位,借各种名义挪用到手的资金实在有限,还要时不时用来打点朝中的各路官员。单靠这么一点点地累积,不知要等到何时。” 青灵坐直身来,“我可以想办法啊。父王赏赐给我不少宝物服饰,外加凌霄城中的一处宅邸,我都还没去看过。如果把这些都卖掉,应该能筹不少钱吧?” 淳于琰笑得戏谑,“你那些御赐的东西,朝炎国里怕是没有人敢买。” 青灵盯了淳于琰片刻,手肘支到案上,慢慢地把脸埋进双手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自己义无反顾地留在慕辰身边,用一种无畏勇者的态度去应对重重阻碍,便能一步步朝期望的目标前行。可夺嫡不是崇吾山上的比武,不是单靠比拼武艺、单靠修为和努力就能获得的成功。这里面,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力不从心,太多的筹谋算计…… 淳于琰转着手里的茶杯,“慕辰眼下势单力薄,必须有人尽快站到明处来支持他。我虽然出身四世家,可实在没有什么份量,一旦立场曝露,恐怕连暗中筹取资金的门路也会被切断。你初入王室,根基尚不稳,又要想法设法取得陛下的信任,凡事更需要小心谨慎。” 青灵抬起头来,清澈的眼中闪烁着迷茫的星光,“那我们要怎么办?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讨好陛下、讨好王后,讨好任何一个有可能对慕辰有用的人!可凌霄城里的人,跟我以前认识的人那么不同,好像做每一个决定之前,都要在心里计算一遍自己的利益得失……我们没有钱、没有授人官职的权力,就连在自己父亲面前说话都必须小心翼翼!为了得到权势,过这种戴着面具做人、彼此利用的日子,真的有意思吗?” 淳于琰凝视了青灵一瞬,“你和慕辰生在了帝王家,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青灵心道,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是你们舍不得放弃罢了。天高海阔,难道还不能找出一席容身之地么? ------------ 第70章 朱弦绝,情难断(三) 淳于琰拎起茶壶,给青灵斟着茶,一面放缓了语气宽慰道:“你不用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事实上,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至少,陛下看在你的份上,没有再追究慕辰的罪责,将来也不会太苛刻地对待他。慕辰虽然反感联姻,但只要不是娶正妃,我想他是不会太反对的。” 他欲言又止地静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昨晚我们跟安氏的三公子有过接触。如果一切顺利,我想,他应该能说服安氏的族长,将独生女儿许给慕辰做侧妃。” 青灵正接过淳于琰递来的茶杯,指尖一颤,滚烫的茶水便溅了出来,滴到手背上,灼得发痛。 淳于琰假装没有看见,低头啜了口茶,“安氏是仅次于百里氏的大商贾,族中财富不容小觑,即便是没有直接掌控任何军政大权,但左右朝中人心的能力显而易见。慕辰娶了他家的独女,在凌霄城也算稍有了些根基。” 青灵咬了咬唇,低声问:“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 淳于琰淡然答道,“安氏因为生意上的竞争,一向十分忌惮大泽。眼下百里氏和慕晗走得那么近,安氏自然也急着布局,而支持慕辰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青灵依旧垂着眼,“那慕辰……答应了吗?” 淳于琰已经做好了把话挑明的打算,所以犹豫了一瞬,亦不再回避,缓缓说:“他没有反对。昨晚安三公子在迷阵中寻得宝物,便是慕辰暗中相助的结果。” 青灵觉得自己胸间有什么东西顷然炸开,翻涌着似怒似怨的愤懑。她把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摔,盯着淳于琰,“既然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地找我去劝他?他既然肯娶安氏的小姐,又怎会放过讨好莫南诗音的机会?” 她眼角溢出热意,肩头也在微微发抖。明明也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懊恼,竟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情绪。 淳于琰动了动嘴唇,却又沉默住,半晌,挤出丝笑,“后来我不也没跟你提吗?反正慕辰千叮万嘱的,不许我把你卷进这些事里来,我就是多事。” 青灵想起昨夜淳于琰的消失、慕辰的消失、隐藏其中的种种密谋算计,忍不住嗤笑道:“你昨晚见到百里凝烟,谁知又起了什么心思?你那般热衷于拿婚姻造势,怎么不干脆把她娶回家?有了百里氏的这层姻亲关系,还用担心什么军资的难题?” 淳于琰眸光一紧,狭长的双目中闪过一种青灵从未见过的压抑情绪。 青灵喉咙发紧,语调中俨然染上了一丝哽咽的讥讽,目光却熠着冷酷,“你抵死不承认喜欢百里凝烟,无非是因为自己配不上她。既然你觉得身份不够,干脆就让慕辰娶了她好了!反正你连慕晗都肯相让,还不如让给自己的朋友,又能赚来百里氏的支持,怎么算都不吃亏!” 淳于琰面色泛白,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也因此格外显眼起来,整张面孔,显得有些难得的忧郁悲苦。 半晌,他勾唇一笑,“我舍得放弃,强过你逃避现实、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说了要放下往事,把他当作哥哥来对待,又何必计较他娶谁?” 青灵泪湿的面颊涨得通红,直冷冷地瞪着淳于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来这里找他,原本是抱着向朋友倾诉衷肠的心思而来,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那点心思,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被他说了出来。 这一刻,她既为淳于琰的冷酷而感到愤怒,又隐隐对他有些感激。如果他的一番狠话能让自己彻底清醒,彻底放弃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不伦的情思,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直冷冷地瞪着他,一方面想让他住口,另一方面,又矛盾地期盼着他继续说下去…… 淳于琰继续说道:“你父王有过三位妻子,七位侧妃,哪一次的婚姻不是为了帮自己谋求权势、拉拢朝臣?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和慕辰不是兄妹,他最终也真的娶了你,可你觉得,他一生就只会娶你一人吗?青灵,你到凌霄城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没想明白?每个人出生之际,就被命运择定了位置,很多事,也都是没有选择。” 青灵猛地抬手抹了把眼泪,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哑着嗓子说:“别跟我说什么没有选择!你的那些鬼话……什么只要我肯留下来做朝炎的帝姬,慕辰的路就会平坦许多……我再也不想听!我留在这个鬼地方,除了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什么用处也没有!” 说完,她旋身就朝门外冲去。 青灵一口气奔到府邸正门,见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二、三十名禁军装扮的士兵,为首一人正跃下坐骑,朝自己走来。 青灵心头一跳,几乎想要转身躲回门内。 慕辰走到青灵面前,深幽的目光在她泪痕犹在的面上凝濯一瞬、随即移了开来,轻声说道:“父王让我来带你回宫。” 青灵脑中一片混乱,来不及琢磨自己的行踪是如何泄漏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慕辰身后,走到了他的丹凤坐骑旁边。 侍卫牵来了青灵的天马,慕辰抬了下手、做了个摒退的手势,拉着青灵一同跃上了丹凤。 彤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青灵了。它并不明白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见到青灵很是欢喜,伸长脖颈发出一声愉快的鸣叫,展开绚丽的双翼、盘旋着腾空而起。 青灵靠在慕辰身前,肩膀轻触着他的衣襟,鼻息间萦绕的尽是兰芷的清香,只觉物是人非,不过如是。 她曾经以最亲昵的姿态依偎在他宽阔的、男性的胸膛,嗅着那令她沉醉的气息。他的手臂,紧紧地拥住她,修长而带着凉意的指尖无比眷恋地抚过她的唇角。 可那一切,只是一场荒谬的错误。 青灵辨不清此刻心中倒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她紧紧抿着嘴唇,努力平复心绪,寂然无声。 慕辰亦是沉默。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将你的行踪报至承极殿的,是王后的人。我猜她大约是想借机惩治一下琰,顺便试探父王对你宽宥的底线。所以待会见到父王,无论他说什么,你只管认错便是。其余的事,我会帮你解释。” 他的语气平和而清淡,很像青灵最初认识他时那样,仿佛摒绝了任何强烈的感情。 不知为何,青灵突然被一股悲怒的情绪所侵袭。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过出门见了个朋友,又能有什么错?” 她轻笑了声,“哦,是不是因为我见的人是淳于琰,不符合帝姬联姻对象的标准?其实呢,我接下来是打算去找方山雷的。昨夜我们就约好了,要一起去金翎湖游玩。” 慕辰没有说话,身下的丹凤却骤然放缓了行速。 青灵又继续道:“王后说,方山雷以后是要继承方山氏族长之位的。按理说,倒跟我这个帝姬身份挺合适。我跟他,其实也挺谈得来的!只可惜,我和他终究阵营不同,不能真的投入感情,权当游戏一番,排解寂寞好了!反正以后我为了联姻借势,还不知道要跟什么样的人成亲呢。索性在被锁进牢笼前,肆意自在地追寻快乐,方不算辜负了大好年华。” 她微微侧转过头,一字一句地问:“你说对不对,哥哥?” 这缺乏经验,夹杂着复杂情感、妄图操控对方心理的伎俩,连青灵自己都觉得拙劣而幼稚。她话音落下时,心头并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或者探究的期待,只充溢着一种自怨自艾的迷惘和悲凉…… 可慕辰依旧被刺痛了。 痛得指尖也在轻颤。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她其实早已经说过,要和他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世上最亲密的兄妹。 他也曾一次次质问自己,只要还可以彼此相伴,换一种身份、换一种方式相处,又有何妨? 身畔流云缥缈,缠绕进慕辰墨黑的长发间,缠绕进他怔忡踟蹰的心间。明明看上去好似虚虚绵绵的东西,偏生能压得沉重,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飘散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些模糊的难以捕捉,“你说得不错。只是别让人抓住把柄,指责你言行有失。” 青灵目视前方,努力睁大眼睛,却是迎着风、怎么也睁不开。她垂下双眸,呆呆地望着地面上逐渐清晰起来的万重宫阙,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 要是她能拥有开天辟地的力量,大到足以将眼前的一切摧毁,毁到什么也不剩,河流山川、人事记忆,统统灰飞烟灭。 该有多好! ------------ 第71章 朱弦绝,情难断(四) 青灵被直接带到了方山王后的寝宫。 寝宫外有一个很大的庭园,种着几株高大的香榧,以外青灵入宫觐见、等候通传时,常常仰头去数那树上的果子。而此时树下跪着许多宫女,其中几人头发凌乱、钗髻歪斜,以最卑微的乞求姿势匐在地上。 “茹香!雅霜!”青灵疾步上前,扶起最前面的两名宫女。 茹香面色惨白、虚汗淋漓,抬眼见到青灵,猛地有了几分生气,屈膝再度跪倒,“帝姬您总算回来了!求您救救奴婢!奴婢灵力低微,再受刑就活不了了!” 受刑? 青灵惊疑着正想发问,出殿相迎的侍从却躬身催促:“陛下和王后已等候多时,帝姬殿下切不可再耽搁了!” 青灵直起身,满腹狐疑地跟着侍从往殿内走去。 慕辰在她身侧低声叮嘱:“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殿内的皞帝神色严苛地坐在主位之上,目光深幽地盯着跪地行礼的青灵,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倒是方山王后起身扶起青灵,亲昵地抚了抚她的手臂,“你这孩子,也忒大胆了些。好生跟你父王认个错,以后不许再这般轻率了。” 青灵视线在殿上扫过,见除了跟着自己进来的慕辰以外,阿婧、慕晗、两位年幼的王子攸宁和哲成也都立在左右。 她抬头望着皞帝,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些告饶的话,可酝酿了许久、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原本是她最擅长的伎俩。但皞帝终究不是墨阡,那些同父异母的手足也不是崇吾山上的师兄弟。他们明明是她的亲人,流着相同的血液,却又偏偏陌生的让她不敢靠近。 还有慕辰…… 她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他的面前扮出摇尾乞怜的谄媚模样。 青灵慢慢地扬起头,“我不过是出门见了个朋友,有什么错?” 方山王后不可置信地看了青灵一眼,随即转头去瞧皞帝的反应。 慕辰压着声音,急促地唤了声:“青灵!” 青灵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竟萌生出了一种荒唐的快意。 是啊,就让一切毁掉算了! 为什么不呢? 既然现实让人那么痛苦,何必要执着地深陷其中? 她神情傲倨地继续道:“难道说做了朝炎的帝姬,连最起码的自由也要失去?如果是这样,那我根本不稀罕做什么破帝姬!” “放肆!” 殿上回荡着皞帝震怒的呵斥,紧接着是案上玉石沙漏被掷落地、怦然迸裂的声音。 候在殿内的宫女侍从吓得纷纷跪倒,唯有皞帝身后的几名近卫面不改色,依旧肃色警惕地静立着。 皞帝站起身来,指着青灵,“我怜你自小长在宫外,不懂宫规礼制,对你一再宽容!你竟敢说出此等大逆之言!堂堂一国帝姬,擅自出宫,私会男子,还是个名声狼藉的庶子!你这种行径,如何能为臣民之表率、弟妹之榜样?如何配得上你母亲天帝后裔的身份?” 青灵在百岁节庆上堂而皇之地接受淳于琰的邀请、携手共赏花灯,早已传遍京城世家。淳于琰的名声一向不好,加上有心人从旁加油添醋,着实把事态描绘得有些不堪。 青灵亦是大怒:“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表率榜样!我母亲也本来不想让我留在王室!她恐怕一早就厌倦了这里,所以才舍不得让我受同样的苦!你要是觉得我碍眼,就送我回崇吾好了!我求之不得!” 皞帝凌厉深邃的眼睛盯了青灵片刻,转身冷声吩咐道:“来人!传下御令,淳于氏庶子琰,品行顽劣、行为不端,责其即日返回封邑,未经传召不得踏足凌霄城!违令者死罪无赦!” “父王!” “父王!” 慕辰和慕晗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似想为淳于琰求情,却被皞帝截然挥手制止住。 拟旨的侍者尚未来得及录完第一道御令,皞帝又接着下了第二道令:“银阙殿诸宫人,侍奉主上不利,各领离恨鞭五十,逐出王宫、遣返原籍。” 跪在地上拟旨的侍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陛下……她们其中有几人已经领过离恨鞭刑了……” 皞帝不耐烦地揉了下额角,“受过刑者再各领三十罢了!” 侍者俯下身,“是。” 青灵这才反应过来,银阙殿诸宫人原来指的是茹香她们。 那离恨鞭无色无形,抽在身上也并无伤口,可每一鞭下去就要生生噬掉受刑者不小的灵力。王宫中的侍女,除了位置较高的女官以外,大多都只是低等神族,剩下的少部分还混有人族血统,根本无法抵御离恨鞭的神力。 皞帝下令驱逐淳于琰时,青灵虽然亦有动容,可想到他毕竟毫发无损,加之早上又刚刚和他大吵了一架,心里还怀着些闷气,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可皞帝对茹香她们的惩罚,却是有可能让人丢掉性命的!尤其是,她们中好几人本已经身负重伤! 青灵目光游移,环顾四下。刚才惩处琰的旨意颁下时,还有人出声为他求情,可现在殿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说些什么。几个上了年纪的侍从甚至还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对失职者惩罚,就能愈加彰显出他们的克己奉公来…… 青灵暗自冷笑。 慕辰不愿琰离开凌霄城,一半出于友情,一半也是考虑到自己事事需要他的暗中协助。那档子筹集资金、与朝臣密谈的琐事,一向皆是由淳于琰变幻了容颜,以慕辰部属的身份在暗中处理斡旋。 至于慕晗,多半是怕旁人误以为他和琰因为百里凝烟争风吃醋,最后不得不借助皞帝来除掉情敌,显得自己重色懦弱。 而这些个宫女们,跟他们并无利益牵连。又或者,他们从小长在宫中,早见惯了下人受罚的场面,觉得就算死上几个人也无所谓? 皞帝停顿了片刻,沉吟吩咐道:“帝姬青灵,无视宫规、恣意妄为、不敬尊长,罚其领离恨鞭三百,禁足银阙殿,不得擅自外出。” 青灵的神力精纯,三百下的离恨鞭虽然也会让她吃些苦头,但终不过只是在床上休息一两日的工夫。皞帝的这个决定,其实更多地是想让她失掉颜面,借此打压她的气焰。 换作阿婧或者其他世家大族的小姐,早就认错服软委曲求全了。毕竟,被缚住身体、受仆役鞭打,不仅仅代表着身体上的痛苦,更多的、是面子上的难看。 可青灵却不一样。从小到大,她没少被师父责罚。抄书、禁足皆是家常便饭,被罚去当三师兄陪练的时候,也差不多等同于挨打。比起卑躬屈膝,她宁可选择挨鞭子…… 皞帝宣完旨意后,视线一直停在青灵身上,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青灵咬了咬唇,慢慢地跪了下来,昂头道:“打我可以,但茹香她们鞭子也要让我来受。擅自出门是我的主意,跟她们并无关系!她们其实也想拦我,只是没拦下罢了,银阙殿的那些宫女,更是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凭什么要她们因为我受罚?” 皞帝没想到青灵下跪所求的,竟会是这个。 他蹙起眉心,“你的意思是……要代你的侍女受罚?” 宫中向来只有仆代主受罚,没有主代仆受罚的先例,青灵的这个要求,倒是让皞帝微微错愕。 青灵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无奈眼下有事相求,再不敢继续嚣张,只得正色答道:“错是我犯的,本就该只罚我一人。父王赏罚分明,无论怎么罚我,我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皞帝负起双手,微眯起双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青灵。 一旁的方山王后见状,在心里思量计较,一方面觉得青灵任性妄为、当着众人面伤了自家侄儿脸面,确实应该受点教训。另一方面,这么多的鞭子抽在一个人的身上,她身为继母,若再不开口求情,未免显得太过无情。 她的本意也只是想试探一下皞帝对这个女儿的态度、以便把握将来行事的底线,顺便除掉淳于氏这个跟自己儿子作对的浪荡庶子,如今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倒该转而把握机会拉拢青灵才对。 于是她妩媚一笑,劝道:“青灵既然已经知错了,陛下就不要太苛责她了。说到底,她来凌霄城的时日尚短,又一直住在行宫,言行偶有不妥也情有可原。臣妾以后,自当好好教导她的。” 一直没出声的阿婧也上前一步,开口附和:“是啊,父王,你就不要罚王姐了。” 攸宁和哲成两位小王子早被适才父王的震怒吓得脸色发白,眼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犹豫着要不要也为王姐求情。 慕晗不动声色,偷眼观察着慕辰的反应。 他一直有种感觉,青灵骨子里就是慕辰的拥趸,迟早会在夺嫡之战中站到慕辰的那一边。纵然她表面上看起来对谁都可以很好,也确实像洛尧所说的那样,行事乖张、古道热肠,对几个下人都可以同情心泛滥。可慕晗就是觉得,慕辰和青灵之间,有着旁人所不知的秘密…… 然而慕辰只是眉目低垂,面容中根本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皞帝抬手制止妻女,“旨意已下,岂能收回?” 他缓步走到青灵跟前,“你当真愿替你的侍女受罚?” 青灵语气笃定,“愿意!” 皞帝问侍从:“那些宫女一共要受多少鞭?” 侍从答道:“回陛下,银阙殿共有二十一名宫女,其中已经受过刑罚者共六名,算下来一共要受九百一十鞭。” 皞帝点点头,转而问青灵:“九百一十,加上你自己的那三百,统共一千两百一十鞭。你想好了?” 青灵仰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倔强的决然,“说了愿意便是愿意,没什么多想的。” “好。” 皞帝吩咐了几句,让近卫将青灵带出了殿外。 又对王后说道:“你领着几个孩子,跟过去看看。再让人把逾均和浩倡也叫过去。” 方山王后的桃花眼中泛起惊愕,迅速地朝殿上扫了一眼,不确信地问:“攸宁和哲成……也要去?” 皞帝朝最小的两个儿子投了一瞥,视线收回前又在慕辰的脸上略作停留,“该是时候让他们学着明白,任有再大的本事,忤逆父亲亦是理法不容!” ------------ 第72章 朱弦绝,情难断(五) 青灵被皞帝的侍卫带到了殿外,站到了茹香等人跪着的庭院里。行刑的刑官,因为先前的执法一直候在了附近,此时在宫人的引领下重新走上前来。 离恨鞭是昔日魔族消亡前残留下的武器,被上古天神施法消除了大部分的魔性,只保留下了一小部分对神族灵力的杀伤力。后来,就和天雷斩等其他魔族圣物一样,成了用来惩罚神族罪人的刑具。 执鞭的刑官是个无眼无耳的叐人,肤色深褐、体阔高壮,是西陆商人进贡给先代皞帝的奴隶。叐人的祖先,曾与魔族有些渊源,因此虽然无目,却能感应和操控这条魔族留下的离恨鞭。 一名侍卫上前在刑官掌中划了几笔。叐人点了点头,又咿咿呀呀地拿手比划了几下。 侍卫请青灵站到了庭院中央,行礼退到了一旁。皞帝的近卫是朝炎国最精锐善战的军士,不但武艺出众,行事亦是有板有眼、不卑不亢,始终没有因为处罚的对象是帝姬就流露出任何特别的神色。 那叐人看不见青灵,更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晓得这一次要抽鞭上千次,着实是趟苦差。他展开粗壮的双臂,发出一声低吼,右臂猛然挥出一道红光,直击庭院中央。 青灵被一股大力束缚住了全身,身体腾空旋转,离开地面差不多快有一尺的距离。她下意识地运起神力相抵,却猝不及防地、“啪”的一声,被离恨鞭抽中了背脊。 神识尚不及架起防御,便被击破开来,青灵硬生生地吃了一鞭,痛得连眼角都灼烧起来。 周围跪着的银阙殿宫女们,见状皆是惶恐万分,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瞬息之间,又是狠狠的一鞭。 无形无色的离恨鞭,带着吞噬神族灵力的魔识,在叐人熟练的挥动下,雨点般的一次又一次砸向青灵。每一次的撞击,便是一声清亮的巨响,捎带着一闪而过的红光。 青灵集中精神,努力想以神力护住自己背部,可强烈的痛楚让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抬眼瞟见从殿内走出来的王后诸人:因为惊恐而掩着嘴的阿婧,睁大着眼、小脸发白踯躅着不敢前进的五弟攸宁…… 青灵能够想像,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有多么的狼狈! 再后来,逾均和浩倡两位王子也来了。可青灵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了。 汗水顺着凌乱的发丝滴下,浸湿了她的额头与面颊。睫毛上凝聚起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受阻的视线隐约捕捉到一袭白影,与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影像渐渐重合,狠狠地压到了她的心上。 青灵“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袭白影像是动了动,却终又僵住。 痛意在肺腑中蔓延,直至灵魂深处。青灵宁可这伤痛来得更猛烈些,让自己就这样昏死过去好了! 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刻、那些温柔缠绵的话语,从此便可以不再惦念…… 那些可笑、可悲、可怜、可耻的痴恨妒嫉,从此便可以消失殆尽! 可直到一千两百一十鞭打完,青灵也没有彻底丧失意识。倒是行刑的叐人,累得瘫倒在地,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离恨鞭撤下,青灵跌落到地上,身上虽然看不出任何伤痕,但脸色煞白,连抬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皞帝从瑶华殿里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了青灵片刻,吩咐宫人用肩與把她送去了寝宫。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天地有序,众生皆当顺应天命,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帝姬受罚,是因她违背了身为王族理应遵守的礼仪规范,”转向跪着的宫女,“尔等受罚,亦是因为没有尽到身为仆从应尽的职责!” 茹香等人低声呜咽着,磕头求饶。 皞帝挥了挥手,“今日帝姬自愿代替你们受过,也算得上有体恤下臣之风。姑且饶过你们一次,回去好生伺候主子,切勿再出差池!” 众宫女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帝姬受了那许久的鞭刑,竟是在代替她们受罚!一时间,感激涕零之心,自是不在话下。 皞帝虽然责罚了青灵,但事后言及此事,又似乎有赞许之意。此外,送去银阙殿的奇珍药品,一直也是源源不绝。 青灵在榻上趴了几日,身体恢复得还算迅速,精神却一直蔫蔫的。 从行宫跟来的几名侍女,都不觉想起了青灵刚到凌霄城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帝姬,也是这样眼神空洞,终日恹恹地不说话。 宫中之人,向来将帝王的恩宠看得最为重要。茹香和雅霜变着法子地讲着宽慰的话,说陛下其实对所有子女都很严厉,此番惩罚了帝姬也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并非从此就会冷落她。 王后带着阿婧来探望青灵,说了许多叮嘱她好好休养之类的话。阿婧还特意送来一瓶据说是极名贵的养颜补药,让青灵记得每晚服用,以免因为神力受损而憔悴了容貌。 有了王后开头,其余几位王子也陆陆续续到青灵宫中探望,或是送药、或是宽慰。到了第五日的时候,慕辰也来了。 侍女放下榻边的鲛纱帘,将慕辰请进了内室。 慕辰隔着帘子默立了片刻,见榻上青灵背朝着自己、侧身而卧,长而黑的青丝逶迤落于枕畔,婀娜的身形中似流露着一抹黯然落寞。 慕辰伸指捋了捋薄如蝉翼的纱帘,缓缓在榻沿坐下,轻声唤了句:“青灵。” 青灵“嗯”了声,却不肯转过身来,只说:“我背上的伤还痛着,只能这样躺着,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慕辰沉默了半晌,问:“还在生我的气?” 青灵心中一凛,嘴上却道:“我干嘛要生你的气?责罚我的人又不是你。” 慕辰其实已经从琰那里听说了二人交谈的内容,在心中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喟叹惘然之际,竟又有些可耻的喜悦、惶恐的甜蜜。 “若不是生我的气,为何不肯听从我的劝阻,非要触怒父王?” 青灵冷笑,“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从你的安排?难道我连为自己辩驳的权利都没有吗?” 慕辰说:“并不是我要事事为你安排,只是这凌霄城中的行事准则,我比你更懂一些。你若肯听我的话,就能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我以前吃过的苦头。” 青灵说:“你别拿凌霄城当借口。你反正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替我做主、什么事都要瞒着我……” 她顿了顿,有些后悔说了刚才的话,转了个话题问:“淳于琰走了吗?” “嗯。我前日去见了他一面,他一切还好。其实,琰去了封邑也好,年后我搬到符禺山,同他见面也方便。” 慕辰觉得青灵是在为琰的事自责,因而特意将事态说得轻松些来宽慰她。可这话落到青灵耳中,却触动了她心底深处极力掩藏的隐痛。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如现在就搬去符禺山。你们私下筹谋些什么的,躲在那边刚好可以暗中进行。” 慕辰怔了一瞬,心中泛起微微苦涩,“凌霄城里尚有一些事需要我处理。年后动身,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青灵依旧口气平淡,“不过就是你要娶安氏的小姐罢了,能花多少时间?就算你们先订了亲,也至少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成婚吧?至于莫南诗音,她本就是淳于琰的表妹,你搬到符禺山跟她私会也来得方便。留在凌霄城的话,你们还得偷偷摸摸的。等你说服了她跟你重修旧好,敲定了跟莫南氏的联姻再回来不迟。不过这次你可得小心点,别又在把她娶进门前、就被她族人使了绊子。” 慕辰迟迟没有说话。 青灵始终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一通解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语气竟会是这般清清淡淡。分析时局,倒也冷静入微、头头是道。 慕辰有些不确信起来,原先想好的说辞再无法说出口。他想伸手令她转过身来,让他看清她此刻的神情,最终却也惶惶然地失掉了勇气。 青灵等了一会儿,见慕辰始终没有开口,心中亦是一片悲凉苦涩。 在他的心中,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的信任? 抑或是,因为太过微不足道,所以连解释都懒得给? 他的计划和打算,她从来不是最先知道。 他为了避嫌,刻意地跟她保持距离,却愿意冒着同样的风险去探望淳于琰、和莫南诗音在百岁节私会。 他可以对她很好,但也会出于目的、对别的许多人很好…… 也许淳于琰说得不错,就算她和慕辰不是兄妹、也最终结为了夫妻,但那样的日子,未必就是她想要的! 末了,青灵冷冷地开了口:“我有些乏了,想先睡会儿。你回去吧。” 慕辰身形未动,目光始终凝于鲛纱帐中的青灵身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而缓慢地应了声:“好。” ------------ 第73章 登高临远,旧事渺邈(一) 休养了近一月的时间,青灵的身体基本已经恢复如初。 她被禁足在寝宫中,不能自由外出,偶尔就找些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 她把召出麒麟兽,喂自己的鲜血给它喝,又翻阅着以前纤纤送给她的那枚玉简,把各种灵丹妙药变了方儿喂给麒麟,琢磨着让它长时间保持兽形的法子。 还有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按照师父教授的门法,试着去操控封印在体内的青云剑。 但更多的时候,她依旧是没什么精神地歪在榻上,恹恹地不怎么搭理人。 宫里的人来探望她,她客气地应付。皞帝和王后赏赐下东西,她都仔细收捡起来、放到一边。 有一次,阿婧居然带着莫南诗音来看她。 诗音和青灵记忆中的一样,落落大方、温柔有礼,半句也不提及青灵受罚一事,只像寻常女儿家闺阁闲聊似的,说了些令气氛极融洽的言语。 在青灵看来,阿婧太过骄蛮,百里凝烟太过冷傲,淳于家的几位小姐又太过聒噪,倒只有莫南诗音,完完全全符合她对大家闺秀四个字的所有想像…… 她于是对自己说,其实慕辰要是娶了诗音,也挺好的。 方山雷也跟着王后来看过她几次,送了好些精巧有趣的礼物。 王后总是想方设法地让二人独处,无奈方山雷本来就不怎么健谈,青灵更是一副蔫嗒嗒大病初愈的模样,聊了几句就沉默下来,索然无趣。 这日,宫女又来通传,说大泽的世子和小姐前来拜访帝姬。 青灵正躺在榻上发呆,闻言微微惊讶。她一面扯过被子盖上,一面吩咐宫女放下纱帐,再请客人进来。 上一次跟这两兄妹的交谈委实不怎么友好,加上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青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装出热情的笑脸来应对他们,所以索性裹着被子装病。 洛尧和凝烟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内室。 青灵在纱帘后有气无力地说:“我近日身体不大好,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宫女屈膝退了出去。凝烟与洛尧对视了一眼,缓步走到窗前,欣赏起窗外庭院中的风景起来。 青灵斜眼偷瞄,正觉错愕,却见洛尧大踏步走到榻边,一把掀开纱帘,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青灵吓得坐了起来,“你要干嘛?” 洛尧望着她,“我来带你离家出走。” 青灵瞪着眼,动了动唇,继而移开目光,嗫嚅道:“瞎说些什么……” 洛尧站起身来,清亮的双眸中似有笑意闪烁,“那好吧。既然帝姬身体不适,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做势就要离去。 青灵心思千转,忍不住喊道:“等一下!” 她扫了眼始终装作欣赏风景的凝烟,轻声迟疑地问洛尧:“你要怎么带我出去?” 洛尧唤过妹妹,让她与青灵换了衣饰,又幻化作青灵的模样,躺到了榻上。 “凝烟通晓幻术,只这样在帐子里躺上一两天,谁也看不出端倪。” 青灵此刻明白了洛尧的计划,禁不住激动兴奋起来。 一两日的时间虽然不多,可对此时的她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她捻诀把自己变作了凝烟的模样,问洛尧:“像不像?” 洛尧上下审视一番,伸指在青灵的眉眼处轻抚了几下,“差不多了。” 他走到榻边,低声对凝烟嘱咐了几句。 青灵在一旁瞅见凝烟轻轻点了点头,又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有忧色地对洛尧说了句什么。 青灵学着凝烟平日的样子,摆出一幅冷傲的表情,跟着洛尧出了内室。 洛尧对候在外面的宫女说:“帝姬已经休息下了,你们暂时不要进去打扰她。明日我会再让人送几样西陆产的名药来。” 宫女们躬身应诺,一面又偷眼打量着面前这位风流俊美的大泽世子,脸颊皆染上了可疑的红晕。 两人上了百里氏的與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朱雀宫。 出了王宫上方的结界,洛尧倾身对與外的侍从吩咐了一声,随即伸过手、猛然地拽着青灵跃出了车外。 青灵大惊失色,无奈身体急速下坠,想骂人都骂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抓住洛尧。 洛尧翻身将青灵拥在胸前,一面操控空中云雾凝聚身下,将两人轻轻托住,减缓了下落的速度,一面似笑非笑地问青灵:“你的麒麟兽呢?” 青灵反应过来,慌忙掏出玉牌,召出麒麟神兽,将她与洛尧稳稳驮起。 待重新升至高空,青灵转身对洛尧一顿捶打,“你刚才疯了吗?也不告诉我一声就乱跳!万一我没带玉牌怎么办?” 洛尧不避不闪,挥手撤去青灵易容的法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笑得怡然温柔。 青灵发泄了一通,人也渐渐平静下来,转头四下眺望,“我们现在去哪儿?” 洛尧朝西方指了下,“去崇吾吧。” 青灵正有此意,于是驱策着麒麟,向崇吾的方向疾行而去。 崇吾离凌霄城并不算近,但或许是这段日子青灵的各种试验有了成效,麒麟神兽飞得又快又稳,照眼下的速度估计,大约半日内就能抵达崇吾。 青灵的长发在空中飘扬飞舞,心情亦是翻涌激荡,仿佛久困牢笼的鸟儿重获了自由,迫不及待地飞向故土。 她沉默了会儿,问洛尧:“怎么突然想起要带我出宫?” 洛尧说:“因为知道你想出宫,所以帮你一把。” 青灵不解,“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出宫了?” 洛尧噙着笑,“以前你被罚禁足,不总是寻思着离家出走吗?” 青灵思索着洛尧的话,咬唇不语。 也许小七说得不错,在潜意识里、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所以才会急切地训练坐骑、急切地提升修为,甚至连值钱的东西都拾掇了起来…… 可朱雀宫不是崇吾山,不是她任性胡闹后还能得到原谅的地方。 她没有办法轻易离开,没有办法抛下那个她许诺一生相助的男子…… 半晌,她扭头嗔道:“你莫不是知道我受罚,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吧?” 霞光中,青灵一瞬的侧颜生动而姣美,眉梢眼角蕴着的一抹嗔意,含娇带怒、似怨似羞,直令周遭的绚丽景致也骤然间失掉了颜色。 洛尧似有些仓皇地迅速移开了视线,笑了笑,轻声说:“我刚听说你身世的时候,就知道你迟早会惹出麻烦。说实话,我那时,挺为你担心的……像你这种没心眼的人,怎么能……” 青灵没好气地打断他:“什么叫没心眼?像你这种做事藏头缩尾的就叫有心眼么?” 洛尧但笑不语。半晌,又缓缓开口道:“其实……我那时,也很高兴……” “高兴什么?” 洛尧踌躇着,扶着青灵肩膀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渐渐收拢。 青灵“哦”了声,“你那时是不是觉得同门师姐当了帝姬,你也能沾亲带故地得些好处?”嗤笑了声,“可惜你来到凌霄城就一心讨好慕晗,对我也从没半点的亲近,现在才来拍马屁,是不是太晚了?” 洛尧的嘴唇微微触着青灵的发丝,声线暗沉的惑人心魂,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高兴,是因为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我不敢亲近你,是因为……对这个机会还有些不确定。” 青灵蹙起眉头,“什么机会?是想……借助我帝姬的身份,帮你得到些什么?” 她暗自琢磨着,自己这个帝姬初来乍到、根基浅薄,还不如阿婧说话有份量。唯一有点不同的,就是那个章莪氏后裔的身份、和封在体内的青云神剑…… 她脑子灵光大闪,扭身想去攥洛尧的衣襟,却碍于姿势上的难度、只能揪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质问:“你是想拿走我的青云剑,帮你那个魔头舅舅再去勾结列阳人、入侵朝炎吧!” 列阳放弃攻打朝炎,全因青灵体内的这把神剑。一旦青云剑被夺,列阳大军自可长驱直入。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洛尧哭笑不得。 他动了动嘴唇,想鼓起勇气把心事全盘托出,却见青灵偏过头,语气严肃地继续说道:“洛珩杀了我亲生母亲,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虽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死伤都是难免,但他要是想再打朝炎的主意,我一定用尽各种手段,亲手取他的性命!你要是帮着他,我也不会对你手软的!” 洛尧的唇线渐渐紧抿,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揽住青灵肩头的手亦不觉松开了许多。 如果说青灵对慕辰的爱恋是缠绕在他心间的一丝隐忧、一抹酸涩,那她和九丘洛氏间的血仇则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她对慕辰的情感,终究会因为血缘关系而慢慢变质,而她和他亲人间的仇怨,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所以当他获知青灵身世的一刻,那种复杂的心情,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 青灵感觉洛尧沉默下来,似乎连身体也拉开了距离。她有些后悔说了重话,但又不想就这样开口道歉,僵持着、也沉默了起来。 事实上,正如对她那位从未谋面的母亲、没有过什么太过强烈的感情一样,青灵对于那个九丘的魔头洛珩,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恨意…… 她偶尔会回想起在彰遥城和他的一面之缘。那癫狂的模样、骇人的妖瞳,既让她觉得害怕,又让她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悯。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疯癫的可怜人罢了! 两人一直默默无语,直至麒麟兽终于飞近崇吾,远远可见四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在夕阳柔晖中显露出峻秀的轮廓。 这是青灵从小就熟悉的景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叫她倍感亲切,激动的似要落下泪来。 洛尧想起最后一次离开崇吾的情景,亦是百味杂陈,俯瞰身下云蒸霞蔚,自嘲道:“这结界,我如今怕是进不了吧?” ------------ 第74章 登高临远,旧事渺邈(二) 青灵低头看向四峰中间的迷谷甘渊。入目之处,只有一片暗沉的漆黑,再看不见往日那眩目的流光。 失去了赤魂珠的崇吾,早已面目全非。 设在山门附近的玄天四象阵,自从慕晗封山时起就已经被撤下。连接着游仙镇的山路上,那些原本闹腾的茶水商贩也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由路边逐渐蔓延开来的杂草青色。 青灵驾驭着坐骑,在崇吾上空反反复复地盘旋了好几圈,始终不肯降落。 棠庭外妖娆的蔓渠海棠,红的像一团火焰,灼得青灵双眼发酸。 她记起小时候被师父唤去考查功课时,一旦答不上问题了,就爱跑到屋外的海棠丛里躲起来。 她那时就很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个头又小,蹲在红火的蔓渠海棠间,一时间倒是很难让人分辨。大师兄就站到棠庭的门口喊:“小六,再不回来师父就要罚你不许吃肉了!” 西面的钟灵毓秀峰,是她和黎钟幼时最爱去玩耍的地方。 黎钟明明是个男孩子,却偏偏比青灵更爱漂亮,每次路过天元池边,就要对着池水照上半天。有时候,非要觉得自己发型不整齐了,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梳头。青灵不耐烦了,就捡来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把湖水击出一圈圈的涟漪。黎钟气得哇哇怒叫,青灵在一旁咯咯直笑。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东面的月朗风清峰,是崇吾山中殿宇修得最精巧华丽的一座。殿内布局小巧紧凑,殿外则种满奇花异草,内庭与外园之间只隔一道廊榭,人坐在殿中,一抬眼,便能望见殿外的韶光明媚、鸟语花香。 夏季的夜晚,墨阡有时会带着弟子在庭院里下棋乘凉。 崇吾的弟子大多精通棋艺,特别是大师兄晨月和四师兄源清。每次他俩在杜英树下坐好、准备对弈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向青灵含笑招手,“小六,过来看师兄下棋……” 还有那终年碧幽如翠的碧痕峰。 在那里,她遇见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男子…… 青灵抽了抽鼻子,调转了方向,转而朝东南方行去。 洛尧满腹疑惑,问道:“怎么不下去?” 好半天,青灵才开口答道:“万一我偷跑出宫的事情败露,父王追查行踪,说不定又会连累师父他们……” 她顿了顿,回头最后再看了眼主峰上的那一抹嫣红,幽幽地轻叹了声。 她再不是从前的小六了,再不能不顾后果的一味任性。 有些选择,终究是回不了头的。 洛尧沉默了半晌,扶着青灵肩头的双手慢慢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她靠向了自己胸前。 青灵没有拒绝。 身后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崇吾。在那里,她和洛尧曾有过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回忆。这种联系,在这一刻,是旁人无法取代的亲密。 青灵倚在洛尧胸前,抬头望向天空中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小七,我们去章莪山吧。” *** 麒麟在高峰之巅缓缓降落,青灵精疲力竭地跃下兽背,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虽然有了她的鲜血和灵药供养,这麒麟神兽驾驭起来已经比以往省力许多,但从凌霄城到崇吾、再从崇吾到章莪山,着实是一段不短的旅程。 洛尧跟着纵身跃下,伸手扶了青灵一把,“没事吧?” 刚才在路上他就曾提出要替青灵操控坐骑,但青灵非要惦记着身为师姐的尊严,死活不肯相让…… 青灵调整了一下呼吸,弯出道笑来,“我没事!” 她将麒麟重新变回玉牌,收将起来,抬头望向月色中巍峨静穆的章莪宫大殿。 夜色中晕染出的银白月光,仿佛带着种神奇的魔力,让眼前一派萧条疏落的景致多了几分柔和朦胧的意境。入目之处,依旧荒凉冷清,却不再让人悲思怀古、心感沧桑。 青灵顺着台阶朝上面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改变了心意似的重新走了下来。 “我们就在这下面坐坐吧。”她指着旁边一个小小的园子。 园子荒废已久,杂草丛生,连几个仅剩的石凳都零零散散地歪倒在地。 洛尧蹲下身,将手伸到草丛中。少倾,便有散发着甘草清香的玉蕗藤从土壤中抽芽展枝,迅速地增长铺生开来。 洛尧摸了摸藤叶,似乎不太满意,再次将手探下,用灵力催生出许多枝叶柔软的杜若来。 那杜若香气淡雅,初生的淡紫色花朵亦是娇弱柔美,在夜风中轻轻颤动着结蕾、绽放,转眼间便形成了一片花海。 青灵早知道洛尧的本事,可眼下见他让一片荒地瞬时开花,还是惊讶不已。 洛尧起身坐到杜若花间,抬头对青灵微笑,“师姐也来坐吧。” 青灵跪坐到洛尧身边,低头抚着身旁的一朵杜若花,“你倒是真厉害。这本事,竟不比师父的差。” 洛尧笑了笑,“这些香草,都是以前种在这园子里的。让它们重新发芽抽枝,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神力。” 青灵盯着手里的花,怔忡了片刻,忽而轻叹了口气,仰面躺到了地上。 洛尧迟疑一瞬,慢慢地也躺到了她身旁,双手叠交枕于脑后,仰望着满天繁星。 半晌,青灵幽幽地说:“以前我以为,只要能练就一身过人的本事,修为能像师父那样的高,就能天不怕地不怕、随心所欲地自由自在……可在凌霄城那种地方,任你神力再强大,也是半点用也没有。” 洛尧说:“那倒未必。如果能有师父那样的本事,陛下自会费心招揽、留为己用。” 青灵侧转过身,用手支着头,一脸鄙夷地看着洛尧,“你就这点儿出息?一心想着被人招揽!以前被慕晗损成那样还死心塌地的,真是丢脸。” 洛尧望着青灵,眼中闪烁着笑意,“我确实没什么雄心抱负。不过听师姐的口气,似乎是在觊觎凌驾皞帝之上的权力?” 青灵警觉起来,嘴上却不甘示弱,拿指尖虚点着洛尧,“你少曲解我的话!” 她翻身重新躺下,不再开口说话。 过了会儿,洛尧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知道,你留在凌霄城,有你的打算。只是这条路,不但凶险万分,很有可能到了最后,连你的本心都会迷失掉。你真的打算走下去?” 青灵曲臂搭在额前,手背遮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是想当慕晗的说客?你妹妹可是承诺过,不会把我们的事讲出去的!” 洛尧的声音低了下来,“师姐对我,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的信任?” 青灵沉默住,在心里思量了一番,说:“要说一点点的信任……还是有的。要不是你以前的那些欺骗算计,我其实,一直都把你看作亲人的。” 这种熟悉与亲切,就仿佛由骨血中透出的似的,让她觉得温暖。 她顿了顿,继续道:“算起来,你也没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只是你知道得太多,又和慕晗走得那么近,我不可能不提防你。凌霄城终归不是崇吾,在那里,你也不是小七,而是大泽的世子。” 可孤独了太久,她还是有些眷恋身边的这一丝温暖,即使这温暖暗藏着危险……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冒着被父王责罚的危险带我出来散心。”青灵移开挡在眼前的手,望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摘了片杜若的叶子凑到鼻间嗅着,叹道:“兜兜转转的,到最后,还是同门的情谊最靠得住!” 想起慕辰,只会让她心生悲凉苦楚。那帮意外得来的兄弟和妹妹,也并不亲密。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嘛,呵呵,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着…… 她曾试着把淳于琰当作自己的朋友,可最终却领悟到,他首先是慕辰的朋友、凡事也俱以慕辰的利益出发,自己要想得到他的友谊和关心,就必须事事以慕辰的大计为重,不能有一点点的“私心”…… 洛尧枕着手臂,侧头凝视着青灵。 月色下,她清澈的双眸亮的好似星子,却又像蕴着些淡淡的哀愁,润泽的嘴唇抿出倔强的线条,那起伏的弧度,于他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巨大魔力。 就连神思,亦有些迷茫起来。 可他毕竟是他,是太懂得洞悉人心、太懂得察颜观色的百里扶尧。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看得不那么清楚…… 洛尧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海珠,放到他和青灵中间,伸手轻轻在上面抚过。 珠光骤然间璀璨明亮起来,在半空中投映出一轮圆形的光束镜面。镜中波光粼粼、群鱼遨游,尽是美仑美奂的海底风光。 青灵一下子坐了起来,仰头连声惊呼:“这是什么东西?也是幻术吗?” 洛尧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青灵的每一个表情,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不是。这是东海影珠,是上古一种海怪的妖丹。” 他抬起手掌、重新抚过影珠,光镜中的景致立刻变幻起来,“以灵力操控,便能将海怪生平所见过的景像重现出来。” 青灵在洛尧的示范下,也试着操控影珠、变幻着光镜中的景致,一脸欣喜,“真好玩。这样的妖丹,你是从九丘得来的吗?” 洛尧垂下眼,视线落在青灵抚着珠子的手上。她的手指白皙而柔软,带着学琴者特有的灵活,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仿佛能让他的心弦微微颤动。 他终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贪恋地感受着掌心中的清凉与柔软,“这是百岁节时,息将军藏在湄园迷阵里的宝物之一。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喜欢。”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简单,但青灵并不知道,那晚在湄园的迷阵中,为了争夺这颗影珠,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此刻唯一清晰的感觉,便是洛尧掌心的灼烫。 透过相触的肌肤,她似乎甚至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 第75章 登高临远,旧事渺邈(三) 青灵抬起了眼,撞上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熠着金色光晕的眼睛。 她没由来的觉得有几分惊慌起来,遽然抽出手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种东西?” 洛尧移开视线,神色从容地重新躺下,笑道:“在彰遥的时候,师姐不是买了个相似的海贝吗?” 青灵盯了洛尧一会儿,见他唇边笑意浅浅、还带着一丝讥嘲,先前升起的疑惑慢慢消散了去。 她想起那个借钱买来的海贝,满腹被不良商家欺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渠道:“你还提那个海贝!你们九丘的商贩简直就是低俗下流!连小孩子的玩具里面都能出现……呃……不堪入目的东西!” 洛尧挑眉,“不堪入目?” 青灵支支吾吾地描述道:“就是有两个鲛人……唔……没穿衣服的,然后还……还……” “还什么?交尾?” 青灵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双颊顿时红的像火烧云,扑上去揪打洛尧,“哪儿有你这么下流!” 洛尧一边躲,一边笑,“这算什么下流?万物繁衍、阴阳和合,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青灵觉得这个师弟简直是没救了,就连淳于琰那种浪荡公子,也未必能当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来九丘的民风,还真的是十分开放啊! 她拿出师姐的架势,肃色教导道:“这种话,你可千万别拿到阿婧面前瞎说啊。她看上去性子活泼,可其实对礼教规范什么的最在意了。你不是最怕被她瞧不起吗?” 洛尧眼神一黯,唇边却依旧挂着笑。 他慢慢枕到交叠的双手上,望向绚灿的夜空。 人在高峰之巅,头顶上那些俏皮的眨着眼的星星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当你真正伸出手时,才明白它们其实遥不可及…… 半晌,洛尧自语般地低声缓缓道:“我母亲曾对我说,宁可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作妻子,也不要爱上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否则的话,一生一世,都会活得很痛苦。” 自九丘归来,他便时常想起母亲枯萎的容颜、舅父骇人的狂躁,想起自己血液中的那道“诅咒”,心中喟然惆怅不已。 青灵听他语气中似有苦涩之意,忍不住出言宽慰道:“可阿婧的心里肯定有你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洛尧轻笑了声,半天没有说话,脑中反复演绎着的,是那晚她凶巴巴伸着手指晃着、对自己说“我以师姐的名义命令你,不许你再喜欢阿婧!” 可惜时光不能倒转,人生亦不能重来。若她还能理直气壮地讲出同样的话,此刻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洛尧收敛情绪,看着青灵,“怎么听师姐现在的口气,似乎不再介意我和阿婧走得近了?” 青灵被洛尧这么一问,便很自然地把他的这个问题和储位之争联系到了一起。 洛尧娶了阿婧的话,慕晗无异于如虎添翼。朝中但凡有点眼力的人都会倒向一边,支持慕晗登上储君之位。皞帝在做决定的时候,也势必要考虑到大泽的力量。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说我现在走的路凶险万分,可能到了最后,连本心都会迷失掉。可我觉得我不会。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希望见到我所关心在意的人、都能达成心愿而已。你是我师弟,阿婧现在更是我的亲妹妹,如果你们想在一起,我自然是会祝福的。就算慕辰因此陷入劣势,也可以用其他的方法来弥补……” 她慢慢躺到地上,学着洛尧的样子枕着手臂,叹了口气说:“其实对于联姻这种事,我相当反感!就跟做买卖似的,还得搭上两个人一辈子的时间,假惺惺地做戏。难得你跟阿婧两情相悦。”顿了顿,“再说,就算我反对,就能拦得住你们吗?” 影珠中的灵力渐渐散去,投映出的景象也黯淡下来,最终消失不见。四周蓦然变得十分安静,只有细微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吟唱着流转了千万年的曲调。 夹杂着草叶清香的夜风吹拂在并肘而卧的两个人身上,撩起他们散落的长发,不知不觉地纠缠到了一起。 洛尧沉默着,在心里反复咀嚼着青灵的话,良久,幽幽问道:“那……师姐呢,喜欢什么样的人?将来,又打算嫁给什么样的人?” 青灵奔波了一日,此刻惬意舒展地躺在星空下,不觉便有些眼皮沉重、倦意渐浓。 她微阖着双眼,“我谁也不喜欢。”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一下姿势,“谁也不嫁……” *** 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青灵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是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扑在了师弟身上。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俯身端详洛尧的面容,见他似乎睡得还很香甜,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她坐到一旁,抬手解开凌乱的发髻,重新梳理了一番。又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抬头望向东边的朝阳,怔忡片刻,转身朝峰顶的大殿走去。 洛尧睁开眼,右手缓缓摁到胸前,沉默着发了许久的呆。 青灵踏入章莪宫的正殿,朝阳的金光正从对面宽大的窗棂中倾洒进来,让这空寂已久的殿堂多了几分生气。 皞帝颁下迎接青灵回归王室的御旨后,曾特意派人来章莪山修葺祭祀了一番。但章莪宫毕竟荒置已久,凌霄城拨下的款项又略显轻薄,负责修葺的官员寻思着反正帝姬也不会搬到这里来住,就只稍稍整理了一下大殿周围的几处殿宇,修缮了破损的檐壁、清除了台阶廊檐上的杂草和蛛网,便自觉功德圆满地回京复命了。 青灵站在殿中央,仰头望向殿顶鎏金雕刻的繁复图案。 开天辟地、四海分立、神魔大战,这些浮雕的画面,讲述的是上古天帝丰功伟业。有的故事,是青灵自小就熟知的,还有的,却是她不知道的。 她很难想像,这浮雕中挞伐天下、俯瞰苍生的英雄人物竟然跟自己血脉相连。 她既然是他们的后裔,是不是也与生俱来着那样的力量与勇气? 她枯立了许久,继而慢慢踱出大殿,走到曾经与慕辰并肩而立、指点江山的殿外凭栏处,眺望着霞蔚云蒸外的东洲大陆。 景色依旧如旧,只是物是人非,就连心境、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青灵不知呆立了多久,忽觉身畔多出来了一个人,抬首望去,但见洛尧正含笑看着自己,一双澄净清透的美目折射着朝阳的金色碎光,惑人心魂。 “师姐昨夜睡得可好?” 青灵想起今早醒来时的姿势,不由得又起窘意,期期艾艾地说:“昨晚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那个……我睡相不好,要是昨晚……吵到你了,你可别介意。” 洛尧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以前在崇吾的时候,我还帮师姐擦过口水。” 青灵被洛尧翻出往事,内心羞窘不已,想出声训斥几句,可人家师弟说的也不假,只能尴尬地干笑了几下。 不知怎么的,只要一听洛尧管自己叫师姐,她就心狠不起来…… 洛尧朝凌霄城的方向望了片刻,问青灵:“准备好回去了吗?” 凝烟扮作青灵的模样,想瞒过银阙殿的宫女并不难,但万一王后或阿婧前去探望,聊得话多了,难保不露出破绽。 青灵目视朝霞,深吸了口气,“我准备好了。” 洛尧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眉宇间神情决毅、似乎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不觉竟有些忧心起来。 ------------ 第76章 登高临远,旧事渺邈(四) 青灵沉默了会儿,问道:“小七,你看这东陆河山,绵延万里,站在这里,想像着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大陆上曾有过的故事,会不会觉得、自己渺小的微不足道?” 如果她能拥有开天辟地的能力,手握青云神剑,御风万里,自由自在,不受制于任何人任何事,该有多好…… 洛尧似笑非笑,“师姐的祖先是万世敬仰的天神,自然让你觉得有压力。我的祖先一边是买卖人、一边是狼妖,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混得还算不错。” 青灵十分怒其不争地剜了洛尧一眼,“你这人,怎么从来都是胸无大志?还是什么大泽世子、九丘储君,也没见你做出些什么成绩来。” 洛尧倒很实诚,“本来是想干点事业的,可惜毕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难免一心只想着跟喜欢的人双宿双栖、浪迹天涯,家国大业只能暂时抛诸脑后了。” 青灵噎了一下。转念想起自己曾因为一腔爱恋而做过的那许多疯狂事,不禁亦有些感触,半晌,缓缓说:“可世上除了男女之爱,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同样重要吧?就比如,你自己想实现的抱负。” “哦。师姐的抱负是什么?” 青灵想了想,也很老实地说:“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以前以为,只要我当了朝炎的帝姬,就能很有权势。可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人真正把我放在眼里。侍卫们转过身就可以出卖我,陛下想当众抽我鞭子就抽我鞭子。表面上看,像是有了很多钱,实际能随心所欲花出去的,半点也没有!要是我动了心思想要拉拢某个朝臣,仔细算算,唯一拿得出手的筹码似乎也只有两种:要么嫁给他本人,要么嫁给他儿子。” 洛尧一直望着青灵,目光有些难懂的复杂,山风托起他额前散落的一缕长发,掠过泛着苦涩笑意的唇角。 “以前在崇吾的时候,倒没看出来师姐如此渴望权势。” 青灵半垂着眼,视线落在栏外白色缥缈的山雾间,面上神情掠过一瞬的迷惘。 若是非要追根究底,自己对权势如此渴望,无非是想助那人一臂之力而已。可翻扯出这样的真相,只叫她愈加悲苦难当…… 她扬起头,笑了笑,对洛尧说:“我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没有机会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个当帝王的爹,自然要好好把握机会,大赚一笔!” 洛尧移开视线,语气中带着些调侃,“师姐要是缺钱的话,我倒是可以借些给你。三十年为限,五分利,如何?” 青灵明知洛尧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很认真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百里氏确实是有钱。坐拥大泽,掌控了东陆与西陆通商的必经之路,每年单是向朝炎上交的商税都要以千万计。小七虽然只是个少主,想要在账目上动动手脚、挪出一笔可观私款来放贷,倒也并非难事。 可要是自己出面借钱,借得少了,没什么意思,借得多了,难保不引起怀疑。毕竟争权夺势是一回事,筹募私军又是另一回事。当年父王能因为一封调兵进京的信函,就对慕辰起了杀心,如果私募军队这件事走漏了风声,恐怕就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了…… 青灵摇了摇头,“算了,你那利息太高,我怕我还不起。你要是真心想帮我,还不如传授我几招你们百里氏的发家之道!” 洛尧挑眉,“师姐也想学做生意?” 青灵说:“不一定是要赚钱的生意,能赚权势地位的也可以。” 她伸指指着洛尧,“别又跟我装你什么都不懂!这些年虽然一直是你妹妹在打理百里氏的大小事宜,你也没闲着。纤纤告诉过我,她在梧桐镇上的生意和宅子,就是你私下置的产业。” 洛尧沉默了片刻,笑道:“想不到师姐贵为帝姬,竟然也会对梧桐镇的生意起了兴趣。” 他瞥了眼开始目露凶光的青灵,忍不住笑意愈深,继而肃容道:“梧桐镇的生意,并不是什么赚钱的生意。” “那是什么生意?” “朝炎、大泽和九丘之间,私下其实一直有商贸来往。明面上,朝炎和大泽的商贩是不允许与九丘有来往的。但商人重利,总会想出各种法子来达成目的。纤纤手里经营的,表面上是风月生意,实际却是三方商贾暗中交汇、互通有无的场所。而纤纤在这里面,联系、操控着各方的关系,更是最大的获利者。她手中掌握的信息,有时候,价逾千金。” 青灵思考着洛尧的话,“那我是不是……也该在凌霄城弄出个这样的场所来?” 换作阿婧,要是听见有人用妓院老板娘的发迹史向自己讲授生意之道,早就几个耳光扇过去了。可青灵对于身份贵贱这种事、观念一直很淡薄,加上之前跟纤纤处得很不错,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只忧心着自己在这种生意上没什么经验,恐是弄不出什么成效来…… 洛尧说:“凌霄城已经有了红月坊,师姐想和那里的坊主抢生意,只怕会输得很惨。” 青灵从淳于琰那里听过,红月坊是凌霄城有名的风月之地,能进去的人非富则贵。那里面有着东陆最昂贵也最美艳的舞姬,美酒佳肴也皆是世间极品。能到红月坊见识一番,不单单财力富足的表示,更意味着溶入进了京城世家子弟的核心圈子。 核心圈子? 青灵脑筋一转,突然有了主意,“哈,有了!红月坊里往来的,都是些京城的世家子弟。那我就弄个世家女眷的圈子好了!” 既然拉拢朝臣那般困难,为何不从他们的女眷下手?朝臣们忌惮皞帝和方山氏的态度,在慕辰势单力薄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轻易改变阵营、站到支持他的那一边。而自己表面上并没有跟哪个王子走得特别近,立场看似中立,假借闺阁游玩嬉戏之名把一帮贵妇集中到银阙宫,即使没办法通过她们去说服朝臣改弦易辙,但至少可以趁机挖一些有用的信息。 至于刚才小七说的“操控着各方的关系”,青灵蹙眉思索着,具体又该怎么来做呢? 洛尧一直留意着青灵的表情,此刻见她冥思苦想地钻研权谋之道、再无半分以往在崇吾偷懒耍滑的模样,一时陌生的竟让他有些心酸。 他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攥紧了些,遂又抬首张望天色,“时候不早了,烦请师姐召出坐骑,尽快赶回王宫。” 青灵一心想着女眷核心圈的建设问题,并没有注意到洛尧语气的变化。待两人坐上了麒麟,升到了半空,她才稍微收敛心神,迟疑了一瞬, 虚心请教道:“小七,你说……该怎么样做,才能操控她们之间的关系?” 半晌,洛尧的声音夹在风声中传来,低沉中蕴着些冷意,“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只怕就要后悔了。” 青灵愣了下,半天也没搞清楚洛尧这句话的意思。 细细分析下来,他难道……是在后悔启发了自己?后悔无意间泄漏了重要的机密? 青灵忍不住有些气闷。自从九丘一别、凌霄城重逢,这小子就一直对自己阴阳怪气、时冷时热,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昨天本来相处得好好的,她也颇为感激他对自己的开解陪伴,甚至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即便是将来不得已必须站到对立的一面,只要他不伤害自己,自己就永远把他当作师弟来爱护。 可现在,人家倒是先后起悔来了…… 于是她嗤笑道:“你既然怕我得了势、对慕晗产生威胁,何苦还要假惺惺地来向我示好?” 洛尧一直沉默。 青灵也憋着气,不再跟他说话。 飞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身后的章莪山也消失不见。洛尧蓦地开了口,“对不起。” 他轻轻叹息,自语般又呢喃了一句:“我嫉妒了。” 青灵一头雾水,只当洛尧是妖性发作、精神失常,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冷哼了一声,加快行速朝凌霄城飞去。 入城前,她重新捻诀变作了百里凝烟的模样,跟着洛尧到百里氏的府邸换乘與车。 洛尧将青灵送至與车旁,伸手欲扶她上车,却被青灵侧身避了开来。 洛尧垂目轻声道:“今日探望帝姬,我就不去了。你转告帝姬,请她多保重。” 他对驾车的仆役吩咐了几句,退至一旁,默默地看着與车腾空而起。 青灵一直固执着不去看洛尧,等與车升至空中,方才倾身透过窗棂,望着地面上逐渐缩小的人影和府邸,心头有些滋味难辨。 ------------ 番外(二)太乙嵯峨阵 息扬火急火燎地找到慕辰,“殿下,末将可真是技穷了!手下最得力的几个高手捯饬了半天,还是弄不出来!陛下再三交待过,说千万不能伤着人。可我们这种常年带兵打仗的,哪里弄得来既不伤人又还非得要难以破解的阵法?往年的湄园迷阵可都是殿下亲自设置的,今年也请殿下可怜可怜臣下,帮忙指点一二吧!” 他说是“指点”,可待慕辰走进阵里,才发现还有许多的工作没做。 慕辰指挥着息扬手下的五灵高手,重新把阵型调整了一番。每一处藏宝的地方,又额外加了些用来误导的迷障与幻境。 息扬跟在后面,依照慕辰的指示、把皞帝赐下的宝物一件件放入阵中。到了只剩下最后一件宝贝的时候,他忍不住嘀咕起来:“这玩意儿也算宝么?谁家的小姐会喜欢妖丹?” 慕辰接过来,拿在手里研究了片刻,挥掌在上面轻轻抚过。绚丽的海底景致立刻投映了出来,珊瑚鱼群、栩栩如生。 慕辰像是想了什么往事,不自觉地牵了牵唇角。他把那珠子放到冰盘上,用太乙嵯峨阵的阵法在周围设下了重重关卡。 太乙嵯峨阵,是符禺山的独门绝学。 除了慕辰自己,这里没有人能够单凭一己之力将其破解。 破阵的信号发出以后,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入阵。 阵内光影时明时暗,有时明明看见宝物就在前方,待走近了,却发觉是一座假山、一株树木。有的时候,还会有突然飞出的火星、水刺,扑面而来。虽不至于伤到人,可一惊一乍的也着实让人心慌。 青灵一入阵就抱着为崇吾争光的心思,每一步都走得全神贯注,全然不知有人在暗中注视着自己。方山雷见青灵如此认真,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尽心竭力地帮她破解迷障。只可惜,两人一入阵就走错了位置,绕了半天都一直在原地打转。 慕辰在一旁看得清楚,正想寻个方法引开方山雷、把青灵带去那颗影珠的位置,却冷不丁听见有人在身后压着声音唤他。 淳于琰显然有些动气,“就算你不愿见诗音,也不必躲到这迷阵里来吧?腿长在你身上,你若真不想去,我也逼不了你。可你们毕竟相识一场,你总得给人家一个解释的机会吧?难道非得要我找青灵来劝你,你才肯答应?” 慕辰眸色一沉,“不要把青灵牵扯进来。” 淳于琰偏过头,呼了口气,“行,我不牵扯她。可你也要理智些,不要光想得透彻明白,做起事来却又是举棋不定。”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串流光溢彩的项链,“这是我刚才拿到的。本想借你的名义送给安家老三,不过既然碰见你本人,还是你亲手交给他吧。人情戏,要做就做得足些。” 慕辰接过项链,收起。转身再朝刚才青灵被困的方向望去,她和方山雷却早已不知去向。 他略带涩意地笑了笑,瞥了眼隔着几步等候在淳于琰后面的百里凝烟,但见她侧身而立,一袭白裙飘飘、宛若水中仙子,只是神情一改往日的冷傲,眉目微垂着、指尖摆弄着裙带上的璎珞,面含羞、唇含笑。 淳于琰顺着慕辰的视线望过去,口气蓦地多了一丝不安,解释道:“我跟她就是偶然凑在一块了。今夜一过,绝对不会再有纠葛。” 慕辰似想说些什么,却终又止住,抬手在琰的肩头拍了拍,很快便隐入了迷阵之中。 *** 阿婧手里握着两件宝物,亦步亦趋地跟在洛尧身后。 她一晚上头脑都有些发晕,破阵取宝什么的,一点力都没出上,反而帮了不少倒忙。她暗自恼恨着自己,一方面希望自己打起精神,露几手让洛尧刮目相看的本事。另一方面,又想象着万一自己真的晕倒了,他会不会借机将自己揽入怀中,然后……呸、呸,天呐,自己怎么这么下流! 洛尧在一道光影前驻足,打量着迷雾中的流光。 阿婧研究了一下那流光的色彩,说:“这里藏的,应该是那颗影珠了。这次父王赐下的宝物,我提前都瞧过了,就这珠子最没意思!除了能不断变幻出海底的景色,什么别的用处也没有了,而且还是颗妖丹,拿来镶首饰也不合适。” 洛尧却突然起了兴趣。 他朝那流光深处走去,却很快意识到此处的阵法、跟先前见过的大不相同。 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强行攻破,便有五灵之力自四面压下。阿婧只跟了几步,便不得不选择放弃,退了出去。 洛尧本是五灵皆修,对每一系的灵力俱能克制,却也被强大的法力挤压得脏腑剧痛。 他诚然可以全身而退,放弃阿婧口中“最没意思”的宝物。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的意愿,逼着他不愿放弃。 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又不是心智单纯的青涩少年,难道还想靠着这样幼稚的手法去讨姑娘家的欢心不成? 可那时那人捧着海贝的笑靥,在脑海中印得太过深刻,竟结出了挥之不去的夙愿。 多想,再看一眼…… 洛尧咬破指尖,逼出五滴心头精血,结出了克制五种灵力的防御,一步步朝阵心走去。 太乙嵯峨, 并非真的无人能解。 只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白白耗费十几年的修为,去破解一个无关生死的阵法罢了。 ------------ 第77章 初入棋局(一) 回宫的过程倒是十分顺利。宫中的侍卫和宫女显然对百里氏的與车很熟悉,加上昨日洛尧离开前特意打过招呼、说妹妹今日还会再来探望帝姬,青灵几乎没怎么开口就被迎进了自己寝殿的内室。 百里凝烟在银阙殿装了一天一夜的病,此刻依旧恹恹的躺在卧榻上。 见青灵返回,她挥手摒退侍女,一面利索地起身下榻,一面盯了青灵一眼,问道:“一切可都顺利?有没有被旁人看出破绽?” 青灵知道凝烟行事一向谨慎,唯恐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抹黑了百里氏的名声,于是说:“你放心,这件事没人知道。就算不小心传出去了,就说是我强迫你们的好了。” 她想起刚才洛尧的阴阳怪气,原本还想说既然你们一个个担心这儿那儿的,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带我出宫透风?搞得我还想怀疑你们另有所图呢! 可转眼瞅着凝烟那张绝美冷艳的面容,青灵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十分玄妙。 有的人,哪怕面上一直笑呵呵地做亲切状,可就是让你看不顺眼,就是让你觉得他居心叵测。还有的人,恰恰相反,纵然一直甩你冷脸色,可你就是能直觉地感应到,他其实是个好人,对你没存着什么坏心。 就像现在,青灵望着百里凝烟,潜意识地就不愿意对她发狠。 青灵清了清喉咙,移开目光,抬手卸下头饰、解开外衫,准备把凝烟的衣饰交还于她。 “咚”的一声,一个装着物件的香囊从她的外衣间掉落下来。 青灵狐疑地捡起香囊,打开系带,见里面竟放着昨夜见过的那颗神奇影珠。 青灵把那珠子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实在记不起这玩意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上的。 难道……昨夜自己不但扑倒了师弟,还对他上下其手,连随身物件也摸了过来?! 凝烟早已看清青灵手中之物,心中默然惆怅,低声说:“这珠子得来不易,还望你好好珍惜。” 青灵回过神来,赶忙把影珠递到凝烟面前,“这是你哥哥的东西,不知怎么却跑到了我身上。多半是昨晚……拿错了。你帮我还给他吧!” 凝烟闪开身,取过青灵换下的衣裙,“要还你自己还。” 青灵心道,这两兄妹的古怪脾气倒是如出一辙,看来九丘洛氏的血统真是妖中之妖啊…… 她尝试着讲道理,“我现在又出不了宫。你待会回府就顺道带给他好了。” 百里凝烟抬起眼,目光在青灵脸上逡巡一圈,欲言又止,最终冷清说道:“既然到了你身上,便是你的了。何必推来让去的?” 青灵分析着凝烟的语气,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怀着什么埋怨。 在心里合计了片刻,蓦地恍然大悟。 噢,对啊!凝烟不是跟淳于琰有点那个什么吗? 且不要说自己跟淳于琰之间的各种流言蜚语,单是琰被自己连累、贬回了老家,已经足够让凝烟心存怨愤了吧? 对于相恋却无法相守的爱侣,青灵总是格外同情,于是放软了声音,“淳于琰那件事,是我莽撞了。等过些日子,我就去拜托王后向父王求情,不再禁止他来凌霄城,可好?” 凝烟却毫不留情,板起面孔,“他来不来凌霄城,与我何干?” 青灵讪笑道:“你觉得不相干,可他心里却是惦念着的。” 凝烟系着裙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眉目低垂着,半晌,冷笑了声说:“凌霄城的人懂得什么惦念?他们心里能装下的,只有权势而已。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心,只有两相权衡后的自私与冷漠罢了。”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青灵的视线,一双清波流盼的美目隐隐有些泛红,“这个道理,帝姬应是比我更明白。” 百里凝烟一向清冷自持、气质出尘,就连眼圈泛红的模样都带着种皎然清贵的骄傲。青灵一时有些语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回过神来,张口欲言,却见凝烟已穿戴完毕,伸手撩开了帐帘。 “我和哥哥今日就回大泽了。就此便向帝姬辞行了。” 说完,一甩帘走了出去。 青灵忍不住脚下一动,想追过去再问几句,可一低头发觉自己只穿着件银丝茉莉的中衣,抹胸也露了一大截出来,再怎么豪放也不敢就这样走出见人,只得悻悻作罢。 今日就回大泽? 怎么没听小七提起? 妖人啊妖人,青灵倒在榻上,掰着指头算着,以前没觉得妖族有什么值得鄙视的地方,可细细想来,洛珩自是首当其冲的恐怖,纤纤的性情也算得上有些古怪,至于那些个半妖的,譬如淳于琰、百里家两兄妹,全都是阴阳怪气的。 看来,神族瞧不起妖族,也是情有可原的…… 晚饭过后,阿婧来看青灵。 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闲话后,阿婧瞅着青灵,“听说,大泽的世子和小姐来探望过你?” 青灵“哦”了声,“他们今天回大泽,走之前来跟我辞行,见我被罚成重伤,出于同情又送了些药来。” 阿婧遽然变色,“什么,他们今日就走了?不是说三日后才离开凌霄城吗?” 青灵喝了口饭后消食的君山银针,心不在焉地说:“或许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吧?” 阿婧捏着茶杯,咬着嘴角兀自出神了片刻,幽幽道:“他一定是在生气……” 青灵不解,“生气?谁生气?” 阿婧扬起一对水盈盈的桃花眼,睨着青灵,“你整天关在寝宫里,外面发生过什么,你自然全都不知道!” 青灵又好气又好笑,“听你这口气,好像是怪我什么都不知道喽?我又不是自愿被关在这里的!再说,平时也没听你跟我提过外面发生的什么大事。” 阿婧垂目盯着自己搁在案上的纤纤玉指,半晌,开口道:“我也是从母后那里听来的,她不许我拿出去乱讲………其实,上次列阳人突袭仙霞关以后,父王就动了心思要灭掉南部的几个小国。” 青灵闻言心头一紧。 南部的几个小国,那不就包括钟乞、禺中、氾叶,还有九丘吗? 阿婧垂着眼,继续说道:“父王对九丘一直深恶痛绝。以前忌惮着列阳,不敢轻易分散兵力,在南方开战。现在,”她抬眼瞪了下青灵,“因为有了你身上的那把青云剑,再不用担心列阳人,所以对付九丘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九丘和大泽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扶尧和凝烟两人的母亲,就是九丘的女王,一旦朝炎和九丘开战,他们的处境必然很艰难。” 青灵说:“九丘和朝炎几百年前就打过仗,那时候大泽御侯不是立场很明确、一直站在朝炎这边的吗?就算再打一次,御侯应该也会帮着父王的吧。” 阿婧摇了摇头,“御侯是御侯,世子是世子。当年御侯舍弃的,只是夫妻的情份。而扶尧与他母亲,血脉相连,断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的。” 只要百里扶尧站到他母亲的一边,便会立刻变成朝炎的敌人。 青灵瞧着阿婧一脸的悲戚担忧,劝慰道:“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就算真的开战,也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父王另有别的打算呢。再说,我七师弟一向最会说话,我看他这段日子把父王都哄得对他青睐有加,夸他颖悟绝伦。” 阿婧听到对心上人的赞美之词,忍不住飞快地扬了下唇角,继而又耷拉下来,目露苦楚道:“父王的心思,谁能参得透?你可知道,他上月专门挑选了几名宗室女子,送去大泽,说是赐给御侯的侧室。” 青灵笑道:“那都是赐给御侯的侧室,又不是给他儿子的,你发什么愁?” 阿婧啐了口,“你懂什么?御侯独居已久,膝下就只有扶尧这一个儿子,可母亲却是九丘的妖族。要是这些侧室里面,有人生下了拥有完整神族血统的男孩,那扶尧的世子之位就未必能坚不可摧。” 青灵瞅着阿婧,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任是再蛮横凶恶的女子,一旦动了真心,也会立马变作绕指柔,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那个人,事事也都为他打算…… 阿婧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正想开口嗔叱,却见青灵拿出一个香囊,递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七师弟送给你的。” 阿婧取出香囊中的影珠,拿在手里看了会儿,不觉有些疑惑。 记得那夜从迷阵里出来,原以为洛尧会把最后一件宝物也送给自己,不料他却只字未提。阿婧对这颗妖丹原本不甚在意,又已经得了迷阵里最好的两件东西,所以纵然有些微微失落,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眼下见青灵拿了出来,说是世子临走前送给自己的,阿婧不禁揣测起他的用意,生怕错过了其中暗藏的寓意。 青灵举杯啜着茶,瞟着阿婧一脸似羞还喜的神情,笑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干脆早点订下亲事算了。父王那么疼爱你,为了你的幸福,绝不会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阿婧的脸颊晕开红霞,娇嗔道:“你瞎说什么呀!婚姻大事,需得听父母之言,哪能自个儿私下乱订?再说,你这个当姐姐的都还没订亲,哪能轮到考虑我的事?” 青灵托腮作愁苦状,“我被父王禁足在寝宫,连何年何月重获自由都不晓得,还谈什么订亲?” 阿婧抓住机会数落青灵:“谁让你跟淳于琰那样的人搅到一起?还闹得满城风雨?父王斥责你的时候也不知道认错讨饶。”姿态怜悯地挥了下指尖,“行了,我会找机会向父王求情的。” 青灵顺势捉住了阿婧的手,“好妹妹,我被关得都快发霉了,实在无聊的紧。你帮我请些世家小姐来银阙宫做客,陪我聊聊天、赏赏花,可好?” 阿婧被青灵的一声“好妹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抽出手来,斜了她一眼,“你瞧你这样子,哪有半点帝姬的风范?我才是倒了霉,摊上你这么个姐姐……” ------------ 第78章 初入棋局(二) 阿婧嘴上虽然恶毒,但还是依着青灵的要求,邀约了凌霄城里的几位世家小姐到银阙宫作客。 她原以为青灵只是闲的发闷,想找几个人来随便聊聊天打发时间而已,谁知领着众女客、随引路的宫女踏入银阙宫的偏殿时,但见殿内展着珠帘绣屏,几张铺着芙蓉簟的矮足短榻居中而置,上面织锦羽缎的靠背、引枕一应俱全,雕夔龙纹铜鼎中百合袅袅生香,四下各式摆设皆是价值不菲、风雅堂皇。 朝东的一面门窗大开,碧玉凿花的地砖一路连至殿外的水榭。由内望出,便将庭院内的花团锦簇、清流映带尽收眼中。 青灵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长裙,头发绾了个时下流行的坠月髻,妆点着刚入宫时皞帝赏下的一套赤金五彩宝石头饰,明眸流盼生光,笑得无比亲切。 来的女客当中,除了阿婧的闺中密友莫南诗音是青灵已经认识的,其余人等皆是初次照面。 阿婧向来看重自己的身份,在择友方面有着很高的标准,门第不够高贵的、庶出的、血统不够纯正的,统统不予考虑。 青灵曾经打趣过阿婧,“平日里眼高于顶,结果喜欢上的人却是个半妖,简直就是报应!” 阿婧红着脸辩解:“那怎么能一样?九丘洛氏可是王族,王族!而且父王说过,要仔细追溯起来,他们的先祖也是神,还跟上古天帝一脉有些沾亲带故呢。” 青灵早就猜到,阿婧这次请来的朋友身份都不简单,除了莫南氏和方山氏两家的小姐,还有大将军息扬的女儿息颖,御史丞沐端的女儿沐令璐。那沐家小姐体弱面薄,便又邀了家中一位年长未嫁的姑母来作陪。 算下来,加上青灵和阿婧,一共七人。 众人依次入座,随行的丫鬟与宫女们分列在后。青灵抬手做了个手势,殿外侧的水榭内便悠悠响起了丝竹乐曲,萦绕在淡淡的水雾气中飘将进来。 她对众女笑道:“承蒙诸位今日前来探望闲叙。我如今被禁足在寝宫,也不能四下走动,寻思着既是自己的言行有所差池、惹得父王震怒,索性借这个机会跟京中佳名最盛的闺秀多多亲近,耳濡目染地,也学点名媛之风。” 阿婧将在座之人逐一介绍了一下,青灵口称颂言、挑着每人的优点挨个儿拍了一圈的马屁。这位是明艳端庄,那位是仪态万方,总之是把毕生所知的形容女子美貌的词全用了一遍…… 对于阿谀奉承,她可谓从小驾轻就熟。在崇吾的时候,就没少在师父跟前耍赖抱大腿,可惜效果甚微。如今她身份有了转变,所拍马的对象也不同往昔,效果自然也就大不一样。 要知道,这由下至上的示好,叫做阿谀奉承、迎风拍马,而由上至下的示好,则是平易近人、虚怀若谷。众女客见堂堂朝炎帝姬,顶着天帝后裔的光环,敢于直视自身弱点,跟她妹妹慕婧相比、毫无架子可言,不禁纷纷对青灵的好感大增。 莫南诗音见青灵谈笑风生,一扫前次见面时愁态,心中暗自称奇。她接过侍女递上的茶,声音软悦地笑道:“殿下勿要妄自菲薄。殿下师承崇吾圣君,琴棋上的造诣想必都是最拔尖的,就是单论灵力修为,我等也要甘拜下风。” 旁边的息家小姐息颖出身将门,当日甘渊大会上也曾亲睹崇吾弟子的风采,闻言附和道:“诗音姐说的极是。崇吾圣君乃是神族第一高手,多少人想拜入他的门下都没有机会!若我有幸能入崇吾修炼个几年,定会叫我家的那几个兄弟羡慕死!” 青灵心想,原来师父的形象如此高大,走到哪里都能抓出几个崇拜者来。看来以后混迹各大圈子,少不了要打着师父的旗号,方便行事…… 阿婧靠着榻几,摇着绢扇,“要那么高的修为做什么?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女孩家瞎掺和什么?” 方山霞是阿婧的表姐,对她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她是不乐意被青灵抢去了风头,便打着圆场说:“那倒也是。不过呢,咱们神族女子,多提升一下修为,对维持容貌、延缓衰老,也是有益处的。就像姑母,刚过了八百岁的诞辰,又曾生育过双生子,可模样和体型还跟少女似的,叫我好生羡慕。” 阿婧听表姐称赞母亲,禁不住也得意起来,顺势打趣道:“霞表姐跟淳于大公子的婚期近了吧?都已经开始担心起生孩子和体型的问题了。” 方山霞脸颊泛红,含羞似怒地斜了阿婧一眼。周围女子纷纷娇笑出声、逗趣打探,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青灵垂目摩挲着指尖,明眸轻转,唤来近侍茹香,低声吩咐了几句。 少倾,便有宫女捧来盛食的朱漆描金攒盒,跪在矮榻前的海棠花雕几前,摆放出十余样的各式点心。 在座女子皆出身名门,见惯了珍馐美味,却也被面前碟中的食物吸引得眼前一亮。 青灵微微倾身,逐一介绍道:“这是玲珑花盏,花瓣以玫瑰碾粉、冰晶压制而成,因而轻薄甘香、殷红浮脆,最益养颜,中间的蕊珠,乃是文茎果蜜冻而成,本身便有滋养身体、提高修为的功效。这一道,是玉杵八珍,看起来只是比寻常糕点色泽艳丽些,实际里头大有学问……” 她煞有介事地把所有的点心都介绍了一遍,循着以前在崇吾山外摆摊买假冒武学秘籍的小贩口吻,投其所好地鼓吹各种强身养颜的功效,又道:“其实我以前在崇吾呢,正经的本事没怎么学好,唯一谈得上收获的,便是读了不少上古传下的经文典籍。你们也知道,上古天帝辞世的时候,可是把最看重的那些宝物神器和经文典籍都放到了崇吾。” 那沐氏小姐令璐自小体弱,时常为此苦恼,一听青灵通晓上古养身之法,忍不住就开口相询。一开始还有些羞羞怯怯,但见帝姬回答得落落大方,一脸诚意相助的专注,并无半点讥诮看轻之意,最后也渐渐地话多起来。 息颖对崇吾本就很是崇拜,索性起身坐到青灵身边,向她请教修炼之法。 大家吃吃喝喝地聊了会儿天,阿婧推说头痛要回宫休息,其他人也不好意思久留,便纷纷起身告辞。 青灵也不强留,只说了些聊得甚为投机、还望下次再会之类的客气话,又让侍女拿来些皞帝赏赐的首饰赠与众人,连随行的仆从都有薄礼相送。 阿婧杀了个回马枪,返转到银阙宫,盯着青灵质问道:“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说是找人来陪你聊天,结果却是一个劲儿在那拉拢人心!” 阿婧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但毕竟从小生长在王室,对自己母后和胞弟收买人心的手段都很熟悉,眼见青灵不惜痛下血本,便知她绝不只是想找人来闲聊这么简单。 青灵一脸愁苦,“我也没办法啊。你看我触怒了父王,被关在宫里,又不像你有母后和世家大族撑腰,旁人自当会轻视我。我这般低声下气,还不是巴望她们能时常来跟我作伴、排遣寂寞?” 阿婧听她说得凄凉,对比之下自己倒也颇有些优越感,于是火气渐渐消去,只是数落道:“你也不必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你好歹是帝姬,要是任对着谁都摆出幅讨好的嘴脸,那才是真真丢了我们王室的颜面呢!” 青灵面上十分受教地点头称是,心里却是自有主张。 过了几日,如她所想,沐令璐和息颖又再度入宫探望。言谈举止间,流露出对这位血统高贵却又平易近人的帝姬的由衷喜爱。 青灵依照前法,一面打着崇吾的招牌,一面又适时宜地表达出希望多多交友的意愿。沐、息两位小姐便又引领各自的友人前来,友人再传言友人,银阙宫渐渐地变得门厅雀跃、日日皆有访客。 对于寻常世家小姐而言,能与帝姬结交,自然是件极有面子的事。而且这位青灵帝姬跟她妹妹慕婧不同,不摆架子、不论门第嫡庶,对谁都十分亲切友好、诚意相邀。久而久之,除了朝中重臣的嫡出千金,凌霄城稍有地位的世家女眷,但凡有资格受邀出入朱雀宫的,都成了青灵的座上客。 就连淳于家几位酷爱热闹的小姐,先前顾忌着青灵跟淳于琰的绯闻、不敢跟她走得太近,后来被朋友拉到银阙宫听了半日戏文,也舍不得走了。最后,几姐妹索性瞒着父亲,经常入宫跟青灵闲聊。 青灵之前积攒下来的御赐品,尽数都转赠了出去。皞帝和王后送来的那些灵丹妙药,也被她掺到点心中,做成了拥有奇效的“崇吾牌”药糕。 等到手头再拿不出什么新鲜物件时,她便把以前在游仙镇上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戏文重新编排一番,找来几个机灵有表演欲望的宫女,在偏殿外的水榭里演起了歌舞剧。 这些风花雪月的桥段原本是不登大雅之堂,与京中仕女自幼接触的琴棋书画相差甚远,然则青灵添了些雅致的配乐,又加入了些宫廷的歌舞,倒是把原版的世俗气息掩去了不少。 虽然戏内戏外人物的身份不同,但情感却是相通的。贵族千金们被戏中各种相爱相杀的桥段深深吸引,目光一直紧随台上反串男角的雅霜,时而落泪时而叹息。加上青灵曾半遮半掩地暗示过,这些戏文情节大多跟崇吾弟子的亲身经历有关,更是吊足了观者的胃口。 熟识的人的多了,青灵开始能了解到许多以往不能知晓的信息,有关于朝政的,也有纯粹的闺中八卦。她有时候暗笑自己,从小苦学音杀之术,精通音律、听力过人,可眼下也只能用来编编戏曲配乐、听听壁角罢了…… ------------ 第79章 初入棋局(三) 青灵在寝宫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皞帝的耳目。 过了段日子,有一天,皞帝突然宣召青灵去承极殿问话。 青灵早有准备,十分低姿态地跪地行礼,“父王。” 皞帝深邃锐利的目光在青灵脸上稍作探究,示意宫女将她扶起,“身体可好了?” 青灵答道:“早就大好了。也是多亏父王赐下的那些神丹名药。” 皞帝轻嗯了声,“既是如此懂得说话,当日又何必口不择言,连认个错、讨个饶都不会?” 青灵分析着皞帝的语气,顺势自责道:“儿臣那日跟朋友起了几句口角,一时情绪失控,还求父王原谅。” 皞帝不置可否,领着青灵慢慢踱出殿门,在庭院中散起步来。 园中阳光明媚,草木生香,空气中有种惬意而安详的氛围。青灵走在高大的皞帝身旁,心中虽有些忐忑不安,但这般地漫步闲庭,倒让她第一次有了种与父亲亲近的感觉。 半晌,一直沉吟的皞帝蓦然发问道:“你当真喜欢淳于家的那个小子?跟他吵了几句,就能让你情绪失控?” 青灵差点被口水呛到,手心里捏着把汗,嗫嚅地说:“回父王,儿臣跟淳于琰其实并不相熟。只是他在湄园主动相邀,儿臣见他……呃……风度翩翩、又出身名门,想着多个朋友也好,便不曾拒绝。后来听说他品行不端,又从慕晗身边带走了百里小姐,才看清了他的本性。那天儿臣去淳于氏府上找他,就是想当面指责他的缺点、劝其改过自新。” 皞帝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地“嗯”了声,继而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青灵,“以后待人接物,须当时刻谨记,你是朝炎的帝姬,是我和你母后的女儿,不要再做出有失身份体统的事来。这次惩罚你,也是想让你知道,王室自有王室的章法,不容得你任性乱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明白父王的苦心。” 青灵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身为帝王,平日习惯了对朝臣恩威并施、权衡牵制,管教起自家儿女来,也是打一巴掌、再赏颗甜枣。眼下他神色淡淡,全然以父亲的姿态对自己淳淳教导,仿佛那一日下令将自己打得半死的事,从未发生过…… 皞帝又道:“你最近在寝宫里弄出那么多花样,又是动了什么心思?” “回父王,”青灵知道皞帝的精明,不敢像糊弄阿婧那样随便搪塞,“儿臣禁足宫中数月,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于是想借着邀请各家小姐来作客的机会,听听新闻、长长见识。” 皞帝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逼视着青灵,“哦,那你跟父王说说,都长了哪些见识?” 青灵说:“唔……比如,我们朝炎国人才济济,而且,都十分崇拜父王!跟我来往的,绝大部分都是些未婚的年轻小姐。听她们谈论起家中弟兄的理想抱负,基本上都是想得到父王的垂青和赏识、建功立业,成为朝炎王朝的中流砥柱!” 她把洛尧的那些言论总结综合了一番,挖掘出世家子弟一心“求被招揽”的心理,趁机拍拍皞帝的马屁。 皞帝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青灵的那点小心思,但面对女儿刻意的讨好,神色终是和蔼了许多,“你是朝炎的帝姬,她们在你面前当然会这样说。单凭表面之言就滥下结论,乃是大忌。你想要操控人心,首先就得先学会守住自己的想法!” 他抬脚继续缓步前行。 青灵在原地愣了一瞬,连忙追了上去。 “父王的意思是……” 她欲言又止,一时有些难以相信,被自己一直当作敌人般防备的皞帝,竟然会给出这样的“指点”。 皞帝负手缓行,“你心中或许对我这个父王有过怨忿,觉得我不顾父女亲情,让你颜面尽失。但正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才不能够接受你在言行上有任何差错。” 青灵耷拉下脑袋,准备再度聆听有关宫规礼制的洗脑。 谁知皞帝话锋一转,道:“你若是只想做个乖巧柔顺的女儿,便老老实实待在宫中、不要乱惹是非,父王自会呵护你一生无忧。但若你天性不安份,一心想要那万众瞩目的光彩,就要多长些心眼,凡事三思而行,切勿被人带离了正道!” 他在一株垂丝海棠下驻足,仰头望了眼如云似锦的花荫,仿佛有些陷入回忆似的幽幽叹了一息,继而转向青灵,盯着她懵然发怔的脸,“不要以为你的一言一行能瞒得过我。你的父王,也是在王室中出生长大、一步步登上帝位的。你们的那点小心思……”牵了牵纹路冷厉的嘴角,“总而言之,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只需牢记一点,你的姓氏是朝炎。一生一世,你都要为朝炎而活、为朝炎而战。” 青灵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脑中思绪纷杂,理了半天终于理清了几条 — 一,皞帝知道自己在寝宫拉建小圈子是另有所图; 二,皞帝居然不反对; 三,居然似乎还很支持! 四,支持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就是不管自己怎么谋算,都必须无条件地忠于皞帝,为他所用…… 青灵在心中哀叹,鄙视了师弟那么多回的没出息,结果自己还不是逃不出“被招揽”的命运? 不过跟之前毫无方向感和成就感相比,也算是有了些小小的进步。 她很识趣地跪倒在皞帝面前,“女儿一生孤苦,好不容易与父王相认,才有幸得偿至亲骨肉间的关爱,过上了以往不敢奢望的生活。在女儿心中,早就将父王视为了天地。但凡是父王的心愿,女儿绝不敢再忤逆相驳!” 翌日,皞帝颁下御令,解除了青灵的禁足,并赐予她任意出入朱雀宫的特权。 消息一传出,朝内朝外自是议论纷纷。那些怀着巴结的心思与青灵结交的贵族小姐,暗自庆幸押对了宝,与帝姬结交于落难之时,将来少不了得她另眼相待! 青灵命人把皞帝赏给自己的凌霄城私宅布置起来,隔三岔五去小住半日,其间必不忘邀请众位闺中密友相聚,莺莺燕燕,欢歌笑语。 京中一时有诗传云: 琳琅描金案, 琼香碧玉盘, 瑶台生氤氲, 醉颜揽团扇。 讲的就是帝姬府中饮宴的场景。 没有了出入宫廷的严苛规章,青灵的交友范围很快从朝臣千金的圈子再度拓展开来。但凡有朋友引荐,不论血统出身,皆有可能成为当朝帝姬的座上客。 皞帝增拨给了青灵数队的侍卫和宫婢,每逢出宫,御辇前后的人群浩浩荡荡、前簇后拥,阵势十分引人注目。 阿婧对于青灵境遇的骤然返转颇感愤怒,几次跑到父王面前撒娇,也想要得自由出入王宫的权力,却都被皞帝以她修为太低、恐有危险为由而拒绝。 阿婧见父王像是铁了心要给青灵特殊待遇,母后又向来不敢违逆父王,只得去跟慕辰倾诉,要他以长兄身份劝诫青灵,不要太过恣意妄为。 ------------ 第80章 初入棋局(四) 慕辰被皞帝贬到符禺山修撰历法,过完新年就要搬离王宫。虽是被贬,他做事依旧兢兢业业,提前招募了一批文职官员,终日在寝宫整理资料、编纂纲要。偶尔也曾与王弟王妹一同去探望过禁足中的青灵,但自从上次那不甚愉快的谈话以后,两人便陷入了仅仅维持表面客气的冷战状态。 慕辰被阿婧怂恿着再度踏入银阙宫,刚行到殿外的庭院,便被一阵少女的娇笑声捉住了注意力。 青灵穿着身素白长衣,发髻中点缀着嵌有宝石的小巧赤金头饰,伏在高大的麒麟兽背上,身子半倾,一手探到那神兽的颈下,似在故意挠它的痒。麒麟甩着尾巴,一声低吼,就此打了个滚,想要从青灵的骚扰中挣脱出来。 青灵却不依不饶,一面笑着,一面扭身伸臂去揽麒麟的脖子,脑后垂直腰间的墨色长发随之飘扬而起,在空中划出道夺目的弧线来。 从慕辰的角度望去,恰将那久违的笑颜尽收眼中,只觉纯纯然如雨过天晴,涤尽尘俗,叫人怦然心动。 青灵此刻也已瞥见了慕辰的身影,唇边的笑意猛地凝滞,手中骤然失力,被麒麟兽趁机甩下了背来。 周围的宫女见惯了青灵与麒麟兽的打打闹闹,倒也不太担心。倒是慕辰神情一凛,疾步上前扶起她,“没事吧?” 青灵语气疏离,“没事。” 她挣脱开慕辰的搀扶,捋了下头发,“有劳王兄了。” 两人在偏殿外的回廊临水而坐。 青灵低垂着头,手指拨弄着美人榻上锦垫的璎珞,“找我什么事?” 算起来,这还是几个月来两人头一次单独相处。青灵面上淡淡,心却不由自主地快跳起来,可一旦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理变化,又是几近绝望地惶恐自责,一时间,悲苦怒怨,哽在喉间难以言绘。 慕辰轻声说:“是阿婧让我来的。” 青灵沉默了会儿,蓦地冷笑,“阿婧让你来、你就来,有你这样的哥哥倒真是福气。” 慕辰扫了眼回廊外立着的宫人,挥手设了个禁制。 他默默注视青灵良久,最后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恼我。若是我难受,就能让你解气,你便再叫我几声哥哥也无妨。” 青灵愕然抬眼,对上了慕辰那双深幽的不见底的黑眸。 那眸色,黯的可怕,压抑着丝丝痛楚与悲怆。 青灵迅速地移开目光,胸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顷然崩塌开来。 层层理智之下,竟逃逸出一股久违的甜意,蛊惑般令人迷醉,明知罪恶的可耻,却又舍不得摒绝抛弃…… 她怔忡片刻,突然伸手按住慕辰的手腕,探查他体内的赤魂珠神力。 慕辰反应过来,苦笑道:“你竟以为我是旁人假扮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比荒谬。既然踌躇隐忍了那么久,以为早已放下心中执念,竟然口不择言,几乎直陈心事。 青灵遽然撤回手,咬了咬唇角,默然无语。 慕辰抑制住情绪,慢慢说道:“我疏远你、做事瞒着你,只是怕将你牵连到危险之中。你是女子,无论再如何任性妄为,只要不插手储君之争、不搅进政事,就不会有人对你动杀机。就连阿婧,虽然和慕晗一母同胞,也从未在人前表露过要助他夺嫡的意愿。” 自他搬回朱雀宫,王后已经数次暗中对他出手。只是那些阴暗肮脏之事,他并不愿意向青灵提及罢了。 青灵望向碧池水面,“你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听累了。” 事到如今,她也并不再执着于往昔的那段情缘,尽量让自己收敛住心底的那份情感。 她只是理智地希望着、能以他最亲近的人的身份,相伴守候左右,助他实现毕生所愿。 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要求,他也不肯答应。 “青灵……” 慕辰凝望青灵侧颜,见她眉头微蹙、目含惆怅,跟先前在庭院与麒麟嬉戏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心禁不住一沉,忍不住想说些什么让她快乐起来。 “如今凌霄城的世家千金,皆以能与你结交为荣。你眼下风光正盛,阿婧嫉妒得都快哭了。” 青灵弯了弯唇角。可那笑意稍纵即逝,没有在眼中漾出任何的波纹。 “她们趋附的是权势、是我的帝姬身份,又不是真正看重我这个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慕辰沉吟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搅进去?” 青灵嘴唇翕合了几下,眸中浮出似怨似艾、似怒似痛的神色,冷冷道:“因为我喜欢手中握有权力、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不可以吗?” 她扭过头,盯着慕辰,“你总说什么不想让我牵连到危险之中,不要我插手储君之争、不搅进政事,可你凭什么觉得,只要我肯甘于平庸,就能高枕无忧、就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你可以拒绝我的帮助,但你没有权力干涉我自己的选择!” 慕辰望着青灵,眼中流露出苦楚。 她根本就不明白,卷入这种争斗意味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不单单是无休止的算计和阴谋、终日戴着面具做出违心的选择,更是要手染鲜血,连累至亲,背负无穷的愧疚! 而当有一日她真正经历这一切时,伤痛悔恨负疚已是为时已晚…… 两人静坐着沉默了许久。 青灵倚着池栏,唇线紧抿着,手指百无聊赖地弹起几颗水珠,叮当回落入池水中。 慕辰说:“父王行事,从来不会漫无目的,他许你自由出入朱雀宫,恐怕也是别有打算。若你只是想助我一臂之力,实在无需终日出宫饮宴交友。这些事,其实……另有人在帮我做。” 他朝躬身候在远处的几名宫女看了眼,“还有你身边的这些侍女,虽然受了你不少恩惠、对你怀有感激之心,却未必值得信任。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安排几个得力的人过来……” 他话未说话,池中“啪”地溅出大片的水花。 青灵扭头盯着慕辰,“谁说我饮宴交友就一定是为了帮你?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既然有那么多人在帮你,你也大可不必在意我做了些什么!至于我身边的人,信不信得过我自己有数,不劳王兄你费心!” 语毕,倏然起身,疾步离去。 ------------ 第81章 执手霜风吹鬓影(一) 几日后,青灵帝姬以辞岁迎新为名,在凌霄城的府邸办了一场酒宴,除了邀请平日来往的贵族小姐,还特别允许她们带上家中兄弟作陪,而自己也邀请了朱雀宫中的几位王子。 出乎她的意料的是,慕辰没有像以往那样刻意避嫌地拒绝与她接触,而是领着侍从应邀前来。 此时距离新年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凌霄城开始进入雨季。从午后起,便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因为男客出席而刻意打扮了一番的众家千金,只能暂时聚在花厅中喝茶闲聊,而男客们则被请入了厅堂的另一端,由府中侍女奉来琴棋书等物,供消遣赏玩。 方山渊歪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摇扇,百无聊赖地对旁边的莫南宁灏说:“我其实根本不想来的。在帝姬府上,凡事都得规规矩矩的,周围美人再多,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宁灏是莫南氏的嫡长孙,言行一向稳重,喝了口茶道:“帝姬设宴,岂能只是为了寻欢作乐?你若觉得无聊,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方山渊口中“啧,啧”两声,似乎很不以为意,但碍着对方的身份、不好再辩,只得低头喝着闷酒,十分怀念被贬去了封邑的淳于琰。 靠窗的一面,二王子逾均正在同方山雷对弈,慕晗、方山济,和三王子浩倡分立两侧观战。 慕晗表面是在关注棋局,目光却时刻留意着立在一旁低语闲谈的慕辰与安氏公子安怀信。 王后安插在承极殿的眼线回报说,安氏已经私下探问过皞帝的口风,打算将安家小姐嫁给慕辰作侧妃。皞帝虽然未置可否,但也没有就此征求过方山王后的意见。 按理说,王子纳妃,尤其是地位不怎么重要的侧妃,通常都是由王后经手操办的。眼下父王似乎要将母后全然隔绝在外,难道是起了什么猜忌? 当初母后为扳倒慕辰,确实费过不少心思。对于那些诬陷和伪证,父王难道就真的没有起过疑吗?若是父王有过疑心,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这些揣度猜测,让慕晗很是不安。 方山济和浩倡却是全副心思地观看着棋局。 二王子逾均身弱多病,棋艺却十分精湛,逼得方山雷节节败退。方山济为堂兄捏了把汗,看到紧张处就忍不住想出声献策,可又记起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训诫,抬起来的手、只好重新垂下。 方山雷本就有些恼火,更见不得堂弟一惊一乍的样子,浓眉倒竖,斥道:“你小子看棋就看棋,嗯嗯唧唧的做甚么?没耐心的话,就站一边去!” 方山济年纪尚轻,性子又有些软弱,被兄长责备了几句,便灰溜溜地跑到方山渊旁边坐下,听他和莫南宁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方山渊问宁灏:“这次你怎么在凌霄城待了这么久?从百岁节到现在,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了,”他凑近了些,挤眉弄眼,“莫不是莫南族长给你订下了一桩凌霄城的婚事,等着接新娘入门?” 宁灏垂目喝茶不语。 方山济插话道:“我听伯父说,朝炎快要对九丘开战了。宁灏大哥留在凌霄城,怕是跟这事儿有关吧?” 莫南氏的封邑弗阳掌控着朝炎三成以上的军力,子弟中出任军中将领之人又有很多,从某种程度来讲,朝炎国超过一半的军队都掌握在了莫南氏族人的手里。因此每逢大战临近,莫南氏的家族要员都会留居京城,一则起到朝中联络调遣的作用,二则,亦是皞帝为防异心,在身旁扣留下人质的一种方法。 作为莫南氏的嫡长孙,未来的族长继承人,宁灏自然是不二人选。 方山济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却如投石入湖,立刻激起了涟漪。 三王子浩倡是庶出,母妃的身份亦不显贵,所以一心想在沙场上有所作为,用军功博得父王的青睐。眼下听到有关战事的议论,忙转过身来,“这话当真是从方山族长口中听来的?” 朝中对开战一直都有所揣测,但皞帝向来心思深沉,一日未下御令,谁都不敢妄下定论。 方山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 慕晗在一旁冷声轻笑,“有什么好猜的?父王对九丘开战,是迟早的事。以前顾忌着列阳,无法分散兵力,现在青云剑重归王室,自然能全力对付南边的妖孽。”视线有意无意地瞥了下慕辰,“否则,再拖下去的话,只怕禺中和氾叶也变成了妖族的地盘。” 皞帝派出的使臣在南方诸国大规模肃清,牵连进不少当地的名门子弟。大半年下来,受刑入狱的人不计其数,风声鹤唳之下,竟逼得民意更愤,闹事不断。 在场诸人皆知,慕辰的母亲是氾叶的王姬。一旦皞帝下了吞并南国、废黜氾叶王室的决定,慕辰的立场自然会很尴尬。 慕辰听出了慕晗的暗讽,面上却只是神情淡淡,仿佛全不在意。 逾均在棋盘前支着下巴,思索说道:“可我记得当年九丘和朝炎有过停战协定啊。若是九丘没有兴兵作乱,按理说,朝炎也没有理由发兵南下吧?” 方山济又忍不住接过话去,“对付那些妖人还需要什么理由?以朝炎国今时今日的实力,想跟谁开战都行啊!” 方山雷棋盘上的败局已定,索性认了输,起身数落方山济道:“你在朝中又无官职,议论这些事做什么?就算真要开战,也未必轮得到你上战场。” 周围其他一直留心听壁角的男客,见慕晗王子和方山大公子言语间都没有辟谣之意,可见开战一事绝非讹传,于是也纷纷加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其中擅观时局军事之人,将朝炎和九丘的作战实力、长处短处等一一拿出来比较。在座者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对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有着纯粹的热切,加上当年洛珩入侵朝炎,一路屠城而上,结下了不少血仇,在场诸人,大多曾有亲人丧命在这九丘魔头手中,谈起诛妖亦是格外激奋。 安怀信毕竟是商贾出身,很懂得借这种场合为己方阵营造势,提高了声音道:“今日在场的人里面,恐怕就数大王子战场经验最为丰富!两度迎战列阳,击退十万雄兵。丹凤火莲,更是引为世间传奇!” 他转向慕辰,“不知以殿下所见,这场仗一旦开启,会是怎样的局面?” 众人闻言也渐渐安静下来,视线齐齐转向慕辰。 慕辰谦逊淡笑,却亦未推辞,只简略地说:“九丘目前的实力难以与朝炎抗衡,想必他们自会尽力避免这场战争的发生。” 一直专注聆听讨论的宁灏挑起眉梢,“大殿下的意思是……这场仗打不起来?” 慕辰淡然道:“只是我一人愚见而已。” 众人琢磨着慕辰的话,交头议论、各有所思。慕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王兄自然是不想打这场仗。要是战火延绵到了氾叶,岂不是让王兄难做人?” 慕辰锐利的目光在慕晗面上掠过,一闪即逝。 “你难道就想打这场仗么?” 这时,厅堂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问话。 青灵长裙袅袅,领着几名侍女缓缓踏入屋中。 她扬头望向慕晗,笑道:“要是朝炎真跟九丘打起来了,你在大泽的朋友怎么办?” 慕晗跟百里家的两兄妹走得近,众人皆知。 大泽世子为人圆滑、颇会处世,来凌霄城暂住的一段日子里广交友人、四下逢源,说起话来也十分的有分寸。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他特殊的身份,只把他看作了百里氏的大公子。眼下帝姬刻意强调,似有暗指,诸人又不禁重新在心里评估起政局的走向来。 慕晗脸色微沉,但又不便跟青灵计较,遂只欠了欠身,“王姐。” 青灵亲热地抚了下慕晗的手臂,明眸含笑,“行了,姐姐逗趣你呢。”抬手捋了下鬓发,环视众人道:“刚才一直跟女客们在花厅闲聊,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些女孩家聊的琐事,一时口快,倒让诸位公子见笑了。” 众人自是陪笑,又说了些场面上的恭维客气话,逐一与青灵见礼。 大部分的男客,都是百岁节庆典后第一次见到青灵。近看之下,她姿容依旧清丽绝伦,只是与祭祀大典上相比,少了那几分冷凝与孤傲,笑颜因此显得格外生动。 此时屋外的雨已停住,府中花园内的酒席等也早已准备妥帖,青灵吩咐随从将客人引入园中,各自落座。 因为是年轻人的聚会,席位安排得相对随意。有些姑娘嫌雨后地湿,便请来客人中的木灵高手帮忙,催生出藤蔓、结成秋千状的吊椅,三三两两地坐在上面,笑语盈盈。青灵见状,索性吩咐侍女不再统一奉上酒菜,只将酒水点心分装成单盏小份,再差遣仆役托于大盘之中,置于园中。 天色渐暗,园中琉璃灯竞相点亮,五光十色、幻彩争辉。 青灵作为主人,自然少不了周旋其中,与各路友人闲聊。加上今日又多出许多男客,偶尔还有姑娘羞答答地找到青灵,跟她咬着耳朵打听在场的某位男子。 方山雷一直跟在青灵左右,大有男主人的架势。方山霞过来跟青灵打招呼时,忍不住打趣道:“大哥平常不是最讨厌女子唧唧喳喳聊天的吗?今儿倒有耐心,陪着帝姬听了这么久的闲聊也不觉得烦。” 方山雷亲近青灵,一半是因为姑母的撮合,另一半也确实是因为渐渐对青灵有了些好感。跟大多数他认识的其他女子相比,青灵不爱在琐事上纠结、也不缠人,这点对于方山雷而言,十分难能可贵。加上两人身份匹配,又同样地在沧离大战中痛失过血亲,将来真正相处起来,也不愁没有共同话题。 青灵笑道:“是吗?原来方山公子讨厌听人聊天,我之前倒是不知道。” 方山霞说:“大哥自是不会让你知道,他呀……” 方山雷面庞微红,探头四下张望了一圈,“渊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莫又惹出些事端来。”说罢,借着寻找堂弟的理由,匆匆告辞暂别。 方山霞笑弯了腰,“大哥平时一脸古板,难得被我抓着了死穴,捉弄他一下!还请帝姬别怪我太过唐突。” 青灵笑睨着方山霞,“你大可尽情捉弄他,不然等你过几年嫁进了淳于府,就没得机会了。” 笑言间,眼角余光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人投来的视线,待扭头去看时,却只捕捉到一袭隐入了灯火人气之中的颀长白影。 ------------ 第82章 执手霜风吹鬓影(二) 青灵跟方山霞又闲聊了几句,淳于氏的两位小姐也走了过来。 淳于晴亲热地挽住青灵的手臂,对方山霞甜甜一笑,“帝姬姐姐在跟我未来大嫂聊什么呀?” 淳于晴是淳于府年纪最小的女儿,性子活泼甜美,很讨人喜欢。跟她一同过来的淳于三小姐,淳于菀,也上前与青灵和方山霞见礼。 未等青灵答话,淳于晴又掩着嘴,凑到青灵耳边说:“我三姐想认识浩倡王子,烦请帝姬帮忙引见引见。” 一旁的淳于菀红着脸,一面伸手去掐妹妹,“别乱讲啊你!根本就是没有的事!”,一面又忍不住略带期盼地看了青灵一眼。 淳于晴躲到青灵身后,“没有吗?可刚刚三姐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青灵笑着劝和,问道:“怎么,我三王兄也挤进你们的东陆美男排行榜了?” 东陆美男排行榜始于上一次的甘渊大会,几经修改调整,成为了京都仕女闺房闲聊的主要话题之一。擅于交际的淳于氏姐妹,义不容辞地担任起裁决的角色,对这份榜单保有最终的解释权和决定权。 淳于晴俏皮地眨了眨眼,“目前还没进到前十。因为我们还没同他讲过话,不知道他品行如何、算不算得上谦谦君子。待会儿帝姬介绍我三姐同他认识了,自然就能有所决断。” 青灵招来侍女,询问浩倡身在何处。侍女打听了一圈,回复说浩倡王子正和慕晗王子、莫南宁灏在庭院西角聊天。 青灵对淳于两姐妹说:“我待会寻个理由,把三王兄请过来。你们就装作偶然路过,直接上来跟我打招呼好了。” 她在侍女的引领下,很快找到了浩倡,见他握着酒盏,正跟慕晗和宁灏热切地讨论着时局。 青灵上前客套了几句,胡乱编了个求助的借口,将浩倡王子请了过去。 宁灏喝了口酒,望着青灵的背影,对慕晗说:“你跟你这位王姐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慕晗想起刚才在偏厅青灵看似无意的讥讽,闷声道:“她表面装得对谁都亲切,实则恐怕早就在我跟慕辰之间做了选择。” 宁灏神色凝重起来,“你确定?可我见她跟方山氏也走得很近。” 慕晗仰头饮了口酒,冷笑道:“是与不是,迟早会显出端倪。” 宁灏长眉微绞,沉吟说道:“若是果真如此,局面就要复杂许多。青灵帝姬身份特殊,陛下亦对她宠爱有加……”顿了顿,“还好她拉拢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女子,能兴起什么风浪?内廷的大权,始终握在你母后手里。” 慕晗语带嘲讽,“我确是不及慕辰命硬。被逼入了死境都能卷土重来,不但得到了赤魂珠的神力,还带回来个帮手。” 宁灏侧目去望慕晗,见他原本妩媚多情的桃花眼中含着怒意,微垂的墨黑睫毛亦微微颤动,倒越发衬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他心念一动,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却终究不得不顾忌着场合,低声劝道:“你也得沉住气,至少不要在明面上跟慕辰闹得太凶。陛下肯不计前嫌,说明他心里也是有疑虑的。他见不得慕辰谋取权位,也自然容不得你做同样的事。” 慕晗被说中了心事,情绪激动起来,声调不自觉地提高,“那我倒底要怎么做?从小到大,我处处比不过慕辰,父王看轻我,母后也永远只会拿我跟别人比较!我想做出些事来证明自己,可根本没有机会。在世人眼中,我朝炎慕晗只不过是个生活在母亲庇护下的孩童。我有时候故意说话激怒慕辰,并不是想跟他较劲,而是我看不惯他那副清高的模样,就好像从未将我放在过眼里!” 宁灏拽着慕晗的手臂,把他拉进旁边的假山石间,压着声音,沉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大战在即,你何愁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顿了顿,声线又放柔了几分,“今夜我陪你大醉一场,明早起来便把这些烦心事都抛诸脑后,好生筹谋接下来的打算。” 他伸手抚上慕晗的手,十指交缠着,“如今朝中支持慕辰的人所剩无几,要对付他并不难。当日我能用一封伪造的书信扳倒他,改日亦能再找机会替你除掉他!” 青灵领着浩倡,朝来时的路返回。 浩倡还沉浸在刚才的热血讨论中,忍不住开口询问青灵对征伐九丘的看法。 青灵敷衍了几句,将问题重新抛还给浩倡,问他有什么看法。浩倡自是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来,一派豪情壮志。 两人转过一处花林,抬眼间,见不远处的廊下站着一男一女。 灯色迷胧中,那男子长身玉立、白衣翩翩,气质清华犹如芝兰玉树,带着种难以言绘的尊贵雅致。而那女子姿态优雅,穿着身淡粉的百蝶穿花云缎裙,乌发间挽着支海棠步摇簪,在灯火下摇曳折射出点点星光。 雨后的夜晚,风露甚寒。女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暖手用的银薰球,纤纤玉指在银镂纹路上轻轻拂过,凤目微垂地摇了摇头。那男子遂取过薰球,握在手中一瞬,再重新递还给女子。 灵力催生出的点点火星,暖了薰球,亦照亮了两人的面容。 浩倡脚下一缓,“那不是大王兄和莫南诗音吗?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慕辰和诗音此时也看见了青灵和浩倡。 诗音绽出客气的微笑。慕辰却是神情微凛,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在青灵身上。 青灵似笑非笑地对浩倡说:“这种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打扰的好。” 说完,继续朝前行去。 浩倡跟了过去。 他本想继续刚才的热血讨论,却留意到青灵似有些兴趣缺缺、一路上沉默不语,便也不好再开口。 走出了一段路,青灵突然停下步子,抬头看着浩倡,笑得殷切,“一直听说凌霄城才俊众多,可我来了这么久,也没结交到几个。三王兄要是识得什么值得深交的男子,可不可以多介绍些给我认识?” ------------ 第83章 执手霜风吹鬓影(三) 青灵没想到,浩倡介绍给自己的“值得深交”的才俊,居然是安怀信。 事后她琢磨了一下,眼下肯公然跟方山雷叫板的,恐怕也只有安氏的人了吧? 安怀信出身大族,言行自是得体有礼,又有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跟青灵谈笑风生的同时,也不忘不留痕迹地打听讯息。青灵若是不曾受过洛尧的指点,很有可能会以为安公子对自己有着真诚的好奇,才会这般殷勤地不断抛出问题。 安怀信说:“也不知陛下到底怎样看待大泽?上次大泽世子来凌霄城,我曾跟他闲聊过几次。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九丘并无敌意。” 青灵摇着绢扇,“父王的心思,我怎么好揣摩?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女儿家,涉及朝政的事,他极少同我提及。” 安怀信又问:“那,帝姬自己是怎样看待此事的?” 青灵弯了弯嘴角,心想你自然巴不得朝炎跟大泽翻脸,从此东陆的贸易权就全部落到你安氏的手中。 “我嘛,我也只对闺阁八卦什么的比较感兴趣。听说大泽很有可能跟朝炎联姻,如此一来,成了一家人,倒也算是桩美事。”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安怀信沉吟了片刻,暗自分析着青灵的语气,揣测着她的态度。 这时,安氏的小姐走了过来,身边跟着慕辰。 那安氏小姐安怀羽,青灵在以前的聚会中就已经认识,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柔弱,性子十分安静,跟她精明擅言的兄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怀羽向青灵问过礼,转向安怀信,声音软婉地说:“三哥,刚刚母亲打发人来接我回家。”转头面含羞涩地望了慕辰一眼,“殿下说,我应该来跟你说一声,顺便向帝姬辞行。” 安怀信正聊得稍有建树,却被妹子用这等无聊的理由打断,恨不得大手一挥:既然家里有人来接,你就自个儿回去得了,跑来跟我说什么说? 表面上却只得向青灵揖礼道:“家母对舍妹管教甚严,若非此次帝姬出面相邀,只怕连门都出不得。安某先护送舍妹出府,稍刻再回来与帝姬续谈。” 青灵也客套了几句,唤来仆从,引领安氏兄妹出门上车。 慕辰走到青灵身边,深邃的眸中似蕴着复杂的情绪,口中淡淡问道:“你觉得安氏如何?” 青灵微微错愕,望向安家兄妹的背影,如实答道:“不错。哥哥精明,妹妹又肯听你的话。你选得很对。” 慕辰盯着青灵,沉默着。 半晌,他移开目光,“你刚才跟安怀信,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 青灵垂目理着衣袖,“我请三王兄介绍几个值得交往的京城才俊给我,没想到他把安怀信给带来了。我们就闲聊了几句。” 慕辰牵了牵唇角,却看不出丝毫笑意,“怎么,方山大公子还算不得才俊?” 以往没少听说青灵跟方山雷走得近,百岁节破阵那夜也曾亲睹过两人在一起的情景,然而今夜于灯灿人喧之中,见那二人笑语盈盈并肩周旋于宾客间,俨然已有了男女主人的架势,胸中自然又是另一种心情…… 青灵手中动作一缓,慢慢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她望着慕辰,见他幽暗的瞳仁中似有波涛暗涌,看得她没由来地心头一跳。 慕辰再度沉默住。 两人站在园中灯火阑珊处,周围时有客人来来往往,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朝青灵和慕辰的方向投来揣度和探究的目光。 青灵挪开视线,呼了口气,“我还有事,王兄请自便。” 语毕,截然旋过身,快步离去。 皞帝赏赐的这座府邸很大,青灵为了方便宴客,把内室重新修改,拨出了更多的面积给前厅和花园。因此庭院离内寝的距离很近,穿过一通回廊便进到了书房。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逃一般地踏入了书房。 可万没想到的是,身后的脚步声一直紧随。慕辰,竟然跟了过来。 青灵关门没关住,被慕辰一掌推开,人也被他捏住了手臂,暗沉的目光绞着她的。 青灵用力挣脱了几下,甚至不惜动用神力相抗,却无奈被慕辰钳制得死死的。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咬牙怒道:“你倒底想怎样?” 慕辰神情明晦不定,呼吸沉重紊乱,似在竭力压抑着情绪。 僵持了许久,最后他慢慢松开了手,嗓音微哑的缓慢说道:“对不起,我一时失控了。” 他微侧过身。 窗外透来的夜光映着他侧颜,投下淡淡光华,如琼枝一树、皎皎生辉。 相识了这么久,青灵对慕辰的性格也算有了些了解。 看似清冷雅致,实则隐忍强势,无论爱还是恨,都隐藏得极深,一旦压抑到了极致,便有了这偶然的爆发…… 青灵靠着墙,心中涌着无穷的诘问,轻声道:“平日你不是最怕被人瞧见跟我有来往吗?今天,倒底有什么事?” 慕辰的呼吸平缓下来,面色也逐渐恢复了素日的清静,慢慢转向青灵,“确实是有些事情跟你说。” 青灵点了点头,走到书房一角,在壁上摸索到机关,打开暗门,领着慕辰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不大,封闭的空间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紧压感。青灵打开海蚌灯盏,蚌珠柔和的银光立刻渲泄而出,将两人的身影拉伸投映到光滑的石壁上。 她努力想让气氛变得和缓些,遂介绍道:“我在密室外设了个简单的阵法,只能用我的麒麟玉牌来启动。虽然设计简单了些,但好歹比禁制更安全。我听师父说过,符禺山的太乙嵯峨阵法最为严密。你哪天要是有空,来帮我这里布一个,可好?” 慕辰说:“好。” 青灵的手指按在蚌灯,划动出流光,“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幽幽灯下,他看着书函,她读着玉简,偶尔彼此心意相通、抬首相视一瞥,郎笑妾羞,亦觉得十分满足…… 她托着下巴,唧唧呱呱地讲着话,他或含笑聆听,或沏一杯香茶,握至她的手中…… 观雾镇上那座不起眼的院落,土墙木门,连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所剩无几,显得有几分寒酸落败之像,却藏着她一生之中、最纯真甜美的回忆。 两人凝视着莹莹灯光,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事,可谁也没有勇气去提起。 慕辰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第一件事,是关于逊。当初他助我从流放途中脱身,算是违抗了御命,所以即使我现在重返王室,也不便将他带在身边。我考虑了下,想要他跟在你身边,做你的暗卫。你现在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有他跟着你,我比较放心。” 青灵点了下头,“好。” “第二件事,是想找你帮忙。你或许知道,我借着编纂历法的名义,招揽了一批人。其实这些人,大多来自因为我谋逆一罪而受到牵连的家族。我想办法替他们隐瞒了身份,可时间一长,迟早会有破绽。你现在跟御史丞的女儿交好,务必维持好这份友谊,将来肯定会派上用场。” 青灵摩挲着灯盏的指尖骤然一停,迅速扬起眼帘,不可置信地盯了慕辰一眼,似想问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再点了下头,“好。” “第三件事,”慕辰顿了顿,“父王已经答应了我和安氏的亲事,过几日便要正式下诏了。” 青灵沉默一瞬,笑了笑,“恭喜了。” 慕辰视线微垂,目光凝濯在青灵触摸灯盏的纤细手指上。 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握住,却又犹豫住……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难得你现在愿意主动跟我谈你的打算,不再刻意瞒着我什么。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祈望,不过就是想跟淳于琰一样,助你成就大业,得到想要的一切……” 那一夜,她伸臂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胸前,“慕辰,我们离开东陆好不好?你的那些罪名,千万年后不会有人再记得!那些帮助过你的人,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法去回报他们!我不想你再卷入那些危险的事……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那一夜,他第一次吻了她,初如蜻蜓点水,再则辗转缠绵,从未体会过的贪恋,惑乱心魂。 那一夜,她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他真心爱慕着的姑娘。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慕辰的手终是覆上了青灵的指尖,声音中带着压抑到最深处的悲怆,“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轻声苦笑,“我一生行事,从不后悔,哪怕是被逼入了绝境……可我唯独后悔,当日没有答应,跟你离开东陆……” 青灵脑中如遭雷击般轰然,浑身的血液冰凉,纠缠着惶恐的混乱。 她倏然抽回手,低头颤声道:“慕辰……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慕辰伸臂把她拉入怀中,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着,“我只是说了实话。就算我不说,你难道就猜不到吗?” 柔光中的他,眸色深沉,迷蒙倒映着两人此刻如此相似的痛楚与凄惶。 青灵的情绪骤然崩溃,苦苦压抑了许久的悲伤、愤怒、绝望决堤而出,泪水簌簌直下,“可你现在说这些能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够恨自己的了!明明不该有那些念头,却总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见你跟别的女子亲近,就嫉妒得要命……老是想着,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下贱、觉得恶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啊,就算我们逃到了天涯海角,也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你要是可怜我,就不要再对我说那样的话……” 慕辰一手揽住青灵的纤腰,一手扣在她脑后,把她狠狠摁向自己,颤抖的嘴唇几近狂热地贴了上去,吻在了她被泪水濡湿的唇瓣上。 青灵身子一震,随即挣扎着想要推开慕辰,可慕辰丝毫不给她反抗的余地,手臂紧紧收拢。 唇舌间很快有了泪水的咸味,苦涩的叫人窒息。 青灵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肆意地高声嘲笑着,笑声尖锐刺耳。 你做了那么多事,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无非就是想暗示他你的心意,无非就是想确认他还爱着你,可眼下做出这欲迎还拒的姿态,又算什么?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刻、那些温柔缠绵的话语,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惦念。 然而那些可笑、可悲、可怜、可耻的痴恨妒嫉,却始终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念思绪。 她呜咽着,摇着头,最终软了下来,不再挣扎,任由慕辰缠绵辗转、一寸寸地攻城掠地。 ------------ 第84章 执手霜风吹鬓影(四) 不知过了多久,慕辰方才抬起头来,眼中迷乱着炽热的熠光。 “青灵,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从到凌霄城开始,你就没真正快乐过。” 他紧拥着她,贪恋地呼吸着她发丝间的气息,“你的那些犹豫挣扎,我何尝没有过?说服自己接受命运,把你当作妹妹来爱护,可又忍不住想探究你的心意,生怕你真把我当作了哥哥……我疏远你,不敢靠近你,除了怕引来猜忌、陷你于危险之中,更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害怕自己就此沉沦,陷入魔障……如果可以,我宁愿把你永远藏起来,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不论以什么身份……只要你是我的!” 青灵靠在慕辰怀中,低声啜泣着说:“可我一直都是你的,慕辰,不论以什么身份,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慢慢仰起头,满面泪湿,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请你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让我正大光明地站到你身边,成为同你并肩作战的人,好不好?反正我现在的名声已经这样了,再不用管别人会怎么看我。” 慕辰深幽的双眸中神色复杂,半晌,颌首道:“好,以后我们并肩作战,再不用顾忌旁人的想法。” 他伸指去抚青灵的嘴唇,却被她侧头躲开。 “慕辰……”她颤着声,“我们不能这样。我们毕竟是兄妹。” 青灵慢慢撑离慕辰的怀抱,抹着泪痕,面色逐渐透出决毅来,“我们终究会学着像兄妹一样相处。只要我知道你心里在乎我,你也知道我心里把你看作最重要的人,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要是总想着以前的事,只会让我们活得痛苦。” 慕辰嗓音微哑,“若是我永远学不会、永远无法把你当作妹妹,又当如何?” “你会的。”青灵扶着慕辰的手臂,抬头凝视着他,目光澄澈明净,“我们一定会的。” 她顿了顿,视线有些飘忽,“你马上就要纳妃了。以后,你还会娶妻,还会有很多别的女人。我承认,我曾有过嫉妒,甚至愤恨……可时间久了,我也就慢慢接受了。至少,我现在不会觉得太难受,不会再发火生气动怒,只会尽可能理智地去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慕辰苦涩一笑,“你倒变得像琰起来。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下一颗冷心。” 青灵也费力地笑了笑,面庞上泪痕未逝、莹莹动人,“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想看到你登上帝位的那一天。” 慕辰凝望着她,抬手为她轻拭去泪,良久,缓缓说道:“好,只要我们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已经足够。” *** 临近深夜,聚会的人渐渐散去。 青灵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又听府中管事者汇报了各项事宜,身体极度疲惫之下,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走出府门,见昏黄的夜灯光晕中,慕辰站在一辆印有王族火焰徽记的與车前,等候着她。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快步朝慕辰走去,心中溢着很久未曾有过的释然与欣悦。 终究还是站到了一起,站到了明处。 彼此心意相通,彼此关怀慰藉,已经足矣。 府外的街巷中还停着其他几辆马车,参加完夜宴的客人正陆陆续续地上车离开。 青灵刚在慕辰面前站定,却见方山雷也走了过来。 方山雷看了慕辰一眼,一向沉肃的脸上难得地流露出几分紧张,对青灵说:“后日我和妹妹去金翎湖游玩,你也一起来吧。这个时节,那里的梅花开得不错。” 青灵想了下,“好啊。到时候我问问阿婧,看她要不要同去。” 方山雷似有些失望,却依旧客气地说了声“好”,又朝慕辰颌了下首,便转身离去。 慕辰望向方山雷的背影,负于身后的手微微攥紧,“看样子,他倒是真心属意于你。” 青灵笑了笑,“这种事,你难道不比我更明白?他属意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帝姬身份。若我只是崇吾山的小六,他恐怕正眼都不会看我一下。” 她转身上车,又道:“曾经有个人对我说,凌霄城里的人根本就没有心,只有两相权衡后的自私与冷漠。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挺有道理的。” 慕辰坐到青灵对面,“这样讲,未免也太过偏激。人若无心,岂不完全不受掌控?今夜到你府中作客的人,就算揣着几分私心,却也不全然是冲着你的身份而来。古往今来,能俘获人心者,并非都是出生显贵。” 青灵咀嚼着他的话,沉默思索。 慕辰凝视着她,声音低柔起来,“怎么了?觉得我说的不对?” 青灵倚着窗口,鬓角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 “没什么。”她摇头微笑,“我只是觉得,我们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是件很好的事。” 慕辰亦牵起唇角,倾过身,抬手捋了捋青灵鬓边的乱发,“我也觉得很好。” 今夜两人讲话挑明,压制心底许久的情绪得以渲泄,心中如同卸去了重负。 御與飞驰在空中,凉风轻柔,青灵忍不住微阖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与安逸。 她想起初识时,自己做过的种种糗事。 想起碧痕峰上初相遇,月色梨花落。 想起他在章莪山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只觉恍若隔世。 她睁开眼,撞上了那熟悉的目光。 两人同时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说些什么,猛然间“咣”的一声巨响,與车被一股大力撞击,骤然失去平衡,翻落坠下。 这辆御與由六匹天马拉乘,从来行驶都十分稳妥,眼下顷刻失衡,众人皆是措手不及。 慕辰抱住青灵,急跃出车门。 旁边两名驾驭着坐骑的禁卫急赶了过来,想要救起坠落的大王子与帝姬,却被暗处射来的箭矢击中,连人带坐骑摔了下去。 慕辰身形纵起,抓住一匹惊窜而过的天马缰绳,揽着青灵翻身而上,刚刚运力布下防御,急雨般的箭流便将他们层层围住。 光芒璀璨的火莲在周围怒绽开来,将这片夜空映得腾然明亮。外围浮翔着十几名驾驭着坐骑的黑衣蒙面人,手持连弩弓,一面躲避着禁卫的攻袭,一面不断朝慕辰和青灵的方向放箭。 慕辰敛聚神识,巨大的火灵之力向外吞噬,将箭雨逼得无法近身。 那些黑衣刺客看出端倪,明白继续围攻下去并无胜算,于是领头一人长啸一声,刺客队形分散开来,各自亮出兵刃,从不同方位近身攻向了慕辰和青灵。 慕辰指挥着近侧的侍卫列出阵型,拦截住对方的攻势。然而这批刺客身手矫健,出手凌厉狠绝,几乎是抱着以命搏命的打法,令人无从招架。原本护送御辇的禁卫有不下二十人,转眼间已有过半命丧敌手。 禁军长官咬牙射出一支带着火光的响箭,在夜空中绽出了一朵金红色的莲花。 青灵早已看出刺客身手不凡,此刻见禁军长官发出求救信号,便知形势果真危险万分。 她和慕辰同乘着一匹天马,近身相搏十分吃亏。 青灵无法解封出御风琴,而慕辰顾及着周围的侍卫,也无法再随意使用火莲诀。 她扭头对慕辰说:“要不我们到地面上去?” 慕辰淡然一笑,“就凭这些人,还伤不到你。” 他摊开掌心,解封出一条银色的长鞭,疾速舞出,击在一名持剑俯冲而来的刺客身上。 噗的一声,那刺客的头颅被生生斩断,身上坐骑发出一声凄鸣,跌撞着斜坠而落。 喷涌的鲜血飞溅到青灵身上、脸上,尚且带着几分温热,惊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起来,她亲历的险境不在少数,可如此近距离地与人搏杀,顷刻间的身首异处、热血飞洒,还是头一遭见识。 慕辰左手环在她腰间,安抚似的加重了些力度,右手则再度挥出,将另一名刺客击毙在侧。 领头的刺客挥刀斩落一名禁卫,一面大声喝令道:“放弃防御,围杀帝姬!” 其余刺客听得命令,不再与禁卫纠缠,亦不顾被对方兵刃所伤的风险,纷纷冲向青灵。几名刺客的坐骑被慕辰的银鞭挥中,几乎支离破碎,依旧不管不顾地扑杀过来。 青灵何曾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满目眼花缭乱之际,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慕辰将手中银鞭舞得犹如蔽月之网,护住了自己和青灵,然而对方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而来,完全不顾生死。一名刺客以血肉之躯突破鞭网,用最后一丝气力,将兵刃贯入了天马的心脏。 天马发出一声悲凄的长嘶,羽翼耷拉下来,翻身从空中倒下。 慕辰手疾眼快,挥鞭卷住敌人的一匹坐骑,控制住自己和青灵下坠的趋势。 青灵慌乱地在怀中摸索着麒麟玉牌。 刺客首领趁机下令:“放箭!快!” 青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夜空中猛然红光大作,紧接着响起惨叫呼声。青灵睁开眼,仰面看见遮天隐日的一片火海在头上方燃烧着,十几副人与坐骑的身躯在火海中扭曲挣扎喊叫。 慕辰一手揽着青灵,一手握着银鞭,鞭尾缠住了一只被烈焰烧灼的毕方鸟,正嘶鸣着缓缓下落。 两人在地面上落下。 那毕方鸟羽毛已然尽数烧去,黑焦皮烂的翅膀扑展开来,倒地死去。 ------------ 第85章 执手霜风吹鬓影(五) 青灵跪跌在地,身体发软,好半天,才颤巍巍抬头问慕辰道:“你用火莲诀烧他们?” 那里面,不但有刺客,还有好些禁军侍卫…… 适才千钧一发之际,慕辰以火莲结出攻杀阵法,时间仓促,亦是耗损了不少神力。他面色有些微微发白,在青灵身边盘膝坐下,闭目调整着内息。 青灵欲言又止,伸手去探慕辰的脉象,感应到他体内狂躁不安的赤魂珠神力。 他原本被天雷之刑散去了周身灵力,全靠体内的赤魂珠方才保全了性命。纤纤曾告诉过青灵,赤魂珠寄宿于慕辰体内,需要他时时以意念控制,方不会被神力反噬。而借用赤魂珠之力,更犹如引火取暖,稍有不慎,便是伤人更伤己。如今虽有近一半的赤魂珠神力已被炼化吸收,却依旧不容小觑。 青灵坐到他身后,聚结水汽、凝寒成冰,将冰针钉入慕辰身上大穴,助他疏导神力。 慕辰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阻止道:“不必耗费你的灵力。万一刺客还有余党,你必须自保。” 青灵摇了摇发丝凌乱的头,“刚才他们拼尽全力杀我,要是还有什么帮手,早就已经用上了。” 她话音刚落,几道黑影倏然在他们旁边飞落而下。 青灵吓了一跳,却见为首一人跪倒在地,“是我,逊。” 青灵借着月光,看清了逊的面容,不觉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讪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一次分别的时候,逊被她的音惑术伤得失去了意识。 而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慕辰的妹妹。 慕辰对逊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缓缓站起身来,“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逊抱拳,“殿下有事请尽管吩咐。” 慕辰沉声吩咐道:“我要你将我的腿骨击断。” 青灵和逊闻言,同时面露讶色,眼神惊疑地齐齐望向慕辰。 慕辰朝青灵投去安抚的一瞥,“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 他抬头向空中凝望,向逊催促道:“禁卫的援军马上就过来了。事不宜迟,你马上动手!” 逊满腹狐疑,却不敢违背慕辰的命令,脸色彷徨地站起身,“那……属下失礼了。” 逊的修为不弱,在慕辰不运力相抵的情况下出掌相击,只听“喀”的一声,左腿的腿骨即刻断裂开来。 慕辰身体歪倒,被早有准备的逊一把扶住,“属下该死!” 慕辰白皙的额头浸出汗珠,抬眼迎上青灵失措担忧的视线,费力笑了笑,“一会儿禁军过来,只说我是被刺客所伤。其余的事,我回宫再和你解释。” 青灵曾听四师兄提过,说慕辰出手狠辣冷绝,令他也胆颤心寒。她却很难想像,那般芝兰玉树之人,狠辣起来会是何种模样?然而今夜见他出手杀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凌厉冷鸷的气息,俨然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但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大队的禁军侍卫赶了过来。 众人见帝姬满脸血迹、发髻凌乱,大王子更是明显是受了重伤,皆吓出了一身冷汗。 禁卫军长匆忙派人送来與车,又指挥部属前去调查刺客身份。逊和手下则趁乱隐入了暗夜之中。 回到银阙宫,早有闻讯赶来的御医恭候于此。 青灵吩咐侍女直接将慕辰扶进自己内寝,将他的伤势简单向御医交代了一下,命他们尽心救治。 皞帝和方山王后也赶了过来。 王后了解了一下情况,对青灵说:“慕辰留在你这里恐怕不妥。还是早些把他送回纯熙宫的好。” 青灵嗓音微哑,“为何不妥?今夜要不是王兄,我就死在刺客手里了。他如今腿骨断裂,每移动一分,便愈加难以修复。我要留他在这里,直到他伤愈为止。” 自来到凌霄城,青灵一直对王后恭顺有加、从不违逆,这回第一次反驳她的意见,语气竟有些咄咄。 王后抬眼盯住青灵,见她满脸血污中一双眼眸清澈坚毅、不甘示弱地回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惊,隐约意识到什么。 她让侍女捧来玉盘巾帕等物为青灵净面,一边柔婉说道:“这事我们明日再谈。你今夜受了惊吓,难免情绪激动。” 皞帝在一旁听着禁卫军长的汇报,神色峻然,末了,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他踱到青灵面前,“这几日你留在宫中休息,哪里也不要去。” 青灵跪倒在皞帝面前,“还望父王允许女儿亲自照顾大王兄。今夜若非他拼死相救,女儿就回不来了!” 皞帝伸手把青灵拉起来,“慕辰自有御医照顾,用不着你帮忙。他是你的兄长,杀敌、护你都是理所应当,你不必觉得愧疚。” 青灵不肯让步,“父王!” 这时,御医从内寝退出,向皞帝禀报慕辰的伤势。 “大王子腿骨完全断裂,臣等已为他上了夹板,暂时最好不要移动。” 皞帝看了眼青灵,“既是如此,那就让慕辰暂时住在银阙宫,等伤好些再说吧。” 方山王后面露难色,“陛下,这……恐怕于礼不合。” 皞帝挥了挥手,“今夜大家都累了,不必再纠结些细微末节。”转向茹香等宫女,“好好照顾帝姬。” 说完,便领着近侍出殿而去。 王后踟躅一刻,凑近青灵,低声说:“慕辰救你,也未必没有他的私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刚刚连你父王都不曾去探望过他一眼,这里面有何缘由,你不会不明白。” 她扬起妩媚的桃花眼,意味深长地盯了青灵一瞬,随即旋过迤长裙裾,姗然而去。 青灵换了身衣裙,走进内寝,见慕辰面色苍白地靠在榻上,雅霜端着张芙蓉花式雕漆填金托盘跪在榻前,盘上放着几瓶不同的药露。 青灵上前坐到榻沿,拿起药瓶逐一递给慕辰,看着他尽数吞下,方才摒退侍女。 慕辰幽黑的双眸望着她,“吓坏了吧?” 青灵摇了摇头,沉默一霎,“其实我早就该想到,我体内封着青云剑,列阳人肯定会想找机会除掉我。” “未必一定是列阳人。”慕辰思索说道:“看他们的身手,并不像是北陆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列阳王在东陆雇佣的杀手。” 青灵伸手轻触衾褥下慕辰被包的严严实实的伤腿,“先别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这样自伤,又是为了什么?” 慕辰靠到枕上,鸦黑的睫毛微微阖着,神色中透着一丝疲惫,“我原本早有这个打算,今夜遇到刺客袭击,做起来倒也自然。” 他顿了顿,缓缓道:“大战在即,朝中人事变动频繁。这种时候,我必须想办法留在凌霄城。” 青灵渐渐反应过来,“你是为了不去符禺山才这么做的?” 慕辰点头,“现在是我争取权力的最好时机,我实在不能离开。” “可你……你这样……”青灵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 明知他的性格如此,又能说些什么? 慕辰说:“你别担心,只是断了条腿,很快就会复原的。” “要是今晚没遇到刺客,你莫非还打算自己把腿打断?” “或许吧。” 慕辰虚弱地笑了笑,“之前也想过利用王后的人来演场戏。可惜她喜欢玩下毒这样的伎俩,一不小心就得把命都搭进去……我宁可断腿……” 青灵沉默地凝望他半晌,心里有过的一丝疑问渐渐浮了上来。 “你……”她斟酌开口道:“是不是早就知道,今夜会有人行刺我?” 不等慕辰作答,她微微吸了口气,迅速说道:“所以你今天主动来找我,跟我言归于好,然后又跟我一起回宫……还有逊他们……你刚刚才提议让他做我的护卫,可他其实早就跟在了我左右……” 慕辰深幽的目光凝濯在青灵脸上,宁谧的容颜中有种格外精致的美,然而眼中神色却是极其复杂的。 良久,他轻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青灵的心蓦然坠了坠,说不出是怅惘还是释然。 她缓缓开口道:“你向来心思深藏,又一直刻意在人前跟我保持距离。之前跟你闹矛盾,也不见你退让过半步,可今夜却一反常态,急着跟我重修于好。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守在我身旁。” 对于慕辰性格中的执着,青灵算是十分了解。他既然有了借伤病为藉口、留在凌霄城谋求军权的打算,定会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地。 “我只想知道,”青灵一瞬不瞬地盯着慕辰,抑制着心底翻涌的忐忑,“今晚的刺客……是不是你派来的?” “不是。”慕辰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为什么连禁卫也不放过,非要将所有人灭口?” “若非如此,我的腿伤不一定能瞒过父王。” 只要有一个禁卫活了下来,就难保不会泄露他受伤的真相。 青灵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慕辰的理由。她自认不是伪善矫情的人,但从小在墨阡身边所受的教导,让她懂得如何辨别是非对错,如何公正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然而,慕辰却和她太不一样…… 慕辰与青灵对视许久,默然移开视线,自嘲地笑了笑,“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何一直不想让你卷进这些事里来?这条路走下去,不单单是无休止的算计和阴谋、终日戴着面具做出违心的选择,更是要手染无辜者的鲜血,背负至死方休的愧疚。” 青灵俯下头,把脸埋进双手中,重重地呼吸了几口。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源清在观雾镇上找到她的那一晚,她就知道,面前这个气若兰芷的俊雅男子,是可以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人! 慕辰艰难地撑起身来,握住青灵覆于面上的手,“青灵……” 他幽微地喟叹了一息,“无论你怎么看我,今夜我对你说过的话,绝非虚假。” 今夜找到她,确实是因为事先得到消息,有一批来自南部的杀手混入了凌霄城。然而那一瞬的情绪失控,看到她笑语盈盈站在方山雷身旁时的嫉妒心痛,却都不是假的。 否则,他又岂能吐露出那般疯魔的情愫,明知是自己的亲妹妹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青灵慢慢抬起头来,清澈双目中蕴着复杂交错的神色,终又渐渐归于平静。 “我知道。” 她费力笑了笑,“我也说过,无论怎样,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同你并肩作战。哪怕手染鲜血,哪怕,背负一世的愧疚。” ------------ 卷四 等闲平地起波澜 ------------ 第86章 烽烟起(一) 青灵被刺杀的消息,很快在朝炎境内传开。 而这批刺客的身份也有了眉目。虽然经过火莲的焚烧,残留下来的线索有限,但禁军还是从刺客所用的兵刃辨认出,他们跟南方的禺中国大有牵连。 禺中是朝炎和氾叶以南的一个小国,地势险峻、矿藏丰富,尤以用来制作兵器的玄铁产量最多。千万年来,禺中靠着向邻国出售矿产,百姓生活富裕安稳,贵族子弟更是养尊处优、懒散逍遥。 直到近些年朝炎不断扩张边境,以各种名义和手段控制住禺中最为富饶的几个地区,国人渐渐意识到危机,尤其是受影响最大的下层民众,对朝炎的怨忿逐日加增。 九丘国师洛珩把握住这些人的心理,暗中扶持出一批势力,早在列阳攻打仙霞关之前,便不断在边境上挑衅朝炎的驻军、切断军需通道、烧毁矿场和冶炼场。仙霞关一战后,皞帝派使臣南下肃清,严惩了大批涉嫌其中的人。然而大张挞伐之中亦有漏网之鱼,从而导致了刺杀朝炎帝姬的事件。 青灵坐在议政大殿的垂帘后,聆听着各方朝臣的争议讨论。 御史丞沐端说:“帝姬被刺,兹事体大。然而禺中王室对朝炎一向恭敬顺从,历年的朝贡也不曾短缺。现在单单因为其国内少数逆党的罪行,就要对整个禺中国施兵讨伐,未免有些小题大作。” 方山氏的族长方山修,贵为当朝国舅,对皞帝的心思把握得十分准确,闻言反驳道:“正因为禺中王室不倒,下面的人才有了对抗朝炎的野心。既然禺中王族没有能力处理好内务,不如将其连根拔起,彻底绝了后患。”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话音一落,朝堂上顿时安静了许多。先前尚在举棋不定的朝臣感应到风向,纷纷低声附和起来。 其实自从皞帝登基以来,想要统一东陆的意愿一直很明显。先是灭了齐夷,又将洛水一带收入到朝炎的版图。虽然娶了氾叶的长王姬为第一任妻子,却没有放弃打压氾叶王室,最终迫使其以诸侯国的身份年年向朝炎进贡。 沐端见方山修开了口,明白圣意已定,自己再反对下去,恐怕只会自讨苦吃,于是顺势说道:“国舅所言也不无道理。若是任由禺中散乱下去,最后只怕是会沦为九丘妖人的傀儡……” 皞帝华服玉冠,面色冷峻地居高而坐,目光犀利地扫视群臣,“众卿既是再无异议,”转向专程从弗阳赶来的莫南岸山,“即日起你便重领兵马大元帅一职,以息扬为副帅,领十万精兵、征讨禺中!途中若遇任何阻碍,一律以逆党罪处。” 莫南岸山上前领命,又以自己年事已高为由,举荐了族中的几个年轻子弟为随军副将。青灵从垂帘望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在甘渊大会上被洛尧击败的莽夫莫南祦。 息扬也上前推荐了自己麾下的几名将领。皞帝简单询问了一下各人情况,一一应允授职。 立于一旁的三王子浩倡出列拜倒,“父王,儿臣愿自荐为先锋,随大元帅和息将军一同出征!”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慕晗迟疑了一瞬,也上前请战道:“儿臣也愿一同出征!” 皞帝挥手示意让两个儿子起身,沉吟说道:“你二人经验浅薄,上了战场反倒会拖大军后腿,还是暂且留在凌霄城的好。” 浩倡一脸失望,忍不住辩驳道:“儿臣曾随大王兄在仙霞关迎战过列阳人,虽然经验浅薄,可也绝非会临阵退缩之人。还请父王明鉴,恩赐儿臣一个学习的机会!” 慕晗也跟着再拜行礼,面色却有些紧绷。 皞帝虽然有六个儿子,但两个年纪尚幼,二王子又体弱多病,剩下的三个王子中,唯属慕晗没有过任何沙场经验,还曾经被列阳人绑架至仙霞关。 他很想像浩倡那样,也说些恳求的话来,然而一则拉不下脸,二则,自己也确实没有拿到出手的。 方山修见状,上前奏道:“陛下,臣以为,经验也需要积累,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多给年轻人些机会,让他们趁机多多锻炼。微臣也正想替族中的几名子弟请战,让他们有机会跟着元帅和息将军历练历练。” 青灵遇刺、借此征讨禺中,只不过是皞帝出兵南境、一统东陆的第一步。 禺中位于氾叶之南,朝炎大军要征伐禺中,必然会先取道氾叶。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氾叶稍有异动,朝炎大军便有充足理由将矛头转向氾叶,将其一并拿下。而九丘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亦不会坐视不管,整个战局很自然地、便全面拓展开来。 皞帝想要统一东陆,成为独一无二的帝君、受万民景仰,因此行事决策必须遵循一定的礼法。正如沐端所言,南部诸国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要出兵灭之,需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帝姬被禺中派出的刺客暗杀,便是这个绝佳的理由。 皞帝抚须思忖片刻,对方山修道:“也罢,你跟御史丞安排一下,但凡世家中有子弟自愿请战,就在军中为他们安排合适的职位。既然他们经验尚浅,就暂时不要许予要职好了。” 此番战事表面看是针对禺中,然则最终定会牵连整个南境。旁的不说,那九丘国师洛珩的手段,足以叫人心惊胆寒。 王子请战,若是躲在后方,定会叫人耻笑。然而若是正面迎敌,偏又遇到洛珩这样的嗜血魔头,只怕是会让人更不省心。眼下既然有其他世家的子弟一同前往,军内统一为其安排些闲职,无论进退成败,都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浩倡欣喜万分,赶紧跪谢圣恩。 慕晗心下亦是琢磨,此番一定要做出些成绩,好令父王刮目相看!虽则自己或有不足,但舅舅必会派门下的能人异士相助,想要立下军功并非难事。 退朝之后,青灵跟着皞帝回到承极殿。 皞帝今日显然志在必得,然而御令颁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既喜亦忧,蹙眉沉默思索。 青灵上前唤了声“父王”。 皞帝回过神来,抬起眼,“哦,你在这里。”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召唤侍从去请御医。 皞帝的专属御医,名叫坲度,沉默而严谨,出身妖族,却因其精湛的医术和忠心、赢得了朝炎氏的信任,在宫中担任御医一职已有好几千年的时间。 坲度为青灵检查了一下身体,查探她的神识和灵力,手法跟梧桐镇上的纤纤十分相似。 末了,坲度向皞帝躬身禀道:“以帝姬现在的体质,若是强行以阵法将青云剑召出,只怕会令帝姬身受重伤。” 墨阡也曾说过,青灵出生之际尚不足月、元气受损,全靠青云剑方才保全了性命,因而她虽然继承了天帝一脉强大的灵力根基,提升修为的速度却比旁人慢很多。 皞帝问坲度:“那依你看,青云剑什么时候能取得出来?” “这个不好说。唯今之计,只有让帝姬努力提升修为,用自身神力来控制青云剑。” 皞帝又询问了几句,让坲度退了下去。 青灵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父王是想取出青云剑,启动仙霞关的阵法?” 皞帝点了点头,“嗯。眼下大战在即,若能断绝列阳后患,可以免去调兵遣将上的踌躇。” 他看了青灵一眼,撩袍在紫?榻上坐下,“不过也无妨,他们知道青云剑在你身上,应该不会贸然进犯。” 青灵坐到皞帝旁边,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父王,不如我也跟三王兄他们一起,随军出征?” 皞帝刚端起茶盏,闻言复又放回到案上,“胡闹!你一个女儿家,去战场做什么?” 青灵说:“可我母亲也这样做过啊!而且,我身为这次阴谋的受害者,去讨个公道也在情理之中。” 皞帝重新端起茶,默默啜着,“当日你母后披甲上阵、命丧洛珩之手,乃是我毕生悔事,我岂能让你再身陷险境?” “母后当年人单力薄,又怀着身孕,才会……”青灵望向皞帝,“父王要是不放心的话,让大王兄陪着我一起去,不就安全了?” 皞帝抬起眼,深邃锐利的目光迅速聚于青灵面上,像是要刺进她灵魂深处。 青灵无惧地回视着父王,据理而道:“大王兄武艺出众,精通战阵,又曾从刺客手中救过我的性命。有他陪在我身边,父王不会有什么不放心的吧?” 皞帝慢慢饮了口茶,目光始终探究地投向青灵,“慕辰的本事,我自是不曾怀疑。只不过,以他的那身本事,恐怕不会只是想屈就做你的护卫。” 青灵把心一横,“父王既然知道大王兄才能出众,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王兄领军作战、为朝炎再立功绩?” “这话,是慕辰让你来说的?” 青灵果决地摇头,“不是。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你是因为他上次救了你而有次想法,还是说,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在你脑子里酝酿好了?” 青灵起身跪倒在地,“父王明鉴。儿臣的所有想法,都是以父王和朝炎的利益为重!”她扬起头,“自儿臣入居凌霄城以来,跟诸多王室世家子弟皆有接触,而大王兄的人品修为,绝对出类拔萃、堪为典范。更难得的是,他对父王忠心至孝,即便是……曾经有过误会,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只一心想着要为父王守护朝炎的天下!” 皞帝沉默不语。 青灵继续说道:“当日所谓谋反之事,根本就是奸人用来挑拨父王与王兄父子亲情的阴谋,以王兄当日的身份地位,又何苦用那样的手段?” “放肆!” 皞帝手中的茶杯砸到玉石地面上,磬然碎裂。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青灵道:“我以为你吃了顿鞭子,能长些记性,记着你是朝炎的帝姬、皞帝的女儿,岂料你依旧只是个感情用事的顽劣丫头!只因你是我的女儿,我可以纵容你养尊处优、极尽所欲,在京城闺秀中出尽风头。可我也警告过你,你若想要那万众瞩目的光彩,就要懂得分辨是非,别轻易让人带离了正道!若是你在外混迹了这些日子,生出的唯一念头就是想干预朝政,那从今往后就不必再踏出这宫门了!” 青灵心头暗自嗤笑。 有人意欲刺杀自己的事,皞帝岂会猜不到?自己身负意义非凡的青云剑,早就成为了列阳和九丘的眼中钉。刚到凌霄城的时候,皞帝严禁自己随意出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然而后来他拿定了出兵的主意,不但允许自己随意出宫行走,还故意把每次的仪仗安排得声势浩大。不就是想引刺客对自己下手,然后以此为借口、向诸侯国出兵吗? 眼下大局已定,他不再需要自己这个诱饵,便弃如敝履了? ------------ 第87章 烽烟起(二) “父王要怪我感情用事,女儿无话可说。那夜刺客行刺,要不是大王兄拼死相救,女儿早就死了。搞不好,连尸身带青云剑都会被那帮歹人夺了去。就算女儿因此心存感激,为王兄在父王面前说好话,也是人之常情。” 皞帝听她说得惨烈,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正如青灵所猜想的那样,当日允许她自由出入宫廷,他确实是想借机给对手一个行刺的机会,然后以此为借口、攻打南境。只不过,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差点害得女儿丧命,亦是意料之外的。 青灵又继续说道:“以往的事,就算王兄有错,但既然父王重新接纳他回来,就表示已经原谅他了,现如今大战在即,父王又知人善用,再给王兄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岂不皆大欢喜?将来朝炎拿下了禺中,降臣们见父王为人如此宽宏,也必当安心投诚,竭力为我朝炎效忠。” 皞帝半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青灵。 无可否认,短短数月,她已经从那个初出崇吾、略显单纯莽撞的少女,迅速成长为颇具王室之风、言辞缜密的一国帝姬。 而这样的蜕变之中,又与慕辰有着怎样的关联? 皞帝从小生长在帝王之家,对王族间所谓的手足之情亦是十分了解。 像青灵这样,身为女子,却堂而皇之地为王族兄弟谋求政局上的利益,原因便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她将慕辰视为了政治上的同盟、未来的靠山。 这一代的朝炎王室,一共有两位帝姬,六位王子。然而上一代的王室子弟中,恰恰相反,有过六位帝姬和两位王子。六位帝姬中,长至成年并顺利出嫁的,一共四位。其中五帝姬与皞帝一母同胞,同为先代帝君的继后所出。 当年皞帝与先代帝君第一任王后所出的大王子,也曾角逐过储君之位,并最终以大王子病逝、皞帝登基而结束。大王子的胞姐,最初嫁入了凌霄城的豪族,丧夫后被皞帝改嫁至钟乞国和亲,不久便郁郁而终。曾与大王子亲厚的三帝姬,亦以和亲之名,嫁入了禺中王室,远离故土。而皞帝的胞妹五帝姬,却得以留在凌霄城,嫁入了极有名望的文士之家,琴瑟和鸣,尽享家族庇护。 身为女子,嫁人在所难免。而生于王族,能避免被父兄当作棋子、嫁入背景复杂的邻国王室或豪门世家,实是难求的幸运。任何女子,都渴望着能择一真正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地幸福度过此生。联姻和亲,不但意味着要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甚至敌对之人,还要应付无休止的戒备试探,维系夫家与朝炎王室的政治关系,接受夫君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亲情这种东西,也难免会分亲疏。 就好比现在皞帝攻打禺中,可以完全不顾及嫁至禺中为后的三妹的感受,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愿意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她和她的子女。然而若是换作了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五妹,他至少会有所顾虑,不会做得太过决绝。 思及此,皞帝禁不住冷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我岂能不知?你父王我尚值壮年,你便迫不及待地替自己找靠山了?你妹妹阿婧,从小到大,即使被我宠上了天,也不敢随随便便在我面前议论朝政,为自己胞弟求取军权。” 青灵无惧地望着目光冷锐的皞帝,“阿婧求与不求,都一辈子有慕晗和方山氏在身后庇护她。我和大王兄都是没有母亲的人,彼此亲厚、互相关心,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父王今日在朝堂上也说了,只要是请战的年轻人,都会予以机会。大王兄好歹是我们自家的人,又确实有那样的能力,我为他求取施展才华的机会又有什么错?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身负青云神剑,将来无论是哪个兄弟得了势,都不敢小觑我!父王若是以为我有心干预朝政,大可把我逐回崇吾,一辈子关在山里!” 皞帝注视青灵良久,眸光中的锐色、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复杂所取代。 他后靠到榻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语气突然和缓下来,“罢了,你也别把你父王想成心胸狭隘之人。该给的机会我自然会给,不用你一个女儿家在我面前讲大道理。前段日子我不是才允了他跟安氏小姐的婚事吗?你想要随军出征,那是断断不可能的。至于慕辰,他想要去的话,就该自己来求,不要假手于人。” 青灵如今已经习惯了皞帝时软时硬的态度,懂得顺势给自己找台阶下,于是站起身走到榻边,抬手轻轻捶着他的肩背,“不是女儿把父王想成心胸狭隘之人,是父王先把女儿看作了心机深重、钻营权术的人。大王兄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提过,一直关在宫里疗伤呢,我不过随口一提,父王那么认真,弄得我也跟着犯倔脾气。说实话,我虽然跟大王兄交好,可跟其他兄弟的关系也不差啊,要是今日父王没有允了三王兄和慕晗,女儿也会为他们求情的。” 皞帝纵然严厉,却还是很吃自己女儿撒娇的这一套,“什么叫跟着犯脾气?父王的脾气有你那么倔吗?” 青灵偏着头,“不都说女儿肖父吗?我瞧我和阿婧两人都挺倔的,也只能是像父王你了。” 皞帝伸指虚点了几下,“就知道胡言乱语。你妹妹可比你听话多了。” 他微阖着眼,沉思了半晌,突然问:“我听王后说,你最近跟方山家的孩子走得很近。” 青灵捶背的动作一缓,思维却转得飞快,“父王是说……方山大公子吗?” 皞帝“嗯”了声。 青灵斟酌说道:“湄园夜游那晚,我跟方山公子结伴闯过阵。我来凌霄城不久,认识的世家子弟有限,想着方山公子既然是慕晗和阿婧的表兄,算起来也是自家亲戚,走得近些应该也不妨事。” 皞帝不动声色,又闭眼沉默了会儿,问:“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青灵装作没听懂,只道:“我听阿婧说,方山公子从小就是被当作族长继承人来培养的,行事自是稳重有分寸,可堪大任。” 皞帝笑了声,“说你胆子大,结果连阿婧都不如。有些事,早点让父母知晓了,或许还能遂了你的意。” 青灵也笑了笑,“我跟阿婧不同。我身上揣着青云剑,岂能随随便便进了别人的家门?我就算再喜欢方山公子,也得先考虑我们朝炎氏的利益是不是?” 她的两句话听似云淡风轻,实则却是在心里几经斟酌酝酿而出的回答。 她身份特殊,青云剑更是牵系朝炎命脉,任何有意娶她的家族都有可能成为倾覆朝炎的阴谋者。青灵故意点明这一点,一则是想让皞帝猜忌方山氏有可能暗藏的野心,二则也斩断了皞帝让她联姻大家族的念头。 最重要的是,她句句话都将朝炎王室的利益放在了首位,对于皞帝而言,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皞帝抬起手,拍了拍青灵捶着自己肩膀的拳头,声音中不觉添了几分宠溺,“倒底是我的女儿,知道孰轻孰重。” *** 朝炎对禺中宣战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在东陆引起一片轩然。 三百年前的沧离大战,让神族损失了一大批精锐的将领,其中不乏名门世家子弟。眼下重新开战,虽然表面是攻打禺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皞帝意在吞并整个南部,将战火延至九丘。年轻一代的神族男儿,或是背负着血仇家恨、或是揣着雄心壮志,个个都摩拳擦掌,期盼着名扬沙场、建功立业。 朱雀宫中,因禺中杀手行刺而受伤的大王子慕辰,亦主动在御前请战。皞帝令人查看过其伤势后,确认基本痊愈,便允了他的请求,着其与三王子浩倡和四王子慕晗一同随军南征。 消息传到了瑶华殿时,方山王后正在与来访的兄长方山修饮茶聊天。她不动声色地摒退了侍女,手中的茶杯却已碎成了粉末。 两百多年的费心筹谋,还是除不掉一个朝炎慕辰! 方山修劝慰道:“你也不必动怒。陛下已经将此次军内授职交给了我和沐端负责,不管是大王子自己,还是他举荐的人,我都尽量安排闲职,让他邀不到任何功劳。” 方山王后掏出一张金丝白纹昙花绢帕,低头擦着手和指甲,“一定是青灵那个丫头,在陛下面前求了情。我早就说过,这丫头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方山修皱眉思忖道:“你确定?上次阿婧倒是为了慕辰在陛下面前求过情,这次会不会也……” 王后冷声一笑,“阿婧不过是求陛下让慕辰在宫里多住了几个月。她小时候是跟慕辰处得不错,可还不至于亲疏不分,帮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岂能开口为他讨要兵权?再说,她要是有本事左右陛下在朝政上的决断,我也不至于为了慕晗操尽了心!” 方山修“滋”了口气,“那照你这么说,青灵帝姬是打算支持慕辰了?” 王后将手中绢帕揉作一团,掷到地上,“那丫头以前看似跟谁都走得近,可最近却像是突然转了性子,跟慕辰亲近的很!前段日子,还不顾我的反对,特意留他在银阙宫养了一段时间伤!我几次出言试探,她也装作不懂。” 方山修啜了口茶,思考着说:“或许她刚进宫,急于跟各方人物都打好关系。说起来,这次慕辰受伤也是因为救她,她还个人情也不足为奇。再者,我听霞儿说,她跟雷儿也处得不错。若是已经站定了慕辰的阵营,不会不避这个嫌。” 王后扬起桃花眼,“雷儿……倒底是怎么考虑的?” 方山修摇了摇头,“这孩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事上还算沉稳,也肯听话,可骨子里还是有些感情用事。我让他母亲去套过话,他居然说要想先看看帝姬的态度。” “这算什么意思?”王后蹙眉,“难不成他还要等青灵开口说非他不嫁,才肯去向陛下提亲?这王族世家的婚姻,但凡彼此能看得顺眼、不至于相处的太别扭,就算福气了。” 方山修说:“此话虽不假,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帝姬本人的态度也的确很重要。” “怎么讲?” “陛下对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是个什么态度,你最清楚不过。以前朝炎只不过东陆的一个小国,论血统、不及氾叶,论地理资源、不如禺中,连我们四大世家最弱的淳于氏都不及。而如今朝炎一国独大、统领东陆,说不定不久还会一统天下,成为东陆唯一的政权。到时候,我们这些曾经被拉拢的对象,就会被视为皇权的威胁者,成为被打压的目标。” 王后打断兄长,“你莫要危言耸听。但凡我还在这个位子上,就不会让方山氏的族人受半点的伤害。” 方山修笑了笑,“陛下打压我们的心思肯定是有的,可我也没说他一定会把我们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朝炎国势愈强,对世家的忌惮就会愈大。对陛下而言,最好的局面,是我们几家彼此牵制,没有一家能真正做大。” 王后垂了垂眸,“这个我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迟迟不肯将慕晗立为储君…… “可这跟雷儿娶青灵有什么关系?”她随即问道。 “当然有关系。青灵帝姬身份特殊,单是手里的那把青云剑就掌控着东陆安危,更别提她是章莪氏的唯一后人。如果我们主动提亲,难保陛下不会多心,愈加忌惮我们。但若是她自己开口,说钟情于雷儿,那便要好办许多。” 王后闻言沉吟了半晌,蔻丹玉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这个丫头,全仗着她身上的那把剑!难不成就没有别的法子启动仙霞关的阵法了?” 方山修摇头,“那阵法是上古天帝所设,别无他法。” 继而又道:“我记得慕晗说过,上次青灵在仙霞关启动了阵法以后,人立刻就昏迷了过去。这里面,是不是另有什么玄机?” “不知道。陛下是让坲度检查过她的身体,可那人的嘴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山修点了点头,举杯品茶,思索着不再多言。 方山王后也沉默了会儿,抬眼望着兄长,“青灵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处理,哥哥只管照顾好慕晗便是。这次南征,务必要让他立下军功!” ------------ 第88章 烽烟起(三) 季春之月,莫南岸山派息扬调遣先锋部队,从葳州出发南下。弗阳大军则前往凌霄城与主力军汇合,再一同赶往南境。 凌霄城世家子弟中,有不少人也在军中领了职务。大军出发在即,诸人皆呼朋邀友,在京都繁华酒巷中聚会饮宴,一享出征之前最后的烟花风月。 青灵提前找了个借口出宫回到城中的府邸,又于夜色降临之时,以一身男子装扮出现在了红月坊的门口。 京都红月坊虽属烟花之地,却是贵族名流方有资格出入的场所,装修得十分堂皇大气,彩焕螭头、朱柱金扉,待转入内庭之后,景致又遽然玲珑雅致起来,泉石花木、皆非凡物。 青灵在朱雀宫见惯了崇阁琳殿、奇花异草,倒也不觉得惊奇。只是其间萦迂的各式器乐歌声,俱清丽婉转,技艺上乘,绝非寻常靡靡之音,让自幼学习音律的她不禁放缓了脚步,侧耳聆听。 领路的女子腰肢婀娜,轻纱罗裙、玉蝉花钿,始终温柔含笑,将她和随行的逊引入了一处阁楼的雅室之中。 青灵在主案前坐下,念诀恢复了容貌。逊在她身后站定,面上戴着的银制面具映着室中的烛光,暗彩明灭。 不多时,又有女子引入另一名客人,正是当朝御史丞,沐端。 沐端抬眼看向青灵,神色中略带忐忑,行礼道:“帝姬殿下。” 一开始,他听女儿令璐带话说青灵帝姬相约见面,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位帝姬行事张扬,在京都颇有盛名,但结交的向来只是朝臣千金、世家小姐,聚会谈论的也不过是女儿家的闺阁闲话,跟他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 青灵起身还礼,示意沐端,微笑道:“御史大人这几日,想必一定很忙吧?这种时候还为我抽出空来,倒教我觉得有些失礼了。” 御史丞掌握国家官吏任免,此番又受命为世家子弟安排军职,自然成了众人竞相讨好的对象。实际上,在来赴青灵之约前,沐端就已经在红月坊吃过一巡酒了。 沐端浸淫朝堂多年,说起场面话来绝不输给青灵,“殿下哪里的话。莫说殿下贵为当朝帝姬,身份尊贵,单是这段日子对小女的照拂,已令微臣感激不尽。小女用过殿下所赐的灵药,多年缠身的喘疾已然好了许多,每每提及帝姬殿下,俱是美言称颂,倾慕不已!” 青灵确实送过不少御赐的丹药给沐令璐,但那些药物治标不治本,顶多只是缓解一时的症状,哪里有沐端说得那么夸张。不过她倒也教了些固本强元的修炼之法给沐家小姐,算是没有凭白受了人家的称颂。 两人又互相吹捧寒暄了一阵,青灵转入正题道:“此番请大人相见,实则为有一事相求。” 她转头看了眼逊。 逊随即掏出一份名册,奉至沐端案前。 “这……”沐端翻看着名册,目光游移。 青灵说:“名册上的这些人,都是有志于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好男儿,还望大人在此次南征中能委以重任。” 沐端抬起头,面色讶疑。他打量着青灵,见她神色肃然、目光凝决,绝非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殿下这是……” 干预朝政?图谋兵权? 以一国帝姬的身份? 青灵举盏浅啜,“大人先不用急着揣测我的用意。只请告诉我,此事有没有可能办到?” 沐端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遍名单,答道:“这上面的人,大多家世背景模糊,又不曾有过什么功绩,很难一上来就委以要职。殿下也知道,授职一事不是微臣一人说了算。方山族长、莫南族长、还有息扬将军,在军职方面,比微臣说话要有分量的多。” 青灵听出他的推脱之意,并不急着紧逼,放下酒盏道:“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息将军向来无心政务,两位族长又各自有族亲子弟要照拂,最后能给这些寒门士卒机会的,恐怕也只有大人一人而已。” 沐端为难地张了下嘴,却听青灵又继续说道:“前日父王跟我讲起沧离和仙霞关的旧事,也慨叹过九丘与列阳任人唯贤、不拘于门阀血统,因而才有了能与朝炎匹敌的军力。我寻思着此次南征,若呈上的战绩里多几个平民的名字,父王多半亦会感到欣悦。毕竟,将来朝炎一统东陆,将各族子民收纳羽下,需要用人的地方一定不少。” 沐端闻言沉吟下来,在心里细细咀嚼着青灵的话。 要说什么大力启用平民,他倒是不信皞帝会真有这样的打算。但帝姬的话也提醒了他,陛下对世家门阀,未必没有削弱之心…… 他迟疑半晌,扫了眼案上的名册,“话虽如此……但这些人……” 青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明白他对这些人的身份尚存疑虑,遂莞尔一笑,“我素日交友广泛,寻常人家的闺中知己也是有的。她们为了兄弟良人向我开口,我自然不好拒绝。” 凌霄城中人人皆知,青灵择友极泛。但凡有朋友引荐,不论血统出身,皆能成为当朝帝姬的座上客。 沐端心想,扯了半天的大道理,其实多半就是帝姬收了别人的好处,然后来找自己卖个人情。 也罢,自己卖了这个人情,一则算是全了帝姬的面子,二则也能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自己不依附任何世家的中立态度。 遂言道:“殿下既然开了口,按理说,臣不该有所推却。然则这么多人,要同时委以要职,实在不容易办到。” 他装作思索了一阵,“这样吧,微臣尽量给他们安排到善立功绩的营队。将来论功行赏,微臣也尽量保证他们不会被排挤打压。殿下觉得如何?” 青灵举杯抿着酒,神色艰难地想了想,“如此……也就只能这样了。” 她道了声谢,又叮嘱沐端保守秘密云云。沐端为官多年,只是懂得个中要诀,点头唯唯应诺。 两人又闲谈了一阵,聊了些有关沐家小姐身体、婚事等琐事,沐端便起身告辞离去。 青灵吁了口气,幽幽问道:“怎么样,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身后屏风内的一道暗门徐徐开启,慕辰白衣轻扬,银色绣纹映着清艳烛光,柔声缓道:“很好。” ------------ 第89章 红月坊(一) 身后屏风内的一道暗门徐徐开启,慕辰白衣轻扬,银色绣纹映着清艳烛光,柔声缓道:“很好。” 青灵转过身,笑了笑,“还不是你教得好。” 慕辰腿伤新愈,行动时仍有些微跛。逊伸手去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青灵站起身走到慕辰面前,“要坐下吗?” 慕辰摇头,“我借故离席,待会儿还要从暗道回去,免得他们起疑心。” 今夜王族和世家子弟集聚红月坊、饮酒作乐,慕辰方才有机会出宫与青灵约见沐端。 青灵说:“刚才他犹豫的那阵子,我真担心他不会答应,又或者把我找他的事讲出去,牵连到名单上的人。” 慕辰说:“那份名单虚虚实实,就算他真细查下去,也未必能看出端倪。” 青灵想了想,问:“有件事我想不通。既然你最终的目的,只是要他不去刻意排挤你的人、打压他们的军功,让他们凭自己的功绩上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这比让他给安排军中要职要容易办的多,他也不至于那么犹犹豫豫的,看得我心焦。” 慕辰垂眸微笑,“这便是谈判的手段。一开始的要求高一些,回旋的余地就要大些。而应承对方之事则要恰恰相反,一开始允诺的结果低一些,譬如承诺许与百金、实则拿出千金,最后才更能叫人感激涕零。” 青灵默默消化着慕辰的“教诲”,末了叹息道:“我是真的不得不服!要不是你教我这些、帮我分析他们的心理,在御史丞面前也好,在父王面前也好,我真不知该怎么去说服他们!” 慕辰说:“你洞悉人心的本事并不比我差,只是对朝堂上的事缺乏了解而已。假以时日……” 他蓦地顿住,心中有些莫名怅惘,默然地收了声,不再往下说去。 他费尽心力重返王室,却也自知前路坎坷,再度赢取皞帝信任、夺取朝中权力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为此他潜心布局筹谋,做好了往后数百年韬光养晦、循序渐进的准备,让忠于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慢慢渗透到军政之中。 然而青灵骤然的身份反转,突如其来的名份权势,让计划的进展出乎意料地加速起来。 可如果能够选择,他宁愿,踏上的是那条更缓慢更艰难的路…… 青灵明白他的心思,移开目光笑了笑,接过话打趣道:“假以时日,我就能一手遮天了。” 慕辰在银阙宫养伤的日子里,两人仔细地将眼下的时局分析研究了一遍。如今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坐下来谈话,青灵也少了许多往日的执拗和彷徨,专注地为实现目标而用心着。两人都刻意把心思集中在大计之上,不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往事,相处间倒有了种前所未有的默契,谁都不愿去触碰打破…… 慕辰从暗道离去,青灵和逊则出屋按原路往回走。 阁外月朗星疏、流云暗倘,乐声花香与入坊时并不差别,但放松下来后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青灵脚步轻快地穿花度柳,朝进门的方向走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呵斥 — “大胆!你算什么人?居然也敢拦我?” 她循声望去,见一身男子装扮的阿婧正指着一名红月坊的女子叱着。看架势,差不多就快要赏人家耳光了…… 青灵驻足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她上前拉了下阿婧的手臂,见阿婧鄙怒的桃花眼立即瞥了过来,忙低声道破自己的身份:“是我,青灵。” 两人都幻化作男子容貌,但阿婧的修为远低于青灵,真容一眼就被识穿了。 阿婧闻言,挣脱开手,语气却终究和缓了几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随即质问对面女子道:“你说,凭什么不让我进?给你的钱哪里少了?” 女子捧着一包丝帕裹着的物件,一脸无奈地躬身解释道:“奴家多谢公子出手慷慨。可红月坊有规矩,无人引荐的客人是不让进的。公子若是硬闯,奴家只能唤护院前来了。” 她先前见阿婧衣饰华丽、出手阔绰,只道是位初次登门不明规矩的豪门子弟,便客气有礼地跟他解释,哪知摊上了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浑人,一面慌称寻人、一面就往里面闯…… 护院一来,阿婧再一闹,搞不好连禁军都会惊动。青灵没法再袖手旁观,遂摸出腰牌道:“这位公子是我族弟,算是我引荐来的。烦请姑娘行个方便。” 女子扫了眼青灵手中的腰牌,随即敛衽行礼,“是。” 红月坊在凌霄城经营了逾千年,地位始终屹立不倒,传言其经营者闵娘与当朝权贵交情匪浅,因此受过不少庇护恩惠。然而实际鲜有人知,闵娘背后之人却是如今最为失势的朝炎大王子慕辰。 南国氾叶和钟乞,皆以盛产美女而出名。朝炎立国之初,便有不少南方的烟花女子入驻凌霄城,经营风月场中的生意。后来在先代氾叶国主的授意和扶持下,渐渐形成了一个为南国收集情报的组织,也就是红月坊的前身。 后来皞帝接连打压南国,氾叶国力日渐衰弱,几经易主后,慢慢失去了对红月坊的控制。而彼时的红月坊,也对懦弱的氾叶王室失去了信心,转而把重心放到了扶助嫁入朝炎的氾叶长王姬蓁姬身上。 蓁姬性情温柔和善,对流落凌霄城的故国女子多番照拂,因而也深受族人爱戴。然则她秉性淡远,无心经营权术,亦从未利用红月坊做过什么,只是病逝前,暗中托付过闵娘,在必要时襄助自己的儿子慕辰。 最初慕辰在王室和朝中名望甚高、地位稳固,闵娘也就没有主动去联络过他。后来方山氏着手搅动政局,接二连三有了针对慕辰的动作。闵娘看出苗头,遂找到慕辰表明身份,可惜为时已晚,仍没能挡住最后方山氏和莫南氏的连手一击。 青灵一开始知悉这个“秘密”时,颇有些难以相信。 要把风流妖异的洛尧跟梧桐镇的纤纤联系到一起,不难。但要把尊华雅致的慕辰跟淳于琰口中的红月坊扯到一处,实在是……有点不搭边。 阿婧被青灵拉到一处僻静的游廊转角。 “你那个腰牌是哪里来的?你到红月坊又是想干什么?”她审问道。 青灵熟悉阿婧的脾气,刚才不想眼见事情闹大、出现任何牵连到慕辰的可能,方才出面将她“救”下。现在被她质问到自己身上,只能胡乱编排道:“父王不是赐了我出入朱雀宫的令牌吗?我把那令牌亮给这里的坊主看了。她晓得我身份紧要,就送了我个腰牌。” 阿婧没有随意出宫的特权,这次赌气也是偷偷溜出来的,眼下听青灵这么一说,一肚子的委屈又翻涌上来,眼角微红地瞪着青灵,“什么身份紧要?有本事你让父王收回成命,不出兵南征啊!” 她余光掠过青灵身后的逊,随即扭过头,望着夜色下溶溶荡荡的池水,似乎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青灵给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隐到一旁,继而开口询问阿婧:“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万一被父王知道了,岂不白白受罚?” 阿婧沉默了半晌,语气微有些哽咽,“他要罚便罚去。打死我更好……” 青灵讶然,“你瞎说什么啊?” 阿婧倏然转身,抱住青灵,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你说他为什么那么狠心?非要灭了九丘……他明明知道,九丘的女王是扶尧的母亲……” 青灵从未见过阿婧如此,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小在一群师兄身边长大,并不缺少兄妹般的手足关爱。然而此刻带着脂粉香气的柔软身躯贴着自己,乞求安慰似的倾诉着少女心事,却是种不曾体会过的姐妹之情。 青灵慢慢抬起手,宽慰地抚着阿婧的背,“父王下令攻打的是禺中,又不是九丘,你不要瞎担心。” 然而阿婧能允许自己失态示弱的时间并不长。 她撑起头,压抑着哭腔,“你别把我当傻子!我在宫里待的日子比你长,父王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推开青灵,怨恨地说道:“你自然是高兴,巴不得父王灭掉九丘,好替你母亲报仇……” 不光是青灵,身边所有的人都盼着朝炎大获全胜、一统东陆! 慕晗和方山家的表兄们就不用说了,就连自己那几个闺中密友,莫南诗音、息颖、沐令璐什么的,因为父兄在军中任了要职,全都是巴不得朝炎一举得胜、踏平南国! 她试探着地向母亲透露了些许自己的心事,却被方山王后狠狠数落了一顿,警告她千万不得在父王面前流露半点同情九丘的想法。如果最后大泽真的被牵扯进去了,她就必须立刻跟百里家撇清关系,把扶尧兄妹视为陌路、仇敌…… 阿婧憋了一腔的委屈,不敢在父母面前发泄,又找不到旁人倾诉,竟赌着一口气偷跑出了宫。 ------------ 第90章 红月坊(二) 青灵摸了条帕子出来递给阿婧,“你别到处乱发脾气,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退一万步讲,就算父王灭了九丘,又与你和大泽世子何干?以前朝炎灭了齐夷,父王还不是欢欢喜喜地把齐夷王姬娶回了宫,生了哲成?王朝间的争斗、上一辈的恩仇,是父王跟九丘国师间的事,影响不到你身上。就好比,虽然洛珩杀了我母后,我跟小七不也没因此反目成仇吗?” 阿婧扯过帕子,擦了擦眼泪,“你懂什么!你跟他不过是师姐弟,又不是……” 她顿了顿,微红着脸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灵瞅着阿婧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又道:“父王既然已经下了令,便是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你与其担心这件事会影响你和小七的感情,还不如想办法让他劝劝他母亲,早日降了朝炎算了!不然的话,你难道还要祈祷朝炎输了这场仗?” 阿婧白了青灵一眼,心道:我就是想朝炎输又怎样? 她从宫人口中得知慕晗和两位王兄今夜都来了红月坊,郁结难消之际,竟起了过来搅局的念头。她是不敢在父王面前闹,但给一帮世家子弟下点药、让他们出征之日全爬不起床的胆色还是有的…… 青灵瞅着阿婧一脸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脑中莫名忆起了当日自己背弃师门、不顾一切逃离崇吾的情景。 情之所钟,一往而深。 师门也好、家族也罢,大概……都是可以舍弃的吧? 两人在池水边沉默了许久,沉浸在各自的沉思中。 阿婧最终平静下来,又开始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万分丢脸起来。她上下打量了青灵一番,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来红月坊做什么?” 青灵搜肠刮肚,“听说红月坊里姑娘的衣饰特别别致,所以来瞧瞧,看能不能学些花样。” 阿婧啐了口,“你堂堂一国帝姬,跟这里的女人学什么?” 青灵调转话题,“那你来这儿又是为什么?莫不是心情不好,想找姑娘陪你喝酒?” 阿婧自是不愿把自己最初的荒唐念头讲出来,只说:“我今夜是偷偷出来的,待会儿回宫肯定不太容易。我听宫人提过,说慕晗今晚在这儿,所以想着跟他一块回去,就算被母后发现了,只说一晚上都和慕晗在一起,也不至于受重罚。” 青灵点点头,“行,那你去找他吧。我刚碰巧听人提过,他们在南边的荷荇园。” 阿婧和慕晗虽是双生子,却是从小斗嘴互讽惯了的。现下想着又要被他数落,心里老大不愿意,于是拉住青灵,“你陪我去吧!就说我们一块儿来的。” 青灵可不想被慕晗知道自己今夜来了红月坊,但拗不过阿婧软磨硬拉,又怕惹急了她闹出什么乱子来,趑趄着被拉到了荷荇园。 荷荇园名虽为园,实则是一座修筑于荷塘中央的朱红水榭。 隔着荷塘外的院墙,便听见有笑声乐音从内隐隐传来。 园外桥畔皆有护院巡视,守卫森严不同别处。阿婧让青灵把腰牌亮了出来,倒是一路通行无阻。 到了水榭外,青灵终于拿定了主意,拽住阿婧,低声说:“算了,要不我送你回宫好了。” 宁可被王后重罚,也比暴露了自己今夜的行踪值得…… 阿婧其实也不想求慕晗帮忙,平白挨他一顿数落,心里也一直在犹豫,眼下听青灵这般提议,自然乐得接受。 反正刚才在她面前哭也哭了、抱也抱了,拉下脸再欠一回人情也无所谓了!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水榭里方山渊盖过一众声响的大笑,“珏,你就别磨蹭了!今夜霞姐又不在,你担个什么心?不就是从美人嘴里接口酒喝罢了!这次若还是不过,下次的酒,可就得从美人胸前喝下去了!” 周围随即有几人跟着哄笑起来。 阿婧素日跟表姐方山霞交好,此刻听见渊如此下流地捉弄淳于珏,忍不住黑了脸,骂道:“不要脸!” 青灵忙不迭地去掩阿婧的嘴,却终究迟了一步。 阿婧这一声骂满是情真意切的怒气,加上屋内众人又都是修为不弱的神族高手,很难不被人听了去。 果不其然,一瞬寂静之后,屋门被人从里面大力踢开。 “什么人?”方山渊一脸醉意,衣襟半开,朝外吼道。 他这一开门,屋内的景致就坦荡无遗地暴露在青灵和阿婧的面前。 慕辰、浩倡、慕晗,方山家的几位公子,淳于珏,息家公子……全是熟人。 堂上几名衣裙单薄的歌姬各自抱着乐器,一脸惊诧地转头往外瞧着。 风月场所的女子本来就穿得大胆外露,淳于珏面前半跪着的一名舞姬更是酥胸半呈,以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扭着身,微仰着头,乌黑的发髻似坠非坠。其他人身旁亦是莺燕环绕、花团锦簇。方山渊踢开门的刹那,慕辰正从身边美人手中接过酒盏,抬眼间却恰好撞上了青灵的视线,手中动作便不自觉地顿了一顿。 阿婧满面涨红,凶巴巴地瞪了自家表哥一眼,旋过身像避瘟神似的避开了满目春色旖旎。 青灵好歹是在九丘混过的,比阿婧多坚持了几眼,才尴尬地侧过了头去。 “阿婧?” 方山渊虽然醉了,但眼还不花,一眼就看穿了阿婧的幻容。他打了个激灵,酒也醒了几分,一面拢着自己的衣襟,一面急问:“你怎么来了?” 慕晗闻声也走了出来,盯着阿婧看了眼,压着声音怒道:“你疯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若是只有慕晗一人,阿婧倒是不介意反唇相讥,可当着这么多的熟人,她终是得顾及自己身为一国帝姬的颜面。 阿婧低头理着衣袖,随即抬手朝青灵指了指,“我是陪青灵来的。” 青灵咬牙抬起眼。 什么姐妹之情?姐妹就是用来互相坑害的吧? 方山渊和慕晗这才把目光投向阿婧身边侧着身躲避视线的人。 青灵见大势已去,再躲闪逃避只能更让人起疑,遂挥手撤去了幻容,强笑着招呼道:“方山公子,慕晗。” 事到如今,戏只能继续演下去。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怀疑到自己今夜来此的目的…… “原来是青灵帝姬啊。”方山渊像是刻意地提高了声音,握拳咳了声,回头朝屋内望了一眼。 慕晗盯着青灵,“王姐来红月坊做什么?” 青灵知道他不像阿婧那般好糊弄,非得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不可。她目光游移,顺着方山渊的视线落到室内,见方山雷正迅速抽出被身畔舞姬挽着的手臂,正襟危坐。 青灵掐了掐掌心,垂目作含羞状,轻声说:“我……我有事找方山大公子。” 她的声音不大,但靠近门口的几人都听得清楚,室内很快有一阵窃窃私语传散开去,夹杂着隐隐的笑声。 早就听说朝炎大帝姬和方山公子走得近,今夜追人都追到红月坊里来了,不知是该为方山公子感到幸运呢、还是捏把汗呢? 慕晗自是不好再说些什么,转身朝方山雷看了眼,见他正从一片哄笑声中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来。 青灵目光闪烁,轻轻从慕辰面上掠过。灯烛辉映之中,两人视线相绞,探究、无奈,担忧、宽慰,霎那间已是彼此心领意会。 方山雷跟青灵从水榭处行过了桥,沿着莲池走了一段,在一处落泉山石旁停下。 青灵羞窘万分,在脑中一个一个地翻着藉口。 方山雷亦有些面色尴尬,半晌,清了清喉咙,说:“我其实……很少来这种地方。今夜也是因为出征在即,拗不过渊他们,才跟着过来的。” 青灵客气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你们公子哥儿出来聚会喝酒,有舞姬美人相陪,看着赏心悦目,气氛也更热闹。” 方山雷摸不准青灵的语气,又补充道:“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青灵点了点头,试着把话题扯开,“你们什么时候南下?” 方山雷说:“渊、珏和几位王子会随我父亲压后,应该还有几天才会出发。我和息镜领了前锋营的副职,明日就要离开凌霄城,赶往葳州。” 青灵振奋语气道:“那我先预祝你们旗开得胜、出师大捷!” 方山雷偷瞥了青灵一眼,只见月色下她嘴角微抿、眉宇间扬着一种少女特有的飞扬俏丽神色,忍不住有些痴住,一时竟忘了收回目光。 青灵察觉到方山雷的注视,微微转过身,用灵力击打着落泉飞溅的水花,凝出细小的冰粒来。 她一面曲指弹着水花,一面轻声说:“今夜我来的唐突。一是……想着为你们践行,送上几句祝福的话。二来,也是有些担心……那九丘国师洛珩,行事疯魔、心狠手辣,万一你们真遇上了他,一定要多加小心。” 方山雷的胞弟方山云,在沧离大战时命丧洛珩之手。为此,方山雷一直对九丘洛氏深恶痛绝。 此刻他听青灵提到洛珩,声音也不觉郑重起来,“你放心。若我有机会与洛珩正面交锋,必会竭尽全力杀了那魔头,为章莪王后和云弟报仇。” 青灵想起洛珩在彰遥王宫前卷起漫天狂尘的手段,不禁摇头,“那人的修为恐怕不在我师父之下。要是他发起狠来,你们还是不要跟他硬拼的好,保住性命最重要。” 方山雷听得青灵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隐甜,原本还想要再信誓旦旦马踏山河绝不言败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兀自沉默了会儿,想起这段日子父亲和姑母几番催促的事,踌躇着开口道:“此番南征,若我能侥幸载功而归……你可愿……” 他顿了顿,握紧汗湿的掌心,“你可愿……” 青灵手中的动作亦是一滞,提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方山雷。 方山雷的相貌算不上英俊,五官略显得有些刚硬浓重,然则身材高大、性情沉稳,又从小被当作方山氏的族长继承人来培养,言行间自有一派男子威严稳重笃定的气势。 而眼下他似有窘意地立于疏星之下,目光熠熠,欲言又止,与平日的模样判若两人。 青灵的心狂跳了几下,连忙接过话笑道:“是去金翎湖游玩的事吧?我当然愿意!上次本来就说好跟你和方山小姐同去的,岂料出了刺客偷袭那桩事,我又一直忙着照顾大王兄的伤,也没找出空来。等你们凯旋归来,一定去好好庆祝一番!” 方山雷怔然片刻,随即默默地讪笑了下,“好。” ------------ 第91章 锦衣还乡须断肠(一) 朝炎的军队陆续分批南下,凌霄城中略显浮躁的气氛渐渐被一种静谧中焦灼等待的情绪所代替。 皞帝每日都会收到军中送回来的战报。他年轻时曾多次率兵出征,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读完战报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忧喜。 来承极殿打听消息的阿婧,却不如父王那般镇定。每次听到朝炎大军向南推进一程,她的脸色也随之沉下一分,手指狠狠地绞着绢帕。 被她拉来作陪的青灵明白她的心思,出言宽慰道:“大军都还没入驻氾叶呢,禺中尚在氾叶之南,战事不会这么快就激烈起来的。” 阿婧撇了下嘴,却也无法在父王面前跟姐姐顶嘴,只据理驳道:“入驻氾叶能花多长时间?前锋军营里尽是神族最优秀的战士,要攻进禺中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青灵笑了笑,“哪有那么简单?氾叶虽然是朝炎的盟国,但又岂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我们攻下了禺中,氾叶就成了汪洋孤岛。我若是氾叶国主,一定不会愿意敞开国门,放朝炎的军队进来。” 皞帝闻言从战报上抬起头来,赞许地看了青灵一眼,“依你之见,氾叶会怎么做?” 青灵想了想,说:“以氾叶如今的国力,肯定不敢跟朝炎硬碰硬。所以就算他们有心作梗,也会先放行,等朝炎大军驻进氾叶之后,再想办法阻碍战事的进行,看禺中能否找出和平解决困境的办法。” 她一部分的政见是从慕辰那里听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她自己据此推敲判断而出。正如慕辰所说,她并不缺乏揣度人心的智慧,只是以往对朝政谋策缺乏了解、没有遇事反复推敲的习惯。在朱雀宫里住的日子久了,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 阿婧观察着父王的表情,明白青灵所言不虚,心里不禁暗升起希望,斟酌问道:“时至今日,禺中还能想出跟朝炎和解的法子吗?难不成……在禺中当王后的三姑母,”瞄了皞帝一眼,“又写信来求父王退兵?” 皞帝的异母妹妹嫁入禺中为后多年,且生下了一女一儿。朝炎宣战之后,这位长帝姬曾多次派人求见皞帝,为禺中求情,却统统被皞帝拒之门外。 眼下阿婧再提及此事,皞帝微微哼了声,将手中战报掷到案上,“区区妇人之词,亦想要撼动国之根本?禺中连番闹出那许多的乱子,她若真当自己是朝炎的帝姬,一早就不该作壁上观。” 阿婧听得心头一凉。 她知道这位三姑母因为早年站错了阵营,一直不受父王喜爱。所以即便是知道有一天朝炎会对禺中开战,父王还是把她嫁去了禺中和亲。而母后也不止一次拿这件事教育她说,身为一国帝姬,既享受着常人无法希冀的尊荣、又担负着旁人无从所知的艰险,最可悲者,不外乎被当作棋子嫁入敌国,倍受夫家猜忌冷落不说,最终还要在自己亲人手中尝到国破家亡的滋味。 方山王后反复提醒阿婧:“只有慕晗登上了朝炎帝位,才能护得了你一世周全!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你而牺牲掉自己的利益!” 阿婧这段日子已是被各种忧愁填塞满了思绪,此时听父王说得如此无情,只怕是禺中一旦战败,姑母也好、她所生的王姬王子也好,都得不到善待。 物伤其类。看到姑母的今日,再想到自己,与百里扶尧之间,隔的又岂止千山万水? 殿上一时静寂了下来。 皞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狠绝,缓和了语气道:“你们年纪还小,不必操心长辈间的事。宫里最近虽没有什么庆典之事需要你们参与,有时间也多帮王后分担着些。” 他垂目思索了一下,“对了,王后最近不是在忙慕辰订亲的事吗?有空你们也跟着看看礼单、商议婚期,学着主持内务,不要每天往承极殿跑。” 慕辰在中军领了个都尉的虚职,随着方山修等人前往了葳州。他与安氏小姐安怀羽的婚事承皞帝恩准,已经在王后的主持下正式开始了纳征议期的程序。虽然只是纳侧妃,但一则是嫡出王子首次纳妃,二则安氏这些年在凌霄城颇有风头正旺之势,因此整套程序弄下来,倒不比娶正妃差太多。 阿婧一向是父王面前的乖女儿,纵然心中悻悻,表面还是顺从地点着头,“知道了。” 青灵垂眸盯着地面,怔忡出神。 皞帝提起王后,不觉想起她近日跟自己吹过的枕边风,思忖半晌后,问青灵道:“青灵,你想不想回崇吾住一段日子?” 青灵幡然回神,抬起头,“什么?” 皞帝说:“你体内封印着青云剑,出生时又先天不足,需得刻苦提升自身修为方可。既然宫里最近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你若想回崇吾清修一段时间也无妨。” 换作从前,青灵只怕是欣喜若狂。可眼下慕辰离京,淳于琰又被逐回了封邑,凌霄城中全靠自己传递消息联络关系,此时离开,很多事做起来都会不方便。 念及此,她踌躇开口道:“多谢父王好意。可现在大战在即,女儿若是离开了凌霄城,万一……万一再遇到敌国派来的刺客怎么办?” “有你墨阡圣君坐镇崇吾,你还不放心吗?”皞帝沉吟一瞬,“这样,父王再遣百名禁军精锐,跟着你一同前去好了。” 青灵琢磨着皞帝的口气,见他大有势在必得之意,不敢再作推托,只得含笑谢恩。 从承极殿出来以后,阿婧瞅着青灵,“你倒底用了什么法子讨好父王?先是允许你自由出入王宫,现在又准你回崇吾暂住。我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父王可没这么纵容你。为了你私自出宫的事,还当着所有人的面重罚了你。” 青灵想起那一千两百一十记离恨鞭,暗自苦笑。 帝王心,海底深。允许自由出宫也好,去崇吾也罢,都不过是皞帝算计中的一部分,与他的利益、朝炎的利益息息相关。 师父和坲度都曾说过,她需要提升自身的修为,方能控制青云剑、随时启动仙霞关的阵法。眼下东陆内战,皞帝为防腹背受敌、不让列阳乘虚而入,必是极为看重仙霞关的防御,巴不得自己这个女儿能早日将青云剑运用自如…… 青灵冲阿婧挑了挑眉,“上次甘渊大会的时候,父王不也让你去崇吾住了一段日子、提升修为吗?凭什么这次轮到我,就成了纵容?” 阿婧撇了下嘴,却也无法反驳。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王待会儿会派人送信给师父,看他们怎么定吧。” 青灵笑眯眯地挽起阿婧的胳膊,“怎么,舍不得我?” 阿婧迅速挣脱开来,“呸,谁舍不得你!我是想着父王交待的那些事,比如帮大王兄操办婚事什么的,总不能全让我一个人做啊!凭什么你在崇吾逍遥快活,我在这里忙前忙后?以前二王兄纳妃我就跟着母后帮过忙,聘礼、衣饰、婚期、庆典细节,听起来简单,安排起来可琐碎了!累死人。” 青灵低头理着袖口,“现在正打着仗呢,哪儿能这么快就成亲。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吧。” 阿婧鄙夷地看了青灵一眼,“你懂什么?王族议亲,岂能跟你编排的那些乡下戏文相提并论?以前大王兄跟诗音姐订婚时,单是预备聘礼,就花了三年的时间。这安家小姐虽不能跟诗音姐比,但咱们王室也不能在礼数上亏了人家。” 青灵把袖口捋了又捋,半晌,方才抬起头来,轻声问:“我听宫女们说,大王兄跟莫南小姐的婚约并不曾解除过。可是真的?” 阿婧说:“有没有解除过又如何?当日向父王揭发王兄谋逆的人是莫南族长,他岂会再同意这桩婚事?” 她自幼便与慕辰和诗音交好,此时不禁幽幽叹了口气,“王兄和诗音姐,也是够可怜的,明明青梅竹马……”转念想到自己母亲在整件事里的推波助澜,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扭身恹然向前行去。 青灵在原地默然立了良久。 头顶处,透过香榧树叶间隙的阳光交织绚染,明明好似清透明晰,一眼就能看穿,却又始终隔着一层薄绡,绵绵软软,缠绕肺腑。 仲夏之月,朝炎大帝姬入住崇吾圣山。 因时值战事,护送帝姬车舆前往的禁卫多达百名,加上随行宫婢女官,浩浩荡荡、逶逶迤迤。 印着朝炎王族徽记的华丽金辇,由八匹天马拉乘,缓缓降落在月朗风清峰的主殿外。 青灵抱着大白,额角抵着窗棂,远远瞧见墨阡领着众师兄等候在殿外。 师父依旧是白衣银发、气宇孤高,师兄们分列其后,宽袍广袖、神姿清朗,跟记忆中的模样毫无二致。青灵眼圈一红,心里几经琢磨准备着的见面寒暄之辞也混乱起来。 旁边随侍的女官低声提点道:“殿下,待会见到墨阡圣君,您不必行大礼,只需常礼即可。崇吾门中弟子,虽然是您的师兄,但须得先向您行礼,您再颔首还礼。” 青灵自入宫以来,没少听女官在耳边随时重复各种礼仪规范。她向来平易近人,对身边服侍之人十分客气,可眼下亦禁不住厌烦起来,低声冷冷道:“这里又不是凌霄城,哪里来那么多规矩。” 宫中女官都是直接听令于方山王后的,态度不卑不亢,低头谏道:“您是朝炎国的帝姬,一言一行皆牵系国体。若是犯了什么过错,奴婢在陛下面前也不好交待。” 千篇一律的理由,千篇一律的杀手锏。 青灵暗叹了口气。 人在王室混,不得不低头。触怒了皞帝,只怕将来自己再想来崇吾,就没这么容易了…… ------------ 第92章 锦衣还乡须断肠(二) 崇吾诸人见到从金辇中款款走出的青灵,俱是一愣。 银底牡丹曳地长裙,腰间绯色锦带绣着繁复华贵的暗纹,其间镶嵌着无数纤小珠玉宝石。风髻露鬓,挽一支雕工极为上乘的红玉珊瑚步摇,琉璃坠轻拂玉面,淡施铅华,容颜绝世。 那眉眼微弯、眸光清亮的笑靥,分明还是记忆中的小六。 可又是,那么的不同。 举手投足间的一份谨慎,垂目含笑时的一抹怅然,眼神中蕴着的复杂心事…… 她终究是变了。 “师父。” 青灵上前向墨阡行礼,又一一见过五位师兄。 墨阡神情依旧超然出世般的清冷,只是目光久久凝于青灵身上,流露出几许淡淡的怅惘。他闭居崇吾、不问朝政,却也时刻关注着青灵在京城的一举一动,焉能不知她这一年来搅动的风云? 终究,还是帝王家的女儿啊…… 黎钟最先回过神来,半张着嘴,“天呐,小六,你还真做了朝炎的帝姬!”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之前青灵也曾以帝姬的身份送过许多礼物和信函到崇吾,可那些东西又怎能跟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本人相比?从小一起长大,成日斗嘴打闹闯祸只知道偷懒贪吃的小师妹,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青灵瞟了眼紧随左右的女官,仪态端庄地朝黎钟颔首,“五师兄。” 黎钟只觉惊雷滚滚,急需找堵墙来撞一撞脑袋,好早点从噩梦中醒来。 安排下入住等事宜,青灵吩咐随行留在月峰,自己则跟着墨阡等人去了主峰上的棠庭。 棠庭是墨阡的居所,也是崇吾弟子学习心法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以往青灵每次来这里,都抱着如临大敌的惶恐心态。背不完的心经,抄不完的琴谱,就算这些全都做完了,还得听师父的训导…… 可今日踏足故地,却是说不出的惬意。那满目的红色,映进了心里,暖暖的,灼得眼角发烫。 青灵站在廊上,怔怔地望着庭中绚烂妖娆的蔓渠海棠,重重地吸了下鼻子。 很多事,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时,方知弥足可贵。 众人在讲习心法的内堂坐下。青灵此时以练功为由,换上了一件普通的绛色长裙,如往常一样坐到了黎钟身边。 墨阡在居中主位上盘膝而坐,“青灵,你坐到中间来。” 青灵依言而行,跪行到内堂中央坐下。 墨阡对众弟子说道:“青灵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她体内封禁着上古神剑青云,与她本身的神力互相滋养、互相压制。因为这个原因,她提升修为的速度要比旁人慢上许多。为师创出一套阵法,集我们师徒六人之人,将青云剑从青灵体内暂且分离开来,助她在不受神剑压制的情况下迅速提升己身修为,最终控制住青云剑。” 皞帝在信函中叮嘱,务必要让青灵尽快掌控青云剑。墨阡虽知皞帝急于求成只是为了仙霞关的阵法,但也赞同提升青灵的修为对她自身而言,不无裨益。 他将阵法精要讲了一遍,又传了青灵一套心诀。崇吾弟子皆是自小专注修炼,当下默念心记,少顷遂融会贯通。 墨阡又道:“从今日起,你们每日辰时准时来棠庭修炼,不得有所懈怠。” 青灵一听,禁不住“啊”了声。 没有了碍事的女官随行,她也不须再紧绷出王族的仪态,仰头错愕道:“每日都要来?”朝师兄们看了一圈,“可师兄们平日练功也很辛苦,怎么能为了我天天往棠庭跑?” 众师兄先前对着前簇后拥、言行端庄的帝姬青灵,多少还是有几分的拘谨,眼下见她歪坐到堂上,一如往昔似的找借口想法偷懒,忍不住都抿唇暗笑起来。 四师兄源清温和笑道:“研习这套阵法对我们提升修为也有帮助,不算辛苦。” 大师兄晨月一向宠溺小师妹,“是啊,现在帮你提升功力最为重要。上次你在凌霄城遇刺,消息传到崇吾,可把我们都急坏了。早知道以前就不该惯着你,逼着你多学些本事!” 黎钟接过话道:“大师兄说得不错!小六你也多争点气,不要给我们崇吾丢脸。你本来见识就少,现在住在凌霄城那种地方,再不多长点本事可怎么混?” 青灵这下也不管不顾了,扑过去揪打黎钟。 二师兄正朗笑呵呵地把两人拉开,“师妹别听小五瞎说。咱们好好练,每天结束后刚好一起在华清殿这边用晚膳。师兄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柠香排骨!” 素日沉默严厉的三师兄凌风也开了口:“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认真地学!以后想要这样的机会也未必能有。师兄们也会全力以赴的。” 青灵拧着黎钟的衣袖,目光从诸位师兄面上一一划过,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 他们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胜过凌霄城中那些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朝炎王族。而此时此刻她坐在他们之中,却无法不去思虑那些算计、布局、尔虞我诈,思虑身在崇吾该如何再搅动京城乾坤…… 这些难以遏以的心念让她觉得愧疚,觉得困苦,却又无计可除。 青灵埋着头,把眼泪都蹭到了黎钟的袖子上,惹得他哇哇大叫。堂上笑作一团,欣慰慨叹,滋味百千。 在墨阡的主持下,崇吾弟子每日集聚棠庭,闭门结阵修炼。 青灵也似乎认真刻苦起来。除了每天勤于练功,闲暇时还主动到碧痕阁翻阅上古传下的典籍,阵法、医术、内修各类书籍,皆能静下心来仔细研读。 再有空的时候,就跟师兄们下下棋、聊聊天,在自小熟悉的各座山峰中四处闲逛,寻找着往昔岁月的记忆。 她在华清峰的故居,跟同样离开了崇吾的洛尧的居所一样,空置了两年。可二师兄每天依旧安排傀儡侍者将两处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洛尧旧居人去屋空,然而院墙上的蔷薇花盛放如瀑,花香馥郁甜美,院内高大槭树的树冠越墙而见,仿佛在默然等候着主人的回归。青灵居所内的各种小摆设,也是拾掇得一尘不染,榻帐被褥等物,亦是干净整洁一如往日。 青灵如今碍于身份、不得不讲究男女之防,再不能跟师兄们一起住在华清峰,却喜欢时不时到自己的旧居坐上一阵子,翻看着箱柜里的旧物,慨然怅惘。 墙上挂着的一副舆图,是她小时候根据大师兄的描述所绘,涂涂改改、笔迹凌乱,标画着东陆的山川河流。那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师兄那般,周游四方,在图上所有的地方都转上一转,然后回来在黎钟面前狠狠炫耀一番,省得他每次回家探亲回来就挖苦自己没见识没出过门…… 短短两载,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今时今日,她所想要的,再也不是游历四方,博一回小小的炫耀。 王权、帝位,种种的算计、揣测、利用、谎言,各色各样的假面具,已经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像这次回到崇吾,虽然也惦记着探望师父师兄,暗地里需要做的事也是一件也没落下。在崇吾安顿下不久,青灵便以崇吾守卫缜密为由,遣返了大部分的禁军和侍从,同时安排慕辰留给自己的亲信在军中、崇吾和京城私宅三点之间布下了情报传递的网络,让慕辰远在南境依旧能洞悉和操控京中的局势。 朝炎大军南下不到两月,军中数名将领便因偷携女子随营而被免了军职,其中更是包括了方山族长的亲侄儿方山渊。一开始,方山氏自是想将消息压下,然而这件事最终还是悄悄地从京城帝姬府传入了宫中,引得皞帝震怒、亲自下令责罚,随后又命沐端重新举荐了一批人顶替。 虽说此局是慕辰利用红月坊设下,然而由始至终都少不了青灵从旁推手。 她暗藏心事,在同门面前装作自然从容,甚至有时刻意地摆出以往单纯无赖的模样,实际上,一颗心又怎能从波云诡谲的朝争中全然抽退?她看人看事的角度再与昔日不同,权衡裨益、左右人心,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也许洛尧说的不错,她现在走的这条路,不但凶险万分,很有可能到了最后,连本心都会迷失掉。 迷惘的同时,青灵更觉得愧疚畏惧,害怕自己有一天变成了皞帝那样的人,不问对错、只求结果…… 秋去春来,一转眼,便又是大半年的时间。 有了师父师兄的相助,加上己身的刻苦,青灵的修为有了大幅提升,操控青云剑也略有小成。只是墨阡仍旧要求弟子每日齐聚棠庭,让青灵根本无法实现找机会偷偷南下亲睹战事的愿望。 这晚,她躺在榻上刚要睡着,忽听窗棂微响,像是有人翻了进来。 崇吾结界严密,又有墨阡亲自坐镇,外人岂敢擅闯? 青灵惊疑地坐起身,一把掀开纱帐,却见来人竟是五师兄黎钟。 “小六,” 夜色中,黎钟眼圈泛红,“你得帮我。我必须马上回氾叶!” ------------ 第93章 锦衣还乡须断肠(三) 黎钟出身氾叶,家族在国内亦小有名望。所以他在崇吾的子弟当中,算是平日最有贵族做派的一个。 衣饰要整洁干净,料子也要选上乘防皱的,梳好了的头发沾了水不能直接烘干、而要用丝帕印干……青灵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对他那些破讲究简直就是恨之入骨,两人为此没少拌过嘴动过手。 可吵归吵,关键时刻,两人的手足情谊却是最经得起考验的。 这次青灵从凌霄城回来,住进了月峰的清岚殿,黎钟也时常来看她,说笑闹趣、斗嘴闲聊。久而久之,他跟青灵身边侍奉的宫女们也熟络起来。 茹香、雅霜等人本就自幼侍奉门阀贵族,跟黎钟这样的少年交流起来倒比伺候青灵更得心应手,对他亦是格外的热情。这晚黎钟来找青灵吃了些点心,临走时便被几个小宫女拉住,要他讲些崇吾的趣事来听。黎钟哪儿能拒绝小姑娘们眼中的崇拜,自是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他在偏殿挥舞着扇柄,讲起自己下山除暴安良的英雄事迹,雅霜等人服侍完青灵就寝,也跑过来聆听。待黎钟说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雅霜叹道:“咱们朝炎这么多有本事的人物,可怎么打个仗拖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大军一旦南下,很快就能攻下禺中,替帝姬报仇了呢!” 茹香平时负责处理凌霄城送来的书函等物,对战事比其他人更为了解,“听说咱们的军队进入了氾叶以后,本该直接继续南下的,谁知道氾叶境内出了好些闹事的人,还牵连到一些世家大族,一时半会儿地也解决不了。好像前些日子还有人在军营里投毒,惹得陛下震怒,说是要把氾叶六王子的母族全部诛杀呢。” “啪”的一声,黎钟手中的折扇落到地上。 “你说什么?”他惊愕地瞪着茹香,“皞帝要将六王子的母族全部诛杀?” 茹香点了点头,“谁让他们家有人那么大胆,敢在军营投毒呢?真是作孽啊!” 黎钟浑浑噩噩地从偏殿出来,脑中思绪纷杂。兜兜转转的,走到了青灵的卧室外,心念一起,便翻窗跃了进去。 青灵坐在榻上,听黎钟讲完了前因后果,亦是惊讶万分。 “氾叶六王子的母妃是你堂姑?” 黎钟垂着头,“我拜入崇吾很多年后,她才入的宫。你知道,师父向来不喜欢跟官宦权贵人家有什么牵连,所以我也一直没敢提这件事……” 青灵伸手扳过黎钟的肩膀,“那你们族人闹出这些事来,你之前就没看出些端倪来?” 黎钟把脸埋在双手里,“我怎么知道?我都快三年没回过家了。头两年是因为上次甘渊大会的事,崇吾被封什么的……然后又因此多出些杂务,没法分身。今年,又留下来陪你练功……” 他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眼圈泪湿,“我早就该猜到家里出了事!每年这个时候娘都会寄新衣给我,可今年整整迟了一个多月都还没收到……” 青灵抱住他,宽慰道:“你别急!这件事尚无定论,凌霄城传来的消息也只说待议罪。” 黎钟哽咽说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撑起身看着青灵,“小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必须马上去氾叶,我要见我爹娘!这事师父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放我下山。所以只有你能帮我!” 墨阡性子清冷,不喜涉足政事,却亦不会在法纪纲常面前徇私枉法。他出于护犊之心,多半是会想办法保全黎钟,但至于黎钟那些犯了事的家人,便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青灵想到黎钟这几年没能回家探亲、皆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心中又添愧疚。她本就有心找机会偷偷南下一次,眼下师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更是耽搁不成。 她思忖片刻,点了下头,“你放心。我来想办法!” 青灵连夜送出数封密函,又召来几名近身侍女吩咐了一番,将诸事准备妥当。 第二天一早,她到棠庭向墨阡禀道 — “师父,昨夜收到父王密函,说阿婧突染重疾,要我尽快回凌霄城一趟。” 上次被阿婧利用过一回,这次冒用一次她的名义,也就算是扯平了吧? 对于这样的理由,墨阡自然无法拒绝,遂道:“那你去碧痕阁取些药剂,带去给慕婧帝姬。” 青灵又说:“阿婧最近正在跟几个世家大族议亲,所以她生病的事,父王不愿声张,要我回京时也尽量隐蔽行事。可眼下正在打仗,如果不要人护送,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禁军那帮人,动不动就是一大群,又太显眼招摇。我想了想,不如就让五师兄护送我回去吧?” 墨阡心下犯疑,“你五师兄现在的修为还不如你,能护你什么?” 青灵清了清喉咙,“他修为虽然弱了点,但凌霄城那种地方,住的都是些豪门世家,换作别的师兄,怕是应付不来那些阴阳怪气。” 墨阡盯着青灵,想起她之前写信邀请师兄们到京城作客,就数黎钟那孩子最为起兴。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弟子,有什么小心思还是一眼就能看穿,墨阡心道,只怕这师兄妹二人也是想趁机去凌霄城游玩一番。 他之前禁止门下弟子前往凌霄城探望青灵,自有他的顾虑。而现在见青灵颇得圣宠,倒也无需行事如履薄冰,加上近日大家修炼辛苦,适当放松一下也是有益无弊,遂思忖说道:“好吧,就让你五师兄陪着你。不过,你四师兄也必须同去,否则为师放不下心。” 洛尧离去之后,崇吾弟子中能独当一面的,也只剩下大弟子晨月和四弟子源清了。晨月擅长内务,而源清擅长外务。在墨阡心中,更加属意由这个四弟子来继承自己的圣君之位,将来执掌崇吾一门。因此,此番让他随青灵去朝炎京城中走动一番,亦算是历练。 青灵不敢再有所异议。 墨阡唤来源清与黎钟,稍加嘱咐一番,便着三人乘坐骑前往凌霄城。 黎钟心事重重,一反常态的沉默。源清跟着青灵行出一阵,渐渐意识到方向不对,再瞥见师妹的一脸谄笑,终于反应过来。 他停住坐骑,“说吧,你们俩这次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青灵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说:“事关五师兄的家人,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源清想起临行前师父再三叮咛要看紧师弟师妹、不许他们闹出乱子来,迟疑说道:“此事……还是回去禀报了师父再说。他自会帮黎钟想出对策来。” 黎钟红了眼,“师父不会管的!他一直都讨厌朝政权争的事,当初逐小七出师门,不就是因为嫌他的身份太复杂吗?小六出事的时候,他也是不管不顾的,眼睁睁看着禁军射杀她!” 源清闻言道:“小六出事的时候,师父并没有弃之不顾。是,当时确实是多亏你让狮鹫搅乱了弓弩手,没叫青灵他们死在乱箭之下。可师父也绝不会真的见死不救!他让慕晗王子带走青灵,也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有把握让皞帝出面相助。小五,师兄明白你现在很心急,可这件事必须告诉师父!” 黎钟拼命摇头,“不行!你要是告诉了师父,我就再出不了崇吾了!” 源清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小五!” 青灵挥了挥手,“你们不要吵了!” 她转向源清,“四师兄,五师兄只是想去氾叶了解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不是去杀人放火,用不了惊动师父吧?现在那边的情形如何,我们都不知道。或许,这案子其实只是针对少数犯了事的人,而不至于牵连到全族也说不定。就算情况不容乐观,还有我这个当帝姬的师妹在呢,总能想办法来化解误会吧?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如若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解决,当然最好。如若是我无法解决的难题,再回去找师父如何?” 源清看看青灵,又看看黎钟。 黎钟今日出来的匆忙,又一路心思不宁,面色微显得有些苍白,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亦有些歪斜,额前垂着几缕乱发,却再无心整理。 源清终究是心软之人,尤其对着面前这两个人,更是狠不起来。思索半晌,他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先去看看。” 三人疾速赶路,当夜便抵达了氾叶的国都鄞州。 青灵一直跟慕辰有密函来往,知道他现在正住在鄞州城中。她想了想,跟源清和黎钟在城外下了坐骑,各自变幻了一番容貌,随入夜返城的百姓一同进入了鄞州。 因为时值战时,城外又有朝炎大军驻扎,城内亦是关卡重重、布防甚严。所幸青灵等人的修为远胜常人,一路瞒天过海、翻墙跃入慕辰所居的王府,也不曾引来任何麻烦。 三人在王府后园巡视一圈,却不知慕辰倒底住在那处院落之中。青灵想了想,从隐身处走出来,手拂出一圈水雾、凝聚散开,击在了屋檐上。 果不其然,几道黑影迅速窜出,当前一人举剑直刺青灵面门。 青灵撤去幻容,“卫沅,是我!” 卫沅是慕辰的护卫,在逊离开王宫后又接任暗卫统领,对青灵自是熟悉。他见状慌忙收起攻势,躬身行礼,“帝姬殿下。” 青灵唤出源清和黎钟,又问卫沅:“大王子现在何处?我有急事找他。” “殿下正在书房议事。” 卫沅遣散众暗卫,对青灵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青灵拉着黎钟,一面走,一面轻声宽慰他,“你别着急,待会见到慕辰,自会帮你想出法子来的!” 书房之中,除了慕辰,还坐着几名官员模样的人。青灵跟着卫沅踏入室内,乍见生人,禁不住面露惊疑,脚下不觉一顿。 慕辰看到青灵,也是十分惊讶,面上却只淡淡一笑。 “你怎么来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安抚道:“不必担心,这几位都是我的心腹。” 众人起身拜见帝姬,又各自自我介绍了一番。青灵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皆是自己上次给沐端的那份名单中的人,如今才算是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 她略作寒暄,便将慕辰拉入一旁的隔间,设下禁制,将来意迅速说了一遍。 慕辰听完眉头微蹙,良久,摇了摇头,“可这件事,你不能帮。” ------------ 第94章 杀局(一) “为什么?”青灵不解。 慕辰抬手捋了捋青灵略显凌乱的鬓发,墨黑的眼眸中透着一丝凝重,“夜氏一案,现在正由我处理。” “什么?”青灵仰着头,“可你不是从方山渊手里接替了副监军一职、准备南下吗?” 当初利用红月坊的美姬设计方山渊,令他以私携女眷之罪被免职,就是想夺下他手中的军权。现在怎么又处理起文职之事来? 慕辰说:“我母后出身氾叶王室,王后和方山修自然是想利用这一点,逼我做出些违背父王心意的事来。要是一开始氾叶国君没有答应为朝炎大军放行,恐怕他们还会安排我做前锋,亲自攻打我母亲的族人。只要我流露出半点同情氾叶、不顾朝炎利益的情绪,他们就一定会借题发挥,再次给我扣上叛国叛君的罪名。” 青灵垂眸想了想,也渐渐明白过来。 方山修将这件事交给慕辰处理,就是等着他心软、等着他犯错! “可是……” 青灵想到黎钟,“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就算是夜氏一族中有人投毒,按律法将其本人处责即可,何必要牵连整个家族?” “这件事,原本可大可小。犯事的人只是夜氏旁支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受了谁人蛊惑,潜入军营投毒,当场被捉住时人就已经自尽了,兵士中亦无人伤亡。可偏偏牵扯到了氾叶王子的母族。依着父王的心思,必然是想严惩。一则,可以给南部诸国的贵族敲敲警钟,二则,”慕辰的神情冷肃起来,“如果事态闹大,逼着氾叶王族出面维护,就刚好给了朝炎灭掉氾叶的借口。” 青灵自然了解皞帝的野心,闻言惶然戚戚,“那这样的话……五师兄的家人就……没救了?” 她扶着慕辰的手臂,“难道就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要不然,只需将他的父母弟妹救出来就行!只有四个人,我们做几个傀儡人偶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慕辰凝视着青灵,眸色深幽,似乎是蕴着某种压抑的情绪,“青灵,成大事者,需懂得舍弃。” 青灵喉咙发哽,紧紧盯着慕辰,“可我该怎么对我师兄讲?告诉他,因为我父王的野心,他的家人必须得死?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慕辰扳过青灵的肩,让她与自己正面相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要任性妄为。至少你师兄因为拜入了崇吾,得以逃脱此劫、不被牵连在内,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又道:“说到底,终究是他家族人犯错在先。如果你觉得难以面对你师兄,我可以亲自跟他解释。” 青灵思绪混乱,想着黎钟此刻还站在外室、殷切地等着消息,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凄惶,失望,负愧,怨怼。太多的情绪填塞心间,一时竟辨不出滋味来。 她摇了摇头,语气中难掩失落怆然,“不用。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好了。” 慕辰揽住青灵,低头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你总是心软。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彼此沉默了会儿,慕辰又问:“墨阡圣君怎么会同意让你们来氾叶?他不是一向最忌讳卷入这种事情里吗?” 青灵吸了吸鼻子,“师父并不知道。” 她把经过迅速讲了一下,“你放心,以师父的性情,不会主动去查证阿婧的病况。” 慕辰蹙起眉,“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你师父,而是你身边的那些宫女。万一你擅离崇吾的事传到凌霄城……” 青灵扬起头,“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忌惮凌霄城里的人?我知道你筹谋深远,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可天天这般患得患失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后悔起来。 她别过头,用力呼吸了几下,竭力调整语气,轻声道:“你不用担心,那些宫女以为我去找方山雷了。父王若问起,我自有说辞。” 自从上次在红月坊抓着方山雷作了一次挡箭牌,京城中早已将帝姬对方山公子的情意传得沸沸扬扬,野史文人更是挑灯编写出好几个版本的化名传记,风靡一时、大卖特卖。 慕辰微垂下眼,胸口亦有些起伏,仿佛被某种情绪填塞其间。 半晌,他低声开口道:“今夜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夜氏的事,你明日再跟你师兄讲吧。” 两人掀帘出了隔间,见之前在书房中议事的诸人已经离开,只有源清、黎钟和卫沅三人在此等候着。 青灵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上前对黎钟道:“你家人暂时都还没事。明日我们再打听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 黎钟张口欲言,却被源清拦住。 “既然到了鄞州,有的是时间想办法,不急在今夜。” 源清看向慕辰,颔首致意,“叨扰殿下了。” 慕辰召来近侍,命其领青灵等人至客房休息。待众人走得远了,他才思忖着吩咐卫沅道:“你去一趟铸鼎台,想办法取回黎钟父母弟妹的心头血。行事务必谨慎隐蔽,切勿被旁人察觉。” 青灵进到客房,呆坐了半晌,只觉心乱如麻、睡意全无。 她起身在屋内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却是愈加焦躁不安,最终踏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四师兄?” 青灵抬头撞见立在自己门外的源清,惊讶出声。 源清在门外已站了许久,却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眼下青灵拉开了门,他再无退路,轻叹了一声,抬脚踏入室内,反手关上房门,问青灵道:“你打算怎么跟黎钟说?” 青灵脑中嗡嗡作响,方才想起源清修为高过自己许多,所以刚才她跟慕辰对话时所设下的禁制,对他应该是没起到作用…… “你……都听见了?” 源清点了点头,“你这几个月灵力提升得很快,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部分。但大概的意思,也都明白了。” 青灵半垂着头,咬了咬唇角,有些艰难地说道:“你不要介意慕辰说的话。他……他其实也被逼得很辛苦……” 源清打量着青灵的神情,不禁唏嘘暗叹。 除了墨阡,他大概是崇吾山里唯一知晓青灵跟慕辰那段孽缘的人。 旁人只道小师妹一时同情泛滥、任性胡来,在甘渊大会上救走了被废黜的王子。然而源清却曾在北境的观雾镇外,见过月夜中痴痴对望的两人。 一个临阵收势、不惜自伤,另一个,更是连命都不要了。 只可惜,终究还是情深缘浅…… 源清抬手揉了揉青灵的发顶,“我明白。处在你们的位置上,一定会有许多的不得已。皞帝陛下既有了那样的打算,恐怕谁都无法违逆这道旨意。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小五劝回崇吾。” 青灵扬起脸,眼角隐有泪痕,“不行。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她抹了把眼泪,神色决然起来,“皞帝是我父亲。我若眼睁睁看着他把五师兄的家人用作了棋子,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崇吾?论亲疏,他做我的父亲不过两年,而五师兄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更是吃住在了一处,足足有三百多年的手足情!论公平道义,夜氏族人纵然投毒有罪,可既无死伤,则罪不至诛!我若就这样放弃了,岂不是善恶不分?我想过了,我们先想办法把五师兄的父母弟妹救出来。剩下的族人,我会亲自到凌霄城向父王求情。他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要了我的性命。” 源清沉吟半晌,“你身负青云神剑,又是章莪氏的唯一传人,陛下确实是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可慕辰王子……会否因此受到牵连?” 青灵紧抿唇线、沉默了会儿,摇头道:“父王但有责罚,我都会一力承担下来。我并没有公开表示支持慕辰,旁人也无法把他牵扯到我的罪责中来。” 不管皞帝怎么责罚,能换下夜氏上下六十多条的人命,都是值得的。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源清想了想,“事到如今,求告师父只怕未必有由你出面更有效。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青灵掏出麒麟玉牌,念诀设了个隐身的禁制,跟源清悄悄摸去了黎钟的房间。 不出二人所料,黎钟在房内亦是辗转难眠,听毕青灵的计划,从榻上迅速翻下,胡乱拉扯上外袍,“我就说嘛,有什么事非得等到明日才能打听!小六身上那块玉牌蕴着数万年的日月精华,拿来隐身什么的,就算师父也未必能察觉得出。看守犯人的守卫都是些寻常士兵,更是不足为惧!” 他担忧着父母,恨不得立即见到面,一刻也不愿耽搁。 青灵记得凌霄城来的信函中提过,鄞州的钦犯都关在了铸鼎台。黎钟是本地人,自然知晓方向。三人从慕辰暂居的王府中出来之后,便径直往城西的铸鼎台疾速行去。 铸鼎台得名于高台之上铸刻着一百零八道律法的大鼎,而台下铁门之内,石阶阴森、凄声不绝,乃是氾叶境内最令人胆颤心惊的地牢。 有了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青灵三人一路通行无阻。更幸运的是,铸鼎台外虽然守卫重重,但铁门却没有关闭,在两侧灯火的陪映下,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生生要将所有人吞噬。 地牢之中阴暗潮湿,空气中夹杂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萦绕于呻'吟哭泣声间,恍若魔谷地狱。 青灵举目四望,见两侧牢房内尽是些衣衫褴褛之人,其中不少还曾受过刑伤。妇人们衣不遮体、蜷缩在角落,幼小的孩童们紧紧攥着母亲,簌簌发抖。 黎钟神情沉重,越走越快,青灵和源清不得不跟紧步伐,方才不让他冲破了玉牌的禁制。 连下了两层石阶,黎钟的脚步渐渐放缓,盯着身侧牢房搜寻的目光亦更加仔细起来,最后,在靠里的一间牢房前站定。 ------------ 第95章 杀局(二) 肮脏的麦秸上,挤坐着十来号人,个个面容憔悴、血污满身。 角落里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头发凌乱,目光涣散,神志不清地反复嘀咕着什么。她有节奏地摇动着怀中的婴儿,可那婴孩早已没有了气息。靠着牢房栏栅的一位年轻少女,脸颊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划过脖颈,直到半露着的胸前。她手里攥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却似乎没有打算用来遮盖身体。被撕烂了的罗裙之下,一双原本白皙的腿上布满着青紫的伤痕。 黎钟喉间发出一声哽咽的哀嚎,咚地一声跪倒在那少女面前。 “阿芙……” 那叫做阿芙的少女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依旧神情沉默而绝望地靠在栏栅上。 青灵竭力控制自己,可声线终究有些发抖,“她……她是你妹妹?” 黎钟一拳砸在牢门上,扭头望着青灵,满脸泪痕交错,“你不是说他们只是待议罪吗?既然罪名都没定,为什么……凭什么……”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青灵掐着掌心,半跪到黎钟面前,垂泪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查出来是谁伤了他们,我一定……” 她一生之中,又何曾见过如此景象。纵使在凌霄城博弈权谋,又岂知这牢狱之中的种种无耻酷行? 可她明白,这一切,都始于她那位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父王。 自列阳突袭仙霞关之后,皞帝便没有停止过在南境的彻查搜捕。成百上千的人,因为被扣上了与九丘勾结的罪名,满门入狱。这其中,或许有真正的有错之人,然而很大一部分,只是像阿芙这样无辜被牵连的族人,背负上不曾犯过的罪名,失掉了性命。 如今看来,皞帝所做的一切,只是想逼迫出更大范围的反意,好让朝炎有了名正言顺出兵南征的藉口! 青灵心底响起肆意笑声,满满的尽是讥嘲。 这就是你的父亲,这就是你的血脉!算尽了天下人,还偏要博一个肃清妖孽、功业万世的名声! 源清一手一人,把青灵和黎钟拽了起来。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们两个都镇定点!” 他对黎钟说:“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有范围的限制,一次最多只能遮掩四个人的行迹。你和青灵先送两人出去,再回来接剩下的人。听明白没有?” 又转向青灵道:“你解封出御风琴,用幻音控制住附近几间牢房中的人。我设法打开牢门,让黎钟进去带出他的家人。” 出王府之前,三人就已经商量过步骤。趁夜色带出黎钟家人,再于清晨城门开启之际离开鄞州城。地牢内外虽有守卫巡逻,但要在数百名囚犯中发觉少了几个人,然后逐级上报,尚需一段时间。青灵提议,可以暂时将人带往九丘之外的梧桐镇躲藏。眼下大战在即,朝炎的驻军一早就撤离了梧桐镇,到时候事情败露,追兵也不敢搜到那边去。 但这所有的一切,成功的前提,必须是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将人救出。 源清的话警醒了情绪失控的两个人。青灵擦了下脸,迅速解封出御风琴,盘膝坐下,集中全部精力,奏出惑人心神的乐曲。 她数月苦修,灵力大涨,对御风幻音的控制亦更加纯熟,力度、范围皆能把握得很好。源清撤去一部分禁制,让一缕琴曲悠悠逸出。不多时,前后左右几间牢房中的犯人俱逐渐视线涣散、神智模糊。 源清撤下麒麟玉牌的禁制,伸手触及牢房的栏栅。他自幼在墨阡的教导下修炼木灵,功力精纯深厚,在崇吾众弟子中,当属首位。神识催动之下,掌下木栅随即弯曲变形,形成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间隙。 黎钟弯腰钻入牢房之内,很快在靠墙处找出了自己的父母。他抱起母亲,努力不去看她身上的伤痕,咬紧牙关,将她送出了栏外。 源清扶住黎钟的母亲,心底却泛起一丝莫名的惶恐。 适才他以神力弯曲木栅,本以为这铸鼎台地牢中的栏栅会是以上等神木所制,所以一开始便使出了八成的劲力,却不料掌下触及的竟只是寻常橡木。 现在回想起来,今夜所行诸事,似乎都有些过于容易……… 黎钟扶起父亲,走到牢门前,扭头望了眼卷缩于角落处的幼弟阿洵,又看了看倚着栏栅、面无生气的阿芙,忍泪轻声道:“你们别怕,哥哥马上就回来。” 牢房之中,还有他的几位叔伯和堂兄弟,可黎钟却不敢再多看他们一眼。那些曾与他一同倚马斜桥、飞扬畅谈的同族兄弟们,他如今,却只能选择放弃! 源清将黎钟的母亲交与青灵,“你们行事务必谨慎,不管遇到什么意外,都不可泄露了踪迹。万一,”顿了顿,“中途出了什么变故,不要回来找我。我自会想办法脱身!” 青灵听师兄说得郑重,不觉有些犯疑。 “四师兄……” 她话未说完,忽然头顶上轰然一声巨响,隆隆的在幽暗的地牢中回荡开来。 紧接着,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由下自上地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来! 源清幡然醒悟,“不好!他们关了铁门。是埋伏!” 他从青灵臂间扶回黎钟的母亲,将她重新抱入了牢房中,一面疾声吩咐黎钟:“小五,快把你父亲也送回来!” 若守卫找不出破绽,三人或许还能凭借麒麟玉牌设下隐身诀逃出。但若是有犯人走失,不但这座铸鼎台、整个鄞州都有可能被封禁!对方处心积虑设下埋伏,必然是想大动干戈,到时候,被牵连的又岂止他们师兄妹三人? 黎钟刚刚重见亲人,哪里舍得再次将父母推入火坑。他紧紧抱住父亲,脚下无法迈出半步,“不行!我一定要救他们出去!” 源清从牢房中闪身而出,伸手欲夺黎钟怀中的父亲,焦急道:“小五!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救他们,以后还有机会!” 黎钟如果没有见过这地牢中的景象,或许还能被劝服、答应从长计议,可此时置身于这血腥地狱之中,满目尽是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亲人,他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放手! “四师兄,我求求你……”他惶然无措地摇着头,嘴唇已然被咬出血,“我一定要救他们……” 步伐声越逼越近,狱廊尽头的石墙上投映出全副重甲的士兵的身影,在昏黄的火把光线中逐渐拉长。 青灵心一横,把麒麟玉牌塞到源清手中,“你们先隐身!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去!我是朝炎的帝姬,他们不会把我如何!快!” 眼看走在最前面的守兵已踏入了狱廊,源清无法再迟疑,迅速念下心诀,将自己和黎钟、以及他母亲的身形隐褪下去。 青灵扬头看向行近的重甲兵士,负于身后的双手渐渐握紧。 甲兵向两侧分开,居中走出两人。前者身着银丝流云纹的蓝色锦袍,腰间玉带悬挂着红玉火莲腰佩,面若白玉、眼似桃花,身侧后一人,则英姿挺拔、容貌俊朗,气宇中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端严,正是朝炎王子慕晗与莫南氏的嫡长孙莫南宁灏。 慕晗朝青灵行了个礼,“听说王姐去了崇吾清修,怎么突然来了鄞州,还深夜出现在这铸鼎台之中?” 他虽是问询,语气中却无半丝惊疑,想是一早便洞悉了青灵的行踪。 青灵顾不上细究,绷着脸说:“我想到什么地方,不用跟你交代吧?你带着这么多人过来,莫不是还打算向我兴师问罪?” 慕晗说:“王姐多虑了。此处是关押重犯要地,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有守兵前来查看。” 他侧头对身畔一亲随使了个眼色。那亲随立刻会意,上前清点起牢房中的人数来。 慕晗扫了眼弯曲牢房的栏栅,挑眉看着青灵,“王姐回崇吾住了大半年,修为果然是精进了。” 他往日跟青灵说话,因顾及着身份年纪,表面上还算客气恭敬。而眼下却有了种将她命运掌控手心的优越感,难掩居高临下的得意。 青灵意识到了什么,冷笑道:“我就是不回崇吾修炼,对付你,也易如反掌。” 查点人数的亲随返回奏道:“禀王子,少了一个犯人!” 慕晗扬起桃花眼,盯着青灵,“此处关押的都是父王亲自下令议罪的重犯。王姐打算怎么解释?” 青灵道:“笑话!少了一个犯人与我何干,你找我要什么解释?” 慕晗倒也不急不躁,“那好。”转头吩咐亲随道:“既是牢房里有人逃逸,想必是受了余人相帮。你带人将这里剩余的人犯都押解出去,直接定罪处置了!” “你敢!” 青灵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护住牢门,“这些人都是父王下令议罪的犯人,你岂敢不经审讯,擅自定罪?” 这时,一直站在慕晗身侧后的莫南宁灏踏前一步,顺势接话道:“帝姬言之有理。自然是要先审问过,方能定罪。” 他转身召来一重甲兵士,“你挑几个年轻怕事的,带下去好好审问,务必让他们招出始末。” 青灵闻言,万分后悔起自己的失言,可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此时除了忍耐亦别无他法。 莫南宁灏乃是军中副将,又奉命戍卫鄞州城,麾下皆是莫南氏最精锐的军士。那重甲兵士躬身领命,上前开了牢门,一把将靠在栏门边的阿芙给拖了出来。 阿芙的神智原本被御风幻音所困,整个人只是浑浑噩噩、毫无知觉,此刻被人大力拖拽,渐渐苏醒过来,手中攥着的斗篷滑落到地,露出被撕得破碎的衣裳下摆,肌肤上被肆虐过的伤痕随处可见。 她哑着嗓音,发出悲凄的呜咽声,拼命想从军士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青灵浑身发抖,怒目瞪着莫南宁灏,“莫南公子,你平时就是这般折辱囚犯的吗?” 莫南宁灏舒眉负手,“刑狱之事,自有其章法。帝姬身份尊贵,又何必追根究底?” 青灵双拳紧握,不住地发颤。 她诚然可以救下阿芙,可谁又能保证下一个拖出来的、不会是黎钟的父亲? 这般劳师动众、这般步步算计,只怕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抓捕逃犯这么简单吧? 正犹豫间,突觉身后幽光一闪,黎钟遽然突破了麒麟玉牌的禁制,扑向拽住阿芙的军士,猛力将其击倒,顺势扶起妹妹、紧紧抱住。 慕晗等的就是这一刻,见状迅速退入重甲之中,疾声下令道:“拿下劫狱者!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 第96章 杀局(三) 慕晗一声令下,士兵中跃出几名神族高手,各执兵器,齐齐攻向黎钟。 青灵挡在黎钟身前,怒喝道:“谁敢动他!” 宁灏身形电闪即至,伸手拉开青灵,沉声警告道:“帝姬若要阻碍擒拿逆贼,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曾在甘渊大会上击败过崇吾的凌风,修为亦是在青灵之上。青灵被他攥住了手臂,无法挣脱,只得咬牙切齿地威胁说道:“莫南宁灏,你就不怕我在父王面前告你欺辱帝女之罪?” 宁灏面无惧色,“陛下治国治军一向公正严明,我今日若让这叛国逆犯逃脱了,才该真正害怕!” 冲向黎钟的高手之中,当先一人身形高大,头盔下一双圆眼溢着杀气,正是甘渊比武中以蛮力击倒过氾叶小王子的莫南祦。 那莫南祦因为曾在洛尧手下受了羞辱、一招之内便输了比赛,一直心怀怨恨,可又不敢直接找大泽世子寻仇,眼下受命擒拿崇吾弟子,自然施出了十足十成的劲力,双拳直击黎钟胸前。 蓦然间,一道灵光潋滟,麒麟玉牌的禁制完全撤去。 源清青衣翩然,迅速挡在了黎钟面前,手中寻木剑凌空划过,布下一道防御的屏障,生生将逼近的几名高手震退开来。 他在结界中几番劝阻黎钟忍耐,却终究敌不过慕晗等人的一再挑衅,眼下双方交手,他也再无法退避。 宁灏猝然松开青灵,凝力攻向源清的防御。两人本就修为相当,莫南祦等人稳住身形后又很快加入了攻势。源清与黎钟两人纵然合力相抗,亦只能看着防御一点点被削弱下去。 青灵怒喝一声,挥动手掌、聚水汽为剑,从身后刺向宁灏。 宁灏反身扬手,将一股褐色气流推出,如藤蔓般缠绕上青灵的水剑,将其瞬间消融。 他兼修土木两系的灵力,压制水灵本就占了先机,更何况掌中还藏着莫南氏的镇族神器昊天弩! 旁边一名助攻的高手抓住防御的破绽,纵身跃至源清身后,手中金匕直击向躺于地面的黎钟母亲。 黎母尚未从御风幻音中清醒过来,浑浑噩噩间,哪里有招架之力? 黎钟大叫一声,扭身扑转过去,将偷袭的高手撞离至一旁。 一直等待时机的莫南祦见状大喜,解封出兵刃长刀,以白虹贯日之力飞身前冲,将刀锋“噗”的一声,撞入了黎钟的后背! 随即他双掌挥出,使出十成灵力,砰地击在了黎钟的后脑之上。 “五师兄!” “小五!” 青灵和源清齐声惊叫。 一直被黎钟护在身后的阿芙疾扑过去,抱住了他瘫软倒下的身体,嘶哑着嗓音痛哭不已:“哥哥……” 源清手中木剑灵力暴涨,将莫南祦等人逼退数步。他移至黎钟身旁,迅速查探了一下他的伤势,见他神识涣散、只余一息尚存,性命着实危在旦夕! 青灵再次聚汽为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杀向莫南祦,“我杀了你!” 围攻的高手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直接对帝姬出手,只能左跳右闪的回避着她的剑锋。 躲在重甲兵队之中的慕晗高声下令:“襄助逆犯者格杀勿论!陛下面前我自有说辞!” 莫南祦大吼一声,举刀劈向青灵。 周围数人亦不再躲闪,手中兵刃在昏暗的狱廊中划出雪光,逼向青灵。 源清见状心急如焚,无奈却被莫南宁灏拦得死死的,无法上前相救! 生死一线之间,青灵脑中轰然幡悟。 这一切,竟全是为了她! 皞帝为什么突然送她回崇吾,夜氏族人为什么被诛连下狱,黎钟为什么会得到这个消息……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除掉她一人而已! 她咬破舌尖,将一口心头血喷在手中冰剑上,皓腕疾转,挥舞出一道灵力织就的屏障,厉声喊道:“朝炎慕晗,今日我死在这里,你就能全身而退吗?” 慕晗白皙的面庞隐在黑甲之中,影影绰绰,显得格外阴郁。 他沉默片刻,冷笑道:“你无非就仗着那把青云剑!王姐放心,你死后,我替你收尸时自会将它取出来,送至仙霞关,保我东陆万世安稳!” 青灵讥诮道:“你以为你保住了青云剑,父王就能放过你?就能把储君之位传给你?像你这样的懦夫,杀个人都要躲在旁人身后,有什么资格统领东陆?” 她一面说,一面探手摁向胸口,默念心诀。 慕晗当着部属被如此羞辱,却偏偏又无言反驳。修为低弱一直就是他的心头刺,此时又一次被青灵当众挑破,直恨不得立刻取了她的性命! 他正欲下令加快攻势,突然眼前一道青色霞光劈开,炫灿夺目的足以遮阳蔽日。 地牢中诸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光芒晃得目眩一瞬。再凝神时,只见那霞光渐渐收敛为一束,化作了青灵手中一柄青荧流动的神剑! 在崇吾大半年的苦修,让她在操控青云剑上略有小成,可眼下没有了同门阵法的辅助,体力上难免消耗巨大。 青灵退至源清身旁,“四师兄,我们带五师兄冲出去。” 黎钟性命垂危,若不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只怕丧命在即。源清弯腰抱起黎钟,又看了眼一直跪地照顾着他的阿芙。 阿芙心下明白,含泪强笑道:“你们不用管我。救我哥哥要紧!” 狱廊中的军士俱为青云剑的灵气所慑,有人经不住后退了几步,还有人低声窃窃私语起来。牢房中的犯人更是起身攀着栏栅向外张望。 慕晗站出身来,“不必怕她!她的修为不足以控制青云剑!” 青灵嗤笑,“那就由你来试一试!” 话音未落,她旋身而起,双手紧握剑柄,己身十足的神力早已注入剑中、与青云剑的灵气合二为一,霞光绽裂之际,狠力劈下! 宛如一条流光青龙,剑气由上挥下、甩至狱廊尽头。廊中间站立着的重甲士兵哀嚎惨叫,血肉横飞、手足断落,其间更有人竟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青灵双手垂落,用剑支撑住身体,身体簌簌直颤。 早听说青云剑威力无比,在上古时代被誉为战神之刃,可眼见这满目的血肉模糊,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睥睨天下的感觉。 源清一手扶抱住黎钟,一手贴到青灵身后,将神力注入她的体内,助她稳定内息。 他很清楚,刚才的那一劈,几乎耗尽了青灵的全部体力。 慕晗被宁灏圈至墙边、护在他的防御之下,方才躲过了刚才的一击。他推开宁灏,厉声下令:“杀了他们!杀了崇吾的逆贼!” 士兵们尚未从震惊中镇定下来,只听头顶上方传来连续的、越来越响的轰隆声,像是有什么重物不断地落下。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大喊:“塌了!铸鼎台塌了!” 惊叫声一经开启,便从上层的牢房火速蔓延开来,整座地牢中恐惧的哀嚎声如沸煮的开水一般,蒸腾起伏。 士兵们也慌了,争先恐后地朝外奔去。 青灵挥剑将两侧监牢门锁劈开,“快逃!大家都快逃!”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凝聚剑气为屏,封堵住慕晗诸人的退路。 人群蜂拥而出,接踵挤向出口。士兵们忘记了任务、忘记了厮杀阻挡,跟着囚犯们一同涌向地牢顶层。 高大厚重的铁门因为台顶的坍塌、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守卫在外的士兵不得不找来攻城槌将其撞开。 源清和青灵扶着黎钟,好几次被疯狂的人流冲散开来,一路跌跌撞撞,方才逃了出来。 黎钟经此颠簸,气息愈加微弱,源清不得不不断向他体内注入灵力,维持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神识。 青灵收起青云剑,握着麒麟玉牌,不断念动心诀想再次设下隐身禁制。然而她此时神力耗尽,连脚步都是虚浮,根本驱动不了玉牌。 鄞州城四面升起火莲讯号,映红了暗夜的天空。擂鼓声骤然大作,逃出生天的人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冲向四周的街巷。 慕晗在亲卫的护送下,终是跟宁灏突破结界,赶到了铁门外。 他疾目四望,很快在刚刚冲下台阶的人群中捕捉到青灵三人的身影。 慕晗鬓发汗湿,脸色煞白,“母后和我费尽心力,就是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今夜绝不能让她活着走出铸鼎台!” 计划一旦失败,不但前功尽弃、埋下后患,自己更是再一次令母后失望!坐实了无用之名! 宁灏面色阴沉,默然点了点头,从掌中解封出了昊天弩。 源清向青灵伸出手,“把玉牌给我,我来设禁制!” 青灵面有尘色,青丝间夹杂着适才地牢坍塌落下的灰白粉末,嘴角一缕血迹衬得唇色更加苍白。 她艰难地抑制住喘息,向源清伸出颤抖着的手。 源清的手伸出一半,却骤然在半空转了方向,将青灵大力卷入了怀中,身体前倾扑出。 噗、噗数声,昊天弩连发而出的聂木箭没入源清后背,穿心而过! “四师兄!” 青灵挣扎爬起,惊恐失声。 源清用最后一丝神识驱动麒麟玉牌,将三人隐没在禁制之中。 青灵跪坐在地,抱住源清,低头盯着他胸前穿透的聂木箭头,眼中一片黑暗,浑身血液冰寒彻骨,整个人失去控制地发着抖。 她把手贴到源清胸口,拼命想将自己的神力输给他。可身体早已熬干成了副空壳,再使不出半丝的气力…… 源清费力地动了动唇,“别难过……” 他原本修为深厚,可几经恶战,又一直续渡灵力给黎钟,哪里抵得住莫南氏镇族神器的攻袭?数箭齐下,又穿心而过,神识顷刻噬灭,只剩下一缕残余的气息。 他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但视线逐渐涣散,周遭景致融入到浓黑的夜幕中,再分辨不出。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突然到竟然来不及绝望…… “四师兄………” 青灵身体剧颤,揽着源清的头、流泪道:“我们回崇吾……我们去找师父……” 源清伸出手,却再无力抬起。 “师父……” 他呢喃着,“我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小五和你,一直是我最亲的人……” 青灵拼命点头,压抑着哭腔,“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比我的亲兄弟更亲……” 源清涣散的瞳仁中闪过生命最后一刻的光芒,意识霎那清醒,幽然叹道:“青灵,你一定……一定要放下心中执念……远离他们……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语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青灵抱住他,探着他冰冷凝固的神识,狂乱地摇着头,无法接受那个从小护她爱她的四师兄,从此再不会醒来! 黑夜重重压下,无边的阴暗。 青灵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 第97章 几处今宵垂泪痕(一) 慕辰从卫沅手中接过琉璃瓶,“都在这里面?” 卫沅躬身答道:“四个瓶子里分别装着黎钟父母弟妹的心头血。没有错。” 慕辰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在狱中可还安好?” 卫沅迟疑了一瞬,“以逆罪被诛连的犯人……都是必死之人,必定是会吃些苦头的。牢里那些手段,殿下也是知道的。属下怕被人看出破绽,只敢留了件斗篷给他的妹子遮身。” 慕辰默然不语,抬手示意卫沅退了出去。 他走到书架前,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了四个人偶。 这是淳于琰费了许多力气,从凭风城搜罗来的西陆幻木所制,统共只有五个,用来助他于危急时刻逃生所用。 慕辰将人偶平放到地上,分别注入四盏瓶中的血,再咬破自己指尖,将自己的心头血也逼入了人偶。 人偶渐渐涨大变形,有了轮廓体形,面容五官也一点点清晰起来。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已是完全与真人无二。 慕辰把准备好的衣物交给人偶,让他们各自穿戴起来。 傀儡人偶受了他的精血点化,自是完全依照他的意志行事。 一切准备妥帖后,慕辰正打算唤卫沅进来辨认一下,谁料卫沅竟先一步敲门而入。 “殿下,铸鼎台那边出事了!好像是……有人用神器从内部劈裂了台基!” 慕辰眼神一沉,倏然起身,疾步出了门。 卫沅与他一后一前,奔至青灵等人暂居的客院外。 守卫在院外的侍卫躬身行礼,“殿下。” 慕辰也不答话,径直入内推开了客房的门。一间、两间、三间……统统空无一人! 跟进来的侍卫见状,吓得双腿发软,“属下……属下并未看见他们出去……” 慕辰暗叹一声,吩咐卫沅:“马上调集你麾下所有精锐,跟我去铸鼎台!” 因为是战时,所有的坐骑都留在了王府之内。慕辰召来丹凤,飞身跃上,疾速向西而去。卫沅手下的十几名精锐接到啸声传令,也各自驾驭着坐骑跟了过去。 铸鼎台靠近西市,除了高台四周的一块开阔平地,再往外便是纵横的街巷民居。 慕辰赶到之际,俯瞰而下,见铸鼎台上人流蜂拥、不断往下奔跑。一些被打翻了烛火在地面燃烧开来,在夜色中染出一团团金红色的光晕,映照在惊恐的人面上。高台附近的居民显然已被惊动,纷纷点亮灯烛,推窗查探。 慕辰让丹凤降至铸鼎台近前,视线始终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忽然间,一声穿透了所有嘈杂之音的哀嚎,破空而来,在这改变了诸多人命运的暗夜中回响萦绝。 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随着念诀之人的逝去而自动解除,现出了台阶下女子的身影。 青灵跪在阶前,被鲜血染红的双手紧紧拥着源清,痛哭失声。两人的身畔,躺着毫无意识的黎钟。 台上的宁灏和慕晗交换了一个眼色,带着重甲卫士迅速奔了下来。 尚未行至近前,石阶上的一簇火星突然如流星般在众人面前划过,所经之处腾烧起熊熊烈焰,形成了一道火炽的屏障。 屏障的那一边,一道俊逸的白影翩然飞落,映镀着火焰璀璨的流光。 慕晗眼泛恨意,“他也来了!看来母后和我猜得不错,这两人早就结盟了!”转向宁灏,“干脆今夜将他们一起除去算了!” 宁灏朝四周扫了一眼,又将视线投向火屏后的人影,“他带了不少人来。若要与之交手,必是一场苦战。氾叶禁军和城外大营也已经被惊动了,你最好马上离开!” 他们的布局再深再广,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取了当朝帝姬和王子的性命。 慕晗万分不甘,“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 宁灏目视前方,眼神冷绝,一字一句道:“总会再有机会的。” 慕辰微微倾身,伸手拢了拢青灵的乱发,想将她扶起来。可青灵死命抱着源清的尸体,不肯松手。 卫沅领着手下也跃下了坐骑。 他迅速查看了一下黎钟和源清的脉息,“殿下,黎钟公子尚有气息。可源清公子他……” 青灵终于回过神来,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咬牙切齿地哑声说道:“慕晗……莫南宁灏……我要杀了他们!” 她挣扎着起身,可已经被掏空了的身体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摇摇晃晃一个趔趄,昏倒瘫软下来。 慕辰抱住青灵,抬头望向火屏那头正带着护卫离开的慕晗,沉声吩咐左右:“回府。” *** 青灵做了一个悠长而甜美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跟着师兄们一起在崇吾学艺。 她学得很刻苦认真,没有耍赖偷懒,时常得到师父的称赞。黎钟也没有跟她斗过嘴,反而十分恭谦地向她请教。 二师兄的厨艺依旧很好。三师兄的脾气依旧有些坏,可因为她学艺精湛,再也没有苛责过她。大师兄和四师兄,依旧对她很是宠爱,坐在杜英树下微笑着向她招手,“小六,过来看师兄下棋……” 青灵微微扇动眼帘,感觉到一股神力被注入了自己的体内,渐渐唤醒了四肢百骸的知觉意识。 “师父……” 她望着眼前一袭白影,呢喃出声。 慕辰将她扶躺到榻上,俯身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再握着她的手腕坐到了榻沿边上。 “我已经派人去崇吾通知你师父了。” 他轻声开口道,凝视着青灵的双眸幽暗深邃,一瞬不瞬。 青灵慢慢清醒,昏厥前的景象一幕幕在脑海中急速涌现。她胸口遽然窒痛,仓皇挣扎地要坐起来。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我师兄呢?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慕辰按住青灵,一面用神力稳住她的内息,“你五师兄没事。我一直让人守着他,你放心。” 青灵睁大着眼,怔怔望着慕辰,清澈的瞳中溢满悲怆,“可我的四师兄,死了。” 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她哆嗦着嘴唇,重复着:“我四师兄,他死了……死了……” 慕辰伸臂揽住青灵,不断安抚着她,“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太难过了。” 青灵攥着慕辰的衣襟,嚎啕大哭,似乎是想把所有的情绪嘶喊发泄出来。 悲伤、自责、歉疚、无穷尽的恨意…… 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抽泣着撑起身来,“是慕晗设的计!他一早就知道我会去铸鼎台,里面全是埋伏。我不会放过他的!我一定要他为我师兄偿命!” 虽然尚不能将所有事件联系到一起,青灵却已经能断定,这一切,都是方山王后和慕晗为她设下的杀局! 慕辰沉声说:“是我的错。我以为夜氏一族的事,是他们用来对付我的计划。却没想到……” 他扶住青灵的肩膀,制止住她下榻的动作,“你现在不能去找他。他早有准备,一定提前备好了在父王面前诋毁你的说词。你现在再去闹事的话,只能让他更加理直气壮。” 青灵紧握着拳头,“他尽管诋毁便是!我只要他死!只要他死了,我怎样都无所谓!” 慕辰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轻轻拭去残留的泪痕,“杀他并不难,可他若死了,王后会怎么做?你五师兄和他的族人怎么办?青灵……”他艰难顿住,眼中一抹痛色,“你既然踏入局中,就必须懂得忍耐。” 他曾竭尽全力地将她庇护在权谋争斗之外,可最终她还是卷了进来,染指杀戮血腥,痛失至亲至爱。 而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青灵咬着嘴唇,“怂恿父王送我回崇吾的,是方山王后。将夜氏一族缉拿议罪,应该也是她在背后一手策划的。我只是没想到,我身边近身随侍的宫女,也会是她的人。” 她替银阙宫人挨过九百多下的离恨鞭,救了一干人等的性命,平日里更是待她们亲如姐妹,却不料即便如此,依旧换不来忠心不渝。 若非有人帮忙传递消息,又故意泄露讯息给黎钟,王后的计策怎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终究还是自己太大意,太轻信,太天真,太自负! 慕辰早就劝过青灵要提防身边近侍,此时见她满脸悔恨,只能劝慰说道:“就算不是你身边的宫女,王后也有办法收买其他的人。” 方山氏如今在朝炎的地位如日中天,想要收买一两个奴婢,实乃易如反掌。 青灵默然地靠着慕辰,心中一时悲不自胜、恨不自已,各种情绪翻腾交错,失控的一霎,只恨不得自己就这般死了去,也就解脱了。 总有一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方山王后,慕晗,莫南宁灏,莫南祦……他们每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良久,青灵幽幽地开了口,“你刚刚说我五师兄一直有人守着。那我四师兄的……在哪里?” 慕辰查探着她的内息,见她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遂道:“人已入殓,你若觉得能控制好情绪了,随时都能去看他。” “入殓?” 青灵的心被针刺一般痛缩了一下,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慕辰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大战之际,军中都会提前预备下了装殓之物。那副寒玉冰晶棺,原是为我准备的。” 青灵猛然抬起眼,错愕惊恐地看着慕辰。 慕辰淡然地笑了笑,“沙场征战,总会有死伤。” 青灵凝望着他如画般精致的容颜,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掌控住唯一可以攀附的依靠。 在去铸鼎台之前,她其实,对他有过怨忿。 总是那么的理智,那么的冷静甚至冷心……不顾旁人的生死…… 可事实上,他和她一样,都是被逼入了一场残酷棋局的可怜人。 只是他,比她看得更透彻,更能恨得下心罢了。 青灵把头靠到慕辰肩上,轻声喃语道:“你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会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慕辰低低地“嗯”了声,分不清是喟叹还是赞同。 他慢慢收拢手臂,将青灵拥入了怀中。 ------------ 第98章 几处今宵垂泪痕(二) 揪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铸鼎台关押的数百名囚犯,有大约一半的人在混乱中逃了出来。莫南宁灏手下负责戍卫鄞州的朝炎士兵在城内连夜追捕,闯入西城的街巷民居中搜查逃犯。 氾叶人对朝炎的军队本就抱着不怎么欢迎的态度,一来二往之下,由口角升级为辱骂、再升级为殴斗的事件越来越多,最终引发了整个鄞州西城的暴乱。 匆匆赶来维持秩序的氾叶禁军,先是试着调解双方的矛盾,帮着朝炎士兵搜捕逃犯。然而眼见血脉同胞不断被杀戮的场景,这些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也再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一个一个地调转了矛头,不再听从上级的指挥,与朝炎的士兵拼杀起来。 在城外统领大军的方山修,接到宁灏的奏报,遂从城外大营调遣来了大批的弓弩手,各自驾驭坐骑,以火箭击杀逃窜的人群。破晓时分,整个鄞州西城,烟灰蒸腾、哀嚎连片,已成一片火海! 不出一日,皞帝的御令也从凌霄城传来,称氾叶“禁军横逆、抗拒王师、杀戮平民,其反意昭然,刑兹无赦”,朝炎国向来“德施诸侯、令行天下 ”,断不能容许此等“侮谩不恭、旁协妖孽”。命朝炎帝国兵马大元帅莫南岸山即刻领兵封禁氾叶王宫,黜免氾叶王族一应特权,将王室三代以内宗亲全数押解入京。 御令一经传出,鄞州城更是混乱不堪。 当今的氾叶国主是慕辰的表兄,性情懦弱胆怯,闻讯瘫软在地,大呼冤枉。相比之下,王后倒镇定许多,急命亲随带着几位年幼的王子和王姬离开王宫,另寻来年纪相仿的孩童装扮顶替。 氾叶国主知晓后,怒斥王后,说:“若是让皞帝察觉,你我更是罪加一等!” 王后傲然冷笑,“他想除掉氾叶,蓄谋已久,岂是君上你一味忍辱顺从就能阻止得了的?如今冒不冒险都已成定局。若能侥幸成功,好歹也能为王室留下一点血脉!” 亲随领着王子王姬混入外城,却不料朝炎军队早已将出城之路封得死死的,直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地求助到了慕辰暂住的暄王府。 王府之内,青灵一直在病榻前照顾昏迷的黎钟。 鄞州城内的动静她也略有耳闻,可心力交瘁、忧伤彷徨之际,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关注与自己那野心勃勃、终于得偿所愿的父王有关的一切。 直至书房那边的庭院内,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声。 青灵心下狐疑,侧耳聆听,只听除了哭声以外,像是还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她松开黎钟的手,吩咐和她一起守在榻旁的侍从留意照看,起身出了门。 书房外的庭院内跪着五六个年岁不同的孩子,皆俯首痛哭,旁边一名老妪亦是掩袖而泣。 台阶上卫沅正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名男子怒道:“你们现在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当初殿下受难时,怎么没见你家主子来认亲!” 那男子伏地磕头,“若非别无他法,小的也不敢求到这里来!还求王子看在长王姬的份上,帮帮我们!” 慕辰立在卫沅身后,面容中隐有疲惫之色。西城暴乱之后,他一直关在书房中与亲随心腹议事,一日一夜,不曾有过片刻的休息。 他沉默地望着院中诸人,良久,清冷开口道:“父王旨意已下,我若帮了你们,便也成了大逆罪人。正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你们无需理解,也尽可对我心存怨恨,但我,不会改变决定。” 语毕,他转身吩咐卫沅:“送他们出府!” 跪地的男子和老妪见此情状,已知难以扭转,却依旧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拼命地磕头求告。 孩童们从大人的反应中意识到什么,亦哭得愈加响亮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略脱稚气的女孩猛地站起身来,冲上前几步,带着哭腔说道:“表叔叔,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们一定会听话!一定不会给您惹麻烦的!珍儿不想去牢里!” 女孩长相乖巧可人,一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却溢满了无限的恐惧。她仰着小脸,绝望而乞求地向慕辰伸出了双手,但随即便被旁边的侍卫拦了开来。 慕辰保持着微微转身的姿势,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女孩。 青灵倚在月门处,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揪着衣襟,似乎想借这个动作让痛楚减轻几分,却依旧觉得呼吸沉重、透不过气来。 卫沅和众侍卫驱赶着求助的人出了院子。 经过月门的时候,卫沅等人看到青灵,停下脚步,向她行礼。 被推攘着的孩子们也止住哭喊,抽泣着,仰头看向青灵。 她此时乌发轻挽,簪着支白玉素钗,一袭暗玫红色的长裙衬着原本已有几分苍白的面色,更显阴郁憔悴。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缓缓走到那个叫珍儿的孩子面前,蹲下身道:“你叫珍儿?” 珍儿点了点头。 青灵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目光在周围孩子的脸上逡巡一圈,缓缓说道:“你们是氾叶王族的血脉,你们的祖先,曾是东州大陆上最强势的君主。你们身上,也拥有着跟他们相同的勇气和力量!不管今后你们遇到怎样的困境、吃多少的苦,都不要怯懦,更不要放弃希望!不管用怎样的办法,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凌霄城并不可怕,只是……”顿了片刻,“记得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人。” 珍儿用手背抹了把脸,抽着气,恭恭敬敬地给青灵行了个敛衽礼,“谢谢姐姐。” 虽然落魄苦楚,可王室出身的孩子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言行举止,听完青灵的一席话后,悲伤的情绪更是控制住了几分。 青灵站起身,退到一旁,看着卫沅带着稍许平静下来的孩子们朝府门的方向走去。 待众人的背影消失,她徐徐转过身来,见慕辰仍然站在廊檐下,幽黯深邃的目光默然凝濯于自己身上。 青灵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修长冰凉的手指,尚有些微微发颤。 谁都不是生来就心狠的人,只是很多时候,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两相权衡,不得不选择冷漠、不得不舍弃一方…… 这个道理,昨日的青灵还无法理解接受,而今日,易地而处,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彼此双手默默相握了片刻,青灵开口道:“若非我毁了铸鼎台,他们也不会遭此磨难。你放心,我会在父王面前替他们求情的。父王顾及帝王颜面,未必会为难小孩子。” 慕辰一手握着青灵的手,一手抬起、轻抚过她的眼角,“若非铸鼎台被毁,你又岂能活着出来?要是你有什么意外,我……” 他指尖一顿,沉默住。 青灵仰望着他的双眸,见那幽暗深潭中似有炽热的火光簇动,看得她心头一惊,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眼角边他指下的那一点点肌肤也燃烧起来,灼得她意乱神伤。 她偏过头,笑了笑,“我要是真走投无路了,也会拉着慕晗一起死的!他死了,你就是朝炎的储君。等你当了皞帝,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也算是为东陆立下了一桩大功,死得其所了。” 慕辰松开手,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若连你都护不周全,又何谈天下太平?” 青灵沉默一瞬,抬头望向天际流云,“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他们越想除掉我,我就越要活得让他们时时忌惮!总有一日,我要他们为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慕辰凝视她的侧颜,见她目光凝肃,曾经的清澈灵动被一种执着的冷锐所代替,嫣红的唇依旧柔软娇美,嘴角却不自觉地紧抿出一道常年置身战场杀戮之人特有的坚毅线条。 他心头一紧,微微揪痛。 迷谷树下那个红裙轻扬、盈盈而立的姑娘,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这八个字,在他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回首经年,物是人非。 短短两年,命运让他们相爱、又让他们成了兄妹,让他们相守相依,却又要她为他褪去纯真、卷入尔虞我诈,乃至最后痛失至亲,成了一个从此背负沉重夙念、为复仇而活的女子…… 慕辰抬起头,顺着青灵的视线望向天空。 总有一日, 他在心里默默许诺, 他会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心! ~~~ 当晚,墨阡带着大弟子晨月来到了鄞州。 他的表情依旧千年不变的清冷,似乎没有哀伤,也没有责怪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青灵。 走进停放着源清尸体的厅堂时,他脚步微微踉跄一下,继而遽然地阖上了双目、驻足原地,良久,方才重新睁眼走上前去。 寒玉冰晶棺将源清的容貌保持得栩栩如生,亦如活着时那般眉眼温和、神态静谧。墨绿色的长衫裹着略显瘦削的身材,双手交叠于胸前、握着暗褐色的寻木剑。 青灵跪在棺前,忍泪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慕晗想杀的人是我。莫南宁灏放箭射杀的对象也是我。四师兄是为了救我才……” 她抑制住情绪,对墨阡说:“等把四师兄和五师兄送回了崇吾,我会去凌霄城,把实情禀报给父王。” 皞帝信也好不信也好,或者信了却不打算处置王后和慕晗也好,她从今往后都会站到明处,成为慕晗和方山氏的死敌!以后皞帝想要利用她的身份也好、青云剑也好,就必须考虑她的立场! 她没有了退路,也不在乎退路! 成王败寇,她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死不休! 墨阡望着青灵,目光惆怅且又透着一丝疲惫。 留她在凌霄城的时候,她就说过,会为权势而搏。 他以为她只是少年心性,幼时生活又枯燥乏味,因而格外向往新鲜明丽繁闹的环境。 他以为她会像在崇吾一样,靠着自己的灵动与慧黠,博一些父亲的恩宠,逍遥自在地生活。 他以为她说慕辰只是哥哥,便不会再不顾一切地卷入他的谋算…… 他放她自由,不是没有过顾虑,不是没用过畏惧,只是没有想到,三百多年的淳淳教导、想方设法让她淡薄心性的努力,终究,还是付之东流。 墨阡沉默了许久,对一旁悄然垂泪的晨月吩咐道: “走吧,带你师弟回家。” ------------ 第99章 几处今宵垂泪痕(三) 青灵跟着墨阡和晨月,将源清和黎钟带回了崇吾。 离开时,三人成行,归来时,却只有她一人独立。 黎钟的性命虽然保住,但因为被莫南祦击中了后脑、神识受损极大,一直没有醒来。墨阡每日耗费自己的神力为他修补,方才一点一点地恢复起来。 源清被安葬在了天元池边。 按照崇吾的习俗,他的安息之所无棺无冢、无碑无文,在下葬后的第二日,拔地长出了一株高大的杜英树,枝叶繁茂、红绿相间。 青灵坐到树下,靠着树干,寂寥沉默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天元池。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临近。 她抬眼望去,神思不觉一恍。 玄色衣袍,木簪束发,行动间姿态从容潇洒,一如从前被自己和黎钟骗来天元池做了三师兄的陪练,却装作毫不知情,翩然含笑而立。 两人一坐一站,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青灵想起上次仓促而生分的离别,想起他同慕晗一贯的交好,缓缓站起身来,“你来做什么?” 洛尧晃了下手里拎着的酒壶酒盏,“过来祭拜一下师兄。” 青灵默然踱到了一旁,将树下的空地让了出来。 洛尧撩袍跪地,斟酒祭奠,又自陪饮了三杯。 “我与四师兄,算起来,只有甘渊大会上的一面之缘。但我拜入崇吾之初,曾在师兄的居所暂住了两个月,屋中诗文书稿,亦有幸拜阅,可谓神交已久、仰慕甚深。” 源清素爱诗文词赋,所居之住,室外绿竹猗猗、室内书盈四壁,颇具文人意境。平日闲暇时,也会自己撰写些诗文书稿。 青灵被洛尧的话勾起往事,经不住又湿热了眼角。 她转念回忆起源清跟洛尧的相处,倒的确只有甘渊大会上的那一次。那时洛尧隐瞒身份,又故意隐藏实力,把几位师兄骗得团团转。若非如此,说不定最后夺冠之人,就会是四师兄源清! 想到此,她没好气地说:“你要祭拜就拿出点真情实意来,别假惺惺地说些不着边的话!” 洛尧望了青灵一眼,转而对杜英树说道:“那就多谢师兄,救了师姐。” 语毕,稽首拜倒。 青灵哭笑不得,又没法阻止正行着大礼的洛尧,只得在一旁干瞪着他。 两人重新在树下坐下,洛尧倒了一盏酒递给青灵,青灵犹豫一瞬,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她盯着洛尧,“你怎么来崇吾了?” 难道氾叶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大泽? 洛尧取回酒盏,斟满酒,慢慢啜着,“我随父亲奉诏前去凌霄城,途经崇吾,本只想顺路来看看你……和师父师兄,却听说了四师兄的事。” 青灵半垂着眼,“晨月大师兄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你了?” 洛尧点头,“嗯。” 青灵胸口微微发闷,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面对师父和师兄,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充斥着沉甸甸的愧疚。她宁可他们狠狠地骂她一顿、狠狠地责罚她,但师父只是一味沉默,大师兄也只安慰地摸摸她的头,说:“小六,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洛尧瞅着青灵,半晌,缓缓开口道:“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你的性格,并不适合卷入王族世家的争斗。可你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就该让自己变得心狠一些。” 青灵怔忡片刻,抬头看着洛尧,“怎么心狠?我哪里不够心狠了?” 洛尧把玩着手里的空盏,“换作是我,是肯定不会去救五师兄的家人的。” 青灵冷笑,“你自然不会。你们大泽百里氏,出了名的明哲保身。再说,你跟五师兄又能有多少的情份?” 洛尧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同门的情谊,我还是会顾的。只不过,我清楚自己的底线,知道自己可以舍弃到什么样的程度,不至于滥施同情,为了不相干的人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扬起眼眸,琉璃琥珀的光泽熠熠清透,折映着青灵的影子。 “你为了身份卑微的宫女,甘愿承受离恨鞭之刑。像王后那般心思缜密之人,如何看不出你性格中的这个弱点?他们动不了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可以对这些人的亲人出手。今日是五师兄的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大师兄的朋友、二师兄的子侄,甚至是……慕辰王子身边的一个侍卫。敢问师姐,这么多的人,你救得完吗?” 青灵目光须臾不离地凝在洛尧身上,嘴唇无声地翕合了几次,终又紧紧闭上。 以前,慕辰也曾说过,她的心思太过单纯。而她自己也明白,毕竟以前阅历少、见识少,看不透复杂的人心和计谋,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所以她一点点地学习,学着从表象判断隐情、学着藏匿自己的情感、学着筹谋算计,在人前虚以委蛇,在人后思虑布局。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能从容应对凌霄城里的各种人事,却不知道,真正的致命伤,竟是本性中那一份良善…… 阳光穿过树顶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轻至,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天元池上掠过涟漪散开的波声。 青灵移开了视线,低头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在指间摩挲着。 半晌,她轻声问道:“父王召你和御侯去凌霄城做什么?” 这几日心力交瘁,也没有察看过往来的书函,不知道京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洛尧说:“眼下氾叶亡国,已是定局。朝炎大军南下已是势不可挡,灭掉禺中和钟乞只是早晚的事。再往下,便是九丘了。” 他顿了顿,俊美的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陛下灭掉九丘之心,不可动摇。可他不愿得罪大泽的理由,也很显然。朝炎几经征战,国力消耗极大。莫南氏、方山氏虽然各具势力,却不能真正在财税上帮助到朝炎。自从百里氏宣布臣服朝炎国以来,朝炎每年赋税中近四成、都来自大泽。” 他睨着青灵,“你觉得,陛下准备拿着我父亲进奉的钱,出兵去打我母亲,是不是应该找我们商量商量?” 青灵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有些苦涩。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洛尧倒了口酒慢慢喝着,“论武力,我们可拼不过朝炎,能有什么打算?” 青灵琢磨着他的语气,一时揣摩不出真假,沉吟了片刻,说:“你既然知道父王对九丘志在必得,就最好早做决定。你们大泽虽然富甲一方,可生意毕竟也要依靠中原。我不是让阿婧写信劝过你,让你说服你母亲主动请和吗?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洛尧手中动作一顿,垂眸盯着酒盏,“是你让阿婧写信给我的?” 青灵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阿婧确实是担心你,给你写信自然也是她的主意,我只是提了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既是有想法,为什么不亲自写信给我?” “我……” 青灵觉得洛尧追问得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自己的这个提议造成了他和阿婧之间的争执,又或者占据了信函的大部分篇幅、妨碍了谈情说爱内容的传递? 她呼了口气,肃容道:“那我现在当面跟你说好了。父王一心要对付的人,是当年领兵攻打朝炎的九丘国师洛珩,不是你母亲。洛珩做过那么多恶事,杀过那么多无辜的神族百姓,就算沦为朝炎的阶下囚,也只能算是罪有应得!而且我听说,洛珩其实也不是你的亲舅舅,你母亲实在不必为了他一人,赌上九丘所有百姓的性命。” 洛尧沉默了会儿,“他虽然不是我母亲的亲兄弟,但九丘洛氏一族传到今日,也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再者说,这件事不是交出舅父就能解决的。陛下想要的,是整个妖族的臣服,然而他却给不了妖族与神族等同的权力。九丘一旦归属朝炎,妖族百姓即便是继续留在自己的故土上,也只能沦为二等、甚至三等的朝炎子民,一辈子受神族歧视压迫,长此以往,叛乱、暴动又会再生,难以调和。” 青灵心念一动,欲言又止。 洛尧蓦地看向青灵,目光灼灼,“我把九丘的局势解释得这么直白,也是想问问你,倘若有一日,我选择为九丘而战、成为朝炎的敌人,你……会怎么对我?” 青灵与他对视良久,似乎想从那双妖异美目看进他的内心深处。 末了,她倏然一笑,“你问的,只是假设。我倒有一个认真的问题想问问你。” 她站起身,走到杜英树下,伸手扶住树干。 “我今日在四师兄跟前立誓,此生不惜任何代价、用尽一切手段,也必让朝炎慕晗身败名裂!” 她转过头,望着洛尧,“百里世子,你现在,又打算怎么做?” 洛尧不动声色地仰头看着青灵,半晌,勾了勾唇角,“我早就说过,我们大泽百里氏,只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他缓缓起身,收拾好酒壶酒盏。 “师姐,我还是那句话,这条路,并不适合你。” 话音落下,人已转身离去。 青灵默然伫立,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自嘲而落寞的复杂神情。 她倚着树干,把脸贴到树皮上。 “四师兄,你走的时候,对我说,要我放下心中执念,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你其实,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四下空旷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细碎簌簌声,轻柔呢喃。 她垂下眼,含笑落泪,“可我不再只是为了慕辰……因为今时今日,除了爱,我也学会了恨。” ------------ 第100章 联姻(一) 洛尧以大泽世子的身份到访崇吾,来去匆匆,甚至没有留下吃一顿饭、或是回自己的故居看看。 翌日,青灵亦前去棠庭向墨阡辞行。 崇吾一门连番遭遇重创,曾经的七名弟子中,也仅剩下了四名尚留在山中。其中一人,还不知何时能苏醒过来。 究其根底,每一次的磨难,似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昔日热闹的棠庭空寂下来。二师兄正朗拥有一半人族血统,如今寿元已到了极限,听闻了源清离世之事后,更是大病不起。崇吾山中大部分的傀儡侍者都是由他所制,眼下也皆灵气消散,重新化为了木偶。三师兄凌风,一直将源清视为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然而现在对手骤逝,却让他觉得无比失落,终日关在屋中,寂寂无声。 守在墨阡身边的,就只剩下了晨月。 青灵跪倒在师父面前,磕了个头,“师父,我走了。” 居中而坐的墨阡似在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去吧。” 青灵抬眼去看他,见他因为连日耗费神力为黎钟疗伤,神情憔悴中竟有了一丝苍老之态,不禁眼圈泛红,忍了数日的话终是喊了出来:“师父,你是在怪我吗?那你罚我吧!骂我吧!不要这样不理我……” 墨阡慢慢睁开眼,沉吟了片刻,淡然道:“师父没有怪你。” 青灵朝前膝行几步,“可你一直不跟我说话……” 墨阡的目光落在青灵身后的虚空之处,“该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我答应过,让你自己选择想走的路,所以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师父都无话可说。源清跟你去了氾叶,舍命救了你,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跟旁人没有关系,你也不必自责。” 青灵抑制住情绪,嗓音微哑,“可我不能不自责。” 墨阡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幽暗清寥,“自责的人,不该是你,而是我。我亲手将你们养大成人,却不能将一身本事尽数相授,让你们在人前倍受欺辱。几百年的师徒情份,却只能让你们宁可自己铤而走险,也不愿信任我这个师父……” 青灵泪盈眼眶,“师父……” 墨阡抬起手,轻抚了一下青灵的发顶,“其实你们的想法,没有错。师父一辈子都是这样人,不喜纠葛、不喜争执,遇到喜欢的……不会去争取,失去了,好像也不会太难过。你师祖当年之所以选中我,就是觉得这样的性子易于静心修炼,能成大器。”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青灵啊,人生就是这样,你得到了一件东西,就必当失去另一件。你想要登上权势的顶峰,也必然要付出等值的代价。鄞州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开端而已。以后你爬得越高,经受的苦难也就越多。” 他凝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目光中闪过一瞬的悲悯与怅惘,仿佛看透了她此刻全副的心思,“你,真的想好了吗?” 青灵攥紧了双拳,仰头道:“我不信世事无法两全!我既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也不会再让人夺去我所珍视的一切!” ~~~ 青灵带着随行侍奉的宫女和禁卫,乘御舆离开崇吾,回到了久违的朱雀宫。 她在自己寝宫稍作休整,便打算直接去见皞帝。 派去承极殿传话的人却回禀说,陛下正在接见百里氏的两父子,让帝姬晚膳后再过去。 青灵在寝殿枯坐等待着。 茹香和雅霜带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整理着从崇吾带回来的物品。 她们都知道了源清和黎钟的事,也明白青灵近日情绪低落,说话行动间皆透着一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帝姬。 青灵冷冷盯着宫女们穿梭徐行的背影,好几次,想解封出御风琴,用音幻术诱她们说出真相。 是谁一直在为王后做事、为王后传递讯息? 只要她拨动琴弦,就立刻能把这些人找出来! 可是,找出来了又能如何? 她们跟那些在铸鼎台死在自己剑下的重甲军士一样,只不过是背后操控者手中的无名棋子、权力倾轧之中最无反抗之力的芸芸蝼蚁罢了…… 晚膳后,青灵整理好情绪,到承极殿拜见皞帝。 承极宫里的侍女们像是听说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趁着夜色聚在庭院的树下、走廊里,三五成群地谈笑议论着,看到青灵行来,方才转身噤声肃立,恭敬行礼。 青灵踏入殿内,见皞帝似刚用完膳,正坐在窗边的紫竹榻上饮茶。 青灵上前拜倒,“父王,请恕女儿擅自做主,从崇吾搬回了朱雀宫。” 皞帝抬手做了个起身的手势,慢慢啜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你师兄的事,我听说了。你留在崇吾觉得伤心的话,就搬回来住吧。” 青灵站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哦,父王已经听说了?”控制着口气,“是慕晗告诉你的?” 皞帝不置可否,锐利的目光在青灵面色轻扫而过,略有不悦地说:“我们父女大半年未见,你一见面,就打算一个劲儿质问你父王吗?” 青灵道:“我也想撒娇问安、承欢膝下,可我最敬爱的师兄死在了我亲弟弟手里,我心里难受,装不出笑脸来。” 皞帝放下茶杯,曲指在案面上漫无节奏地敲着,继而缓缓说道:“擅闯鄞州大牢的人是你,释放逆犯的人是你,出手斩杀了数十名朝炎玄铁兵的人是你,毁了铸鼎台、致使数百重犯逃脱的人是你。” 他抬眼盯着青灵,“每一条,都足以定了你的死罪。” 青灵知道慕晗一早就把自己的罪名列好了,亦无惧色,从容道:“那父王怎么不问,我为何要去那鄞州大牢?劝说父王送我去崇吾的人是谁?让夜氏子弟犯下重罪的人是谁?传消息、诱我五师兄去氾叶的人是谁?我尚未入铸鼎台、就已经领着士兵等在了里面的人又是谁?” 皞帝沉默了一瞬。 他亦是身染亲人血泪登上帝位之人,焉能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然而开口之际,回答得却是极为淡然:“夜氏子弟犯罪乃是咎由自取,慕晗和莫南宁灏巡查铸鼎台也是职责所在。至于你说的其他那些,王后身为你的嫡母,关心你、体恤你,劝我送你去崇吾也好,在你身边安排亲信也好,我都没有理由以此向她问罪。” 青灵指尖发颤,“父王的意思是……即使知道了王后和慕晗在背后算计我、想置我于死地,也不管不顾?父王可知道,若不是我师兄舍身相救,死在莫南宁灏箭下的人,就是我!难道慕晗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吗?” 皞帝神色严厉起来,“我是你的父亲,更是朝炎的帝王。我做事不能单凭私心,而要讲求事实、公正!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又如何?没有证据支持的事实,就不是事实!我看到的事实,朝臣们看到的事实,百姓看到的事实,是你用青云剑斩杀了朝炎的将士、劈塌了铸鼎台。” 青灵冷笑了下,“不错,是我大意、轻信,让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不说,连申诉的理由都找不到。” 她早知皞帝的行事风范,来之前就没指望他会真的为了自己严惩方山王后和慕晗,但却也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无功而返。遂道: “可是父王,你不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人之中,时时戒备、时时警觉,有点太辛苦了吗?我好歹是朝炎氏的嫡出血脉,竟然被臣姓之人耍得团团转!从前我就怀疑过,大王兄那场所谓的谋逆案,就是一群别有用心之人的设计!如今我亲历险境,方知以前的推测不假。今日他们可以联手莫南氏,谋杀堂堂一国帝姬,明日,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 皞帝盯着青灵看了半天,眼中的锐利褪去几分,伸指敲了敲桌案,“过来。” 青灵依言坐到了皞帝的对面。 皞帝亲自斟了杯茶,推到青灵面前,继而缓缓道:“我早就说过,你若只想做个乖巧柔顺的女儿,就老老实实安安份份,父王自会呵护你一生无忧。可你偏是心大,偏要搅进王子们的争斗里!” 青灵刚刚端起茶杯,闻言张口欲言。 皞帝抬手制止住她,“行了,王后那里,我自有计较。慕晗弹劾你的那些罪名,我也会压回去。还有……”顿了下,“现在氾叶闹得一团乱,我也有意安抚百姓、大赦天下,你那个师兄的家人,死罪就免了!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父王的意思。” 青灵咬了下嘴唇,垂头喝茶。 氾叶已亡,他当然不再需要铸鼎台里的那些“逆犯”,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给自己,还能博个仁君之名! 不过好歹是保住了黎钟的家人,也算得上大幸。看来慕辰分析得不错,自己退让一步,便能保全更多的人…… 青灵对皞帝这种打一巴掌再赏口糖吃的方式,已经很是熟悉。按照以往的模式,下一步,他大概就要开口让自己为他做些什么吧? 皞帝揉了揉眼角,“你可听说,大泽御侯和世子来了凌霄城?” 青灵保持着警觉,“嗯。父王召他们来京城做什么?” 大泽御侯常年称病,极少外出,若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皞帝不会宣召他亲自入宫。 皞帝说:“现在南边的形势,你也知道。九丘一直都是我朝炎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我一日都安不下心来。大泽跟九丘的关系,你也清楚。我现在召百里誉过来,是打算跟百里氏联姻,提前稳固住朝炎跟大泽的关系,免得将来他又左右摇摆。” 青灵心头一紧,不觉攥紧了茶杯,“父王是说……百里小姐……” 洛尧曾说过,凝烟身份特殊,有资格娶她的人,必是未来的皞帝。如果父王让她嫁给慕晗,那言下之意就是…… 青灵提着口气,准备随时出言反对。 谁知皞帝却说:“嗯。我原本打算,以王后之仪迎娶百里凝烟……” 青灵被哽在喉咙间的气呛住,大声咳嗽起来,“什么……父王你……咳,咳……” 她喝了口茶,止住咳嗽,不可置信地盯着皞帝,“我以为……父王一直想让百里小姐嫁给慕晗。” 皞帝淡淡地点了下头,“以前确实这样想过。” 只不过,慕辰被废一事,让他意识到方山氏的权势地位已经大到了可以威慑王权的程度。东陆四大世家本就各霸一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再让事事听命于母亲的慕晗娶了百里凝烟,只怕这朝炎的王权,就永远握在了世家的手里。 他瞅着青灵,“怎么,觉得你父王太老太丑,配不上百里家的小姐?” “那倒不是。”青灵斟酌了一下,“父王虽然比百里小姐大上许多,可相貌还是很英武的。” 皞帝倒不以为意,笑了笑,“王族世家的联姻,相貌年纪其实都不重要。你六王弟的母妃,也只跟你差不多大。” 青灵觉得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父王已经有了王后,怎么还能再娶百里小姐?还有,御侯有没有答应?” “虽说朝炎已经有了一位王后,但上古和前朝,一帝二后的先例并不少。这些,都是次要……”皞帝摩挲着茶杯,“刚开始,我也只是含蓄地提了一下,谁知话一出口,百里扶尧突然起身跪地,开口向我求娶阿婧。那孩子,一向沉稳精明,没想到,其实也是有弱点的……” 青灵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心不觉狂跳了几下,“那,那父王答应没有?” 皞帝抬眼盯住青灵,“依你之见,父王该不该答应?” 青灵迟疑住。 换作从前,即便是她忌惮这桩联姻有可能为慕晗带来的帮助,她还是不会出言反对的。尝过了爱而不得的痛苦,方才相爱相守的不易。阿婧和洛尧都不曾做过伤害她的事,她没有理由阻止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 可是,眼下的她,一心恨不得让慕晗死,哪能眼睁睁看着任何对他有利的事发生? 阿婧和慕晗的两张面孔,在青灵的脑海中反复交替出现着。如此的相似,却让她体会到截然不同的情愫…… 皞帝瞅着青灵蹙眉不语,心中已是了然。 他缓缓道:“从联姻的角度而言,百里扶尧的价值自然远远大过他妹妹。以前只以为他当真体弱多病、能力欠缺,所以也不曾在这方面多留过心。没想到,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只是阿婧那孩子,心思简单倒是其次,对百里扶尧一腔真情才是我真正担心的地方。这种政治婚姻,双方各取所需,可她动了真情,一心反倒只为对方考虑,就很难再帮朝炎钳制住大泽和九丘了。” 青灵涩然地牵了下嘴角,“我以为,父王介意的,会是阿婧的方山氏血统……” 在王室众多的子女当中,皞帝对阿婧这个女儿最为娇宠。可即便是再疼爱这个女儿,他仍旧不会在大事上因为她个人的喜好而做出让步。 “这也是一个方面。”皞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阿婧并不是最适合这桩联姻的人。” 青灵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仓惶地抬起眼。 皞帝墨黑锐利的双目凝视着她,“你想不想,嫁给大泽世子?” ------------ 第101章 联姻(二) 青灵如遭雷击,脑中轰然。 她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皞帝低头喝了口茶,“别着急,想好了再回答。” 青灵努力冷静下来。 “父王上次不是说,我年纪还小,想多留我在身边几年吗?还有,青云剑还在我身上。我要是嫁去了大泽,父王就不担心吗?” 皞帝抬眼瞅着青灵,面上波澜不惊,“听你的口气,似乎是不愿意。怎么,当真喜欢上了方山家的大公子?” 青灵摇头,“不是。我只是为朝炎的利益考虑。” 皞帝沉默了会儿,“正因为你是青云剑的主人,才更适合嫁去大泽。” 他顿了顿,迎上青灵微微错愕的目光,继续道:“你是章莪氏唯一的后裔,也是世上唯一可以操控青云剑的人。将来能从你手中继承青云剑的人,也只能是你自己的亲生子女。出于这个原因,不管你将来嫁入哪一个家族,我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一个要求,让你的第一个孩子继承朝炎的姓氏,成为青云剑未来的主人。” 青云剑掌控东陆命脉,任何家族意图将其占有,都会很容易被扣上心怀不轨的罪名。所以,如果皞帝真提出那样的条件,没有人敢公然反对。 青灵意识到什么,“父王是想……” 皞帝说:“百里扶尧是大泽和九丘的继承人。而他的孩子,也拥有相同的权力。” 青灵脑中豁然明朗。 如果扶尧的长子被纳入朝炎氏,那么从血统的角度而言,这个孩子便成为了朝炎控制大泽和九丘的名份! 她心跳如雷,浑身血液却是发凉,紧紧盯着皞帝,幽幽接话道:“父王有了这个孩子……就不用再忌惮大泽百里和九丘洛氏了。” 皞帝牵了下唇角,嘴边的纹路透露出一丝赞赏,“不愧是我的女儿。” 他的目光移向宽大空旷的殿室,带着帝王睥睨天下的锋利,“世家的荣耀源自血脉。从上古时代起,代代相传、割据一方,即使是到了现在,这种氏族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超越了君王的权力。大泽的子民始终以百里氏为尊,九丘的妖族也只听命于洛氏一家。我们朝炎一族出身平常,全凭着几代人的武力和智谋、一点点扩张领土,若要比拼在东陆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威严,只怕连四世家最弱的淳于氏都不如。” 青灵想起以前在观雾镇听过的茶馆闲谈,充斥着对朝炎和皞帝的鄙视与猜测,不自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皞帝继续道:“这样的局面,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变。我想要建立起一个真正统一的强权,就不得不依靠大氏族的影响力。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他蓦然顿住,不再继续。 青灵望着皞帝。 不再年轻却依然英武硬朗的侧颜映在灯火中,染上了一瞬的柔和。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精于算计狠辣决绝的一代帝王,而只是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扬鞭指天下的壮志少年…… 皞帝收回视线,恢复了严肃了神色,问青灵,“想好了吗?” 青灵咬了咬唇,“如果我不愿意……父王会如何?” 皞帝淡然道:“我也许就准了百里扶尧的请求,把阿婧嫁给他。” “可父王不是说,阿婧并不适合吗?” 皞帝笑了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泽,“不适合不代表不可能。朝炎与大泽的联姻势在必行,而我,只有你们两个女儿。阿婧虽然不比你理智,但也终究是我的血脉。” 如果阿婧嫁去大泽,未必愿意帮着皞帝对付自己的夫家。但她与扶尧的子女依旧会流着朝炎氏的血液,只要皞帝肯使些手段,未必不能达成目的。 青灵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嘴唇已不自觉地被咬得殷红,“那……如果我愿意……父王能许诺我什么?” 皞帝坦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青灵踌躇犹豫着,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驰,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皞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泽百里等同于朝炎的半个国库,你若担负起维系朝炎和大泽两族的责任,就自然有了协理一国赋税度支的义务和权力。至于如何使用这个权力,只要不触犯到国之根本、不伤害到朝炎的利益,父王都不会干涉。” 掌控赋税度支,等同于决定朝炎所有的财富出入,于某种程度而言,是足以影响一切政务的特权。 俸禄的支付、军队的供养、所有政务的运转,都需要财力的支持。即使在公务之外,想要收买人心、筹募私军,也需要大量的金钱…… 这个筹码,拥有了太强大的吸引力! 青灵目光游移,轻呼了口气,问皞帝:“如果是阿婧,你也会给她同样的权力吗?” “她若成了百里氏的媳妇,自然就拥有这个权力。” 青灵的手交叠放于案下,紧握着、掐着掌心。 到了这一刻,她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皞帝精心编织的一个陷阱。 每一次的拒绝与赞同,每一次的推心置腹,其实都不是漫无目的。 他太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理,太清楚她对方山王后和慕晗的恨意,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将这样诱人的东西拱手让给慕晗的同胞姐姐! 即使只是让他们失望嫉恨,让他们失去原本胜券在握的些许优势,也能带给她无比的快意! 她稳住视线,正视皞帝,一双在夜灯光线下显得漆黑晶莹的眸子,压抑着最复杂最纷乱的情绪。 皞帝也看着女儿,面上的神情依旧云淡风轻,然而眼角处微微上扬的细纹却泄露出胜券在握的欣喜。 他们本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对彼此怀着无条件的爱与信任。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坐在了棋盘的两端,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想着如何走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下一步。 这就是帝王家的父女,这就是天家的亲情。 “如何,想好了吗?”皞帝轻声问道,语气中竟透着一丝慈爱。 青灵松开案下攥紧的双手,动作僵硬地取过茶壶,为皞帝添了杯茶,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女儿,全凭父王做主。” ~~~ 青灵从承极殿出来,孑立玉阶之上,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明月,沉默了良久。 她缓缓朝自己的寝宫行去,深深地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冷却住沸腾的心绪。 这件事,要不要写信告诉慕辰? 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青灵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自己答应了跟百里氏的联姻,慕辰也就不必娶安氏的小姐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银阙宫,刚踏进寝殿的大门,就被人热烈地拉住了手。 阿婧俏脸绯红,拉着青灵,“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青灵看着阿婧,心不觉微微缩紧,垂下眼往内室走去,“路上走得太急,人有些累。” 阿婧对青灵的冷淡视而不见,挽着她的手,一直跟进了内室。 青灵径直坐到了睡榻上,仰头对阿婧说:“今晚真的累了。要不明日去你宫里找你?” 阿婧今夜的脾气出奇的好,被下了逐客令也不生气,款款一笑,朝一旁静候着的侍女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她坐到青灵身边,“我就问你一件事。”手指绞着绢帕,神情有些期期艾艾,“刚才你去见父王,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青灵沉默了会儿,说:“有。他说慕晗罗列了我的几条大罪上奏,每一条,都足以定我的死罪。” 阿婧抬起头,桃花眼中闪烁着惊愕,“怎么会?慕晗他……” 青灵笑了笑,“怎么,你母后没有告诉你?他们联手算计我的性命,在鄞州射杀了我的师兄,还义正言辞地在父王面前痛斥我的大罪。” 阿婧望着青灵,半晌,移开了目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却并非不相信。 她亲眼见过,自己的母亲,精心算计、一步步扳倒了大王兄慕辰,将一个天之骄子逼入了濒死的境地。她能够相信,倘若青灵真成为了母后眼中的敌人,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 阿婧倏然转头,“可是……你不是和雷表哥在一起吗?母后怎么会算计你?” 青灵揉了下额角,“我不知道,你问她好了。” 阿婧揣着满腔激动而来,却被青灵的几句话浇得冰凉。 换作往日,她或许会出言反击,或许会执意争论。 然而今夜的她,异常的感性。 阿婧讪然沉默地坐着,半晌,轻声道:“她虽是我的母亲,可她做的很多事,我都是不赞同的。我和她,是不一样的。如果有一天,她真要伤害你,我……会尽力帮你的!” 青灵抚着额头,仿佛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抵御浓重的疲惫,又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情绪。 她声音微哑,“阿婧,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阿婧不明白青灵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赧颜辩解道:“谁让你那时扮作男子,又突然拉我的手,还当着扶尧的面……” 她怔然住口,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甜甜涩涩。 只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却原来,在初遇的那一刻,便已是动了心。 所以,才会那般介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 青灵把脸埋进掌中,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道笑,“以前,我总想着,要把你扇我的耳光全打回去。可是以后……你若是还想打我,我都不会还手的……” 阿婧心头一暖,以为自己的一番话终是化解了青灵的敌意,伸手挽住她的手臂,“我干嘛要打你?我有那么野蛮吗?” 她缓缓偏头,靠着青灵的肩膀,声音低柔,却蕴着一种难以言绘的激越,几乎有些发颤,“你知道吗?我听承极殿的宫女说……扶尧他,他今日,亲口向父王提亲了。我心里……真的很欢喜……父王一直想促成朝炎和大泽的联姻,所以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我以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的。对人温柔,再也不乱发脾气……” 青灵僵硬地坐着,听着阿婧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心事。 夜风卷起榻前垂落的纱帘,拂动出暗彩明灭的光影,如同心底暗藏着的晦暗情愫,无声无息地舒展着枝蔓。一旦收拢,便会将人心完全吞噬。 ------------ 第102章 联姻(三) 青灵一夜未眠。 第二天,皞帝再次宣召了大泽御侯父子入宫。 青灵在自己寝宫的花园凉亭中摆下一副棋,自己同自己对着弈。 或许,事情尚有变数。 或许,洛尧会坚定地拒绝皞帝的提议。 又或许,经过一夜的考虑,皞帝发觉自己这个半路得来的女儿终究不如阿婧贴心,又改变了心意也未尝可知…… 她脑中一片缭乱,一盘棋下得乱七八糟。 雅霜过来提醒青灵,既已回宫,理当去王后宫中行礼问安。 青灵摆手让她退下。 去王后宫中? 莫说她现在见到那位不知会不会忍不住动手,就算她不去问安,只怕过一会儿王后也会亲自来银阙殿“问候”自己。 过了一会儿,雅霜又返转回来,说陛下今日还召了自己的胞妹、殊雩长帝姬进宫,长帝姬现在正在御花园跟王后饮茶,后宫嫔妃们也都在作陪,问青灵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青灵说:“长辈们聊天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今天除了父王传唤,我谁都不见。” 她确实交待过雅霜,要随时提点自己宫规范畴内应做的任何事。 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有兴致去顾及这些琐事…… 青灵集中精神,把左手想像成源清师兄,右手想像成自己,各执黑白棋子,重新铺开战局。 右手白子抢占住腹地,左手黑子温和地退让至边角。 白子走错了可以悔棋,黑子明明有了扑杀的机会、却视若无睹…… 青灵一步步地走着,眼角渐渐泛红。 人潮蜂拥、烟火四起的台阶,染满鲜血的双手,渐渐冰冷凝固的神识,无边阴暗的黑夜…… 她不能犹豫, 绝不能犹豫! 身后又有人走近。 青灵料想又是雅霜有事来禀,手中棋子磬然击于盘上,“说了谁都不见!” 来人脚步一顿,半晌,似笑非笑道:“师姐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 青灵指尖一颤,慢慢转过头来。 洛尧站在亭外的一株西府海棠树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中映着熟悉的金色光晕,灼灼生辉、妖异惑人。 因为在九丘受过洛珩的惊吓,青灵曾向淳于琰请教过有关“妖瞳”的事。 淳于琰解释说,并不是所有拥有妖族血统者都有妖瞳。所谓妖瞳,其实是因为个体修炼门法特异而产生的一种异像。比如像他自己这种虽然是半妖但是修炼的路子非常高尚正统之人,就不会有妖瞳。大部分修为高强者,都可以抑制自身“妖瞳”的出现,平时跟常人无异。只有当内息受损紊乱,或者情绪强烈波动的时候,才会重新“暴露”出这种特殊的眸色。 此刻青灵望着洛尧眼中的那层金色,便明白他已经从皞帝那里知道了一切。 情绪波动?内息紊乱?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青灵缓缓站起身来,尽量平静地问:“父王跟你说了?” 洛尧朝前走了几步,立于亭檐下。他依旧紧紧盯着青灵,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洞悉她的内心深处,慢慢开口道:“陛下说,你已经答应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完全不似平日的从容淡定。 语调有些轻扬飘浮,咬字却又格外清晰,像是暗暗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愫。明明只是不确信的探询,却又无法自持地泄露出一丝渴望的期待…… 青灵咬了咬牙,迅速说道:“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阿婧,但这件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瞟了眼洛尧身后,没看见有任何宫女跟来,猜到他大约是施了什么术法,于是也不再顾忌起来,“小七,你听我说。我不是真的想要跟你成亲,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我知道你不愿意凝烟嫁给我父王,而朝炎和大泽之间的联姻又不可避免,虽然你跟阿婧在一起对你们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未必有能力帮你保住大泽和九丘!你跟我暂时订个亲,彼此互相借势,我得到我想要的,也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就算是迫不得已要真成亲,这种关系也不会有变化!等将来慕辰登上了王位,我保证,一定成全你和阿婧!” 她一口气说完,然而静静望着洛尧,等待着他的回答。 洛尧默默听完,眼中的妖异色泽渐渐褪去,目光也终于从青灵的脸上移开。 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等将来慕辰登上了王位?师姐就这么笃定?” 青灵语气坚决起来,“就算不是慕辰,也绝不会是慕晗。我对四师兄发过誓,此生必要为他复仇!你若还念及半点同门之谊,就该帮我!” 她朝他靠近一步,仰着头,“我知道,你同慕晗交好,也只是为了阿婧。可阿婧自己也说过,她跟她母后不一样。你是九丘的储君,为什么不跟慕辰联手,助他实现神妖平等的宏图大志……” 洛尧逼至青灵面前,语气冰冷地截断了她,“别跟我说什么宏图大志的鬼话!你想跟着他钻营权术、荣登极位,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何关系?你想跟我互相借势?可你何势之有?师姐,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本就比青灵高大许多,此刻又气势咄咄居高临下地逼到她跟前,让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的青灵感觉到了莫大的挑衅。 她怒极反笑,“我是没你厉害,那你有种去跟父王说啊!说你不想娶我,说你死了都要娶阿婧!” 洛尧盯着青灵,见她笑得讥诮,眉梢眼角却又蕴着往昔熟悉的无赖神色,一张沉淀了太多沉重情绪的面孔顷刻间又鲜活起来。 他有些记不起来,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神态的她了…… 青灵见洛尧沉默下来、周身戾气亦消失殆尽,不觉也松懈了几分,语气稍缓,“我不是开玩笑。你要是真不愿意,拒绝便是。可你最好想清楚,拒绝之后,结果会是怎样。” 洛尧自嘲一笑,慢慢开口,“我是不敢拒绝。这样天大的好事,我又怎么舍得拒绝。” 青灵不去理会他语气中的讥讽,转身走到棋盘前,慢慢拾掇着棋子。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喜欢这样的交易。上次在章莪峰我就跟你说过,联姻就是一场买卖、两个人演的一场假惺惺的戏。既然都是假的,你也不必太计较,想办法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就好。前日在崇吾,你不是问过我,若你选择为九丘而战,我会如何对你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若你肯帮我,我也自会帮你……” 洛尧望着她的背影,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开来,撕扯出黯黑的痛楚,不断蔓延伸展着。 倒底是什么,让那个笑起来犹如皎皎月牙的少女,变成了面前这个虚伪善变的弄权人? 他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从身后捏住了她的手臂,狠狠攥住。一瞬间,心底竟有了摧毁一切的狂念! 青灵手中的棋子滑落,慢慢地扭过头来,扬头迎上洛尧的视线。那如万载寒冰、夹杂着伤痛的森然眸光,让她不禁心头一凛,浑身发冷。 她用力甩开了洛尧的钳制,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想动手是吧?好啊,我们到王后的寝宫里打!我不介意一时失手多误杀几个人。” 洛尧低垂着眼,极尽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低声喃道:“我真是疯了,才会以为……” 他幽幽地收住了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转过身,他挥手撤下了术法,步履微沉地朝外走出。 洛尧在花园里设下了一层迷障,把自己跟青灵与外界完全隔断了开来。此时迷障撤去,园中景致豁然变幻。几名一直在焦急寻找着“消失”了的帝姬的宫女,发出如释重负的惊呼,朝凉亭的方向跑过来。 青灵闻声扭头,却恰巧撞见从寝殿里疾走出来的阿婧。 阿婧立在阶顶,愕然驻足,望向园子里的青灵和洛尧。她脸色苍白,微微瞪着一双原本妩媚多情桃花眼,神情里尽是仓惶。 她听完派去承极殿打探消息的侍女的回报,便狂乱不堪地赶来此处找青灵对质。却没想到,洛尧也在这里。 那侍女回禀的原话是 — “陛下在寝殿召见了御侯和世子。世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好,像是一夜没有睡好。后来陛下对世子说,他想把青灵帝姬许配给他,说什么长幼有序、嫁人应先嫁大女儿,还说青灵帝姬自己也是愿意的。世子像是很惊讶,手里的茶都差点洒了。陛下追问他意下如何,世子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就点头答应了。” 阿婧如遭重创,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侍女的话。那侍女也被阿婧的表情吓到了,跪地流泪赌咒发誓所言不虚,每个细节都绝对是照原样描述的! 阿婧摇着头,神思恍惚地来到银阙宫,却找不到青灵的踪影。 她怔然地等候在寝殿中,脑中一遍遍重复着侍女的话,“想把青灵帝姬许配给他……青灵帝姬自己也是愿意的……世子……然后就点头答应了……” 不会的, 不会的! 青灵望着阿婧,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无比疲惫。刚才对付洛尧的勇气也消散殆尽,再也狠辣不起来。 她朝殿阶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见阿婧的视线始终凝在洛尧的身上。 “世子……” 阿婧低低地唤了声,那般小心翼翼,那般轻柔的足以叫人断肠。 洛尧离去的背影顿了顿,半转过身来,看向阿婧。 花影韶光间,他身姿俊逸、容颜绝代,俨然是满园中最耀眼夺目的一道景色。 然而他眼中却蕴着一抹苦楚,神色中隐有无奈地朝阿婧遥颌一首,低沉却清晰地说了声:“抱歉。” 随即目光在一旁的青灵身上稍作停留、迅速收回,转身快步离去。 阿婧站在原处,嘴唇微张,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襟,抵御着心底升起的一道锐痛。 青灵缓缓走到殿前,伸出手,握住了阿婧攥在胸前的手。 阿婧的视线终于移到了青灵脸上。 “是真的吗?你要嫁给他……” 她睁大双目,声音发着抖,“父王说,你是自愿的……” 青灵如鲠在喉,低垂着眉眼,艰难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阿婧的手剧烈地颤了下,继而狠力地从青灵掌中迅速抽出,“啪”地一声,扇在了她的脸上。 ------------ 第103章 联姻(四) 青灵的左颊立刻红肿起来。 她诚然看清了阿婧的出手,亦有能力避开这一巴掌,但她始终一动不动,生生受了一计耳光。 旁边的侍女们惊慌起来,急围上前来扶住两位帝姬,试着把她们分开。 阿婧眼中涌出泪水,“你这个骗子!阴险、卑鄙、无耻的骗子!你为什么要骗我?” 青灵努力抑制住情绪,“阿婧,你冷静些……” 阿婧拼命摇着头,“你闭嘴!我再也不想听你那些骗人的话!” 她从小在宫中长大,性格纵然有骄蛮的一面,但一向自重身份,很在意自己在人前的一言一行。而眼下,她无法再控制住情绪,不顾形象地将毕生所知的狠毒词语全嚷了出来。 两人在宫女低声下气的劝慰中僵持着,一个悲怒交加、一个满脸无奈,直至一声略带怒意的斥责从月门处传来 —— “你们在做什么!” 方山王后在侍女的簇拥下,疾步踏入了银阙宫的宫院,脸色十分难看。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她的视线从青灵身上扫过,停在了阿婧泪痕交错的脸上。 “堂堂一国帝姬,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随即吩咐左右,将阿婧从殿阶上扶了下来。 王后听说皞帝议亲的消息时,正在御花园同殊雩长帝姬喝茶闲聊。她闻讯亦是大惊失色,暗自揣测着陛下此举的用意,心中忐忑不宁。少顷又有心腹来禀,说阿婧匆匆忙忙地去了银阙宫,王后方才想起自己女儿像是对那大泽世子动了真情,眼下遭此变故,必然无法淡定。 阿婧见到母亲,只能将情绪收敛起来,上前见过礼后,掏出绢帕迅速地擦干了眼泪。 方山王后扬起头,望向依旧立在原地的青灵,等待着。 青灵的面色早已冷肃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方山王后那张妩媚美艳的脸,半晌,缓缓走下台阶,行礼道:“女儿见过母后。” 她内心溢满愤怒,脑海中不断涌现铸鼎台那夜恶战的一幕幕,恨不得立即出手取了眼前人的性命!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强制自己镇定下来。 方山王后也明白,从决定对青灵下杀手的那一刻起,有些事,便已再无回转的可能。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如今竟能隐忍到这种程度。 看起来,以后想要再诱她犯错,只怕是会很困难…… 她淡淡地点了下头,遂携着阿婧转身离去。 很快,皞帝的传召也抵达了银阙宫。 青灵整理情绪,随传令的近侍到了承极殿。 皞帝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正和胞妹殊雩长帝姬坐在案边聊天,兄妹二人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轻松融洽。一旁陪坐着一人,年纪与皞帝相仿,气质儒雅、神情温和,五官轮廓甚是清俊。 青灵扫了眼那人的冠服配饰,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上前一一拜见道:“青灵见过父王、姑母,见过御侯。” 皞帝此时再看不出半点昨晚步步试探、恩威并施的精明,笑得和蔼可亲,“你这孩子倒是有眼力,一下就把御侯给认出来了。看来也确实是跟百里家有缘啊。” 殊雩长帝姬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闻言笑道:“可不是吗?听说青灵在崇吾的时候就认识了扶尧。崇吾那地方有多难进,世人皆知。天下这么多有天份的年轻人,偏偏他们二人得以拜入墨阡圣君门下,又各自出身显族,可不是极有缘嘛!” 皞帝瞥了眼妹妹,“连这层关系都能拉扯出来,看来朝炎和大泽联姻一事,果然就数你最积极!” 殊雩脸色微红,目光在御侯面上迅速掠过,薄嗔道:“当着晚辈的面,王兄就饶了臣妹吧。” 长帝姬年轻时,一度倾慕过当时还不是御侯的百里誉,也曾多次请求过父兄为自己订下这门亲事。然而那时百里誉与九丘的洛琈相爱至深,且不顾族人反对、与她成了婚,让殊雩的一腔情思最终付之东流。 好在殊雩与兄长的感情甚睦,之后皞帝为她选定的夫婿亦是才貌出众,对她又死心塌地、言听计从。这么多年过去了,殊雩在夫家一直倍受宠爱,日子过得美满幸福,偶尔想起年轻时的执着,也最多只是有些淡淡的怅惘罢了。 百里誉默默地打量了青灵一瞬,微笑道:“听说阿尧隐姓埋名拜入崇吾,让墨阡圣君颇为着恼,将他逐出了师门?” 青灵说:“师父对什么事都看得很淡,生气动怒也是少有。只是七师弟身份特殊,不能常住在崇吾修炼,师父怕是觉得因此白白担了个师名、不大合乎常理,因此对外不再自称是他的师父。可我们同门弟子之间,都还是像以往一样对待七师弟的。” 百里誉点了点头,“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那孩子自小就行事恣意,我又一直疏于管教,将来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帝姬尽量包容。” 青灵半垂着眼,“御侯客气了。” 皞帝接过话去,“世子才华卓绝、精明沉稳,各方面都是他们这代人中最出众的。倒是青灵,心思单纯、修为平常,偏偏又身份特殊,反而最叫人操心。” 百里誉闻言眸光微烁,笑言了句“哪里的话”,随即举杯饮茶不语。 皞帝看了眼青灵,继续说道:“这孩子倒底是章莪氏最后的一点血脉,手里又掌管着青云剑,从身份公开的那一天起,就成了有心之人攻袭的对象。” 青灵遇刺之事传遍东陆,身在大泽的百里誉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青灵开口道:“父王切莫担心。天帝将青云剑传下,旨在保护东陆不受外族侵犯,女儿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它落入外姓人手中。” 一旁的殊雩长帝姬笑言:“话可不能这么说。女嫁从夫,等你嫁去了大泽,以后继承你血脉和青云剑的下一代,可必定是姓百里的了!” 百里誉闻言连忙将手中茶杯放下,起身向皞帝行了一礼,“百里氏绝无觊觎上古神器之心,望陛下明鉴。” 青灵先前留心观察御侯,却一直从他的言谈容貌中看不出半点与洛尧的相似之处。此时瞧见他起身行礼,姿态从容、袖袂轻扬,行动间自有一种闲适潇洒之意,倒是跟洛尧极为相像的。 皞帝亦立刻站起身来,上前扶住百里誉的手臂,一面不悦地盯了殊雩一眼,“妇人家总是见识短浅、信口胡言,让御侯受惊了。” 殊雩连忙道歉,称自己只顾着打趣青灵,绝无含沙射影之意。 百里誉岂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依旧诚惶诚恐,“帝姬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即使大泽无心觊觎青云剑,但此剑终究是会随着青灵帝姬下嫁而转至百里一族中。百里氏向来偏居一隅,岂敢坐拥至关东陆安危的上古神器?还请陛下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让青云剑得以长存中原、卫我东陆万世安稳。” 皞帝面露为难之色,“这……” 青灵心中暗自冷笑。 这两个人,都是够会装的。表面上一个体恤、一个恭谦,其实都不过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罢了。 皞帝蹙眉思索,仿佛确实遇到了难题。 殊雩长帝姬斟酌着开了口,“这件事,仔细想想,也没什么难办的。以后青灵跟扶尧的孩子,过继一个到朝炎王室来,等长大了继承青云剑,不就没得争议了吗?反正今后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如此,一则得以让青云剑存留于统御东陆的王室之中,二则也免于让百里氏平白落人口实。” 皞帝沉吟片刻,看向百里誉,“御侯怎么看?” 百里誉垂目不语,神情似乎颇为踌躇,暗中却是等待着皞帝抛出交易的筹码。 皞帝又道:“其实孩子姓什么都不重要。血缘摆在那里,御侯终归都是祖父,九丘女主也终归是祖母,都是变不了的。” 百里誉听皞帝提到洛琈,心下了然,随即顺势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既然血缘无法改变,孩子姓什么也都并不重要。依臣看,殊雩长帝姬的提议,确实可行。” 皞帝抚须颔首,“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他转向青灵叮咛道:“好在御侯大度,不然你的婚事就成了道棘手的难题。以后一定要克尽孝道,奉御侯为亲父、视九丘女主为亲母。” 此言一出,即是确定了朝炎与大泽的这桩婚事,以及其中牵扯到的种种利益协定。 皞帝对殊雩说:“订亲的诸项事宜,就交给你来办吧。王后最近事情也多,一时分不了身。” 殊雩欣然领命,“臣妹必定尽心竭力。” 皞帝又对青灵道:“原本叫你过来,只是想让御侯瞧瞧你。没想到乱七八糟扯出许多事来。一会儿长辈们还有正事要商量,你先回去吧。” 青灵起身拜别诸人,从承极殿退了出来。 孩子? 她在心中暗自腹诽道,一旦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鬼才嫁人、鬼才给你们生孩子呢! 神族王室订亲,从商议婚约到正式成亲,少说也得三五十年。这其间会出什么变故,谁也无法预测。皞帝虽然暗示不会为难洛琈,但九丘却是他一定想除掉的。九丘一亡,朝炎和大泽的关系也会立刻产生变化。到时候,莫说她自会苦心积聚力量主动拒婚,皞帝也未必还会愿意让她嫁去大泽。 五十年的时间,足够她掌控住朝炎的赋税度支,收买朝臣、筹募私军、扳倒方山氏,只待慕辰坐稳储君之位! ------------ 第104章 立寒月,忽惆怅(一) 青灵离开了凌霄城大半年,但之前皞帝允许她自由出入朱雀宫的特令并没有撤销。 宫中诸事已定,该面对的人也都面对过了,她便寻了个时间,出宫去了自己在凌霄城中的府邸。 搬去崇吾的这段日子里,逊留在了凌霄城,为青灵打点京城中的各项事宜。青灵回到府中后,立刻将逊召到了书房密室,吩咐他为自己去办两件事。 一是想办法找几名可靠的女子,准备送入宫留在自己身边听命。 铸鼎台的事,让她彻底意识到人心的难以掌控,同时也为自己曾经的轻信与大意自责不已。但在撤换掉现有宫人之前,她必须找好合适的替代者,并为她们解决掉任何身份上的问题、取得入宫的资格。 二是送信给慕辰。将自己与大泽议亲之事,以尽量冷静理智的口吻作了利弊分析,讲明中间原委、以及自己的打算。 信中说:“王族订亲,通常都会拖上好些个年头,最后倒底有没有结果,此时言之尚早。父王拉拢大泽,皆因眼下仍需要对方的支持,一旦九丘覆灭,他未必愿意履行这桩婚约。又或者,你我届时已手握遮天权力,再无需借势于姻亲关系,直接毁约便是。” 青灵将信交给逊,让他尽快亲自送往鄞州。 她想在这桩婚事正式传出之前,让慕辰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除了免却他担心自己受了皞帝胁迫、不得已应下亲事以外,还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究其根底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原因,促使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做出解释…… 逊回禀完事宜,收好信,转身欲离去前又想起了什么事,说道:“差点忘了讲,淳于二公子来了凌霄城。” 淳于琰被皞帝罚回封邑、无诏不得入京,已有一年的时间。之前大军筹备南下时,他也曾请求过随军出征,却被皞帝以其品行散漫为由而驳回,再无下文。 此时他突然来到凌霄城,确实让青灵颇感惊讶。 淳于琰在京城中最常出入之地,当属红月坊无疑。青灵想起自己原本也打算去找闵娘了解一下朝臣们最近的动向,于是变幻了模样、换上了男装,也于当晚出现在了红月坊的门前。 她亮出闵娘给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园子,又向人打听到淳于琰的所在,径直穿花拂叶而去。 转过一处泉石廊榭之处,坊中萦迂的乐声骤然一弱,仿佛是人突然走进了隔音的地形之中。青灵不禁步履一顿,侧耳去倾听,却闻那乐声又婉转悠扬起来,似乎刚才的一瞬、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她摇了摇头,抬脚欲行,侧前方的山石后突然走出一人来,手摇折扇、凤目微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正是阔别了一年的淳于琰。 青灵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场争执,还有他因为自己被皞帝罚回封邑之事,不觉稍有些赧颜,迟疑了一瞬后,开口道:“慕辰知道你来凌霄城了吗?” 淳于琰一面缓步走近,一面说道:“我有送消息给他。想必他此刻应该是知道了。” 青灵又问:“你来凌霄城做什么?” “族里有些事急需处理,可大哥又随大军去了氾叶,父亲只好请求陛下恩准,把我放了回来。” 淳于琰睨着青灵,“我一到京城,就听说了你的事。” 青灵顿觉惊讶,“什么事?” 难道自己与大泽订婚之事这么快就传出了朱雀宫? 淳于琰摇着扇子,“自然是喜事。” 青灵明白他确实已经听说订亲之事,遂无奈地晒笑道:“什么喜事,你明知道这种事全都是身不由己……” 上次之所以跟淳于琰吵起来,就是因为她不屑以婚姻造势之举。可谁料想有朝一日,她自己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淳于琰也沉默下来,半晌,问:“你具体的打算是什么?陛下订下这桩婚事的真实用意又是什么?” 青灵说:“这些说起来话长,我们到闵娘那里坐下来谈吧。” 说着,沿着泉榭往内庭方向走去。 淳于琰踌躇了一霎,也跟了上去。 月色朦胧、流云满天,身畔泉池中波光粼粼,宛如情人眼中闪烁的动人柔光。 不知怎的,青灵便想起了刚才让逊送去鄞州的那封信,忍不住轻声问琰:“你说……慕辰听到这件事,会怎么想?” 认识的所有人中,就只有淳于琰最了解慕辰的性格和想法。若是他认为有更好的方式来告诉慕辰这件事,也许,现在把信追回还来得及…… 淳于琰脚步微顿,“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青灵瞥了眼池水,心绪凌乱,“我不知道。” 琰又问:“你觉得……他会生气?”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所以才会问你。” 虽说早已下定决心、摒弃往昔的那段孽缘,理智地以兄妹的关系相处,可那日慕辰的那句“若是我永远学不会、永远无法把你当作妹妹,又当如何”,总会时不时地在青灵脑中浮现。 相处的方式诚然可以控制,然而内心的情感,是任何理性都无法左右的。她有种直觉,慕辰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定会很不高兴…… 淳于琰沉默了片刻,驻足望着青灵,缓缓问道:“你心里的人,一直都还是他,对不对?” 青灵也停下脚步,迷茫地望着黑暗中的虚无之处,良久,说:“不管我心里怎样想,都只能接受现实。我只是……想找一个最能让他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来把这件事告诉他。” 淳于琰盯着青灵,迟迟不语。 青灵觉得有些奇怪起来,抬头去看他,却突然意识到四周原有的曲乐声已然消匿了下去。 她环顾四周,思维疾动,倏地警觉起来。 自从遇到淳于琰,这一路上,便再没有看见过别的人!她原以为是琰特意布下了什么结界,好让旁人听不见他们的聊天,可即便如此,也不该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吧? 青灵后退一步,声音凌厉起来,“你不是淳于琰。你倒底是谁?” 眼前的淳于琰还一直保持着凝视青灵的姿态,然而身体却渐转朦胧,与周围景致一起、慢慢变得缥缈起来,最终化作一层云雾消散开去。 妖族的幻术! 青灵大怒,顺着那云雾隐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内庭中彩灯高悬,映照着身着各色轻纱罗裙的婀娜女子。 几位正款款而行的歌姬被急冲过来的青灵吓了一大跳,齐齐娇声惊叫起来。青灵无暇顾及,追着那越来越淡的术法痕迹狂奔而过。 一直到了一处院落前,几名身手利落的护院跃了出来,拦住青灵去路,“什么人,敢在红月坊撒野!” 青灵正追得恼火,顾不得跟护院解释,直接挥手劈出,将挡在自己的面前的两人给击了出去。她修为本就远胜常人,最近数月又一直闭关苦练,应付几名小小的护卫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青灵调整身形,正欲拔足再追,院中的一道屋门突然被人从内打开,淳于琰蹙着眉走了出来,“什么事这么吵?” 青灵一见淳于琰,下意识地伸出手掌、瞬时凝汽为剑,飞身直刺过去。 淳于琰弹出几点铸金之火,直击青灵面门,待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又忙不迭地收势,“青灵?怎么是你?” 青灵侧身避开火星,跃至淳于琰身畔,举剑指着他,“你倒底是谁?” 淳于琰哭笑不得,“你说我是谁啊?” 这时,穿着一袭乌金纹纱绣裙的闵娘也走到了门口,疑惑问道:“出了什么事?” 青灵看到闵娘,方才确信眼前的淳于琰是他本人不假,撤力化去冰剑、又恢复了真容,对淳于琰道:“抱歉,刚才有人用妖术幻化作你的模样,找我套话。” 淳于琰的神色凝重起来,将青灵拉入屋内,“是什么人?套了你什么话?” 青灵瞅着淳于琰的表情,心里一阵自嘲。 这人表面放浪不羁,实则冷心果敢、意志坚决,比自己更关注着大业的成功。他若听说了自己与大泽联姻之事,首先就会兴致高扬地盘算如何借此机会为慕辰夺嫡谋取利益,而不是反应平淡地询问些不相干的事。 她其实,早就该看出来的! 只是那幻术太过逼真,而她这两日又确是心力交瘁、思绪纷乱,所以才傻兮兮地着了别人的道…… 青灵摇了摇头,“没套到什么要紧的。” 她转而问闵娘道:“今夜是不是有大泽百里氏的人来了红月坊?” 闵娘想了想,说:“有没有百里氏的人来,我不太确定。不过今夜始襄氏的人包下了荷荇园,说是要招待贵客。他家跟大泽一直有往来,兴许是请了些百里氏的人来也说不定。要不要我派人去打探一下?” 青灵点了下头,“有劳了。” 闵娘亦不多问,随即出了门去,又对那几个还守在院中的护卫交待了几句,吩咐他们散了去。 淳于琰若有所思地盯着青灵,“前些天才听说了慕晗和莫南宁灏对你出手的事。怎么现在连百里氏你也招惹上了?” 青灵径直走进内间,见案上摆放着酒盏等物。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再把杯子重重放回案上,“招惹他们的不是我,是我父王。” 她转过身,看着跟进来的淳于琰,神情淡定、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把我许给大泽世子了。” 淳于琰神色错愕,“什么?” 他在原地僵立了一瞬,随即疾步上前,走到青灵对面,“陛下当真把你许给了百里扶尧?” 青灵点点头,旋身又拿起案上的酒杯,“御侯也答应了。不出意外,父王很久就会昭告天下了。” 她啜着酒,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讲了一遍。 淳于琰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果然兴致高昂地说道:“不错,一旦你有了协理朝炎赋税度支的权力,很多事办起来就会容易的多!说到底,方山氏笼络朝臣的手段也不外乎权钱二字。以后你要施人恩惠也好、打压政敌也好,都有的是办法!就连手握兵权的莫南氏,也不得不仰仗你来调配军资。” ------------ 第105章 立寒月,忽惆怅(二) 青灵瞅着淳于琰,苦笑道:“我刚才也真是瞎了眼,明明这才该是你的正常反应……” 淳于琰不解,“呃?” 青灵放下酒杯,“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心够冷。我拿终身幸福跟父王交换了一个管钱的差事,最后搞不好连自己的下一代都要搭进去,你却好像觉得我占尽了便宜似的。” 淳于琰勾了勾嘴角,“你不会又为了这种事跟我吵吧?我早就说过,像你我这样出生的人,以联姻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完全是顺应天命、无可厚非。至少你比我命好,能谋求到的利益也委实无法令人小觑!我羡慕你总行了吧?” 青灵讥诮道:“你要是真想跟百里氏联姻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凭你的本事,要想拐走百里小姐,还不是易如反掌。” 淳于琰伸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喝着,嘿嘿笑了声,“你也说了,我只能靠‘拐’。拐了之后还得浪迹四海,躲避御侯的追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为何要做?” 青灵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又最终忍了回去。 她想起慕辰,正打算把刚才问那个假淳于琰的问题再提一遍,门外忽响起几声轻叩,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闵娘走了进来。 闵娘对青灵说:“查清楚了,确实是请了百里氏的人,而且还是大泽世子本人。我问过前院的人,他差不多是跟你同一时间到的红月坊。” 青灵眼中愠色难掩,咬牙道:“果然是他!” 凌霄城中,能知道皞帝议亲之事、又能施出几乎毫无破绽的妖族幻术之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淳于琰打量着青灵的神色,“他倒底套了你什么话?让你气成这样。” 青灵抿紧唇线,想起之前和那幻影的对话,羞恼交加,心中对洛尧尚存的一丝愧疚也顷刻荡然无存。 “没什么!他无非就是想打听父王的真实意图。我并没有说出来。” 淳于琰说:“大泽那两父子比狐狸还精。陛下提出那样的条件,他们如何揣摩不出背后的意图。”劝慰青灵道:“你也不用跟他太计较了,毕竟订了亲,以后要合作的地方还有很多。” 青灵鄙夷地瞪着淳于琰。 看来,也不用征询他如何向慕辰解释了。这厮一定会说,大计为先,众人皆需理智,没什么值得犹豫的! 淳于琰挑眉回视着青灵,“怎么,又开始看我不顺眼了?” “行了,”他虚扶着她的肩膀,作势朝外走,“我们要反击,也得先稳固了权势再说是不是?这样,你先跟我去我府里一趟,我拿个妖族的宝物给你,保准以后什么幻术都骗不到你……” 淳于琰半推着青灵,跟闵娘辞了别,出了院落、往红月坊的大门方向走去。 淳于琰一边走一边又说道:“我家老头子找人求了陛下无数次,想让我来凌霄城帮忙处理一些族中琐事,陛下一直都不搭理。结果最近突然起了好心,放我回来,我正觉得奇怪呢。弄了半天,原来是他有求于你,不但大赦了氾叶的一帮罪人,顺便也把我拿来卖个人情……” 青灵嗤笑道:“这样的人情,不收也罢。” 两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红月坊的门口。 这时,另一行人也从对面的方向走了过来,为首几人衣饰华贵、步态闲适,轻声寒暄交谈着。身旁相伴的几名歌姬穿着色泽娇艳的烟纱罗裙,身形俱是曼妙,得体地陪着笑。 当中一人身形俊逸,穿着件暗紫银纹的锦袍,袍面在月色下泛映着暗沉奢贵的光泽,衬托得容颜愈发精致妖异。 他的视线在青灵和淳于琰身上迅速掠过,最后停在了淳于琰搭在青灵肩头的手上。 始襄氏的几个人都是认识琰的,低声对洛尧说了句什么,随即挂着笑脸上前与淳于琰见礼。 淳于琰亦是这个场合的高手,自是含笑应对自如。 变幻了容貌的青灵站在一旁,冷冷看向洛尧。 洛尧唇畔噙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却也是冰寒的渗人。 他今夜代替御侯、来赴始襄氏族长之约,却恰巧瞥见了比他晚一步进门的青灵,又听她向人打听淳于琰的所在。于是他以妖术设下幻境,想再度探询她的想法,却不料竟引出了那样的一段对话…… 青灵对慕辰动过心,他是知道的。 他们二人一直是关系亲密的同盟,互相扶持、互相倚靠,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并不知道,在来凌霄城之前,那两人曾以怎样的方式相处过,又曾立下过怎样的山盟海誓。 他听说过她与淳于琰的那些不堪流言,也听说过她与方山大公子之间不同版本的传闻,可这些,他都没有真正相信过。 然而今夜泉池畔,她垂目时的一瞬失神、踌躇间的欲言又止,无疑是在向他宣示着朱雀宫中暗藏着的一段荒唐孽情。 他曾以为,她的心动,终究会因为血缘关系而慢慢变质。然而时至今日,顶着那样的身份,她和那人,竟然都还不肯放下…… 洛尧定定地盯着青灵,分不清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是恨、是痛、还是恶心。正如青灵望向他的目光,蕴着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分不清是怒、是怨、还是鄙视。 两人的视线越过众人、在夜色中紧紧绞结着,周围浮华喧嚣霎时沦为了背景。 淳于琰朝青灵瞟了眼,随即向始襄氏几人抱拳致歉道:“今日尚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改日我做东,再邀诸位好生聚上一聚!” 语毕,他遥向洛尧颔首一礼,拉着青灵告辞而去。 两人上了淳于氏的马车。 琰靠着车厢壁,睨着青灵,数落道:“我记得你以前跟你这个师弟感情挺好的,怎么现在订了亲反而见了面跟仇人似的?你以后少不了有要借助他和百里氏的地方,所以表面上的关系还是得好好维系,不要一副恨毒了人家的表情!” 青灵仰头望着车厢顶悬着的琉璃灯,徐徐道:“能说的好话我都说尽了,还能怎样?他恨我搅了他跟阿婧的婚事,我能理解。可只要他肯好好配合,事情就不至于没有转圜的余地,最终双方都能如愿以偿,何乐而不为?但凡他还有一点点顾及同门之情的心意,就该义无反顾地帮我对付慕晗,为四师兄报仇!居然还敢用妖术诓我!” 淳于琰说:“那你就先放低姿态。女人只要一温柔下来,对付男人就会容易许多。” 青灵啐了他一口,“凭什么要我讨好他?我是他师姐好不好?” 马车把两人拉到了淳于氏在凌霄城中的府邸。 青灵想起今夜去红月坊的目的,遂向淳于琰打听从闵娘那里听来的朝臣动向,两人于是又在花厅喝了点酒、吃了些点心,聊了半天。 待她从淳于氏府邸出来时,已是半夜过后。 临行前,淳于琰拿了个翠绿晶莹的手镯送给青灵,说是由九尾狐兽精魂所制,随身佩戴即可抵御任何妖族幻术的迷惑。 青灵在月光下举起手镯细看着,见其碧光荧荧、色泽奇特,确是十分妖异。 淳于氏的府邸位于内城临东的大街上,周围住着的皆是东陆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巡逻这一带的京城守卫亦是戍防严密。 青灵今夜喝了不少酒,人稍有了些醉意,站在府门口斜眼盯着街角处重甲铁盔的巡逻士兵,心念一动,伸手掏出麒麟玉牌,召出坐骑,飞身跃了上去。 幽暗的街巷中突然出现了一头神光熠熠的麒麟兽,周围的士兵立刻警觉地围了过来。 青灵认出领头的士兵军官,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位。 她撤去幻容,在麒麟兽上微微倾身,问那军官:“认得我是谁吗?” 军官抬头看了眼,随即拜倒在地,“参见帝姬!” 青灵说:“我这次,又来找淳于二公子了。你如果想派人去陛下或者王后面前告我的状,最好动作快些,赶在我回宫之前。” 军官面色顿时涨红,“末将不敢!” 上一次青灵来找淳于琰,他确实是派人给王后送过信。当时虽然青灵千叮万嘱让他不要泄露行踪,可那时她不过是初入京城的无权帝姬,就算地位尊贵,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王后的威仪相比。即使后来听说帝姬因此受了离恨鞭之刑,也没有太担心自己会遭到她的报复什么的。 可今时今日,这位半路入谱朝炎氏的青灵帝姬,已然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赐府邸、允许自由出入王宫,甚至因她一人遇刺而举大军南征…… 军官额头上冷汗直冒。 要是帝姬真有心找他的茬,就算是跟方山氏交好的内城军主将恐怕也保他不下来…… 谁知青灵只是轻笑了几声,随即驱策着麒麟踏风而上,往朱雀宫的方向行去。 她居高临下,俯瞰着皇皇京都中的万盏灯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夜风。 胸腑间的滋味有些难辨,似酸甜、又似怅惘。 这也许, 就是权势的味道吧? 让人欲罢不能,却又不得不暗地里咽下那些旁人不得知的苦楚…… ~~~ 回到银阙宫,青灵正打算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却被宫女告之,说阿婧从傍晚便一直等在了这里。 青灵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情绪,又被揪紧了。 她揉了下额角,踟蹰着走入内室,见阿婧正缓缓从案旁站起身来。海蚌灯盏的柔和银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面色十分苍白。 青灵摒退侍女,挥手设了个禁制,尽量平静地望着阿婧,“找我什么事?” 阿婧咬着唇,凝视着青灵,眼中泛着盈盈水光,“我想向你道歉。我说的那些话……还有打你的耳光……” 青灵勉力地笑了笑,“我没怪你。这件事,原就是我对不起你。” 阿婧神色中骤添了一丝期盼,朝前走了几步,“那你能不能……不答应嫁去大泽?” 她握住青灵的手,“我知道,我母后和慕晗做了伤害你的事。你对他们有恨,要打我骂我出气都可以!可你能不能不要答应父王?”说着,把青灵的手拉向自己的脸颊,“我打了你,你大可打回来!以前打你的那些,我也都可以还回来!” 青灵挣脱开来,“阿婧!” 两行晶莹的泪水从阿婧的桃花眼中漫溢而出,“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别的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父王的赏赐、我宫里任何的东西,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去!唯独扶尧……求你不要夺走!” ------------ 第106章 立寒月,忽惆怅(三) 阿婧一生之中,从未用如此卑微的语气对谁说过话。 青灵听在耳中,亦是难免动容。 可阿婧不是洛尧。她与方山王后和慕晗的那份血脉牵连终究不能抹去,青灵做不到毫无疑虑地对她说出“交易”、“借势”这样的话来。 因为她要借势除掉的人,正是阿婧的母亲和亲弟弟。 她也无法像劝解洛尧那样地说:不过是演一场戏,将来一定找机会成全你们。 因为以阿婧此时此刻的情绪,说不定,会拉着她到皞帝面前对质。 青灵狠下心,“这件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只是顺应父王的心意行事罢了。百里扶尧自己不是也没敢拒绝吗?” “那是因为父王拿大泽的安危来逼他,他没有别的选择!” 阿婧捏住青灵的手臂,“可你是章莪王后的女儿,只要你坚持不肯,父王是没有办法逼你的!他一天不颁下诏书、不昭告天下,你就还有机会拒绝的!”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甩开阿婧的手,转身背对着她,“他是不能逼我。可我又有别的选择吗?凌霄城里,我没有任何可倚靠的人,一旦触怒了父王,失去了庇护,便只能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 今晚阿婧来银阙宫找自己,方山王后不会不知道。 或许,她是巴不得自己能被阿婧说服,放弃与大泽联姻的打算,一来成全了她们,二来惹怒皞帝、彻底失宠。 蚌灯柔和的灯光,将阿婧的身影投映在青灵面前的墙壁上,簌簌微颤。 她伸出手,攥住了青灵的一截衣角,凄然跪倒在地,“姐姐,你倒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把扶尧让给我?” 一直以来,她都未曾开口唤过青灵一声“姐姐”,此情此景下含泪喊了出来,足见已是摒弃了所有的尊严。 青灵的眼角泛起酸意,却始终没有回头。 “你别这样,阿婧。快把眼泪擦掉,我马上要叫人进来了。” 阿婧保持着乞求的姿势,一动不动。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出声召唤侍女,“来人—” 阿婧松开手,慢慢站起身来,迅速地拭了几下眼泪,扬起头来。 她毕竟是在最严苛的宫廷礼仪教导下长大的人,是整个东陆最尊贵的朝炎帝姬,浸入骨髓里的那份骄傲、绝不允许她在下人面前失了颜面。 这一点,青灵十分清楚。 阿婧盯着青灵的背影,字字缓慢却清晰地说:“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说完,她转身推开匆匆入内的宫女,踉跄着疾奔而去。 宫女们面面相觑,神情惶惑。 青灵怔立了片刻,朝她们挥了下手,声线中透着一丝无奈和疲惫,“都下去吧。我累了。” 翌日,皞帝接连颁布了两道御旨。 一是宣布朝炎帝姬青灵与大泽世子百里扶尧订下婚约。 二是废氾叶王族为庶民,废王及其妻妾子女幽禁凌霄城外的薇露山,无旨不得外出、不得自行婚配。同时大赦氾叶,释放了之前因受族人牵连而入狱的数百名重犯。 氾叶的没落与消亡,世人早有预见。然而青灵帝姬与大泽世子的订婚,却是大家始料不及的! 以往坊间流传的有关朝炎联姻大泽的预测,通常都是指向了慕晗和百里凝烟。谁知最后却变成了大泽世子和帝姬的婚事,而且这个帝姬还不是传闻中跟世子一直走得很近的慕婧帝姬,着实叫人瞠目结舌。 先前编写过青灵和方山雷野史的文人,挑灯夜战,奋写了几部新版本的化名传记,从不同角度描写了一代帝女与两大世家公子之间跌宕起伏的三角虐恋。 百里氏富甲一方,聘礼方面自是不会让人小觑。而皞帝这边,先是下令在凌霄城最黄金的地段兴建一座世子府,接着又宣布将章莪山作为女儿陪嫁,一并划为了百里家的属地。御侯深感帝恩,又念及青灵帝姬特殊的身份,决定让世子与帝姬的头一个孩子继承朝炎姓氏,接掌章莪山、护佑东陆长安。 至此,朝炎与四大世家之首的大泽百里,以最紧密的姿态站到了一起。先前曾因朝炎南征而有过疑虑的朝臣和豪族,纷纷竞相向大泽示好,表示之前担心百里氏被九丘牵连而失去帝心的想法纯粹是受奸人误导。而那些与青灵帝姬结交过的官家千金,也都被父兄催促着赶紧备礼入宫道贺。 青灵每天在寝宫接见了一批又一批道喜的客人,收礼收到手软。跟她关系最好的几位小姐,譬如方山霞、息颖、沐令璐等人,反倒是消息传出去好几天后才姗姗而来的。 青灵明白,她们同时也是阿婧的朋友,即便是真心想要恭贺自己,也不得不顾及阿婧的感受。 订婚的御诏颁下后,阿婧就请旨去了弗阳的小月池静修。 每逢大战,皞帝都会从手握军权的莫南氏中选择身份显赫之人,留在凌霄城暂住。一则是起到联络调遣的作用,二则,亦是为防异心,在身旁扣留下人质的一种方法。 此时莫南诗音正代替兄长莫南宁灏留居在了京城。皞帝大约是出于对阿婧的愧疚,竟破天荒地允许诗音在这个时候返回家族封邑弗阳,与慕婧帝姬一路作陪。 阿婧离开凌霄城后,几位与她和青灵同是朋友的官家小姐、才各自带着礼物来到了朱雀宫。 息颖出身将门,言谈比其他几位千金都要豪爽些,寒暄过后,遂瞅着青灵,问:“帝姬对陛下安排的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青灵正举盏欲饮,闻言放下茶杯,微笑道:“父王的安排,自然都是好的。” 息颖欲言又止,暗睇青灵神色,只觉得她与从前相比,整个人的气质似乎起了一种难以言绘的变化。 她父兄皆在军中担任要职,因而对鄞州发生的事稍有耳闻。虽然皞帝将青灵斩杀玄铁兵、劈塌铸鼎台之事压了下去,但鄞州城内的有关帝姬的传闻一直不断。 息颖虽不清楚青灵为何会去了氾叶、又为何会在铸鼎台闹事,却直觉地把这件事和她突然联姻大泽联系到了一起。 一旁坐着的方山霞也在暗中留意青灵的神情。 之前青灵与方山大公子在红月坊相会之事,传得满城风云。方山霞凭着对自家兄长的了解,又知晓父亲和姑母撮合的心意,揣摩着大约是好事将近,只待大哥凯旋回京,便会奏请陛下,与青灵帝姬缔结百年之好。 却万不曾料到,陛下竟然将帝姬许给了大泽。 旨意一出,阿婧的伤心、姑母的失望,自是在所难免。远在南境的大哥,恐怕也会倍感失意。就是不知道青灵帝姬自己,又是怎样的想法? 跟着方山霞一起进宫的淳于晴,性子活泼、年纪又小,先前已经来恭贺过一次,此番又缠着未来大嫂一同再来凑次热闹,接过话道:“怎么会不满意?百里世子可是世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我们那个东陆美男排行榜里,也一直是名列榜首的!”伸出手指掰算着,“相貌好、家世好,对人和气,修为也高,任是谁嫁给了他,也是满意的吧!” 青灵抽了抽嘴角,低头喝茶。 那是你们没见过他阴阳怪气、妖性发作的模样。 对人和气?那只是表面好不好? 事实上,趋炎附势、胸无大志、意气用事、目无尊长…… 沐令璐身体孱弱,说起话来也是细细弱弱的,对淳于晴柔声笑道:“这下世子娶了帝姬,可再不是其他小姐可以觊觎的了。你们还是赶紧把世子从那个什么榜里撤下来的好。” 淳于晴“啊”了声,哀怨道:“要是把所有订了亲的人都从榜单里撤下来,那我们那榜单可就靠不住了!” 息颖笑道:“那有何难?再从年纪小一些的子弟里重新选几个人出来,补上去不就得了?改名叫作东陆单身美男榜!” 息颖一面建议,一面还当真一本正经地提了几个名字出来。淳于晴边听边摇头,“不行……唔,这个也不行……啊?我家珉弟也算美男么?” 方山霞和沐令璐在一旁瞧着,皆忍不住掩嘴而笑。 大家玩笑闲聊了一会儿,方山霞问青灵:“对了,我记得你生辰快到了吧?今年既是整岁,不比往年,有没有想过如何庆祝?” 青灵这几日思绪纷杂,早把自己生辰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眼下听方山霞提起,才想起自己马上要满三百三十岁了。 淳于晴最喜热闹,闻言拍手道:“自从跟禺中开始打仗,好久都没有过像样的宴会了!不如我们在帝姬的府邸里办一次庆生宴如何?” 青灵放下茶杯,摇头道:“如今正值战时,各方的开支都在缩紧。我怎么好意思大张旗鼓地操办生辰宴?” 沐令璐像是记起了什么,问青灵:“我听父亲提过,说是陛下赐了监察令给你,让你跟始襄大人一起、协理朝炎的赋税度支。可是真的?” 青灵身为帝女,插手政事难免引人争议。但念及其未来夫家的特殊地位,旁人也无法在皞帝的这个决定上有所驳谏。 毕竟,连一直掌管赋税的始襄晋,常年累月也是看着百里氏的脸色吃饭。但凡税收度支上出现了入不敷出的状况,头一个受罚的人就得是他!所以皞帝下令让青灵帝姬行使监察协理权时,始襄晋心里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青灵笑了笑,“真倒是真的。可那些事,我也不大懂。就是挂个名衔罢了。” 淳于晴打趣道:“那让百里世子教你啊!他现在不是还住在凌霄城吗?” 青灵指尖摩挲着袖口,微微垂目,但笑不语。 红月坊那晚之后,她就再没有与洛尧有过接触。 百里誉返回大泽那日,她奉皞帝之命前去相送,按部就班地说了些场面话。洛尧在一旁冷然肃立,虽然保持着客气的微笑,可目光始终未在青灵身上停留过一瞬。 青灵也暗自窝火,把淳于琰给的那些“放低姿态”的建议在心里戳了个稀巴烂。 死小子,你不搭理我,我也懒得搭理你,看谁撑到最后! ------------ 第107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一) 一连十几日,青灵跟着始襄晋翻查旧录,学习和了解朝炎近年的赋税度支情况。 有空的时候,她便在城中府邸中密会淳于琰,向他讨教一些实务上的知识。 淳于琰因为兄长随大军南征,有机会负责起族中的一些生意和事务,遂将手头例子拿出来一一讲解。而青灵出身崇吾,在学习和领悟力上自有超过常人的坚韧和敏锐,很快,就将整个度支运作的过程和要点掌握住了。 淳于琰笑睨着埋头翻查账簿的青灵,“要是陛下知道,你学得这般辛苦,是为了钻漏洞、替自己筹钱,还不得气死?” 青灵轻“哼”了声,“你以为他真猜不到?他只是懂得舍小取大罢了!” 淳于琰拿扇柄支着下巴,“可单靠在度支上做手脚,速度太慢,又容易引人注意。你若能跟大泽那边谈好,从赋税初始就改动帐目,既能天衣无缝,又能快速敛财。” 青灵抬起头,“我现在不光想敛财,更想揪住方山氏和依附他们的那些人的把柄,想办法削弱他们的实力!当初方山王后就是用这种法子,把朝中要职全换给了自家人,如今我也可以把他们拉下马,重新填上我们自己的人。” 她合上账簿,坐直身来,思忖说道:“父王理应知道我恨毒了方山王后。如今他放手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大约也是想借我的手来打压他们,彼此钳制。”抬眼看着琰,“这样的机会,我岂能不好好把握?” 淳于琰说:“陛下这个人,十分精明,又极擅长平衡牵制之术。你想对付方山氏并没有错,但依我之见,防范陛下本人、暗中积聚足以挑战帝权的力量,才是我们最需要重视的一点。就算你顺利扳倒了慕晗,只要陛下不愿意,慕辰照样当不了储君。” 青灵听琰提到慕辰,心头微紧,指尖无意识地划了划账簿的封皮,“慕辰他……最近可有消息?” 上次派逊送信去氾叶之后,青灵一直没有收到慕辰的回信,心中甚是忐忑。 她与大泽联姻的消息,此时早应该传遍了整个东陆,就连崇吾的师父和几位师兄也俱以得知、寄来了问询的信函,却唯独慕辰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朝炎大军向南推进至禺中边境,想是很快便会发起进攻。可就算战事再如何吃紧,写封信的时间总该有吧? 淳于琰若有所思地盯了青灵一眼,斟酌问道:“你……不会是因为慕辰的缘故,才不肯和颜悦色地跟你那位未婚夫相处吧?” “什么……意思?” 淳于琰移开目光,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没什么。”顿了顿,“青灵,你和慕辰都是聪明人。有些事,越去想、越会放不下。凡事往前看,人生才有希望。” 青灵默默地咀嚼着琰的话,半晌,道:“你放心,我跟他……早就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没有同他商量就答应了父王,怕他觉得我擅作主张……” 淳于琰虽然有意将心中所想道出,却也不愿让气氛变得尴尬,遂豁尔一笑,朝青灵夸张地拱了拱手,“帝姬多虑了。您马上就要成为整个朝炎国的钱袋子了,我们可都得仰仗您的扶持,又哪儿敢指摘殿下您的主张?” 青灵拿起账簿虚扇了琰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随即也不着痕迹地把这个话题换了过去。 感情这种事,不是想付出就能付出,也不是想收回就能立刻收回的。 唯一可控制的,便也只是言行上的表露了…… 氾叶亡国,朝炎大军再无阻碍地推进南行。眼看正式的战局即将铺开,皞帝思虑一番后,决定亲自南下督军视察。 青灵听到消息,立刻向皞帝请旨,要求一同前往。 皞帝不太赞同,“你一个女孩家,去战场做什么?” 青灵说:“氾叶曾是东陆富庶一方的大国,如今灭亡,定然遗留下大批的财物田地矿藏需要清点。父王既然让我协理朝廷税收度支,我就有义务亲自去一趟,免得下面的人起了贪恋、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吏治越往下走,就越容易出现纰漏,这一点,皞帝岂会不懂?但让毫无战场经验的帝姬前往前沿,风险毕竟太大。 于是他摇了摇头,“战场毕竟危险……” 青灵迅速献谄道:“可女儿跟在父王身边,得父王保护,怎么会有危险?” 皞帝不悦地蹙起眉,张口欲驳,可忽又因青灵的话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曲指在案面上轻敲起来。 良久,他沉吟着缓缓开口,“也罢,你一同前去,便叫百里家的那孩子来护卫你周全好了。” “他?” 青灵颇有讶色。 按理说,她与洛尧即便是订了亲,但碍于礼法,平日也是不能走得太近的。 皞帝像是猜到了她的疑虑,“战时不同平日,没京城里的那么多讲究。他既然开口求了军职,让他全程守护帝姬的安全,也并不为过。” “开口求了军职?”青灵倍感疑惑,“可……我们一旦攻下了禺中,下一个要交战的对象就很有可能会是九丘。他是九丘女主的儿子,难不成还打算亲自攻打自己母亲的国土?” 皞帝锐利的双目中亦有疑色,“那孩子极擅言谈,又似乎处处以朝炎利益为上,昨日来朱雀宫请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我也找不出理由回绝他。原本想着跟御侯谈妥了条件,他们不插手朝炎与九丘之事,我也会为他们保全住九丘女主的性命,这件事也就再无悬念。谁料想,他竟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请战……” 青灵把前后的事串联了一下,很快回过味来,“父王让他护卫我,其实是想让我监视他,对不对?” 皞帝盯了青灵一眼,“你这个丫头,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青灵腹诽道:被你利用的次数多了,再蠢的人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好不好。 皞帝又说:“除此之外,也是想让你们多相处一下。你跟他虽师出同门,可看起来也不怎么亲密。以后他若是肯真心对你好、真心效忠朝炎,父王这里,也就少了很多麻烦。” 青灵尴尬地牵了下嘴角,“父王若是想拉拢他,就该把阿婧许给他,省得我里外不是人。” 皞帝半眯起眼,研究着青灵的神色,“还在跟阿婧怄气?” 青灵垂目审视自己的指甲,“怄气的人可不是我。” 皞帝说:“你妹妹从小被宠坏了,不比你深明大义,你哄着她点便是。” 青灵心道:能哄的都哄了,怪只能怪她生作了您的女儿,又偏偏没有当棋子的资质。 皞帝思忖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急着南下,不会是想去见方山家的那小子吧?” 青灵抠着指甲的动作一顿,暗自斟酌了一瞬,轻声说:“怎么会?” 皞帝听她语气勉强,眉宇间又似有一丝无奈,叹息了声道:“不是就好。王室中的婚姻,从来容不得率性而为。” “女儿明白。” 之前闹出红月坊那桩事,加上一直以来言语间的模棱两可,皞帝恐怕真是认定了她钟情于方山雷。 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那样放心地把自己许配给洛尧,笃定自己不会像阿婧一样、处处维护大泽百里的利益。 既然如何,何不将错就错,让他觉得委屈了自己,从而生出愧疚补偿之心? 毕竟,自己接下来还指不定要捅出多大的篓子呢。 皞帝南下的准备布置妥当后,青灵也吩咐侍女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装上舆车。 茹香和雅霜等近身相侍的宫人,也给自己备下了行囊,然而青灵却对她们说:“这次南下,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茹香愕然,“殿下出行,怎可没有人在身边服侍?” 青灵说:“陛下既然让大泽世子亲自护卫我的安全,自然会有御侯府上的人跟随侍奉。” 茹香等人面面相觑,踟躅着说:“可是,王后吩咐过……” 青灵抬手截断她们,目光在一群人面上凌厉扫过,一字一句说道:“我师承崇吾,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音杀之术。若我此时以幻音操纵住你们的神识,再问上几个与我五师兄有关的问题,你们觉得,自己能给出怎样的答案?” 茹香神情惊愕惶恐,雅霜更是面色发白,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青灵盯了她们许久,长出了一口气,“你们也不过是王后手中的棋子罢了。就算没有你们,她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把我师兄诱去鄞州……” 她转过身,语气渐转漠然,“我不治你们的罪,却也不想再见到你们。等我从南境回来,希望你们已经各自找到了出路。” 说完,裙裾翩然,扬长而去。 几名宫女怔然伫立了片刻,不知谁先掩面低泣了一声,随即哭声四起。 雅霜瘫跪到地,泪流满面,“殿下……” 她们大多是方山王后埋在青灵身边的眼线不假,也确实遵照命令将夜氏的消息放给了黎钟,然而这其中的利害,却是她们始料未及的。 青灵待下宽厚慷慨,从不摆帝姬架子,又曾为一众宫人顶受了千计的离恨鞭之刑,若说她们心中毫无半点感恩之念,也是妄言。然而方山氏权倾朝野,她们的家人皆受其门人钳制,如果在宫中不为王后所用,搭上的就是整个家族的前程。 两相权宜,最终,也只能选择背叛了青灵。 青灵在内室中听着宫女们的一片哭泣悔过之声,心中亦是怅惘。 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 这个道理,她岂会不明白? 鄞州铸鼎台里那些无辜的亡魂,朱雀宫中为人所用的各色棋子,同出而异名。 慕辰和淳于琰所说的那些革故鼎新、摧枯拉朽的豪言壮语,第一次,在她的脑中有了形象的释义和更深一层的理解。 或许有朝一日,这一切,在他们的手中,终会变得不同。 ------------ 第108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二) 皞帝的赤金御舆,由十二匹天马拉乘,极尽尊贵。骄阳下,车厢上印着的王室火焰徽记灿然生辉,灼人眼目。 皞帝在群臣的恭送下,于大殿前登舆而升,在禁卫铠甲重兵的层层保护下,缓缓驶离了朱雀宫。 青灵在女官的引领下,来到了随行车列中百里氏的舆车前。车外早有侍者打开了门,安置好踏凳,躬身敬请帝姬入座。 青灵转身朝身后望去,见前来送行的方山王后,金冠华裳、仪态端庄,领着后宫嫔妃和逾均等几位留守京城的王子,仰头目送皞帝御舆的离去。 王后仿佛感觉到了青灵的注视,目光缓缓移来,对上了她一双清冽冷锐的眸子。 两人隔空相望一瞬,青灵牵起嫣红的朱唇,露出道极尽轻蔑挑衅的笑,随即旋身上了舆车。 车内装饰富丽,一应物品尽是奢华,角落里一尊雕夔龙纹铜鼎里燃着金缕沉香,袅袅生烟。 临窗而坐的男子靠着织锦羽缎倚枕,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姿态从容俊逸。阳光透窗而入,映得一双琉璃眸光泽潋滟,愈加妖异诡艳。 青灵径直在他对面坐下,既不说话、也不多朝他看一眼,眉眼微垂,老僧入定般的端坐着。 舆车缓缓起驶。 洛尧倾过身,从海棠花雕几上取过一把钮纹银酒壶,沥沥地斟了一杯酒,执到手中,慢慢地啜着。 窗外流云缥缈,在清风中漫卷舒展着。 青灵僵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倚靠到窗前,俯望苍原山川。 从凌霄城到鄞州,至少还要大半天的时间。 青灵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盼着能快点将这尴尬的相处熬过去,可她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和面前那人,迟早得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一缕凉风侵入,拂乱了她的鬓发。 青灵抬手捋了捋发丝,衣袖滑落间,露出了戴着的翠绿手镯。 洛尧目光微烁,在那镯子上停留一瞬,略带嘲意地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十分轻微,几乎弱不可闻,但青灵还是听到了。 她倏地抬起眼,望向洛尧。两人的视线一经触碰,便绞在一起再难分开。 青灵目露凶光,“笑什么笑?” 洛尧盯了她片刻,不疾不徐地说:“我笑有人作贼心虚,如履薄冰、日慎一日。” 青灵怒道:“我作什么贼了?暗地里使那些下作手段的,可不是我!” 洛尧讥笑不语,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青灵猛地直起身,劈手夺过洛尧的酒杯,一把扔出了窗外。 “你倒底想怎样?今日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你要是没胆色抗旨的话,就最好学着跟我配合,别整天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洛尧怔视着握空的手指,眉梢微挑,“配合?你想让我怎样配合?是要我在人前跟你装作琴瑟和鸣,背地里却容忍你私通情郎?” 青灵愣了一瞬,脸腾然涨得通红,下意识地一个巴掌便甩了过去。 洛尧的修为远在青灵之上,轻轻松松地架住了她的手臂,“要动手的话,你不是我的对手。” 青灵甩开洛尧的手,低头整理着衣袖,冷笑道:“也对,真要动手的话,我也不屑找你做对手!他日我朝炎大军踏平九丘,我自会取了你那魔头舅舅的项上人头,祭奠我母亲在天之灵!” 她抬起眼,“别以为我猜不出你此次南下的目的。你平日在那些世家公子面前,装出一副对九丘疏远淡漠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吧?在彰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对洛珩可是维护得很!如今大军压境,你怎会眼睁睁看着家人坐以待毙、沦为阶下囚?” 洛尧的眼神骤地变得森然阴霾起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青灵。 他为人处事向来玲珑,既懂得拿捏人心,也擅于隐藏心思。唯独在青灵面前,不止一次地泄露过内心真正的想法。 那份因期盼与渴望而生的信任,此时此刻,竟被她用作了威胁自己的手段。 洛尧移开目光,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从容,“师姐手中若是攥着我的把柄,大可直接去陛下面前揭发,我绝无怨言。” 青灵说了一番狠话,本是想逼着他放低姿态、答应跟自己合作,谁料这家伙竟然软硬不吃,还好意思叫自己师姐! 但凡他顾及一点点的同门情谊,但凡他还真心把自己看作了师姐……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恶化到如此境地。 青灵紧抿嘴角,偏过头、面含怒意地望向窗外风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搭理他! 御驾抵达鄞州时,天色已近黄昏。 皞帝兴国于兵伐,一生之中也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遂拒绝了朝臣在氾叶王宫接驾的安排,吩咐他们直接在鄞州外的大军军营中等候。 莫南岸山和息扬等主将本已率领前锋南下至禺中边境,听闻皞帝御驾亲临,自是匆匆赶回了鄞州。随军出征的几位王子、各营副将和大族家的世家子弟,皆恭立于大营主帐,静候帝君的到来。 皞帝头戴金冠、身着玄铁薄甲,绣有大红火焰徽记的玄色披风迎风招展,气势轩昂地大步踏入了帐内。 他的身后,紧随着帝姬青灵与大泽世子。 帝姬穿着件式样简单的绯色衣裙,发间金簪亦是十分朴素,而世子则是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淡然飘逸,乍一看去,仿若一对外出野游踏青归来的漂亮情侣,跟周围层层围绕的铁盔黑甲禁军们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然而两人的神情却又是冷凝的。 一个目光游离,一个泰然淡漠,比一众等候皞帝视察的将领还要显得谨肃。 莫南岸山将皞帝迎至主位,说了几句陛下亲临将士们深感恩宠之类的场面话,随即又将近日军情做了简单奏报。皞帝听得十分认真,对有疑问的地方又作了反复询问,相关负责的将领和官员自是一一上前作答。 青灵和洛尧一起,站在了皞帝的身侧。 她暗掐掌心,调整了一下呼吸,飞快地抬眼朝对面慕辰站的方向瞄了一眼。 慕辰眉眼微垂着,像是在仔细聆听着皞帝与朝臣的对答。 青灵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却恰巧撞上了慕晗投来的憎恶目光。 慕晗立在慕辰的身边,一双桃花眼中泛着不甘的怒意。 看来父王偏袒这个丫头,已是到了极点!不但驳回了他所有的弹劾,还把她许给了大泽世子,如今更是破天荒地把她带进了军营! 恨只恨,没能在铸鼎台那夜杀了她! 青灵微微扬头,轻蔑地回视着慕晗,心中亦是思绪翻涌— 总有一天,我要拿你的命为我四师兄报仇!等着吧! 皞帝正和方山修讨论到什么,侧头看了眼洛尧,“世家的孩子里出类拔萃的不少,我们这儿还有位甘渊大会的胜出者呢。” 洛尧闻言得体地微微一笑,揖礼道:“只是侥幸,不值得陛下提及。” 皞帝对方山修说道:“你在军中给扶尧安排个合适的职位,不要埋没了年轻人的才能。”顿了顿,“也别太辛苦了。他平时还得替我照看着青灵。” 方山修点头称诺着。 帐内诸人皆已听说了青灵订亲之事,此时听皞帝提到帝姬,纷纷将目光投向青灵和洛尧。 三王子浩倡性情直率,遥向青灵做了个恭贺的手势,笑呵呵地说:“还没有机会亲口恭喜妹妹喜结良缘,王兄在此补上了!” 其余众人见浩倡王子开了头,皞帝又含笑不语,遂都纷纷开口恭贺起来。 青灵面颊涨红,暗咬唇角,扯出一道僵硬的笑来。 洛尧倒显得比她大方许多,欠身颔首地回着礼,面上笑容亦很从容。 青灵腹诽道:你就装吧你!有胆子把你刚才在车里的凶狠模样拿出来啊? 叹只叹,自己身为师姐,却处处比不过这小子! 修为之类的,也就算了,谁叫自己先天不足呢?可演戏这种事,还不至于拼不过吧? 思及次,她暗暗拿定主意,抬起眼扯出一道含羞带怯的笑来,转身假装害臊似的摇了下皞帝的肩头,“父王!咱们明明是来谈正事的,提这个干嘛?” 皞帝笑了声,“这事可不怪父王。”指着浩倡,“明明是你三王兄提起来的。” 青灵下意识地朝浩倡望去,却蓦然撞上了一双墨黑的眼眸。 那双眼, 看不见底,深幽的让人心惊,压抑着最复杂暗沉的情绪…… 青灵心头一跳,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皞帝又跟群臣说笑了几句,道:“今日众卿赶来接驾,想必也都是奔波了一日。暂且各自退回营帐,明日一早再来议事不迟。” 方山修奏道:“臣已在大军营中为陛下设下了休憩之所。若是陛下不喜营中操练声吵杂,鄞州城内的王宫也随时可以恭迎御驾。” 皞帝抬手,“不必。军营就很好。”侧头看了眼青灵,“只是你……” 青灵抢先一步说道:“女儿住军营恐怕多有不便。”踌躇了一瞬,“先前听说,大王兄在城内所住的暄王府景致甚好。女儿一向与大王兄交好,此番南下又是打算常驻鄞州接掌氾叶财税度支,若能住入王兄在城中的府邸,既是安全又出入方便。” 皞帝盯着青灵看了会儿,最终,点了点头,“也好,就随你。” 他转向慕辰,吩咐道:“青灵和扶尧都住到你那里去。你好生照顾好你妹妹。” 慕辰神情淡淡,垂目领命,“儿臣明白。” 此时帐中一大半的朝臣和将领,俱如遭雷惊,思绪翻涌、纷念杂陈。 陛下宠爱青灵帝姬,是已经有目共睹的事实。 然而帝姬公开表示与大王子慕辰站到了一起,却是还是第一次。 这位帝姬不单单是章莪王后的嫡出女儿,如今更是大泽百里订下的媳妇,手中掌控着朝炎的半个国库! 她这般公然地表示亲近慕辰,而皞帝亦未有过阻止。 倒底是,意味着什么? ------------ 第109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三) 青灵搬进了上次跟源清和黎钟住过的院子里。 鄞州的这座暄王府,其实离她口中胡诌的“景致甚好”完全不搭边。 王府曾经的主人,是先代氾叶王的叔父,也就是慕辰的外叔祖。这位外叔祖生性孤僻,不擅交际,又得罪过不少权臣,一直不为君上所喜。最后尚值壮年便郁郁而终,留下来一座无人继承的府邸。 青灵所住的院子,本就为客房所用,庭院中除了几株桃树和梨树,再无别的花草。好在她对这些并不太讲究,并不曾特别留意过。 倒是跟着她一起搬进来的侍女念虹撇着嘴唠叨了一句:“这种院落,也能安排给帝姬住吗?” 念虹是洛尧部属念萤的妹妹,此番跟着兄长一起前来朝炎侍奉世子。这次南下来到氾叶,青灵身边并无宫女近身随行,念虹便顺理成章地跟在了她身边。 念萤本就是个直性子,同胞妹子更是胜他一筹,不但性子直,还是个话唠子。 “我瞧着这氾叶的水土不好,草木都纤弱的很!哪里有我们大泽的灵气充沛。难怪要亡国呢。” “咦,帝姬,你带的东西就这点儿吗?你一个主子穿得那么寒酸,我当侍女的怎么办?该怎么穿啊?” “帝姬……唉,帝姬叫起来好拗口,要不我直接叫你少夫人好了。反正你都跟我家世子订婚了。” 青灵抚着额角,在心里默默揣测,洛尧把念虹安排到自己身边,一定是为了报复!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洗漱完毕,青灵正准备上榻休息,突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她倏然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赶在念虹之前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卫沅,见到青灵,遂躬身行礼道:“殿下请帝姬去书房相见。” 刚才皞帝留下了几位王子在营中问话,想来慕辰此时也才刚刚回府。 青灵按捺住忐忑的情绪,对念虹交待了几句,便跟着卫沅去了慕辰的书房。 书房中慕辰一人独立,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枚玉简,神情微有怔忡。 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响,他徐徐转过身来。 青灵早有准备地弯起了嘴角,上前招呼慕辰:“找我什么事?” 慕辰注视了她一瞬,随即移开目光,将手中玉简放回案上,淡然微笑道:“好些日子没见,想看一看你。” 青灵走到靠窗的美人榻前坐下,一派自来熟地掀开桌案上的朱漆描金攒盒,拿出块点心捏在手里,一面扬眉笑说:“现在我来了,你随便看吧!” 慕辰再度看向青灵,幽暗的黑眸蕴着席卷天地的暗沉,唇畔的笑意却始终淡淡。 青灵跟他对视了片刻,捏在手里的点心渐渐有些变形,继而落下了碎屑。 半晌,她清了清喉咙,“上次让逊带给你的信,你怎么也没回?” 慕辰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回。” 顿了顿,似抑制住了某些泛涌的情绪,继续道:“你的决定没有错。大泽百里富甲天下,即使不能站到我们这边,也不能落入慕晗的掌控。换作我是你,也必会答应父王的提议。” 青灵的语气轻快起来,“对啊!如今我插手朝炎的赋税度支,许多事做起来都会很容易!这次来氾叶,也是想借机会在帐目上动动手脚,把筹备私军的钱挤出来。” 慕辰眼中神色也和缓了几分,瞥了眼案上的玉简,“我知道。琰写信告诉我了。” 除了交待一些筹划中的事宜,淳于琰还在信中反复念叨道:青灵是朝炎的帝姬,婚姻是绝不能随意而为的。说起来,她与大泽世子还算有些交情,以后想要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并不太难。如此,总好过嫁给方山雷、将来夹在我们与方山氏的争斗中左右为难。青灵不仅是你的妹妹,也是辅助你实现大业的盟友,本就与你血脉相连、利益休戚相关。你若实在觉得她此次所作的决定是一种牺牲,又因此对她心存愧疚,大可等将来大业既成之时,好好补偿她便是。只是眼下时局关键,还请殿下切勿感情用事。 淳于琰跟慕辰作了几百年的朋友,对他的脾性再了解不过,一封信明言暗示,既不去点破慕辰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又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以一种无法反驳的方式条理清晰地陈述了出来。 其实那些道理,慕辰自己又何尝不明白? 他在青灵的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将里面已经捏变形了的点心取出来放到一边,再重新从攒盒里拿了一块出来给她。 “氾叶曾是东陆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又没有遭遇战乱的侵害,从赋税上下手应该没有什么困难。”慕辰想了想,说:“之前交给沐端的那份名单中,有几个人擅理帐目,其中两人又恰好正在鄞州。我明日安排他们过来,在一旁帮着你些。” 青灵沉吟了下,问:“氾叶既然已亡,你还会继续留在鄞州吗?” 慕辰说:“刚才父王问过我的意思,我提出想随军南下,做攻打禺中的前锋。” “父王……竟然会问你自己的意思?” “嗯。”慕辰唇角轻牵,“你应该猜得到,他现在是想借你我的手,打压一下方山氏和莫南氏的气焰。我提出做前锋,也无非是顺应了他的想法。” 青灵点了点头,垂目若有所思。 慕辰凝视了她片刻,又道:“我会等到你熟悉了鄞州的各桩事宜后再出发。氾叶毕竟是我母亲的故国,这里的政务和民情,我都比较了解。” 青灵抬起眼,动了动嘴唇,斟酌说道:“氾叶的王族……都在凌霄城外的薇露山。上次来王府找过你的那些孩子,也被软禁了进去。我让逊偷偷去看过他们,又私下关照过看守的将领,让他们平日照顾起居不要太苛刻。” 氾叶灭国、亲人沦为阶下囚,不论再怎么有心理准备,终究还是会有些愧疚的。 慕辰却淡然道:“我那表哥,性情懦弱,父王从未将他放在过眼里。如今成王败寇,亦是他咎由自取。父王想要收服南境的百姓,自然也不会对降臣滥下杀手,他们在薇露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至于那些孩子,年少时吃些苦头并非坏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吧。” 青灵望着慕辰,叹道:“你跟淳于琰那家伙,也就在这一点上有几分像。都是能狠下心的人。” 慕辰笑了笑,似有几分苦涩,“是吗?可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还不够狠。” 青灵低头啃着点心,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这句话。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慕辰间有了种难以言绘的默契。彼此都仿佛猜得到对方的心意,却又刻意地回避遮掩,逼着自己不去相信。 两人又坐了会儿,闲聊了些政务上的事。 子夜将过,青灵在慕辰的陪伴下,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夜幕上月明星疏,草木间隐有虫鸣低吟,空气中弥散着潮湿而清凉的味道。 慕辰说:“我事先不知道你会搬到这里来,所以那间院子也没让人提前准备过。明日我会安排几名花匠过去,把园子修整一番。” 青灵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一直待在院子里,何必那么麻烦?” 慕辰不置可否,深幽的眸子凝濯在她面上一瞬,随即移开。 青灵熟悉他的这种表情,知道他虽然表面上不与自己争执,可心底却是不容置喙地拿定了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那些花匠依旧还是会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吧? 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的强势…… 二人出了月门,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卫沅领着几名侍卫,在数步之外缓缓相随。 王府中的荷塘只剩下了残叶,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萧条潦索。 青灵朝黑黝黝的荷塘望了眼,想起念虹说的那些水土亡国之语,恍不自觉地轻轻蹙了下眉。 慕辰捕捉到她一霎的神情变化,负于身后的手悄悄划动,将一列如流萤般的火星挥了出去。 光彩炫灿的点点火光迅速地窜入残荷之间,继而分散漫布起来,结出了一朵朵金红色的莲花。 青灵眼神一亮,怔怔地望向满池的火莲。 片刻,她抿起嘴角,扭头对慕辰说:“要是我也能修炼火系的功法多好!其他术法也能变出花来,可都没有火莲这般夺目!” 慕辰笑一笑,轻声说:“你若喜欢,我日日变给你看便是。” 青灵的心不觉快跳了一下。 她迅速转回头,笑道:“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变出来的,终归还是不一样……” 池中的火莲渐渐黯淡下去,两人继续抬脚前行,却蓦然看见不远处伫立着两道人影。 池畔前方,洛尧静静而立,身边跟着手执琉璃风灯的念虹。 念虹冲到青灵面前,“哎呀少夫人,你怎么出去那么久?”指了下天,“这都过了子夜时分了!我还不见你回来,心里担心得紧,只好把世子请出来一起去找你!” 青灵哭笑不得,“这有什么担心的?我去的是王府里的书房,又不是刀山火海。还有,”她眼神略有些游移,压低了声音,“我告诉过你,不要那样称呼我!” 念虹理直气壮:“你以后是我家世子的夫人,我叫你少夫人没有错啊。你一个姑娘家,”指着青灵身后的卫沅,“跟着个模样鬼祟的侍卫出去那么久,夜半未归,我当然要担心!这也是我做你侍女的本份和职责!” 青灵握拳抵着额角,寻思着要不要解封出青云剑劈了面前的这个话痨。 这时,洛尧轻袍缓带地走上前来,笑意中蕴着一抹略带阴霾的嘲意,“念虹,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妄图把你的是非观念强加到别人身上。夜不归宿这种小事,距离帝姬殿下的道德底线,还差得很远。” ------------ 第110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四) 青灵岂会听不懂洛尧言语间的讥讽。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可当着慕辰,她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跟洛尧纠缠,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对慕辰说:“我的侍女找来了。要不我就直接回去好了,你不用再送了。” 慕辰的视线却落在了洛尧身上。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肃然对望,气势犹如渊渟岳峙。 洛尧勾了勾嘴,似笑非笑,“有劳殿下相送。接下来的路,就由我陪着好了。” 慕辰也微笑了下,转而看向青灵,抬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回去吧。” 青灵目光中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垂目颌首,轻轻“嗯”了声,旋身迈步。 她一言不发地越过洛尧,径直朝自己的居所行去。念虹迟疑了一瞬,举着风灯追了上去。 洛尧唇角一直噙着笑,盯了慕辰一眼,随即也转身离去。 夜色中,慕辰的神情渐渐冷凝,幽暗的眼眸望进了漆黑的虚无之处。 青灵回到自己的院子,隐隐听见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顿住,继而调换了方向、往别处而去。 念虹踮脚向后张望,“咦,世子怎么走了?” 青灵斜瞪着念虹,“他不走,难道还要跟着我回房不成?你刚才不是一派监督主子行为规范礼数的正义模样吗?以后时间多的没地方用,就去先指正指正你家世子言行上的差池!” 念虹睁大了眼,“啊?” 青灵抬脚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不出她昨晚所料,卫沅果然带来了几名花匠,着手在庭院里动起工来。 虞美人、合欢花、朱槿花……成片的嫣红。 卫沅躬身解释道:“王子交代过,说帝姬喜欢红色。属下连夜寻遍鄞州,就只找到这些还算应季的花卉。若是施以神力,别的花应该也能逆时绽放,可就是维持不了太长的时候……” 青灵摇头,面上闪过一瞬的失神,“这样就很好。” 她今日换了件略显华贵的曳地长裙,身旁跟着位负责教导南境礼节风俗的女官,另有女官随从捧着宗卷等物,从王府大门而出,准备上车前往氾叶王宫察看赋税度支的记录。 念虹原本也想跟着出门,却被青灵吩咐道:“氾叶水土不佳,栽花种草只怕是不容易。你留在府里,传授些你们大泽养护水土的秘诀给花匠。也好让这园子早日能衬得上我帝姬的身份。” 念虹想了想,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青灵却暗自为那些花匠捏了一大把的汗…… 王府门外,两个官员模样的年轻人已等候在此。 见到青灵出来,他们快步上前行礼,“下官明瞻远、邱相夷,见过帝姬。” 青灵见他俩有些面熟,像是上次跟师兄们来鄞州时、在慕辰的书房中见过一次,遂明白他们是奉了慕辰之命前来协助自己,便也还礼,“是大王子让两位来的吗?正好,随我一同入宫去看看氾叶这几年的帐录。” 暄王府离氾叶王宫并不太远,青灵让女官备了辆轻便的马车,其余随从官员等则各自骑马同行。 她提着群裾,挑帘钻进了车厢,待抬起眼,却瞧见车内竟施施然地坐着另一个人。 跟着爬上车的女官一个不留神,撞到了蓦然僵住的青灵身上,猝不及防地把她推了个前扑! 接下来 — 女官定睛看了看车厢内被帝姬扑倒的大泽世子,张了张嘴,慢慢扭过头,爬下了车。 青灵从洛尧怀中抬起头来,对上了那一双琉璃琥珀般的眼眸。 她飞快撑起身,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洛尧理了理衣襟,不疾不徐地说:“陛下要我护卫你的安全。我只能随时跟着。” 青灵指着车外,本来想说,我不要你护卫赶紧给我下车,可转念又记起皞帝交代自己监视洛尧行踪一事,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她手指在半空转了个方向,轻敲车壁,沉声吩咐车夫起行。 两人对面而坐,都刻意回避着对方的视线,偶尔目光交汇,一个薄怒、一个阴霾。 到了王宫,有宫中侍从引领着众人去了昔日国君与近臣议政的偏殿。 氾叶亡国之后,方山王后从朱雀宫调派来一批较有资历的宫人,对氾叶王宫中余下的侍从和宫女作了删选,留下一部分家世清白、能力出众之人,将氾叶王宫按照行宫的标准重新整饬了起来。 而以前辅助氾叶国君的朝臣,大多选择投诚于朝炎,后又在方山修的安排下,或免职或降级或另派差事,总而言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日在偏殿恭候青灵的,正是以前负责氾叶财政的几名官员。 作为降臣,见到朝炎帝姬,自是一个个毕恭毕敬、谨小慎微,事无巨细地回答着青灵的问题。 青灵坐在主位案前,翻着案录,时不时地开口提问、或是跟左右的明瞻远和邱相夷低声交谈几句。 洛尧则远远站在殿中一侧的书架前,随意地翻看着一些典籍,似乎堂上所进行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氾叶的几名降臣原以为,帝姬以皞帝之名出面监察协理,不过就是走走过场。毕竟她一个姑娘家,能懂的事情有限,可到了跟前被她扔了无数个棘手的问题才意识到,这位出生尊贵的帝女简直就是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的钱物都要刨根究底地追查个清楚! 几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真不愧是大泽百里订下的媳妇,抠门简直抠到了家!天生的生意人啊…… 青灵在偏殿花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大致上了解了氾叶的情况。 她站起身,对众人道:“今日辛苦诸位了。” 众臣忙拱手行礼,说了些为帝姬分忧理所应当在所不辞的谦恭话,遂一一退出了殿外。 青灵跟明瞻远和邱相夷商量了几句,让他们将宫中的一些账簿名录重新抄写一份,带回王府。 她走到殿门口,脚步似有些微缓,踌躇了一瞬,转过身朝洛尧望了一眼。 洛尧正跟了过来,琉璃目淡淡朝青灵脸上一掠,径直越过她,跨出了殿去。 青灵咬了咬牙,追了出来。 此时天空乌云暗沉,空气潮湿浓重,似有大雨即将倾至。 洛尧的衣袍被风吹皱、紧紧贴住了修长矫健的身躯,几缕发丝拂过妖异俊美的面庞,看得立在殿阶之下的宫女们一阵脸红心跳。 青灵追至洛尧身后,轻声唤了句:“小七。” 洛尧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直抵她心思深处,“师姐。” 青灵组织了一下语言,“要不……我们谈谈?” 她踟躅地缓缓朝前走了几步,洛尧静默地跟在她身边。 青灵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不满。但是我们一直这样对峙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应该也清楚,你想要达成心愿,也只能跟我合作。” 洛尧气定神闲,微挑眉梢,“我的心愿?师姐又如何知道,我有怎样的心愿?” 青灵说:“我们好歹是同门。你的心思,我还是了解的。”仰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哦不,没什么野心,所以也没什么太难实现的心愿。你看重你的家人,当初为了见你母亲一面,就花了那么的功夫,所以现在自然是不愿看到九丘毁在朝炎的手里。除此之外,”顿了顿,“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阿婧,想娶她作你的妻子。” “所以呢?”洛尧轻声问。 “所以……”青灵目光坚定起来,“你跟我合作的话,绝对有益无损。” 洛尧盯着青灵,半晌,蓦地轻笑出声。 “师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话绕圈子?” 他唇角牵出的弧度极尽嘲讽,“我来替你说吧。你此次来氾叶监查赋税,大概是想借机从中牟利,用来为慕辰王子打点他暗中筹划之事。氾叶曾是南境第一大国,又未经战火荼毒,按理说,本该是油水丰厚。可今日你一番察问,才发现国库亏空的厉害,根本不容你做任何手脚。唯一有利可图的,就只有南部的几座玄铁矿。” 洛尧顿了顿,继续道:“东陆自古便矿藏稀缺。除了禺中每年能出产一批玄铁以外,东陆各国历年所需的金属,皆是从西陆购买而来。如今禺中陷入战乱,铁价节节上扬。而氾叶这几座矿藏的产量,在记录中一直有数目的起伏,你想要动些手脚、从中谋取暴利,并非难事。只不过,玄铁本是稀有之物,若没有可查证的出处,很容易引人怀疑。所以,你想说服我帮你,以西陆商货的名义、将你所贪之物出售出去。” 青灵竭力保持着面上镇定的表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错综复杂起来。 刚才在偏殿里,她并没有刻意防备过洛尧偷听。毕竟,她所问所查之事,都是光明正大的财务政务,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然而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把她隐藏深处的所有心思所有动机看得一清二楚! 青灵盯着洛尧,“你既然猜到了,那就爽快点告诉我,倒底肯不肯帮。” 她本是下了决心,绝不向这个目无尊长的师弟示弱讨好,可眼下别无选择,自己又在慕辰面前夸下了海口,说什么如今许多事做起来都会很容易…… 若以今时今日的地位,尚不能有所作为,那此次南下就真算是白费了! 洛尧回望着青灵,缓缓道:“我可以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事,倒底是对是错?” 青灵听洛尧终于有所松口,心底的重负顷然卸去几分,“什么对错?” 洛尧笑意轻嘲,“你身为朝炎帝姬,理当爱护子民,与百姓同甘共苦、福祸与共。然而如今你稍掌权势,却一心想着为自己谋求私利,篡改税录、挪用国库,甚至不惜对刚刚遭遇亡国之痛的氾叶出手,全然不顾此地百姓即将因为财税上遗留的缺口而陷入贫苦。” 他逼视着青灵,“敢问师姐,你心底,可曾有过半点愧疚?” ------------ 第111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五) 青灵被洛尧问得一愣,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说实话,这个问题,她从未考虑过,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去考虑。 她从小被墨阡关在崇吾,没有过出门历练见识的机会。离开崇吾之后,又立刻被卷入到了朝权争斗之中,只知需要竭力保护慕辰和自己的利益,用各种手段助他顺利登上王位,却从未思考过所做之事更广更远的影响。 此刻洛尧抛出这样的问题来,着实让她有些迷茫。 天幕中的黑云愈渐压沉,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一旁有侍者迅速打着雨伞小跑过来,为青灵和洛尧遮住落雨。 洛尧从侍者手中取过伞,凝视青灵,“愿不愿随我步行回府?” 青灵沉浸在刚才的那个问题中,闻言微微一怔,“走回去?” “嗯。” 青灵迟疑了下,继而点了点头,“好吧。” 她对随行诸人交代了几句,随即跟洛尧单独出了宫门。 洛尧施了个术法,将自己与青灵的真实容貌掩了去,落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对衣饰相貌寻常的男女。手里执着的攒金牡丹宫伞,也变作了一把普通的油布竹伞。 两人并肩而行,踏入了鄞州城中最繁华的昭阳大街。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街道两侧的店铺显得有些冷清。大一点的商铺里还能偶尔看见几个进出的主顾,小一点的铺子则是门庭冷落、人客罕迹。 洛尧对青灵说:“氾叶亡国之前,这里曾是东陆南部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除了两侧的商铺以外,整条街上还接踵摆设着各式的货摊,绵延数里,并不比凌霄城的热闹逊色多少。” 青灵走在洛尧的身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九丘国都彰遥的往事。那时她初出崇吾,第一次踏足一国之都,无比惊叹于彰遥城的繁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如今见惯了朝炎帝都的繁闹,再来看东陆的任何一座城市,只觉得亦不过如此而已。 眼下雨街清寂,商贩行人皆神情萎靡,更添一派萧索凋敝之貌。 时过境迁,变化的不止是景致,还有人心…… 她沉默了片刻,对洛尧说:“我懂你的意思。赋税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氾叶刚刚亡国,朝炎又连年征战,国库本就不太充盈。这种时候,我还想方设法地在背后做手脚、为自己谋求私利,着实称得上卑鄙无耻。” 洛尧似笑非笑,“你能有这样的觉悟,还不算太无耻。” 青灵没有去理会他口吻中的讥嘲,沉声继续说道:“可我没有别的选择。若我不掌握权力、不积蓄力量、不为自己打算,身处王室争斗之中,随时都会沦为他人刀下的鱼肉!” 洛尧停下脚步,“不是你没有选择,只是你不愿放弃罢了。若你真有心远离争斗,天高海阔,难道还不能找出一席容身之地吗?” 青灵若有所思地停住脚步,仰头望着洛尧。 天高海阔,只要舍得放弃,总能找到容身之地…… 洛尧亦凝望着青灵。 飘扬的雨雾濡湿了她墨黑的发梢,额前的一绺紧贴到了眉边。他有心抬手为她捋一捋,却惶惶然的没有勇气。 半晌,青灵摇了摇头,移开目光,“现在说放弃,根本就是不可能。慕晗害死了四师兄,我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她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嗤笑了下,“上次在崇吾,你不是还劝我要心狠一些的吗?如今我狠下心了,你却又开始指责我行事卑鄙起来。” 洛尧将伞面微微倾斜、遮挡住飘向青灵的细雨,“我那是劝你,不要轻易担负起旁人的人生。” 青灵道:“这难道不是一回事?操心百姓生计,不也是担负旁人的人生?” 洛尧被青灵问住,一时有些语噎。 青灵难得遇到驳倒他的机会,遂摆出师姐的架势,继续数落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矛盾!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还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真不知道那些夸你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她盯了洛尧一眼,“还有,你昨天不是一副看不惯我的模样吗?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还答应要帮我?” 洛尧沉默了会儿,“我看不惯你是一回事,眼睁睁看你走上不归路又是另一回事。” 他侧过头,避开了青灵怒火腾起的目光,缓缓道:“师父写信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青灵腾起的怒火马上蔫了。 师父? 要小七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嘛…… 她想起自己订婚之事传出后,墨阡写给自己的信,字里行间并没有太多担忧或对皞帝不满的情绪,反倒说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相比起其他身份匹配的年轻人,洛尧倒是最合适、最让他放心。 青灵仰头望向洛尧的侧颜,见他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在雨雾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惑人心魂。 而从答应下这桩婚事到现在,两人这还是头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 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青灵明明后知后觉、却又偏偏好似突如其来地意识到,身畔的这个男子,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夫! 说起来实在是荒唐可笑,可由始至终,她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若有一日不得已必须履行这桩婚约,又会意味着什么? 洞房花烛,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青灵的心狂跳了起来,脚一不小心踩到了水洼里,险些踉跄跌倒。 洛尧松开伞柄,双手扶住青灵,“小心!” 青灵被他半揽在怀中,只觉得浑身更不自在,迅速挣脱开来,“我没事。” 旁边一个卖布匹的店铺门口恰巧坐着位老妇人,瞧见青灵崴了一跤,开口招呼她道:“喂那娘子,这大雨天的,地上滑、泥水又脏,快进来避避雨,别弄脏了衣裙!” 青灵其实并不介意走在泥水里,但就是突然不想再单独跟洛尧待在一起,听见妇人招呼,竟真就走进了铺子,一面低头整理着溅了水的衣裙,一面跟老妇人道谢。 洛尧拾起地上的伞,也跟了进来。 铺子里面还坐着一个人,正埋首在柜台前看着账本,看模样年纪、像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那掌柜抬起头,对青灵和洛尧客气地笑了下,随即冲门口喊道:“我说老婆子,这雨眼看下得大了,你也别老在门口坐着,当心晚上又喊腿疼!” 老妇坐在门槛上,身形微微佝偻,捋着簸箕里的丝线,扯着嗓子骂道:“你个老儿,刚才催命似的赶我出来坐,现在又不干休地让人进去,真是老不成的糊涂了!” 掌柜也提高了声音,“刚才让你去门口坐,是怕这屋里光暗,伤了你眼睛!你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老妇头也没回,像是对这样的“争执”习以为常,眯着眼捋了会儿丝线,才又放缓了语气开口说:“我就坐这儿。眼下市道不好,咱家铺子好些时日没有生意了。我坐在门口,要是看见以前的主顾,吆喝一声也方便。” 掌柜摇头嘀咕了几句,像是不满地抱怨着老伴的顽固。然而嘴上虽数落着,人还是站起身来,从柜台下面翻出条毯子、拿到门口,弯腰披到了老妇身上,然后静静立在一旁,张望着门外的雨势。 青灵站在一摞布匹旁边,默默地听着掌柜夫妇的对话。 除了戏文里那些夸张的生死离别,她所真正见过的夫妻相处,大约也就只有凌霄城中王室世家那种相敬如宾的方式。曾经在北境小镇度过的那一段短暂时光里,因为慕辰一向温文严谨,跟青灵在一起时亦是恪守礼节,又哪里会有眼前这般你来我往的斗嘴? 她望着门口一立一坐的两道身影,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站在青灵身旁的洛尧亦很沉默。 他曾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四处游历,混迹各种场所、与各色人物结交接触。眼前这种寻常平民夫妇的相处,于他而言,倒是并不陌生。 然而这当中的寓意与情感,却是曾经的他所不能体会的…… 如今,有些道理虽是懂了,可人又已陷入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和纠结之中。 往前一步,是将自己的所有交付于一个心中并无他的女子手中,由她利用、驱遣甚至践踏。 往后一步,是违逆自己的真心,决绝下来斩断痴念。但终此一生,又未必能比前一种选择更快乐。 洛尧不动声色地用神力烘干了半边湿透的衣袍,缄默地立着。 青灵留意到他的沉默,愈发觉得气氛尴尬起来。 她本想依照刚才的路数,继续拿出师姐的身份数落师弟,至少这样,或许能让两人间的相处变得自然些。 可眼角余光瞟到门口的掌柜夫妇、想起他们适才的那番对话,遂又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训导之言给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她用神识传音问洛尧:“玄铁矿那件事,你是答应了要帮我?” 洛尧神情淡淡,“你若拿定了主意,不会觉得良心不安,我可以帮你。” 青灵说:“你不用操心我良心安不安的问题。将来我手中权力稳固了,自会想办法安抚黎民。” 洛尧笑意轻嘲地勾了下嘴角,继而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道:“我答应帮你,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这段时间,需要经常外出。” 洛尧看向青灵,“我知道,陛下让我一直跟你待在一起,实则是想借你来监视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隐瞒行踪。” 青灵动了下唇,想要否认皞帝的打算,可最终还是忍住,只问道:“你要去哪儿?” 洛尧神色中一抹疏离,“我要去哪儿,你不用知道。正如你筹钱具体要用来做什么,我也不会过问。” 他的琉璃目中光泽冷潋,“你跟我,互取所需,互不干涉。” ------------ 第112章 欲壑难填(一) 雨势渐渐转弱,青灵和洛尧向掌柜夫妇道了谢,出了铺子,步行往暄王府而去。 两人似乎都觉得,尚有些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胸间,然而谁也不愿再多言,彼此沉默地一直走到了王府门口。 洛尧撤去术法,现出了他和青灵的真容。 这时,有几个面生的人正从王府中走出来,恰巧与青灵和洛尧打了个照面。 为首一人的目光在青灵二人身上略作停留,淡淡地颌了下首,随即擦身而过。 青灵见他神态举止中自有一派身居高位之人所特有的气势,不觉起了疑,问洛尧道:“那人是谁?” 洛尧清楚,以青灵的修为,怕是还看不破此人的幻容。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莫南氏的族长,莫南岸山。” 青灵颇有些愕然。 她不是猜不到,眼下皞帝对自己和慕辰都似有偏爱,朝中要员必然会在立场上有所动摇,接下来也少不了有阿谀奉承之人,不辞辛苦地登门求访。 然而莫南岸山,却是当初以一封谋逆信将慕辰至于死地之人! 若非如此,慕辰何至于蒙冤受罚,差点丢掉性命? 青灵满腹狐疑,不觉加快了步速,撇下洛尧、径直去了慕辰的书房。 书房中还摆放着尚未撤去的茶座等物,显然适才宾主间的对话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慕辰独自坐于案后,垂眸似在思索着什么。 他抬眼看见青灵推门而入,眉宇间的神色舒缓开来,“你回来了?” 青灵胡乱“嗯”了声,扫了眼旁边的茶座,径直问道:“刚才莫南岸山找你做什么?” 慕辰目光微烁,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他站起身,走到青灵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怎么在外面淋了雨?” 一面说着,一面暗驱神力,将她发梢和身上的水汽散了去。 青灵知道,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是慕辰避开话题的一贯作法。 可她,早已不是观雾镇上那个初出茅庐、心思简单的小姑娘了。 她望向慕辰,语气中一丝执着,“莫南岸山是想拉拢你吗?” 慕辰与她视线交汇一瞬,眸中泛着犹疑,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说拉拢,尚且为时过早。但如今我跟他毕竟要同上战场,冰释前嫌、重修旧好既是必然亦是必须。” 青灵嗤笑道:“你都重回王室这么久了,他现在才想起要跟你冰释前嫌,倒也拉得下脸面!” 慕辰也笑了笑,“你明白就好。利益驱使,他又身为一族之长,颜面都是其次。” 百岁节那晚,诗音曾找到慕辰,向他细细解释了当初莫南岸山选择背弃他的原因。这个中缘由,忌惮也好、护短也好,在诗音看来,只是自己爷爷一时糊涂,受了旁人的蛊惑。 而慕辰却很清楚,让莫南岸山临阵倒戈的最重要原因,不是受牵连的族人、亦不是自己那些触犯世家利益的政见,而是王族中权势和利益流向的变化。 慕晗的长大,方山氏的权倾朝野,皞帝与自己的隔阂…… 莫南岸山站在一族之长的位置上,不过是两相权益、为家族的未来做了个更符合理性的选择而已。 青灵又问:“他既然是以同僚的身份来见你,为何又要变幻容貌、偷偷摸摸地行事?” 慕辰说:“他尚不清楚我的态度,冒然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来访,若是吃了闭门羹,岂不难堪?” 青灵紧抿着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情理。 她抬眼盯着慕辰,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慕辰,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跟莫南氏的人有利益牵扯?莫南宁灏杀了我四师兄,将来我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取他的性命为我师兄报仇!”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轻声说:“我明白,莫南氏手握重兵,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棋子……可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不要欠了他们的人情,让我将来受制于利益纠葛,杀不了莫南宁灏!” 慕辰凝视着青灵,漆黑双眸中神色复杂。 半晌,他缓缓说道:“我曾对你四师兄说过,我所在乎之事,唯有你的心意而已。你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我都必当让你如愿。” 青灵想起那夜的情景,声音不禁低了下来,“我也不是想叫你为难……再说,掌控兵力一事,能利用莫南家固然是条捷径,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安排进南征的那批人,会被慢慢提拔,最终掌握住一些兵权。还有筹备私兵所需的资金,现在也有了眉目。” 她把今日在宫中查账的过程,以及自己与洛尧的约定,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慕辰的神色却渐渐冷凝下来。 青灵研究着他的神情,“现在好不容易说服了百里氏帮忙,不但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将来以此为开端、要他们公开支持你夺储也未必没有可能。你莫非,还有什么担忧不成?” 慕辰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的,竟是当年洛尧救助自己和青灵逃离崇吾的往事。 他抬眼望着青灵,“你觉得,百里扶尧可信吗?” 青灵答道:“他这个人,确实挺会装的,可说到底,除了隐姓埋名拜师以外,他其实也没有骗过我什么。如今他既然亲口答应了,必是不会反悔的。再且说,他现在有求于我,要我帮他隐瞒行踪,应该也不敢背信弃义吧?” 慕辰凝视青灵半晌,似乎是想从她脸上再看出些别的什么答案来。 他移开目光,沉吟问道:“他向父王求得军职,却又要时常离开……莫非是,想要暗通九丘?” 青灵说:“我也这样猜过。可父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方山修给他安排什么要紧的职务?就算他想要里通外敌,手里也抓不住有用的信息。不过,帮助九丘的想法,他一定是有的。” 她顿了顿,看着慕辰,“我答应过他,只要百里氏肯跟我们合作,我就会想办法帮他保住九丘!玄铁矿的事,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今后要想要让他们完全站到我们这边,还得找个法子,帮他们保全九丘洛氏的王权。” 慕辰蹙起眉,“保住九丘?九丘一直都是父王的心头刺,他岂能答应?” 青灵说:“父王不答应,不代表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走。再说,现在跟禺中的仗还没打起来呢,谁知道跟九丘开战会拖到什么时候?总会找到办法的。大不了,若是他们自己想到了什么法子,我们暗中帮一把就是。” 慕辰迟迟未语,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末了,沉声说道:“到时候再说好了。” 青灵原本还想找个机会,把慕辰和洛尧凑到一块儿,一起谈谈合作的计划。但她担心洛尧又一时妖性发作、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接手了氾叶的财政,虽然赋税上于自己的私利而言并无太多益处,青灵还是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地把该调整补缺的地方作了处理。 她每日出入王宫、与大臣商议对策,又依照明瞻远提供的法子,整理出一套减税的方案,呈报给了皞帝。 慕辰听闻了此事,曾特意询问她的想法。青灵虽不愿承认,但心中亦无法否认,洛尧说的那一番话,多多少少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如今对着帐目的时候,她不再只单单想着找漏,还会想到许多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东西。 洛尧在方山修的安排下,领了一个中军监军的职务。 按品级算,他的职位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是最高的。然而论实权,却又无法调遣一兵一卒。加上作战的策略通常都由莫南岸山在前锋军营中直接商议敲定,中军处想要率先掌握军机、亦是不能。 洛尧看上去,却对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满,相反,做起事来还颇为积极。每逢青灵闭门与大臣议事或者钻研帐目时,他就会领着随从前往大营视察军务。 青灵曾与他一同在崇吾学艺过,了解他做事认真的态度。那可是,连学霸三师兄都开口称赞过的…… 这日,青灵与慕辰前去城外大营觐见皞帝。 大帐外的禁军,比平时多了差不多一倍。帐门前跪着一名黑袍罩身的人,身形纤瘦、姿态谦卑。 禁军将领向慕辰和青灵行礼,“王子,帝姬。” 跪地的黑袍人闻声转过头来,露出兜帽下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辰儿?” 慕辰抬眼瞧去,“姑母?” 旁边的青灵脚下一缓,随即意识过来,此人正是嫁入了禺中王室的长帝姬,朝炎顾月。 她出嫁之时,浩倡才刚刚出生。王室子女中,也就只有慕辰和逾均真正跟她相处过。 这位长帝姬因为在上一代的争储中站错了阵营,一直不受皞帝所喜,不但被用作棋子、远离故土嫁入禺中和亲,眼下,还要在自己亲人手中一尝国破家亡的滋味。 顾月蛾眉含愁,曾经柔美的面容早已在岁月的历练中被坚韧的线条所取代,嘴角的纹路中、透着一丝苦楚。 她仰头看着侄儿,似想斟酌着说些什么,然而皞帝的近侍很快出现在了帐门口,“两位殿下,赶紧进帐吧。陛下还等着呢。” 慕辰和青灵进到帐中,见皞帝玄甲束身、正跟几位将领站在舆图前讨论着什么。二人上前见礼后,青灵方才看清,将领中的一人竟是方山雷。 方山雷一直驻扎前沿,就连皞帝亲临鄞州之日,也找了个理由没有前来接驾。此次因为摊上了护送顾月长帝姬的差事,才不得不冷下心来北上见驾。 他早猜到不可避免地会见到青灵,私下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眼下见她婷婷立于自己面前,思绪又不禁沸腾起来。 皞帝锐利的目光也在女儿和方山雷的面上迅速扫过,不动声色地对慕辰说道:“你来的正好。” ------------ 第113章 欲壑难填(二) 皞帝一生征战无数,然而面对国土尚不及氾叶二分之一的禺中,竟是心有所忧。 禺中国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上与氾叶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小国钟乞。钟乞虽只是弹丸之地,然而在上古时代,却是魔族的都城,终年云雾缭绕、暗藏噬神之气,其本身,就是一道迷障。 皞帝听几名将领汇报完前锋斥兵传来的讯息,问慕辰道:“你怎么看?” 慕辰说:“单论兵力,禺中绝不会是朝炎的对手。然而他们在地形上占有优势,又一直与九丘暗有往来,若是借以妖术设下迷阵,未必不能与我大军抗衡。” 皞帝点了点头,指着舆图上几个地方对副帅息扬吩咐道:“这几处关卡至关重要,务必严密布防,阻断禺中和九丘的接触。” 青灵顺着皞帝的手势望去,见其中一处,正是自己曾去过的梧桐镇。 也不知,纤纤在那里可还好? 皞帝又对慕辰说:“你师从凌焕上君、擅长阵法,此番便跟息将军他们一同南下,主导破阵之策。” 慕辰领命,“是,父王。” 皞帝又和众将讨论了一些事宜,遂命他们退出了营帐,单留下了青灵一人。 他踱至案后,慢慢坐了下来,抬手揉了揉额头,吩咐侍从奉茶入内。 青灵从侍者手中取过茶盏,亲手递给皞帝,十分乖巧地说:“父王,喝茶。” 皞帝略显疲惫地笑了笑,接过茶喝了口,笑道:“还是女儿好啊。” 身为父亲,又是一国之君,在儿子们面前,难免要维护坚毅威严的形象,可对着女儿,再强悍冷酷的心,也会稍稍柔软下几分。 然而,柔软过后,又无可避免地要再回到复杂而理性的权力调衡。 “你递上来的减税建议,我已经看过了。想法好倒是好,只不过眼下正打着仗,国库吃紧,不论是氾叶的税、还是朝炎本地的征收,都暂时减不得。” 青灵抬手为皞帝捶着肩背,“可我仔细查过帐目,之前氾叶王室亏空巨大,加上如今原有的吏制又被打破,想要按原先的比例来征收赋税,怕是不容易。” 皞帝气定神闲地一笑,“怎么?遇到一点困难就退却了?要是怕麻烦,大可退位让贤,回朱雀宫等着嫁人好了。” 青灵手中动作一顿,连忙道:“我哪儿有退却了?我说什么都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皞帝沉吟了会儿,说:“财政上的事,最为复杂。你手下虽然有些人帮忙,但毕竟出身小门小户,做事难免迂腐。方山修跟我提了,说想让他的侄儿过来帮你。终归是四世家的孩子,有什么需要协调关系、或是你拉不下脸去做的事,就交给他去办好了。” 青灵捶背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她斟酌了片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方山族长的侄儿?父王说的是方山渊吗?” 皞帝也装作没有觉察到青灵的异样,只说:“不是他。那小子,上次居然把京中的姬妾给带到军营里来了!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起来,这方山氏族中子弟虽多,真正可堪大任的却是寥寥可数……” 方山渊因为私携女子随军而被撤职一事,本就是慕辰借红月坊设下的计谋,青灵自是了解原委,遂没有趁机再火上浇油地进言几句,只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皞帝又继续道:“方山修举荐的是他另外一个侄儿,叫方山济,年岁比阿婧还小一些,性子又有些胆小腼腆。”顿了顿,“不会妨碍你做事的。” 青灵一时拿不定皞帝是出于“补偿”方山氏的心理,还是为了平衡权力、不让自己和慕辰一方独大,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帝王心术,恩威并施,权谋博弈。 眼前的这个人,终究是东陆的帝王,是将所有人操控于棋盘之上的一国之君。她把握不准他的想法,便只能低声应允道:“我知道了。” 这时,有近侍进来禀报,“陛下,长帝姬在帐外叩首不断,要求见陛下。” 皞帝蹙起眉,沉吟片刻,叹了声气,“罢了,宣她进来吧。” 又对青灵说:“你先回去吧。” 青灵起身告退。出帐时,恰与正入帐的顾月长帝姬打了个照面,见她额头红肿一片,似已有淡淡血迹渗出。 青灵曲膝行礼,“姑母。” 顾月面色苍白,素衣沾染着尘土之色,目光凄苦中又夹杂着一丝殷切地望着青灵,“你是青灵吧?真是个出挑的孩子。” 青灵默然地笑了笑,再施一礼后,退出了大帐。 顾月眼中的祈盼之意,她怎能不懂? 可即便是她这个圣宠正盛的帝姬愿意在父王面前帮忙求情,也是于事无补。 皞帝一统东陆的雄心,又岂会为了区区血脉亲情而放弃? 天家的亲情,本就是,变幻莫测脆弱不堪,虚伪的、叫人心寒…… 青灵缓步行于军帐之间,思绪一时有些飘忽流离。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幡然回神之际,发觉自己竟到了大营中的一处操练场地。 场上围站了二三十名军士,看铠甲衣饰,皆是稍有品级的中等将领。 被围在中央之人,也穿着玄铁打造的墨色薄甲,发髻亦以皮革所制的发带随意绾束,单看装束、与其他将领并无区别。然则美目妖娆,霞影身、流云姿,生生将周围一干人等衬成了毫无颜色的背景。 他微微含笑,手中冰剑凌空而点、划出水汽凝聚的图形,像是在向众人演示着什么。 在场将领表情专注,目光紧随洛尧剑指,一面点着头,一面发出赞同的喝彩声。 这场景,让青灵不禁想起了从前在崇吾天元池畔,自己与三师兄、五师兄、还有洛尧一起修炼功法的场面。 凌风练得最认真、态度也最严肃,自己和黎钟的对练则更像是小孩子吵架,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口头上的较劲。洛尧练功,虽然亦是如凌风一般的专注投入,但看上去却总能给人一种闲适轻松的感觉,姿态翩然、笑意恬淡,偶尔随意说笑几句,便能让气氛立刻欢畅起来。 青灵远远地望着洛尧,心中泛起似怅惘似酸涩的滋味。 以前想不明白师弟为何总能那般悠哉,现在细究起来,他虽出身世家,却是独子,不必经历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痛苦。少时虽因父母失和而伤过心,但毕竟双亲健在,对他又都是极为维护,至少,没动过拿他当棋子的念头。唯一的妹妹,跟他关系似乎也是很不错的。 不像自己,从前因是孤儿,有些不甘倒也罢了,如今找到了亲人,却反而活得更加苦楚…… 青灵默默地叹了口气,正想转个方向离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唤道 — “帝姬。” 她循声回望,见方山雷一身戎装,缓步踱至了自己身畔。 她颌首见礼,“方山公子。” 方山雷神情似有些紧绷,口气却还算沉稳,“刚才在陛下帐中,没能有机会向帝姬道一声恭喜,现下便补过了。” 青灵亦觉微微尴尬,笑了笑说:“方山公子客气了。” 沉默了会儿,方山雷望向场上诸人,“大泽世子,确实是有令人艳羡的才智。在甘渊大会上力压群英、拔得头筹,为人处世又极懂得拿捏分寸,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艰难,但也并不违心。 作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他和莫南宁灏、淳于珏一样,自小在长辈名师淳淳教导下、学习待人接物处理各种事宜,如今也都算得上是沉稳干练之人。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也养就了一种独有的骄傲,一种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优越感。 所以像洛尧那样,说起话来迎合人心、面面俱到,跟各色人等都能谈笑风生、打成一片,是方山雷完全无法想像、也绝不可能屈尊做到的事。 青灵浅笑,“没有人会不喜欢?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样的人,总会有招人嫌的地方。” 方山雷握在身后的双手紧了紧,慢慢侧头去看青灵,但见她眉宇间神色淡淡,似有一丝不以为意。 方山雷按捺至心底的念头又升了起来。 生在王族世家,自然懂得婚姻之事由不得个人心意的道理。皞帝执意联姻大泽,把青灵许配给世子,原本也是无法争议、无可逆转的结局。 方山修也特意叮嘱过儿子,青灵与慕辰结盟已是铁打的事实,不管之前方山雷与青灵有过怎样的交往,将来也只能注定成为政敌。 然而之前跟青灵相处的点点滴滴、离开凌霄城之前在红月坊中的约定,再连同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都让方山雷确信,抛开王权间的争斗,青灵心里更愿意嫁的人,是自己! “青灵……” 他欲言又止,剑眉微拧,“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青灵抬眼。 方山雷的语气有些不稳,试探着问道:“世子毕竟也是九丘洛氏的人,与你有杀母之仇。你会不会……觉得难堪?” 青灵沉默了一瞬,移开目光,“杀我母亲的人是洛珩,又不是他。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方山雷又道:“那为什么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开心?” 从他的角度望去,青灵眼睫低垂,红润的嘴角紧抿着,白皙的侧颜中流露出一种异常动人的柔婉,让他的一颗男儿心竟莫名烧灼揪痛起来。 青灵却笑了笑,“哪儿有不开心?”随即岔开话题,四下张望着,“对了方山公子,刚才我大王兄不是跟你和息将军一起出去了吗?也不知他现在人在哪里,我还等着他送我回府呢。” 两人说话之际,却不知远处的洛尧已收起冰剑、向众将领交代了几句,慢慢走了过来。 ------------ 第114章 欲壑难填(三) 洛尧走到青灵和方山雷面前,唇畔噙着一丝客气的微笑,“在聊什么?” 方山雷一向寡言少语、性情沉稳,此时神色微微僵硬,更无心与洛尧寒暄,只淡淡颔首招呼了声,“百里世子。” 洛尧的目光移向青灵。 青灵说:“没聊什么。我在寻慕辰王兄一同回府,恰好遇到了方山公子,便向他打听王兄身在何处。” 话说出了口,又立即懊悔起来。 她原意是想堵住洛尧的探询,以免他又口无遮拦地说出些讥讽嘲弄的话来,可现下一回味,倒像是自己畏惧未婚夫的疑心、急于澄清清白似的。 她心情本就不太好,一瞬间更是觉得憋屈,望向洛尧的视线中不觉多了几分忿然。 洛尧却温文一笑,“正好我也准备回府,等我回帐中取几份文书,便送你回府好了。” 他笑意温和、口吻殷切、眼中柔情款款,任是哪个女子也挑不出指摘之处。 可青灵偏觉得头皮发凉。 这小子,真会演…… 踟躕间,她猛然瞥见慕辰和息扬从操练场的另一头走了过来,遂忙对洛尧道:“不用了。你慢慢处理文书,我和王兄先回去就好。” 语毕,匆匆向方山雷道了个别,疾步朝慕辰走去。 方山雷偷眼去看洛尧的反应。 换作其他世家子弟,被未婚妻当着旁人的面这般拒绝,只怕多多少少会流露出些许尴尬之色。然而洛尧神色泰然自若,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中、倒像是蕴着微微的讥嘲。 青灵跟慕辰坐进了回城的马车之中。 她头抵着车厢壁,目光越过窗帘缝隙、怔怔地望着车外景致。 慕辰早就意识到青灵心情有异,抬手为她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轻声问道:“怎么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可没这么沉默。” 青灵的手指慢慢摩挲着织锦帘边,幽幽地长出了一口气,把今日皞帝跟自己说的事讲了出来。 慕辰听完后,说:“父王行事,从来如此。捧一个人,并非一定出自喜爱,打压一个人,也并非一定出自厌恶。朝炎的疆域越来越广,他要管理偌大一个帝国,平衡牵制各方的势力是必不可缺的手段。你若是因为这一点事就患得患失,以后手中权力越来越大,稍有起伏便是由天入地,更是难以承受。” 他自己有过由万人之上跌落濒死之境的惨痛经历,如今涅槃归来,早已将一时之荣辱看得极淡。 青灵说:“我并不是难过他把方山济也调了来,我只是……只是觉得,生在这样的家庭,活得好生无奈。” 她顿了顿,语气迷茫地缓缓继续道:“今日三姑母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她跟父王,好歹是亲兄妹呢。再看看我们跟慕晗,比父王跟姑母更不如。”嘲讽地一笑,“我继母和亲弟弟想杀我,而我如今也想杀了他们,而我父亲呢,明明知晓所有的内幕,却什么也没做,反而利用我的仇恨,让我抢了亲妹妹的情郎。刚才方山雷还提醒了我,我现在,还得尊称我的杀母仇人一声‘舅父’。也不知,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痛心……” 慕辰凝视着青灵,低低唤道:“青灵。” 他扶着她的肩头,把她慢慢转向自己,眸光深邃熠然,“你心里的那些苦楚,我都明白。要是你觉得累了,就什么也别管了。你师兄的仇,我会帮你报。你大可像逾均那样,在朱雀宫中做个闲散之人。我也必不会再让王后伤到你!我一早说过,我根本不想把你卷进这些朝权争斗里来,更不想……你为了助我夺权、答应跟大泽的联姻。” 青灵无力地弯了弯嘴角。 若她都能抱怨苦楚,那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几百年、一度被逼入了绝境的慕辰又该如何?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时气馁罢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岂能轻言放弃,将所有重担推到慕辰一人身上? 青灵摇了摇头,“我只是胡乱发泄一下情绪,不是真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她倾过身,把头轻轻靠到慕辰的肩膀上。 “慕辰,有朝一日,你登基为王、坐拥天下,会不会……也像父王对姑母那样对我?” “怎么这么问?” “我们终究也是帝王家的兄妹。再说,我觉得你有时候,跟父王挺像的。” 慕辰将青灵的手握进掌心,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我说过,无论贫富贵贱,此生,你都会是我最珍视的人。” 傍晚时分,王府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念虹戒备地盯着支肘倚着门框的淳于琰,又踮着脚、伸长脖子望了望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女子。 淳于琰挥出扇柄、轻托念虹的下颌,凤眼微挑,“小美女,你家帝姬呢?” 念虹刷地红了脸,后跃一丈,指着淳于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乱叫什么!” 正从内室闻声走出来的青灵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了天降神兵、一物降一物的激动与感悟,用充满崇敬的眼光仰视着淳于琰。 淳于琰向青灵简单说明了下来意,“有些事想找慕辰当面商量。”又唤来身后跟着两名女子,“你不是让逊帮你物色几名侍女吗?” 他指着身穿浅绿色翠烟衫的清秀女子,“这是秋芷,跟逊是同族,身手也不错。”再指向另一名穿着淡蓝纱裙、容貌娇媚的女子,“这是夕雾,行事伶俐机敏,近身侍奉你再合适不过。” 两名侍女向青灵敛衽一礼,齐声道:“奴婢见过帝姬。” 青灵没想到淳于琰会老大远地专程送了两名侍女过来。 她这次南下身边没有带随行的宫女,一来是怕王后安插眼线,二来觉得毕竟是战时,身边带着侍女多少会有不便之处。可自从尝试过念虹唠叨的功力之后,青灵倒是巴不得多来几个人,帮自己分担分担穿耳魔音…… 于是她欣悦地接纳下秋芷和夕雾,吩咐念虹为她们安排下住宿并交代一应事宜。 是夜,淳于琰在书房与慕辰碰面,颇为不解地问道:“你让秋芷留在青灵身边,我能理解。但夕雾是红月坊的歌姬,你要用她的话,也应该用到男人身上,让她跟着青灵能起什么作用?” 慕辰垂目望着自己食指上的戒痕,淡淡答道:“自有作用。” 淳于琰见他不愿多说,也不逼问,遂将话题转回正事上 — “安怀信也是个精明的人。如今整个凌霄城都知道青灵跟你联了手,安氏又一直视百里氏为最大的敌手,他怎么会不着急?当初他之所以答应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你,就是因为百里扶尧跟慕晗走得太近,让安老三下了狠心舍弃慕晗、扶助你。可现在青灵成了百里扶尧的未婚妻,就算大泽将来不一定会站到你那边,但表面上,也已经是跟你联在了一起。” 慕辰说:“眼下大战在即,他要我此时举行婚礼,未免也太过草率。” 淳于琰说:“对王族而言,刚订婚一年就举行婚礼,确实仓促了些。不过那安家小姐也是明事理之人,说是不会计较仪式什么的。” 他促狭地睨着慕辰,“既然人家姑娘都只求名份、不求排场,你就赶回凌霄城行个礼、入个洞房,又能花多少时间?” 慕辰依旧眉目低垂,迟迟不语。 淳于琰瞅着他似有迟疑,试探说道:“莫不是……你跟百里扶尧达成了什么协议,打算弃了安氏这颗棋?” 大泽百里掌握东陆商贸命脉,而安氏的实力和影响力紧随其后,将来若是两方皆因扶助慕辰而上位,自然也会争求同样的利益,局面难免尴尬。 淳于琰想了想,继续道:“若你有把握通过青灵掌控住大泽百里,那其实……” “琰,” 慕辰骤然出声打断,继而缓缓抬起头来,语气清冷而笃定,“告诉安怀信,我会尽快回京成婚。” ~~~ 青灵写下数张笺条,分别装入几个礼盒,再仔细逐一封好,吩咐秋芷道:“明日一早,你驾坐骑去一趟崇吾,将这些交给我大师兄晨月。” 自从离开崇吾回到凌霄城之后,青灵就一直在收罗各种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回崇吾,期冀着能对黎钟的伤势恢复起到帮助。 黎钟在铸鼎台被莫南祦重伤,至今尚未苏醒,全靠墨阡每日耗费自身灵力为其修补神识。皞帝大赦氾叶之后,青灵让人找到了黎钟的父母弟妹,将他们也送去了崇吾,希望通过亲人们的近身照料早日唤醒昏迷中的师兄。 秋芷应声领命,将礼盒收整起来。 念虹在一旁收拾着晚膳的餐具、一面低声嘀咕道:“送礼这种事,我也可以啊,还能顺便去崇吾见识一下。以前,也没见你送过什么东西,新侍女一来就交代差事,摆明了不信任我……” 她端起餐盘,正要跨槛而出,却抬眼看见洛尧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自己的兄长念萤。 “咦,世子!你怎么来了?你来看帝姬啊?” 搬进王府有些时日了,这还是世子第一次踏入青灵的院子。 念萤知道自家妹子是个话痨,在门外一脸嫌弃地招了下手,“别端着东西挡道!赶紧出来。世子找帝姬有事商量。” 念虹朝哥哥翻了个白眼,又向洛尧屈膝行了一礼,端着餐盘出门而去。 屋内的青灵早已听见对话,起身走到门口,盯着屋外夜色中的洛尧,“找我有事?” 洛尧点了下头,随即径直走进了屋中。 青灵刚用完晚膳不久,屋里还点着去味的熏香。新来的侍女夕雾泡好了她喜欢的清茶,奉至坐榻案前。 青灵和洛尧对案而坐。 青灵举杯喝了口茶,心里揣测着洛尧的来意,“有事就说吧。” 洛尧设了个禁制,“上次你我约定的事,可还有效?” 青灵说:“当然。” 她也正想找洛尧,让他派人跟自己去南部的玄铁矿走一趟。 洛尧说:“玄铁的事,我会帮你解决。眼下我必须离开氾叶一两日,需要你配合帮我遮掩行踪。” ------------ 第115章 欲壑难填(四) “一两日?” 青灵想了想,问:“你要去哪里?” 洛尧淡淡地勾了下唇角,“这与你无关。” 这时,夕雾捧着茶杯,奉到洛尧面前,“世子,请用茶。” 她声音低柔婉转,带着一种拨动心弦的慵懒起伏,手臂抬放间,亦是举止柔美妩媚。收回手腕之际,似无意的、轻轻触划过洛尧的衣袖。 那十指纤长白嫩、指甲晶莹润泽,越是这般若即若离的触碰,落到任何男子眼中,越是一抹欲语还羞的风情。 可案对面的青灵不是男子,因此完全没有留意,只举杯啜着茶,揣测着洛尧离开氾叶的打算,末了,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遮掩?谎称你生病了?” 洛尧抿了口茶,“怎么遮掩是你的事。若你想用称病这一招,我可以帮你做个傀儡。”侧头看了眼夕雾婀娜的背影,“她是新来的侍女?” 青灵“嗯”了声,“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回避。” 洛尧沉默了一瞬,说:“长得挺好。” “呃?” 青灵下意识地朝夕雾离开的方向望了望,“是长得挺好。声音挺好听的。” 她从小就对音声敏感,一开始只留意到夕雾的声音婉转动听,眼下听洛尧开口称赞她的容貌,方才意识到,夕雾的身形容貌,竟是跟阿婧挺像的。 想到阿婧,她心里终是有一丝歉疚,遂对洛尧又补充了一句道:“你喜欢的话,就多看几眼好了。夕雾她以后都会住在这里。” 洛尧握着茶杯的手指不易觉察地紧一紧,茶水在神识的催动下荡洒出几滴来,又被他迅速地用术法掩了去。 这时,念虹风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满脸的兴奋,“世子、帝姬,你们回凌霄城可得带上我啊!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识过这种喜庆事,现在兵荒马乱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站在旁边的念萤无奈地摇着头,想自己老实稳重精明能干可堪大任,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妹子? 他低声斥道:“小虹,你瞎嚷嚷什么!” 念虹圈住兄长的胳膊,“哥哥,你也想去吧?咱们大泽侯府可是几百年没办过什么喜庆事了!我这次好不容易跟着你出来见识见识凌霄城的热闹,结果又赶上打仗,往年有的庆祝活动全都取消了。现在慕辰王子要回京城举行婚礼,总算也能有些闹热可瞧了!” 青灵闻言怔了一瞬,继而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慕辰要回京城举行婚礼?” 洛尧设下了禁制,念虹听不见青灵的质问,只看得出她神色似乎十分震惊。 念虹抬头问念萤:“帝姬不知道吗?你跟世子来找她,不是想商量这件事儿吗?刚才我去厨房的路上,碰见淳于公子正要出门,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消息!” 青灵暗咬唇角,垂目不语。 原来淳于琰来鄞州,为的是这件事。 可为什么,不一早就对自己说明?而现下,借着念虹之口传来消息,莫不是又想让自己提前知晓,好在见到慕辰之前就作足心理准备? 他这算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她还会情绪失控、做出些违悖常理之事不成? 所以,他们次次做出的决定,她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青灵胸口微微起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脑中思绪一片混乱,一时也辨不清自己心头倒底是什么滋味。 此般模样,落进洛尧眼中,含义却是再明白不过。 他慢慢松开茶杯,笑意微讽地盯着青灵,“既是你的伤心夜,我就不打扰了。” 语毕,默然站起身,朝屋门口走去。 念萤见状,愣了愣,也疾步跟了出去。 剩下念虹站在原地一脸懵然,“干什么呀……你们……倒底带不带我去啊……” 翌日清晨,青灵一脸一切恢复如常的神情,按常规入宫督办税务事宜。 皞帝既然明说了不愿减免赋税,那便少不了要精打细算、抽丝剥茧地想办法填补缺口。青灵领着一众朝臣幕僚忙了大半天,又重新制定出一套征税的方案来。 奉了御命前来的方山济也加入到了议政中。 他年纪尚轻,性子又比较温软,在一旁端坐着、也不插嘴,倒是听得很认真。青灵时不时瞥上他一眼,想到方山氏把子弟放到自己身边,无非是想设个眼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今后行事也难免受其掣肘,心中不觉愁怅暗叹。 办完事从宫中回到王府,恰好遇到了自军营中返回的慕辰。 两人沿着莲池,缓缓朝后院同行而去。 青灵沉默不语,等待着慕辰先开口。 慕辰亦是迟迟没有说话,良久,驻足望向池中残荷,略显苦涩地牵了下嘴角。 “可惜现在是白天,就算火莲绽放,也未必好看。”不经意的,心中所想,便说了出来。 青灵想起他那晚的许诺,原本借着操持政务而冷静下来的一颗心中、又有苦味蔓延开来。 可就算他真能日日守在自己身畔,日日为她绽放满池的璀璨,又能如何? 他和她,注定就如同那火莲一般,任凭何等的炽热炫丽,却只能在那最晦暗最隐蔽之处,稍纵即逝。 青灵抬头望着慕辰,勉力一笑,“你跟安氏小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今日你去大营,是向父王请旨吧?他可有答应?” 慕辰幽暗的双眸在青灵面上凝濯片刻,继而移开视线,低声道:“是琰告诉你的?” 青灵不置可否,“这么大的事,迟早人人都会知晓。我只是……”顿了顿,“若是我早一步知道,一定会劝你不要答应。” “青灵……” 慕辰眼中神色复杂,灼灼看向青灵。 “我不是……那个意思。”青灵笑了笑,微微吸了口气,“我只是以为,你和我,至少能有一个人可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既然我答应了跟大泽的婚事,你其实,不必非娶安家小姐不可。可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那……” 话未说完,突然被慕辰伸臂拉入了怀中,堵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他呼吸沉重,似是喟叹。 青灵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压至心底的情绪几乎要翻涌起来。 两人都在努力克制着,努力思考着该如何斟酌出言、方能既表明心迹又不会有所逾越。 慕辰压着声音,语气黯沉却笃定,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让你嫁给百里扶尧。” 青灵撑开身来,仰望着他,“你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安氏的?” 慕辰的神情冷静下来,盯着青灵,“我是男子,今后想娶多少女人都可以。而你跟我不一样,一旦嫁了人,一生幸福就再无转圜的可能。父王用你联姻大泽,表面上看似荣宠无限,可实际上朝炎帝姬联姻出嫁的又有几人得以善终?你看看如今的三姑母,还有死在了钟乞的大姑母,都是怎样的结局?” 青灵说:“我知道。可眼下我不过是订了亲而已,将来几十年的时间,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定。只要我们坐稳了位置,以后想怎么转圜都有可能!” 这样的对话,原本在青灵刚到鄞州时,就该说了出来。拖至今日,两人的心境,却又是再不同往昔了。 慕辰说:“正因如此,我必须笼络住安氏。否则他日与大泽翻脸,我们势必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 慕辰向皞帝请旨回凌霄城完婚,安氏族长也一早送来奏函,称家中祖母辞世,按照习俗,安家小姐若不能在百日内完婚,就要再拖上十载年岁,恳请陛下顾念其年华易逝,允其尽快嫁入王室云云。 对于神族而言,十年光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皞帝心中自是清楚明白安氏此举的用意,但也没有刻意为难慕辰,只命他速去速回,切勿耽误了前方战事。又命人传话给方山王后,交代她需将纳妃之事操办得体,虽值战时、又事起仓促,却亦不能失了王室颜面。 消息传出之后,朝内军中又是议论纷纷,前来王府拜访的人有增无减。 慕辰在皞帝应允后的第三日便返回了凌霄城。而第五日时,青灵帝姬也与大泽世子离开了鄞州暄王府。 青灵打着视察氾叶境内商农状况的旗号,乘舆南下到了栾城。 栾城既是氾叶第二大城市,也是商贸重镇,帝姬选择驾临此处视察,看似也还符合常理。只是她一行人到了栾城,并不召见当地官员,只是行事低调地住进了驿馆。 是夜,洛尧与念萤换上一身夜行黑衣,悄然离开了驿馆。 念虹在屋内来回地踱着步,嘴里不停念叨着 — “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事啊?现在到处都有斥兵巡查,梧桐镇更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打嘴!打嘴!” “唉,干嘛要打仗啊?相安无事好几百年不都过来了吗?怎么就突然想起要打仗了呢?” “九丘不是跟朝炎有停战协定吗?朝炎这样做,算不算违背约定啊?真是无耻……” “咳,帝姬,我不是说你无耻,是你们朝炎国……呃……” “其实把九丘打下了也好,这样咱们家夫人就能老老实实回大泽了。” 青灵捧着脑袋,央求道:“大姐,你念叨可以,但是能不能不要走来走去的?我头已经很痛了。” 因为慕辰的婚事决定从简,所以并没有广邀宾客,青灵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氾叶。她出于补偿念虹没能见识热闹的心理,外加念及此番外出也是为她家世子办事,便将她带来了栾城。 此时此刻,青灵实在追悔莫及。 念虹终于坐了下来,“你头痛啊?要不要我去请个大夫?世子不是说你可以不跟来栾城的吗?你既然头痛干嘛还要跟来?” 青灵抬起眼,无语地盯着念虹。 念虹被盯着有些发毛,讪讪地住了口,起身倒了杯热茶奉至青灵面前。 青灵怔然地望着烛光下茶水散出的白色水汽,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栾城,或许是多此一举、自找麻烦。 可若不来,则是留在王府替慕辰收下一份又一份贺喜礼单,空生怅惘,徒添烦恼。 说过了无数次的彻底放手,却终是心存贪念。 也许该是时候,逼着自己遗忘了。 ------------ 第116章 焰魄,灼心 (一) 青灵与洛尧约定两日后在驿馆会合。 然而是日午后,便有不速之客早一步找到了驿馆,登门拜访。 换作旁人,青灵恐怕就随便找个藉口回绝了。但拜帖上“禺中王后”四字落款让她心念一动,回想起那日姑母满目的凄苦悲凉,迟疑片刻,下楼到了驿馆花厅。 同为王朝帝女、又同为皞帝手中的棋子,青灵十分了解顾月心中的苦楚。如今她走投无路,众叛亲离,想必是把所有能求的人都已求了个遍。青灵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帮上她什么,却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她的探访。 顾月长帝姬依旧一身素衣、面色苍白,在军营求见皞帝时留在额头的伤痕倒是褪了去,人也显得稍微有精神了些。 青灵上前见礼,“姑母怎么来栾城了?” 知道她出行之事的人并不多,也不知顾月长帝姬从何处打听了来。 顾月笑容温和,带着长辈妇人特有的慈爱,“我觐见完王兄,自当返回禺中。今日路过栾城,恰闻你在此处,就顺便来看看。” 她此行走得隐蔽,又是抛下颜面、抱着哀求宽赦的目的而来,不好大张旗鼓地以一国之后的排场出行,所以改乘了马车、以寻常人的身份来去。 青灵点点头,与顾月在厅中落座,询问道:“姑母此番觐见父王,可有所收获?” 顾月蛾眉轻蹙,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就猜到此行无果,却终究舍不得不试。” 青灵对皞帝的心思很了解,明白他绝无可能因为顾念兄妹之情而放弃一统东陆的机会,只得出言宽慰道:“父王虽然在政事上雷厉风行,但也不至于丝毫不顾及亲情。将来不论怎样,我想,他终是会对姑母和表弟妹们网开一面的。” 顾月想到儿女,禁不住神色凄苦起来,“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是我那凌儿,偏是禺中的储君……” 氾叶不曾发动过一兵一卒,只因被扣了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就牵连整个王族被幽禁。而禺中早就坐实了刺杀帝姬、旁协妖孽之罪,又一直不肯服软,一旦灭国,下场只怕是比氾叶更凄惨。 顾月又继续缓缓道:“凌儿的父王,向来对我心怀戒备,我越是劝他、他越要反其道而行。若他肯降了朝炎,也不至于连累孩子……” 她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条丝帕,轻轻印去眼角润湿。 青灵吩咐念虹奉上茶点,又对顾月说道:“我知道姑母担心表弟安危。可凌表弟终归是父王的亲外甥,当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 顾月举杯喝了口茶,抑制住情绪,对青灵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环顾四下,“百里世子,不在么?” 青灵踌躇了下,说:“有些商税的事需要处理。我并不精于此道,便让世子代我去了。” 她原本想谎称洛尧生病,又怕顾月起意要前去探望。 顾月毕竟是族中长辈,她不好疾言厉色地回绝,推托间,难免露出马脚、叫人生疑。所以,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洛尧不在驿馆。 好在顾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闲聊了几句后,慨然叹息道:“如今朝炎家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样地避着我。反倒只有你……” 她伸手拉住青灵的手,在掌中轻抚着,“当初行刺你的事,我真是什么都不知晓。禺中虽然国小,有野心的臣子和家族却是不少。有些人,实在防不胜防。” 青灵说:“我明白。想必是有人听了奸人挑唆,才……” 她话说了一半,骤然收住,周身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束缚住,再动弹不了半分! 顾月仍然低垂着眼眸,确认封印在戒指中的焰魄被完全送入了青灵的体内,幽幽说道:“这世上,最难防、也最不得不防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她慢慢抬起眼,黑眸中冷锐之色酷似皞帝,漠然地注视着意识逐渐涣散的青灵,“你要怪,就怪你有个狠毒的父亲。他谋害我王兄,篡夺朝炎王位,毁我一生幸福,如今又要取我的一双儿女的性命。我这般做,已算是仁慈。” 浑浑噩噩中,青灵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一缕灼烫的力量缠绕包裹起来,挤压出剧烈的痛楚。然而她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半点声音,神识很快被淹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青灵才再度开始有了意识。 身体内的痛,依旧还在,却不再束缚她的知觉和行动。 她缓缓睁开眼,入目之处,是一片血红的光亮。 那光亮,并不刺眼,柔晕成一团,遮天盖地的,看得久了,反倒让人愈加头晕目眩。 青灵忍着痛,慢慢撑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孤崖之上,四周不见天日,只有那血红色的光。 除了她自己以外,崖上还躺着几个昏迷的人。 青灵认出念虹,艰难地挪至她跟前,摸了摸她的脸,哑声唤道:“念虹……念虹……” 念虹毫无生气,内息微弱。青灵查探她的神识,发觉她此时竟已性命堪忧。 周围其他数人也都是此次随她南下栾城的亲卫,其中不乏慕辰亲自挑选的高手精锐,然则眼下尽数皆亦濒临死亡。 脚下之所,宛如伫立在一片火晕之中的孤岛。往下,是无穷无尽、蒸腾着红光的深渊,往上,是同样血红的世界。周遭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青灵逐一探视众人的内息,渐渐意识到,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的神力都被另一种强大的力量吞噬着。 这种力量……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像是……离恨鞭上的那种噬神之力! 魔族? 青灵脑海中蹦出两个字来。 可不对啊,魔族已经灭亡了不知多少年了。 这里,倒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这里的魔力只吞噬旁人的神力,而自己却安然无事? 她按捺住纷杂的思绪,念诀将青云剑解封了出来。 她试着催动神力,想借青云剑来布下防御的结界,奈何体内那股缠绕脏腑的力量束缚住神力的发挥,纵然逼得自己满头大汗,也使不出半点的气力。 她只得收起青云剑,将怀中的麒麟玉牌找了出来,塞进念虹的衣襟里。 隔了一会儿,青灵再度探查众人内息,见念虹的神力消褪虽然有所减慢,但依旧没有停止。而侍卫之中,已然有两人身绝身亡。 她焦急起来,解封出御风琴,封入到念虹的体内,又把淳于琰给她的那个碧光镯子也套到了她手腕上,期冀着能多起一点阻碍魔力的作用。 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倒地诸人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再无半点声响。 血红的光晕,比黑暗还要沉重,还要混沌。 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人的神识凝固冷却,再无法醒来。 就如同那晚在铸鼎台外,四师兄的生命一点点地在自己手中消逝…… 生命, 就要走向终结了吗? 在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域…… 青灵抱着膝盖,蜷缩而坐,逐渐陷入了冰寒的绝望之中。 就这样不知枯坐了多久,久到连体内的痛楚都失去了知觉,身边突然飘过一缕清风,带着熟悉而清冽的气息,微微拨动了她鬓边的发丝。 青灵从膝盖上抬起头来。 洛尧手握玄霆剑,翩然落至她身边,弯腰扶住她的肩膀,“青灵!” “小七!” 青灵如见至亲,眼角顿时涌出酸意,声音也不禁微微哽咽。 洛尧半跪在地,扶着她细细打量一番,“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青灵摇了摇头,“我没事。”指着旁边的念虹,“你快救救念虹!” 洛尧上前握住念虹的手腕探查了片刻,随即收起玄霆剑,将神力慢慢注入到她的体内。 少顷,念虹幽幽转醒。 “世子,帝姬,你们……” 念虹的气息尚十分微弱,只能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她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刚才顾月长帝姬的人把我们打晕了……” 洛尧将手掌抵到念虹背后,又为她输了些灵力,继而肃容说道:“先不要说话,守住真气。”看了看青灵,继续道:“这里是钟乞国的焯渊,是昔日魔族的修炼之地。我们必须尽快出去,否则神识会被慢慢吞噬。” 崖上躺着的其他人,因为没有神器护体,早已被噬尽了神力。念虹靠着本身不弱的修为,加之麒麟玉牌和御风琴所附之灵力护体,方才保住了性命。 洛尧一手扶着一人,帮青灵和念虹站起身来。 青灵问:“我们该怎么出去?” 洛尧思忖一瞬,“你还能驾驭麒麟坐骑吗?” 青灵迟疑了下,点点头,从念虹身上取出玉牌,念诀抛了出去。 霞光绽现,毛色青白、背鬃五彩的麒麟神兽跃然腾出,兴奋地摇晃着脑袋。 三人上了麒麟。 洛尧解封出玄霆剑,对青灵道:“我会用玄霆剑劈开焯渊的结界。你看准时机,全力驾驭麒麟飞出去!” 青灵应了声,缓缓俯下身,伸臂揽住了麒麟的脖子。 麒麟踏风而起,徐徐升空。 洛尧举起玄霆,用己身神力开启剑中灵气,直击顶空。 玄霆剑乃上古四大神剑之一,更是上古战神毕飂用于与妖族魔族交战的专用兵器,对魔族和妖族的灵力都有着极其强大的压制力。 灵力聚结的光束劈向焯渊血红的结界,激出金红色的刺眼光芒。 洛尧使出十成修为,将玄霆剑的威力施展到极限,慢慢在结界上拉出了一道缝隙。 青灵咬着嘴唇,驱策着麒麟迅速上升,朝缝隙处飞去。 天光再现之时,两人皆是拼尽了全力。 洛尧进入焯渊时已经耗费了不少功力,此刻再度劈开结界,禁不住汗湿发梢、面色发白。 青灵的脸色更是难看。 她用出最后一丝力气,驾驭着麒麟飞离了焯渊,人却猛地瘫软了下来。 念虹扑上去抱住青灵,“帝姬,你怎么了?啊!天呐!” 她拉着青灵的手,只见手腕上一条狰狞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 ------------ 第117章 焰魄,灼心 (二) 洛尧闻声望来,目光一凛,迅速倾身握住了青灵的手腕。 他一面为她止血,一面操控住麒麟,让其缓缓地落入了一处山林之中。 青灵人虽虚弱不堪,但神志还算清醒,对洛尧说道:“不要浪费你的气力,,万一还有敌人……” 洛尧墨眉紧蹙,琉璃目中隐有怒火,“给我闭嘴!” 他不管不顾地又给她输了一会儿灵力,方才面色苍白地收回了手。 一向聒噪的念虹见状也不敢出声了。 她从小在大泽侯府长大,几百年来,也从未见过世子用这般凶狠的语气对谁讲过话。 青灵此刻也没有力气跟洛尧吵架。 体内那种缠绕挤压着五脏六腑的力量渐渐增强起来,再次灼烫出剧烈的痛楚。 洛尧审视着她的神色,语气冷厉,“刚才我问你有没有受伤,为何不肯说实话?” 青灵气息微弱地说:“只是使不出力而已,又不是真的受伤……再说,单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既驾驭坐骑又劈开结界?” 洛尧目光阴霾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 念虹左看看右看看,决定打破僵局,问道:“世子,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洛尧反问她:“先说说你们是怎么回事。” 念虹看了青灵一眼,说:“帝姬的姑母顾月长帝姬路过栾城,上驿馆里来拜访帝姬。我侍奉帝姬跟她姑母在花厅喝茶聊天,却不知怎么的,帝姬突然昏过去了!我正想上去察看,却被顾月长帝姬的侍从出手打晕了。” 洛尧睨着她,“你倒会给我们大泽长脸,连招都没拆就直接被个侍从给打晕了。” 念虹急忙解释:“不是,不是!那些人绝对不是普通侍从!不然的话,帝姬身边的那些护卫也不可能都被捉了来!” 青灵身边的亲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对方若非准备充分,岂能轻易将整个驿馆一网打尽。 洛尧和念萤回到栾城时,驿馆中早已人去楼空,一点痕迹和线索也没留下。 他们四下打听,然而所问之人皆推说什么也不知道。 好在念萤和念虹的母亲,曾在他们兄妹几人身上种过一种叫金竟的印记,让他们随时都感应到彼此的安危和位置。 通过这种联系,洛尧和念萤才辗转来到了钟乞,进而找到了焯渊。 念虹听洛尧讲完经过,问道:“我哥哥人呢?” 洛尧说:“钟乞眼下正跟朝炎交战,境内设置了许多迷障。我担心自己进来后未必能顺利出去,所以便让念萤先返回鄞州,请求陛下出兵接应。” 念虹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洛尧看了眼唇色发白的青灵,“顾月长帝姬既然能将你们送来此地,想必事先就跟钟乞国有了协定。追兵或许转瞬即至,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念虹关键时刻倒也机敏,点了点头,“那我去附近找找适合藏身的地方!”说着,便迅速起身转入了山林里。 剩下洛尧和青灵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僵持良久,洛尧终于拉过青灵的手,指尖轻触她腕上开始结痂的伤口,“还疼吗?” 青灵微微喘息说道:“我以前也拿自己的血喂过麒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帝一脉的鲜血滋养上古神兽精魂,倒是比神力还好用些。全靠如此,她才能在神力全失的情况下,操控麒麟飞出焯渊。 洛尧瞧她虚弱的厉害,不像是受了伤那么简单,将自己的一缕神力注入缓缓注入她的体内,再度探查她的内息。 他的神力精纯温暖,进入青灵体内之际,让那股缠绕挤压的力量骤然收紧,痛得她“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灵推开洛尧的手臂,“别试了。长帝姬在我体内种下了什么东西,让我使不出力气。” 洛尧警觉起来,“什么东西?” 竟然,连他也探查不出来…… 青灵将那股力量简单描述了一番。 洛尧蹙眉道:“所以说,你虽然一直觉得疼痛,但在焯渊里的时候,这种痛感却并不那么强烈?” 青灵点了点头。 洛尧凝思细想,半晌,召来念萤留下的河乌坐骑,抱着青灵跃了上去。 两人朝东南方飞了一段。洛尧低头问青灵:“现在觉得如何?更痛、还是好一些?” 青灵脑中微微发晕,“不好。” 洛尧又调转方向,往西北方而行,“现在呢?” “好像……要好些。” 洛尧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驾驭着坐骑、落回原地,对青灵道:“你记不记得,师父曾经提过一种叫焰魄的上古魔物。此物出自焯渊,具有噬神之力。而只有在焯渊之中时,焰魄才会停止对神力的吞噬。所以被焰魄缚住的神体,离焯渊越近,痛楚越轻,反之、则越强烈。” 青灵狐疑地盯着洛尧,“师父……什么时候讲过焰魄?我怎么不记得?” “……” 两人对视了片刻。 青灵想起自己偷懒耍滑上课打瞌睡的学徒岁月,慢慢反应过来,面色微讪地岔开了话题,“那师父有没有说,如何才能除掉焰魄?” 洛尧摇了摇头,又道:“但我想,他应该知道解法。”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青灵带去崇吾向墨阡圣君求助。但钟乞与崇吾相距万里,而青灵体内的焰魄,离开焯渊越远、就会越加迅速地吞噬她的神力。 如此一来,很有可能人未抵达崇吾,神识已消逝殆尽。 过了会儿,念虹奔返而回。 “世子,我四下察看过了!就只有东边的一个山洞还算隐蔽!” 洛尧抱起青灵,随着念虹行至她所发现的洞前,见那山洞洞口低矮,周围荆棘密生,确实十分隐蔽。 洛尧思忖片刻,对念虹说:“如今有件紧要的事交予你去办。你尽快赶去崇吾,求见墨阡圣君,告诉他青灵身中焰魄、困于钟乞,请他务必亲自出山相救。” 青灵闻言忍不住开口:“钟乞正跟朝炎开战,到处都是兵防,师父过来岂不危险?念虹一个人闯出去也不容易。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等父王的大军前来好了。” 洛尧对她的建议恍若未闻,径直召来河乌,叮嘱念虹道:“尽你所能,速去速回!” 念虹意识到事态严重,神情一反常态的肃穆,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青灵扯着洛尧的衣服,“你……” 话音未落,念虹已驱策着坐骑,急速地升空离去。 洛尧抱着青灵进到洞中,将她靠置到石壁上,再转身走到洞口,伸手触摸旁边藤条横生的荆棘。 绿藤在灵力的催使下,迅速抽枝变长、卷曲纠缠,又生出密集的叶片和红色的小果,很快,便将低矮的洞口掩盖得严严实实。 洞内的光线昏暗起来。 青灵靠着洞壁,恢复了些气力,凶巴巴地瞪着重新走回自己身旁的洛尧。 “我让你留下念虹,你为什么不听?” 洛尧缓缓坐下,“你的神力随时都在减弱,经不起耽搁。” “可外面那么危险,你让她一个人出去……” “念虹是百里氏的族人。身手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弱。” “我不是觉得她身手弱。只不过,这焰魄无非就是让我有些不舒服罢了,何必劳师动众的?” “有些不舒服罢了?”洛尧在黑暗中逼视着青灵,半晌,缓缓地、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你在我面前示一次弱,就那般难吗? 青灵被他说破心思,一时有些语噎, 踟躕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我干嘛要示弱?我有那么弱吗?” 洛尧似乎也有些后悔刚才的话,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历经险境,青灵的身体自是疲惫不堪,眼皮也愈加沉重的几乎难以撑开,然而体内焰魄挤压出的痛楚让她无法安宁,只能靠着洞壁,沉默地忍受着。 她回想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心中有悔恨亦有愤怒。 在王室中生活了这么久,早就该明白,王族亲人之间,没有亲情、只有利益关系。她的一时大意、一念心软、疏于防范,再一次铸成了大祸。 而整件事里,对方计划周密,事后又能将痕迹掩盖得丝毫不露,想必背后联手之人,除了钟乞的王室以外、必定还有朝炎本国的权臣。 他们,又会是谁? 算起来,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太多。 方山王后,慕晗,莫南氏…… 说不定,如今连阿婧也恨不得自己死…… 思及此,她不禁在心中暗自叹喟。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中竟然有了这么多的敌人?或许师弟说得不错,自己一心好强,却又偏偏碌碌无能,所以每次都能叫人算计得手…… 青灵脑中的思绪纷杂,飞纵急驰,理不清、抓不住。 席卷全身的疲倦被不容松懈的痛楚反复刺激着,意识逐渐变得浑噩模糊起来。 洛尧在一旁调整内息、想要尽快恢复伤损的神力,却听得青灵的呼吸声越来越短促,忍不住轻唤了声:“青灵?” 青灵没有回答。 洛尧凑近了些,抬手去抚她的额头,“师姐可是痛得厉害?” 青灵思维时而迷糊、时而清晰,心绪杂乱烦躁,闻声嗤笑了下,断断续续地说:“你叫我师姐,可心里,其实一直瞧不起我吧?” 她挥了下手,试着格开洛尧的触碰,却被他下意识地反手握住。 洛尧握着青灵的手,感觉触手冰凉无力,心中涌起忧痛怜惜,将她拥入了怀中,声音微哑地说:“我何时瞧不起你了?” 青灵的手背抵在额头上,似乎是想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思绪,半晌,低声说道:“我修为远不如你,又比你小了差不多两百岁,还成天让你喊我师姐,你心里肯定不服气……后来,你……就更瞧不起我了……” 洛尧的嘴唇翕合了几下,似欲开口,手指上却蓦然感觉到了湿意。 青灵被洛尧握着的手,不自觉地挡在了眼角上。 “我其实,也瞧不起我自己……” 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哭腔,“我无耻,我该死……我控制不了自己,所以连上天都要惩罚我……” 压抑在心底的绝望、惶恐、自责、怒怨,再次翻涌上来,在这黑暗中吞噬了她的灵魂。 “因为他要跟安怀羽订亲,我生气嫉妒,所以,活该被抽离恨鞭!府中夜宴那晚,因为跟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活该被杀手行刺!这次他要成亲,我明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可还是忍不住要逃开……所以,也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青灵长长地抽泣了一声,带起了几声咳嗽,气息愈加不稳,“在焯渊的时候,我以为,我活不了了……可我竟然还在想……还在想……” 一口气哽在喉间,她猛烈地喘了几下,喷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 第118章 焰魄,灼心 (三) 朱雀宫,纯熙殿。 殿内红烛熠熠,金壁生辉,玄纁轻扬,贵客笑语,一派喜庆之色。 虽说只是纳娶侧妃之礼,但一则慕辰身为朝炎皞帝的嫡长子、又是第一次纳妃,礼数仪式上自是不能太含糊。二则,新娘的家族安氏是凌霄城豪族之一,单论财力、甚至可以与东陆的四大世家相提并论。时值族长独女出嫁,当然免不了拿出实力,极尽奢华之能事。 安氏族长体弱多病,如今族中的大小事宜者,皆是由三公子安怀信里外操持。安怀信为人精明,又擅交际,借着妹妹出嫁的机会,把凌霄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来。所以虽是正值战时,婚礼又办得有些仓促,殿中喜庆热闹的气氛却是无从挑剔。 殿上高坐的有方山王后、安氏族长、殊雩长帝姬等长辈诸人,下首坐着二王子逾均,特意从弗阳赶来的阿婧和莫南诗音。攸宁和哲成两位年幼的小王子,也各自随母妃坐在了席间。 纳侧妃的仪式,要比娶正妃的简单许多。既不用上日月顶祭拜,也没有烦冗的婚礼章程需要完成,整个过程,只以饮宴及接受恭贺祝福为主。 慕辰和安怀羽皆着一身绛色婚服,向长辈们行完礼敬完酒后,又依次到各个席位前,与其他宾客见礼。 几位王子自是说了许多吉利的祝贺话,举杯向新郎和新娘敬酒。轮到阿婧的时候,她也笑盈盈地握着酒盏,“王兄、嫂嫂,祝你们幸福美满,永俦偕老!” 安怀羽以前跟阿婧也有过接触,但阿婧性子骄傲,择友又一向挑剔,根本就没把安怀羽放在眼里过,眼下被她这般亲切地唤了声“嫂嫂”,安怀羽原本就因为羞涩而忐忑不安的情绪愈加乱了起来,红着脸、轻声细气地说了句:“多谢帝姬。” 慕辰饮完杯中酒,又体贴地取过安怀羽手中的酒盏、替她饮尽,对阿婧微笑道:“祝福收下了。你也少喝些酒。” 他今晚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绯红的婚服衬得人面白如玉、眉目若画。安怀羽偶尔抬眼偷视一瞥之下,只觉心跳如鼓,神思恍惚。 阿婧旁边的莫南诗音也款款站起身来。 她纤指抚盏,举止一如既往的文雅,声音亦是娇莺初啭般柔软,“殿下、怀羽,恭喜你们了。” 单看五官,诗音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然其言行落落大方、温柔有礼,气质中又有一种名门贵秀的优雅闲适,让任何与她接触过的同龄女子都不自觉地心生倾羡、自叹弗如。 安怀羽想起自家兄长的叮嘱—“莫南诗音跟大王子的婚约一直没有正式解除过,将来会怎样,咱们谁也都不知道。所以你同她相处,须得存着份恭敬。莫说她以后极有可能成为大王子的正妃,单凭她是莫南氏的嫡女,就能在身份上压你一头。咱家虽说是有钱,可背后也只被人唤作暴发户,倒底比不上四世家从上古时代就传承下的那份荣耀。你能嫁入王室,已算是高攀。” 安怀羽性子软弱、不喜争强好胜,听了兄长的告诫,纵然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却也未曾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结。 于是此刻也含笑向诗音回礼,“多谢诗音姐了。” 诗音的目光在慕辰面色停留一瞬,彼此颔首饮酒,皆姿态随意大方。 慕辰携安怀羽离开后,诗音重新落座。阿婧侧过头来,瞅了诗音一眼,“你还好吧?” 诗音执壶为自己添酒,浅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若真关心他,便会盼着他好。他这门亲事订得有利,我也是真心祝贺他。” 阿婧撇了下嘴,心下暗道,你不介意,是因为王兄纳的只是个侧妃,若他现在娶的是正妃,你怕是也要捉急抓狂! 可说到捉急抓狂,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这段日子因为青灵订婚而生的各种心绪纷杂,好不容易略略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闷起来。 被罚回凌霄城的方山渊也来了婚宴,正跟淳于琰和安怀信拼酒笑谈着,眼见慕辰和安怀羽走来,忙起身上前敬酒。 淳于琰和安怀信也是精于交际之人,跟方山渊凑在一起,场面话自然说得热络起兴,玩笑打趣亦是不绝。 方山渊见慕辰一直帮安怀羽喝酒,遂嚷道:“殿下这样可不行!你要是喝醉了,待会儿洞房花烛怎么办?”夺过杯子塞给安怀信,“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为妹子新婚之夜的幸福着想。来!换你喝!” 安怀信呵呵笑了声,接过酒杯,爽快地一口饮尽。 一旁的安怀羽含羞垂目,脸红的好似红烧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怀信瞧出妹子的尴尬,生怕方山渊那小子再出言调侃,忙换了个话题问慕辰:“怎么青灵帝姬没有跟殿下一同回凌霄城?” 慕辰淡然笑了笑,“若让她专程为此回来一趟,免不了还要同请浩倡和慕晗。毕竟是战时,太多人临阵撤还,终是不合适。” 安怀信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方山渊又笑意促狭地接过话去,“我说安老三,你没事打听青灵帝姬干嘛?她现在可是大泽世子的人了!人家世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凭你这嘴脸,也敢跟他抢女人?话说连我大哥想抢都没抢到,你小子,就更别痴心妄想了!” 方山渊素日放浪形骸,此刻又喝着喜酒,说起话来愈加肆意。加之他跟安怀信平时就十分熟稔,打趣挖苦亦是常事,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倒是淳于琰迅速地扫了慕辰一眼,握拳在渊的胸口击了一下,“你小子少口无遮拦。仔细这话传到你大哥耳中,少不了叫你吃苦头。” 方山渊攘了淳于琰一把,“我挤兑安老三,你帮什么腔啊?还是不是兄弟啊?” 淳于琰扯住他的袖子,“光耍嘴皮子算什么能耐?有种再来拼酒,不信灌不倒你!” 说着,便拉着渊回席位上喝酒去了。 安怀信见慕辰脸上虽还挂着笑、人却明显沉默下来,只道他出身尊崇,人又极温文雅致,怕是十分厌恶方山渊的粗言鄙语,便打着圆场说:“渊那小子就这样,喝点酒就聒噪起来。待会我和淳于琰联手灌他,一定不让他再开口瞎叨叨!” 婚宴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宾客才各自散了去。 新娘敬完酒,就由侍女服侍着退去了寝殿。慕辰则留在外殿,亲自将客人逐一送离。 诗音站在殿阶下,披上侍女递过来的雪羽紫鸢织锦斗篷,远远瞧见慕辰送走了最后几名宾客,方才姗姗上前。 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无数次地一同谈诗论赋、赏花品茶,到后来订下婚约,他一直是她心中托付终身的对象、此生必不或缺的唯一。然而莫南氏的倒戈,最终将两人推到了尴尬的对立面上,无情地击碎了她曾经有过的甜蜜期待与憧憬。 慕辰复位后,两人也曾见过几次面。 表面上,慕辰依旧一如从前的温和淡雅,对诗音急切的解释和歉意都予以了客气的接受。 他一向理智,自然也不至于把莫南族长的决定归罪到他孙女身上。 然而诗音却在他的深邃双眸中,捕捉到一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幽暗,看不穿、猜不透,陌生的让她心惊。 她直觉地意识到,慕辰,早已不再是自己从前所熟悉的那个男子…… 诗音盈盈行礼,抬起头,“殿下什么时候回氾叶?” 慕辰说:“明日午后便走。” 诗音点点头,示意身后侍女奉上一个匣子,“我之前奉命陪阿婧去了弗阳,没能来得及当面向青灵道贺。过几日,又是她的生辰。所以特意备下了一份薄礼,烦请殿下转送到她手中。” 诗音身为世家嫡女,又因自幼丧父而比同辈的贵族少女更心智早熟些,一直都十分懂得处理各式的人际关系。如今青灵和慕辰已是公开结盟的兄妹,诗音再怎么顾及阿婧的面子,也必须以更亲密的态度来对待青灵。 慕辰让侍从收下礼物,“费心了。” 诗音略迟疑地靠近了些,垂目轻声说:“还有,上次鄞州铸鼎台的事,我听爷爷提过。我大哥他……他并非有心要伤害青灵。” 慕辰淡淡颔首道:“前几日莫南族长见过我,也同我解释过。”顿了顿,看着诗音,“宁灏的事,与你无关。你无须总为家人做过的事而自责。” 诗音也仰头去看他,见夜色中他眉目若画、神情温和,不觉心头滋味万千,既有些许薄薄的苦涩,又有几分隐隐的甜蜜。 她想起爷爷信中所说的那些话,骤生出几许勇气,低低道:“可我的命运,终是跟莫南氏绑在一起的。爷爷向你提议的那些事……还望你,能考虑一下。” 语毕,面色微微泛红。 慕辰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觉得,我还能再信他一次?” 诗音抬起眼,目光中蕴着一抹忐忑焦灼,语气却是坚决,“是,你可以相信他。”顿了顿,“就算你不愿信他,也请相信我。从前是我大意了,以后,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再发生!” 慕辰凝视她一瞬,继而移开目光,轻声道:“莫南族长说的事,我会考虑的。夜色已深,你还是快些回府吧。” 说完,他转过身,欲拾阶而上。 诗音脑中一乱,分不清是欣慰是释怀还是别的什么,只禁不住伸手拉住了慕辰的衣袖,随即又迅速地松开。 指尖滑过的大红婚服,在月色下泛映着一种苍白的光泽,令她口中陡然生了苦味。 说是不介意,可其实,又怎能不介意? 只不过,一早就明白,他不可能只属于自己一人罢了。 半晌,诗音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 “好,我等你。” ------------ 第119章 焰魄,灼心 (四) 青灵昏沉沉地转醒,发觉自己依旧被洛尧揽在怀中。 他的气息清冽,心跳有力,胸膛的体温犹如春日暖阳。 青灵身体发软,意识却渐渐清晰起来。 昏厥前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句句重现。她哀怨地暗叹了一声,只恨不得马上再度晕过去。 洛尧很快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低头看她,“你醒了?” 青灵垂着眼,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缄口不言。 洛尧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略撑起来些,“醒了就别再睡过去。” 他语气中似有一丝焦灼,“你必须控制着神识,尽力与焰魄相抗,否则神力就会被更快的吞噬!” 青灵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神识像是比先前虚弱了很多,想来是失去知觉时被焰魄的魔力乘虚而入。 痛楚也渐渐清晰起来。 就算想睡,也痛的睡不着吧? 她掐着掌心,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有精神,“好,我不睡。” 洛尧扶着她的肩,将她靠到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臂膀,“再坚持一下,师父就快来了。” 青灵问:“这是第几日了?” 洛尧算了算,“你在焯渊困了三日。我带你出来到现在,差不多该有两日了。” 五日了,青灵在心里算了算,慕辰……应该是已经成婚了吧? 她沉默了会儿,气息微弱地对洛尧说:“我先前讲的那些话……让你觉得恶心了吧?我其实,也不想那样,可就是控制不住……如果可以随意左右自己的情感,我一定会让自己喜欢上别的人。” 洛尧也沉默了良久,继而缓缓开口道:“我明白。我也希望,可以随意左右自己的情感。可情爱之事,又岂能时时受理智控制?” 青灵哭喊出那样的一番话后倏然昏厥,天知道他又经历过怎样复杂纠结的情绪变迁? 失望、愤怒、伤痛,甚至是如她所言的恶心,可再后来,又是怜悯、同情、心痛。 她几无生息地倒在他的怀中,神力一点点地消逝。 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在那种刻骨焚心的煎熬之中,再强烈的情绪,最终也只会化作虚无。 只要她活下来,只要她活下来…… 洛尧心想,他怎样都愿意。 黑暗潮湿的山洞中骤然亮起了一点火光,紧接着,无数朵火簇绽放出的莲花竞相舒展开花瓣,在空气中漂浮旋转着,燃烧出极致的妖娆。 青灵心头一凛,禁不住要喊出声来,可随即又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洛尧。 洛尧英俊的面容映在火光之中,琉璃眸中光泽潋滟,透着一种惑人心魂的诡艳。 “喜欢吗?” 他望着青灵,“我只看过一次,学得不太像。他的火莲,要好许多。” 青灵此时脸色发白,鬓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湿,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 她动了动失去血色的双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眼前突然又褪变出另外一幅景致—— 韶光明媚、和风习习,她在碧痕阁下凭池而立。 身畔一人白衣翩然、风姿清雅,含笑与她对视。 慕辰…… 那眉眼如此清晰生动。青灵脑中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她呼吸微促,闭上眼猛摇着头,“小七,住手,你住手!” 洛尧撤去幻术。 洞中的火莲也黯淡了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漆黑。 青灵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方才记起在焯渊的时候,自己把淳于琰给的那个镯子戴到了念虹手上,之后也忘了要回来。 洛尧留意着她的举动,缓缓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打算要诓骗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一些。” 能快乐一些,便少几分痛楚。 青灵因为气促、轻轻咳嗽了一下,靠着洛尧肩头苦笑道:“我都说了,我不想再想着他。再怎么想、再怎么看,他都是我的哥哥。哪里……又能快乐了?” 洛尧静默一瞬,轻声问:“那你想看什么?” 青灵虚弱地弯了下嘴角,拿出师姐的口吻说教道:“我知道你本领强大、五灵兼修,可眼下这般的境况,你是不是……也太浪费神力了?万一,钟乞的人找来,你我又都有伤,该怎么办?” 顿了顿,又觉得不该拂了洛尧的一番好意,“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以前,不是离家出走过吗?论见闻广博,一定比五师兄更强……” 洛尧曾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游历四方,与各色人物都曾结交接触过,论见识,确实比普通的高门子弟更广博。 他低低应了声“好”,沉吟了良久,慢慢开口:“我曾在梓州住过一段日子。那里大部分的居民,都是人族。几十年中,我亲睹邻里的孩童们一点点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逐渐老去。一生,仿佛就是眨眼间的事。” 青灵叹息一声,“几十年就是一生,确实也太过短暂。” 洛尧说:“一开始,我也这样认为过。可仔细想想,他们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跟我们的又有何不同?反倒正因为生命短暂,很多时候,他们比我们更懂得珍惜时机,更敢于尝试。”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下巴轻触着青灵的额头,“那时我扮作寻常商贩,在临河的街上开了个药材店。我店中所售、皆是货真质优的上等药材,价格也十分公道。然而十几年下来,利润始终比不过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铺。他们比我更懂得钻营盈利的窍门,比如,收购不同价位和质量的药材、出售给家境不同的主顾,又或者在外观上下工夫、以次充好……” 青灵噗哧笑了声,带起了一阵低低的喘咳,继而说道:“这不过是他们投机取巧罢了,跟懂得珍惜时机和敢于尝试有什么关系?” 洛尧说:“他们那些盈利的法子我其实也懂。之所以不愿去做,是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年的时间可以去慢慢实现目标,不必为了短暂的利益而放低自己的底线、舍弃内心的骄傲……”顿了顿,声音低缓了几分,“做生意如此,其他事,也是如此。” 青灵有些似懂非懂。 转念又想,难怪洛尧好像对权谋算计的事特别反感呢,原来是以前在奸商手下吃过亏,所以才格外鄙视自己那些阴谋投机的念头? 她沉默了会儿,“你除了做生意的故事,就没有别的趣事可以讲来听听?以前,在游仙镇上听的那些戏文,全是些爱恨情仇的桥段,比你这个,有意思多了。比方说,你有没有邂逅过一位美丽的人族姑娘,最后却因为身份差别不得不挥剑斩情丝什么的?戏文里,就总爱这么演……” 洛尧闻言低声笑了下。 他缓缓靠到背后的石壁上,许久过后,幽幽开口道:“或许……是有过那么一位姑娘吧。” 青灵多了几分精神,“真的?什么样的姑娘?” 洛尧抬起手,不为觉察地轻轻抚过青灵的发梢,语气低柔宛如喟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然后呢?” “然后?” “嗯,就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真的是,因为身份不同才被迫分开的吗?” “不是。”洛尧沉默了一瞬,“是我发觉,她其实并不爱我,所以便放弃了。” 青灵说:“你刚才不是说,情爱之事无法受理智控制吗?可怎么说放弃就能放弃了?” 洛尧想了想,说:“我试过不断说服自己,她并不是适合我的人。也试过,去接近别的女子……” 青灵恍然大悟地接过话道:“噢,我明白了。你后来喜欢上了阿婧,便不再惦记着那位姑娘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若有所思。 漆黑幽暗的山洞中,空气中隐隐蕴着一层潮湿的水汽,迷蒙而清凉,令人的心绪、也变得温柔起来。 良久,洛尧微微吸了口气,望向青灵,“其实我……” 青灵几乎也同时开口道:“其实……” 两人都停顿下来。 黑暗中,彼此间清晰可闻的气息,让四周显得愈加静谧起来。 洛尧说:“你先说吧。” 青灵缓了缓,继而慢慢斟酌着说道:“其实,我们能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也挺好的。我记得,以前在崇吾的时候,我们也相处得不错。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渐渐的、就不再那么亲密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体内的痛楚和脑中难以抵挡的疲惫,继续道:“你肯来救我,除了因为父王的嘱托,我想,也是因为你终究还顾念着从前的情谊。” 她摸索到洛尧的手,轻轻握了下,柔声说:“小七,以后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说过,将来一定会想办法,成全你跟阿婧,你就……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 身陷险境、濒临绝望,是身边之人带来了温暖和希望。她毁了他的姻缘,他大可出于报复任由自己自生自灭,然后名正言顺地跟阿婧在一起。然而最终选择出手相救,又极致细心地关怀照料。 青灵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对洛尧充满了感激,也因而对他和阿婧愈加感到愧疚! 洛尧静默良久,继而沉声笑了笑,笑声中、似夹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悒郁。 他想起几日前在梧桐镇上与母亲见面时的情景。 洛琈变幻了容貌装饰、带着暗卫匆匆而至,在纤纤所居之处与儿子短暂相聚。 她那时,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哀愁,“阿尧,你为何要答应皞帝?即便是你娶了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放弃吞并九丘的野心!你想保住母亲的性命,可母亲宁愿一死,也不要你赔上一生幸福、沦为皞帝的棋子!若你娶的是旁人,也倒罢了。可那个孩子,”她长叹一声,望向儿子的目光中竟有了怜悯之色,“只能让你痛苦。” 九丘洛氏之血,注定用情至深,若是爱而不得,必当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几经犹豫,几经挣扎,甚至尝试过强迫自己远离。 然而她却又偏偏不肯放手,总是以一种无形的魔力左右、牵引着自己的命运…… 要说恼恨,或许是曾有过吧? 然而痛得太多,早已麻木。 心口处空荡荡一片,无喜亦无悲。 原本想要说的话,此刻是再也出不了口了。 ------------ 第120章 焰魄,灼心 (五) 丹凤扑扇着光彩夺目的赤金羽翼,缓缓降落在朱雀宫的纯熙殿外。 它远远瞧见慕辰自玉石殿阶上翩然行来,延颈发出一声愉快的鸣叫。 安怀羽踏着碎步,从殿内跟了出来,唤道:“殿下。” 她穿着一身朱红的长裙,周身配饰华贵,与其新晋侧妃的身份搭配得相得益彰。 她脸色微红,带着几分刚出嫁女子特有的娇羞,从侍女手中取过象征王族身份的红玉火莲腰佩,轻声道:“殿下忘了玉佩。” 慕辰转过身来,扫了眼安怀羽手中的腰佩,“嗯。有劳了。” 安怀羽迟疑一瞬,低垂着眼眸,上前将玉佩系至了慕辰腰间,脸色愈加红的厉害。 慕辰微笑了下,抬手轻拂过安怀羽嫣红的面颊,“回去吧。外面风大。” 说完,旋身继续朝坐骑走去。 安怀羽抬起头来,盈盈目光中尽是不舍。 新婚燕尔,却即刻天各一方地分隔开来,任是谁,怕也是难以忍受的吧? 更何况…… 她仰望向徐徐升空的那道身影,见其沐着朝阳晨光,宛若白云出岫、翩然乘风而去。 更何况,是那样的一位男子…… 慕辰驱策着彤彤急速向南,面色肃然而冷凝。 卫沅架着坐骑跟了上来,迅速禀报道:“帝姬被百里世子从焯渊里带了出来。现在一直藏在附近的一处山洞中。” 他瞅了眼慕辰的神色,又斟酌补充道:“属下也没想到,百里世子竟然能只身闯入焯渊……” 慕辰面上未动声色,身下丹凤前行的速度却逐渐快了起来。 钟乞国的上空,弥散着一层灰白色的雾障,是由高手引焯渊之气布下的结界。 慕辰带着卫沅以及麾下数名高手,穿过雾障,很快抵达了红岩耸立的焯渊。 前来接应的一名部属将众人引领至青灵藏身的洞外,“殿下,帝姬就在里面。” 洞内的青灵,此时神志又有些恍惚起来,再次被浓浓的倦意所侵袭。 她忍不住偏过头,额头抵着石壁撞了几下,想以此让自己清醒一些。 洛尧忙将她拉住,禁锢至怀中,抬手揉着她的额头,语气一抹掩不住的焦虑,“别犯傻!” 青灵迷迷糊糊地抱怨道:“还不是、都怪你。让你讲几个故事……提提神,尽是些有一搭……没一搭的……” 洛尧说:“对,是我没用,你只管数落便是,只是千万别睡过去。” 兜兜转转,逃避、挣扎,无数次夹杂着冷嘲热讽的争锋相对。时隔经年,两人第一次有了昔日在崇吾相处的那份亲密。 其实,退一步,未必就是认输…… 洛尧紧紧揽着青灵,温热的、带着微微的润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至她的发际间。 黑暗中,细微的感觉被无限地放大开来。 青灵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乱,人亦惊醒了几分。 早习惯了他的忽冷忽热阴阳怪气,而眼下这突然归返的温情脉脉、竟让她一时间有了手足无措的仓惶。 她尴尬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却被洛尧下意识地禁锢得更紧了些。 一种莫名的悸动,在空气中悄然而生,慢慢沁入肺腑,击起咚咚的心跳,令她几乎遗忘了焰魄带来的痛楚。 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日雨中漫步的情景来。 他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在雨雾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惑人心魂…… 青灵呼吸微微一滞,猛地带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洛尧抚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还不忘打趣道:“给你机会数落我,就这么激动?” 青灵咳得更厉害了,挥了下手,想要格开洛尧的触碰。 这时,洛尧的动作突然一顿,警觉地朝洞口方向望去。 用来遮掩的藤条在豁然卷起的火光中迅速消褪,现出了一道疾步踏入洞中的颀长身影。 “青灵!” 青灵还咳喘着,却挣扎着扶着石壁撑起身来,因为愕然明亮的光线而微微眯起的双眸中、闪烁着不可置信,“慕……咳……辰,你怎么……咳、咳……” 慕辰径直上前抱住青灵,一面伸手去探查她的内息,一面制止她继续开口,语气坚决、却又透着温和的宠溺:“别说话。” 洛尧缓缓站起身来,默默地注视了两人一瞬,“她中了魔族的焰魄。” 慕辰并不理会他,打横抱起青灵,转身朝洞外走去。 洛尧跟了出来,四下扫视一圈,却并不见前去报信的念萤兄妹。 他欲向慕辰开口相询,却被卫沅上前拦住,“世子请留步。” 洛尧眼中闪过疑惑,“这是何意?” 青灵此时也止住了咳嗽,闻声努力抬头向身后看去。 “小七……” 她仰头对慕辰说:“小七他……救了我。” 慕辰垂目望着怀中的青灵,见她面色煞白、唇色全无,说话间隐隐带着忍耐痛楚的吸气声,禁不住心头揪紧。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她跃上丹凤,低头柔声道:“我们去符禺山找我师父凌焕上君,他有办法替你逼出焰魄。” 青灵扭头去看被卫沅拦住的洛尧。 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人视线交汇,神色俱是复杂难辨。 青灵意识到什么,拉着慕辰的袖子,微微有些气促,“可小七他……你莫不是要将他独自留在这里?他没有坐骑,万一钟乞的人找来……” 她话未说完,身下丹凤已张开巨大的羽翼、腾然升空。 青灵俯瞰着地面上急速缩小的身影,禁不住焦急起来,“慕辰,你……”再度咳嗽起来,“咳,咳……” 慕辰脸色清寒,手掌轻抚着青灵的背,“你就这么舍不下他?他既有本事把你送入焯渊,就自然有办法从钟乞国安然而退,有什么可担心的?” 青灵怔了一瞬,“你说什么?把我……送入焯渊?小七?” 慕辰冷冷道:“你身边护卫周密,若非有人里通外敌,又岂能让姑母轻易得手?” “可是……” 青灵想着这几日发生的种种,脑中翻涌着无穷疑问,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跟顾月长帝姬串通之人、会是洛尧! 慕辰又道:“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什么。但从事发到现在已过五日,所有人都对你的下落毫不知情。一旦你不在了,青云剑也会跟着遁迹,列阳再度入侵朝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不言而喻。” “可……他有让念虹去通知师父……” 青灵愈加觉得混乱,又继续道:“若不是念萤或念虹说出我的下落……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丹凤渐渐远离焯渊,焰魄在她体内缠压出的痛意也一点点增强起来。 思维恍惚间,她听见慕辰说:“护送你去栾城的侍卫中,有一人侥幸逃脱。我得到消息,才从凌霄城赶来。若非如此……” 他停顿住,唇线紧抿着。 焰魄的魔力还在增加。 青灵的意识慢慢抽离,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无气力发出半点声音来。 慕辰感觉到怀中之人身体发软、几欲瘫倒,遂用神力迅速结出一道防御,猛地注入到青灵的体内。 青灵神智一恍,身体彻底软倒在了慕辰双臂间。 ~~ 意识再度恢复之际,已是不知过了多少的时日。 青灵幽幽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置身于一汪清潭之中,悠悠荡荡地漂浮于一层紫红色的花瓣之上。 她试着想坐起身来,浑身却依旧乏力的厉害。 “醒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问话。 一人红发红须,盘膝坐于仙鹤背上,从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青灵。 青灵眨了眨眼,想开口答话,却见那人驱策着仙鹤、缓缓降落至与水面几乎平行的高度,伸指以神力点向了她的眉心。 “嗯。”片刻后,他收回了手指,颇为满意地说:“你体内的焰魄,已解掉了。” 青灵记起昏厥前慕辰所说的话,猜测说道:“你是……凌焕上君?” 以前在崇吾的时候,就曾听师父提过符禺山的凌焕上君,说他是上古战神毕飂的后裔,极为擅长阵法与奇门之术。 凌焕上君不似墨阡那么冷漠,除了红色的发须看上去有些古怪之外,神色倒是一直很随和。 他点了点头,指着岸边一处说道:“那里有些衣物。你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以后,便自行换上。” 说完,驾驭着仙鹤,飘飘摇摇地离开了。 青灵在水中又躺了一个多时辰,怔怔望着碧蓝的天空,想了很多、很久。 石洞中的相依相偎、互诉衷肠,脆弱无助时的依赖与依恋…… 这么些年的曲折辗转,亲密、信任,怀疑、戒备。 此时此刻,她还能,相信谁? 青灵慢慢地恢复了些气力,依照先前凌焕上君之言游至岸边,除下湿衣、换上了干净衣裙。 她回首去看身后的水潭,见其中隐约有暗金色的光泽闪烁,先前簇拥着她身体的紫红色花瓣逐一飘散开来、融化入了潭水之中。 青灵吸了口气,只觉身体尚有些虚弱无力,然而焰魄所缠绕挤压的那种痛意终于消逝不见了。 她顺着适才凌焕上君离开的方向,穿过一片枫林,走到了一座庭院前。 院门口站着一名小童,像是专程等候她于此,上前行礼道:“帝姬请随我来。” 青灵跟着小童,从此间庭院又转进入到了另一间庭院,其门廊柱檐皆与刚才的庭院一模一样,若非园中花木略有区别,恐怕身处其中之人只道是又回到了原地。 她开口向小童打听了几句,方知自己已在符禺山的胭脂池中躺了好几日的时间。 算起来,今天,竟是自己三百三十岁的生辰。 记得慕辰回凌霄城完婚前,曾问过她,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她也认真地想了想。 如今深受帝宠,掌控朝炎国库,金骑香轮、奇珍异宝,哪一样,不是唾手可得? 然而偏又觉得自己比寻常人家的女子都不如,身无一物,真心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孤独、缺失的厉害。 她对慕辰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要的。若你来得及赶回军营,就陪我吃顿饭好了。” …… 青灵跟着小童踏入了院中。 其内绿竹猗猗,树影深郁,一袭熟悉的月白人影负手立于竹前。 他抬眼看见青灵,急步迎了上来,行动间、纵显仓促,却依旧难掩其与生俱来的风姿雅致尊贵。 青灵吸了下鼻子,仰头看他,脑中有些绵绵软软的情绪,令她一时有些语噎。 慕辰眉宇间神色复杂,伸臂将青灵揽入了怀中,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还好,你没事。” ------------ 卷五 君思我兮然疑作 ------------ 第121章 不疑还自有疑心(一) 仲冬之月,朝炎在南境的战事全面开启。 朝炎皞帝亲自坐镇葳州,兵马大元帅莫南岸山统筹大军,派遣先锋军队以席卷之势攻入了钟乞国与禺中北部。 最初被授予闲职的朝炎大王子慕辰,一跃成为战局中最举足轻重的主将。先是奉了皞帝之命转入前锋阵营,接着又被莫南岸山亲自擢升为前锋主帅,主掌前沿军力调遣一切事宜,手中的兵权及地位一时无人能及。 三百年前仙霞关一战,丹凤火莲已成传奇。以慕辰的才能与实力,即便是取代莫南岸山、成为整个朝炎大军的统帅,也未必会引人非议。然而他特殊的身份、曾经被褫夺过所有的坎坷经历,使得这种表面上看似不甚紧要的军职变化,漾出层层涟漪,波及了东陆局势的各个方面。 很快,慕辰的身边聚集起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既有嗅出风向把握时机投诚的“聪明”人,也有靠实力军功而晋升上来的“老实”人。 慕辰自小长于王室,察颜观色、识人辨才的能力远胜常人,如今行事虽比从前更多了份戒备与谨慎,却不妨碍他继续擢用人才,将身边将领的才能发掘利用到最大限度。 不出五个月的时间,钟乞便灭了国。 钟乞原为上古魔族之都城,终年云雾缭绕,迷障遍布。慕辰师承符禺山的凌焕上君,精通破阵之术,遂征召来军中五灵高手,在外围结下攻杀大阵,又启用上古神器诛魔镜、不分昼夜焚噬阵内生灵。 饶是钟乞占尽地利,也敌不过朝炎巨大的兵力轮番攻袭。 强攻之下,朝炎一方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然而,从军资到各方的调配和配合,始终衔接稳妥,没有出现半点的纰漏。 对于深谙朝政之人而言,慕辰王子重掌乾坤能进行得如此的顺利,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由此推望,朝炎帝国核心力量的重组,怕是近在咫尺。 孟夏之月,慕辰命息镜、方山雷、莫南宁灏各自率领麾下精锐,从东西北三方围攻禺中国都凉夏城。 同月,一直在符禺山修养的帝姬青灵终于南下返回了军中。 在符禺山养了半年的病,青灵的身形纤瘦了些,面色微显苍白,原本漆黑灵动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抹冷肃之色,在乌发间华贵的金钿鸾篦衬托下,整个人倒愈加有了王朝帝女独有的凝重与威仪。 然而她的心情却是散乱的。 顾月长帝姬用焰魄暗害她一事,最终还是没有公布于众。皞帝那里自是无法隐瞒,但如今朝炎与禺中开战已成定局,不再需要拿帝姬遇刺来作发兵的借口,更何况两军交战各为其主,顾月害她、亦可谓是情理之中,此时再大肆宣张帝姬被害之事,对朝炎并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证实了对方手段厉害、平白长了人家的士气。 所以,青灵留在符禺山的理由,只是简单的养病。 她体内的焰魄虽一早解除,但终究被噬去了不少神力。慕辰向皞帝请了旨意,让她又留在符禺山的胭脂林住了几个月,修补元气。 青灵却完全静不下心来。后来索性让人把朝炎的赋税案录也搬到了符禺山,一面养病,一面继续操持公务。明瞻远、邱相夷和方山济等人被她调遣着频繁出入符禺,就连始襄晋也从凌霄城被召来了几次,听帝姬垂询帐目细节。 慕辰为此跟青灵争执过几次,要她专心休养、不必再操心政务,然而青灵只是不听。慕辰忙于战事,每次抽空来符禺山探望也只是匆匆一叙,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淳于琰来看青灵,劝她道:“帝姬殿下大人,慕辰那边已经够忙的了,你就不要再使性子,凡事按他的心意来办成不成?你是他亲妹子,怎么闹都生分不了。可我整天对着张冷脸,大热天的都冻得心里发怵!” 青灵似笑非笑,“你少跟我贫嘴。你又没在军中,哪里能整天见到他?再说,以往我钻营这些事,你不是最支持的吗?” 淳于琰拿扇子支着下巴,研究着青灵的神色半晌,“你倒底,是在赌什么气?” 青灵低头翻帐目,“什么赌气?我有那么小气吗?” 淳于琰沉默了会儿,“大泽世子有来看过你吗?” 青灵心头一紧,面上却是淡淡的不置可否。 焯渊一别,洛尧不知用什么办法,在没有坐骑的情况下安然逃离了钟乞国,很快又找来了符禺山,求见青灵。而青灵却找了个理由,推说不见。后来,洛尧又来过几次,同样被她以养病的理由回绝了。 淳于琰也是明知故问,等了片刻,见青灵不肯作答,缓缓道:“那日从栾城驿馆逃出来的那名侍卫,我也见过。照他的说法,顾月长帝姬准备充分,刚好掐准了世子不在的时间来下手,事后又能掩盖住一切蛛丝马迹,若非是跟你身边的人串通一气,断然做不到这么干净利落。” 他抬眼望着青灵,声音略放轻了些,“你跟他毕竟有同门之谊。被他如此算计,想必、多少是会有些难受。” 青灵合起帐本,咬着唇角、沉默了半晌。 末了,她淡淡喟叹一息,“身在局中,谁又能不被谁算计?” 那个侍卫,她也曾亲自问过话。整件事,确如慕辰和淳于琰所说,必然是有身边之人将自己的行踪出卖,与顾月长帝姬里外串通,方才成事。 之后念虹到符禺求见,告诉青灵她当日离开焯渊、打算前往崇吾求助,却在刚出钟乞国境时就被一批身份不明之人拦下,被囚禁十数日后方才脱险。而被派往氾叶报信的念萤,也遭遇到了同样的事。 青灵对念虹的解释一笑置之。 若真是遇到了敌人的手中,她兄妹二人又岂能活着归来? 只是,青灵想不通,洛尧为阻止朝炎攻打九丘,算计自己也就罢了,最后又何必假惺惺地出手相救?既然连焰魄那样的魔物都用上了,多半也是动了要取自己性命的念头。若是自己带着青云剑死在了钟乞国,列阳国必会趁机发兵南下,跟九丘联通一气、灭掉朝炎,平分东陆江山。身为九丘国储君的大泽世子,自然也是最大的获利者之一。 回想起在山洞中与洛尧相处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在焯渊濒临绝望之际他蓦然出现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感激与惊喜,思绪却是更加迷乱。 青灵到了氾叶,便径直去了中军所在的葳州面见皞帝。 皞帝询问了青灵的身体恢复情况,又扳过她的肩膀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气色,蹙眉道:“还是回凌霄城养着吧。” 青灵哪里肯回去,“眼下军资正吃紧,我留在这里做事方便,再说,父王不是要我监视大泽世子吗?” 皞帝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女儿在筹措调配财税上做得很不错,既有细致认真的一面,必要时又懂得拿出王族杀伐果决的态度,不到一年的时间,竟挖出了许多以往不曾善加利用的国库来源。之前担心她会借机中饱私囊,暗中为自己或慕辰筹集私产、以谋旁用,然而方山氏放了个方山济到她身边,至今也没发现有什么把柄可握。 皞帝观察了一段时日,遂渐渐不再在政务上对青灵再加阻碍。 他望着青灵略显苍白的面色,生出几分由衷的怜惜,“你回凌霄城一样也可以做事。大泽世子那边,也另有人在看着。慕辰不是让你那个叫……”费神想了想,“叫什么雾的侍女跟在了他身边吗?” 夕雾? 青灵来不及去琢磨这事儿,只挽住皞帝的手臂耍赖道:“反正我要留在这里!禺中先是派杀手行刺我,后来连姑母也出手暗害我。我要留下亲眼见证禺中国的覆灭!” 皞帝听她提起顾月长帝姬,脸色阴沉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放心,父王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关于栾城被袭之事,青灵并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皞帝。只说顾月以焰魄偷袭、缚住了自己的神力,幸而周围侍卫身手不凡,拼死将自己救护了出来。 她不愿将事情搅得太复杂、牵动太多的人和关系。 毕竟,眼前的局面已经够错综繁冗了…… 青灵让人在皞帝营帐旁为自己也搭了个帐篷,搬了进去。 先前留在了鄞州城的秋芷和夕雾,也一早随大军迁至了葳州,以帝姬侍女的身份、留在了洛尧跟前伺候。如今青灵返回军中,两人便自然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跟着秋芷和夕雾一同过来的,还有大泽世子本人。 青灵明知道再见面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按捺住心头万千的情绪,整肃神色,抬眼望向洛尧。 数月不见,他亦有所清减,灼灼美目中似乎蕴上了一层倦色。 青灵坐在美人榻上,身边凌乱堆放着些卷宗账本。她微微偏着头,发间金钿上的珊瑚镶金莲坠子拂过额角,眼神冷冷地凝于洛尧脸上。 洛尧在青灵面前站定。 “你……” 他顿了顿,“中的焰魄已经解了吗?” 青灵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声。 洛尧踌躇一瞬,在青灵身旁坐下,问道:“师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焯渊一别,近半年的避而不见,以洛尧的心思剔透,又岂能猜不到这种变化背后的缘由? 青灵倏然起身,跟洛尧拉开了距离,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 最终,她徐徐转过了身来。 唇角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淡然说道:“怎么会?我只是,病了一场。” ------------ 第122章 不疑还自有疑心(二) 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可以有很多种。 或回避、疏远,或直接怒目而视,甚至出言谩骂讥讽。 然而洛尧最无法接受的,却是此刻青灵脸上的笑容。 这笑容,淡淡地浮现于她嫣红的唇畔,以往曾有过的那种略带恼怒的嘲意消失不见,真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看不出破绽。 但这笑挂在嘴角,也就仅仅挂在了嘴角,再不会映进她的眼中。 洛尧的心骤然寒了下来。 他怔然凝望青灵片刻,语气中陡添了一丝卑微之意,“你若有话想说,或是要问我些什么,尽管开口。不必……这样对我。” 青灵抬手拂了下额发,笑得客气,“我怎么对你了?先前你来符禺山探望我,我确实是身体不便、没法见你。现在你来看我,我也心存感激,有什么不对了?” 她弯腰收拾着坐榻上的书卷,在洛尧的对面腾出了一块位置,慢慢坐下,摞着账本。 洛尧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栾城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也不会跟我母亲有关系。” 他一向擅于揣度人心,思前想后,很快便认定青灵如此迅速地变化了态度,也只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凝濯于她身上,期盼着能从她的语气或情绪上找出一丝破绽,揭开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便是最后不得不像从前那样大吵一架,也是好的。 然而青灵只是淡淡道:“嗯。” 洛尧一时只觉浑身失力,口中隐有苦涩蔓延。 秋芷和夕雾端着茶点进到帐篷。秋芷见青灵在摞账本,连忙放下手中托盘,上前帮忙。夕雾则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盈盈奉至了洛尧面前,“世子,请用茶。” 声音低柔婉转,带着撩动心弦的慵懒起伏。 青灵也接过夕雾递来的另一杯茶,低头浅啜了一口。 洛尧垂下眼,视线掠过她执着茶杯的手。 白皙的手腕,衬着天青色的瓷面,光滑纤细。 焯渊外的山洞中,他与她相依相偎、互诉衷肠。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为她抵御体内焰魄所带来的痛苦。她柔软的身体靠在他的怀中,那么无助而脆弱,让他胸中溢出一种被人依恋被人倚靠的欣悦暖意。一面担心她承受痛楚,一面又恨不得她一直虚弱下去,长长久久地依偎在自己的臂间。 离开崇吾的这些年,那么多的曲折辗转,好不容易,她第一次卸下防备的向他敞开了心扉,甚至将最隐蔽的心事都告诉了他。 他以为,即使她不爱他,可有了往日的那份信任与亲密,他依旧也是感恩的。 然而那么快,她就再次对自己封闭起来,并且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 彼此沉默了许久。 洛尧缓缓开口道:“玄铁矿的事,你有什么打算?我如今领有军职,出行不便,所以会让凝烟过来帮忙。” 青灵说:“文书一早就准备好了,只需用一下你们大泽侯府的印鉴。你妹妹也不必专程来一趟氾叶,我会安排人把东西直接送去凭风城。” 她顿了顿,举杯喝了口茶,“百里小姐不是一向最讨厌卷进这些事里来吗?没想到,也肯帮这个忙。” “今时不同往日。”洛尧沉吟一瞬,斟酌说道:“你的忙,她当然会帮。” 青灵笑了笑,没说话。 谁又知道,所谓的帮助背后、是不是又藏着什么杀机呢? 傍晚的时候,慕辰也匆匆赶来探望青灵。 他从战事前沿直接撤返而回,一身风尘仆仆,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起,白袍之上的银色薄甲也没来得及脱下,便径直踏入了青灵的帐中。 青灵倒是换下了白天的华丽装扮,裹着一件素袍,散开的头发拢在胸前,低头在灯前写着文书。 慕辰大约是在战场上调兵遣将久了,语气中亦添了抹凌厉,“不是让你留在符禺山的吗?来葳州做什么?” 青灵慢慢抬起眼,瞥了他一瞬,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能来?父王都同意我留下了,你难道比他还要独断不成?” 慕辰也意识到自己似有失控,遂静立片刻,抑制住情绪,缓缓坐到了青灵身边。 他放柔口气,“你留在符禺山不好么?这里这么乱,你又身份特殊,万一不小心再被人算计、陷入危险,叫我怎么办?你就不能听话一些吗?” 自从两人决定联手、并肩而战之后,慕辰便很少再用这种哄小孩子似的口吻跟青灵说过话。即使是他想要将她藏匿呵护于自己羽翼之下的念头从未变过,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阻止她褪去纯真谋夺权势。 他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正如她也明白,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并不能令她的付出被甘之如饴地接受。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再度强势专制起来。 青灵没好气地说:“你现在重掌大权、运筹帷幄号令三军,再也用不着我帮你,所以就打算将我弃如敝履、又当小孩子一样地圈养起来了?” 慕辰眸色被刺痛似的一黯,随即又被青灵的最后一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低声叹喟道:“哪儿有你这般软硬不吃的小孩……” 两人沉默了会儿。 慕辰想起了什么,抬眼望着青灵,“听说……百里扶尧来找过你?” “嗯。” “他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了下玄铁矿的事。” 慕辰闻言眉头轻蹙,“然后呢?” “百里凝烟会出面来处理。我会让人去一趟凭风城。” 慕辰的声音中开始有了压抑的怒意,“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再跟他谈交易吗?军资的事,有安怀信在帮我筹划,不用你再插手!” 青灵手中的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地乱划着,“已经说好了的事,没必要反悔。现在突然说不合作了,反倒显得我矫情。再说,这笔钱就算现在不急用,留下来以后做其他事也好。” 慕辰捏住青灵的手腕,把她指间的笔抽出来掷到一旁,“百里扶尧都已经对你下了杀手了,你难道还要跟他搅到一起?” 他一时有些情绪失控,深幽暗沉的目光绞进她的双眸,“你就那么信任他?” 青灵胸口一阵发闷,猛地站了起来,“我谁都不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扭头望着慕辰,“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再信他,又何必总拿这件事来逼问我?” 从在符禺山苏醒后、见到慕辰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提醒着她,要她从此尽可能地远离百里氏。 慕辰忍着怒气,伸手拉住青灵,“好了,是我说错话了。我只是担心,百里扶尧那人一向八面玲珑,又极擅言谈,怕你又被他诓骗。你跟他毕竟有同门之谊,心里存着份旧念,因而难免容易受他的影响,就连上次你呈给父王的减税方案,也是因为他的几句话才生出的念头。他若有心操控利用你,怕是防不胜防!” 慕辰性情沉静清冷,看似气质尊崇雅致,实则暗藏强势孤傲,好不容易肯在青灵面前认一次错,又耐着性子地跟她解释,换作从前,青灵大概也就顺势收起锋芒,不再同他争执了。 可不知怎的,今日见过洛尧之后,青灵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胸臆间堵着些情绪,层层叠叠地压得沉重,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她挣脱开慕辰的手,似笑非笑,“你不用担心我被他骗。就算我不被他骗,也自会被旁的人骗。” 慕辰听出她意有所指,“你想说什么?”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 青灵移开视线,“你答应过我,不会跟莫南氏联手。” 慕辰眼中闪过一瞬神色变幻,稍纵即逝。 原来,这些日子她情绪上的起伏,竟是因为这个。 “我没有说过,不会跟他们联手。” 他淡然道:“我答应过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我最终都会让你心愿达成。” “不管我想要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想要莫南宁灏死!”青灵的呼吸急促了几下,继而费力地克制住情绪,“你也不必瞒着我,现在全朝炎的人都看得出来,莫南岸山已经站到了你那边,否则主导战局的兵权,岂能那么顺利地就交到了你手里?我让邱相夷在军资调配上做的变动,也是你让人重新改了回去是不是?莫南岸山倒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我的想法、也要出手帮他?” 莫南氏一族掌控的兵马,常年驻扎封邑,有着一套单独的军需供给流程。青灵也是钻研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个既不让人捉住纰漏、又能制衡他们的法子。谁知刚着手开始实行,就被人又重新改了回去。 青灵明白,能从她身边下手的,只能是慕辰的人。 在公,明瞻远和邱相夷都是慕辰举荐的人。在私,身边随侍的秋芷和夕雾,也是他的人。 她从方山王后的掌控中脱离出来,却又困入了慕辰用温情编织的华丽牢笼。 慕辰与青灵相视了片刻,伸手将她拉至近前,动作和语气间有了不容置喙的强硬,“莫南宁灏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手腕间的力气很大,竟是连神力也用了上来。 青灵被拽得跌坐回榻上,面颊贴上了慕辰胸口冰冷的银甲。 慕辰顺势拥住她,似怒似怨,“你就不能听话一些吗?如今军中的事让我忙得不可开交,每次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还总是不欢而散。”语气中有深深的无奈,“别的女子,都巴不得躲到男人身后,安心被呵护。就你偏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青灵嗤笑,“我没安怀羽听话,也比不得莫南诗音懂事。你想彰显自己柔情呵护的一面,大可找她们去!” 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后悔起来。她撑起身,垂首理了理头发,低声道:“算了,当我没说过。” 慕辰眸光微烁地轻笑了声,仿佛竟为青灵的怨怼感到有几分欣喜,先前的凌厉也消失殆尽,抬起手帮她捋了下鬓边散落的青丝,“过几日,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一定,会很喜欢。” ------------ 第123章 紫衣血影(一) 夜风习习,湖水波光涟滟,映照于银色的月光之下,皎若明镜。 洛尧坐在湖边,神情似有怔忡地望着湖面上起起伏伏的涟漪,只觉这波纹就好似人的心境,既无力汹涌,又无法平静。 一人缓缓从军营的方向走来,在洛尧的身旁站定。 “大半夜的,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来人出声问道。 洛尧听出了他的声音,笑了笑说:“想家了。” 慕晗用脚尖扫了扫地上的卵石和枯枝,挑了处干净的地方,慢慢坐了下来,“此处风景酷似大泽?” 葳州大营驻扎于梵水的丘陵地带,而附近低谷之处又恰蕴着一汪湖泊,方便补给军需。 洛尧曲肘撑在膝盖上,转头去看慕晗,见他穿着一身银丝流云纹的锦袍,腰间束着将领们常用的革带、佩着刀匕,面色微有阴郁。 自从皞帝赐婚的御令颁下后,两人就没有再单独碰过面。 有一次,慕晗跟宁灏倒是找过洛尧喝酒叙旧,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婚事的看法,然而洛尧为人向来圆滑,答起问话来也是滴水不漏,让慕晗一时也猜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但眼下慕辰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慕晗再也沉不住气了,他需要重新估算自己的实力、笼络拥趸,摸清楚今时今日还有哪些人可以为自己所用。这其中包括莫南氏,更包括眼前的这位百里世子。 慕晗继续说道:“若是想念大泽,回去便是。你在军中领了份闲职,无非是想在父王面前表明立场。可他既然都把青灵许给你了,就算心底有什么猜忌,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大泽该享有的权力和恩宠,一样也少不了。” 洛尧沉吟一瞬,“身为男子,自然向往沙场征伐金戈铁骑的豪情。我跟着过来,也只是想见识一下而已,倒没期望能以此博取陛下青睐。”自谦地笑了笑,“说到底,我们大泽百里不过是生意人罢了,若论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我可是半点经验都没有。” 慕晗微垂着桃花眼,捡起脚边的一颗卵石,用力挥臂掷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你虽无战场经验,但才智过人、又擅于处事,连父王也时常在朝臣跟前出口称赞。论修为武艺,更是拔得过甘渊大会的头筹,绝不输给慕辰。”他侧头盯着洛尧,问:“你难道就真的甘心,就此沦为棋子,成为慕辰和青灵上位的垫脚石?” 慕晗也明白自己的话说得直白,离间拉拢之心过于彰显,但眼下情况堪虞,容不得他顾及身份迂回婉转,再者又毕竟跟洛尧有些交情,如此直抒胸臆也算不得过份。 洛尧淡然地勾了下嘴角,低头摩挲着手中握着的一物,迟迟没有答话。 慕晗见他似有犹豫,又继续道:“阿婧对你的心意,你应该一早就知晓。我听宫里的人说,你最初向父王求娶的也是她。抛开利益牵连不说,单是瞧着你跟阿婧这些年的情份,我也实在是替你们抱不平。” 他朝湖里再扔了颗卵石,“青灵那丫头如今是越来越难相处。当初在崇吾初见时,虽觉得她言行有些粗野,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心地纯粹的灵巧人儿,可如今你看看她那副钻营权术的模样,连我这种在王室活了三百年的人都自叹不如!行事虚伪多疑,偏生在父王面前又极懂得阿谀奉承、装出一副乖巧样子。我瞧着方山济跟她共事了半年,每日战战兢兢的,人都瘦了一圈!你要真娶了她,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洛尧眼中神色晦明不定,“联姻是陛下的主意。就算我不想娶她,也是没有选择。” 慕晗审视着洛尧的表情,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也并非,真的没有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阴沉起来,“他们如今得势,却未必能一直坐稳这个位子。父王捧他们,不过是因为眼下用得着他们,等战事一结束,朝政上的事、还是得仰仗方山氏的人脉。莫南岸山虽然动了扶持慕辰的念头,可他毕竟是老了。莫南氏的未来掌握在宁灏的手里,就算慕辰真娶了莫南诗音,也左右不了莫南氏一族的抉择。” 洛尧避重就轻,圆滑接话道:“我早就看出来,陛下对你和阿婧,其实才是真心疼爱。至少,他从未将你二人用作棋子。” 联姻的交易也好,战场厮杀也好,皞帝将青灵和慕辰推了出去,或许是一国帝君的有意提拔重用之举,然而对于一位父亲而言,却是明显少了些应有的护犊之情。 相比之下,慕晗和阿婧则一直被呵护得严严实实,纵然未必事事得偿所愿,但至少不会被卷入危险之中。 慕晗嗤笑着摇了摇头,仰面叹息,“父王在一日,我和阿婧自然也能逍遥一日。可等哪天他不在了,慕辰和青灵怕是第一个就会对我下杀手。” 洛尧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狠。铸鼎台那件事,你们确实莽撞了。” 慕晗挑目盯着洛尧,“怎么?你如今真打算维护她了?你让阿婧怎么想?” 见洛尧不答话,又继续道:“你以为她能真心待你?阿婧至少还知道为父王攻伐九丘之事而负疚难过,可她呢,忙不迭地筹钱助慕辰挥军南下,心里恐怕巴不得慕辰能早点灭了九丘、在父王面前邀得大功吧?还有慕辰,他若是有心借你和青灵的联姻为自己造势,又怎会娶了安家小姐?依我看,他俩一早就把你当作了弃子,一旦利用完就随时抛掉。” 洛尧依旧沉默着,垂眸摩挲着手中的香囊。 香囊有些旧了,边角处甚至磨出了线头,暗红的布料上歪歪扭扭地绣了朵淡粉色的蔷薇花,在月光下映出一种黯淡的惨白。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她先是摸遍了他全身,然后又不由分说地塞了个香囊给他,逼着他去吃鴖鸟嘴里吐出来的丹珠…… 洛尧有些记不起来,她最后一次用那种焦灼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是什么时候? 如今的他,对她而言, 早已经成了需要揣摩试探戒备的对手、随时准备抛掉的弃子…… 良久,洛尧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在慕晗的肩头拍了下,“他们怎么想,我没办法左右。如你所说,只要陛下还在,谁也无法打破既定的现状。我们,也只能顺势而为。” 语毕,告辞转身离去。 慕晗独自在湖边枯坐了会儿,恼恨地将一把石子扔出,在湖水上击出一圈圈点点碎碎的银光。 顺势而为? 呵,不过又是这人模棱两可的敷衍罢了。 他站起身来,仰头望向正渐渐隐入浮云的月亮。 上天既许他朝炎慕晗出生于世,就必定会赐他一方天地。 顺势而为?不,他偏要相信,事在人为! 数日后,斥兵传来密报,说禺中王成彷偷偷离开了凉夏城,往九丘方向行去。 虽是密报,但慕晗从舅父方山修那里打探消息向来十分便利。舅甥二人商议一番后,慕晗坚决要求要亲自率领亲卫去追捕禺中王。 方山修明白慕晗近日一直意志消沉,急于立下军功、向皞帝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劝阻外甥道:“我确实答应过王后,要助你立下军功。但追捕之事讲求行动迅速,没法带太多人手随行保护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慕晗截断方山修,“之前我想跟雷表哥他们一同上战场,舅父便说杀戮危险,不许我去。如今不过是追踪逃匿之人,又不是面对千军万马,舅父就不要再阻拦了!趁着眼下慕辰守围凉夏城、无暇分身与我抢功,我说什么也要试一试!” 方山修见他态度决绝,只好放弃劝阻,让亲卫传信给儿子方山雷,让他带麾下精锐赶来襄助慕晗,又从随行族人中的挑选了一批可靠的高手,令他们护送慕晗南下。 慕晗劲装疾服,趁着夜色,与亲卫连夜往凉夏城方向急行。 禺中王逃离凉夏城,息扬和慕辰那边必定也会派遣人手追击。慕晗想要立功,就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将禺中王擒助。 好在方山修安排的人手皆是五灵高手,且又熟悉军中诸事,一路上给了慕晗不少提点。 “据说这消息是从禺中王宫中走漏的。族长派人去核实过,应是无误。随行中有几人都是追踪的能手,只要不受干扰,必能找出成彷的下落!” 到了凉夏附近,收到消息的方山雷也赶来与慕晗会合。 方山雷数月连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声望。他素日行事沉稳,对慕晗此番的决定甚为不满。 “息镜和浩倡已经带兵去追了。你又来插什么手?” 方山雷与慕晗同辈,又看着他长大,言语间反倒不比父亲那般顾及对方的王子身份。 慕晗一听浩倡也出马了,更是铁定了心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出禺中王。 他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输给一个没什么战场经验的庶出兄长! 慕晗拿出王族威仪,冷声道:“擒拿成彷事关重大,多一人相助便多一份希望。眼下正是我朝炎儿郎为国出力的时机,岂能分什么先来后到?表兄若是心怀战局,愿意出这一份力,就不必再多言了!” 方山雷被慕晗怄得气闷,却也懒得再跟他继续争执。他们这一辈的子弟中,除了方山济,就数慕晗和阿婧年纪最小,又是被姑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脾性难免骄矜了些。 好在追捕之事不比战场厮杀,实在不行的话就无功折返罢了,终归不能让这位拥有方山氏血脉的王子出事便行。 方山雷遂召来数名部属,逐一吩咐下任务。 很快,前行探查的部众驱策着坐骑分批返回,引领余人朝成彷逃逸的方向赶去。 到了清晨时分,一行人追踪到了一处城镇之外,迎面撞上了急来拦截的朝炎守将。 守将认出了方山雷,忙行礼致歉。 方山雷扫了眼守将身后,“这是何处?” “回将军,前方乃是梧桐镇。” ------------ 第124章 紫衣血影(二) 梧桐镇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早已被朝炎派重兵设下关卡,阻断了禺中与九丘的接触。 可成彷又是怎么逃入了此处的? 守将听方山雷说明来意,吓得出了一头汗,生怕被扣上渎职之罪,慌忙辩解道:“这绝不可能!末将奉莫南元帅之命,日夜安排麾下精锐守在城镇南北,莫说是一行人,就是一只鸟雀也断不会放进去!” 之前派出去追踪的方山氏族人闻言也急了,“大公子,属下查探得十分确切,禺中王他们确实是朝这个方向来的!不过他们一路都在幻化模样,扮作了寻常百姓入镇也是有可能的。” 说着,又解封出方山氏的神器金旃子,在风中扬开,“金旃被喂过禺中王的气息和王族战俘的心头血,指示的方向也不会有错!” 方山雷向族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起神器,问守将:“若是寻常百姓出入,可有守兵盘查?” 守将道:“有!百姓出入梧桐镇,必须持有军中所发的通行牌。” 方山雷陷入思索。 慕晗急躁起来,“既然追到了此处,便入镇搜寻一番又如何?”吩咐守将:“让你手下的人将整座镇子全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待我们搜查完毕再做计较。” 守将并不认识慕晗,目光游移地望向方山雷。 方山雷还来不及做出决断,慕晗已驱策着坐骑俯行向了梧桐镇。方山雷只得无奈摇头,下令道:“照殿下的吩咐去办!”随即也带着人跟了上去。 因为内外都驻扎着守军,镇内居民大多关门闭户地留在了家中。街巷中人影稀少,偶尔有人出门办事,也是揣手低头地匆匆而行。 慕晗不再顾及是否会打草惊蛇,让部属跟随金旃的指引沿路追查,见人就抓、见户就搜,一时间,在镇里掀起一场鸡飞狗跳的混乱。 方山雷心中亦是焦急。梧桐镇毗邻九丘,一旦成彷逃入九丘,想要再捉住他,只怕便不容易了。 三百多年前沧离大战之后,九丘战败,而朝炎也是元气大伤。皞帝与当时的九丘王洛玚订下停战约定,承诺彼此不再互侵。而作为条件,九丘国师洛珩必须被禁足于九丘境内,终身不得外出。 洛玚拼尽毕生修为,对洛珩施行了封印之术,令其无法踏足九丘之外,自己却因此耗损了太多灵力,不久便病逝于彰遥城。洛玚的胞姐洛琈即位之后,一直严禁九丘子民与朝炎交恶,从而确保了两国近三百多年来表面上的和平相处。 双方心里都很清楚,只要洛珩一日不闹事,要维系住眼下的相安无事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可惜,洛珩暗中扶持南境势力、勾结列阳入侵东陆,让皞帝最终意识到,这个总令他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终究是必须尽快除掉! 慕晗等人搜入了一条僻静巷道中的宅院。 宅院外墙和镇上普通民居相比,并无太大不同,然则院内却是花草姿艳,亭台水榭一应俱全,镶金绘彩、风格奢靡,跟整个镇上的景致风格大相径庭。 院内寂然无声,也看不见人影。方山雷从部属手中取过金旃,见旗尾坠着的金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表明所追之人已是身在附近。 慕晗沉声下令:“搜!仔细搜!” 先前负责掌管金旃的那名方山氏族人葔,跟在慕晗和方山雷身侧,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厢房亭台,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 “什么奇怪?”方山雷开口问道。 “回大公子,我瞧着这院子里头,像是布过什么阵法。” 方山雷脚步一顿,“你是说……有陷阱?” 他修为不弱,却并不擅长阵法,连上一次百岁节庆典跟青灵结伴入湄园寻宝,最后也只是无功折返、一无所获。 葔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瞧着像是最初建园的时候就已经设下了的。不单是用了神族的灵力,好像还用了妖族的术法,挺精妙的。属下也只能看得懂个皮毛。” 方山雷沉吟不语。 论对阵法的研究,葔已经是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了。若是连他都看不透彻,想来此地的阵法绝对非同一般…… 正思索间,众人走到了一处水榭前。水榭连接着园中的池塘,水质清澈、波光粼粼。 葔突然动作一滞,“咦”了一声。 他“咦”字的音尾还未落下,水池面骤然如沸煮般激荡起来,一层层水纹击破开来,临近池畔之际、已翻涌成浪。 池中央慢慢升出一道人影。 先是黑色的发顶,紧接着是紫色的额带,固定着光滑披散的如墨长发。一张妖异俊美的面容,五官轮廓中蕴着一抹风流天成的诡艳,乍看之下,竟是与大泽世子有几分的相似。 只是他金红妖瞳中的睥睨之色,还有周身散发出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戾气,跟洛尧却是大相径庭。 方山氏此番前来之人当中,不乏修炼水系灵力的高手,然而刚才在这附近转了半晌,竟然完全没有觉察到水下藏着一人! 众人望向池中,皆有一瞬的失神。 方山雷最先醒悟过来,随即解封出兵器,厉声喊道:“大家小心!来者是九丘国师洛珩!” 他少年时曾与胞弟方山云,一同参加过朝炎与九丘的大战,也亲眼见识过洛珩出手的狠辣。方山云更是在沧离一役中,命丧于洛珩之手。为此方山雷一直对九丘怀有极大的恨意,不止千万次地臆想过再度与洛珩交手,斩其头饮其血以报杀弟之仇! 而此时仇人就在眼前,他却不得不承认,面对成名近千年的东陆大魔头,要说一点都不害怕、只能是骗人! 洛珩缓缓升出水面,墨发紫衣顷刻便被灵力烘干,倒是身下坐骑狻猊摇甩着巨大的脑袋、将水珠抖得四下飞溅。 他阴戾的妖瞳在池边诸人身上逡巡一圈,缓缓开口问道:“你们里面,谁是朝炎的王族?”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谁也没出声。 方山雷用眼角余光扫向慕晗,见他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方山雷用神识传音给葔:“我留下牵制洛珩,你们立刻护送慕晗离开!” 葔说:“大公子还是你跟慕晗王子一起走吧!我跟其余的人留下对付魔头。你若出了什么事,族长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别废话!赶紧走!” 方山雷懒得再跟葔罗嗦,猛然将掌中的垚土球抛出,于荧光大作中,直击洛珩面门。 洛珩不避不闪,眼角微扬地森然望向方山雷。狻猊兽发出一声怒吼,腾空而起,避开了垚土球的攻袭。 葔和几名护卫趁机围住慕晗,一面朝院外逃去,一面以啸音召唤坐骑,并且同时扬手发出了一枚直冲云霄的火莲讯号。 方山雷操控住垚土球,卷起池岸尘土、铸出一道土盾,围堵住狻猊,高声下令让余下诸人攻杀洛珩。 此番随方山雷前来的,皆是战场经验丰富的精锐,听到指令,立刻各据方位、亮出兵刃,攻向洛珩。 洛珩长发飞扬、紫衣翩飞,一手挥出,一手曲指轻弹。整池的水犹如陡然绽开的银色花瓣,向四周蔓卷散开,轰然巨响中、袭向众人面门。缥缈水雾瞬时又化作无数的冰针,以极大的劲力刺了出去!另一手弹出的铸金之火,却是噗地穿透土盾,熊熊焚烧起来! 对于神力高强的神族来说,要同时兼修两种相生相辅的灵力,并非太难。譬如崇吾圣山的墨阡圣君,就是兼修木系和水系功法的神族第一高手。然而,要想同时修炼两种相克的灵力,对于任何人而言,无论天资如何过人,都是无法办到的。 但九丘洛氏,是唯一的例外。 神族的元神和妖族的修炼法门,让他们拥有了五灵兼修的能力。而眼下洛珩不单是向诸人证实了这一传说,更是轻轻松松地将两种完全相克的灵力同时施展了出来。饶是见惯了战场杀戮之人,也不由得胆颤心惊! 被袭诸人纷纷架起防御,但对方出手迅速、力道也大的超乎想像,好几人依旧被冰针所伤,踉跄后退倒地。 方山雷稳住心神,将垚土球再次抛出,却见洛珩驱策着狻猊,腾空往慕晗离去的方向追去。 先前葔以啸音召来的坐骑业已赶到。方山雷高声下令,指挥着余下未受伤的部属跃上坐骑,急速赶去拦截洛珩。 整个梧桐镇的驻军全部被惊动了,四角皆有火焰发出的信号不断升空,重甲的士兵自街巷外疾奔而来,高声呵斥推攘着阻路的百姓。 狻猊的速度惊人,所幸慕晗在葔的护卫下、已经逃出了不短的距离,方山雷竭力操控坐骑从侧翼追上洛珩,与部属联手结出一个杀阵,由四面八方攻向洛珩。 这时,东北面又有一对人赶了过来。 为首二人皆是年轻将领,其中身形较魁梧之人正是息扬之子息镜,而另外一人,则是朝炎的三王子浩倡。 方山雷看清来人,不禁心中大喜。息镜从小随父长在军中,对行军布阵之事烂熟于心。眼下洛珩纵然修为盖世、出手凌厉,但朝炎这边数十名的高手云集,再加上息镜从旁指挥阵法变幻,未必就克制不住这个大魔头! 息镜和浩倡奉命追寻禺中王下落,一路辗转到梧桐镇附近,乍见王族遇险的火莲信号,便匆匆赶了过来,正好撞见了方山雷领人围攻洛珩的场景。 息镜毕竟沙场经验丰富,立刻明白情况紧急,也不与方山雷寒暄,只彼此颌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一连串下令道:“天罡阵!右翼拦截,左翼自下攻上!祁三和息锚各领两人、截断敌人退路!” 又转向浩倡,“烦起三殿下带弓弩手从旁助攻!” 浩倡点了下头,调转坐骑,向侧翼撤去。 然而他尚未完全转过方向,身体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束缚住,紧接着如牵了线的木偶一般、被极快地拉扯下了坐骑! 浩倡来不及反应、更使不出力气,在周围众人的惊叫声中被拖行出一道距离,随即转头对上了一双金红色的妖瞳。 洛珩盯着他,语气森然,“你,是皞帝的儿子?” ------------ 第125章 紫衣血影(三) 浩倡被洛珩以无形之力攥住,喉间犹如上了锁铐一般禁锢着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修为不弱,自小又一直期望着以戎马军功博取父王青睐,因此在武艺修炼上比其他兄弟都要更刻苦许多。然而此刻落入洛珩的掌控之中,竟是使不出丝毫的劲力来。 洛珩双目熠发着灼灼妖光,神情中有种近乎疯癫的强烈情绪,逼视浩倡,“刚才有人叫你殿下,你、是不是朝炎皞帝的儿子?” 浩倡因为气窒脸色已是涨得紫红,双眼胀睁,费力地点了点头。 息镜和方山雷见浩倡被擒,皆大惊惶恐失色。好在两人都是性情沉稳之人,心里纵然火急火燎,面上倒还算镇定。息镜挥了个手势,围攻于洛珩身后的几名士兵鞭、弩齐放,夹杂十足十成的灵力,击向洛珩背后。 狻猊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吼,可背上的主人似乎全然不为所动,依旧把全副的精力都放在了控制浩倡上。 哧、哧数声,兵刃嵌入洛珩后背,喷出的鲜血立刻将紫衣染成了深红色。 洛珩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笑了起来。那笑声,初时低促幽微、如癫如泣,继而慢慢狂放起来,带着睥睨天下的傲倨,无一例外地令听者毛骨悚然。 “哈,哈哈!三百年了!今日终于能让你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哈哈!” 说话间,他右手如爪伸出,掐住浩倡脖颈,用力攥下。 浩倡原已变色的面颊骤然有了灰白的死气,胀睁的双目几乎要崩出眼眶。 方山雷和息镜同时大喝一声:“杀!” 四面军士纵身跃下坐骑,不顾生死地扑向洛珩,将手中兵器刺向他的身体。 放弃防御、以命搏命,无可选择之下的一场豪赌! 洛珩左手挥出,操控金灵、将攻向自己的兵刃一一弯折,右手掐住浩倡的力度始终不减。身侧和背后袭来的招数在强大的金灵之力下被化解开来,出手的军士被弹力击中,跌落半空。然而从侧前方攻来的息镜和方山雷却借着角度的破绽,将手中兵器刺入了洛珩胸膛! 洛珩大吼一声,右手推出,将浩倡的身体砸向息镜,左手反转手腕,将息镜刚刚刺入自己胸前的长刀拔了出来,顺势猛力朝前劈出。 满天都是喷撒的血粒,犹如半空中开出的一朵妖娆罂粟。 方山雷只觉肩头一凉,尚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楚,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条手臂被洛珩挥刀斩落,飞落了出去。 他痛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直直跌落。 息镜抱着俨然已无生气的浩倡,翻身跃上坐骑,急声惊呼:“雷!” 一名刚被坐骑驮起的士兵俯冲而下,救起了方山雷,却见他伤口血如泉涌,人已昏厥过去。 息镜牙关紧要,浑身剧颤,“给我杀!杀洛珩者,必以将军之位相赠!” 洛珩要害受创,胸口染满鲜血,面色亦是煞白难看。此时拼死一搏,未必没有胜算! 洛珩手捂心口,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嘴角却泛起一抹笑意,极尽轻蔑。 “杀我?就凭你们?” 他骤然撤手,仰天狂笑几声,继而旋身飞起,用内力逼出胸口一股血柱,挥手化为无数利刃,击向四面八方。 息镜自诩见惯了战场血腥,在一众世家子弟中、算是最经得住残忍杀戮场面之人,然而眼前的景像,此生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想像! 那刺散开来的血刃,尚带着洛珩体内的温度,夹杂着血腥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与此同时,狻猊兽疾速下落,化作一道光亮、驰向来时的那座宅院。 众人狼狈地撤下防御,又齐齐望向息镜,“将军,追不追?” 息镜扫了眼部属怀中的方山雷,迟疑一瞬,咬牙道:“息锚,你领镇上守军封住那座宅院,务必给我围得水泄不通!余下人等,跟我立刻返回大营!” ~~ 青灵在营帐中埋首写着信函,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斟酌语气和用词。 押送玄铁矿和递送文书去大泽的差事,她原本是想交给逊去办。然而逊做事虽然谨慎可靠,却未必能应付得了百里家的那位小姐。 以前从崇吾逃去梧桐镇的时候,百里凝烟就表现出誓死也不愿让家族牵连入朝炎王室争斗的态度。她性情冷傲,人长得又极美,当时逊和手下的几名侍卫一见到她,就立马拿出一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表情,惟恐唐突了佳人似的。这次如果让他去大泽办事,万一凝烟起了性子、从中为难,岂不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于是青灵思前想后,还是厚着脸皮给淳于琰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跑一趟。 她也知道,淳于琰一向只会按着慕辰的意愿来行事,而慕辰又明确地表示过不赞成自己与百里氏交易,因此要说服琰出马,必须字字斟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青灵正投入地遣词造句着,帐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她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秋芷掀帘冲了进来,面色微露惊惶。 “帝姬!三殿下出事了!” 青灵的营帐就在皞帝主帐的旁边。 她甩开帘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撞入大帐内,见里面已经乌泱泱地聚了不少人,中央的如意毯前围跪着几个军医,埋头慌乱地处理着什么。 毯子的另一头,浑身血迹的息镜颓然跪地,身前横放着一具尸体。 空气中,渐有血腥气息弥散开来。 “……浩倡王子当场就元神涣灭了,”息镜哑声说道:“末将想着方山公子或许还有救,葳州大营里的军医又是最好的,所以就赶来了这里。” 他双掌撑地,缓缓伏下魁梧身躯,额头触地,“末将未能保护好王子,死罪难辞。求陛下责罚!” 皞帝静静听完息镜的讲述,视线垂落于横卧于自己跟前的浩倡身上,良久无语。 末了,他阖目一瞬,又旋即睁开,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无力,“你起来吧。” 青灵的手背抵在嘴唇上,轻颤了几下,慢慢挪动脚步,越过帐门口站着的禁卫,走到了皞帝面前。 浩倡原本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容,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双目因为鼓胀得厉害、无法完全合拢,骇人地半睁着。 旁边被军医围住的方山雷,整个人被浸在了一汪血水之中,脸白的如同一张纸,右臂自肩头处被人斩断,露出模糊的血肉和白骨。 青灵睁大了眼,双唇哆嗦,“是……是什么人……” 这时,方山修也从帐外疾冲了进来,视线迅速扫过四下,伏到方山雷身旁,“雷儿,雷儿!”随即又转向息镜,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道:“倒底出了什么事?” 息镜抬头看了眼皞帝,面含愧色地将事情经过简单重述了一遍。 方山修捶胸泣道:“九丘洛贼!终有一日,要将你千刀万剐、敲骨吸髓!” 方山修在朝中位高权重,平日行事极其注重颜面,然而此刻竟似什么都不再顾忌,当着满帐的人口出恶语,谩骂诅咒着洛珩。 和大部分灵力精纯的神族一样,他的子息并不多,一辈子统共只得了两个儿子。次子方山云天资聪颖,模样也长得十分俊俏,自小就深得父母宠爱。可谁曾料想,三百多年前的一场浩劫,让刚刚成年、满怀壮志期冀着立下傲人战绩的方山云,死在了沧离大战之中。 而眼前的血泊里,又躺着被洛珩所伤的长子,生死未卜。饶是方山修涵养再好,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控制住情绪。 皞帝似乎也很理解,容他发泄了片刻,才挥手让侍从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眼下军医还在救治,结果尚无定论。你毋需乱了方寸。” 方山修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看了眼旁边躺着的浩倡,扯着袖子抹了把眼泪,颤巍巍向皞帝告罪:“臣失仪了,望陛下恕罪。” 自家儿子虽是断了条手臂,好歹还有一线生机。而浩倡王子,却是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去了。将心比心,自己在刚刚丧子的皞帝跟前这般哭闹,确实是过了…… 皞帝膝下的子女不少,浩倡也算不得是他最疼爱的一个,然而浩倡的生母轩妃,却是皞帝真心喜欢过的女子。 轩妃原本是朱雀宫里的一名宫女,家族势末、身份卑微,难得模样生得动人,性子又柔顺恬淡,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被皞帝看中,最终成为了宫中唯一一位不是出于政治因素而纳的嫔妃。 浩倡的个性不似轩妃恬静,反倒因为母亲身份低微的缘故、特别执着于出人头地,言行有时也略显浮躁。皞帝时常数落他说:你但凡有你母妃一半的稳重沉静,也能稍稍跟你大哥毗肩了! 而此刻浩倡毫无生息地躺在他脚下,安静的犹如沉睡中的婴孩,皞帝胸中涌起刺痛的寒意,长长地阖目叹息了一声。 青灵跪到浩倡身畔,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覆到他的脸上,遮住了那骇人的扭曲面容,又伸手拢了拢他凌乱的头发,低低喃了声:“三王兄。” 若要说有多痛心,确实比不过四师兄源清死的时候那般撕心裂肺。 若要说不痛,又毕竟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妹。 犹记得,那晚在府中夜宴,她受了淳于小姐所托、把浩倡从慕晗身边骗走的轶事。 他那时,意气风发,满口对征伐九丘的滔滔大论,一派的豪情壮志,丝毫没留意到身旁青灵的心不在焉。 她半开玩笑地让他为自己介绍几个京城才俊,他便四处转了一圈,把安怀信拖到她面前,拍拍肩膀说:“安老三,你还没见过我这位妹妹吧?聪明美丽、举世无双,只有崇吾圣山万千年灵气才养得出来的人物!” 可那般鲜活的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青灵垂着眼帘,怔然望着丝帕上溅开的几圈水纹。 也不知道,淳于晴她们,最后、有没有把他排入东陆美男的前十名…… 帐门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整个大帐中的气氛顷刻凝重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投向缓步入内的来人。 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皞帝抬起眼,神色中一丝悒郁,“噢,你来得正好。”朝青灵扬了下手指,“把她带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家该待的地方。” 青灵闻言慢慢转过头来。 洛尧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袍,琉璃目中情绪复杂,在青灵跟前站定,缓缓俯身伸出手,“起来吧。” ------------ 第126章 紫衣血影(四) 青灵望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那手指,白皙修长,暗紫的袖口上若隐若现地点缀着银线挑绣的图纹,低调而奢华。 朝炎尚红,九丘尚紫。 这种时候,原本就长了一张跟那魔头相似的妖艳面孔的人,竟然穿着紫衣而来,真是……找死。 青灵沉默了片刻,把手递给洛尧,慢慢站起身来。 众人噤若寒蝉,目光却各自意味深长地望向洛尧。 息镜踌躇一瞬,大步拦在了洛尧面前,“百里世子,末将有一事相询!” 洛尧停步,客气颔首:“息将军请说。” 息镜是武将出身,说话也不大懂得绕弯子,闻言径直开口道:“末将听方山公子身边的侍卫讲,说洛珩藏在了梧桐镇上的一座宅院里。那地方有些蹊跷,像是修建之初就设过阵法。不知世子以前,可有听说过关于梧桐镇的什么事?” 洛珩当年被堂弟种下封印,无法踏出九丘国境,是皞帝曾请凌焕上君亲自去确认过的。若非如此,这几百年来,朝炎南境岂能不起风波? 眼下洛珩突然出现在属于朝炎的梧桐镇,显示是那个封印出了问题。然而,朝炎的驻军一直把梧桐镇受得水泄不通,单是洛珩那头招风的坐骑,就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镇内。息镜直觉地意识到,梧桐镇上的那处宅院,必定暗藏着玄机! 洛尧蹙眉细想了下,一脸诚恳地答道:“没有听过。” 息镜似有不甘,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拱了拱手,“有劳了。” 青灵跟着洛尧出了大帐,默然地走回了她自己的住处。 帐帘刚刚落下,青灵蓦然驻足,转过身,揪住了洛尧的衣襟。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设的局?”她逼视着他,眼中似有两簇火苗攒动,攥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洛尧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眸中一派澄澈明净,“不是。” 青灵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最终泄气地松开手,偏过头说道:“算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既然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谎,必是有这个能力不叫人看出破绽来的。 洛尧伸手捏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再度仰头望向他,语气中一丝压抑的情绪,“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师姐,你对我,难道就再无一点点的信任了吗?这件事,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又如何能知道浩倡他们会去梧桐镇?” 青灵想甩开他的钳制却拗不过他力大,震怒之下,咬牙连串质问道:“你要我怎么信你?梧桐镇你几个月前确实去过吧?那个魔头藏身的宅院,不就是你买给纤纤的那座吗?我不是刚才主帐里那些人,你也别跟我说你从不知道那宅院里设得有阵法!” 她说得激动,最后也懒得再约束情绪,眼中泛起莹莹泪光,“洛珩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当年我母亲死在他手里,我不曾亲眼见到……可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我三王兄的模样?你有看见吗?倒底是怎样疯狂的人,能那般的残忍……” 她顿了顿,抑制住哽咽,一瞬不瞬地望着洛尧,字字清晰地说:“不管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单是想到你身上流着跟那魔头一样的血液,就已经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视觉上血腥可怖的刺激,让青灵情绪终是失了控。心肠一刹那变得铁硬,口不择言、不管不顾,甚至于,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 洛尧瞳孔刺痛般的一缩,眸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指尖蓦然无力,任由着青灵的衣袖一寸寸滑褪。 世间任何关系、都有改变的可能,唯有血缘不可以。 所以饶是他巧言善辩八面玲珑,对于青灵所言的这句话,也是无法反驳。 恶心? 无比恶心吗?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的。 不是吗? 那年跟她去彰遥,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过,妖瞳骇人,住所阴森,就连卖给小孩子的玩具、都很下流。 她应该,跟大部分的神族一样,内心对九丘鄙视厌恶到了极点吧? 更何况,她的母亲死在了沧离,而眼下,她的兄长也…… 洛尧的手指在空中僵滞了片刻,一点点地慢慢收回。随即转过身,一语不发地出了帐子。 ~~ 几名军医忙了近一个时辰,用上了大营中最好的伤药,总算稳定住了方山雷的伤势。 然后他的右臂,是无论如何再接不回去了。 因为伤势严重、不宜移动,皞帝便令人就地在主帐中隔出了一间寝帐,让方山雷在里面休养。 青灵听说了之后,把秋芷和夕雾也派了过去,让她们帮着大夫照顾方山雷的起居。 傍晚时分,青灵听着主帐那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出入,整理了一下心情,起身去见皞帝。 刚到了帐门口,却恰巧撞见慕晗黑着张脸摔帘而出,像是刚被父王责骂过,眼角竟似有泪痕。 慕晗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青灵看去了自己丢脸的样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在侍从的簇拥下疾步离开了。 青灵进到帐中,又从议事的主帐转入了休息的后帐,见皞帝已褪去了白天穿着的甲衣华服,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素色袍子,手支着额角、靠坐在茶案边,姿态中透着一抹少见的疲惫与羸弱。 “父王。”青灵走近了些,轻声唤道。 皞帝仿佛从沉思中惊醒,略显怔忡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后,嘴角牵出淡淡的弧度,“是青灵啊。” 青灵沉默了一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本过来是想听听皞帝接下来对九丘的打算,却不曾想到,一整天都表现得镇定沉着的这个人,此刻孤坐于灯烛畔,竟显得那么……脆弱苍老。 这样的父亲,太过陌生。 她以为,天家的亲情,不过是坐在棋盘两端的权谋博弈罢了。 青灵动了动唇,不知怎的,最后,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父王,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皞帝一愣,随即领悟过来,晒然失笑,“傻丫头,尽说浑话。” 青灵也觉得自己犯傻,默默在皞帝对面坐下,讪笑了下,“对不起,父王。” 皞帝注视了她片刻,轻叹了口气,“不要把你的父亲想得太过无情。抛开封号头衔,你们只是我的孩子,是我愿意拿生命去守护的人。等有一天,你自己做了母亲,就会明白了。” 抛开封号头衔? 只可惜,能够真正放开身份束缚的那一刻,恐怕也只能是身死之后吧? 在那之前,他们,都只能是维系朝炎王权的棋子。 父女二人的心情,皆渐渐冷却下来。 皞帝又缓缓开口道:“明日,我和慕晗会送浩倡回凌霄城。你想一同回去也行,想留几天照看方山家那小子也行。”顿了顿,叹息道:“那孩子,确实也可惜了。” 青灵心里明白,皞帝一直以为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方山雷,所以今日才会急着赶她出大帐、担心她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来。 可现下,听他的语气,倒似乎是……不再那么避讳了? 青灵斟酌片刻,试探着问:“我回凌霄城的话,要不要让百里世子也跟着?” 皞帝揉了揉额头,沉吟许久,“嗯,让他一直跟着你吧。” 青灵揣摩着他的语气,又问:“梧桐镇上的事,父王怎么看?那魔头明明被种了封印,怎会突然出现在哪里?” 皞帝抬起眼,“此事我安排方山修去查了。你身份特殊,就不要掺和进去了。”想了想,又道:“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不要插手,更不要生事,专心做你自己的事就好,明白吗?” 青灵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随即又欲开口追问。 然而皞帝却做了个制止她的手势,“好了,父王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青灵从皞帝寝帐里退了出来,经过前帐时,踌躇了一瞬,转入了方山雷养伤的地方。 夕雾坐在榻前,用锦帕一点点拭着方山雷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扭头瞧见青灵走了进来,起身行礼,“帝姬。” 青灵示意她坐下,上前轻声问:“醒了吗?” 夕雾点了点头,继而又蹙眉指了指旁边案上未曾动过的药碗,摇了摇头。 青灵走到近前,见方山雷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新换过的衣袍右肩以下,空荡荡地塌着。他阖着眼,唇线紧抿,睫毛微微颤动。 青灵暗叹了口气,从夕雾手中取过锦帕,“我来吧。” 她坐到方山雷旁边,替他拭着汗,一面斟酌着缓缓开口道:“既然醒了,就喝点药吧。“ 方山雷徐徐睁开眼,望向青灵,疲惫空洞的双目中暗藏着复杂情绪。 苍白的双唇似乎轻微地翕合一下,随即又抿住,一声沉重的鼻息声后,人又重新闭上了眼。 青灵并不逼迫,只低低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换作是我,恐怕也是宁可自己死了算了。可你站在旁人的角度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弟妹,他们只盼着你能活下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活着……就像我三王兄,我宁可他残了废了,只要他还能活着……” 方山雷依旧沉默无语地闭目躺着,过了良久,喉咙间沉声一笑,气息微弱地开了口,“一直觉得我自己嘴笨,没想到,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青灵自嘲道:“你看出来了啊?我从小就不会安慰人,每次劝个人吧,不是把人家劝得更伤心了,就是最后干脆跟我吵起来。真是丢人。” 方山雷弯着嘴角,保持这个弧度,直到再度开口,语气中添了一抹怆然,“我曾说过,要竭尽全力杀了那魔头,为我云弟和你母后报仇。”喉头似有哽咽地顿了顿,“抱歉了,终究,是我太无能。” 青灵想起那晚二人在红月坊的对话,一时有些赧颜,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劝慰道:“不是你的错,是那魔头太狠毒。你放心,以后总会找到机会杀他的。” 方山雷终于睁开了眼,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空洞深幽。 他挣扎着抬起左手,握住了青灵攥着锦帕在他鬓边拭汗的手指,目光与声线中陡然有了丝坚决,“如今我再没资格觊觎什么,所以有些话说出来、不怕你觉得我有私心,”大口喘息了几下,平复住气息,一字一句道:“青灵,不要嫁给百里扶尧。他们九丘洛氏的人,全是疯子。” ------------ 第127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一) 翌日,皞帝起驾返回了凌霄城,慕晗也随行离去。 军中各主帅奉命压制住浩倡死于洛珩之手的消息,然而纸包不住火,事件始末最终还是一点点在朝炎军中传播开来,继而激起了不小的恐慌。 主掌禺中前沿战事的大王子慕辰召集麾下将领,连续几个日夜闭门商讨,将原本准备以拖延消耗的短期作战计划、修改成了急攻强攻的战术,调聚了朝炎几乎所有的兵力,缩紧对凉夏城的包围。 青灵处理完手边一些琐事,也准备动身返回凌霄城。临行前,她特意去了一趟前锋营见慕辰。 前锋营位于战事的最前沿,军士调动嘈杂喧哗声不断,时常还有斥兵驾驭着坐骑出入,隔了数里的距离望去,都能看见大营上空蒸腾的烟尘。 青灵踏入慕辰帐中时,他正站在沙图前与几名将领讨论着什么,扬眼看见青灵,愣了一瞬,“你怎么来了?” 那几名将领都认得青灵,上前见礼后,便在慕辰的示意下退出了营帐。 青灵把来意简单说明了一下,又缓缓道:“父王会在日月顶为三王兄举行祭奠,你若没时间赶回去,我会替你诵祭词的。” 慕辰沉默片刻,“不用,我会赶回去。” 青灵抬眼望见他一脸的疲惫和郁色、还有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幻,这几日压在心底的忡忡思绪又窜了出来,千丝万缕地纷杂交错着。 她几经酝酿,开口说道:“慕辰,你……要不要现在就跟我回凌霄城?南征的战事,有莫南岸山在统领……” 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似有不妥,轻轻呼了口气,自嘲一笑,“算了,我又说错话了。眼下这种情形,怎容得你临阵退却?我只是……”顿了顿,视线飘忽于虚无之处,“那日见到三王兄的模样,心里……害怕极了。” 那一刻,她心中掠过一丝惶恐。 如果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浩倡、而是慕辰,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九丘洛珩犯下的滔天恶行,她耳熟能详,当日在彰遥城,更是亲眼见识过他的疯魔癫狂,然而却未曾料想,他下起手来,会是如此的残忍! 慕辰揽过青灵的肩头,安抚着她,“别担心,我不是慕晗,不会蠢到自投罗网。” 浩倡和方山雷在梧桐镇遭遇洛珩,追根究底,也是源于慕晗一意孤行追踪禺中王所致。事后皞帝虽然把实情遮掩了下去,但军中要员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慕晗王子好胜心太强、急于挣功,方山大公子未必会折了一条臂膀,浩倡王子,也未必会惨死。 青灵听到慕晗的名字,咬着牙说:“他闯出这样的大祸,父王竟然还要保他。明明该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浩倡。” 慕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接话。 青灵仰头看着慕辰,“梧桐镇上的事,你怎么看?那座宅院,旁人或许不识得,可你我却是知道的,那其实是洛尧置下的产业。还有我告诉过你,他数月前曾去梧桐镇上待过两天,虽然不知道他在那里具体做了些什么,但两件事串在一起,就似乎有些过于凑巧了。” 慕辰凝视着青灵,“你的这些想法,有没有跟父王提过?”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青灵想了想,“如果告诉父王我们知道那所宅院,就势必要扯出以前被纤纤收留的事。这样,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慕辰神色淡淡,“当初是他们自愿想帮,如今就算说出实情,父王也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 青灵咀嚼着慕辰的话,迟疑道:“可是……” 可是这样一样,皞帝就会疑心她早就与大泽暗有私交,再不会毫无疑虑地把维系朝炎大泽利益牵扯的重任交到她手中,而基于这种关系而获取到的权势也会随之付之东流。 还有,虽然那日因为血腥惨状的刺激,她情绪失控地对洛尧一顿指摘痛骂,但冷静下来后,细细思量一番,又有了些分辨不清的疑惑。 慕辰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松开手,肃容道:“若我猜得不错,父王眼下或许是动了要跟大泽解除婚约的念头。” 青灵一怔,随即想起皞帝对自己和方山雷态度的细微转变,不禁亦有所悟,“你是说……” 慕辰道:“父王生性多疑,梧桐镇的事就算你不说,他也自然会想到有人与九丘里应外合、设下圈套,而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大泽百里。他眼下顾及着军资,暂时是不会跟大泽翻脸,但经此一事,朝炎和九丘的大战再无可避免,一旦九丘覆灭,我敢肯定,父王下一个会对付的、必是大泽无疑。” 青灵在心中思量一番,想起皞帝在自己对待方山雷一事上的态度转变,渐渐领悟过来,一时间,倒有些摸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了。 慕辰一直留心着青灵的神色,此刻瞧出她的异样,忍不住问道:“怎么,跟大泽联不成姻,叫你失望了?” 话问出了口,自己口中却是一派酸涩。 他向来以一张清冷面孔立于人前,喜怒不显、波澜不惊,总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再冷静理智的人都是有弱点的,他的弱点,便是青灵。 青灵却是知道慕辰不喜洛尧的,倒并不讶于他的讥诮。毕竟,之前两人就为了那人而起过不少争执。 对于慕辰的这种“不喜”,她归因于那两人初次见面时、因为争夺赤魂珠引发的敌视,归因于流落梧桐镇时百里氏急于撇清干系的冷漠,归因于洛尧与慕晗阿婧两姐弟的过从甚密,甚至,也想过,慕辰多多少少有些介怀自己跟旁的男子订了亲。 但于青灵自己而言,她跟洛尧之间的林林总总,根本还达不到令他人顾忌、令自己负疚的程度。 从前,他们是同门手足的情谊,现如今,就只剩下利益纠葛了。 身为王室的棋子,她不嫁给他,也会被皞帝嫁给别的人。 这样的道理,慕辰又岂能不懂? ~~ 青灵与洛尧乘坐舆车返回凌霄城。 跟南下时一样,两人坐入了一辆装饰华丽的百里氏舆车。同样的龙纹铜鼎,同样的金缕沉香,同样的羽缎倚枕,甚至,连冷漠尴尬的气氛都与来时一模一样。 就仿佛,这段日子里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洛尧靠在窗边,凝望舆外缥缈流云,琉璃目微微垂着、掩去了其内光泽潋滟,任轻风拂起他额前的长发。 青灵坐在他对面,亦是眉眼微垂,看上去心平气和,如古井不波。 就这样默然地行出了近半的路程,洛尧忽地移来的目光,凝濯于青灵面上,嗓音清冽地开了口:“回凌霄城之前,在章莪山暂停两日可好?” 青灵扬起眼帘,“你又想干什么?” 洛尧神色淡然,“当初交易时就说过,你我互取所需、互不干涉。所以我打算做什么,你不必过问。” 青灵冷笑,“不过问,不代表由着你算计人的性命,到最后,怕是连我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洛尧凝望了她片刻,弧形优美的嘴唇似微微开启了一瞬,随即又紧紧抿住,半晌,开口道:“好吧,我告诉你。” 他垂下墨羽般的睫毛,“我打算去弗阳见一见阿婧。”顿了顿,补充道:“在凌霄城需要避嫌,见上一面很不容易,趁着她现在还没返京,我想跟她聚聚。” 青灵和洛尧南下之后,阿婧便一直住在了弗阳的小月池修养。慕辰和安怀羽成亲时,阿婧曾和莫南诗音回凌霄城待了几日,后来大约是在京城听了些惹她心烦的议论,就又重新回了弗阳。 洛尧伸手勾过海棠花雕几上的钮纹银酒壶,给自己沥沥地斟了一杯酒,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你若不放心,可以一同前去。” 青灵没想到他的打算会是这个,一时有些语塞,静默了许久,方才略有些紧绷地开了口:“你和阿婧见面,我去做什么?” 紧接着,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你真的,只是去见阿婧?” 洛尧仰头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如今朝炎和九丘的死战已成定局,我还能兴起什么风浪?索性都是败局,我不如趁早就随心所欲些。” 青灵抬手捋了捋鬓发,觉得指尖和心尖都同样地微微发凉。 在符禺山醒过来的时候,她悠悠荡荡地躺在水中,凝望碧空,想了很多事。 串通顾月长帝姬、用焰魄伤害自己并妄图控制青云剑的人,真的是他吗? 那个在漆黑山洞中跟自己相依相偎、模仿火莲诀造出惑人幻境只为博她一笑的男子,那个曾与她有过手足般的亲密、坦诚相待的信任,甚至于让她在某个瞬间心生过悸动的男子,真的,是他吗? 她有过迟疑,因而在听慕辰细细分析始末之际,也曾出言辩驳过。 然而慕辰用那双幽深的看不见底的墨眸凝视着她,仿佛是想刺透她的灵魂,“你宁可信他,也不信我?” 青灵怔然失语。 朝炎慕辰,百里扶尧,谁亲谁疏,不言而明。 这么些年置身朝局之中,终归也让她变成了一个理智的人。梧桐镇上的事发生之后,所有的关系串联都指向了那人和他背后的家族,她再如何心存侥幸、心存疑虑,也是无论如何再不敢信他了。 可此时此刻,他握着酒盏倚在窗前,神态中流露出一种自嘲无奈的消极。又弄得她的心微微起了凉意。 或许,真的不是他? 正如他所言,洛珩的这一出手,让朝炎和九丘的死战成了定局,仔细想想,最终利益受损的、还是九丘和大泽。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谁能从这件事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呢? 一个个名字在青灵脑中划过,却又一个个被接连否认。 曾有有过的一种隐隐猜测浮出心底,却又被她狠狠压了回去,不敢再往下想。 窗外东陆的苍原山川瑰丽,从她靠着羽缎倚枕的角度望下去,绵延起伏,广袤无垠,暗蕴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 第128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二) 舆车缓缓在高峰之巅降落。 青灵吩咐随行的禁卫和侍从整理出章莪宫中的几处殿宇,用作休憩之所,自己则跟洛尧和两名近身侍奉的侍女缓缓拾阶而上,踏入了峰顶巍峨静穆的大殿。 她身为章莪氏的唯一血脉,路经此处,决定暂停两日祭拜先祖,旁人自是无可非议。 进到大殿之后,夕雾拾掇了一下坐垫等物,又点燃了铜鼎中的香料。秋芷四下探视了一圈,回来禀道:“旁边两处偏殿里都有坐榻,奴婢把舆车里的锦毯倚枕搬过来,夜里便可歇在此处。” 青灵回归朝炎王室后,皞帝曾下旨命人重新修葺过章莪山的殿宇,但办事之人只留意将檐壁台阶等外观景致修缮一新,殿内的陈设布置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青灵点了点头,跪坐到大殿正壁前,对秋芷说:“不着急。就这么坐着也可以。” 她从前跟师父在棠庭闭关,有时几日都不着床榻,倒不甚介意条件苛刻。 洛尧走到她身畔,仰头望向正壁和壁顶鎏金雕刻的浮雕图案。 开天辟地、四海分立、神魔大战,尽是上古天帝的丰功伟业。 青灵半阖着眼,声音微瓮,“你要走就快点走。我既然答应了会为你遮掩,便不会食言。” 这时,念萤和念虹两兄妹也进了大殿。 念萤走到洛尧跟前,低声道:“世子,都准备好了。” 洛尧颔了下首,正欲向青灵辞行,孰料青灵倒先转过头来,视线在念萤兄妹身上扫过,问道:“你去见阿婧,难道还要带着护卫不成?父王这次临行前留了好些禁卫跟着我,其中不乏他的心腹。要是他们两兄妹突然也不见了,我可保不准不会有人起疑心。” 念虹闻言朝前踏了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兄长拉住了胳膊。 洛尧朝他俩看了一眼,“你们就留下吧。”又转向青灵,“我三日内必定返回。” 青灵重新阖上眼,从鼻子里轻“嗯”了声,不再言语。 身后洛尧又对念萤低声交代了几句,随即使了个幻诀,从大殿的侧门走了出去。 余下几人,各自找了一处静坐,或怔然出神、或仰头研究浮雕图案,谁也不跟谁说话。秋芷、夕雾和念萤都不是多话之人,倒也无妨。然而念虹却是个话痨子,几番想开口议论些什么,却都被念萤用眼神制止住了。 又因为青灵一早就下过命令,让随行众人无宣召不得擅上大殿、打扰祭拜,整座空旷大殿内外四下一片静谧、针落可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侧门,走了进来。 念虹警觉地扭头起身,却愕然发现进来的人是“另一个”秋芷! 这个秋芷径直走到青灵面前,弯腰将麒麟玉牌奉上,低声奏道:“奴婢跟了近两个时辰,见世子确实是往弗阳方向去了。” 青灵接过玉牌,点了下头。 秋芷又走到另一个“自己”面前,伸指一点,将原本盘膝静坐的“秋芷”化回了木偶,收入了袖中。 原来之前在殿内走来走去四下照拂的那个秋芷,竟是用西陆幻木点了心头血做出来的傀儡! 念虹幡然醒悟,忍不住怒道:“你们,居然跟踪世子!” 念萤拉住妹妹,“小虹,坐下!” 念虹悻悻地归坐原地,嘴里却不肯消停,嘀咕道:“怎么这样啊,跟防外人似的!” 从焯渊脱险后,青灵便没有再让念虹跟在身边侍奉。 念虹从哥哥那里听了些缘由,明白青灵是疑心世子算计了她,也曾专程去过一趟符禺山,向青灵当面陈述自己从钟乞国逃出后的遭遇,直言事有蹊跷、拍着胸脯保证此事绝对跟世子无关。然而青灵不置可否,只是劝她离开。 原本依着念虹的性子,是该锲而不舍地继续辩解下去。可青灵在焯渊救了她一命,危急时刻甚至把身上所有的宝物神器都塞给她,念虹再怎么觉得不甘,也不好意思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发飙,只能听从世子的吩咐不再去找青灵争执。 现在瞧见青灵对世子不仅仅是态度冷淡而已、连背后偷偷派人跟踪的手段都用上了,念虹再也控制不住怨念,喋喋不休地唠叨道:“上次焯渊的事,明明就跟世子没关系。他要是真想害人,又何必苦兮兮地跑去救人?要是想拿那什么破青云剑,又何必把人送到焯渊那种鬼地方,直接在驿馆杀了岂不干净利落?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 念萤拽了妹妹一下,示意她闭嘴,念虹却挣脱开来,“我自言自语又没指名道姓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少干扰我!” 扭过头,朝着青灵的方向继续道:“世子为了劈开焯渊的结界,折损了不知多少修为!魔族的结界最噬神力,进去之前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出来。哪个人又会那么傻,为了演一场戏,连命都不要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声音越提越高。念萤一开始还想阻止她,后来听她也并不是瞎抱怨,而是句句说出了自己心中相同的疑问,渐渐的、也不再去阻止她了。 青灵面朝正壁而坐,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念虹的,后来听她越说越愤慨、几乎都快要有声泪俱下的趋势,遂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盯着她道:“我没拿这件事向你家世子问过罪,你还想怎样?我让人查探他的行踪,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过,他自己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念虹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介意?不会难过?他对你那么好,为了帮你,跟侯爷和大小姐都差点闹翻了,你却像防外人似的防着他!” 青灵望着怒气勃勃的念虹,愣了一瞬,“什么意思?” 念虹其实也是偷听念萤和世子对话得来的讯息,此时一时气急说漏了嘴,连忙尴尬地瞟了哥哥一下。 念萤瞪了眼话痨妹子,对青灵说:“殿下不要听念虹胡说,她这人口没遮拦,最爱信口胡言。” 念萤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懂撒谎欺瞒,而眼下他口风封得这么紧,显然是洛尧再三叮嘱提醒过的。青灵明白,再追问下去,也是套不出结果的。 她心思翻转间,其实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就是她让洛尧帮自己私售玄铁之事、让御侯和凝烟觉得担了不必要的风险。凝烟的性情青灵是知道的,本就厌恶卷入朝争权谋,更忌讳把整个家族拖下水。而御侯那人她也见过,确实是只不输给皞帝的老狐狸,自然也不愿儿子间接帮着慕辰筹集资金。 念虹被兄长扣了顶帽子,忿忿地跳起来道:“我哪里口没遮拦、哪里信口胡言了?上次你去大泽办事回来,不就那么跟世子说的吗?” “反正我也豁出去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全倒出来得了!”她上前几步,叉腰站到青灵面前,“帝姬你今天给句实诚话,你倒底喜不喜欢我家世子?是不是真心想嫁给他、做我们大泽的少夫人?” 青灵仰头望着虎虎生威的念虹,一时竟有些面颊发热,“……” 坐在青灵身旁的秋芷站起身来斥道:“念虹,你太放肆了!有你这么质问主子的吗?” 念虹晃着手指,“你一边儿去!我是大泽百里的族人,又不是跟你一样的奴婢,不担这主仆的名份!” “你!” 秋芷被气得脸色胀红,差点就要动手。 青灵抬手制止住二人,“都给我坐下!” 念虹和秋芷相视一瞬,各自恨恨地退回到原位坐下。 青灵虽然贵为朝炎帝姬,但很少有对手下人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骤然提高了声音,念虹竟猝不及防地忘了反抗。 青灵板起面孔,目光冷锐地盯着念虹,“我跟大泽世子的婚事,是陛下亲自颁布诏书宣布的。任何人,若是对此有疑虑,便是罔顾朝炎皞帝的旨意!你家世子都不敢质疑之事,你又胆敢拿出来逼问我?” 念虹梗着脖子,“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 青灵冷冷打断她,“既然今天你们想把话挑开了说,好,”转向念萤,“我问你,上次你跟世子去了梧桐镇,是不是见过九丘的人?” 她知道,若只是问他们做过什么,念萤肯定会咬紧牙关直接拒绝回答,所以索性先把答案摆出来,依着念萤的性子,就算要否认,也必定能在神色上显出破绽来。 果然,念萤面上一僵,踌躇不言,“我们……” 青灵嗤笑了下,“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们两兄妹都不如你家世子会演戏,我既能识破他的真面目,又岂会猜不到你们的想法?”目光凝于念萤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去见了九丘国师洛珩?” 念萤毕竟是个直肠子,听青灵这么一问,马上想到了几日前梧桐镇上的风波,顾不得再迟疑,摆手道:“不是!” “那是谁?” “是……夫人。” 青灵怔了一霎,方才反应过来念萤口中的夫人,就是九丘女王洛琈。 “你们谈了些什么?” “这我真的不知道!夫人和世子单独说得话。” 青灵思索片刻,突然连串发问道:“梧桐镇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九丘女王是怎么进去的?是不是纤纤的那座宅院确实有暗道直通九丘?那暗道的机关又设在了何处?你们去梧桐镇时,我拿给你们的通行令牌还在不在?” 念萤苦着张脸,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年白跟着凝烟小姐出门见了许多世面,到头来,还是跟自家傻妹子一样,也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通行牌,“令牌我一直带在身上。我和世子幻化成的是寻常商贾模样,出镇的时候也要用这牌子的,所以绝对不可能把这令牌交给九丘的人。”顿了顿,语气凝肃起来,“帝姬殿下,你怀疑我们并没有错。可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如果真是世子一手策划的,于他、于大泽和九丘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 ------------ 第129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三) 青灵被念萤说中了自己心头的疑惑,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把整件事安排得那般天衣无缝?从禺中王出逃,再到洛珩现身于纤纤的宅院……分明就是有人在中间把禺中跟九丘连到了一处。” 一旁的念虹忍不住插嘴道:“能把禺中跟九丘连一处的又不止我家世子一人!你无凭无据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些?亏你还是他没过门的妻子,一点点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青灵被“没过门的妻子”几个字激得面色一红,语气骤然强硬起来,“最起码的信任?他那样的人,你要我怎么去信任?我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是他先不顾同门情谊、不顾我们师兄的血仇,凡事都依着你们大泽百里‘只是生意人’的做派,只求利益不问良心,隐姓埋名偷师学艺、拿妖术幻境骗我套我话的事都做过,你要我怎么信他?” 念虹跳起来,“你做事就只问良心不求利益?你既然说我家世子在崇吾是偷师学艺,那就别指望他顾念什么同门情谊!” 她斜了眼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夕雾,质问青灵道:“你说你没做过伤害世子的事,可你把自己的婢女硬塞给他又算什么?我家世子就那么不入你眼、只配得起你身边的一个卑贱婢子不成?” 青灵怔了怔,下意识地望向夕雾。 夕雾睁大着盈盈双眸,白嫩纤长的手指捂着下颌,面颊微红,讶然地移来视线,“帝姬,奴婢……” 她的声音低柔,带着种我见犹怜的慵懒起伏。淡蓝的纱裙在腰间紧束,勾勒出动人的线条。 青灵以往只觉得夕雾的身形容貌有些像阿婧,如今再细想起来,这般举止娇媚的女子,倒是有些像红月坊里的那些舞姬,举手抬足间都流露出魅惑众生的意图。 可夕雾毕竟是淳于琰和慕辰找来的人,青灵就算质疑她的出身,也绝对不会质疑她的忠诚。再说,当初可是洛尧自己先盯着人家看,还夸了句“长得挺好”的…… 思及此,青灵转向念虹,“你莫要忘了,你也做过我的婢女。若是身为婢女就等同于卑贱,那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念虹被噎得面皮涨紫,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怎么能,跟,跟她比!” 我又没死皮赖脸地往世子身上蹭,又没装柔弱晕倒到世子面前,又没不分昼夜地想方设法地往世子卧房里钻! 青灵在符禺山养病的这半年,夕雾和秋芷一直留在了暄王府,跟着念萤兄妹一起侍奉洛尧。 秋芷倒没什么,话不多、做事也勤快。而那夕雾,吃苦受累的事从来不碰,一遇到近身伺候世子的差事、就马上比谁都积极了。念虹起初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后来发觉每逢夕雾给世子端茶倒水都会出现一些“意外”,才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念虹虽然经事不多,但好歹出身大泽侯府,对妇人的那些手段也是有过见识的。家中侯爷只钟情于夫人一人,多年不曾续娶,但侯府后院里,也还是住着好几位皞帝从凌霄城赐来的姬妾侧室,为博青睐,所用法子千种百种层出不穷。 百里氏一族自上古时代起就割据富甲一方,族人骨子里都多多少少有着几分骄傲,所以念虹看似大大咧咧,但该讲究的身份排场礼仪之事俱不含糊,自然也就看不惯夕雾没名没份还使劲往世子跟前凑的行径。 她私下警告过夕雾:“你是什么身份,我家世子又是什么身份?你少打他的主意!陛下赐给我家侯爷的那些姬妾,个个都是朝炎宗室之女,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婢子,也想攀附上我家世子?想都不要想!” 夕雾闻言后万分委屈、秋水盈目,“姐姐也知我只是个卑微的奴婢。既然主人要我尽心侍奉世子,我便只能照着吩咐去做,姐姐又何苦为难我一个下人?” 念虹听了夕雾的申诉,心里渐渐回过味来,搞了半天,原来竟是青灵安排自己的婢女这般行事的! 可…… 什么样的女子,竟会想方设法地往自己未婚夫身边送美女啊? 眼下她听见青灵居然把自己跟夕雾扯到一块比较,胸口堵了一腔的怨忿,结结巴巴地驳了几句后、终于找到自己的舌头,一连串地嚷道:“你就算要送女人给世子也挑个出身高贵配得上我们大泽百里的人来,那种狐媚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还敢往我们世子身上贴!我们世子那么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也就算了还尽给他气受,你们朝炎王族了不起么我看你衣食住行言谈举止还不及我家小姐……” 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瘫倒了。 青灵抬手抚着额角,长长地吁了口气。 念萤上前扶起妹妹,面上也有些赧颜,低声道:“念虹她造次了,还望帝姬莫怪。” 他顿了顿,又道:“可她的第一句话说得没错,能把禺中跟九丘连一处的,并不止我家世子一人。再者说,梧桐镇的事间接促使了朝炎和九丘的彻底翻脸。对于这种局面最乐见其成的人都是谁,帝姬若是仔细想想,答案绝对不会是我家世子!” 可那个答案,会是谁? 如果说,是皞帝想制造一个讨伐九丘的名份,像上次利用自己引出禺中刺客那样地设局,他并没有必要让慕晗、浩倡和方山雷三人同时身入险境。再且,眼下正值战时,王子惨死对大军士气而言、绝对是有损无益,而皞帝领兵多年,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纵然曾有过怀疑,青灵还是很快地否定了这个猜测。 至于统率全军的莫南岸山,或许……也是有可能的。 四世家原本就一直互相有所忌惮,如今方山氏权倾朝野,如果突然折了方山雷、再外加慕晗的话,对莫南氏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坏事。 只不过…… 一想到莫南岸山,青灵就不由自主地又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转过身,面朝正壁而坐,冷声道:“什么也别说了。谁再多话,就自己出去!” ~~ 皞帝安排来护卫青灵的禁军和侍从在章莪山住了几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一连三日,帝姬和大泽世子、以及随身近侍关在章莪宫的正殿内足不出户,甚至连用膳都是以祝余丹来解决,从早到晚,殿门紧闭,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动静。有时秋芷会出来替帝姬传话,但内容都是让众人原地留守、不可擅自走动。 禁军们私下议论说,天帝一族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祭拜章程,旁人只可臆测不可围观,高深莫测无法言绘…… 到了第四日,帝姬终于再度现身,与大泽世子二人缓步走下了大殿石阶。 洛尧的面色与几日前相比,似乎染上了一层病色,行动间,气息亦隐有起伏。每走一段路,都会驻足一刻,握拳掩唇轻轻咳嗽。 青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弗阳的小月池最是养人,可你去了一趟,反而病了,倒是奇怪。” 洛尧微微一笑,“哪里病了?只是赶路走得急了,着了凉,有些咳嗽。” 说完,又是一阵咳。 青灵慢慢走到阶下的一处花园之中,站定。 那园子荒废已久,杂草丛生,几张陈旧的石凳零零散散地歪倒在地。几根散发着甘草清香的玉蕗藤参差铺生于草中,姿态仿若似曾相识。 青灵低着头,“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被父王禁足,你带我出来散心,在这里用神力催生出好些杜若来?” 她缓缓蹲下身,手掌轻抚过藤草,仰头望着洛尧,“不如今日你再施展一番本事,变出片花海来瞧瞧?” 说话间,她嫣红的唇角蕴着丝笑意,语气和目光却是清冷的渗人。 今早洛尧悄悄返回章莪大殿,收起幻术的一霎、面色苍白的吓人,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可面上一直撑得若无其事,噙着笑应对念萤兄妹的关心。 青灵这几日在大殿里静候,思前想后,内心亦有些踌躇不定。 她虽然时常感情用事,却并不是性情固执之人,听完了念虹和念萤一席话,要说完全无动于衷、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可如今瞧见以私会阿婧为由离去的洛尧、带着一身可疑的伤归来,思绪又再度混乱起来。 最后一次。 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么些年的恩怨纠葛,举棋不定而生出的那些疑虑、疏离、不舍,终究还是要有个了断。 洛尧立在她身畔,默然地凝望着她。 山风托起他鬓边的一缕长发,掠过浮起苦涩笑意的唇角,“师姐要那花海做什么?” 青灵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缓缓站起身来,眺望向山峰之外的霞蔚云蒸。 “你问我,对你是否再无一点的信任,”她微蹙着眉,幽幽开口,“那我现在问你,你这几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洛尧沉默一瞬,“你不是知道吗?我去了弗阳,见了阿婧。”咳了两下,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你的侍女秋芷跟了我两个时辰。她回来没有告诉你吗?” 青灵轻轻嗤笑了声,“好。你去了弗阳,见了阿婧,路上受了凉生了病,虚弱的连神力都再施展不出来。” 洛尧英俊的脸上闪过复杂而矛盾的神色变幻,慢慢蹲下身,将手探入了藤叶之下。 柔软的枝叶开始从从土壤中抽芽而出,淡紫色花朵在风中颤动着结蕾、绽放,从他身边蔓延铺生开来。 青灵依旧保持着望向峰外云雾的姿势,鼻息间,渐渐有杜若的清香袭来,轻柔萦绕。 然而一颗心,却是无边无际地沉了下去…… 阶顶猝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念虹一路小跑地奔了下来,跪地扶住洛尧,“世子!” 念萤也迅速地跟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丸,送入洛尧口中。 青灵闻声转过身来,见洛尧面色煞白,唇角逸着一丝血痕。 脚下那些因他神力而生的杜若由外至内的凋谢、枯萎,一寸寸零落成泥。 念虹仰头怒视青灵,“你明知道世子受了伤,怎么还让他乱用神力?” 洛尧抬了下手,想要制止念虹,却蓦地对上了青灵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如万载玄冰,刺得他心头一紧、全身骤寒。 他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是彻底失去了。 青灵的视线在念虹兄妹身上扫过,冷声而笑,“连你们也看出他受了伤,可有人拼着性命也还想瞒着我,真当我蠢不可及吗?你们口口声声地要我相信他,可对着这样一个欺瞒成性的人,你们让我如何去信?” 山风卷起凋零的杜若花瓣,飘散出一阵薄薄的紫雨,将她与他隔在了遥远两端。 最后的机会, 若他肯说一回实话…… 可最终,还是令她失望了。 ------------ 第130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四) 洛尧离开的那几日倒底做了什么,青灵无从揣测,也彻底放弃了揣测。 甚至当她返回朱雀宫,见到了久别的阿婧,亦没有起过半点要询问核实的念头。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死伤了那么多的人,谁想算计谁,或许早就不再重要。只要她足够强大足够戒备,能确保自己所关心所在意的人都能平安无虞也就够了。 青灵素服金钿,神色肃然地跟在皞帝和方山王后身后,缓缓登上日月顶时,在心里如是想着。 浩倡的祭礼,由大宗伯主持开启。因为逝者并无子女,一应跪诵礼仪皆由幼弟哲成代行,其余手足亦各自上前吟祷祭词。 大王子慕辰今日一早才匆匆从禺中的战场上赶来,换下一身甲衣,衣饰清雅地站在青灵身畔,举止中一抹与生俱来的无上尊华。 他二人身后跟着的慕晗和阿婧,亦是一身素服。阿婧似有些神思恍惚,目光不断地往白珉石阶下的观礼席方向飘去。慕晗面上的神情却微有紧绷,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 浩倡王子的生母轩妃也站到了皞帝身边,红着眼圈,容颜憔悴非常,仪态却由始至终地十分沉静端庄。 她出身卑微,一生之中唯一一次与帝后并肩而立,却是在自己儿子的祭礼上。皞帝侧首望了眼曾在自己怀中巧笑倩然的轩妃,心中涌起诸多情绪,唏嘘喟叹间,竟不顾礼仪地执起了她的手,在了掌中轻握了一下。 站在另一侧的方山王后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暗自冷笑。 做了几百年的夫妻,她对皞帝心思的把握远胜旁人。眼下这般地做戏,或许真是有几分愧疚心疼情难自禁。然而他最主要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明白,浩倡虽是庶出,却也是他极为在意的孩子。此番慕晗闯出大祸,他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追究,可心里只怕是恨得紧…… 方山王后暗自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拳。 南境的战事一旦结束,这凌霄城,怕是就要变天了。 ~~ 浩倡被安葬在了朱雀宫外的荟蔚峰。 慕辰和青灵亲手用神力合拢了坟茔,转身又再肃穆祭拜了一次。 慕辰轻掸了一下重锦白衣的下摆,又弯腰替青灵理了理裙裾,起身对诸人道:“回去吧。” 跟来了荟蔚峰的人,皆是同族的平辈和晚辈、以及眷属。 大泽世子作为青灵帝姬的未婚夫婿,也位列其中。一身玄色的长衣,衬得他伤病之后的面色愈加苍白。每走上几步,就要握拳掩唇地咳嗽一阵。 青灵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慕辰,仿佛完全没有注意、也丝毫不关心身后未婚夫的病况。倒是阿婧快走了两步,鼓起勇气低声问洛尧道:“你还好吧?” 洛尧微笑着点了点头,“还好。” 阿婧仰头望着他唇边那一道和缓轻浅的弧度,不知怎地,眼角竟忽然泛起了酸意。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 永远的客气而从容,一举一动都那么的自然得体、让人挑不出差错。她曾迫切的、想要通过他情绪的波动,来窥探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然而那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的英俊容颜,蕴着她无法看穿的神秘,仿佛就是一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面具,令人无法揣度他最真实的想法。 有时候,她宁可他对自己生气动怒一回,就像那日在银阙殿外他望向青灵的匆匆一瞥,那么快、那么稍纵即逝,却暗藏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强烈情绪…… 在弗阳休养的日子里,阿婧也曾反复思量过自己与洛尧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时间越久,心便越加忐忑,越不敢再相信他心里真的有她。否则,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他就算再忌惮父王,也不该从此就对自己不闻不问。这么长的日子里,她一直揣着内心深处隐秘的期盼,盼着他能送来只言片语,强调他的心始终系在了她的身上。 然而,始终却是什么也没有。 阿婧毕竟是王室中长大的女孩,到了最后,也只得强迫着自己接受和理解处在他们的那种位置不得不承担起的责任。 为了家族、为了大计,便也只能如此了罢。 可眼下她款款与他并肩同行着,仰望着他英俊苍白的面容,先前自以为说服了自己接受命运的诸多理由便顷刻分崩离析了。 或许,他并不如她想像的那么喜欢她,又或许,他其实喜欢她却必须考虑家族的利益、顺从父王的意愿。可至少,他跟她站在一起,好过了跟青灵站在一起! 从祭礼开始到现在,他和青灵就不曾朝彼此看过一眼。这种连做戏就懒于敷衍的淡漠与疏离,在她所识的任何因家族联姻而绑在一起的男女身上、都不曾见过。 青灵跟在慕辰身畔,抬头看了眼他沉静的侧颜,见往昔白皙的肤色因为行军中长时间的曝晒而加深了几分,愈加显得鼻梁处的线条直毅起来,精致的眉眼间,褪去了初识他时那种曾叫她心跳如鼓的清俊闲适,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之人所特有的刚毅果决。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开口问道。 慕辰望了眼天色,“马上就走。”转向青灵,目光中浮泛着将周遭一切摒弃其外的温和专注,“既然回了朱雀宫,就安心待在这里。筹资的那些事,等琰从大泽回来,就全部交给他去办吧。” 淳于琰受了青灵所托,去大泽处理玄铁矿的事。这件事办妥之后,算下来,也该收入一笔不小的军资。 青灵在接手朝炎赋税度支之初,曾想过要找出方山氏极其党羽失职的罪证,在皞帝面前进行弹劾,借此一步步扳倒慕晗背后的支持势力。然而淳于琰却劝她放弃了这一打算,专注于筹措私资、暗中积聚足以挑战帝权的力量。 眼下这桩事终于略有小成,青灵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还是等我跟淳于琰商量一下好不好?他现在帮忙操持淳于氏族中事宜,时间也不宽裕。” 慕辰的语气不容置喙,“他若是忙,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你不必操心。你上次被焰魄伤了神力,身子还弱着,眼下就好生在宫里养着,别再到处乱跑了。” 青灵略环顾了下四周,正欲开口争辩,却见安怀羽穿着一袭素色的茉莉烟罗软纱,在数名宫女的簇拥下姗姗走来。 此时众人已行至荟蔚峰峰侧的望天台,安怀羽和其他王族侧室因为身份稍低,早先一步便退至了此处等候。她远远瞧见卫沅将慕辰的丹凤坐骑引至了望天台,遂明白慕辰立即就会出发离京,于是再顾不得矜持,在众目睽睽下向他走了过去。 新婚即别,一转眼已是大半年。 安怀羽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上前敛衽行礼,“殿下。” 慕辰自今早回返朱雀宫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跟安怀羽说上一句话,此刻见她越过众人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得神情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瞥了眼身畔的青灵。 青灵垂下眼帘,嘴角弯起一道客气的微笑,踟躕着略略朝旁边移了几步,让出了慕辰身边的位置。 慕辰攥了攥手指,虚扶起安怀羽,温和地笑了笑,“怀羽。” 安怀羽清楚自己在这种场合下冒然走到慕辰跟前,确实算得上于礼不合,心里忐忑不安之际,却是已做好了被责备的准备。 然而慕辰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润淡雅,让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不觉红了脸,越到近前越不敢抬头细看慕辰,迅速转身朝侍女吩咐了几句,将一件衣物奉了上来。 安怀羽轻声道:“殿下在前方忙于战事,怀羽也帮不上什么忙。闲暇时做了件氅衣,望能为殿下遮挡少许的沙场风尘。” 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氅衣,捧至慕辰面前。 其实,像慕辰这般修为高深的神族高手,并不需要厚重的衣物来抵御风寒。但那氅衣以鸿鹄绒羽细细织成,雪白精致、华贵十足,与慕辰的气质很是相衬,可见安怀羽确实是花了许多的心思来准备这份礼物。 慕辰接过氅衣,交给身后随从,对安怀羽道:“有劳了。” 安怀羽含羞地摇了摇头,心底却又泛起一缕淡淡的失望。 还以为,他会立即披上…… 还以为,他会像上次离别之时那样,抬手轻拂一下自己的面颊。 或者,至少,说上一句关切的话。 可是,他就只这样客气地颌了下首,视线在身侧人群中停留了一瞬,便转身朝坐骑等候的方向行去。 禁军和宫人分列望天台两侧,恭候贵人们登上御舆返回朱雀宫。排在数架御舆之前的,是一只首翼赤金色的丹凤。其羽毛光彩夺目,神情微显桀骜,扬颈望见了缓步行来的慕辰,便兴奋地扇了一下巨大的羽翼,口中发出愉快的鸣叫声来。 慕辰在丹凤前站定,回首又一次朝青灵的方向望去。 丹凤与主人的心意甚是相通,见状也立即顺着慕辰的目光望了过去,一眼便瞅见了不远处的青灵,于是嘎嘎叫了一声,扑打着翅膀、纵跃落到了青灵的面前,一脸讨好地伸长脖子,向她眨巴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凤眼。 青灵被丹凤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颈毛,唤道:“彤彤。” 慕辰似有些无奈地跟着彤彤返转回来,也抬手摸了摸它的羽毛,指尖却在绒毛下轻轻触碰了一下青灵的手指,低声说:“我要走了。” 青灵收回手,点了点头,“保重。” 慕辰沉默了一瞬,笑了笑,也点了点头,“好。” 说完,便与随行侍从各自跃上坐骑,在禁军的护送下翩然升空,向南而去。 青灵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收回目光的一刹,却见安怀羽双手交叠于心口、仍然痴痴望向南方。 她有些不知滋味,下意识地撇开了视线,却又撞见了另一侧站着的阿婧和洛尧。 一个娇俏、一个俊逸。 洛尧沉默地望向天际,似乎有些微微失神,而阿婧却是丝毫没有关注刚刚在众人瞩目下离开的大王兄,一瞬不瞬地仰头凝视着洛尧,仿佛此时此刻,天地间便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个男子。 青灵再次移开了视线。 突然觉得,无比的孤独。 ------------ 第131章 愁销魂,风鬟露鬓(一) 朱雀宫倚山而建,宫阙层层叠立,朱壁金檐、尊贵堂皇。帝姬青灵所居之银阙殿位临峰顶,高高盘踞,从园外露台眺望出去,颇有傲视睥睨云云众生之感。 原先侍奉在银阙宫中的宫女们,很多都在青灵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被调换了。曾经为方山王后做过事、传过话的茹香和雅霜等人,据说已被王后遣回了原籍,而职位较低的小宫女们,则被调去了其他的殿伺候。 青灵将秋芷和夕雾安排进了宫,留作了自己的侍女。先前因为顾忌身份曝露的逊,也堂而皇之地以帝姬亲卫的名义回到了朱雀宫中。 今时今日,以慕辰和青灵两兄妹的地位,谁又会再去计较大王子曾于流放途中逃匿的往事? 慕辰率领朝炎大军在南境接连打下胜仗,据莫南岸山发回来的战报所言,拿下凉夏城只是朝夕间的事。皞帝圣心大悦,几番在群臣面前开口褒扬慕辰,引得朝中人人暗自揣测,慕晗王子虽有母族支持,但毕竟己身能力有限,跟着大军去了一趟南境最后也只是无功折返,看来,这储君之位,怕是离大王子不远了。 而一向在家族面前强势的方山王后,这次也无法再站出来为儿子争取些什么。 毕竟,她的亲侄儿,方山氏的大公子、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因为慕晗的一时冲动而成了残废。 青灵深居帝宫之中,就已能从许多细枝末节上感受到前朝权力变迁的影响。更何况,因为管理赋税度支一事,她还与朝中要臣们接触频繁,更是体会到得势时人人迎奉事事顺利的世态炎凉。 而就在权势急速攀升之际,从大泽归来的淳于琰却找到了青灵,劝她尽快从政务中抽身而退,不要再为筹资的事费心。 青灵对着慕辰不愿起争执,但跟淳于琰却是斗惯了嘴的,于是开口驳道:“你们不要我再插手筹资,我明白。可我现在奉命处理朝炎的赋税度支,也是有很多正经的事务要做,并不都是跟筹资有关。难道这些事你们也要管不成?” 淳于琰默默地望了青灵片刻,神情渐显无奈,“你明知道……” 他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抛玩着书案上的白玉盏,不再言语。 青灵隐约领悟到他欲言又止的原因,也沉默了片刻,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闲不下来,也不想就此无声无息地退隐深宫。你要知道,慕辰如今的声望越高,暗地里想要除掉我的人也就越多,我只有不断往前、不断巩固自己的实力,才不至于再次沦为别人刀下的鱼肉。” 淳于琰扯了下嘴角,目光却透着认真,“你也明白你如今和慕辰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他现在纵然还不算坐稳了储君之位,但要想护卫你的周全、保你安然无虞地住在朱雀宫里,却绝非难事。秋芷和逊不都已经搬进你的寝宫了吗?有他俩在,你平日起居出入应该都不会出大问题,只要你肯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敢把你当作鱼肉的!” 青灵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跟淳于琰纠缠下去,站起身道:“你别再劝了!我难道就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吗?当初决定用氾叶的玄铁矿为我们谋取私利时,我就曾暗自做过打算,一旦将来手中的权力稳固了些,便要想办法为氾叶百姓做些有益处的实事,也算是弥补自己当日以权谋私的罪过。如今我好不容易疏通了各个环节、能够在度支上做一些兴农兴商的调配,肯定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淳于琰若有所思地抬眼盯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缓缓道:“我记得你刚接手赋税之事时,可是削尖了脑袋、一心想着为自己谋利,半分对谁的愧疚可都没有。怎么,现在突然关心起天下苍生来了?” 青灵被他这么一问,便想起了曾经与洛尧的那番对话。 想起对话,便又想到洛尧。 想到洛尧,胸口、便有些莫名的沉闷起来…… 她挑眉回视着淳于琰,“我关心天下苍生,不是正和你们那些革故鼎新摧枯拉朽的志向不谋而合吗?东陆的政权自古由世家把持,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眼下父王不肯减免赋税,我就只能在度支调配上做一些变动,让朝廷开支流向对百姓有利的渠道,至少能让他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不至于让将来慕辰执政之时想要用人唯贤却无人可用。” 淳于琰半眯起一双凤眼,抬手摸了摸下巴,随即也站起身来,慢慢用力鼓了几下掌,语气夸张地说:“佩服,佩服!帝姬深明大义、关爱百姓,实乃朝炎之福,东陆之福啊!” 青灵做势要踢他,却被淳于琰灵活地闪避开来,然后还顺势攀住了她的肩头,笑道:“我说的真是实话。从前小觑了你,没看出来你竟有如此觉悟。” 说着,一面推攘着她往外走,一面继续道:“走,今天我请你吃饭!别每次见面就关在书房里讨论严肃的事儿。” 青灵撇了下嘴。 淳于琰滑的就像一条鱼,总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转换话题。倒也难怪,能跟慕辰做了朋友…… 两人从青灵在凌霄城的府邸中出来,去了城东的一家酒楼。 淳于琰显然是此处的常客,一进门便被迎到了楼上装修最豪华的一间雅室。临街的窗口悬着碧罗纱、在微风中轻轻飘舞散发着幽香,鱼贯而入的倩女步步生莲地穿梭其间,含笑引领着客人入座、接着烫杯斟茶,再有歌姬抱琴而入,端坐于纱帘之后,优雅婉转地抚出音韵来。 青灵知道淳于琰一直以浪荡公子的形象示人,对凌霄城中的吃喝玩乐自是精通无比。 此刻他伸臂揽过一位为他斟酒的娇俏酒姬、轻轻浅浅地在她鬓发上吻了一下,笑得甚是促狭。 青灵撇开视线,咳了声,“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装了吧。” 淳于琰松开酒姬,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那弹琴的歌姬,然而不疾不徐地举杯抿了一口酒,瞅着青灵说道:“谁说我是在装了?” 青灵又清了清喉咙,沉吟一瞬,瞅着琰,“你去凭风城帮我处理玄铁矿的事时,有没有见到凝烟小姐?” 洛尧说过,大泽侯府的印鉴,现在收在百里凝烟的手中。淳于琰去凭风城办事,接洽的对象也自然是凝烟无疑。青灵的这个提问,着实有些明知故问之嫌。 淳于琰当然听得出青灵言语间的试探与逗趣,仰头喝了口酒,目光毫不躲闪地正视她道:“见到了。如何?” 青灵听他难得回答得这般爽快,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接着调侃了,正斟酌着准备再问,却听淳于琰又继续开口说道:“我早就说过,每个人出生之际,就被命运择定了位置。不该属于自己那个位置的东西,我从不觊觎。” 青灵晒然失笑,“你这鬼话,也是之前我头脑简单,才会相信!你若真不觊觎不属于你那个位置的东西,又何必想着辅佐慕辰夺权继位,去改变东陆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的新兴盛世?你若真是认命之人,又何必终你一生去改变造就了你命运的神妖隔阂,让天下再无亲人因此而被迫分离?” 淳于琰目中神色几番变迁,最后盯着青灵,“咦,我什么时候说过让天下再无亲人分离这种话?” 青灵愣了下,继而被喉间的一口酒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革故鼎新的言论淳于琰确实说得不少,可谈及他自己命运与家人的话,也只有那次跟着纤纤很无耻地偷听他与百里凝烟的对话时有过耳闻。 结果今天一不小心,竟然说漏了嘴…… 青灵咳了几声,稳住呼吸,拿杯子掩住嘴,目光游移地迅速说道:“你没说过吗?怎么我好像记得你说过?反正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印象。”视线落到纱帘后抚琴的歌姬身上,“啊,这家酒楼的歌姬的琴艺不错呢!连我这种从小练琴弹到手指发麻的人都自叹不如啊!” 淳于琰盯了她一会儿,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这一眼就被人看穿心思的模样,倒有几分当年在崇吾初识你时的风采……”举杯啜了口酒,垂目轻叹了声,“就是可惜……” 话说了一半,默然而止。 青灵明白他的意思,也静静地喝了几口酒,笑道:“有什么好可惜的?我那时就是个不通世事的傻丫头。现在这个样子,有权有势的,我觉得挺好!” 淳于琰没有接话,喝了会儿酒,神情郑重地抬眼望着青灵。 “青灵,你觉得孤独吗?” 青灵正拎着酒壶给自己斟酒,闻言手腕一滞,人略怔了片刻才又继续起手中的动作,“怎么这么问?” 淳于琰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子,本就该花前月下执手良人谈情说爱,可偏偏卷到了朝争权斗之中。我家中那五个姐妹,也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每日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入各种聚会,结识世家才俊,周旋其间、接受追捧。我虽然总嫌她们聒噪,却不得不承认,她们,过得十分快乐。就算将来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嫁给并不心仪的对象,至少,还能保留一些属于自己的美好回忆。” 他顿了顿,目光中闪烁着诚挚,“我承认,从前我确实有过私心,想着以你特殊的身份,合该好好加以利用,助慕辰一臂之力。可这些年过来,我几乎就没再见你真心地笑过。其实,以慕辰和你今时今日的地位,你大可去做一些你真正喜欢的事,不必再那么辛苦。” ------------ 第132章 愁销魂,风鬟露鬓(二) 青灵没有想到,第一个关心自己是否孤独的人,竟然会是淳于琰。 在她的印象中,琰表面放浪不羁,实则冷心果敢、意志坚决,一心只看重慕辰权位的成败得失,而其他的事,都只能是次要。 而现在,听他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青灵心底不禁泛起了一波感触的涟漪、暖暖地蔓散开来。 她望着琰,笑了笑,“怎么,你也想让我像你那几位姐妹一样,编纂出一个东陆美男的榜单,然后从上到下一一结识、个个突破?” 淳于琰挑了挑眉,笑道:“有何不可?你是朝炎帝姬,纵观东陆,想在你身边迎奉讨好的男子数不胜数。想当初方山雷也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最后还不是拜倒在了你的裙下?”仰头喝了酒,视线飘向纱帘后抚琴的歌姬,“既然有些东西注定难以得到,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快活些,又有什么不对?” 青灵在凌霄城住的日子久了,自然也清楚世家子弟寻欢作乐的靡靡之风。以前阿婧“训导”她宫规礼仪时也提过,凌霄城的世家大族自有大族的一套行为尺度,未婚的门阀千金偶尔接受男子献上的殷勤,只要把握得当、就不算为过。正如阿婧在崇吾的时候与洛尧来往,虽是明知身份有别而不会有结果,却也并不妨碍她体验了一番心动的感觉。 花前月下,执手良人。 青灵回味着琰的话,眼帘微垂。 那大概,是天下每位妙龄女子心中相同的梦想吧? 从前她在崇吾山下的游仙镇听戏文时,是不是,就有过这样的憧憬? 得一人相伴,无论甘苦酸甜,都不离不弃携手一生同进同退…… 后来,她遇到了那一人,暗恋痴恋,衷肠互诉,山盟海誓。 他执起了她的手,却终究,做不了她的良人。 再后来…… 青灵的指尖漫无聊赖地摩挲着酒杯,缓缓开口道:“你们世家公子的做派,我不鄙视、也不倾羡。再者说,心动的滋味固然甜蜜,可我毕竟是订了亲的人,稍有言行上的差池、被人拿住了把柄,父王那里必是不好交代。” 淳于琰晒笑道:“我又没撺掇你出去寻花问柳,只是叫你多交际交际、结识些与你才貌身份相当的人,别把自己就此封闭起来。”顿了顿,踌躇一瞬,继续道:“万一哪天你跟大泽的婚事作了废,你心里也至少能有几个属意的人,就算是在陛下面前为自己争取幸福,也能拿出几个能让他选择的联姻对象来。” 青灵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盯着琰,“你是说……” 淳于琰避开了青灵的视线,举杯喝酒,又道:“陛下当初跟大泽联姻的原因你再清楚不过。他需要稳住大泽百里,以维持朝炎巨大的开支运转。一旦九丘倾覆,朝炎军需锐减,陛下就不必再看大泽的脸色行事。这桩婚事,也就不再是必须。” 这个道理,青灵自己也很明白。 当初答应下这桩联姻,也是因为知道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梧桐镇上的杀戮发生之后,父王也似乎对洛尧多了几分猜忌,在态度上开始有了细微的转变。 “可是……”她思忖说道:“我现在掌管税务,对朝炎的情况很了解。若是一下子少了四成的收益,整个国家的运转就会难以为继。要让父王彻底地放弃大泽这座金库,恐怕是不会容易。” 淳于琰移来目光,探究地望着青灵,半晌,问道:“你该不会……对大泽世子动了心吧?” 青灵心头一跳,皱眉道:“你瞎说什么?怎么会!” 淳于琰把玩着手指间的酒杯,“以前谈及此事,你都是翘首期盼着能早点从这场联姻中脱身。如今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你原先想要达成的那些目的,譬如拉拢朝臣、譬如筹募私军,都也进展顺利。可我瞧你,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青灵淡然道:“这跟我动不动心有什么关系?他做了那么多事,而我又不是傻子,岂能好恶不分?” 淳于琰动了动唇,随即又抿住,轻摇了下头,不再多言。 这时,纱帘后的歌姬伴着琴声,悠悠地唱起歌来,声调轻柔绮丽、绵软妩媚,颇有动人心弦之韵。 “……晓梦初觉,孤影流连,愁销魂、戚戚无归处……” 青灵聆听了会儿,默默地喝着酒,忽而想起夕雾来,犹豫了片刻,问淳于琰:“你送来的那个侍女,夕雾,倒底是什么人?” 淳于琰沉吟了一瞬,方缓缓答道:“她原是红月坊的歌姬。” 青灵又问:“为什么把红月坊的歌姬送来做我的侍女?” 淳于琰没有答话。 青灵扯了下嘴角,“我帮你答吧。夕雾长得有几分像阿婧。她留在我身边,迟早会引得洛尧注意她。”她看着琰,“可我想不明白,你若是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又为何给夕雾一个侍女的身份?百里氏的人怎么可能不对我的人有所戒备?” 淳于琰迟疑良久,“夕雾不是眼线。” “不是眼线?” “不是。” 淳于琰说完“不是”二字,意味深长地与青灵互望了一瞬,继而移开视线。 这个答案,其实他自己也是靠着察言观色推敲出来的。得出答案的一瞬,心中复杂难辨的滋味似失望、却更似担忧…… 淳于琰举杯喝了口酒,暗自有些后悔今日的多言。 青灵保持姿势怔坐了片刻,蓦地轻笑出声,眉梢眼角中尽蕴苦涩。 “这件事,是慕辰的主意吧?”她轻声问。 淳于琰点了下头,半晌,又道:“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他是什么脾气,你也了解。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跟他使性子。你明知道他不喜欢百里扶尧,偏偏你一直顾念着往日情份、对他表现得那么信任,还受他的影响弄出一份氾叶的减税方案来。以慕辰的性格,怎么会受得了?” 青灵给自己倒了杯酒,接下他的话说道:“所以他就弄了个夕雾过来,让她跟我的未婚夫眉来眼去,随时提醒我这桩联姻只是交易、动不得真情?” 淳于琰被质问得有些无奈,叹道:“你既然看得清楚,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他的心意?慕辰不想让你插手赋税的事,就是不想让你再跟百里氏有所瓜葛。他在南境拼出性命地苦战,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灭了钟乞,就是为了早日攻下九丘,让你不必再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做交易。” 青灵喝着酒,苦笑道:“可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不嫁大泽,就能一辈子留在朱雀宫了?刚才不是连你也在劝我,要我找几个自己属意的人花前月下吗?我若真找到了,慕辰他又不喜欢该怎么办?” 淳于琰说:“那不一样。”顿了下,“至少旁的人,会真的对你好。” 青灵大口地连喝了几杯酒,人渐有了醉意,闻言似笑非笑地问琰:“你又怎么知道小七他对我不好?就因为他喜欢阿婧吗?若是他真的对我很好又如何?” 淳于琰眉心紧锁,“焰魄那件事,你难道放得下?” 青灵闻言抬起眼来,目光冷锐地盯着淳于琰,“你可知道……” 话说了一半,却又不再继续,沉着嗓音笑了几声,埋头喝酒不语。 青灵和淳于琰两人在酒楼从午后一直喝到了入夜时分,菜肴几乎没怎么动过。 青灵的酒量不深,到最后已是酩酊大醉。琰稍稍有些醺然,一面吩咐酒姬去楼下安排马车,一面半揽半抱地扶着青灵往下走。 青灵在崇吾的时候被墨阡管得很严、很少沾酒,今日难得喝醉,也不再记得什么谨言慎行,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不对,其实我猜得到……”摆了摆手,“也不对,其实我感觉得到……” 淳于琰拍着她的肩膀,“什么知不知道的?说什么呢?” 青灵挥开他的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滚了出来,蓦地带着哭腔地提高了声音,“你们都算计我!都算计我!” 淳于琰手忙脚乱地安抚青灵,一边急着抬手想设个禁制,免得被酒楼里来往的人听了壁角。 他视线逡巡之间,瞧见一行人正在店家殷勤的引领下踏阶而上。 当中为首一人,竟是洛尧。 回到凌霄城后,洛尧便住进了百里氏在京城中的府邸。京城不同军营,讲究礼法规范,即便是订了亲的男女,平日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更何况他和青灵刻意地回避不见,算起来,这还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的第一次碰面。 青灵穿着身天青色的罗裳,襟前袖口拉扯露出雪白银绣内衬,细腰间挽着月白轻纱、缀着晶莹剔透的蔷薇玉佩。双颊醉颜嫣红、泪痕犹在,微启的朱唇丹*滴,人歪歪斜斜地靠在淳于琰怀中,墨黑的发髻中珠钗微松,摇摇欲坠地偏在了一旁。 跟着洛尧一同上楼的几人都是凌霄城中的世家子弟,大多数也是认识青灵的。此刻撞见她这般模样地跟淳于琰纠缠在一起,禁不住个个目瞪口呆、表情尴尬地瞟向洛尧。 青灵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拽着淳于琰的衣袍,擦着眼泪鼻涕地说:“你问我孤不孤独,那我告诉你,我其实,很孤独……很孤独!”吸了下鼻子,扬起头,“你说得不错,我是朝炎的帝姬,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管他喜不喜欢!” 淳于琰脑门上几道黑线,对面前诸人讪笑道:“酒后胡言,纯属酒后胡言。”他急急地设了个禁制,却还是慢了一步,再者说,以洛尧的修为,怕是什么都听到了。 那几个世家子弟平日也跟琰相熟,对他的行径做派十分了解,眼下见此情景,便猜想这厮大约真是如传闻所言、意图引青灵帝姬动心,背地里下了不少工夫,竟是把帝姬哄得春心萌动。 只是如今被帝姬的未婚夫逮了个正着,不知道这浪荡不羁的淳于二公子又该如何收场? ------------ 第133章 愁销魂,风鬟露鬓(三) 众人抱着看好戏的心理,翘首期盼着两大世家的公子在酒楼中大打出手,表面上却都还装出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绝不把酒后胡言当真。 然而洛尧并没有给大家看戏的机会,上前从淳于琰手中揽过青灵,还客气地说了句:“有劳淳于公子陪帝姬出来消遣。” 语毕,抱起怀中之人,径直下楼而去。 围观之人中有跟淳于琰相熟的纨绔子弟,见洛尧抱着青灵出了楼,遂上前攀着琰的肩膀,一脸促狭地调侃道:“你小子够胆啊!大泽世子的女人也敢动?不怕陛下又把你踢回封地去?” 淳于琰抬手揉着眉心,无奈地长呼了一口气。 青灵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似曾熟悉的怀抱。 她扭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自己朝那人胸前的温暖贴近了些。 又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有人问自己:“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青灵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发出的声音却是幽微不可闻。 那人沉默了会儿,似自言自语般的又问了一句:“还是……他吗?” 青灵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懂,想开口说些什么,意识却逐渐迷蒙起来,很快沉沉地陷入了混沌之中。 她再度苏醒的时候,已是接近次日的天明时分。 四周的光线昏暗,呼吸间嗅到的某种气息令她不由自主地忆起了从前,迷迷糊糊间、竟以为自己还是崇吾山的小六。 扬起睫毛,身畔的一张面容撞入眼帘。 青灵想都没想,自然而然地唤了声:“小七。” 洛尧合衣躺在榻边,一条手臂被青灵枕在了头下。他闻声睁开了眼,一瞬的失神后,目光随即清明澄冽起来。 “你醒了?” 他淡然发问,一面把手臂从青灵脑袋下抽了出来,撑起身,坐在榻沿,垂目活动着麻木的手指。 青灵保持原状地仰躺了片刻,思维渐渐清晰。 崇吾山? 小六?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她坐起身来,低头理了理衣襟,冷声问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昨晚你喝醉了酒,刚好被我遇见,便带你暂时回了我府上。” 青灵努力回忆了一下,又问:“淳于琰呢?他怎么没送我回去?” 洛尧沉默了片刻,“你自己问他吧。” 青灵抬手在额角摁了几下,努力让头脑更清晰些,然而从洛尧身后绕过,起身下了榻。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念虹端着茶壶等物推门而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在外面等了好久,茶都热了几次,终于听见你们起来说话了!” 她飞快地瞄了眼侧身坐在榻沿的洛尧,又斜瞪着青灵,咳了声,嘟囔着数落道:“不会喝酒还瞎喝……”倒了杯茶伸到青灵面前,“喝醉了也就算了,还死活拉着我们世子不肯放手……” “念虹。”洛尧出言制止住她继续说下去。 章莪山上那一场没有答案的诘问与质问,让青灵和念虹间的关系也冷至了冰点。回到凌霄城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青灵听了念虹的一番数落,面上隐有讪色,旋身避开了她递来的茶,抬脚往屋外走去。 念虹毕竟是个直性子,见青灵不接茶杯,不依不饶地追了出去,“诶你醉了酒怎么不喝茶啊?” 洛尧上前拉住念虹,吩咐她回屋里去,自己快走了几步,追上青灵。 此时天边晨曦微露,深蓝色的天空中依稀仍可见繁星闪烁,流云覆于弯月之上,光泽疏冷朦胧。 青灵思绪既清,开始零零散散地记起昨夜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来,包括那些“找男人”的豪言壮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心里把淳于琰骂了个狗血淋头。 洛尧扳过青灵的肩膀,沉默一瞬,看了眼她歪斜凌乱的发髻,“先梳好头再走吧。” 青灵愣了下,抬手摸了摸头发,面色愈加难看,扭过身拔出钗子,迅速地理好发髻、重新绾上。 两人又兀自地沉默了许久。 洛尧低声缓缓道:“以后你跟淳于琰喝酒,不要再去酒楼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影响你的名声。” 青灵好不容易心绪沉静了些,正寻思着要不要大度地询问一下洛尧伤势的恢复情况,没料到倒先听了他的一番训导,无名火气窜上心头,没好气地说:“我去什么地方喝酒,关你什么事?你一个九丘洛氏的妖孽,还好意思嫌弃我的名声?” 说完,掏出怀中的麒麟玉牌召出神兽,飞身跃上、腾空而起。 百里府邸中的暗卫立刻被惊动,从四面现身而出,发出警戒的啸声。念虹也从屋中冲了出来,望向半空中踏着五色祥云的麒麟神兽。 青灵驱策着坐骑转过身来,背后映着冉冉而升的朝阳,神态冷凝地扫了眼四下涌出的护卫,目光最后在洛尧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与麒麟遽然升起,疾速向朱雀宫的方向而去。 洛尧抬手做了个手势、摈退众人,昂首凝望青灵身影消失之处,琉璃目黯敛阴霾。 ~~ 青灵知道自己跟淳于琰去酒楼喝酒的这一桩事,迟早会传到皞帝耳中,接下来的受罚挨骂,怕也是免不了的。所幸禺中的战事进行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皞帝日日关在殿中与重臣商议军情,根本无暇听人汇报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即使方山王后暗中唆使心腹屡次参奏,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仲夏之月,慕辰终于率兵攻破禺中国都凉夏,拿下了南境最后一个神族政权。 消息传到凌霄城,全城百姓兴致激昂,朱雀宫中更是人人喜形于色,欢呼雀跃着朝炎氏从此掌控住了东陆唯一的神族君权! 然而负责朝廷财务度支的青灵却很清楚,这场胜利背后的代价亦是极为沉重的。 单是凉夏一战,朝炎就损兵近两万。 突如其来的庞大抚恤开支,给本就不充裕的国库负上了又一沉重的压力。 始襄晋急得满头大汗,把账簿翻得啪啪作响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眼巴巴地望着青灵,“帝姬,您看……” 两人领着幕僚,埋头写了几个方案,又亲自送往承极殿请皞帝定夺。 到了承极殿,恰巧遇到方山修父子也在觐见陛下。皞帝让人把青灵和始襄晋也叫了进去,站在一旁听他们议政。 方山修像是正说到了什么紧要部分、神色微显得有些激动,扭头瞧见青灵步入殿中,停顿了片刻,继续对皞帝奏道:“若非大王子急功好利,岂会有这样巨大的损失?原本凭我们的军力,拿下禺中只是迟早的事,又何必急于一时?” 皞帝高居主位,神情中看不出喜怒,淡然说道:“军中之事,不是还有莫南岸山在把关吗?攻城的策略,也是他们一同商讨制定的。你若是参奏慕辰,便等同于参奏莫南岸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方山修脸色一变,口气有些不稳,“臣明白。臣并非指摘莫南元帅有失谨慎,只是前锋营一直都是由大王子殿下在全权掌控,加上王子毕竟身份尊贵,未必事事都会听从元帅的意见。” 皞帝挥了挥手,“无凭无据的事,如何能作决断?这件事先暂搁一旁,等莫南岸山回来复命时再议。” 方山修心有不甘,却亦将皞帝的护短之心看得明白,只得无奈地躬身答了声:“是。” 皞帝目光又转向方山修身旁的方山雷,“伤好了吗?” 方山雷行礼道:“回陛下,已经好了。” 他在洛珩手下折了一条右臂,所幸方山氏家财万贯,花重金从南陆购来稀世珍宝曼砂蓉,集族中高手灵力炼制出一条假臂续接,虽然暂时只能绵软无力地垂落身侧,但假以时日、慢慢学着以神力控制,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应是不成问题。 但可惜,操刀弄剑、按箫抚琴之事,却终究是再做不了了。 皞帝知晓方山雷从小就有扬名沙场的志向,如今废了条手臂、心愿终是无从实现,又联想起自己的儿子浩倡,锐利的目光不觉和缓了几分,问道:“你今日随父入宫,也是为了慕辰的事?” 方山雷道:“回陛下,臣今日进宫,是为当日梧桐镇之事而来。” “哦?” 方山雷继续道:“臣听闻凉夏城被攻陷时,禺中王成彷被我军生擒,可见当初他潜逃九丘的消息、是为了故意误导我们而放出的假消息。” 皞帝颌首,“他既有意与洛珩串通设下陷阱,自是周密策划过这些事。” 方山雷说:“然则此事尚有两处疑点。其一,早在陛下南下之初,便下令在九丘境外的几处关卡严密布防,切断了禺中和九丘的接触。这其中,也包括梧桐镇。成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与九丘密针细缕地合谋,必是用上了什么不寻常的手段。其二,当年九丘与朝炎议和之时,对洛珩施行了封印之术,令其无法踏足九丘之外。这道封印,陛下曾请凌焕上君亲自去确认过,证实无误。然而洛珩竟能突破封印,突然出现在梧桐镇,其中,也必是有什么蹊跷。” 说到此处,他单膝跪地,“臣请旨提审禺中王族,查清事情原委,还浩倡王子和其他命丧洛珩之手的族人一个真相!” 方山雷声线沉稳、带着一丝毅然与决绝,神色中亦流露出一种肃穆的皎然气度,令人难以拒绝。 按理说,以他的资历和身份,想要提审王族成员或许尚有不足,但身为梧桐镇陷阱的直接受害者,他向皞帝提出这样的请求,俨然是合情合理。 皞帝靠坐在主位上,微眯着眼思索了良久,缓缓开口道:“好,此事就交予你去办。务必,要找出事情的真相。” “臣领旨!” 旁边一直冷眼静观的青灵,此刻遥望向俯身叩谢的方山雷,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 ------------ 第134章 峰回路转(一) 方山父子离开承极殿后,始襄晋便上前拜倒,开始向皞帝诉说起财务上的诸般辛苦。 青灵来之前本来是准备好了一些方案想要上奏,眼下心绪一乱,便有些少语寡言起来。 始襄晋抓住机会,向皞帝奏道:“臣以为,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大泽提前上缴明年的一半赋税,明年则减其四分之一的税务,往后再逐步递减、补清差额。”小心翼翼地扫了眼青灵,压低了些声音,“可帝姬却觉得这个法子并不可取。” 皞帝看向青灵,“为何不可取?” 青灵调整住情绪,答道:“回父王,儿臣只是觉得,抚恤开支牵系的是整个朝炎的臣民,不该将担子单单扔到大泽的身上。” 皞帝神色似渐严苛,“此话怎讲?大泽难道就不是朝炎的领土?朝炎的臣民有所需求,他们就不该有所分担吗?” 青灵闻言跪倒在地,“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侧头瞟了眼旁边因一直附和皞帝而不断点头的始襄晋,朝上请奏道:“儿臣有些话,想单独跟父王讲。” 皞帝盯了她片刻,朝始襄晋挥了下手,“你先退下吧。” 始襄晋喜忧参半地应声退出了大殿,一面庆幸自己总算也是有所献策,而陛下似乎也很赞同自己的意见。一面又发愁万一帝姬在陛下面前拿出小女儿撒娇缠人的一套,搞得最后只得按她的意见来办,生生把事情弄得复杂了许多。 殿内皞帝示意青灵站起身,“你说吧。” 青灵望着皞帝,“父王,眼下禺中已灭,下一步我们要对付的就是九丘。这种情况下,怎么好再向大泽要求增加税贡?万一他们借机再向我们提要求怎么办?” 皞帝抬手揉了下额头,嘴角牵出一道略显冷酷的弧度,“他们还敢提什么要求?眼下朝炎大军已经打到了九丘门口,要拿下那弹丸之地只是朝夕之事。我能答应替他们留下洛琈的性命、已是开恩,他们还有资格提别的什么要求?” 青灵揣摩着皞帝的语气,“那……攻下九丘之后,父王对百里氏有没有什么打算?” 皞帝看着青灵,目光锐利如鹰,“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 顿了顿,又问道:“上次你跟百里扶尧回凌霄城的路上,怎么突然跑去章莪山了?他后来受了伤又是怎么回事?” 青灵听见皞帝连番发问,明白他是对自己起了疑心,连忙重新跪倒在地。 “父王明鉴,女儿对百里氏绝无偏护之心!上次回京路过章莪山,百里世子说起他与我订婚以来、还未曾有机会正式参拜我亲生母亲,而如今父王又将章莪山当作我的嫁妆赐给了百里氏,便提议前去祭拜一番。谁知我们后来……在大殿里发生了争执,我失手将他打伤,又不好出来叫下人看了笑话,只得在殿中暂避了几日。” 有了前车之鉴,青灵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皞帝的耳目,对此事也是提前在心里编排过说词的,此刻流利道来,倒叫人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发生了争执?”皞帝探究问道:“你与他,因何事起了争执?” “回父王,” 青灵有些期期艾艾地说:“是因为……离开大营之前,女儿曾去探望过方山公子的事。” 皞帝眯起眼,“噢?”顿了顿,“百里家那孩子如此小气,竟连你探望病人也介意?” 青灵想起前些日子因为醉酒而跟洛尧发生的对话,正好照搬原话地说道:“可不是嘛!居然说什么我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丢了他的面子!我说‘你一个九丘洛氏的妖孽,还好意思嫌弃我的名声?’,然后他就生气了,说了些更过份的话。最后我气不过,趁他不注意就出手把他打伤了。” 正经比试,她不是洛尧的对手,可暗中偷袭将他打成重伤,却是有可能的。 皞帝见女儿说得义愤填膺振振有词,情绪绝不似有假,心头原有的一点疑虑终是消了去,招手让青灵过来自己身畔。 “你这丫头,‘九丘洛氏的妖孽’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他好歹是大泽的世子,该给的面子你还是得给他。” 青灵半跪在皞帝身侧,抬手轻轻为他捶腿,“可九丘洛氏本来就是妖人!我一想到三王兄在那个魔头手上惨死,心里就难过的很!以后我要是真嫁去了大泽,岂不是还要管那魔头叫舅舅?想想,就觉得恶心!” 皞帝没有说话,抬手抚了抚青灵的发顶,良久,才缓缓开口:“再忍忍吧。” 再忍忍。 短短几字,看似简单,却已是皞帝在能被允许的范围内、向女儿做出的最明确的暗示。 青灵怔然一瞬,仰起头望着皞帝。 皞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父王没有想到,南征之事,会进展得如此顺利。”顿了片刻,神色似有些怔忡,“不得不承认,你大王兄,确实是难得的英才。” 继而又低头看着青灵,难得地慈爱一笑,“你也是个好孩子,为你王兄解决了许多后顾之忧,他才能速战速决地连番拿下钟乞和禺中。以后你们也要继续携手,建功立业,不负朝炎姓氏。” ~~ 过了些时日,青灵寻了个理由,去方山氏的府邸拜访了方山大小姐方山霞。 她与方山霞的关系原本不错,从前来往得也算密切。奈何现在阿婧回到了凌霄城,在背后暗示过所有闺中密友,若还想继续同她维持友谊,就不要再跟青灵有交集。别的千金倒罢了,不乏有平日就看不惯阿婧的人趁机阳奉阴违、继续跟两位帝姬都做着朋友,而方山霞身为阿婧的表姐,却不能不避嫌,因此渐渐淡了与青灵的联系。 今日当下人来禀,说青灵帝姬到访时,方山霞自是颇感惊讶。 两人在方山霞的闺房中喝茶闲聊。 方山霞跟淳于珏的婚期订了下来,最近正在忙着筹备诸项事宜,叹道:“以往参加别人的婚礼,心里总暗想着将来自己办的时候,各道程序都要弄得更繁复更讲究些,别人送亲十里、我就要送百里,别人婚宴三十道菜、我就要五十道,方才对得起这一生一次的佳期。可现在,我巴不得凡事从简!最好,就两家人凑一块儿随便吃顿饭好了!” 青灵噗哧一笑,“霞姐想要从简,两家的家长可不会同意!毕竟是四大世家间的联姻,算起来,还是我们这一辈子弟里的第一桩吧?方山族长说什么都得让你极尽风光的出嫁啊!” 方山霞摇了摇头,“唉,你也知道,我家刚好跟淳于家相反,男孩多、女孩少,母亲身子又弱,好多事都得我自己拿主意张罗,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哪儿像你,有殊雩长帝姬帮忙操持议事,不用你花费半点的心思!今儿你既然来了,索性就多待会儿,帮我挑挑礼服的样式。” 青灵点头应允,“好啊。” 方山霞遂吩咐侍女取来图样,跟青灵逐一展开来评头论足。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刻意避开了有关阿婧或方山雷的话题,也绝不涉及朝廷政务,只专注议论衣饰式样,时不时说笑打趣几句,倒也相处得十分融洽。 方山霞的性子原本沉稳大方,此刻婚期临近,心情难免有所激动起伏,说起话来竟添了许多小女儿的娇俏之态,挽着青灵的手臂,一直笑意盈盈。 青灵却暗藏心事,视线不自觉地有些游移飘忽。 过了约半个时辰,侍女进来通禀道:“小姐,大公子来了。” 方山霞闻言迅速地看了眼青灵,神情似有些无奈怅惘,上前悄悄捏了下她手腕,附耳低语道:“你瞧吧,我就知道,一听到你来了,大哥准得编个理由寻过来。”叹了口气,“他近日心情不好,若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青灵笑了笑,点了下头。 方山雷踏进屋中的时候,身后两名小厮也抬着一副镶银楠木的高大镜奁跟了进来。 方山雷指着镜奁,对方山霞说:“你前日说这套妆奁上嵌的金饰略过俗气,我便叫人换作了银饰。你看看可否还算满意?” 方山霞看了眼镜奁,又抬眼瞅着方山雷,见他虽是跟自己说着话,目光却一直落往青灵的方向,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叹息。 明明派个下人就能送来的东西,偏要劳烦方山大公子亲自走一趟,传出去,还不知旁人要如何臆测自己是何等受家中兄长宠爱呢…… 方山霞心里虽这般想着,却又不能说破,只得顺势走到镜奁前,假装认真地审视着各处的细节。 方山雷走到青灵面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帝姬。” 青灵跟方山雷见礼,“方山公子。” “帝姬怎么今日有空来看霞妹?” 青灵客气微笑,“原本早就想来的,可最近政务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 方山雷问道:“还在忙赋税上的事?” 青灵点点头,“嗯。” 两人的心里都记得那日方山修弹劾慕辰急功好利、致使朝廷损失惨重之事,彼此沉默了片刻。 青灵问道:“方山公子提审成彷之事,可有进展?” 方山雷踌躇一瞬,说:“想必你听说了,成彷数日前已被押解入京。我私下审过他几次,然而他一直拒不承认与洛珩有过勾结。” 甚至于,他不惜动用了严酷私刑,也挖不出想要的答案。 方山雷心中颇感疑惑。 禺中既已亡国,成彷难逃一死,又何必再苦苦掩饰与九丘的密谋、为旁人脱罪? 一旁的青灵听方山雷如是说,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似了然、更是忧愁。 末了,她抬头看着方山雷,“方山公子可曾想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非要耗费人力财力地追根究底,平白让自己想起往事、徒增伤悲?说到底,这件事也只能怪慕晗的一时冲动,不是吗?” ------------ 第135章 峰回路转(二) 方山雷蹙眉凝视青灵,“帝姬莫非不想找出事情背后的真相,给浩倡王子一个交代?”顿了顿,目光黯沉下来,“还是你在担心,此事会牵连到某人?” 皞帝南下之初,便在九丘境外设下关卡,切断了禺中和九丘的接触。这种情况下,成彷尚能周密地与洛珩密谋布局,很有可能是另有人充当了中间联络者的角色。 而这个人,从各个方面推断来看,极有可能本身就与九丘洛氏有着密切的关系。 方山雷压低了的声音中透着一抹带怒的伤痛,“事到如今,帝姬还想着维护那人吗?” 青灵迎上他的视线,抑制住神色中的一缕紧绷,“不是。” 方山雷动了动唇,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旁“认真”查看镜奁的方山霞转过身来,笑道:“果然是好多了。哥哥办事,总是叫人放心。” 她上前挽了下青灵的手臂,“你在宫中见过的好东西多,帮我瞧瞧,这套妆奁里还该再添些什么才好?” 青灵明白她的用意,十分识趣地撇开了方山雷,走到镜奁前一层层打开来细细察看。 方山霞站到了面色微沉的方山雷身侧,用神识与他默声交谈道:“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青灵,可她跟大泽世子的婚事毕竟是陛下亲自订下的。你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在挑唆他们反目,万一传到陛下耳中你该如何解释?” 方山雷说:“不是我刻意要挑拨他们的关系。适才连她自己也默认了,梧桐镇之事分明就是百里扶尧与九丘里应外合设下的局!” 方山霞一时有些后悔让兄长进了屋。 她一方面了解方山雷的心思,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因为伤病而一度意志消沉,所以隐隐期冀着青灵的到访能帮他恢复几分生气,因此也没有阻止两人的碰面。可另一方面,又惊讶于一向成稳的大哥竟丝毫不掩饰情绪,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些令气氛尴尬的话来。 在行事处世方面,方山霞一直是以兄长方山雷为榜样。然而在对待男女情事上,她倒是暗中羡慕着二弟方山渊的洒脱,仿佛从每个女子身上,他都能得到快乐与慰藉,却又从不投入真情,逍遥恣意、无牵无绊…… “大哥你清醒些!青灵和慕辰王子结盟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不论她最后嫁不嫁百里扶尧,她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若你只是像我这样,想要在表面上跟她继续保持从前的友好关系,我没有异议。但你心里也清楚,你是方山氏未来的族长继承人,是慕晗将来争夺储君之位最重要的后盾,你跟青灵帝姬,注定是要站到敌对的两边的!” 方山雷唇角紧绷,暗沉的面色愈加难看。 这其中的道理,他也焉能不明白? 凭心而论,慕晗绝不是他心中做适合朝炎储君之位的人。尤其经过上次梧桐镇一劫,让他愈加看清了这个表弟性格中的弱点,事前骄矜刚愎、事后急于推脱责任,全然没有半点的谋略与担当,叫他十分失望。 可是血脉中的牵连,不容得他有所选择。 因为慕晗是方山王后唯一的儿子,是朝炎王子中唯一跟他拥有相同血脉的人,所以,他不得不站到他的阵营中。 也因此,必然与青灵为敌…… 青灵俯身在镜奁四下来回“鉴赏”了几圈,估摸着方山兄妹该说的话已说完,扬首对方山霞笑道:“这套妆奁做工精美、色泽华丽。回头我再让人送一副锁扣给你,配这上面的嵌饰正合适。” 方山霞上前笑说:“怎么好让你送?你说个样式,我吩咐人照做就行。” 青灵说:“霞姐不用跟我客气。你出嫁,我送点东西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方山霞也不再推辞,“那好。等以后你跟百里世子成亲的时候,我让大哥也打一套妆奁嵌饰赠你!” 青灵笑了笑,扭头朝方山雷看了一眼,见他低垂着眼,剑眉微锁、沉寂缄默。 遂向方山霞告辞道:“今日我叨扰已久,你跟方山公子大概还有事谈,那我就先告辞了。” 方山霞说:“哪儿有叨扰一说?我巴不得你能常来看我。” 嘴上这般说着,却也不挽留,随着青灵朝门口走去。 一直沉默的方山雷突然大步跟了过来,“我送帝姬出去吧。” 方山霞面上的笑容始终保持着客气,颇有无奈地盯了兄长一眼,“那就,有劳大哥了。” 青灵跟方山雷一同出了方山霞的居所,从后院缓步向前门而行。 方山氏府邸的后花园修得富丽精致,各色时令花卉竞相怒放,争奇斗艳、香气弥散。 青灵却无心欣赏,下意识地想加快步速,尽快出府离去。 她今日来访,为的就是找机会探一探方山雷的口风,如今目的达到,心绪却是愈加不宁。 方山雷行于青灵身畔,俯首间隐约可以嗅到她发间的一缕清甜之息,一颗刚沉寂下去的心再度咚咚击响。 “帝姬。” “嗯?” “那日在中军帐中,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那日,他握住了她攥着锦帕在他鬓边拭汗的手指,目光与声线中陡然有了丝坚决。 “如今我再没资格觊觎什么,所以有些话说出来、不怕你觉得我有私心……不要嫁给百里扶尧。他们九丘洛氏的人,全是疯子。” 青灵点了点头,“记得。” 方山雷沉默了会儿,驻足望着青灵。 “有些话,我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今日我想问你一次,也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 顿了顿,五官线条刚硬的面庞上隐有赧色,“抛开身份和家族间的争斗,倘若你我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女,你……会否属意于我?” 青灵对这样的问话,其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她也明白,方山雷如今敢于把话问出口,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方山公子……” 青灵停下脚步,旋身仰望着他,眼中有矛盾神色一闪而过。 方山雷讪然笑了笑,却不回避青灵的注视。 “我知道,如此发问,着实唐突,帝姬若要责罚,雷亦甘愿领受。但如果这句话不问出来,心里始终就放不下……” 顿了顿,继续道:“说实话,最初与你结识,只是为了应付姑母的交代,对你并不真的上心。百岁节那晚,你当众抛下我、跟淳于琰那小子结伴去赏花灯,我心里还曾挺鄙视过你的。后来,陛下因为淳于琰的事处罚你,我刚开始听说的时候,觉得给你个教训也是好的……可再后来,又听说你替你的侍女们领受了一千计的离恨鞭,又觉得你这个人……挺特别的。” 他目光不经意地越过了青灵、落在了她身后的虚无之处,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思绪之中,“我记得,你刚来凌霄城那会儿,还是很爱笑的。笑起来的样子,总是很动人。即便是我觉着自己陪着你、只是为了顺应姑母和父亲的意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你也知道,世家的男子,多多少少都有那份虚荣,希望自己身边的女子既出身尊贵又容貌出众,而这两者,你恰巧都拥有。 可跟你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发觉,你性情其实也挺好的,不爱在琐事上纠结、也不缠人,跟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世家女孩儿们都不一样。我就想着,其实要是真娶了你,也挺好的。我甚至还想过,你我都曾在沧离大战中失去过至亲,万一将来成婚以后、闹夫妻矛盾了,我就把那个九丘魔头的名字搬出来,跟你一起把他痛骂一顿,让你转移矛头、借此消消气……” 方山雷沉声笑了笑,眉头却未曾舒展。 “也是那段时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爱笑了。哪怕是从前对着我和姑母的那些客套的微笑,也没有了。姑母和父亲都提醒过我,说你大约是在储君之争上做出了选择,要我尽快定下心来,好在陛下面前为我提亲。” 事实上,当时方山王后的原话是:“只有你愿意,姑母就自有办法让青灵不得不嫁你。王宫中那些生米做成熟饭的手段,从前也不是没人用过!也只有你的身份,能让陛下事后不追究,还能把女儿许给你……” 方山雷继续道:“可我拿不准你的心意,不知道你心里倒底有没有我。虽说王族世家的婚姻,并不非得讲求两情相悦,但我,却有些执拗地希冀着,你是因为真心喜欢我而嫁给我。” 他的目光灼灼生辉,再度凝视青灵,“不知从何时开始,吸引我的、不再是你的美貌与身份,而是你的聪慧和勇气。你选择支持大王子,是明白他比慕晗更适合坐上储君之位,即便是当日他身陷劣势,朝中几乎无人肯予以支持。 你贵为朝炎帝姬,为人却全无傲倨骄矜之态,待人以宽、识人以智。如今执掌度支大权,亦能事事以民为先,奏请减赋、兴农兴商。” 顿了顿,声音低柔了几分,“还有你的善良。南征前,你在红月坊对我说过的话……我失去手臂、心灰意冷时,你的宽慰……你明明可以庆幸我的失利,庆幸慕晗背后的方山氏最终只能传到一个废人的手中……” 青灵翕合了几下嘴唇,蓦然偏过了头,微微呼了口气,随即又转回来望着方山雷,眸中俨然有了湿意。 他的心思,她不是没有猜到过。也因为这一点,她才笃定今日来见方山霞,也一定可以遇到方山雷。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会作出如此一番的剖白。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的感情,已是超越于权位和身份之外的吸引。 “方山公子……”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你太高看我了。生在王室,我又岂能单纯到完全不为自己谋取利益?” ------------ 第136章 峰回路转(三) 当方山雷最初抛出那个问题的一刻,青灵的想法是复杂而矛盾的。 她自认并非随时随地都能做到襟怀坦荡。很早以前在崇吾,就可以为了偷懒耍滑,而使一些小手段、小伎俩,到了凌霄城之后,更是时常满口假话,隐藏心思、虚伪示人。 对于方山雷,她不是没有过利用之心。 甚至于,他抛出问题的那一刻,她脑中飞驰地闪过一个念头 — 若是她假意承认,虚与委蛇,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利益? 为了削弱慕晗和方山王后的势力,她连夺走妹妹心上人、联姻大泽的事都答应了,而此刻方山氏未来的族长在她面前直陈心意,毫无遮掩地曝露出最脆弱、最能任由她掌控的一面,她何不抓住这个机会,想办法设计他摧毁他、进而予以政敌重创? 可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又或者,她终究还是个女孩,一个有憧憬有虚荣又恰巧有几分落寞的寻常女孩。 所以当方山雷说完了那一番披心相付、甚至于坦言慕辰是更适合储位之人的话后,她迟疑了,却又随即定下了心来。 “方山公子,你太高看我了。生在王室,我又岂能单纯到完全不为自己谋取利益?你看到的那些,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顿了顿,“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一番话,让我很是感激。时至今日,卷入了权力争斗的最中心,我早已不再奢求身边任何人能对我坦诚相待、毫无保留。更没有想到,你会在不计权势利益的情况下,对我……仍存有一份真心。” 青灵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方山雷,“我承认,我对你有过利用之心。最初与你来往,也只是为了应承王后、做出亲近慕晗和方山氏的假象。因为,从很早以前开始,早在我来凌霄城之前,我就已经做出了支持慕辰的决定。” 方山雷闻言微微惊诧,却只不动声色地听青灵继续说下去。 “至于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抛开身份和家族间的争斗’,我会否属意于你?我没有办法回答。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的话,我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因为在我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我将来的敌人,所以我从没有在心里把你当作可嫁之人来看待过。就如同从前有位朋友问我,说崇吾弟子皆才华出众,而我在那里住了三百多年,却为什么没有喜欢上同门中人?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把师兄们当作了我的亲人,自然,也就不会去思考他们适不适合做我的良人。” 她垂眸浅笑,隐有苦涩之态,“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固执,最初认定的感觉,即使想逼着自己去忘记,却也总是变不了……” 方山雷听完青灵之言,一颗高悬的心终于坠下,取而代之的、是填塞于胸臆间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似失望、不甘,又似了然、释然。 其实他也明白,夹在王权争斗之中,自己跟青灵并没有太多的可能。即使是她此刻说她心中有他,他又能如何? 劝她放弃慕辰,跟自己一起扶持慕晗? 抑或是自己放弃家族,站到她的那边? 方山雷亦无法作答。 青灵望着他,神色渐渐肃然,“方山公子,今日你我既然开诚布公,那我不妨也多说一句。慕辰不但是我的兄长和盟友,更是我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但凡对他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 方山雷觉得青灵的这句话说得似乎有些突兀,甚至是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遂也整肃思绪,问道:“帝姬想说什么?” 青灵神色淡淡,“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方山雷沉吟了片刻,颌首道:“帝姬今日说的话,我都明白了。谢谢你,肯以诚意待我。雷自认也非心智单纯、或者感情用事之人,唯在此事上刻求一份磊落坦诚。帝姬今日能还我‘不知道’三字,已是让我心有感激、不胜自矜。日后不论政局如何,帝姬都会是我……曾经真心倾慕过的女子。” 一番情意拳拳,诚挚恳切,然而开口承认之际,已是“曾经”。 他毕竟是从小被当作家族继承人培养长大之人,该懂的理智与责任都懂,也明白如今禺中被灭,慕辰大王子军功显赫、风头一时无人能及,跟慕晗分庭相抗的局面已成事实,而从今往后,自己跟青灵,终是正式站到了敌对的两边。 青灵回退一步,敛衽施礼,继而道:“青灵亦感激公子的坦荡。不论将来政局如何,我都自当记得公子的好意。” 算起来,一生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听人主动地对自己表白爱慕之辞。曾与慕辰的那一段情,也是自己先动了心失了态、逼得对方在纠结矛盾之下才说出心意的吧? 不知从今往后,自己越来越靠近朝野斗争的核心,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超越于权位和身份之外的衷情倾诉? 青灵从方山氏的府邸中出来,便直接回了朱雀宫。 刚回到自己寝殿,就见秋芷匆匆迎上来禀道:“大王子回宫了,正在承极殿觐见陛下。” 青灵心下一凛,挥手摒退了上前来为自己更换衣饰的宫女,转身径直去了承极殿。 到了殿外,见慕辰的几名近侍肃立候于阶下,俱轻甲着身、神态微疲,似是从战事前沿匆忙赶至京城。 青灵上前问卫沅:“殿下进去多久了?” 卫沅拱手答道:“回帝姬,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青灵点了点头,也不让侍从入内通禀,直接便提裾踏入了殿门。 “帝姬……” 卫沅抬手轻呼,似想再说些什么,却是迟了一步。 青灵急步走入殿内。 如今她在皞帝面前得宠,承极殿的宫人们也不敢上前阻拦,只得摒息宁声地行礼。 殿上立着两人,正与高居主位的皞帝谈论着什么,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遂停了下来。 青灵走到慕辰身边,轻扶他的手臂,“你回来了?”随即抬头看向皞帝,“父王。” 皞帝的神色看上去似有欣悦,见到青灵闯入,也不着恼,只略带宠溺地数落了一句:“这丫头,一听你大王兄回宫,就迫不及待地来示好了?” 青灵瞧见皞帝的神情,一颗提高了心终于和缓落下,讪笑了下,道:“我同王兄本来就很好,又何必特意示好?我只是惦记着前方的战事,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对九丘开……” 说话间,她视线轻转,这才看清了殿上站着的另外一人,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字句又咽了回去。 洛尧今日穿着一身锦贵华袍,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束以嵌玉鎏金冠,气质中一抹不同往日的严整尊华。 见青灵看向自己,他唇角轻牵,遥行一礼,“帝姬。” 皞帝站起身来,对洛尧和慕辰说道:“既然青灵也来了,你们也别拘着礼了,随我一同去偏殿坐下来聊。” 说完,一面吩咐侍者前去准备,一面招手让青灵走到他身边,携手往偏殿行去。 青灵被父王牵着手,受宠若惊之下又有些忐忑,经不住回头朝慕辰瞥了一眼。 诸人在偏殿入座。 宫女鱼贯而入,奉来茶点果品和盥手器皿。青灵原以为皞帝会留自己与他同案,却不料皞帝唤了慕辰过去,让她坐到了洛尧旁边。 自从那日醉酒后一别,青灵还是第一次与洛尧见面,心中略觉有几分尴尬地坐下,却瞟见对方一派从容自若,在宫女侍奉下盥了手、便神定气闲地举杯饮起茶来。 青灵遂也理了理裙裾,扭身用银勺挖着银碟上的点心吃起来。 皞帝看了眼女儿,缓缓开口道:“别只顾着你自己吃,也招呼一下世子。今日他可是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青灵闻言,面有疑惑地抬起头来。 洛尧放下茶杯,起身道:“陛下言重。大泽乃是朝炎属地,为国分忧当是本份,抚恤百姓更是功德一件。” 皞帝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对青灵说:“今日扶尧入宫,替御侯奏请提前上缴半年的贡税,”看了慕辰一眼,“以缓解眼下军务度支上的压力。” 顿了顿,再度转向青灵,笑道:“说是见你近日为此事烦心,整个人郁郁寡欢的,便着急想着为你排忧解难。你看看,人还没嫁过去,就让夫家如此看重,要叫凌霄城里的世家千金们知晓了,怕是又免不了好一顿羡慕。” 青灵这才明白过来事情原委。 她跟始襄晋耗了几天,迟迟不肯去找洛尧谈赋税的事,没想到,今日他竟自己找上门来送钱。大约,是始襄晋背着她、私下已去求过…… 青灵心里琢磨着百里氏不但大方而且大度,居然如流水般地送着银子来助朝炎攻打九丘,也不知暗地里倒底打着什么主意。面上则挤出丝笑来,望向洛尧,“多谢世子和侯爷相助,帮青灵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洛尧客气颔首,“只是应该做的事。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对面一直沉默着的慕辰,目光黯锐地在两人的面上掠过,指尖轻轻触着茶杯上嵌金丝的火莲图案,默默沿着那光滑细致的纹路描绘着。 半晌,他转向皞帝,“父王,既然度支之事已经解决,趁着眼下军中士气正高,儿臣打算不日便出兵九丘,尽快攻下彰遥城。” ------------ 第137章 峰回路转(四) 皞帝盯了慕辰一瞬,执起案上的玉杯,“这件事,等莫南岸山回来再议吧。” 青灵扫了眼旁边垂目喝茶洛尧,明白皞帝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商议攻打九丘之事,却笑了笑,道:“九丘区区弹丸之地,以王兄和莫南族长的能力,攻下彰遥城只是朝夕间的事。所以依我看,什么时候开战,其实都没有关系。” 皞帝面色一沉,“军政大事,岂容你一个女孩家擅议!” 青灵说:“是女儿僭越了。”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抿了下嘴角,执勺吃起点心来。 一旁的洛尧倒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刚才青灵说的话,放下茶杯,望向慕辰,“听说凉夏被攻陷时,成彷曾火烧王宫、宁死也不愿成为阶下囚?” 慕辰表情淡淡,“嗯。” 洛尧摇了摇头,“此人实属愚蠢。”顿了下,“没把自己烧死,倒害得妻儿丧命。” 禺中亡国之时,禺中王后顾月和两名子女皆在火灵阵中丧命,与半座王宫同时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洛尧看了眼慕辰,又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顾月长帝姬也算是罪有应得。”伸手握住了青灵正执勺取食的手,攥在掌中,又抬眼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当日她以焰魄暗害青灵,按律理应身受重罚,如此不经刑难便死了,倒是捡了个便宜。” 顾月虽出身朝炎王室,却一向与皞帝不合,且她以焰魄暗害青灵之事,皞帝也是知晓的,所以眼下洛尧的话虽有非议之嫌,但并不叫皞帝觉得难堪。 再者说,他身为青灵的未婚夫婿,为其出言维护、追讨公道,亦在情理之中,叫人无从指摘。 青灵被洛尧捉着手,目光触及他一双妖异的琉璃目,只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待细细咀嚼了他的一番话,心口又有些发凉发紧,下意识地朝慕辰瞥了一眼。 慕辰神情仍旧清冷淡远,身姿笔挺地坐着,透着一种在军营中历练过的王族所特有的威仪尊崇。然而他眸色中闪过的一抹暗沉阴戾,却没有逃过青灵的眼睛。 青灵的心沉了沉,继而缓缓从洛尧手中抽出手来,对皞帝道:“当日三姑母对我下手,大概也是因为心里害怕得紧、想拿我的性命来跟父王谈条件,所幸侍卫出手解救及时,女儿也未曾遭过什么大罪。如今姑母既已身亡,依女儿看,这件旧事,就不用再追究了。” 当日栾城被袭之事,青灵并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皞帝。只说顾月以焰魄偷袭、缚住了自己的神力,幸而周围侍卫身手不凡,拼死将自己救护了出来。所以皞帝也一直认为,此事皆是因顾月一时起念,想要挟持青灵用作要挟,故而铤而走险下出的一步烂棋。 如今她于朝炎大军兵临城下之际丧命,等同于死在了自家亲人的逼迫之下,皞帝思及幼时在宫中与三妹相处的往事,也是颇有感触。任是再如何精于韬略、工于心计之人,都亦曾有过稚拙欢笑的少时年华,那时的他与顾月,终日只惦记着于园中嬉戏玩闹,只怕是从未想过、会有反目成仇的一日…… 眼下听青灵如是说,便开口道:“她人都死了,又能如何追究?原是想夺了她朝炎帝姬的封号,现下想想,你若不计较的话,也就算了吧。” 青灵在栾城遇刺之事,皞帝本就不想公开。从前是怕影响军心士气,现在也同样担心被九丘拿出来作文章。既然顾月已死,再追究其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青灵却是另有旁骛,闻言暗自松了口气,拍马道:“父王宽宏。” 四人又用了些茶点,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末了,洛尧突然站起身,向皞帝揖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洛尧道:“臣有一位朋友,近日遭遇劫难,承蒙御医坲度收留医治。臣今日既已入宫,想顺便亲自向坲度致谢。” 坲度是皞帝的专属御医,出身妖族,医术精湛,但为人性情沉闷,深居简出,平日鲜少跟外人有所往来。 皞帝闻言颇为吃惊,“坲度收留了你的一位朋友?这倒是难得。” 他唤来侍从,吩咐去请坲度过来。 不多时,一身褐衣、身形瘦削的坲度跟着侍从踏入殿中,逐一拜见了在座诸人。 皞帝问坲度:“听闻你最近救助了百里世子的一位友人。可有此事?” 坲度闻言皱起眉头,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一旁的洛尧开口道:“纤纤乃是我游历中原时所结识的好友,又曾有恩于我,此番得先生相助,尧感激不尽。” 青灵听到“纤纤”二字,手中银勺落入盘中,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坲度听洛尧说得泰然恳切、表情中更是隐有决毅之色,微一踌躇,朝皞帝和慕辰的方向迅速瞥了眼,迟疑着重新转向洛尧道:“世子言重了。纤纤其实也是下官同族的妹子,受难时施以援手乃是情理之中,不足挂齿。” 洛尧笑了笑,“原来纤纤竟是先生的族妹。如此,想必她一直是住在先生府中了?” 坲度沉吟一瞬,低低应了声:“是。” 他身为皞帝的专属御医,平日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朱雀宫中,但在凌霄城内还是置有一处私宅。 皞帝在一旁聆听二人的对答,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又留意到对面青灵的神色微显紧绷,不禁更是生疑,问坲度道:“坲度,此事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那位族妹又是遭遇了何种劫难?竟然连百里世子也惊动了?” 坲度本是沉默寡言之人,被皞帝这般连番追问,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情急之下,跪倒在地,“陛下……” 青灵抬眼看向洛尧,见他动了动唇、似要出言,遂连忙起身说道:“父王!此事都怪女儿!” 说话间,她撩裙跪地,固执地避开慕辰投来的灼灼视线,仰头对皞帝说道:“其实纤纤姑娘所遭之难,皆由女儿一手造成!因为纤纤姑娘与世子私交甚好,女儿心怀嫉妒,便遣人将其打成了重伤,望父王责罚!”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青灵身上,或惊、或疑。 皞帝半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女儿,心中疑惑更盛。 青灵不喜欢洛尧,他是了解的,因而难以相信她会为了他跟旁人争风吃醋。 然而青灵抬着头,继续说道:“女儿事后也很后悔。莫说我如今尚未过门,就算已经嫁到了百里家,但凡世子心仪的女子,我都理应和气对待,只不过……”顿了顿,“女儿好歹出身王室,难免有几分傲气,那日被人挑拨了几句、一时觉得失了颜面,才忍不住动了手。” 皞帝想起前段日子方山王后让人来报,说青灵跟淳于琰出入京城酒楼,喝得大醉不说、还偏被百里世子给撞见,双方似乎有过几句口角之争。再联想至青灵前次所言的“九丘妖孽”之语,心中渐渐有了推断。 依着青灵的性子,彼此长时间互相看不顺眼、又有了口角之争,情急之下,出手伤了对方心爱之人,倒也不是难以想像之事。而洛尧借着今日面圣“送钱”的时机,故意引出话题、参奏帝姬,为红颜知己讨还公道,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事实上,相比起两人的貌合神离、暗中争斗,皞帝倒是更担心青灵对洛尧动了真情,从而失去了钳制打压百里氏的意愿。如今见他俩把底下的小动作闹到了御前,虽略觉得有些失望,但也是彻底地放下了心来。 皞帝摆出严苛面色,数落青灵道:“你也知道自己出身王室,怎能做出此等自降身份的事来?” 又转向洛尧,语气稍和缓了几分,“你也有错。虽说身为百里氏的世子,身边多几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可你也要顾及一下青灵的颜面。她在凌霄城中交友广泛,难免常听到闲言碎语,面子上终归挂不住。若是真看上了坲度的那位族妹,就正经纳作妾室送回大泽住着,也免得招人议论!” 做了个手势,示意坲度起身,“别跪着了,又不是你的错!回头我命人送些礼物去你府上,算是替青灵向你族妹赔礼了。” 坲度闻言更是俯低,“陛下圣恩,下官惶恐。” 皞帝揉了下眼角,“你们呀……”似有无奈地伸指朝青灵虚点了几下,“如今连这种事都要闹到承极殿来了。也真是不叫我省心!” 站起身来挥了挥手,“行了,都各自回去吧。”语毕,吩咐侍从摆驾,朝后寝而去。 坲度听见皞帝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才慢慢爬起身来。一抬头,对上了慕辰深幽冷锐的双眸,又赶忙垂了下去,“下官,告退。” 慕辰站起身,“我也要回纯熙宫,刚好与你顺路,便一起走吧。” 坲度闻言脚步一滞,垂头定在了原地,手指有些无措地捏了下衣袖。 慕辰却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青灵,又俯身帮她理了理裙摆,动作自然流畅、俨然已是做过了许多次的。 青灵僵硬着姿态,略略侧过身,“王兄走吧。坲度还等着呢。” 慕辰手中动作一顿,却也不言语,缓缓直起身,沉吟一瞬,吩咐坲度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偏殿。 洛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转着手里的茶杯。 半晌,他蓦地轻笑出声,“原来,你都知道。” 青灵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他。明知是欲盖弥彰,却还是反问道:“知道什么?” 洛尧并不急着答话,继续转着手里的杯子。 白瓷薄脆,在光洁的檀木案面上击出轻巧的声响。 叮咚,叮咚,成了巨大空旷的殿室里唯一不断重复着的声响,撩得人心慌意乱。 青灵咬了下牙,忍不住就要再次出言。 洛尧却抬起了眼,望着她。 琉璃眸中光泽潋滟,透着深不可测的邪魅诡艳。弧形优美、色若丹红的唇轻轻开启,慢慢吐出了两个字: “慕辰。” ------------ 第138章 真相,抉择(一) 坲度亦步亦趋地跟在慕辰身后,等待着。 他在朝炎王宫中任职了几千年,从当今皞帝的祖父在位时起,就以精湛的医术位列御医之首。而能以妖族的身份、坐上帝君专属御医的职位,则靠得是他谨言慎行的性格。 不妄议,不多言,不结交权贵,不卷入朝争,一心专研医术,凡事只遵皞帝一人之令。 也因为这个原因,当大泽世子第一次向他打探纤纤下落的时候,他撒了谎。 而眼下,被逼在皞帝面前承认下来,坲度明白,他已是无法再从这波谲云诡中全身而退。 慕辰停下脚步,徐徐转过身来,目光凝于坲度身上。 “知道我邀你同行的原因吗?”他缓缓开口,语气清冷、透着令人不容抗拒的威仪。 坲度是亲眼看着大王子出生长大之人。从幼时的聪颖过人、少年时的才华横溢,到成名之际的风光无限,再到后来失势时的众叛亲离、濒临绝境,最终,却又以惊人之姿卷土重来。 作为一名医者,坲度对他印象最深之事,并不是世人皆所传颂的丹凤火莲、英勇睿智,而是那日他受完天雷之刑,独自走下刑台的一幕。 天雷之刑,腐骨噬髓,生剥灵力。受刑之人,无不哀嚎痛哭出声,唯求速死。 然而这位以温文雅致而闻名的大王子,由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受刑之后,更是凭着最后一缕意识,支撑着几近破碎的身躯,一步步走下了刑台。 那是坲度第一次,在慕辰身上看到了两代皞帝身上所特有的一种东西 — 狠。 对自己的狠。 坲度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躬身答道:“下官,知道。” 慕辰轻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来,淡淡道:“因你并非多嘴之人,一会儿将卫沅带去纤纤的藏身之处后,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坲度仓惶地点了点头,随即扫眼四下,见庭院中再无旁人,跪倒在地道:“殿下,纤纤确实是下官族妹,还请殿下开恩,饶了她的性命!” “我何时说过,要取她的性命?” 慕辰倾身将坲度扶起,目光冷锐犀利地盯了他一瞬,语气却依旧淡然,“你在宫中多年,明白该怎么做。不该说的话,就永远不要出口。” 坲度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下官明白”,心头仍是七上八下的忐忑难安。 ~~ 青灵撇下洛尧,匆匆地出了承极殿,心烦意乱地回到了银阙宫。 枯坐了会儿,唤来宫女询问慕辰的所在。 宫女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禀道:“回帝姬,大王子去了城中的府邸。” 跟其他成年的王子一样,慕辰很早就在凌霄城中置得有私宅,方便平日与京中其他官宦贵族子弟饮宴聚会。但他生性喜静,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所以私宅置办下以后,住的时间却并不多。 安怀羽与慕辰成亲之后,一则是她本就不太习惯宫中的生活,二则安怀信也明白方山王后一向视慕辰为眼中钉,担心自家妹子在宫中受到各种明枪暗箭的攻击,便提议让她搬入了慕辰在城中的府邸居住,平时也方便跟娘家的亲人相见。 安怀羽倒底出身豪族,自幼在主母教导下耳濡目染,行事虽称不上精明能干,但好在那处私宅本来也不大,经她整饬了一段时间,渐渐的倒也有了些王府的气势。青灵有几次顺路经过,见府邸大门从檐柱到辅首,皆是焕然一新。 眼下她听宫女回禀说慕辰去了私宅,便有些迟疑,拿不准接下来该怎么做。 正踌躇间,又有人进来通禀,说御医坲度来求见帝姬。 坲度神色有些拘谨,一直微微躬着身。待青灵挥手摒退了侍女、只留下她一人时,坲度迅速上前拜倒,额头触着玉石地板,人却不发一言。 青灵心中已猜了个大概,表面却抑制住情绪,上前扶着坲度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倒底出了什么事?” 坲度在朝炎王室生活了几千年,除了医术、最擅长的便莫过于察言观色。 今日青灵在皞帝面前的一席话,用意是再明显不过。加之如今她与慕辰结盟之事,朝内外人所皆知,坲度心底十分肯定,自己来求青灵,绝对没有错。 坲度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坚决不肯起身,跟青灵僵持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适才卫沅跟着下官回府,将尚在病中的纤纤带走了。” 他面色苦楚,“纤纤受了些伤,如今身体尚未复原,下官担心……”抬眼看着青灵,“下官听纤纤说过,她曾与帝姬相识,所以斗胆前来帝姬跟前讨个人情,求帝姬能帮忙照拂一二。” 青灵捏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想通过皮肤上的痛觉让自己的思维更镇定下来。 坲度言语间避重就轻,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想必也是笃定她已知晓了事情始末,却又不肯挑破了来明说。 这王宫中的人,一个个都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 青灵再次扶了坲度一把,拉他站了起来,含笑道:“如此小事,先生又何必行此大礼?纤纤确实是我朋友,如今她既然需要休养,我自然会尽力照拂,先生无须担忧!” 坲度听青灵也是避实就虚,更是肯定了她确实知晓实情,于是便不再多言,起身长揖到底,“多谢帝姬!他日若有可供驱遣之处,下官一定在所不惜!” 送走了坲度,青灵在殿内踟蹰了许久,终于拿定主意,召来侍女吩咐了几句,随即出了寝宫。 圆月挂于夜幕,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来,柔柔倾洒开来。 朱雀宫灯烛幻彩,与凌霄城中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宛若幕布上以宝石妆点而出的璀璨画卷,夺人眼目。 而青灵这一路行色匆匆,无暇顾及其他,在近卫的守护下,乘御舆径直回了自己在凌霄城中的府邸。 一进府内,她便关入了书房之中,并嘱咐逊等人不许让任何人入内打扰。 沿着书房中的秘道,又悄悄地出了府,摸着麒麟玉牌设了个隐身的禁制,迅速往慕辰的私宅方向而去。 慕辰的府邸内外整饬一新,守卫亦是森严,隐蔽处更是暗藏隐卫迷阵。所幸麒麟玉牌蕴着数万年的日月精华,所设禁制非常人所能识破,青灵一路翻墙过院,倒也走得十分顺利。 行至内院书房外,留意到四下守卫愈渐严密、层层伫立于外围,便明白房内之人正在商议机密之事,一颗原本已经提高的心不觉跳得更加猛烈起来。 慕辰行事一向谨慎,宅中书房虽不曾在修建之初就设置密室,却由他亲自在房屋周围布下了符禺山的独门绝学太乙嵯峨阵,以防有人潜入偷听。 那太乙嵯峨阵集结了五灵之力,关卡重重,若非熟知其结构以及阵眼所在之人,定是无法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突破的。 而青灵恰巧也曾让慕辰在自己府中设置过同样的阵法,如今穿梭其间自是游刃有余、十分熟捻。不出半柱香的工夫,便行至了书房门外。 虽知麒麟玉牌掩盖自身气息应是无误,但她还是小心谨慎地摒息凝神,仔细聆听起屋内的动静来。 最先传来的,是淳于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迫,“不行!坲度是什么人?陛下的专属御医若是凭空消失了,王后会第一个抓住这个机会查下去!到时候,反而把事情闹得大了。”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又道:“照今日的情形来看,青灵多半已是猜到了。若你只是介意她的想法,倒不用动坲度。那人的嘴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纤纤,人既然已经到了你手上,我会想办法把她送出东陆,必不让她有机会再见到旁的人。” 屋内沉静了良久。 青灵忍不住再往前贴近了些,想要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声响。 许久,幽微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蕴着一丝不知是苦楚还是自嘲的伤感: “你也觉得……她是猜到了?” 淳于琰叹了口气,似踌躇了一瞬,“这个答案,你其实比我更清楚。” 顿了片刻,宽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知道她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站到你这一边的。上次她猜出了你把夕雾放到她身边的用意,不是也没有找你闹过,依旧把夕雾留在了银阙宫吗?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你不愿意她嫁给百里扶尧,只需早日攻下九丘便好,又何必花费那么大的周章,做那么多别的事?你应当明白,顾月长帝姬也好、洛珩也好,你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牵连若被揭了出来,都足以令你失掉这些年苦心经营得到的一切!” 慕辰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若非遇到她,我又岂能得到这一切?你明知道,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要的,不仅仅是她的忠诚,而是……” 他蓦地停下,将未出口的话默在了喉间。 过了会儿,才又再度开口,声线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情绪起伏,“百里扶尧不是旁人,他跟青灵之间,有着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默契与情意。你可还记得从前青灵提起他时的模样?可还记得当初他不顾身败名裂救我出崇吾的原因?他们若不在一处,也倒罢了。可一旦靠近,就好像水火之力般的相抗相融、影响彼此。他的一句话,就足以改变青灵心中原本执着的念头。看着那样的变化,你让我,如何无动于衷?” 淳于琰接过话道:“所以,是因为青灵向陛下上呈了减税的奏请,才让你决定跟顾月长帝姬联手、嫁祸给百里扶尧?” 慕辰说:“那时正赶上姑母北上觐见父王,她私下来求我相助,为她保下一双儿女的性命。我见青灵对她多有怜悯,才临时起意跟她达成的这桩交易。只是没有想到……百里扶尧竟然有能力将青灵从焯渊中带出,白白令她受了那么多痛苦!” 淳于琰问:“那顾月长帝姬现在何处?” “凉夏攻陷后,我便派人将她与儿女送往了西陆,如今,应是已上了海船。” 淳于琰吁了口气,沉吟片刻,“当初禺中王成彷逃离都城的消息,也是顾月长帝姬跟你里应外合制造出来的吧?若非有她相助,那冒充成彷之人,又怎能逃过方山氏神器金旃辨识气血之息的能力?” 慕辰沉默着,似乎是通过这种方式、肯定了琰的揣测。 半晌,他低低开口:“其实那一次,我本打算让你大哥淳于珏前去追捕成彷。却不料浩倡率先请了命。” 慕辰语气中透着一丝怅惘,似乎是有些失望懊恼,“若非如此,今时今日,你便是淳于氏的继承人了。” ------------ 第139章 真相,抉择(二) 青灵站在门外,手不自觉地抬至胸前,紧紧攥住了衣襟。 心一时跳得很快、一时又似乎没有跳动,喉间堵塞着什么东西,噎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承极殿中,洛尧笑意讥嘲。 “原来,你都知道。” 是,她都知道。 或者更确切地说,有过怀疑、有过揣测,到现在,却是不由得她不再相信。 但最开始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起了疑?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也许,只是直觉地觉得,洛尧不会处心积虑地用焰魄来害她。 可既然慕辰那般努力地想让她相信、是洛尧在背后算计了她,那么努力地说服她提防戒备这位曾经的同门师弟、如今的未婚夫,她便明白,自己在慕辰和洛尧之间,只能选择一人。 而正如淳于琰所说,以她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站到慕辰的那一边…… 真正让她开始确定心中猜测的,应该是梧桐镇上的那场杀戮。 洛尧和念萤兄妹说的没有错,朝炎和洛珩之间更深一步的仇怨,对九丘、对大泽并没有任何好处。 用整个王国的兴亡去换取一个朝炎王子的性命,怎么算、都不划算。更何况,若是设局之人是洛氏舅甥,他们又如何笃定去梧桐镇的人,一定会是朝炎的王子? 慕辰捋着她的发丝,语气柔和却决然。 “过几日,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一定,会很喜欢。” 可什么样的礼物,她才一定会很喜欢? 吃穿用度,她早已无缺。 而剜在心头的一道疤,是鄞州铸鼎台外的那场泣血噩梦。唯有朝炎慕晗的性命,方能救赎…… 她想杀慕晗、想杀莫南宁灏,早已成了心头一桩割舍不下的夙念。 为了钳制慕晗的力量,她甚至可以不惜以己身为棋子、答应了与大泽的联姻。 “我所在乎之事,唯有你的心意而已。你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我都必当让你如愿。” 青灵脑海中回响起慕辰的许诺,一时间思绪纷杂,胸中五味杂陈,辨不清倒底是什么滋味。 慕晗性格中的弱点,做兄长的自是再了解不过。当初既然能诱他去了仙霞关、困入阵法被擒,如今也能逼着他急于立下功劳,一听说成彷逃匿之事就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只可惜,这一次精心设计的死局,最终杀错了人。 屋内的淳于琰遽然提高了声音,“我大哥?你怎么……”顿了下,“就算我想上位,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我大哥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全靠他照顾着,我才没被老头子赶出家门。这次让我暂时管理家族事务,也是他向老头子提的议。你怎么会以为、我愿意踩着自己亲兄弟的性命往上爬?” 慕辰沉默片刻,笑了笑,“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不会愿意手染至亲鲜血。” 淳于琰噎了一下,停顿片刻,“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对慕晗出手,我绝无异议。至于浩倡……我明白,那并非你本意。只是我跟我大哥,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争斗关系,他存在与否,对你我并无太大影响。” 影响,终归是有的。 淳于珏若不存在,首先淳于氏与方山氏间的联姻就会瓦解。再接下来,扶持淳于琰成为家族继承人,执掌四大世家之一,在局面上至少能形成两两对抗的均衡,彼此互相牵制。 然而慕辰并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只淡然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今后除非你自己愿意,我绝不再动伤害珏的念头。” 两人毕竟是相交五百多年的朋友,彼此性格脾性相互都了解甚深。该说的话、点到即止,自当心领神会。慕辰想除掉淳于珏,理由于他而言无可厚非,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因此罔顾琰的底线。 淳于琰也明白这份承诺的意义,抬手在慕辰肩头拍了下,“年少时,你有一番话说得特别好:‘登峰之路有千万条,最便捷的一条、未必就是最好,他日居高临下,唯有问心无愧,方不至于脚下虚浮、如临深渊。’” 慕辰闻言一笑,“那时不谙世事,心思单纯,空有一腔热血罢了。亏得你还记得。” 淳于琰取过酒壶,沥沥斟着酒,“我倒是时时怀念那时,虽是有些憨傻,却还知道快乐的感觉。”仰头喝了口酒,豁然而笑,“哪像现在,脸上挂着笑、却不知自己其实在想些什么。” 慕辰接过琰递了的一杯酒,凑在唇边抿了口,云淡风轻地说:“你不是才从凭风城回来吗?怎么会不知道快乐的感觉?” 淳于琰呛了一口酒,咳道:“你怎么,咳,又提这个?” 慕辰沉默了半晌,“你若真喜欢百里家那位小姐,未必没有机会。就怕她等不起。” 琰又咳了几声,没有立即接话,良久,呵呵笑了下,“天下好男好女多了去了,她不必等,我更不是愿意等的人!有那时间,不如倚香偎翠,寻些实在的乐趣!” 顿了顿,语气肃整了些,“你既已做了决定,要拉拢莫南氏、打压百里氏,我又何必不识时务,在这种小事上弄出些麻烦来?她性情执拗,既不如诗音懂事,也不如青灵重情,将来局面逆转、兵戎相见,只怕她会是第一个拿剑砍我的人!” 慕辰说:“她终归是女子。将来我们与她父兄如何争斗,都并不妨碍你将她纳入府中。总而言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不愿在此话题上踯躅,今后不提便是。” 门外的青灵,胸间情绪翻涌,头脑微微晕眩,眼前交织闪现着无数的画面与情景,却一个也看不清。 她体内的焰魄虽一早解除,但终究被噬去了不少神力。今天一整日,劳心的事情接连不断,人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操控着麒麟玉牌,又听了一番叫人惊心动魄的对话,只觉得身体似被掏空、虚弱的厉害。 浩倡的性命,方山雷的手臂,焯渊中无辜丧命的侍卫,还有侥幸逃脱的淳于珏…… 或许,她应该觉得庆幸,庆幸自己终究是被慕辰捧在手心上的人。 为了她,他不惜苦心筹谋、暗通敌国,牺牲掉手下忠心耿耿的卫士,构陷百里扶尧。 为了她,他宁可放弃大泽百里这样的同盟,设下层层连环计谋暗杀慕晗、激起朝炎和九丘仇怨。 九丘终于要亡了,她和百里氏的婚约也终于快解除了。就算没有解除,她也恨透了百里扶尧…… 她终于,又全心全身地属于他了。就如同一只被精心喂养的笼中鸟,倦飞知还地回到他身边,再没有勇气、再没有意愿,振翅高飞。 青灵步履虚浮地离开了书房,沿着长廊往后院深处走去。 她竭力让心绪平复下来,一面观察着院内侍卫的部署,一面朝东厢寻去。 跟在慕辰身边这么多年,得他亲自面授机宜,青灵想要在这府邸中找出一个藏人之所来,并不困难。 她摸索至东厢中的一间小院外,越过严密的守卫和另一重的太乙嵯峨阵,小心翼翼地闪入了屋内。 屋内榻上躺着容颜憔悴的纤纤,半阖着眼,神情似有恍惚,见青灵撤下禁制、现出身形,面露惊诧,微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青灵上前探视她的手腕,发觉她内息孱弱、体内更有中毒的迹象,方知坲度之言并非夸大其辞。 她压低声音,对纤纤附耳说道:“我现在带你出去。你配合些,不要出声!” 她也不知纤纤如今是怎样看待自己与慕辰的关系,拿不准她愿不愿意信自己的话,又没有时间来细细解释,只得紧紧握了下她的手,期冀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诚挚。 纤纤定定地盯了青灵片刻,半晌,动着口型、无声地吐出话来:你看老娘现在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还能出什么声? 青灵扯了下嘴角,把纤纤背到了背上,再度捻诀设下禁制,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门。 她一路隐身过阵,瞒过了巡守侍卫的眼线,终于行至府院墙畔,纵身一跃而过。不料府中突然呼声大作,示警的焰火从东厢处腾空冲起,数名高手极其迅速地跃过院墙,急追而来。 青灵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想必是慕辰为保万全,在纤纤身上种下了封印。一旦她离开府邸,与她封印想连的侍卫便会得到警示,继而追踪而来。 青灵一时有些慌乱起来。 仗着有麒麟玉牌,她要瞒过府中侍卫并不难。然而术法这种事,效果完全取决于个人的灵力修为,修为高的人,能一眼识破修为低者的任何障眼法。即便是借用了玉牌的力量,她也没有把握,若是慕辰或者淳于琰追了出来,自己还能继续藏下去。 而此时此刻,她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慕辰。 追兵仿佛能察寻到封印的位置,毫无差错地迅速向青灵的方向包抄上来。 青灵背着纤纤,体力渐渐不支,一时失措之下竟有些进退两难。 暗黑的街巷中,突然掠出几道身影。 当先一人伸手拉过青灵,低声道:“把纤纤交给念萤!” 青灵恍惚一瞬,隐身的禁制已然解除。待她回过神,见一身黑衣紧束的念萤跃至自己身旁,从背上扶过了纤纤,迅速退回到了巷内阴影之中。 青灵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飞身急起,于夜风中越墙过院,隐向凌霄城的深处。 耳边拂过簌簌风声,鼻息间尽是清冽的男子气息。 青灵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沉默了片刻,语气讥嘲地开口道:“你倒是懂得守株待兔,坐收渔翁之利。” ------------ 第140章 真相,抉择(三) 洛尧揽着青灵,翩然落入了她府邸的后园之中。 青灵站稳脚跟,四下张望一瞬,心中不禁倍感失望。 一直以为自己府中的警备在凌霄城中数一数二,逊又是禁军精锐出身,麾下所训练出来的部属自是个个身手不凡、武艺高超。可一旦碰上了像洛尧这样擅用妖法幻术的主儿,竟还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看来,这府中四边四角,都得重新再加设一道阵法结界才行。 她脑中转着各种念头,默然领着洛尧,来到了内院中的卧室。 耳房里的侍女听到动静,打着呵欠推门而出,恰巧跟青灵和洛尧撞了个正面。 侍女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帝姬……” 青灵有种从前做错事被师父抓了个现行的仓惶感,面上却板着脸冷冷挥手,“没你事,下去吧。别惊动旁的人。” 侍女偷瞟了洛尧一眼,似有所悟,忙不迭点着头应了声,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青灵平日虽然经常出入这座城内的私宅,却很少在这里过夜,因而此间的卧房常年空置,除了这一个负责打扫整理房间的侍女,平时就再无其他下人出入,十分的空闲僻静。 她领着洛尧进了房间,打开桌案和隔架上的银珠蚌灯,迟疑片刻,转身对上了他的视线。 洛尧穿着一身夜行的黑衣,略微有些束紧,勾勒出修长矫健的身形。头发依旧如下午在承极殿见面时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只不过去掉了华贵的冠饰、只以发簪绾束,额前鬓角垂落着的几缕长发,夹带着夜风的气息与不羁。 他似笑非笑,弧形优美的唇轻轻扬起,目光中却有一丝略带戏谑的寒冷,须臾不离地盯着青灵,“不逃了?” 青灵想起今天下午自己从承极殿仓皇逃离的场景,心底浮起一股也不知是对谁的恼怒,仰头道:“这是我的府邸。我为什么要逃?” 两人对视片刻,彼此沉默了一瞬。 末了,洛尧缓缓开口,“什么时候……知道的?” 青灵踟躅片刻,幽幽反问道:“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洛尧回答得倒很干脆:“焯渊之事以后,我便有过怀疑。那件事,策划得十分周全,事后又能掩盖住一切蛛丝马迹,若非有你身边的人里应外合,绝对做不到那般干净利落。最初的时候,我也想过,或许是一心想对付你的方山王后出的手。可顾月长帝姬能够掐准了我不在驿馆的时候到访,必然是提前获知了我们去栾城的所有目的与计划。而能够知道你我间交易的人,只能是你最信任最亲近的同盟。” 青灵听到“最信任最亲近”几个字时,呼吸不觉微微一促,嘴角浮泛出一抹讥嘲的弧度。 洛尧继续说道:“我曾数次去符禺山找你,但你每次都避而不见……后来我听说,你召见了慕辰手下的一名侍卫,而那名侍卫,曾随我们去过栾城。我便派人跟踪那人,想找机会亲自向他问话,谁知他竟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几个月后,大泽的巡海船在一艘去往西陆的船上发现了那名侍卫的尸体。据说,是因体内剧毒发作而丧的命。” 他望着青灵,感觉到她目光中一霎的惶乱与躲闪,“再后来,发生了梧桐镇上的事。我便更加肯定了这是慕辰所设的局。纤纤的庄园,在修建之初就由神妖两族的高手设置过一种特殊的印记,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晓大概。而陛下封禁梧桐镇之后,我与念萤曾去那里见过九丘的人,也只有你才知道。而你对于所知的任何事,唯一不会隐瞒的对象,便只有慕辰罢了。以他的聪明才智,想要推敲出纤纤园子能暗通九丘的秘密,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青灵咬了下唇,“可我想不通,即使那园子里有与九丘的暗道,但洛珩身上的封印不允许他踏足九丘境外。他倒底,是怎么冲破了封印、出现在梧桐镇的?” 洛尧说:“纤纤的园子本就通过结界与九丘相连,舅父能出入其中、并不奇怪。至于他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又为何能追出园子以外,我尚不知答案。不过,当年我玚舅舅施法封印之际,曾借助过符禺山凌焕上君的帮忙,事后陛下也曾请凌焕上君前去查看过、确认封印无误,方才许下了与九丘停战之约。慕辰既然师从凌焕上君,想要从他口中获悉这道封印中的破绽之处、再加以利用,并非难事。” 事到如今,再纠结细微末节,于青灵而言,其实已无太大意义。 无论洛珩是如何冲破得那道封印,都改变不了慕辰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这一事实。 青灵走到隔架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把酒壶,径直掀开壶盖,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这是她从红月坊里搜罗来的西陆兹酿,味道甘美、后劲极大,为着怕让慕辰知道,还特意瞒着闵娘从红月坊悄悄地带了出来,藏在私宅卧房的暗格里。 没想到,今夜倒成了纾解心头烦闷的消愁良药…… 青灵拿袖子抹了下嘴,转身目光犀利地盯着洛尧,“你既早就知道,为何现在才开口?” 洛尧笑意苦涩,“即使我一早就告诉你,你肯信我吗?在葳州大营的时候,我那般地恳求过你听我解释,你有给过我机会吗?梧桐镇上的事刚一发生,你就断定是我所为……” 他顿了顿,语速缓了下来,“其实你说的也没有错。你的母亲和王兄,确实是死在了我舅父手中。你憎恨九丘洛氏也好,觉得我身上的血液令你无比恶心也好,都是你的自由。我,无话可说。” 青灵抬起手,咚咚灌下壶中所剩余酒,继而将空壶掷向一旁,沉沉地笑了几声。 “别把你说的那么大度!”她收起笑,逼视着洛尧,“你心里的那些主意,又比旁人干净多少?今日在承极殿上,你不就是想当着父王的面把这事揭出来吗?装什么忧国忧民?装什么深情款款?不错,你就是让我觉得恶心,无比的恶心!” 酒劲上头,她脚下忽有些踉跄。洛尧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又在半空中蓦地顿住,慢慢收了回去。 青灵扶着隔架,继续嗤笑道:“你若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尽管去做!大不了我们跟你拼个玉石俱焚罢了。”眸中闪烁着带着戾气的寒光,“我倒是不信,父王会为了一个逝去的三王兄,舍弃一双最有利用价值的嫡出儿女!” 洛尧望着青灵,目光中神色复杂,惊诧伤痛中又带着一抹深深的疼惜。 她的话,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即便是早已知晓了事实的真相,她仍旧选择站在慕辰的身边,与他共同进退、荣辱与共! 洛尧语气漠然地说:“今日我在陛下面前出言,只为逼出坲度的实话。慕辰布局之初,就让人从梧桐镇带走了纤纤,而我手下的人一直追踪她的下落到了凌霄城,查到她曾从慕辰的私宅中逃脱,之后就一直踪迹全无。我知晓她与坲度的关系,料想她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向坲度求助,于是找到坲度出言试探。那人是什么性格,你也了解,任我百般游说,都不肯将纤纤的下落说出来。他是陛下的御医,又是用毒的行家,我不便冒然去他府上搜查,只能想办法在陛下面前逼他自己承认。” 他顿了顿,看着青灵,“梧桐镇的事,方山雷已经在着手调查,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文章。他要为自己讨还公道,必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你若有心维护慕辰,就该想想如何在方山氏面前把事情遮掩下去,而不是在这儿跟我发脾气。” 青灵扶着隔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灼热的酒意在胸臆间蔓延开来,却丝毫不能让她觉得温暖。 她苦笑了下,“今日我已经找过方山雷。”抬眼望向洛尧,神情中竟流露出几分狠毒,“他现在,倒是认定了你是整件事的幕后之人。” 洛尧面色淡然,仿佛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感到惊讶,勾了勾唇,慢慢问道:“若我猜得不错,为了让方山雷确信我就是幕后主使,师姐你,怕是费了很大心力吧?” 青灵并不否认,无惧地盯着他,“是又如何?他本来就怀疑你!我只不过,默认了他的猜测而已。害他残废的人是你的那个魔头舅舅,就算让你承担一份罪名又如何?” 洛尧眸光微垂,自嘲而笑,“是啊,纵然我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只要你的慕辰安然无恙,你就不会于心不安。” 青灵看着蚌灯光晕中他线条俊美神情黯然的面孔,心尖好像忽地被一种细微而锐利的情绪缠住,如丝线般的、紧紧绕紧,拉扯出令人猝不及防的疼痛。 她想起慕辰今夜对淳于琰说的那些话来 — “百里扶尧不是旁人,他跟青灵之间,有着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默契与情意。你可还记得从前青灵提起他时的模样?可还记得当初他不顾身败名裂救我出崇吾的原因?他们若不在一处,也倒罢了。可一旦靠近,就好像水火之力般的相抗相融、影响彼此。他的一句话,就足以改变青灵心中原本执着的念头。看着那样的变化,你让我,如何无动于衷?” 想着想着,青灵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 她撑着隔架,肆意大笑着,震得架子上摆放着华丽装饰摆件摇晃作响。 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你说得不错。纵然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我都无所谓。”声音因为染上了哭腔被变得含糊不清,恍若自语,“他要的,不是盟友、也不是妹妹,而是一只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鸟,从身到心都只能属于他一人,一生一世、都只能看着他一个人……所以我也只能这样活着,因为我……” 因为不愿被他抛弃,不愿从此孤独一人,不愿在这煌煌世间、再找不到一个可以并肩而行的人! “因为什么?” 洛尧接过她的话去,目光中蕴着幽幽的悲伤,“因为你爱他?”顿了顿,语气由询问变作了肯定,“因为由始至终,你都爱着他。” ------------ 第141章 真相,抉择(四) 爱吗? 还是,爱过? 那些甜蜜而美好的时光,山盟海誓的深情,他为她做过的许许多多的事…… 始终,都忘不了、放不下吧? 他是月色梨花落时令人心动的邂逅,是世间无人可以媲美的芝兰玉树,是她所知晓的关于爱情的仅有诠释。 青灵身体疲惫地倚着架子、慢慢滑下,跪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她将脸埋在双手中,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抑制住情绪,说道:“小七,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在章莪山的时候,我问过你,你那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那时,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只要你肯对我说实话,我就再不怀疑你,即使以后为了慕辰,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可最后呢?你还不是骗了我。”讥讽地弯了弯唇角,“说到底,你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洛尧也笑了起来。 “可他瞒着你,是情有可原。我瞒着你,便是十恶不赦了。” 他缓缓走到青灵面前,蹲下身,伸手攥住她的双手,琉璃目凝视着她。 “我记得,从前在崇吾的时候,你是不爱喝酒的,如今我每次见到你,你几乎都在借酒浇愁。师姐,这种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青灵睁着眼,怔怔望了他片刻,将手挣脱开来。 “别叫我师姐!” 她偏过头,“也别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我怎么样,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青灵踉跄着站起身来,后背挨着隔开了外厢与内室的纱帘,整个人摇摇欲坠,“等朝炎灭了九丘,我自会向父王请命,取消你我的婚约。” 洛尧沉默了良久,慢慢站了起来,视线却始终垂落着。他牵了下嘴角,“也对,以慕辰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不用你借婚姻造势、替他集聚力量了。” 青灵抑制着脑中因酒气上涌而产生的眩晕,抬臂指着房门,“你走吧。” 她扬起眼帘,望着洛尧,“今日我对方山雷说过一句话,眼下也对你说一次。不管怎样,慕辰都是我此生最看重、最在意的人,但凡对他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最好想清楚后果!我身上的权财荣耀都是半路得来的,没有什么舍不得!” 要拼个玉石俱焚、身败名裂,她有何惧? 洛尧仰起头,视线触向屋顶幽暗的虚无处,默然半晌。 他缓缓阖上双目,一瞬后、又旋即睁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子。 青灵苦苦支撑着身体的气力消失殆尽,下意识地拉住身后的门帘,却“哧”的一声扯落了帘纱,晃晃荡荡地飘了下来。 蚌灯银辉中的卧室一时静谧无声,交错斑驳着叫人心神混乱的缥缈帛影。 ~~ 接下的数日内,青灵一直留在了朱雀宫,在议事的偏殿与始襄晋等大臣处理赋税事务。 方山雷失了手臂后,只能从原先军中的职位上退了下来,在方山修的安排下、开始参与到朝内外一些政务中。皞帝怜惜其遭遇,也很通融地分配了两个要职:一个是涉及刑、吏的朝内监察,另一个则是取代方山济,参与到青灵主导的赋税度支事务中来。 跟年纪和资历都尚轻的方山济相比,方山雷毕竟是作为家族继承人被培养长大之人,无论是对政务程序的了解,还是具体处理调度的方法方式,都更为得心应手、面面俱到。 同僚中的明瞻远和邱相夷,皆是大王子慕辰的心腹,眼下瞧着方山雷比先前的那位族弟高明出不止一大截来,心底都暗暗生出担忧。 方山修把子弟安排进来,无非就是起一个监视制衡的作用。从前要想糊弄那个没什么经验的方山济倒还容易,如今来了个方山雷,只怕好多事再要想瞒天过海,就难了! 明瞻远和邱相夷在下面火急火燎,而手握全权的青灵倒似乎全然不曾在意,再没有了当初皞帝把方山济安排进来时那种激越的抵触情绪。 她坐在主位案后,随手翻看了几页文书,对并位而坐的始襄晋淡淡道:“这几件事、连同大泽的预贡税,就烦请始襄大人操心处理好了。” 始襄晋闻言,有些惴惴不安,“这……” 他名义上虽是朝内负责赋税的主管,可自从青灵持着皞帝的御令参入进来,行事极为风激电骇,又是大泽百里未过门的媳妇,始襄晋便渐渐养成了凡事必与帝姬商讨而行的习惯,主动自觉地将手中实权交出了一大半。眼下听着青灵的口气,竟似有了放权之意,不觉心头陡生疑虑。 他下意识地瞟了眼端坐于殿侧的方山雷,暗自揣摩着方山大公子的加入、与帝姬态度转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可转念一想,越是这种时候,帝姬不是更应该想办法收紧权力,不让身为政敌的方山氏钻了空子吗? 商议完政务之后,青灵便起身告辞返回寝宫。 方山雷也站起身来,似乎有意想同青灵交谈几句,却见她神色疏离、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回想起那日两人的交谈,遂又打消了念头,把话咽了回去。 青灵回到银阙宫,便有夕雾匆匆上前禀报:“帝姬,大王子殿下在里面等你呢。” 青灵顿觉脑中一凉,脚步也不禁缓了下来。 慕辰尝试着来见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躲在寝宫中不见人,接着,又干脆以忙于政务为由,整日跟朝臣关在偏殿中议事,间接地向慕辰表明了她不愿见面的态度。 从承极殿上她出面瞒下了纤纤之事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那原本都宁愿无限期隐瞒下去的秘密,便再也藏不住了。 夕雾见青灵面色沉郁,又柔婉说道:“王子许是来向帝姬辞行的吧?听宫人说,他明日就要启程回军营了。” 听她这么一说,青灵也不好再寻借口避开,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踏入了殿内。 慕辰坐在窗前的紫竹榻上,神情似有怔忡,听到青灵入内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清雅微笑道:“回来了?” 青灵“嗯”了声,也挤出道浅笑,“回来了。” 慕辰缓缓起身,走到青灵面前,低头端详她的面色,“听说你这几日身体不适,现瞧着人也消瘦了,这段日子就不要再操心别的事,好好休养吧。” 青灵点了下头,沉默片刻,抬头道:“朝政上的事,我想暂且交给始襄晋去管。反正还有明瞻远和邱相夷替你盯着,应该出不了什么纰漏。” 慕辰色泽深邃的黑眸凝视着青灵,似乎是想看透她内心深处此刻的真实想法,末了,却只是颌了下首,道了声:“好。” 青灵走到榻边坐下,见茶案上放着个做工精致的五彩镂金嵌宝攒盒,便料知又是慕辰送来的什么新奇珍贵的玩意儿,遂默默移开目光,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垂头啜着。 慕辰坐到青灵对案,看了眼攒盒,“明日我就要出发南下了。这几颗丹药是我从师父那里求来的,可解百毒之侵。你留在身边,以防万一。” 青灵眼皮抬也没抬,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杯沿,半晌,低低问道:“当真可解百毒?” “当然。” “也能解纤纤身上的毒吗?” 纤纤和坲度都是用毒的高手,连她自己都不能解的毒,必是罕见之物。青灵再如何想回避这件事,也不能罔顾纤纤的性命…… 四周霎时寂静无声。 就连两人的呼吸心跳,都仿佛凝固在了突然沉甸起来的氛围之中,迅速下坠着。 良久,慕辰开口道:“不能。” 他伸手取下青灵手中的茶杯,修长微凉的手指握着她,目光坚韧地捕捉着她的视线,“青灵,我……” 青灵迅速地抽出手,打断他道:“别说了,什么也别说。” 她别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住翻涌的情绪,“过去的事,再提也没有意义。以后你要我做什么、不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赋税度支的事,我不会再插手,跟大泽的婚约,等九丘灭了国,我也自会求父王取消。” 慕辰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他的强势,他的狠绝,隐藏在了气若兰芷的俊雅外表之下,每每一出手,便击得人猝不及防。 青灵攥了攥手,鼓足勇气转过头,泪光盈盈的双目直视着慕辰,“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因为我的缘故,伤害到其他人?” 能够不惊动侍卫地进入慕辰的府邸,从太乙嵯峨阵中救走纤纤,凌霄城中除了青灵,便再无可能有第二人。 慕辰原本尚不知自己与淳于琰的对话被听去了多少,眼下听到她如此说,方确定她是全然知晓了。 呼吸不觉微微一滞,泄露出了情绪上的起伏。 然而忐忑、懊恼、畏惧之后,又是翻涌而来的庆幸、释然、感恩。 她终究,是懂得他的心意的。 也正如琰所说,她无论如何,都会站到自己这一边的…… 慕辰再次握住了青灵的手,微微加了些力气、不容她再挣脱,好几次欲言又止,末了,郑重说道:“好,我答应你。” 顿了顿,“纤纤的解药,我会让人交给坲度。” 纤纤乃是极重要的一个人证,换作旁时,慕辰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个有可能被人攥住的把柄。但面对着青灵的盈盈泪眼,他还是妥协了。 谁也无法猜到,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下,燃烧着怎样灼热的情感。 甚至有那么一霎,几乎也是要落下泪来。 做了那么多连自己都分不清对错的事,欺骗伤害了这世上最不愿意欺骗伤害的人,她依旧,留在了自己身边。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彼此怀揣着心事,沉默了一会儿。 青灵半垂下眼,“我把纤纤交给百里氏的人了。” 慕辰的指尖微凉,淡然道:“无妨。” 青灵又道:“方山雷……已经私下审问过成彷几次。” “我知道。” 慕辰拉着她的手,轻轻贴到自己面颊上,低低说道:“这些事,我会处理的。” 青灵明白,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不想再让自己卷入到那些阴暗血腥的争斗中,正如他瞒着她做过的许多事,始终都将她摒除在外…… 他要的是一只圈养着的笼中鸟,她就做一只笼中鸟好了。 不就是柔弱些、安静些,事事顺从他的心意罢了。世上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不也是这样过活的吗? 青灵在心底暗自苦笑。 反正她又没有真的想过要嫁人、要权倾朝野,既然做哥哥的觉得有能力护她周全,她又何必逆了他的心意,让自己活得那般辛苦? 说到底,做笼中鸟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这一生一世,最想要陪伴的人,不一直、都是他吗? ------------ 第142章 雨横风狂兰泣露(一) 季冬之月,青灵帝姬以身体不适为由,向皞帝请辞监管赋税之职。 这一消息,尚未来得及在朝野引发震动,一道更加令人心惊的军报与此同时地传到了凌霄城: 北陆列阳的数万大军越过冰刃林、改行海路,由西向东,乘海船向东陆进发而来! 北陆和西陆之间,隔着一片万年不化的冰刃林、外加封流天堑,陆地并不相通。 若走水路的话,原本是可以互通的。然而北陆居民以游牧为生,并不懂得造船的技术,更不会萌生带着牲畜出海的想法。而西陆的子民习惯了气候温暖生活富庶的日子,也断不会起搬去北陆的念头。因此,千百年来,西、北二陆间,一直没有过任何的来往与交互。 然而此次列阳大军来袭,显然是乘船沿封流天堑而下,取道了西陆海域。显而易见是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西陆人的扶持与帮助。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惊,百姓于街头巷尾间议论纷纷,亦是惶恐不已。 原以为有了仙霞关这道屏障,就能将北陆蛮夷摈之于外,可谁料想,他们竟然走了水路! 那列阳人是出了名的野蛮凶残,且又来势汹汹、号称士兵数目有十万之众,一旦开战,久经战火的朝炎军队可如何是其对手? 皞帝连夜在大殿召集群臣,商量对策。 御史丞沐端一脸的焦虑,“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与列阳人议和方是上策!我军几经战事消耗,眼下根本无力对抗列阳的十万大军啊!” 殿上不少朝臣点头附和。 始襄晋上前躬身请奏道:“陛下,议和之事,臣不敢妄言。只是如今国库吃紧,难以同时维系两地军需!臣奏请撤还派往九丘的军队,以减轻军资上的压力!” 此言一出,堂上议论的声音静了一瞬,随即转为了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撤退南境军队,无异于宣布对九丘停战。虽然从大局来看,这一提议无可厚非,但陛下想要灭除九丘的意愿由来已久,为了此次南征又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大家心知肚明,都不敢冒然对始襄晋的话作出附议。 倒是向来很会把握皞帝心思的方山修开了口,“当日列阳突袭仙霞关,九丘国师洛珩就曾暗遣势力、在南境各地挑衅生事,分散朝炎驻军兵力。虽然此事一直没有找到铁定的证据,但九丘暗通列阳,与之沆瀣一气、意图倾覆东陆的野心与阴谋不言而喻!眼下列阳再次来袭,想必也是与九丘私下有所勾结,借我军南下之机、发起攻势。所以臣以为,始襄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九丘偏居一隅为时已久,就算暂时放弃攻打,对我朝亦无损害,然而列阳的大军,却是不得不防啊!” 相比起列阳的入侵,方山修更担心慕辰手中日渐增大的兵权。如今有机会将他从领军的帅位上拉下来,自是不遗余力地出言分析利弊。 而更重要的一个契机,则是慕辰最有力的拥趸与同盟,青灵帝姬,于朝夕之间、突然失去了原有的特殊地位与价值! 作为章莪氏的唯一后裔,青灵掌控着启动仙霞关屏障的青云剑,拥有了护卫东陆的特殊职责与能力,也因此在世人和皞帝的眼中、有着举足轻重非同一般的价值。 精于官场之道的方山修敢断言,青灵在陛下面前的得宠,绝对跟她的这种特殊价值有着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 然而眼下列阳人选择放弃仙霞关、改从西海入侵,相当于间接表明了一个事实:青灵帝姬对朝炎而言,不再那么重要了。 虽说帝姬还不至于因此就而立刻失势,但无论是陛下从今往后的权衡决策、还是朝中各方势力的流向与分配,都会多多少少会开始发生变化。 方山修开了口,堂上一直举棋不定的朝臣感应到风向,也纷纷低声附和起来。 倒是方山雷站了出来,表明与父亲不同的观点:“陛下,臣以为,两位大人所提议之事,虽然不无道理,但或许过于武断。臣虽并非熟悉海务之人,但曾是统领过军队的武将,从调兵的策略上来看,列阳若是直接将十万大军送上海船、发往东陆,军需给予方面必然是个难题。且以十万大军之数,所需之海船数量不下千计,西陆与北陆向来并无来往,且又与我东陆相隔甚远,帮助列阳攻打朝炎根本得不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利益。所以臣以为,与其仅仅因为一道军报就着急调整全国的军力部署,不如先派人入海与列阳人会面,弄清其来意,也顺便查探其兵力的虚实,再作打算不迟。” 方山雷的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且又语气平和稳重,倒显得殿上一帮惶惶焦虑的老臣有些过于失措了。 尤其是在这紧要关头,朝内外一片人心慌乱,臣民们皆在议论着列阳的军队如何强大、杀戮的手段如何狠辣残忍,一开口便是提议和,唯有方山雷能站出来沉着地分析虚实,直指对方的薄弱点,从侧面来提升本国士气,其实际意义、又远远超出了字面上的含义。 皞帝心中不禁对方山雷又多了几分欣赏,颌首道:“不错,事情尚未打探清楚,”伸手指点着堂上众人,目光锐利严苛,“你们一个个就惊慌失措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该拿出大国应有的气度和自信来!若你们身为朝臣,都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寻常百姓岂不是更生恐惧、干脆连日子都不要过了?” 群臣闻言,连忙战战兢兢地伏地请罪,各自又在心中暗自腹诽道,方山修果然是老奸巨猾,先是出言带偏了朝堂风向,然而再让儿子站出来针砭时弊,出尽了风头不说、还衬得他们一帮老臣愚钝不堪! 方山修却在心头大喊冤枉,俯身侧头望向斜对面的儿子,一时间胸中滋味难辨喜怒。 大殿议政事毕,皞帝遂颁下旨意,封宗亲里的一位老王叔为使臣、方山雷为副使,西行与列阳人会面,又暗遣禁军中的神族高手数名与使臣同行,准备潜入军中洞悉其兵力虚实。 同时,发出召令,急召大泽御侯百里誉进京。 ~~ 青灵抱病躲在寝宫之中,每日与自己下棋对弈,打发时间。 这段日子的冥思苦想、自我劝服,已让她渐渐平静接受了退隐深宫的生活。 不就是退后一步,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女子吗?在崇吾的三百多年都是如此而过,现下褪去披荆斩棘的锋利,又有何难? 但前朝的消息,在朱雀宫中传得极快。不出半日,列阳入侵、以及皞帝连番颁下的几道御令,便也传到了银阙殿内。 正执着棋子思索下一步的青灵,怔然保持着抬手的动作良久,末了,遽然起身,轰地掀翻了棋盘。 周围侍奉的宫女,还是第一次见到帝姬这般浑身发抖、眸中似要熠出火来的模样,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连上前劝慰的胆量都没有。 青灵在原地立了一瞬,转身疾步往殿外奔去。 裙裾飞扬,翩跹的衣袖中、拳头紧攥,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中。 是他! 是那人! 离开章莪山的三个日夜,一路向北的路程,回来时的一身重伤…… 虽然每一个都算不得实证,但青灵就是知道,这件事绝对跟他有关! 这种直觉,就如同骨血间的牵连,没有任何原因、却不由得她抗拒。就好似从前,她就那么直觉地肯定,他不会处心积虑地用焰魄来害她…… 青灵也顾不得惹人注目、惊动大批禁卫,径直召出麒麟坐骑,急速行往皞帝寝宫承极殿。 到了殿外,奔至阶顶,却迎面撞上了一身华贵装束的方山王后。 王后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阿婧和慕晗。两人见到青灵,俱不约而同地冷冷撇开了目光。慕晗的面上,更是浮着一抹不加遮掩的厌恶。 青灵自回宫以来,一直避免着跟王后等人见面,要么时常往自己在城中的府邸跑,要么就称病躲在寝宫,不与人来往。 方山王后也不再刻意维持表面上的那层客气,除了起居上必要的安排,平日里根本不会跟银阙宫有多余的联系。 此时骤然撞见,双方都有些微微的尴尬。 王后打量了一下青灵的神色,料到她的来意,遂冷声道:“陛下去了符禺山。你过几日再来吧。” 青灵心中焦急,也顾不得跟王后间的那些恩怨,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旁的慕晗本就压着火气,眼下更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神色阴郁地斥道:“有你这般跟母后说话的吗?见到尊长,既不行礼、也不问安,上来就口气咄咄地质问,还敢直称父王为‘他’!当真是个没教养的丫头!” 按道理讲,青灵确实有错,慕晗的责问也原本是有理可据,但他却实在低估了青灵对自己的恨意。 青灵扬起头,盯着慕晗的一双桃花眼,凛然冷笑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说话?三跪九拜,叩谢你们在铸鼎台的不杀之恩吗?我从小没爹娘教养,确实不通礼仪,你有母亲言传身教、你有修养,见到长姐怎么不懂行礼问安?我怎么称呼父王是我的事,他都不计较,你一个区区战场逃兵,有什么资格狐假虎威?” 说罢,越过众人,径直往殿内而去。 都怪自己急昏了头,她一边走一边想着,父王的行程问宫人就行了,何必自讨没趣地跟这对母子纠缠? 身后的慕晗气得面色发白,也不顾母后施的眼色,甩开阿婧拉着他衣袖的手,高声怒道:“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直仗着那把破剑吗?如今列阳人从西海打了过来,仙霞关再没了用处,你那剑也抵不过只是件废物罢了!没了那倚仗,你以为你还能像从前一样,人前趾高气扬,人后钻营权术、拉拢党羽?你最好祈祷从今往后都不要犯一丁点儿的错,否则我随时让你自食恶果、身败名裂!” ------------ 第143章 雨横风狂兰泣露(二) 慕晗一通不顾身份的怒骂,引得承极殿内外的宫人侧头瞥目,虽不敢做出明目张胆探头张望的架势,心里面却都暗自思量计较着,这朱雀宫中、怕是又要变天了。 方山王后憎恶青灵,但也不愿让儿子在下人面前失了风度,遂劝阻道:“行了。她不懂分寸,你也要跟着胡闹不成?” 语毕,旋过裙摆,款款下阶而去。 阿婧扭头望了青灵的背影一眼,随即扯了下慕晗衣袖,“走吧!” 慕晗狠狠地朝青灵的方向瞪了眼,转念又想到这丫头从此少了自矜的本钱,要想再对付她就容易许多,不禁心情又愉悦了几分,扬着头抿了下嘴角,转身负手离去。 青灵踏入空旷高大的承极殿中,默然伫立了半晌。 湖碧青玉的地砖,鎏金坠珠的壁带,香炉中袅袅而起的杜衡香。 四面静谧平和。 可事实上,这殿堂之下,又暗蕴着怎样的波澜起伏? 几日后。 前往了符禺山、向凌焕上君请教克制列阳之法的皞帝,因为上君闭关修炼,在山中多逗留了数日,方才返回宫中。 与他同时抵京的人,还有奉诏从大泽赶来的百里御侯。 百里誉一到京城,就被皞帝请去了宫中,秉烛夜谈直至次日天明。 朝中但凡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列阳人自西而来,踏足东陆必先经过大泽。单从防御一事来讲,大泽一带便已是重中之重。再加上因为通商的关系,百里氏与西陆几大豪族皆略有交情,从旁协调牵制,作用不可小觑。 更何况,若是列阳人的进犯当真与九丘有什么联系,大泽百里的价值就更不言而喻了。 青灵匆匆去求见皞帝。 皞帝正用完早膳,接过宫女奉上的冰彻银针茶,若有所思地啜着。 “父王!” “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几乎同时想要继续说些什么。 皞帝颌了下首,“听人说你前些天就来过承极殿,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事到了临头,青灵竟有些迟疑了,微微吸了口气,方扬头道:“父王,我怀疑,列阳人的事,是百里氏的人暗中促成的!西面的海路一直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想要帮着列阳人南渡封流天堑也好、帮他们联络西陆船商也好,都完全有能力办到!再且说,这件事,九丘得益最大……” 皞帝抬起手,制止住她继续往下说去,锐暗的双眸盯了女儿半晌,缓缓地开口说道:“你跟百里扶尧的婚事,怕是该办了。” 青灵闻言,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瞪着皞帝,随即摇头道:“父王!” 皞帝移开目光,放下茶杯,从案上取过一份奏报、递给青灵,“刚刚从西海送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青灵展开奏报。 此次作为使臣会见列阳人的老王叔简略写道:臣初晤列阳王千重,言其条件有二,一为朝炎与九丘休战议和,二为大王子之性命。 青灵抬起头,望着皞帝,嘴唇翕合了数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皞帝从她手中抽出奏报,不紧不慢地说:“列阳跟九丘的暗合,已是事实。再讨论百里氏有没有牵连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青灵接过话道:“列阳的兵力虚实尚未探清!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实力入侵东陆!” 皞帝揉了揉眉心,“如今西面的路线既然已经被他们打开,以后就是一道随时可能被突破的战事前沿。列阳国的兵力,你在仙霞关亲眼见识过。比拼人力,甚至是眼下的财力,我们都处于劣势……” 他望向青灵,语气严肃起来,“所以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防范也好、牵制也好,你都必须尽快嫁到大泽。” 青灵心底翻涌着似悲似怨的情绪,面上努力控制住语气问道:“那大王兄呢?父王打算把他交给千重?” 三百年前,朝炎大王子慕辰在仙霞关设阵斩杀了列阳王九虞。从此那一袭白衣飘扬、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便成为了烙进了列阳人心中的耻辱。九虞的儿子千重,想取慕辰的性命为父报仇,亦是由来已久、举世皆知。 皞帝皱了下眉,“怎么会?堂堂朝炎帝国,岂能任人予取予求?” 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女儿语气中的一抹委屈,遂宽慰道:“你与大泽的联姻关乎东陆局势的稳定,并不是什么耻辱之事。御侯向我保证过,一定会善待于你。” 不是什么耻辱之事? 青灵暗自嗤笑。 她跟洛尧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说过那么多撕破脸面的话,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说着一定要解除婚约,可转眼间,就又迫不及待地急着要把自己给“卖”出去…… 她望向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想着那日他抬手轻抚自己发顶,暗示说道:“再忍忍吧。” 明明,他是动了取消这桩婚事的念头。 明明…… 可时局一变,她便又成了盘上的棋子,被毫不怜惜地推入到了厮杀之中。 或许,慕晗那小子说的不错,她一直,都高估了自己在皞帝心中的地位…… 青灵动了动唇,还想要说些什么,皞帝却站起身来,挥手道:“早朝的时间到了。你先回去吧。” 青灵垂下了眼,目光掠过案上盛着清水的琉璃盏。 水光粼粼,晶莹剔透。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刻落下泪来,拉住皞帝的衣角痛哭流涕,他会不会就改变了心意,摸着她的头说:“凡事,但凭你的心意去做就好了。”末了,还要再补充一句,“不管你手中的青云剑还有没有价值,你永远、都是父亲疼爱的女儿……” 只可惜,皞帝终究不是墨阡。 朝炎的帝姬,亦再做不了崇吾山的小六。 青灵后挪曲膝,款款敛衽行礼,“儿臣,告退。” 很快,慕辰也与军中几名的将领从南境匆匆赶回到凌霄城。 一到宫中,他便赶去了银阙殿见青灵。 青灵坐在水榭前,神色恹恹地靠着羽缎倚枕,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刚刚做了决定要望峰息心、退隐深宫,做慕辰想要的那一只笼中鸟,命运就再一次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两人隔着池中上空氤氲的寒汽,默默地对望了一瞬,眸光中万千情绪叠加翻涌。 慕辰缓缓在青灵身畔坐下。 “我不会让你嫁去大泽的。” 他语气斩钉截铁,望向她,挥手暗中设了个禁制,把话说得直接,“我手中有莫南氏五万精兵,外加琰筹集的一万多私兵。父王逼不了我们。” 青灵抬眼看着慕辰。 眉若墨画,鼻梁英挺,略显悒郁清冷的面容中透着种说不出的尊贵雅致,一如初见时的高贵清华。 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看不见底、深幽的让人心惊,于方寸间灼灼逼视着她。 青灵对他今时今日的实力也稍有了解。 他自己的军权,培植起来的心腹与暗中部署的兵力,还有主动靠近过来的莫南氏。的确,不容小觑。 就连朱雀宫中,如今也是安插下了不少他的耳目。 所以父王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应该都一字不漏地知晓了…… 为了集聚出这样的力量,从一无所有、一步一步,他跟她,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青灵移开视线,“他是逼不了我们,但却随时可以剥夺我们手中的一切。你如今好不容易重回往日的地位,一步的行差踏错就能导致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跟莫南诗音尚未成婚,而莫南岸山又是见风使舵的行家,他们帮着你跟慕晗争夺储君之位或许是会尽心尽力,但要帮着你对抗父王,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些道理,你又岂会不明白?” 慕辰攥住她的手腕,声线中压抑着情绪,“明白又如何?我宁可赌上一切,卷土重来,也不能让你嫁给百里扶尧!” 青灵胸口一凛,想起那夜偷听到慕辰和淳于琰的对话,一时间心绪烦闷,几欲窒息。 她甩开慕辰的手,猛地站起身来,眼泪簌簌而下,“你凭什么不让我嫁?你跟我,到底算什么?你是我的哥哥啊……就算我不嫁他,我就能嫁你吗?” 她身体发着抖,一直想对他说却没有勇气说的话涌了出来:“因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们受过的惩罚还少吗?从到凌霄城开始,每一次,只要我稍稍软弱下来、放任自己的情绪,就总会有不好的事情紧接着发生!连上天都在警醒我,不该觊觎得不到的东西!” 慕辰望着情绪失控的她,眸中浮起悲苦的迷雾,“青灵……” 青灵此刻陷入到近乎绝望的巨大怒怨中,再度挥开了慕辰伸过来的手,继续道:“就连你都变得让人害怕……因为这些肮脏的叫人恶心的念头,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慕辰面色煞白,墨黑的睫毛低垂下来,在玉琢般高直的鼻梁旁映出微微颤动的阴影。 青灵的心尖缩了缩,意识到自己的一番话,终究是狠狠刺伤了他。 原本想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再提的事,还是忍不住直面倾吐了出来。 其实,也是故意而为的吧? 敬畏天命也好,迷信宿命也罢,她真的是累了倦了乏了怕了,真的是,不想再继续了。 青灵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这一次,我本是下定了决心,一辈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等着你登上储君之位,等着你成为东陆的帝君,然后,以亲人的身份永远守在你身边。可天意,非要将我推向另外的一条路。从前在崇吾的时候,我四师兄就常常说,人生于世,理应顺应天命,迎合冥冥之力,不要去反抗天地自然的安排。经历了那么多事,如今,我是不得不信了。” 她抬起眼,凝视着慕辰,“你跟我,注定是一场孽缘。分开了,对谁都好。” ------------ 第144章 雨横风狂兰泣露(三) 在慕辰的记忆之中,刻得最深刻的青灵的模样,绝非眼前这个满目消极、言必谈及宿命的颓然女子。 迷谷树眩目的光芒中,她红裙轻扬、盈盈而立。 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偏又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时而嗔怒怨愤、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怔然哀愁、时而笑靥如花的姑娘,已经变得陌生难懂的令他唯独只余心痛? 他不能接受。 无法接受。 慕辰徐徐站起身来,目光凝着她,“这些话,是你恨我、想离开我的借口?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承诺?” 青灵明白自己的话刺痛了慕辰,可她不愿意就此退却。 “我没有恨你,也没有轻视你的能力。事实上,从前你对我说、不会让我嫁去大泽的时候,我心里也想着,就算你不表态,我也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沦为父王的棋子、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安排嫁入百里氏!那时我一心只惦念着为你我集聚力量、钳制方山氏,收买朝臣、筹募私军,想着九丘一亡,朝炎和大泽的关系也会产生变化,到时父王未必还会愿意让我嫁去大泽。”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年里,我玩弄权术、谋取私利,利用伤害了不少的人……每次静下心来的时候,想起自己不顾廉耻地抢了妹妹的心上人,想起自己不顾氾叶百姓的生计在赋税上动手脚,想起那些因为我无辜丧命的人,心里怎会没有愧疚?” 慕辰沉默了片刻,朝青灵走近了些,“成大事者,必有所取舍。再者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就算要背负愧疚,也应该是由我来背负!” 青灵侧开身,避开了慕辰的靠近,“你真的会背负愧疚吗?浩倡王兄死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在答应让他去梧桐镇之前,你又可曾有过半分的犹豫和愧疚?从前,你和淳于琰说了那么革故鼎新、为国为民的话,而眼下列阳入侵,事关东陆万千子民的生死存亡,你却想着滥用兵权、挑起内乱!” 她混乱地摇了摇头,抬手拭去面颊上尚未干涸的泪水,“说实话,我心里也乱的很。但这件事,我是不会让步的!” 慕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神色虽然还算清冷淡定,但一开口,竟已是森厉异常:“那日我来找你,想将整件事细细解释给你听,你却让我不要再提,还说以后不论我要你、或不要你做什么,你都会听我的。眼下,为何又反悔了?” 青灵抬起眼,想要开口,却对上了他夹杂着悲怆与震怒的墨黑眼眸,不由得怔住。 慕辰轻笑了下,笑意讥嘲,缓缓继续说道:“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无非是想告诉我,你如今是心甘情愿地嫁去大泽、嫁给百里扶尧!” 他猝不及防地捏住青灵的手腕,逼视着她,“你明知我的心意,明知我做的那些事……让你对他怀疑疏远也好,挑起九丘与朝炎间的仇恨、让父王不得不重新考虑跟大泽的联姻也好,都是为了你!你现在却告诉我,我对你的心意,并不是你想要的?” 青灵的手腕被攥得生疼,渗入了血液中的强烈情绪蒸腾出混乱,令她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 “我没有,我没有让你做那些事……” 慕辰自顾自地理解着她的话,只觉得一颗心被剖开碾轧着,目光冰冷、却又没有聚点地看着她,迷惘而伤痛。 他想起往事,想起她在合欢树下偷看自己的模样,想起章莪峰顶互诉情长许下的诺言,想起她柔软的身躯倚在自己怀中的依恋,想起那些吻、那些含情相望,想起她的嫉妒吃醋,想起她为了他的那些奋不顾身…… 肺腑深处的一阵剧痛,击得他神思恍惚。随即又是一阵空白,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混沌的黑暗。 慕辰捏着青灵的手突然用力,将她的手臂反转、禁锢在了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不由分说地便吻上了她的唇。 青灵先是一颤,神情有过一瞬的迷离,紧接着醒悟过来,疯狂地挣扎起来。 慕辰的力气却是大的惊人,不容得她有半分退却。湿润的唇堵着她的、带着急促的喘息,攻城略地般的侵入。唇舌间敏感的追逐交互,无法逃脱的炽热纠缠,将一波波的颤栗从心底送至了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上。 青灵知道慕辰设下了禁制,但那禁制只是锁住了两人对话的声音,却遮不住这里发生的一举一动。 虽然先前下过令,不让侍女们来此打扰她,可此刻二人毕竟身处银阙宫中,随时都可能有宫人走到水榭附近。一旦被人撞见这样的场景,只怕结局不仅仅是身败名裂而已! 她感受着慕辰的禁锢,知道他是用上了神力,单凭自己无谓的挣扎绝无可能逃脱。心念疾动间,她撑在他胸口的手运力发作,凝聚一成的灵力、猛地击入了他的心脉! 这一掌,对慕辰这样的神族高手而言、用力并不重,但却是在对方完全不设防地情况下击中了心脉。 慕辰面色骤然灰白,后退几步,抬手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青灵。 相识以来,这竟是她第一次对他出手! 青灵情绪混乱,呼吸中带着抽泣,“你疯了?这里是朱雀宫!” 慕辰微微弓着身体,忍着痛意嗤笑道:“我是疯了,是你逼疯的……” 青灵将脸埋进双掌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旋即抬起头,“我没有逼你!我没有逼你做那些事……”哽咽了一瞬,“说好了是并肩而战,不是让你骗我、不是让你因为我去伤害别人!你也娶了别的女人,我也曾因此觉得难过,可我什么也没做!你这个人,为什么总要这么强势,总要我事事顺着你的意?我们现在这样,有意思吗?” 慕辰盯着她,半晌,一字字问道:“你,还爱我吗?” 青灵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怔忡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慕辰仿佛想笑,苍白的唇弯了弯,却带不出半分弧度。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不计代价地做了那许多事吧?因为我一直都在害怕,怕有一日,你会给我这样的答案。” 话音未落,他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身体瘫软地倒了下去。 青灵慌忙冲过去,扶住慕辰,见他双目紧闭,白皙的额头上渐有汗珠凝结,神情中隐忍着剧痛,方记起他体内的那颗赤魂珠需要他时时以神识进行控制,一旦有所懈怠失控,便会引发那腐骨噬心的烧灼之痛。 而适才自己的那一击,在他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出手,不单单是伤了心脉,更是令神识一霎那紊乱,失去了对赤魂珠神力的压制。 青灵连忙凝神聚汽,将一枚冰针钉入了慕辰的天宗穴,紧接着又连续往其身体各处大穴击入冰针,归导着赤魂珠躁动的巨大力量。 慕辰感受到青灵的动作,亦慢慢镇静下来,以己身之力配合着她的疏导。 两人的修为,都较之数年前大有进展。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将赤魂珠之力压制了源处。 青灵将慕辰扶到美人榻上,让他斜靠到织锦羽缎倚枕上,一面掏出丝帕,替他拭着额头的汗。 慕辰慢慢睁开眼,眉目精致的面容依旧微微泛着苍白,深幽墨黑的双眸默然凝视着青灵。 青灵擦完了他的汗水,又将帕子移到他襟前,拭着上面的血迹。可那鲜血此刻早已干涸凝固,哪儿能抹擦得干净? 青灵含着泪,低低说道:“既是被我伤了神识,为何不早点开口?非得把自己逼得难受了……” 慕辰依旧默然地望着她,半晌,缓缓道:“你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又何必在意我会不会难受?我宁可,就这般死了算了。” 青灵心口渗凉,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扬起眼帘、回望着慕辰。 水榭外回廊中微微的风声,隐匿在了氤氲的寒汽中。 四周蓦然间变得万籁俱寂,只剩下了沉默对望着的两人。 青灵强自镇定着,身体内却觉得无力的厉害,良久,抬手抚上慕辰的面庞。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是说这种话的人。” 慕辰虚弱地笑了笑,“那我是哪种人?强势到令你生厌的人?” 青灵被刺到似的阖上眼,摇了摇头。 “方山雷开始调查梧桐镇的事之后,我曾去找过他。”良久,她轻声缓缓说道:“我刻意误导他,让他相信,整件事的幕后主谋是百里扶尧。我还告诫过他,说你是我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但凡对你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同样的话,我也对百里扶尧说过。” 顿了顿,感觉到慕辰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带着微微的颤意。 她继续说道:“你怕我会对那人生出感情。可事实上,就算没有那些误会,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更不可能爱上他。所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为了这种不可能的事,赌上一切,让以往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我心里为了谁,你难道不明白吗?” 慕辰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她的,“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方山雷的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已经猜到了梧桐镇的真相。而我对百里扶尧的感情,你是一早就知道的。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还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今天说的那些狠话,都是你逼得我没有办法。” 慕辰沉默了许久,“当真,不会对他动情?” 青灵语气坚决,“不会。我发誓。” “那你……爱谁?” 青灵静默着没有答话。最后慢慢俯下身,将头靠到慕辰的肩上,叹喟似的低喃道:“说了就能有意义吗?” 慕辰拉过她的手,贴到唇上、吻了一下,“对我而言,意同天下。” 青灵良久无言。 末了,叹了口气,倚近了他些,“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再吵,我就真的不爱了。” ------------ 第145章 无路可退(一) 孟春之月,出使西海的老王叔和方山雷,返回至凌霄城。 老王叔原就上了年纪,在摇摇晃晃的海船上颠簸了一段日子,回到京城就病倒了。因此接下来的诸多事宜,便交到了方山雷手中。 而方山雷一回到京中,便将大批族中高手召至府中,部署下森严戒备,大有风声鹤唳之势。一时间,引得城中世家贵胄纷纷议论揣测。 待正式上了朝,这些揣测才渐渐有了答案。 大殿之上,皞帝华服金冠,面色冷峻地居高而坐。 两列的朝臣,因为不少南征的将领皆于近日返回了京城,数目是难得的齐整。莫南岸山和息扬都各自领着族中有军衔的子弟,身着武将甲衣,分立殿中。朝炎国两名嫡出的王子,慕辰和慕晗,以及帝姬青灵,亦列在其中。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当属鲜少现身于此的大泽百里氏两父子。 二人站在臣列最靠前的位置,皆身着质地精美的暗纹锦衣。年长者戴着象征御侯身份的嵌金发冠,气质儒雅、神情温和。年少者则以玉簪束发,身姿潇洒随意、容颜绝世俊美。 百里誉微垂着眼,保持着谦和恭敬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着聆听皞帝的训示。 青灵在心中暗觉好笑。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朝炎在很大程度上都需仰仗大泽的帮忙,暗地里双方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让父王如此着急地将自己嫁去大泽。可这御侯在人前始终装着一副唯命是从的恭顺模样,倒是很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今日以协理朝炎赋税的御使之名上到朝堂,和始襄晋一起站在了略靠后的位置,偷眼观察起人来倒也肆无忌惮。 始襄晋瞟着目光游移的帝姬,满腹的疑惑。 前几天还嚷着要辞去职务回深宫休养生息,今日突然又来了兴致跑到大殿之上听政。女人,果真是善变啊! 这时,自西海会晤完列阳王返回的方山雷,身着正式朝服,大步踏上殿来。 他先是向皞帝跪拜行礼,继而又转述了此行所获。 正如先前老王叔的奏报上所言,列阳王千重向朝炎提出了两个议和的条件。一是要求朝炎停止对九丘的攻伐,二是要求朝炎交出大王子慕辰。否则的话,列阳的十万大军就会登陆大泽,攻打东陆。 方山雷又奏禀道:“臣与军中几名擅于水性的高手,曾找机会潜入到了列阳的舰队之中。按照每艘战船所载的士兵人数来推算,列阳大军总数统共也不会超过五万。且北陆人大多不通水性,又没有能匹敌东陆神族的精粹修为,军中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之人,已是不下三成。可见千重所言之十万大军,实乃虚张声势之词!” 先前因为列阳人提出的条件而心生忐忑的朝臣,此时听方山雷如是说,不觉都暗松了口气,纷纷指摘抨击起列阳的卑鄙阴险来。 “早就听说列阳人不懂礼法,做事从不在意公平公正,果真是蛮荒夷人啊!” “是啊,所谓物以类聚,所以他们才会跟九丘搅到一起!” “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让我们交出大王子?真是不自量力!” 皞帝面上倒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问方山雷道:“列阳人所乘之海船,可有查明其来源?” 方山雷答道:“列阳人所乘海船,一共约有一百五十艘。据说,是千重与西陆一个名叫敦得儒的大商贾交易得来的。” “敦得儒?” 皞帝蹙眉思索,随即看向百里誉,“御侯,你可识得此人?” 百里誉躬身回禀:“回陛下,敦得儒乃是西陆三大商贾之一,财势傲人,与东陆和南陆都曾有过商贸来往。只是近一、二十年来,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名下的商船来东陆的次数突然锐减。听其他的西陆商人闲聊提及,好像是此人家中出了什么变故,遂无心经商、渐渐淡出了海运贸易的生意。” 堂上众臣心想,这敦得儒淡出了海运的生意,以前手里那些跑货的船舰自然是得想办法转手卖出去。可卖谁不好,偏生要卖给列阳人!也不知列阳那种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能提供给西陆人什么好处? 青灵曾对两陆间的贸易做过比较详细的研究,明白这桩涉及海船的交易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要说双方越过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这样的无人之境、取得联系,本就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单是要将一百五十艘原本用于商贸的海船改建为战船,既耗时又花销巨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桩正常的生意。 若说没有百里氏从中牵线,她打死都不肯信! 思及此,青灵不由自主地朝洛尧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他面色从容、波澜不惊,倾听着殿上的各种议论,神情极是怡然。 皞帝思忖了片刻,问莫南岸山道:“你怎么看?” 莫南氏执掌朝炎兵马实权,眼下皞帝既然开口相询,定是问的有关战事的局面。莫南岸山沉吟了会儿,答道:“回陛下,若列阳大军人数不过五万、且又有不下三成的病员,论眼下的军力,朝炎应有更胜一筹。然而若是列阳与九丘联盟,从南北同时夹击朝炎,则我军未必有能力与其抗衡。” 一旁的息扬是武将出身,为人耿直实在,闻言也接话道:“关键是我们这几年一直征战,兵力损耗得厉害!换作从前,又岂能将那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皞帝又看向慕辰,“你的意思呢?” 慕辰正要开口,殿上的方山雷突然单膝跪倒,“陛下,臣尚有一事相奏!” 不论按礼仪还是章法,方山雷这般打断皞帝与慕辰的对话,都是极其不妥的。 堂上众人见一向行事稳重的方山大公子突然有此一出,不由甚为惊奇,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好奇地向他望去。 皞帝微微皱眉,“何事?” 方山雷侧转身,朝守在殿外的亲随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只见几名禁军押解着三个头罩面纱的犯人,走进大殿上来。 几人踉跄着走到殿前,又被按住跪倒在了方山雷之后。 方山雷示意禁军,撤去了犯人的面纱。 乍然真容一现,堂上诸人,包括皞帝在内,都不禁惊诧万分! 青灵更是胆颤心惊,下意识地便朝慕辰的方向望去。 皞帝一面挥手让方山雷起身,一面微微倾身,蹙眉打量着最前面的犯人,“顾月?” 顾月长帝姬面色苍白,神情十分憔悴,唯有高昂的头颅依旧流露出一国帝姬应有的气度。 她与皞帝对视着,语气中一抹讥诮,“王兄别来无恙?” 皞帝看了看方山雷,锐利的视线又扫过莫南岸山和慕辰,“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烧死在凉夏的王宫里了吗?” 莫南岸山急上前解释道:“回陛下,当日成彷以火灵阵烧毁王宫,整座后宫几乎已成灰烬。据幸存的宫人证实,禺中王后和她的两名子女被困在后宫之中,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方山雷冷笑一声道:“凡事皆无绝对。既是以火灵设下的阵法,若碰上擅长操控火灵的高手,自然有法子让他们脱身!” 说着,他大步踏出,拽起跪在顾月身后的一名单薄少年,“你来说!那天倒底发生了什么?” 顾月扭过身,带着几分惊惶地厉声呵道:“不要动我的凌儿!” 方山雷毫不理会,健全的左臂狠狠钳制住簌簌发抖的凌儿,“说!就像你之前告诉我那样!那天把你们从王宫中带出来的人倒底是谁?” 凌儿面色煞白,一双深邃墨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透着无望与恐惧。 明明已经上了船,明明已经到了西海,很快,就会抵达那个遥远而神秘的西陆…… 母后说,一旦到了西陆,他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不用再挨饿受冻,甚至可以过上跟从前一样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可那些凶恶的列阳人截下了他们的海船,把他们像奴隶一样地囚禁起来。 后来,又遇上了几个夜探船舱的人,把他们从列阳人手中带了出来。 他原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却没料到,这只是另一场磨难的开始…… 顾月提高了声音,“凌儿,你不要受奸人胁迫!你是禺中国的王储,身上还流着朝炎王族的血液!不必屈服于泛泛之辈!” 凌儿听到母亲的话,咬牙忍住痛,不再出声。 方山雷手指骤然用力,不容他退让,“今日并非是要折辱于你,我只是让你说出是谁把你们从凉夏王宫中带出来的。” 凌儿肩胛处被捏得剧痛,忍不住叫出声来,噙着泪水的黑眸游移着,慢慢转向了慕辰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道人影迅速掠至方山雷身畔,掌风在他曾受过重创的右肩上拂过,看似漫不经心,暗蕴的劲力却足以伤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方山雷脚步微跄地移开一步,掌下钳制着的凌儿被夺了出去,倚入了来人的怀中。 青灵眉目冷凝,微微扬起头,发间华贵金钿上的珊瑚镶金莲坠子在额角处轻晃着,“放肆!不管这孩子如今是什么身份,他毕竟还是我父王的亲外甥!岂容你在大殿之上滥用蛮力威逼?” 她揽着凌儿的肩膀,低声宽慰他:“别怕,有表姐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 凌儿从未见过青灵,然而此刻的情境之下,让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生出了无比的依赖,下意识地朝她靠紧了些。 方山雷抬手摁了下右肩,线条硬朗的五官中流露出一瞬少见的苦楚。 原来,那日她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竟然是出于这个缘故。 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 原来,从头到尾,她一直,全都知道。 ------------ 第146章 无路可退(二) 皞帝紧绷着脸,似乎是对殿上发生之事甚为不满,冷声呵斥道:“胡闹什么?不成体统!” 说完,挥了挥手,吩咐禁军将人犯带下,押至偏殿候审。 青灵没有阻拦,松开了凌儿,同时朝方山雷投去了警告的一瞥。 方山雷收敛起复杂的神色,转身向皞帝跪倒,“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青灵也跪下,“父王恕罪。” 皞帝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在看清顾月长帝姬之际,便明白此事背后一定大有玄机,眼下见青灵不惜在文武百官前对方山雷出手,更是坚定了心中揣测。 然而他面上只是波澜不惊,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抬手示意殿上二人起身。 “顾月毕竟是朝炎的帝姬,姑且给她留些颜面,有什么事,等下了朝再另议吧。” 方山雷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公然违逆皞帝的意思,行礼后慢慢退至了一旁。 他暗中望向慕辰,见其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淡远,心中揣着的那几分不甘又渐转为愤恨,垂于身侧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他奉旨提审禺中王成彷,几番严刑逼供,也一直没法让他承认与九丘国师洛珩的勾结。但方山雷心中确信,梧桐镇之事,若没有禺中王室内部之人与九丘串通一气,便绝无可能以成彷的气血之息误导了神器金旃的追踪。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不是成彷自己,而是他的妻子顾月长帝姬。 在方山雷的观念中,世上的女子,无论外表再如何强硬蛮横,内心都是柔软重情的,譬如方山霞,譬如阿婧。所以那日当青灵对他说出了一番“不惧手染鲜血、伤害无辜”的狠话时,他感到惊诧的同时,实际上也未曾真正相信过,只道她用词夸张,意欲以此警示自己慕辰和慕晗夺嫡之争的种种牵连。 也因此,当他在西海的船上偶然发现了被列阳人擒获的长帝姬母子,并且从凌儿口中获悉了那个惊人秘密之时,他内心是异常愤懑的。 纵然朝炎与禺中势成敌对,身为姑母的顾月,亦不该亲手设下杀局,意图让自己的两个亲侄儿惨死于九丘妖孽手中! 而更让他愤怒难平的是,与顾月达成交易暗中联手,将出入梧桐镇的通行令牌交予假冒成彷之人,甚至于极有可能是将洛珩引至杀戮现场的幕后主使,竟然是大军前锋的主帅、朝炎百姓与兵士心中的英雄、政论中必言为国为民的朝炎大王子慕辰! 方山雷作为世家豪族的继承人,不是不懂得权力斗争的残酷与阴险。 但他亦有自己的底线。 若是换一个时间地点,慕辰要杀他、要杀慕晗,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就算真的着了他的道,也只能怪自己疏于防范,活该被人算计。 然而两军交战之际,本当一切以大局为先,可他不但私通敌国,更是勾结九丘妖孽,残杀手足。这一切,在方山雷眼中,实属十恶不赦! 他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不论遇到怎样的阻力,都要将真相公布于众,为自己和浩倡讨回公道! 但当他站到了大殿之中、群臣之前,即将揭开真相的一瞬,却始料未及地发现,自己面前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来自慕辰自己。 而是青灵。 皞帝与群臣又商议了一会儿正事,随即宣布退朝,移驾去了关押顾月长帝姬的偏殿。 青灵与慕辰、慕晗作为王族成员,和负责调查梧桐镇事件的方山父子,也奉命跟了过去。 青灵故意放缓脚步,与慕辰走在了最后,用神识询问他道:“怎么办?” 慕辰面色镇静,“姑母还要依靠我来帮她脱身,必定不会乱说话。方山雷若再要对凌儿动手,你我便借机参奏他滥用私刑。” 二人踏入偏殿,见皞帝已经神色严苛地站在了顾月面前,“说吧,是何人将你送离了凉夏城?” 顾月脊背笔直地跪着,紧抿唇线默然不语。 皞帝指了指方山雷,“你来说!倒底是怎么回事?” 方山雷遂将自己与部属夜探列阳海船,却无意间发现了被列阳人擒住的顾月等人的事说了一遍。 “臣当时十分惊讶,明明在凉夏王宫葬身于火灵阵的长帝姬,居然会出现在西海列阳人的船上。于是臣便将三人悄悄带出,追问事情缘由。长帝姬和她女儿一直闭口不言,但凌……公子抵不住威吓,最后招供说凉夏破城那日,是慕辰王子将他们带离了王宫!” 一旁的方山修早就知晓了此事,虽然刚才在大殿上一直将表情控制得天衣无缝,此时亦不禁轻牵了一下嘴角,弧度中隐有悦色。而慕晗却是第一次听闻这一惊天秘密,先是惊讶地瞥了慕辰一眼,继而便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皞帝不动声色,扫了眼面色平静的慕辰,问方山雷道:“还有呢?” 大军破城之日放走身处敌国的姑母与表弟妹,虽然于公而言有通敌失职之罪,但终究牵扯到维护亲人这一缘由,就算曝露公布于众,说不定还能在百姓心中留下一个重情重义的印象,绝不至于让方山雷不顾情面地把事情闹到大殿之上。以皞帝之精明,自然是心知肚明,此事背后、肯定还另有文章。 方山雷点了下头,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奏道:“凌公子还说,离开王宫之后,慕辰王子让手下的人交给了他们几枚通行令牌。凌公子曾听见长帝姬发问,说‘这令牌,为何跟上次引人去梧桐镇时用的令牌不一样?’” 方山雷的声线本就偏低沉浑厚,现下刻意放缓了速度一字字道来,颇有一种震荡人心的效果。 慕晗虽然性情骄矜,却并不愚笨,闻言怔然一霎,随即幡然醒悟。 “这么说……梧桐镇的事……” 他朝慕辰看了看,桃花眼中泛起浓浓恨色,继而收回目光,直挺挺跪倒在皞帝面前,“父王!求父王为儿臣做主!” 皞帝也已听明白了方山雷的言下之意,视线冷锐渗人地移向慕辰。 慕辰淡然一笑,眉目微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走到凌儿跟前,弯腰将他扶起,让他起身面朝众人,语气柔和地对他说道:“凌儿,你告诉大家,刚才那位方山公子说的话,可是真的?” 凌儿经过刚才大殿上的风波,也渐渐领悟过来方山雷的意图。他面色煞白地朝方山雷看了眼,又望了望自己的母亲,脑海中浮现出那日慕辰驾驭着丹凤、于火光中如白衣神祗般的翩然而至的情景。 他暗咬牙关,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真的。” 方山雷勃然变色,上前一步,伸着手,似想要去攥凌儿的衣襟,“胡说!那日你明明说得言辞凿凿!” 方山修也在一旁沉声道:“欺君罔上,乃是死罪。陛下在此,谁也莫想遮掩事实!” 凌儿被方山雷吓得一缩,听到方山修所言,又下意识地朝面色严厉的皞帝看了眼,身体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青灵挡到方山雷面前,怒道:“方山公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很怕你吗?也不知道你曾经对他用过什么手段,才逼出了那样的一番供词!眼下到了这朱雀宫中,当着凌儿的一众血亲,你还敢用上了武力来威逼胁迫,倒底居心何在?” 方山雷见青灵堵在自己跟前连番质问,那清澈澄净的眼眸中透着冷冷愠色,蕴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凌厉,一时间,心头滋味万千,失落、迷惘、迟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辩驳。 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或许,梧桐镇发生的整件事,青灵事先全是知道的,甚至、参与到了布局之中! 一想到面前的女子竟然对自己动过杀心,方山雷忽然觉得心悸得厉害,喉头发哽,几乎有些呼吸困难…… 慕晗从白玉地面上站起身来,恶狠狠盯住青灵,“王姐是心虚了么?这么着急地护着证人?你跟这孩子素昧平生,何必装出一副疼爱怜惜的虚伪模样,说什么血缘亲情的鬼话!我这个亲弟弟站在你面前你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更别提一个从未相识的表弟!” 转向皞帝,“父王一向英明!这里谁在演戏,谁在撒谎,自然瞒不过父王的圣目!” 青灵知晓皞帝的脾性,明白经过今日之事,不管有无定论,他都必定对慕辰心存怀疑,遂嗤笑着对慕晗道:“父王身为朝炎帝君,行事自然公正严明!今日你同你表兄无凭无据,意欲当着朝堂上一众臣子诬蔑大王兄,倒底揣着什么心思,你们自己清楚!若是像你们这样,手无实证就能随便给别人定了罪,那你在铸鼎台暗杀我之事,也就不会那么轻易不了了之!” 慕晗脸色铁青,却也一时接不上话来。 他连同莫南宁灏在铸鼎台暗杀青灵,误取了崇吾弟子源清的性命,事后曾被皞帝私下狠狠责罚过。 慕晗自幼长在王宫,明白父王没有公开惩处自己,并非是因为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也不仅仅是因为青灵手中没有实证。而他最后的得以脱罪,倒底是利是弊,其实也很难说清。 决策的大权,永远掌握在至高无上的君王手中。 但这君王的心,实在太深不可测,太难以揣测…… 可慕晗又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千载难逢打压慕辰的机会,看了看舅父方山修,又望向皞帝,打算再度开口。 皞帝却在这时抬起手,目光威严地在诸人面上扫过,“你们一个个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列阳联合九丘,大军压近东陆,你们倒是有闲心在这里为了些琐碎之事争吵不休,哪里有半分国之栋梁的样子?” 方山雷适才听青灵提起铸鼎台暗杀之事,微微有些失神,此刻忽闻皞帝说出“琐碎之事”四字,想起无辜丧命的浩倡和自己失去的右臂,心头涌起不甘,“陛下……” 方山修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制止他继续再往下说。 纵横朝堂多年,他十分擅于揣测帝心。以陛下此刻的口气来看,大有将事情化小的打算。 方山修在心中暗暗叹息。 儿子虽然不乏精明,却终究缺乏朝堂经验,大好的一个机会,若能一早肯听自己的话,联合朝臣上疏参奏慕辰和青灵的其他失职之误,也不至于就此白白浪费! ------------ 第147章 无路可退(三) 从偏殿里出来,青灵一直有些缄默。 慕辰与她并肩走在承极殿外庭院一侧的长廊之中,心下踟躅一瞬,缓缓开口道:“我说过,所有的愧疚罪责,都应由我一人背负。你不必有所自责。”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努力想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浩倡的遗容挥散去,可越是用力、越让形象更为深刻,竟如镌刻在了思绪中一般、戳得她浑身发痛。 颠倒是非黑白,早已不是第一次。 只是掺加了亲人性命的谎言,却还是头一遭…… 她勉力弯了下唇角,示意自己无碍,继而问慕辰道:“旁的事,我都能想明白。可你,倒底是如何把洛珩那个魔头引去了梧桐镇?” 自从上一次挑明了话、于血泪之中由争执再到和解,两人之间便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再去提及那些险些让他们离弃了彼此的往事。然而今日承极殿中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不容得青灵再有所顾忌。 慕辰亦知如今再无法对青灵有所隐瞒,遂如实答道:“我请了我师父凌焕上君帮忙。” 沧离大战之后,当时的九丘王洛玚耗尽己身修为,对造成了那一场东陆浩劫的罪魁祸首洛珩施以封印之术。 这种以地域为限制的封印术,最初乃是上古战神毕飂为了对抗魔族而创制出来的。因此,身为毕飂后裔的凌焕上君,便是现今世上对这种封印术最为了解之人。 他当日应皞帝之请,助洛玚种下了封印,也证实过这道封印确实是能将洛珩控制在九丘境内。然而同任何的术法一样,这种封印,也是有破绽的。 慕辰缓缓说道:“被种下了封印之人,若是不惜折损修为、以蛮力突破结界,其实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出入结界的。只不过,能突破的结界范围有限,最多,也超不过一里以外。” 青灵思索道:“九丘国境上的城镇,彼此间最近的距离大多都是几十里以上。梧桐镇虽然位于交界之地,但毕竟隶属朝炎,距离九丘国境至少也有二三十里吧?洛珩即使自损修为地突破结界,也不可能到达梧桐镇。”抬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是不是,纤纤的那座园子……” 慕辰点了点头,接过话去:“你曾告诉过我,那庄园中设有阵法。后来,百里扶尧又让你为他遮掩行踪,专程去了那里一趟。那时,整座梧桐镇已经被父王下令封禁,百里扶尧费尽周折地入镇,绝非访友叙旧那般简单。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纤纤的住处约见了九丘洛氏的什么要人。” 青灵思及旧事,不觉苦笑了下,“嗯,他去见了他的母亲。” 慕辰微垂眼眸,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大概也能想到。我带人悄悄去了那里,查明园里水池其实就是一道因阵法而被拉拽延伸的国境结界、另一面即是九丘之境,遂带走纤纤,将那座庄园完全控制住了。” “那……洛珩又为何偏偏在慕晗他们去了梧桐镇的时候出现在那里?” “假扮成彷逃匿之人,原本就是姑母按照我的吩咐安排的。时间和路径,皆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同时又请师父通过那水池中的结界去了趟九丘,想办法将洛珩引了过来。他与洛珩乃是旧识,想在言语上下些工夫、激他突破封印,并非难事。” 慕辰三言两语的解释,并不妨碍青灵将前因后果串联到一起,终于解答了内心长久以来的疑问。 可那凌焕上君,为何会答应帮助慕辰做这样的事? 若说师徒之情,可换作墨阡的话,是绝对不会帮着弟子做暗中害人之事的。凌焕上君虽然看上去比自家师父和善许多,但毕竟执掌三大圣山之一,理应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青灵正想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奔至她面前,躬身行礼,“帝姬,陛下召您觐见!” 青灵见他匆匆跑来,又思及自己刚刚才从承极殿中出来,不觉心下生疑,抬头朝慕辰看去。 慕辰也颇感奇怪,询问那侍从:“父王可还召见了旁的人?” 内侍摇头,“回殿下,陛下只宣召了帝姬一人。” 两人虽是疑惑,但君命终不可违,青灵对慕辰微一颌首,示意他不用为自己担心,便转身跟着那侍从返回了承极殿。 皞帝仍留在了刚才众人集聚的偏殿之中,正在宫女的侍奉下,除去冠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便袍。见青灵走了进来,他挥手摒退宫人,眼神严苛地盯了女儿片刻,“说吧,你跟慕辰又在打什么主意?” 青灵早有准备,双膝跪地,“父王难道真的相信方山雷的话,认为梧桐镇的事是大王兄所为?” 皞帝冷笑了声,“你认为我不该相信吗?你们的那点儿心思……” 顿了顿,走到紫竹榻前坐下,也不开口让青灵起身,径直取过茶盏饮着茶。 半晌,他略略放缓了些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因为铸鼎台的事,一直恨着慕晗和王后,也怨我这个做父亲的,没能还你一个公道。可这两年,补偿给你的荣宠可曾少过?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顿了顿,“我平生最不愿见到膝下子女做的事,就是为了一己之私、罔顾朝炎王朝的利益!这一点,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可眼下为了些私怨,竟然不惜与敌国互通,甚至连九丘那个妖孽都牵扯进来!还连累你三王兄丧命……” 皞帝越说越气,原本打算克制住的怒意又窜了上来。 “你现在可是出息了,在背后搞阴谋算计不说,撒起谎来更是面不改色!从前你要替慕辰造势、帮他夺权,我都由着你,只因觉得你比其他孩子懂事,能明白我的心意!我一早就告诫过你,不管你做什么,都需牢记一点,你的姓氏是朝炎,一生一世,你都要为朝炎而活、为朝炎而战!可你看看,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青灵心思辗转,最终还是打定主意不松口,“父王,女儿不明白您的意思。难不成,我为朝炎做的事还少了吗?” “砰嚓”一声,皞帝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溅碎在玉石地板上,泼洒出四散的茶渍。 “还敢嘴硬!” 他指了指青灵,“要不要让我亲自带你去一趟符禺山,找凌焕上君对质?” 青灵闻言一凛,目光中闪过一丝愕然。 皞帝冷冷一笑,“你的父王,也是在王室中出生长大、一步步登上帝位的。所以永远不要以为,你们的一举一动能瞒得过我!” 凌焕上君是上古战神的后裔,对阵法和奇门之术的研究,可谓是当世无双。皞帝前次去符禺山拜访凌焕,就是打算向他请教克制北陆列阳之法,然而到了符禺山后,却被告知上君因为受伤、已经闭关了很长一段时间。 凌焕上君虽不似崇吾的墨阡圣君那般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亦绝少涉足杀伐争斗,且又修为高强,世间难有敌手,怎么会突然受了伤? 皞帝心下疑惑,召来符禺山的弟子询问缘由。符禺山弟子人数众多,其中不乏有性情软弱者,被皞帝天威所慑,遂说出了实情。 原来凌焕上君受伤前,曾去过一趟九丘。据他本人说,是想赶在大战之前、再确认一下九丘国境的封印,却不慎被那里结界之力所伤。 皞帝最初觉得这一解释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然而今日听完了方山雷的一番陈述,方才将两件事彻底联系到了一起。 此刻他敏锐地捕捉到青灵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心下更是了然。半晌,冷冷开口问道:“知道我为何召见的是你,而不是慕辰吗?” 青灵机械地摇了摇头。 皞帝缓缓说:“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女儿。都说父亲疼惜女儿,这话不假。任是我火气再大,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换作儿子,我就未必能忍得住。” 青灵紧抿着唇线,缄默无语。 “我再问你,” 皞帝幽黑的双目紧逼着青灵,“你们在梧桐镇设的那个局,除了想杀慕晗,还有什么目的?” 以慕辰和青灵的实力,想要借刀杀人地除去慕晗,未必只有洛珩一人可用。这其中,必然还有他所不知的缘由。 青灵懂得皞帝的底线。 血亲间的利用与伤害,并不是他不能接受的事。而伤害朝炎国利益的任何事,却是绝对罪无可恕。 事到如今,若再不开口解释,只怕是会被扣上更大的罪名。 于是她抬起眼,语气郑重,“父王应知,当年朝炎曾与九丘有过停战协定,若没有一个合适的藉口、就冒然向其开战,难免会招到天下人的非议!” 顿了顿,“我承认,我确实痛恨慕晗,也不介意有机会能取他性命为我师兄报仇!但梧桐镇之事,最主要还是为了逼九丘人出手!可如果没有有力的诱饵,洛珩那魔头也一定不会轻易出手,所以才想到了利用慕晗急功近利的性子、引他入局。” 皞帝曲指在茶案上敲着,沉思良久,“当真只是想逼九丘出手?再没有别的原因?” 青灵摁住砰砰急跳的心,生怕皞帝洞悉到别的什么,神情坚决,“当真。” 说完,不等皞帝再度发问,俯身以头触地,继而抬起头,“女儿的母亲死在了洛珩手中,父王难道会怀疑女儿对九丘的恨意?” 皞帝闻言,亦有所触动。 慕辰在南征战场上日以继夜地攻陷城池,殚精竭虑、军功赫赫,对朝炎的一片赤诚倒不似有异。 只不过…… 青灵看出皞帝的迟疑,“父王要责罚女儿和大王兄,我们并无怨言!只求父王不要质疑我们对朝炎氏、对父王的忠心!” 她眼角一酸,眸中有了盈盈之光,“女儿为了朝炎,已经答应嫁去大泽,将一生的幸福尽数赔上!父王觉得这还不够吗?” 压抑在心头的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对命运的失望、对爱情的绝望,以及许多的愧疚与心酸,让她此刻泫然欲泣的神情有了种真实动人的力量。 从踏入凌霄城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许多盘棋局中的棋子、成为了被亲人操控甚至谋杀的对象。虽然最初走上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但这中间的残酷与痛苦却是她完全不曾想像过的。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茕茕漂浮,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 皞帝望着难得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情绪的女儿,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招了招手,“过来吧。” ------------ 第148章 无路可退(四) 仲春之月,皞帝颁下数道御旨。 首先是将朝炎境内的兵力分作了两股。一股驻守南境,但暂且停止了对九丘的进攻。另一股西行入驻大泽,巩固沿海各地的军事防御。 另一道御旨,则是宣布朝炎帝姬青灵,将于孟秋之月远嫁大泽,与大泽世子百里扶尧共结百年之好。朝炎大王子慕辰作为送婚使,也会一同与青灵帝姬前往凭风城,主持婚姻。 婚事的消息刚刚宣布,紧接着皞帝便以筹备婚礼为由,分别免去了青灵监察赋税和慕辰在军中的一切职务。 几道御旨发出,引起朝堂上各种震荡揣测,自是不在话下。 青灵心中明白,皞帝终究是对慕辰和她存下了疑心,虽说没有在明面上给予惩罚,但能削减的权力还是削减了。以后要在政务上有所行动或作为,怕便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因为西海的局面尚不稳定,大泽御侯父子很快便返回了凭风城,一面筹备婚事,一面协同莫南岸山等人调配沿海一带的兵力部署。 而慕辰军权上的交接,也是花了不少的时日方才完成。他如今麾下拥趸众多,各大军营之中皆有心腹部将,即使皞帝收回了他的指挥权,却不妨碍他继续将这些势力牵连至手中。因而回到南境大营之后,他表面上交接军权,暗地里重新布局人手,前前后后,竟一待就是三个多月。 安怀羽担心慕辰因失权而情绪低落,每隔几日便送来书函问候,将京城中的趣闻说给他听。 譬如青灵帝姬的嫁妆足足装满了一座宫殿,可每日来送贺礼的人依旧源源不断,几乎踏破了银阙宫的宫门。殊雩长帝姬亲自监督工匠织女,裁制出十六套婚礼的礼服,没有一件同款同色,用的料子也都极其名贵…… 安怀羽是个心思简单的女子,精于内务、却不通朝政,懂得做许多为慕辰解忧之事、却始终弄不明白他倒底为何而忧。 她只道慕辰官途不顺、失了颜面,遂留在南境迟迟不肯返回京城,又思及他同青灵一向亲近,便将这些喜庆事一一细说给他听,盼着能让他明白陛下依旧眷顾着他们兄妹,好叫他不必太过担忧。 然而这些书函到了慕辰手中,倒底是让他喜悦了还是悲苦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他默默计算着青灵的婚期,觉得每一日都似乎过得特别快。 滞留南境,除了公事上确实忙碌,也是确实是因为不愿回到凌霄城。 他无法想像,或者说不敢想像,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那日青灵流着泪对他的声声质问,早已成了他午夜梦回时最常出现的场景。 “就算我不嫁他,我就能嫁你吗?” “就连你都变得让人害怕……因为这些肮脏的令人恶心的念头,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你也娶了别的女人,我也曾因此觉得难过,可我什么也没做!你这个人,为什么总要这么强势,总要我事事顺着你的意?” 慕辰心口剧痛,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了开来,一次、又一次。 可他记得,她还说过,“就算没有那些误会,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更不可能爱上他。所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为了这种不可能的事,赌上一切,让以往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于是那些碎裂的痛楚之中,又注入了丝丝缕缕的甜意,夹杂着晦黯而深沉的愧疚与绝望,让他的思绪陷入到无边的茫然与黑暗之中。 整整一百天的夜晚里,这样的情绪变幻,从未间断。 当孟秋之月来临之际,他终于返回了凌霄城,面上一如既往的清冷雅致,丝毫看不出数月里内心的煎熬与挣扎。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只有让自己站到了世间巅峰,方才不辜负她。 ~~ 帝姬出嫁的仪式十分繁琐。 先是数月前便有负责教导婚礼仪式的女官住进了寝宫,帮助帝姬熟悉各道程序礼仪、以及大泽的风俗。出嫁前三日则要穿戴着厚重的礼服和发冠,上日月顶吟诵祷词,祈愿自己与未来夫君举案齐眉、合家美满云云。 时至今日,青灵早已没有了最初应允婚事时的信心与决毅,期冀着自己能从这桩联姻中全身而退。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因对宿命敬畏而生出的迷惘之中,总是觉得这一切是上天对自己过失的责罚,除却在公众场合保持着应有的仪态以外,其余大部分时候,都只漠然地任由女官和宫女们牵引着自己行事。 试婚服,试首饰,诵念祭词…… 夜里在寝殿里偷偷喝着烈酒,半醉半醒之际有过一丝的清明,却依旧想不出自己倒底走上了一条怎样的路,又将终于何处? 原本帝姬出嫁,最忙的人应该是身为继母的方山王后。但皞帝明白王后与青灵之间的嫌隙,便从一开始就把准备工作交到了殊雩长帝姬手中。殊雩深受皞帝爱护,生活上一直是养尊处优,操持婚事便秉承了自己的风格,事事皆是极尽奢靡,南陆的珠玉、西陆的香料布帛,奇珍异宝、目不暇接。 青灵自己曾是掌管朝炎国库之人,知道眼下财政正是吃紧,不由得满腹疑惑。 殊雩被她的懵态逗乐,笑盈盈地说:“你这个傻丫头。你嫁的是大泽百里的世子,依着他家的财力,岂能让你的嫁妆显得单薄了?”压低了声音,“这事你心里知道就好,不必觉得在世子面前矮上一截什么的。明面上,这所有的东西,都还是咱们家自己准备的。他们娶了王兄的掌上明珠、朝炎国血统最高贵的帝姬,急着讨好,做些锦上添花的事也是应该的。” 青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嫁妆的一些东西,竟然是百里家的人准备的。 这……似乎是于理不合吧? 可转念一想,既然人家习惯了送钱,自己也不必矫情,改日找个机会转手卖掉,好过背负愧疚地去贪污什么玄铁矿…… 出嫁前一夜,皞帝来看青灵。 父女俩彼此沉默了良久。 皞帝问道:“去了大泽,要做些什么,你可都明白?” 青灵说:“我会盯紧百里氏的一举一动,留意他们与九丘和列阳间的来往。” 皞帝点了点头,盯了她一会儿,又道:“这些事,并非只有你一人能去做。你最主要的任务,是尽快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将来,父王会将大泽和九丘都交到他的手中。” 青灵面色微红,“如今列阳和九丘的局势尚不稳定,就算有了孩子,也未必有用。” 皞帝摆了摆手,“夜长梦多。百里誉那人老奸巨猾,虽说是答应了让你的头一个孩子过继到朝炎氏来,但如今仙霞关和青云剑的意义不比从前,再算不得是什么有力的藉口,难保他不反悔。此事还需得趁早!” 他看着女儿,叹息一声,放低了声音继续道:“百里家的那孩子,品貌出众,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心里也明白,帝王家的子女,从来都不能凭感情用事。” 青灵沉默了半晌,缓缓起身,跪倒在皞帝面前。 “父王的话,女儿都明白。只求父王看在女儿为朝炎奉送一生幸福的份上,许女儿一个未来的倚靠!女儿的夫家、是需要戒备的敌手,未来的子女、亦是操控东陆政局的棋子。若是娘家再无人可靠,女儿还能有何盼头?” 皞帝倾身扶起青灵,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目光中褪去了锐利与揣度,眼角和嘴角微微加深的纹路、流露着少见的怜悯。 “你这孩子……” 他自然明白青灵的言下之意,顿了顿,缓缓许诺道:“我夺了慕辰的军权,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将来他若要凭本事再拿回去,我也不会阻拦。” 翌日,青灵在承极殿正式辞别父母,在宗亲与重臣女眷的目送下,登上了前往凭风城的嫁舆。 顾月长帝姬在皞帝的特许下,也带着儿女前来为青灵送嫁。 此时禺中王成彷已被皞帝下令赐死,而顾月与一双子女则被夺去了王族特权,软禁到了凌霄城外的薇露山。至于方山雷那日在大殿之上未曾来得及揭发的阴谋,也在皞帝不肯明示的态度之下,被无限期地压了下去。 青灵坐在华丽宽大的嫁舆之中,越过窗棱望向大殿外平台上的人群。慕辰坐在她的对面,目光凝濯在她身上。 青灵嫣红的唇轻轻勾起,带着些许讥嘲,“看见了吗?父王特意让三姑母来为我送嫁。他是想要提醒我们,只要他愿意,便随时可以搬出旧事,向你我问罪。” 离顾月长帝姬不远的地方,站着阿婧。 她今日妆色略显艳丽,却依旧掩不住眼神中的落寞与失意,交叠于身前的白皙双手紧紧绞着,似乎是克制着什么强烈的情绪。 青灵胸口微窒,下意识地偏过头、收回了视线,却撞上了对面那双幽暗的看不见底的黑眸。 两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数月的分别,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接受,可此时此刻慕辰眼中的那种神色,仍旧让青灵没由来地一阵心惊。 她垂下眸,低低道:“别这样看着我。” “那我该如何看着你?”慕辰勉力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殿外负责司仪的大宗伯发出示令,拉载着帝姬随行和嫁妆的数十辆鎏金御舆缓缓升空,在众人的瞩目中渐渐驶入了朱雀宫上缥缈的流云飞雾之中。 慕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越来越远的重重宫阙,在心里默然许诺道: 总有一日,他会带着她,回到这里。 ------------ 卷六 一寸还成千万缕 ------------ 第149章 合欢影里空惆怅(一) 大泽的凭风城临水而建,燕绥河穿城而过,汇入浩瀚无垠的西海。 西面的城楼外,绵延停泊着无数巨大的海船,来来往往的小艇穿梭其间,将来自各地的货物分装运送至不同的目的地。繁华的海港沿着城墙南北延展,宛若一条建在了海边的热闹长街,一年四季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自上古时代起,这里便是百里氏居住生活的地方。 而今日,从凌霄城远嫁而来的朝炎帝姬,将从燕绥河上进入这座屹立万年的海城,成为百里氏一族未来的女主人。 城东跨河而建的宏伟高大的燕绥门,几百年来头一次被打开,整齐地驶出几十艘装饰彩丽的轻巧小舟,满载着芬芳馥郁的各种鲜花。从族中挑选出来的妙龄少女,穿着柔软飘逸的纱裙,一个个体态轻盈秀美地立在船头,将花篮中的鲜花抛洒到燕绥河中。 据说那位远嫁而来的朝炎帝姬素喜红色,且又钟爱蔷薇花,于是这河中漂浮着的尽是殷红的蕊瓣,映衬在碧波盈盈的水色之中,格外光彩夺目。 河岸两侧站满了观礼的百姓,手里执着表示欢迎的水滨蓝铃花,交头接耳欢笑议论着地望向远处御舆停落的方向。 青灵在城外的河岸畔下了舆,在女官的引领下缓缓走上了一座开满了蓝铃花的浮桥。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红婚服,头冠垂下的珠帘挡住了面容,行动颇有些不便。 女官附耳叮嘱道:“殿下千万小心,慢些走着,这迎亲的过程可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青灵越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望向宽阔宁静的碧色河水和两岸密密匝匝攒动着的人头,突然有些胆怯起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望岸上的慕辰,却见他正眺望向城门的方向,神情中透着冷冷的悒郁。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少女们含着笑,将小舟移至河侧,留出一条中央的通道来。通道靠近城门一头,缓缓驶出一艘高大的双层彩船,伴着丝竹笙鼓之乐,临风翩然而现。 船头立着一名男子,霞影身、流云姿,琉璃眸中一抹光泽潋滟,竟胜过了此时碧波映日的绚灿。 青灵心头一阵急跳,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洛尧在围观百姓的欢笑声中飞身跃下船头,姿态潇洒地落在了河面之上。 他触脚之处,水面立刻如莲花绽放般的凝结成冰,迅速扩散出去,再往前走,河水又继续凝出一片。 他微微而笑,慢慢朝浮桥上的青灵走去,脚下河面逐渐形成一道冰凝的通道,弥散着缥缈的水雾。 青灵在一片懵然之中,感觉女官将自己的手递到洛尧温热的掌心之中,再次低声叮嘱:“殿下一定慢些走,别摔了……” 她脑中一片茫然,脚步虚浮地走下了浮桥,跟着洛尧,缓缓踏着冰道走向燕绥门下的迎亲彩船。 河岸两侧的观礼百姓纷纷将手中的花朵投向河中,铺就出一片亮蓝色的花海,跟凝入了冰中的红色蔷薇相互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 青灵恍惚记得,女官说过,大泽因为近水,因而尚蓝。 女官还说过,燕绥门只有在百里氏族长或者族长继承人成亲时,才会被打开。上一次开启的时间,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女官仿佛还说过许多别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几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 洛尧一直紧紧握着青灵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前行。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令她在思维紊乱的情况下,尚能维持住身体的清醒,拖曳着厚重逶迤的华丽裙尾,姿态端庄地一步步走在冰面上。 待行至了彩船之前,洛尧倾身将青灵打横抱起,纵身跃上了甲板,又引来两岸一片爆发的欢呼之声。 难得换上了一身鲜艳装扮的百里凝烟上前扶住了青灵,指挥着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头冠,一面轻声招呼了声:“帝姬。” 青灵略略回过神来,在珠帘后客气颌首,“百里小姐。” 旁边有性子外向的族中女眷调笑张罗道:“咱们赶紧调头回府吧!等行了礼,这姑嫂二人就得改口了!” 青灵与洛尧并肩立于船头,在乐声与众人的欢笑声中缓缓调头驶入了燕绥门。 入了御侯府,早有侯府司仪以及百里氏族中的长者等候于此,引领着新人先去了宗祠祭拜,接着又转入正堂行礼。 御侯百里誉高居主位,和蔼谦和地儒雅微笑着。身兼送婚使之职的慕辰,以新娘兄长的身份、坐在了百里誉身侧,亦是浅浅牵着唇角,已是将情绪和表情控制得十分恰当。 青灵祭拜过宗祠,便重新换上了一套衣饰,除去了垂着珠帘的头冠,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来。明眸似水、唇若丹朱,眉宇间流露着一抹似羞涩又似冷凝的独特气质。 她在女官的引导下,按部就班地与洛尧在众宾客前行完敬拜、交拜之礼,视线始终微微垂着,不去看堂上的任何一人。 观礼的宾客瞧着新娘新郎二人皆是姿容出众、十分般配,不禁都喜色洋溢,在心中暗自叫起好来。 百里氏常年偏居一隅,跟中原的其他世家来往不多,因此邀请来的宾客大多是本族亲属或者凭风城当地的友人。 族里的不少人,原先都为这桩亲事捏了把汗,寻思着朝炎帝姬出身尊贵,性情多半也会比较骄矜蛮横,可眼下瞧见青灵虽有几分略显羞涩的疏离,但绝无傲慢自大之色,不觉都放下心来。 反倒是青灵此刻听着周围诸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称赞声,只觉得头脑中空荡荡地回响着嗡嗡之音,茫然不知所谓,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越提越高…… 礼毕之后,新人在簇拥下又转入了另一处设有酒案席位的厅堂。 青灵重新换了一套稍轻便的婚服,跟在洛尧身后,向入席的宾客们逐一敬酒。 洛尧处世向来从容大方,场面话也说得信手拈来,与众位叔伯兄弟谈笑风生之际,也不忘适当地帮青灵解解围。 青灵不愿领他的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挂着笑脸敬完酒、就自己默默低头喝酒,回避着灯烛人影的缤纷缭乱,神游局外。 凝烟带着几个同族的女子走过来,向青灵敬酒,“嫂嫂,祝你与哥哥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青灵一一接过酒仰头饮尽,笑道:“谢谢。” 酒气上涌,热意冲上喉间眼角,意识稍稍恢复,方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洛尧举着杯,走到慕辰面前,“多谢大王子,将帝姬送来凭风城。” 旁边有喝多了的人起哄道:“世子,不用这么见外吧?帝姬如今是你媳妇了,你该改口叫大王子‘王兄’才对!” 洛尧与慕辰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一瞬,各自皆有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 慕辰从洛尧手中取过酒杯,饮下,淡然道:“烦请世子好生照顾青灵。” 洛尧笑了笑,“当然。” 酒过三巡,众人在堂上入座,等候着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高禖祭祀舞。 高禖祭祀舞,意在求子,是大泽一带婚礼的传统习俗。因其舞姿喻比阴阳和合,原始奔放,常令观者面红耳赤,一早便有侍女在宾客席案前悬挂上了如意云纹纱帘,将舞者和堂上诸贵客隔了开来。 只是那冰蚕丝纱帘薄如蝉翼,虽流光折耀、云纹暗印,帘后众人依旧能看见那体态丰盈的女舞者,除了一块遮挡在腰间的围布,浑身上下再无一物。她梳着一条长辫,辫尾坠着个叮当作响的铜铃,双手高举,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为新人祈求着子嗣绵延。旁边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亦作同样装扮,挥舞着双臂,绕着圈渐渐靠拢女舞者,与她身体纠缠交叠,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按照习俗,居中高坐的一对新人面前,并没有悬挂纱帘。 很快,青灵的脸开始烫了起来。 她伸出掌心汗湿的手,去握案上的酒杯,却发觉杯子早已空了许久。 旁边的女官自是懂得察颜观色,见状连忙执起酒壶,为新娘添了酒,一面抿着嘴角笑着、低声进言道:“奴婢先前说过,这求子的仪式是添福气的。若是帝姬您实在不好意思看,只顾自个儿低头吃酒便是。” 青灵低头啜着酒,心绪缭乱如麻之际,又觉得自己懦弱的有些可笑。 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难道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 她放下酒杯,指尖尚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来不及收回袖中、便蓦地被身畔的洛尧伸手握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熟悉的温暖,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可她根本不敢侧头去看他,也没有勇气反抗,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继续沉默地坐着。 一阵夜风清凉而至,拂过众人眼前的云纹纱帘,撩动出涟漪般的起伏不平。 左下首席案前的薄纱亦随风漫卷而起,现出案后慕辰的半边身影来。 青灵迟疑了一瞬,终是忍不住抬眼望去。 匆匆一瞥之下,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身形僵硬,手里紧攥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堂上的舞者,还在激烈地扭动着身躯。 那舞曲的鼓点声似乎越来越响,一下下地全敲到了她的心上,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漾着酸楚,让她的神思亦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她有些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开始变得如此荒谬…… ------------ 第150章 合欢影里空惆怅(二) 大泽的富庶,并不单纯体现在百姓吃穿用度的高人一等,而更多的是反映在了他们待人接物的一份悠然与骄傲之上。 青灵坐在婚房装饰华丽的卧榻之上,拢在绣金芙蓉彩绘衣袖中的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打量着立在不远处桌案前的两名大泽侍女。 从凌霄城跟随而来的女官胥娣,细细再叮嘱了一番青灵之后,便带着近身侍奉的随嫁宫人退了出去。婚房中剩下的两名侍女皆是大泽侯府之人,容貌娇俏可人,梳着同样样式的双髻,服饰亮丽喜庆。她俩不似朱雀宫里的人那般小心谨慎、凡事都透着恭敬,而是颇有些念虹的作派,目光顾盼有神,瞧见青灵朝她们望来,也不害羞或畏惧,反倒因为被她注意到而露出活泼的笑容来。 青灵原本也不是喜欢端着架子的人,此刻见对方投来友善笑意,不自觉地也弯了弯了嘴角,只是那浅浅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一抹虚浮。 她此时穿着一身流光锦缎的红色长裙,前襟和裙摆上皆有用金线绣制的代表朝炎王族的莲花图案,妖娆绽放、栩栩如生。头上戴一副造型华贵的攒凤金钿,将一头青丝挽起,露出了肤质白皙细腻的脖颈。 她的五官,继承了章莪氏的高贵秀雅,本是极适合略施粉脂的,然而从前表情太过鲜活,让人将注意力皆放到了她的喜笑怒嗔之上,反倒容易忽略其本身的容貌。此时她黛眉轻扫,额前贴一朵小小火莲金箔,唇润丹脂,形似花瓣柔美芳香诱人,实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两名侍女瞅着青灵瞧了几眼,抿着嘴角低声交谈了两句,继而笑意愈深起来。 青灵隐约听见其中一人说的是“少夫人真是位美人”,另一人点头道“跟咱们世子很配”。她心头一紧,好不容易分散开自己心力不去多想的事又蹦进了脑子,双手交握了片刻,觉得竟有些汗湿了。 她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两个侍女叫过来、跟自己瞎聊上几句,也算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从外打开,一身玄纁婚服的新郎缓缓走了进来。 青灵猛地垂下了眼。 洛尧走到桌案前,扫了眼上面的酒水等物。侍女中一人上前行礼道:“世子,奴婢为您和夫人斟酒吧!” 她二人守了半夜,就是为了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服侍新人喝下合卺酒。 洛尧抬了下手,“不必了。我自己来好了,”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早点去休息吧。” 两位侍女都是熟悉洛尧之人,知道他对待下人一向和气,于是也不迟疑,抿着嘴又朝青灵看了眼,偷笑着迅速退了出去。 青灵听那两名侍女出了屋,心里忐忑了片刻,狠掐了下掌心、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她抬起眼,望见洛尧背对着自己站在案前、正执起酒壶斟着酒,遂起身走了过去,劈手取过一个酒杯,“我也自己来好了。” 琉璃灯光之中,洛尧凝视青灵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笑得和缓客气,“好。” 说着,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青灵亦不多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继而又满上,再次饮尽。 女官唠叨过很多次,这合卺酒一共要饮三杯,每一杯、皆需与新郎交臂而饮。 可青灵完全罔顾新郎的存在,自斟自饮完三杯,还打了个酒嗝,把酒杯邦地一声放回到案上。 她心里笃定,洛尧绝对没有胆量来提醒自己,喝酒的仪式出了错。 果然,洛尧举起手里的杯子,慢慢地饮完了酒,一直默然无声。 青灵暗松了口气,正想抽身离开,洛尧却突然朝她的方向倾过身来。 他原就比她高大许多,此时在晦明交织的光影中遽然靠近,似带着一种要将她笼罩其中的压迫感,惊得她心跳骤止,脚下一虚,逃一般地朝旁边踉跄了两步,急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洛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却不看她,嘴角淡淡牵起,带着几许嘲意,勾指取过了青灵案前的酒壶。 “怕了?” 他自斟自饮了两杯,将酒杯握着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着,垂目欣赏着上面描绘精致的合欢图案,“师姐应下这桩婚事时,不还劝我说,联姻只是一场买卖、一场两人演的戏吗?既然是演戏,师姐又怕什么?” 青灵听他叫自己师姐,心绪稍许平复了几分,扬起头,望向灯光中他笑意微讽的面容,想起今日婚礼过程中他对自己的各种温柔体贴,料想不过是在人前做戏的手段,遂亦冷道:“谁说我怕了?我早说过,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你那魔头舅舅、就忍不住觉得恶心!现在又无人看戏,我连演都懒得演!” 说罢,旋身走到榻前,抬手去摘头上的金钿。 洛尧猛地放下酒杯,仿佛是被一种魔怔的情绪所牵引着、跟了过去,猝不及防地伸臂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 怀中那窈窕的身躯猛然一僵,牵扯得他心脏疼痛,却终是叫他不舍得放手。 他扳过她的脸,视线灼灼地逡巡其间。 贴着火莲金箔的白皙额头,如墨蝶振翅般颤抖着的眼睫,染着红晕的娇俏面颊,再到那嫣红的、于他而言有着巨大魔力的嘴唇。 他贪婪地凝视着,目光中俨然又镀上了金色的光晕,熠熠生辉、妖异惑人,宛若流云霞光、迷谷幻彩,生生能勾魂吸魄。 可青灵根本不敢看他,垂着眼,只感觉到他靠得那么近,温热的呼吸中夹杂着酒气,矫健的身躯透着强硬,拥紧她的力度中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一切、皆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与恐惧。 她的手,还捏着固定金钿的钗尾,一瞬间来不及细想、便已抽了出来。风鬟雾鬓,青丝散落,手中的金钗反转挥出,大力地刺向了洛尧。 洛尧挥手格开青灵的攻击,顺势攥住她的手腕,行动间竟似不费吹灰之力。 青灵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惧怕或悲伤。她明白比拼武力,自己绝不是洛尧的对手,而若要讨论道理,他亦拥有向自己提出某些要求的权力。 就连刚才女官离去前,也曾隐晦地反复叮咛过她:“殿下如今已是嫁了人的女子,凡事需以夫君为尊,待会儿世子进来与殿下同寝,殿下须得顺着他的心意。”说完,还递给她了一副帛卷。青灵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塞进了床榻的角落里。 她不是不懂得洞房花烛的含义,只是从未想过,洛尧会对她用强。 她与洛尧对视着,脑中一时有万千个念头飞驰闪过,却一个也理不清、捉不住。饶是她在朝炎宫内朝堂历练数年,自诩大体也能做到临危不惧临阵不乱,但眼前的这种情形,实在超过了她所能从容应对的范畴。 洛尧看了她一会儿,蓦地松开手,退开一步,弯腰拾起刚才从她发间滑落到地上的金钿,转身放去了窗边的镜奁上。 他此刻心情亦是混乱异常,弄不清对刚才一时冲动之举倒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背对着青灵,伸手推开窗户,微微地呼了口气。 窗外冷月无声、夜风清凉,檐下园中彩灯映照,却添不上一抹暖意。 一缕呜咽的箫音,不知从何处低低转转地传了来,缠绵幽怨,如浮沉漂浮于这暗夜之中的一道孤魂,引出一派凄凉肃杀之境,直叫听者心尖发颤、泪迸肠绝。 洛尧先是有些惊诧,猜不出何人竟然敢在自己新婚之夜奏起如此伤情之乐,继而慢慢意识到了答案。 他扭头去看青灵,见她青丝垂落,神情中尚余着先前挣扎之际的几分仓皇失措,微垂的眸间有晶莹水汽氤氲,一手捏着金钗,一手不经意地攥住了胸前衣襟。 洛尧想起那日在焯渊外的山洞里,她几无生息地倒在他的怀中,神力一点点地消逝。 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在那种刻骨焚心的煎熬之中,再强烈的情绪,最终也只会化作虚无。 只要她还能在他身边,他想,他是不是、就该觉得满足? 默然伫立片刻,洛尧关上窗,缓缓走到青灵面前,轻轻捉住了她的攥在胸前的手。 青灵惊醒般的一愣,仰头望着洛尧。 此刻他面上的神情,是她所不熟悉的,似乎复杂的有些难辨、又仿佛是心中秘密呼之欲出的清晰显然。 她想起那日在山洞中他为自己燃出的火莲、织出的幻境。想起两人相依相偎时,他温热的、带着微微的润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至她的发际间。想起那日雨中漫步,他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在雨雾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惑人心魂。想起那夜在她府邸的卧房中,他攥住她的双手,琉璃目凝视着她,问道:“师姐,这种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窗外的箫声还在夜风中丝丝缕缕的缠绕着,顺着人的思绪呼吸绵延不绝地蔓进了屋中。 青灵疲惫地阖上双目,又旋即睁开,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你……” 洛尧却率先一步开了口,“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寝吧。” 他面上恢复了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牵着青灵的手、走到榻边,又抬手放下帷帘,做了个手势道:“师姐睡里面吧。” 青灵一时心跳如鼓,沉下声来,“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再乱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洛尧低头解着外袍,语气云淡风轻,“你放心,我并不喜欢强迫人。刚才,只是想吓吓你。” 青灵想起适才的一幕,不禁心跳更快,站在原地酝酿了会儿情绪,方才凶巴巴地指着床榻,“你睡里面!” 洛尧笑了笑,褪去外衣发冠,躺到床榻内侧,扯过锦衾盖到了身上。 青灵裹着婚服,小心翼翼地躺到榻沿上,跟洛尧隔了至少两尺多的距离。 她刚睡下来,就感觉身畔的人有了什么动静,忙不迭地弹起身来,警觉地睁大眼瞪向内侧。 谁知洛尧只是翻了个身,将背朝向了青灵。 青灵怔坐了片刻,重新慢慢躺下,望着帐顶悬着的夜光珠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箫音终于停止。 倏然静谧下来的喜帐中,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之声。 其实,这早已不是二人头一回同床而卧。在崇吾的时候、第一次同去章莪山的时候、在焯渊外山洞里的时候,青灵都曾毫无顾忌地与他亲密相依过。 可那时,他只是她的小七,是犹如手足一般的师弟。 而现在, 青灵微微侧过头,望了眼身畔之人的背影,在心中幽然叹喟,他,已成了她的丈夫。 ------------ 第151章 合欢影里空惆怅(三) 青灵原以为自己会一整夜地睡不好,谁知辗转反侧中、不知何时入梦,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天光明媚之际。 她面朝着大红帷帘,盯着上面用华丽的亮丝刺绣图案,发了一瞬的呆。 随即她竖耳聆听身后动静,只闻得呼吸声平稳低缓,料想洛尧尚在熟睡,便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扭头去看他。 洛尧身上盖着的锦衾却早已掀去,露出了裹在绛色丝袍中的修长身躯,一腿平展着,一腿曲起膝盖,双手举着一卷展开的帛画,正在细细观摩。 青灵见他醒着,不觉惊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想重新翻回身去,却又猛然留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刷的一红,不由分说得扑上去劈手夺了过来。 她把画着以各种姿态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的帛画胡乱卷了几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地不得其法,最后索性施了个术法,把帛画一瞬间化作了粉末散落下去,心中暗暗懊恼,昨夜女官交给自己的时候就该用这个法子来直接毁尸灭迹,怎么会塞到了床榻的角落里…… 洛尧坐起身,扫了眼散落在一片嫣红之中的丝帛碎屑,挑眉看向青灵,“这么好的东西,师姐怎么就毁了呢?” 青灵飞快地瞪了他一眼,拢着一夜未脱的厚重婚服,翻身下榻、掀帘而出。 卧房外厢早有侍女、女官等人守候,听见新人起身的动静,遂端着盥洗之物入内伺候梳洗。 青灵从凌霄城带来的秋芷和夕雾,依旧以她贴身侍女的身份,侍奉她更衣梳妆。而洛尧则由侯府丫鬟伺候着,换了身蓝色的锦袍,长发用玉簪挽起,一身装扮闲适精致。 昨日一直从旁叮咛青灵的女官胥娣借着丫鬟整理床榻的机会,目光敏锐地倾身扫视了一番,随即微露失望之色,走到青灵身后,几次欲言又止,却又顾忌着洛尧在场,终究是没有机会把话问出口。 按照大泽的习俗,凡是新婚的夫妻,必须乘坐小舟进入浮屿水泽,一同游历生活数日,直至循流而出。 出行之前,两人先去了前厅。 青灵换上了一身水青色的长裙,配饰等物较之昨日亦素雅简单了许多,只是衣料质地玉饰品相皆是昂贵之物,低调中又透着王室特有的奢华。 她以媳妇身份与百里家诸人相见,又向端坐堂上的百里誉奉茶行礼,“父亲,请用茶。” 百里誉面含微笑,接过茶饮了一口,示意青灵起身,客气垂询:“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若有哪里觉得不妥的,直管告诉凝烟。” 原本这门亲事定下之后,凌霄城和凭风城两处都开始动工兴建世子府,用作将来帝姬与世子在两地所居的独立府邸。然而列阳人的突然入侵,促使这桩婚事提早了许多年,两处的新建府邸都尚来不及完工,于是青灵只得暂时住入了大泽侯府之中。 青灵自己掌管过国库,知道兴建府邸花销巨大,倒宁可不建府邸、把钱花到别处。订亲之后,大泽送来过数目惊人的聘礼,其后又主动预缴了半年的贡税,但朝炎连续征战所造成的财政危机,就如同一个填不满的无底黑洞,需要源源不断的补给。 从这个方面考虑,青灵觉得,若是自己嫁到大泽、就能阻止朝炎与列阳的开战,也算牺牲得略有价值。 站在百里誉身后的凝烟听见父亲提到自己,遂款款上前一步,“嫂嫂今后就是这府中的女主人了。”掏出一把钥匙和一枚印鉴递上,“侯府里的帐房和内务理应交由嫂嫂负责。” 青灵抬眼去看凝烟,见她神色中一如往常的疏离清冷,不似昨日在婚礼上、还能对自己流露稍许的温和。还好青灵一早就熟知她的脾性,也不计较,只含笑推却道:“侯府里的事我一窍不通,还是你管着吧。” 凝烟却不退让,“嫂嫂既然已经嫁入了百里家,自然是要学着帮哥哥管理内务的。侯府内的帐目度支不比朝炎国库来得复杂,嫂嫂只要肯用点心,定会很快得心应手。” 青灵心下琢磨着凝烟的语气,意识到她仿佛对自己存着什么不满,一时却也摸不准缘由。倒是旁边的洛尧笑了笑,帮她解了围: “行了,都是一家人了,何必推来让去?” 他上前将钥匙和印鉴重新合至凝烟掌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家里的事,还是辛苦你先管着。有空再让青灵跟着你学学。她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在凌霄城管的那些事、不过都只是做做样子,哪里有你手段精明,操持家族生意、管理内务,样样都能驾轻就熟?” 百里誉也开口道:“是啊,凝烟,你就先管着。等你哥哥他们从浮屿水泽回来,再商量不迟。” 凝烟抬眼看了兄长一瞬,亦不再争辩,将东西收了起来。 众人又闲聊了会儿,便转入偏厅,一同用早膳。 百里誉为人儒雅,又善于言谈,席间时不时关切青灵几句,将气氛控制得很好。洛尧本就是八面玲珑的处世高手,在人前对青灵亦是殷勤周到,看得一旁伺候的家仆侍女挤眉弄眼,隔得稍远的、还时不时附耳议论两句。 大泽民风淳朴,百里誉治下又甚为和气,府中仆役都似乎有一股子的活泼劲儿,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青灵听力一向比旁人好,此时周围下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笑声,统统落进她耳中,交织成了一片嗡嗡声,搅得她心烦意乱起来。 她原本也不是抱着当贤妻良母的打算嫁来的大泽,眼下瞅着洛尧的虚情假意、凝烟的疏离冷淡,还有他二位那狡猾如狐的父亲,想着今后就得跟他们同住一处屋檐之下,每天一同吃饭、一同装作融洽地聊天说话,永远也摆脱不了名义上这层姻亲关系的束缚,就觉得心中似有阴霾布散开来。 这时,有人在厅外匆匆现身。青灵身后伺候着的秋芷机警地瞥了眼,见是慕辰身边的卫沅,遂屈膝行了个礼,迅速退出偏厅、与卫沅低声交谈几句,随即返回屋内,躬身于青灵耳边道:“帝姬,大王子要走了。” 她的声音虽稍稍压低,却也没有刻意避开厅上诸人,因此语音刚落,百里誉与一双儿女的视线立刻投了过来。 青灵慢慢放下手中玉箸,盈盈起身,对百里誉道:“王兄辞行,青灵必须前去相送,还望父亲恕罪。” 百里誉微有诧色,“王子不是说午后方才动身吗?”想起之前派人请慕辰过府一同用早膳,他却推辞说身体不适,寻思着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问题,遂也站起身来,“既如此,那便一同去吧。” 青灵忙道:“王兄只是晚辈,岂能烦劳父亲亲自相送?父亲还是留下用膳吧。” 百里誉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洛尧缓缓站了起来,“青灵说得不错,就由孩儿代替父亲去送大王子好了。” 语毕,携着青灵,行礼退下。 慕辰住在凭风城中的驿馆,离御侯府很近。 青灵也不坐辇车,直接跟着卫沅从侯府侧门抄近路走了过去。洛尧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青灵心里清楚,慕辰挑这个时间突然离开,就是为了避开其他人的相送,单独跟自己再见上一面,思及此,不禁又添几分酸楚,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快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要通过对比、方能体会得出是亲是疏。 青灵一度觉得自己对慕辰是有怨恨的,有戒备和畏惧的。他做的那许多事,她虽然能够理解、能够原谅,但内心深处始终是不赞成的,甚至觉得因为两人太过不同的观念与行事方式,让她与慕辰之间终是生出了一层不薄的隔阂来,藏在了暗处,随时随地可以令他们再度走到分道扬镳的边缘。 然而此时此刻,身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她必须打起精神去应付的对手,青灵望向伫立在驿馆外那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只觉得情思缱绻、难忍分离,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慕辰微微一怔,随即张臂拥住青灵,紧紧收拢。 他俯首在她发间深深呼吸了几下,低头看她,声音黯沉中带着些许轻颤,“你可还好?” 青灵忍住泪意,点了下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慕辰凝视了她片刻,视线慢慢移向在远处驻足而立的洛尧,眼中神色一时幽暗的有些可怕。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忽而想起从前之事,胸间添了几分辨不明味道的情绪,撑开身子,抬头对慕辰说:“你也不用担心他。我跟他,不过是演一场戏,各取所需罢了。” 慕辰收回视线,墨黑深邃的双眸绞着她的,似有千言万语蕴在了悲怆与痛楚中。 青灵垂下头,低低地迅速补充了一句:“我们……什么也没发生。他说过,不会强迫我的。” 说完,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急转了话题问道:“你有什么事需要交给我做吗?以后送去凌霄城给父王的密报,我也都会让逊再送一份到你府中。” 慕辰面色稍霁,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自己便是。”顿了下,又叮嘱道:“你在大泽行事要处处小心。百里誉父子为人圆滑,就算出了什么变故,应该也不会直接出手伤害你,倒是他家那位小姐,是个不讲情面之人,怕是不会顾忌着你的身份。” 昨夜他心绪难宁,在驿馆中抚箫而奏,音声因心而恸,凄凄婉转。不多时,便有人从侯府传来口信:“今日是我家世子大喜之日,还请那位吹箫之人莫要奏这般不合时宜的曲子。”卫沅等人不敢打扰王子,便把口信瞒了下去。岂料过了一会儿,百里凝烟竟然亲自找上门来,撂下狠话:“今日若是有人想要生事,我不介意拆了这座驿馆!”卫沅这才把话递到了慕辰跟前。 慕辰倒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较劲,亦顾忌到对青灵的影响,便停了箫声不再继续。只是由此对百里凝烟的性情,自又有了另一层的认识。 青灵对凝烟倒是一直存有种莫名的好感,即便是被她甩了冷脸色、心中郁闷失落,却从不认为她会真对自己下狠手。而此时此刻,她更不愿这场别离结束得太过伤感,遂只接过话笑道:“就算百里小姐真要为难我,不是还有淳于琰可以帮我挡一挡吗?你真的不用担心!” 慕辰也牵了牵唇角,眼中却没有半点由衷的欣悦,抬手抚了抚青灵的额发,沉声说道:“等我。” ------------ 第152章 扁舟一叶,扣舷共影(一) 驶入浮屿水泽的小舟,比青灵想象的、还要轻巧简单。船身的宽度,仅容两人并肩而坐,所谓的舟舱,也只是以蓝色锦布搭成的船蓬、占去了整条船三分之二的面积。 而从空中俯瞰而下,小舟头尖尾圆,船蓬呈狭长的椭圆状,宛若一刻温润晶莹的水珠,凝聚于玉盘一般的碧波之上。 青灵一早就听女官讲过这项风俗,知道自己必须和洛尧单独相处地在浮屿水泽里飘上几天。 若换作别的新婚夫妇,这样的习俗倒是极有其妙处的。 孤男寡女,孤舟汪洋,彼此便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就算是再怎么陌生疏离的一对儿,也能生生逼出感情来。 且这习俗还有一个说法,就是在这水泽之中漂流的时间越长,就表明这对夫妇的婚姻会越幸福美满。 浮屿水泽,正如其名,乃是漂浮着数百个小岛的大片水域。岛屿无根无依,因此会随时随地在水面上变换着位置,从而带动水流方向,改变着小舟行驶的方向。舟上无楫无桨,全靠水流自主推进行驶,大有一种听任天命的态度,也难怪世人会将漂流时间的长短跟婚姻幸福扯在了一起。 青灵这几年时常心生对宿命天意的敬畏,但对这浮屿水泽的预示之言,却绝对是嗤之以鼻的,并且早在上船之前,就暗暗打定主意,等一入水域,就召出麒麟神兽去探查出最短的路径,然后再以神力操控船行的方向,争取一日之内就脱离苦海。 可当她捧着玉牌念了十几遍心诀之后,也不见麒麟兽现身而出,终于开始有些着急了。 洛尧坐在舱内,倚着敞开的蓬窗,饶有兴味地望着半跪在船头、看上去就快要发飙的青灵,缓缓开口道:“浮屿水泽是上古海神所化,所蕴灵力足以匹敌千军万马,就算是师父来了,也未必能对这片水域上任何一物施展出术法。” 青灵扭过头,“你是说……在这里用不了神力?” 洛尧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 青灵欲哭无泪。 怪只怪,那个介绍大泽习俗的女官,一心怕只想着让帝姬和世子孤男寡女、孤舟汪洋,竟忘了交代汪洋的来龙去脉…… 青灵在船头抱膝枯坐了一会儿,见水面波纹粼粼,却无大浪,小船飘飘荡荡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湖之中,有时恍惚是看见了陆地,但行近一看、却又是一座浮岛,心中不禁忧愁万分,不知这一趟何时才到尽头。 洛尧亦是沉默,倚在蓬窗前,望着窗外的变迁景致。 过了良久,青灵问道:“那个……一般进到这里来的人,大概要几天才能出去?” 洛尧想了想,答道:“三到五日吧。” 青灵听了这回答,倒又开始巴望着那个有关婚姻幸福与否的预测真的有效。 如果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表明婚姻越幸福美满,那依着她和洛尧之间的剑拔弩张,应该不出两日就会被这里的“神流”给送出去吧? 想到这里,她稍稍安了些心,索性盘膝坐在了船头,闭目感应着水中充沛的灵气,运息修炼起来。 洛尧望着青灵的背影,目光复杂而矛盾,长久不曾移去。 夜幕渐渐降临,星空璀璨显露,月色下的湖泊宁静而优雅。 洛尧起身走到青灵身后,“去舱里休息一下吧。” 青灵收纳气息,正色道:“此处是难得的修炼宝地。以前师父说过,凡遇到上古神祗所化之宝地,一定要花时间潜心炼化灵力、提升己身修为!如今既是来了这里,我又岂能错过这大好时机?” 洛尧闻言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说道:“从前在崇吾那般的宝地,也不曾见师姐如此认真过。” 再者,炼化上古神力需要日积月累,绝不是靠着几天的工夫就能一蹴而就的。 青灵听出洛尧话语中的讥讽,忍不住睁开眼,扭头冷笑道:“你现在不用在人前装模作样了是吧?又打算在我面前阴阳怪气了是吧?好啊!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愿意待着这里!就不愿意跟你这种人关在一个船舱里!” 洛尧静静看着青灵,也不动怒,末了,笑了下,“那好,请便。” 他转身进了船舱,关上蓬窗,放下门帘,彻底跟青灵隔了开来。 青灵坐在船头,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只觉胸口憋闷异常,再静不下心来修炼内息。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来。 青灵最初还能忍耐着,可那雨竟越下越大,密密匝匝地滴落在甲板之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噼啪声响。 她心中再次欲哭无泪。 安息于此处的上古海神八成就是她先祖的仇家!如今可算是找到了报复的对象是吧?怎么就这么跟她过不去呢? 她转身偷瞄了眼船篷,见门帘紧掩,没有半点动静,胸中憋闷更盛,直恨不得上前掀了那蓬子、连船一并毁了去。 青灵扭过头,望向黑暗的雨夜,感觉冰冷的雨水顺着自己发丝不断流进衣领,由内向外地窜起一股凉气,禁不住便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头上的雨势忽然一弱。 青灵仰头去看,却见洛尧撑着把伞立在她身后,微微倾下身道:“进舱去吧。”顿了顿,见她似要出言,又补充了一句,“我在这里透透气。” 青灵不想领他的情,可湿嗒嗒的衣服贴着身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又施不出神力来烘干,遂也不再别扭,迅速起身越过洛尧,钻入了船舱。 舱里比外面还要黑暗。青灵摸索着找到秋芷给自己准备的行装包袱,取出一盏蚌灯来打开,又拿出一套备换的衣裙放到了一边。 秋芷这丫头真是有远见啊,青灵一边脱着湿衣一边想着,幸好她不顾阻拦地硬塞了两套衣服给自己,不然可就狼狈了! 本以为进来转一圈就能出去,谁料想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洛尧立在船头,回首望着投映在船篷之上的一抹倩影,默默地牵了下嘴角,移开了目光。 青灵换好了衣服,又整理一下头发,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这舱内的空间比船头的大了许多,靠近船尾的一头还有铺着锦缎衾褥的卧榻,式样虽显简单,却不失舒适安怡。 早知道,一上船就该先占住这个船舱…… 青灵的视线在那看上去十分舒适的卧榻上停留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昨夜与洛尧同床共眠的情景,不由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挪坐地离那卧榻更远了些。 舱外的雨声还是只增不减,啪嗒地击打在水面上,连绵不绝。 青灵靠着舱门的门框坐了会儿,渐渐地开始有了睡意,可脑子里的思绪又不肯安生,飞驰乱窜着。 她悄悄挑开了门帘的一边,从缝隙中偷望向船头的洛尧,见他撑着雨伞,背对着自己,长身玉立地伫于船头,衣袍的下摆俨然已经湿透。 他的身形修长,背部的线条透着俊逸矫健,静静站在那里,亦流露出一种潇洒从容的风流之意。 青灵默默地放下帘子,靠着门框,不多时、渐渐地阖上了眼。 再有意识的时候,却是被一阵对话声吵醒的。 青灵懵了片刻,捕捉到是洛尧在跟什么人说话,心思一转,想到必是已经出了浮屿水泽! 她心中一阵释然,连忙起身掀帘而出。 舱外已是天光明亮。 洛尧立在船头,正跟另一条小舟上的男子说着话。那小舟之后,是一座树木茂密苍郁的岛屿。 男子穿着一件略不合身的绸衫,面庞黝黑,笑呵呵地朝青灵望了过来,问洛尧:“那是你家娘子吧?” 青灵这才想起,既然是大泽的风俗,那但凡刚成亲的大泽百姓也都会进来浮屿水泽,因而在此处碰上旁的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她心中微微失望,可见那男子笑得憨厚殷勤,又不好转身避开,只得立在了原地。 洛尧回头来看她,琉璃目中神色柔和,“起来了?” 青灵十分不给面子地保持着沉默,抬手迅速地挽了个发髻,向前走了几步。对面小舟上,也有位女子弯腰掀帘从舱中出来,腼腆地冲着青灵笑一笑,走过来将手中握着的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洛尧。 绸衫男子指着册子,道:“对,就是这个!凭风城里好多店铺都有卖的!”瞥见青灵一脸疑惑,遂又乐呵呵地解释:“这是从前来过浮屿水泽的人写的,里面有关于这里面岛屿的介绍,很是有用!”指了下身后的那座岛,“像这种生着樟树林子的岛上,就有温泉和鲜果,最适合休息歇脚。昨夜我家娘子淋了些雨,还好上这岛泡了个温泉,才没病着!” 说着,很自然地拉起身旁女子的手摸了摸,咧嘴一笑,“是吧,暖着呢!” 女子满面羞红,娇嗔着抽出手来,在男子胳膊上掐了下,转身躲进了船舱。 绸衫男子不以为忤,反倒笑得更开怀,对洛尧和青灵道:“我家娘子面浅,你们莫要笑话。咱们南部渔村里的姑娘,比不得大城镇里人见得世面多。可贵在人实诚,对自家男人也好着呢!” 他弯腰从甲板上扯出一截绳子递上来,“这是我自家打渔用的锚绳,结实!船上有好几捆,送你们一捆,若是想上岛,就用这个拴着船!”说着,手指穿梭麻利地演示了一下打绳结的步骤,“这样索着,船就离不了岛岸。” 洛尧刚才迅速翻了一遍手中的册子,便已将其中大概内容记在了心中,此刻接过了锚绳,便将书册奉还,“多谢了。” 绸衫男子原本是打算把册子送给洛尧,可瞧着他夫妻二人相貌非凡、衣饰亦是极其精致,料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不比自己这种特意为新婚裁了身绸衫穿着还不合身的乡下人,怕是也不屑到岛上捡那种小便宜,遂也不再多言,收起书,又寒暄了几句,便撤下索于岛岸树木上的绳索,任着小舟继续随流飘开。 青灵见那小船渐渐驶离,忽而觉得有些惭愧。别人一腔热忱,自己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而且若不是自己冷着脸突然出现、多多少少影响了气氛,凭着洛尧跟人聊天的本事,多半还能跟那对夫妻畅谈一阵……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顾忌身边的洛尧,走到船头,用力挥了下手,“喂那渔家大哥,祝你跟你娘子白头到老、恩爱永久!” ------------ 第153章 扁舟一叶,扣舷共影(二) 渔人夫妇的小舟渐渐在视线中驶远。 青灵看见舱内的女子走出来,跟丈夫并肩站到了船头,朝自己的方向也挥了挥手,又喊了句什么。 待那小舟终于消失在氤氲水雾之中,青灵方才踌躇着慢慢回过头,朝洛尧看了过去。 淋了半夜的雨,洛尧身上的锦袍早已湿透,此刻在朝阳的金芒中呈现出一种润泽的深蓝来。他垂着头,理着手中的绳索,脚下依旧稳稳地踩住从岸上拉拽过来的一束藤条,控制住船不被水流带走。 青灵想起刚才那渔人的话,意识到洛尧的打算,开口问道:“你要上岸?” 洛尧弯腰将绳索套进船舷上的铁扣里,“嗯。岛上那温泉听起来不错。” 青灵连忙摆手,“我没事,不用泡温泉!”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宁可早些逃出这片跟她八字不合的水泽。 洛尧扬起头,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当然不用。” 说完,跃下船头,将绳索的另一头拴到岸边的一株树上,按照刚才渔人教的方法打了个结,随即大步地走入了樟树林间。 青灵怔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洛尧自己要用那温泉。 她回到船舱,默默地坐了片刻,又想起来什么,起身挂起门帘、打开了舱顶和两侧的蓬窗,拽了根藤条过来当绳子,把昨晚换下的湿衣服晾了起来。 抬头望望天色,万里晴空与无边碧波相接,几朵悠悠而过的浮云逍遥自在,预示着今日应是个好天。 远处隐约还有几座岛屿在水面浮着,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岛上植物,在朝阳的强光下、一座座就如蛰伏于湖面的海兽的黝黑脊背,安详惬然。青灵在窗前坐下,欣赏着风景,感受着微风在脸上轻拂过的温柔,看着水面折映出的色彩变幻,一时间、只愿这般闲暇静谧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过了许久,还不见洛尧回来。 青灵站起身,朝岛上的林子里望了几眼,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相唤。她顺手摸了摸晾晒着的衣物,感觉已经干了不少,却蓦地想起了什么,俯身在舱中翻找了一阵,取出了另一个包袱。 那小子,竟然忘了带替换的衣物,难怪在里面一直待着不出来! 青灵迟疑了一瞬,拎着包袱,跃到岸上,也走进了岛上的樟树林。 浮屿水泽里的岛屿面积都不太大,走了没多久、便已到了岛最中心的位置。 只见一株叶如冠盖的香樟树,如巨人展开双臂般占据着一汪蒸汽袅袅的泉眼,盘结的树根支出了地面,环抱缠绕着温泉四周的大石,大石上,整齐地摊放着一些衣物。青灵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洛尧的衣服。 她再走近了些,方才看清温泉水汽氤氲中那道身影。披散着的头发如墨缎般紧贴在背上,肩背上的皮肤紧致、线条矫健,起伏间蕴着一种男性特有的力度与魅力。 青灵脚下一顿,再不敢迈出一步,反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喊道:“喂!你洗完了没有?” 过了半天,洛尧的回答才低悠悠地响起,“我的衣服还没干。” 青灵道:“不用等衣服干了!我把你在船上的包袱拿来了。” 那边又沉默了半晌,“你确定那里面是我的衣服吗?” 青灵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包袱。 “不是吗?可我记得女官说这个是交给你的啊……”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来察看。 临行前,因为太过自信能迅速结束旅程,下人们准备的那一堆东西她都没要,只被秋芷硬塞了个包袱。还有就是手上的这个,因为女官特意说明是拿给洛尧的,出于公平起见,就也帮他带上船了。 青灵解开包袱系带,“刚才在船舱我就看过一眼,里面确实是衣服啊………咦,”她拿出里面的一件东西来,“怎么是绢帕?”又翻找了一阵,深感疑惑,“怎么全是绢帕?给你这么多绢帕做什么?” 摊开的包袱面上,全是做工精致的白色绢帕,没有刺绣或印花,如玉兰花瓣般的干净柔软。 青灵完全傻了眼。这一堆的帕子,先前又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着,难怪会被她认成了衣服! 她意识到或许是丫鬟包错了东西,遂又提高了声音问道:“这里好多绢帕。你要不要?” 洛尧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我要那帕子做什么?” “你可以用这个来擦啊!” 青灵抽了几条帕子出来,走到温泉旁,背对着洛尧,把帕子铺到石头上,“我放这儿了,你快点出来,别磨蹭!” 说完,回到原处重新系好包袱,迅速地走向泊船的位置。 一路上,她反复回想着刚才跟洛尧说的话,总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客气,显得好像有些讨好他似的,心里隐隐觉得懊恼起来。 于是回到舟上,她收起晾晒的衣物,便静坐在船舱中,打定主意不管洛尧什么时候才出来,她都不再去理会。 谁料没过多久,梳洗一新的洛尧,就翩翩地从林间走了出来。 他解开系着树枝的绳索,跃上小舟。小舟晃了晃,很快便随着水流离开岛岸,向水泽的另一个方向飘去。 洛尧在船头坐下,手臂搭在船舷上,长发仅以玉簪绾起一束,余发垂在背后、轻轻飘扬于湖面和风之中。 青灵抬手想放下船舱的门帘,将两人完全隔绝开来,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过矫情,于是退到窗边,沉默地望着湖面风光。 孟秋之月,是大泽最美丽的季节。 水清风和,蓝铃红枫交相辉映,倒映在擦肩而过的浮岛岸边。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鸣叫声婉转清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前一后,荡漾在水滴似的小舟之中。 过了许久,青灵清了清喉咙,冷声说道:“下次不管遇到什么岛,都别上去耽误时间了。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鬼地方!” 洛尧没有回头,半晌,淡淡开口道:“这里的岛屿也在不停地漂移。上了岛,不代表原地不动。” 青灵不甘示弱,“万一错过了呢?” 这里的水流方向迂回,但最终还是会汇入燕绥河。双流交汇之处,也就是小舟驶出水泽的地点。 洛尧的回答依旧淡淡,“不是有你留在船上吗?我好像,也没有请你专程去送绢帕给我。” 青灵听他提起刚才送衣服的事,藏于心底的一丝羞恼终于演变成怒,“谁让你那么磨蹭?我不过是去催你罢了!”哼笑了声,索性把积压的怨忿也抖了出来:“我就弄不明白了,你对着旁人一副礼贤下士、亲切客气的模样,怎么一到我面前就老是阴阳怪气的?我招你惹你了?我早说过,你要动手的话我奉陪到底!少在我面前用你那酸不溜丢的口气说话!” 洛尧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青灵。 “我也弄不明白,”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旁人对你有一分好,你就感恩戴德、铭记于心,可我再怎么对你好,你都全然不曾放到心上。我又哪里招你惹你了?” 他的语速很慢,语气亦似淡然,但眼中那灼烫的情绪、没由来地让青灵想起了那日在焯渊旁的山洞里,他咬牙切齿地逼问着自己:“要你在我面前示一次弱,就那般难吗?” 青灵怔了片刻,思绪中似乎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地方骤然明亮了一霎,却又随即黯淡了下去。 她扬了扬头,“你是没招惹我,可你敢说、你没招惹列阳人吗?那次在章莪山,你睁着眼也要说瞎话,说什么去弗阳见阿婧,其实是去北陆找列阳人吧?你从东陆北上,除了仙霞关、就只能取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而你那时受的内伤,怕是跟这两个地方有关系吧?你一面帮着列阳人入侵东陆,一面又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为朝炎出钱出力,就不觉得自己虚伪可耻吗?” “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急功近利,致使两万将士丧命沙场,仍旧就是你心里无人可比的英雄。而我出钱出力,真心实意想为东陆百姓尽一份心意,却只落了个虚伪之名。”洛尧勾了勾嘴角,眼中神色亦似无意退让,定定地望向青灵道:“就算我招惹列阳人,为我母亲解围,有何可耻而言?难道就只许你们朝炎的王子暗中利用我舅父设局、往九丘身上扣上无端罪名,不许我施些手段、阻止这场无谓的战争?” 青灵撑着舱门,站到船头,指着洛尧,“你承认了?都是你干的!” 她表情愤慨,想着若非出此变故,自己又何须提前履行婚约、嫁来大泽,想着那日在承极殿外慕晗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更是恼恨异常,指向洛尧的手指渐曲成拳,在空中挥了挥,“我要告诉父王!你们大泽百里氏,里通外敌,罪无可恕!” 洛尧笑道:“是吗?可你莫要忘了,如今你是我的妻子,若有罪名,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青灵被彻底激怒,又苦于使不出神力,便拿出小时候跟黎钟打架的架势,顺手抄起船头甲板上的那捆绳索,朝洛尧抽了过去。 洛尧旋身而起,避开了青灵的攻袭,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臂。青灵上身被钳,遂抬腿踢了过去,却被对方的腿格了开来,下盘一个不稳,身形趔趄着倒了下去,连带着洛尧也被拽到了甲板上。 青灵翻身把洛尧压到身下,欺身攥住他的前襟,双目泛红,“我不是你的妻子!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要不是你跟列阳人阴谋串通,我根本不会嫁到这里来!” 洛尧眼神戏谑,“你若不是我妻子,跟我来这浮屿水泽做什么?” 青灵怒不可遏,揪起他的衣领,挥拳就要揍下去。 洛尧捏住青灵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就化去了她的攻势,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了自己身下。 ------------ 第154章 扁舟一叶,扣舷共影(三)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片刻。 他身后碧蓝的无云晴空,映着眼前被放大开来的墨眉丹唇,妖娆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凡世俗尘。 青灵回过神来,抬起腿想踢开他,却反而让两人的双腿纠缠地更加紧密起来。隔着薄薄的衣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偾张而紧实的肌肉所散发出的热度。 青灵只觉胸腔中心跳如鼓,禁不住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怒吼道:“你滚开!”一面扭动手腕,想挣脱他的禁锢。 洛尧纹丝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承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你对我,并不公平。” 青灵呸了声,“你这种人,连自己的家国故土都能出卖!跟你讲什么公平?” 洛尧说:“我何时说过……” 话没说完,一个暗红色的物件突然从他被拉扯得歪斜的衣襟里落了出来,跌在了青灵胸前。 青灵抬头一看,见仿佛是一个香囊或荷包样式的东西,尚来不及细细分辨,洛尧却迅速地劈手夺过,翻身而起,背转过身,将那香囊重新塞进了衣襟内。 青灵坐起身来,面有疑惑,“那个香囊……” 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洛尧猛地转过身来,有几分狼狈地笑了笑,“你饿不饿?” 青灵愣了半天,弄不明白刚才还阴阳怪气一副跟自己死磕到底的模样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关心起自己的饮食问题来了? 她缓缓从甲板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想毒死我?” 洛尧进到船舱,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出一颗祝余丹,吃下。 “还有五颗,你都收着吧。”说着,将瓷瓶递给了青灵。 祝余丹食之无味,但吃上一颗便能三日不饿,青灵以往在旅途中没少吃过。 她看了眼那小瓷瓶,明白刚才洛尧当着自己面吞了一颗、是想证明这丹药无毒,可她并不想领他的情,扭过身避开来,“拿走,我不需要。” 洛尧也不再劝,收起祝余丹,“好,你饿了再告诉我。”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狭窄的船头,脚下的水波悠悠晃晃,如思绪般的起伏不平。 青灵眺望着船行的前方,雾霭苍茫、烟波浩渺,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良久,洛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片水泽,源自燕绥,最终也会再度汇入燕绥。燕绥河一路向西,流入西海。西海的另一头,便是西陆。” 青灵哼了声,“除了西海,还有列阳人。” 洛尧牵了牵嘴角,并不理会青灵语气中的讥诮,抬起手、不为觉察地将她发顶一缕纠缠的乱发理顺,轻声道:“师姐有没有想过,就这般一直顺流而下,远离身后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他语气难得的平和温柔,令得青灵的情绪不觉也缓下来几分。 她凝望着水天交际之处,心底一根深埋着的弦被轻轻触动,耳边恍惚又一次听到了四师兄临死前的幽然叹喟,“放下心中执念,远离他们,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青灵甩了甩头,把不该有的念头抛了开去,转身瞪着洛尧。 “怎么,你想把我骗去西海,好让列阳人捉了去?” 因为议和,列阳人的船队没有再往东靠近,却也一直停泊在了数百里外的海域上,未曾撤离。 洛尧眸中神色无辜,“我虽然在你眼中阴险狡诈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但我一早就说过,同门的情谊,我还是会顾的。” 不等青灵再口出恶言驳斥,他抬起眼,越过她、看向远方,唇畔噙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我承认,列阳人是我送去的西海,敦得儒给他们的那批海船,也是我从中穿线达成的交易。我受的伤,是在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设置阵法、助列阳大军通关南下时落下的。” 顿了顿,“只有如此,才能解九丘之围。” 青灵怒目而视,“你是替九丘解了围,可有没有想过,若是列阳大军长驱直入,东陆的百姓怎么办?” 洛尧低头看了眼青灵,眉梢微挑,“哦,师姐终于关心起东陆的百姓来了?” 青灵直想动手,可回想起刚才两人在甲板上的纠缠,又忍了下来,骂了句:“无耻!” 洛尧笑了笑,继续道:“列阳举国之兵力,其实统共就只有差不多十万。千重领了一半的兵力南下,转从海路进攻,然而原本连接东、北两陆的仙霞关始终掌控在朝炎手中,如果此时我们调转兵力,由仙霞关北上攻入列阳,师姐觉得,结果会如何?” 青灵脑中一道雪亮划过,“你是说……” 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西海,却忘了千重领兵改行海路,实则是掏空了后方的防御,让朝炎有了主动出击的机会! 洛尧说:“我说服千重出兵西海,只为让朝炎从此心存后顾之忧、放弃攻打九丘的计划。那日在朝堂上你也听莫南岸山说了,单凭列阳一方的军力,并不是朝炎的对手。再且千重与麾下将士的家眷儿女都留在了仙霞关以北的王城,他岂能无所顾忌?换句话说,只要九丘不与列阳联手,这场仗,列阳是没有机会打赢的。” “那如果九丘跟列阳联手的话……” 洛尧摇了摇头,“我舅父洛珩确实对朝炎王室存有私怨,但他一人之意,并不能代表整个九丘。我母亲一向心怀仁慈,不愿子民卷入战事,只要朝炎不出兵攻伐,九丘是决计不会主动与朝炎交恶的。”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果朝炎出兵攻打九丘,九丘就与列阳联手对付朝炎,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或者朝炎输。 如果朝炎按兵不动,那九丘也不动,列阳亦不敢动…… 青灵仰头盯着洛尧,审度地半眯着眼。 好你个臭小子,真是比你爹还要狡诈如狐,悄无声息地地就操控住了天下局势……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这些话告诉我父王,让他想办法破解你的阴谋?” 洛尧垂目看着青灵,“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洛尧沉默了一瞬,“因为你亦是心地良善之人。三国停战,于世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一直管理国库度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战事连绵,吃苦的只是万千的东陆百姓。 萧索凋敝的鄞州城,神情萎靡的商贩行人,簿册上两万士兵的名字、和他们身后数目更多的家人…… 这些千千万万的人,就如同昭阳街上经营着布匹生意的那对老夫妇、如同今早碰到的那一对渔村新人,没有野心,没有权欲,渴望着简单的幸福,渴望着和平与安稳。 青灵阖上双目,静默一瞬,旋即又睁开来,盯着洛尧,“那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千重的?一点好处都占不到,他凭什么领着大军南下?” 洛尧朝船舱的方向偏了偏头,眼中蕴笑,“今晚让我睡里面,我就告诉你。” ~~ 这一晚的夜空,星光璀璨,月色明媚,没有半点暴雨将至的迹象。 可青灵想起昨晚前半夜也是这样的月朗星明,于是抱膝坐在舱内,通过敞开着的蓬顶窗、抬头紧盯着那丝丝缕缕的流云,真怕突然风起云涌,又变了天。 洛尧靠在侧面的舱窗而坐,时不时扭头看上青灵一眼,眼中笑意明晦不辨。 青灵觉察到他的视线,撇了下嘴,“看什么看?今晚要是再下雨,还是换你出去!” “师姐就这么狠心?” 洛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是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你了。莫不是我现在再没有利用价值,师姐打算把我一脚踢开了?” 他刚才,把自己与千重的那些约定大致讲了一遍。 北陆的自然环境恶劣、物产稀缺,加之近几百年来人口增长迅速,食粮之类的基本日常供应愈加紧缺。当年千重的父亲九虞率军南征朝炎,为的就是掠取东陆富饶的资源、让本族子民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然而却在仙霞关被慕辰挡住了攻势,白白送了性命。千重虽然立志为父报仇,但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将族人臣民的生计置于个人恩怨之上,因此对他而言,再度攻打朝炎是为了洗刷曾经的屈辱,更是为了继承父志、让列阳人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当洛尧告诉千重,他愿意助他打通封流天堑的通道,开启北陆与西陆的联络,让列阳人从此可以通过海路、用北地特产的皮毛药材与西陆商贾交换生活所需的食粮作物,千重又岂会不动心? 青灵听完洛尧的讲述,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像是有什么情绪堵在了喉间,让她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刻听见他打趣自己狠心、又连着唤她师姐,身体里的那股情绪终于绵软软地蔓散开来,话语虽然依旧带着锋芒,语气却不觉和缓了许多,“谁知道你那些秘密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为何上次在章莪山我问你时、你死活不肯说出来?说出来会死吗?” 洛尧仰靠着窗棂,沉默半晌,缓缓道:“我那时若说出来了,你会怎么做?会帮我,保住九丘吗?” 青灵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道:“你若是这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原委讲明白,我未必不会帮你。”顿了顿,“我一早就说过,你若帮我,我也必会帮你。” 洛尧笑了笑,望着她,“那慕辰呢?他会愿意你帮我吗?他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想灭掉九丘、毁了朝炎和大泽的联姻吗?” 青灵抬眼看向洛尧,目光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神色,随即又遽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紧抿着唇线,唇角似有些微微颤动,半晌,又轻轻地弯了弯,“你难道就不想毁了这桩婚事?” 她抬起头,仰望着漫天繁星,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小,凡事只求中庸。父王如今有求于大泽,你占尽地利人和,若是开口求他取消你我的婚约、改娶阿婧,他多半也是会应允的。若是那样,此刻你好歹能得偿所愿,跟心上人携手泛舟湖上。而我,也就能解脱了。” 洛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灵,眸色暗沉,嘴边蕴着一丝苦笑。 “怎么办呢?师姐,” 他低低叹道:“你我,已经是夫妻了。” ------------ 第155章 扁舟一叶,扣舷共影(四) 小舟在浮屿水泽中一连漂了四天,依旧看不到汇入燕绥河的河口。 青灵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四天里,她和洛尧轮流在船舱中休息,闲暇时聊上几句,虽尚不及从前在崇吾时那般亲密,倒也算得上相敬如宾、相安无事。 在水泽之中,也曾再遇到另一对新婚的夫妇,或者更确切地说,遇到过另一对新婚夫妇的船。 那小船儿晃晃悠悠地驶过青灵和洛尧的舟旁,舱帘紧闭、舱窗紧合,船身晃动的幅度明显大过了水波的力度。青灵隐约听见那船舱之内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伸长了脖子想上前探个仔细、却被洛尧神情尴尬地轻轻拉住。 后来,她终于慢慢反应了过来,从此跟洛尧聊天的次数锐减,没事就蹲在船头,悄声咒骂大泽无聊的习俗、无耻的海神…… 到了第五天,青灵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刻,正襟危坐于船头,召来洛尧道:“我们谈谈吧。” 洛尧配合地整肃起神色,“师姐想谈什么?” 青灵道:“你既然还肯叫我师姐,就证明你还记着我们的同门之情。所以我想了想,以后我也还是会继续把你当作我的师弟来爱护。我们以后,就和平相处吧!” 洛尧不动声色,“师姐的言下之意是……” 青灵清了下喉咙,迅速说道:“言下之意就是,你跟我表面上虽然是……成了亲什么的,但实际上只是师姐弟,今后我们相处,也就像从前在崇吾那样好了,省得你我都尴尬!”顿了顿,又道:“我以前也说过,等将来慕辰登上了王位,我一定会想办法成全你和阿婧。只要你我互不侵犯对方的底线、在必要时好好合作,从前我承诺过你的那些事,都还是作数的。” 洛尧盯了青灵半晌,末了,豁尔一笑,“好啊。” 随即又问道:“师姐打算怎样爱护我?” 青灵扬头,“呃……” 小舟飘飘荡荡地又继续在水泽中前行了一阵。 洛尧远远看见一座浮岛临近过来,起身将绳索大力扔出、套住岛岸上的一株灌木,牵引着船慢慢靠了过去。 青灵也站起身来,“你干嘛?要上岸?” 洛尧一面挽着绳子,一面说道:“我记得那位渔夫兄弟的册子里提过,这种生有红枫的岛屿上有野味可食。师姐不想过去看看?” “什么野味?” 对于灵力精纯的高等神族而言,数日不吃不喝,于身体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害。但困在这小船上的时间长了,难免觉得有些闷。加之祝余丹食之无味,青灵又一向偏爱美食,眼下听洛尧这么一说,不觉有些动心。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洛尧说着,飞身跃到了岸上,朝青灵伸出了手。 青灵犹豫了一瞬,撑着他的手臂,也从船头跳上了岸。 洛尧系好绳索,跟青灵缓步行向岛屿深处。 红枫似火,透着骄阳暖光,将斑驳的影像投映在一挂银白的瀑布之上。瀑布的下方,是一池清亮的潭水,既宽且浅,跟先前那座岛上的温泉形态不大相同。 洛尧站在池边观察了片刻,俯身除去鞋袜、挽袖撩袍,慢慢走入了水中。 青灵还在好奇地四下张望,见状惊道:“你下去做什么?” 洛尧但笑不语,低着头巡视一圈,猛然伸手在水中捉住了什么,“接着!” 青灵被飞来的一道银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闪身避开,却见一条白花花一尺来长的鱼儿“啪”的落到了地上,激烈地扑腾翻转着。 她立刻反应过来,弯腰用双手把鱼抓起来,略带惊喜地连番问道:“你说的野味,就是这个啊?不是说这浮屿水泽里没有鱼吗?” 洛尧与她对视一笑,又低头继续在水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一面说道:“浮屿水泽里虽然没有鱼,但这岛上的潭水里却有。我只是记得那本册子里曾这般提过,却也不知其中缘由。” 青灵蹲到岸边,抬手在头发里抽了支簪子出来,动作麻利地杀鱼、除鳞,嘴里说道:“这么说,那册子其实还是挺有用的。你也是大泽人,怎么不知道有前人编纂的这种攻略,事先也买上一本?” 洛尧说:“我虽是大泽人,但真正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却不多。所以有些事,也不是很了解。” 青灵想起洛尧从前的那些经历,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是,你从前要么躲在侯府装病,要么在中原游荡,后来又跑到我们崇吾去偷师学艺,确实没什么机会了解自己的家乡。” “偷师学艺?” 洛尧俯身扬手,将一串水花拂向青灵,似笑非笑,“当初,可是师姐求着师父收我为徒的。” 青灵叫了声,扔下手中的鱼和簪子,跪到岸边挥着水朝洛尧猛浇,“小七,你找死是不是?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才让师父把你这个骗子收进了门!你还敢泼我!” 洛尧一边闪躲,一边还击,朗声而笑。 两人闹了会儿,洛尧拎着条不知何时捉住的鱼,顶着被浇得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上了岸。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动作熟练地生了堆火,又走到青灵身边,看她将第二条鱼剖肚除鳞完毕,又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扯来几根兰香子、填到了鱼腹之中,一面不忘教导他道:“这样就能去腥味了!” 洛尧轻牵嘴角,接过鱼、串到树枝做成的烤叉上,坐到了火堆旁边。 诱人的香味,随着烧烤的滋滋声很快散发了开来。 青灵洗干净手,也在火堆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烈焰中的两条肥鱼。 洛尧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大泽盛产海鲜。等哪日有空了,我便带你去凭风城西的海港逛逛。那里可以买到全东陆最新鲜的海味,但凡你能说出名字的,应有尽有。” 青灵想像着满目琳琅的海鲜大餐,越发食指大动口水长流,目光紧锁烤鱼,须臾不离。 待鱼终于烤好,洛尧小心翼翼地撕去了鱼皮,又轻轻吹了几口气,才递给一旁望眼欲穿的青灵,“还很烫,慢些吃。” 青灵尝了尝,确实觉得烫口,便起身走到瀑布旁边,借着水风让鱼肉尽快凉下来。过了会儿,索性坐到瀑布旁的一块大石上,惬意地享受着自己配调出来的美味。 洛尧也走了过来,在她身畔坐下,吃着自己的那条鱼,“师姐如何知道兰香子可以除鱼腥味?从前在崇吾,厨房之事都是二师兄在负责,到了凌霄城,更用不着你亲自动手。要是让旁人瞧见刚才你拿着簪子杀鱼的那幅架势,只怕宁死也不敢相信你是朝炎国的帝姬。” 青灵放低烤叉,笑了笑,“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刚才赤脚捞鱼的模样,就很像大泽的世子么?” 洛尧动了动唇,本想说我浪迹中原百年,什么事不曾亲力亲为地做过?却见青灵把尚未吃完的鱼放到了一边,手枕到脑后,仰面躺到了大石之上,望着空中弥散的水雾,沉默一瞬,幽幽叹了声,道:“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洛尧望着她,想起那夜她在府邸中毫无节制地灌着酒、声泪俱下地说着那许多让他痛彻心扉的话,不觉默然失神。 两人一卧一坐,默默无言。少顷,洛尧站起身,朝潭边的林间走去。 青灵仰望着天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竟全然不曾察觉到洛尧的起身离去。 观雾镇上那座不起眼的五房小院里,她甘愿洗手作羹汤,埋头于灶台之间,天真地想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 幽幽灯下,他看着书函,她读着玉简,偶尔彼此心意相通、抬首相视一瞥,郎笑妾羞,亦觉得十分满足…… 银阙殿外的水榭前,他猝不及防地捏住她的手腕,逼视着她,“你明知我的心意,明知我做的那些事……让你对他怀疑疏远也好,挑起九丘与朝炎间的仇恨、让父王不得不重新考虑跟大泽的联姻也好,都是为了你!你现在却告诉我,我对你的心意,并不是你想要的?” 他被她打伤了心脉,昏倒前,颤着声音说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不计代价地做了那许多事吧?因为我一直都在害怕,怕有一日,你会给我这样的答案。” 慕辰,慕辰…… 到底从何时开始,一想到他,便只剩下了无尽的悲苦? 青灵缓缓地阖上了眼,觉得身下的石头好似压到了心上,沉重地让她再无力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人轻唤,“师姐。” 青灵睁开眼,回过神,翻身坐起。 洛尧把一朵碗口大的铃形红花递到她面前,花轴朝上,“这是大泽的悬桐花,花蜜可以直接吮饮,你尝尝。” 青灵接过来,将花尾含到唇间、轻轻吸了一口,只觉那花蜜清甜可口,禁不住赞道:“好甜!” 洛尧坐到她身边,从手中一大捧的鲜花中又取了一朵递过去,“还有很多。” 青灵抱膝坐在石上,从洛尧手中接过一朵朵的悬桐花,慢慢吸着花蜜。 “小七。” “嗯。” “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洛尧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过自由随心的生活。畅游四海,看遍风吹过的每一处地方。” 青灵闻言弯了弯嘴角,弧度中透着一丝苦涩,“你去畅游四海了,你家里人怎么办?” 洛尧也笑了下,“所以我才说,如果可以的话。” 顿了顿,又道:“如今九丘算是解脱了困境,大泽的地位也依旧稳固,仔细想想,我倒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的父母皆是比我更精明之人,凝烟也终会嫁人成家,我对他们任何人而言,都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青灵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若是心里喜欢的人……想法也不同,不愿离开家乡四处游历怎么办?” 洛尧侧头望着她,半晌,口吻似在打趣,“师姐难道不觉得,身为我名义上的妻子,问出这样的话,有些荒谬可笑吗?” 青灵避开他的注视,垂头吸了口花蜜,望着清澈的潭水,“只是一个假设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洛尧凝视着青灵的侧颜,嘴唇翕合了几下,却终又紧紧抿住。 他移开目光,仰头望向湛蓝天空,良久都没有开口。 就在青灵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不作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开了口: “那我,便为她留下。” ------------ 第156章 恃宠而骄(一) 青灵与洛尧在浮屿水泽里又漂了两日,到了第七日傍晚,终于入了燕绥河。 河口处早有侯府的人等候着,上前帮忙稳住了小舟,引领着世子与帝姬上岸。 青灵跟洛尧暂释前嫌,在水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也因此轻松惬意了不少。两人同乘船中,闲聊打趣,渐有了从前在崇吾相处的那份熟稔与随意,路过生有红枫之岛,也会停舟上岸,捉几尾鲜鱼尝鲜。甚至于离开水泽前最后那晚,青灵倚在船舱中的卧榻之上,透过敞开的蓬顶窗户凝望星空,洛尧不动声色地躺到了她身旁,一同于静谧中仰望流云夜幕,谁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但一回到凭风城中的御侯府,青灵很快意识到,她和洛尧想要恢复从前相处时的轻松与不设防,实在有些难度。 她前脚刚踏入府中内苑,作为她近身侍卫随迁入大泽侯府的逊就递上来一份密报,详尽记述了这几日朝中的动向。 青灵匆匆阅毕,不禁紧蹙眉头。 早在她出嫁之前,为了应对列阳人有可能从西海发动的攻势,皞帝便下令将朝炎境内的军力抽调一半驻入了大泽,巩固沿海各地的军事防御。 由于慕辰受顾月长帝姬一事牵连失势,被方山氏抓住了机会,为家族幕僚党羽中的不少人争取到了大泽驻军中的要职,与慕辰留在南境军中的势力几乎持平。 青灵原以为自己老老实实充当棋子地嫁到大泽之后,皞帝多多少少会出于补偿心理,在慕辰的拥趸中挑选一人来统领大泽的军防。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次他派来的人,竟是自己深恶痛绝的莫南宁灏! 青灵手指一攥,将录有密报的玉简握得粉碎,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已现于天空的一轮弯月,怅然沉默。 逊看出青灵的情绪变化,出言宽慰道:“依属下看,这也并不是件坏事。莫南氏如今跟慕辰殿下也走得很近。” 青灵闻言弯了弯嘴角,眼中却尽是萧索。 她有多恨莫南宁灏,皞帝不是不知道。他把这人送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跟出嫁那日让顾月一家前来送行的目的一样,无非是想提醒自己,她这个做女儿的,一生一世,都必须依照父亲的意愿来行事…… 青灵抑制住情绪,问逊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慕辰一向不愿她卷入太多的朝争算计中,能够允许逊带给自己的消息多半是些无关紧要、或者无法隐瞒的事。为此青灵曾抬出身份地对逊说过一次狠话,让他承诺不要在大事上瞒着她。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些威逼恐吓最后都起不了太大作用…… 果不其然,逊摇了摇头,“没有了。” 顿了下,又道:“殿下让我转告帝姬,请好好照顾自己。” 青灵略显虚浮地笑了笑,“嗯”了声,遂转身继续朝内行去。 进到内室,只见从朱雀宫中跟来的女官胥娣正指挥着侍女们整理着床榻垂帘。 羽缎的衾褥,蕴着清甜的熏香气息,在烛光下映出霞色,明晦跃动。碧罗朱影纱的屏风外,鼎炉袅袅生烟,紫金石嵌宝的矮几上、摆放着模样精致的各色宵夜点心。 胥娣上前向青灵行礼,“奴婢见过帝姬。” 青灵心事重重,颌了下首,缄默地想着心事。 胥娣乃是在朱雀宫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物,自是懂得察言观色,将青灵扶至镜奁前,一面摘着她的头饰,一面道:“殿下这几日在外面怕是受累了。奴婢已让人备下了热浴,待会儿洗个澡,便会舒服许多。” 青灵“嗯”了声,又道:“你是父王指派来的人,又是有品位的女官,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了。” 胥娣笑了下,“可不好乱了规矩。”拿起梳子替青灵梳着一头长发,一面略略压低了声音,“奴婢上次拿给世子的东西,他可曾用了?” 青灵怔了会儿,方才想起那一包绢帕,“你是说那些帕子?” “是。” 青灵不觉有些诧异。原以为是女官装错了东西,把绢帕当作了衣物,却不料竟是自己猜错了…… 胥娣又追问道:“世子用了吗?” 青灵满腹狐疑,如实答道:“有次上岛泡完温泉,就用了几张。” 她抬起头,正想询问那包绢帕到底有何用意还值得如此再三追问,却见胥娣释然般的一笑,说了句“那就好”,又低头朝自己凑近了些,带着朱雀宫人特有的那份谨小慎微,谏言道:“只是于温泉中行事,对受孕并无益处。殿下今后还需多留点心,莫要浪费了跟世子相处的机会。” 青灵脑中轰然,脸色随即涨得通红,板起面孔斥道:“你说什么?” 胥娣的姿态依旧恭谦,言语间却并无退让,“殿下息怒。奴婢奉了陛下口谕,务必要助殿下尽快怀上子嗣。奴婢知道,殿下金枝玉叶,面子难免浅,但这生儿育女之事,乃是自然之事,没什么可避讳的。” 青灵听她搬出了皞帝,原就积压到了心头的隐忧再添沉重,咬了咬唇角,沉默住不再言语。 洗浴梳洗完毕,青灵摒退众人,独自倚在窗边发呆。 夜幕上挂着的一弯明月,与昨夜躺在船中所见到的似乎并不任何区别,只不过这观月之人的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想着出嫁前一夜与皞帝的对话,想着身边各种复杂纠葛的关系,想着若是她留在了那小舟之中,一直顺流而下,沿着燕绥河一路向西,远离身后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能够解脱了? 不多时,洛尧也缓带轻袍地踏入了卧室。 青灵扭头望了他一眼,又撤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若是他知道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将他与列阳人的交易告诉皞帝、以换取自己些许的自由与利益,不知,会作何感想? 青灵在心中默默地叹息一声。 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的无耻的人? 洛尧扫了眼矮几上没有动过的点心,弯腰用银勺挑选了几样、放入瓷碟之中,端至青灵面前。 “师姐在浮屿水泽不是一直抱怨没有酒水点心吗?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不尝一尝?” 青灵幽幽地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勉力一笑,“不用。你吃吧。” 洛尧亦不推却,选了块玉芙白蓉糕低头吃着。 青灵盯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之前不是在军中领了个监军的职务吗?眼下大军驻防大泽,到处都在兴建防御,你不用去军营里看看吗?” 洛尧站在窗户边,微微倚着窗棱,慢条斯理地说:“按理说,是该去看看。但我不是刚刚成婚吗?换作寻常将领,亦能有几日的假期,更何况,我娶的可是当朝帝姬。” 青灵道:“你不是最会装出对朝炎忠心耿耿、尽心尽力的模样吗?眼下可正是你大好的机会。” 洛尧手中的动作缓了下来,随即将手中瓷碟放至一旁,抬眼望向青灵,似笑非笑道:“师姐想要赶我出门,大可明说。凭风城虽不似凌霄城繁盛,但能予我一席容身之所的地方也是不少。” 青灵听他这么说,不觉微有赧颜,移开目光,声音略低了几分,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洛尧沉默地望着她的侧影,只觉得光影明晦中那道婀娜动人的轮廓,竟似镀上了一层沉沉的阴霾,跟那日在岛屿池潭边与自己浇水嬉闹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原是惦记着在水泽中的承诺,打算翌日便带她去凭风城西的海港逛逛,再买一些她爱吃的海鲜,带回府就着桂花黄酒来吃。 这个季节的大泽,水清风和,蓝铃红枫辉映成景。她若想再乘船游湖,自然是好。若不愿坐船,也可沿着燕绥河漫步,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城西集市里,有许多西陆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着各种中原看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她应该、也是会很喜欢的。 只可惜…… 洛尧勾了下嘴角,淡淡道:“我知道。” 时近三更,两人落帐入寝。 有了船上相处数日的经历,如今再度同床共枕,倒也没有了新婚之夜的那般尴尬。 青灵穿着一件细纱长裙,裹在缎衾下辗转反侧。洛尧背对着她,侧身睡在卧榻外侧,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心中却又何尝不是藏着难宁的思绪?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洛尧便出门前往凭风城南面的驻军军营,对府中人撂下话,说是前去拜会几位军中的旧友,或许还会在营里小住上几日。 青灵听到消息,一时有些辨不清滋味,似是有些愧疚怅惘,但更多的、还是暂缓了一口气的释然。 女官胥娣流露出担忧与焦急,向青灵旁敲侧击地打听世子突然离去的隐因。 青灵冷声道:“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儿我管得着吗?难不成你要我堂堂一国帝姬,追着他求他留下?” 胥娣无言以对,心下却另有计较。 她诚然敬畏青灵的身份和地位,但这种敬畏,远不及对皞帝陛下的惧怕来得强烈。 凭着她在朱雀宫中尽职千年所累积的经验判断,陛下这般殷切企盼着外孙的诞生,绝不仅仅是出于延续王室血脉的原因…… 一连十日,洛尧都不曾回府。 他年少时,曾有过一段常年闭门不出的叛逆岁月,再后来,又离家出走四处游历。近些年虽开始接手家族事务,但一则他做事的效率极高,二则时常因生意之需而外出,侯府中的人,对他的消失似乎都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奇怪。 直到有一日用早膳时,百里誉朝埋头吃饭的青灵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发话询问凝烟,“你哥哥这几天人去了哪里?还在忙着军营中的事不成?” 凝烟端坐案后,吃饭的样子同她父兄一样的赏心悦目,举箸抬筷、饮水咀嚼皆是动作文雅。听到父亲问话,她放下筷子,从念虹手中接过丝帕擦了擦嘴,方才缓慢淡然地答道:“我听人说,哥哥这两天都住在了潇湘阁。” 百里誉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青灵意识到气氛的细微变化,开口道:“潇湘阁是什么地方?” 凝烟慢慢地举杯饮了口茶,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望着青灵,“是跟凌霄城中红月坊一样的地方。” ------------ 第157章 恃宠而骄(二) 莫南宁灏领了御旨,很快便走马上任地来了大泽。 他虽身为四世家之一莫南氏的嫡孙,但论资历和经验、并不能与息扬等老一辈的将领相比。只是他身份贵重,为人行事又称得上稳重大气,在朝内军中都一直颇受上位者的器重。而自从上一次方山雷在朝堂上针砭时弊侃侃而言、力排众议地反对与列阳议和之后,皞帝也开始逐渐注意起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者,并逐一委以重任,大有为朝堂选拔贤才之意。在这种情况下,宁灏的上任,便似乎也成情理之中之事,并不曾引起什么太大的震动。 只有青灵心中明白,皞帝的这一安排,还有着针对她的一层暗意。 宁灏到了凭风城,自然免不了到御侯府中拜会。 百里誉照例称病不出,把接待访客的任务扔给了儿女。百里凝烟遂在花厅设下便宴,前几日回到了府中的大泽世子,也一应前来作陪。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随行的心腹之外,宁灏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淳于琰。 淳于琰摇着折扇,望着厅外园中的景致,啧啧赞道:“这个时节的大泽,果然是极美。” 凝烟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想起上次他来凭风城找自己处理玄铁之事时,也是同样的季节,而他也似乎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此人口中之言,怕是从来也没走过真心…… 洛尧留意到妹妹的沉默,遂接过话寒暄了几句,又向宁灏询问有关驻军的事宜。 几人皆出身世家,各有各的精明,表面上俱将言行控制得十分得体,一时间,花厅中的气氛也算得上是和睦融洽。 洛尧听闻宁灏有意在凭风城中置下居所,便道:“莫南氏在城中的私宅离西港太远,你平日巡视海防出入恐有不便。”看了凝烟一眼,“我们在麒符街那边不是有处空置的宅子吗?宁灏兄一个人用的话,应该还算宽绰。” 凝烟淡然颌首,“若是莫南公子不介意的话。” 宁灏喝了口茶,客气一笑,“世子有心了。我暂且还是先住在自家的宅子里好了,下人们做起事来要方便些。若是以后受不了车马劳顿,再来向世子求宅子不迟。” 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随随便便地住进百里氏的宅院。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妖术迷障阵法? 洛尧亦不勉强,笑道:“当然。” 一旁的淳于琰摇着扇子,“宁灏来凭风城虽是为了军务,但府中平日少不了有访客出入,自然是住大点儿的宅子更合适。”话锋一转,看向洛尧,“听闻城中潇湘阁的舞姬甚为出色,还有从西陆请来的异域美人,世子哪天有空不妨引荐几位,由宁灏做东,在他府里设一场歌舞酒宴如何?” 洛尧勾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倒是身畔的凝烟脸色一黯,将茶盏重重地往案上一搁,瞥开目光,似有愠色地望向了窗外。 这时,念虹匆匆走进厅内,弯腰在凝烟和洛尧身后压着声音禀道:“不好了,少夫人过来了!样子看上去挺凶的……” 话音未落,青灵便已大步地踏进了厅门。 她穿着一身绛色长裙,衬得肤色愈显白皙,面上神情冷若寒冰,视线直凛凛地落到了莫南宁灏身上。 淳于琰起身挡到青灵面前,笑嘻嘻地说:“帝姬别来无恙啊?” 青灵抬头看见淳于琰对自己施眼色,却不予理会,径直绕过他走到洛尧面前,挤出丝笑,“府里来了客人,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要不是她让逊一直暗中留意着侯府动静,只怕是无从知晓宁灏来过此处。 洛尧伸出手,拉着青灵在自己身边坐下,亲自斟茶送到她手中,柔声道:“都是些相熟的朋友,便宴闲谈,不想打扰到你休息。” 青灵接过茶,冷冷一笑,“嗯,确实是相熟的朋友。熟的很呢。” 宁灏倒比青灵沉得住气,起身行了个礼,“帝姬。” 青灵不说话,也不回礼,完全无视对方地低头喝着茶。 花厅中的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 少顷,宁灏便起身告辞,洛尧亦不挽留,亲自将他与淳于琰送出了侯府。 留下来的凝烟盯了青灵半晌,蛾眉微蹙,“不管你之前跟莫南宁灏有过怎样的过节,他今日既然递帖子上门拜会,便是百里家的客人。且不说你这样的做法有失风度,就算是为哥哥着想,他今后在军营中少不了要跟莫南家的人打交道,你就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凝烟虽是青灵的小姑、要尊称她一声嫂嫂,但实际却比她的年纪稍大一些,且又是从小操持家族生意历练着长大的人,行事冷静干练,讲起话来也极有主事者的风范。 青灵把玩着案上的茶碟,耐心地听完凝烟的训示。 跟从前一样,对着百里凝烟,即便是她一直甩着冷脸色,青灵就是能直觉地感觉到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潜意识地、就是没有办法对她发狠。 她站起身来,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刚才,要不是淳于琰挡了我一下,我恐怕早就已经动手了。” 语毕,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青灵碰到了恰巧送客归来的洛尧。 两人沉默对视了一瞬后,并肩往后院的方向走着。 洛尧虽然回了侯府,却没有搬回青灵的寝院,而是在靠近书房的院子里、另外收拾出一间卧房用作己用。为此,青灵的女官胥娣曾数次找他谏言,方才又定下了每逢月初、月中和月末必与青灵同房的规矩。 青灵对胥娣感到无比头痛,每次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皞帝,心情便无论如何再轻松不起来了。 此刻她走在洛尧身畔,见他迟迟不开口说话,寻思着是否该为胥娣搞出来的事情道一声歉、顺便表明自己的立场,刚一抬头,却对上了洛尧那双凝望着自己、光泽潋滟的琉璃眸。 洛尧迅速移开视线,勾唇微笑,“师姐怎么心事重重的?是为了刚才没能跟宁灏动上手而感到失望?” 青灵“哼”了声,“我又不是傻子,选在这种地方跟他动手。” “既是如此,那你刚才去花厅做什么?” 他刻意瞒下宁灏登门的消息,就是不想让青灵平白生上一回气,却不料她还是自己找上了门来。 青灵想起适才凝烟对自己的质问,又思及洛尧为了自己的一句暗示便十分体恤地配合了这么长时间、据说私下还被御侯斥责过,心中确实多少有些愧疚,遂道:“若是让你失了面子,我向你道歉。只是我每次想到害了四师兄的人还活得这般逍遥,心里就总是觉得不甘。” 她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桂树下驻足,抬头望了眼头顶枝叶间的光影、随即又垂下,手指抚上树干,指尖轻轻抠着树皮,“我也明白,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杀不了慕晗,也杀不了莫南宁灏……可我就是不想见他们开心,就是想叫他们不痛快!你大概觉得我很幼稚,可刚才看到他因为我的出现、一脸的尴尬无趣,我心里便觉得畅快……” 她感受着指下树皮粗糙的纹路,想起崇吾天元池畔那颗孤零零的杜英树,语气不觉渐转黯然,“想杀我的人,虽然是方山王后和慕晗,可出手的人,却是莫南宁灏。若不是为了救我,四师兄就不会死……” 直到现在,她有时都依然不敢相信,她那笑容温和、风姿卓越的四师兄,怎么就化作了一棵无声无息的树了呢? 洛尧走近青灵,抬手摁在她肩头,宽慰地轻抚了几下,“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真的杀了慕晗和宁灏,也未必能让自己从此解脱、不再对四师兄心存愧疚。师兄性情淡远,绝不愿见你终日活在仇恨与煎熬之中。” 青灵没有避开洛尧的安抚,却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观点,“杀了他们是未必能让我从此解脱,可不杀他们,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欠着师兄,一辈子都会心里不安!”顿了顿,语气中染上一丝悲苦,“这么长时间,我连回崇吾的勇气都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他们,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怕是对我失望的很……” 权欲熏心、朝争利夺,还连累四师兄丧命…… 洛尧揽过青灵,似笑非笑地说:“你既对仇人存了杀心,表面上就该对他们愈加客气。像刚才在花厅里,你把恨意摆到明面上来,万一哪天真得了机会杀了宁灏,你岂不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青灵撑开身,狐疑地瞅着洛尧,“你是说……” 洛尧眼中泛着狡黠,“我是在教师姐如何杀了人还能摆脱嫌疑的第一步。” 青灵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冷起面孔道:“你当然是个中能手!一面挑起朝炎和列阳的战局,一面又假装劳心劳力地‘为国分忧’,还骗了个军职来彰显自己的忠义,就是好让人找不出弹劾你的说词是吧?” 洛尧单手撑着树干,唇角弧度透着逗趣的意味,“师姐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怎么轮到自己演戏的时候,就那么沉不住气?” 青灵呼了口气,仰头瞪了他一眼,“你与其教我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跟我联手,把莫南宁灏一剑杀了、抛尸西海,也算是全了你身为崇吾弟子的本份!” 洛尧嗓音清朗地一笑,倾身靠近了些,“好啊,今夜三更时分,我在后花园等你。清早海水涨潮,最方便抛尸灭迹。” 青灵知他是在说笑,遂恼怒地推了他一掌,头也不回的迅速走开了。 洛尧被青灵一推,顺势靠到了树干了,头顶上盛放的金桂被震得簌簌而下,宛若骤然降落的一场花雨。 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凝烟缓缓行至树下,沉默地注视了兄长片刻,“哥哥不是真的要为了她,跟莫南氏为敌吧?” 洛尧低头掸了掸身上的桂花,半晌,抬起头,揉了揉妹妹的额发,“与莫南氏为敌,对她有什么好处?刚才你不也看到了,连淳于琰都在拦着她。” 凝烟缄默一瞬,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她说那样的话?” 洛尧心中怅然苦笑。 还能为何?不就是看不得她忧思沉重的模样、想法设法要宽慰她逗趣她吗? 这种近乎身不由己的在意与放不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 凝烟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洛尧笑了笑,曲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下,“你这丫头,偷听兄嫂私语不说,还敢连番质问。”站直身,越过凝烟离去,“罚你自己猜!” ------------ 第158章 恃宠而骄(三) 不出青灵的意料之外,第二日,淳于琰便递了帖子登门拜访她。 青灵领着琰,在侯府的花园中漫步说话。 淳于琰依旧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揶揄道:“从前在凌霄城,漫天都是关于我如何如何勾引了你的传闻,现下你领着我在这侯府园子里招摇过市,不是明摆着给百里世子难堪吗?” 青灵道:“若改成你我孤男寡女地坐在屋子里喝酒,他面子上就能更好看些吗?” 淳于琰合起扇子,若有所思地研究着青灵的神色,“怎么,如今真的顾及其他的颜面来了?” 青灵被他看得心烦,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什么真的假的?莫名其妙。”语毕,径直往前走着,指尖似无聊赖地掠过蓝铃花丛的花顶。 淳于琰跟了上来,忽而显得有些难得的沉默,半晌,低低问道:“你们,相处得可还好?”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青灵似漫不经心地反问。 淳于琰听出青灵语气中不奈,苦笑道:“还在恼我昨天挡了你一回?” 青灵此刻早已冷静了下来,甚至连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昨天怎么就那么冲动地跑去了花厅?为何在凌霄城见到慕晗和宁灏的时候就能沉得住气,到了大泽一下子就变得不管不顾了? 她摇了摇头,“慕辰拉拢莫南氏的事,我一早就知道。昨天,确实是我冲动了。” 淳于琰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却又默默地压了回去。 他将此番来大泽的意图告诉了青灵。 淳于琰的大哥淳于珏,与方山氏的大小姐方山霞在春季成婚之后,开始渐渐取代父亲、执掌起家族的大小事务来。淳于珏本就是作为族长继承人被培养长大之人,如今又得了方山霞这个贤内助,夫妇二人琴瑟和谐,共同操持家族内外事宜,赢得长辈们一片赞誉。 淳于珏对自己半妖出身的庶出二弟一向颇为照顾,掌权之后便提议将家族事务中的一部分拨出来让琰全权负责。谁知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却引来族中长老们的一直反对,说淳于琰为人放浪不羁、难当重任云云,逼得淳于珏只得后退一步,改成让琰来凭风城、打理淳于氏在大泽的产业。 淳于氏的家族产业大多集中在中原和南境,在大泽只有寥寥几处庄园和一间港口的商铺。琰被派外此处,表面上虽是一方统筹之人,实则可谓无足轻重。 “也只有如此,家里的一帮老头子才住了嘴,不再反对。” 淳于琰淡淡一笑,驻足转向青灵,“当然,我挑着这个时候过来,也是怕你跟宁灏闹出什么事来。” 青灵想起莫南宁灏和诗音的母亲是淳于氏的小姐,算起来,他们跟琰都是姑表亲戚,遂道:“行了,你不用再提醒了,我暂时不会把他怎样的!对他和慕晗那样的人,死太便宜了。” 像慕晗那种心比天高、权念深重之人,最好就是让他声名俱毁,跌落谷底,成为人下之人…… 淳于琰瞅着青灵的神情,半晌,放缓了语气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放下,他们毕竟曾处心积虑地想要取你性命,可眼下,我们还需顾全大局。你看看慕辰身边的那些人,陛下也好、莫南岸山也好,哪一个不是曾经要置他于死地之人?能忍旁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其大事。” 青灵把刚刚接到手里的一朵落花扔到琰身上,“行了!你少婆婆妈妈的好不好?我都已经答应了!大不了改日我把莫南宁灏请出来吃饭表明我的态度行了吧?” 琰手中折扇一挥,将青灵扔来的落花拂起,神力催动,将其化作一阵花雨飘下,自己合扇立于漫漫散落的缤纷之中,行礼揖道:“帝姬深明大义,琰钦佩折服。” 青灵几欲吐血,踢了他一脚,“我又不是酒楼里的小姑娘,你装什么装啊!真受不了了!” 说话间,她见花雨之后远远走来两个人,心念急转之下,暗笑道,淳于琰挑这个时刻卖弄潇洒,怕也是另有目的吧? 洛尧和凝烟停住脚步,目光同时投向落英缤纷中的两人。 青灵发间衣上皆沾了不少花瓣,清澈的眸间蕴着一丝慧黠的笑意。洛尧心头一凛,辨不清是什么滋味,正欲移开视线,却见她迅速向自己走了过来。 淳于琰也笑呵呵地跟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跟洛尧兄妹见过礼。 青灵站到洛尧身畔,掸着衣袖上的花瓣。洛尧一边跟淳于琰寒暄,一边时不时抬手帮青灵捻去发间夹杂的落花。 淳于琰一直留意着青灵的反应,此刻瞧见两人间的相处,心中原有的一些猜测亦是渐渐明了,不觉暗生出些许担忧来。 他向洛尧说道:“此次来大泽,也是打算寻机会扩展族里在这一带的生意。有很多事,正准备向世子请教。” 洛尧也很客气,“淳于兄切勿自谦,既是来了大泽,尧自当尽地主之谊。” 两人遂聊起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一面并肩往书房的方向缓缓而行。 青灵和凝烟走在后面,跟他们隔开了些距离。 凝烟面色一如既往地疏离清冷,见青灵睨着自己微笑,板起脸道:“昨日提过的事,不知你可还记得?你如今已是哥哥的妻子,当知夫妻一体、休戚相关,无论做什么事,都需顾及顾及他的颜面。大泽虽不是像凌霄城那般礼法严苛之地,但你刚才跟淳于公子的那番举动,若是落到下人眼里,终归是不妥的。” 青灵听了凝烟的“数落”,并不着恼,反倒歪着头打趣道:“你是恼我言行不妥呢,还是恼我和淳于琰走得太近?” 凝烟怔然地望了青灵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面上有些隐隐泛红,口气却是凛冽:“胡说什么。” 青灵笑嘻嘻地挽起凝烟的手臂,“啧、啧”叹息两声,“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大反应?你要是不喜欢我和淳于琰单独接触,那下次你陪着我一起可好?” 凝烟挣了一下,又不想太拂青灵的面子,遂任由她挽着自己,冷声道:“按礼节,你应该让哥哥作陪。” 青灵飞快地附到凝烟耳边,“那万一淳于琰想见的人是你、不是你哥哥怎么办?”移开身,俏皮地朝她眨了下眼。 凝烟脸上两片可疑的红晕又变深了些,神情却是愈加冷漠起来,沉默着不再搭理青灵。 青灵自顾自地说道:“其实呢,上次你跟我说什么凌霄城的人,心里只有权势、只有两相权衡后的自私与冷漠。我仔细想了想,或许,也是有些道理。可你不是凌霄城里的人啊,按理说不该自私冷漠、死死埋藏心思、无所行动吧?这一点上,你可是比你哥哥差远了,该承认的从来不逃避。至少吧,得先把心思挑明开来,也好让关心你的人从旁出手、帮你们撮合撮合。” 凝烟冷着脸沉默了会儿,忽而挑了挑眉,看着青灵,“我哥哥承认过什么?” 青灵瞧着她朱唇玉颜的绝色容貌,加上这一微微挑眉的动作,竟与洛尧十分的相似,禁不住便有些恍神,片刻后、方笑道:“他承认过什么不打紧。”将凝烟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关键是你想不想承认。你若认了,我或许能想办法让你得偿所愿。” 凝烟与青灵对视了一瞬,唇角微微动了动,随即又紧抿住。半晌,缓缓道:“强求来的东西,我并不稀罕。” 青灵暗笑。 好吧,这也就算是承认了。 ~~ 离开崇吾之后,洛尧就开始逐渐地从凝烟手中接管百里氏的族中事务。先是与西陆商贾的来往,再到凭风城本地海港船运的管理,再加上疏通中原的各个环节、统筹店铺分销等事,仔细算起来,竟不比管理一个国家来得轻松。 然而洛尧头脑机敏、行事精明,就连皞帝亦曾数次开口称赞,且少时刻苦练功,养成了极为自律的生活习惯,管起事来竟是有条不紊、面面俱到,每日处理完族务,还有时间去军营里走上一趟,或者带着淳于琰拜会当地商贾,兑现他曾许下的“尽地主之谊”的承诺。 青灵对此自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倒是她身边的女官胥娣一日急过一日,屡次在她耳边抱怨道:“世子跟殿下同寝的日子本来就少,如今天天往外跑,更是难得一见!奴婢听人提过,世子像是在那潇湘阁内有位相熟的女子,从前就经常见面,现下淳于二公子来了凭风城,他们定是往那种地方跑得更勤!殿下还需早做打算!” 青灵有些烦躁,“打算什么?亏你还是朱雀宫里出来的,难道不知道这些世家公子都喜欢去那种地方吗?在凌霄城的时候,慕晗他们还不是经常往红月坊跑。有什么好着急的?” 胥娣肃容道:“话虽是如此,可帝姬现在尚未有一儿半女。世子刚刚新婚,此时应将注意力放在帝姬身上,多多亲近,待帝姬有了子嗣,再分心顾及别的女子方才合乎情理。” 青灵斜眼瞅着胥娣,心想,此妪看上去虽是一副老练模样,可毕竟一辈子关在了后宫内闱之中,终是看不明白前朝大局上的那些关系。要是自己真有了子嗣,洛尧岂还能有心思顾及别的女子?只怕是要日日躲着皞帝的暗箭明枪、再无暇分身了吧? 只可惜,她识破了胥娣的弱点,却还是躲不过对方成日轮番的念叨。正好凝烟遣侍从送话给青灵,问她何时有空去交接侯府内务管理事宜,青灵便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果断逃离了内苑。 ------------ 第159章 恃宠而骄(四) 凝烟这些年有了兄长的帮助,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渐渐将重心移到了处理府中内务之上。 原本,她最初提议将内务转交于青灵,一是出于礼节,二是想试探一下青灵对哥哥的态度,被对方回绝之后,便也没有打算要再坚持。眼下派人询问青灵,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料想她一定会再次拒绝。 却不知,青灵这一次答应得十分爽快,紧接着便日日打着学习讨教的幌子,在凝烟的书房中混吃混喝。 凝烟一开始,教得还算仔细,将侯府上下的事宜,从开支到人员安排,一一向青灵做了说明。 大泽御侯府中,除了百里誉和一双儿女之外,还住着御侯的几名的侧室与侍妾。青灵听阿婧提过,皞帝曾从朝炎宗室中挑选过女子赐给御侯,大约是意在诞下拥有纯正神族血统的后嗣,以取代洛尧的世子之位。然而百里誉对这些女子并不上心,虽拨出了富丽宽敞的西苑让她们居住、衣食住行亦尽是照顾有加,却几乎从不与她们碰面。 青灵对个中关系自然看得透彻,倒也没有多问,只瞥了几眼西苑日常的开支流水,暗自匝了匝舌,叹道:“侯爷对女眷可真是大方!” 凝烟神色淡淡,“她们都是侍奉父亲之人,理应如此。” 青灵又垂目翻了翻卷册,“你哥哥……没有侍妾什么的吗?” 凝烟看了眼青灵,似在揣摩着她的表情,一面摇了摇头,“没有。” “哦。” 青灵似不经意地点了下头,合起了卷册,又叹了句:“你们大泽侯府真是有钱!地方不大,可开销却不比朱雀宫少。吃穿用度,采办的都是最好的,连随便糊个窗户也要用南陆产的珠光鲛绡!从前瞅着小七倒看不出他哪里有钱了,今日翻了这账簿才晓得,你们大泽百里富甲天下的传闻并不是假的。” 凝烟观察了青灵许久,此刻收回目光,语气微冷地说:“之前你监察国库度支,又岂能不知大泽的实力?若不是为着百里氏的富甲天下,陛下又怎会把你许配给哥哥?” 青灵听出凝烟语气中的隐隐不悦,略有诧色地抬眼去看她。 凝烟不避不闪,继续说道:“我知道,对于这桩婚事,你心里并不乐意。” 青灵试图辩驳,“我哪儿有……” “没有吗?”凝烟盯着她,嘴角似有嘲意地牵了牵,“我虽不是什么绝顶聪慧之人,但自小跟着父亲出入生意场合、学着识人辨物,一点点的眼力还是有的。你入府这么长时间,一开口,仍旧是‘你们大泽’、‘你们侯府’,仍旧在背后称父亲为‘御侯’,并且,也从来不唤哥哥的名字。这些事虽小,却恰恰最能泄露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根本,没有把自己看作百里氏的一员,或者说,你根本没有把自己看作哥哥的妻子。对不对?” 青灵心里咯噔一下。从前总觉得凝烟性子冷漠,却忽略了她作为百里氏当家女主人这么长时间、历练和积累下来的过人能力。想想也是,她跟在老奸巨猾的百里誉父子身边几百年,又能笨到哪儿去? 青灵遂不再分辩,笑了笑,“凡事适应都需要一个过程。我刚来大泽,当然也需要时间啊是吧?”亲密地攀着凝烟的肩膀,“就算我心里真有过什么不乐意的,刚才看了你家……哦不,我们家财大气粗富可敌国的账簿,我再怎么也得乐意了啊!” 她嘴上打趣着,心里一面腹诽道:要不是我答应嫁到你家,说不定就得换你嫁给我父王!看你居然还不感激我…… 凝烟沉默地睨了眼青灵,想起兄长成亲那夜从驿馆里传来的悲凄箫声,压至心底的疑团再度涌出,几番踌躇着想要开口询问,最终却又忍住,放低了声音、缓缓开口道:“我哥哥他……是个很好的人,还请你,好好珍惜。” 青灵就这样赖在凝烟身边,躲着胥娣的念叨,一直拖到了新年,倒也没出什么事。 但凌霄城传来的消息,亦是没有一条能让她略感激奋的。 方山氏与淳于氏联姻之后,便开始借助这一关系、利用起淳于氏在南境的影响力,迅速掌控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几个小国的吏、财事务。氾叶、钟乞和禺中刚刚亡国,百废待兴,能做手脚的地方数不胜数,方山修自是不遗余力地安插门人,填补空缺。财税方面,因方山雷渐受皞帝器重,已是将慕辰的两名心腹,明瞻远和邱相夷,压制得死死的,再难以有所作为。 因为上次的南征、让方山修意识到了兵权的重要性,不敢再有所大意,遂急切地为长子方山雷订下亲事,择定了出身将门的息家小姐息颖,期冀着能以此增加方山氏在军中的影响力。 身在凌霄城的慕辰知道这些消息终是瞒不过青灵,便写信叮嘱她,勿要为朝政局势担心。 可青灵又岂能全然没有挂念? 一想到自己从前在赋税度支上费的一番心血,在最艰难的时期、抽丝剥茧地拓展收益途径,以婚姻为代价换取来的国库充盈,竟统统是替方山氏做了嫁衣,心里必然是有些不甘的。 可这些不甘,又无法拿到明面上来表示。 若是向皞帝提要求、提条件,他必然、又会反过来拿生孩子的事要求她…… 新年之夜,凭风城一向有着乘海船、放彩灯的庆典习俗。 按照往年惯例,庆典都是由百里氏的族长来主持。于是夜幕初临之际,百里誉便携着家人、女眷和贵宾,登上了城西的城楼,面朝晚霞余晖下渐转深蓝的浩瀚西海。 脚下的城门,直通汪洋,此时已经拥塞着了许多装点着彩灯的小船,亮丽地飘浮在水流之中。船上的百姓抬头望见登上城楼的百里誉,发出热闹的欢呼声,一面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楫桨,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入滋养了祖祖辈辈千万年的壮阔大海。 百里誉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张冰晶弓弩,瞄向城外海洋,将神力注入箭中,用力射出。 那冰箭入水,随即卷起一股大浪,奔腾着向城楼方向涌来。船上的百姓却是毫无畏惧,反倒雀跃地高喊出声,摇着楫桨,冲向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海面。 负手立于青灵身畔的洛尧向她解释道:“这是大泽的习俗。只有有勇气闯过惊涛骇浪之人,许下的新年愿望才会必然达成。” 青灵倾身张望着急浪中奋力涌出的各色彩船,心中暗道,也难怪大泽出身的神族高手,几乎人人都修炼的是水系功法,不然,就冲着这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习俗,就算人家本来想炼炼火系什么的,最后也只能给生生浇灭了…… 她直起身,回眸瞟见刚刚收起弩弓的百里誉凝望大海,面上隐隐透着悒郁,随即猛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凝烟走上前,似想扶住父亲,却被百里誉挥手制止。 百里誉费力止住咳嗽,转过身,维持着一贯儒雅的姿态,慢慢走下了城楼。凝烟立在原地,紧抿着的唇线中流露出一抹似悲似怒的情绪。 青灵有些狐疑,抬头看了眼洛尧,“侯爷……你父亲怎么了?真生病了吗?” 自从几百年前的沧离大战之后,百里誉便一直回避着与中原氏族的来往,时常以生病的理由,将大部分公务事宜交给部属或子女代劳。久而久之,大家就对这位大泽御侯有了个常年生病的印象。但青灵心里清楚,那都不过是他编出来的藉口罢了。 洛尧垂着眼眸,手指轻扶着城墙垛堞,默然望向城下的五彩船流。 半晌,他缓缓抬起眼,琉璃目映着身下海面涌动的星火,似迟疑了良久,低低说道:“我父亲与我母亲,相识于凭风城的新年夜庆。” 深深相爱过的、曾经不顾家族与世俗反对而结合在一起的夫妻,最终还是因为朝炎和九丘的战事而分道扬镳。几百年来,各居一隅,再不曾见过彼此一面。 青灵抬头看着洛尧,见他轮廓俊美的面庞衬于深蓝的夜幕背景之下,透着一种并不常见的寂寥忧郁,一瞬间,竟仿佛令得四周所有的浮华喧嚣消失殆尽…… 过了会儿,有家仆上来禀告,说百里氏出海的彩船也准备好了。 洛尧和凝烟遂与族中亲友、以及前来参与庆典的宾客,下了城楼,登上高大的双层彩船,随着城中百姓的船流,徐徐驶向海面。 行到船流最前方的百姓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将写满美好心愿的花灯放入海中。青灵倚着船舷,眺望着远处水面上蔓散开来的绚灿灯火。 淳于琰走到青灵身边,手里拎着盏莲灯,“帝姬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青灵挑眼打量着淳于琰手里的花灯,“不是吧?你还信这个?” 淳于琰转着灯,笑得促狭,“听说是要刚才跟海浪拼斗过的人,方能有十足把握求得海神的眷顾。我这种嘛,明摆着就是做做样子,趁着放灯之际在姑娘堆里挤一挤,占点便宜而已。” 青灵啐了口,“不要脸。” 淳于琰呵呵笑了声,也倚到船舷上,静静望向海面上逐渐多起来的缤纷灯火。 青灵扭头望了眼站在不远处与族中长辈寒暄的凝烟和洛尧,对淳于琰说:“你与其去挤不相识的姑娘,还不如直接约凝烟跟你一起去放花灯。论美貌才能,放眼整个大泽,又有谁能比得过她?” ------------ 第160章 恃宠而骄(五) 那日在慕辰府邸中偷听二人对话时,青灵曾听淳于琰提起过凝烟。 跟以往一样,他在这个话题上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但面对着相交五百多年的好友,终究还是要比对着青灵坦诚些。 原来,不是不喜欢,也不是没有胆量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是不想有朝一日不得不与百里氏为敌的时候,重蹈当年御侯夫妇的覆辙。 青灵看着淳于琰,清澈的目光中流露着诚挚,“局势上的事,我都明白。她身份的特殊、她家族的特殊,莫说是你,换作东陆任何一名男子,都不敢轻易表露出想要娶她的意愿。如今慕辰联姻安氏,又拉拢莫南一族,所以从长远上来看,若他将来登基为帝,免不了会有打压百里氏的举措。” 见琰面上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她略显苦涩地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傻到连这个都看不明白吧?其实,如果我是慕辰,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百里誉父子心思深沉,又没有任何的弱点可以利用,确实很难控制。依着慕辰的性子,怕是宁可扶植安氏、取而代之……” 她扬了扬头,语气轻快了几分,“可即便如此,他也说过,凝烟终归是女子,不管将来你们与她父兄如何争斗,都并不妨碍你们在一起。既然慕辰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 淳于琰沉默一瞬,哂然失笑,“若是我们都跟她父兄斗上了,你觉得她还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吗?青灵,她不是当年在崇吾的你,不会因为一时情动,就义无反顾地背弃家门,跟着我浪迹天涯。” 青灵想起往事,不觉心有触动,垂目望着海面上翻涌的波浪,一时无言。 淳于琰靠着船舷,也兀自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虽然不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却从小有师父师兄疼爱,倍受呵护,因而才能同样无条件地予以旁人信任与真诚。而我与凝烟恰恰和你相反,因为自幼父母分离,对男女之情从来都保留着一份怀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谁都不愿做多付出的那一个。” 青灵沉吟着,指尖无节奏地敲着船舷,最后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王族世家的人,在感情和婚姻上本就没有什么选择。从前我还不信,现在却不能不信。” 她抬起头,看着琰,“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颗真心更可贵、更值得让我放弃所有。经历了那么多事,若说我还能像当初一样无条件地予以旁人信任与真诚,只能是骗人。可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莫说我喜欢的人出身于有可能与我为敌的家族,就算他已经是我的敌人了,我也照样义无反顾。” 淳于琰回望着青灵,凤目中有纷杂情绪迅速闪过,随即笑了笑,牵动眼角下的泪痣,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感觉。 他凑近青灵,压低声音打趣道:“你说得这般严肃,莫不是真喜欢上自己的敌人了?难不成,是莫南宁灏?” 青灵呸了声,“鬼才喜欢他!” 淳于琰笑了声,抬起头,目光越过青灵的肩膀,恰巧撞上了洛尧投过来的视线。 洛尧隔着人群,望向青灵与淳于琰,面上还保持着与身旁客人寒暄的从容笑意,眼中却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探究。 淳于琰垂了垂目,继续逗趣青灵道:“不是宁灏的话,难道是百里世子?我可是看出来了,你在他身边的时候,说话做事都尤为随心随性,全然没有在凌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觉着他凡事都会护你宠你,才会这般的肆无忌惮?” 青灵翻了个白眼,“你才肆无忌惮!你才要人呵护宠爱!我做事向来随心随性,难不成迫于无奈嫁到了大泽,就必须畏首畏尾、从此埋着头做人吗?” 这时,有侍女捧着各式的彩灯过来让青灵挑选,她遂撇下淳于琰,转身拿起托盘上的彩灯一一赏择起来。 淳于琰抬起眼,将视线再度投向洛尧,见他正向族中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说着什么趣事,墨眉舒展、丹唇含悦,神情极为专注,丝毫再看不出任何旁的情绪。 淳于琰在心中暗叹,此人的心思,着实难以揣测。刚才自己虽是设下了禁制,但凭着他的修为,应是将自己与青灵的对话听去了不少。可这面上的反应,却是越发叫人捉摸不定…… 自年少时起,淳于琰便一直以浪荡不羁的形象示人,常年流连于风月之所,坐卧脂粉花语之间。这其中,既有因生母出身风尘且又遭父亲遗弃而生出的一种叛逆心理,又有收敛锋芒、以弱示人的一份算计。也正因为这经年历月的谈笑风月,淳于琰对于男女间的情事、有着同龄男子所远不及的敏锐与洞悉力。 刚才打趣青灵喜欢上自己敌人时、洛尧投来的那一瞥,淳于琰看得很真切。那种关切,夹杂着期盼担忧的情绪,稍纵即逝,却无比真实,分明就是暗恋试探的眉眼。可待他特意诱青灵说出想法,再去看时,那人又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就如同先前听他们讨论政局时一般,对于明明该有所反应的部分,偏偏反倒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样的人啊…… 淳于琰再度朝洛尧望去,这一次,却对上了百里凝烟的目光。 夜风之中,她一身雪色衣裙飘飘若仙,如烟如雾,衬得整个人越发冰肌莹彻、玉颊朱唇。越过人群,两人的视线怔忡地汇合一瞬,随即淳于琰勾出浅笑、恭谦地遥行一礼,凝烟则神色清冷地移开了目光,仿若未见,然而微咬着的唇线却终究无端泄露了心事。 青灵选好了花灯,便与船上其他女眷一同上了小艇,由家仆摇着橹、缓缓驶到了船流的前端,将彩灯放入海中。 洛尧和凝烟乘着另一小艇,也慢慢跟了过来。凭风城的百姓认出了百里家的世子与小姐,一面欢呼着行礼问候,一面自觉地在拥挤的船流之中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他们的小艇很快行到了青灵的旁边。 洛尧姿态潇洒地飞身跃到青灵身畔,见她刚刚放下了一盏莲灯、正站起身来,遂笑道:“你动作倒快。我本想赶过来提醒你,这莲花灯最不经水,一个浪头打过来便灭了,所以放之前最好用术法冰封起来。” 青灵看向水面,见自己的莲灯正飘飘荡荡地汇入绚灿的灯海,摇了摇头,“无所谓。反正我许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那灯什么时候熄灭都没关系。” 洛尧动了动唇,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眸中神色渐黯,缄默着不再言语。 是夜回到府中,因逢月初,洛尧照例宿在了青灵房中。 两人各自裹着缎衾,背对而卧。 房内的灯烛俱已熄灭,只余帐顶缀着的夜光珠子莹莹散发着单薄而朦胧的光泽。 青灵原本早已习惯了与洛尧的同榻而眠,然而今夜又再度有些辗转反侧起来,拧着被角,久久不能入睡。 她习惯性地摸索到胸前坠着紫玉戒指,套在指上轻轻摩挲着。 这入梦石所制的戒指,与主人神识相连,于其睡眠中安抚心绪,使其与噩梦绝缘。因而这么多年来,纵然是经历生死紧要关头,她亦不曾做过一场的噩梦。可梦境太过美好,人醒来的时候,反倒觉得空虚失落,有时候,竟有些厌恶起梦境的麻痹与虚假来。 青灵悄悄侧了下身,望向洛尧的背影,只见缎衾下的身形修长、肩背矫健,不觉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在浮屿温泉中所见之情景,一颗心咚咚直跳,随即狠狠地闭上了眼。 可耳边又开始回响起淳于琰的话来。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说话做事都尤为随心随性,全然没有在凌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觉着他凡事都会护你宠你,才会这般的肆无忌惮?” 她当着淳于琰的面矢口否认,可内心深处,却不是没有过触动的。 事实上,那日她沉不住气地去闹过莫南宁灏之后,心里便有过疑问。何以从前就能忍得,如今到了大泽偏就不能忍了呢? 在嫁来这里之前,她本是竖起了最谨慎的戒备与防御,做足了准备要将百里氏当作棘手的敌人来对待。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渐渐放下了提防,甚至于、开始有了从前在崇吾山中的那种恃宠而骄? 在浮屿水泽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他与列阳人的交易?为什么那么相信她不会将这牵系生死的秘密告诉皞帝?为什么就能那么笃定,他完全了解她的想法、她的弱点呢? 为什么…… 总要对她那样好?总能让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难得的轻松。 她仅仅做了一个暗示,他便离家十日,给予她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她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变相地将莫南宁灏逐出府去,他却不气不恼,还故意说些玩笑话逗她开怀。 好像,从很早开始,他便是这样对她的吧…… 那些温柔体贴舍命相护,真的只是在人前做戏的手段吗? 真的只是,同门的情谊吗? 青灵脑中思绪纷杂,缠缠绕饶地纠结成线,牵扯至了心间,拉拽出隐隐的一窒。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徐睁开眼,却见洛尧不知何时也转过了身来,也睁着眼,正于咫尺间、与她并枕对望。 两人靠得那么近,可视线隐蔽在了帐顶珠光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彼此眸中神情,只感觉到柔柔暖暖的呼吸、拂在了脸上,交融消失于两两相对的狭小空间之中。 ------------ 第161章 恃宠而骄(六) 青灵一惊,低低唤了声:“小七……” 洛尧“嗯”了下,“师姐还没睡?” 废话。 “你不也没睡吗?” 因为你在我背后呼吸紊乱、唉声叹气。 “睡了。已经醒了。” “呃……”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洛尧问:“在想什么?” 青灵略略地往后移动了下身子,拉开了些距离,低低道:“没想什么。” 两人间隔开了些,反而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了。 洛尧的视线落到青灵抬至胸前的手上,见她正捏着一枚晶莹剔透、似曾相识的紫玉指环。他沉吟一瞬,蓦地勾了下嘴角,弧度中极尽苦涩。 青灵顺着洛尧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方才察觉过来,慌忙将戒指藏回衣襟下,清了清喉咙问道:“你父亲他,可好些了?” 洛尧“嗯”了声,又补充道:“就寝前你已经问过了。” 青灵怔了怔,“噢……” 她确实是存了没话找话说的心思,觉着自己像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情绪,必须好好隐藏起来。 她想起淳于琰说过的那些话,斟酌问道:“你……父母亲分离开来的时候,你妹妹多大?” “尚在襁褓之中。” “哦。那……是不是因为自小父母分离,她才变得那般冷冷的,在感情上也总保留着一份怀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不愿多付出?” 洛尧凝视青灵一瞬,随即垂下眼,缓缓道:“不全是。母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并不懂得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我和父亲那时肯多花些心思、多给她一些关爱,她或许,会更开朗快乐些。说起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欠了她许多。” 青灵听洛尧提过他少时的事,知道他那时因为母亲的出走而迁怒于父亲,要么闭门练功、不问世事,要么就离家出走、周游四方,自然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跟年幼的妹妹相处。 “你那时自己也未成年,做事有些偏激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用不着自责。”青灵挪了挪手臂,枕在头下,换了个更闲适舒服的卧姿,“凝烟虽然小时候少了些关爱,可也正因如此,才磨练出早慧干练的能力,论武艺才干、都是我们这一辈世家小姐中最出色的。再说你这几年不是也帮了她很多吗?别的不说,要不是你,她恐怕早就得嫁给我父王了。” 洛尧抬起眼帘,眸中神色蕴着一丝试探,“师姐何以肯定,我向陛下提亲、是为了帮凝烟?” 青灵的唇微微翕合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垂目道:“也对,你原本就想娶阿婧来着。” 洛尧一瞬不瞬地凝望青灵半晌,涌到了嘴边的话在几番举棋不定中踌躇酝酿。柔和朦胧的珠光之下,身畔之人的面容显得格外清婉动人,那般让人意动神摇。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其实,跟凝烟相比,我才是那个心存疑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之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一向没什么信心。” 青灵慢慢抬起眼。 洛尧自嘲一笑,侧平过身,换了个姿势,一手随意地搁在胸前,一手搭在眼睛上,唇边噙着一抹并无悦色的浅笑,“因为亲睹过小时候父母相爱甚深的情景,所以才会更无法接受他们最后的分离。即便是曾让人那样不顾一切付出过的恩爱,也逃不了最终分道扬镳的结局,我很难想像,世上还有什么感情是可以坚不可摧的。” 青灵望着洛尧的侧颜,想起他在焯渊旁的山洞里给自己讲过的关于“挥剑斩情丝”的故事,思索了片刻,迟疑问道:“所以说,你是比较容易放弃的人……”她稍微抬高了些手臂,支起头,眼神探究,语气却有些踌躇,“那你,你现在,还想跟阿婧在一起吗?” 洛尧缓缓移开搭在眼睛上的手,在晦暗的光线中回望着青灵,半晌,反问道:“师姐希望我跟阿婧在一起吗?” 青灵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了几下,在这逼仄狭小的幕帐之中、格外地令她忐忑不安。充斥着两人呼吸气息的空气中,悄然生出一种悸动,慢慢沁入肺腑,就如那日在山洞中相依相偎之际,叫她几乎失去了任何感官的知觉,只余下咚咚的心跳声,萦绕脑中、耳边。 她怔怔望着洛尧,随即又避闪一般地挪开了视线,支着头的手臂缓缓放下,侧过身躺下,迅速说道:“你愿不愿意同她在一起,是你的事,问我做什么?在浮屿水泽里我就跟你说过,只要你我互不侵犯对方的底线、在必要时好好合作,从前我承诺过你的那些事,都会替你办到。将来慕辰稳固了地位、我也能随心所欲地行事时,必当与你和离,成全你跟阿婧便是!” 话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答得太急,竟有些气息不稳地微微喘息,遂抬手摁到胸前,恰又触到了衣襟下的戒指,只觉头顶珠光氤氲的犹如雾色弥散,叫人看不真切,不觉怅然迷惘。 洛尧也徐徐移开视线,盯着帐顶明珠出神片刻,想起那夜在青灵府邸的卧房之中,映着那那莹莹银珠蚌灯的光晕,她流着泪说:“纵然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我都无所谓。……从身到心都只能属于他一人,一生一世、都只能看着他一个人……我只能这样活着……” 胸口撕扯出的血泪疼痛,早已干涸麻木,却仍旧觉得迷茫,仿佛用尽了平生气力、亦不能撼动一分般的怅惘无助。 身旁的青灵再度开口,语气像是平静了许多,但触着衣襟下紫玉戒指的手指暗暗攥紧了几分,“小七,我一直有些想不通,你为什么……肯把你跟列阳人的交易告诉我?以你那狡诈的性情,就算笃定我不会出手搅局,对这样的事,也本是该藏得死死的……” 洛尧沉默不语。 是啊,那样的事,确实是该藏得死死的。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藏住。 是因为实在承受不了她的疏离冷漠,还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对她有所隐瞒,所以一旦事成定局、便迫不及待地据实以告,换得她的一点点信任? 可就算她信了他又如何?就算他将自己心底深处最隐秘的一份脆弱剖析于她面前,又能如何? 对于不喜欢的对象,人总是特别能狠得下心。这个道理,洛尧自己亦再明白不过。 往前一步,是将自己的所有交付于一个心中并无他的女子手中,由她和她身后之人利用、驱遣甚至践踏。往后一步,则是违逆自己的真心、决绝下来斩断痴念,但终此一生,又未必能比往前一步更快乐。 他心存疑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由来已久…… 良久,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这原本该温情旖旎的红绡帐中显得有些缥缈空幽:“我那样做,也无非是想让自己更快乐些罢了。” ~~ 青灵与洛尧的一场深夜卧谈,并没有使两人间的关系起到什么变化。事后青灵细细回想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暗自觉得有些懊恼,总觉得似乎有了几分自取其辱的意味,此后再跟洛尧单独相处之际,便时常刻意添杂些调侃挖苦,想法设法让自己看起来事事皆满不在乎。 她与他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相处,每日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倒也相安无事。 平日里,除了跟着凝烟学习打理府中的内务,青灵也仍旧关注着朝野上的动向,将她的一些想法随时以密函的方式传递到慕辰手中。 关于洛尧与列阳的交易,她最终还是瞒了下来。无论是对皞帝,还是对慕辰,她都只保持先前“有所怀疑”的说法,并不断定大泽侯府就是这件事背后的推波助澜者。 究其原因,大致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 其一,经过一年多的海上对峙,列阳大军终因后方供应不及、外加士兵们水土不服,而撤退了进攻,将船舰迁移回了封流天堑之内。虽然朝炎因为列阳另辟蹊径的进攻途径而无法放松警惕,依旧在大泽沿岸加强布军防御建设,但眼下的战事困扰,算是暂时得到了解决。 其二,若是列阳的威胁得以全然解决,那皞帝必定会再次对九丘展开进攻。而今时今日方山氏再度把控大局,又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将南境和军中的各项要职看得紧紧的,一旦开战,只怕反倒让他们趁机大肆提拔门人、造势增威。这一点,是青灵万万不愿见到发生的。 其三,正如洛尧所说,青灵也并不希望看到东陆境内战火连绵,百姓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从前幽居于崇吾时不曾有过体会,后来搬入了凌霄城,也很少与寻常百姓接触。后来朝炎南征,青灵随军南下,才与兵士走卒、市井小民这样的人有了接触,渐渐了解到为政者对芸芸众生的影响,也开始为自己从前钻营权术、以权谋私所做之事感到羞愧和负疚。 遏止战争,为东陆争取到哪怕是短暂的和平,于千千万万的朝炎和九丘子民而言,意味着超过一切的圆满。青灵觉得自己身为朝炎的帝姬,享受着这个位置所带来的荣耀与特权,也理应有所举措,回馈于民。所以从前在赋税上施行利民之举也好,眼下隐瞒事实、阻止交战,她都觉得是做出了扶善遏过的正确选择。 即便是,她所隐瞒的对象,包括了慕辰。 自青灵嫁到大泽,一年间来,慕辰就再未有机会与她见上一面。他军职既免,终日闲于府中,大有当年因意图谋反被定罪前的失势之态。然而明眼人很快就能瞧出,大王子这一次的“失势”与前次大不相同。虽然自己被免职,但朝内军中所依附他之人依旧坐稳了位置,方山氏几番弹劾参奏、力图从慕辰拥趸手中夺取要职,反倒引火烧身,被人拿出实证反将了一军。 而皞帝的态度,也一直不曾明确。表面上虽是罢了慕辰的官职,私下却又时常召其入宫,对弈闲聊,该有的赏赐一份不少。因而即使是朝中最善于揣度帝心之人,也不敢妄下结论,断言大王子从此不会再卷土重来。 青灵心中明白,曾经因为大意和轻信而濒临绝境的慕辰,绝不会再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很快,在青灵出嫁后的第二年,大泽世子生辰前夕,凌霄城便再度传来了喜讯 — 朝炎大王子慕辰,与御史丞沐端之女沐令璐订下婚约,择日迎娶其为侧妃。 ------------ 第162章 宛在水中央(一) 青灵坐在酒楼的雅间之内,慢慢翻阅着案上摊开的账本。 她带往大泽的嫁妆数目惊人,单是镶金嵌宝的首饰,稍稍做些手脚、私下出手一些,便足够在凭风城内置下产业。但皞帝派来的女官时时如影随形,管理内务又颇有些精明老练,青灵只得转托淳于琰,以注资为名,暗中将本钱源源不断地投到了淳于氏在大泽的生意中。 淳于琰孤身来到家族毫无根基的大泽,手头本就有些紧,于是也没有拒绝与青灵合作。这一年来,在凭风城内大展拳脚,连开数间酒楼商铺,甚至还涉足了赌坊的生意。 青灵满意地合起账本,抬头看见淳于琰正与凝烟掀帘而入,一面摇着扇柄说着:“你莫要小瞧这赌坊生意。凭风城本就是座海港,来往之人多有以海运为生者,常年远离家乡,上岸来我这酒楼,求的就是一份畅快。赌坊开业这一个月来,大有一掷千金之人……” 凝烟面色清冷地打断了淳于琰:“你既知道他们常年出海,家中尚有父母妻儿需要赡养,若是在你这里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又有何颜面回归故里?你这样的生意,分明就是投机取巧,赚取旁人的血汗钱。” 淳于琰不以为然,笑嘻嘻道:“这些男子常年离家,钱不花在赌场上,也会花在酒色之上。我倒是觉得,比起寻花问柳、喝酒买醉,家乡的父母妻儿更宁愿他们到我这儿碰碰运气。” 凝烟听他说得直白,不觉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低头走到青灵身边坐下,不再搭理琰。 青灵跟淳于琰合伙做生意的事,凝烟并不清楚,只道青灵是受琰所托、时不时在帐目上帮他提一些建议。青灵私下常拿淳于琰打趣凝烟,因而但凡涉及到他的事,凝烟就尽量避免探究,虽然每次青灵与琰会面,她都被青灵以不便单独会见男客的理由拉来作陪,却从未动过要调查两人所议之事的念头。 可就算不闻不问,凝烟心中亦能猜到,淳于琰也好、京城里的安氏一族也好,都是为慕辰王子暗中筹集资金之人。只是淳于琰不同于安怀信,在族中尚且要受制于父兄,因此行事才难免会铤而走险、谋求暴利…… 三人在案前坐定,一旁随侍的酒姬上前为他们逐一斟酒。 凝烟抬眼瞧了下那酒姬,见她容貌娇俏、举止婀娜,肤色白的几近透明,待其退下后,忍不住问淳于琰道:“你酒楼里雇的人,看上去都不像是本地人。” 淳于琰一边喝酒,颌首道:“本地人太贵。我这儿请的,大多是九丘人。” 凝烟闻言先是沉默了一瞬,继而蹙起眉,“凭风城里的九丘人,大多都跟私贩买卖脱不了干系,没有几个人背景是干净的。你手上经营的好歹也是淳于氏的生意,难道就没有半点顾虑吗?” 淳于琰不疾不徐地说:“你所谓的背景不干净,无非就是他们曾罔顾朝炎的御令,私自驾船入西海、与西陆人做了买卖。可若非朝炎断绝了九丘与外界的贸易往来,切断了矿产和粟米的供给,这些人也不必铤而走险、冒着被阻截封查的风险出海做交易。所以在我看来,这算不得什么大罪。”勾过酒壶自斟一杯,凤眼挑出笑意,“再者,我如今给他们一份正经工作,让他们有能力通过正当途径帮衬家乡的亲人,也算是帮你们大泽和九丘各自解决了一个难题不是?” 凝烟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面色一沉,“大泽是大泽,九丘是九丘,什么你们我们的?” 淳于琰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你承认与否,都改变不了外人对你的看法。你越是避讳不谈,反倒让人越了解你的弱点、有了算计控制你的机会。在这一点上,你就远不及你父兄聪明了。” 青灵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凝烟与琰的相处,见两人虽然总是针锋相对、句句似乎都带着贬损,但只要静下心来细想,便能发觉这些“贬损”之言中,尽是出于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关切。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可惜,也大概只有旁观者才能看得明白了吧。 青灵弯了弯唇角,笑着接过话道:“琰,你要真担心凝烟被人算计了,就时时守在她身边提醒好了。有你这半只狐妖在,谁的诡计还能得逞?” 淳于琰毕竟是见惯了插科打诨的人,睨来一眼,轻轻松松地就把话题转到了青灵身上:“帝姬近日很闲吗?世子生辰在即,做妻子的,不用费心张罗庆祝事宜吗?” 青灵愣了下,扫了眼凝烟,干笑道:“这些事,不是一向由凝烟在筹办吗?我对侯府里的很多事还不熟,准备起来怕是欠妥。” 凝烟倒没看破青灵和琰之间的明枪暗箭,认真思索了一瞬,说:“哥哥其实并不喜欢太铺张热闹的生辰庆典。若说真要准备些什么,便也只是在礼物上花些心思罢了。” 青灵问道:“你哥哥他喜欢什么礼物?” 凝烟这几个月跟青灵相处下来,关系较最初已是融洽了许多。她虽是性格清冷,但毕竟也是个女孩儿,难得碰到青灵这般与她同龄、且又不怕她避她的姑娘,加之青灵从前在凌霄城就是拉拢世家千金的高手,言行间投其所好,很快便使关系近了起来,甚至连带着让凝烟和淳于琰间的相处也和气自然了很多。 可眼下凝烟却有些不悦,声音冷下几分道:“你同哥哥认识了许多年,怎能对他的喜好一无所知?” 青灵闻言愣了下,开口解释道:“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没发觉他特别喜欢什么……” 凝烟的视线瞥向窗外,面色中似有愠意,半晌,自语般低低说了句:“没用过心,自然是发觉不了。” 两人从淳于琰的酒楼出来,上了马车回侯府。 青灵瞅着凝烟一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遂挽住她胳膊谄笑道:“还跟我怄气啊?” 凝烟盯着窗帘,沉默了良久,最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扭回头看着青灵,“我并非小气之人。再说,你同哥哥的事,原本我也不该擅加议论。” 青灵暗吁了口气,附和地点着头,“嗯,嗯。” 凝烟对联姻一事多有不满,青灵是知道的。好在凝烟毕竟懂事识大体,偶尔发泄一下情绪也就过去了,倒不至于无休止地甩脸色…… 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时,凝烟却又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停顿了片刻,“我不是不明白,你身为朝炎帝姬,在婚姻之事上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嫁给哥哥,也不是你的本意。但既然已经成了亲,就至少该……对他好些。这些话,我从前就对你说过,如今你嫁到大泽也有一年了,可每次听你提及哥哥,依旧如同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 青灵尽量好脾气地顺着凝烟、跟她友好相处,却不代表她愿意认下所有无端扣到自己头上的罪名,尤其在跟洛尧的这件事上,她自认没有什么做得过份的。眼下听到凝烟把话挑明了来说,亦有些被人冤枉了般的着恼,松开手,回道:“那你觉得我哪里又对他不好了?上次你说我在人前不给他面子,又说我单独跟男子会面不妥,我现在都很注意了,连跟淳于琰见面也拉了你来作陪。本就是为了家族利益被绑到一起的人,面上和和气气相处,彼此互相没什么抱怨,也就够了,还要怎样好?” 她扯了下嘴角,“刚才你说我跟小七相识多年,不可能对他的喜好一无所知,现在想想,倒叫我记起来了。”侧目看着凝烟,缓缓说道:“他一直很喜欢我的妹妹阿婧。” 凝烟闻言,略起诧色,目光游移片刻,盯着青灵,“你说什么?” 青灵并不惊讶,唇角保持着淡然笑意,“你不知道吧?你们兄妹感情虽好,但从前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却并不多,很多的心事,我猜,你们都不习惯向对方倾诉。你不知道他喜欢阿婧,便也不会知道我跟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所以,关于我跟你哥哥,你以后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说完,又挽住凝烟手臂,“我们就好好做姐妹,行吧?” 车声辚辚中,凝烟一直垂眸不语,半晌,有些怔忡地自语道:“可若他喜欢的人是慕婧帝姬,为何又要对你那样好?” 青灵哂然,“小七对我很好吗?就算是,也只是同门的情谊罢了。你没见过他跟阿婧相处的模样,态度殷勤,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再说当初他向我父王求娶的,本也是阿婧。你不知道吗?” 凝烟摇了摇头。 她并不知道,自家兄长为了不让她沦为联姻的棋子、嫁给皞帝,在承极殿上主动开口求亲之事。此时听青灵提及,方是头一回听说。 凝烟想了想,缓缓道:“依那时的情况,求娶慕婧帝姬更有把握,对百里氏也更有利,换作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算不得什么……” 她抬眼看着青灵,清眸中有情绪闪烁,“自你嫁入侯府,可曾留意到衣食住行皆是依照着你的喜好来的?别的不说,单是你每日吃的那些点心,都是哥哥亲自下厨示范、叮嘱照做的。你说他喜欢慕婧帝姬,可在凌霄城的时候,我从未见他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青灵目光有些飘忽,嘴上却笑道:“阿婧本来就不如我贪吃。再说,从前在崇吾的时候,小七就常常拿吃食孝敬我这个师姐,早就成了习惯,如今在人前做做样子,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或许你们崇吾的弟子,习惯把同门情谊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当初我哥哥救下你和慕辰王子,只是出于同门情谊,后来说服父亲和我帮你们私销玄铁,也是出于同门情谊。” 百里凝烟抽出手臂,倚着车厢壁,绝美的容颜映在车帘透入的光影之中,透着几许影影绰绰的朦胧,“百岁节那晚,哥哥不惜折损了十多年的修为,破解湄园阵法,得到了一颗可以变幻出海底景致的影珠。为此,他受了内伤,缠绵病榻数日。可病刚刚好了一些,就又急忙带着我入宫探望被陛下禁足的你……后来,当我看到他把那颗珠子给了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青灵动了动唇,嘴角的笑意有些发滞,气息不稳地说:“那珠子不是给阿婧的吗?我以为……”闭目一瞬,随即又睁开来,“你想叉了。你哥哥喜欢阿婧,是他亲口承认过的。还不止一次。” 凝烟抬眼看着青灵,“诚如你所说,我对哥哥的心思并不了解,他或许是喜欢慕婧帝姬,又或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始终都对你很好,而你却从未将他放在过心上!我们大泽百里氏是生意人出身,行事尤为看重“公平”二字。在我看来,你对我哥哥,从来都不公平。” ------------ 第163章 宛在水中央(二) 不公平吗? 真的不公平吗? 青灵想起那日在浮屿水泽中的小船上,洛尧的墨眉丹唇,映着身后碧蓝的无云晴空,妖娆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凡世俗尘,居高临下地质问着她:“承不承认?你对我,并不公平。” 青灵脑中一片混乱,踌躇着想要开口辩驳,却又有些语塞。 她本以为,处在重重的利益纠葛之间,谁都没有责任必须对谁公平,情谊上的事,更没有付出必然分毫不差之说,但凝烟的话、昔日的种种往事,依旧让她那颗被磨砺得有些冷硬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 回到府中,她有些辗转难安,接连数日关在了房内,再不外出。 秋芷依照青灵之前的吩咐,为恭贺慕辰与沐氏订亲置办了下贺礼,领着下人送到屋中请她过目。青灵看着礼盒中的满目琳琅,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颗莫名其妙钻到自己衣服里的影珠,心绪愈加凌乱起来。 ~~ 为洛尧安排生辰庆祝一事,最终还是落到了凝烟身上。 因为今年不同往日,先是有青灵嫁入了侯府,后又有一些凌霄城的熟人来到海防驻军之中,操办得不便太过简略,凝烟遂命人将百里氏在麒符街的宅院收拾出来,安排下酒宴等事宜,又逐一将请柬送出,打算为兄长好好做一场生辰宴。 赶巧的是,淳于琰的大哥淳于珏,近日也携着新婚妻子方山霞来了凭风城,便自然跟随二弟一起前来祝寿赴宴。 凝烟处理侯府内外事务皆是面面俱到,即使遇到临时起了变动的情况,也丝毫不受影响、应付自如。然而生辰宴当日出现的另外几名不速之客,却叫她经不住心下一紧,略感棘手起来…… 百里氏在麒符街的宅院毗邻西海,园子西面直通一处宁静海湾,圈划出一片别有意境的临海花园,内种鲜花绕藤的水杉,外泊随时可出海巡游的舟艇,色泽艳润之中、又颇具天然淡泊之意。 凝烟将酒宴设在了花园之中,案几等物席地而置,格局与园中景致相互呼应,皆是一样的雅致天然。待傍晚将至、光线转暗,便有侍者鱼贯而入,点燃悬挂树间的各色风灯,再奉上酒菜之物。又有人引领着持请柬而至的宾客,一一入席落座,谈笑风生间,一切有条不紊、气氛融融。 身为主人的百里家两兄妹,早已提早入了园。而应算是半个主人的青灵,却迟迟不曾现身。 凝烟见客人渐渐来齐,仍不见青灵身影,正想吩咐念虹回侯府打探究竟,却见莫南宁灏领着两个人,于侍者引领下缓缓而至。 凝烟看清来人,不禁暗生惊疑,与身畔的洛尧交换了一个眼色,姗姗迎了上去。 宁灏穿着一身蓝色锦袍,英姿挺拔、气宇端严,与百里兄妹见礼道:“世子,百里小姐。” 他身后走上前来的朝炎王子慕晗,穿着银丝流云纹的粉色衣袍,愈加衬出其面若白玉、眼似桃花。他亦是仪态自若地与洛尧和凝烟见了礼,并道:“一早与宁灏约好了要来大泽探望他,却赶上了世子的生辰,倒也算凑巧。” 慕晗向来心高气傲,在人前极爱拿出王室子弟的气势,因而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此番不请自来有什么不妥,言语间,倒有些屈了尊特意给洛尧面子的意思。 他身边的阿婧,穿着质地飘逸的冰蓝色散花如意云烟裙,发间挽着蝶戏双花嵌宝白玉步摇,一双与胞弟酷似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着,神情冷漠中又透着一丝紧绷,匆匆见礼后便执起手中绢扇,隐去了一半的面容。 她来之前原是下过一番狠心,立志要拿出最尊贵傲倨的仪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可远远一见到洛尧的身影,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勇气又顿时散了去,只余下满腹的忐忑与不安。 入座以后,她借着绢扇的掩饰,偷眼观察着洛尧,见他始终神色坦然、笑意淡淡,全然不似因自己的出现而有过一丝情绪波动,心头既凉又苦、既悲又怒,却又始终放不下那一点点的期望。 不多时,所有应邀而至的宾客俱已到齐。 百里氏家仆捧着客人所送之贺礼,一一上前让洛尧过目。因今日当场之人皆是年轻一辈的熟人,相处间并无拘谨,每每听闻世子收获奇珍异宝,便围上前观摩品鉴一番,谈笑赞叹。 百里誉虽称病未至,却命人送了一株极为珍贵的千叶芷莲来,瓣叶拂动、银辉炫耀,据说食之有提升修为数倍之功效,着实令人艳羡。 凝烟的礼物,则是一副自己亲手制作的发箍与束带,箍体由玲珑白玉片和天晶蚕丝穿系编制而成,束带末梢坠着两颗柔光熠熠的海珠,精美华贵中又不失雅致,引得围观众人连声称赞。 其余宾客出手之物,也不落俗套,莫南宁灏送的龙骨锁,淳于琰送的西陆兹酿……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门阀子弟,知道大泽百里富甲一方,什么贵重东西未曾见过?与其送些价高的俗物,还不如花心思送些精巧的玩意儿。 轮到阿婧送的寿礼,却是一朵大泽寻常可见的水滨蓝铃花。 阿婧走上前,从礼盒中取出那朵花来,对洛尧说道:“来得匆忙,没有时间准备贺礼,只得施个小术法,借花作礼了。” 说着,她示意洛尧伸出手来,将那朵水滨蓝铃放到他手背上,另一只手执着绢扇轻轻一挥,那花朵便如同融化一般、印入了洛尧手背的肌肤之中,色泽艳润、栩栩如生,宛若花朵妖娆绽放于手上。 周围的宾客除了相熟的世家子弟、便大多是驻扎于此的年轻将领,见此情景皆忍俊不禁,暗道帝姬终归是女孩子心思,竟然施出这样的术法,好在百里世子模样生得俊俏,手背上印上一朵花也不显得突兀,换作他们这样日日风吹日晒的行伍之人,还不得窘死…… 一旁围观的方山霞,对阿婧的本事再了解不过,清楚这所谓的“小术法”,实际上怕是费了她不少的心血,心中又是慨叹又是忧愁,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附和称赞。 洛尧抬起手背来看了眼,笑道:“帝姬这术法倒是有趣。我若带着这印花出门走上一遭,怕是全凭风城的姑娘都会慕名而来,向帝姬讨教这法子。” 阿婧见洛尧态度亲切、语带赞赏,一直绷着心弦不禁松了几分,执扇浅笑道:“这可是我不外传的法子,任是谁都不能讨了去的。” 收完贺礼,宾主各自入座。阿婧因与表姐方山霞异地相逢,遂邀了她同坐一案,让慕晗与宁灏同坐了一席。 凝烟在主位旁的侧席坐下,见洛尧身旁的位置依旧空着,禁不住蹙起眉头,正欲吩咐人去打听消息,却见侍者引领着青灵,匆匆从廊阶处走了过来。 青灵今夜穿着件绛紫色的长裙,色彩光泽皆是十分别致,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容颜清丽,行动翩然。 她在侍从的引领下,越过散置于园中的席案和悬于头顶树间的琉璃灯盏,走到主位处、旋身坐到了洛尧的身边。 刚刚入座的几位低职军官见帝姬驾临,连忙起身行礼,却被青灵抬手制止住,“原是我失礼迟到,各位将军不必再起身。”侧头扫了洛尧一眼,含笑道:“在座诸位俱是世子的朋友,今日应邀而来,便是我大泽侯府的贵客,万万不必拘礼。” 军官们闻言,遂诺诺应允着坐了下来,又举杯说了几句恭祝的话。 一旁的淳于琰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向青灵。 凝烟见主客皆已到齐,便吩咐侍女将乐师歌姬等人带入园中,在树影灯火间奏乐起舞,开启夜宴。 青灵倾过身,压着声音打趣凝烟道:“原来你们大泽操办酒宴,也是靠着歌舞助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同的安排呢。” 凝烟坐得笔直,举杯掩唇,“只因今夜邀请的客人大多来自中原,方才如此。” 青灵的视线逡巡一圈,在慕晗身上略作停留,见他也正看向自己,遂朝他扬了扬头,“哦,你也来了。” 入府前,青灵便从侍从处得知,慕晗和阿婧来了凭风城。此时于宴中照面,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慕晗不动声色,冷冷招呼了声:“王姐。” 青灵又看向阿婧和方山霞,“阿婧,霞姐。” 阿婧举起杯,装作未曾听到般的垂目喝酒。方山霞客气地笑道:“一别经年,帝姬在大泽可还住得习惯?” 两人寒暄闲聊了几句。青灵又与旁边的淳于珏互相问了好,态度始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凝烟一直留心观察,只觉今夜青灵言谈举止皆与平日不同,一时琢磨不透是自己前几日的一番话终于起了作用,还是她心中别有打算,思索间,视线与同样眼蕴探究的淳于琰触碰到一处,不觉失神一瞬,迅速移开了去。 洛尧跟身侧的莫南宁灏聊了会儿,又十分照顾地把话题扩展开来,让坐在稍远处的低阶将领亦有机会加入到讨论之中,各抒己见,渐渐成了谈话的主力。 待众人的注意力移向讲话之人,洛尧转过身,一面取过酒壶为青灵斟酒,一面压低声音调侃道:“师姐今夜迟来,莫非是听说了慕晗在此,打算暗中布下杀局,取其性命、抛尸西海?” 青灵抿了下嘴角,抬眼望向洛尧的一双琉璃目,但见眸光熠熠、于夜色灯火中透着一抹惑人的诡艳,一霎那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她低头接过洛尧递来的酒杯,垂目间,却瞥见他手背上一朵栩栩如生的水滨蓝铃印花,右下方的一片花瓣上,隐隐映出一个“婧”字来。 洛尧将酒递予青灵,趁她低头的一瞬,目光再度迅速地掠过她的发丝衣裙。很显然,她今夜的装扮,是费过一番工夫的。 从前未曾见过她穿紫系色泽的衣衫,竟不知会衬得她玉颈皓腕、莹莹如月,格外令人心跳如鼓。他揣摩着她的心意,渐渐生出一丝勇气,轻声道:“师姐穿这紫色的……” 话未说完,却见青灵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梆地一声置杯于案,侃侃答道:“今夜迟来,和旁人无关,全赖我记性不好,差点就把你的生辰给忘了。” ------------ 第164章 宛在水中央(三) 青灵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未下禁制的情况下、要逃过近旁数人的耳朵,亦是不大可能。 好在大家皆是出身名门,懂得装聋作哑,各自照旧聊天饮酒不停,只有阿婧扭过头盯着青灵,满目的不可置信和鄙夷。 凝烟垂着眼,眉头却微微蹙紧。 原以为青灵转了性子,知道在外维护夫家的面子,谁料她姗姗来迟竟是因为全然遗忘了丈夫的生辰,还大言不惭地当堂承认,再联想至她确实空手而至、并未准备任何礼物,心中便是确信无疑,又是失望又是气恨,打定主意从此再不同这位虚情假意满心权欲的王族嫂嫂有所亲近。 青灵话既出口,早已料到了会有怎样的效果,于是也不理会旁人目光,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这时,酒宴对面的海湾处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紧接着,一艘装饰雅致的彩船缓缓驶近,将愈渐响亮的笙笛之音随着波浪送上岸来。 花园中奏乐的丝竹伎师被那音律干扰到弹奏,只得逐一停下手中动作,侧头望向海湾。 宁灏暗中向席间的一名军官施了个眼色。那军官站起身来,对洛尧拱手说道:“末将素闻潇湘阁的羽衣姑娘有副好歌喉,今日便与军营中几位同僚擅自做主,将羽衣姑娘请来了此处,为世子献曲一首,恭祝生辰之喜。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世子莫怪!” 其余几人此时已喝了不少酒,兴致正高,平日里也因为洛尧的平易近人跟他相处得不错,闻言遂附和谈笑道:“吴将军其实是自己想与羽衣姑娘结交,却又怕人家瞧不上他,只好借着世子的名义把姑娘请出来,趁机一睹芳容吧?” 此言一出,自是引来一阵哄笑声。 洛尧也轻挑了下眉梢,道:“哦,你们竟然能请得动她?倒是奇了。”口气甚是熟稔。 凭风城早有传闻,说大泽世子在成亲之前,就与潇湘阁的一位姑娘来往密切。即便是在迎娶了帝姬过门之后,也时常到访潇湘阁,夜夜留宿,流连忘返。 对于这件事,青灵先前也有所闻,只是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再想打听,又拉不下脸来了。 她心道,自己好歹是在凌霄城混过的,没少见识世家子弟的那一套纨绔行径,莫说一个红颜知己,今日就算把整座潇湘阁搬来,她也能不动声色。 再说,人家手上印着的名字又不是她的,要难堪、要神伤,也该是旁的人…… 果不其然,一旁的阿婧举着绢扇,似乎想借此将自己与海面上吹来的低俗风尘之音隔绝开来,一面兴趣缺缺地说:“隔得那么远,又夹杂着海浪声响,谁听得清唱的什么?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事来,真是……” 起身的那名军官听出阿婧的不屑之意,神情顿时尴尬,看了宁灏一眼,踌躇着提议道:“要不,末将去请羽衣姑娘上岸来?” 宁灏正要开口,却见青灵施施然地站了起来。 “那姑娘既是世子的熟人,你们自是不好随意差遣,与其让她上岸,还不如我们亲自登船拜访算了。” 语毕,径直从案后走出,往海湾的方向行去。 其他宾客一时摸不清状况,见帝姬起身前行,也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跟着青灵往园西泊船处走去。 府中管事人见状,迅速上前向洛尧请示,随即召来看管船只的仆役,命其疾速奔至岸边,将一艘宽大的游舫整饬妥帖,准备出海。 待洛尧与其他人亦行至海边时,青灵和先到的宾客已经上游舫,伫立于猎猎海风之中,眺望不远处海面上的彩船。 仆役们举着风灯、扶着踏板,将众人引至舫上。 洛尧缓步走到青灵身侧,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低语道:“今夜若是出了什么状况,只需记得紧跟着我便可。” 青灵抽出手来,也不言语,扭身撇下洛尧,转去了船头的另一边。 游舫缓缓驶离岸口。 羽衣所在的彩船看似离得很近,但待游舫真下了海、晃晃悠悠朝其驶去时,却费了不少时间。 同行的将领们都是奉命来大泽督建海防之人,对海务船舶都略有了解,头一回见到这种宽大平阔却又能自由出入浅海地带的大舫,皆深感新奇,七嘴八舌地围在洛尧身边谈论起有关造船的话题来。洛尧几番朝青灵的方向投去视线,却一直分身无暇。 淳于琰对这种最能彰显男子学识与见识的场合颇不在意,摇着扇子走到青灵身畔,跟她闲聊着。 青灵扶着船舷,身形站得笔直,面上神色却有些恹恹,几乎不怎么搭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方山霞和阿婧。方山霞朝青灵看了几眼,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招呼,却次次都被阿婧瞪得打消了念头。 淳于琰设了道禁制,又略略压低了声音,“这个安排显然是宁灏的授意。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些奇怪。” 青灵听他提到莫南宁灏,终于留了下神,冷笑了声,“有什么奇怪的?他把这样的人带到大家面前,无非就是想让我难堪罢了。” 淳于琰摇头,“宁灏又不是女子,不会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小事上费工夫。他一向厌恶风月场所,这次居然去潇湘阁请了人过来,只怕用意不是那么简单。” 青灵适才一直心绪不宁,无心细想,眼下听琰这般说,静下来仔细思索一番后,心中亦渐起疑云。 “可是……你不是说现在莫南氏已经算是慕辰的人了吗?难道他还想在众目睽睽下再杀我一次?” 淳于琰似乎也没有答案,只道:“我也不确定。总之,多一份小心总是无误。” 青灵抬眼望向光影浮动间越来越近的彩船,忆起刚才洛尧握住自己手时说的话,心中只觉沉甸甸的像是堵塞着什么…… 两船相靠,众仆役手脚利索地搭好踏板,引领着宾客从游舫上到了潇湘阁的彩船中。 风帘轻启,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船舱内徐徐走了出来。 因为看不清其容貌,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女子窈窕的身形之上,见其裙衫单薄,胸前轻纱下雪白的肌肤与起伏隐约可见,步态摇曳轻曼,腰身如风中杨柳般的柔软。 先前哄笑打趣地最投入的军官此时个个鸦雀无声,年轻些的竟然还红了脸,眼睛一时间都不知该望何处瞟。 女子向洛尧敛衽行礼,“羽衣见过世子。” 洛尧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眉头却不禁轻拧了一瞬,旋即又舒展开来,含笑道:“今日便有劳你了。” 侍女们将众人迎入舱内,由内至外依次安排落座。 洛尧朝青灵望了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青灵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径直坐到了淳于琰旁边的位置上。 凝烟原本已经落座,见状遂又重新起身,走到青灵身畔冷声低语道:“今日是哥哥的生辰,还望帝姬顾全些颜面!” 青灵装着低头整理衣裙,笑道:“都上到你哥哥红颜知己的船上了,还有什么颜面好顾忌?” 凝烟咬了咬唇,显然对眼下的状况亦是不满,“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青灵抬起头,朝洛尧的方向扫了眼,语带无奈地对凝烟说:“不是我不想给你面子,你哥哥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 凝烟扭头望去,见阿婧不知何时竟已坐到了洛尧的身边。 她想起青灵之前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思绪不禁有些凌乱起来,忽而觉得自己操持家族内务多年、还是头一遭遇到这般令人无可奈何的局面…… 淳于琰望着凝烟悻悻离去的背影,对青灵摇头叹道:“你信不信,若你不是朝炎的帝姬,她早就拔剑取了你性命?” “我信。” 青灵悠悠地说:“可我若不是朝炎的帝姬,也不会同她成为姑嫂。” 她默然地静坐了一瞬,突然又站起身来,走到了凝烟跟前。 两人低声交换了几句,凝烟面上似有诧色,却还是缓缓站起身来、同青灵交换了座位,坐到了淳于琰的身边。 凝烟的位置紧邻着洛尧,青灵换了过去,虽依旧跟他隔了些距离,但至少看上去不再疏离的引人议论。 凝烟在淳于琰旁边坐了片刻,脸上依旧还隐隐透着诧色,琢磨不定青灵倒底为何又突然变换了念头。 淳于琰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青灵这个人啊,其实最是重情。除非你跟她彻底撕破了脸,让她从此把你看作了仇人,否则不管如何兜兜转转,到头来,她都只会记得你的好。” 青灵换好座位后,并不与旁边洛尧说话,目不斜视地望向场中安置着琴案等物、准备献艺的侍女。 坐在洛尧另一侧的阿婧,倒是用眼角余光扫了青灵一下,攥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觉又握得紧了些。 她其实也有些后悔,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坐到了这里来。原本,她对这样的场合很是不耻、很是避讳的。身为朝炎帝国的帝姬,同风尘女子共处一室,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可偏偏就在迟疑着要不要离开的那一刻,撞上了洛尧略显怔忡的目光,让她难以遏制地想要靠近,想要探究,想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可是在看着自己? 他眼中的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迷惘,可是为了自己? 这一年来,他可曾有过后悔?后悔娶了王姐,后悔身畔的人不是她? 从前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又是否真的只是她的误解,只是她一厢情愿编织而出的梦景? 当阿婧还沉浸于纷杂的思绪中之际,众人瞩目的羽衣已然在琴案后坐定,指尖拂动琴弦,嗓音婉转地唱起了曲来。 青灵精于琴技,此刻闻羽衣操琴动弦,不觉暗暗有些失望。而那歌声虽然轻柔绮丽,却亦无格外动人之处,比起京中红月坊的歌姬差了许多,甚至还不如自己侍女夕雾说话的声音好听。 在座的武将倒是听不出好坏,视线只偷偷在羽衣因抚琴而轻轻扭动的腰肢间逡巡着。 一向擅于观察的方山霞看出端倪,抿着唇角朝身旁的夫君淳于珏做了个戏谑的表情。淳于珏依旧腰背笔直地正襟危坐着,脸却不禁有些隐隐泛红。 淳于琰低头转着手里的茶杯,似乎是在聆听着舱内萦绕的缠绵曲词,目光却不自觉地悄悄滑向身侧。 灯火朦胧下的一抹倩影,如烟如雾,终究,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海波荡漾着彩船,默默起伏。时高时低,宛如人的心境。 猝不及防间,一道过高的浪头,突然击得船身一震。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忽觉脚下甲板剧烈振动起来,夹杂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澎湃而起、四分五裂开来。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无数锋利强劲的土刃拔地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疯长穿刺起来! ------------ 第165章 须知此意同生死(一) 舱内众人皆是修为不弱的神族高手,纵然被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引得各自有些分神,但当危险袭来之际,施展出的防御与应对却也是自然而然。 青灵感觉到身体被巨力抛起,腾空之际以神力架起防御,两股力量交汇碰撞而出的另一波的震荡,将她狠狠推倒、再反弹,整个人陷入了瞬间的意识丧失。 待她渐渐清醒镇定下来,只觉身下振动正逐步弱去,四周沦为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 她小心地伸手摸索着,触手之处,净是带着海水气息的泥土,湿润却又夯实,仿佛是有人于顷刻间筑建出了一座土牢,将她囚入了其中。 青灵撑着身子坐起来,试探着唤了声:“有没有人?” 声音在漆黑的空间中幽幽回响着。 片刻,数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缓缓起伏飘荡着,映照出不远处的两道人影。 洛尧靠着掺杂了沙砾的潮湿泥墙而坐,怀中抱着像是已经失去知觉的阿婧,目光在触及青灵的一瞬骤然明亮。 空气中漂浮着的星星火光,因为神识的激荡而微微闪烁了几下,随即又再度明旺起来。青灵明白,洛尧是在用神力操控着空间内稀少的火灵。 “你可还好?”洛尧急切问道,曲起腿似打算站起身来。 “你别过来。” 青灵制止住他,一面扶着泥壁慢慢站了起来,“也别再浪费神力。” 环顾四周,他们所在的这一处封闭的空间,长宽仅仅数丈,厚实的土墙围堵得不余一丝缝隙,其内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便再无旁人。 洛尧亦四下巡视一圈,对青灵说:“若我猜得不错,适才是有人操控了彩船下方的海土,将船上的所有人困入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土牢之中。” 青灵虽也隐隐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此刻听洛尧亦如是认定,难免惊诧。想要在顷刻之间操纵如此大范围的海底泥土,所需要的神力之强大,完全难以想像! 洛尧察觉到青灵的疑惑,解释道:“此事绝非单凭一己之身的神力。谋划之人,一定是借助了某种强大的神器。” 青灵走到洛尧面前,扫了眼他怀中拥着的阿婧,“她怎么了?” 刚才船舱崩裂、土刃穿刺的一瞬,阿婧正坐在洛尧的身边。以她的修为,要堪堪避开土刃的攻袭已是吃力,可眼瞅着一股泥柱击向洛尧的霎那,她依旧不管不顾地挡上前去,为洛尧化去了那一击。 洛尧低下头,伸手探视阿婧的内息,“她被泥柱击中,晕了过去。我注了些神力入她体内,却依旧不见转醒,怕是伤的不轻。” 青灵并不知道阿婧昏厥的前因后果,只瞧见洛尧俯首关切怀中之人,心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冷冷而笑,半侧过身说道:“这事是在你家的地盘上发生的。怎么算,也跟你们百里氏脱不了干系!” 洛尧仰头望向青灵,想起今夜她初至之时的笑语盈盈,言谈间口称“我大泽侯府”、处处以夜宴女主人自居,如今回想起来,怕也不过是在众人面前演出的一场戏罢了。 他略带苦意地牵了牵唇角,“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我百里氏一手策划的?” 青灵依旧侧着身,看也不看他一眼,“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园子是你家的,海湾也是你家的,就连我们上的这艘船,也是你红颜知己的。你想要撇清关系,只怕没那么容易!”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并不是真这样想的。 或许是因为从前吃过大亏,早在事情发生之初,她便下意识地想到了慕晗。可眼下看到身受重伤的阿婧,她又开始有了怀疑。 慕晗再如此狠毒,再如何想取自己性命,也不可能不顾及阿婧的安危。 可如果不是慕晗,又会是什么人呢? ~~ 此时此刻,慕晗正站在一墙之隔处,与宁灏陷入了激烈的争执。 宁灏掌中持着一座霞光四溢的玲珑宝塔,所行之处,因宝塔的神力作用,四下土墙泥柱瞬时扭曲变形,或露出缝隙通道,或封合闭拢。 慕晗拦在宁灏面前,桃花眼中神色决绝,“你既然费心设下了这个局,又何苦浪费掉?除掉青灵和百里扶尧,便如同断掉了慕辰的左膀右臂,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宁灏停下脚步,凝视着面前的人,心中一时有些犹豫,一时又有些后悔。 若是不那么着急将他救出,又或者,不那么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告诉他,是不是,就能免去了眼下的踌躇不决? “除掉青灵和百里扶尧?那我该如何向爷爷交差?” 宁灏攥紧了手中之物,“他将地坤塔这样的神器交到我手里,让我想办法除掉淳于珏夫妇、嫁祸百里氏,挑起三大世家间的争斗,为的是什么?你岂会不明白?” 慕晗俊白的面庞因为羞愤而涨红,咬牙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救我出来?让我跟霞姐她们一同死了岂不更好!从此慕辰定会对你们莫南氏深信不疑,拔除其他三家,唯你一家独尊!你莫南宁灏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宁灏见状重重叹息一声,伸手抚上慕晗的面颊,艰难说道:“你要明白,我如今还不是族长,还必须要想办法取得爷爷的信任!我莫南氏以武兴族,家族中人才济济,我虽是嫡长孙,却依旧有很多身不由得的时候,如今就连诗音也……” 慕晗挥开宁灏的手,冷笑着打断他:“你身不由己?怕是你同你爷爷一样,对我的无能和窝囊寒了心,迫不及待地另寻新主,急着表忠心吧!你若但凡还有半点向着我之意,至少该趁此机会除掉青灵那丫头!我不信慕辰会因为死了个妹妹,就跟掌握着天下兵马的莫南氏翻脸!” 宁灏面色沉重,“你对我,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信任?我把整件事的计划告诉你,为的是什么?百里氏和淳于氏结下血仇,对你我而言皆是好事!我因此取得爷爷信任、坐稳继承人之位,你暗中提点方山氏、盯紧渔翁之利,来日想要翻云覆雨执掌乾坤,又有何难?你为何就总是沉不住气?”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再过一会儿,场面再无法控制。你要青灵死,就必然牵连到跟她困在一起的阿婧。你难道就能狠得下心?” 慕晗此时已经冷静了几分,嘴上却不肯相让,嗤笑道:“有什么狠不下心的?你母亲的亲侄儿你不也下得了手吗?反正都要赔上一个表姐,再舍掉两个亲姐姐,该担负的愧疚也未必能多出多少!得登极位的人,哪一个又不是孤家寡人!” 两人又争执了几句,声音渐渐缓弱下来。 在他们脚下的一层“土牢”之中,百里凝烟与淳于琰似乎能隐隐听到头顶的一些声响,却始终不甚明晰。 淳于琰修得是火系功法,弹出几点铸金之火,在黑暗的空间中微弱地燃烧着。 凝烟尝试着在各个方位用神力冲破土墙的困阻,却次次无功折返。 淳于琰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靠着泥壁,盯着凝烟看了会儿,“九丘洛氏不是能五灵皆修吗?你难道不懂如何操纵土灵?” 凝烟扭头瞪了淳于琰一眼,缄口不言。 淳于琰笑道:“行,我明白,你又打算说自己跟九丘洛氏没有关系,可你跟你哥哥总是至亲吧?他既然能五灵皆修,你为何不能?” “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 凝烟没好气地说道:“现在这种情况,你就不能安生点吗?挖苦我,就能让你我逃离困境吗?你也就这点儿本事!” 淳于琰不燥不恼,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凝烟的一举一动,头微微仰靠着湿润的泥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凝烟又试了几次,仍然无法击破壁墙中所蕴的强大土灵之力,气馁地站到了一旁。 然而百里凝烟始终是百里凝烟,即使身陷困境、气馁焦急,身姿依旧立得笔直,弧形优美的下巴略略扬着,带着一抹寒梅立雪般的傲然,清丽出尘、漠然疏离。 淳于琰不禁有了一瞬的失神,继而沉声一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凝烟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 “你自己?” “嗯。笑我自己愚蠢。” 凝烟闻言扭转回头,只当淳于琰是思维紊乱失控,不再去搭理他。 半晌,星星点点燃于室中的火光慢慢弱了下去,最终隐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凝烟心生诧意,正踌躇着要不要开口相询,却听见淳于琰的声音低低响起: “从前也觉得奇怪,为何总喜欢对你出言讥讽挖苦。要知道,我淳于琰,从来都是很懂得巧言令色、讨女子欢心的……” 他笑了笑,“青灵曾说过,我在你面前会觉得自卑,会觉得你我身份、地位相差太远,所以我就想啊,或许我动不动拿你和九丘的关系说事,为的就是让自己心里能好受一些。因你和我一样,都是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半个妖族,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你跟我,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同类?” “同类”二字的尾音在黑暗的空间中渐渐隐去,四下一时静谧无声。 凝烟抬手撑着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了沙砾之中。 “可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原来……” 淳于琰再度开了口,声音却愈渐低幽,仿佛是陷入到了对过往的迷茫追忆之中,“那日在崇吾天元池上施计赢了你,你望向我时的神情,那般哀怨委屈……后来我就时时在想,若是能卸下你冷若冰霜的面具,让你再用那样的神情看我一眼,该有多好?” 他默默叹息了一声,“我以为,若没有了自尊、便亦不会自卑,却忘了自己终究是男子,终究渴望着能有机会,让从来都坚韧强大的你倚靠我一回。只可惜……” 凝烟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抠入了泥壁,似乎想要借此来抑制住肩头的抖动。 她想要大声质问,质问他为何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就在这时,脚下开始传来了一波波令人惊惧的振荡。 ------------ 第166章 须知此意同生死(二) 青灵扶着阿婧,站到了一旁。 洛尧凝神聚力,将泥壁打开了一条裂缝,半盏茶的工夫下来,已是颇为吃力。 这座拔地而起的土牢显然是借用了强大神器的力量筑成,单以个体的力量与之抗衡、必然难以成事。青灵和洛尧的身上,倒是各自封印着上古神剑青云与玄霆,但若是冒然用神剑劈开墙壁,恐怕会伤及墙后的其他人,所以洛尧决定还是先由自己操纵土灵,竭力撕出一条缝来。 缝隙处透入一点微光。洛尧上前俯身察看,暗道运气不错,竟然找到了靠海的一面。 青灵也倾过身来看了眼,随即将阿婧推到洛尧怀中,“你们站开些。” 语毕,也不等洛尧表态,念动心诀,解封出青云剑。 霞光炫灿,化作一柄利刃,攥至了青灵手中。 她只觉脚步一虚,脑中忽然一阵眩晕,竭力集中精神方才稳住了身形。 有些奇怪…… 这感觉…… 青灵闭上眼,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努力不去踟躅于体内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灼烫感。 洛尧伸出一只手,扶住她,“你没事吧?” 青灵挣了开来,“没事。” 她抬起眼,看了洛尧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体内有了跟上一次身中焰魄时相似的感觉。 可若是这样说了,又或者,若是仅仅这样猜测了,会不会,又牵扯到她不愿牵扯的那个人? 青灵踌躇不绝间,全然没有留意到洛尧眼中的惊诧与震动。 剑光潋滟之中,眼前女子的双眸染上了一层妖异的金红色光晕,诡艳灼灼、似曾相识。 洛尧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合目一瞬、再旋即睁开,却依旧迎上了那一双……妖瞳! 青灵自己并无觉察,移开了视线,缓缓握紧手中神剑,“叫你站开些,我要动手了。” 洛尧机械地挪动了几步,脑中思绪奔腾,缕缕错乱。 青灵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力举起剑,明白自己这一剑下去必会折损不少神力,身体内又不知中了什么魔物,内心亦是有些忐忑不安。 猝不及防地,手腕被洛尧从身*住。 “师姐,”洛尧将青灵转过身来,神色紧绷地凝视着她,“还是我来吧!你把青云剑收起来。” 青灵扫了眼被放靠到墙角的阿婧,又抬头看了看洛尧,“你不管阿婧了吗?” 洛尧道:“一会儿还要靠师姐驱策麒麟坐骑方能离开,师姐现在还是保存体力为好。” 他放不下心中那一缕疑惑,固执着不肯放过找出答案的机会。 青灵却只听到了字面上的意思,禁不住冷笑一声。 原来,是为着要让她留下力气,驱策坐骑啊!是啊,阿婧昏厥不醒,难不成要让他抱着她跳海不成? “好。” 她嘴上淡淡应了声,念诀将青云剑重新封回入了体内。 洛尧解封出玄霆,借着剑身流光、再度望向青灵的眼睛。 诡艳的灼灼光晕消失不见,眸光清澈如水,蕴着几许冷冷的怒意,回盯着自己。 洛尧仓皇地移开目光,脑中一片空白冰凉,默然地举起玄霆剑,几番凝神聚力,双手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青灵在一旁看得恼火,正想开口怒斥,忽然觉得脚下一震,紧接着、那震荡便如破笼之兽般的冲击崩腾起来。 洛尧亦察觉到异样,回过神来,挥剑奋力劈下。 神器的灵力碰撞出轰然巨响,壁上裂缝像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沙砾纷然落下,露出一道可容人通过的缺口来。 洛尧转身抱起阿婧,与青灵站到了缺口之处。不远处的海面上,灯火四起,无数只海船正急速朝这个方向行来。 洛尧看出青灵面上的愕色,遂宽慰她道:“不用担心,那都是百里氏的巡洋海船。如你所说,凭风城好歹是我们百里家的地盘,别院海湾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会没有人赶来相救?” 青灵撇了下嘴。 难怪这人从头到尾都一派镇定自若,原来是算准了有人来救。 那刚才手又抖什么抖? 还有这脚下越来越强烈的振荡…… 她顾不得踟躅,摸出麒麟玉牌,召出神兽坐骑,和洛尧一起扶着阿婧坐了上去。 麒麟踏风前行数丈,洛尧与青灵不约而同地扭头回望身后。只见海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犹如蜂巢的暗褐色“土城”,沙砾筑就的外壁底部、夹杂着撕裂开来的彩船碎片,记录着万千土刃破海而生一刻的惨烈与强大力量。 而此时此刻,“土城”的底部再一次疯狂地振动、鼓涨起来,仿佛是有成千上万头猛兽,在争先恐后地自地底涌入城楼。 “轰”的一声响,靠近底部的一处外壁被撞击开来,清冷的月色下,只见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伸出头来,正引颈吞下一截带血的手臂,随即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青灵下意识地停下了麒麟,抬手掩住了嘴,竭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这无眼无耳、肤色深褐、体阔高壮的怪物,她曾见过一次,并且在其手下,领教过上千计离恨鞭的滋味。 可眼前的叐人,比她在朱雀宫中见过的那个,身形大了近两倍不止,血盆大口露出的尖尖獠牙,行动间显得凶性十足,似乎完全没有兽类之外的灵智与思维。 洛尧亦是脸色煞白。上船之初,他便感觉到事情有异,却因为家中海船,不甚害怕,却未曾料到会有此等魔物现身! 他急急侧头对青灵扔下一句:“你带阿婧上海船等我!”,随即纵身跃下了坐骑。 “土城”之中,凝烟与琰各自解封出了兵刃,以神力设下防御的屏障,阻挡住几个身高数丈的叐人的疯狂扑撞。 周围的泥壁土顶被冲破出好些缺口,传来刺耳的惊叫声、呼救声和凶兽捕咬的撕扯声。 凝烟常年与西陆人来往,知道这种叐人的存在,也听说其先祖与魔族颇有渊源,因此后来迁移至西陆之后、依旧保留下来了部分不具攻击力的魔性。叐人灵智低下,万年以来,只作为西陆贵族所驱使的奴隶存在,且其形态虽丑恶,性情却相对呆愚平和,从未有过伤人吃人的事件发生。 而眼前的这一切,截然颠覆了凝烟以往的所有认知。 淳于琰催动神识,将手中炎天链的火焰燃至极限,一面对凝烟示意道:“看那边墙上的缺口,外面就是海面!我挡住他们,你找机会跳出去!” 凝烟自小在水边长大,又精通水系功法,一旦入海,想要脱身应是易如反掌。 她越过焰屏,望向四下跳窜、将顶壁撞得碎砾直落的疯狂叐人,咬牙摇了摇头,“要走一起走!” 淳于琰侧头看了她一眼,凤目中笑意戏谑,“怎么,真被我胡诌的几句话打动了?你倒是被我想像的更容易骗呢。” 凝烟在炫灿焰火的光影交错间转过头来,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不是想看我哀怨委屈的模样吗?不是想让我倚靠一回吗?”她眸中烁光盈盈,似怒似怨,“今日你若抛下我,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淳于琰面上笑意更深,“都说是骗你了的,你倒认起真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转动炎天链织出的火圈,另一只手将凝烟猛地拽向外墙的缺口处。 凝烟其实也很清楚,叐人不同旁物,骨血中的魔性对神力有着自然天生的消抵作用,因而单凭个体力量相搏,很难有取胜的把握。她此刻与淳于琰二人架出防御抵抗,迟早会有力气耗尽的一刻,找机会逃离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凝烟一手执剑,一手扳着缺口处的断垣,“要走可以,但我们必须一起跳!” 淳于琰扫了眼那分明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缺口,牵唇笑道:“怎么?真愿意跟我同生共死?”轻叹了口气,点着头,“好,当然一起跳。你先跳,我随后就来。” 凝烟心中弥散着莫名的不安,“你莫要骗我!” 淳于琰一本正经地说:“你擅长操控水灵,总得你先下去用海水布个结界什么的我才好跳是吧?” 凝烟思索一瞬,觉得淳于琰说得也不无道理,咬了咬牙,“好!” 她挪到缺口处,将神力发挥到最大极限,自剑中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界,击向依旧疯狂向他们扑击着的叐人,随即身形一缩,从缺口中跃了出去。 凝烟身体刚刚跃出,便听见壁内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什么重物猛烈撞击过来的声音。 是了,集两人之力设置出的防御结界才堪堪挡住了那些叐人的攻击,一旦她抽身离开,淳于琰岂不是沦为了虎狼之食? 这个道理,难道她不明白吗? 还是说,她明白,淳于琰也明白,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在明明懂得这个道理的情况下,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他是凌霄城中的浪荡公子,是暗藏野心的弄权人,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放弃一切、自私而又冷酷的男子…… 凝烟的身体朝海面下坠着,脑海中翻涌着过往的一幕一幕。 甘渊大会初相见,他施尽诡计,烧破她衣裙,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那时她想,四大世家的子弟里,怎么会有这般下作的人物? 哥哥将慕辰王子带去了梧桐镇,他重伤未愈面色苍白地赶了过来,低声下气求她帮忙营救慕辰。那时她想,人虽下作,却也勉强算是重情重义。 去梧桐镇的路上,他孤身引开禁军追兵,自小养大的坐骑极欢鸟因此惨失左翼,他隐忍悲伤,故作轻松地对她笑道:“这样也好,省得再跟着我颠沛流离……” 为了说服她宽延慕辰在梧桐镇养病的期限,他第一次袒露心扉,将他幼时的经历与因此而生的抱负那般恳切真诚地展示于她面前。 那时,她也曾想过,自己跟他,还真是同类呢。 百岁节那晚,她鼓起勇气,撇下慕晗,邀他一同入阵寻宝。 他没有拒绝。 她满怀着欣喜,甚至想着,若他愿意,便是违逆了皞帝和父亲的意愿,与他抛开一切、浪迹天涯,她也是肯的…… 可事后他却只淡淡笑道:“若非百里小姐屈驾相陪,今夜我必当无法入阵襄助大王子。如果慕晗王子因此动怒,小姐大可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便说是我以武力相迫也不为过,反正我这名声,呵呵,也就那样了。” 凝烟狠狠地闭上双眼,聆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 跟从前一样,她恨透了淳于琰的笑。 那淡淡的、夹杂着戏谑与自嘲的笑意,牵起凤目下的泪痣,灼得她心口发痛眼角发酸。 适才跃下的一瞬前,光影闪动间,他也是带着同样的笑意,望着她。 “怎么?真愿意跟我同生共死?” “当然一起跳。你先跳,我随后就来。” 凝烟遽然地睁开了眼,手中长剑奋力钉向土壁,另一只手操纵身下海水聚集成练,借力急速向来处跃去。 ------------ 第167章 须知此意同生死(三) 淳于琰被两名叐人扑倒在地。 其中一个径直张开了血盆大口咬向了他的脖颈。他迅速地偏开头来躲避,却依旧被对方咬住了肩胛,“嗤”地撕下大片的血肉。 室内原本一共有五名叐人。凝烟撤力的一瞬,琰周围的结界便小了一半,他拼尽全力,以炎天链击杀了离自己最近的三名叐人,却奈何不了另外两个从侧面扑了过来。 仿若被蛊惑了一般,这些叐人不顾不管地扑攘撕咬着,似乎是非要将世间的一切活物吞噬干净,方才会罢休。 淳于琰忍住剧痛,徒手击向咬碎自己肩胛的叐人,然而眼下气力已尽枯竭,一掌下去竟未能将对方击毙,反而被另一叐人咬住了大腿,“嗤啦”一声又是鲜血四溅的骨肉分离。 这一瞬,淳于琰脑中闪过绝望二字,原本起伏难平的心绪,却顷刻间平静了下来。 是从哪一刻开始,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又是从哪一刻开始,抱定了必死的准备? 是从素未谋面的母亲那里所继承而来的狐妖的直觉,还是数百年隐身朝争族斗中学来的洞悉与分析力,让他先于所有的人,意识到、无论这场变故的背后操纵者是谁,能在此时此地对船上的一班人下此狠手,必然是存了必杀的念头、并为此做了充足而全面的准备。 在劫,难逃。 踏入了那样的棋局,就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 他缓缓阖上双目,嘴角浮出一抹浅笑。 她竟然,真的愿意跟他同生共死么? 倒是……不曾想到…… 银光乍闪,淳于琰忽觉身上一轻,正张口咬向他脖颈的叐人发出一声低吼,庞大的身躯砰然滚落到地。 紧接着又是光芒一闪,另一叐人来不及做出反应,业已倒地毙命。 淳于琰睁开被鲜血模糊的双眼,隐约看见出手之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洛尧收起玄霆剑,搀着一名衣裙浸血的女子走到淳于琰面前,正想倾身查探他的伤势,突听见靠海一侧的墙壁传来一阵重物撞击落地的声响。 凝烟发髻凌乱地爬起身来,目光焦虑地急扫一圈,脚步虚浮地奔向淳于琰,长裙在满是砾土的地上扫出慌乱的窸窣声。 躺在血泊中的人,几乎已经失去了人形,左肩、右胸、大腿两侧,尽是血肉模糊。覆于面上的头发被快要干涸的鲜血凝成了一绺一绺的,遮住了那双似乎永远蕴着笑的凤目。 凝烟陡然跪倒,颤抖的双手不知搁向何处,木然怔忡片刻,掩面哀嚎痛哭出声。 洛尧踌躇着,俯身拍了下凝烟的肩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刚才我从上面寻下来时,还……” 做了三百多年的兄妹,还从未见妹妹如此撕心裂肺地哭过,一时间,竟叫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凝烟蓦地转过身,攥住洛尧的衣襟,带着哭腔的嗓音透着近乎失控的尖利,“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为什么?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为什么?” 她用力地捶打着哥哥,似乎是想将积累了三百年的委屈一次性地发作出来。 多少次无助脆弱的时刻,渴求着亲人的温暖与关怀,可比起此时此刻的心痛,那些仿佛也都算不得什么…… 那人,不就是想看她委屈的模样吗? 可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她? 为什么? 洛尧望着声嘶力竭的妹妹,面色渐转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她拽攘发泄着。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身后冲了进来。 来人的视线飞快地巡视一圈,同样地落到了血泊中的淳于琰身上。 “琰!” 青灵大叫一声,奔了过去,跪地捧起淳于琰的脸,手指飞快地拂开覆在上面的乱发,“淳于琰,喂!淳于琰!” 淳于琰懒懒地睁了睁眼,旋即又沉沉阖上,似乎被这一小小的动作掏空了所余的全部力气。 青灵摸出几个瓷瓶,把慕辰给她的那些价值连城的解毒药、伤药、补药,一股脑地全倒出来,塞进了淳于琰的嘴里。 她一面扶起淳于琰,让他顺利地把药丸吞下,一面抬头对洛尧说:“海船上的人带了坐骑来接应!先送琰走吧!” 凝烟攥着哥哥衣襟的手指缓缓垂下,神情迷惘犹疑,似乎仍然不敢相信淳于琰还活着。 俗话说,关心则乱。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人的那一刻,所有的理智完全消失,竟然连查证生死的念头和勇气都没有…… 洛尧倒显得十分镇定,理了理被妹妹拉拽的凌乱的衣襟,弯腰抱起淳于琰,走到临海的缺口处。 念萤领着驾驭着坐骑的百里氏侍卫恰好赶到,正在准备入“城”救人,见状飞驰而至,从洛尧手中接过了淳于琰。 洛尧吩咐道:“你们不要进来。叐人乃是魔族遗物,普通神力难以与之相敌。我手中有噬魔的玄霆剑,应付他们并不难。”转向念萤,“你亲自护送帝姬和小姐她们回海船,让余下的人留在这里接应我。” 凝烟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偏过头抹去脸上泪痕,扬头道:“我不走!” 洛尧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至近前,抬手捋了捋她的乱发,“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听话,先回去。”略压低了些声音,“淳于琰还需要你照顾。刚才青灵给他乱塞了那许多的药,你就不担心?” 凝烟抬起头,神情尴尬地看了哥哥一眼,转念想起刚才自己那气急败坏的一幕,心中愈加愧疚窘迫。 洛尧揉了下妹妹的发顶,笑得和缓温柔,“行了,我都明白。”扳着她的肩,将她朝念萤的方向推了推,“快走吧。” 凝烟迟疑一瞬,咬牙跃上了载着淳于琰的坐骑,扭头望向洛尧,“你千万小心!” 她心中亦很清楚,若没有噬魔的神器相助,自己留下确实于事无补,反倒成了兄长的拖累。 洛尧对妹妹点了点头,又转向青灵,道:“师姐也走吧。” 说着,拉过先前救下的那名女子,想把她的手交给青灵,“帮我照看一下她。” 青灵见那女子血污覆面,看不清容貌,行动间似有些痴痴傻傻,再仔细看看那浸了血的衣裙,依稀辨出竟是今夜当众献艺过的歌姬羽衣! 青灵心下嗤笑。 难怪刚才洛尧面色煞白急不可耐地跳下麒麟,原来要救的不止是妹妹,还有这位放在了心尖上的红颜知己。 看样子,他先救下的人也是羽衣。否则,淳于琰也不至于伤成那样…… 青灵侧身避开了洛尧送至自己面前的手,冷笑道:“你的相好,凭什么要我照看?要看你自己看!” 说完,拔脚重新转入了“土城“的内部。 洛尧来不及制止青灵,只得将羽衣交给念萤,迅速嘱咐了几句,随即旋身朝青灵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青灵念诀解封出青云剑,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在各个“牢房”间穿梭着,寻找着尚能解救的幸存者。 原先如巢穴般被完全隔绝开来的空间,因为叐人疯狂的冲撞与破坏,通过损塌的墙角或残壁,倒也互相通联起来。青灵时而猫腰、时而跨越,一面高声呼唤着,“有没有人?” 叐人无眼无耳,行事全靠嗅觉触觉。 青灵下意识地摁了摁心口,想起体内那股与焰魄相似的灼烫感。 难道,是这东西引来了叐人?让他们失控疯狂,不顾一切地攻击被困住的所有人? 可这东西,又是什么时候种入了大家的体内? 下手之人,倒底有何企图? 青灵努力按奈住脑中乱窜的念头,努力不让自己去猜忌慕辰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想起来,连她也觉得荒谬的可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成了她每每最先想到的恶人? 可这么多的人,包括她、包括淳于琰…… 他不会狠心到这个地步。 不会,一定不会…… 她环顾四下乱石残垣,撕裂的躯体血肉,被斩杀的巨大叐人,呼唤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颤抖,“有没有人?” 因为叐人将大部分撕裂的躯体尽数吞噬入了腹中,青灵一路上竟未曾遇到过一具完整的尸体,只能凭着残肢上的衣物来辨识身份。有很多,是潇湘阁的侍女,还有两枚武将的腰牌,浸在两滩快要干涸的血泊中。 青灵来回走了数圈,整个人微微眩晕,胸间翻涌着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感,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青灵下意识地提气转身挥剑,与来者手中的兵刃碰撞到一起。 霞光四溢间,满室磬然铮响。 洛尧用力拨开青云剑,大步走到青灵跟前,捏着她的手臂质问道:“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青灵此时因为眩晕和恶心,早已没有了跟洛尧争吵的力气与欲望,挣脱着说道:“你放开!” 洛尧逼视了她片刻,“你把青云剑收起来。” “不收。” “收起来!”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洛尧克制地沉默了片刻,放缓了声音继续道:“青云剑并非为噬魔所铸。对付这些叐人,用我的玄霆就好。师父说你身体有些先天的不足,须靠青云剑的神力滋养,你还是先把它收起来,好不好?” 青灵缄默半晌,念诀将青云剑重新封印入了体内。 她早已不是单凭意气用事的崇吾小六,心里亦明白洛尧所言不虚。以她如今的修为,要操控青云神剑仍旧吃力非常,坚持下去的结果恐怕是会很没面子的晕厥过去。 而自己又不是阿婧,晕过去的话,也不会被人百般怜惜地拥在怀中深深凝望什么的…… 青灵扭开身,继续往前走着。 洛尧追了上去,握住她的手,攥得很紧,“一起走。” 青灵甩了几下没甩开,只能任由他握着。 ------------ 第168章 须知此意同生死(四) 青灵被洛尧拉着,穿行于晦暗光影中的断壁残垣之间。 “土城”外壁被撞裂的地方很少,由外透入的光线有限,两人大半靠着玄霆剑发出的霞光边走边审视着四周。 洛尧说道:“这里面大致分作上中下三层。我来的时候,已经将最上面的两层全部查看过一遍了,若是还有幸存之人,应该会在最底下的一层。” 青灵被他牵着手,靠得很近,方才留意到他身上于恶战之后所留下的伤痕、血迹与疲态。脖子上一道被叐人抓破的血痕、还渗着细小的血珠,右边的眉骨处,也隐隐有些红肿,衣袍上浸着一团团不知是谁的血迹。 青灵迟疑良久,几番想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却终又忍住。 两人从一处破损的缺口处跃了下去。 洛尧比先前更为警觉,握着青灵的手愈加攥紧,仿佛唯恐她突然消失掉一般。青灵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上肌肉绷紧的力度,讥诮道:“害怕了?知道害怕还逞什么英雄?逼着我把剑收起来……” 洛尧并未理会青灵语气中的嘲讽,沉默了片刻,边走边问道:“我让你到海船上等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让我等,我就必须等吗?”青灵嗤笑着说,“你急着回来寻人,就不许我也回来找人吗?” 洛尧的脚步缓了缓,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想找谁?”顿了顿,“淳于琰吗?” 青灵怔了下,随即梗着脖子,“对啊,淳于琰。”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几步,青灵低沉开口道:“要是待会儿碰到了慕晗……” 她话音未落,洛尧突然猛地将她拽至身后,手中玄霆急转而出。一声近似野兽的嘶吼、紧随着带着痛楚的嚎叫接连发出,回响于阴暗杂乱的空间之中。 洛尧护住青灵,连退了数步,挥手弹出一道火屏将她围至其中,一面飞身而起,剑光在半空旋出无数的凌厉光点。青灵尚未回过神来,便听见“轰隆”几声巨响,四具叐人尸体先后倒地,在地面上溅起飞扬的沙尘碎砾。 洛尧撤去火屏,拉起青灵,飞快地朝刚才叐人出现的方向行去。 青灵几次想开口,却被不停从同一方向狂奔而出的叐人所打断。 一个,两个,三个…… 玄霆剑下,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 青灵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血光交错间,但见洛尧衣裾翩然,身姿宛若霞影流云,始终护在了自己身前。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踌躇着想要把青云剑解封出来,加入到厮杀之中。 两人这时已走到了底层居中的位置,青灵正迟疑间,忽见前方地面的一道裂口中隐隐透出仿若结界的光束,心念一转,矮身越过洛尧,急速向那裂口奔去。 洛尧见状眉头一皱,剑上灵力暴涨,将最后一个叐人劈倒在地,紧追了上去。 青灵纵身跃入裂口,立即被刺目的炫光逼得闭上了双眸,耳边骤响起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声:“不!” 洛尧落至青灵身畔,满面怒意地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开口责问,却猝然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被结界阻挡在外的三个叐人嗅到气息,迅速调转了方向,喘着粗气,向青灵和洛尧扑了过来。 这三个叐人身上已有不同程度的负伤,攻袭的力度弱了许多,与洛尧纠缠了几个回合便很快倒在了玄霆剑下。 青灵隔着结界,大喊道:“霞姐,霞姐!” 方山霞被一道赭红色的结界护在中央,身体蜷缩于地,脸颊、手臂、腿上皆有伤痕。 她神色凄惶,满面泪水,不断地喃喃自语道:“不,不……” 青灵试着闯入结界,却被其所蕴的强大神力反弹,险些受伤。 “霞姐,” 青灵跪伏到地上,隔着结界光束尽可能地靠近方山霞,“没事了,没事了!那些怪物已经被杀光了,你撤下结界,让我看看你的伤!” 方山霞恍若未闻,只是不住地流泪。 青灵仰头望了眼走到自己身旁的洛尧,吩咐道:“霞姐怕是被吓到了,你过来试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结界打开。” 话音刚落,一直埋首哭泣的方山霞猛地抬起头,“不要!不要动他!” 青灵闻言愣住,一时有些不明就里的惊讶。 结界中的方山霞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抹去脸上泪水,竭力平静情绪,朝青灵与洛尧颌首微笑,“帝姬,世子。” 洛尧心中已是有了猜测,却还是蹲下身,温和问道:“方山小姐可是担心被神力反噬,所以不愿撤去结界?若是如此,在下……” 方山霞虚弱地摇了摇头,阻止洛尧继续说下去。 “这结界,” 她微微吸了口气,伸出手指、仿佛是想要握住那眩目的光束,“乃是我夫君身体所化。” 青灵惊觉愕然,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淳于大公子……” 方山霞眼中再度涌出泪水,顺着面庞潸然而下,“我二人苦撑多时,眼看气力就要耗尽,沦为魔人口中之食,他便……自毁神识,将身体化作一道结界……” 霎那间的沧海桑田,淳于珏竟是连道别的话都未曾来得及跟妻子讲,便灰飞烟灭般的消逝于世了。 “我那时受伤倒地……竟没有察觉。待反应过来时,待反应过来时……” 方山霞痛楚地哽咽住,缓缓抬起眼,隔着结界望向青灵,勉力一笑,“昔日作客帝姬宫中,在水榭前听了许多生离死别、恩爱情深的戏文,那时大家虽心怀憧憬,却深知故事终究是故事,断不会发生在像我们这般出身的女子身上。” 青灵此时亦忍不住湿了眼圈,使劲点了下头,又缓缓摇着头说:“那时大家都很羡慕你……都一直记得在甘渊大会上,你替代兄长上场,跟淳于公子比武的情景……淳于公子用一招炽焰漩赢了你,还烧破了你的衣裳,可最后大家却只记得他痴痴望着你的眼神,和他解衣相护的体贴……”弯了弯嘴角,“我们私下都打趣说,就算以后京城贵女全都沦为了家族联姻的棋子,好歹还有你和淳于公子这一对是真爱……” 方山霞也回忆起了往事,失去血色的嘴唇牵出甜蜜笑意,“是啊,有时都差点记不起,最初我跟他,也是为了家族而订下的婚约……” 她闭目一瞬,旋即睁开,对青灵说道:“夫君一向,最为疼惜他的二弟。我也知道,帝姬跟琰是不错的朋友,所以以后,还要烦请帝姬尽量予他提携,也时常规劝着他,让他莫要辜负了兄长的期望。” 青灵听方山霞言语间似已存了死志,不禁焦急起来,一面给洛尧施眼色,让他想办法冲破结界,一面对方山霞道:“淳于琰有你这样的嫂嫂,又何需我规劝提携?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他说啊!” 方山霞转头看了眼将玄霆剑重新解封出来握到了手中的洛尧,淡然说道:“你们不用费心了。我已经自毁了神识。” 说话间,方山霞胸前透出一道光束,慢慢向四肢蔓散开来,整个人逐渐被缥缈的光晕所笼罩。 青灵惊叫了声,哆嗦着爬起身来,尽力地贴近方山霞,眼泪簌簌而下,“霞姐,你何苦这样!淳于公子那样做,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啊!” 方山霞神色平静地端坐着,抬手抚向围绕着自己的赭红色结界,痴痴凝望着在自己指间跳跃闪动着的点点光芒,喃喃自语道:“成婚之日,我们有过誓约,要福祸与共、生死相随。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失约吧?” 她的身体愈渐透明,弥散开来的神识光芒,一点点地汇入到结界之中,融为一体。 方山霞最后向青灵望了一眼,“帝姬好生珍重吧。”朦胧中,似幽幽叹息了一声,“你我最终,也都摆脱不了棋子的命运呢……” 光芒敛入结界,完全消失。那赭红色结界骤然增亮了一瞬,随即迅速收拢,化作一道白光在空中迸发裂开,若雨落大海一般,顷刻间便无影无踪了。 洛尧拉着青灵后退了一步,将她护到怀中,避开了神力迸裂的冲击。 青灵泪流满面,连声喊道:“她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这样死了有什么意义?能有什么意义?” 洛尧拥着青灵,轻轻抚着她的背,待她稍微平静了几分,缓缓说道:“她既与淳于公子有过生死相随的誓约,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为奇。他们夫妻二人,情深意笃,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淳于公子为她所化的这一道结界慢慢消失无踪,而自己一人独留于世,怕才是最痛苦的。” 青灵似乎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只顾摇着头,“她太傻了,太傻了……”咬了咬牙,“换作是我,必定要找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为丈夫报了仇,再去殉情不迟,绝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自尽,让亲者痛、仇者快!” 洛尧抚着她的动作一顿,身体仿佛有了一瞬的凝滞,半晌,方才重新拥紧了她,低头在耳边轻声说道:“若真有那一日,万不用为我报仇,更不要殉情,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青灵猛然怔住,继而反应过来自己竟说了些什么,恼恨地一把推开洛尧,“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 洛尧原本亦是情绪触动,不经意间便将心中所思脱口说出,并未真有打趣说笑之意,此刻见到青灵如此反应,不禁恍然回神,随即又被另一种的情绪袭遍全身。 他拉住了她,琉璃目中光泽烁烁,却又似暗蕴着无限的悲苦,“是我理解错了?难道我不是在宗祠与你许过婚嫁誓言之人,算不得你的丈夫?” 或许是刚才所睹一幕太过伤感悲情,叫他的一颗浮沉之心终于重重落下,一时只觉世事无常、生死难料,竟陡生出了几分不管不顾的意气来。 青灵脸上热泪犹在,垂目瞥见洛尧手背上的蓝铃花印,喉间涌起辨不清是酸是苦的哽咽,奋力一甩手,“我刚才明明说的是霞姐他们,关你什么事!你要找人为你报仇殉情,去找你那羽衣姑娘、找阿婧去啊!你难道不明白,你若死了,我就真正自由了,解脱了!高兴还来不及,何苦还要自寻烦恼!” ------------ 第169章 未知归途是悲喜(一) 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快便惊动了整座凭风城。 青灵在念萤的护送下,先是上了百里氏的巡洋海船,待派往城内打探的府卫发出信号、确认城中一切安全后,方才又被重重护卫着返回了大泽侯府。 海湾之上,聚集着戎装重甲的侯府精锐和朝炎禁军,盘旋来回,将那破海而生的土垒围得水泄不通。洛尧吩咐念萤送走青灵之后,便留在原处,驱策着坐骑、高居至上,调遣部属做着最后的探查与清理。 伤痕累累的宁灏和慕晗也被人从海上救了起来。 据说二人亦陷入了叐人的围攻,幸而冒死从破裂的外壁跃入了大海,方才得以保全了性命。 青灵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侯府。 一向“卧病在床”的百里誉忽然恢复了元气,与一众族亲幕僚连夜守在侯府大厅,不断传下命令、收聚消息,连一身疲态面有泪痕的百里凝烟,也被从淳于琰的病榻前唤了过去,与父亲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事宜。 四大世家的嫡长子、嫡长女,双双丧命于大泽百里别院的海湾之中。但凡稍有眼力见识之人,都能估摸得出,这原本已然动荡的政局,马上又要天翻地覆了…… 青灵在侍女的服侍下匆匆梳洗了一番,避开胥娣无休止的询问,急急赶去前厅打探消息。 刚走到厅外的回廊下,便听得有人蓦然提高了声音说道:“族长焉知此事与朝炎王室无关?皞帝忌惮我大泽百里由来已久,这件事不但直接毁了方山氏和淳于氏的结盟,还嫁祸到了我百里氏头上,明摆着最大的获利者就是朝炎王族!我听下人说了,今夜的寿宴上,身为女主人的帝姬可是姗姗来迟。那么长的时间,保不齐就是提前下工夫准备设局去了!” 青灵脚步遽然一滞,站在回廊下再往前迈不出去。 厅内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仿佛是有人附和、有人异议,争执不下。 这时,行色匆匆的洛尧在大队扈从的簇拥下,一身风尘地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远远地瞧见了青灵,驻足对随侍吩咐了几句,独自走了过来,对青灵说道:“眼下侯府里人多事杂,你又奔劳了一夜,怎么不留在内苑休息?” 青灵想起适才听到的话,忍不住冷冷一笑,“怎么,打算趁我不在,把罪名扣到朝炎王室的头上?还是索性将我软禁,直接造反,拿我性命去要挟我父王?” 洛尧望着青灵,目光中浓重的疲惫渐转寂寥寒冷,淡淡道:“我实在累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语毕,遂迅速转身离去。 青灵在原地怔立了半晌,回过神来,扭身朝来时的内苑行去。 她并没有照洛尧所说地回屋休息,而是转至了西面的客房,探望被送至此疗伤的淳于琰。 百里氏的海船将诸干人等救起之后,阿婧被慕晗护送去了宁灏的府邸,淳于琰和羽衣则被凝烟带至侯府,急召来城中名医诊治。 青灵回府之前就向人打听过,得知阿婧与淳于琰二人皆性命无虞,才稍有安心。眼下她踏入淳于琰所居的客房内厢,见数名大夫围于榻前讨论着施药方法,又瞥了眼榻上毫无生气的琰,方意识到“性命无虞”远不同于安然无忧。 大夫们上前向青灵行礼,被她急急扶起。 “他伤势如何了?” 大夫们回禀说,淳于公子所受外伤过于严重,且对敌时又耗尽神力、几近衰竭,幸而被塞了几颗极为上乘的药丸,才保住了性命。如今只能靠不断地补以灵丹妙药,助其元气慢慢恢复,以卧床静养调理为上策。 青灵曾从纤纤给的玉简上学过一些浅显的医理,上前探查了一番淳于琰的脉象病况,见他确实虚弱的厉害,看情形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醒的过来,遂颌首道:“侯府中应是不缺名药,你们尽管取了来用便是。” 大夫诺道:“是。百里小姐也已经发过话了。” 说话间,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念虹低着头,跟在凝烟身后喋喋不休地念叨:“……已经一整夜不眠不休衣服也没换,现在好不容易让世子劝回来休息,又忙不迭跑来守着他,小姐你平时也不是这样……” 凝烟对念虹的唠叨置若罔闻,倒是踏入内厢、抬眼瞧见坐在榻前的青灵,神情间闪过一瞬的尴尬,在原地伫立住。 青灵见凝烟鬓发凌乱、眼圈红肿,再无平日清冷孤高的模样,忍不住亦有些发窘,站起身来道:“凝烟你来了。大夫说淳于琰他没事,慢慢调养便好。” 凝烟照看了淳于琰一整夜,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也明白眼下除了等待其慢慢痊愈、别无他法,但却禁不住总想守在他的身旁,似乎只有时时看着对方,方才觉得安心似的。 她踟躅片刻,并不上前,默然地与青灵视线交汇一霎,随即侧头对念虹道:“随我到羽衣那边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内众大夫见百里小姐动身前去探视府中的另一位病人,也各自收拾起药箱匆匆跟了过去,只留下两名大夫继续为淳于琰配药。 内厢之中,很快安静下来。留下的大夫亦随府中管事之人去库房调取药材,四周一时静谧无声,只余空气中萦绕着的药香,冷冷淡淡、倍显凄苦。 青灵兀自发了会儿呆,缓缓在榻沿上坐下,望向无声而躺的淳于琰。 琰的面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眼角下的泪痣也格外明显起来,透着一抹平日难见的忧郁与凄婉。 青灵眼眸低垂,心中纠结着矛盾,既殷切地盼着他快点转醒,予以孤立无援的自己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与支持,另一方面,又盼着他迟迟不必清醒,不必面对兄嫂双双毙命的沉痛消息。 “怎么办,琰,” 她低声喃道:“我们该怎么办……” 身体内那种与焰魄相似的灼烫感,早已消失不见。若不是她曾被焰魄带来的痛苦狠狠折磨过几天,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那不易觉察的异样。她不敢与人说起,亦不敢让大夫查证,只能于此时此刻、面对着毫无回应的淳于琰,忍泪倾诉。 “若这件事,真的与他有关,我们该怎么办?” 之前有过猜测,却一时寻不出缘由。可刚才在前厅外听到的一番话,犹如电闪般划亮了她的思绪。挑起四大世家间的争斗、嫁祸百里氏,最大的获利者,可不正是赋予了她姓氏与权位的朝炎王族吗? 皞帝也好,慕辰也好,心里都或暗或明地存着一份野心,一份拔除世家、建立至高王权的野心。而身为他们最亲近的人,青灵又岂会不懂得父兄内心深处的渴望? 方山霞临终前对她一反常态的疏离冷淡,最后更留下了那一句“你我皆是棋子”。想来,她也是猜到了…… 三大世家,一夜成仇,唯有莫南氏独善其身。 若说此事和慕辰绝无半点的牵连,她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只是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办法去相信,这场撼动东陆政局的阴谋,竟会也罔顾了她与淳于琰的性命! “百里家的人,定是不信我的。他们偏安一隅,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卷入到中原的争斗中,如今我刚嫁过来,便出了这样的事……” 前厅的议论,洛尧的冷漠,凝烟的回避…… 偌大一座侯府,偌大一座凭风城,无所依傍,众矢之的,孤军作战。 青灵心中忽生悲凉,一瞬间喉中发哽,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方才继续说道:“可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流露出半点的怯弱,对不对?” ~~ 石落入海,必然击起轩然大波。 一向与中原少有往来的大泽,骤然成了世家族长集聚之地,一时间,满城哀凄、波涛暗涌。 最先赶到的,是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 家中唯一的嫡子命丧大泽、尸骨无存,对于淳于甫而言,无疑是近乎致命的打击,以至于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当场遽然晕厥。 而后从凌霄城赶来的方山修,或许是因为有了前一次长子断臂的经历,乍闻女儿辞世之事,虽亦心怀悲痛,表面却尚能保持镇定,只细细询问相关人等,又亲往事发之地查看了一番。之后,慕晗便将舅父接入了自己所居的府邸之中。至于二人私下说了些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朝炎皞帝的御旨,也很快传至了凭风城。 除了安排禁军将受伤的慕婧帝姬护送回京之外,皞帝亦要求大女儿青灵与其夫婿一同迁往凌霄城暂住,直至事件真相查明、解除一切有可能的危险之后,再重新搬回大泽。 从明面上看,皞帝担忧子女安危,在此多事之秋将青灵与大泽世子请入凌霄城、护于羽翼之下,完全出于长辈的关爱之情。但百里氏族人和幕僚们闭门商议之时,皆是异口同声地确言,皞帝此举,分明是打算将世子扣作人质、软禁于凌霄城! 族中的长老尽数反对洛尧前往京城,然而洛尧却力排众议,压下了诸多的担忧与揣测,施然从容地领旨动身。 而临行的前一夜,一向处世淡然的百里誉,也将青灵召至了自己书房,第一次与这位鲜少有所交集的儿媳进行了一场长谈。 青灵身边随侍的朱雀宫宫女们,原本只知这几日出了事端、死了人,但好在帝姬本人毫发无损,便算不得天塌下来的大事,行事间虽都多了份小心谨慎,却也依旧按部就班,然而当晚见到她从御侯书房中出来时的面色,终于意识到那晚在别院海湾的一场杀戮,极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改变许多人的前路归宿。 ------------ 第170章 未知归途是悲喜(二) 一别经年,青灵所乘之御舆缓缓降落于朱雀宫的主峰正殿之前。 楼宇层层、宫娥燕燕,朱檐金扉一如往昔。 帝姬在宫人侍从的躬身相迎中踏出御舆,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致,只觉一年前的那场盛嫁恍惚只在昨日,然而人的心境,终究还是不同了。 方山王后忧心阿婧的伤势,领着浩浩荡荡的医官侍婢,迅速将已经转醒、却尚且虚弱的女儿护送去了寝宫。而青灵和洛尧,则直接去了承极殿面见皞帝。 皞帝依旧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受过女儿与女婿的朝拜之后,并未像适才王后见到阿婧时流露出满目焦急关切,而只是淡淡地询问了洛尧一句:“你的伤,可好些了?” 青灵一路与洛尧同行、却并不同舆,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因而除了留意到他右边眉骨上有一道伤痕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他身上还有什么伤情,此时听皞帝问起,微有诧意地朝洛尧瞥了一眼,但见他颌首行礼,恭敬答道:“回陛下,已无大碍。” 皞帝的发问,看似对晚辈轻浅的关怀,实则是在提点对方,大泽侯府里的任何动静与情况,小到某一人的伤势,都全然在朝炎帝君的掌控之中。 皞帝示意侍从奉来茶点,一面对洛尧说道:“以后私下相处时,你便同青灵一样,称我为父王即可,无需拘礼。” 洛尧又恭恭敬敬地喏道:“是,父王。” 三人落座饮茶,皞帝与青灵聊了几句家常,又问了些有关此次叐人突袭之事的经过。青灵心知皞帝手下的密探一早就将各路信息送至了凌霄城,此刻他向自己垂询,无非只是场面上的形式,遂只简略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 皞帝沉吟许久,转而问洛尧道:“这次这件事,你怎么看?” 洛尧放下茶盏,“回父王,叐人久居西陆,此番突然现身于凭风城中,疑点甚多。臣已派出府中心腹前往西陆,务必将这批叐人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一旦叐人的来历查明,此事之缘由起因,便不难推断。” 皞帝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一直审视着洛尧,却从他一派坦然的神情中看不出半点破绽,遂微微点了下头,道:“嗯,应对得不错。” 三人又用了些茶点。 皞帝对青灵说:“列阳人刚从西海撤军不久,如今大泽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急召你回凌霄城,就是怕你又像从前一样、成了有心之人攻击的对象。眼下京城内的世子府尚未竣工,你们夫妇二人先暂且住到你的私宅,顺便也常去瞧瞧世子府那边的进展,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趁早让他们改过来。” 又转向洛尧,“这种时候,原是该让你留在大泽。但我这个做父亲的,终归是更心疼女儿。只有你时时陪在她身边,我才安得下心。” 面对皞帝这般的表态,洛尧自是回答得谦恭得体、滴水不漏,仿佛深谙对方的拳拳慈父之心,对于如此决定绝无半点的异议和不快。 从承极殿出来,青灵与洛尧重新上了御舆,依照皞帝的安排、前往凌霄城中的帝姬府邸。 金舆之内,两人面对而坐,才有了几日以来头一回的目光交汇。 青灵瞄了洛尧眉骨上的伤痕一瞬,低声问了句:“你的伤……严重吗?” 洛尧眸中掠过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继而垂下视线,“不妨事。”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 洛尧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抬眼看向青灵,斟酌问道:“我听说,临行前夜,父亲曾召你去过他书房。他是不是……对你提了什么请求?” 青灵闻言暗思,倒真不愧是父子,对于彼此的想法揣测得都很清楚。 嘴上却只答道:“家翁对儿媳有所训诫,岂能称作请求?你这样用词,倒显得我僭越本份了。” 她似不经意地用了那样的称呼,实则是暗自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然而整句话落入洛尧的耳中时,却又似有了一抹讥嘲的意味。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线,移开目光,不再言语。 凌霄城中的帝姬府虽然一直没有主人入住,却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干净与齐整。青灵在凭风城的侯府住了一年时间,此时再看自己府邸中的玉栏绕砌、画阁金翠,顿觉有些张扬的俗气,远比不得大泽侯府的雅致蕴藉、低调奢华。 府中管事者一面将青灵与洛尧迎接入内,一面躬着身向青灵禀道:“帝姬不在的这段日子,大王子殿下一直派人照看着府中诸事,东面新辟的一处花园,也是大殿下亲自绘了图样、让安妃娘娘过来监管着布置的。” 青灵脚步微缓,继而对管事吩咐道:“以后这府中不必再扩建些什么了,待世子府修好,我也就不住在此处了,不需再多浪费人才财力。” 管事自是允诺应承不提,稳妥地将青灵夫妇以及从大泽跟随而来的家仆近侍等人安排入住到了各个院落。 过了两日,皞帝再召青灵入宫觐见。 青灵也是早有心理准备,梳洗整理一番,便随着前来通传的宫人上了御舆。出门时,却见洛尧亦穿戴齐整,等候在外。 青灵颇觉意外,上前问道:“父王也传召你了?” 洛尧在府中与她朝夕相处了两日,似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面色泰然地说道:“陛下不是说只有我时时陪在你身边、他才能安心吗?既然你要出门,我自然得跟着。” 两人登上御舆。 升空之际,洛尧俯瞰而下,见两日之间、帝姬府周围俨然已是多了重兵把守,层层不容擅自出入。 青灵却似乎无心观测自己府邸外的兵防变化,而是若有所思地后靠着车壁,悄悄审视着洛尧。 她神色不定地沉默了良久,待御舆快要降落之际,方才低头理着衣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待会入了宫,你要是打算去探望阿婧的话,也顺便帮我问声好吧。” 入了朱雀宫,青灵径直去了承极殿面见皞帝。 皞帝今日单独面见女儿时的神情,似乎要比前日慈爱几分,招手示意青灵坐到他对案,打量了她一眼,“瘦了,也黑了。” 青灵微垂着眼,仿佛真有几分归省女儿的羞意,“凭风城临着西海,岂有不晒黑的道理?” 皞帝点了下头,举起茶盏,缓缓道:“我瞧着百里扶尧倒没怎么晒黑,想来你二人平日出入的之所是大相径庭了。” 青灵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斟酌出言道:“父王对凭风城里的一举一动皆了若指掌,女儿也就不必罔作辩解了。” 皞帝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审度地投向青灵。 “出嫁前夜,你对父王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青灵迟疑了会儿,低声道:“记得。” 皞帝继续盯着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案面,沉吟说道:“这一年来,你大王兄虽然闲居府中,但也时常入宫与我对弈畅谈、讨论军国之事。他下面的那些人,军中的也好、朝中的也好,原有的位置俱得以保留,他要娶沐端的女儿,我也允了。”顿了顿,“还有这次大泽的这件事,不管跟他有没有关,我也都不会追究。” 青灵惊讶抬眼,“父王……” 皞帝摆了摆手,制止住她,“你开口向我求一个未来的倚靠,我便许了你。因我终究是你父亲,疼惜你为了朝炎应下联姻之事、牺牲了己身幸福。” 青灵站起身来,朝皞帝盈盈行礼道:“女儿深受帝恩,感激不尽。” 皞帝让她重新坐下,面上波澜不惊地说:“你既明白这份恩典是一国帝君给予的,就该明白,你的感激、也是应当回馈于朝炎帝国的。”他深邃双目中透着洞测人心的犀利,“可你嫁到大泽这段日子,却似乎毫无作为可言。” 在承极殿外等候青灵的洛尧,由一名管事的宫人陪着,在殿外园子里随意散着步,欣赏着宫中秋景。 走了一段,他转身问宫人:“陛下为章莪王后所建的惠然阁,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宫人答道:“回世子,是的。” 洛尧颌首,吩咐宫人引路,“那带我过去谒拜一下帝姬的母亲也好。” 章莪王后乃是青灵帝姬的生母,大泽世子作为王后的女婿,前往惠然阁谒拜也是无可厚非。宫人听毕洛尧的请求,遂领着他到了惠然阁,与管事之人说明情况,将他请了进去。 惠然阁本身并不大,但环绕其的花园修得十分精美大气,种满了四季花卉,远远望去,犹如花海之中的一座宝塔一般。 管事的宫女一边领着洛尧入内,一边介绍道:“王后在朱雀宫住的时间很短,身边服侍过的宫女大多也都出了宫,剩下的几人如今都留在了这惠然阁。从前王后宫中所用之物,也存在这里。” 指着正堂上一幅画像,“见过章莪王后和青灵帝姬的人都说,她们母女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洛尧望向画中那酷似青灵的女子,见其五官端美、容貌出尘,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裙,气质稍显冷漠傲倨,眉宇间有种睥睨天下的飞扬。 单看模样,确实与青灵很像,可神态气质,却又完全不同。 洛尧转向宫女,“不知我可否在王后画像面前行跪拜之礼、以示敬意?” 那宫女一早便注意到洛尧人物出众、气宇风流,却未料到他身份尊贵,待下仍这般客气温和,不觉有些微微怔然,失神了一瞬方才面有赧色地垂首道:“世子请便。” 洛尧撩起袍摆,在章莪王后的画像前跪了下来。 宫女见他一板一眼地行着拜见父母的大礼,动作缓慢却不失风仪,却不知此刻真正的洛尧已在障眼法的掩盖下,走到正堂四周的书架供案前,翻查起其上存放的物件来。 帛卷书册,金石印章,上古传下的兵法典籍…… 看来这位章莪王后的性格喜好,着实与她的女儿相差甚远…… 洛尧翻着一本像是曾被人经常翻阅过的古旧诗集,指尖蓦地停到了诗集中夹着的一页书签之上。 那书签由青色的软烟罗与纯白的渊鱼骨制成,精美细致异常,签面上用紫砂题着“寒星暖月”四个字。 洛尧的指尖缓缓划过书签上熟悉的张扬字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签面的下侧,还有两个风格明显不同的小字 — 阿萝 ------------ 第171章 未知归途是悲喜(三) 洛尧从惠然阁里走出来,抬头望了眼天蓝云疏的秋空,默然怔立了片刻。 宫人将他重新引回了承极殿外。 这时,青灵也恰巧结束了与皞帝的交谈,面有郁色地从殿阶处缓步而下。 两人隔着白玉石阶和庭院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瞬,各自心事沉重、百转缭绕。 “以你的能力,要想慢慢插手控制住百里氏的族务,并非难事。但这一年来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中明白!他们私下所图之事、与西陆人来往的途径要诀,你至今恐怕仍是一无所知……” “这也并非只是有无成效的问题,而是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努力过?” “将你嫁去大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朝炎王室诞下拥有百里氏和洛氏血脉的子嗣,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可你瞧瞧你是怎么在做的?跟百里家那小子相处甚少不说,连他在外面胡混之事也不闻不问,当初掌掴坲度族妹的胆色去哪儿了?” “早知你如此欠缺掌控内闱的主母手腕,还不如让阿婧嫁过去!单靠着你的那一份忠心又能成就何事?” “不要跟我说什么人心难控!当初你跟着慕辰,连梧桐镇的那场杀局都算计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你不能的?你也是在朝堂上历练过的人,又岂能不懂左右人心的手段?” 青灵垂下眼帘,将脑海中萦绕着的父亲的斥责压至了深处,努力不再去回想。 她缓缓走下殿阶,穿过前庭,在洛尧面前驻足。 “这么快?” 青灵仰头看了他一眼。 洛尧敛去眸中复杂神色,“嗯?” “不是去探望阿婧吗?” 洛尧怔忡霎那,摇了下头,“没有。” 两人都有些异样的缄默,转过身,并肩朝停放御舆的地方走去。 这时,只见庭院角门处有两列宫侍簇拥着几人,正朝这个方向行了过来。 为首一人长身玉立、气韵清冷,一袭重锦白衣透着尊贵雅致,行动间步履本是不疾不徐的悠然,但姿态偏又流露出令人心生敬慕的王族气宇。 他留意到院中之人,脚下步子蓦然一顿,墨黑的深邃双眸之中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缓缓移至到身前。 青灵亦望见了他。 她迟疑了一瞬,走上前,屈膝敛衽行礼,“王兄。” 慕辰伸手相扶,目光一瞬不瞬地凝于她面上,“回来了?” 听闻大泽出事之后,赋闲于府的他寻了个藉口,匆匆赶往凭风城,却堪堪错过了入京的青灵。此时再相见,初时那种翻腾焦灼的情绪已然隐忍下不少,却依旧支配着他举止间的细微之处。 青灵被慕辰握住了手,只觉那修长手指上传来的力度令人心口微窒,连忙将注意力移向他身后,向安怀羽和沐令璐见礼道:“见过两位嫂嫂。” 安怀羽嫁与慕辰已久,见青灵向自己行礼,便也落落大方地还了一礼,“帝姬。” 沐令璐则刚同慕辰定下亲事、尚未过门,从前又与青灵相交甚好,有过许多闺中说笑、畅想未来夫君的私语谈论,见此情状不觉双颊飞红,一时羞怯的说不出话来。 慕辰只是望着青灵,神情专注,却不料她很快便将手从自己的掌中抽了出来,顺势地捋了捋鬓边发丝,也不看他,淡笑道:“王兄是带嫂嫂们来觐见父王的吧?”扭头朝洛尧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我与世子便先回府了,免得耽误了你们跟父王的正事。” 慕辰感觉手中骤然一空,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不觉亦下坠了几分,却无法当着众人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青灵略退了一步,向慕辰再行一礼,又朝安怀羽和沐令璐客气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回洛尧身边,抬手扶上他的手臂,拉着他、调头往殿门外的方向行去。 安怀羽没有瞧出青灵与慕辰交谈间的异样,倒是觉得帝姬似乎不想让世子与众人碰面。她侍奉慕辰时日渐长、洞悉世事的能力略有提升,下意识地就联想到安氏与百里氏的竞争局面,唯恐慕辰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妹妹面前难做,遂引颈望向青灵与洛尧的背影,意在调和气氛地笑道:“虽说是嫁了人,可帝姬终究是咱们东陆地位最尊贵的女子,无论想做些什么,世子都只会默默地跟着。” 旁边的沐令璐不明就里,只想着自己刚才似乎显得对青灵不大热情,隐隐有些歉疚,闻言便细声细气地接过话道:“世子顺着帝姬,倒也未必是为着她的身份。听说他们新婚的时候,在浮屿水泽里待了整整七日,按着大泽的习俗来说,算是极好的兆头了。想来平日里相处,亦是十分的和睦同心吧。” 慕辰伫立原地,良久沉默无语。 青灵半扶半拽着洛尧的手臂,走到御舆前,松开手,迅速地弯腰上了车,靠坐到窗旁。 洛尧坐到她对面,掀着锦帘朝外吩咐了几句。御舆在禁卫的护送下,缓缓起行。 青灵的额头抵着窗棱,兀自沉默了许久,慢慢直起身,望向对面的洛尧。 洛尧也看着她。 窗外流云缥缈,清风入内,吹皱他的衣袍、勾勒出身形修长的线条。几缕发丝轻拂过俊美的面庞,一双琉璃眸光泽潋滟,蕴着复杂而纠结的情绪。 她想起那日在浮屿水泽的小舟之上,他也曾这样地望着自己,问她:“师姐有没有想过,就这般一直顺流而下,远离身后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那时她,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呢…… 被一种强大而莫名的情愫支配着,青灵倾过身,缓缓跪倒在柔软的金丝缂毛地毯上,将头伏到了洛尧的膝上。 “小七……” 她低低唤了声。 洛尧身体一僵,失神了片刻,随即揽住青灵,“师姐。” 起伏的情绪,变幻的态度,难以捉摸的心思。 时而觉得她离自己很近,时而又觉得她遥不可及。前一刻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手,而后一刻,又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 听了她那么多叫人心寒、令人痛彻肺腑的狠话,他还能,再拥她入怀吗? 衣袍上,开始有泪水的湿意晕染开来。 想到刚才她与慕辰的相见,想起他们执手相望的神情,洛尧仿佛明白到什么,原本抬了一半、想要抚摸青灵头发的手又垂了下去,转过头,沉默地望向窗外。 青灵无声地流着泪。 她其实,也不想这般的懦弱可悲,厚颜无耻地贪恋起身畔之人身上的温暖。可太多的事重重地压到心上,让她出不了气,犹如即将溺毙之人挣扎着捕捉最后的一缕空气。 她是父亲的棋子。这一点,早就明白。所以也不曾祈望过他无条件的关心与爱护。哪怕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的突变,也是不能够指望得到父亲的半句抚慰吧? 更何况,在他的眼中,自己原就是慕辰的拥趸,也极有可能是整件事幕后的策划者之一…… 诚然,对于在凭风城发生的这场血腥变乱,他其实、根本也就不介意。 削弱世家,又做得这般滴水不漏、不余把柄,本就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 眼下他唯一等待的,就是那个可以任他在除掉大泽百里之后、用来取而代之的孩子了吧? 这桩交易,这道许诺,她早就知道。 正如同她早就知道,慕辰是怎样的人,为达目的又能做出怎样的事。 就算这次她和琰都死在了西海,也不该有什么不明不白吧?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啊…… 青灵一声不发地默默流着泪,胳膊环着洛尧的膝盖,呼吸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或是直接推开她,然而他始终一动不动,沉默无言。 御舆在帝姬府外缓缓停落。 青灵抬手抹了把脸颊上的泪痕,撑起身站起来,面色端肃地下了舆车。 她这时才留意到,自己府邸周围多出了许多的巡防戍卫,两侧街巷之中,亦布有重甲在身的精锐士兵。 出府相迎的管事之人极擅于察颜观色,见状遂上前奏道:“因是担心大泽所出事端尚有余波,陛下特遣了禁军来护卫殿下和世子的安全。”顿了顿,又自觉精明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领兵的将领徐洪,是大王子殿下的人。” 青灵闭唇缄默,不置可否,长裙逶迤地踏入了府门。 帝姬府原本不大,用作主人卧房的院落只有一处,所以此次青灵携夫婿归省,难以避免地需要同室而居。 青灵推说胃口不好,一回府便将自己关入了卧室。 到了晚上,洛尧也是独自在花厅用了晚膳,又在园中枯坐了许久,才缓缓回到休憩的院落。 窗纱上映着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窈窕落寞、孤单寂寥。 洛尧在窗外驻足了良久,方才推门而入。 青灵穿着一袭略显轻薄的素纱长裙,蜷在坐榻上,一手握着酒杯,衣袖捋至了手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听见声响,抬起眼来,恍惚记起说好了这坐榻是留给洛尧的,于是慢慢站起身来,手指勾过案上装着西陆兹酿的酒壶,脚步微跄地朝内厢走去。 洛尧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师姐,我们谈谈吧。” 他居高临下,琉璃目中神色复杂。 青灵望着面前容颜绝尘的男子,想起今日在他膝上失态流泪的一幕,有几分尴尬地清了下喉咙,嗓音微哑地问:“你要谈什么?” 变乱那日说过的狠话还犹在耳边,事后他一反常态的冷漠疏远,亦是情理之中。 想来今日他若要追根究底,质问讨伐,也是躲不过的。 她同自己的血亲都能落入时时猜忌、刻刻防备的境地,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计公平与否、永远地对着她和颜悦色呢? 洛尧的目光紧绞着她的,说出口的话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们,圆房吧。” ------------ 第172章 心似双丝网(一) 青灵半张着嘴,迟迟说不出话了,好半天、回过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你……什么……意思?” 洛尧看着她,眼神依旧复杂,面上的神情却是自若,“师姐需要我解释圆房的意思吗?” 青灵心跳如鼓,只觉得被洛尧拽着的手臂上传来火烧火燎的感觉,忙不迭地甩了开来,迅速挪开了几步。 她抚着胳膊,垂首嗫嚅说道:“为何突然提这个?上次在浮屿水泽不是说好了吗……又不是做真的夫妻……” 洛尧无赖起来,“可我并没有答应过什么。” 青灵沉默了片刻,仍旧垂着眼,声线微冷,“那阿婧呢?凭风城里的那位羽衣姑娘呢?你心里装着旁人,却对我提这样的事,就不觉得……觉得恶心吗?” “她们和我没有关系。” 洛尧缄默了一瞬,低声却坚决地说道:“我的妻子是你,我想要的、也只是你。” 青灵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移开了目光,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她想起凝烟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为了给他生辰一个惊喜、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想起他的好,他的温暖与善意、关怀与呵护,想起……他手背上的蓝铃花。 自从在西海遭遇叐人突袭那日后,两人之间就一直隔着层尴尬的疏离,或者更确切地说,青灵自己觉得很尴尬,并无法确定洛尧突然转冷的态度到底出于何种想法。 她不是愚笨之人,也明白自己在他生辰那日说了太多伤人的狠话。 按理说,既是抱了想让对方生气的目的,就不该为其态度的骤冷感到惊讶才对,可心里又偏偏觉得难以接受。 矫情的厉害。 她清了下喉咙,“你是害怕了吧?如今大泽出了事,你自己也被软禁到凌霄城,所以急着想要坐实跟我这个帝姬的夫妻关系?” 话出了口,又立刻后悔起来,游移着目光、审视着对方的反应。 洛尧的表情却是冷然寂寥,仿佛并不在意,就像是听过了太多令人寒心的言语,再也没有什么,是能令他动容的。 他朝前缓进了几步,逼得青灵跟着后退。内厢的纱帘撩起又落下,罗纱飘香的闺房卧榻离两人只剩咫尺之距。 青灵退无可退,偏着头,伸手半戳半推着面前男子的胸膛,恼怒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来,我,我……” 又能怎样? 难道天真的认为自己的父亲会拿出帝王的威仪,在这种事上维护她、支持她? 她停顿了一瞬,想起今日父王所说的那些话,心底陡起悲凉的一霎那,洛尧修长矫健的身躯已然倾了过来,不容抗拒的来势汹汹。 青灵被他有力的手臂卷入了怀中,下意识地扭头闪避。 灼热的、带着湿意的吻,落在了她的颈间,激起肌肤上的一阵颤栗。 青灵挣扎着推攘着,急切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得不分神躲避着那几乎令她意识溃散的双唇。 两人跌落到铺着锦衾的卧榻之上。 身体的起伏紧紧贴合,拥紧的力度中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一如新婚之夜的那个拥抱,一如泛舟水泽的那场纠缠。 洛尧一手擒住了青灵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压过头顶,一手抚上她的面颊,轻喘着,急切地寻找着她的嘴唇。 那嫣红的、笑起来犹若花开的、从一开始于他而言便有着巨大魔力的唇…… 青灵徒劳地扭动着,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灼烫的血液涌进了脑中,思维几乎消失殆尽,仅存的意识集中到了被压制着的身体上,感受着他偾张紧实的肌肉所散发出的叫人发抖的热意。 她呼不过气来,额角充斥着窒痛,莫名的情绪似悲似怒似怨,一瞬间疯长凌驾于了理智与思维之上。她骤然停止了避闪与挣扎,猛地抬起头,吻住了那逸着炙热喘息与渴求的润湿红唇。 鸿蒙混沌间,灵魂深处绽放出的一道战栗倏然袭遍全身。 两人的唇紧紧贴合,宛如丹花艳泽、刹那羞敛,隐去了世间一切浮华喧嚣,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静止。 静止的片刻,二人脑中皆是一片空白。 青灵率先回过神来,感觉到身上之人的僵硬与凝滞,遂趁机奋力将被禁锢着的双手挣脱出来,抵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洛尧亦下意识地撑起身来,却猝不及防地被青灵大力掀翻在榻,紧接着只觉得脸颊一热,“啪”的吃了一计耳光! 青灵发髻凌乱,身体因为情绪的激动而簌簌发着颤,伸手粗暴地扯住洛尧胸前衣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眼角泛红,神情似怒似怨,语气中逸出一丝哽咽,“你到底还想怎样?到底还想逼我做什么?你们……怎么都这样……” 洛尧神情微僵,眼中熠熠生辉的妖异金芒缓缓褪去,汹涌的情潮渐渐被愧疚与懊恼所代替。 他迟疑着伸出手,低低唤道:“师姐……” 青灵挥开他的触碰,依旧被强烈的情绪所支配着,没头没脑地嚷着:“别叫我师姐!你这个骗子!无赖!别又拿出一副在旁人面前装出的嘴脸,显得好像你对我很好、我却对你无情无义!我若真想你死,你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单是他私通列阳一事,如果不是她执意隐瞒、抵制住皞帝的几番逼问,便足够让整个百里氏牵连重罪了! 青灵坐起身来。恨恨地偏过头,垂目间,视线被落至榻上的一物所擒,久久再不能移开。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香囊,布料显得有些陈旧,边角处甚至磨出了线头。她记起在浮屿水泽的小船上和洛尧大打出手之际,也曾见过从他怀中掉落的此物。 那时只觉得疑惑。 从未见过一向行事从容潇洒的师弟,如此紧张宝贝地藏掖过什么东西…… 可此时此刻,青灵凝视着那香囊上绣的歪歪扭扭的淡粉色蔷薇花,心底仿佛一处懵懂浑浊之地豁然炸裂,迸发出照亮前缘后果的灵光来。 她伸手把那香囊捏到手里,凑近洛尧、虚晃了几下,“这东西是我给你的吧?”语气虽然依旧咄咄,声音却是低了不少,最后竟有些结巴起来:“你这样……你这样……” 她停顿了一瞬,赌气似的将香囊扔到洛尧脸上,竭力重新提高了声音,“你这样又算什么意思?” 洛尧拾起被青灵扔过来的香囊,紧紧攥至掌心。 他适才偾张的气势早已化去,此刻犹如一头捕猎失手的兽,略显颓然地静坐在那里,只是一双琉璃目中的翻涌情愫,依旧灼灼。 青灵见他迟迟不语,反倒多了几分勇气,扬起头,口气刻意地装作漠然傲倨,“你说啊!把这个带在身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追问的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忐忑起来,直觉地断定自己此举纯粹是自取其辱,那小子指不定会拿出什么损人的藉口来搪塞。 她想起凝烟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想起御侯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想起过往与洛尧相处间的一幕一幕,她自己的感觉、感受、感悟,心中百般滋味,复杂难辨。 然而洛尧垂眸注视手中香囊片刻,缓缓抬起眼来,“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声线低幽,“这么多年,这是你唯一送给过我的东西。” 一瞬间,床帐内的空气似乎凝固静止,四周声响亦皆消失匿迹。 成婚的时候,青灵也曾按照习俗,送了一些贵重的礼物给新郎。但那些东西都是由操办出嫁事宜的殊雩长帝姬一手置办的,跟青灵本身的意愿、其实没有任何的关系。 仔细算起来,她唯一出于自己真心实意送给过他的,便真的只有这个破旧的磨出了线头、暗红布料上歪歪扭扭绣了朵淡粉色蔷薇的香囊,和曾经装在里面的鴖鸟丹珠…… 那时她眼中那种由衷的焦灼与关切,这么多年了,他多想、再看一次…… 两人各怀着心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青灵怔然望着面前与自己同锁芙蓉暖帐中的男子,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再思及先前那个吻来,不觉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她想起今日在他膝上失态流泪之后,她心中曾有过的迷惘,也是那样的复杂而矛盾。 明知他心里装着别人,明知跟他之间除了防备就是算计,明知从心壳缝隙中溢出的那一缕情愫合该一早就掐灭,可他却偏偏又是她没有缘由地想要去相信的人,是这个世上,原本、她就最该亲近的人。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胸间被什么软软绵绵的东西堵塞住,想要大口地呼吸、却又似乎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喉间哽得厉害。 洛尧亦有些词穷,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雄性的本能驱使着他向她靠近,渴求着身体上的接触与亲密,但理智又令他存了份谨慎,不敢再度唐突。 他迟疑着伸出手,指尖触碰上她因为心绪缭乱而不自觉轻攥着锦衾的手指,就这样轻轻地挨着。 半晌,青灵眸光微烁地挪开了视线,开口道:“你莫把我说得那么小气!就送过一个旧香囊给你……” 她沉默了会儿,声音渐转低微,“你生辰那日,我其实……也是准备过礼物的。”顿了片刻,“我原本,想带你去一趟九丘,去彰遥城,见见你的母亲。” 费尽心力、掩人耳目地拿到了出入九丘的军中令牌,赴宴前在镜前百次千回地忐忑流连,一时觉得那依照所谓九丘流行式样裁制的绛紫长裙太过招摇、一时却又觉得尚不够夺目,心思九转十回,以至于竟误了时间。 “那为何……” 洛尧凝望青灵,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她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含笑翩然地踏入园中的模样,心底不禁牵扯出一丝微痛,可带出来的滋味,却又是极甜的。 青灵垂着头,哼哼了几声,“你那晚收的礼物还不够吗?一会儿花、一会儿美人的……还差我这一份吗?” 洛尧再如何对情事缺乏经验,此刻也听明白了青灵话中的酸涩之意。 拨云见日,陡然明了。 心中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浮现着那夜的一袭绛紫长裙,玉颈皓腕,莹莹如月。 当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竟是为了自己吗? 他忽有些口干舌燥,向来敏捷的思维迟钝的厉害,恍惚间记起一直想向青灵解释的事来,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一直就想告诉你,羽衣其实就是纤纤。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从凌霄城将她救出后,我便一直把她藏在了潇湘阁中。她与我,绝非是传闻中那样的关系。” ------------ 第173章 心似双丝网(二) 青灵听洛尧简述了一番如何将纤纤从凌霄城带至大泽的始末,心中掠过一瞬如释重负的轻快,紧接着又有些五味杂陈的沉郁。 她抬眼与洛尧对视霎那,随即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垂目望着锦衾上两人相触的手指,低低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那般小心翼翼,担心慕辰再对纤纤出手。梧桐镇上的事,被方山雷带着顾月姑母在大殿上那么一闹,父王岂能不明白?如今纤纤对慕辰而言,再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不是防他。” 洛尧被话题拉回了些理智,人亦冷静了几分,“既然方山雷能将顾月长帝姬带至殿前、弹劾大王子,旁人亦会想到利用纤纤来做同样的事。眼下朝中局势变迁,想找机会扳倒慕辰和你的人不在少数,我自然需要多添一份小心。” 顿了顿,又轻声迅速地补充了句:“当然,此事并非只为护你周全,纤纤毕竟是我朋友,我理应尽力相助。她不愿离开东陆,又回不了九丘,留在凭风城便是最好的选择。” 青灵愣了愣,渐渐领悟过来洛尧前一句解释的言下之意,不禁红了脸,啐了口道:“你帮朋友是你的事,扯什么护我周全?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仗义!” 嘴上这样说着,心却愈加急跳。她垂着头,掩饰着面上的羞红,急急地抽回与洛尧相触的手指,快速地捋了捋因刚才两人一番纠缠而弄乱了的鬓发,将散落的青丝拢至了耳后。 洛尧此生何曾见过青灵对着自己这般含羞带嗔的模样,灼灼的目光游移之间,又恰巧捕捉到她低头撩发、玉颈绽露的一瞬,一时间心荡神摇,难以自持。然而下一刻,视线触到了她衣襟间那枚不知何时被拉扯出来的紫玉指环,胸臆间充塞的情思顿时沉重起来,百般滋味交错其间,复杂难辨。 他本是心思机敏之人,又一向极善言谈,却偏偏于情感之事上匮乏经验,时常陷入矛盾纠结之中。从前见那戒指,心中多是苦涩酸楚之意,而今日,却又多了几分暗藏的愧疚与惶恐。 青灵意识到洛尧的沉默,抬起头,顺着他怔忡的目光寻视到自己胸前,不觉陡生窘意,踌躇了片刻,缓缓伸手将戒指握到了手中。 “这戒指……”她垂着眼,慢慢说道:“是由南陆入梦石炼制而成,佩在身上,可与噩梦绝缘。我现在戴着它,只是想夜里睡得安稳,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青灵期期艾艾地解释完毕,等待了半天,却也不见洛尧开口接话,心中情绪由羞窘转为疑惑,再由疑惑转至懊恼。 芙蓉帐中,似乎还残余着先前情动炽热、剑拔弩张、思潮涌动的一缕热度,然而此时的气氛,莫名的,渐变的冷凝压抑起来。 就在青灵忍不住想要开口发作之际,洛尧抬起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额头的发际,动作亲昵而温柔。 “我明白。”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而轻声低柔地缓缓说了句:“你休息吧,做个好梦。” 语毕,收起香囊,转身撩开纱帘,下了榻。 青灵睁大着眼,发了半天的呆,然后抬手摸了摸额头被他抚过的地方,只觉沮丧、挫败、尴尬、难堪…… 怎么想,事情的发展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她在心头将两人间的每句对话又细细重温了一遍,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 按理说,她应该已经表达得够直白的了吧? 而他也没有否认他的心思,临走前还不忘把那个破破丑丑的香囊重新郑重地揣回怀里。 可为什么…… 青灵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了,但就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结束的。 如果说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冷冷淡淡的,那依着她的性子,大可直接抓了来质问挖苦甚至辱骂一番,可人家偏偏又表现得很温柔深情,又是藏香囊、又是勾手指,走之前还那般亲昵地抚摸了一把,这便叫她一腔怨火无处可发了。 她想起从前跟京中闺秀在府中闲聊、听戏文的时候,性情活泼的淳于家姑娘们曾提过,说世家子弟中有一类人,举止斯文、待人有礼,见谁都能喜欢,见谁都能做到殷勤有加,不拒绝、也不明确态度,最后弄得别人姑娘个个芳心破碎,自己却能次次全身而退。 这小子,不会就是这路货色吧? 可明明最开始是他着了魔似的对她上下其手,说什么“我的妻子是你,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 还是说,他果真是为形势所逼,急于跟自己坐实名分、寻求庇护?然而计划进行了一半又实在装不下去,难以违心而为,最后只得折中选了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可是…… 又好像不是。 青灵在榻上辗转反侧,内心充斥着疑问与揣度,同时又有些恍惚的懵然,对洛尧的想法也好、对自己的想法也好,都大有一种隔云观月的迷茫之感。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尚未来得及找机会再跟洛尧相处相处、深入研究一下,侍女便进来通禀说,慕辰王子已经入了府,在书房等着见她。 青灵脑中那些混乱的思绪,顿时冷却了下来。 ~~ 偌大的书房之中,冷清清地站着两人。 青灵背临着屋门,与慕辰离得有些距离,也不看他,盯着脚尖,漠然问道:“王兄找我何事?” 慕辰墨黑深幽的双眸凝视着她,半晌,伸出手,“你过来些。” 青灵缄默着,一动不动。 慕辰沉默了许久,语气黯沉,“就算你决意要舍弃我,也该让我明白为什么,是不是?” 青灵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面前的男子白衣胜雪、长发如墨,气质清冷迷离,高贵中又带着几分令她微微揪心的落寞。 他曾是月色梨花落时令人心动的邂逅,曾是世间无人可以媲美的芝兰玉树,曾是她所知晓的关于爱情的仅有诠释。 可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变得如此地想要避开他? 明明一年前分别之际,她还是满怀依恋、满心不舍的…… 过了良久,青灵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明白什么?” 她累积出心底的一股怨气,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一点点提高了声音,“你敢说凭风城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敢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葬身在这场浩劫中?你敢说你布局前没有设想过我和淳于琰也有可能死在那里?” 想起那日守在面无生气的琰身边,那种无所依傍、愧疚悲凉的心绪,她扬起头,眼中怒意难掩。 慕辰一直望着她,黑眸深不见底,末了,淡然道:“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 青灵咀嚼着他的回答,“那是谁的主意?是谁的?” 事发之时体内酷似焰魄的力量,方山霞临去前的冷漠,皞帝的言下之意,还有她对他的了解、多年来朝夕相处而生出一份默契,统统无一例外地将慕辰与幕后操控之人联系在了一起。 可现在,他却说不是他…… 她脑筋转得极快,想起这两年来朝堂上种种形势的变迁,“是莫南氏的人?” 旁人只看到整件事毁了方山氏和淳于氏的结盟、同时嫁祸百里氏,所以会猜测是朝炎王室为了拔除世家集中权力而为,却忽略了其实这里面最大的获益者,也包括莫南氏。 而慕辰跟莫南氏暗中的那些来往牵连,青灵亦是再清楚不过…… 此时她见慕辰闭口不言,明白他已是默认,心中不由得悲怒交加,朝他靠近了几步,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就由着他们杀人?你知不知道这次死的人,是琰的亲哥哥!是他开口求过你务必保全的人!” 慕辰面色凝重,伸手握住青灵挥舞着拳头、拉至自己胸前,语气似安抚更似说服,“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道。难道你认为我会不顾你、不顾琰,任由着你们陷入危险吗?” 青灵挣脱开来,冷冷望着他,“那你现在知道了,又能打算怎样?若是淳于琰要与莫南氏反目、为他兄长报仇,你可会答应?从前我就告诉过你,我跟莫南宁灏之间血仇不共戴天。我恳求过你,让你不要跟莫南氏的人有太多牵扯,不要让我受制于跟他们的利益纠葛!可你嘴上说着答应,转过身又和他们同气连枝。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又能如何撇得清、如何去面对淳于琰?” 慕辰望着青灵,见她目光冷凌,逼问间、再无一丝的迟疑或犹豫,恍然只觉一别经年,眼前之人竟变得有些令他惶恐的陌生。 他沉默许久,“这件事,我会给琰一个交代。” 他再度伸手,想将青灵拉至胸前,却被她扭身避了开来,只得幽微叹息了一声道:“你莫不是为了这件事,当真要与我决裂?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方山修门下之人几乎把持住了南境财吏调配的各个关口,将我从前安插至要职的心腹压制得死死的。想来莫南岸山再难沉得住气,才会出此下策,毁了方山氏与淳于氏之间的联姻。他既与我联手谋事,当知我的底线,断不会伤及我珍视之人。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 青灵盯着屋角黑暗处,轻声嗤笑了下,“从前,他可是想法设法地要置你于死地。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就值得你如此轻信?” 慕辰眸光愈黯,“你想要我怎样?要我立刻杀了莫南宁灏,舍弃莫南氏的支持?” 青灵冷静下来,也明白自己一味愤怒地质问发泄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默然整理了下情绪,转过头望向慕辰。 “我明白,王权争斗从来都少不了世家豪门的支持,我也不会逼着你放弃莫南氏。可若你任由着他们一族做大、削弱其他三家,只能是为将来埋下更大的隐患。” 慕辰说:“这个道理我懂。” 他听出青灵话中的关切之意,心中沉重终于略略减轻,伸出手,稍有些迟疑地抚上她的手腕,见她不再挣脱,方紧握其手,柔声道:“将来我自有对策。你不必担忧。” 青灵面色却依旧清冷,“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你要对付方山氏,我并无异议。可这次若是有人想嫁祸大泽百里,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被慕辰握着的手上忽地传来一丝凉意,随即愈加攥紧。 青灵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从前觉得御侯父子心思深沉,又没有任何的弱点可以利用,难以控制,而你又娶了安氏的小姐,所以两者择一、选择放弃了百里氏。可现在我既然嫁入了大泽侯府,跟他们相处得亦算和睦,论实力、论亲疏,百里氏都是比安氏更适合的选择。” 慕辰指尖发凉、不自觉地用了力,语气陡转森冷,“亲疏?论什么亲疏?” 青灵望着他,不避不闪,“安怀羽不过是你的一个侧室,而我却是大泽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孰亲孰疏,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不等面已变色的慕辰开口,她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什么淳于琰喜欢凝烟、却从来不敢袒露心迹?只因他明知你无心接纳百里氏,将来少不了与其为敌的一日。你与琰相交数百年,他为你做过什么,你心中自是清楚。你扪心自问,可曾又为他做过些什么?” ------------ 第174章 心似双丝网(三) 跟慕辰的一场对质,几乎掏空了青灵的所有精力,踏出书房的一刹那,人竟觉得有几分虚脱。 或许是在大泽的这一段日子里,习惯了轻松少压力的生活,每天除了跟胥娣斗智斗勇以外,再没有什么事让她费神。虽然时常也关注着朝野上的动向,按时向皞帝和慕辰送呈有关大泽的密报,却毕竟远离帝都,渐渐地便有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松懈。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刚嫁去大泽的时候,自己明明是满怀着谨慎与戒备的,整个人就犹如绷紧了的一道弦。可从不知何时开始,这道弦一点点地松弛下来,直至几乎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午时过后,负责修造京中世子府的官员奉了御令,前来青灵处述职。 官员领着一大群工匠、技人列于花厅之中,围着堂上展开的设计图案,口若悬河地向世子夫妇演述府邸的工程进展:“府邸后苑毗邻金翎湖,乃是凌霄城中风景最为秀丽之所。下官依照大泽的习俗,引水入园……” 青灵有些心不在焉,神情微显怔忡,一旁洛尧倒是听得认真,时不时客气有礼地打断官员、提上一两个问题,自有相关负责匠人出列仔细作答。 末了,官员又表了一番自当尽心竭力早日建成府邸的决心,遂领着随行行礼退了出去。 花厅中遽然安静下来。 洛尧垂目把玩着案上的鎏金镶翠梅花盏,全然收起了刚才询问官员工匠时的侃侃擅言。 青灵兀自沉默地坐了会儿,慢慢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 “一早听说金翎湖风景秀丽,却一直没机会去瞧过。既然今天提起了,干脆就去逛逛好了。” 洛尧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琥珀琉璃目中闪过一抹难辨的情绪,“你是……邀我同去吗?” 青灵扭头望向窗外,“不是我要你去,是你自己夸下海口,说要时时陪着我的。” 金翎湖西面临山,风光秀丽,东面则有楼台阁榭环绕,间或亦有格调高雅的茶楼酒座,专供京城高门贵胄人士出入。 湖面上波光粼粼、倒映骄阳金芒,景致十分开阔怡人。时至深秋,岸畔百花尽放,芳香四溢。 青灵与洛尧并肩行于湖畔一僻静之处,身后跟着禁卫侍女诸人。 说是来游玩,可青灵的目光一直垂落脚下。她埋头走了一段路后,轻轻扯了下洛尧衣袖,“你能不能施个妖法,把跟着我们的人撇开?” 洛尧不动声色,暗暗却催施术法,编织出一道两人依旧并肩前行的假像来。 两人于幻影间驻足,目送身后随行众人跟着那假像离去,继而缓缓在后面尾随而行。 远离了众人的视线,青灵的步姿行动顿时少了几分端庄,放着现成的路径不走,偏要时不时在径旁的浅草中踢踢跳跳地踩上几脚。 埋头又走了几步,她盯着脚下碧青草色,开口问道:“小七,你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吗?” 洛尧亦低着头,在心中反复斟酌着她的这句问话。 是啊,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藏在心中的秘密那般的沉重,重的叫他思绪迷茫,才会情难自控、竟生占有之心,才会犹豫彷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绽露出的那一缕情思…… 青灵顿住脚步,抬头望着他,“你能不能,跟慕辰结个盟?” 洛尧脚下一滞,脑中繁复思绪顷然溃散,扬头看向青灵,费力牵出笑来,“结什么盟?” 青灵撇开视线,望向粼粼湖水,“就是朝政上的那种盟约了。明处也好、暗处也好,你都站到他的一边,助他夺得储君之位,将来成为下一任的朝炎皞帝。” 顿了顿,“当然,你也是有好处的。权势、地位、财富,别的什么也能提出来商量。” 洛尧盯着青灵,嘴唇翕合了几下,却终又紧抿住。 青灵站在金翎湖,呼吸着湖面上特有的润湿水气,脑海中同样的思绪翩跹,半晌,再度抬眼看向洛尧,“眼下大泽的地位很危险。你要保住百里氏的利益,单靠一己之力并不容易。”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离开凭风城的前夜,你父亲曾召我去过他书房。他也说,如今跟慕辰结盟,对百里氏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洛尧怔了怔,随即淡淡轻嘲一笑,别过头去。 这样的话,倒确确实实是他那位父亲能说出口的。 当年洛珩率九丘妖兵攻入中原、与朝炎展开绵延数年的恶战,百里誉不顾妻子恳求,为保全家族利益而选择臣服于朝炎皞帝,如今陷入了与两大世家结仇的境地,再度寻找靠山仿佛亦是自然而然。 青灵继续说道:“你和你父亲,其实都是极精明的人。对朝中局势只怕看得比我更清楚。”抬头望向洛尧的侧颜,瞧着那琉璃目中映着的一片湖光潋滟,语气也不由得转得低柔了几分,“眼下你们若不与慕辰联手,大泽的许多利益都会被旁人夺了去。” 百里氏自上古时代便偏安一隅,势力在大泽无人可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在与中原大族结下“血仇”之后,依旧可以保持利益不受半点侵害。单是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最近又对军权尤为向往的方山氏一族,就足以以此事大做文章,想办法削弱百里氏督管西海的权力。 而更重要的,是慕辰筹谋已久,以安氏取代大泽百里的打算。 朝炎扩军治国离不开财力的支持,东、西两陆间的贸易也必不可断。论经验与能力,能在商贸一事上取代百里家的,自当首推亦以此为业的凌霄安氏。 这一点,早在慕辰决定娶安怀羽的时候,青灵便已经明白。 顺之,为友。逆之,为敌。 慕辰的那些手段,她也是见识过的…… 洛尧眼望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侧过头看着青灵,似笑非笑,“师姐做了那么多事、说了那么多话,一直是在为大王子拉拢人心?” 青灵愣了下,“什么事?我做什么了?” 洛尧没有搭话,径直朝随行之人的方向跟了过去。 青灵琢磨着他的语气,又思及自己与慕辰的那场争执,心中更觉憋屈,追上前去拽住洛尧,“你什么意思?又跟我来这种阴阳怪气是不是?你难道以为这件事里是我占了便宜?” 洛尧感觉到青灵纤细的手指攥住了他的,心情缭乱复杂。明知自己说了蠢话,却又不想收回,默然无言地等待着青灵的怒火袭击。 不料青灵并未像往常那样动怒,只是继续追问:“你想些什么,总要说出来让人知道才能解决是不是?你是觉得被人陷害了、不甘心?还是觉得你父亲的话让你难堪了?” 她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当年你父亲选择放弃九丘、投靠朝炎,一直是你的心头刺,这么多年来,你表面上虽然没再记恨他,可心里还是难受的,对不对?可眼下又不是让你舍弃些什么来结这个盟!我也不会让你们有任何损失的!” 洛尧蓦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她,琉璃目中映着湖光潋滟,熠熠惑人。 “师姐为何突然,”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问道:“对我这样好?” 青灵被他盯得心跳加速,迅速地抽出手来,扭过身,“什么……好?”话未说完,低头就走,行出几步感觉洛尧也跟了过来,遂没好气地低声嘀咕道:“一会儿巴巴地抱怨人家对你不够好,捏着个破香囊……一会儿又嫌对他好的太突然,真是个妖人……” 嘟囔间,手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洛尧捉住,握进了温热的掌心。 洛尧呼吸微有些急促,视线游移着、避开了她投来的错愕目光。他牵着她朝前走着,冷不丁低低说道:“有什么奇怪的?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非常的妖。” 青灵微怔,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继而低垂了眉眼,扑哧笑出声来。 两人跟在被幻术迷惑住的随行侍从之后,默默地走着。 青灵感受着被握着的手上传来的温度,一时有些心绪恍惚。 说实话,若要细究自己态度上的转变,她也有些说不清原因。 记得从前淳于琰曾说过,女人会因为心存感激而对人动了真心。可她却觉得,仅仅因为是对方对自己的好、便动了情愫,倒算不得是真心了。 再说,若要论小七的好,从在崇吾相识以来,他不是一直都对她很好吗? 又或者,从前太多次地误解他、冤枉他、甚至眼看着旁人陷害他却无所作为,因此心有愧疚,因此才想着要对他好? 还是说…… 青灵偷偷抬眼,从睫毛下飞快地窥探洛尧的侧颜一瞬,目光在他唇角处停留瞬息,不觉想起了自己偷袭得来的那个吻。 ……还是说,自己,其实一早就在觊觎他的美色? 她被自家脑袋里窜出的念头吓到,不觉又羞又窘,在意念中大骂了声“下流”。 妖术施展受距离范围的约束,施术者无法离开得太远。洛尧牵着青灵,跟了一段路,终于斟酌问道:“慕辰王子,愿意同大泽结盟吗?” 青灵想起今日在书房跟慕辰的对话,沉吟了下,语气坚定地说:“他会答应的。” 头一次,不惜拿出最狠的话语相逼,她想,慕辰应该是会让步的。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洛尧沉默了会儿,“若是将来利益相悖,师姐又会如何取舍?” 诚如青灵所言,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善于洞察朝局、精明缜密之人。慕辰拉拢安氏、培植心腹的那些布局,他并非不知。凭风城新年夜庆时,淳于琰和青灵站在船头所说的话,他也听去了不少,很是清楚慕辰对百里氏的态度。 他并非胆怯之人、亦非心胸狭隘之辈,否则也不会孤身北上列阳,与敌同谋,一手牵动三国命运,解除了九丘之围。 然而慕辰…… 慕辰…… “若是将来利益相悖,师姐又会如何取舍?” 因为慕辰,所以他如此而问。 因为有些背弃,他无法忍受……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池岸毗邻枫林的一段路上。旁边山坡上层层叠叠覆盖而生的红叶正值色泽最艳之季,偶于和风中徐徐而落,飘至散落于湖面之上。 青灵驻足,仰头望着漫天红叶,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水泽小岛上与洛尧捉鱼的情景,沉默伫立了良久。 按理说,她毕竟是师父带大的人,当是懂得分辨孰是孰非。 然而从前不分对错,一味容忍原谅替慕辰开脱,只因为心里终究更亲近着那人、更想维护着他。 而现在…… 现在…… 青灵转头看了洛尧一眼,目光被头顶绚丽的红叶染上了一层娇俏羞窘的色泽。 他难道,不也是她的亲人吗? ------------ 卷七 日出江花红胜火 ------------ 第175章 荏苒易生愁(一) 淳于珏夫妇丧命凭风城之事,在朝炎朝堂上引起的震荡,绝不亚于当初列阳大军入驻西海时掀起的风浪。 朝炎吞并南朝之后,方山氏借助淳于氏在南境的影响力,迅速掌控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几个小国的吏财诸事。氾叶、钟乞和禺中刚刚亡国,百废待兴,方便安插门人、填补空缺的地方数不胜数,方山修深谙权谋之道,布局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而眼下两家的联姻随着淳于珏夫妇的逝世而瓦解,表面上两族仍需同仇敌忾共议复仇之事,但从前那般紧密的关系,终是不复存在。 方山修领着一众大臣,连番在朝堂上参奏大泽侯府玩忽职守、疏于防范,致使奸人有机可趁,酿成血案。早已退居封邑的淳于甫也成了朱雀宫的常客,日日入宫求见皞帝,老泪纵横地恳请陛下彻查案由、严办幕后凶手,还逝者一个公道。 这些,都还只是明面上的事。 私底下,朝内外有关大泽侯府暗中操纵这场杀戮的传言,亦是越传越广。 自从几日前与慕辰在书房中会面之后,青灵便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她了解他的性情,遂也不急于逼得太狠,只是将凌霄城中与自己相熟、又实为慕辰拥趸的朝臣亲贵逐一邀入府中,跟着洛尧一起,“讨论”朝中局势。 这简简单单的举措,却无疑是对外表明了她的立场,以及连带暗示了其身后慕辰的立场。 至于这帮朝臣后来有没有去慕辰跟前确认、或者说过些什么谏言,她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去追究过。 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她的意愿、她的态度,他不会不明白。 如今唯一需要等待的,便是慕辰自己所要做出的抉择。 选择她,等同于选择百里氏。 放弃百里氏,也就等同于放弃她…… 渐渐的,朝内外针对百里氏的传言慢慢淡了,先前有过的一些支持安氏接管西海事务的奏请也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把始作俑者的罪名推到了西陆和列阳的头上。 联手多年,青灵心里很清楚,以慕辰积累至今时今日的人脉与势力,外加一个京中红月坊,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将局势扭转至此。 紧接着,从凭风城传来消息,统领大泽军防的莫南宁灏因为家中事务、被族长莫南岸山急召回了弗阳,因而被迫辞去了曾令众人艳羡过的要职。 朝中诸臣揣测说,莫南宁灏突然离职,多半是因为凭风城的那场杀戮、令他多多少少担上了些军防不力的罪名,因此引咎自行离去。 然而青灵却不由自主地将这一结果,与那日慕辰所说的话联系到了一起。 “这件事,我会给琰一个交代。” 他的交代…… 为了这个交代,他与莫南岸山之间,又达成了怎样的妥协与交易? 青灵努力不去猜想。 ~~ 这一日,青灵与洛尧入宫觐见皞帝。 皞帝这段时间看上去似乎忙得神情疲惫,但依着青灵暗中的观察揣度,他只怕是为着世家间的争斗而高兴得连夜睡不着觉吧? 同时当着女儿女婿的面,皞帝一向将言谈内容把握得很好,并不过多得提及有关大泽之事的调查进展和各方争论,即使偶尔出言试探,亦没有单独面对女儿时的严酷与咄咄。 青灵对于洛尧的“挡箭牌”功效自是十分感激,转念想起自家父亲暗中对于他的种种算计,愈加觉得愧疚起来。 从承极殿出来后,青灵站在殿阶上踯躅了片刻,对洛尧说道:“我们去看看阿婧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她是为救你而受的伤,你去探望她,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 说完,也不去看洛尧的表情,径直朝阿婧寝宫的方向走去。 阿婧的寝宫离承极殿并不近,不用车辇、单靠步行的话,需要花上不少的一段时间。 青灵和洛尧一前一后,各怀着心事,走得格外缓慢。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洛尧突然快走了两步,上前拉住青灵的手,“要不……还是改日再去吧……” 青灵在一株垂丝海棠树下驻足,沉默一瞬,笑盈盈转过身来,“怎么,担心今日有我在跟前碍眼,想换个时间单独去?不用担心,待会儿我留在殿外等你便是。” 洛尧眼中蕴着近乎狼狈的复杂神色,放低了声音道:“你是故意打趣我是吗?” 青灵见他不苟言笑,心中情绪越加沉了起来,稍稍敛了些笑意,“我打趣你做什么?” 她从洛尧掌中抽出手来,顺势勾住垂丝海棠的一根枝条,垂目用手指拨弄着上面的叶片,“你现在见她,觉得尴尬是吧?”顿了顿,“你以前说过,因为你父母的事,你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一向没什么信心。所以,从前你放弃你喜欢的那个人族姑娘也好,现在或许……想要放弃阿婧也好,都是因为你这个人自己对感情没什么信念的缘故。” 洛尧听得哭笑不得。 所谓自作自受,大概,就是眼下这个情形吧……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她为你受了伤,你现在去看看她,多少也能少几分的愧疚。” 说着,很有师姐范儿地推了下他的肩膀,催促道:“赶紧走吧!” 到了阿婧寝宫,青灵果真坚持不去碍眼,半逼半劝地把洛尧给推了进去。 阿婧宫中的侍女皆是方山王后亲自挑选的心腹,原本因为青灵的骤然驾到而倍感警觉,却不料进去的人竟是世子,一时不知该顾哪头,犹豫片刻,遂都急急追着洛尧进了内殿。 青灵知道自己不受阿婧宫中诸人待见,便也不理会她们,独自坐到了殿外花园的凉亭里等候着。 她双手托着下巴,发了许久的呆,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依着洛尧对自己的剖析,他应该,就是那种可以对谁都很好、可对谁也无法做到情深不移的那种人吧? 这样的话,他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人,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若他真如凝烟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曾喜欢过阿婧,那又如何解释他当初向父王求娶过阿婧的事? 他若一早就属意于自己、以至于不惜耗费修为夺下那颗影珠相赠,那为何他听到与自己订亲之事时的反应,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是那般的愤怒? 青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脑中升腾起的思绪强行遣散了去,然而心中却越加觉得沉甸甸。 这时,一行人在宫侍的引领下,徐徐踏入了园中。 青灵略感奇怪,警惕地站起身来。 她今日之所以决定领着洛尧来探望阿婧,一方面是出于对他的些许愧疚、和对阿婧这个妹妹几分由衷的关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皞帝口中得知方山王后归家省亲、安抚因方山霞离世而伤痛不已的老祖母,清楚今日前来不必跟这位彼此看不顺眼的继母碰面。 阿婧平日眼高于顶,结交的朋友屈指可数,眼下一行人颇具声势地踏入寝宫,青灵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慕晗来了。 然而她并不能知,此时的慕晗,因为鼓动宁灏围杀众人、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至亲,对身受重伤的阿婧存了份内疚与畏惧交织不清的态度,巴不得能避之不见…… 青灵看清来人,心情一阵起伏,亦知是躲藏不过,遂上前招呼见礼。 “方山公子。” 方山雷一身素袍,身后紧跟着两位堂弟,方山渊和方山济,于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驻足于青灵面前。 经年未见,方山雷身形消瘦了些许,神色亦显得有些憔悴,想来近日因为妹妹的愕然离世而倍感伤痛不已。 他远远瞧见青灵,心中已然情绪暗涌,待走到近前,看清她那双望向自己的澄澈眼眸中所蕴着的悲悯之色,一时竟有些语噎,踯躅一瞬,稳住了气息,方才行礼道:“帝姬。” 青灵见到方山家几名兄弟,自然便想起了方山霞,心中也是一阵塞堵,低低问道:“你们……来看阿婧吗?” 方山雷点了点头,“我和渊弟前段日子一直在凭风城,抽不出时间来探望阿婧。今日恰逢姑母回府归省,宫中无人陪伴阿婧,我们便过来看看她。” 青灵说:“我听御医讲,阿婧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心情还有些低落,你们多陪她说说话,开导开导,定是能有些帮助的。” 语毕,想起洛尧还在里面,又联想到近日有关百里氏的那些传言,遂问方山雷道:“你们在凭风城可有查到些什么?那些叐人,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的?” 当日在书房与慕辰对质,也曾问过有关那场阴谋的诸多细节。然而慕辰似乎真的对宁灏所为毫不知情,只提到纤纤那晚应该是被一种叫作“蛊”的邪术所控制。 蛊术起于人族秘术,神族中人鲜有耳闻。当初慕辰从梧桐镇掳走纤纤,因忌惮她本身就是用毒高手,对其下毒的同时还另下了蛊,而这件事,莫南岸山也是知晓的。所以宁灏想到利用纤纤布局之时,便自然而然拿这种方式对她进行了操控。 青灵从慕辰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刻,笑得苦涩自嘲,“我早该猜到,你行事向来狠绝,又岂会轻易为纤纤解了毒,不留后手?” 彼时慕辰亦是无边苦楚,一字一句都带着痛意,“你一早便知我行事狠绝,可何以从前能够理解,如今却满眼尽是厌恶?” 此时青灵向方山雷抛出疑问,本是想找出些话题拖延时间,免得他们进到寝殿撞见洛尧与阿婧私会,无端又惹出些麻烦来,可一旦提起这些问题,自己心情也突然变得十分不好起来。 方山雷尚未来得及作答,他身后的方山渊接过话道:“叐人从何而来,帝姬直接问自家夫君便是!西陆人养的牲畜,我们怎知道习性?” 方山渊虽然品行一直遭人诟病、素日亦同淳于琰一般的放浪不羁,但并不是爱生事端的人,眼下在王宫之中对当朝帝姬出言不逊,全因方山霞之死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方山霞名义上是方山氏族长的嫡女,实际却是方山修从胞弟处过继而来的女儿。论血缘,她与方山渊,才是真正的亲姐弟。 如今姐姐命丧大泽、尸骨无存,方山渊虽对朝权之争不如伯父堂兄那般了解,但也能从他们交换的只言片语中领悟到,此次血案背后之人,不是大泽百里、就是朝炎王族。 而这两家,都跟面前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 第176章 荏苒易生愁(二) 方山雷见弟弟对青灵出言不善,侧头低斥了声:“渊!” 眼下朝内外的传言,渐渐将杀戮事件的幕后主使指向了西陆或列阳。毕竟叐人源自西陆,而列阳,一直是朝炎的夙敌。由此推论,确实不足为怪。 但方山雷却明白,这不过是有心之人借助舆论之力扩散出的流言罢了。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将世人的注意力从真凶身上转移开来,原本就是弄权钻营善用的把戏。 更何况,父亲见过慕晗之后,眉头紧蹙地吩咐他道:“现下就由着淳于氏跟百里氏去斗吧!能打压住大泽百里最好不过。南境那边借助淳于家势力牵的线、积攒的人脉,能收归己用就收归己用,不能的话,就趁早断了。” 方山雷这两年颇受皞帝赏识,官衔权力直逼其父方山修,历练得愈发沉稳精干,很快便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读出了潜藏的意图。 对于妹妹的死,他内心伤痛无比。但作为肩负家族兴衰的嫡长子,在这种时候,他更不能容许自己感情用事。 方山渊被兄长呵斥住,心有不甘,撇过头嘀咕道:“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还护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青灵听力一向太好,不经意地便被迫听了去,再联想至从前与方山雷的那些纠葛,微微有些面热,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还没来得及恭贺你跟息家小姐的喜事。”她清了下喉咙,扯出道笑来,对方山雷说道:“回头我定要好好寻些贺礼,送去息将军府上。说起来,息颖算是我朋友里最聪慧豁达的姑娘,人长得又美,方山公子真是好福气!” 方山雷听她说得诚恳殷切,笑得亦是落落大方,心底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失落。 他望着她的明媚容颜,只觉那眉梢眼角透露出的神采、隐约有了几分她初入凌霄城时的天真娇俏,言谈举止间,虽然依旧蕴着常年置身权谋朝争而沉淀出的深沉谨慎,却完全褪去了出嫁前的那份颓然与紧绷。 没想到,嫁给了大泽世子,竟让她有了如此的变化…… 青灵见方山雷面无悦色、神情暗沉,思及他新近丧妹,又何来心思顾虑其他,不禁在心里暗暗自嘲,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学不会宽慰人啊! 这时,阶上殿门口传来脚步人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洛尧正缓缓踏出寝殿,身后紧随着面有病色的阿婧。 两边的人,都因为对方而愣了一瞬。 洛尧转身向阿婧行礼告辞,迅速下阶走到了青灵身边。 方山渊一见洛尧,堪堪压制下的情绪又腾然窜了出来,上前一步就欲开口。 谁料洛尧径直执起了青灵的手,关切问道:“在跟方山公子讲霞姐辞世前说的话吧?莫要把自己又惹伤心了……” 方山渊本来冲到了嘴边的恶语陡然凝滞,转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什……什么话?霞姐临去前说了什么?” 方山雷和方山济也同时将视线投了过来,望向洛尧。 洛尧沉吟一瞬,仿佛似有所悟,接着便将当日淳于珏散尽神力以身体为结界护住方山霞、而方山霞亦选择自尽殉夫之事缓缓讲出。 他神情肃穆,嗓音清和,语气控制得十分得体,既未显得过度感伤,又绝无事不关己的淡漠感,措辞间,像是对方山霞夫妇间的伉俪情深很是敬慕。 末了,怅然道:“淳于公子情深意重、对夫人拼死相护,尧同为男子,亦不知能否有此勇气。就连青灵也说,世家联姻的夫妇之中,当属他二人间的那份恩爱最为令人羡慕。” 语音落下,四下一片静谧。就连方山渊也兀自沉默了下来,各人自在心中唏嘘喟叹。 倒是青灵因为另存一份心思,听得不甚投入,眼下见众人被洛尧的话搅得神伤动容,不禁暗自咂舌。 小七这家伙,真真是非常的妖! 几句话不但拨开了方山渊气势汹汹的矛头,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将来方山氏若要舍弃淳于氏,只怕面前的方山渊和方山济看在淳于珏的一片深情上、必定会跳出来极力反对吧? 她想起近日方山修门下众臣的参奏谏言骤然锐减,大有打算置身事外、任由淳于氏与百里氏相斗的意图,一时也猜不透这背后的计划与盘算…… 青灵转着心思,目光游移间,触到了阶顶上阿婧投来的视线。 时已近冬,风中寒意料峭。阿婧穿着身单薄的纱裙,默认伫立于殿门前,愈加显得病容憔悴。 她瞧见青灵望向自己,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拿出极尽轻蔑骄傲的姿态来,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着。 然而眉宇间的一抹黯然萧索,却始终难以遮掩…… 洛尧拉着青灵,迅速辞别诸人,出了阿婧寝宫的园子。 青灵回过神来,数落道:“你把气氛弄那么伤感,万一方山家的人听完更恼怒,流着泪上来跟你拼命怎么办?” 洛尧淡然一笑,“我这不是急着逃开了吗?再说,事情本不是我做的,我又何必心虚?” 青灵听到他的后一句话,不觉心头一凛,随即变得缄默起来。 洛尧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然而瞅见青灵的反应,又觉得胸中滋味有些复杂的难辨,说不清算不算后悔。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青灵再又低低地开了口:“刚才你和阿婧见面,可……还好?” 洛尧淡淡“嗯”了声。 青灵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也拉不下脸来追问,斟酌了半天,道:“你这个人,反正,也挺多情的……”顿了顿,盯着脚下地面,“反正,以后你要去看她,便同我说好了。你一个人入宫不方便,我可以带你去。” 洛尧脚步微缓,“多情?师姐从哪里看出我这个人多情了?” 青灵垂着眼,在心里掰着指头数着,首先吧,有那个不喜欢你的人族姑娘,然后你被她拒绝了就恋上阿婧。还有吧,瞧着你跟纤纤似乎也过从紧密,还有我那个侍女夕雾,你不是还夸人家长得挺好的吗? 数下来…… 数下来…… 青灵长叹一声,继而像是自我说服般的豁达说道:“其实,多情也没什么不好的!世事皆在变迁,感情亦不例外,人心更是贪婪,同时喜欢上不同的人也是很自然的。” 洛尧沉默了片刻,牵了牵唇角,“师姐才是这样的人吧?” “唔?” “同时喜欢上不同的人。” 青灵愣在原地,随即面颊涨红,挥拳捶了过去,“你找死!” ~~ 两人回到城中的帝姬府。 府中管事一早便苦着脸候在门口,瞧见青灵下了舆车,便忙不迭奔上前来,压低声音禀道:“殿下快去内苑看看吧!” 他迅速将事情缘由大概讲述了一遍,跟着青灵匆匆行至她的居所。 院内耳房外的地上一片狼藉,显然是有人从房中搜出了些物件、乱七八糟地扔到了外面。 侍奉青灵的女官胥娣被人用绳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塞住了嘴,跪在院内,抬头见到青灵出现,急忙咿咿啊啊地奋力发出求救之声。 旁边两个从朱雀宫出来、一直跟随着胥娣的小宫女,各自手里攥着个物件,满脸焦急地想要上前相救女官,却被青灵的侍女秋芷拦得死死的。 秋芷扭头看见青灵,连忙上前行礼,“帝姬。” 青灵扫了眼院中诸人,见除了秋芷与胥娣等人外,夕雾和逊、以及逊手下的几名部属也立在了一旁。显然,为了制服胥娣,秋芷动用了身边一切可动用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 适才管事的只说秋芷和胥娣争斗起来,秋芷施术绑了胥娣,而胥娣身边的小宫女情急之下竟要挟着要释放火莲讯号、向禁军求救。 秋芷抬头看了眼跟着青灵进来的洛尧,面露踌躇,欲言又止。 青灵看出端倪,遂道:“你随我进屋来。” 进到屋中,秋芷跪倒在地,禀道:“今日奴婢与夕雾打扫帝姬内寝,发觉香炉里换了些新的熏香。帝姬用的香,一直都是大王子安排人置办了送来的,今日突然换了别的,奴婢自是觉得奇怪,便同夕雾取了出来细瞧。” 秋芷乃是逊的族妹,武艺出众、性情也十分沉着冷静,不说话时,偶尔会叫人觉得有些冷漠寡情。 然而此时她却面色微红,表情颇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继续往下说道:“夕雾说……那香是……是风月之所用来媚惑恩客的东西。奴婢听后,便找来胥娣对质。她先是不肯承认,后来让我从屋子里翻出了证据来,才松得口!她说……”顿了顿,“说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还威胁奴婢与她同谋。奴婢一气之下动了手,她或是怕了,竟指使下人以禁军相挟!” 青灵大致听明白了事情始末,脸色亦是有些尴尬。 看来父王当真是等不急了,要逼着她尽快诞下子嗣? 秋芷见青灵迟迟不语,又道:“奴婢奉大王子之命,护卫帝姬周全。大王子曾叮嘱过,但凡帝姬愿为之事、或不愿为之事,奴婢都必当尽全力替帝姬实现!此番那老妪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逼迫帝姬,奴婢以为,就算她是陛下派来之人,也万万再留不得!” 言下之意,只要青灵一声令下,她便即刻出手取了胥娣性命。 青灵想着皞帝那些反复的叮嘱催促,心思愈发缭乱,“算了,胥娣毕竟是父王的人,还轮不到我们处理。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好了,以后多留心点便是。” “可是……” 秋芷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青灵示意秋芷起身,自己走了过去、拉开房门,见是洛尧站在了外面。 她有些狐疑,摸不准刚才是不是被他听了壁角,面上染了几分羞窘之意,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洛尧的神色却是难得的严肃,伸手递上一枚玉简,“师父刚用玄鸟送来的信。” 他望向青灵,琉璃目中蕴着幽幽的悲伤,“二师兄,过世了。” ------------ 第177章 荏苒易生愁(三) 青灵向皞帝请了旨,与洛尧匆匆赶往崇吾山。 阔别数年,算起来,自从源清离世,青灵就再没有回过崇吾。而这一次重归故土,竟又是为了送别一位师兄。 青灵的心犹如沉入深渊,再无力顾及旁物。 禁军护送的御舆在华清殿外徐徐停落。 青灵透过窗棱,远远望见形容憔悴、孤身而立的大师兄晨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帝姬身份返回崇吾,五位师兄宽袍广袖、神姿清朗,站在师父身后含笑迎接自己的情景,不禁霎时红了眼圈。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晨月上前与青灵洛尧相见,“小六,小七。” 数年未见,他举止言谈依如往昔的稳重得体,然而眼神中竟已有了沧桑倦怠之态。 青灵如少时一般扑入师兄怀中,哽咽唤道:“大师兄。” 晨月亦是伤感,表面却笑着说道:“都是嫁了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抬头看了眼青灵身后的洛尧,“小六这丫头,没让你吃太多苦头吧?” 洛尧与青灵成婚之时,没有邀请他的母亲,也没有邀请崇吾诸人。在他心中,母亲也好,师父师兄也好,都是他真正看重、在意之人,也正因如此,他才反倒没有了勇气,让他们来见证一场青灵口中“假惺惺演戏”的虚假婚礼。 而青灵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默许了洛尧的安排。 此刻她听晨月提及自己成婚一事,不禁面色微赧,红着眼圈抢白道:“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可是师姐好不好?哪儿有师姐欺负师弟的?” ~~ 到了棠庭,原本稍霁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红艳妖娆的蔓渠海棠丛中,静静绽放着一株雪白的银叶秋萝,昭示着崇吾圣山之中,又新近安葬了一位门人。 晨月在庭前驻足,对青灵和洛尧说道:“师父这几年为了帮五师弟疗伤,耗费了不少修为,身体再不如从前。待会儿你们见到他,尽量说些高兴的事,别再惹他伤心了。” 进到内堂之中,只见墨阡白衣白发,端坐居中主位之上,三师兄凌风扶着昏迷不醒的黎钟、坐在一旁。 黎钟的弟妹原是一直留在了崇吾照顾兄长,然而棠庭内堂向来只有本门弟子方能出入,且此番门人汇聚更与外人无干,他二人便只得留在月峰,将黎钟托付于凌风照看。 洛尧在内堂门口踟躅一瞬,想起甘渊大会之后墨阡曾将自己逐出崇吾一门,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能否入内,却见墨阡轻轻抬起眼帘,朝自己的方向说道:“都进来吧。” 众人分列入座。 青灵望向明显瘦削下来的师父,鼻子一酸,又想起进门前大师兄的叮嘱,控制住情绪,柔声唤了声“师父”,又转向凌风,“三师兄。” 洛尧亦一一见礼。 墨阡神情如从前一般的清清冷冷,淡然说道:“正朗辞世,原非意外。他拥有一半人族血统,活了八百多岁,已属极限。你们不必太过悲伤。”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偶,“正朗辞世前,尚有一些话想对你们说,便留下了这个傀儡。” 说完,将木偶掷至堂上,右手聚力点出、将神力注入其间。 那木偶渐渐长大、慢慢有了人形,盘膝坐到了地上。肩膀以下身形尚不成状,然而发须容貌,却俨然已同正朗一模一样,神色和蔼、笑意亲切,仿佛他本人就活生生地坐在大家面前。 人偶张了张嘴,逸出一句似弥留之际的低低呓语:“师父,就不用惊动大师兄和三师弟了……这样,便好。” 随即又合了合眼,再度睁开,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术法,悠悠说道:“大师兄这些年,很是操劳,我这个二师弟,原本最该帮忙着分担,可惜能力欠缺、人也笨拙,怕是叫师兄失望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记得刚入崇吾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垂髫稚子,而师兄,已是修为不错的挺拔少年,每日领着我在地终林里练功。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总要比旁人费劲些,还好蒙上天眷顾,有了一位世间最好的师兄。从小到大,师父于我而言,一直都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我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与他比肩,生平唯一所愿,便是成为像师兄那样的人……” “正朗”娓娓而言,缓慢而温和,仿佛陷入对遥远少时的追忆之中。一旁的晨月,早已泪湿青衫。 “后来,三师弟也来了崇吾。”人偶继续说道:“我那时心中暗自兴奋,想着自己终于也当上了师兄,今后必要依照晨月大师兄那样,好好指导师弟、好好爱护他。可凌风师弟啊,是个既聪慧又勤奋的孩子,不出几年工夫,便已能轻轻松松地击败我。我这个做师兄的啊,呵呵,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顿了顿,“三师弟性子要强,平时又不苟言笑,看上去冷冷的,黎钟和青灵小时候都特别怕他。可我明白,师弟只是太过刚毅直接,说话不懂迂回,吃过几次亏后,便宁可闭口不言,变得缄默起来。师弟啊,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成天跟在我身后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的日子?我其实多想,让你一直都活得那样洒脱……” 凌风扶着黎钟,依旧腰背挺直地坐着,头却渐渐低垂,掩住了脸上伤痛的神情。 “黎钟这个时候,应是还没有醒来吧?我这个做师兄的没用,什么也帮不了他。最后一点神识做出来的傀儡,怕是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留不下什么话给他。” “正朗”沉默了一瞬,笑了笑,“还好小五是个豁达的孩子,醒来不见二师兄,最多只哭上一场就好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小六嘛,应该会更难过些……那孩子最是重情,四师弟去的时候,她就难过的要命,”顿了下,仿佛青灵就在他面前一般,语气中添了几分无奈与歉疚,“以后,二师兄也再不能给你做好吃的了……” 青灵抬手捂住嘴,竭力抑制住喉间涌起的哽咽。 诚如正朗所言,论修为能力,他不及崇吾门下的许多人,言谈行事又有些木纳笨拙,即使心地良善,处处想维护、帮助师弟师妹,常常却是力不从心。他明白自己的短处,因此渐渐将重心转到了打理内务琐事之上,操持一门上下的饮食起居,尽力在生活能给予弟妹们支持。 青灵从小就是个馋猫,最爱屁颠屁颠追着二师兄要吃的。正朗也如崇吾其他人一般,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师妹,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吃食。 “不过,也还好,” 人偶悠然淡笑,“师妹嫁的人,是七师弟。小七那孩子,是我所识之人中、最聪明机智的一个,对小六也是极好的。还记得从前,小六被师父禁了足,师弟便找到我、学做了小六爱吃的点心,给她送了去,还骗她说是御赐的东西。呵呵,所以小六嫁给小七,我是很放心的。柠香排骨的菜谱,我也留了一份给七师弟,以后师妹若是闹脾气了,做这个给她吃,定能哄得她开心……” 他语气略略转低,似叹喟了一息,“他们成亲时,也没能去看看,心里总觉得,有些遗憾……” 青灵听到此处,再不能忍住情绪,拿手背挡在脸上,起身夺门跑了出去。 她奔入蔓渠海棠丛之中,蹲下来把头埋到膝上,放声痛哭起来。 二师兄诚然是寿元到了极限,但若非铸鼎台之事牵连源清和黎钟一死一伤,令他心神哀恸、一病不起,或许,他不会这么快离去…… 师父若不是日夜耗损修为为黎钟续命,或许,能找出什么法子来替正朗延长寿元…… 至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种种选择、种种所为,他离开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青灵圈起手臂,把所有的愧疚与伤痛统统化作泪水,哭喊着渲泄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洛尧缓缓走到了她身旁,倾身揽住了她,劝慰道:“别哭了。忘了大师兄嘱咐过什么了?” 青灵抽抽噎噎地说:“要不是我,二师兄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一定还能再多活很久……”抹了把泪水,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莫南宁灏!杀了慕晗!” 洛尧抬手替她擦着泪,又把几缕濡湿的发丝捋至耳后,一面说道:“杀了他们,还会有别的敌人,你与其惦记着报仇,不如想想如何远离危险、好好保护自己,多花些时间跟你真正关心在意的人好好相处。” 青灵被洛尧的话激怒,腾地撇开他站了起来,抬眼迎上他一双灼灼美目,忽而又想起刚才二师兄留下的那些话,气焰不觉弱下了几分,一连串损人的话只化作了一句短短的“要你管!” 洛尧并不着恼,又替她拭了拭泪痕,“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舒心些。”顿了顿,“你若不着急回凌霄城,就在崇吾多住一段日子好了,陪陪师父。” 青灵正有此意,自是从善如流。 两人遂搬入了各自在华清峰上的故居,住了下来。洛尧又用傀儡术做了些侍者出来,像从前一样在山中侍奉着诸人饮食起居,让清冷数年的崇吾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青灵很想亲近师父,可总觉得上次铸鼎台的事让师父对自己失望透顶,于是心里老觉得有些隔膜,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像从前那般撒娇卖乖。 在崇吾生活了三百多年,她深知同门中人对朝权争斗的陌生,也明白他们或许很难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与无奈。正如二师兄会一厢情愿地认定她嫁给师弟是件好事,却完全不懂这桩婚事背后的诸多阴谋…… 她渴望再做回崇吾的小六,却又觉得,自己仿佛早已经失去了那个资格。 ------------ 第178章 荏苒易生愁(四) 皞帝对于青灵留居崇吾一事,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以保护其安全为由、增派了许多禁军驻于崇吾山外。 青灵近日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暗自对朝权争斗有了种深切的厌恶。见了太多的血腥、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朋友,令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然而现实,却不容得她在此时退步。 自从对慕辰抛下狠话、要他务必保全百里氏之后,两人就再没有过直接的接触。所有京中的消息与动向,都是由逊在中间传递的。至于慕辰具体做了些什么,让朝中风向渐渐起了变化,她无意深究。 而跟青灵在金翎湖游玩归来之后,洛尧也开始接连地往大泽送出信函。每次青灵窥见他临案撰写,神情凝肃、眉峰微锁,似有如临难题之意。 大泽百里一向置身于中原朝争之外,更勿谈卷入储君之争,青灵心中明白,自己硬将他们拉入慕辰的阵营,也许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一则百里誉自己向她提过这样的想法,明白若非如此,百里氏利益难免会受损坏。二则至今为止慕辰也没有明确开口提过要他们做些什么,青灵琢磨着,就算最后百里家的狐狸们真打算逃避责任、不予以慕辰明面上的任何支持,他们同慕辰之间的关系至少也能维系在互不侵害的程度吧? 只要能互不侵害,也是好的…… ~~ 新年伊始,大病初愈的淳于琰到崇吾拜访青灵。 青灵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该是我去探望你的,结果拖着拖着倒成了你来看我。” 淳于琰尚显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我在家中好吃好喝的,你若真跑来看我,惹出些闲话来,指不定我日子倒没那么好过了。” 他大哥离世,父亲悲痛之余,却也渐渐对淳于琰有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重视。以往不曾享用过的名贵药材珍稀补品,流水般源源不断地奉至他榻前。淳于甫一辈子,就得了两个儿子,如今,也就只剩下淳于琰可以倚靠了…… 青灵想着崇吾山中灵气充沛,打算邀淳于琰留下多住几日、以便他的伤势恢复,“我如今住在华清峰的旧居,你若愿意的话也可以留在这边,住我四师兄的屋子。”她抬手指了指,“四师兄的故所,和我的、还有小七的,都在大殿的西面,如今五师兄暂时搬去了月峰,平时这边都没什么人走动,你不必觉得拘束。” 淳于琰摇了摇头,“手中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不便久留。”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抬眼看向青灵,“怎么,你跟百里世子……不住在一处吗?” 青灵愣了下,回过味来,面色微红地撇过头,望向华清峰外苍茫景色,低声说:“原本各自都有房间,干嘛要住一处?” 淳于琰对男女之情何等通晓,研究了一番青灵的神情,心中遂有所悟,“你对他……果真有了好感?” 青灵紧抿着唇,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垂目轻声迅速地说:“我不知道,或许吧……”顿了顿,仿佛是想为自己的答案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低低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的。” 两人此时走在了华清殿外的山径之上,青灵顺手扯来一根枝条,用神力催生出几朵娇艳的蔷薇,垂首一片片撕着花瓣。 淳于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他呢?你不是说,他一直喜欢阿婧吗?” 青灵手中动作一滞,良久,缓缓说道:“从前,我也喜欢过别人。可现在,我们毕竟是夫妻了……” 淳于琰在心中咀嚼了一番她的话,晒然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渐渐生出男女情愫,各自忘却前事,将彼此曾经的同门之谊升华成了夫妻之爱?” 青灵没想到自己如此含蓄羞怯的表露竟然被淳于琰用这种方式给总结了,不由得恼羞尴尬,再顾不得忸怩,啐道:“什么耳鬓厮磨?你少滥用成语!” 淳于琰躲开青灵抽来的藤条,原本还想再打趣几句,却因心有旁骛、终是忍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沉默下来,最后开口引开话题:“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逼着慕辰与百里氏结盟?” 青灵听他提及慕辰,心情亦是转沉,沉吟片刻,道:“我并没有逼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对大泽出手。”顿了下,语气有些艰难,“这几年,他伤及的无辜还不够多吗?” 淳于琰闻言脚步一顿,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忧郁苦涩之色,末了,郑重说道:“凭风城的事,不是慕辰的主意。最初,是莫南岸山起了意,想要切断方山氏跟我家的联姻,后来事情交到宁灏手上,才出了纰漏。” 莫南岸山再度选择支持慕辰,也就意味着同方山氏的决裂。而这一两年方山修在南境大量安插门人,势力一涨再涨,就连西海军防也收入了囊中,莫南岸山又岂能静观其变、无所作为? 青灵冷笑,“若非慕辰执意要跟莫南氏搅到一起,莫南岸山又怎会生出打压其他家族的念头?莫南岸山是什么人,你也是清楚的,跟那样的人一同谋事,能有什么结果!这件事或许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可他未必没有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在背后谈过什么、谋划过什么,你我并不知情。就好比他给纤纤下过蛊的事,你从前也不知道对吧?可偏偏莫南岸山就能知道!” 淳于琰这一年来常驻凭风城,同慕辰少有见面,虽有书信来往,亦不过是寥寥数语。对于慕辰在凌霄城中的一举一动,他确实谈不上了解。但几百年福祸与共的友谊,让他从未怀疑过慕辰对自己的信任与坦诚。 淳于琰说:“慕辰和莫南岸山私下说过什么,我确实无从知晓。但我知道,他绝无可能做出任何伤害你我之事。” 顿了顿,“我明白,因为宁灏的缘故,你一直不愿慕辰跟莫南氏走得太近。但朝权之争向来牵连复杂,处在最中心之人,大部分时候,都无法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这一点,你应是比我更懂。” “道理我是懂,”青灵道:“可他未必没有旁的选择!当初筹措军资也好、培植势力也好,我们一步步计划、一点点实施,路虽走得艰难些,可结果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她抬头望着淳于琰,“你难道就不恨吗?你大哥他……”蓦地又缄默住,似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然而已是再收不回去。 淳于琰神情一黯,低垂的凤目中浮泛出一抹浓重的痛色。 从小到大,他这个半妖的庶子在家族中饱受冷眼,唯一真心待他、尽力扶持他的,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淳于珏。当他从慕辰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刻,也曾怒不可遏,起了只想立即找到莫南岸山和宁灏、拼了性命为大哥报仇的念头。 良久,他开口道:“我心中再有恨,也不能以此要求慕辰做些什么。至少,现在不能。莫南岸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地出手,也是想将慕辰逼到无法转圜的余地,从此必须跟莫南一族的兴衰绑到一起。说到底,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棋局里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除非有朝一日真正成为棋盘的操纵者,否则实难随心所欲。” 青灵没有接话,低着头,手指轻触着藤条上的突刺,一时思绪复杂,缓步无言。 淳于琰跟着她又走了几步,“前几日我回到凌霄城,见到慕辰,只觉得他整个人消瘦憔悴了许多。你若有空,也抽时间回去看看他吧。” 青灵将藤条上的突刺一个个折下、丢到地上,依旧低垂着头,“你这次到崇吾山,是帮慕辰做说客来的吧?” 淳于琰笑了笑,“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就不能诚心把你当作朋友,顺路过来探望探望你?” 青灵哼哼了两下,没说话。 “正因为我诚心把你当朋友,才不想见你因为一些误会跟慕辰生分了。”淳于琰继续说道:“且不要说这么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不管论公论私,你跟他都是血脉相连、密不可分的关系。除了因为百里扶尧、做过一些叫你伤心的事,这些年里,他何时不是将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他表面不说,心里对你总是愧疚的很,如今你要他帮着百里氏,他能做的也都做了。换作旁人,他是决计不可能让步的。” 他顿了顿,斟酌片刻,语速缓慢下来,“你或许不知,他这几年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原。费尽千辛万苦炼化了一半的赤魂珠,却不料那珠子本是灵物,竟能自行摄取宿体神力。全靠着慕辰意志强大、时时与之对抗,方才压制住那珠子。其间的辛苦,常人根本是难以想像的。” “什么?” 青灵闻言抬起头来,嘴唇不自觉地翕合了几下,“可为什么……他从未跟我说过?” 她想起当日在寝宫外,自己失手打伤慕辰,导致他被赤魂珠反噬、痛楚难当的情景,心中蔓出一片凉意。 淳于琰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他是怎样的人,你又如何不清楚?这种事,他怕是宁死也不会跟你说的……” 两人似乎都避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踟蹰,各自又沉默了下来。 走了一段路,青灵忽而想起什么,侧头睨着淳于琰,“你刚才说,是‘顺路’来探望我?可从凌霄城出发,想要顺路经过崇吾……莫不是,你要去大泽?” 淳于琰瞅着青灵一脸的贼笑,“去大泽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你把慕辰骂得狗血淋头,他转过来吩咐我去凭风城把纤纤接回京、找人为她解蛊,免得你从此再不肯原谅他!” 慕辰承诺为纤纤解蛊、并将她交由坲度照顾之事,青灵早就知晓,此刻全然忽略淳于琰的揶揄,只继续说道:“啧、啧,接纤纤居然需要淳于二公子亲自出马?我怎么觉得是有人主动请缨,忙不迭地把握住了去大泽的机会?” 她凑近了些,“那日你被叐人重伤,倒地装死,就是想看凝烟痛哭失声的模样吧?我认识她这么久,连她稍显难过的表情都没见过,更别提哭得那么伤心!这次全靠着二公子精湛的演技,才有机会一饱眼福啊。” 淳于琰一脸冤枉,“我那时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青灵瞅着表情夸张的琰,见他眉梢眼角似显尴尬的神色之中、又蕴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欣然,便知经此生死磨难,他和凝烟之间定是又多了一份从前未有的信任与亲近。 而慕辰主动提议让他前去大泽侯府,是否也是因为自己上次之言所动,决意接纳百里氏,撤除了隔在了琰与心仪女子间的阻碍? 说到底…… 说到底,他和她一样,亦不过是王权争斗中的棋子。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慕辰…… 慕辰…… 青灵垂眼盯着指尖被藤刺扎出来的点点红印,在心头默默自问,她对慕辰,是否当真太过苛刻、太过偏激了? ------------ 第179章 朝炎慕辰(一) 慕辰自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曲起修长的手指,攥了下锦衾柔软的缎面,借此平复着内心肆虐起伏的波涛汹涌。 同样的梦境,从他取下那枚入梦石戒指开始,便夜夜跟随纠缠住他。 黑暗冰冷的四周,天雷之刑后的剧痛,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绝望…… 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将他环绕其间,慢慢地煎熬。 而那一点温暖的光亮,灵动的、活跃的,由心底徐徐升起,缓缓渗入四肢百骸,一层层化去了他所有的寒冷恐惧孤寂。 他无比珍惜地将那光亮呵护于掌心,渴求着永恒的相守相依,然而它却一寸寸地继续升高着,不受他控制的,飞向遥不可及的天际。 他彷徨畏惧起来,拼尽全力想要夺回那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光源。 可那光亮不是火莲,任是用尽了气力,也由不得他操控。 他注定,是要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绝望…… 身畔的安怀羽支起身来,声线中带着几分歉意,“殿下,可是臣妾吵醒了殿下?” 她刚有了身孕,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总担心吵到慕辰。 慕辰心绪稍定,淡淡答道:“我有事去一下书房。” 说完,便起身下了卧榻。 安怀羽默然望向慕辰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小腹。 他是她的丈夫、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她却似从未看懂过他。 有时候,觉得他待自己温和有礼,她合该是觉得满足了,可有的时候,又觉得他温柔表象下的冷漠疏离、寒的叫她心酸,贪婪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他是朝炎帝国最尊贵的王子。按着哥哥的话说,她嫁了他作侧妃,已是高攀。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原本,她甚至没有奢望过,能够得到腹中的这个孩子…… 安怀羽再度摸了摸小腹,神情温柔羞怯起来。 她一直羞于回想,大泽出事后的那段日子里,慕辰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近乎疯狂地无度索取…… 那些日子,对殿下而言,应该是颇为煎熬吧? 朝政上风起云涌,又牵扯到了大泽百里,连一向同殿下亲近的青灵帝姬,也疏远冷淡起来,返京后竟是从未入府拜访过一次…… 安怀羽手中动作越加轻缓。 她终究不是弄权强势的女子,亦没有鸢飞戾天的志向,想到自己的存在、和这孩子的到来,能多多少少给予丈夫一些慰藉,心思沉静下来之后,就又觉得无比满足起来。 书房中,慕辰摒退守夜的侍从,独自在幽幽蚌灯下翻看着书简信函。 每日从东陆各地递送而来的密函,不下数十封。 他读得很快,却也很仔细,神情大多时只是喜怒不显的沉静如水,偶尔会微微蹙起眉头,旋即又舒展了开来。 “方山氏于南境收紧势力,似有意与淳于氏撇清关系。” “莫南宁灏返弗阳后,闭门未出。月初,慕晗王子隐藏行踪,往弗阳莫南府邸私会宁灏。” “钟乞焯渊,依帝旨封禁完毕。戍守领将诸职位,皆已依御史丞沐端所奏而置。” “九丘国师洛珩依旧伤重未愈,静居彰遥宫中。” “月六日,帝姬又早起,再往崇吾月峰探视其五师兄,午膳后滞留华清峰棠庭,至晚方出。大泽世子一直随其左右。是夜,两人未曾同寝。” …… 慕辰将密函一一阅过,随即以神力销毁,不留半点痕迹。 最后留在案上的两份信函,所用纸张皆是华贵雅致,与先前之物大不相同,封印处亦各自留有印鉴,彰示着写信之人身份的尊贵。 慕辰的指尖在其中一份上轻轻划过,停滞瞬息,继而拿起了另外的那一份,展了开来。 信纸带出一缕兰芷的清香,一如主人字迹般的优雅端秀。 “殿下钧鉴:祖父所议之事,实属为家族兴衰而谋,绝无僭越之心。兄宁灏与慕晗相交甚睦,实难断绝受其左右之顾虑。殿下若承祖父之提议,诗音必当借势而为,节制兄长于族中之权益。” 慕辰垂下眼眸,信纸在掌中渐渐化为粉末,带着兰芷的气息消散了去。 他思索着心事,静坐了许久,最后,方才拿起案上最后一封信,动作轻柔地慢慢展开来。 “我已经见过淳于琰了。他伤才好,去大泽奔波会不会太辛苦?除了办你交待的事,他肯定还跑会去处理我们留在那边的生意什么的,万一又累倒了怎么办?你还是再多派些人去帮他好了。平时忙归忙,身体也是需要多加注意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慕辰将信上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伸出指尖、触摸着信尾的最后两句,来回地摩挲着。 海珠蚌灯柔和的银光,映照着他如画的眉目,深邃的眼眸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 借着淳于琰说了那多话,其实,只是想提醒自己保重身体吧? 这么多年的信来信往,一点点累积下的默契,他又怎会读不懂她的意思。 她还怨着他,他知道。 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许多人的性命…… 他其实,也从未忘却。 很多事,他明知是错,明知会为此背负毕生的愧疚,却依旧还是做了。 就好像他明知莫南岸山有意对淳于珏夫妇出手,还是将焯渊里的焰滓交给了他,明知他从皞帝处讨来地坤塔并不是为了兴建军防,却选择了缄默不予追问…… 他答应过琰,不会伤害他的兄长。 却不曾承诺过,会阻止旁人的算计…… 慕辰将信函重新折好,放入案下的一个暗格里,以神识封印起来。 体内的赤魂珠因为这一瞬间的神识起伏而立即躁动起来,漾出一缕灼心的刺烫。他猛地合上双目,凝神去抑制住这时时需要他费力相抗的神物。 蚌灯的光芒照在他的眼帘上,将鸦黑的睫毛映作了蝶翼般的两道阴影。 眼前似乎又有了绚烂之色,一如当日甘渊深处仰望的正午骄阳。 那些悔恨与不甘、执念与心愿,终不会化作尘埃消逝。 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那他此生也必如这中天之日一般,掌控天地光明,俯瞰浮生天下! ~~ 青灵用过午膳,与晨月、凌风和洛尧一道,陪着师父去了钟峰的天元池。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留在崇吾的日子不会太久,青灵这几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逼着自己放下心结,拿出从前撒娇耍赖的手段,央着师父和师兄们多出来走动走动。 晨月和凌风都很配合,夜里吃过晚饭,也会像从前那样,聚坐在月峰殿外的庭院里喝茶聊天。洛尧深谙青灵心意,亦常邀着晨月与他对弈切磋。 杜英树下,棋子轻敲,月色如水。 偶尔墨阡也会略作停留,默然观望树下诸人,心中百转怅然。 这日青灵提议大家去天元池散步,心中也是多多少少下了决定,想要跟师父拉近些关系。 她挽着墨阡的胳膊,徐徐行在众人的后面,拍马道:“师父你上次一瞬间就将这天元池化作了冰面,可真厉害!我心里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墨阡神色波澜不惊,“你不必练这本事。以后若想凝池成冰,让你师弟做就可以了。” 青灵愣了一下,本想反驳加拍马道“小七哪儿有师父那样的本事”,可转念一想,记起他当日在燕绥河上迎娶自己时、确实也做过凝水成冰的事,不觉面颊微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才略带哀怨地低声嘀咕了一句:“师父就那么高兴我嫁给师弟吗?” 刚订亲那阵,墨阡就曾在回信中说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相比起其他身份匹配的年轻人,洛尧倒是最合适、最让他放心。这个也罢了,居然还给小七那家伙写信嘱咐,要他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嘛,明明她才是师姐好不好…… 墨阡沉吟良久,缓缓道:“以你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娶你的不过就那些人。心小的,未必容得下你,心大的,又未必事事以你为先。师父虽未历婚姻、不通朝政,却从小看着你长大,了解你,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有能力给你幸福。” 青灵咬着嘴唇,“师父莫不是还觉得我心性浮躁、争强好斗?所以老想着要人容着我,事事以我为先?” 墨阡缓步前行,银发随风逸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青灵耍赖似的地晃着自己的手臂,末了,风轻云淡地答了声:“嗯。” 一行人走到源清所化的杜英树前。 青灵上前清理起树下的杂草落叶,晨月和凌风也过去帮忙。 墨阡示意洛尧走到自己近前,对他说道:“上次你问的事,我查了下碧痕阁里典籍的记载。叐人虽经教化,其先祖却终究源自魔族。因此叐人与其先祖一样,喜食炼制焰魄时余下的焰滓,遇之则魔性尽显,无可抑制。” 洛尧垂目沉吟,“炼制焰魄……可是在钟乞的焯渊?” 墨阡点了点头,“现今尚存留于世的,便也只有钟乞的焯渊了。” “那……”洛尧又问:“焰滓若入体内,是否也与焰魄一样难以解除?” 墨阡说:“那倒不会。毕竟只是余质,若入神族高手体内,起初或许会对神识有所压制,但很快便会被体中神力所化,不留痕迹。” 洛尧若有所思,沉默下来。 墨阡亦似有所领悟,缓缓说道:“你与青灵,身处东陆王权争斗的最中心,须要事事谨慎。青灵那孩子,性情全然不似她的母亲,总爱感情用事,一旦动了念头便不管不顾的。我这个做师父说的话,她是未必听得进去的。还好有你时时在她身旁,说话又能投其所喜,护她劝她,莫让她入了歧途。” 洛尧将墨阡的一番话在心中琢磨些许,压制许久的念头再度窜了出来,抢在墨阡撤下禁制之前,出声道:“师父,” 他斟酌片刻,琉璃目熠熠望向墨阡,一字一句问道:“青灵她,当真是皞帝的女儿吗?” 墨阡闻言面色一凛,千年幽如寒潭的眼底漾起了一霎的波动。 洛尧看得真切,一颗心提至了喉间,继续说道:“那日她许是中了魔族焰滓,解封出青云剑的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睛……” “住口!” 墨阡严厉地打断了他,截然说道:“青灵是皞帝的女儿。” 他下意识地侧目望向正俯身清理着杜英树落叶的青灵,沉默了片刻,放缓语气,“她,只能是皞帝的女儿。” ------------ 第180章 朝炎慕辰(二) 崇明节庆典前夕,青灵回到朝炎帝都凌霄城。 崇明节乃是为纪念朝炎立国而设,轮到今年,恰逢又一个整千年,于是即便战事连连国库虚亏、牵连近几年各种庆典皆被大事化小,这一年的崇明节也是必然盛大而铺张的。 朱雀宫中朱柱金扉洗涤一新,亮出最耀眼的色泽,彩灯繁花绽于层层宫殿楼宇之间,映出东州大陆最尊贵堂皇的景致来。庭园中的装点亦再不似百岁节那般清丽秀致,琉璃彩灯与渠水中的浮灯尽数撤了下去,换作了高大奢侈的金莲立盏。 皞帝携家人与朝臣前往日月顶祭拜。 青灵此时业已出嫁,因此不再跟随皞帝登顶祭拜,而是与洛尧站到了观礼台上的最显眼处,遥望白珉石阶上徐徐登顶的王族亲人。 朝炎大王子慕辰无疑是石阶之上最为引人注目之人,一身华贵的重锦白衣,气韵清冷、眉目若画,步履沉稳、神情肃杀,举止间一如既往的尊贵雅致。 站在青灵另一侧的殊雩长帝姬微微倾过身,对她低语道:“你父王这些孩子里,倒也只有你大王兄最像他。容貌虽是多半随了他母亲,但那气质神态,跟陛下年轻时真真一模一样!” 青灵今日不得不盛装出席,发髻间挽了支华丽的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簪,侧头时牵动坠珠叮啉跃动,映衬出明眸朱唇的生动。 “是吗?” 她回答着姑母的女眷闲谈,“我初识王兄时,倒觉得他有些像我师父。可师父跟父王,却又恰恰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呢。” 殊雩笑道:“那许是你未曾见过陛下年轻时的样子,才会那么觉得吧?” 顿了顿,似乎有所顿悟,又补充了句,“我是说你怎么一开始就对大王子格外的亲近,原来是觉得他像墨阡圣君啊。” 青灵闻言未语,下意识地瞥了眼身畔另一侧的洛尧,见他神色自若、仿佛不曾听到什么,方才对殊雩笑了笑,“可能是吧。” 冗长的祭拜仪式结束之后,众人转至朱雀大殿宴饮。 青灵与洛尧坐在帝后的左下方,与对面的慕辰遥遥相望。慕辰身边的侧妃安怀羽因为有了身孕,颇受礼遇,御赐下的菜肴亦比旁人的更丰盛些,引得安怀羽受宠若惊,连连起身谢恩。 皞帝今日的心情似乎也很不错,传下令来让众人无须过于拘礼、尽情畅饮。席间自有善于迎奉之人遂不断至御前敬酒,口若悬河地歌功颂德。一时间,偌大的朱雀正殿中笑语喧哗、金银焕彩,金翠罗绮的宫娥美人穿行其中,撩动出令人迷醉的百合香气。 青灵手执一柄缂丝镂金绣火莲的绢扇,掩面对洛尧说道:“如今除了九丘,东陆尽属朝炎,被你骗来的列阳人也跑了,虽然还有些内患未除,可父王今日心情必是不差。要不待会儿,我们也去敬敬酒?” 洛尧举杯喝了口酒,侧头睨着青灵,“师姐的意思是,要我这个‘内患’去陛下面前露个脸,好叫他今日的心情由好转坏?” 青灵蹙起眉头,十分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压着声音数落道:“你个傻子!我们坐得离他这么近他难道看不见你啊?你现在当众阿谀一番,再编个什么借口,求得他撤去成天跟着你的那些禁军,好歹也能自由些!” 洛尧光泽潋滟的双眸凝濯于青灵面上片刻,唇角轻轻牵起,随即转回了头去,举杯啜酒不言。 陛下想要削弱大泽之心,岂能轻易动摇?他并非愚笨之人,自然深谙个中玄机。 只是百里氏承传至今,地位亦非一朝一夕便可撼动的。若论交锋,他自信有千百种方法,纵横博弈,捍卫住大泽的权益…… 洛尧慢条斯理地喝着酒,视线再次落向斜对面的慕晗身上。 今日的慕晗,格外显得紧绷,握着酒盏的手不停抬起又放下,可真正饮入腹中的酒却没有多少。洛尧一早就将这位朝炎王子的脾性摸得透彻,知道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眼下见其似有如坐针毡之态,心中不觉疑虑愈盛,暗暗存下了戒备之意。 这边青灵“训导”完洛尧,一直等不到回音,只得悻悻收回目光,顾盼间,竟撞上了对面慕辰投来的视线,凝滞一瞬,两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她适才掩在绢扇后与洛尧倾身低语,旁人自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瞧见大泽世子注视着帝姬的眸光款款情深、唇畔笑意温和宠溺,便理所当然地揣测两人是在讲着夫妻情话,又岂知其后曲折? 青灵遥望慕辰,见他目光深幽、神情淡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情绪,遂迟疑一瞬,放低了绢扇,微微颌了下首,算是远远地朝对方行了个礼。 慕辰不动声色地凝视青灵片刻,随即撇开视线,侧头对一旁的安怀羽说了几句话。 青灵微有怔忡,目光收回游移间,又忽而瞟见身畔的洛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婧与慕晗的席位。 她撂下绢扇,抬手摒退侍奉在侧的宫女,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结果差点被呛住,摁着胸口半天才压抑住剧烈的起伏。 洛尧看出异样,连忙抬手轻抚青灵后背、替她顺着气,“喝得急了?若觉得气闷就咳几声,不要硬憋着。” 青灵扭身避开他的触碰,“不要你管。” 洛尧的手落了个空,人却不恼,依旧温和笑道:“众目睽睽,陛下更是近在咫尺,师姐难道就不想对我友善些,扮一回夫妻情深?” 青灵哼了声,“你以为父王想瞧见你我友善情深?若是我真对你好了,他倒该担心了!” 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后悔不已,执起酒壶来给自己添了杯酒,垂眸缄默而饮。 洛尧亦沉静下来,不再多言。 少顷,一名贴身侍奉安怀羽的宫娥捧着个托盘走了过来,跪于青灵近侧,“禀殿下,安妃娘娘遣奴婢送来点心一碟。娘娘说,帝姬殿下素来喜欢这玉芙白蓉糕,今日陛下又恰巧赐下了,便想着送过来与帝姬分享。” 青灵闻言抬头望向大殿对面,见安怀羽正含笑对自己颌首,而她身边的慕辰低垂着眼帘,似乎对所发生之事全然不知情。 青灵对美食确实没什么抵抗力,遂让宫娥替自己转达了谢意,随即取过一块点心吃起来。 这味道…… 像是放多了些果粉…… 她连吃了几块,只觉口中发涩,料定是御厨错放多了佐料。 该不会是安怀羽觉得不好吃、又不敢浪费御赐的佳肴,所以干脆借花献佛吧? 青灵搁下玉箸,阴险地偷瞥了眼身旁的洛尧,将碟子推到他面前,笑眯眯说道:“真的特别好吃!你也吃几块吧。”又担心被他拒绝,强调道:“这可是御赐的啊,御赐!” 少顷,殿上又是一轮添酒加菜。 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领着次子淳于琰,行至皞帝御座前,举盏敬酒恭祝,说了些朝炎帝国千秋万代万世其昌之类的场面话,接着话锋一转,又开始说起追讨公正、彻查长子夫妇丧命一案幕后真凶之事。 皞帝今日原本心情颇佳,同先前过来问安的重臣贵胄聊得也甚愉快,虽偶尔也提及政事,却淡去了平时严肃苛责的锋芒,并不踟蹰其间。 眼下淳于甫悲悲切切,把过去数月反复提过的事情又拿出来唠叨,还当着一众参与庆典的宗亲朝臣,皞帝再如何不想动怒也终是有些隐忍不住。 一旁淳于琰尝试安抚父亲、说服他跟自己返回坐席,然而淳于甫依旧不肯罢休,一面絮叨着,一面时不时将愤恨的目光投向洛尧。 淳于琰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一眼,见洛尧从容淡定、垂眸施然饮酒不语,倒是他身旁的青灵抬头看向了自己,神情无奈而担忧。 他二人皆洞悉事件真相,却又无法明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的父亲一哀一怒、渐渐陷入僵局,心中复杂情绪竟是殊途同归的相似。 青灵了解皞帝的脾气,又见其身边的方山王后始终一副乐见其成的悠然模样,只得自己站起身来,开口圆场道:“父王……” 她话音刚起,大殿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殿下!” 安怀羽惶恐失色,扶住身体歪倒的慕辰,失声唤道:“殿下!” 只见慕辰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胸前衣襟被鲜血浸得殷红一片,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喘,喷出大口的血来! 殿上众人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一愣。 就连滔滔不绝就快要老泪纵横的淳于甫,也怔怔地住了口,愕然望向倒下的大王子。 离得最近的淳于琰快步上前,一面神力护住慕辰心脉,一面探查缘由、揣测说道:“大王子像是中了毒!” 青灵回过神来,急急撩裙踏出,差点撞翻了自己的酒案。她奔至慕辰面前,跪地去握他手腕,一面焦急地询问淳于琰道:“是不是赤魂珠……” 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致命的弱点,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岂非赠刀予敌? 她镇定了下情绪,打算开口再换个方式问淳于琰,却突然感觉他悄悄地捏了下自己的指尖。 淳于琰装作查探慕辰伤情的样子,倾身凑近青灵,用只有他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凝重说道:“找个藉口,即刻出宫!逊就在殿外,他会带人护送你去崇吾。” ------------ 第181章 朝炎慕辰(三) 御医匆忙而至,将慕辰抬入偏殿,诊断结果与淳于琰所言相同:中毒。 不单是中毒,且毒性生猛,饶是大王子神力精纯,亦免不了伤及肺腑,剧痛难当。皞帝勃然震怒,下令即刻彻查。 因逢极其盛大的庆典,整个东陆的名门高族皆齐聚于朱雀宫中,其中又不乏众多女眷,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朱雀宫本是东陆戍卫最严苛的地方,禁军部署以及外围所设之结界、皆是一等一的缜密。而宫中所用饮食也是经过层层把关检验,很难出现人为下毒的状况。 但王宫,亦是自古权力争斗最为激烈之所,暗杀算计之事从来无法杜绝,而皞帝更是于前朝波云诡谲中一步步登上极位之人,遇上这样的情形,虽然震怒于有人胆敢在千岁节庆上毒杀王族,应付处理起来却也是缜密镇定,有条不紊。 很快,禁军便封锁住了整个朱雀王宫,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 御医们暂且稳定住慕辰的伤势,将其转送入了距离大殿最近的皞帝寝宫承极殿。而参加庆典的宾客统统被禁军“请”入了偏殿,空出大殿来以便由专职医官清点现场、追查毒物源头。 不多时,同样的剧毒,在帝姬青灵与夫婿所用的菜肴中也找了出来。 而青灵此时,正与其他王族一道,被禁军护送返回各自在宫中的寝殿。 方山王后神情冷凝,虽走得匆忙,却不失一国帝后凌驾世人的气势。紧随其后的慕晗与阿婧,一个面色紧绷,一个微有怔忡,被左右戒备的重甲侍卫护得严严实实的。 跟着青灵和洛尧后面的,是青灵的小王弟哲成。 哲成如今正值不大不小的年纪,对朝政战局之事似懂非懂,煞白着一张小脸,紧攥住身畔母亲的裙摆,一连串地问道:“母妃,大王兄为什么会中毒?是不是北陆的列阳人进到朱雀宫里来了?列阳人来了的话,会不会把我们都杀死?” 哲成的生母靳妃捏住儿子的小手,低声斥道:“别瞎说!” 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意。 青灵思维凌乱,在脑中反复重温着刚才淳于琰对自己说的话。 尽快离开? 为什么? 难道……这一切,又是慕辰事先布下的局? 他们瞒着她,到底,又想做些什么? 洛尧走在青灵身边,低头瞧见她面色微白、神情中一丝略带困惑的愠意与担忧,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你要是担心慕辰,便回去看看他吧。” 他直觉地意识到,此时跟着方山王后和慕晗,恐怕只会令境况更危险…… 青灵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洛尧,迟疑着要不要将淳于琰的话告诉他。 可就在这时,前方护卫着方山王后一行的重甲侍卫突然发出示警的惊呼,紧接着纷纷抽出兵刃,列出了防御的阵型。 青灵身后的哲成被吓得猛地掩住嘴,继而惊恐地叫了起来。 他这一叫,后面不明就里的嫔妃和宫女们也仓皇地跟着惊叫起来。五王子攸宁更是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紧紧抱住了二王子逾均的腰,“二王兄,我怕!” 暗夜宫灯昏暗之中,众人乱作了一团。 更倒霉的是,恰恰行到了地势低凹处,两侧高大的殿宇和古树将月光遮挡着严严实实不说,若敌人由外突袭缩紧包围,中间诸人就犹如盆中之鱼,无路可逃! 洛尧听见前方骤然响起了呵斥和兵刃碰撞之声,再不敢迟疑,拉住青灵便往后撤去,“快走!” 青灵扭过头,见后面的宫人惊叫着四散,禁军则急速逆流而上地涌来,一片混乱之下也来不及反应,任由洛尧拉着自己后退。 奔出去一段后,又恍惚记起刚才一片凌乱之中,自己瞥见了哲成和靳妃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踉踉跄跄地退靠到了玉石殿基之上,颤栗着不知作何应对。 青灵扯住洛尧,“等等!我六王弟他们像是落了单,我得回去带他出来,不然他一个孩子很容易被误伤!” 洛尧闻言停下脚步,转头回望来处。 那方显然已有神族高手动用了灵力,结出的防御阵法腾然生出结界的光束,在对方猛烈的攻袭下时明时暗,发出巨大的、不断的尖锐碰撞声。 洛尧将青灵拉到一处宫墙角落,叮嘱道:“你用麒麟玉牌设个隐身的禁制,留在这儿等我。我去接你弟弟过来。” 他扶着青灵的肩头,语气难得的严肃,“记着,一定等我回来!” 说完,旋身迅速地朝来时的方向行去。 青灵目送着洛尧的背影隐入了夜色,随即一面掏出麒麟玉牌来,一面在心中嘀咕: 自己打着崇吾弟子的旗号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刀山火海没见过?上次在凭风城遇到叐人那样的魔物都不曾畏惧过,难不成今日还怕了这些刺客不成? 其实刚才就不该由着小七拉着自己逃命,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丢人! 恨只恨,今日穿戴得太过隆重,动起手来实在不便…… 可哪些人,到底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杀入了朱雀宫? 若是刚才大殿的一幕是慕辰故意演出的一场戏,那他跟这些刺客,又有什么联系? 青灵满脑子的思绪缭绕,摸着手里的玉牌,迟迟没有念动心诀。 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如蔽月之云般从半空跃了下来,惊得她下意识地后退弹开,随即转腕聚汽凝剑,挥手就要刺出。 来人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唤了声:“帝姬!”,抬手拉下蒙面黑纱,露出了面孔。 青灵慌忙撤去招式,“卫沅?怎么是你?” 卫沅重新蒙上脸,躬身说道:“逊在大殿外一直没等到帝姬,所以让属下寻过来接应。事不宜迟,烦请帝姬迅速随我撤离王宫!” 青灵满腹狐疑、哪里肯轻易罢休,连串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慕辰又在谋算些什么?他现在在哪儿?当真是中了毒吗?” 卫沅也不正面回答,只道:“属下只知殿下吩咐逊送帝姬尽快离开,万不可再耽搁片刻!” 青灵了解慕辰御下的方式,明白自己是逼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遂将手中冰剑往前一送、将卫沅逼退两步,接着催动神识,以麒麟玉牌设下隐身禁制,飞身越过宫墙而去。 ~~ 承极殿,内寝。 皞帝扫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慕辰,转头问坲度:“此毒到底有无解法?” 坲度又上前探查了一番脉象,跪地奏道:“下官愚笨,一时参不透解法。那毒似乎无色无味,一旦渗入了食物,便染上食物本身的气味,再难辨别成分。如今只得依着寻常法子,暂且保住大王子的性命,待找到毒源,下官才有机会配出解方。” 皞帝眉头紧锁。 到底是什么人,会想要在崇明庆典上毒害慕辰和青灵? 会不会…… 他脑中浮出几个名字,随即又压了回去。 这等明目张狂的手法,倒更像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绝不似心思缜密之人所为…… 这时,禁军统领王勖在内侍的引领下匆匆入内,焦急禀奏道:“陛下!有几十名刺客潜入了王宫,此时与禁军对峙在辞镜宫附近!” “刺客?” 皞帝向前一步,神色凛然,“什么样的刺客?” 那统领答道:“回陛下,末将瞧他们的身手,应俱是神族高手。只是刺客都蒙了头脸,看不清容貌……” 神族高手? 也就是说,应当不是列阳人了…… 皞帝在心中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以宫中禁军的实力,应付几十名刺客应是有余。你传令下去,让他们尽量活捉,以便将来查明背后主使。” 想了想,又从掌中解封出一枚印鉴、交予对方,“你再亲自去一趟大殿,让莫南岸山以此印鉴为凭,调动凌霄城驻军封禁京城,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京城驻军意义重大,调遣时不但需要执掌朝炎兵马的莫南岸山亲自出面,还需要皞帝手中这一枚独一无二的印鉴。 王勖乃是皞帝心腹,亦了解调兵流程,见状遂明白事情紧要,双手恭敬地接过印鉴,遂行礼迅速退了出去。 皞帝将印鉴交出后,却又有些疑虑,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同来赴宴的莫南诗音和莫南宁泽软禁起来,留作人质…… 身后忽然的,传来一缕极轻的风动之声,夹杂着淡然清幽的兰芷香气。 皞帝未来得及回首,手腕便猛然被人擒住。灼烫的力量迅速渗入了体内,缠绕包裹住五脏六腑,挤压出剧烈的痛楚! 他想开口,却无法动弹分毫,整个身体都似乎被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所束缚住。 一旁的坲度失声惊道:“大王子,你……”结结巴巴的,“你……你这是作什么?” 他因为纤纤受慕辰所胁,应承过会帮他隐瞒毒性已解的真相。可他原以为大王子只是想上演一场苦肉计,借机打压一下政敌罢了。 可谁知…… 火莲艳光乍现,内寝中两名已然吓傻的宫女和坲度齐齐倒地,再没有机会发出半点的声音。 皞帝身体瘫软,慢慢跪倒。 身体内那种缠绕挤压着五脏六腑的灼烫力量,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神识。 他尚且清醒,尚且能看见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的人。 眉若墨画,鼻梁英挺,面容中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同那兰芷的气息一样,酷似他的母亲。 可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不见底、深幽的让人心惊,像极了……自己。 ------------ 第182章 朝炎慕辰(四) 慕辰在大殿中毒倒地之际,已经吃下了淳于琰悄悄给他喂下的解毒药。可那剧毒,毕竟不是假的,纵然得以解除,对身体的伤害依旧是不容小觑的。 适才的一计火莲诀,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所有力气,此刻走到了皞帝面前,脚步竟有些微微的虚浮。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见后者暗沉锐利的目光越过自己、掠向了门口,漠然的笑了笑,“父王不必看了,不会有人来了。你交出印鉴之后,整座承极殿便被我的人控制了。” 皞帝抬起眼帘,看向慕辰,眼中似有强烈的情绪涌动,然而体内的焰魄让他使不出半点的力,就连眦裂发指的表情,想做、也做不出来。 慕辰慢慢跪至皞帝面前,与他平视相对。 他垂下眸,凝视着湖碧青玉的地砖,低低说道:“父王可记得,我幼时最喜爱的地方,便是这承极殿。青玉的地砖,鎏金的壁带,杜衡的熏香……那般的宽敞明亮、富丽堂皇……可是,对于尚是孩童的我而言,这一切,代表的、仅仅只是父亲而已。 只要来到此处,便意味着,能够见到自己的父亲…… 父王可还记得,在这里,你曾抱着年幼的我,指着案上的舆图对我说:‘终有一日,东陆的天下,会是属于你的。’ 因为这句话,因为年少时承载的父亲的期望,不论学什么、做什么,我都拼尽全力,不落人后。处理朝政也好,战场杀敌也好,我都比旁人更用心、更谨慎、更毫无保留。我时刻告诉着自己,我是朝炎皞帝的儿子,未来东陆的帝君,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博得父亲的青睐与赞叹,更是为了朝炎王族的荣耀与强权!” 他停顿了许久,语气渐染苦涩,“可也是在这承极殿里,父王将琉璃盏砸到了我头上,说我犯下了谋逆大罪,说我死不足惜……” 慕辰缓缓抬起头,望着皞帝,“那个时候,父王心里其实很清楚吧?莫南岸山弹劾我的那封书函是假的,所谓谋逆大罪,只不过是莫须有罢了。” 宽阔空旷的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壁带上的坠珠偶尔漫无节奏地发出几声叮咚脆响。 皞帝瞪着慕辰,用被焰魄不断吞噬着的神识微弱传音道:“就算你从前未曾做过,今日却也应验了。帝王心术,左右人心,你当日掌控不住朝臣、受其弹劾,失势亦属自然,有何不甘?” 慕辰自嘲浅笑,“不错,是我大意,是我轻信。从幼时乳娘利用我对你下毒的时候起、从我明白你为何会娶我母后的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生在王室,就等同于生活在了谎言编织的一张网中,没有任何人、任何关系,是能够信任的。但父王可曾知道,当我站在刑台之上,被天雷斩伤到痛不欲生的一刻,我竟然还愿意去相信,相信你不仅仅是朝炎的帝君,也是生我养我、曾经那么疼爱过我的父亲!” 他别过头,墨黑的眼睫低垂、微微颤动,在苍白的面庞上投出了两道悒郁的阴影。随即他抑制住情绪,继续冷冷说道:“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把身边的每个人都当作了棋子,妻妾儿女,世家朝臣……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顿了顿,“你可知道,今夜在宴会上下毒之人是谁?你的王后,你最疼爱的儿子,连同他们背后的方山氏,再也容忍不了你那些平衡牵制家族势力的手段,再也等不了你无期限地利用他们巩固王权、却迟迟不给他们想要的储君之位,所以他们索性打算杀了我、杀了青灵和百里扶尧,再嫁祸给如今一心想与百里氏为难的淳于甫。” 朝中局势波云起伏,任是方山王后再沉得住气,面对慕辰实力一日盛过一日的状况,她又岂能坐以待毙? 凭风城变故之后,淳于甫日日入宫请旨向大泽问责,满朝皆知。这种时候,若是大泽世子夫妇、以及向来与青灵亲厚的大王子慕辰,遭人谋害身亡,想要将罪名栽赃到原本愚笨无能的淳于甫身上,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可惜方山王后与兄长方山修精明谨慎、步步算计,终是敌不过慕晗的疏忽大意。 他去弗阳探望宁灏,言语间一时自矜狂傲,忍不住将所谋之事和盘托出,却不知,整个莫南氏的山庄,已经布满了诗音的眼线…… 将计就计,声东击西,环环相扣。 对于统领过帝国大军的慕辰而言,这些策略,确实,算不得什么。 “今时今日的局面,是你一手造就的。”他对皞帝说道:“当初莫南岸山以兴建军防为由,向你求要王室所拥有的神器地坤塔,你其实也猜到了他会做什么,是不是?你暗中旁观不言,无非只是想让世家彼此争斗,坐收渔翁之利。” 皞帝愈渐虚弱的神识传来一声淡淡的冷笑,“你难道想指摘我做错了?这样的局面,难道不也是你乐见其成的?世家的影响力,原本就是对王权最大的牵制。从前你之所以为他们所忌惮,不就是因为那些摒弃种族门第之分的言论政见吗?” “从前……” 慕辰轻轻喃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从前太过天真,妄以为言论政见就能左右人心。死过一次,方明白强权铁血,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他抬眼看着皞帝,“这个道理,父王比我更懂吧?当年你毒杀你王兄,谋得储君之位,不就是用的这样的手段吗?” 皞帝失神一瞬,继而怒道:“顾月那个贱人,跟你说了什么?” 慕辰沉默着,没有答话。 知晓当年隐事的宫人,早已不复存在。顾月口口声声的指证,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而此刻,慕辰终于从自己父亲的反应上,得出了确切的答案。 过了良久,皞帝再度开口,气息已然虚弱不稳,“所以今日……你是打算弑父?” 焰魄吞噬着他的意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的,他竟似乎看到了自己兄长临死前的模样,那般的怨恨、那般的不甘…… “你若要这王位,又何必如此?” 他缓慢而气弱地说道:“慕晗,终究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其实,本就准备……将你立为储君。你又何必,非要如此着急……” 慕辰极尽嘲讽地一笑,“是啊,我确实可以选择等待,等你利用完我、利用完我所珍视的人,再名正言顺地把那个位子传给我。”顿了顿,声线中有了一丝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迷惘,“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了半晌,仿佛陷入回忆般的幽幽说道:“她曾经,那么的依恋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人而已……”抬起眼,眸色黯沉清冷,“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逼迫她,让她嫁去大泽,让她成为你牵制大泽和九丘的棋子,让她从此,远离了我……” 慕辰阖目一霎,想起秋芷所禀之事,想起胥娣倚仗帝命竟然使出了暗置迷香这样的下作手段,当时那种痛楚愤怒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出卖身体的娼妓!我最心爱珍视之人,怎能任由你随意践踏?” 香鼎腾然迸发出火星,四周充盈跃动着火莲绽放前一瞬的杀戮戾气。杜衡熏香的气息,刹那间在殿内升温蔓散开来。 慕辰一反常态、森厉异常的质问,在空旷的宫殿中徐徐回响着。 皞帝终于意识到什么,“你们……你跟青灵……你这个逆子!畜生不如的……” 涣散的神识让他的话止于一半,高大的身躯逐渐瘫软倒地。 慕辰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经让他仰视、让他畏惧过的父亲,先前情绪中那一抹泄露而出的锋利已然收敛,转为了决绝而冷酷的淡漠,“父王放心,我登基之后,必当手握无上权力,绝不会让任何人有胆量诟病我和青灵。我跟父王,终究是不同的人,父王要的,是朝炎氏的强权,而我,只需自己一人得偿所愿。” 他抬起手,将殿内的火灵之气尽数操控于神力之下,只需要意念的轻轻催动,眼前的一切俱可瞬为灰烬,“因为我朝炎慕辰,本身、就是东陆的天下!” 室内的一角,传来一声惊恐却又压抑的抽气声。 禁制骤然褪去,显露出一袭绛裙妖娆、却微躬着身体簌簌发抖的人影来。 青灵双手交叠、捂住嘴上,似在抵制着喉间疯狂想要窜出的尖叫。 她在原地目光游移地怔立了片刻,继而踉跄奔至皞帝身边,跪下将他扶住,“父王!” 本是来承极殿找寻慕辰,却不料撞见到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一幕! 殿外层层驻守的军士,凌霄城上空陡然升起的火光…… 其实,她早就该猜到,不是吗? 青灵扬起头,带着哭腔怒问慕辰:“你在做什么?你杀了他?杀了父王?” 指尖下,皞帝的气息已近殆尽。 青灵将自己的神力注入他的体内,却激得焰魄愈加迅速地绞紧残余的神识。 她反应过来,起身拉扯住慕辰,语无伦次地说:“你快解了他的焰魄!你师父是凌焕上君,你也一定知道怎么控制这种魔物!” 慕辰始终一动不动,神情冷漠。 青灵明白他是下了狠心,遂推开他,倾身想要将皞帝扶起来。 若是用麒麟坐骑送他去符禺山,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可若如此, 她脑中不禁又闪过一丝迟疑,可若是皞帝活了下来,慕辰又会如何? 他们都是那样狠绝的人。 谁,也不会放过谁…… 慕辰从身后将青灵猛地拉入了自己怀中,紧紧拥住。 “不要看,也不要想。” 他抬手掩住她的双眼,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你便真正自由了。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你做你不愿的事了。” 青灵浑身剧颤,攥住慕辰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白皙的皮肤里,泪如雨下,“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啊……” 慕辰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儿带着令他无比眷恋的气息的熟悉温度,感受着她的矛盾与迟疑。 她终究,是不会舍弃自己的! 否则初睹一切的时候,她就不会那样压抑地去控制情绪、不惊动旁人,下意识地想要维护他的利益…… 她终究,是不会舍弃自己的…… 慕辰拥紧的力度加重了些许,一字一句冷冷说道:“父亲?他是曾经有过做我们父亲的机会,可最终,却是自己放弃了。” ------------ 第183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一) 青灵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承极殿、一步步踏入浓重的黑夜之中的。 可这么多年的朝权争斗,出生入死的危险关头,终究还是磨练了她的意志与理智。 踏出殿门的一霎,她下意识地用麒麟玉牌隐住了自己的身形,越过守卫在外的层层重甲军士,慢慢朝朱雀大殿的方向走去。 很快,皞帝与大王子同时身中剧毒的消息就会传遍整座王宫…… 很快,又会传来皞帝因为毒发而逝的噩耗…… 很快,便会有无数的证据、证人,将下毒的罪名栽到方山氏的身上…… 呵,其实,这算不得栽赃,对不对? 她讥嘲一笑。 下毒的人,本来就真是方山氏。 慕辰,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一列人迅速地朝这边行来,为首者穿着将领的铠甲,模样依稀有些熟悉。 青灵恍惚记起,这人名叫徐洪,自己府邸的管事曾提过,他是大王子的人。 徐洪身后还跟着几名青灵也认识的人,俱是慕辰的心腹。 武有莫南岸山,文有沐端,明有朝臣和自己的支持,暗有红月坊这样收罗情报的地方,外加上安氏的财力支持,她早就该明白,慕辰手中拥有的力量,足以倾覆天下。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出嫁前他说过的那些狠话,竟然不仅仅是指逼宫而已…… 青灵步履虚浮地走着,脑中心里无数的思绪情绪翻搅沸腾,冷不防地被行列中一人拉住,继而拽至了一旁的隐蔽处。 淳于琰扯下蒙面的黑巾,语气焦急,“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跟逊离开吗?” 青灵迷茫地抬起头,对上淳于琰的视线,只觉得他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在月色下竟显得格外的冷酷。 她记起他的修为不弱,定是看穿自己设的禁制。而眼前他这一身黑衣的装束,跟刚才卫沅身上的如出一辙。 她悻悻笑道:“我为何要离开?你现在能活着站在这儿,想必是已经控制住了王后她们。你也知道,我想向慕晗寻仇已经很久了,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 今夜方山氏本打算嫁祸淳于甫,为保万无一失,预先将禁军中的心腹安排到了淳于氏京中府邸一带,方才让慕辰手下的人有机会控制住了朱雀宫。 而适才阻截方山王后的那队人,就是在淳于琰的指挥下,将王后一系困入网中的安排。 淳于琰听青灵如是说,明白她已知晓所有隐情,斟酌问道:“你见到慕辰了?他可还好?陛下……可有妥协?” 青灵不可置信地望着淳于琰,冷笑道:“妥协?你觉得他会怎样妥协?禅位给慕辰吗?你别想告诉我,你们今夜做了那么多事,就只想谋得这般的结果!我父王是什么人,慕辰又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可能对彼此妥协?怎么可能!” 话到最后,她情绪几近失控,狠狠咬住了嘴唇,方才抑制住崩溃的潮涌。 淳于琰竭力想安抚住青灵,手几次抬起、又无力垂下,片刻,低低说道:“你既知晓慕辰的为人,就该明白他一旦做了决定,旁人也只能跟随而已……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可以耽搁,还有很多的事……需要处理。你可不可以,就当卖我个人情,尽快离宫,暂时回你府邸去?” 青灵沉默半晌,待完全控制住了情绪,方才嗤声一笑,“我懂。今夜方山氏在宴席上下毒,慕辰和父王都身中剧毒,我就算再怎么完好无损,至少也该装装样子。”抬手抹了下脸颊,目光落于虚无之处,喃喃道:“我懂的。” 淳于琰见她虽然依旧有些情绪、但人终究是冷静下来,稍稍安了些心,踌躇一瞬,又道:“这场戏若是做足,原本,你也应该是真的中毒,可慕辰还是借安妃的名义给你送了加有解药的点心,你要明白,他其实……” 话未说完,青灵已推开了他,默然无声地朝前走去。 那解药,只是送给她一人的。 若非她一时起了戏弄之心、半逼半劝地让洛尧吃了剩下的那些点心,那今夜死去的人,是不是又要多出一个? “青灵,” 淳于琰嘴唇翕合了几下,最后,一字字清晰说道:“记住我在崇吾对你说过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棋局里的一个棋子,身不由己。只有有朝一日真正成为棋盘的操纵者,才能随心所欲。” 青灵的脚步顿了下,微微侧回头,“你和我,永远,都只能是棋子。” 到了大殿外,一直等候于此的逊立即带着其余几名护卫现了身,上前想接应青灵回府。 青灵径直越过了他们,继续往大殿前走去。 殿阶上,靳妃在几名宫女的搀扶下,倚着栏杆而立。 她的旁边,站着怀抱六王子哲成的洛尧。 洛尧的视线触及青灵的一霎,神色明显和缓下来。 他刚才于一片混乱中带出了靳妃和哲成,却又再找不着青灵,原本想四处去找寻一番,却被受了惊吓的靳妃拉住,哭哭啼啼地请求带她们去大殿。哲成更是粘住了洛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下,眼泪鼻涕拭得他衣襟尽湿…… 靳妃坚信,朱雀大殿是整个王宫中守卫最森严、最安全的地方,遂央着洛尧将她们护送来了此处。洛尧找来大殿的禁卫统领,交代了几句,正打算放下哲成、出发去寻青灵,却见她自己出现在了眼前,徐徐缓步走来。 哲成看见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把眼泪,环住洛尧脖子的手终于松了几分。 洛尧趁机哄着哲成,把他交给了一旁的宫女,自己则快步走下白玉石阶,直奔青灵而去。 青灵怔然凝望洛尧,眸中渐有湿意氤氲。 心中诸多情绪终于再无忍耐,顾不得洛尧衣襟被哲成的眼泪沾染得润湿狼藉,她一头扑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只觉胸间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隐隐有了腥甜的味道,眼前猛然暗黑下来,人就此晕厥了过去。 ~~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凌霄城中府邸之中了。 洛尧守在青灵榻边,握着她的手,眼中神色有些复杂,语气却是十分温柔,“醒了?想要喝点东西吗?” 青灵呆滞地望了他片刻,仿佛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方才记起了之前种种,眼中顿时有什么碎裂开一般,再度失去了焦点。 “宫里,” 她沉默了会儿,幽幽问道:“眼下是什么状况?” 洛尧眉目微垂,轻抚着掌中青灵柔软的手指,斟酌着缓缓说道:“陛下辞世,据说是因为中了跟大王子相同的毒。宫中大批的侍从和宫女被三司提审,如今传出的结果大多与王后和方山族长有关。” 他抬眼审视她的神情,见其中并无任何讶色,便知她早已通晓了前因后果,不禁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朝中大臣,以御史丞为首,已经连番上奏请求慕辰尽快登基,继承朝炎帝君之位。” 皞帝一共有六个儿子,攸宁和哲成年纪尚幼,逾均身体孱弱,又都是庶出。浩倡去世之后,有能力争夺储君之位的王子、就只剩慕辰和慕晗。而眼下慕晗被方山氏下毒一案牵连,一旦罪名成立便是谋害父兄的大逆,完全失去了同慕辰竞争的资格。 天时,地利,人和。 慕辰把一切,计算得十分精确…… 青灵躺在卧榻上,兀自缄默良久,继而侧过身,额头轻轻贴着洛尧的小臂,似想借此慰藉满腔的愁绪。 “这种时候,” 她喃喃说道:“我其实,合该是很高兴的,对不对?”顿了顿,“自从四师兄死后,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扳倒慕晗和王后。如今方山氏落入这样的境地,慕辰又大权在握,我其实,应该是高兴的……” 她的前额在洛尧的衣袖上摩挲了下,声音有些染上了哽咽的颤意,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恨过我父王,恨他逼迫我做了那么多事……很多时候,我其实,都没有真正把他看作过父亲……” 太多的试探与利用,太多的算计与交易。 身为帝王家的父女,他们始终坐在了棋盘的两端,互相不断试探着底线,盘算着如何利用对方走出对自己最为有益的一步。就连那许多的承欢膝下、慈爱关切,回头来看,自己也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有多少又只是演戏而已…… 洛尧轻抚着青灵的发丝,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从那日青灵伏于他膝头哭泣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很多选择,或许都是错的。他明明有足够的能力左右东陆政局,至少,能够让她不必再夹在诸多的矛盾取舍之间、活得那般的艰难,然而最终却只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留下她独自面对那许多难以承受的重负…… 青灵仍旧沉浸在对父亲的追忆之中,微微抽了口气,“虽然恨过、伤心过……可我也记得,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只有父亲才会对儿女说的话。 她锋芒初露,开始有了拉拢人心的打算,他告诫她道:“单凭表面之言就滥下结论,乃是大忌。你想要操控人心,首先就得先学会守住自己的想法!” 以为她厌恶洛尧、心系方山雷,也曾语带愧疚无奈地劝慰过:“你心里也明白,帝王家的子女,从来都不能凭感情用事。” 在她面前,他流露过最真实的想法,“我想要建立起一个真正统一的强权,就不得不依靠大氏族的影响力。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而在青灵心中最深刻的印象,则是浩倡去世后,他孤坐于军帐灯烛畔,那般的疲惫、羸弱、脆弱、苍老。 “不要把你的父亲想得太过无情。抛开封号头衔,你们只是我的孩子,是我愿意拿生命去守护的人。” 是啊,抛开封号头衔,他也只是她的父亲。 若非王族身份的层层束缚,他们之间,或许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爱恨恩怨,她此时此刻,也就不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落泪,还是该为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感到欣喜…… ------------ 第184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二) 季春之月,朝炎皞帝在朱雀宫骤然辞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东陆。 据称,王后方山氏为扶持儿子慕晗继位,暗中与国舅方山修合谋,在崇明节夜宴下毒谋害皞帝及其与先王后所生的一双嫡子女,并意图嫁祸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 是夜,京城驻军在淳于氏府邸附近拦截到大批宫中禁卫,皆为方山氏心腹。带队统领熬不过酷刑,将王后交代之事和盘托出,与宫中执掌宴会膳食者所招供的内容不谋而合。 铁证在手,任是位高权重的方山修也逃脱不了被审讯的下场。 宫变当晚,凌霄城中忠于方山氏的军力已被莫南岸山清除,禁军中例如王勖等态度中立、只听命于皞帝的将领,也逐一被各种方式移出了宫中。整座京城,已是慕辰势力的天下。 方山修见此情状,最终只能认下投毒罪名,却始终不肯承认谋害的对象也包括了皞帝。 谋杀王子帝姬,已是死罪。 方山修将一应罪名统统揽到自己身上,想借此保全住王后与族人。若是他因嫉恨慕辰而下毒谋害获罪,方山氏尚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可若是方山王后也被定下同样的罪名,那慕晗便再无翻身的资格…… 整整十日,凌霄城内弥散着无形的硝烟,各方势力的对决撞击,最后,渐渐归于平静。 第十一日,朝炎大王子慕辰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在群臣的拥护下,于朱雀宫正殿登基,继位为东陆新一任的帝君。 是日,他连下数道御旨: 其一,对涉及谋逆案的一干人等按律定罪,处死幕后主谋方山修,革其族人朝中要职。之前譬如由方山雷所掌控的吏、税等政务,皆转由慕辰的心腹邱相夷等人接管。方山王后虽未曾被定以谋逆罪名,但因受其兄蛊惑、擅自调动禁军,亦被议罪受罚,自此幽禁薇露山,无诏不得外出。 其二,对此次协助平乱之人一一加以赏赐、擢升。这其中的一部分,是从前就明确表示支持慕辰的人,而另一部分,则是之前态度并不明确的朝臣。 其三,宣布将于季夏之月迎娶莫南诗音为朝炎王后,入主朱雀后宫。 慕辰与诗音的婚约始于多年之前,并且从未被正式取消过,如今莫南氏更是站到了拥护新帝的一边,诗音被封为王后,也是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 按照中原习俗,家中若有长辈辞世,子弟如不能在百日内完婚,就要再拖上至少十载的年岁,因此新帝继位,通常都会尽快迎娶王后,一则稳定后宫,二则也有在新旧交替之际为国家增添些许欢庆喜悦的用意。 新帝登基之日,晋升为长帝姬的青灵也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一反惯例的,这位已经出嫁的帝姬俨然立于主位之侧,成为了浩大仪式之中距离帝君最近之人。 虽是有些不符常理,但青灵帝姬毕竟身份特殊,不但拥有着天帝一脉的高贵血统,又联系着中原与大泽九丘,获此殊荣,亦不算太难以接受。 而且,谁都知道,青灵帝姬与新帝慕辰,从来都是最亲密的兄妹、最牢靠的盟友,他们对彼此的信任与扶持,早已超越了世人对王族亲情的界定。 从今往后,这东州大陆之上最有权势的女子,不再是前任皞帝的王后方山氏,也不会是即将入主朱雀宫的莫南诗音,而是此时此刻,立于帝君身边,绛裙华丽、神情淡漠的青灵长帝姬! 洛尧站在大殿中最显贵的位置,与世家族长、重臣权贵同列其间。 他抬眸望向众人目光所聚之处的女子,见她明眸朱唇、华贵绝尘,神色中的那一抹冷凝,让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几分孤傲,纵然衣裙色泽艳丽华贵,却不曾流露出半分的违和感。 他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 “青灵是皞帝的女儿。她,只能是皞帝的女儿。” 因为是皞帝的女儿,所以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她没有办法从血雨腥风的朝权争斗中轻易退场。 因为是皞帝的女儿,从她以帝姬的身份踏入凌霄城的那一刻起,她和他就不可能再仅仅维系从前师姐弟的那层单纯关系。 而他一直错得无可救药。 错在从未看清楚这样一个浅显明白的道理。 因为留恋着记忆中那个笑容犹如皎皎月牙的少女,所以无法忍受她戴上虚伪善变的面具。 因为疼惜、担忧,甚至些许压至心底的嫉妒,他一次又一次地劝阻她远离朝权争斗。 “我知道,你留在凌霄城,有你的打算。只是这条路,不但凶险万分,很有可能到了最后,连你的本心都会迷失掉。你真的要走下去吗?” “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你的性格,并不适合卷入王族世家的争斗。” “师姐,这种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曾屡次向他提议过与慕辰结盟的事,他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统统都拒绝了。 究其根源,大概也是期望着她就此罢手,不要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后来,她嫁到了大泽。 他于是想着,纵然她不愿同自己乘船游湖、漫步市集,或是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至少,他能够守护着她,给予她一个安宁的、远离是是非非尔虞我诈的家。 可他终究是错了。 因为是皞帝的女儿,她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座安怡宁静的避风港,而是一位手持利剑、与她比肩而立,护她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勇士。 而他的那些劝阻、甚至偶尔刻意而为的冷嘲热讽,只能将她的心越推越远,一点点消磨掉她对自己仅有的那些信任。 他从来,都不是她最信任的人啊…… 凭风城里的那场屠杀,朝炎王室的宫变,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他不曾追问过,她也就不曾解释过。 他并非愚钝之人,并非看不透这波云诡谲之后的玄机,并非猜不到慕辰在每件事背后所扮演的角色。 不问,只是因为知道,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到慕辰利益的事来。 就如同现在,她站在君临天下的那人身旁,以最坚定的姿态向世人昭告、将会竭尽全力地拥护新帝,即便是在过去的十日里,她一直躲在了府中为骤然辞世的父王悄悄落泪…… ~~ 下朝之后,青灵跟随慕辰去了承极殿。 慕辰在宫人的侍奉下褪去华贵的冠服、换上一袭重锦白袍,挥手摒退左右,上前抬手摸了摸青灵的前额。 “御医回禀说你这几日还有些不舒服。我让人送去的那些药,你可有服下?” 青灵移开身,走了几步,抬头环视着宫殿内寝,半晌,问:“你为什么要住到这承极殿来?” 就……不害怕吗? 慕辰缓缓收回在落空的手,垂目一瞬,淡淡道:“为什么不?这里,原本就是我自小最喜欢的地方。” 青灵咬了咬唇,沉默些许,又问:“阿婧和慕晗,你打算把他们怎么办?” 慕辰坐到紫竹榻上,展开案上堆放的一卷奏疏,“阿婧尚未出嫁,自然是继续住在朱雀宫中。至于慕晗,我会在凌霄城中为他另择府邸。” 他似想起了什么,轻抬眼眸望向青灵,“我知道,你一直想取他性命为你师兄报仇。只是,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眼下凌霄城的局势虽然稳定下来,但方山氏门下党羽众多,在南境的官吏和大泽的驻军中又广插人手。我需要留下慕晗,引出暗藏的敌手。” 青灵闻言,面上未露悲喜,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慢慢走到慕辰对案坐了下来。 “我并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并不是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他现在,失去了父母和方山氏的倚靠,其实已经差不多是身败名裂了……让他暂且活着,也没什么。” 慕辰研究了片刻她的神色,取过案上的茶壶和茶杯,“你若是偶尔想找他出出气,只管去便是,不用太顾忌什么。” 青灵忍不住瞥了下嘴角,“我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去他府上把他打一顿不成?打他一顿,我四师兄就能活过来吗?” 慕辰眉宇间的神情也一瞬柔和下来,浅笑道:“不是让你自己动手打他。我的意思是,如今你想做些什么,尽可随心些。” 青灵沉默了良久,最终缓缓问道:“当真?” 她踌躇了片刻,“那……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快回大泽去。” 慕辰斟茶的动作倏然一滞,沥沥而下的清茶很快从杯沿蔓溢出来、浸湿了案面。 他很快收敛住情绪,不动声色地用神力拂干案上的水迹,淡淡问道:“为何着急回去?” 青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如今大局已定,我留在凌霄城也没什么作用。你刚才不是说,大泽的驻军里有不少方山氏的人吗?我回到凭风城,或许还能对你有些帮助。再者,我也惦记着淳于琰在大泽经营的那些生意。我所有的私房钱,可都投在那里面了。” “正因为大泽局势不稳,你才更不该回去。” 慕辰将斟好的茶轻轻推至青灵手边,“琰不久就会继承淳于氏的族长之位,你的那些生意必然有人细心照料,就算将来真亏了钱,我补给你便是。” 青灵思忖着,下意识地去接那茶杯,却蓦地被慕辰顺势握住了手。 深邃如墨玉的眼眸绞着她,其间仿佛映着浓重的阴霾与悲怆,令他毒愈之后又连续昼夜操劳的面色愈加苍白。 “还是你,因为厌恶我到了极点,所以才要急着离开?” ------------ 第185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三) 青灵试着抽出手来,却被慕辰握得紧紧的。 她呼吸不觉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蹙眉低声唤了声:“慕辰……”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迟疑着改口,“陛下……” 今日在大殿之上,也曾跟着文武百官尊称恭祝过,可此刻面对近在咫尺、褪去了华服金冠的慕辰,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一如当年月色梨花下的芝兰玉树,青灵一声“陛下”唤出,就连自己也有了一瞬恍惚,仿佛世事变迁若骤然云聚云散,一瞬间、便已沧海桑田。 慕辰终于松开手,眸中神色渐转隐忍,淡淡道:“若觉得别扭,便不必如此称呼我。” 青灵低垂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譬如说,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你的打算,会如何选择?”指尖在青玉茶杯光滑的表面上摩挲着,“的确,方山王后兄妹、还有慕晗,想取你我性命由来已久,我们若不反击,结局便只能成为他们的刀下鱼肉。父王,向来只考虑朝炎王朝的权力均衡,如果需要的话,也多半不会迟疑牺牲你我利益、甚至性命……” 她顿了顿,抬起眼来,“可我总觉得,这一切,或许还能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不必……不必做得那么狠绝。” 慕辰自嘲地牵了下嘴角,“说到底,你还是厌恶我了。” 青灵摇了摇头,“你问我,一早便知你行事狠绝,何以从前能够理解,而如今却不能?其实我厌恶的不是你,而是将你我逼得不能不狠绝的王族权争!若非生在了这样的环境,日日提防着父母兄弟的算计,谁又愿意变成这般的心冷手狠?我虽然不赞成你行事的某些方法,但若说理解,我只怕比朝炎国里任何人都更能理解。” 她清澈的双眸无惧而坦然地望着他,“从最初认识你开始,我就一直期望着你登上帝位的一日。如今心愿既成,我也不想一直踯躅于过往的事,老是去想这也是错那也或许是错。我只想远离凌霄城里的一切,远离是是非非、尔虞我诈。” 她累了,也倦了,只想要一座安怡宁静的避风港,停泊她这一叶浩瀚汪洋中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的扁舟。 慕晗失势落魄,将来再想在慕辰眼皮底下翻身也几乎无望,而莫南宁灝,自有为兄报仇的淳于琰去对付。 她现在,只想乘船游湖、漫步市集,或是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享受片刻的宁静…… 慕辰一手握着茶杯,另一手在案下的衣袖里紧攥成拳,面上波澜无惊地说:“你想要远离是非,留在京城未必就无法实现。当初你嫁去大泽,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如今有机会自由随心,却反而不顾,难道还真打算……跟他做夫妻不成?”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不带什么情绪,却让青灵不觉有些面热起来。 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嘴里嗫嚅说道:“这跟小七没关系……” 慕辰抬手饮了口茶,沉默了会儿,“我知道,从前你在崇吾的时候便同他交好,如今又朝夕相对了生活了近两年,有些情谊也是很自然的。” 顿了顿,“所以,上次你让我保住百里氏,我并没有拒绝。” 青灵垂了垂眼睫,却没有接话。 慕辰又继续说道:“你不在凌霄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想了很多。从前,你说我强势,说我总要你事事顺着我的意。我想了想,或许,是我太自私了些。”手指轻轻在杯沿上划着,嗓音黯沉,“我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娶妻,又有何资格阻挡你追求圆满?” 他唇畔缓缓牵出一道自嘲而苦涩的弧度,“从我为求自保、不得不亲手将你送去大泽联姻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我就再没有了资格……” 青灵想起往事,思绪亦是有些飘渺。 她琢磨着慕辰的言下之意,渐渐明白过来,他终是决意将那些前尘往事抛诸脑后,不再去惦念了。 也对,他如今贵为帝君,身旁亦不乏佳人相伴,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执著于错误的孽缘。 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如今能这样平心静气的相对,也算得上是圆满吧…… 彼此沉默了良久。 慕辰又道:“但你也要想清楚,百里扶尧到底适不适合你。你自己也曾说过,不会信他,不会对他动心……他或许是对你很好,但你如何肯定这其中没有出于利益上的考虑?最初的时候,他不是也追求过阿婧吗?” 他沉吟一瞬,“你要知道,九丘洛氏的人,因为承传上古狼神血脉,对感情甚为忠贞,一生之中,只可能拥有一个伴侣,一旦决定了付出真心,就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另外的人。” 青灵闻言抬起眼来,眸中烁着讶异与疑色。 慕辰看出青灵的惊讶,“这件事,我是从彰遥传来的密报上得知的。我还以为,你在大泽或许已经有所耳闻,却不曾想……”顿了顿,神情依旧沉静而安然,“据说,这几百年来,九丘女主洛琈迟迟未曾再嫁、以顺应民意诞下拥有妖族血统的王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洛琈容颜衰老,洛珩残暴癫狂,也都似乎跟失爱之痛有关。” 青灵目光游移着,想起了当年在彰遥城觐见洛琈的往事。 画像上的容貌明明倾国倾城,可洛琈却始终以帷帽遮住真颜,不肯让人瞧见。 至于九丘国师洛珩的残暴癫狂,她倒是亲眼见识过的…… “还有一件事,” 慕辰从案上堆放的奏疏中取出一份,递给青灵,“大泽百里一向置身中原朝争之外,看似不问世事、只求自保,但每逢利益关头,哪次又不是精打细算?” 青灵将奏疏展开,见上面竟是洛尧的字迹。 慕辰说道:“百里誉是只出了名的老狐狸,而这百里世子也是极懂得把握时机之人,猜到我有心肃清大泽的军防、又不想让莫南氏继续做大,便奏请要求取得大泽军防的调遣管理权。” 青灵迅速地扫过奏疏内容,沉默了片刻,抬头问慕辰,“那你,会答应吗?” 慕辰举杯饮茶,随即淡淡“嗯”了声,“我刚刚登基,能用之人不多,他既然主动请缨,我为何不允?” 顿了顿,看向青灵,“你若真想帮我,就留在凌霄城。我把那般重要的军权交到百里氏手中,按照惯例,理应在京中扣留其家人为质,过几日,我就会下诏让百里凝烟进京。你若在这种时候把自己送去大泽,那百里凝烟进京还有什么意义?” ~~ 青灵从王宫回到府邸,一路上,一直思绪纷杂。 凌霄城中因为新帝登基,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街巷之中花色缤纷、箫鼓声喧,帝姬府外亦是访客络绎,极为热闹。 从前跟青灵相熟的、不相熟的、找不到机会向新帝表忠心的,都带着礼物前来拜见此时风头正盛的长帝姬。 青灵为了避开这些人,不得已从侧门入了府,一面朝后苑走,一面听管事者拿着礼单跟自己报着数目。 她听着各色奇珍异宝的名称,心头暗自冷笑,帝都之中,倒是从来都不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父王一逝,从前巴结殊雩长帝姬的那些人,又改来巴结自己了…… 青灵进到后苑,却不见洛尧。 侍女回答说:“世子被始襄大人请去喝酒了。” 青灵沉默了会儿,换了身简单的衣裙,用过午膳,独自行到府中东面的花园,漫步沉思。 她时坐时站,时而靠着花树,把以往的一些话、一些事,前前后后,统统拿出来在脑中重映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不觉,坐靠在一株西府海棠树下,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只觉额角微微一凉,睁开眼来,见天色已近黄昏,洛尧背对着斜阳,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撑着树干,俯首含笑凝望自己,“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青灵怔然地看了洛尧片刻,扶着树干站起身来。 洛尧抬手为她拂去头上和身上的落花,但见落日余晖之中,她眉梢眼角似乎蕴着一层淡淡的愁意,而面上的神情,却又是极凝重的。 两人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慢慢走着。 “你跟始襄大人去喝酒了?”半晌,青灵问道。 洛尧“嗯”了声,“新帝登基,始襄晋担心自己从前的权力会被邱相夷等人架空,所以是想向我探探口风吧。” 青灵轻声嗤笑,“你向来不问朝政的,他跟你探什么口风。” 洛尧沉吟一瞬,也笑了笑,“大概是想通过我来打探你的看法吧?你如今,可是朝炎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青灵没有接话,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我听说,”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你上疏奏请,求要大泽的军权?” 洛尧明白青灵迟早会知晓,所以闻言亦不惊讶,点了点头,“是的。” 青灵又问:“怎么突然对军权感起兴趣来了?” 两人此刻漫步的东园,乃是青灵嫁去大泽之后新辟的。 慕辰亲自绘了图样,让安怀羽亲自领人过来监管着修筑,一花一木、石栏廊檐,皆造型精巧且不失雅致。园中所用之琉璃彩灯,或悬或立,俱是封入了火灵,一到夜间便自然焕彩、流光争辉。 洛尧停住脚步,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似带着一抹打趣的意味,“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跟你们结盟吗?如今我主动投诚效力,师姐莫非不乐意?” 顿了顿,瞅见青灵的神色始终凝重严肃,遂也渐敛了笑意,认真说道:“如今凌霄城大局虽定,可其他地方未必太平。大泽的军防、还有方山氏在南境积攒的势力,皆是朝炎的心腹大患。陛下诚然可以借用莫南氏的力量取而代之,但我猜你和他,都不愿见到莫南氏一家独大。治国理政,本就免不了平衡各方的力量,既然碰到了我大泽百里可以相帮之处,我自然愿意诚意效劳、同心协力。” 他面朝向青灵,眉眼微垂,旋即又慢慢抬起,一字一句缓慢却又清晰地说:“从前因为我的态度,或许曾让你夹在诸多的矛盾取舍之间、万般为难过……还有凝烟……如果我肯早些答应你的提议,她和淳于琰,也不至于耽误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顿了顿,牵过青灵的手,握在了掌中,“如果可能,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你能不必再活得那么辛苦。” ------------ 第186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四) 青灵仰着头,怔怔地望着洛尧。 此时夜幕初临,满园中灯彩骤明,映照在他五官线条俊秀的脸上,愈加衬托出眸光潋滟、气韵诡艳。 洛尧被青灵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弧形优美的唇畔逸出略带窘意的笑来,捏了捏她的手指,轻声问道:“师姐看什么呢?” 青灵回过神来,微抿了下嘴角,别过头,道:“看你好看啊。” 两人携着手,继续朝前走着。 洛尧揶揄道:“认识我这么多年,师姐难道刚刚才发觉我长得好看?” 青灵想了想,倒是很认真地答道:“从前在崇吾,只是觉得你五官长得漂亮,没觉得好看。” 洛尧闻言有些不解。 漂亮,好看,这两者,又有何区别? 可他身为男子,对自己的容貌并不过多计较,一时间,只在心里反复回想着适才青灵微微抿嘴的娇俏神情,一会儿觉得心跳如鼓、似乎是生出了某种难以言绘的激荡与渴望,一会儿又觉得浑身注满了欣悦,无比的温柔旖旎…… 两人又走了一段,青灵开口道:“我瞧着你跟你父亲、长得不太像。那你……多半是像你母亲吧?” 洛尧说:“嗯。我和凝烟,都长得更像母亲。” 青灵又道:“可凝烟她,只是长得像吧?论血统资质的话,是不是你和九丘洛氏更相像些?不然为何你能五灵皆修,凝烟却不能。” 洛尧颌首,“不错。洛氏血统亦神亦妖,很不寻常,一般来说,头生子继承五灵皆修能力的机会会大些。” 他放缓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青灵,“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青灵没有立刻回答,慢慢走出去两步,方才“哦”了声,说:“没什么,只是听说你们九丘洛氏的人,因为承传上古狼神血脉,对感情甚为忠贞,一生之中,只可能拥有一个伴侣,一旦决定了付出真心,就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另外的人。” 洛尧脚下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研究着青灵的神色,欲言又止。 青灵抬头直视着他,笑得有几分不自然,“我就想问问你,你是这样的人吗?像你母亲和舅父那样,只能喜欢上一个人,一旦失去就痛苦不堪,要么容颜衰老、要么残暴癫狂?” 洛尧的嘴唇翕合了几下,“我……” 最终,神色似懊恼又似焦虑地说:“我不知道……” 青灵依旧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那你,喜欢过阿婧之后,还能彻底放下她吗?” 洛尧平日里那种从容潇洒的气质消失殆尽,琉璃目中尽是狼狈,“我没喜欢过阿婧……从来没有。” 青灵眼角一热,睫毛迅速地扑扇了几下,从洛尧掌中抽出了手来。 她在花园里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想遍了所有的可能。 她想,先不管那个九丘洛氏的传闻倒底是真是假,小七毕竟是姓百里的,未必就会像他母亲和舅舅那样。 再说,他从前喜欢过、又不能在一起的人不止一个吧?可也没见他容颜变老、癫狂失态过啊? 所以说,那样的传说,应当同他没有关系。 就算真有关系,那他也只是半个九丘洛氏,或许比旁人重情些,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那般惨烈…… 她在心中,默默地重温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 她何时送给他的香囊,他何时说的喜欢阿婧,还有那个爱而不得的人族姑娘的故事……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说服了自己,即使最后得到了最难以接受的答案,也要保持住风度,并试着去理解。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洛尧给出的回答,超出了她在心中预演准备过的所有想像! 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她连喜欢过自己的亲哥哥都敢承认,他又何必突然改口、如此遮掩? 青灵竭力镇定自己,可声音依旧有些微微发颤,鄙夷羞恼地盯着洛尧,“没有?当初明明是你亲口承认的。” 洛尧只觉浑身仓惶无力,再顾不得颜面,快速解释道:“当初……当初只是骗你。一开始是出于戏弄之心,后来……后来只是想试试你的反应。我……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那在焯渊旁的山洞里,你给我说的那个人族姑娘。你喜欢过吗?” “那个……那个也是骗你的。其实我……” 青灵冷笑着截断了他,直视的目光冷锐憎恶起来,“其实你就是个没担当的男人!”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不叫自己太过失态,“今日哪怕你说你全都真心爱过、全都不曾忘记,我倒能敬你是个重情之人。谁料想你否认起来,竟是一点都不犹豫。你说你当初都是骗我,可我倒觉得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嗤笑了下,“反正都是骗,又有什么区别?” 洛尧满目挫败无奈,伸手想要触碰青灵,“你听我说……” 青灵挥开他的手,扭头往前走去。 她越走越快,心内翻江倒海,压至了心底的那些疑问与猜忌陡然涌了出来,叫她一时悲不自胜,又怒不可遏,情绪纷杂的几乎令人恍惚。 她想起那晚被他莫名其妙地用了强,无奈下主动吻住了他,事后又说了那许多明示暗示的话,就连自己羞于启齿的嫉妒之心也坦白了出来,可他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明地就离开了。 青灵自认不是恋爱经验丰富之人,但也懂得,在那样的情境下,但凡他心里真的有她,就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她想起他们订婚的消息传来,他来找自己对质。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一条条列举着联姻对彼此的好处,可他却冷酷轻蔑地对自己说:“跟我有何关系?你想跟我互相借势?可你何势之有?师姐,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临走前,撞见了阿婧,还不忘遥遥地、苦楚而无奈地跟她说了声:“抱歉。” 那一年,他带她去章莪峰散心。 他就告诉过她,“我母亲曾对我说,宁可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作妻子,也不要爱上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否则的话,一生一世,都会活得很痛苦。” 如今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因为他们九丘洛氏的怪癖才给出的指导吧…… 所以啊,他最后不得已跟她订了亲、娶了她,不得已跟她绑在了一起,所以干脆决定还是对她好一点,把从前她送的破香囊也翻出来带到了身上,一面能让自己活得不痛苦,一面还能谋得些实惠,何乐而不为呢? 青灵越想越恨,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开来,炸得她粉身碎骨,痛得几乎让她落泪。 洛尧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青灵不由分说,回头就是一掌,击在了他的脸上。 她憋着泪,尽量冷酷镇定地说道:“你拉我做什么?你既然求了军权,今日慕辰也答应许给你了,你就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大泽去!凌霄城里多的是玩阴谋诡计的人,不差你这一个!” 洛尧刚才不避不闪,生生吃了青灵一掌。他依旧拉着她,语气中竟有了种乞求的意味,“师姐,我们能不能静下心来谈谈?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我都慢慢解释给你听,好吗?” “我听你解释做什么?你以为我刚才向你打听九丘洛氏的怪癖有什么言外之意?你们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关我什么事?你难道会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好感,想借此打探你的心意不成?”青灵哼笑了声,“你这种人,要么满口假话,要么懦弱可悲,无论是哪一种,都叫我直犯恶心,我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你!” 她趁着洛尧一瞬的失神挣脱开来,退后几步,扬头说道:“从前几番恳请你,让你跟慕辰结盟,你总是不屑推脱,说我们什么钻营权术,讲的宏图大志都是鬼话。可现在你怎么又主动投起诚来了?无非就是跟今日往我府里送礼的那些人一样,眼看着大局已定,忙不迭地急着讨好新帝……” 洛尧朝青灵踏近一步,只觉得那步子仿佛踩在了自己的心上,沉重无比。 一颗心空飘飘的无所着落,每一次的跳动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 他望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选择,已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洛尧轻声开口,语气低幽忧郁,再无往日的从容与骄傲,“不是这样的……” 青灵和他拉开距离似的后退一步,眼中溢出灼热湿意,不管不顾地说道:“不是这样的,那是哪样的?你不要跟我说,你现在顾及起我夹在你和慕辰之间的辛苦,打算抛弃自己的底线,不顾家族的权益,不顾道义的公允,无论如何也要和我站在一个阵营里?”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中纠缠着无比复杂矛盾的情绪,继而慢慢说道:“以你的精明,不会猜不到,凭风城里的那场杀戮、朱雀宫里的那场宫变、背后牵扯的人与目的,都跟慕辰有怎样的关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曾对你解释过,因为心里终是觉得愧疚。而你从不向我问起,难道是笃定了我在这其中完全没有扮演过任何角色?” “又或者……” 她逼视着他,“我是怎样的人对你而言根本就不重要,你要的,只是属于你的那份利益!” 夜色沉重,琉璃彩灯在花木间投映出斑驳的光影。 高挑枝桠被拉长了的投影,斜斜地卧在青石路面上,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将她和他隔在了两边。 青灵徐徐转过身,藏起了落下的第一滴泪。 “你回大泽去吧。” ------------ 第187章 醉颜揽团扇(一) 洛尧从慕辰那里领了大泽军防的调遣管理权,独自返回了凭风城。青灵一直避而不见,直至洛尧离开,两人都未曾再见过一面。 几日后,百里凝烟也奉诏来到了帝都凌霄。 百里氏在京中本有座位置极佳的府邸,但凝烟却没有搬进去,而是直接递了帖子到帝姬府,要求搬来与青灵同住。 凝烟为人一向清冷,此次不请自来,叫青灵不觉讶然,可又不好回绝,只得收拾出房间,让她住了进来。 青灵见到凝烟,打趣道:“放着豪宅不住,偏要来挤我这小小的府邸。我可先把丑话放在前头,我这府里,统共就一间院落可以住人,一旦你住进来了,可就得跟我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凝烟面上波澜不惊,低头理着衣袖,“跟你住一间院落有什么不好?两边的侍女都能省些事。我身边的念虹从前也是服侍过你的,有什么事需要她做,吩咐便是。” 青灵听到念虹的名字,不禁额头冒汗,连忙岔开话题笑道:“你可真不愧是百里氏的当家大小姐啊,连节省人力这种事都能想到,以后要多多向你学习,向你学习!” 凝烟道:“什么当家大小姐?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召我入京,是留作人质之用。我就是因为害怕,才躲到你这帝姬府上来的,你要向我学习什么?” 青灵闻言,脸上微露讪色,伸手挽住凝烟胳膊,“你怕什么呀?谁不知道,你是我们这一辈世家小姐里身手最好的!谁敢找你麻烦,你就像在甘渊大会上那样,一剑把他兵刃给劈了!”凑近了些,又压着声音揶揄说道:“再不济,还有淳于琰呢。人家现在可是淳于氏的族长了,想要护你一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慕辰登基后,淳于琰终于可以浮出水面、以新帝挚友亲信的身份现身于众人面前,一连被委以了好几个重要官职。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家一直浪荡成性的庶子,居然暗中为大王子奔走效力了多年,一朝得势、晋升的尺度竟是无人可敌。 淳于甫一连经历凭风城丧子、方山氏嫁祸的打击和牵连,几近心力交瘁。他原就不是什么有壮志雄心之人,此时更是心生退意,后来被慕辰私下召见过一次后,便主动提议将族长之位传给了次子淳于琰。 淳于珏死后,淳于甫本就打算好好栽培二儿子,以便将来继承家族事业。族中虽然还有淳于珉这样的子弟,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淳于甫多少还是存了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从前担心淳于琰为人浪荡纨绔,难以服众,如今有了新帝陛下这样的倚仗,他索性就把握时机,把位子传了下去。 凝烟听青灵提到淳于琰,面色微赧,不着痕迹地扭头遮掩住神色,嘴上淡淡说道:“行了,我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哪儿能真在凌霄城里闹出事来?从前每逢莫南家调遣军力的时候,莫南诗音兄妹也是要住到京里来的。我刚才不过是随口说笑罢了。” 凝烟说是说笑,青灵心里却明白,她多少还是对朝炎王室存了些不满之意。 上次凭风城那场杀戮之后,侯府中幕僚皆推测幕后主使是朝炎王族,凝烟或许也是有此判断,因而事后对青灵的态度很有些冷淡。后来不知淳于琰对她做了怎样的解释,眼下姑嫂再次碰面,虽然各自都还揣着些心思,但好歹凝烟再没有了上回的敌意与疏远。 青灵一向对凝烟有些不同旁人的纵容,颇具乐观精神地在心里劝慰自己道:说不定人家这次主动要求搬来同住,就是意识到上次错误地把怒气迁到自己身上,想找机会亲近亲近、以表歉意吧。 她暗暗拿定主意,要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拿出从前帝姬府“瑶台生氤氲,醉颜揽团扇”的逍遥热闹阵势,带着凝烟打入凌霄城的仕女交际圈! 可谁知,仕女聚会还没组织起来,倒先把某个她并不怎么愿见到的人给招来了…… 淳于琰回封邑领了族长之位,又留下处理了一些家中事务,随即便返回了凌霄城。而返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帝姬府登门拜访。 青灵知道他的来意,可碍于凝烟住在自己府邸、总不能把淳于琰赶了出去不让人家见面,于是接到帖子后,只得在花厅接待了他。 淳于琰摇着折扇,衣着举止还是从前的倜傥模样,只是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敛去了不少,见到青灵也很客气有礼,“长帝姬。” 青灵却是皮笑肉不笑,讥诮问道:“淳于族长大驾光临,是来给我送解释的吗?” 宫变那晚,琰曾对青灵说过,自己欠她一个解释。然而事情过去这么久,两人这还是头一回私下碰面。 淳于琰讪笑道:“这么久了,长帝姬需要什么解释、陛下应该都给过了,又何需轮到我这颗区区棋子置喙。” 青灵恼怒起来,“呵,你现在当了族长、升了官职,跟我说起话来也打官腔了是吧?”恨恨地盯了他片刻,撇开视线,忿然道:“我早就知道你冷心冷性,满脑子只装得下功名前程、千秋大业。我也是蠢到了家,才会妄想你能真的把我当朋友!” 淳于琰见青灵是真生了气,只得收起大事化小的打算,设下禁制,低声解释道:“崇明节那天的事,我真的没有办法提前告诉你。原本知道计划的人就很少,事发前,大部分忠于陛下的亲信,都以为一切的布局,只是要借下毒一事扳倒方山氏而已。知晓可能会有兵变的,无非就我和莫南岸山两人而已。”顿了顿,似有些踌躇,最后缓缓说道:“说实话……我猜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到先帝会突然辞世……陛下的心思,从来都是很难揣摩的……” 谁也不愿背上弑父的罪名,慕辰又向来行事缜密,即使对身边最亲近之人也未必会完全开诚布公。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夜的目标是方山王后及其家族。就连淳于琰自己,也只以为慕辰最多会用些手段、逼迫皞帝舍弃王后和慕晗而已,却没料到…… 青灵自然了解慕辰的性格,也没真打算把罪责往淳于琰身上堆,可觉得有些不甘,冷笑着质问道:“你没法提前告诉我,好,就算你我交情浅、算不上朋友,你可以不顾我生死。可凝烟亲哥哥的性命,你也不顾吗?毒酒都端到我们案上了,要不是我分了一些安妃送来的点心给他,他能活着离开朱雀大殿吗?” 淳于琰一脸无辜,“你能不能别把我说得那么恶毒?我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陛下喂下解毒药,自然也有把握替你们解毒!” 他朝青灵凑近了些,“你扪心自问,如果我真的提前就把计划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做?真能老老实实配合?” 青灵嫌弃地用手指把琰戳开,清了下喉咙,调转话题,“莫说别的!你来崇吾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去接纤纤入京解蛊,可最后解了没?人家跟你们何仇何怨,要被你们三番五次地利用?” 淳于琰大呼冤枉,“怎么没解?她现在不就在坲度府上住着吗?” 青灵哼哼几声,“那也是利用她让坲度办完事才解的……” 淳于琰心中腹诽,怎么慕辰做的事统统变成让自己背锅了?唉,只可惜如今君臣地位悬殊,也只能含着血泪使劲背锅吧…… “坲度处在那样的位置,终究是逃不了的。再说后来他能保全性命,已是天大幸事。说到底,陛下还不是冲着你的面子。” 他半劝半哄,末了,又打趣道:“话说回来,当初凭风城世子生辰宴那晚,你可是把纤纤姑娘恨入骨髓了啊,巴不得要教训教训人家,现在怎么又心疼了?” 青灵瞪大了眼,“什么恨入骨髓?我哪儿有?” “怎么没有?” 淳于琰又展开扇子摇了起来,“在彩船上,你见不得人家以世子红颜知己的身份出场,气轰轰地非要跑来跟我坐在一处,那表情,啧、啧……” 青灵被说破心事,满面涨红、恼羞成怒,转身操起案上的热茶就往琰身上泼去,“你瞎说什么!” 淳于琰笑呵呵地挥着扇子来挡,可水珠未至,变已化作冰粒纷纷坠落到地。 两人见状皆是一凛,随即反应过来,扭头朝花厅门口望去。 只见凝烟一身素白纱裙,婷婷立在门外,表情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眼中却蕴着掩不住的淡淡惊喜,定定地望向淳于琰。 青灵瞅了瞅对望着的两人,低头掸了掸衣袖。 行了,是该自己退场的时候了。 这两人,敢情是没法不合规矩地单独会面,所以借着帝姬府来打掩护吧? 唉,自己居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凝烟搬来这里住,是想示好、想表达愧疚之情什么的…… 她悄悄往门外走去,正好听到凝烟开口问淳于琰:“你怎么来了?” 淳于琰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青灵攀住了凝烟的肩头,笑呵呵地说:“他啊,他离开凌霄城有些时日了,心里一直惦记着红月坊里的那些歌姬,所以急着赶回来,免得相好的被旁人骗了去。我刚才就劝他来着,以他纵横情场数百年的经验,哪儿就那么容易失了蹄?他还不信,非说我作为朋友居然不关心他的幸福,我一气之下,这才动了手。” 她拍了拍凝烟手臂,“那个,你们慢聊哈。” 说完,抿着唇角,抛下两个也不知是何表情的人,施施然而去。 ------------ 第188章 醉颜揽团扇(二) 洛尧离开凌霄城后,青灵的日子似乎过得很逍遥。 她如今没有了从前被皞帝施压和监视的困苦,也不用费心计算朝局变动上的各方力量,周围全是拿出十足本事极尽巴结讨好之人,事事皆按照她的喜好来为。 她现在,就如同当年的殊雩长帝姬,结盟的兄长登上了帝位,对患难时相濡以沫的妹妹万千宠爱,引来众星捧月,几乎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毕竟,帝姬们终究是女子,胃口再大,也只吞得下荣华富贵、溺爱娇宠,比不得有野心有抱负的王子朝臣们,始终得担着一份来自帝王的忌惮。 青灵没事就在府中搞点聚会酒宴什么的,时不时的又跑去崇吾住上几天,慕辰仿佛也是下了决心要兑现那日的承诺,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甚至不再阻挡她追求所谓的圆满,完全听之任之。 饶是这样,私下还是有一些看不惯青灵的闺秀,抱着或嫉妒或不屑的态度,议论说道:这青灵帝姬再怎么得宠,也还不是比不过当年的殊雩帝姬。 人家殊雩帝姬的夫君,出生于极有名望的文士之家,人长得俊、又有才学,关键是对殊雩帝姬好的没话说,远远超过了先帝给予的那些恩宠。反观青灵帝姬,无论陛下再如何照拂、再如何荣耀万丈,可终究是嫁了人的女子,不受丈夫喜爱,独自一人留居在凌霄城,孤零零的,好不凄惨!虽说世家豪门之中,夫妻分居的情况也不算太少,但人家那些都是已经生育过儿女的老夫老妻,可青灵帝姬才新婚不久,便被丈夫抛下,只怕心里那滋味不好受吧…… 这样的闲言碎语,积攒的多了,也渐渐传到了青灵耳中。 她却好似满不在乎,也不去追究背后议论之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把府邸中的酒宴置办得规模更大、次数更多而已,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淳于琰打趣青灵道:“从前我怎么劝,你都舍不得放下赋税度支那档子事,现在倒是想开了,只顾自己潇洒玩乐,再不讲那些为国为民、兴农兴商的大道理了?” 青灵沉默了会儿,笑着反击道:“从前你总劝着我少做事、多像大家闺秀似的享享清福,如今怎么换了种口气?莫不是我这帝姬府开销太大,让你这位帮忙充实朝炎国库的族长有了压力?” ~~ 季夏之月,朝炎帝君举行大婚,迎娶莫南诗音为后。 原本作为新帝最宠信的妹妹,筹办婚礼事宜的任务应当落于青灵的肩上,然而慕辰却请来了被先帝软禁至薇露山的三姑母,顾月长帝姬,统筹一应事物,又让阿婧从旁协助。 顾月被先帝夺去了王族特权,此时再度身居要职,自然引来朝内外的各种议论揣测。有善观局势之人分析说,如今陛下急于掌控南境,因此才要向曾经贵为禺中王后的姑母示好,以便安抚南境人心、拉拢降臣。还有人传言道,慕辰甚至有意纳顾月所出的表妹为妃。他本身已经拥有了氾叶王族的血统,如果再娶上一位禺中的王姬为妃,将来想要俘获南境旧势力的忠心,就会更加容易…… 青灵从前被顾月用焰魄暗害过,后来虽因为慕辰的缘故不打算再计较,但从此跟她相处时总会多少有些不自然,总觉得她那双酷似皞帝的眼睛太过锐利,藏着太多的秘密、也看破过太多的秘密,令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要避开。 眼看婚期临近的一段日子里,各方准备工序都开始进入最后敲定的阶段。 顾月毕竟是做过一国之母的精明人,明白虽然青灵名义上不参与督办,实际上却是陛下最为看重之人,于是常常来找她商量讨论诸项细节。 青灵自知在府中躲避不过,就索性藏进了纤纤的医馆。 说起与纤纤的重逢,还是慕辰登基以后,青灵亲自去了趟坲度的府中方才得以实现。 那时,她存了一肚子道歉的话,哽了半天却不知从何说起。 纤纤却拨着指甲说道:“行啦,别那么委屈地瞪着我,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济,以为是用毒的行家,结果被人下了什么蛊居然不知道,还一无所知傻兮兮地被人操控着到船上卖了回唱,丢脸丢得我都想自断经脉了!” 青灵被纤纤的豁达大度感动得眼含热泪,“是,都怪我瞎了眼没认出你来,要我知道那帷帽下的脸是你的,说什么我也得把你拽下船啊!”你唱歌那水平,确实……有点丢人…… 两人坐下说了些话,从梧桐镇上初识的种种,聊到之后的几经风云变迁。 末了,纤纤长叹一声,“唉,当初在梧桐镇跟你们结识,只顾瞧着那二人一个俊俏温文、一个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全是黑了心的弄权人,我区区一介小妖岂能是他们的对手?”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睨了青灵一眼,“幸好那人最后成了你哥哥,否则你要真跟了他,也是够凄惨的!” 二人重逢之后,很快,在青灵的慷慨资助下,纤纤便在凌霄城繁华地段开了一家医馆,自己做起了生意。 这日,青灵为避开顾月姑母,又幻化了容貌躲去纤纤医馆小坐。 医馆的生意似乎很是清冷,她坐了大半个时辰,只看到过一位上门问诊的病人。 青灵有些不解,对纤纤说:“不应该啊,此处是凌霄城位置最好的地段,怎么来的人这么少?而且,之前担心病人会轻视女大夫,你也专门易了容,扮作了男子,钱也收的少,医术什么的,更是没话说啊,不比宫中御医差啊。” 纤纤摸着假胡子,“来的客人虽然不一定能瞧出我的女儿身,可稍有修为的、一眼便能瞧出我是妖族。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整条街的人都晓得我这家医馆是妖族的门面。你也说了,这里是凌霄城位置最好的地段,是全东陆最讲究嫡庶、门第、种族的地方,但凡不是穷的看不起病的,都不会往我这种地方跑。” 青灵忿忿不平,“难道你就只能把医馆开到偏僻之所、只给妖族看病不成?这样的偏见真是愚蠢,不公平!坲度也是妖族出身,却凭本事做到了历任皞帝的专属医官。”拍着胸脯,“你放心,改日我亲自过来问诊,再把跟我交好的那些官家小姐也介绍过来,让你左邻右舍的都瞧瞧!” 纤纤闻言盯着青灵,审视良久,若有所思地叹道:“你跟百里世子,倒是挺像的,不似其他官家子弟那般、交朋友只考虑利益牵连。当初他资助我做生意,也是担心我经营的那生意被人看轻,非要把在梧桐镇上一座最好的别院留给我,都不嫌被作践了。” 青灵听她提到洛尧,不自觉地垂下眼眸,又抬手捋了下鬓发,嘴上不以为意地说道:“他当初让你在梧桐镇经营生意,不也是想通过你掌握三方商贾暗中交汇的那些信息吗?哪儿能……咳……像我这么无私……” 纤纤道:“他话是那样说过,可实际上也靠不着我什么。来往梧桐镇的商贾大多都是些小角色,知道的东西有限,而且我虽懂些医术毒术,可跟人动手的本事却是弱的很,又哪里敢轻易卷入危险?” 青灵兀自踌躇了半晌,最后轻声问道:“那个……我记得听你提过,说你和小七,认识了有两百多年。那他以前,在梓州住的时候,可曾跟你有过来往?” “梓州?人族的地方?” 纤纤斜眼瞅着青灵,“哎,怎么突然想起要查我跟他的老底来了?我可告诉你啊,我和他就只是朋友!早年我在大泽惹了些事,靠他相救才脱的身,后来算是搭伙做了些生意。我做妖,可是有底线的,不管你家夫君再如何出色,我总也不可能对比我小上两千多岁的小孩有意思吧?” 青灵闻言在心里腹诽,什么不可能对比你小上两千多岁的小孩有意思,当初你还隔墙偷窥过人家淳于琰好不好?面上却肃色道:“我不是说你跟他。我是说……咳,他以前在梓州认识的一位人族姑娘。” “人族姑娘?” “对,就是那位笑起来很好看的人族姑娘。” “什么笑起来很好看的人族姑娘……从来没听他提过……” 纤纤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她研究着青灵的神色,忽而意识到什么,凑近了些道:“我说,你就别东猜西猜瞎担心了!他哪里有过什么别的女人?他跟你一样,都是……”坏笑一下,贴到青灵耳畔,悄声说了几个字。 青灵愣了愣,紧接着脸唰一下就涨红起来,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啊,这你也……也能知道?” 纤纤扭着腰咯咯笑了几声,“你太小瞧姐姐我了吧?别忘了我在梧桐镇经营的是什么生意?哪能看不明白这个?再说,你刚才不也说了,论医术,我可是不比宫中的御医差。” 青灵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眼也不敢抬,低垂着头闷不作声。 纤纤戳了下青灵的脸颊,“哎哟,这么些年了,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这么害臊?” 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其实啊,你们的事啊,我在凭风城的时候,就知道一些。他那时不愿回府,一连好几晚地住在潇湘阁里,整晚一个人拎着酒,呆呆望着你们侯府的方向,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我听下面的人议论说,是新嫁过来的帝姬跟世子处得不愉快,所以把他赶出来了……” 青灵闻言抬起了头来,“我哪儿有……” 纤纤做了个手势,打断青灵的辩解,“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可不想听你们两口子吵架的细节,更不想知道你们婚姻背后的各种心思算计,免得万一又把我扯进什么朝权争斗里去,又被人追杀灭口什么的!我呢,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夫君他心里,肯定是有你的。从前在梧桐镇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可那时你一心就惦着你那害人的哥哥……” 青灵回想当时,忍不住又道:“那时他哪儿有……” “嘘!”纤纤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拍了青灵一下,“姐姐这儿正跟你分析呢,你少插话!” 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你得明白,他跟你那害人的哥哥不一样。或者说,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人。看上去从容潇洒、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仿佛游走过万花从似的,可事实上,什么谈情说爱的经验都没有,面对心爱的人不知该如何下手,就算偶尔想施点小伎俩难免也拙劣青涩的很。对付这样的人啊,你就不能再用我从前教你那种循序渐进、扮镇定扮矜持的法子了。” 她伸出五指,妖气十足地做了个抓捏的动作,“你呀,必须主动强势,最好,直接就把他给扑倒在榻上!” ------------ 第189章 醉颜揽团扇(三) 慕辰与诗音的大婚庆典,按照习俗,持续了三天三夜。 婚礼的各项安排,因为时间仓促,略有简化之嫌。但朝炎征战连连,近些年国内大部分的庆典皆已提倡从简,加上诗音出身堪称将门的莫南家族,为人又甚为通情达理,主动向慕辰提议,要求省去了大婚庆祝中一些不必要的环节,因此也赢得了朝内外一片赞叹。 婚庆第二日晚,朱雀宫中的湄园装点得璃灯焕彩,集聚着东陆最有名望的权臣显贵及其家眷,于银花雪浪、流光争辉的清流池畔,饮宴欢庆。 青灵、凝烟,和淳于氏的两位小姐围坐在花林间的红漆小几旁,与热闹的人群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 淳于晴支着下巴,抱怨道:“原以为这次陛下大婚,宫里会拿出些新鲜的庆祝节目,结果还是从前的一套,真没意思!” 她的三姐淳于菀白了她一眼,“我早就劝你不要来,可你非得缠着二哥带你来,也不想想,大哥大嫂才故去多久,你就有心玩乐了?” 淳于晴听姐姐提到大哥大嫂,不禁立刻红了眼圈,嘴上却不肯认输:“难道伤心就必须整日在家中以泪洗面吗?旁人越想让我们难过,我们就该活得越开心快乐,气死他们!” 朱雀宫宫变之后,方山修意图嫁祸淳于甫的罪名被坐实。淳于家的女眷们对朝政本就知之甚少,更看不清这背后的各桩牵连,只因此推测当初在大泽暗害淳于珏夫妇、多半也跟方山修脱不了干系,于是便整日在后院里议论他权欲熏心,连女儿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眼下淳于菀听妹妹如是说,也狠狠摇了几下扇子,“伤心难过的,本就该是他们!我听说啊,息家现在就想悔婚,不愿再把息颖嫁给方山雷了。这也够他们丢脸的了。” 淳于晴八卦心起,立马来了精神,“真的?那方山家会答应吗?” “怎么可能轻易答应?毕竟还是四大世家之一,颜面肯定是想要的。” 淳于菀扫了眼旁边一直默默饮酒的青灵,“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方山修犯了那么大的罪,居然还让他家的人留在凌霄城里,合该全数都惩罚了才对!” 青灵领会到淳于菀的意思,却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她放下酒杯,慢慢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醒醒酒。” 凝烟闻言也欲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 青灵摁住她,笑道:“你跟来干嘛?”倾身凑近她耳边,“我今夜就是专门安排你跟未来小姑们见面聊天的,可别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说完,拍拍她的肩头,裙裾翩然地旋身离去。 青灵沿着园中小径独自走了一段,悄悄用麒麟玉牌设了个禁制,不让来往的宫娥侍从瞧见自己。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在指间轻轻摩挲片刻,几次想催动神力毁了去,却终又迟疑住。 一别数月,音信全无,很多事都要通过凝烟偶尔提及方才知晓…… 上次听了纤纤的话,她也曾暗暗思忖过,借着此番帝君大婚,随同请柬附送去了一封自己的亲笔信。内容虽然简短,只有短短三个字:“你来吧”,但青灵自认已经表达得很主动了,可结果人家回了封信来,说什么大泽军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这在她看来,绝对就是借口! 不错,她是动手打了他,也出恶言贬损了他,还亲口让他滚回大泽去,可她也是气急了,恨他满口谎话,恨他态度不明…… 什么没有谈情说爱的经验,什么不知该如何表达,依她看,纤纤的分析根本就不可靠!那人分明就是经验太丰富,所以对谁都似有情似无情的…… 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本来就不确定对他到底是感激还是愧疚,是动了真心还是觊觎美色,又有什么好惦念伤感的? 青灵脚步缓慢,垂着头,借着几分醉意、边走边踢着花林小径上散落的花瓣落叶,全然没有一国帝姬应有的风范。 四下金彩珠光,人声喧闹,可她却觉得,无比的孤独。 走到临水的一处,远远瞧见一位华服女子被几名随侍的宫女簇拥着,立在悬挂的冰晶风灯之下,似在凝望面前的一曲流水。 青灵犹豫了下,又继续朝前走着。 换了个角度,那女子华服下微微隆起的腹部和脸上的泪痕,逐渐清晰起来。 青灵再次顿住脚步,踌躇半晌,最终撤下禁制,走了过去。 “安妃嫂嫂。” 安怀羽闻声一惊,连忙垂首迅速拭去泪水,方才转过身来,“帝姬。” 两人都是故意躲到了这偏僻之处,此时乍然相见,不觉都有些微微尴尬。 青灵清了清喉咙,笑道:“可是夜宴太嘈杂,吵到了小侄儿?” 她弯下腰,抬手轻触了下安怀羽隆起的小腹,“真是不叫你母妃省心。” 安怀羽也镇定了下来,温柔地笑了笑,“是挺调皮的。” 青灵直起身来,“这么晚了,嫂嫂又怀有身孕,怎么不回寝宫休息?” 安怀羽犹豫一瞬,道:“本是喜庆的日子,出来让孩子多沾沾喜气也好。” 她兄长一早就提醒过她,在莫南诗音面前尽量不要有什么行差踏错。如今新后刚入宫,她就以怀孕为由不出席庆典的话,岂不是太不给王后面子,平白落个恃宠而骄的罪名? 青灵虽不喜顾忌人情世故,但却对王室之中的各桩微妙关系并不陌生。从前方山王后主持后宫时,她自己行事也是谨小慎微忍辱负重的,因此对于安怀羽此刻的心理,倒亦是颇为理解的。 再者,安怀羽是慕辰纳的第一位妃子,陪伴他多年。如今莫南诗音入主后宫,过几日慕辰还要再纳沐令璐和禺中王姬为妃,想必安怀羽心中,一定是不好受的。 青灵挽住安怀羽的手臂,略扶着她,“那我陪你走走吧。” 安怀羽受宠若惊地点了下头,两人遂在花林间缓行漫步起来。 举世皆知,青灵是慕辰最信任宠爱的妹妹,又曾屡次搅动东陆风云,在传闻中是个权欲心重、深谙朝政之人。安怀羽平日同她交往得也不算密切,此时被青灵这般殷勤地扶着,心里竟生出几分忐忑不安,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青灵幽幽开了口,带着几分喟叹之意,“记得小时候在崇吾的时候,师父总教导我们说,知足者常乐,不要太过贪心,要多想想已经拥有的一切……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地想要更多,或者说,一丁点儿地也不愿意同旁人分享……你说这样,是不是只会叫自己活得痛苦?” 她今夜思绪纷杂,恰巧撞见了跟自己似有些同病相怜的安怀羽,便情不自禁地出言感慨了一番。 谁料这话落到安怀羽耳中,又完全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安怀羽心想,安氏和百里氏之间,一直存着暗中的较劲,帝姬说出这样一番言论,难道是想提醒自己,让安氏不可觊觎大泽百里的权利,更不要妄想在西陆商贸上分一杯羹,否则,她就要叫自己“活得痛苦”? 她心头一惊,唯唯诺诺地答道:“帝姬所言……极有道理。我幼时也常听父母教诲说,贪念即是恶念,特别是伤害别人利益的贪念,是万万起不得的!宁可自己放弃了,免得徒添烦恼。” 青灵听安怀羽这般说,再度沉默下来,迟迟没有接话。 安怀羽偷瞄青灵神色,见她眉头微蹙,不觉有些不安起来。 这时,对面有两人远远行来,瞥见了青灵和安怀羽,俱同时停住了脚步。 青灵抬头望向慕晗,脚下也是一滞,面上阴晴不定地闪过复杂情绪。 慕晗的表情也是极为难看,僵硬地扬了下脖子,随即转身就走。 他身边的方山雷低声劝阻了一句,却被慕晗置若罔闻地忽略掉。方山雷神情尴尬,在原地迟疑片刻,上前与青灵和安怀羽见礼。 他如今被削了官职,又因父亲之事倍受牵连,虽然继承了方山氏族长之位,却一直深居简出,权势地位直落千丈,再没有了从前被众人追捧、争相迎奉的荣光。 青灵今夜在宫中见到他,也是颇感惊讶。 安怀羽正担忧着被青灵再度提点“不能贪心”,眼下碰见了方山雷,又见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帝姬,恍然记起从前有关他俩的那些暧昧传闻,不禁心生一计,大起胆子建议道:“陛下和王后马上就要放莲灯了,要不,我们就一同过岸观礼去吧。” 她寻思着,有方山雷在场,青灵应该不至于再问她有关安氏百里氏的那些问题吧? 谁料青灵却转头对她说道:“我有些话想同方山族长讲。可否烦劳嫂嫂先行一步?” 安怀羽自是求之不得,欣然应诺后,遂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向园中最热闹的一处行去。 青灵见安怀羽背影渐远,方才抬头迎上方山雷探究的视线,略有些窘意地开口道:“是这样的,息颖有几句话想让我带给你。” 从前因为方山修对军权起了心思,急着与将军出身的息扬订下儿女亲事,便有了息颖和方山雷的一场婚约。可后来方山修被定下大罪,息扬再不愿与方山家有所牵连,所以便又生了悔婚之意。 息颖也算是青灵的闺中密友之一,加上性情豁达开朗,前几次到青灵府中赴宴私聊之际,便敞开心怀,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并请求她找机会带几句话给方山雷。 方山雷闻言沉默一瞬,随即笑了笑,向青灵身后的花林小路做了个请的手势,“行,我们边走边谈吧。” 湄园清流的另一边,众人围立于一处流光焕彩的砌玉平台之上,簇拥着当中最瞩目的一对男女。 只见灯色灿耀之下,那男子长身玉立、气质清华,行动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绘的尊贵雅致。而身畔的女子,则是姿态优雅、举止温婉,正将一盏火色莲灯递送到男子的手中。 男子接过莲灯,在手中轻握一瞬,灯芯即刻燃起、窜出了摇曳的火苗。 周围诸人立即称颂赞叹,喧声一片。 男子恍若未闻,默然从侍者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另一盏莲灯,以同样的手法点燃了灯芯。 他与女子肩并着肩,走到平台临水处,准备依照朝炎帝后婚庆的惯例,齐齐放灯入水。 他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深邃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心里想着的那个人。 这时,匆匆归来的卫沅走上前,用只有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奏道:“陛下,找到帝姬了。她正与方山族长一道,在对岸的海棠林间散步。暂时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陛下可要臣去请她过来?” 慕辰手中的莲灯明暗不定地闪烁了几下,有那么一霎,几乎像是要熄灭了似的。 然而他面上的神情却始终波澜不惊,半晌,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了。” ------------ 第190章 齐家治国(一) 青灵受了息颖所托,却一直没有机会把话带到。 她也明白,今时今日,无论在何种场合、以何种借口,她都不该再同方山雷单独见面。 而此时,两人并肩而行,走在了曾经一同结伴闯阵的湄园之中。 青灵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开口道:“息颖一向都是重诺守信之人,既是允下了同你的婚事,自是不愿变节的。可息将军那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行事从不会太顾忌颜面……息颖的意思是,终归是她对不起你,可此事,最好由你先开口,随便提个什么理由将婚事退掉,即使有损她的名声也无所谓。她是性情豁达的女子,并不计较旁人的眼光。” 方山雷静静听完青灵所述,沉默了半晌,说:“好,我明白了。” 青灵觉得很是尴尬,没什么底气地为朋友辩解了几句:“其实……息颖自己也挺无奈的。可女儿家的婚事,终究是拗不过父母的意愿的。” 方山雷沉声一笑,“息家小姐从前与我霞妹亦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谈的。她心中会对这桩婚事有什么想法,我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如今,对她和我而言,都只算作了解脱。” 他停下脚步,侧头望着青灵,“所以,帝姬无需费心开解。” 顿了顿,声线染上一抹追忆往昔似的低幽,“反正,你一直……都不大会安慰人的。” 青灵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方山雷一眼,顿时愈加感到尴尬起来。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她的印象中,方山雷身为权倾朝野的世家嫡长子,待人接物自有其骄傲与威仪,亦是极其看重颜面之人。现在息家暗逼着要同他悔婚,就算最后是将主动权交到了他手中,但外人又岂能看不懂这其中的真实缘由?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用从前戏文里听过的话说,就是树倒猢狲散,鼓破众人捶…… 方山雷似乎觉察到青灵的想法,苦涩地笑了笑,道:“家中出了那样大的变故,我就算有再多的傲气,也只能收敛起来。事实上,自从霞妹出事以后,很多事,我也都已经想开了。” 他扬起头,望着头顶西府海棠树上悬垂着的华贵而精致的冰晶风灯。 “耀眼荣华、滔天权势,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当中沉积下的各种交情、关系,也只是基于利益而生,真假难辨、脆弱不堪。比起同亲人相聚相守的幸福满足,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青灵抬眼望向满树繁华,心中亦是唏嘘。 这尊贵堂皇的朱雀宫,是她的家,住着与她血脉至亲的家人,可身在其间,却从未体会过方山雷口中的幸福满足。 手足暗算,姐妹反目,父子相杀。 暗涌的腥风血雨,千百年来,都未曾褪去…… 半晌,她开口道:“你心中放不下亲人,所以今夜特意将慕晗带来了湄园?” 方山雷微微错愕,与青灵对视一瞬,坦然道:“自先帝崩逝,他就一直抱病在府,连陛下的登基大典都未参加。长此以往,必然遭人诟病、甚至弹劾。” 以慕晗今日的地位与处境,再不能由着性子,恣意而行。 青灵勾起嘴角,“可我猜,他见着你之后,一定对你说,让你想办法重聚家族力量,支持他夺回帝位,对吧?” 方山雷眼中神色明晦交替,半晌,道:“若我说不是,帝姬就肯信吗?” 他调整站姿,与青灵正面以对,“若我说,我无意再卷入朝权争斗,只求将来能为族中子弟谋得公平的前途,帝姬肯信吗?若我说,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建立起屹立万世的基业,帝姬肯信吗?” 青灵动了动唇,涌到了嘴边的回答迟迟未能吐出。 她与方山雷之间,早已不是尚能毫无芥蒂、坦诚心扉的关系。又或者更确切地说,由始至终,他们都很难对彼此做到完全的坦诚。 梧桐镇上的一场杀戮,使他成了一介废人。而她在大殿上对慕辰和顾月的百般辩护,无疑是向他表明,当日将他推入杀局之人,极有可能也包括她自己。 朱雀宫中的一场宫变,定下了他父亲对她下毒的罪名。而谁又敢保证,那时想让她死的人里面,不包括他自己? 沉默了良久,青灵冷下心来,开口道:“要带的话,已经说过了。再谈其他,恐怕就是僭越了。” 说完,微微敛衽一礼,告辞转身离去。 ~~ 事后,青灵再重温起这一场对话,觉得方山雷本是一片坦然,倒是自己的态度突转得有些生冷,究其缘由,也不知是因为突然提到了慕晗,还是她最近自身情绪本就不稳,要么伤春悲秋,要么尖酸刻薄的,任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亦麻痹不了…… 没过几日,她入宫觐见慕辰,又被问起了这件事。 慕辰命人将美人榻安置于偏殿外的园中,与青灵对面而坐,身后眼前满园花色,韶光正好。 “听说,” 慕辰眼睫微垂,目光扫过宫女奉上的朱漆描金托盘,轻轻抬手指点一二,示意将其中的几样点心送至帝姬案上,一面问道:“你跟方山雷见过面?” 青灵原本也没想瞒住慕辰,待宫女们退下之后,便将自己受息颖所托向方山雷传话之事,大致地交代了一番。 慕辰听后,沉吟片刻,淡淡道:“这种事,为何要让你去传话?这息家小姐,倒也不怕惹事。” 青灵担心慕辰对息颖生出了什么看法,连忙放下手中银勺,“她也是没有办法。交好的人当中,除了霞姐和阿婧,便只有我稍稍与方山雷相熟了。如今霞姐不在了,阿婧……又不再同她来往,她便只能找到我了。” 慕辰抬眼凝视青灵,“你总是这样,为了些不相干的人……”顿了顿,收回了未出口的半句话,又道:“纤纤在凌霄城里开的那间医馆,也是你在照顾吧?” 青灵低下头,用勺子挖着点心,轻轻”嗯”了声,“原就是我们对不起她,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慕辰语气微冷,“她如今与坲度能够安然留在凌霄城,已应万幸。还敢在你面前提亏欠补偿不成?” 宫变之后,坲度不但保住了性命,还继续留在了朱雀宫中担任御医。对于那晚的所见所闻,他自是不敢再提,然而慕辰之所以没有将他灭口,并非笃定了他口风甚严,而是不想因此跟青灵再添隔阂…… 青灵听得慕辰语气森冷,不觉下意识地想开口驳斥,可一抬眼撞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头暗凛,又只得将那些咄咄之语压了回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了。 从前便知他看似清俊闲适,实则暗藏强势孤傲,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时间久了,也会流露出近乎凌厉的刚毅果决。 然而眼前之人叫她看不穿猜不透的深沉之中,多了一种唯独俯瞰苍生的一国帝君方才拥有的杀伐决绝,威严凌厉的叫人心惊…… 慕辰一瞬不瞬地与青灵对视着,眼见着她眸中的神采一点点由明转暗、渐近迷茫,不觉胸口微窒,倏然移开了目光。 “算了,我说过,如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要帮着谁,我都不再过问。” 他心里也明白,若非青灵在凌霄城中还有些许的牵挂,恐怕早已搬去了崇吾长住。 青灵也听懂了慕辰话里的退让,遂亦收起锋芒,低头吃起点心来。 过了会儿,慕辰又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出资相助是一回事,可传言却说你是去那家医馆问诊,而且最近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弄得百姓皆以为是宫中的御医对你的病全然束手无策。” 青灵闻言忍不住莞尔一笑,随即把纤纤因为是妖族出身而受到歧视之事说出,并道:“从前淳于琰总说什么要改变东陆的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的新兴盛世,可眼下他就只惦记到我府上创建和凝烟的二人世界去了。身居高位之人,竟然不谋其政,你真该好好罚他一次!“ 慕辰望着青灵脸上许久不见的纯纯笑颜,只觉意识一瞬混沌迷茫,恍若周遭景致消逝不见,就连满园的花香亦染上了醺意,叫人在怦然心动之际、又不禁微微沉醉。 他不自觉地也牵起了唇角,极快地说了个“好”字,仿佛这一刻,无论她向他提出任何的要求,他都会欣然允诺。 青灵没想到慕辰真会应下自己的玩笑话,赶紧摆了下手,“我说笑而已!” 面前之人,已是朝炎至高无上的帝君,他的每一桩承诺、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不容置喙不容反驳的王权,她亦不可避免地变得谨慎起来。 慕辰唇边笑意敛去,静默片刻,思忖说道:“你说的神妖平等之事,确实是我和琰少年时便存下的志向。你也知道,我曾与列阳国几番交战,对其国情国史皆有所钻研。列阳自千余年前开始,开始摒弃种族门第之分,一则允许自由通婚,二则,年轻人不受出身限制,俱可投军入仕、施展抱负。因此两代之后,列阳的人口渐趋繁盛,国力也日渐增强。我那时便想过,若朝炎亦能如此,定然不失为良策。” 青灵点点头,“我知道。” 正是因为慕辰当年的这些想法和政见,才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打压世族豪门,扶持平民,一旦登基,必将削弱世家权益。 慕辰又道:“如今我既已登基,自然想要尝试推行此举,只不过,琰虽然也存有相同的志向,却并非推行新政的最佳人选。” 青灵不解,“为什么?淳于琰不是拥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吗?站出来提倡新政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慕辰浅笑摇头,“正因为他拥有一半的妖族血统,无论提出怎样革新政见,都会被世族门阀说成是护短、说成是谋求私利。” 青灵思索片刻,“那……” 慕辰继续道:“想要让自视身份贵重的神族高门放低姿态,就必须由身份比他们更贵重的人来牵头。”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青灵,“你是章莪氏后裔,东陆之内论身份贵重,无人可及。你觉得这个革故鼎新之人,由你来做,可好?” ------------ 第191章 齐家治国(二) 青灵从王宫回到府中,思绪一直有些凌乱,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抱着何种的心态就那样被慕辰说动,应下了所谓引领革故鼎新的重任。 摒弃种族门第之分的理念,她的确从小跟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过。 墨阡虽然对九丘洛氏似乎有过一些戒备,但在总体上,却并不轻视妖族人族。当年在崇吾山外设下玄天四象阵,也曾许诺过,无论出身何族,只要能破解玄天阵法,就能入山拜师,成为世人敬仰的崇吾弟子。 所以青灵从小到大,除了偶尔听师兄们议论沧离大战、觉得似乎有些惨烈,倒也从未觉得过神族必然高人一等,妖族合该低人一头。 再后来,因为见识过九丘国师洛珩的种种暴行,心理起过一些起伏,但年少时就养成固定了的那些平等观点,始终未曾变过。 但最初认识慕辰时,从淳于琰那里听闻他们的志向与抱负,青灵心里,其实是不大理解的。 她自己并不是拥有宏伟理想之人,即便是后来被皞帝灌输了许多“身为王族子女,必然要为朝炎而活、为朝炎而战”的思想,或者也曾在章莪山感怀过祖先挞伐天下的丰功伟绩、暗自期冀过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与勇气”,然而归根究底,她不过只是一心支持慕辰,追逐他的足迹前行而已。 第一次有了惠及他人的念头,还是铸鼎台事件之后,一连串的变故,包括亲眼见识监牢之中的惨景、亲手斩杀铸鼎台内的朝炎士兵、亲自驱逐寝宫上下所有侍女,让她深深体会到,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也是因此,第一次真正对于改变东陆政局,有了发自内心的期盼…… 青灵在心里不断质问着自己,难道当真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应下了推行新政的职责? 通过削弱门第之差的举措,借机插手吏治,打击滥施职权,让从前在鄞州铸鼎台里见过的那些揪心惨事再无机会发生? 还是说,她这段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也意识到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根本麻痹不了不安的心绪,倒不如认真专注地做一些实事,让自己有些推卸不掉的责任,繁忙起来,省得时不时总觉得空虚寂寞愤懑? 抑或者…… 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隐蔽的念头,想要通过朝炎的变革,彻底解决与九丘水火不容的局面,缓解大泽长久以来的矛盾处境? ~~ 青灵应下了重任,便不会无所作为。 依着她的性子,但凡下了决心,总是会尽力而为。然而手头上这件事,做起来却是十分的难。 单是第一步,起草各项变革的纲要,已是足以让人绞尽脑汁。 慕辰建议青灵,参考当年列阳的施政举措,从中抽取一些适用于朝炎国情的内容。但列阳一直与朝炎交恶,互通的信息十分有限,很难查找到他们从前的施政资料。 青灵甚至想过,干脆悄悄去一趟列阳,绑架几个文史官员回来讯问算了! 慕辰闻后逸出笑来,说与其铤而走险引发两国战事,不如他这个帝君屈尊做一回史官,任由青灵审讯便是。尔后遂将自己所知晓的列阳政史,徐徐讲述给了青灵。 他曾经奉先帝之命修撰历法,又对列阳颇有研究,讲起史实来条理清晰、言简意赅。然而青灵撰写纲要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地遇到新的问题,需要不断地重复了解某一部分的某段细节,因此,也就需要不断地再度向慕辰请教。 从此,帝姬出入朱雀宫的次数,愈渐多了起来。 慕辰登基不久,诸多事宜尚需亲历亲为,平日早朝、议政、批阅奏疏忙得不可开交,但只要青灵一入宫,他便总会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与她促膝而谈。 承极殿内新换入的一批宫人,最初看见陛下向长帝姬讲解政务时,皆是十足的愕然。 素来对着朝臣一脸清冷淡漠,出言时犀利决断,容不得对方半点迟钝愚妄的陛下,在青灵帝姬面前,却是无比的温和耐心,不厌其烦地在一个问题上反复引导说明,一遍遍回答各种衍生而出的新问题,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愉快。 他的神情依旧沉静,语气依旧平淡,只是那追随着青灵一举一动的目光,深邃中蕴着温柔,时而泛起几近迷离的情绪,全然褪去了面对旁人时的冷锐。 这样的目光,青灵也并非没有觉察到。 可自从慕辰登基以来,她亦能感觉到彼此相处间,明显淡去了往昔那种理不清剪不断的暧昧。或许是因为如今的慕辰荣登极位,言谈举止间增添了一份帝王独有的成熟和城府,懂得刻意维护和保持同青灵之间的距离,又或许是因为他接连迎娶了王后,纳下两名妃子,不久还会迎来安妃腹中孩儿的降生,终于尝到了琴瑟和鸣的温情滋味,不再惦念着从前与青灵的那一段孽缘。 正如他曾对青灵说过的那样,自己纳妾娶妻、得偿圆满,如今也只盼着青灵能获得幸福。 在青灵看来,慕辰如今对待自己,越来越像一位宠爱妹妹的兄长,只言关切、不谈风月。就连偶尔提及在大泽整肃军防的洛尧时,他的语气也很平和,评价中肯公正,再无往日的厌恶与偏激,只如一名侃侃褒赞朝臣的明智君王。 青灵心里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很好。 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断却了不该有的情愫,留下来的关系,便理应如此了。 当然,不太看好这种相处方式的人也有,譬如慕辰新纳的妃子,禺中王姬素琴。 素琴是顾月长帝姬和禺中王成彷唯一嫡出的女儿,从前在禺中国亦算得上是地位尊贵、无限荣宠的。后来禺中亡国,素琴随母亲和弟弟流亡西海,却又被列阳人擒获,最后阴差阳错地又被方山雷带回了朝炎。 慕辰登基以后,将被先帝软禁至薇露山的顾月一家放了出来,并且又把素琴纳入了宫中为妃。朝内外人士纷纷猜测,陛下此举意在进一步掌控南境,借联姻来俘获南境旧势力的忠心。 而素琴心中也明白,想要重新过上从前养尊处优的日子,就必须让自己获得慕辰的重视与青睐。正因为有过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痛苦经历,她才比其他的贵族小姐更渴望把握帝心,更渴望借此稳固权势与地位。 然而慕辰的态度,却让她十分失望,几近心灰意冷。 于是见到青灵如此得宠,素琴便坐不住了,在王后莫南诗音面前抱怨道:“哪儿有像青灵帝姬这样的,每次入宫就直接往承极殿跑,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却从不见她来王后这边问个好。” 诗音入主后宫不久,忙于整肃内务,倒没有素琴那般的闲心留意青灵的一举一动。她性情温和,又识大体,闻言遂道:“青灵长帝姬是陛下的妹妹,又与陛下一向相处亲近。你在凌霄城中住的日子不多,或许不知道这位帝姬从前便是参与朝政、主掌一国财税度支之人。现在她有政务在身,同陛下在承极殿内议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切勿再要擅议,免得惹陛下动怒。” 至于青灵为何不常来自己寝宫问好,诗音倒是猜得出原因的。 她自年少时起,便一直与阿婧交好,如今嫁入了朱雀宫中,自然免不了与阿婧朝夕相见、闲聊聚谈。 阿婧几经变故,性子大不如从前活泼,时常竟有了萎靡厌世之态,好在有诗音从旁开导,才渐渐从一蹶不振中走了出来。因为莫南氏支持慕辰登基、重惩方山修兄妹之事,阿婧心中本是存了些芥蒂的,但身为女子,诸多的无可奈何和无法选择,此时的阿婧也算是终于明白和接受了,自然而然,也能理解同样身为女子的诗音的那些无可奈何。 两人重拾旧交,恢复了从前闺阁之中无话不谈的关系。阿婧更是把诗音看作了自己孤苦无依之下的唯一倚靠,常常整日待在她的寝宫之中。有一次,碰上了跟着慕辰一起过来的青灵,姐妹相见,竟是难以言绘的尴尬窘迫。 而从此,青灵便很少再踏足诗音的寝宫。 倒是入宫前便和青灵关系不错的沐令璐,时不时得以帝姬亲临拜访的殊荣,引来其他嫔妃和宫人的各种暗羡与揣测。 沐令璐身体虚弱,性情也是内向害羞,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自己寝宫中闭门不出。她父亲沐端在朝中做官做得顺风顺水,所以这位门阀出身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争宠的必要,乐得清净安宁。 她从前与青灵相处甚好,闺中说笑之际,也曾有过关于心仪男子的私语谈论。因而自与慕辰订亲以来,沐令璐每每见到青灵,都有些不自觉的羞怯,生怕她提起以往的那些玩笑话来。后来时间长了,见青灵对婚姻之事的态度似乎十分豁达,也就慢慢敞开心怀,不再避讳了。 有一次,沐令璐颇有感悟地对青灵说:“仔细算起来,以往常在你寝宫中听戏文的那几位小姐,我,息颖,方山霞,莫南诗音,外加你和阿婧两位帝姬,真正能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人?我性子内向胆小,因此反倒容易被健谈开朗的男子吸引,所以自小就对息颖的兄长息镜存了一份好感……息颖呢,虽然没有在你跟前明说过,但我和霞姐却是知道的,她一直倾慕着陛下……” 沐令璐腼腆地笑了笑,“可谁知道,最后嫁给了陛下的人,居然会是我。” 青灵想起往事,不禁也弯起嘴角,“是啊,那时大家都知道,阿婧和大泽世子是一对,又都笃定了我喜欢的人是方山雷,结果最后联姻大泽的人变成了我,跟方山雷订亲的却是息颖,真是全乱了套。” 沐令璐靠着织锦羽缎的引枕,笑得有些虚弱,“对哦,最后如了愿的,便也只有霞姐和如今的这位王后了。论夫妻感情,霞姐算是最幸运的。只可惜最后……” 她停顿下来,沉默了会儿,抬眼看着青灵,“你觉得,女子成婚以后,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心,喜欢上跟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人?” 青灵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仅仅因为和另外一个人朝夕相处就变了心,那只能说明从前的那段感情太脆弱不堪吧?若是从前的感情本身就有问题,可能又另当别论了……说实话,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沐令璐又问:“那你……还惦记着方山雷吗?” 青灵如坐针毡,“我解释过几万次了,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他,都是你们硬要瞎猜的好不好?” 沐令璐掩嘴而笑,“好,好,是我们瞎猜的!那你喜欢的若不是他,又会是谁?我可确定你那时喜欢的绝不是世子,每次逗趣阿婧的时候,就数你最积极。” 青灵缄默住,继而牵了牵唇,“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 沐令璐身体孱弱,脑子却不愚笨,斟酌片刻,细声细气地问道:“那,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过去的事已经真正过去了?” 青灵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她在回忆中细细搜索,却始终找不出确切的答案,恍恍惚惚间,只记得最初听闻沐令璐与慕辰订亲的消息,她好像,已是无喜也无悲了…… ------------ 第192章 齐家治国(三) 冬去春来,时光如梭。 第二年仲夏之月,安怀羽经历数日的艰难分娩,诞下了新帝的第一个孩子。 彼时莫南诗音已入主后宫多时,注意力渐渐转至到帝妃关系之上,对安怀羽腹中的孩子亦是格外的重视。 虽说神族生育不易,但王后以及另外两名妃子入宫经年,一直未闻喜讯,而慕辰对于生儿育女之事,又似乎并不上心。这种情况下,身为王后的诗音,不得不开始为长幼之序担起心来。 若是万一,她不能诞下嫡子,那未来朝炎的储君之位,便只有拱手让人。就算有了嫡子,也或许在年纪上吃亏、功劳才华不及长兄,加上现在陛下有意革新嫡庶门第之别,一切都难有定数…… 因此,当诗音听闻安怀羽生下的是一个女孩时,不禁暗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同处朱雀宫的青灵,对于自己荣升姑母一事尽感兴奋,尤其是这个孩子居然恰巧降生在了和她生辰相同的日子里! 当时她正准备出席慕辰为她安排的生辰宴,听到侄女降生的消息,也顾不得为自己庆生了,领着来赴宴的宾客匆匆赶去了安怀羽的寝宫,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跟自己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 小帝姬生得肤白眸黑,模样酷似慕辰。 青灵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抱着怀中细瞧了半晌,抬头对慕辰笑道:“长得可真像你。” 慕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青灵身上,闻言似怔忡失神了一瞬,重新望向她怀中的婴孩,淡淡牵了牵唇角,“像我吗?”沉吟了片刻,“那便,叫她曦儿吧。” 于是,小帝姬的名字,取“辰之曦光”为意,正名记作了朝炎和曦,小名曦儿。而宫中之人为了将她与青灵和阿婧区分开始,大部分时候,依旧只称其为小帝姬。 小帝姬满百日那天,慕辰在纯熙宫宴请王族宗亲,以示庆祝。 安怀羽受宠若惊,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会对自己庶出的女儿如此看重,一时既欣喜难掩,又担心招来不必要的嫉恨。 然而百日宴当晚,她被安排坐在了主位的侧下方,远离开众人瞩目的焦点。 主位上慕辰的身旁,一边坐着王后莫南诗音,一边却是含笑逗弄着婴儿的长帝姬青灵。 慕辰微微倾着身,伸手触摸青灵怀中婴孩的粉嫩面颊,指尖与青灵的不经意相碰,流连着再不肯撤去。 殿上有专门为庆贺所备的歌舞丝竹,乐调欢快喜庆。 坐在下首帝妃素琴唇线紧抿,忍了半天没忍住,侧头对同案而坐的母亲顾月说道:“你瞧瞧青灵,弄得好像那孩子是她生的一样,抱着就不肯松手!我看她大概是和夫君分居得太久,没机会生自己的孩子,所以从前缠着陛下,现在又来缠陛下的孩子!” 素琴对青灵的不满,源于她恼恨青灵占去了原本有可能属于自己的、与慕辰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倒没有其他的什么深意。 然而这话落到了顾月长帝姬耳中,却是令心骤紧的一凛。 她保持着端庄而坐的姿态,低声斥责女儿道:“这样的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 当年慕辰授意她对青灵暗下焰魄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她虽然无法追根究底、查问缘由,却能直觉地猜测意识到,慕辰与青灵这对兄妹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样的秘密,万不能从自己女儿的口中说出来。 主位之上,青灵用绢帕给曦儿擦了擦口水,对慕辰说:“还是让安妃过来抱着曦儿吧,听说母亲的气息最能让孩子感到安宁。” 慕辰依旧俯首逗弄着婴儿,唇畔有浅浅的笑意,“安妃若是坐到主位上来,王后只怕不会乐意,若让王后抱着曦儿,安妃怕是又会更加难过,所以这个位置,只有你坐着最合适。” 青灵思索片刻,竟觉得无言可辩。转念之间,又想起从前纤纤说过的那些话,不禁再度对她肃然起敬。 慕辰看似清冷疏离,但毕竟从小长在王室之中,用纤纤的话来讲,就是“打小浸在女人堆里”,对女子心思的了解,绝对是比看起来更在行、更透彻。 而与他恰恰相反之人,则是看上去从容潇洒,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仿佛游走过万花从似的。 所以,那样的人…… 其实…… 是不是…… 坐在慕辰另一侧的诗音,跟两人隔得有些距离。 自宴会初始,她便保持着一国王后应有的得体仪态与表情,温婉蕴笑,大方地与下首的阿婧和逾均等人闲谈说笑,时不时还挑拣一些点心让侍女送予慕辰的两个小王弟攸宁和哲成。 攸宁和逾均一母同胞,都是少言寡语之人。哲成年纪最小,被诗音的温言细语哄得不再怕生,渐渐显露出调皮的本性,最后竟站起身央着王嫂让他抱一抱小侄女。 诗音有些为难地朝慕辰望了眼,未置可否。 倒是青灵笑着招呼哲成,“来吧,小王叔。” 哲成升级了辈份,满面掩饰不住的兴奋骄傲,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跪坐到青灵身旁,眼巴巴地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 青灵怕哲成摔着曦儿,便将他搂在怀中,手臂从下面扶住他的小胳膊。 哲成做着各种鬼脸逗弄着曦儿,叔侄二人咯咯的笑声此起彼伏,看得一旁众人忍俊不止。 哲成扬头对青灵说:“王姐不必担心,你瞧我把曦儿抱得多稳,她被我抱着也很高兴呢!” 青灵打趣道:“对,我们小王叔抱得最稳!现在多加练习,将来好抱自己家的。” 哲成被她这一调侃,唰的一下红了脸。 他生在王室,原就比寻常孩子早熟些,又加上刚好处在不大不小的年纪,对这样的话题格外敏感,不知怎的,愣是把“将来好抱自己家的”理解成了抱自己家的媳妇…… 于是他涨红了小脸,气鼓鼓地看着青灵,“王姐莫要乱说,又不是……又不是一样的抱法!” 青灵更乐了,“哪里不一样?” 哲成哼哼唧唧地说:“当然不一样……那晚在大殿前,我瞧见你流着泪扑到姐夫怀中,他紧紧抱着你,唤你的名字,你俩脸贴得那么近……可不是我抱曦儿这种姿势!” 他这番话说出了口,四周瞬时静谧下来。 青灵尴尬万分,根本不敢看周围众人的表情,清了清喉咙,借着数落哲成岔开了话题:“喂,你怎么不讲讲你哭鼻子的事?就知道看姐姐笑话……罚你再把曦儿逗笑十次!” 诗音下意识地瞥了眼阿婧,见原本就兴趣缺缺的她、此时面色更加难看。 诗音暗自叹喟的同时,心底又禁不住生出一种令她颇感惭愧的优越感来。出生在世家王族,婚姻不由自己,能嫁给真心喜欢的人,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 好在她与慕辰经历了分分合合、世事变迁,最终还是以并肩而立的姿态走到了一起。少时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后来谋定天下的合作与信任,让诗音坚信,自己始终是最适合慕辰的女子。 纵然家族曾经的背叛,让两人之间有过一段的隔阂和疏离,但未来相依相守、互为倚靠的漫长岁月,足以让她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去修补那些细小的裂痕与伤痛…… 思及次,诗音不禁再次望向了身边的男子。 只见他眉目微垂、侧颜沉静,姿态中流露出一如既往的清冷尊崇。 只是…… 那置于案下的手,不知何时,已然紧握成了拳。 ~~ 青灵耗费一年的时间,拟出新政变革的初始步骤。 考虑到慕辰登基不久,她没有选择一开始就大刀阔斧地削弱世家贵胄的权益,而是从赋税、底层官职选拔等方面,给予妖族人族一定程度的扶持。 譬如针对妖族行商的税务减免,雇佣妖族或人族的扶助政策……甚至于积极支持革新、选择与妖族商户为邻,都有机会获得不容小觑的优惠奖励。 青灵曾在皞帝严苛的审视下学习和管理过朝炎国的赋税度支,在这一方面,也确实是颇有能力,制定出来的具体执行方案毫无破绽、滴水不漏,让内行人亦无法轻易诟病。 然而奏疏一经上呈,仍旧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神族重臣们纷纷表示,一旦这样的改革开了头,势必会影响到神族统御东陆的至高地位,撼动根本,引发内乱。 其中还有性情激越者,提及与九丘的数次交战,警醒众人切勿遗忘妖族的残暴与血腥。 最后还是慕辰力排众议,平衡住各方反对的意见,传下御令在朝炎境内试行新政。 青灵既是新政的主导者,尽心竭力,自然巴望着自己一手策划的举措有所成效,私底下也没少跟相熟的官员进行过辩论。 在她看来,摒弃种族门第之分,平息纷扰争端,调配使用一切有利资源,确实是提升国力、彻底解除九丘之患的最佳途径。 然而跟她争辩的那些官员,辩到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抛出一句:“帝姬此举,只怕是顾及夫家利益,大有私心吧?” 青灵气得吐血。 什么夫家利益? 她跟那人好长时间都没有过联系了好不好…… 后来,又有人跟青灵出主意,说这朝炎朝堂之上的绝大部分官员,从前都多多少少和权倾朝野的方山氏有些牵连,虽然眼下方山氏族人都被撤了要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的。 于是青灵踌躇犹豫了半天,想起方山雷也确实对自己说过什么“屹立万世的基业”的话,遂措辞诚恳地给他写了封信,细述自己的变革理念,站在共建强大朝炎帝国的立场上,建议他站出来支持新政。 谁料方山雷给她回了封信,上面短短八个字:九丘之恨,永世不忘。 ------------ 第193章 不堪诉迷离(一) 青灵在推行新政上受到阻力,满腹苦闷,与朋友交谈之际自然少不了倾诉一二。 凝烟对她说:“你是我哥哥的妻子,在旁人眼中,必然跟九丘是断不开联系的。可你同时又是朝炎的帝姬、陛下的亲妹妹,行事岂能不顾及维护国之根本?我若是你,当初就绝不会牵头负责新政,弄得两边都不讨好。” 而纤纤最近因为青灵的帮忙而生意大好,一面数钱数到手软,一面回答她道:“我说你就别觉得憋屈了!堂堂帝姬,呼风唤雨的,谁敢对你说不,你就拿出铁血手腕,一个个全抓进牢里去!看他们还敢叽叽歪歪不……” 青灵被“开解”得无言以对,到最后还是只有在慕辰面前,才能得到些许中肯的鼓舞和建议。 慕辰说:“任何变革,一开始都会遇到阻力,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千万不要归咎于自己,总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听取各方意见固然重要,但要做最终决定的时候也无须犹豫、为了旁人的声音而违背自己的初心。你是朝炎帝国地位最尊崇的女子,既要懂得维护这份尊崇,也要懂得使用这份尊崇。” 青灵跟在慕辰身边,目睹他恩威并施,弘扬忠良恭顺、亦刑罚有道,博弈人心的同时,也不断树立其至高的威仪,从某种程度而言,竟是比他们那位极擅于算计的父王,做得更加得心应手。 她开始不知不觉地,在政见和别的许多事上,越来越信任和依赖慕辰…… 淳于琰最先看出了这其中的玄机,好几次欲言又止,想打探慕辰心中的真实想法。 然而今日的慕辰,再也不是从前能与他把酒畅谈、不分尊卑的知己好友,而是高高在上的东陆帝君,俯瞰苍生,脚下万民臣服,连眉眼间都添了一抹比以往更甚的威仪。 淳于琰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不顾君臣之礼,放肆地去探究陛下的心中事。 新政推行的消息传开后,他也曾旁敲侧击地提过一次:“青灵毕竟嫁入了大泽百里,眼下为妖族谋利益难免引人猜忌,或许另择人选,替她管理具体执行的部分,会更为合适?” 慕辰却只淡淡答道:“青灵并不喜欢与人合作。她一向自由惯了,从前管理赋税时跟始襄晋、方山济都多少有过矛盾,眼下这样,她倒更随心些。” 淳于琰听出慕辰语气中的纵容,觉察到他在某些根本原则上的转变,不禁暗暗称奇,同时,亦生出些许隐秘的担忧来。 说起来,自从青灵嫁去了大泽,他便很少再听慕辰提到她。 即便是提到,也只关乎政局,三言两语、语气淡然。 后来,淳于琰去了凭风城,见到青灵与洛尧相处的那些情景,于是在心里琢磨着,这对兄妹,终究还是放下了那段孽缘,彻底走出来了…… 再后来,无论慕辰对青灵表现出怎样的关切与在意,都未曾超出过手足情深的范畴。 她毕竟是曾不惜一切追随过落魄失势的他、为了助他成就大业屡次牺牲自己的人,在淳于琰看来,慕辰如今要怎样回馈恩宠这个妹妹,都不为过。 所以,就算往日的慕辰曾经极力反对过青灵插手政事、百般劝说阻扰,而现在却犹如转了性情般的对她鼎力支持,甚至推波助澜,是不是、也可以理解? 然而主导新政的施行,偏偏将青灵和大泽的联姻推到了争议的风口浪尖,又是不是巧合? 就连在传闻中与青灵稍显亲密的方山雷,也因此同她站到了对立的一面。 淳于琰看不清“因”,却似乎能看清诸多的“果”。 这些“果”,都在将青灵推向某个方向。 某个,断绝了一切其他可能的方向。 ~~ 这晚,青灵在凌霄城内的官署处理完事务,揣着满腹的思考回到府邸,一进内苑,便远远听到疑是淳于琰高声谈笑的声音。 青灵火气上涌。 想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帮助淳于琰之流的妖人谋求福利,结果这厮倒只顾自己潇洒,天天跑到她府中混吃混喝,守着凝烟聊些无关民生大计的闲事,把从前说过的豪言壮语全抛诸脑后了。 她快步踏入院落,恰巧撞见淳于琰背对着自己、正从席地而置的酒案旁站起身来,嘴里还在念叨些什么。 青灵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你要不要脸啊?不请自来!” 淳于琰惊了一下,转头瞧见青灵,遂咧嘴笑道:“我自然是受了邀请,才敢登门拜访的。” 青灵“呸”了声,有心想再挖苦几句,但又不想不给凝烟面子,视线逡巡间,猛然被忍冬花墙下的一道人影定住了目光。 那人隐在了花墙与头顶树冠交织而成的阴影之中,面容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此时凝望向自己的眼睛,映着灯盏的柔光,明净清透却又色泽深邃,琉璃琥珀般的漂亮。 青灵脑中轰的一声,紧接着心跳如鼓,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淳于琰倒是来劲了,虚扶着青灵的肩,把她摁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一面说道:“这帝姬府虽是你的,但也算是世子的。我受世子之邀来此拜访,有何不要脸之说?” 青灵浑浑噩噩地坐了下来,也不敢去看洛尧,抬眼望了下对面的凝烟,见她抿着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因为兄长的到来而感到欣喜,还是在坐等另一出好戏上场。 好你这对半妖的小两口! 青灵在心里腹诽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事先派人通知一声,莫非是为了报复我从前的捉弄之仇,特意要趁机看我出丑?我还偏不让你们看了! 她镇定下来,微扬起头,斜盯着洛尧,“你怎么突然来凌霄城了?” 洛尧举杯啜了口酒,面上神情跟他妹妹如出一辙的似笑非笑,“我这个人,一向不怎么要脸,所以不请自来了。” 他语气淡淡,似在调侃,然而注视着青灵的目光始终灼灼,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青灵移开视线,低头拎过酒壶给自己倒酒,却发现酒壶里空空如也。 淳于琰弯腰从青灵手中取过酒壶,“我正说要去添酒,帝姬殿下稍等片刻。” 凝烟也站起身来,对琰说道:“你怎知酒在哪儿?我带你去吧。” 洛尧目送二人并肩离去,淡笑着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俩,倒还真像是这里的主人。” 青灵听他如是慨叹,想起自他离开京城、自己背后所受的各种流言蜚语,什么孤独凄凉、什么被夫君抛弃的女人,不觉冷笑一声,“你们百里氏若肯出钱,我便把这宅子卖给凝烟好了,反正我也不常住。” 她公务繁忙,又不愿对着凝烟和淳于琰两人整日的含情脉脉、郎情妾意,所以时常也留宿在朱雀宫中。 洛尧垂目盯着手中的酒杯,淡淡地“嗯”了声,“将来世子府竣工,我们必是要搬过去的。到时这处的宅子,你若不想留作别院,便卖了吧。” 青灵琢磨着洛尧的语气,心中滋味难辨,仿佛一时窘迫一时恼恨,几次张口欲言,却又总觉得怎么说都是错。 论口出恶语、斗狠跋扈,她自诩技高一筹,可若是正常的辩论斗嘴什么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都不是洛尧的对手。 两人沉默而坐,彼此无言。 过了许久,隐约能听见前去取酒的凝烟和淳于琰说着话往这边行来,洛尧突然伸出手,在青灵置于案面的手背上轻轻覆了一下、随即撤开,低低叹息一句:“我想你了。” 青灵脑中又是轰的一声,热血上涌,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刚才发生的究竟是事实还是幻觉。 淳于琰似乎没有看出两人的异样,施施然入了座,给众人添上酒,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闲话。 洛尧应对得亦很从容,同他谈论起东陆近一年来的时局世事。 青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翻江倒海地交织着各种情绪。 她想起两人分别前最后一次交谈的情景,想起她的那些质问、和他的那些回答,想起自己的失望与愤怒,想起他脸上那种几近绝望的挫败与哀伤…… 还有她甩给他的一巴掌……还有她落下的泪…… 他怎么能,就这么的可恶啊? 总能让她的一颗心一起一伏、骤热骤寒的…… 分别这么长的时间,杳无音讯。 她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忙起来,忘掉了那些空虚寂寞愤懑,他又突然招呼也不打地回来了。 还无比矫情地说什么想她了。 呸! 青灵偷眼瞧着旁边洛尧谈笑风生地聊着闲话、唇畔笑意舒缓从容,恨不得像从前在崇吾那样,扑上去狠狠揪一把他的脸! 这时,淳于琰开口说道:“对了,你明日入宫向陛下述职,是打算直接去大殿、还是下朝后再去陛下的寝宫?” 洛尧沉吟一瞬,答道:“等下朝后再去陛下的寝宫吧。毕竟此事牵连甚广,暂时不便在朝堂之上公开来说。” 淳于琰也点头赞同,“不错,且不说方山氏如今在朝中仍有影响力,莫南岸山的面子、也是不能不顾及的。” 青灵脑中蓦然划过一道雪亮,明晃晃的仿若尖刀利刃。 好啊,什么想不想的,敢情人家就是回京来述职的! 那般殷切地对着她甜言蜜语,八成是担心公务失职受到苛责,好拉着她这个帝姬作挡箭牌吧? 心坎处又是一缕痛意漾出,纠结缠绕着愤怒。 她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几乎带翻了面前的几案。 “我还有事要入宫处理,你们自便吧!” 语气僵硬地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 第194章 不堪诉迷离(二) 翌日,青灵果然收到了洛尧入宫觐见慕辰的消息。 她踌躇了片刻,整理衣饰,拿出一国帝姬应有的气势,也匆匆赶去了承极殿。 殿内的慕辰和洛尧,正站在一幅展于桌案之上的舆图前。 洛尧指着與图,一面用神力指划出水汽凝聚的图形,演示讲解着什么。 因为有慕辰的特许,青灵出入承极殿并不需要宫人禀报,她挺胸抬头地径直走了进去,令得舆图前神情专注的二人微微一惊,同时抬起了头来。 慕辰最先冷静下来,望着青灵,语气柔软,“你怎么来了?” 青灵冲进来前,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情景,一时不禁有些窘迫,清了下喉咙,说:“听说今日要谈大泽的军防,所以想来看看。” 瞎编的理由说出了口,连自己都觉得尴尬。 慕辰不以为意,招了下手,示意青灵走到他身畔,指着案上舆图道:“嗯,世子正在演示大泽新布置的军防,你也听听吧。” 青灵走了过去,朝案上扫了一眼,见河流海域、平原城镇俱描绘得详尽细致,加以洛尧以灵力构划而出的地形起伏,大泽的疆域风貌可谓是一览无余。 慕辰对洛尧道:“你继续吧。” 洛尧指尖轻转,以水雾变幻出海域军力的布局,继续讲解起来。 从他的角度望去,青灵立在慕辰的身旁,身体几乎是微微地倚靠在了一起。慕辰听得十分专注,然而视线却不自觉地微有游移,似乎时刻都在观察着青灵的神情。 二人的容貌五官,明明并不相似,却又都流露出一种天家尊贵的气韵,站在一处,竟是无比的登对。 洛尧的神志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滞,指下操控着的水汽骤然变得迷蒙起来。 青灵盯着舆图,思维却是天马行空,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各处海域布兵的理由。 慕辰倒很认真,时不时打断洛尧、向他提一两个问题。 他自己虽是带兵领将的能人,但对于海战却可谓是毫无经验。而洛尧则恰恰相反,对海域一切事务都十分熟悉,却没有太多战场的经历。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已然是取长补短,各自皆有所收获,对对方的才学能力亦是暗自由衷叹服。 讲完了军防布置,洛尧又取出一卷名册交予慕辰。 “这是方山氏在大泽驻军中安插的门人亲信,一共两百一十七人,凡有军职者,俱已被撤职或转去了别处。” 慕辰接过名册,逐一查看,心中不禁暗暗惊疑。 当初洛尧向他请命整肃大泽军防,他并未真的期待过事情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得如此漂亮和彻底。方山氏在军中安插的亲信,慕辰自己也未能获取过完整的名单,而此刻洛尧所呈的册录中,不仅将这两百余人的背景以及同方山氏的牵连交代得一清二楚,连撤职后的去处、如此安排的原因都记载的明明白白。 慕辰自己亦是浸淫朝堂多年之人,清楚这样大范围的人员变动做起来十分不易,各种阻力与不配合都是司空见惯。然而洛尧返回大泽的这一年半里,朝中竟未曾收到半点针对他行事的弹劾,大泽的军中亦未发生过任何因不满而生的骚乱。 慕辰从前便知洛尧为人处世颇为灵巧,无论是在凌霄城中、还是从前在南境的军营里,都能同各色人等相处融洽、人缘极好,却不曾料到他这种八面玲珑的性情,用在处理公务之上,也能事半功倍…… 洛尧见慕辰沉吟不语,揣测着他的疑惑,开口说道:“百里氏自上古时代起便偏居于大泽,对大泽之内的各桩事宜都比旁人更了解些,处理起来、自然也更得心应手。” 慕辰合起名册,淡然颌首,“若是其他朝臣办事都能像你一样,我也就省心了。” 青灵从他手中取过名册,迅速地翻了几页,亦不禁暗自惊叹于洛尧处理过程的缜密有效。 想当年自己执掌朝炎财税,被皞帝硬安排了个方山济到身边,气得她憋屈不甘,却又无计可施。作为当政者,想要凭借铁血手腕强迫旁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并不难。但这只是伤人伤己的最下下策。如何让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效力、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才是最明智、也是历代帝王最苦心追求的御下之道。 在这一点上,青灵明白,自己比起面前的两名男子,都着实差了太多……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审视着名册内容,蹙眉说道:“方山氏的人是换下去了,可替代的又是怎样的人?名字都不像是我听过的。” 洛尧沉默了一瞬,“顶替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从百里氏西海巡防中抽调出来的。” 青灵哼笑了声,把名册撂到案上,不疾不徐地说了句:“原来都是你家的人。倒是挺会安排的。” 大泽的人员安排,洛尧之前其实是与慕辰商议过。然而青灵不曾获知过当中细节,眼下出言讥讽,颇有挑衅为难之意。 慕辰一直留意着青灵的一举一动,此刻见她如此反应,心中却似忧似疑,不动声色地示意一旁随侍的宫人将名册舆图等物收整起来,对青灵和洛尧说道:“世子难得回京,既是谈完了公务,便移至偏殿小坐闲聊片刻吧。” 洛尧抬起眼,目光与慕辰的眼锋触及一霎,只觉其中深邃幽远、看不分明。 他与他相识多年,也知晓对方身为氾叶蓁姬的独生子,气韵中那一份与生俱来的沉静淡远,令其在外表上具有了迷惑人心的温和雅致。然而上一次、亦是至今唯一一次听见他用如此客气的语气同自己讲话,还是当年在崇吾甘渊、他向自己请求让出赤魂珠的一刻。 这一回,他又打算,再向自己讨要什么? 三人在宫人的侍引下,移至到了偏殿。 早有管事之人备好了茶点等物,逐一奉上。 慕辰照例先将青灵爱吃的东西挑了出来,送至她面前。青灵却想着心事,丝毫没有胃口。 按理说,如今洛尧和慕辰能平和相处,站在同一立场上治国兴邦,她应该很高兴才对。 曾几何时,因为自己的缘故,平白生出多少事端来?现在慕辰对她断了念想,在外一心只想着建立他的帝王强权,在内与妻妾女儿相处也是其乐融融,她为他感到欣慰,他也继续将她作为疼爱的妹妹来关切,历经了彼此间一次又一次的对抗质疑、理解妥协,最终结局却也称得上圆满。 只要她愿意,自己的哥哥、自己的丈夫,或许是有机会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和睦共处的吧? 只要她愿意…… 愿意吗…… ~~ 少顷,王后莫南诗音带着小帝姬曦儿也来到了承极殿。 慕辰对这个女儿似乎十分宠爱,几乎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见上一面。 安怀羽产后身体一直虚弱,所以带曦儿来慕辰宫中请安的职责,便自然而然落到了王后诗音身上。诗音也很是珍惜这难得的与慕辰每日会面的机会,她虽然贵为王后,却也是无法确保日日能见到丈夫…… 诗音亲自抱着曦儿,缓步踏入了偏殿,毫无意外地又看见慕辰身边坐着青灵。 似乎每次带曦儿来承极殿,都能碰到陛下的这个妹妹。而因为曦儿的到来,青灵在承极殿逗留的时间,也是无可避免的延长了许多。 这一次,除了青灵本人,大泽世子竟然也在。 诗音将曦儿交到慕辰手中,自己客气有礼地与青灵和洛尧招呼问好,态度始终落落大方。 曦儿最近越发调皮,伸着胖乎乎的小手乱抓着,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不成语的字词,在慕辰怀里闹了一阵,就扭身朝青灵张开双臂,兴奋地踢腾起来。 慕辰很自然地把曦儿送到青灵怀中,淡淡笑道:“这丫头,还是最喜欢你。” 曦儿在青灵怀中立刻安静下来,一手抓住她的一绺头发握着,一手放到嘴里匝吧啃着,时不时发出愉快的咯咯笑声。 青灵从曦儿手中抽回自己的头发,做了个鬼脸,说道:“她哪里是最喜欢我?明明是最喜欢虐待我!” 嘴上这般说着,指尖却宠溺地点着曦儿的小鼻子,逗得她笑得更响起来。 诗音在一旁默默望着凑近彼此、逗弄着婴孩的慕辰和青灵,又扫了眼对面低头饮茶的洛尧,微笑着开口说道:“到底是血脉相连,侄女可不就该跟姑母亲吗?我们平时抱着她,她可都是爱理不理的。” 她转向洛尧,含笑问:“世子要不要也试试?看曦儿对你这位姑父会是什么态度。” 洛尧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朝青灵迅速一瞥,面上的神情却始终保持从容,对诗音笑道:“臣向来都不擅同婴孩相处,以前家中妹妹年岁尚幼之时,每次我一抱她,她便痛哭流涕,今日还是不要惹恼帝姬的好。” 诗音说:“正因不擅,更要多加练习。”笑睨了青灵一眼,“前些日子青灵才教导过哲成,说现在多练习抱别人的孩子,将来才好抱自己家的。这不,原话现在也用到你身上了。” 青灵听诗音如此一说,禁不住面色微红,在心里斗争了半天,忽而又起了捉弄的念头,抬头瞪着洛尧道: “王后让你试,你就试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曦儿朝前送了送,“要是真把她惹哭了,就罚你就再把她逗笑!” 洛尧见状,只得起身坐到青灵身边,接过曦儿抱入了自己怀中。 曦儿愣愣的盯了洛尧片刻,似乎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感到有几分好奇,紧接着抿住唇线,伸出了一双小手。 青灵见惯了曦儿被生人抱时的嚎哭,在一旁只等着看洛尧的好戏。 谁知曦儿伸手摸了摸洛尧的脸,竟然弯起嘴角甜甜地笑了。 青灵惊诧不已,忍不住凑了过去,“咦?怎么会这样?”抬手在洛尧眼前挥了挥,“你该不会是用了什么妖法幻术吧?” 洛尧抬眼望着她,唇畔逸出淡淡笑意,“为何就非得是妖法幻术?难道帝姬就不能真的喜欢我?” 青灵咀嚼着他的话,似觉得有语带双关之嫌,不由自主地低低“呸”了一声,然而脸颊上刚刚褪去的热意又慢慢涌了回来。 慕辰将两人眉眼间的交互看得真切,兀自沉默地取过茶杯,垂眸凝视着食指上的那一圈戒痕,良久都未曾再开口说过话。 ------------ 第195章 不堪诉迷离(三) 洛尧返回凌霄城的时间,恰巧临近新年。 这一年的新春庆典,在慕辰的授意下,多加入了出巡南境的环节。大部分的王室成员,都会随帝君南下,在氾叶故都鄞州参加与民同庆的新年活动。 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出于慕辰极力想稳定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南境民心局势,顺便清查这几年方山氏安插于财吏要职上的官员。另一方面,南境靠近九丘和梓州,相比起凌霄城而言,拥有更多数目的妖族和人族居民。青灵如今主持的新政推行,也极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制造声势、纳取反馈。 因此,青灵对于这次出巡亦是颇为期待,提前很早便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 这几日来,她一直留居在了朱雀宫中,刻意地避开了回府跟洛尧见面。 反正人家回京也只是为了述职,她回不回府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么想着,可临行前一日还是忍不住让秋芷悄悄回府打探了一下,确认了洛尧也是一应准备妥当,明日随御驾同行前往鄞州。 青灵事后对自己这种暗中打探的行为感到十分羞愧,自我鄙视一番后,又乱七八糟地猜测着人家这么积极收拾行装会不会只是因为要与阿婧同行的缘故? 辗转反侧,东想西想,一夜无眠。 到了第二天出发登上舆车时,青灵两眼无神,不停地打着呵欠,懒洋洋倚靠着引枕,一句话也不想说。 因为诗音要照顾同行的曦儿,青灵便被安排着与慕辰同乘一辆宽大的御舆,在禁军的层层护卫下平稳前行。慕辰自登基以来,就一直政务缠身,留给青灵的一面、通常都是他难得闲暇放松的一刻。而这次前往鄞州,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坐在舆车之中也无暇放松,一直垂目研读着关于南境的各种书函密报。 他揉了揉额角,从沉思中抽离出来,抬头的一瞬恰巧撞见青灵掩着嘴打了个极尽慵懒的呵欠,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青灵调整了一下坐姿,含糊答道:“不是……就是想着要去鄞州,没怎么睡……” 慕辰凝视她片刻,“我送你的戒指,还带着吗?” 青灵下意识地抬手摁了下胸前,点了点头,“可这入梦石也要入了梦才起作用,睡不着的时候可就没办法了。” 慕辰放下手中书函,起身坐到青灵身旁,拉过织锦缎毯盖到她身上,“去一趟鄞州就能让你这般劳神?我早就说过,推行新政之事不必太过着急,遇到阻力慢慢去解决便是。当年列阳的一场变革也持续了近千年的时间,朝炎如今面临的形势更加复杂,绝不可操之过急。” 近千年的时间? 青灵在心里想着,就算是神力精纯修为高深的神族,寿命至多也不过一两千年,如果这样慢条斯理地干下去,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留在凌霄城,一辈子跟朝权政事脱不开关系…… 一辈子,这样地生活? 青灵摇了摇头,拢住织锦缎毯,重新靠到倚枕上,幽幽说道:“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慕辰望着她,在心底反复琢磨着她的言下之意,伸手轻抚着她垂落榻上的青丝,“还有我呢,我陪你一起等。” ~~ 鄞州是曾经的氾叶国都,有过十分风光的繁华鼎盛,如今并入了朝炎,也依旧还是东陆境内屈指可数的大城市。 御驾浩浩荡荡的,从昭阳大街驶向氾叶王宫。大街两侧聚集着摩肩接踵的鄞州百姓,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争相一睹朝炎王族风采。 一别数年,曾是鄞州城中最繁华的昭阳大街,从记忆中战后的萧索凋敝、转变至了今日的热闹喧嚣。青灵透过微微挑起的车帘缝隙,察看着夹道人群,在心里暗暗思索,一旦这场迎接御驾的仪式撤了去,这座屹立万年的古城,会不会又立即褪去色彩亮丽的表现、顷刻黯淡了下来? 站在最高之处,看到的风景,往往都不太真实…… 旧时氾叶的王宫早就改为了行宫。王族诸人,以及随行而来的朝中重臣,俱被安排住进了行宫中的各处殿宇。 青灵下了御舆,便从诗音处将曦儿接了过来。 说实话,青灵有些想不通慕辰为何非要把曦儿也带来鄞州。虽说安怀羽产后复原得一直不太理想,但朱雀宫里有的是宫娥乳娘,照顾一个曦儿并不是什么难事。眼下诗音来到鄞州,一面要负责安排行宫之中的诸多事宜,一面还要分神照看婴儿,着实有些不易。 回到休憩的寝殿,青灵把曦儿抱上卧榻,慢慢地哄着她入了睡,自己也是困乏极了,不知不觉地,竟然也倒在曦儿身边睡了过去。 待到头脑浑浑噩噩地迷糊转醒之际,睡眼惺忪地蓦然瞥见身旁的一个人影,吓得她倏地坐起身来。 洛尧抱着曦儿,靠着倚枕,似笑非笑地看着青灵,“师姐这样的睡姿,也敢抱着婴儿一同入睡?” 青灵清醒过来,连忙凑上前察看曦儿,“她……没被我压到吧?” 洛尧低头看了眼怀中睡着香甜的婴孩,“还好小帝姬命大,遇到我及时赶到。” 青灵毕竟没做过母亲,平时逗哄一下曦儿还算在行,一旦到了细微之处,确实尚且欠缺经验。想起刚才自己大咧咧地躺在旁边睡着了,睡姿一向又不怎么安稳,万一踢到或者压到了曦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伸手想把曦儿从洛尧怀中接过来,可又怕吵醒了她,遂迟疑着收回手,坐到一旁斜睨着一大一小的两人人。 洛尧今日穿了件淡紫偏蓝的衣衫,发间绾着羊脂白玉的素色簪子,垂眸望着曦儿的眼神柔和宁静,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清爽之意。 青灵想着自己连续几晚都没睡好,所以才差点酿成大祸,而追根究底,造成自己这种状态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之人,忍不住哼了声,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后安排我住进燕飞殿的。”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来这座寝殿!我问你为什么来鄞州。” “哦。陛下让我来的。” 青灵鄙夷地瞅着洛尧,“你跑回大泽钻营军权、谋求家族势力,这么长的时间了,结果还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洛尧抬起眼,琉璃目眸光熠熠地望着青灵,“你难道更希望见到我违抗御命,或者直接反出朝炎、自立门户?” 青灵被盯得心慌,移开视线,语气冷淡地说:“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打着整肃军防的旗号,其实还不是想为自己族人谋夺军职……” 洛尧沉默了半晌,蓦地一笑,“好,我谋夺军职,我居心不良。我还打算着联合九丘,入侵朝炎,从此自建王朝,称霸一方。不如你现在就去告发我好了,顺便把我当年帮列阳南下西海的事也揭出来,我必不抵赖。” 青灵闻言,心底涌出一股恼意,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不敢么?”咬着牙低声嗤笑,“还必不抵赖呢,就凭你这种没担当的骗子……” 离别那夜的锥心争执还犹响在耳,两人沉默对望着彼此,各自心中都翻滚起复杂的情绪。 洛尧垂了垂眼,旋即又抬起,尽量冷静地一字字说道:“我是怎样的人,你一早就知道。我的出生,并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纵然我身负大泽世子、九丘储君这样的头衔,但我从来就没有过要改天换地的雄心,也没有过争权夺利的大志。我生平所愿,无非是让我关心在意之人,家人也好、族民也好,都能远离纷争,过上平安自在的生活。” 当初帮助列阳南下西海,亦只是为了达到三国停战的目的…… 这一点,青灵其实也是清楚的。 她有些哑口无言,只定定地瞅着洛尧,忽而有些荒谬的觉得,眼前的他衣着闲适、怀抱婴儿,倒真有几分居家过小日子的模样…… 话说上次这家伙不是说自己不擅同婴孩相处吗?难道又是信口胡言?还是说,其实本身具有极佳的当父亲的潜质只是尚未有机会发掘出来而已…… 洛尧哪知青灵思绪的天马行空,继续肃色说道:“陛下如今虽推行新政,却也无法忽视世家依旧强大的势力,所以他必须平衡牵制、分化而制,不让其中任何一个家有真正做大的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在大泽军防的人事变迁上,他主动提出让我从百里氏中选拔人才、擢以自治。我从未想过,也不曾打算,要通过这样的办法来为自己谋求任何势力。” 青灵听他提到新政,方才努力收敛住遐想,认真思索了一瞬,面上不情不愿地接话道:“你既然知道他想牵制你们,将来新政的推行也会削弱你们,干嘛还干得那么起劲?难道不是有所图谋吗?” 洛尧直视着她,半晌,“我是有所图。我所图之事,不是一早就告诉过你吗?” 回到大泽的一年多里,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为的就是能早日用事实证明,他愿意为了她,效忠朝炎、效忠新帝,以此化解横亘在两人之间最难逾越的障碍。 他渴望得到她的信任,渴望为她支撑起一片真正自由的天地,为此,他甘愿为慕辰所用。 若是退上一步,就能换来彼此间再无纷争的宁静平和,他愿意一试! 回京以来,淳于琰也在他面前几番出言暗示,意谓青灵和慕辰之间、如今只余兄妹之情而已,他自己冷眼旁观着,似乎亦能感觉到慕辰对自己的态度转变。 从前的那些恩怨纠葛,矛盾彷徨,嫉妒与不甘,还有那因为洞悉了她身世秘密而压抑到了最深处的愧疚与畏惧,他都可以统统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管他们将来会不会利益相悖,管她会不会弃自己、而选择那人。 他只想竭尽全力地来试一次,试着坦诚最真实的自己、奉上所有,试着握紧她的手、不再放开…… 只要她愿意。 只要她愿意…… ------------ 第196章 何事悲风秋画扇(一) 青灵自己处理起政务时,专注冷静、细致缜密,关键时刻分析个中复杂关系亦是十分敏捷。 但对于洛尧跟她解释的一通前因后果,她似乎始终难以理解透彻。 直觉上而言,她下意识地相信着他所说的一切,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己存有恶意或企图。 可在情感上,却总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接纳他的解释。 思前想后,她最后终于渐渐地回过味来。 其实吧,他在大泽整肃军防也好、安插族人也好,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关心。 真正介意的,无非就是他喜欢过别的女子却死活不肯承认还要说是骗她的那些破事…… 青灵坐在热闹盛大的庆典主位之上,满脑子却都只想着跟庆典毫无关系的事。 因为抱着稳定民心、拉拢降臣的心思而来,在鄞州举行的这场新年活动几乎可以说是宫门大开,广纳宾客。 从前氾叶的旧臣宗亲,以及当地有名望的氏族,都受邀来到了行宫,享受与朝炎王室同庆的殊荣。 慕辰的生母出身氾叶王室,从血缘上来讲,本就跟氾叶多了一层的亲近。他登基之后,解除了先帝对氾叶王族的部分禁令,允许他们自由出入薇露山,这次南下鄞州,还随行带上了几位年岁尚小的氾叶王子、王姬。 在外人看来,这位新近登基的朝炎帝君,不仅才华出众、英明神勇,亦十分地重视亲情,仁慈大度。从前南境一带就有过传闻,说当年还是朝炎王子的慕辰,曾不顾帝命,于禺中国沦陷之日救下姑母一家三口,实可谓是仁义善良。 长久以来,东陆之内有关慕辰最为流传的故事,仙霞关的丹凤火莲,早已将他演绎成了护卫东陆子民的一代英豪。而从前朝炎兴兵伐南,灭了南境诸国,说到底终究也只是先帝的决定,跟慕辰自己的意愿并无关系。加之血缘上的亲近、登基以来新政的推行,氾叶的旧臣宗亲们很容易地便将灭国之恨淡忘了去,逐渐敞开心怀地来接受了这位新的君主。 自庆典开始,慕辰面前就一直围绕着各路官员朝臣,有表忠心表决心的、有借机展示政绩的,还有只单纯想在帝君面前露一面、混个眼熟的。 青灵坐在慕辰身旁,听着各色说词,脑中嗡嗡作响,刚开始还有些兴趣,后来就直接屏蔽掉一切声音,专注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谁知好景不长,一位鄞州的本地官员,因为半天挤不到慕辰跟前,索性转而向青灵敬起酒来,又道:“当年鄞州铸鼎台失火坍塌,全靠帝姬以神剑开辟退路,让困于台内的百姓得以逃生!这么多年来,鄞州百姓一直念念不忘、引以为佳话!为了感恩帝姬当日之举,铸鼎台重修之后,百姓们私下都将其称作了玄女台。” 青灵从自己缭乱的思绪中回过神了,怔然一瞬,“玄女台?” 官员继续拍马道:“帝姬乃是章莪氏唯一的后人,神力通天、身份尊贵,虽未正式领受过玄女的封号,但在百姓心中一直都等同于章莪玄女啊。” 青灵想起铸鼎台的往事,忍不住在心里黯然自嘲。 神力通天?她若真像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有着在沧离击退魔头洛珩的本事,那四师兄也不会白白丧命在了铸鼎台…… 若是四师兄没死、五师兄没受伤,那二师兄也不至于一病不起,带着遗憾离世…… 而师父呢,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的疲惫憔悴…… 慕辰一直留意着青灵,此刻见她蹙眉垂首、神情恹恹,遂侧头对左右吩咐了几句,缓缓站起身来。 氾叶作为东陆历史最久远的神族政权,曾保留下来许多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宫廷活动,其中一项,便是也被朝炎王室改编借用过的湄园迷阵。 行宫西北角一处极为宽阔的园子,就一直保留着阵法的设置,只要启动阵眼,便能随时转幻成为迷障重重、出路难寻的一座迷宫。 因为园子面积极大、容得下众多的宾客,慕辰南下的消息一经颁布,负责安排接驾庆典诸事的官员便拟出了此项建议、呈报御前,很快也获得了帝君的欣然应允。 此时慕辰在众人瞩目下缓缓站起身来,先是转向诗音,“今日有劳王后了。” 自庆典伊始,诗音便既要照顾曦儿,还要留神照看着氾叶王族的几个孩子,虽说有的是乳母侍女帮忙,操心却是难免不了的。 此刻见慕辰站起了身,诗音估摸着,他大概是要准备着携她一同入园破阵了,遂将怀中曦儿交予侍女,再起身朝慕辰微微敛衽一礼,柳眉凤目舒展出温柔笑意。 她本就是世家小姐中最具大家闺秀气质的一个,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做出来,如行云流水,优雅闲适,甚为赏心悦目。 孰料想,慕辰又转向了另一边,径直拉起了青灵的手,对她微笑道:“氾叶行宫中的迷阵颇为古怪,怕是要劳烦你使出崇吾绝学了。” 说罢,与她携手即往外行去。 青灵尚沉浸在铸鼎台的回忆之中,懵懵然地被慕辰拉着走出了正殿,方才醒悟过来,抽出手来,“你要带我去破阵?你不是应该同王后一起去吗?” 慕辰淡然道:“诗音要照顾曦儿。” 青灵闻言,正想说自己其实可以代替诗音照顾曦儿,却见慕辰突然侧头看向自己,眸中神色深邃,“你有没有想过,成为真正的章莪玄女?” “嗯?” 青灵微微错愕,不明白慕辰为何突然提到此事。 慕辰凝视她一瞬,移开视线,继续朝前走着。 “我听琰说过,当年你本来打算放弃朝炎帝姬的身份,选择成为章莪玄女。” 他缓缓说道,语气似有一丝沉郁,“若不是为了助我夺权,你也不至于卷入朝权争斗,又因此牺牲良多。” 青灵盯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你别把我说的那么伟大。当初就算我放弃王族身份、搬去了章莪山,父王他……也未必就会对我听之任之,该利用的地方还是不会放过的……” 话虽如此,但她若承袭了章莪氏的身份,拥有了与师父墨阡同等的、执掌三大圣山的尊荣,终究是会自由许多。 慕辰沉默半晌,“现在若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你会愿意吗?” 青灵摇了摇头,“我现在过得挺自由的,干嘛还要去当什么玄女?再说我修为那么弱,至今连青云剑都控制不好,怕是也配不上这个封号。” 慕辰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时,负责庆典的官员跟了过来,躬身行至慕辰身旁,毕恭毕敬地禀奏起有关迷阵游戏的诸项事宜。 青灵趁着慕辰与官员交谈之际,扭头偷瞟向身后鱼贯尾随的宾客宗亲,目光于人群中几度逡巡,却始终没有捕捉到想看见的那道身影。 ~~ 走进园子的入口,诸人渐渐分散开来。 此处园林宽阔,上古遗留下来的高大花木森然伫立,与朱雀宫中的湄园相比,尽显古朴深幽、广阔神秘。 慕辰不动声色地从右掌中解封出一条银色的长鞭,握在手中。 青灵见状微讶,“这里的阵法会很危险吗?” 上一次看见慕辰使用兵刃,还是初入凌霄城不久、被禺中国杀手行刺之时。那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目睹生死搏杀,漫天的热血飞洒、身首异处,记忆犹新…… 慕辰安抚地对青灵牵了下唇角,“不危险,只是有些捉弄人的东西罢了。此处本是王族贵胄游戏之所,不会有伤及性命的设置,放心吧。” 说着,用另一只手拉着青灵,缓缓沿着花径朝园子深处行去。 青灵还是有点不放心,絮叨着说:“万一有人专门设下陷阱怎么办?这里可是被朝炎灭了国的南境,你现在又是帝君,万一有人想借机报仇复国什么的怎么办?” 慕辰听出青灵言语间的关切,握着她的手指不觉微微收紧了些,淡笑道:“我既然来了,自是不怕的。再且,你觉得我为何要带着氾叶的王子王姬一同来鄞州?若我死了,氾叶王族的血脉也就断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青灵却听得心尖微凛。 慕辰对待南境王族,看似重情重义,实则该加以钳制的地方、该用以震慑的机会,一处也不含糊。 南境王族的软禁虽然解除,但当年皞帝留下的“不得擅自婚配”的御令却依旧有效。只要控制住了王族子辈的婚姻大事,就如同掌控了其家族血脉延续的生杀大权。在慕辰恩赐他们真正的自由之前,他们也只是他用来拉拢人心、震慑反对势力的工具而已…… 慕辰感觉到青灵的沉默,侧头看了她一眼。 “觉得我话说得太狠了?若你不愿听这样的话,我以后不说便是。” 青灵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没事,我不觉得有什么。如果把我放到你的位子上,也会这样做的。真的。” 她握了下他的手,垂眸往前走着,一面低低说道:“其实你有什么想法打算,不必刻意瞒我,我终归……都是会支持你的。我们是兄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原本就该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慕辰沉默地跟随着青灵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速度,仿佛每踏出一步、脚下就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开来,牵扯着他的理智与隐忍不断下坠暗黑深渊。 就如同,噩梦中反复演绎的那一幕…… “终归都是会支持我的吗?” 半晌,他幽幽开口道:“那你,可愿意跟百里扶尧和离?” ------------ 第197章 何事悲风秋画扇(二) 青灵闻言,一颗心猛坠了一瞬,惊愕失措的同时、又似乎有几分早有预料的平静。 她扭头去看慕辰,却见他神色淡然,眉宇蕴着一如既往的清冷静寂,看不出任何强烈的感情来。 这时,两人面前的小径突然骤起变幻,拔地生出无数坚利的土刃来。 慕辰左手揽住青灵,右手挥鞭而出。黑暗中一道银光起伏掠过,夹带着巨大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的割断了林立的土刃。 支撑阵法的灵力受到压力,土刃纷纷收敛退却,转眼便恢复成了先前路径平整的地势。 正如慕辰所言,这里的迷障陷阱只为游戏而设,并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稍有修为的高等神族,只需稍微留点神,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全身而退。 然而此刻青灵被慕辰揽在了怀中,面色微微发白,惊惧之色久久未褪。 鼻息间萦绕着的兰芷香气、收紧的臂膀、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熟悉而又陌生。 那些曾经的悸动、梦境、贪恋、缠绵,铺天盖地地席卷脑海,仿佛一瞬间湮没了她的思维,继而皆幻化为了一双深幽墨黑的眼眸,那般悲怆痛苦地凝视着她。 “当真,不会对他动情?” “不会。我发誓。” “那你……爱谁?” “说了就能有意义吗?” “对我而言,意同天下。” …… 青灵从回忆中恍然惊醒,倏地撑离了慕辰的怀抱,语气慌乱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离?” 慕辰神情淡淡,平静说道:“你同大泽的联姻,原本就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如今朝中局面已变,这场婚姻已没有了任何意义,你断了同百里氏的牵连,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收起银鞭,缓缓继续往前行去。 青灵见他言语冷静、口吻与素日讨论政事时并无差别,遂也稍稍镇定,跟上前去,问道:“什么益处?” 慕辰说:“于公,百里氏地位特殊,眼下虽有示忠之意,但长远而言,我手中仍旧需要有能够牵制他们的筹码。按理说,我本该是将百里凝烟纳入后宫之中的。” 青灵闻言也顾不得考虑自家的心事了,急急质问道:“那怎么行?她明明和淳于琰……” “我知道。” 慕辰侧头看了青灵一眼,制止她再往下说,“我还不至于跟琰抢女人。我只是站在帝君的角度,跟你分析分析这其中的各种牵连。你是我最信任的亲人,有些真实的想法,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罢了。” 青灵“噢”了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遂受教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我保证再不插嘴。” 慕辰望向青灵,将她顺从唯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自其间浮泛起一抹熠熠的宠溺笑意,却又是稍纵即逝、遁隐无迹。 他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琰要娶百里小姐,我并不反对。只不过,要倚靠他的这桩婚事来牵制百里氏,并不现实。” 淳于琰继承族长之位,一方面出于他父亲“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只肯将位子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慕辰从旁的施压。淳于氏族中的长老们,其实多多少少还是对淳于琰的半妖身份心存芥蒂的。再者,淳于家这一辈虽然男丁稀少,但尚有淳于珉等几位年纪较小的子弟,谁也说不定将来会不会闹出分家分权的事端来。 青灵有时在府邸中与琰闲聊,也能感觉到他这个族长为了安抚各方利益、做得一直颇为辛苦。 “而百里扶尧同你的关系,”慕辰道:“也不够理想。于你而言,如今主导新政推行,因为有了跟百里氏和九丘的这一层姻亲关系,很多事做起来都会遇到阻力。而他,似乎对你也不甚上心,并未真正将这桩婚姻看作责任。” 青灵额角发凉,动了动唇、似想开口辩驳,可想起那些被夫君抛弃的流言蜚语,想起洛尧各种的忽冷忽热飘忽不定,又只能将话咽了回去,默默咬唇不语。 慕辰又道:“当初父王将你嫁去大泽的目的,我也清楚。如今我既有能力还你自由,断不会再将你逼到那样的境地。若你同他和离,我便可将阿婧嫁给他,一则维持朝炎与大泽的联姻,二则亦可借此同时牵制住百里和方山两大世家。百里誉为人谨小慎微,若是娶了阿婧作儿媳,必然会格外注意方山氏的一举一动,免于遭受牵连。方山氏门人众多,一直难以肃清,自我登基以来,时常因此烦恼,你主理新政,也是曾见识过他们那些暗地里同气连枝的手段的。” 青灵脑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回响着“将阿婧嫁给他”几个字,半晌,生硬问道:“阿婧嫁去了大泽,还能受你掌控吗?” 慕辰似乎全然不曾留意到青灵语气的变化,淡淡答道:“当然。只要慕晗和他们的母亲依旧在我手中。” 这时,两侧的古木突生幻像,蔓生出无数荆棘刺藤,张牙舞爪地朝两人缠了过来。 慕辰再次解封出银鞭,依照先法挥击而出,将藤蔓压制回了原处。 路径尽头,伫立着一座高大山石,山石当中有一充盈着结界光芒的空洞,荧荧异彩,流光夺目。 慕辰携青灵走到洞前,见那结界光面宛如冰晶明镜,映出两人比肩而立的身影,清晰生动。 慕辰望向镜中影像,对青灵说道:“此处是迷阵中的一个通道,如果选择从这里进去,会被带到阵中的另一个位置,还有可能会被幻境所捉弄。” 适才入阵之前,负责的官员便专门向慕辰禀奏了破阵的诸项技巧,又为他择定了最容易的一条路径,以确保帝君能赶在所有人之前安然无恙地出阵。 青灵打起精神,问:“那我们进还是不进?” 慕辰凝视着镜中两人并肩相依的身影,轻声答道:“你来决定吧。” 青灵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心中煎熬着沸腾情绪,蓦地拿定了主意,说了声“走吧”,随即拉着慕辰跃入了结界之中。 眼前遽然黑暗下来,耳边渐渐响起风声、且越来越强烈。 光线突然再度转亮之际,青灵发觉、自己和慕辰竟然站在了万丈高峰之巅,脚下实地不过方寸大的面积,再往外便只有霞蔚云蒸、山雾缭绕。 耳边风声呼啸,拂起两人的头发,在空中漫舞飘扬。 云雾之外,似有万里疆土、蜿蜒江河,延展于葱郁的青陆之上。明明知道只是幻境,却还是叫人禁不住生出登临绝顶、俯瞰天下的意气来。 慕辰沉默了一瞬,喟叹道:“年少时只盼望着能攀登绝顶,总觉得一旦站到了最顶峰,便能随心所欲、掌控天下,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毕竟太过天真。” 青灵抬头看了眼他,摇头道:“可你毕竟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跟东陆的任何人比起来,都拥有着绝对的权力。” 想要的一切? 这话从青灵的口中说出,让慕辰觉得无比的讽刺。 周遭太过相似的景致,不断将他的思绪拉入过往的回忆之中。 当日在章莪之巅,也是这般的居高临下,相依相偎,他们互诉衷肠,许下了动情的誓言…… 这么些年,于血雨腥风中携手一步一步,登上了世人艳羡的位置。 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所有。 慕辰远眺云雾深处,“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转过身,任由山风将墨黑的长发拂至胸前,“青灵,这东州大陆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少时的那些梦想,你心中相同的志愿,终究会在你我手中实现。” 东陆的统一已经迈出了最初的步伐,种族的融合、等级差别的削弱,和平解决朝炎九丘对立局面的方法,任由需要他们的用心与努力。 青灵似乎被眼前这睥睨众生的景象所触动,点了点头,道:“一定会实现的。说实话,我最初并不太懂你的那些理想,只是一味想着要支持你登上帝位罢了。可这些年来,我自己也经历了许多,见识过战争对百姓的伤害,也亲睹过因为门第出身而造就的遗憾和不甘。铸鼎台的事情发生以后,一连串的变故,就曾让我觉得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若我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让世事能更公平公正一些,一定会好好把握!” 她斟酌了片刻,仰头看着慕辰,“从前父王他……他虽然也忌惮着世家豪族、想要削弱他们,可又总舍不得他们的支持,总想着要平衡牵制,从不肯真正采取任何会伤害其利益的举措。而你不一样……我相信,在你的手里,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自从皞帝离世,青灵就很少再在慕辰的面前提及父王,更不要说将他父子二人放在一处比较。 那一晚承极殿内发生的事,已然成为了两人都刻意避讳不提的禁忌。 慕辰很清楚,纵然她再如何用力地去体谅去理解,心中终究还是埋下了对他的怨忿、甚至惧怕。 所以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次又一次的逼着自己退让,一次又一次的降低自己的底线,用尽心思地呵护着彼此间仅存的那一点点信任。 只求她不要离开…… 而此时此刻,她清澈的双眸映着霞光,仰视着他,神情真挚而恳切。 似乎这么多年,第一次,又从她眼中看到了初遇时那种毫无掩饰的倾慕。 慕辰的一颗心仿佛被丝丝缕缕的情愫紧紧缠住,猛地收紧,拉扯出难以辨别的滋味来。 他猝然抬手覆住青灵的双眼,像是无法再继续承受那样的目光,竭力抑制住情绪,声音微哑地说:“我们出去吧。” 慕辰拥住青灵,依旧蒙着她的双眼,念诀设下一个防护用的禁制后,骤然于山峰之巅纵身跃下。 瞬间落地之际,幻境消失。 青灵挪开慕辰的手掌,环顾四周,见两人又回到了夜色下的行宫园中,置身于一片密密匝匝的梨花林中。 此时并不是梨花的花季,但不知是不是这阵法启用了神力的缘故,整片的梨林逆时开花,入目之处尽是雪一样的纯白,于夜风中扬扬洒洒、漫卷而落。 青灵正想开口赞叹,忽闻梨林深处有说话声传来— “你嘴里说着喜欢我,可人又舍不得离开青灵。从前说过的话,是都不作数了吗?” ------------ 第198章 何事悲风秋画扇(三) 阿婧的声音,一如既往,娇俏中带着几许盛气凌人的傲倨。 “当初她同你们大泽百里联姻的那些目的,如今都已经达到了,再没有必要缠着你不放了,不是吗?” 青灵怔立在原地一瞬,随即抬脚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虽是明知跃下山峰之前慕辰曾设了个禁制、未曾撤去,对方不一定能觉察到自己的行踪,但脚步却不禁踟蹰,走得有些虚浮艰难。 隔了一段的距离,隐约可见一株梨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面朝向青灵的,是穿着一身冰蓝色长裙、发间挽着蝶戏双花鎏金步摇的阿婧,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仰头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青灵,虽看不清容貌,但衣着身形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只见他抬手轻抚上阿婧的面颊,缓缓说道:“可我现在还需要她,需要借助她的关系来稳固住大泽的地位。你也知道,新帝登基继位,朝内外局势变幻莫测,我若不想让家族沦为第二个方山氏,就必须每一步都走得慎重。” 阿婧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触摸,“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借口了!”语气中陡添一丝哽咽,“你可知道,我如今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语毕,似乎是为流露出的脆弱感到羞愧,她转过身,疾步奔离而去。 男子唤了声“阿婧”,也随即匆匆地追了过去。 青灵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林中,默然呆立了半晌。 跟至她身旁的慕辰陪着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想要再跟过去吗?” 青灵怔然地回过神了,目光微滞地抬头看了眼慕辰,“刚才……是真的吗?不是这阵法里的……幻像?” 慕辰回望着她,黑眸深不见底,良久,移开了视线,“你希望是幻像吗?” 青灵咬着唇角,抑制住情绪,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过激的反应来。 她其实也很清楚,刚才看到的一幕,应该不是幻像。自小研习的音惑之术,令她对神力构织的幻像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至少身处幻境之际、不会感应不出真假来。而妖法编织出的景像,虽然更具迷惑性、曾让她受过骗,但施术时需覆盖周遭一切声响景致。而她刚才身边的人和景都全然如初,腕间又戴着可以抵挡妖法幻术的狐族精魂手镯,那自然,也不是被妖术迷了眼…… 所以刚才的那两人,真的是阿婧和洛尧了? 青灵心里翻搅着各种情绪,滋味似苦似酸,憋得眼角亦微微发热。 她勉力一笑,扬了扬头,对慕辰说:“管他是不是幻像。我们还是赶紧找出路吧。” 慕辰将青灵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按理说,作为与她血缘至亲的兄长,这种时候,他是不是该出言宽慰,又或者,带着她前去当面对质、一探究竟? 然而他只是默然地跟在她身后,在梨花林间漫无方向地走着,感觉夜风中徐徐飘落的缤纷花瓣,一层层皆落到了自己心上,堵塞得有些沉重难耐,然而那气息、却又是极其沁人极其欣悦的…… 过了许久,慕辰低低说道:“这两年,阿婧的情况一直不大好。御医曾向我提过,说她内息郁滞,情绪时低时燥,常常夜不能寐。我与慕晗之间的那些争斗虽是无可避免,但对阿婧……我还是总记得她小时候跟在我身边的样子,真心把她当作妹妹来爱护的。” 阿婧小时候,因为同胞弟弟慕晗体弱多病、需要母后格外的费心照顾,总爱缠着长兄慕辰,让他陪自己玩。慕辰对这个小妹妹,亦算得上十分疼爱,很有耐心地照顾着她的喜好、陪她玩耍。事实上,直到慕辰因为方山氏的陷害而身受酷刑、被逐出朝炎王室,阿婧同慕辰的关系,都一直比与慕晗的更加亲密。 青灵也记得,当年慕辰藏身崇吾,阿婧与诗音一同来到游仙镇,焦急地找寻兄长的下落,为此还在客栈中跟自己大打出手……眼里话里对兄长的那份关切、也绝不是假的…… 青灵原本繁复的思绪愈加沉甸甸起来。 她想起父王宣布自己与洛尧订婚的前夜,阿婧来到银阙宫,流着泪哀求自己,求自己不要夺走她真心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想起那一晚,阿婧跪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唤了她“姐姐”。 她的姿态,那么的卑微,已然是摒弃了从小到大万千宠爱系于一身而铸就的骄傲与尊严…… 青灵猛然阖上了双目。 她跟阿婧,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世上唯一的姐妹啊。 她们也曾有过嬉笑闺中、窃窃私语的亲密时刻。妹妹也曾依偎在姐姐怀中,娇羞地倾述过心事、描绘过对未来的憧憬。而从小在一群师兄身边长大的姐姐,也曾因此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姐妹之情…… 可这一切,终究还是再回不去了。 无论她怎么为自己辩解,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她的的确确,夺走了原本该属于自己妹妹的幸福。 ~~ 洛尧随着参加庆典的宾客们,一同入了阵,又渐渐地分散了开来。 最初的时候,他还能遥遥望见人群之首并肩而行的青灵和慕辰,不一会儿,在一片突然弥散开来的浓雾中失去了方向,待视线清晰起来之际,发觉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来到了一片梨花林前。 他环顾四下,用妖识辨别着方位,随即缓缓踏入了梨林之中。 月色下,浸染上温柔光泽的梨花花瓣,在夜风中纷纷扬扬,漫卷轻舞,宛若九天落雪一般,在林间笼罩出雪白的帘幕。 洛尧仰头望了眼那弯弦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心事,神情忽而有些落寞起来。 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姿态从容、逸韵风生,然而背影,却又显得那般寂寥孤独…… 恍然间,一阵清脆悦耳的少女笑声,于风中飘送而至,熟悉而清晰。 洛尧蓦地顿住了脚步,伫立原地迟疑半晌,最终挥手设下一道禁制、将自己的身形掩藏起来,慢慢地朝那笑声的来源走了过去。 一株高大的梨树下,一坐一跪两道身影。 慕辰手持紫玉箫,倚树而坐,神情温柔沉静,唇畔蕴着淡然而宠溺的笑意。精致的眉眼在雪白落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细致如画,一双墨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跪坐于他面前的女子。 而那女子,虽然背对着洛尧、看不见容貌,声音却是他所极为熟悉的。 她倾身掬起一捧落花,吹散出去,以灵力催生、变幻,化作飘飘洒洒的花雨,尽数坠至慕辰身上,沾在了他的发间肩头…… 慕辰似无奈地摇着头,唇边笑意却是更深,“青灵,别闹了。” 青灵却是不以为意,“谁让你待在这儿不走的?要是我们最后一个出阵,肯定会让人笑话的。” 慕辰凝视着她,“难道你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这里只有你我,再不必顾及旁人的眼光。” 青灵沉默了半晌,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讨厌这样……总是不能自由……” 她俯下身,缓缓靠入了慕辰的怀中。慕辰收起玉箫,拥住了她。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 青灵仰起头,伸出胳膊环至慕辰颈间,光滑的衣袖掀落下来,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臂。 慕辰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腕间,将她更紧密地贴向自己,随即低下头来,温柔地吻住了她。 洛尧站在原地,只觉得双腿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拽住、无法动弹,牵扯着胸腔里的心也随之不断坠落、撕扯着皮肉骨血地不断坠落,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冰凉,什么感觉,都不再有。 眼前的景像,太过真实。 然而,就算并非真实,这样的画面,难道就不曾刻划到他心底深处最隐蔽的地方、时时带给他难以言说的痛楚? 他能够藏起那个关于身世的秘密,也能够抑制住心中因此而生的种种愧疚与歉意,却永远无法阻挡她继续追随着那人的步伐…… 她同那人,一开始就属于彼此。 也本该,属于彼此…… ~~ 洛尧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那片梨花林的。 他踯躅而行,茫然依靠着妖识自觉的牵引。一路上遇到过骤然疯长的荆棘、故弄玄虚的迷障,于他而言,皆如孩童游戏般的毫无难度。 却也,毫无乐趣…… 经过一段被土刃所围困的路径时,他甚至连手都未曾抬起过,便直接操控着灵力将障碍尽数化解了去。 四下尘土锋刃褪去的一刻,也同时显露出被困于此的另一人的身影来。 两人隔着些距离,互相对望片刻,神情各异。 洛尧颔首行礼,“帝姬。” 阿婧咬了咬下唇,却不搭话,默然地垂下眼,掸着衣裙上沾染着的尘土。 洛尧转过身,打算另择路而行。 “世子……” 阿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幽微的几不可闻。 洛尧驻足回首。 阿婧神色略略狼狈,目光始终低垂,“我刚才,腿受了些伤。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洛尧这才注意到,阿婧的站姿有些不稳,似乎是将所有重心都集中到了左腿上。 他缓缓走上前,迟疑着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怎么回事?” 按理说,这阵里的各种机关都设置得十分简单,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即便是像阿婧这样的千金闺秀,只要稍加留意,也不至于被伤到无法行动。 阿婧借着洛尧的搀扶,弯腰摸了摸右腿,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明明看到机关开启的一刻,人还隔着很远的距离,可不知怎么就被击中了……” 洛尧环顾四周,研究着阵法布局,继而对阿婧说道:“此处应是离出口不远了。我扶着你慢慢走过去,可好?” 阿婧的嘴唇早已被咬得殷红,低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 洛尧遂扶着她,缓缓朝出口的方向走着。 过了良久,阿婧似乎心绪平静了许多,斟酌着开了口,“请你帮忙,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因为一个人走不了……” 洛尧说:“我知道。” 阿婧沉默了会儿,又道:“上次你在我寝宫里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明白了……” 洛尧亦静默了片刻,“你不必担心,我没有别的想法。你是青灵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阿婧尚未出口的那些话哽在了喉间,再也吐不出来。 她觉得眼角湿热的厉害,却又不敢真让眼泪落下来,生怕自己情绪的一时失控,便毁掉了或许是最后一次、同身边的男子相依而行的机会。 ------------ 第199章 何事悲风秋画扇(四) 迷阵的入口将众人分散开来,待行近出口之时,又开始将各条不同的路径汇至到了一起。 越往前走,便越常碰见其他入阵的宾客。 因是抱着游戏消遣的目的而来,大部分宾客的神情都很放松,三三两两结伴同行之人,更是谈笑风生、彼此打趣。 也有想着借机显露本事的有心者,一面破着阵,一面四下张望着,盼着自己大显神通的一幕能恰巧被上级或者帝君这样的人物看了去,从此职位擢升、得以重用。 青灵跟在慕辰身边,接连又遇到几队入阵之人,其中竟有先前在宴会上对她大献殷勤的那位鄞州官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索性也不顾什么迷障陷阱了,锲而不舍地追随于帝君和帝姬的身侧,将自己对氾叶政务的各种精通进行全方位的展示。 慕辰对南境诸事确实颇为关注,一手挽着银鞭、应付着阵中突如其来的变幻,一面时不时的,也会淡淡地向那官员询问上几句话。 而青灵一直兴趣缺缺,似神游局外,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慕辰前行。 行至两侧灌木葱郁的一处路口,忽有成片的细碎之物以旋风般的速度席卷而生,漫天雨落猝不及防地笼住众人。 慕辰揽过青灵,下意识地便要催动火莲诀焚灭袭卷而来的物体,然而一霎那发觉所落之物不过是花瓣而已,遂淡然一笑,再不避闪,只拥紧了青灵,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看,下雨了。” 青灵被慕辰大力揽入怀中,一时尚未完全回过神来,闻言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但见漫天花雨,色泽缤纷,飘飘扬扬地倾洒而下。 饶是心情再如何低落,看见这般的景致,她终是忍不住弯出道笑来,伸出手掌去接那翩然而下的落花。 花雨慢慢散去。 路口的另一边,现出了两道身影来。 洛尧扶着阿婧,默然伫立,凝望着青灵的目光中、蕴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青灵感觉到了什么,迅速地从慕辰怀中扭过头来,待看清对面之人的一瞬间,脸上纯纯的笑意顷刻褪了去。 跟着慕辰的那名官员适才一时惊慌,挥袖乱拂,却又骤然瞧见帝君拥着妹妹置身花雨之中、姿态闲适轻松似很享受,于是急急撤力,暗自后悔着差一点就搅了陛下和帝姬的雅兴! 此时他见到洛尧和阿婧出现,抱着调转注意力的念头,伸着脖子谄笑道:“那不是大泽世子和慕婧长帝姬吗?好巧……” 慕辰像是回应那官员似的淡淡“嗯”了声,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青灵,拥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洛尧扶着阿婧上前,向慕辰见礼。 慕辰问阿婧:“腿是怎么回事?” 阿婧目光微垂,“不小心被机关伤到了。” 青灵撑离开慕辰的怀抱,视线没有焦点地四处游移着,最后盯住了地面,默不作声。 慕辰上前查看了一下阿婧的伤势,从怀中取出一枚火莲讯珠,打算发出讯号召唤禁卫入阵。 阿婧见状阻拦道:“我只是受了点儿小伤,用不着惊动禁军,白白坏了大家游园的兴致。” 一旦讯号发出,园内的一切活动便只能立刻终止,少不了要引发宾客的恐慌和猜疑…… 青灵在一旁听见阿婧出言劝阻慕辰,不禁有几分讶然。换作从前,依着阿婧的性子,怕是巴不得马上召来禁军,然后再把负责布阵的官员揪出来一顿责罚。 然而现在,她竟也懂得了维护大局,站在旁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慕晗的失势、方山氏的衰落,让曾经是天朝贵女的阿婧沦为无所依傍的同时,也逼得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小心翼翼地不触怒不麻烦到面前这位掌控着她生死福祸的王兄。 思及此,青灵原本纠结复杂的心绪,再度翻搅起来。 她缓缓抬起眼,对慕辰说:“阿婧说的不错,还是不要惊动禁军了。我们扶着她慢慢走出去就好。” 慕辰看了眼青灵,将手中的讯珠收了回去,“好。” 他倾过身,将阿婧打横抱起,“走吧,这样快些。”又转向洛尧:“烦劳世子先行探路。” 洛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依言走到了前面,引领着众人出阵。 青灵跟随在慕辰旁边,一行人默然前行。 那位口齿伶俐的官员,此刻也感觉到了一种古怪的气氛,让他下意识地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来。 按理说,帝君陛下领着两个妹妹,外加一个地位不亚于王族的妹夫,一家人关系再怎么疏远,也至少该有些表面上的客气闲聊什么的。 可一直到走出了迷阵的一刻,这四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 慕辰回到自己寝殿时,恰巧遇见从偏殿返回的诗音。 诗音的表情控制得十分得体,仿佛将刚才被慕辰当众抛下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上前行礼后,又笑道:“曦儿这孩子,一到睡觉的时候就特别来精神,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下了。” 慕辰客气颌首,“辛苦王后了。” 诗音跟着他,缓缓踏入内寝,心里似乎揣着许多的话想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人在宫女的侍奉下梳洗换衣,入帐卧榻,彼此各执一半的锦衾,相距咫尺,却默然无言。 诗音早已习惯了慕辰在床笫间的清冷淡漠。若非此次南下鄞州,她恐怕也没有机会能与他同住一殿、夜夜同床共枕…… 可今晚,诗音能隐隐地感觉到,慕辰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鼓起勇气,朝他靠近了些,将头轻轻倚到他的肩上,低声道:“陛下今夜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慕辰于怔忡中回过神来,反问诗音:“为何这样问?” 诗音牵出微笑,“不为何,只是感觉而已。臣妾妄自猜测着,许是今夜的这场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吧。” 她心里很清楚,慕辰并不喜欢后宫中人参涉政事,纵是自己身份特殊,背后又牵连着王室与莫南一族的各种关系,但在议论朝政一事上、仍然还是需要把握分寸的…… 果不其然,慕辰闻言后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道:“从前只道你行事理智,却不知原来你也是会单凭感觉来做判断的人。” 诗音沉默下来,半晌,方才又缓缓开口道:“所谓理智,很多时候,其实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顿了顿,声音愈加放得柔婉,“算起来,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经四百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臣妾自认,对陛下还算是有些了解的,否则当初在舅父府中,也不敢那般大胆地接近陛下。” 慕辰被诗音的话勾起回忆,一时亦有些怅惘,嗓音微沉地“嗯”了声,“我记得。琰的几位姐妹,本都是生性活泼之人,却偏偏对我有些刻意的疏远……只有你愿意同我说话,与我一起谈论诗词、赏花品茶……” 诗音朝慕辰又靠拢了些,“陛下可还记得,有次我央着你,从符禺山偷偷移了株旻珠兰花出来,想栽种到舅父的园子里,不料却让那花的灵力毁掉了满园的花草,气得舅父吹胡子瞪眼的、可憋着又不敢朝你发火。” 慕辰想起这桩陈年轶事,也不禁微微而笑,“后来淳于族长写了封信给我师父,措辞甚为伤痛,师父只得送了许多符禺的奇花异草用作赔礼……” 诗音轻笑出声,“是啊。所以最后,舅父倒成了赢家……” 两人皆陷入对少时往事的追忆之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沉默了许久。 半晌,诗音突然意识到什么,半支起身来,“陛下……臣妾刚才一时失言,乱了称呼,还请陛下恕罪。” 慕辰抬眼看着她,神情温和,“你何罪之有?”伸出手,缓缓将她揽入怀中,沉吟说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还像从前那般称呼便是。” 诗音的心绪疾速起伏了片刻,今夜一直暗自压抑着的那些情绪、在这一瞬顷然溃散,喉间也隐约涌起了哽意,伏在慕辰肩头,低低地“嗯”了声。 入宫这么长的时间,同他也有了夫妻之实,却反倒觉得更加地捉摸不透他,甚至有了渐行渐远的疏离感……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是情窦初开时携手花前月下的清俊少年,是谈婚论嫁时举世公认的唯一良配。若不是当年祖父被方山修蛊惑,做出那样背信弃诺的错事、将他推入了濒死的绝境,她和他,应该是早已修成了正果,过上了举案齐眉的幸福日子吧? 诗音心底深处长时间压抑着的那一缕畏惧,再度逸了出来,纠缠住她所有的思绪。 他刚才,笑她行事理智,可是在暗讽当年她依从了家族的意愿、弃他不顾? 他一向擅于揣度人心,所以,是否也看破了她那时的犹豫不决? 他时常的冷漠与疏离,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无度宠爱着那个曾于危难之际与他并肩作战的妹妹,是否是在向她宣示着什么?抑或是,一种惩罚? 他不会看不出,她如今,是真心实意地想好好做他的妻子。 对外助他节制莫南氏,对内管理后宫诸事亦是井井有条,甚至于克制住了女子天生的嫉妒情绪,善待他的嫔妃、尽心照顾他与别人所生的女儿…… 即便是,今夜他当着众人的面,抛下她,选择同青灵携手入阵,她也依旧努力说服着自己不去计较…… 她终归是他的王后,唯一的妻。 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 为何一颗心,却总是惶惶然不得安宁呢? ------------ 第200章 何事悲风秋画扇(五) 青灵连夜搬出了行宫,住进了鄞州城中的暄王府。 这座王府是她当年随皞帝南下时,跟着慕辰一起入住过的地方。从前下榻的那处院落,一直保留着当时的原貌。卫沅奉慕辰之命、为她栽种的那些虞美人和合欢花,也依旧娉婷伫立。 青灵让秋芷领着人、把自己的随身物品一股脑儿地全从行宫搬入了王府后,便闭门不出,对外只说是要静心研究在南境推行新政的举措。 帝君慕辰对于这位青灵帝姬,一向予取予求,自是不会责其擅自搬离行宫之罪,甚至还特意传了道御令,让涉足新政的各方官员、一律要尽力配合着帝姬的习惯来开展政务。 过得两日,青灵终于重开府门,继而开始频繁出入鄞州各处官衙议事,时而又领众臣往市集街巷中寻访问查、收录民意,忙得不可开交。 鄞州的一些旧臣,曾与青灵在当年处理赋税度支时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帝姬绝非是好糊弄的主儿,尤其碰到能省钱抠门的地方,那可是必须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于是赶紧集结同僚,挑灯夜战地赶制出几套符合当地民情的高效施政方案来,将重心放在了如何通过扶持少数族裔振兴农商以增补南境赋税收入之上…… 不久,淳于琰也奉了御命,从凌霄城南下入住鄞州,负责总领起整个南境的吏制调整。他与青灵两人虽不直接共事,却常常有所交集,行事起来互为彼此的助力,大有事半功倍之效。这也使得青灵,愈加的忙碌起来。 这日,她与几名近臣幕僚、匆匆自掌管文书编撰的诠因阁返回王府,打算再入书房商讨策略,却在门口遇见了数日未见的洛尧。 四目相望,彼此皆有片刻的失神。 青灵收敛住情绪,沉声吩咐侍从将众官员引至书房,自己则和洛尧去了一旁的花厅。 高大的雕花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阴霾的天光透射入内,映出一片片深灰色的投影。 两人隔了些距离,沉默无言地立在花厅之中,俱觉得气氛压抑的有些令人难以忍受。 最后,青灵率先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洛尧垂着眼,“我来跟你说一声,今日我便要回凌霄城了。” 青灵亦是低着头,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哦。” 顿了顿,终是没有忍住,“我听说了,阿婧被送回朱雀宫养伤了。算算时间,你也该跟过去了。” 洛尧缓缓抬起头,琉璃目中神色复杂,“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回京,是因为陛下交代了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青灵抠着指甲,兀自沉默了许久,内心矛盾纠结的情绪,却是如沸水一般的蒸腾灼烫。 末了,她点了下头,费力控制着语气,“嗯,我明白了。你一路顺风。” 她终究,是夺了本该属于自己妹妹的幸福…… 不管自己再如何痛恨他的那些模棱两可、巧言令色,人家原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儿。一开始做错了的人,只能是自己,背负愧疚、偿赎罪责的人,也只能是自己! 洛尧怔怔望着青灵,脑中翻来覆去涌现的,是那晚她依偎于慕辰怀中时绽露的纯纯笑意。 那样的笑靥,如月如花、如醉梦中的一缕芬芳,让人不觉沉沦,心甘情愿地想要交付所有…… 她明明,是属于那人的。 从一开始,就是属于那人的…… 若不是身份的突然转变,让他们不得不放弃彼此,自己在她面前,又岂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只要那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舍弃自己,一句解释都不留地彻底离开…… 洛尧慢慢移开了视线,沉吟说道:“你也好好保重。助陛下推行新政,与你而言固然十分重要,但权力交替之际最易生乱,你平日出入都需多添一份小心。” 青灵喉咙发哽,分不清是悲是怒,阖目一瞬、又旋即睁开,冷冷道:“这些就不劳你操心了。” 语毕,转身疾步出了花厅。 ~~ 洛尧离开鄞州之后,青灵继续忙着手头上的公务,其后又随着慕辰和淳于琰去了南境重镇栾城、凉夏等地巡视,转眼,便是数月的时间。 王后诗音带着曦儿与一众宗亲,早已返回了凌霄城。 青灵作为唯一留下来随帝南巡的女眷,每日金钿鸾篦、绛裙逶迤,周旋于朝政议事之间针砭时弊,俨然成了慕辰身边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孟夏月初,慕辰起驾返京。 青灵接到他要求自己同行的御令,大为不解,找到他争辩道:“为什么我也要回去?这里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处理。淳于琰都可以留下来,为什么我不能?” 慕辰说:“琰要处理的事,跟你的不一样。” “我知道。” 青灵道:“你想让他留下来,暗中肃清从前方山氏安插在南境的门人对不对?可既然他做的事恰好会涉及到官吏编制的调整,那我刚好可以挑选一些妖族或人族出身的官员送报御史、予以擢升,趁机推进新政的实施。” 慕辰示意青灵坐到自己身边,亲自斟了杯清茶、握到她手中,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留他下来有何意图,就该明白我为何不愿你继续留在这里。‘肃清’二字,向来都少不了要牵扯到刑罚杀戮。个中危险,你应该能够猜测得到。” 青灵思索片刻,讶然抬眼,“你是说……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吗?方山氏的那些人……你会把他们怎么样?” 慕辰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为政治国,讲究的是恩威并施。从我登基以来,自认为、为了收服南境的民心,算是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方法。可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也亲眼看到了,总有那么一些人……难以收服。我其实也明白,直接的干预逼迫,乃是为政者所能采取的最下下策。然而适时的刑罚杀戮,在这种时候,却也是必须的。” 新帝登基,既讲求怀柔体恤、拉拢人心,更讲求铁血果敢、以最快的速度树立起至高无上的帝君威仪。 慕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对于新政的推行,也是有所裨益的。” 青灵盯着手中茶杯,“你的意思是,那些反对新政的人……”睫毛迅速地扑扇了一下,“你打算直接除掉?” 慕辰没有直接回答青灵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 “你最近,瘦了许多。” 他的手指轻快地掠过她的面颊,眷恋地慢慢收回,“我早就告诉过你,推行新政之事,不必太过着急。若是把身体累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是先跟我回凌霄城,休息一段时日。就算是想在南境吏制上有所安排,大可让人将名单送到琰手里、交由他去办便好。” 青灵还踟蹰于先前的问题,忍不住喃喃说道:“一定……要杀人吗?当初大泽肃清军防,不是就做得很顺利吗?” 慕辰闻言沉默了片刻。 “南境不是大泽。淳于氏虽在南境颇具影响力,却终究比不得百里氏在大泽势同王族的地位,琰也不是百里扶尧,不如他八面莹澈、擅控人心。” 青灵听慕辰提到洛尧,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眼来,言语一时有些凝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慕辰似乎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遂再度开口劝服青灵,语气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强硬,“总之,你先同我回凌霄城,旁的事,就暂且不要再操心了。” 青灵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得点头应允下来。 随御驾回到朱雀宫,又是一番搬出搬进的折腾。 青灵的侍女秋芷和夕雾,指挥着银阙殿的宫女,将青灵从南境带回的随身衣物饰品文书等物、逐一从舆车上卸下,再鱼贯地抬入寝殿之内。 青灵见状,上前制止道:“这些东西就不用搬了,反正还要再运回城中的府里。” 秋芷似有些疑惑不解,同夕雾面面相觑,“可是……陛下不是说,帝姬今后就一直住在朱雀宫里吗?” 夕雾嗓音娇弱地讨饶道:“对啊,帝姬殿下,您就可怜可怜奴婢们吧。这次南巡一直都在搬来搬去的,奴婢的手都快肿了。” 青灵问秋芷:“陛下什么时候说我会一直住在朱雀宫的?” 秋芷答道:“就是回京前的时候,召了我与夕雾过去交代的。” 秋芷和夕雾都是慕辰安排到青灵身边的侍女。一直以来,她们都更像是直接听命于慕辰的人。青灵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径直去了承极殿向慕辰求证。 到了承极殿,碰巧遇见曦儿的乳母抱着小帝姬来觐见帝君。曦儿看到青灵,立刻张开胖乎乎的小手,缠着要她抱着。 青灵只得一面哄着曦儿,一面问慕辰:“到底是怎么回事?宫中我只是偶尔暂住………啊,小曦你别扯我头发!” 慕辰走到青灵面前,小心翼翼的把她的一缕头发从曦儿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随后凝视着她,缓缓问道:“住在宫里不好吗?有我,有曦儿,你寝宫里的一应事物,也一直都保持着原样。” 青灵躲避着曦儿魔爪的再度攻袭,“可我城中的府邸怎么办?还有金翎湖边那么大一座世子府,也差不多要竣工了……” 慕辰沉默下来,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瞬,半晌,开口道:“上次在氾叶行宫问过你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给我一个答案了吗?” 青灵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问题…… 那个问题…… 是要……同那人和离吗? 她…… 愿意……吗? ------------ 第201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一) 青灵设了个禁制,掩盖住行踪,独自一人悄悄地回到了城中的府邸。 卧房所在的院落里,人迹寥寥、静谧无声。 估算着时间,大家应该都还在花厅用晚膳吧? 青灵进到自己的内寝,驻足默立了片刻,缓缓走到卧榻边坐了下来,手指轻轻地触摸着榻上的锦衾。 那一夜…… 那个吻…… 若是,当时的结果不同,那么今日的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她甩了甩头,抛开脑中纷杂的思绪,起身从藏酒的隔架暗格里取出一壶西陆兹酿,默默喝了起来。 手里握着的两卷帛书,展开来,读了一遍、又一遍。 到最后,上面的字迹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晕染成了墨黑的一团…… 青灵醉倒在自己的卧榻之上。 ~~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再有了意识,感觉似有人温柔地抚着自己的额角鬓边,暖暖的、痒痒的。 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光泽潋滟的琥珀琉璃目。 那眼眸,时而深邃、时而澄澈,隐隐镀着一层金色的光晕,妖异、十足。 两人一动不动,默然相望了许久。 洛尧从榻沿上站起身,在案边取杯斟着茶,一面低声问道:“你是……打算搬回府中了吗?” 青灵撑起身来,视线落在了被自己压了一半的两卷帛书之上,怔忡片刻,机械地摇了摇头。 洛尧端着热茶过来,试了试水温,递给青灵,“还有些烫,慢点喝。” 青灵握住茶杯一瞬,随即又重新递还给了洛尧,“我不用这个。”低垂着眼,“我来,是有话跟你说。” 洛尧盯着手里水汽氤氲的热茶,沉默了片刻,慢慢在榻边坐了下来,“你说吧。” 青灵捏着帛书的边角,在指间反复摩挲着,“这座府邸,我……不打算要了。既然凝烟和你现在都住在这儿,我想……就直接把它送给凝烟好了。” 洛尧依旧垂目看着茶杯,默不作声。 青灵顿了顿,微微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你跟我……”蓦地哽住,纠缠着帛书边角的手指不自觉地狠狠攥紧,好半天,才又开了口,“当初跟你订亲的时候我就说过,等慕辰登上了王位,我一定会成全你和阿婧……” 她松开手指,将两卷帛书推到洛尧面前,迅速说道:“这里,一份是府邸出赠的文书,一份是你我的和离书,我都已经用过印鉴了。”缓缓扬起头,勉力笑了笑,“陛下也已亲口许诺过,会将阿婧赐嫁予你……” “嫁予你”三个字说出了口,嘴角的笑意再维持不住,只能倔强地紧抿着,再多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和阿婧,原本就是该属于彼此的。 自己,又有何资格觉得舍不得? 可为什么,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着的,反反复复、一幕一幕的,全是自己同他的那些点点滴滴? 他应该……也是喜欢过自己的吧? 可若不是被迫地娶了她、被迫地和她绑到了一起,他可能会对自己动心吗? 说到底,终究是自己,夺了原本该属于妹妹的幸福…… 洛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始终一动未动。 手中玉杯中的热茶,早已在无意识的神力催动下、蒸发殆尽。 可为何,眼前依旧还弥散着那氤氲的水雾? 罗帐内顶的夜光珠逸着柔柔的荧光,在周遭事物上镀出了一层虚幻的光影来。仿佛,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和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洛尧手中的茶杯,化作粉末飘散开去。 他取过帛书,站起了身来。 “好。” 他轻轻说了声,“我知道了。” 随即,转身便走。 青灵抬眼望向他的背影,陡然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生生地从自己的身体里被剜了出去,血液也一瞬间变得近乎绝望的冰凉起来。 那霞影身、流云姿,涤尽俗尘的一抹妖娆。 如今,当真要沦为陈年旧忆,从此抽离于她的生命之中了吗? 从小到大,师父就似乎认定了她是争强好胜之人,一次又一次地叮咛她莫要滋长了戾气。 可扪心自问,她当真,有争过吗? 她当真,就愿意这样静静地坐着,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远离自己、从此沦为陌路人? 所谓放手、成全、大度,也许,只是爱得不够罢了! 恍不自觉地、连自己也不曾反应过来,青灵陡然起身,追上前,猛地抱住了洛尧。 “小七……” 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泪水潸然而落,“不要走……” 洛尧身形一僵,垂目怔望着她从身后伸出、拥在了自己腰际的双手。 “青灵……” 他抬手握住她的双腕,尝试着分开,似想从她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你……” 青灵感觉到他的挣脱,拥得更加用力。 洛尧停止动作,声音微微发颤,“你不是……要同我和离吗?” 青灵流着泪,有些语无伦次,“可我不想你走,也不想你娶阿婧……” 话说出了口,连自己也觉得无耻而拙劣,羞愧的近乎绝望。 可偏生,又舍不得放手,借着醉酒初醒的几分迷茫,人也变得不管不顾起来。 这一刻,她只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青灵松开手,用力攀着洛尧的肩、将他朝自己转过身来,手指沿着脖颈抚上了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踮起脚,猝不及防地吻住了他的唇。 两人的身体,皆仿佛凝固住般的一滞。 下一瞬,洛尧遽然倾下了身,用力地紧紧拥住了青灵。 艳泽的丹花绽放了开来,又随即被另外两片温热湿润的唇瓣所吮住,唇舌间交融着令人浑身颤栗的纠缠。青灵清醒了几分,挣扎犹疑着又想逃离,却被洛尧拥得死死的,愈加不容抗拒地攻城掠地起来,一寸寸地辗转深入。她推不动他,攀在他颈间的手指触摸上他灼烫的皮肤,只觉得连呼吸与意识都开始变得迷惘起来。 谁也记不得,两人最后是如何纠缠卧倒在了榻上的。 洛尧吻着青灵,一面褪扯着她的衣服,动作强硬、呼吸缭乱。青灵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终是敌不过他的力气,慌乱间,视线撞上了他的眼睛,那惑人的金色光晕,灼灼生辉、妖异莫测,似乎带着骄阳的炽热,铁了心地要将她熔化…… 青灵畏惧起来,竭力挣脱了一下,手掌拼命地抵着他,“小七……” 洛尧伏在她的颈边,抑制住喘息,嗓音微哑地说:“你叫我也没用……上一次被你偷吻了,我就下过决心,若是再有那样的机会,我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手!” 管她心里是谁…… 管她事后会对自己如何…… 这一刻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青灵咬唇沉默,手臂缓缓圈住了他,“我又没说……要你放手……” 她双颊嫣红,声线轻颤,“我只是,有些害怕……你这样……” 这样的,近乎疯狂。 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甚至惊惶…… 洛尧抬起头来,神情中一抹难以遮掩的讶色,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羞愧、诧异、疑惑、狂喜…… 他伸手拂着青灵脸上的泪水,安抚似的柔声唤她:“青灵……” 青灵侧过头,将面庞贴进他的掌心,眼泪竟是越流越多。 她想起那晚在氾叶行宫看到的情景,想起他对阿婧说过的那些话,想起那些关于九丘洛氏的传闻…… 心里看得清楚,可人却总忍不住要犯傻。 难道说,因为身为女子,就注定摆脱不了软弱的心性,明知面前是万丈深渊,可只要动了心,就能不管不顾地跳下去? 她逼上双眼,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 她只想要他。 是的,她只想要他。 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一切一切…… 洛尧俯下身,一面吻去她的泪水,一面轻声哄着她。 他解衣的动作,变得温柔而克制起来,待青灵感觉到两人寸缕未着的双腿再次纠缠到了一起时,已是再无回头的余地。 她攀着他矫健的背脊,感受着掌下猛烈狂乱的心跳、耳边紊乱灼热的呼吸,浑然遗忘了自我。 ~~ 曦光微露,万物苏醒。 然而罗帐之中的二人,早已分不清白昼黑夜。 青灵仿佛升至了九天云霄之外,又软绵绵地跌落下来,浑身虚脱的厉害。 她睁开眼,对上了洛尧那双蕴着炽热笑意的熠熠金眸,不由自主地觉得羞愤难当,“你笑什么笑?不许笑!” 洛尧翻了个身,把她拥入怀里,嘴唇贴在她的颈间,低低说道:“师姐……总是这么霸道……” 青灵感觉着两人相触的肌肤间汗意蒸腾的温度,有些不舒服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却反而被洛尧抱得更紧。 “别乱动……”他贴着她,嗓音暗沉微哑。 青灵哼了声,没有再说话。 洛尧意识到什么,低头探究地审视着她,“怎么了?又在想些什么?” 青灵压下心中思绪,随口揶揄道:“我在想……你刚才怎么没突然现出妖身来,变成一头狼兽?” 洛尧哂然,“又不是生死关头,现出妖身来做什么?” 青灵本来只是说笑,闻言不觉微诧,“当真可以现出妖身吗?你不是只是半个妖族吗?” “当然可以。师姐想看吗?” 洛尧凑到青灵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继而撑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瞅着她,“师姐若肯答应,我就变给你看。” 青灵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捶打着他,“下流!不要脸!” 洛尧边躲边笑,“这怎么算下流?万物繁衍、阴阳和合,本属自然……再说那幅帛画,原本不就是师姐的?” 青灵掐打了他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哼笑道:“别总装得自己一副老练从容的样子。我可听纤纤说过,你其实……”飞快地附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仰起头来,“难怪觉得你刚才傻傻的、蠢蠢的……” 洛尧却不着恼,顺势把青灵压到了自己身下,伸手抚着她的唇角,“是吗?可刚才师姐……好像不是这样觉得的吧?” 说罢,俯身再度狠狠地吻住了她。 ------------ 第202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二) 青灵伏在洛尧的臂间,手里握着他的一缕长发,在指间缠绕把玩着。 时近正午,念虹已经奉凝烟之命来探问过一次,被洛尧编了个藉口打发回去。可念虹是个好奇心过重的人,既然听得世子语气嗓音有异,又哪能按捺得住偷窥的念头? 所以结果就成了念虹被屋内的旖旎风光惊得目瞪口呆之后随即被一股巨大的神力给击了出去…… 青灵绕着指间的发丝,幽幽叹道:“你刚才会不会出手太重了些?” 洛尧垂下眼,盯着胸前臂间两人纠结到一起的发丝,勾起嘴角,“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来过,可见念虹安然无恙。” 青灵一时分析不清,“什么意思……” 洛尧并不回答,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相缠,似笑非笑地说:“师姐若是担心念虹,大可亲自去看上一眼。可师姐,偏偏一直舍不得下榻……” 青灵啐了口,红着脸说:“明明是你缠着我……明明是你舍不得下榻!” 洛尧承认地很直接:“嗯,我是舍不得。” 青灵狠捶了洛尧几下,重新伏到他的臂弯,沉默地想着心事。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你怎么……还一直叫我师姐啊?” 关系都成这样了,还一口一个师姐的,总觉得,好像有点别扭…… 洛尧想了想,“那我该叫你什么?青青?灵儿?” 青灵听得全身发毛,“你还是叫我师姐好了。” 洛尧沉默了会儿,似沉浸到了回忆之中,“其实,最初叫你师姐,是因为知道你一心盼着当师姐,喜欢被我这样称呼……” 青灵闻言哼了声,掐了下他的手指,“你这个人,最是巧言令色,一到崇吾就把我们的脾性摸透了,大师兄二师兄就不说了,可就连三师兄和五师兄那样的,都能对你另眼相待!” 洛尧笑了笑,伸手将青灵的一缕乱发捋了捋,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前额,“那师姐呢?可有对我另眼相待?” 青灵说:“我对你一直都是不错的,要不是你……”蓦地顿住,不再往下说,略略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刚才你说‘最初’,那后来呢?后来叫我师姐,也是为了讨好我吗?” 洛尧将怀中人儿拥紧了些,缓缓说道:“后来叫你师姐……是因为,世上能这样称呼你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双目微阖,低头嗅着青灵发间的清香,嘴唇轻轻触着她的额角,声音低柔而动情,“每次这样叫你,便自欺欺人地觉得,你其实,只是属于我一人的……” 青灵感觉着额角触及的那两片柔软,一颗心狂跳不已。 她下意识地想抬头去看他,可又有些莫名的胆怯,身体一动不动地默然依偎着他,眼中竟有些不自觉地涌出了些许热意。 半晌,方才低低开口说:“……傻子……崇吾的那些傀儡侍者也都叫我六师姐呢……” 洛尧神色淡然地“嗯”了下,说:“我知道。所以二师兄离世后,我便把崇吾所有的傀儡都重做了一遍,换上了我自己的心头血。现在,他们全都管你叫帝姬……” 青灵这才回忆起来,上次她与洛尧回崇吾暂住时,这小子确实重新做了许多傀儡侍者。而自己大约是在凌霄城住得久了,被人唤作帝姬也习惯了,当时居然丝毫没有察觉那些侍者全都改了口! 她哭笑不得。 可心底却又漾出了一丝甜来,夹杂着隐隐的惊喜与羞涩,层层叠加到一起,让原本复杂的心绪再度缭乱起来。 青灵斟酌良久,踌躇问道:“那你……那……阿婧怎么办?” 她本打定了主意,暂且不要去想这些烦心的事,可心中揣着疑虑,无论如何是轻松不下来。 洛尧微微撑起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青灵低垂着眼,嘴角抿出倔强又克制的弧度,“你不用骗我。那晚在氾叶行宫,我什么都看见了……” 洛尧说:“她受了伤、无法行动,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不能置之不顾,何况她还是你妹妹……”伸手抚着青灵的眼角,“要是你不高兴,以后任是谁我也不救了,可好?” 青灵被“妹妹”二字戳痛了心底最脆弱的一处,扭身避开洛尧的触碰,禁不住声音也有些发哽,“我不是说你帮她的事!我是说你们在梨花林的谈话!”扬起头,泪眼婆娑,“你不是还跟她说,要借着我的关系来帮你稳固大泽的地位吗?” 洛尧一脸懵然,“我何时……” 想起那梨花林,倒叫他生出无限的苦涩来,“明明是你和陛下在梨花林……” 青灵听出他语气酸涩,“我和他怎么了?不就是经过梨花林撞见你跟阿婧互诉衷肠了?” 她将所见之事讲述了一遍。洛尧闻言吃惊不已,遂把自己看到青灵与慕辰相处的情景也说了出来。 青灵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我跟慕辰……我们早就断了那些念想……”面色依旧不觉有些微微泛红,低了声音,“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 洛尧亦意识到怪异,“难道那梨花林是道迷障,能控制入阵之人的心境,制造出幻象?”沉吟了片刻,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刚才青灵的最后一句话上,“你跟他的事……你何时跟我说过?” 青灵低垂着眼帘,“我……不是有次跟你说过,我带着的那个入梦石戒指、并没有别的意思吗?” 难道这样的暗示还不够明确? 洛尧抽了下嘴角,难道这算很明确吗? 他开口道:“那我也同你说过很多次,我并不喜欢阿婧,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可你为何,就一直不肯相信?” “那怎么能一样?” 青灵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随即却又发觉似乎还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论据来,遂道:“反正不一样!我和慕辰只是兄妹……而且我又不像你,身上流着九丘洛氏的血,跟狼一样,一辈子就只能死缠着一个对象……” 洛尧苦笑不已,却同时又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蓦然轻松,伸臂重新将青灵卷入怀中。 “我缠的人就不能是你吗?” 他逐次亲吻着她的眼睫、鼻尖、唇角,然后定定地凝视着她,“一开始就是你,一直也都是你,由始至终,就只有你。就算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你总该明白,狼择定伴侣也是要靠夫妻之实来定的,今日之后,我只属于你一人,而你,也只能属于我一人,否则的话……” 他倏然停顿住,只觉得单单是这样的念头便足以让自己呼吸艰难、心痛欲绝,再也说不下去。 青灵望着他,但见那眉若墨羽、唇色丹红,目光因情动而熠熠生辉的几近惑人。 从此,只属于彼此吗? 她心间被这样的念头填塞得满满的,柔软而温暖,突然觉得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仿佛言不达意,遂闭上眼,凑近亲吻了一下他的唇。 “没有否则。” 她望着他,“之前以为你喜欢过阿婧、却因为我的缘故不得不放弃这段感情,心里患得患失的,总觉得愧疚、觉得不甘。可现在想想,就算你真喜欢她又如何?难道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下?昨日和你……在一起……之前,我就想好了,不管将来如何、不管你心里还装着多少的人,我都要由着自己的真心,任性一次!而现在,你既然说了只属于我一人的话,那我便更不会放手了。若是你将来抛下了我,上天入地、山南海北,我都一定会把你寻回来。” 洛尧怔然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蕴着此生见过的最明亮的星光,璀璨而温柔,耀眼夺目到让自己神思迷离。 心底一种软绵润湿的情绪慢慢浮泛上来,让他无法平静、无法理智,让他这一瞬间,直想真变作一头狼兽,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情意。 “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他埋低下头,凑近她的双唇,“我一生一世,都会守在你身边。” ~~ 青灵和洛尧从卧房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拉门时乍见日光,她突然有些扭捏起来,一把关上门,拽住了洛尧道:“我们……还是分开出去吧。” 洛尧勾唇笑睨着她,“分开出去就能掩盖事实?府邸是你的,夫君也是你的。在自己家里做了夫妻应做之事,有什么好害羞的?” 青灵哪里肯听,把洛尧拉到一旁,嘱咐道:“我不管!你先在这里等着,等过半个时辰再出来,记住!” 说罢,再次谨慎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髻衣裙,重新拉门走了出去。 院落里十分清静,杳无人迹。 青灵寻思着,依着念虹的性子,撞破了自己与洛尧的“夫妻应做之事”后,肯定会去向凝烟报告。而凝烟呢,就索性把整个院子里侍女都撤了出去,以便给兄嫂创造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 思及此,她不觉羞红了脸,在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待会儿到了前厅,一定要摆出泰然自若的镇定神色,万不能让人瞧出了破绽。要不然,干脆直接去一趟书房,装作查看府里近日的帐目什么的…… 青灵想着心事,缓缓走到了府邸前院的花厅前。 远远望见,凝烟一身素衣,背对着自己、立于厅门之前,姿态似乎流露着一丝绷紧的意味。 青灵抬手摸了下脸颊,确定不再发烫后,方才清了清喉咙,出声唤道:“凝烟。” 凝烟闻声转过身来,清丽出尘的面容中竟布满着青灵所不熟悉的浓重忧虑。 这是……怎么了? 青灵这时已拾阶走到了花厅门口,与凝烟匆匆的一个眼神交汇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越过凝烟,向花厅之内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重锦白袍、长身玉立,气韵中蕴着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尊崇,正缓缓地朝自己的方向转过身来。 ------------ 第203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三) 花厅周围的侍从早已被撤了下去,偌大的一座府邸,此时竟感觉空旷的有些骇人。 青灵又看了眼凝烟,期望着能从她的脸上读出些什么讯息来,然而凝烟的神情之中,除了忧虑、便只余一种冷冷的揣度。 她与青灵对视了片刻,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唇、又随即抿住,目光迅速地在慕辰身上停留了一瞬,旋身径直离去。 青灵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心中亦隐隐有了些猜测,却还是尽量镇定地走上前,对慕辰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慕辰深邃如墨玉的眼眸中、浮泛着阴霾的色泽,衬得已然微微苍白的面色愈加憔悴。 他沉默地凝视了青灵半晌,蓦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盯着右手食指上的戒痕,答非所问地轻声说道:“我一早就来了。” 青灵一时有些慌乱,紧接着又羞怯起来,视线游移了会儿,垂目讪笑着说:“一早……那你,不会就一直……跟凝烟待在这花厅里?”扭头朝凝烟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手足无措地嗫嚅着,“那个……他们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真是的……” 慕辰抬起头来,盯着青灵。 从来时到现在,动过多少次想要直接去见她的念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整座帝姬府中,布满了他的暗卫。那间小小院落里发生的一举一动,任他再如何百般不愿去相信,却依旧源源不断地被送传了上来。 他先是不信,想过许多种荒谬的可能,而后又开始在心中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说服自己试着去接受。可若是真要细究起来,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百里凝烟一直挡在了门口,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他张了张口,许久不曾言语的嗓音有些发涩,“我记得,你回府,是打算同百里扶尧商量和离之事?” 青灵脸颊陀红,“那个……我……”微微吸了口气,“我是打算同他商量来着。可是后来……后来我……我又不想和离了。” 慕辰面色灰白,一颗心空寂的厉害,仿佛里面的血肉早已被被剜割得干干净净,再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意。 青灵的脑袋、越发低垂,掰着手指,期期艾艾地说道:“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阿婧。”顿了顿,“其实就算他喜欢过,我也不介意了……我想着……” 她话未说完,却见慕辰脚步虚浮的猝然退后了一步。 他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了案桌,分不清两者到底谁颤抖地更厉害。 他是东陆的帝君,是这世上最无法感情用事之人,他的理智、他的骄傲,都不允许他以这样的方式泄露出自己的真心! 无论他想得到什么,总会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慕辰竭力控制着神识,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体内那一缕灼心的刺烫终究是趁机占了上风,躁动崩腾起来,痛得他无以复加。 他感觉到青灵冲了过来,扶住了自己,眼里那种焦急关切不加掩饰、牵扯得他的一颗心愈加疼痛。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随即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慕辰幽幽转醒之际,发觉自己躺在承极殿的内寝之中,身畔鼎炉内的杜衡熏香正轻微地燃烧出噼啪的声响,帐顶悬着的镂金薰球、亦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侧身坐在榻边的青灵,见状即刻俯过身来,迅速探了下他的内息,松了口气道:“总算是好了。” 她目光迟疑地看着慕辰,继而又微垂下眼,“你体内赤魂珠的力量,像是比从前强烈了许多……你怎么,就不好好保重呢?” 慕辰幽黑的双眸静静地盯了她半晌,“是你送我回宫的?” 青灵点了点头,伸手为他掖了下被角,“你一晕倒,那些暗卫就被惊动了,我本来想让你留在我府中休息、再叫纤纤过来看看你,可卫沅死活不肯,非要把你送回宫里来。” 慕辰沉默着,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青灵捏着被角的手指。 青灵只觉得他的手冰凉的渗人,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嘴上低声而迅速地说道:“我没有惊动旁人……包括御医。可你的身体……你自己也要好好顾着……” 她不是愚笨之人,不会天真到以为,仅仅因为自己放弃了同洛尧和离的打算、就能让慕辰骤然气血攻心痛失意识。可她不敢去想,更不愿意去相信,心底隐隐浮起的那个猜想。 若是……若是他还像上次那样,说出些让她难以自处的话来,那她,便宁可抛却了这血缘注定的牵绊…… 慕辰沉默了许久,终是松开了青灵的手,阖目说道:“嗯,是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大概,是在你府里待的时间长了,有些太过疲惫……” 青灵听他如是作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些药膳让人送来。” 语毕,起身退出了内寝。 不久,王后诗音匆匆驾临承极殿。 她摆了摆手、示意侍女们放下东西就立即退下,自己取过一盏青玉药碗,斜身坐到了慕辰身边。 “陛下,”她轻唤了声,见慕辰缓缓睁开了眼,才又继续说道:“青灵说你这几日太过劳累,让我把这碗药羹给你送来。” 说着,一手托着碗,一手扶住正撑身而起的慕辰,将倚枕挪置于他的背后。 慕辰此时已是十分冷静,从诗音手中接过药碗,淡淡问道:“青灵呢?” 诗音说:“说是要先回府中交代一声,晚些时候再入宫问安。” 慕辰沉默了片刻,“你待会儿让人去帝姬府传个话,告诉青灵不用再入宫了。” 诗音偷偷研究着慕辰的神色,嘴上顺从地应允道:“好。” 她有心趁机再试探一二,遂将视线投向慕辰手中的药碗,微笑道:“从前不知,原来青灵帝姬竟是懂得厨艺之人。为做陛下手中的这碗药羹,从生火到配料,她皆是亲力而为,看得御膳监的一众人等个个都目瞪口呆的。” 慕辰垂目凝视着手中散发着药香的羹汤,想起那些尘封于脑海中的遥远往事,半晌,略带自嘲地轻笑了声,道:“有何好惊讶的?她原本,并不是朝炎的帝姬,也不是父王的女儿……”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甘愿放弃一切、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姑娘。 ~~ 帝姬府内一切恢复如常。 先前消失不见的侍女和仆从又都突然冒了出来,各司其职地埋头干着份内的活计。 青灵站在前厅外的院子里,挥手摒退想上前进言的管事,兀自伫立了良久后,表情微郁地去了后苑。 凝烟正在屋中同兄长谈着话,意识到青灵的到来,默然噤声,站起身来拉开了门。 青灵刚抬步上阶,一扬头,恰巧与开门的凝烟撞了个正面,两人的表情皆是微微怔忡。 凝烟招呼似的轻点了下头,低声说了句:“哥哥在里面……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随即便转身朝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青灵的心情一下子缭乱起来,缓缓地走到了门口。 这时,洛尧也走了过来,端详青灵的面色一瞬,又抬手替她捋了捋鬓发,柔声问道:“陛下还好吧?” 青灵听他问得温和,反倒愈加不安起来,靠上前、贴在他胸前沉默了片刻,方才“嗯”了声,随即反问道:“凝烟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与慕辰在花厅见面,其后慕辰晕倒,她便直接与卫沅匆匆将他送回了朱雀宫,中间并没有时间跟洛尧交代。 洛尧拥着青灵,斟酌出言道:“她只说陛下来府中找过你。我也是接到你派人传来的话以后,才知道你是护送陛下回了朱雀宫。” 他笑了笑,“没想到,你行事倒是挺周全的,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竟然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青灵撑开身,仰头看了洛尧一眼,“你这人,总是会调转话题……” 她别过身,走到隔架面前审视着上面的摆件,缓缓说道:“我们,过几天就离开凌霄城好不好?” 洛尧意识到什么,意识到有些话题终究不能一再回避,遂踱到青灵身后,扶着她的肩头低声问道:“是不是……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青灵扭头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肯问了?刚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不信,凝烟什么都没跟你说!” 慕辰在帝姬府里枯等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件事落在任何人眼里,只怕都是奇怪的很。至于他跟凝烟间有过怎样的对峙,凝烟对他们兄妹间不寻常的关系又有过怎样的揣测,青灵更是想都不敢去想。 她并不介意在洛尧的面前剖白最真实的自己,但却无法接受在他最亲近的家人面前、泄露出自己最不堪的过往…… 洛尧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拥紧了青灵,“你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对现在的我而言,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怎样,我都是不可能再放开你的。” 青灵心底漾出一丝甜意,嘴上却不饶人,“你不放开又如何?要是我不乐意呢?要是我抵死不从呢?” “抵死不从?” 洛尧勾了勾嘴角,俯身在青灵耳边低语了几句。青灵的脸腾一下红了,转过身掐打着他,“不要脸!” 两人闹腾了一阵,青灵的思绪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慕辰他,其实没说什么。” 她缓缓开口道:“他应该,也是努力想跟我做兄妹的……我只是觉得,分开的时间再长些,或许对大家都更好。” 就好像她嫁到了大泽的那段日子里,他似乎就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对她再无从前的那般强势执着…… “而且,”青灵继续道:“我现在是真的需要去一趟南境。” ------------ 第20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四) 孟夏之月,长帝姬青灵请旨南下,意在进一步推行新政的实施。 据说长帝姬上奏了一份十分详尽的计划,除了在南境大范围开展变革举措之后,还提出了与九丘正式议和,重新开启朝炎与九丘的边境,实现互通互利。 出于各种原因和考虑,这份奏疏并没有被公诸于众,而慕辰最终应允青灵南下时给出的御令,也只称其南行目的仅为督办政务。 孟夏月末,青灵在朱雀宫辞别慕辰,与洛尧一同启程离京。 分别的时候,慕辰将一道密旨交给青灵,说:“与九丘议和之事,我并不反对,但这上面的条件,他们必须答应。于长期而言,东陆的和平与大同必然造福百姓,然而这并不代表朝炎需要牺牲太多的己身利益、站在势弱的位置上请求他们的同意。” 青灵看了一遍密旨上的条款,见大部分都是自己事先已和慕辰商量拟定的内容,遂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力说服他们的。” 她抬起眼,目光与慕辰的交触一瞬,又立刻垂下了头,一面收拾着密旨,一面继续说道:“我毕竟是朝炎王族的人,做事就算不考虑家族荣耀,也会考虑到亲人的利益。推行新政本来就很不容易,若是我让你这上面吃了亏,朝中那帮老臣必然又会吵得你不得安宁……” 慕辰凝望青灵,压抑至心底的万千言语在肺腑中翻搅着。 诚然,她依旧关心着他,依旧将他的利益放在了重要的位置。 可这样的关心,不再因为他是她的爱人,而只因为他是她的哥哥。 若不是血缘上的这点牵绊,她或许,连看他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她从来,就是那样的女子。 一旦爱了,从此眼里心里便只装得下那个人了…… 慕辰控制住情绪,淡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那帮老臣都不会停止抱怨。如今他们也算是清醒了些,明白新政的推行对他们也算是有利可图,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新政颁布之初,朝中重臣纷纷表示异议,担心对妖族人族的扶持会影响到神族统御东陆的至高地位。几经争议后,慕辰索性直接扔了份增税的清单出来,让各世家大族分摊近几年国库的亏空。众人一听要自掏腰包,立刻全都沉默了下来。 慕辰又再拿出青灵制定的新政方案、和从前她在氾叶实行兴农兴商的度支调配的成效,在大殿上直接质问众臣:谁能拿出比这更有效的解决方案来? 青灵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是因为觉得有利可图,还是因为怕了你的铁血手腕?我觉得……若是换成一位性格软弱的帝君,他们依旧是不会买账的吧?” 慕辰淡然道:“既是帝王,自然要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如若不然,便不适合这个位子。” 他们上一次从南境返回凌霄城,而淳于琰则留在了那里肃清当地编制内的官吏。这一个月来,已经开始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案件报至了京城,入狱的入狱、议罪的议罪,整个南境,几乎又成了当日皞帝彻查九丘阴谋之际、到处一片风声鹤唳的模样。 王权的交替、权力的倾轧,从来,都不是风花雪月。 青灵做了这么多年的帝姬,这些道理,即使不愿接受,也无法不理解。 她缓缓开口道:“我明白。到了南境之后,不管琰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顿了顿,“若是遇到跟莫南氏利益相悖的地方,我也会注意的。我知道你现在还很需要他们在军权上的支持……” 慕辰胸口微窒,刚刚才压了回去的那些情绪又丝丝缕缕地纠缠了上来。 其实此刻放她离开,或许是他能做的,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他太了解她,太明白强势逼迫无法让她改变任何的决定,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忍耐,劝自己从长计议……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今日的局面,耐心对他而言,开始变得越来越难以维持…… 沉默了许久,慕辰慢慢说道:“我说过,你不必太在意旁人,只管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两人又谈了些政务上的事,青灵起身告退。 她走到了偏殿门口,突然听见慕辰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从一开始,你答应帮我推行新政,是不是……就是为了他?” 青灵脚下一顿,背影骤然有些凝滞。 半晌,她方才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在摇头还是点头,答非所问的、低声而缓慢地说道:“也是……为了你。” 语毕,随即迅速地走了出去。 慕辰独坐在紫檀榻上,垂目怔然盯着茶案良久,最后缓缓伸出手,将刚才青灵用过的杯子握在了掌心。 白玉的杯沿上,印着淡淡的唇印。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双唇柔软甜美的气息,那是他纵然历经无数女子也无法寻得替代的感觉…… 可如今,就要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吗? 慕辰缓缓阖上双目,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映出了蝶翼般的两道阴影,手中的茶杯举了起来,唇慢慢地贴了上去,与那上面的淡淡痕迹、印在了一起。 ~~ 青灵从朱雀宫里出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反复琢磨着跟慕辰的最后一句对答。 待她意识到自己府中准备的舆车早已离开时,方才愕然醒悟,质问洛尧道:“御舆和禁卫怎么都已经走了?” 洛尧云淡风轻地说:“哦,我施了个小术法。他们以为我们都在车上呢。” 青灵因为心神不宁,又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焦虑,“没有了舆车我们怎么去凉夏城?” 洛尧笑着圈住青灵,俯首问道:“师姐就不想单独跟我在一起吗?” 青灵挣脱开来,肃色道:“我们是去办正事!正事!” 她数落着洛尧,两人说说闹闹的,最终双双跃上了青灵召出的麒麟坐骑,徐徐往南行去。 青灵上了坐骑,嘴里还不忘继续提点洛尧:“到了凉夏,我们先去见见淳于琰,他现在对于南境的事最了解……” 身畔的流云似雪似雾,丝丝缕缕地在风中漫卷舒展着。 洛尧微微收拢扶在青灵腰际的手臂,感觉着她随风飘扬的发丝不断轻拂自己的面颊,“好,全听师姐的安排。” 青灵闻言忍不住低声嘀咕了句:“真是个没主见的家伙……” 洛尧勾了勾嘴角,“师弟在师姐面前,本就该表现得唯命是从,不是吗?再说,师姐早就看出我乃胸无大志之人,加上如今又娶妻成家了,难免一心只想着跟妻子双宿双栖、纵情逍遥、早生贵子……家国大业什么的,便当真无暇顾及了。” 青灵面颊发烫,啐了一口,正色道:“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做了大泽世子、九丘储君,东陆的政局才会一直纷争不断。你要是早点像我这样,致力推进神妖平等的新政,九丘也不至于几百年来同朝炎水火不容,连带着让你们大泽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洛尧默默咀嚼着青灵的后一句话,沉思良久,似有所悟。 “师姐如此支持朝炎变革,莫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青灵被他说出了念头,面上却装得波澜不惊,“我是站在朝炎王族的立场,为东陆百姓谋求福利,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尧但笑不语,驱策着麒麟,不为觉察地调转了方向。 待青灵反应过来两人渐渐驶近章莪山时,方才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的车驾本来就提早出发了,要是我们再耽搁时间,到时候禁军找不到人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办?” 洛尧抬起手,指尖轻轻覆至青灵的眼睫之上、迫得她不得不合上了双目,继而俯首凑近她耳畔,柔声哄道:“就一个时辰。你这几日太过紧绷、太过焦虑,看得我心疼。” 两人在高峰之巅下了坐骑。 洛尧牵着青灵,沿着大殿外的台阶,缓缓走到了下面的一处园子里。 他蹲下身,将手伸到草丛中,以神力催生出散发着甘草清香的玉蕗藤来。其间有夹杂着许多的杜若花,色泽淡紫、香气淡雅,柔软的枝叶迅速地舒展增长,铺生开一片花海。 洛尧坐到杜若花间,仰头含笑望向青灵,“喜欢吗?” 青灵也跪坐到他身边,低头抚着杜若的花蕾,哼哼唧唧地说:“上次在这里,你可是睁着眼说瞎话地骗我……明明伤得要死不活的,还要乱逞强……” 洛尧扯过一根花茎,从指尖绽放出无数细小的花瓣、随风飘向青灵,面上笑意愈深,“听师姐的口气,当时其实很心疼我吧?” 青灵呸了声,背转过身,低头拂掸着身上的花瓣,“谁心疼你了?我那时巴不得你吐血吐死算了!” 洛尧倾过身,从背后拥住青灵,“你就这么狠心?”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慢慢将她的身体转向了自己,琉璃琥珀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这儿的时候,我们在这园子里睡了一夜?” 青灵同他面对面地躺在花丛之中,微垂着眼、红着脸,口气却是十分的强硬:“什么睡了一夜?就是休息了一下而已!” 洛尧笑得促狭,“是吗?原来师姐休息的时候,喜欢扑到别人的身上……” 青灵想起那日醒来时的“豪放”造型,不觉羞窘难当,捶打着洛尧道:“原来你知道!你这个骗子!装睡!” 洛尧噙着笑由她打了几下,随即握住青灵的拳头,翻身将她半压到了身下,目光熠熠地俯视着她。 “师姐可知道,那晚我躺在你身边,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吗?” 青灵脸红的都快要滴出血来,飞快地扫了眼他映在碧蓝晴空之下的俊美容颜,别过头嗫嚅着说:“谁知道你都想了些什么……” 洛尧豁尔一笑,墨眉丹唇于妖娆间、蓦然舒展出一抹涤尽凡尘的清朗。 他伸手扳过青灵的脸颊,慢慢俯低,终于做了当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 第205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五) 高峰之巅,和风徐徐,空气中夹杂着花草与泥土的清香。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细微的虫鸣鸟叫声偶尔响起,却愈加叫人觉得心神安宁。 青灵枕在洛尧的胳膊上,仰望着碧蓝晴空,缓缓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过,似在触摸着无迹可寻的山风,又似在指点着瞬息万变的流云。 她放下手,落至洛尧腰间,一面抠着他革带上的玉扣,一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真想就一直躺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洛尧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哪里也不去倒是无所谓,可什么也不做……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青灵撑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洛尧,“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人如此的下流?每句话都能往那件事上扯……” 洛尧眉梢轻挑,“哪件事?” 他伸出手,将她顺势圈入了怀中,“我可什么也没说啊。是师姐一心惦记着那事,才总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面猜测。” 青灵趴在他的胸口,哼哼唧唧地说:“呸,你才一心惦记……” 洛尧抬手抚摸着青灵的长发,同时又低下头、温柔地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但笑不语。 两人静静相拥,呼吸着彼此熟悉的气息,沉默了许久。 最后,洛尧缓缓开口道:“如何,现在是不是觉得心情安宁了许多?” 他抚着她的发丝,感受着它们在自己指间似水般滑过,语气放得十分平和,“朝政上的那些事,让你觉得很辛苦吧?可推行新政这种事,绝非一朝一夕便可达成的。你其实,不必给自己过多的压力。” 青灵微微动了下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洛尧继续道:“从前以为你做这些,是为了朝炎王族、为了慕辰,可今日才意识到……这里面,竟然也有我的缘故……” 他牵起唇角,手中动作愈加温柔,“那我,便更舍不得让你如此辛苦,时时刻刻都好像因此而感到焦虑。”顿了顿,“再说,你夫君我虽然胸无大志,却幸而擅长解决问题。此番你南下想要达成的目的,看似牵连甚广、繁琐复杂,可真正做起来也不算太难……” 青灵打断他道:“对你来说是不难办。你那么狡猾,做什么事总是很顺利,从以前勾结列阳、到最近窃取大泽的军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情给解决了!可我跟你不一样,我必须经过很多次的尝试、才能找出解决难题的方法,所以难免会有所焦虑,担心时间不够。” 洛尧笑道:“你只是不善于借助旁人的力量罢了。王族中人,难免会养成对周围所有的人都多少缺乏些信任的习惯。其实你大可把人心想得简单些,这样反而更容易找出解决彼此间矛盾的捷径,对外能投其所好、一矢中的,对下也能做到权力下放、让自己少些压力。” 低头瞧见青灵神情似懂非懂,他忍不住曲指刮了下她的鼻子,“就好比说,遇到像我这样的人才主动投诚效力,你就该欣喜若狂地接纳下来,一面偷笑、一面在心里暗自感恩戴德。当然,你若是想将感激之情表达在明处,我也不会介意……” 青灵一口咬在洛尧的手指上,疼得他忍不住嗞了口气。 “谁要感激你!” 她恶狠狠地打断了他,手里攥着他的指尖,惩罚似的用力捏了几下,咬着唇沉默了片刻,似羞还恼地说道:“你是我丈夫,帮我做事天经地义,还好意思问我要感激……” 洛尧俯低了头,凑近她力表忠心道:“好,我错了,我该罚!以后我任凭夫人差遣,帐内帐外,都绝无怨言!” 青灵倏地推开他,扔出一连串的恶言,语气却是哭笑不得的无奈与娇嗔。 两人笑闹着,如同初沐爱河的少年情侣,说着甜蜜的、近乎俗气的情话,陶醉在彼此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对视之中,每一回的拥抱、爱抚,都似乎能让他们心神颤栗、灵魂荡漾,沉溺其间不肯自拔…… 末了,青灵倚着洛尧,叹息说道:“你心里大概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脑子是吧?从前在崇吾的时候,师父就老担心我心性浮躁、争强好胜什么的。有时候回头想想,如果不是自己硬要搅到那些争斗里去,很多伤心烦心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洛尧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十指紧扣,握至了胸前,“其实,我倒是羡慕过你这样的性格。我这个人,下决心前常常会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不像你,一旦起了念头、就会马上着手去实现,即便是面前摆着无数道难以逾越的阻碍,也都不能让你心生退意、徘徊不前。” 青灵撇了下嘴角,似乎是不信,随即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半晌,她支起头,探究地盯着洛尧,“现在想起来,你这个人,倒真是挺优柔寡断的。”伸着手指在他面前虚点了几下,“你老实交代,当初对我态度时冷时热、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在犹豫些什么?还有,后来你跑去大泽肃清军防,我写信让你回京、你却编排个借口死活不回,是不是也在犹豫着什么?” 洛尧辩解道:“大泽的军务,绝非编排借口。陛下大婚那时,恰值我手上的几件事跟进到一半,一旦有所松懈、就会满盘皆输。你也明白,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替换掉朝炎近一半的军防要职,我真的是没有半点闲暇的机会。不信你回去问念萤和久叶,为了早日将事情办妥,彻底赢得你的信任,我可是废寝忘食日以继夜豁出了性命。” 青灵睨着他,“你要不要再说得惨烈些?” 她心里暗自想着,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会像这样,一旦和喜欢的姑娘有了夫妻之实,就开始从小心谨慎变得厚颜无耻起来?说话时再没有从前那种患得患失的不确定,也再不会被自己逼得窘迫尴尬,倒是反而时时将自己弄得羞怯不已…… 她追问道:“大泽的事就暂时算了。那从前呢?从前你对我态度时冷时热、阴阳怪气的,又是怎么回事?” 洛尧望着青灵,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澄澈纯净、倒映着碧空艳阳的灼灼之色,不觉一瞬间思维微微迷惘,缓缓抬起头仰望浮云,似笑非笑地说道:“能是怎么回事?无非是猜不透你心意,有些患得患失的举棋不定罢了。” 青灵对这样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朝前凑近了些、隔阻住他飘忽的视线,“哪里猜不透?我后来,明明是有表示的!就算你那时还怀疑着我跟慕辰什么的,可难道就看不出来我也喜欢你吗?” 洛尧躲不开她的目光,只能定定地与她对视着。 她的眼睛,此时此刻,并不似那夜妖瞳熠熠的诡艳。然而印入了脑中的记忆、压至了心底的秘密,始终都在那里,从不曾离去…… 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如果,你与陛下不是兄妹,你……” 话说了一半,又后悔起来,蓦地沉默住。 青灵却听得很明白,脸上的神情瞬时起了复杂的变化,目光游移着,撑着身体的手臂也动了动,似乎是想扭身避开洛尧的注视,然而最后终是平静下来,定定地望向洛尧,说道:“你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意义。” 她清了下喉咙,语气放得缓慢却清晰坚定,“首先,我和慕辰的血缘关系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这样的假设本就不成立。”顿了顿,“就算非要假设我和他不是兄妹,那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我现在,爱的人是你,不管其他人、其他事起了怎样的改变,我还是只会爱着你。” 洛尧深深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一时竟有些无语凝噎。 半晌,他握住她的手,垂目又开口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开始,你和他不是这样的关系,你们……根本不会分开……” 青灵抽出手来,一把掩住洛尧的嘴,凶巴巴地盯着他说:“你这个人,还真是挺纠结的!从前那些干练从容都是装出来的是不是?你要是非得用这种思维来判断,那你怎么不说,当初若不是我父王铁了心要把我嫁给你,你早就娶了阿婧做妻子了!” 她松开手,指尖慢慢划过他墨羽般的眉毛,“从前你还总劝我说不要惦念着过去的事,结果自己倒是……” 手指一点点下滑,掠过高直的鼻梁、辗转到他丹红的唇上,不觉自己先红了脸,低声说道:“你呀,其实就是个傻小子,也就只配靠美色迷惑迷惑我这个帝姬。国家大事什么的,做做样子还可以,要真交给你去做,估计迟早会出纰漏……” 洛尧又好气又好笑,却偏偏被撩拨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先前那些百转萦绕的思绪亦顷刻消失殆尽、再无从记挂。 他伸臂圈住青灵,翻身把她压倒在杜若花丛中,一双妖目亮晶晶地盯着她,“原来师姐竟是这样的人,贪恋美色……平时动不动就骂我下流、骂我不要脸,其实都只是做做样子对吧?” 出乎洛尧的意料,青灵这次被他以这样的姿势禁锢住,既没躲避也没挣扎,而只是笑盈盈地回望着他,清澈的双眸中蕴着一丝狡黠。 他有些诧异,思忖着打算再度开口,却忽然被青灵抬手勾住了脖子。 “我就是贪恋你的美色。不可以吗? 她一手悄悄探入花丛之中,用神力将玉蕗藤催生拔高、迅速地在自己和洛尧的周围结成了一座枝叶青茂的花篷,将两人身形遮掩了起来,一手则攀在洛尧颈后,将他拉近自己,然后略带着几分羞涩地仰头吻了上去。 韶光明媚,和风曛暖,山风吹动满园花朵蓓蕾,送出阵阵沁人心肺的清香。 就连巍峨伫立了数万载的章莪峰,其间那俯瞰苍生天下的威严山色,在这一刻,也似乎变得温柔旖旎起来。 ------------ 卷八 萧萧暮吹惊红叶 ------------ 第206章 姻亲(一) 青灵和洛尧抵达凉夏,和已经进驻于此的淳于琰在其府中碰面。 淳于琰这次在南境所负之责任重大,连从前寒暄调侃的一套也收敛起来,径直与青灵二人入了书房,将这段时间的一些施政举措及其影响作了个大概的介绍。 末了,他说道:“现在南境的情况,你们也基本了解了,到处一片风声鹤唳的,每天在我府外喊冤行刺的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如果马上再开始推行新政,只怕会让局势更加棘手。我的建议是,不如你们先去九丘,毕竟议和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最初也要花时间先彼此试探一下底线。等你们初议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大概也能消停些了。” 青灵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遂点点头道:“我同意。与九丘议和后,新政涉及的许多内容便随之会有所调整,与其施行了一半再中途更改,不如先议和,然后从一开始就照着改动后的内容执行。” 淳于琰又望向洛尧,“世子意下如何?” 洛尧看了青灵一眼,笑道:“我凡事都听夫人的。” 青灵闻言瞬间红了脸,似羞还嗔地狠狠地瞪了洛尧一眼。 淳于琰在一旁呵呵而笑,拿扇柄指点着两人,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终又忍了下来。 对于青灵与洛尧之间的事,他通过与凝烟的书信往来,早已有所耳闻。然而此时因为心中抱了其他的打算,倒不敢冒然开口打趣了。 谈完公务,淳于琰吩咐仆从引领青灵前去偏厅用膳,自己则留住了洛尧,说道:“琰有一事,想单独向世子请教。” 洛尧见他神情严肃,遂向青灵交代了几句,转身留了下来。 淳于琰瞧着青灵走出了书房,遂握拳掩嘴地清了清喉咙,随即又向洛尧躬身揖礼,姿态十分谦卑。 “这件事,原本是该向御侯当面提请的。然而琰既与世子相识已久,又自认互视为友,因此想在面见御侯之前,先向世子坦诚心迹。” 洛尧本是心思剔透之人,一听淳于琰如是说,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负手含笑道:“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淳于琰原也是见惯了各色场合的人物,眼下瞧见面前的洛尧一派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坦然从容、似乎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只等着他主动开口,不觉倒有些怯场起来,斟酌出言道:“换作从前,琰决计不敢有此痴心妄想……单论身份地位,我一介庶出子弟,又岂敢觊觎大泽百里家的小姐?如今家业仕途虽尚不敢自诩,但至少有信心许下一份承诺,”后退一步,再度躬身下拜、一揖到底,语气郑重地一字字说道:“向御侯和世子求娶凝烟。” 洛尧扶起他,“淳于兄客气了。我虽是凝烟的兄长,但在婚姻大事上却做不得她的主。只要她自己愿意,我就绝不会反对,父亲那边,相信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笑了笑,又道:“说实话,我和凝烟做了三百多年的兄妹,唯一一次见她失态痛哭,还是上次你被叐人重伤、不省人事之际。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这一辈子,是嫁不了旁人了。” 淳于琰闻言又喜又窘,面有讪色地再度行礼道:“上次连累世子,还未曾有机会正式赔罪。” 当日凝烟情绪失控,拉扯着兄长控诉质问,甚至把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全都爆发了出来,躺在血泊之中淳于琰虽无力动弹,却是将那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洛尧扶着淳于琰的手臂,制止住他再度揖礼,“好了,既是要娶我妹妹,今后就不必再讲这些客套了。我虽是凝烟的哥哥,但算起来你其实比我年长了百岁有余,况且你又是淳于氏的族长,若真要细细排资论辈,还不定谁向谁行礼呢!” 淳于琰直起身来,轻吁了口气,说道:“我这也是为了显得郑重其事嘛……说实话,也只有单独在你面前才能做得出来,换作青灵也留下来的话,只怕我行第一道礼的时候,她就笑出眼泪来了。” 洛尧闻言不觉轻牵唇角,随即抬起琉璃目、似笑非笑地扫了淳于琰一眼,“淳于兄对我家夫人倒是很了解。” 淳于琰刚刚展开的折扇“啪”一声收拢,悔恨似的击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势又要行礼,“今日真是急昏了头,口不择言,口不择言啊!” 洛尧拍了拍琰的肩,打趣道:“我倒是不介意,可就不知道凝烟介不介意了。” 淳于琰抬起头来,与洛尧相视一瞬,在心里默默咀嚼着他的言下之意,继而斟酌问道:“依世子之见,御侯对这桩婚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他毕竟追随慕辰多年、浸淫于各种波云诡谲的复杂算计之中,表面上再如何不羁放纵,心思却是极深的。单凭洛尧的一句打趣,便能生出诸多的联想来,思及自己从前行为放浪、声名狼藉,唯恐因此遭到凝烟家人的忌讳。 洛尧看出琰的紧张,遂也收起玩笑神色,说道:“父亲和我一样,对凝烟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在我看来,但凡是能予以凝烟幸福之事,他都不会反对。若是你还不放心、想要确保他绝不会拒绝你的提亲,那我就建议你向陛下求得一道赐婚的御旨。一旦有了朝炎帝君的旨意,父亲无论如何,都会将凝烟许配给你的。” 淳于琰闻言亦是醍醐灌顶般的彻悟,暗道如此浅显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以他与慕辰的关系,求来这一道赐婚御旨并不困难。难道是因为身在其中,反倒没有直接往最简单直接的方向去想? 他一面向洛尧行礼道谢,一面又在心底暗自思索着,依着刚才世子提及御侯的口吻,似乎倒是有点讥讽父亲对帝君唯命是从的感觉。 可最近这一两年来,世子自己不也是一直尽心竭力地在为慕辰办事吗? 淳于琰一向觉得,百里家的这对父子,行事总叫人难以捉摸。将来自己娶了凝烟,跟他们彻底成为一家人,也是少不了要多多揣摩了解,投其所好什么的。转念又想到那清丽绝尘、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终将为自己所有,成为与他一生一世、相伴终老的结发妻子,心绪又不禁一阵欣悦激荡,再顾不得费心纠结将来如何讨好岳父内兄…… 洛尧将淳于琰面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既喜又忧。 喜的是,这人与妹妹确实真心相爱,单是那场杀戮中几近同生共死的执着,便叫观者再无从怀疑他们对彼此的情意。 而忧的是,淳于琰毕竟是慕辰左膀右臂,如今亦是东陆朝权争斗中的核心人物之一,看似性情不羁,实则权欲心却是不轻,将来凝烟跟着他,难免会被牵连进无穷无尽的政权争斗之中,少不了会有操心担心甚至痛心的时候…… ~~ 晚些的时候,洛尧在自己居所见到青灵,拗不过她的逼问,遂将淳于琰所言之事大致地讲了一下,也顺便提及了自己心中所担忧之处。 青灵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是朝炎的帝姬呢,你怎么不担心担心你自己、跟着我辛苦受牵连?” 洛尧说:“我不是担心她辛苦,而且怕她有朝一日会陷入为难的境地。依着淳于琰和陛下的关系,他将来只有越攀越高的可能,加上他要压制住家族对自己出身的偏见,必然只能进、不能退。旁的不说,单说万一有一天他需要纳妾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凝烟必是不会好受。” 青灵听他这么一说,也稍微有些明白过来,扬起头说道:“那就让他立个誓,以后不许纳妾好了!他要想娶凝烟,就必须答应!” 洛尧曲指刮了下青灵的鼻尖,“哪儿有那么容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自己肯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 青灵捂住鼻子,思绪千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随即又抿住、不再多言。 是啊,她和琰虽然都是慕辰身边最亲近的人,可同时也是东陆政局棋盘上的两颗重要棋子。按照慕辰素日里对纳妾这种事的态度,大概是不会介意让琰通过联姻来巩固势力的做法吧…… 洛尧见青灵沉默不语,后悔不该将心思坦言出来令她忧心,遂开口劝慰道:“好了,他打算将南境诸事处理完毕再回京请旨赐婚,估计至少还有几年的时间,你暂时先不用多想,等下次我见到凝烟,问问她自己的看法再做定论。” 谁知青灵此时的思绪早已天马行空地飘移到了别处,斜着眼瞅着洛尧,酸溜溜地问道:“你对这种事如此上心,难道是因为有过纳妾的想法,因此把周围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洛尧哭笑不得,“我哪有……” 青灵掐着他的袖子,“那万一将来局势所逼,你必须另娶别的女子才能保全家人族民什么的……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那你怎么办?怎么选?” 洛尧怅然叹道:“这么多年了,师姐怎么还相信戏文里胡说的那一套?啊……你真掐我啊?那万一将来局势所迫,你必须改嫁他人才能保全家人族民,你怎么办?怎么选?” 青灵沉浸在栩栩如生的场景想象之中,凶巴巴地说:“什么局势所迫?谁也逼迫不了我!” 她伸臂环住洛尧的腰,脸贴到他胸前,似羞还恼地说:“谁也不能逼我离开你……谁逼我,我就杀了谁……” 洛尧拥着青灵,含笑不语。心底仿佛有什么极温暖极柔软的东西缭绕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一呼一吸…… 半晌,他俯下头,嘴唇轻触着怀中之人的额角,低低说道:“嗯,谁也都不能逼我离开你……谁逼我,我就与我家夫人联手,将那人一剑杀了,抛尸西海,踪迹难寻。” 青灵把脸埋进洛尧怀中,悄悄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嘴上依旧薄嗔道:“什么一剑杀了?两个人明明就该是两剑!你呀,就是个傻子……” ------------ 第207章 姻亲(二) 青灵和洛尧依照计划,隐蔽了身份前往九丘国都彰遥,觐见女主洛琈。 一路上,青灵都有些心情忐忑,好几次驾驭着麒麟兽竟走错了方向。 洛尧看出她的紧张,遂开口道:”你不用太过担心,上次你在彰遥王宫中同我母亲见面,她不是也没有为难过你吗?” 青灵遮掩心事,辩道:“谁说我担心你母亲为难我?我是在思考两国议和的诸项内容,想的都是正经事!” 洛尧但笑不语。 青灵兀自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再度开了口,“那个……唔……你以前说,你母亲让你宁可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作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后来我们成了亲,她有没有表示过什么态度?我记得,上次在彰遥王宫中见到她的时候,她虽然对我很客气,可是……可是好像也不怎么热情。她是不是……不大喜欢我啊?如果那个时候都不喜欢,后来我成了朝炎的帝姬,她岂不是会介意我的身份,更不喜欢了……” 洛尧眉梢轻挑,“咦,师姐不是在思考议和的正经事吗?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母亲的态度来了?” 青灵死不认帐,“就是因为要议和,我才更需要了解她对我的态度!有什么好奇怪的?” 洛尧轻笑了声,揽住她说道:“别担心,如果她对你态度不好,我们就像上次那样,说你已经有了身孕。到时候无论你提什么条件,她都一定会考虑的。” 青灵恼羞成怒,扭过身,一阵掐打。 待安静下来,又在心里再度地反复叮嘱自己,这次去彰遥,是以朝炎帝姬的身份拜见九丘女主,肩上担负着事关东陆政局的重任,绝不能因为私人情感而含糊行事。 若是朝炎与九丘再起战事,东陆又一次陷入战火连绵的不稳局面,外有列阳趁虚而入、内有百姓深受其苦,夹在这两国之间的大泽百里,更是又成众矢之的…… 两人拿着朝炎军中的通行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彰遥城中,又幻化了容貌,沿着当年一起走过的大街向王宫的方向行去。 城中景致人物并无太多变化,沿街叫卖的小贩、笑闹着穿梭其间的孩童,依旧一如当年。 只是人的心境,自然再与往日不同。 青灵牵着洛尧的手,一面顾盼左右,一面想着,当日自己初出崇吾,见这彰遥城中人流熙攘,只觉都市繁盛、好不热闹!如今见惯了凌霄城、凭风城这样的地方,再转回来看彰遥,方明白何谓天外有天,禁不住心生慨叹唏嘘。 还有身边这人…… 青灵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洛尧。 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没发觉他的好,没有喜欢上他呢? 如果可以有机会重来一次的话,她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他? 洛尧意识到青灵的注视,低头看着她,“师姐莫不是……喜欢相貌粗旷的男子?” 为隐蔽身份,他自己幻化成了一名燕颔虬须的农家男子,青灵也依样变作了脸色姜黄的妇人,然而因为两人修为间的差异,他能一眼就看破青灵的幻相,而青灵却看不出他的真容。 青灵闻言扭开头,清了清喉咙,问道:“我突然记起,那年我们来彰遥城的时候,你几番游说我跟你回凭风城……该不会是,你在那个时候,就对我存下了什么邪念吧?” 洛尧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地看着青灵,“师姐身居要职之后,果然人也变得聪慧起来,连我那么多年前存下的邪念都能洞悉透彻。” 若是,早一些看透,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会不会有所改变? 抑或是,即使她一早便洞悉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只会弃若敝履、依旧追随慕辰而行? 青灵听得洛尧语气调侃,却又不曾否认,心里不禁思潮翻涌、五味杂陈,眼角隐隐有了热意。 原来是这样…… 当真是这样…… 那么…… 她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抬眼质问道:“那你当时说什么妖族不能驾驭坐骑,非要拉着我跟你坐马车,也是故意的了?” 洛尧面露讪色,被青灵逼视了半晌,无奈地轻笑道:“师姐果然变聪明了……” 青灵想起自己在那马车上被摇摇晃晃地颠簸了四五天,抖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搞了半天竟然是某人为了拖延跟自己相处的时日、想出来的损招! 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转念又为这些年的错误与错过扼腕叹息,一时间,心情竟是难以言表的复杂。 两人到了九丘王宫门外。 洛尧撤去幻容,上前说明来意。 守卫在高大玄红宫门外的妖族士兵都是洛尧的“老熟人”了,俱上前问安行礼。 有人认出了立于一旁青灵,交头低语道:“那不是百里公子的未婚妻吗?” 又有人说:“百里公子不是成亲了吗?听说娶的还是朝炎的帝姬。” “那……难道那位姑娘就是朝炎帝姬?” “朝炎的王族啊,”压低了声音,“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灵听力一向敏锐,任是对方把声音压得再低,也没逃过她的耳朵。 很快,进去通传的侍卫领旨返转回来,打开宫门、恭请洛尧二人入内。 青灵心事重重地跟在洛尧和引领的宫女身后,徐徐穿过三道高大的宫门,来到了金海石建造的宽阔宫殿之中。 因为有过前一次的经历,再次踏入明晦交替、略显诡异的彰遥王宫,一路时上时下,青灵倒不觉得恐惧害怕。然而心里的担忧惶恐之情,却又不容得她轻松片刻。 洛尧放缓脚步,拉起青灵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 青灵感受着洛尧掌心的温度,稍稍镇定了几分,不自觉地朝他又靠拢了些。 两人携着手,随着领路的宫女走进地下的一间偏殿里。青灵认出这里正是上次面见洛琈时的同一处地方,室内的美人画、青铜狼兽像、家具摆件,皆是原封不动一如往昔。唯一不同的是,九丘女主洛琈早已端坐主位,姿态尊贵地等待着觐见之人。 洛尧上前拜行大礼,“母亲。” 因为先前朝炎与南境的战事,九丘周围完全被朝炎的驻军封禁、断绝了所有与外界相通的可能,算起来,洛尧最后一次与母亲见面,还是刚刚与青灵订亲时,借助与她交易得来的掩护、南下梧桐镇方才得以实现的。 一别数年,其间他北上列阳、斡旋于东陆北陆的两大政权之间,不费一兵一卒逼退朝炎大军,以最为和平的方式,兑现了当日对母亲许下的承诺。 洛琈此时见到儿子,心潮起伏,声线中的情绪却控制得十分得体,不紧不慢地抬手示意,“起来吧。” 洛尧站起身,侧头看了眼神色局促、似有些不知所措的青灵,伸手捏了下她的指尖,含笑道:“你也给母亲行个礼吧。” 青灵反应过来,一瞬间涨红了脸,照着洛尧刚才的姿势拜倒,嘴里嗫嗫嚅嚅、期期艾艾地酝酿着“母亲”二字的发音。 想当初嫁去大泽时,因是桩不搀加感情的联姻,她对着百里誉改口叫父亲,虽觉得虚假,却并不感到别扭,如今和洛尧真做了夫妻,反倒觉得娇羞尴尬起来…… 谁知她双膝尚未触地,便听见洛琈开口说道:“帝姬身份尊贵,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静肃起来。 洛尧抬头去看母亲,却无法透过帷帽的垂帘探视她的表情,只得笑道:“青灵虽是朝炎帝姬,但也是孩儿的妻子,向母亲拜行大礼实属应当。” 洛琈不置可否,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朝等候在一旁的侍女做了个手势,“彩依,你去把帝姬扶起来。” 侍女领命上前扶起了青灵。 青灵此时内心一片惶恐冰凉、同时又夹杂着极力忍耐的愤懑与委屈,垂目一瞬,徐徐站直身,扬头看向洛琈,“陛下是打算直接商议公务吗?” 洛尧移至青灵身畔,握住了她的手。 他感觉到青灵指尖的微微颤意,心中愈加不忍,亦侧头望向母亲,语气中陡添一份略带恳求的强硬:“母亲!” 洛琈抬了抬手,示意儿子不要干预,一面对青灵说道:“朝炎帝君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上面列出的那些议和条款,你怎么看?” 青灵闻言微讶。 离开凌霄城之前,慕辰曾经授予她一道包含了各项议和条款的密旨,但她却不知道,慕辰同时也已将这其中的内容告知了洛琈。 按理说,她原本的计划是先以儿媳的身份拜见洛琈,然后慢慢在相处的过程中试探一下九丘的态度,再将议和的条款逐一摆出来商谈。 可眼下的这种局面,却是由不得她循序渐进…… 青灵迅速整理了下思绪,镇定说道:“那些条款,大多都是我自己的提议,其余的部分,我也很赞同。” 洛琈沉默了片刻,“那就是说,开放九丘国界、十六镇百姓迁居中原,你也表示赞同了?” 青灵点了点头,“对,我赞同。” 洛琈再次陷入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帝姬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想同我儿子单独说几句话。” ------------ 第208章 姻亲(三) 洛尧与洛琈单独留在了偏殿之中。 洛琈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见他目光始终追随着踏出了殿门的青灵,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陷进去了。” 洛尧转身面对洛琈,“母亲为何要那样对待青灵?我来之前不是让人送过信给你,请你不要为难她吗?” 洛琈说:“我并没有为难她。她既然是抱着商议和谈的目的而来,我自然需要考察她的态度。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但也是九丘的国君,在涉及国政民生的大事面前,绝对不能被个人感情所影响。” 她出身王族,于风雨飘摇之中登上九丘王位,内有族兄朝臣需要牵制、外有朝炎虎视眈眈,几百年来置身于权谋博弈的漩涡之中,全凭着一颗磨砺到极致坚强理智的心,方才撑了下来。 这一点,洛尧亦是理解。 “可是……” 他望向母亲,“你至少可以对她和善一些,就像你同我说话这样,平心静气的,也是可以讨论公务的,不是吗?” 洛琈沉默住,未置可否。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朝炎的议和条件,你都知道吗?” 洛尧摇了摇头,“青灵手里握着的是一道密旨。我也没有刻意打听过。” 洛琈闻言轻笑了声,“这位朝炎的新帝君,倒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交给自己妹妹的旨意遮得严严实实,转过头却又把其中的内容全交到了我手里,明显是对青灵并不信任,暗地里怕是对你这位妹夫也忌惮的很。” 洛尧听母亲分析得字字犀利,不禁心有所触,“母亲的意思是……慕辰并不愿意达成议和?” 洛琈拉着儿子在软榻上坐下,“这个不好说,他或许,只是不愿借青灵的手来实现而已。” 留意到洛尧神色有异,又问道:“怎么,你不赞同我的看法?” 洛尧回过神来,笑了笑,“不是。母亲行事精明,又善于拿捏人心,儿子一向心折钦敬。” 洛琈闻言不禁轻笑出声,“你这孩子,说话最懂得讨人欢喜,倒真真正正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顿了顿,“若论精明,母亲其实并不及你。当初朝炎南征,连我都觉得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你竟然能想出利用列阳牵制朝炎的法子。这些年来,你处在那样艰险的位置,尚能保全家族和九丘的利益,实属不易。若是存了一争天下的心思,凭你的头脑和手段,东陆未必就不能改姓百里。” 洛尧道:“我的心愿,母亲早就知道。世事皆是有舍才有得,荣登极位者、未必能比寻常百姓过得更舒心快乐。朝争权斗造成的家破人散,我不但见过、更曾亲身经历过,因而绝不愿为了一己私利,令更多的人经历同样的遭遇。更何况,”微微垂下眼眸,唇畔不经意地牵出一道浅弧,“如今我和青灵做了夫妻,凡事需要站在她的立场上再作衡量,较之从前,更加企盼着朝炎与九丘能和平相处。” 洛琈似笑非笑,“说了半天,还是不忘帮那丫头做说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从前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最初认识青灵时,见其一心记挂着慕辰,亦知她对洛尧并无男女之情,所以力劝儿子斩绝情思。 后来听说了青灵竟然是皞帝和章莪玄女的女儿,遂也没有再往青灵爱恋慕辰的方向多想,只道一开始即是血缘而生的亲近。然而这并不代表,洛琈愿意儿子在对青灵的感情上继续陷下去。 当她获知洛尧与青灵订亲的消息后,在梧桐镇密会儿子时就曾说过:“母亲宁愿一死,也不要你赔上一生幸福、沦为皞帝的棋子!……那个孩子,只能让你痛苦。” 因为有过亲身的经历、切肤的伤痛,她才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像青灵那样处于王族权力最中心的女子,很难带给儿子踏实的幸福。 洛尧听出母亲语气中的犹疑,“青灵在朝炎推行新政、主张与九丘议和,其实也是为了我。两国之间消除矛盾,在东陆逐渐实现神族妖族的平等平权,难道不也是母亲乐于见到的吗?” 洛琈沉吟说道:“议和章程上一共二十余条,单是开放国界、十六镇百姓迁居中原这两项,就足以动摇九丘的根本。” 洛尧接过话道:“条件若是有失公允,大可提出来再作商议。做生意都未必能一次敲定交易,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洛琈研究着儿子的神色,笑了声,说:“瞧把你急的。”倾过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你送来的信我仔细读过,如今看你这样子,也明白怕是再没有了回圜的余地。但身为你的母亲,我也有权力从我的角度去试探、了解和判断青灵,看看她对你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怎样的态度,毕竟我和她几乎还只算是陌生人,对于彼此的了解仅仅凭借传闻和你的讲述。我敢说,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和我一样,都希望尽可能透彻地去认识那个将和自己孩子携手一生的人。更何况,你的母亲我,还是一国之君呢。” 顿了顿,又道:“从前我就告诫过你,男女邂逅,互相吸引,实属正常,然而这种吸引,稍纵即逝,只有在情感上拥有更深的交融,彼此理解、欣赏、迁就、包容,才能让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刚才见面的时候,我冷眼瞧着,你倒确实是很理解迁就她,可她的态度,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洛尧低垂着眼眸,把玩着案上的铜质狼兽镇纸,淡然一笑道:“母亲的想法,我能理解。可母亲自己也说了,我如今已再没有了回圜的余地,不管她是什么态度,我都不可能放手。实话跟你说,青灵她一向都不怎么欣赏我,我也不期望着她能够迁就包容我。可这一辈子,就只能是她了。” 洛琈瞅着儿子,又是怜惜又是纠结,半晌,视线扫过他手中的镇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真是我们九丘洛氏的孩子啊……” 徐徐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叫她进来。她刚才受了些委屈,又独自再外面候了那么久,想必心情定是不好,待会儿看她怎么对我,便知她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说罢,走到殿门处,吩咐侍女再请青灵入内。 洛尧此时反应过来母亲的用意,明白她是将执政中统御朝臣、揣探人心的一套用到了青灵身上,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转念又想起青灵素日里的脾性,料定她此时多半憋了一肚子的火,虽然还不至于口出恶言,但脸色口气什么的、必是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担忧地站起身来,见侍女领着青灵,正款款再度踏入偏殿。 青灵在外面站了半天,诚如洛尧所想的那样,满腹憋屈、愤懑难解。 她想着自己为了准备与洛琈的这场见面,舍弃了帝姬的仪仗、孤身前来,又提前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预演着神态语气,衣饰也专门按九丘的习俗作了调整,确保自己以最恭敬温婉美丽大方的形象出现在洛琈面前。 可没想到…… 人家的态度,会是那般的冷淡。 按理说,她对于来自父辈的刁难,并不陌生,也不至于没有丝毫的承受力。从前皞帝在世的时候,就时常会对她予以苛责训诫。而那些令她心痛的利用操纵,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自从慕辰登基以来,因为帝君本人对她的骄宠无度,身边接触到的朝臣嫔妃,无一不极尽所能的对她讨好拉拢。就算是因为新政推行而与她有过争论的官员,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地甩脸色、让她难堪。 所以说实话,刚才在殿上被洛琈那样对待,青灵心里确实很难以接受。 此刻她再度踏入室内,抬头与洛尧对视了一瞬,清澈的眼眸中既有忐忑、又有一丝下定了决心般的坚决。 洛尧心头一触,上前想要开口,却见青灵径直越过自己,徐徐走向重新坐到了主位之上的洛琈。 青灵在洛琈面前站定,不等对方开口,便抬头说道:“刚才我在外面仔细想过了,陛下特意问我开放国界和百姓迁居中原的两件事,是担心这样的变动会让九丘处于不利的局面吧?” 她挥手收聚水汽、以神力凝结为图,大致勾勒出九丘的边界,继续说道:“朝炎的驻军,如今大部分都分布在南境和大泽。一旦我们达成议和,”指着图中几个位置,“凉夏、葳州的驻军就会北撤。而大泽那边的兵力,”下意识地回首看了眼洛尧,“现在掌握在百里氏手中。两者皆不会对九丘造成任何的威胁。” 她化去水汽,接着道:“至于迁移居民到中原的事,我明白,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九丘的国力。边境十六镇其中的几个,是九丘最为繁盛的城镇,一旦居民北迁,赋税上缴朝炎,对于九丘而言是很大的损失。然而种族融合、彻底打破神族妖族百姓之间的隔阂与界限,需要这样的牺牲。这一点,我也是仔细参考过当年列阳改革举措,得出的结论。作为补偿,朝炎会撤除九丘贸易的禁令,让九丘百姓从此可以在东陆自由行商、甚至出海与西陆人互通有无。长此以往,九丘于议和之中获得的利益,应当会远远超出短期的损失。” 青灵的一番话说完,殿内的母子二人皆心思各异的沉默下来。 半晌,洛琈开口道:“朝炎想要推行新政、实行变革,是朝炎的事。九丘并没有必要参与其中。从前因为军力上的悬殊,令九丘陷于劣势,不得已受制于朝炎。而现在有了北陆列阳由西海入侵的威胁,我们不必再畏惧朝炎,也不必非要与你们议和。” 青灵咬了咬唇,垂眸沉吟住。 片刻,她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九丘确实没有必要非议和不可。如果陛下愿意,可以选择永远屈居一隅,不让子民与外界有任何往来。而朝炎今时今日,确实也没有能力同时应付列阳、南侵九丘。” 她微微吸了口气,似乎在抑制情绪,然而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有了不容置喙的决绝,“可陛下如果真拒绝了我,那我将以朝炎帝姬的身份起誓,终此一生,无论用尽何种手段,也要将九丘并入朝炎的版图!东陆,是在我父兄手中一点点统一起来的。然而这些一统天下、帝权置上的雄心,于我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所介怀的,只是眼见我心爱之人,因为两国之间无休止的对立而不得自由,渴望着畅游四海、自由随心的生活,却又不得不时时牵挂着父母亲人的安危,一辈子困于矛盾争斗的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青灵侧转回头,眸光柔柔地望了眼洛尧,声音低幽却坚定,“终有一日,我会将他想要的自由拱手奉上,哪怕赤地千里、哪怕……倾覆天下!” ------------ 第209章 飞香动浮埃(一) 洛尧从偏殿中走出,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凝濯于身畔的青灵脸上。 青灵被他盯着实在不好意思,瞧着前面领路的宫女走得隔了些距离,遂抬头瞪了下洛尧,“你看什么看啊!” 洛尧勾了勾嘴角,“师姐的一番话说得感人肺腑,叫我有些不知所措,唯恐自己是活在了幻境之中。” 青灵面色微赧,“哪儿来的那么多幻境?” 她垂目一瞬,旋即抬起,有些忐忑地问道:“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母亲会不会觉得我在威胁她啊?” 洛尧牵起她的手,“她是九丘的国君,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威胁岂是你寥寥数语可比的?你若担心她有疑虑,以后便在她面前对我表现得再深情款款些,她自当信你说的都是实话,为我可以不惜倾覆天下。” 青灵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忍不住掐了下他的手指,“我在说正经事!”顿了顿,声音低若蚊蚋的又迅速嘀咕了句:“而且我刚才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洛尧见她眉目低垂,颊上渐有嫣红羞色蔓开,绵软甜美的唇瓣略显倔强地紧抿着,似紧张又似期待,看得他原本已经翻涌的情绪不禁再度蒸腾起来,猝不及防地将她拉入了怀中,飞快地吻了下那微微扑扇着的眼睫。 青灵吓得跳起来,慌忙推攘开洛尧,“你!”扫了眼前面带路的宫女,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前面还有人。” 洛尧不言不语,含笑攥紧了她的手。 刚才在殿内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他以为青灵会恼怒、会口不择言,却不料她始终镇定自若,其后还说出了那样一番令他心跳如雷的话来。 说实话,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她议事论政的场面,可在洛尧的印象中,青灵不是个能长时间掩藏情绪的人,而这次面见洛琈,她言谈间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一份耐心与恭敬,究其原因,也只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原来她竟然,一直记得自己在浮屿水泽说过的话,记得他渴望自由随心的生活,畅游四海、看遍风吹过的每一处地方…… 原来,她始终惦记着自己的喜怒哀愁…… 她那般急切地南下九丘,难道就是为了尽早改变朝炎九丘不可调和的对立局面,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令他最终能心愿达成,从此天阔云闲、再无牵挂? 洛尧侧目望向青灵,眼中万千情意、潋滟生辉,心里各种滋味纷至迭加,连意识也不禁有些微微的迷离。 从来就知她重情,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不惜一切。 为此他曾羡慕过、嫉妒过,渴望过、绝望过,彷徨过、愤怒过。 当这样的一份感情,终于属于了自己的时候,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唯恐一切只是幻境? 青灵也在回忆着适才的情景,但心情却又与洛尧的大不相同。 她想起洛琈听完自己的“威胁”,沉默良久后,竟轻声而笑道:“你这孩子,倒也真是像你母亲。”说罢又走到自己身边,拉过手交予一旁的洛尧,让两人先稍作休息,用完膳后再议政事。 这让青灵的心情略略松缓下来,可疑惑始终不能散去,不由自主地总想揣摩洛琈的用意。 “你母亲她,真的不讨厌我吗?会不会因为我是朝炎王族的人,让她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洛尧听出她的顾虑,捏了捏她指尖,宽慰道:“我母亲只是想试探一下你对我的态度,没有别的意思。你也看到了,她后来把你交到了我手里,依着九丘的习俗,便是表示她认同了我们的关系。” 青灵呼了口气,“可我对你的态度,她就不能用其他方式判断吗?弄得那么严肃……吓死我了……” 从前在崇吾山下的游仙镇听戏,也曾看过什么恶婆婆刁难儿媳的桥段,那时还觉得有些难以理解,没想到竟然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洛尧安抚地笑了笑,“我母亲,和你从前认识的女子都不一样。朱雀宫里的王后嫔妃也好、世家豪门的主母也好,说到底,掌管的都是内务。而我母亲是九丘的国君,行事自有其章法,你若把她当作你父王那样来看待,或许更能理解一些。” 青灵暗自琢磨了一番,渐渐领悟过来。 可洛琈要真是像皞帝一样,那以后岂不是又得事事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言? 想想都觉得累啊…… 不过还好,她抬头睨了眼洛尧,大不了故伎重施,又拿身边这家伙当挡箭牌好了! 谁让他们九丘洛氏的人都这么妖气冲天呢? 青灵胡乱想着心事,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蓦然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洛尧驻足询问。 青灵睁大着眼,紧张兮兮地望着他,“你的那个魔头舅舅……也是住在这宫里的吧?” 想起从前的可怖经历、浩倡惨死的模样,青灵就禁不住浑身发凉。她虽然还不至于把洛珩的罪行牵连至洛尧母子身上、跑到人家九丘王宫里搞报复寻仇什么的,但一想到要与那魔头同住在一座宫殿之中,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排斥的。 洛尧听青灵提到洛珩,面上神色不易觉察的微微一滞,随即从容笑道:“舅父住的地方离我们的寝殿很远。我听母亲说,他最近一直在闭门静修,平时很少出来走动的。” 青灵听他这样说,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上前询问领路的宫女:“请问你们国师住在王宫的哪一处?” 今后一定远远绕道走…… 洛尧闻言慌忙抬眼,想向那宫女示意,却不料对方已经先一步开口作了答:“国师住的地方叫寒星暖月。”抬手指了指,“在王宫的西北面。” “寒星暖月?”青灵低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地微微蹙眉,“寒星暖月……” 洛尧试探着问道:“这个地方……你曾经听过吗?” 青灵摇了摇头,又悄悄撇了下嘴,压着声音对洛尧说:“你舅舅那样的魔头,住的地方却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想着觉得挺怪异的!” 两人又随着宫女走了一段,到了洛琈为他们安排的寝殿。 青灵见寝殿内布局小巧紧凑,装饰却甚为雅致,推窗即见外园的满庭花草,入目尽是韶光明媚、鸟语花香。 彰遥王宫建造风格不同中原,其间路径错综复杂、光线时明时暗,一半的房间还都在地下,青灵初次来访时,就觉得有些阴森可怕。好在洛琈似乎也很照顾她的喜好,专门安排了一间靠上的寝殿给他们。 青灵这般想想,觉得自己对洛琈的那些揣测或许真是多虑了,心情瞬时又好了几分。 她扭头去看洛尧,却见他似有些沉默出神,遂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仰头望着他道:“怎么啦?难道你不喜欢这里,更想去住阴恻恻的地下宫殿?” 洛尧回过神来,笑道:“师姐真是了解我。”揽住她,低头凑近她耳边,“我巴不得时时刻刻都是黑夜,时时刻刻都……” 青灵红了脸,使劲掐他,两人闹作一团。 待消停下来,洛尧拉着青灵在窗边软榻上坐下,又亲自热了茶,一面说道:“这次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衣饰什么的我都已经提前让人为你置下了,一会儿就送来。至于议和的那些内容,可以慢慢讨论,我听母亲的口气,应该是有商量的余地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青灵想着临行前慕辰交代的话,心里还是不敢完全放松,双手托着下巴发了阵呆,忽而扬起眼帘、盯着洛尧问道:“小七,我问你,如果你母亲不喜欢我,逼着你离开我,你会怎么办?” 来九丘之前,两人还说过什么若有人意图将他们分开,就一剑杀之、抛尸西海的狂言壮语,可如果对方换成了洛尧的母亲,这剑恐怕无论如何也劈不下去吧? 洛尧遇上了这个天下男人都害怕的问题,抽了抽嘴角,“我已经说了,我母亲没有不喜欢你。对于不存在的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不行。” 青灵无赖起来,“我是说如果,你难道就不能想像一下吗?”托着腮幽幽叹息了一声,“当年你为了能见上母亲一面,隐姓埋名地混进我们崇吾,拼了命地去赢甘渊大赛……可见你母亲在你心中,是极其重要的。” 洛尧放下茶壶,隔案握住了青灵的手,“母亲重要,你也重要。我自然是盼着你们能好好相处、真心喜爱对方的。可若是你们实在处不好关系,我又竭尽全力却也无法改善的话,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母亲依旧是我的母亲,你也依旧是我的妻子,我敬她爱她,并不妨碍你和我在一起的生活。至于你说她如果逼我离开你的话,首先,因为家族血脉里的那份忠贞,她绝对不可能逼着我去放弃一生所爱,其次,我也不会接受父母干预我感情上的选择,我……” 青灵哼哼唧唧地接过话道:“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强悍,当初还不是被逼着娶了我这个帝姬……” 洛尧曲指刮了下她的脸颊,“若非我心甘情愿,你当真以为能逼得了我?” 青灵想起往事,既有些隐隐的羞窘甜蜜,又似有丝丝缕缕的苦涩,语气微酸地叹道:“是啊,差一点……你就娶了阿婧了……” 洛尧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点了下青灵的额头,但笑不语。 从前未知她心意时,总爱患得患失,唯恐她误会了自己与阿婧的关系。如今两情相悦、恩爱愈深,倒觉得,偶尔让她表露表露嫉妒之情,还颇有几分夫妻间的情趣。 ------------ 第210章 飞香动浮埃(二) 过了一阵,宫女前来传旨,请洛尧和青灵去前殿用膳。 青灵特意又重新打扮了一下,换了身简单素净的服饰。 “我看你母亲一直带着帷帽、不肯以真容示人,所以我也穿朴素些,免得显得突兀。” 洛尧劝阻她道:“你不必如此费心谨慎,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千万不用刻意讨好谁。” 青灵挽着他的胳膊,“我这不是刻意讨好,也不是变着方儿地想让她喜欢我,我是真心想维护她的心情,让她觉得舒服。” 她偏过头,轻轻靠着洛尧的肩,“因为是她将你带到了这个世上、带到我的身边,所以我是真心感激她。” 洛尧闻言微微怔然,一时间、竟似乎有些无语凝噎。 半晌,他拥住青灵叹道:“师姐这话为何不留到晚上就寝时再说?现在我内心激动急于回应却又苦于无用武之地……” 青灵:“……” 两人携手行到了用膳的前殿。 刚踏入殿门,青灵不禁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在了原地。 只见殿上除了洛琈,还施施然坐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身着暗紫色的长袍,长发如墨、未束未系,以一根紫色的额带固定住。容貌俊美非常,细看之下似与洛尧有几分相像,然而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戾气,直教人不敢逼视。 青灵来九丘之前,是有过心理准备的。 既然是来拜见洛尧的家人,势必很有可能会遇到洛珩。如果她拿出帝姬的仪仗,领着官员随从正式拜访九丘,那即使与洛珩碰面,也大可公事公办、不必觉得太过惧怕。 可一则,与九丘议和之事尚未曾在朝炎朝堂公开,不便太过招摇,二则,她也不愿初次以儿媳身份拜见洛琈时,就浩浩荡荡地领着一群重甲武装的禁军。 可眼下,被洛珩用那种阴戾的目光盯着,青灵在心中大呼后悔,下意识地攥紧了洛尧的手臂。 洛尧亦是有些吃惊,朝坐在洛珩旁边的母亲投去了询问的一瞥。 洛琈依旧戴着帷帽、看不清表情,语气听上去似有几分无奈,“阿尧,还不过来向你舅父问安。他听说你来了,顾不上养伤就急着来见你。” 洛尧沉吟一瞬,拉着青灵、往洛珩的方向走去。青灵却是死活不肯挪动脚步,拼命拽着洛尧的手臂踟蹰不前。 洛尧低声安抚她,“别怕,有我。” 青灵也觉得丢脸,可潜意识的就是感到害怕,不敢靠近洛珩。 这时,一直冷冷盯着青灵的洛珩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初时低促幽微,继而又癫狂肆意起来,夹杂着揪得人心发凉的悲凄之意,直叫人听得浑身发毛。 他缓缓开了口,“怕我?”眼帘微垂,仿若自言自语,“阿萝的女儿……确实是该怕我……” 青灵满腹疑惑,抬头问洛尧:“谁是阿萝?” 难不成,这魔头又把自己看成了他的那个什么阿萝,又要开始发疯了? 洛尧看着青灵,欲言又止。 洛琈出言圆场道:“算了,先坐下用膳吧。”随即抬手示意宫人上前侍奉众人盥手。 她见洛尧领着青灵入了座,转头略微压低了些声音,对洛珩说:“珩哥,青灵如今已经是阿尧的妻子了,你切莫太为难她。” 洛珩只是出神地盯着案面,恍若未闻。 洛琈长叹了一口气,坐直身,亦不再多言。 青灵只觉得殿内气氛诡异无比,拄着筷子不敢动弹,一面又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对小七特别的好、特别的温柔,时时刻刻都要照顾着他的心情,不然万一哪天他也像对面的魔头一样,受刺激变成了疯子,那这日子可该怎么过…… 洛尧倒是很快镇定下来,自己举箸抬筷、从容不迫,还不忘随时为青灵添菜,劝哄着她品尝九丘的特色菜肴。 青灵慢慢的,也终于缓过劲来,低头闷声吃菜。 过了一阵,洛琈开口问青灵:“觉得这里的菜式可合胃口?” 青灵忙将嘴里嚼着的菜咽下,点头应了声“嗯”,不忘再补充了一句:“谢谢陛下。” 洛琈闻言,轻声而笑,“你这孩子,莫不是真被吓傻了?” 她放下玉箸,朝青灵招了招手,“过来。” 青灵扭头去看洛尧,在得到了肯定的暗示后,踯躅着起身走到了洛琈面前。 洛琈拉她在身边坐下,语气怜惜,“今日我既将你交予阿尧,便是认下了你这个儿媳,以后你就不要再一口一个陛下地称呼我了。阿尧怎么叫我,你就怎么叫我。” 她传来一副碟筷,亲自为青灵布菜,一面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其实啊,就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多半,还是像你的母亲。” 青灵按奈住忐忑,问洛琈:“您认识我母亲?” 洛琈不易觉察地扫了眼另一侧的洛珩,点了点头,说:“认识。但不算太熟。” 青灵说:“我都没有见过我母亲。当年她……她生下我就去世了,是师父把我养大的。” 洛琈叹息一声,“两国交战,牵连无数。你跟阿尧,都是因此失去了亲人的苦命孩子。” 青灵附和地点着脑袋,心里却觉得十分荒谬。 那场浩劫的始作俑者,就施施然地坐在她们旁边,彷若无事之人一般。按照洛琈的结论,这种时候,自己是不是该冲上去把那个魔头狂揍一顿,以泄当年痛失亲人之恨? 洛琈为青灵添了些菜,又问道:“当年玄女怀有身孕之事,外人皆不知晓。后来听说你得墨阡圣君庇佑、出生长大,倒也算是你的福气。” 青灵点头,“是,全靠师父,我才能出生活下来。”顿了顿,又兀自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也是靠我母亲……舍了性命把我生出来……” 她将当年墨阡如何赶到沧水离谷、见到重伤的玄女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又道:“师父说,其实我母亲那时,本来是有机会活下来的,可她为了把我生下来,耗尽了最后的灵力,后来,还把青云剑也给了我……师父还说,她其实一早就存下了死志,所以即便是像我师父那般冷漠的人都开口苦苦哀求了,也没法让她回心转意。” 青灵垂下了眼,“我并不认识我的母亲,也不知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我觉得,她那个时候,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不然她那么高的修为,身边又有师父和青云剑这样的神器,总归是能找出些办法来的……” 青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说实话,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感情。但每每想到她当日为了顺利生下自己,不惜赔上了性命,还是忍不住伤感难过,由衷地为其悲苦的结局感到心酸。 母亲应该,也是爱过自己的吧? 所以才会舍掉性命地把她生下来、才会把或许能用于自救的青云神剑也给了她,临去前,还惦记着女儿未来的幸福,担心她受身份的禁锢、为权势争斗所累,逼着师父许了那样的承诺…… 思及此,青灵不觉红了眼圈,转念又想起出手重伤母亲致她身亡之人,此刻就坐在跟自己一席相隔的地方,心情顿时无比复杂难受。 虽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战场上的死伤在所难免,可要不是洛珩这个大魔头领兵北伐,母亲也不至于怀着身孕还要出战迎敌,最后重伤产子、连亲手抱一下女儿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青灵越想越恨,再也顾不得害怕畏惧,抬起头,视线越过洛琈,狠狠地剜了眼另一端的紫衣男子。 孰不知,目光落下之际,倒把自己给惊住了。 只见洛珩面色煞白,身体发颤,怔然盯着食案的双眼妖光血红。 虽然隔得尚有些距离,可耳力一向绝佳的青灵,竟仿佛听到了他牙关紧咬而发出的咯咯声。 下一瞬,便见得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唇角逸了出来…… 青灵吓得捂住了嘴,直觉反应就是起身往洛尧的方向跑。 洛琈仿佛一早便有了准备,一面拉住青灵、安抚住她,一面镇静地吩咐侍从:“国师旧伤发作,你们速速送他回寒星暖月。” 侍从们应声上前,却被洛珩挥手拂开。 他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头始终低垂着,脚步踉跄蹒跚地独自往殿门口走去。走出大约一半的距离时,又突然停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才继续缓缓前行。 青灵瞅着他适才停顿之处,见地上一摊鲜血,殷红的刺眼。那离去的背影,被浓重的悲怆所笼罩,摇摇欲坠、茕茕无依,哪里再有半分初见时的狂傲睥晲之态? 莫不是,这魔头上次在梧桐镇被众人围攻,伤势沉重、积疴难返,随时都有可能毙命? 按理说,看到他这般的境况,合该是解恨才对,可没由来的,青灵又觉得、他好像也挺可怜的…… 洛珩离开后,殿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几分。 青灵本来对着洛琈也有点抹不去的忐忑尴尬,但因为有了洛珩这个参照,渐渐的、倒也不觉得面对洛琈有多大的压力了。 她闷头吃了会儿东西,在心里斟酌了半天,鼓起勇气对洛琈说道:“陛……母……母亲,议和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再仔细商谈一次?” 洛琈笑了笑,“好啊,你都撂下那样的狠话了,我还能拒绝和谈吗?” 青灵红了脸,嗫嚅着又说:“那些条款我事先都看过,并不觉得有特别为难九丘的地方。” 洛琈放下玉箸,“别的都可以商量,但十六镇百姓迁居中原这件事,着实困难。这样吧,明日你和阿尧随我一同前去早朝,听听朝臣们都怎么说。” ------------ 第211章 飞香动浮埃(三)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洛尧跟随洛琈直接上了正殿,而青灵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震荡,选择隐身于殿侧的垂帘之后,聆听堂上的议论。 九丘相较于朝炎,国小人少,上朝的官员人数也不过寥寥十人左右。然而九丘一向民风开放,官员并不似凌霄城中贵胄们那般举止谨慎,齐聚堂上之后便三五成群地议论闲聊起来,吵杂程度不亚于茶楼集市。 青灵曾听洛尧说过,九丘最初是由陶唐丘、叔得丘、孟盈丘、昆吾丘、黑白丘、赤望丘、参卫丘、武夫丘、轩民丘组成,部落割据一方,常常为了利益矛盾而起纷争。朝廷大多的官员,都是从这些部落首领的家族推选而出,素日里为各种政事争论不休、完全是家常便饭。 妖族讲求以实力来分高低。因为这个原因,亦妖亦神、五灵兼修的洛氏一族,在上古时代便被推上了妖族之王的位置。而因为同样的原因,洛珩在九丘朝廷上的影响力、一直远远大于洛琈。若非三百多年前洛琈的亲弟弟以性命为代价、对洛珩施行了封印之术,这九丘朝堂,恐怕根本就不受洛琈的控制…… 此时洛琈将朝炎议和的意向公布开来,殿上群臣立刻如炸开锅一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其中高居于众多声音之上、被不断反复提及的一句话,便是“不可答应!” 青灵隐身于垂帘之后,听见一个略显尖利的男子声音大声说道:“朝炎王族的话怎么能信?当年也跟他们议过和、签过停战的约定,可前几年他们大举南侵,连续灭了氾叶、钟乞、禺中!要不是列阳人从西海打了过来,恐怕战火早就烧进了九丘!” 那人又转向洛尧,“百里世子这次来彰遥,是打算帮朝炎那帮骗子当说客的吧?您虽然是咱们陛下的儿子,可毕竟不是姓洛的,现在又娶了朝炎的帝姬,仔细算起来,未必能事事为九丘的利益着想!” 青灵在帘后听得窝火。 要不是我家小七,你们九丘说不定早就被朝炎大军给踏平了好不好?还敢骂我们是骗子!听你那副尖酸刻薄的嗓音,搞不好是只獾妖蝠妖什么的,想着就觉得满身起鸡皮疙瘩…… 洛琈用力拍了下主座扶手,“都给我闭嘴!” 堂上渐渐安静下来。 洛琈道:“赤望杻,依你之见,若不与朝炎议和,又当如何?” 那被称作赤望杻的尖利嗓音回答道:“现在跟朝炎硬碰硬或许是不行,但咱们至少可以想办法联合列阳,再逼他们一回!只要能解除西海的禁令,让百姓自由出境贸易,大家日子就会好过许多!时日一长,慢慢积聚了力量,将来再跟朝炎硬拼不迟。” 话音一落,殿上不少人纷纷出声附和。 洛琈又看向洛尧,“你怎么说?” 洛尧一直站在母亲身旁,闻言缓缓开口道:“在座诸位能想到的,朝炎帝君自然也能想到,又怎会轻易解除禁令,任由九丘积聚力量、将来与之对抗?” 他转向正欲出言反驳的赤望杻,先一步继续说道:“赤望大人谈到联合列阳,但列阳是否果真与九丘有所交情,还是当初他们为了恫吓朝炎,仅仅是故意编织出与九丘结盟的假象,实际上同九丘却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信赖的利益牵连?” 赤望杻有些噎住。 九丘与列阳,确实从未有过明面上的来往。从前听说国师洛珩暗中和他们达成了某些协议,但也只是传闻而已。沧离大战之后,洛珩名义上虽然依旧是九丘国的国师,但身中封印、倍受牵制,很难有所大作为。 要说上次列阳自西海入侵,何以向朝炎提出了与九丘议和的条件,赤望杻自己也有些搞不明白。 他清了下喉咙,争辩道:“现在没有利益牵连不代表将来没有正式结盟的机会!这件事,至少应该请国师出来澄清一下。” 洛尧道:“和列阳结盟,无疑于引敌入室。与其借助他们的力量、让其取朝炎而代之,不如想办法解决九丘与朝炎的矛盾,为东陆百姓谋求福利。九丘偏居一隅,数百年来与外界不通往来,又因朝炎禁令被切断了粟米矿产的供给。子民们为谋生计,不得不铤而走险,单是在大泽凭风城里、经营着私贩买卖的九丘人就成百论千!他们堵上身家性命,为的不过是求一份富足的生活。这种境况之下,诸位难道还想再引发战事,让时局更加混乱?” 殿上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沉默了片刻。 赤望杻与几位同僚交换了下眼色,上前道:“可这也不表示咱们九丘就该退让,答应朝炎的苛刻条件,从此沦为他们的附属之国吧?别的不说,单是迁移居民这件事,不就是明摆着挖走我国的百姓吗?就算陛下愿意拱手让人,百姓们却未必愿意离家易主啊!” 其他官员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哪里是议和,分明就是卖人……” 青灵在帘后听得头大。 之前觉得洛琈对自己有些严苛,可如今瞧见这朝堂上的局面,方明白她的不容易。 慕辰也说过为政治国,讲究的是恩威并施,适时的刑罚杀戮,有时也是必须的。 身为女子的洛琈,除了疯癫的堂兄和远在别国的儿子,毫无依傍,想要震慑住一帮随时有可能跟她唱反调的朝臣,人慢慢磨砺得理智严厉起来,也是无可避免之事。 下朝之后,青灵挑开垂帘,走向留在殿内低声交谈的洛琈母子。 洛琈见青灵过来,起身问她道:“感觉如何?” 青灵吁了口气,实话实说道:“九丘的这些朝臣可真大胆,说话竟然一点顾忌也没有,换作在朱雀宫,怕是早被逐出去了。” 洛琈携着青灵的手,缓缓向殿外走去,一面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这个九丘之主御下无道?” 青灵赶紧摇头,“不是!其实这样也有好处,大家把心里的想法明确地讲出来,不必彼此藏匿心思互相猜测,处理起问题来也会更有效率。”顿了顿,总结道:“算是各有各的长处吧。” 洛琈轻轻叹息了一声,“遇到有矛盾的时候,这样的坦诚未必就能加速问题的解决……三百多年了,他们对我这个女主,依旧是不怎么服气的。” 青灵的视线,追随着洛琈的落下,停留在她握着自己的手上。 那双手干枯焦黄,布满深褐色的斑点。 青灵无法想象,那帷帽下藏着怎样的一张面孔,而面孔的主人,又曾遭遇过怎样的心力交瘁、神思枯竭…… 她下意识地回握住洛琈的手,又转头看了眼洛尧,开口道:“可我刚才听他们的口气,似乎也是有所松动。关键的争议点,就是百姓迁居这件事。” 洛尧跟了过来,“朝炎提议迁民的十六镇,大多隶属于从前的赤望丘部族,赤望杻极力反对,也是情有可原。居民一旦北迁,赋税尽供朝炎,等同于变相的纳贡。” 他望向青灵,“其实赤望杻有句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算母亲同意朝炎的条件、让居民北迁,但百姓们自己未必会愿意。我其实觉得,这一点于两国议和停战而言,并无太大的意义,依你看,有没有可能从条款中撤除?” 青灵说:“怎么会没有意义?妖族迁入中原,于双方都有益处,当初我就是凭这一点,才说服慕辰答应议和的。要撤除的话,绝对是不可能的。” 洛尧说道:“那有没有办法做一些改动?现在单从明面上看,九丘根本讨不到一丁点儿的好处。” 青灵忍不住挑了下眉,“怎么没好处了?两国对立,而九丘位于劣势,朝炎不出兵攻伐、愿意和谈,难道不算已经给了好处?” 话说出了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于习惯与洛尧抬杠,竟忘了他母亲也旁边,连忙讪讪地收了声。 洛琈却并未计较,依旧携着青灵的手,缓缓朝前走着,半晌,开口说道:“容我再想想吧。” 将洛琈送回了居所,青灵跟着洛尧又往自己的寝殿方向而行。 青灵见洛尧有些异样的沉默,不觉胡思乱想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喂,你在生我的气?” 洛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哪儿有那么多的气生?你自己也说了,心里有话就说出来,不要彼此揣度猜测,如今两边的态度都明确了,我倒也好认真思考决策。” 青灵有些不放心,“那你母亲呢?你不生气并不代表她没生气……” 洛尧不禁莞尔,“怎么,现在怕了?刚才可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啊。” 他静默了片刻,“我母亲带你去朝堂,确实有点想让你知难而退的意思,谁知你的态度那般坚决……”唇畔笑意似无奈似宠溺,垂目看着青灵,“可如果她真生气了话,你就会放弃吗?” 青灵摇头,“迁民北上,短期来看确实劳民伤财。可你以前也说过,朝炎九丘的隔阂根源在于神妖两族的敌对与误解。如果不能真正生活在一起,接触、了解彼此,又怎能彻底消除彼此间的误解?朝炎要改革新政,需要妖族的融入,而九丘也需要世人摈弃对妖族的歧视、得到由衷的接纳,所以不能再继续避居一隅,要走出去,融合、交流,让东陆百姓真正意识到妖族政权存在的必要和无害!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九丘能长久地与朝炎共存于东陆之上!” ------------ 第212章 议和九丘(一) 对于议和的条款,表面上,青灵依旧坚持己见、不肯退让。暗地里,却也是搜肠刮肚地寻思着解决的方法。 仔细归究起来,她之所以如此着急地推进朝炎九丘议和,无非是想尽早让洛尧从两国间的矛盾中解脱出来,从此不必再受牵制、得以自由。 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罔顾慕辰的立场,以牺牲朝炎利益为代价,来求得和谈的顺利进展。 自新政伊始,为了平复凌霄城重臣世家的抵触情绪、同时还要安抚把控住类似莫南氏这样的贵胄豪族,慕辰走的每一步,也很是艰难。如果在自己提出的议和之中,再有了一星半点看似令朝炎处于劣势的举措,那朝堂之上只怕又会掀起另一轮的疾风骤雨。 这些纠结,她不愿向洛尧明说。 时至今日,她还是有些忌讳在洛尧面前提到慕辰,提到自己对他割舍不下的关心牵挂…… 而洛尧却隐隐猜到了青灵的想法,从旁宽慰她道:“一早就说好了,这些事急不来,不必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青灵道:“那也不能不想法子干等着啊。” 洛尧从身后拥住青灵,下巴摩挲着她的额角,慢悠悠地说:“只要你肯等,这件事做起来就不会太难。现在双方不肯让步,只因都各自怀着疑虑,对彼此无法信任、对议和的前景不抱希望。当初你主导新政推行,不也遇到过相似的境况吗?既然大家都有疑虑,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打消疑虑,切身体会到议和带给各自的好处。” 青灵扭过头,“你是说……” 洛尧接过话,缓缓道:“我是说,想办法打出一道缺口来,先行做出些成效。” 青灵默默思索着洛尧的话,半晌,低幽地叹息了一声,“说实话,我不是真等不起。我只是,不想我们总夹在两国争斗的矛盾间,随时担心着哪天又开始交恶起来,活得没法安心,连正常的日子都过不好。” “我明白。”洛尧微微收紧双臂,把怀中之人揽得更紧了些,语气振作的含笑道:“那我们就找个地方,一面尝试施行和谈条款上的政举,一面过我们该过的日子,好不好?” 这个人,每次遇到特别棘手的要紧事时,反倒能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面对,仿佛谈笑间便能轻松破解最为复杂的局势、找出通往目的的最快捷径似的…… 青灵审度探究地扭头望了洛尧一眼,却被他拉住了手,行至案边坐了下来。 洛尧略略整肃了神色,缓缓把心中的一些构思讲述了一遍。 青灵听完也不觉认真起来,思索半晌,根据自己之前推行新政得出的经验,又提出了一堆的疑问,与洛尧一问一答地推敲探讨了整整半日。 末了,她托腮问道:“你觉得,你母亲和九丘的那些朝臣会答应吗?” 洛尧说:“我会说服他们的。”顿了顿,抬眼望着青灵,“朝炎那边,你可有把握说服?” 青灵说:“这对朝炎并没有什么损失,我可以尽力一试。” 是夜,她斟酌语气,写了一封信给慕辰,而洛尧也独自去见了母亲,秉烛交谈至深夜时分。 数日后,洛琈在朝堂上宣布,朝炎帝国开启了与九丘、大泽交界之处的梧桐镇,允许九丘子民自由出入、行商贸易。凡是迁入梧桐镇定居的九丘百姓,可减免九丘各类正役杂役,同时不必向朝炎或九丘中任何一国上缴赋税。 消息一经传出,举国轰动,彰遥城内围观告示的民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曾在梧桐镇有过经商行贩经历的九丘人,俱被挖了出来,充当起答疑解惑的角色。 因为梧桐镇位于朝炎、大泽和九丘交界之处,地理环境绝佳,在朝炎南伐之前,曾是繁华热闹的商贾云集之地。不少妖族出身的人也在那里有过生意,掌管住了镇上大部分的黑市、娼馆和地下赌场。开战之后,朝炎封锁边境,这些外出经商的人也就陆续返回了九丘,然而记忆中对往昔富足安逸生活的印象,依旧鲜明诱人。 有了这些人的描述,街巷中尚存犹疑揣测的百姓,尤其是渴望着闯荡一番事业的年轻人,不少都渐渐开始动起心来。 王宫之中,洛尧也极力说服着持反对意见的朝臣。 他对赤望杻说:“上一次,大人不是说要考虑百姓的意愿吗?如今选择权交到了他们自己手中,去留随意,绝无卖人一说。” 赤望杻撅着两撇胡须,“可减免徭役、不缴赋税又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明摆着亏空国库吗?” 洛尧客气笑道:“其中的差额,将由大泽御侯府来承担。”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色。 说实话,九丘的亲贵近臣们,对于自家女主曾嫁给过百里誉、又诞育过一双神族儿女之事,一直颇为忌讳。 按照最理想的状态而言,洛琈与百里誉和离之后,本该在妖族之中另择夫婿,生下拥有纯正妖族血统的王位继承人。然而几百年来,女王却一直不肯再嫁,更不要提诞育新的继承人。而洛氏族中剩下的另一人洛珩,本来极具领导群妖称雄东陆的资质,可自沧离大战之后,性情愈加疯魔癫狂不说,又被洛玚种下了封印,实难再登君王之位。 最开始,因为洛琈对自己的儿子似乎颇为冷淡,数百年来都一直将其拒之门外、不肯接见,众人还暗暗怀了些期望,觉得女主终有会想明白的一天,终归还是再嫁人生子的。然而不知怎么的,上一回这位百里公子再度登门拜访的时候,竟突然就被女主给接纳了。不但被接纳,还带着一块儿上朝听政、参与议事。 朝臣们瞧着洛尧风仪出尘、举止从容,言谈间十分懂得把握分寸,人又似乎极其的聪颖,就连一向狂傲的国师洛珩也曾亲口说过,以洛尧今时今日的修为,将来要超越他亦不是没有可能。 这在以武力修为论英雄的九丘,无疑具有颠覆人心的意义…… 可就在众人渐渐接受了将洛尧视为九丘王储的时候,凌霄城又传来了皞帝赐婚嫁女的消息…… 这种种因素、复杂的背景牵连,让诸如赤望杻这样的老臣,对于洛尧的态度始终处于一种矛盾不清的状态,在抱着对于未来王储的审视心之上,又添加了一份敏感的戒备和不确定。 所以眼下无论洛尧的回答再如何天衣无缝、面面俱到,堂上众人总有种被人摆布蒙骗了似的不情不愿。 最后,洛琈站起身来,语气断然地说道:“不必再论了。御旨已经颁下,再在这里争论对错只是浪费时间。朝炎都敢撤去驻军、敞开门户,难道九丘人就只敢蜷缩家中、裹足不出吗?梧桐镇不过弹丸之地,即使开启了国界也能随时再封闭。和谈里那些条款对九丘到底是利是弊,接下来只需静观成效、再做决定便是!” 洛琈虽然不擅于运用铁血手腕来掌控朝堂,却亦是十分精明聪慧之人,很是懂得把握时机,一击即中,令对方难以反驳。之前为了试探青灵的底线,未曾有过太多正面的干预,而此时截然开口,俨然有了瞬时震慑群臣的威严。 事情定下之后,青灵与洛尧启程返回凉夏城,着手准备开启梧桐镇边界的诸项事宜。 在路上时,青灵颇有几分疑惑地问洛尧:“你是怎么说服你母亲的?先前她不肯让步的态度,可是十分明确的啊。” 洛尧睨着青灵,“我母亲毕竟做过两百年生意人的媳妇,懂得讨价还价时、最忌讳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底线。把最初的条件定得越苛刻,将来让步的余地才越大。在这一点上,你确实不是她的对手。” 青灵佯怒道:“你既然看得清楚,怎么也不早些提点我一下?” 洛尧打趣笑道:“你不是费尽心力地想要讨好她吗?那你可知我母亲最忌讳的是什么?不是你穿得有多招摇,而是你心思有多深沉。她其实,并不介意我娶了朝炎的帝姬,而且担心像你这样出身的女子太过精于算计,操控摆布了她的儿子。你傻点蠢点,她反倒会更喜欢你。” “你才傻,你才蠢!” 青灵气急败坏,哼哼说道:“难怪都说,狡猾儿子狡猾娘,你跟你娘还真像!” 洛尧揽过青灵,低声宠溺而温柔,“我狡猾点不好吗?你有什么想办的事都交给我去做,即便是对付像我母亲这样的精明人物,都不用劳你费心用神,只管坐享其成,不好吗?” 青灵摇头,“不好。” “那你运筹帷幄,我任你调遣?” “也不好。我就喜欢自己亲历亲为!” 洛尧低头吻了下青灵的唇角,无奈叹道:“亲历亲为也好,就当练一下脑子,将来生出来的儿子也能聪明些。” 青灵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又是一顿的揪打笑闹…… 凉夏城中,淳于琰以及其他驻守于此的官员将领,早已接到了慕辰从凌霄城传来的御令,开始着手撤离梧桐镇周围的朝炎驻军。 淳于琰见到青灵后,揶揄道:“说什么是为了在南境大范围开展变革举措,结果一来就只顾着帮九丘解决问题。看来这人一旦成了亲,就都开始偏心自己的小家了。” 青灵瞅着淳于琰,目光饱含同情怜悯,“等你以后成了亲,不偏心也得偏心,否则的话……”摇头叹气,“反正你也是够惨的……” 等你小子娶了凝烟,收获那样一位狡猾的丈母娘,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淳于琰听得满头雾水,“什么惨?惨什么?” 青灵抿着唇角,镇定地掸了掸衣袖,白云出岫翩然乘风而去,留下洛尧在原地,浅笑不语。 半个月后,青灵迁居梧桐镇,和洛尧一同搬入了以前纤纤曾住过的那座庄园。 慕辰从凌霄城遣派来的几名心腹官员,陆续抵达了梧桐镇,协助青灵处理撤军、开启边境等诸项事宜。青灵留在京中的侍女秋芷,也带着其他仆从搬了过来,侍奉帝姬的日常起居。 很快,镇上的这座小小园子,便俨然有了昔日京都帝姬府访客络绎、暗控乾坤的气势。 ------------ 第213章 议和九丘(二) 朱雀宫,银阙殿。 朝东的门窗敞开,一路连至殿外水榭的碧玉凿花地砖上,噼啪地溅落着细小的雨珠。 室内雕夔龙纹铜鼎中的百合香袅袅生烟,萦绕着四下的风雅堂皇。 珠帘绣屏,羽缎织锦,处处透着天家贵胄的奢侈。 可那独坐于芙蓉簟上的身影,落寞寂寥,无比的孤独。 他手里握着一面晶镜,指尖久久停留于镜面之上,似乎是想隔着千重山水、触摸镜中之人。 这面能将千里之外的景致呈于眼前的通明宝镜,耗费了数名水灵高手几十年年的心力,以北冥冰晶凝制而成,后来又作为慕辰母亲的陪嫁之物,辗转带入了朝炎。 秋芷去了梧桐镇之后,每隔三日,便取庄园水池之水送返凌霄城。池水一旦封入了暗蕴强大灵力的通明镜,镜面中会一直呈现出那座水池所折射出的景致。 其实,青灵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在那水池旁出现。她只是习惯每日午后来这里的水榭坐上一坐,有时是和洛尧饮茶聊天,有时是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思考问题,还有的时候,也会在此会见访客官员。 慕辰于是也有了一个习惯。 每日的午后,他都要到银阙殿中,摒退下所有的侍从,独自静处上一段时间。 镜中的青灵,倚靠着池栏而坐,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样的东西,一面读着、一面指手画脚地点评着。 她身旁的洛尧,似乎在认真听着她的评述、时不时接上几句话,却又时刻惦记着从手里的瓷碟里取一两块切碎的水果,倾身喂给青灵吃。 青灵嚼着水果,读着文书的表情愈渐激奋,最后把文书攥在手里晃了晃,疾言厉色地谴责着什么。 洛尧倒是一直神色从容闲逸,眉目蕴笑地凝望着青灵。 青灵抬眼瞪着他,凶巴巴地说了句什么。 洛尧淡淡作答,低头又用玉箸夹了块水果喂给青灵。 青灵咬牙切齿地吞了水果,继续数落着洛尧。 洛尧不知回了句什么,令青灵表情骤然一滞,紧接着尴尬窘迫起来。 她扔了文书,扑上去捶打洛尧。 洛尧一面躲、一面笑,最后丢掉手中碟筷,一把抱住了青灵。 青灵伏在他怀中,藏起极力忍住笑意的脸,渐渐安静下来。 两人默默相拥了良久。 青灵缓缓抬起头来,轻轻地在他颈间亲了一下。 洛尧身形一僵,随即收紧手臂,抬手扳过青灵的脸,俯首深深吻住了她…… 慕辰指尖发颤,迅速撤去了通明镜中的影像。 心里一缕刺烫,夹杂着剧痛,再次无声无息地蔓了出来。 他慢慢站起身来,步履虚浮地走到了殿外。 阶下立着一众禁卫宫人,摒息噤声,躬身静候于微风细雨之中。 卫沅领着几名举着宫伞的侍从匆匆上前,护在了慕辰左右,奏道:“莫南族长已经到了承极殿。” 他偷眼望向帝君,见其面色苍白、似极疲惫,不觉暗暗生出了几分担忧。似乎每次陛下从银阙宫出来,都显得有些阴霾落寞,丝毫再无半点平日于朝堂上俯瞰群臣、不容置喙的冷锐锋利…… 慕辰淡淡地“嗯”了声,缓步上了御舆,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承极殿中,莫南岸山神情微郁地等待着帝君的驾临。 数月来,淳于琰奉命南下鄞州、凉夏,进行整个南境的吏制调整,一时间风声鹤唳,大小事件接连不断。 莫南岸山心里也很清楚,慕辰这是借着推行新政、重新编制官吏,来肃清反对自己的势力。 一开始,肃清过程中受到打压最为严重的,莫过于方山氏的旧部。对于这样的结果,莫南岸山自己也是乐见其成。但再往后,他渐渐意识到,补缺上去的人员全是由淳于琰一手安排,莫南氏根本占不到半点的便宜。并且不久前,慕辰又颁下另一道旨意,开启了朝炎与九丘在梧桐镇的边界。 边境一旦开启,便意味着驻军的回撤。而驻军一旦回撤,莫南氏在南境辛苦稳固住的军权,就会被削弱。 这一点,令得莫南岸山忧思难安、辗转反侧,虽经孙女再三劝说,最终还是忍不住来找慕辰讨个说法。 他远远望见慕辰进了殿,迎上前行礼道:“陛下。” 慕辰早已收敛住情绪,神色无懈可击的微微颌了下首,“族长见过王后了?” 两人于偏殿入座。 莫南岸山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小帝姬最近生病,王后一直忙于照料,也没什么时间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话。” 慕辰笑意淡淡,“确是辛苦王后了。” 莫南岸山也笑了笑,“这是为人嫡母应尽的责任,何来辛苦之说?不值得陛下褒赞。”顿了一顿,继续道:“倒是听说小帝姬一向亲近她的姑母,自从青灵长帝姬去了南境,小帝姬就一直哭闹不停、寝食难安,这才落下病来。” 他举杯饮了口茶,斟酌出言道:“长帝姬忙着主持新政,如今又在尝试与九丘议和,也算是不辞辛苦。虽说她跟九丘有那一层撇不掉的姻亲关系,可这般的在风口浪尖上忙碌奔波,倒确实与其他只顾着相夫教子的王族贵女大不一样啊。” 慕辰沉吟一瞬,说:“青灵是章莪氏的后人,又从小教养于崇吾圣君门下,行事自然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 莫南岸山道:“话虽如此,可女子终究是女子,对政事缺乏了解,定夺决策难免有失偏颇。”观察着慕辰的神色,见他依旧清冷自若,遂继续道:“就好比梧桐镇这件事,朝中不少同僚都觉得,开启边界太过危险,难保不让九丘从此有机可乘。” 慕辰抬起眼来,眸光暗蕴锐利,“族长是朝炎兵马大元帅,征战沙场多年。以你的经验判断,开启一座小小的城镇,是否就能让对方有机可乘?” 莫南岸山顿住,随即笑了笑,道:“若是周围尚有驻军可供调遣,便不足为惧。” 慕辰垂眸盯着手中茶盏,指尖慢慢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莫南岸山接着说:“陛下宠爱妹妹是一回事,让她尝试着在政务上有所助力也是可以理解,但凡事皆需有个限度,就算是任由着她胡闹,也要提前未雨绸缪,以免将来错误发生、难以补救啊。” 慕辰不易觉察地微微牵了下唇角,缓缓抬起了眼。 “族长的意思,我明白了。驻军虽然北撤,军中的将领编制却不会有所改变,该有的权力、也依旧不减。” 他放下茶盏,看着莫南岸山,“族长也知道,南境最近事件频起,牵连入狱者每日皆是有增无减。此时撤军北上,实则是为莫南氏保全实力。这一点,族长难道没有看出来?当初我与族长有过约定,此生只会有诗音这一位王后,将来她所出之子,也将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我自身经历过太多的兄弟相争之事,万般不愿同样的事再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而总会想办法保全住莫南氏的力量,让将来的储君有所依傍。这个道理,不知族长可否懂得?” 莫南岸山乃是浸淫朝堂多年之人,深知世事难有定数,对慕辰所说的储君之言也只不过是将信将疑罢了。但眼下既然得到了军权不会削弱的承诺,又试探了一番慕辰的态度,那此次面圣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毕竟在权势上,他并没有从前方山修那般大的胃口,也明白、从长计议的重要。 于是听闻慕辰如是示好,莫南岸山也识趣地赶忙起身道:“蒙陛下厚爱,莫南一族必不负荣恩浩荡!” 送走了莫南岸山,慕辰保持着同样的坐姿,独自继续对案品茶。 殿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灰色的雾汽,笼罩着阴霾天色之中的万重宫阙。 雨水沿着殿檐落下,滴打在在白玉石阶上,发出节拍单调的噼啪声。承极殿内独有的杜衡熏香,在玉帘宫帷之间静静弥散开来。 一场短暂的对话,看似简单直白,实则又暗藏了多少试探和揣测? 平衡牵制、恩威并施,甚至刻意的拉拢示好,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反复在心中深思熟虑。 哪些人可以用、怎样用、什么时候用,哪些决定又会牵连到哪些人、那些事,一条条、一件件,充斥着思维。 而这些繁复的所思所想,又不能同任何人分享。 一切的一切,只能由他孤身一人、独自面对。 这就是,帝王的人生。 每一日,每一刻,都在重复着单调乏味永无止境的尔虞我诈…… 慕辰取出通明镜,指尖轻轻触镜面,却又迟迟不肯开启镜像。 他想起适才所见,想起青灵那纯真而灿烂的笑意,那发自肺腑的、热恋中人独有的笑意。 她也曾,那样地对自己笑过吧? 可那么久远的记忆,终是有些褪色了。 他突然有些嫉妒起来,嫉妒曾经的自己。那个栖身于土墙木门的寒酸院落之中,每晚与她在灯下含笑相视的男子…… 那时的他,为什么就没有紧紧拥住她、亲吻她,说上几句自觉俗气的情话?纵然来日依旧免不了悲苦怒怨,却终究能少一些追悔不甘…… 慕辰执着镜子,枯坐了良久。 直至卫沅轻声快步地走了进来,躬身将一份密报奉于面前,“陛下,这是从弗阳送来的。” 慕辰接过密报,展开来默默读了数遍。 末了,不动神色地将信函毁了去,语气平淡地对卫沅吩咐道:“去请王后过来吧。” ------------ 第214章 议和九丘(三) 青灵在梧桐镇展开一系列接近新政变革的举措,又将整座镇子在原有的基础上拓宽拓广,修筑了两条分别连接朝炎和大泽的商道,进一步加大了地理上的优势。 最初的时候,各方人士也大多只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但随着朝炎驻军北撤、帝姬青灵与大泽世子又搬入了梧桐镇定居,尚在观望之中的人仿佛连续吃下了数颗定心丸,渐渐有了尝试的勇气。 很快,便陆陆续续有来自朝炎和大泽的商贾进驻到梧桐镇,继而以此为中心、在周围数十里的范围内兴建起零星的店铺市集,又从而带动了客栈食铺等生意,一日接着一日的热闹繁华起来。 再接着,九丘的百姓也开始有了行动。 先是从前与中原有过来往的生意人,率先返回梧桐镇,重新操持起旧业,然后是一些在本国经营小买卖的手艺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始出境北上。 几年时间下来,传回九丘的讯息多以肯定为主,于是渐渐的,连靠近边界的普通村户人家、也携家带口地搬迁到朝炎境内,在梧桐镇以北的地带开田辟壤,复兴农贸。 青灵每日读着各方所呈的章表,心情也由最初的忐忑期待、慢慢转为了如今的欣慰放松。 她暗暗感激洛尧,若不是有他的陪伴和开解,以自己的性子,怕是无论如何也捱不过这么长的时间,一点点地看起事情慢慢变得有起色、有成就。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就算新政推行与议和真要拖上近千年的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有身边的人相伴,嬉笑怒骂、柴米油盐,过着属于彼此的小日子,也是挺好的。 他们把梧桐镇上的那座园子做了改建,将从前纤纤经营风月生意的前楼拆除掉,重新修筑了花厅和厨房,又把池边的水榭延伸扩宽来。夏日的夜晚,临水而坐,凉风习习,相依相偎,细数繁星。冬日的时候,围坐炉边,烤肉酌酒,欢闹逗趣,笑语醺然。 因为园中的水池通过结界直接与九丘王宫相连,青灵和洛尧也时常回彰遥城拜访洛琈,并从中了解到九丘朝臣和百姓的态度变化。 有了大泽在财政上的支持,九丘朝臣们一直拿不出明确的反对论据,而边界开放之后,通商贸易带动的成效更是显而易见,渐渐的,最开始持有反对意见的人也开始有了态度上的转变。 青灵现在再面对洛琈,已经少了很多从前的忐忑。 洛琈虽是九丘的女主,具备着一国之君应有的理智与谋略,但说到底,也仍旧是洛尧的母亲。于她而言,九丘的兴衰固然重要,但儿子的毕生幸福亦是不容忽视。 从最初对青灵抱有一定的疑虑,到后来亲睹她为两国议和所做的付出,一点点积攒出来的成效、以及明里暗里对九丘利益的维护,洛琈也渐渐打消了心中不确定的念头,开始真正将青灵当作了自己人来对待。 这一日,洛尧回大泽办事,婆媳二人在王宫园中赏花闲聊,洛琈若有所思地对青灵说道:“仔细想想,女子终究是比男子重情些,总是不自觉地受感情左右而做出决定。为了爱人、为了子女,似乎什么都是可以抛却的。” 青灵似乎不尽同意,“可若是如此,母亲当年为何又选择离开大泽、抛下一双儿女?” 洛琈笑道:“你这孩子……这样的话,阿尧自己都不会开口质问我,你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青灵跟洛琈相处得久了,愈渐亲近,早已没有了从前的拘谨,闻言只嗫嚅着说:“他不问,可心里未必不惦念、不难过。至于凝烟,恐怕更是想弄清楚母亲当年的想法。” 洛琈听到女儿的名字,神色亦是一黯。 三百多年来,那未曾谋面的孩子,怕是一直还在怨着自己吧…… 她静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当年舍下他们,我又怎能不心痛?可九丘洛氏,也是我的亲人、我的家族,我亦无法置之不顾。” 她在一株桃树下站定,回忆着往事,“洛氏的血脉、同你母亲家族章莪氏一样,极难传承,子嗣单薄。轮到我这一辈的时候,便只剩下了洛珩、我、和我弟弟洛玚。洛珩的祖父,是我祖父最年幼的兄弟,因而在继位顺序上毫无优势可言,然而洛珩自己,却是近万年来家族中天资最高之人。为此,我父王也曾动过将王位传给洛珩的念头,只可惜……” 洛琈停顿了一下,兀自沉默于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青灵早就见识过洛珩的癫狂,遂点了点头,接过话道:“我明白,只可惜国师性情古怪,并不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对吗?” 洛琈抬眼看着青灵,依稀仿佛透过那极其相似的容颜、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幽幽叹道:“一开始,他并不是这般的性情古怪。他只是,有些过于张扬、自由无拘……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也是……很温柔、很深情的……” 青灵忍不住微微愕然。 温柔? 那魔头,也能有温柔深情的一面吗? 这些年,在彰遥王宫中,她偶尔也能遇到洛珩。 但自从那次晚膳旧伤发作之后,洛珩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戾色地打量青灵,并且也似乎在刻意地回避与她碰面。有时,他也会远远站着,用一种在青灵看来颇为古怪的神情,望向她与洛尧,兀自沉默怔然。 洛琈继续说道:“后来,他遇到了一些不如意,性情大变,时而残酷冷血、时而疯魔癫狂,再后来,更是挑起了朝炎与九丘之间的恶战。我亲弟弟阿玚,本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却拦不住洛珩筹军举事,将整个九丘牵连至战火之中。妖族本就尚武,那时的洛珩,虽名为国师,实则在九丘拥有着比阿玚更高的地位,翻云覆雨,一呼百应……” 青灵可以想象,还没有被种上封印的洛珩,紫衣长发、双目血红,驾驭着他那招风的狻猊坐骑,号令千军,杀戮屠城……想想,都觉得好恐怖啊…… “所以,”她问道:“你那时决定返回九丘,就是为了帮助玚舅舅牵制国师吗?” 洛琈说:“阿玚和我,都想找出能牵制洛珩、终止这场战争的办法,可我离开大泽,并不只为这一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洛琈沉默半晌,继而淡淡一笑,“因为觉得自己痴心错付,觉得丈夫不能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觉得他在那个时候接受皞帝的赐封是一种背叛,觉得……心死神摧,于是,便负气离开了。” 青灵想开口问些什么,又觉得不妥,末了,低低开口道:“我觉得,御侯他其实是很惦念着你的。” 那年在凭风城楼的新年庆典上,百里誉一刹的失神与悒郁,依旧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可身为晚辈,青灵不愿对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纠葛做过多评价,只得以一种稍显隐晦的方式略行劝慰。 洛琈似乎也意识到了青灵的尴尬,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道:“大部分的夫妻,都是一开始如胶似漆,往后便慢慢褪去了热情。好一点的,尚能相敬如宾,变得如同亲人一般,不好的,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缺点,要么争执不休、试图改变对方,要么冷眼相对、任由感情消沉。能像你跟阿尧这样,成亲这么些年了,还整天腻在一处舍不得分开的,那是少之又少。” 青灵闻言不觉面色涨红,期期艾艾地说道:“哪儿有舍不得分开……现在我不就是一个人陪着母亲吗?而且,我们也经常争执的……” 洛琈笑道:“你们那种不叫争执,叫情趣。”安抚地拍了拍青灵的手,“好了,别害羞了。九丘民风开放,不比中原,我这个做母亲的,有时说话也欠考虑了。” 青灵挽着洛琈,低垂着眉眼,认真说道:“我从小失了生母,在师父和师兄们身边长大,即使后来去了凌霄城,也几乎没有女性的长辈跟我这样说过话……像是,母亲跟女儿说话似的……我心里,其实,是挺欢喜的。” 洛琈听她说得坦诚,联想至其身世,不觉心生怜惜,握了握青灵的手,叹息道:“以后,就把我当作你的亲生母亲好了。” 两人携着手,都兀自有些思绪缭绕的沉默。 半晌,青灵试探着开口:“母亲愿不愿意,见一见淳于琰?如今他在南境的政务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他就会回京请旨,让我王兄为他和凝烟赐婚。他曾经数次向我提过,说是希望有机会来九丘拜访,可又怕觉得唐突。” 洛琈闻言,沉吟问道:“他想来拜访我的事,凝烟知道吗?” 青灵踌躇一瞬,斟酌出言道:“这个……我不清楚。” 凝烟对母亲的怨恨,一直是洛琈心上的一道伤。这些年来,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开导劝解,凝烟也始终不肯摈弃怨念,来九丘拜访母亲。 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刻,女儿依旧不肯和解,只任女婿一人独自登门拜访,洛琈心中的滋味,实乃五味杂陈。 良久,洛琈缓缓开口道:“也好,下次你来九丘的时候,便请淳于族长也一同过来吧。” 得到了洛琈的肯定答复,青灵便开始期待起亲睹淳于琰拜见强势岳母时的情景,于是从彰遥王宫回来的时候,她径直去了趟凉夏,打算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琰。 到了琰的府邸,却见府内外集结了大批重甲兵士,大有如临强敌之势。 青灵知道淳于琰南下这几年,因为肃清官吏而结下不少仇家,时常遭遇行刺暗杀什么的,可眼下这样大的防御阵仗,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正寻思间,只见淳于琰领着几名心腹,匆匆从书房的方向行来。青灵迎上前,想要开口询问。 岂料淳于琰先一步开了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青灵,刚刚收到消息,慕晗纠集方山氏余党,叛出了凌霄城!” ------------ 第215章 烟火起风波(一) 慕辰登基以来,慕晗就被一直软禁在了凌霄城的府邸之中,守卫森严,实难有逃脱的机会。 青灵从琰口中听到慕晗叛逃的消息,不觉万分惊讶,“怎么可能?” 淳于琰神色凝重,“据说是入宫赴宴途中被人带走的,计划得十分严密周详。这几年我留在南境,本以为该查办的人都已经查办了,谁知终究还是低估了方山氏下面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青灵道:“既然怀疑是方山氏所为,那方山雷呢?慕辰有让他出来给个说法吗?” 淳于琰看着青灵,“方山雷和他的几个堂弟,也已同时撤离出京城,如今尚不知去向。所以我们才敢断定这件事背后的策划者,跟方山氏脱不了关系!” 青灵这下才意识到,事情比自己先前想像的、确实严重许多,难怪淳于琰会如此郑重其事、如临大敌。 “那现在……要怎么办?” 淳于琰接过侍卫递上来的铠甲,一面往身上穿、一面对青灵说道:“我现在需要去一趟鄞州,大部分因肃清而入狱的官员将领、以及那些存有叛意的军力都羁押在那里,眼下需要格外的戒备。世子现在去了大泽,你一个人留在梧桐镇也不安全,就暂时住在我府中好了。”转身吩咐心腹,“去挑选几名最得力的暗卫,留下近身保护帝姬安全,不得有误。” 青灵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淳于琰急着离去,便不好再耽误,点了点头说:“你自己一路小心,不必担心我。” 淳于琰走后,青灵心中一直不得平静,一面吩咐人不断打探着消息,一面又让人去梧桐镇将秋芷和逊召了过来。 此时洛尧身在大泽,不知是否也已获知了有关慕晗叛离京城之事? 算起来,大泽怕是应当比这里更安全些吧? 可但凡有心反叛帝君者,怕是都不会放弃任何可以用于挟持利用的机会。因为自己和慕辰向来亲近的关系,她也好、她的夫君也好,都极有可能成为对方攻袭的对象。 更何况,她跟慕晗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实在难以数语说清…… 青灵匆匆写了封信函,吩咐逊立即启程赶往凭风城,将信交到洛尧手中。信中她将事情始末简单交代了一遍,并叮嘱洛尧务必万事小心、多加警惕,最好就暂时留在大泽不要回来。 然后她又让秋芷回一趟凌霄城,彻底了解一下状况。 孰料秋芷却不愿离开,说:“陛下让奴婢随身护卫帝姬的安全,岂能在这种时候离开?” 青灵想了想,“那这样吧,我们一起回去。我也想亲自打探一下消息。” 秋芷又说:“现在从南境回京,路上说不定会遇到突发的状况。若是碰上了叛军的偷袭,奴婢怕是没有能力护卫帝姬周全。依奴婢之见,眼下还是留在淳于大人的府上最安全。” 青灵颇为无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紧张?他们才刚刚叛出京城,哪能这么快就集结势力、杀到南境来?” 秋芷看了眼青灵,“本来奴婢也觉得不会这么快。可帝姬刚才不是一直担心世子安危,说南境或有危险,不想让他回来吗?” 青灵:“……” 主仆二人争论着尚且没有定论,派去鄞州的人却先匆匆返回禀报: 叛军突袭鄞州,业已控制了整座城池! ~~ 鄞州外,火光四起,天地喧嚣,一片嘈杂。 慕晗在近侍的护卫下,驾驭着坐骑,由身后火海中急速飞驰而出,与候于外围的方山渊汇合至一处。 方山渊按捺不住火气,冲慕晗嚷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磨蹭着耽误时间!我大哥一早就嘱咐过,鄞州不能久留、不能久留!人都已经救了出来,你还非得回去放上一把火!有个屁用!” 慕晗在坐骑上回首望向火海中的鄞州城,桃花眼中流露出一抹阴霾之色,“鄞州是慕辰母族之地,我焉能无所作为就这么离开?他这几年为了收买南境人心,无所不用其极……我今日偏要把氾叶旧都烧个一干二净,看他还拿什么去安抚人心!” 方山渊无奈地白了慕晗一眼,一面调转坐骑方向,吩咐左右立刻启程,往南追上方山雷的队伍。 早在方山霞和淳于珏夫妇丧命凭风城之后,方山雷就在父亲的授意下,将从前在南境与淳于氏共同经营起来的势力、逐步分剥开来。培植的人脉与党羽之中,有一部分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归了己用,同时还调配资源,重新积攒出只忠心于方山氏的一股力量。 这些力量,隐蔽至深,甚至躲过了淳于琰在南境的肃清。 如今再加上从鄞州大狱中解救出来的、从前效忠于方山氏的那些朝臣将领,以及其麾下士兵,估算下来,也足以集结出越万人的军力来。 方山渊一面在心中计算着实力,一面不禁再度慨叹,此番多亏得最后能劝动兄长出手相助,否则若只有自己跟着慕晗混的话,恐怕不是被敌人擒了去,就是被这小子给气死!方山雷一向压制得住慕晗不说,单是凭借他这些年在朝堂上历练出来的沉稳精明、再加之从前调兵遣将的战场经验,一切事宜进展起来都顺利了许多! 到了汇合之处,方山渊跃下坐骑,向领军等候于此的方山雷回复道:“我把慕晗带出来了!” 方山雷短袍轻甲,神情凝肃,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围立水灵舆图前,低声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闻言只是抬头朝跟过来的慕晗看了一眼,不予多评。 慕晗倒是径直走了过来,劈头问道:“怎么样,现在能攻回凌霄城了吗?” 方山雷抬起头来,“我早就说过,眼下还不是攻打凌霄城的时机。” “为什么不是?” 慕晗凑到舆图前,昂首反驳道:“眼下就该趁对方尚来不及反应,出其不意,迅速拿下凌霄城!只要我能夺回朱雀宫,将慕辰谋逆弑父的罪行昭告天下,便能激群臣共愤,协同声势、并匡社稷!” 方山雷此时再掩不住满脸的无奈与厌烦,对身边的几位将领吩咐了几句,转身对方山渊和慕晗说道:“你们跟我过来。” 三人在一处僻静地站定。 方山雷控制住脾气,缓缓开口道:“以我们目前的兵力,想要拿下凌霄城,几乎是不可能,就算拼死入了城,也没有把握擒住慕辰。你们要明白,慕辰身后有三大世家的支持,只要他本人得以逃脱,就势必有卷土重来的一日。眼下我们最好的打算,就是攻下凉夏和葳州。此处原有的驻军早已北撤,防御薄弱,我们以此为据,再慢慢集聚力量,徐徐图之。” 慕晗说:“我与宁灏有过协定,一旦我攻打凌霄城,他便会领兵相助。若是我们一味南下,便会离莫南氏的驻军之地越来越远。” 方山渊在一旁接过话道:“我的好表弟,劳烦您清醒一点,莫南诗音是慕辰的女人,她家那个老头子更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宁灏在族里的那点势力,早就被架空了!哪儿还有能力来帮你攻打凌霄城?” 慕晗摇头辩驳:“他既然对我有过承诺,就必然会实现!宁灏当了这么多年的莫南氏嫡孙,又怎能没有培植出一些忠于自己的势力来?这次若非他相助,我又岂能轻易避开慕辰的监视、顺利离开京城?” 方山渊嚷道:“带你出城的是你渊哥我好不好?宁灏那小子不就偷了几张令牌给你罢了!他要是真心相助,就该跟着咱们一同南下。要召集人手什么的,也合该一早就布置妥当了!” 方山渊回想起今日在鄞州城外撞上淳于琰、跟他交手的场景,心中颇为沮丧。 按理说,从前一起混迹风月场所的兄弟,私下常有切磋,对彼此的灵力修为算是十分了解。虽然晓得琰拥有使用妖术的能力,也曾见识过他在甘渊大会上大展拳脚的一面,但方山渊一直认为,自己的神力修为、应是与琰那小子不相伯仲的。 可谁知今天第一次正式以敌对双方的立场交手,方知对方的实力,早已远远超过自己数倍不止。若不是幸而仗着人多,只怕是连狼狈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听慕晗提到宁灏,方山渊便忍不住在心里想,若是莫南宁灏跟了过来,至少在战场上有点用,多少也能杀杀琰的威风…… 方山雷声音暗沉,“你们两个都住嘴!如今的局面,成王败寇,稍有闪失、牵连的便不止是你我性命而已。每走一步,都需慎重其事,不得再有半分的不确定!” 他转向慕晗,郑重说道:“你是朝炎的王子,亦是我愿倾家族之力拥立为帝的唯一人选,但还望你继续将我看作兄长,听从我的指令行事!” 顿了顿,“眼下莫南宁灏在族中的权力被架空,想找机会翻身,并不难理解。他若出手相帮自然是好,但不论与否,目前我们都没有实力攻打凌霄城!退守禺中、养精蓄锐,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慕晗性情骄纵,几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唯独却一向有些忌惮表兄方山雷的威严,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 此刻他听得方山雷口气渐转凌厉,心中纵然有千万个不服气,也不好再做争辩,只得悻悻然说道:“那就听你的好了!” 语毕,随即拂袖旋身而去。 ------------ 第216章 烟火起风波(二) 青灵在淳于琰的府中坐立不安。 从北方传来消息接连不断,时好时坏、起起伏伏。 先是叛军拿下了鄞州,接着又是淳于琰领兵收复了鄞州。 就在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收到消息说叛军火烧鄞州,将整座城池湮没在了火海之中。 整个南境尚能调遣的兵力,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灭火救人之中,剩下的既要戍卫周边其他重镇、又要追踪逃离的叛军,一时分身无暇、难以兼顾。 凉夏城中的旧时禺中王宫,原本是整个南境最为坚固的一座堡垒,可惜当年灭国之际被禺中王成彷的一把大火所毁,至今尚未修复。 城内外能够调动的所有人手,如今都部署到了淳于琰府邸的周围,全力护卫着帝姬青灵的安全。 慕辰和淳于琰皆相继派人送信给青灵,要她迅速想办法撤离南境、暂避大泽。 青灵读完慕辰的书函,抬头向送信而来的卫沅问道:“莫南岸山在南境的驻军呢?凉夏和葳州的军队是北撤了,可如今也都还驻扎在离鄞州不远的地方,为什么一直不见他们有所行动?” 卫沅回答道:“莫南氏那边像是出了些状况,一时难以有所行动。” 青灵闻言,不由得警觉起来。 莫南氏掌控下的驻军,占了朝炎不下五成的兵力,若是出现了任何状况,甚至……若是跟慕晗的叛军有了什么约定,那情况简直是不堪设想! “什么状况?你说清楚些。”她急声追问道。 卫沅斟酌了一下,“听说……像是莫南氏家族内部出了些事。具体的细节,末将就不知道了。” 青灵心里清楚,若没有慕辰的明示,卫沅就算真知道些什么细节,也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可这莫南氏内部的问题,又能是怎样的状况? 她垂目思索了片刻,幡然抬起眼,“难道是莫南宁灏想帮慕晗造反,为此跟族人有了争斗?” 从卫沅的表情中依稀得到了肯定,青灵不禁暗自冷笑。 宁灏和慕晗勾结在一起干得坏事,她实在亲睹得太多!不想往这上面想都不可能。 想这二人倒也真是情义深厚,以莫南宁灏的身份,如今本该是尽享荣华、努力坐稳他嫡长子的位置才对,竟然不惜与家族翻脸地叛乱起事。 也好,现在他跟家族起了争斗,下次再碰到机会,自己就不必再顾忌着慕辰与莫南氏的关系、犹疑着无法对其出手了。 青灵站起身来,“我暂时不会离开南境。当初朝炎为了攻克禺中凉夏,损兵近两万方才得以实现,如今叛军的人数尚不确定,我就不信他们能立刻攻进城里来。” 就算真打进来,她就索性借机跟宁灏和慕晗把新仇旧恨一并解决了! 卫沅闻言,连忙跪地合拳道:“末将领陛下之命,务必要将帝姬护送出南境!今日之凉夏城,守卫单薄、驻军尽撤,防御能力决计无法与往日相比。还望帝姬顾惜陛下的担忧,尽早撤离此地!” 秋芷也跪下道:“请帝姬立即随禁军启程吧!” 青灵固执地摇头,“要走也不能马上走。与九丘议和原本是我的主张,如今边界开启,凉夏以南、梧桐镇以北,到处都是从九丘迁移至此的百姓。这种时候,我若是自顾自己逃命、不负责任地抛下他们,将来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说服九丘相信我们?” 自从梧桐镇的边界开启以来,大批的九丘百姓开始陆续迁移北上,交易行商、垦荒辟田。原属中原南部的一些商贩平民,也逐渐汇集于此,沿着青灵修筑的商道建立起一座座零星的货栈、互市。粗略估算下来,这一带常居的百姓人数,早已过万。 这种情况下,青灵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这一带的领土直接丢给叛军。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上前拉起秋芷、又示意卫沅起身,“行了,你们不必再劝了,反正我是不会走的。陛下那边我自会交代。” 语毕,转身回座。 走出两步,忽听见身后风声骤起,脑中遽然剧痛,尚来不及反应便随即神识逆转、顷刻失去了知觉。 秋芷快步上前扶住青灵,继而抬头瞪着卫沅,“你出手就不能轻些?” 卫沅收起偷袭攻势,脸上神情颇为尴尬,“帝姬修为不弱,我若不使出十成劲力,怕是没有把握将她击晕。一击不中的话,再想出手就不容易了。” 触怒帝姬的下场虽然堪忧,但相比起无法完成陛下的交代、回京面对那幽黑冷锐的目光凌迟,卫沅两项权衡,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秋芷也不是多话之人,取出一粒丹药给青灵服下,仰首道:“行了,走吧。” ~~ 青灵转醒之际,后脑还在隐隐钝痛。 她静卧片刻,待意识恢复、记起了先前之事,不禁恼怒异常,撑着身子一个激灵地坐了起来。 自从嫁人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洛尧把诸项事宜都安排得太过妥帖,让她太习惯了轻松少压力的生活,人也开始变得松懈起来,越来越欠缺从前的谨慎与戒备。到了今日,居然能被身边的人给偷袭了! 青灵咬牙切齿地撩开帐帘,瞧见镜奁前坐着一名女子,正闻声转向自己。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出声: “凝烟?” “你醒了?” 青灵环顾四下,认出这是自己在大泽侯府的卧房,遂知卫沅当真是将自己送回了凭风城来。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洛尧,心里的火气稍稍灭去了几分。可该数落的,还是要数落,否则以后如何御下?她翻身下榻,一面整理着衣裙,一面问凝烟:“卫沅那小子在哪里?” 凝烟道:“卫统领在前厅,我让念虹在招呼他。” 青灵卷袖子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绽出笑来,“念虹在招呼吗?那挺好……” 论杀伤力,念虹的唠叨应该比自己的“教训”高出不少段位吧? 青灵走到凝烟面前,“你哥哥呢?我让逊给他送过信,却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凝烟在镜奁前站起身来,眸色复杂,“他不在大泽。陛下有令,三日前已让他领兵前去剿灭叛军了。” 青灵闻言如遭雷击,后脑上的钝痛突突而起,语无伦次地说:“什么……什么领兵?” “哥哥向陛下讨要了大泽的军权,如今国家有难,莫南氏又一时调不出兵马来,他从大泽带兵去阻击叛军,无论是从地理位置上而言、还是就兵力本身而言,都是最适合的。” 凝烟虽然心里也担着忧,却尚能据理分析,末了又安慰青灵道:“哥哥虽然没有什么战场经验,但要自保,应是易如反掌。” 可这话落到青灵耳中,倒完全起了相反的效果。 当年洛尧为向青灵表明立场,讨要到大泽军防的管理权、从旁协助慕辰牵制莫南氏的军权,到如今,已是集聚了朝炎近一半的兵力。若是单说征讨区区万余数的叛军,从职责上讲,完全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且从实力上而言,也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正如凝烟所言,洛尧没有太多征战沙场的经验,会不会……因此而吃亏? 一牵扯到他的安危,青灵便比不得凝烟有理智,听完话抬脚就往外走,一边伸手去掏怀中的麒麟玉牌。 这种时候,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必须,和他在一起! “咦?” 青灵在怀里摸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麒麟玉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凝烟看出她的打算,“我见你侍女秋芷替你换完衣服后,就把玉牌交给了卫沅。而且现在就算你有坐骑,也未必出得了侯府。父亲领了御令,开启了侯府防御用的结界,你现在根本出不去。” 青灵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我回侯府有多久了?” “有两日了。” 两日? 堪堪错过了洛尧! 卫沅和秋芷也不知给自己下了什么药,尽然让她昏睡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两日里,天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 青灵憋着一口气,疾步上前“唰”地拉开了门,迅速朝前厅奔去。一路上,只见侯府内外守卫森严,其中既有百里氏的府兵,也有卫沅从凉夏城带来的军士,半空之中,隐约有神力结界的流光闪烁。 前厅之中,卫沅戎装玄甲,与二十余名禁军精锐端坐其间,见到青灵入内,众人齐齐起身,向她行礼问安。 青灵伸出手,劈头怒道:“把麒麟玉牌拿出来!” 卫沅低眉垂眼,“陛下吩咐过,让末将务必保证帝姬的安全,所以还请帝姬留在侯府,暂时不要外出。” 青灵冷笑了声,“不拿是不是?” 她走到主位前坐下,手中霞光乍现,须臾间解封出一张七弦琴来。 卫沅等人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得铮地一声劲响,耳膜被震得剧痛,禁不住脚下虚浮、几乎趔趄。 青灵也是狠下了心,手指拨弦生调、急拍繁弦,将御风幻音源源不绝地送出,由四面旋回笼罩,击向众人。 她之前回崇吾研习操控青云剑之法,神力已然大有长进,近几年又跟在洛尧身边,时不时听他半哄半劝地指导几句,修为再又精进,此时一出手,便瞬间以音杀术操控住了在场诸人的心神。 卫沅等人明知陷入了音律编制的幻境,却又觉得那音韵如细语呢喃般的低幽缠绵,牵扯住了每一丝的神识,叫人无从挣脱。 ------------ 第217章 烟火起风波(三) 眼看众人汗如雨下,用足了灵力对抗青灵的音惑之术,仿佛下一刻就会马上情绪崩溃、癫狂失控,突听有人高声制止道: “住手。” 青灵循声望了一眼,下意识地敛凝神力,按停了琴弦。 只见来人长袍儒雅、五官清俊,行动间姿态从容,气质之中一抹闲适潇洒之意,与洛尧颇为相似。 青灵念诀收起御风琴,上前见礼,“青灵见过父亲。” 百里誉扶起青灵,“长帝姬。” 与洛尧迁居梧桐镇后,期间逢年过节时,青灵也会随他回到凭风城探亲。到如今,她叫父亲已算是叫得十分顺口了,可百里誉依旧遵从着礼制、称她作“长帝姬”。 此时青灵见一向深居简出的御侯出现,身后又跟着凝烟和府中管事之人,方知自己一怒之下确实是把事情闹大了。 百里誉吩咐仆从上前扶起歪倒在地的卫沅等人,转身对凝烟和青灵说:“你们跟我来。” 姑嫂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百里誉进到书房。 关上了门,青灵也顾不了许多,径直开口道:“我要回梧桐镇。烦请父亲打开结界,放我出行。” 百里誉审视青灵片刻,“陛下有过旨意,要大泽侯府务必确保你的安全。” 青灵不肯退让,“是我执意要走的,跟侯府没有关系,陛下也管不了我的事。” 用胳膊肘撞了撞凝烟,压低了些声音,“你难道,就不担心淳于琰吗?” 凝烟面色微红,迟疑一瞬,上前对父亲说道:“嫂嫂心里放不下哥哥,与其留在府中忧思牵挂、寝食难安,不如……” 百里誉抬了抬手,示意女儿噤声,“御令在此,不可违抗,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他看向青灵,“你也不用太担心阿尧,他若是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便枉为我大泽百里的继承人了。” 青灵解释道:“我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也不是不相信他有能力全身而退,我只是……”面颊微热了几分,语气却是理直气壮,“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罢了。” 她想起那日在彰遥王宫中,洛琈回忆旧事、对自己说过的话来,微微吸了口气,道:“父亲或许是无法理解,可我觉得,所谓夫妻之道,就是要在最艰难的时候并肩作战、成为彼此最信任的倚靠!我现在返回南境,或许在大事上帮不到他什么,但至少能从旁稳定民心、帮助百姓撤离战区!为了开启九丘与朝炎的议和,我和阿尧数年来费了无数心血方才推动得稍有进展,眼下战火蔓延至边境,我岂能撒手不管?两国议和若是因此受阻或失败,少不了再生战事,阿尧从前千辛万苦为九丘争取来的和平又将毁于一旦!” 因为百里誉素日儒雅和蔼,青灵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语气咄咄地高谈阔论,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有些气促。 百里誉也一直听得很认真,不经意间、仿佛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缓缓垂下双目,面色有些隐隐的苍白。 凝烟在一旁看得清楚,忍不住责备地扫了青灵一眼,怨她出言不经斟酌。 青灵却是满不在乎,回瞪了凝烟一下。 你是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抛下你的! 觉得自己痴心错付,觉得丈夫不能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觉得他在那个时候接受皞帝的赐封是一种背叛,觉得心死神摧…… 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可害苦了你们一家人…… 百里誉垂目沉默了良久,最后慢慢抬起眼来,对凝烟道:“你去密室里取两个西陆幻木的人偶来。” 凝烟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似想说些什么,却随即又抿住,恭敬地应了声随即离去。 百里誉起身从书房隔架上拿过一个盒子,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琉璃瓶,递给青灵,“把你的一滴心头血存进去。” “这是……” 青灵犹疑着接过瓶子,“做什么?” 百里誉埋首在桌案前拾掇着几本帐目,又提笔写了些批注,一面淡然答道:“你想离开侯府,总得需要些障眼法,凝烟会用你的心头血制作人偶傀儡,瞒过那些禁卫。” 青灵楞了一瞬,继而惊喜地反应过来,赶忙逼出一滴自己的心头血,封入了琉璃瓶。 百里誉处理完手中事务,转身走到一排隔架前,启动机关、打开了一间暗室。 “跟过来吧。” 青灵放下琉璃瓶,跟进了暗室。 室内灯火全无,却隐有暗彩,显然是有人用极其高明的方法在此设置了阵法。 百里誉对青灵说道:“侯府下方有一条暗流,联通燕绥河。我现在会撤去阵法、打开门阀,你需要时刻保持警觉。” 青灵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空,人若入虚幻之境般的急坠而下。 她连忙收敛心神,集中精神操控住身下骤然蒸腾而出的巨大水灵,竭力保持住平衡和下落的速度。 咚! 咚! 青灵像落在了一个什么平坦光滑的物体之上,转瞬又随着激烈的水流迅速飘行起来。 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百里誉就在自己的身旁,以神力操控着脚下的流水。 “父亲……” 百里誉淡淡地嗯了声,道:“站稳便好。” 青灵闻言不敢再对话,只得安安静静地稳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天光大现,一刹那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习惯下来,青灵垂目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冰晶所制、晶莹剔透的舢板之上,正随着急速的河水飞快前行。 百里誉立在舢板的另一侧,宽大的袖袍鼓鼓翻飞,一手掌心朝下,似在以神力操控着流水。 青灵见识过他在新年庆典上、以弓弩冰箭击起海潮大浪的本事,知道百里誉虽然时常称病卧床,但实则修为不弱。眼下见他轻轻松松地操纵满河流水,更是心下了然。 青灵环顾四下,见两岸草色葱郁,脚下这条不算特别宽阔的河流宛若一条银链,水花洁白绽放,轻盈起伏于绿茵茸茸之中。“这是……燕绥河吗?” 百里誉道:“这是燕绥河的一条支流,直通凉夏城附近。我们顺流而行,速度并不比乘坐坐骑慢太多。” 青灵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确定地望着百里誉,“我们?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去?” 她原以为,百里誉只是打算将自己送出结界,却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算一同前往南境。 要知道,若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御旨召见,他平时是根本不会出府门的! “那个……其实……” 她斟酌说道:“父亲不必因为送我而特意出门。我虽是不济,但也懂得操控水灵,一个人去也是没问题的!” 百里誉临风而立,眺望河岸景色,迟迟没有答话。 良久,答非所问地缓缓开口道:“你其实,不大像你的母亲。” 青灵闻言一愣,“你也认识我母亲?” 转念一想,也对,既然洛琈都能认识她,那百里誉认识她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百里誉转过头来,温和地点了点头,眉眼间依稀可见年少时的一抹俊逸,“我自幼便是大泽百里内定的继承人,又酷爱外出游历,结识的名门子弟数不胜数,自然也认识你的母亲。” 青灵想起以前洛琈说过的话,忍不住又发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像她?九丘的陛下可是说过,觉得我为人实诚,多半像我的母亲。” 百里誉听青灵听到洛琈,眼中泛出黯色,自嘲一笑道:“是吗?她这样认为……” 他垂目一瞬,随即抬头眺望远方,半晌,幽幽说道:“她这样认为,是因为只看到了你母亲深情而决绝的一面,而我觉得你不像你母亲,是因为我还看到了她的无奈与挣扎,明白她不得不背负起的那些责任与苦楚。” 顿了顿,“说到底,一个人年少时所受的教导与指引,影响深远。阿萝和我,从小作为家族的继承人,自懵懂稚子时起、就必须学会隐忍理智,明白面对任何事都不能感情用事。而阿琈不同,她父王从前既有洛玚、又有洛珩,从未动过要将王位传给过女儿的念头。所以她性情活泼,又有些喜欢感情用事,一旦固执起来,谁也难以劝服。” 青灵听到最后一句,不觉有些忿然,“喜欢感情用事未必就是错。人生在世,若是事事皆要权衡利弊、顾虑其他,心里想着一套手里却做着另一套,一辈子不能随心而为,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百里誉听了青灵的一番抢白,并不着恼,只如平时一般温和地笑了笑,“你说的不错。”顿了下,“所以我才说,你和你母亲其实不像。” 青灵在心里嘀咕道,若我母亲真和你一样,那幸好我不像她。 转念又想起自己为议和之事拜访洛琈之初,只觉得洛琈心机深沉、理智冷酷,一派君王的行事风范,哪里有半点百里誉刚才所说的性情活泼、感情用事? 算起来,这对夫妻自几百年前分道扬镳,就再未曾见过面,百里誉又岂能猜想到,妻子如今的模样? 由此可见,人的观念性情,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就好比身旁的这位御侯父亲,一向奉行明哲保身的原则,可今日也能冒着违抗帝命的大罪送自己出城。不但如此,居然对自己含讥带讽的言论表示赞同,还破天荒地向她讲述起往事来。莫不是,突然之间也转变了性情…… 青灵脑中思路纷杂地琢磨了半天,忽然又记起了什么。 “你刚才说,阿萝和你……”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疑,却又不敢确定,仰着头,“可我母亲的名字,应该是章莪惠才对啊。” 百里誉似乎也愣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阿萝,是你母亲的小字。” ------------ 第218章 烟火起风波(四) 青灵心中纠缠升出千万个疑问,理不清、剪不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讨要答案。 阿萝,是她母亲的名字。 那么,她母亲会不会,就是洛珩口口声声唤着的那个阿萝? 自己长得像母亲没错,洛珩也曾将自己错认成他的阿萝,以至于癫狂失态,瞬间变得疯魔骇人。 还有那次一起用膳的时候,好像也听他喃喃自语地说了句“阿萝的女儿”什么的…… 可是, 这不可能啊。 洛珩,明明像是很喜欢那个阿萝。 而自己的母亲,却是被他亲手重伤,死在了沧离的战场上。 母亲怎么可能,是那个魔头的心爱之人? 青灵满腹狐疑,几次犹豫着想开口问百里誉,可又迟疑住,最后再三考虑,决定还是等见到洛琈的时候,问她好了。 沿着燕绥河的支流而下,两人赶在了日落时分抵达了凉夏附近。 短短数日,凉夏一带竟已尽数笼罩于战火之下,如血的残阳光芒之中,大片的山川河流都被染成了殷红之色,城池方向的天空中,隐约还有神力交织而出的结界流光。 青灵不禁惊惧惶恐起来,举目四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百里誉听出青灵的疑惑,开口说道:“看来方山氏大概是动用了一切可用的力量。论财力,百里氏姑且可被称为四世家之首,但若论影响力与左右时局的能力,方山氏一直都是世家豪门中最强的一族。数千年来,他们自上而下培养出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东陆的各个角落,不容小觑。” 青灵摇着头,“可方山氏培植出的那些势力大多都是些官吏政客,怎么突然连军力也这样强了?” 她原本以为,就算慕晗把淳于琰给关起来的那些人全都救出来,至多也不过就是数千人的兵力,却不曾料到对方有实力拉伸出如此骇人的战况来。 百里誉瞧见青灵面色微白,明白她在担心洛尧的安危,遂出言宽慰道:“神族交战,声势总是显得虚张,且若是比拼兵力的话,大泽的驻军不会比东陆的任何一支军队弱,你大可放宽心来。” 百里誉面上这样说着,却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路速度。 两人越往战事发生的中心地带行近,路上遇到了逃难流民便越来越多,大多人皆是举家携口,神情凄苦、哀怨连声。临近城池之际,又遇到了一队外出巡查的朝炎士兵,说是奉主将之令前来护送难民安全逃离。 青灵听到有关洛尧的消息,知晓他安然无恙,虽是意料之中,却还是不觉松了口气,又从士兵处为自己和百里誉借来坐骑,疾向凉夏城而去。 两军势力在城池东侧碰撞,飞沙走石间不断有灵力相击的光芒闪耀,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逐渐加深的夜色之中,间或能窥见将士们锃亮的银色铠甲和宣示着不同阵营的鲜艳军旗。 有意思的是,双方都用上了代表朝炎王族的红色火焰徽旗,慕晗或是为了以示区别和彰显自己的不同,又在己方的旗帜上加绣了方山氏的弯月图案。 到底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尊贵王子,即便是临时起兵举事,也依旧看重着仪仗与形式…… 青灵驱策着坐骑,不顾周围士兵们的惊呼,径直冲入两军对抗的前沿,遥遥望见洛尧驾驭着玄鸟,身着银色轻甲,手中剑光潋滟,正与敌方将领激烈交战于阵前。 许是忌惮洛尧的实力,对方派出了三名将领模样的神族高手,从不同的方位同时出手夹击,灵力交汇之处,光芒裂碎、飒飒风生。 洛尧催动神力,将手中玄霆的威力猛然增至极限,在半空中架出弧形的结界,抵挡住三人攻袭的同时,随即又以千钧勃发之势骤然弹出,将对手齐齐震落坐骑。 他目光流转、蓦地急调方向,反身伸臂而出,堪堪揽住了刚冲至自己近前的青灵,将她抱上了自己的坐骑。 “你怎么来了?” 语气依旧温和,然而凝望着青灵的目光中蕴着一丝焦虑,微微蹙起的眉峰间、流露出少见的严苛。 青灵没想到洛尧与人交手之际,还能觉察到自己的出现。她下意识地张臂,紧紧抱住了他,“你在这里,我当然要来!” 洛尧疾声向左右吩咐了几句,带着青灵暂退入了中军。 “战场不同旁处,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你先退到后面去。” 他召来念萤,让其护送青灵后撤。 青灵哪里肯答应,一面挥手挡着漫天弥散的飞沙走石,一面反驳道:“我不退!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说我修为大有提升吗?现下就是我验证的机会……” 洛尧板起面孔,“你没有沙场经验,不知这其中的凶险。” “你不也是刚接手大泽的军防没几年,也没什么沙场经验吗?你都可以应付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两人争执不下。 护卫引领着百里誉赶了过来,同时,先前派出打探军情的斥兵,也匆匆从另一方向飞驰而来。 洛尧见到父亲,不禁暗暗惊讶,尚来不及细询始末,便听那斥兵喘着气急声奏报道:“末将探查清楚了!敌方三成的军力已经转至南下!如今已是入了梧桐镇的地界!” 洛尧与叛军在凉夏地界交锋之后,原以为对方意在夺取凉夏城,却又一直感觉到其战术上的拖延,似乎是另有别的打算。眼下听了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兵回复,他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同时,却也生出无限的疑惑来。 慕晗夺取梧桐镇,倒底有何意图? ~~ 然而此时的慕晗,疑惑惊讶,并不在洛尧之下。 他催促坐骑追上方山渊,疾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说好了要退守禺中,为何凉夏城就在眼前却弃之不攻?你大哥他,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方山渊满面战火尘色,神情亦是急恼,“我怎么知道!”转头盯了慕晗一眼,“你不是一直说宁灏那小子会出兵相助吗?现在人在哪里?” 他稳住坐骑,望向远处火光笼罩下的城池,恨恨道:“没有援军,咱们怎么对付大泽的兵马?百里扶尧那家伙……” 方山渊停顿下来,紧拧着眉头,沮丧地长呼了一口气。 慕晗听他提到宁灏,心中亦是五味杂陈,略带恼恨地别过头、领着近身侍卫再度疾行,赶至行军前沿,试图截住正连声向左右发号军令的方山雷。 近百名神族高手在方山雷的令下,驱策坐骑飞散驶出,拉展出铸金之火编织出的巨大火网,将行驶所经之处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村落,尽数焚燃。随着队伍逐渐向南推移,梧桐镇附近的所有地界,慢慢在烈火中灼烧起来,一时火光冲天、直抵云霄! 慕晗只觉得入目之处全是一片刺眼的橙红,浓烟蒸腾而上形成的黑雾,混合着地面传来的众生哀嚎,直叫人愈加目眩神乱。 他好不容易越过传令的斥兵和近卫、挤到方山雷的旁边,刚想开口发问,却见其猛然调转了方向,俯低降往下方。 烟雾弥漫之间,只见一座似曾相识的城镇,渐渐显露出轮廓来。 慕晗顾不得细想,紧跟着方山雷俯降而下。 镇中的百姓,跟适才所经之处一般,被突如其来的焚天烈火所笼袭住,慌乱惊惧地哀嚎奔走着。痛苦的叫喊声,婴孩的哭声,亲人的呼唤声,交织错乱,起伏不绝! 慕晗随着方山雷降至一座庭院之中。不多时,方山渊和方山济两兄弟,也领着亲卫跟了过来。 方山雷一袭黑衣冷肃,目光端严地迅速在众人面上掠过,向左首一名族人吩咐道:“葔,你带人开启水池中的阵法。”又转向慕晗和自家两个兄弟,“你们几个,跟我过来。” 慕晗和方山兄弟转至水榭僻静处。 慕晗忍了良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拿着王族威仪、故作冷傲地望着方山雷,“你现在,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方山雷看了他一眼,却不直接答话,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递给方山济,“这盏元晶斛,是昔日南陆漆氏所赠之信物,传至今日,已有数千年之久。” 他抬起眼,缓声说道:“东陆与南陆之间,隔着魔雾重重的离恨海,东陆之人难以渡越。但若以神力解封元晶斛的灵力,可于千里之外警示漆氏族人,召其遣船相助。” 众人看着方山济手中的晶斛,逐渐反应过来方山雷的用意。 方山渊忍不住开口:“可是……” 方山雷抬手制止住他,继续道:“方山氏先祖,曾有恩于南陆漆氏。漆氏亦曾言,凭此元晶斛,方山氏族人可向漆氏后人提出任何一个要求。”他的视线在慕晗面上略作停留,继而转向方山济,“届时,你便代慕晗,向漆氏求娶族中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为妻。” 话音一落,诸人皆是一惊。 慕晗率先回过神来,“你是打算和漆氏结盟,让他们助我夺回王位?” 不远处的葔引领着族中五灵高手,一点点开启着水池中的阵法。若非数年前曾在此亲眼目睹过九丘国师洛珩的现身、从而估算出阵眼的位置,即使是方山氏中最精通阵法的葔,也未必有把握开启这道集神力与妖法为一体的精妙阵法。 渐渐的,池面开始有水纹击破荡漾开来,发出连续不断的汩汩声…… 方山雷负手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他望向目露讶色的慕晗,缓缓说道:“漆氏是南陆豪族,却未必有能力助你攻打朝炎。你现在能做的,只是自保。将来若有机会,你自己也好、你的子孙也好,或许能够重新踏足东陆,夺回失去的一切。” 慕晗气急败坏,“将来?我的子孙?”他忍不住踏前一步,“我为何要等?为何要像丧家犬一样的娶南陆女子来求自保?我原本就可以直接攻入凌霄城,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是你让我退守禺中!一退再退!现在,你又让我逃去南陆!” 他想起适才凉夏城外所见,不禁伸手攥住了方山雷的衣襟,吼道:“从一开始,你是不是就打算好了要送我去南陆?你若无心助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跟我一起逃出凌霄城!现在什么都毁了!被你毁了!” ------------ 第219章 烟火起风波(五) 由于出生时体弱病多,慕晗从小便被母亲呵护于羽翼之下,远离严酷的朝争与战场,因此也就少了历练的机会。成年之后,他尽力想要摆脱母亲的约束,依照自己的心意去建功立业、博得父王青睐,可无论如何费心费力,前面总有位比自己行得更远、行得更快的兄长。 一朝失势,母亲被囚,舅父身亡,自小依仗的方山一族不复昔日豪权。连自己,也成为了被软禁监视的对象…… 这些年来,慕晗也曾有过痛定思痛的时刻,也曾暗暗勉励自己,既然当年慕辰身受天雷之刑、跌入谷底都尚能卷土重来,那自己也能慢慢集聚力量,等待时机! 可他,毕竟太过骄傲,不受自控的那种骄傲。 他可以听从方山雷的教导,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可以整日困于府邸中足不出户,却无法更进一步的做到低声下气,在慕辰面前装出恭顺忠良唯唯诺诺的模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连这点底线都守不住的话,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当宁灏找到他,允诺帮他逃离凌霄城、并找机会出兵相助时,慕晗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他受够了被慕辰踩在脚下的日子,受够了被人轻视的宿命。他觉得,这一次,终于该轮到了自己时来运转,终于有机会和慕辰正面交锋了! 慕辰算什么?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弑父篡位的逆贼罢了! 天理、道义、名分,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方山雷将慕晗的双手从胸前掰开,目光凌绝地一字一句道:“但凡你有半点洞悉时局的眼力,就早该明白,今时今日,你绝对没有与慕辰抗衡的能力!” 慕晗瞪着方山雷,提高了声线反复质问:“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助我?你既然从来都看不起我,又何必跟着我反出凌霄城,说什么我是你愿倾家族之力拥立为帝的唯一人选?” 他一边质问着方山雷,一边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背弃自己的人,胸中起伏汹涌的情绪似悲似怒,桃花眼中依稀竟渐泛起了莹莹泪光。 方山渊这时倒比平时冷静了许多,上前拉住慕晗,迅速劝了几句,又抬头问方山雷:“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既然想好了要去南陆,先前又何必弄得战火纷飞的,白白折损人力?还有,”指了下方山济手中的元晶斛,“你把这东西交给济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一起去南陆?” 方山雷的目光越过众人、看了眼即将开启的池阵,继而落回慕晗身上,再开口时,语气亦是平缓了下来,“慕辰身后,有三大世家的支持,先后拉拢大泽、收复南境,如今借助青灵帝姬与九丘的姻亲关系、又解除了朝炎唯一的隐患,成为自上古时代以来,第一位在真正意义上统一了东陆神族的帝君。这种境况下,你想同他正面交锋,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顿了顿,“我答应助你起事,并不表明我有把握让你立刻登上帝位。我赌上了方山氏万年基业,动用了一切可用的力量,一是要确保你能顺利逃离东陆,二,则是要赶在朝炎与九丘达成议和之前,毁掉这种可能。” 方山雷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用曼砂蓉炼制而成的假手,沉默了片刻。 “拔除洛氏,既是报我一人之私仇,更是打破东陆统一的局面、再度挑起神妖对峙的唯一契机。只有让九丘与朝炎再度交恶,开启由南北上的门户,再从旁牵制慕辰的势力,” 他抬起眼,看向慕晗,“你,才能有机会卷土重来。” ~~ 青灵、洛尧以及百里誉,沿着方山雷等人撤离的方向一路追踪而下。 青灵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嘴。入目之处,遍地火燎,浓烟蒸腾之中,夹杂着百姓的呼号与痛哭声。 对方,应当是动用了什么厉害的神器,外加操控火灵的高手,方才制造出这片烈火焚原的惨景来。 那些经过她与洛尧数年努力,一点点修筑起来的城镇、商道,因为和谈新政而迁居至附近的村户,店铺市集、农圃果园,一夜之间,统统湮没在了灼目的火海之中! 与之一同付之一炬的,还有那些期冀着改善生活、携家带口北上的九丘移民。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性命…… 洛尧一面沉声调派着军士灭火救人,一面微揽过青灵的肩头、借此安抚她的情绪。 然而两人心中都很明白,这场仗,无论朝炎是败是胜,对他二人而言,都早已是输得惨烈! 一路追至了他们在梧桐镇的庄园里,便失去了方山雷等人的踪迹。 洛尧心思敏锐,径直奔至后园中的水池处,四下察看一番,蹙眉说道:“他们破了此处的阵法。” 不但破了阵,之后还从内部将这里的入口封印住,让人无法再度开启。 百里誉并不知道这处水池阵法背后的玄机,但毕竟是修炼水系功法的高手,稍微探视左右便看出这大约是一个通道,不久前让人以神力先启后封了。他研究了片刻,对洛尧道:“对方封禁的力量虽然强大,但集你我二人之力,应当可以重新打开。” 洛尧脑中思绪纷杂,恍然听得父亲开口,明白他是有意相助,不禁暗暗惊喜。 然而惊喜之外,又依旧是深深的担忧。 到了这一步,对方的意图,已是十分明了。 怕只怕…… 洛尧转身看向青灵,见她此刻面朝水池、背对着自己,肩膀似在微微的颤动着。 洛尧心知,镇外的那场火,毁掉了青灵数年的心力和承诺,对她的打击可谓极大。那些于火中丧命的百姓、由此而生的负罪与内疚感,还有过往与慕晗的种种仇怨,交织在一起,此刻足以令她情绪失控。 事态紧急,由不得踟蹰踌躇。洛尧召来随行将领,吩咐他们速领兵至镇外的国界关口,向九丘驻军传信,同时又以神识暗中传话嘱咐念萤:“我与父亲会联手开启池中阵法,你务必守住青灵,阻止她随我们同行。” 交代完毕,洛尧遂与百里誉各自站定方位,由两侧合力开启水池中暗藏的通道。 青灵在这座庄园住了数年,时常通过水池中的暗道出入,自然知晓通道的另一端便是九丘彰遥的王宫。她同洛尧一样,困惑于慕晗和方山雷的用意,然而很快的,脑中的思绪便被胸臆间升腾而上的怒意所搅乱。 若说新政议和是她倾尽心力之处,那梧桐镇上的这处庄园则是她休憩安乐之所。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水榭尽头新建的花厅和厨房,是由她亲自设计、洛尧亲自领着工匠修筑而成的。园子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亲睹过他二人数年间的种种亲密与快乐。夏日临水而坐,相依相偎,冬日围坐炉边,笑语醺然。 而眼下,花厅那方的火势虽已被扑灭,损毁却是不可避免,水池四周因为先前众多人踩踏攻阵,早已是一片狼藉。残花断草,满目烟尘之色。 水榭上她亲手悬挂上去的垂帘,也不知被何人扯破,坠下一截截纱条,在风中无助地飘零着…… 青灵暗暗攥紧了双拳,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尽是她与慕晗之间的那些新仇旧恨。 一旁的念萤,一边关注着封印的开启,一边悄悄靠近青灵、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水池在百里誉父子两人合力的操控下,渐渐撕开了一道裂口,翻滚的水浪中央,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 青灵盯住那眼水涡,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足尖却暗暗用上了劲力。 论破解阵法的能力,她确实远不如许多神族高手。但身为崇吾弟子,从小苦读强记过成千上万的古籍经典,该有的判断力和眼力却是不遑多让。 她知道,洛尧不愿她涉足险境。适才若非自己死缠烂打,外加百里誉从旁劝了一句,洛尧是绝不会带着她一路追踪方山雷等人至此的。 所以现在…… 青灵紧盯着水池中央,眼见着裂口逐渐拉伸,被挤压的封印神力正要蓄势反弹。她骤然纵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霞光四溢的青云剑,身体由剑光引领着,顷刻间,便破入到那涡口之中! 念萤反应过来,伸手去拦,却终是迟了一步。洛尧在一旁亦是看得清楚,却无法中断施力,只能眼睁睁望着青灵的身影消逝在水波神光之中。 谁能料到,封印尚未开启,她就凭着青云剑的神力涉险劈了进去? ~~ 通道的另一端,是彰遥王宫中一处位置偏僻的殿室。 青灵跃将出来的一霎,已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强行以神力闯阵导致的神识受损,待头晕目眩地收起青云剑后,还是觉得四下景致晃动得厉害,脚下的地砖亦是起伏有声。 她出了殿室,沿着石阶迅速朝上奔去。 彰遥王宫结构奇特,石阶时而上、时而下,其间光线也是明晦交替,一会儿是室外透进来的日光,一会儿又只剩下了摇曳的烛光,而此时此刻,这些光影之中,似乎又多出来一些别的色彩。 青灵熟门熟路,径直往洛琈平日起居的寝殿而去。 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不少宫人的尸体,大多皆是一击毙命。可见这场突如其来的杀戮,确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灵心口发凉,努力不去想像最坏的结果,却依旧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悔恨,悔恨没有一早封了那条曾经曝露过的通道,悔恨没有能更快作出正确的推测! 她脑中飞驰着千丝万缕的念头,祈求着洛尧母亲安然无恙,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越来越快。 经过一条盘旋上行的甬道时,猛然有数道夹杂着神力的箭矢从侧面弹出。青灵下意识地扭身躲避,却倏地被人从身后拽住了胳膊,拉入到甬道内的一间石屋之中! 青灵来不及细想,瞬时解封出青云剑,反身劈下。 对方后跃竖起防御,声音却是暗沉复杂:“你……怎么来了?” 越过青色剑光,青灵看清了对面之人的面貌,手中的劲力不自觉地减了几分,“方山雷?” ------------ 第220章 洛氏覆灭(一) 方山雷对跟进来的几名亲随吩咐了几句,示意他们退了出去,自己则与青灵在对峙之间、慢慢地各自都撤了力。 青灵心存戒备,依旧把青云剑握在手里,微微倒垂于身侧,一面抬头质问方山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慕晗在哪里?” 方山雷黑衣束身,额前几缕落下的乱发,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郁疲惫。 他沉默地盯了青灵一会儿,垂了垂眼,自语般重复着先前的问话:“你怎么来了?慕辰怎能还让你留在南境……” 青灵将手中的剑抬了抬,声音也提高了起来,“我问你话呢!你们来彰遥王宫做什么?” 她瞧着手中的剑随着四下诸物一起颤抖晃动着,心中愈加焦急,既想尽快去查证洛琈的安危,又舍不得放弃眼前活捉方山雷的机会。 方山雷静默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来,目光冷却下来,“我来做什么?帝姬难道想不明白吗?我若只剩一息尚存,必然是要来向洛珩寻仇的。” 青灵闻言,竟有一瞬的释然。 如果方山雷是想向洛珩寻仇,那他的主要目的只是要杀了那魔头。洛琈和其他人,或许并不在他设局对付的范围之内? 思及此,她开口道:“我明白,洛珩杀了你弟弟,又害你失去了一条手臂,你要找他寻仇也是无可厚非。可你们这般大开杀戒,连梧桐镇外的寻常百姓都不放过,又是为了什么?慕晗那小子想要针对我,大可直接冲着我来!”手中的剑又抬高了几分,“你现在把慕晗交出来,我尚可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饶你族人性命!” 方山雷被青灵剑尖相逼,却是面无惧色地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无可厚非?你也认为我寻仇乃是无可厚非?那么帝姬你呢,你的仇呢?我怎么都想不通,你如何就能忘记杀母之仇、杀兄之恨,任由那人苟活于世这么多年?不仅如此,这些年来,你推行新政、与洛氏议和,甚至开启边界、任由九丘妖民迁居朝炎,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原本都是你的血仇宿敌吗?” 杀母之仇,杀兄之恨。 血仇宿敌。 这件事,这个问题,青灵其实,也无数次的在心里纠结过、自己与自己辩论过。 若说她从未见过母亲,对其所有遭遇的了解都来自旁人的讲述之中,因而那种仇恨怨忿之情并不刻骨,但浩倡死的时候,青灵是曾亲睹过的。 面色青紫、双目鼓胀,年轻英俊的面容扭曲得变了形…… 她扪心自问,难道那时自己就没有过恨,没有过想要立刻手刃仇人的冲动吗? 她并非所谓的大善之人,也不介意所谓的冤冤相报,所以才会把对宁灏和慕晗的恨意埋藏心间这么多年不曾遗忘。 母亲和浩倡,虽不似四师兄那般,与自己有着三百余年朝夕相处的亲情,却终究,也是她的血亲…… 青灵放轻了些声音,“那魔头昔日在梧桐镇被你们伤得厉害,至今一直未曾痊愈。他其实,活得也不轻松。” 方山雷淡然颌首,“我知道。彰遥城中有我布下的暗桩,我晓得每日这个时候那魔头都在寝宫中闭关疗伤。” “所以你……你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报仇?你这样,也太疯狂了……” 青灵浸淫朝堂多年,跟各式各类的世家子弟和朝臣官吏都打过交道。这其中,有为财有为权的,有为家族荣耀、也有为个人私欲的,真正心系天下渴望为朝炎守护千秋社稷的人,寥寥可数。 而方山雷,虽然一直肩负着家族的重责,亦曾在父亲的授意下做过些钻营权术之事,但青灵总觉得,他跟大多数出身豪门的世家子弟比起来,更公正、更坦荡、更不屑于权衡利弊,是真心想要见到东陆一统天下大同之人。 “上次在湄园,你对我说,你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建立起屹立万世的基业。”青灵抬起头来,与方山雷目光相触,神情中微蕴鄙色,“全是骗人的吧?” 方山雷望着青灵,亦忆起了往事,心中滋味复杂。 “我没有骗你。我毕生心愿,就是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可以不去计较我的父亲死在了凌霄城的刑台上!但东陆的统一,必当是以九丘覆灭为前提的,而不是什么异族融合、所谓的神妖平等。沧离一战,九丘犯下滔天罪孽,怎还有资格苟存于世,接受朝炎的扶持?” 他顿了顿,似乎是踌躇了一瞬,继而坦然道:“至于屹立万世的基业,理当由正统之人来继承,而不是一个弑父篡位的……” “住口!你闭嘴!” 青灵猛然喝止住方山雷,手中剑尖抬至他胸前,然而视线却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游移。 慕辰的帝位是如何得来的,她自然清楚,却容不得旁人置喙。 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要杀洛珩,我可以帮你,他也是我的仇人,我也想他死。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要伤及其他不相干的人。” 方山雷凝视着青灵,将她眸中的迟疑与纠结看得清清楚楚。 她其实,并非不恨洛珩。 只不过,一直顾忌着另一人的感受罢了。 那人…… 终究,还是彻底赢了她的心。 “如何?你答不答应?”青灵追问,略略放低了手中的剑。 不管方山雷设下了怎样的局,她需要他尽快收手!这满宫殿的震动,实在古怪的很…… 方山雷暗暗苦笑。 和她一同手刃仇人,该是何等幸事? 只可惜, 只可惜啊。 他缓缓抬手,从掌中解封出一颗如小儿拳头大小的金珠,人抵着剑锋,递至青灵近前。 “这个东西,你收好了。” 青灵并没真打算要杀方山雷,被他抵着剑逼了过来,一时反倒有些无措。慌乱间,感觉左手手腕被猛地擒住,挣脱不得,继而掌心又被硬封入了那个色泽奇异、蕴含强大怪力的金珠,击得她体内神识一阵颤栗。 “这是什么东西?” 她垂下头,甩着手,努力想要把这东西重新解封出来…… 因为递送金珠的动作,方山雷靠到了青灵的近前,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的,一时间,鼻息间隐约能嗅到她发间的清甜香气,许多压抑至了心底的情绪与回忆似乎找到了逃离的缺口,陡然间尽数都涌了出来。 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那般的高高在上、华丽尊贵,可相处的日子久了,才发觉她不过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单纯女子罢了…… 想起那夜她突然出现在红月坊中,眼中掩饰不住的局促羞怯,当着一众人的面、说是特意来找他。他那时,佯装着镇定,一颗心,却早已跳得犹如擂鼓…… 想起他痛失手臂,暗暗有了轻生之意,全靠着她趁夜而来、几句略显笨拙的宽慰,自己方才又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原以为,追逐她只为政局只为名利、甚至只为心底深处的那些许虚荣,可待到反应过来时,早已停不住追逐的脚步。 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怀,向一名女子倾诉爱慕之情。 却是因为,早已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方山氏的嫡长子,朝炎慕辰最珍爱的妹妹,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可能在一起…… 方山雷迟迟没有开口答话,保持着微微倾靠向青灵的姿势,似乎是想通过这样卑微的伎俩、将她的气息记忆得再清晰一些。深深刻画入骨血之中,永世都无法忘记。 一生之中,这竟是,他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青灵哪里知道方山雷此时的所思所想? 她试了各种方法,也除不掉被封印入掌心的古怪金珠,同时又感觉到地面与四周的震动开始变得越来越剧烈。 这震动,和前一次在凭风城遭遇到的海土拔起有些相似,却又有所不同。不是巨大力量的骤然澎湃,而是……力量的逐步攀升。 一点一点,越来越强烈。 青灵再顾不得担心金珠,用力将方山雷推开了些距离,仰头质问:“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神器,想要毁掉整座王宫?” 方山雷被推了个趔趄,意识醒悟过来般的移开了视线,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低声缓缓说道:“不是神器,是魔斗。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了了。” ~~ 洛尧和父亲重启通道,追了过来,却终究比青灵晚了一步。 因为担心青灵安危,洛尧适才拼出了狠劲,以最快的速度将封印撕裂,此时面色微显苍白,呼吸中夹杂着急切。 百里誉担忧地扶了儿子一把,随即张望四下,不禁面色一变。 他并非没有猜测过水池通道连接九丘的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出口竟然会直接设于王宫之中。 金海石的地墙,青铜狼头的烛架。 许久许久之前的记忆,刹时扑面而来…… 父子二人无暇细谈,一前一后迅速出了殿室。 洛尧推测青灵会直接去找母亲,遂也顺着石阶向上而行。刚奔出没多久,便撞上了洛琈的侍女彩依。 彩依满面惊慌,显然是被宫殿震动的境况吓坏了,向洛尧匆匆禀道:“陛下不在寝殿。禁军送她出宫,可到了北园就出不去了。陛下让奴婢速去寒星暖月找国师……” 洛尧叫她行色焦急,未多加细问便让其离开了,回头瞧见百里誉神情怔忡,迟疑着唤了声:“父亲。” 因为少时失了母亲,洛尧曾对父亲有过很深的怨恨,亦曾年少轻狂地负气叛逆、离家出走。成年之后,虽然表面上冰释前嫌,父子间彼此客气有礼、在大事上相互扶持,但总有一些抹不去的隔阂,隐隐约约的夹在中间。 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地渴望和幻想过,有朝一日,家人团聚、共享天伦,让他再次同时拥有父亲与母亲的关爱。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暗生怯意,纵然心思剔透、善察人心,却根本无从揣探父母的心愿。 正如同他一直想不明白,一向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父亲,何以会冒着违抗帝命的风险,亲自将青灵一路护送到了自己身边…… 百里誉在儿子探究的注视下抬起眼来,虚弱而温和地笑了笑,“走吧,带我去见你母亲。” ------------ 第221章 洛氏覆灭(二) 洛琈在禁卫的围护下,抵达了通外宫外的北园门口。 在室内的时候,只觉得地动山摇、彩光明晦。待行出了殿外,仰头望去,才看清楚自己是被笼罩在了巨大的结界光束之中。 方圆过里,流光攒动,仿佛一座高至天际的琉璃罩,将整座彰遥王宫扣在了其内。 “琉璃罩”紧扣地面,一点点加重着摇动的幅度,其间所蕴的强大力量,实乃洛琈平生未见。 她撩起面纱的一角,研究着结界的属性,一面冷静调遣着禁卫精锐,尝试突破封禁。 洛尧行至北园时,恰好看见母亲伸手以灵力试探结界、却猛地被结界褐色的光刃击了个踉跄。 “母亲!” 洛尧飞身而起,跃上前扶住洛琈,“你没事吧?” 洛琈摇了下头,示意无碍。 洛尧的视线飞快地四下逡巡一圈,并不见青灵的身影,心中不禁愈加担忧。他转向母亲,想要开口相询,却见她正怔怔望向自己身后的方向,身形僵硬凝滞。 洛尧斟酌着,低声道:“父亲他……担心你的安危,特意跟了过来。” 在脑中幻想过千万次的家人重聚,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发生…… 百里誉脚步踟蹰。 三百多年了…… 面前这紫色长裙、帷帽遮面,身形中透着一抹冷凝的女子,可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活泼甜美的九丘姑娘? 若非眼下大难逼临,他或许,根本没有勇气出现在她的面前吧? 洛琈亦是沉默。 过往种种,悲欢离合,陡然间纷至沓来,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而过。 他老了,鬓角已然有了白发。 曾经温润的少年眉眼,变得冷峻沧桑起来。 三百多年了…… 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她却总还时时记起,阿尧出生时,他抱着儿子、望向自己时的神情。 挚爱,幸福,感激。 那么清晰,那么刻骨…… 洛琈转过身,恍若什么也不曾看见似的,继续指挥禁卫尝试突破结界。 百里誉走了过来,伸手以神力探视了一番结界的屏障,渐渐蹙起了眉头。 他少时博学广游、见多识广,眼下触及结界之中所蕴之劲力,竟是出离其认知以外的古怪。 百里誉收回手,沉思了片刻,问洛尧:“昔日你在崇吾时,可读过有关魔斗的典籍?” 洛尧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他在崇吾待的日子并不长,未能有机会遍阅碧痕阁中珍藏的上古典籍。 百里誉道:“魔斗,原名叫作九转噬神杀,因其形状似斗,所以被神族称作魔斗。” 洛尧警觉起来,“这是……魔族的结界?” 百里誉微微叹息了一声,“若只是结界,就容易多了。” 顿了顿,“上古典籍有过记载,说这九转噬神杀通联幽冥混沌,吞噬一切生灵,昔日魔族曾凭此物,弑杀过天帝长子。其威力,常人根本难以想像。” 可这样的魔物,不是早该在魔族灭亡之际就被毁掉了吗?怎么可能再度重现世间? 百里誉的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足够清晰的传入了身边诸人的耳中。 洛尧原本就略显苍白的面色越加黯淡,离得较近的几名禁卫亦是愕然变色,就连洛琈也禁不住朝这边望了过来。 洛尧镇定住心绪,问父亲:“若真是此物,我们是不是……没有希望逃出去?” 他话音刚落,脚下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仿佛整个地面塌陷下去似的,猛地一沉。所有的人,被击了个措手不及,脚下俱是不稳,仓皇着去攀扶身畔可支撑之物。 洛琈的修为只算寻常,趔趄之下,也下意识地扶身边的支撑物,却忽然觉得右手一热,被人握入了宽厚温暖的掌心。 百里誉握着妻子的手,只觉那手背上的皮肤干枯粗糙,再不复从前的光滑细润,心头不禁一颤,大掌下意识地收拢得更紧了些。 他转头朝儿子看了眼,“阿尧,你去找青灵吧。你母亲这里,有我。” 洛琈透过帷帽的面纱望向百里誉,胸中堵塞着不知名的情绪,一时间想要把手强行抽回来,可又觉得浑身无力,绵软的厉害。 洛尧心中万分担忧青灵,眼下见父亲拉住了母亲、而母亲也未挣脱开来,心中骤感微释,迅速地向两人点了下头,转身疾行离去。 奔出数步,忽听见百里誉在身后又唤了自己一声,遂顿住转过身来。 百里誉沉默了一瞬,仿佛是在斟酌组织着语言,末了,郑重说道:“你只管去找青灵。若找的到,便试着带她从来时的通道出去,若找不到,就不必回来了。” ~~ 青灵被震得膝盖一弯,慌不择路地往石壁贴了上去,方才稳住身形。 “这是第一转。” 身边方山雷也抵住了石壁,沉声道:“九转噬神杀,一转比一转猛烈。还剩八次,便会开启幽冥之谷,吞噬结界中的一切。” 青灵双眼泛红,手中神剑“咣”地一声劈入方山雷头顶的石壁之中,振落了一盏硕大的铜质壁烛架。 “你疯了!你要杀洛珩,用得着拉所有人陪葬吗?” 一想到极有可能也跟了过来的洛尧父子,青灵不禁急若焚心,几近嘶吼地利声问道:“这魔斗可有破解之法?你撤去结界,我就带你去杀洛珩!” 方山雷背靠着墙壁,悒郁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漠然,仿佛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魔斗一旦开启,无计可解。待到第九转时,你将那个金珠解封出来,或许……” 他抬起眼望向青灵,说了一半的话突然愕然卡住,脸上表情复杂惊诧。 “你……你的眼睛……”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前女子的双眸中,染上了一层诡艳的金红色光晕,同那魔头杀人时的骇人目光如出一辙! 方山雷只觉喉咙发干,一时思绪顿结,脑中一片空白。 青灵此时怒急,又惦念着洛尧的安危,丝毫不曾留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她借着收回青云剑的劲力、狠狠在方山雷胸前划了一道,也不知到底刺了多深。 “疯子!你这个疯子!” 她泄愤似的咒骂着,随即拎着剑,转身跑入了来时的甬道。 魔斗? 九转噬神杀? 以前在崇吾的时候,师父似乎曾经提过。 可是怎么破? 能破吗? 还是…… 青灵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湿了眼眶。 诸多的情绪,翻江倒海地搅着内里。悔恨从前学艺不精、要紧的知识从来不曾记住,憎恨慕晗方山雷心狠歹毒不择手段,害怕大难来临却再也见不到洛尧…… 若是自己早狠下心,废了慕晗,他又怎会再有机会出来作乱? 慕辰肃清方山氏门人,她还存过恻隐之心、觉得他过于狠绝无情。可若早知今日,她必然第一个站出来斩草除根! 还有小七…… 若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他不会卷入朝堂争斗,不会领军征战,更不会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危险! 青灵流着泪,一路上上下下,朝洛琈寝殿的方向跑去。 脚下又是一阵巨响。走廊一侧金海石栏“轰”的一声断裂开来,直直坠落而下,牵引得地板也微微倾斜。 青灵顿下脚步,探头望了一眼。 只见宽阔的地宫中央,于底部形成了一个数丈开合的圆形空洞,不断地有流光隐入其中,就好像地底开出了一个巨大的兽口,以一种看不见的吸力、吞噬起周围的事物。 一震,又是一震。 空洞逐渐地增大,越来越多的殿内建筑开始坠落、被吞入。空洞内奇异的色彩时明时暗,蓬勃而出的力量却是在一点点地变强。 通往洛琈寝殿的路,在青灵登上一处上行的阶梯时,被彻底截断开来。 碎裂的石块咚隆着砸下,逼得青灵不得不改换路径,转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透过高处的天窗,她能看见宫外笼罩着的结界,时而还能捕捉到驾驭着坐骑、试图突破结界的禁军的身影。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 结界光束中强大的魔力,足以让妖族禁卫及其坐骑瞬间焚烧得焦黑,直直由空中坠下…… 青灵抬手抹了下眼角,深吸了口气,促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还是不由得微微打颤。 不会不能破的。 她手里的青云剑,是上古神兵。不会劈不开那结界的。 方山雷一定是在讹她,是想在心理上击败她…… 可方山雷那人,若是真下了杀洛珩的死心,又怎会不确保万无一失、绝无可破呢? 青灵摁捺住纠结的思绪,加快速度,朝宫外的方向而去。 无论如何,她也要试一试,决不能坐以待毙。 彰遥王宫一半修在了地面以下,一半则在地面以上。此时地底不断增大的幽冥空洞,已将地面以上的大部分宫殿尽数吞噬。青灵要去宫外,就必须不断向上寻找新的路径。 刚踏上一段石阶时,地下一波声势巨大的震荡突然冲了上来,摇晃得整条阶梯前后抖动。 这是……第六转了。 青灵只觉得脚下一滑,人扑倒在地,紧接着感觉有一股难以相抗的力量缠住了自己的身体,把她向下拖拽。 她右手握着剑,只能腾出空余的左手去攀住石阶。 先是攀,继而变作了抠。 最后感觉中指和食指的指甲都翻了起来,却因为用力过猛、竟然不觉得痛。 身后的力量拉扯着、吸卷着,不断有周围的事物落下,消失。 她咬了咬牙,憋着把左手余下指甲抠翻的代价,一挺身,猛地将青云剑贯入了石阶之中。 靠着右手多出来的这一份助力,又支持了一会儿,可任凭她挣扎得满头大汗,也始终无法站起身来。 到了最后,整大块的石阶也松动了,摇摇晃晃地从基座分离出来。 青灵趁着石阶坠落的一瞬,拔剑而起,足下轻点助力,飞身向外弹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适才与魔力相抗得太过辛苦,耗尽了仅存的体内,还是因为空洞此时的吞噬力又强了一分,她身子跃出一半距离,随即又被大力扯了回去,飞速卷落。 青灵只觉脑中霎那空白,血液近乎凝固冰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下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 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物体坠落撞击的咣咚声,似乎……还有谁的呼唤声…… 腰间骤然一紧,身体被拥入了另一副温热的身体。紧接着,拉扯着她下坠的那股力量弱了去,整个人被拥抱着飞升而起,落到了遥远的一处。 周遭一刹时隐匿遁去、无声无息,只余下触手可及的那个人。 熟悉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青灵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突然觉得,这一刻就算真会死去,她也不再怕了。 ------------ 第222章 洛氏覆灭(三) 百里誉低头看着握在自己掌中的那只手。 干枯,焦黄,布满深褐色的斑点。 洛琈终于有了抽回手的气力,半侧过身,不去面对百里誉,半晌,语气不善地开口道:“找不到便不必回来?大难临头,谁给你权力遣走我的儿子?” 百里誉默然地牵了下唇角,“阿尧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洛琈僵硬着身形,不作理会。 百里誉缓缓又道:“我让他走,是因为他的妻子曾对我说,所谓夫妻之道,就是要在最艰难的时候并肩作战、成为彼此最信任的倚靠。这个道理,从前我没能想明白,如今既然懂了,便绝不会以孝义之名强留下一位女子的丈夫。她为他而来,不顾生死成败,而此时此刻,她或许正身陷险境、孤立无援,一心期盼着他的出现,期盼着他的扶持与帮助。阿尧就算最后寻不到她,也要一直走在寻她的路上,方不算辜负。” 洛琈依旧沉默着。 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摇得她头上戴着的帷帽也微微颤动,晃得轻纱起伏飞撩。 好在有了前一次的经历,两人都反应迅速地稳住了身形。 领着部属尝试冲破结界的禁卫统领,汗湿鬓发,满面焦虑地上前跪倒,“陛下,末将无能。这结界……似乎无法可破!” 洛琈抬了抬手、示意那人起身,继而声音沉着地吩咐道:“破不了便罢了。若有还能用的坐骑,想办法把我的印鉴送到国师手中。” 统领迟疑了一下,躬身领命退去。 百里誉朝洛琈走近一步,“阿琈……” 洛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截然打断了他:“别叫我!” 她微微扬起头,侧身面对着百里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刚才,借着青灵的话,无非就是想暗示你自己的想法。这么多年,你或许是后悔过,或许也曾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从前在朝炎皞帝面前,你尽力维护九丘的利益。阿尧帮我做事,你也从未曾阻扰过。就连现在大泽拿出钱来填补九丘赋税的缺口、从旁推动议和,也是少不了你的首肯。可这又能如何呢?从我离开你大泽侯府的那日起,你对我而言,便什么都不再是了!” 百里誉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满心苦楚。 是啊,她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笑容甜美、神态娇俏的九丘姑娘了…… 凌厉的话锋,紧绷的身形,君王独有的威仪。 是自己,亲手将她推上了一条孤独无助的道理,一步步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一次的重逢,诚然并非蓄意预谋。可这样的重逢,又怎不是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描绘反复臆想过的? 细想来,到底是因为青灵的一番话、触动了他心底深藏的某种情绪,竟令他一反常理地违抗帝命,亲自将她送到了南境?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意着有关九丘的一切,唯恐战火蔓延,唯恐毁了两国议和、伤了那人的利益,所以忍不住也跟了过来?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只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牵引着,让他在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境下,再次出现在了久未谋面的妻子面前。 百里誉垂了下首,声音依旧温和,“好,我懂了。” 其后,便缄口不再言语。 九转噬神杀的魔力一次次地漾开。 三转,四转,五转…… 两人始终彼此沉默。 百里誉走到结界边缘,试着以各种方法找出破绽,甚至以十足十成的劲力相抗,直至面色发白,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其实,也很清楚,弑杀过天帝之子的魔物,岂是轻易能破解的? 他疲惫的转过身,却见洛琈正静立望向自己,见他转身,又迅速地侧过了头。 整座北园已经开始塌陷倾斜起来,头顶上方的结界不断收拢、下压,似乎是要将笼罩着的所有事物朝地下深处挤压。 禁卫几次过来请洛琈乘上坐骑,却都被她挥手退了下去。 第六次的震动袭来。 这一次,威力明显大过先前几次。所有的人,全都失去了平衡,半跪到了倾斜的地面上。 百里誉起身搀扶洛琈,被她用力推了开来。 或是因为明白大限将至,洛琈的声音不再像先前那般冷静,夹杂着怒气对百里誉说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不管这魔斗是谁设下的,要对付的人都只能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哪里来的就哪里回去!” 百里誉并不接话,默默解封出一柄长剑,大力贯入地面,扶住。 身下园中的青石地板早已零零散散地被卷入了殿内,就连泥土地,也倾斜的厉害,靠外的一侧慢慢上扬翘起。 先前还不肯放弃希望,结阵、合力、使出浑身解数尝试突破结界的禁卫们,此刻也都放弃了,散开围坐在不远处,以身体连接筑出一道屏障,挡在了洛琈与魔斗之力的中间。 第七转。 有离得殿宇近的禁卫被卷了进去,半空中发出仓皇的呼喊。 死生一线,终究是本能占了上风。 洛琈身体微倾,帷帽亦扬了开来,露出苍白而衰老的容颜。 九丘洛氏的情咒,在她的眼角和唇边留下了无数道凄苦的皱纹,也染白了鬓边头顶的发丝。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从前一样,清透妩媚。 她直直地望着百里誉,“为什么不走?你来时用的那个通道,以你的水灵修为,或许还能打开,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百里誉凝视着洛琈,似乎丝毫没有为她容貌的剧变感到惊诧。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笑意清俊温柔,“我已经弃过你一次了。一次,已经太多了。” 洛琈的目光一瞬不瞬,直直地瞪着他,仿佛是想借此来表示自己的无所谓。 然而泪水,不知不觉间,却已流了下来。 “你不是弃我。你只是在我和你的家族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 洛琈咬着唇,“从前我不明白,怨过你,恨过你,可后来……”顿了下,“后来我接替了阿玚的位子,成了九丘的国君,一举一动皆牵系足下万民性命,又怎能不懂……你当日的不得已?” 百里誉眼中情绪翻涌,唤了声“阿琈”,缓缓朝她伸出手去。 这一次,洛琈没有躲开,任由百里誉一手拄着剑,一手拥住了自己。 她微垂着头,额头轻触着他的衣领,低低道:“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其实,早已无怨亦无恨……可我……” 蓦地顿住,不再继续。 百里誉语气淡然地接过了她未完的话,“可你,也无法再爱我了。” 洛琈抬起头来。 百里誉的视线却落在了别处。 他费力笑了笑,道:“我明白,有些错,一旦铸成,便再无可挽回。伤过的心,亦是无法痊愈到不留半点痕迹。你能不再怨我,我已是此生无憾。” 他沉默了一瞬,低下头,望着洛琈,“可我还爱着你,一直都爱着你,一辈子也只爱过你。” 也不是没有试过遗忘,劝自己接受一切只是一场错误,可终究,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时我太过骄傲、不懂退让,只一味想着要你迁就我的不容易,却忘了顾及你的难处、你的不容易。我把你我的结局归咎到命运身上,怨过身份的禁锢、怨过洛珩的疯狂、怨过皞帝的狠绝,甚至憎恨过家族赋予自己的责任。可其实说到底,我只是懦弱了,懦弱到只敢委曲求全、只敢明哲保身,却从不敢想、更不敢尝试,找出两全其美真正解决矛盾的法子。” 顿了顿,“这些年来,我从旁瞧着阿尧和青灵的相处,见他们一点点地拉近朝炎与九丘、化解纷争,甚至重筑整个东陆的政局,既让我觉得惊讶,更让我觉得自惭形秽。这两个孩子,从一开始被政治绑到了一起,连我也从未相信、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向彼此交付真心,到如今这般的同心共志、不离不弃、生死相随。他们身后牵连着数不清的利益纷争、家族血仇,比起我们当年,复杂艰难了何止百倍?说起来,我百里誉一生自诩精明,可却实在不如我的儿子,更不如阿萝的女儿。” 百里誉牵了牵嘴角,露出一道略显自嘲的笑来,“所以现在,上天要罚我,罚我到死、都只能爱而不得。” 洛琈的眼泪簌簌不停,几番翕合嘴唇,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要说无所作为,她又何尝不是? 只想着九丘的危难、洛氏的存亡,一味地将丈夫的无奈与选择归罪于背叛。 这么多年来,一颗心,确是长出了坚硬冷酷的外壳,可那些暗藏的悔恨与自责,又何曾真的消失过? 半晌,她扬着头,颤颤巍巍地问他:“所以……你是后悔了吗?后悔一开始遇见了我……” “怎么会?” 百里誉的双臂微微收紧,笑看着她,“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双世人艳羡的儿女,按着我们生意人的算法,纵然最后,想要的仍是没能得到,可收了这许多年的利息,我已是赚了。” 洛琈闻言,似是也想笑,可眼泪却愈加汹涌,唇畔挤出来的弧度竟比哭更难看凄苦。 第八次的震动袭来。 天摇地动,山崩地裂。 围护在洛琈前面的禁卫,尽数被卷入了流光与暗砾交织的巨大漩洞之中,四周天昏地暗、一片混沌。 百里誉紧握着剑柄,稳固住两人的身形,施展出最后的神力与魔斗抗衡着,却依旧挡不住一点点被拉入暗黑之中。 狂风扬起他额前被吹乱了的长发,闪烁的流光映照在他轮廓清俊的五官上,一如许多年前初遇的少年。 洛琈仰头凝望着他,突然间,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一生之中,见过太多的腥风血雨、征战杀戮,悲欢离合、情义责任、家国权力,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若能再选一次,自己可还会愿意在那一天、出现在同样的地方? 飘零的思绪缠绕着陈年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便说了出来 — “你可还记得,那夜凭风城新年庆典,我站在堆满蓝铃花的船头,对你说过什么?” “当然记得。” 那夜她垂着条辫子,跟几个大泽的船娘挤在一起、俯身浇着水花,皮肤白皙的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 她的莲灯,撞翻了他的许愿灯。 旁人都认出了他是百里家的公子,低声催促着她道歉,可唯独她不识得他,起身挽着辫子财大气粗地说:“不就一个愿望吗?你求的是什么,我赔给你就是!” 他于灯火波光之中静静望着她,轻轻浅浅的笑意让她最终莫名的红了脸……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孩子都已经生了两个,她才偶然获知,那晚他那盏被撞翻了的许愿灯,原是被朋友硬塞来的姻缘灯。 签上,一共就写了四个字: 一 世 良 缘 ------------ 第223章 洛氏覆灭(四) 洛尧念动心诀,将手中玄霆剑化作一道霞光,封入了青灵体内。 青灵见状,狂乱地摇着头,泪水如断线珠子似的不停坠落,“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洛尧握住她的双手,神色严肃、语气郑重,“你听我说,玄霆剑虽有噬魔之力,却未必敌得过魔斗的威力,我留着它也是无用。你身上还封印着青云剑,两把上古神剑加上一起,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适才在青灵的要求下,两人各自取出神剑,合力斩劈压近的魔斗结界,竟也只能堪堪击出一道裂光而已。 八转之后,整座宫殿已然完全碎裂开来。 无数的石砾尘土,飞卷于四周,闪烁的魔物流光犹如一道一道连绵不断的闪电,在混沌之中明晦起伏着。 魔斗形成的巨大吞噬空洞,乍看之下、似乎延伸至了地底。实则只是在结界的范围之内,卷出了一个幽暗的漩涡。彰遥王宫的宫殿,一半埋在了地下,因此这轮漩涡的拉扯力也一直由下至上,慢慢地将整个结界收拢。 周围可依附的东西越来越少。 洛尧揽着青灵,从一处即将坠落的可攀附物上、跃至另一物上,一面不断俯首侧身躲避着飞卷的石砾,尽量远离漩涡的中心。 可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样也只是白白耗费体内、苟延残喘罢了。 结界一旦完全收拢,他们仍然会随着这里的所有事物,被卷入到魔斗之中,灰飞烟灭! 青灵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左手,拼命想要解封出什么东西。 “有个东西,” 她努力镇定着思绪,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我记得,师父提到九转噬神杀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冥、什么珠的话。有个东西……方山雷给了我一个东西……一颗金珠……可我解封不出来!” 头顶惊雷一般的炸出一道巨响,脚下空洞呼啸着展开到最大的径围。 黑暗,似乎霎时变得无边无际起来。 第九转。 青灵和洛尧脚下的依附轰然塌落,身体朝着漩涡的中心疾驰而去。一旁飞转过来的庞大断栏,咣的砸了过来。洛尧拉开青灵,自己的肩头却被击中,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青灵心痛神伤,忽而又觉得掌心一热,先前怎么也解封不出来的金珠终于被甩了出来。 只见那金珠徐徐浮于青灵手掌上方,将一层金色的霞光投印至她全身,仿佛是以魔力织就出一笼金纱,将她柔柔罩住。 青灵意识到什么,连忙贴近洛尧,试图将他也拉入到这层屏障之内。 可金珠投印出的霞光有限,由始至终只能罩住两人中的一个。 青灵将金珠塞给洛尧,“你拿着它!” 洛尧一手护住青灵,一手不断地将飞袭而来的各种物体击开,对青灵塞来的东西避而不接。 巨大的吸力,将两人不断地推攘拉拽着。 天旋地转之间,洛尧抽出空来凝视了青灵一瞬,但见她满面泪水,半垂着眼,锲而不舍地想要捉住自己不断躲避的手,把那金珠交给他。 脑海中,一幕一幕,从开始到现在,由悲苦至欢喜,执念、夙愿,终成完满。 上天待他,毕竟慷慨。 诚然,还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有说,许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秋季的大泽,水清风和,蓝铃红枫辉映成景。她若想再乘船游湖,自然是好。若不愿坐船,也可沿着燕绥河漫步,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 城西集市里,有许多西陆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着各种中原看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她应该,也是会很喜欢的。 若有一日,她有了身孕,怕是会更加贪吃。他便日日换着花样,照着师兄留下的食谱,给她做各种的吃食,哄得她开心。 他们的孩子,应当会更像她吧? 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就好像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洛尧轻轻叹喟了声,拥紧了青灵、彻底禁锢住她的双臂,低头亲吻着她的头发,“还记不记得,方山小姐离世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青灵的双唇颤抖得厉害,挣扎着摇头,“不记得!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方山霞离世时,洛尧曾经说过的话。 — 若真有那一日,万不用为我报仇,更不要殉情,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青灵仰起头,以最卑微绝望的语气乞求道:“小七,我求求你,你把这个金珠拿过去!我已经有了青云玄霆两把神剑护身,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话虽是这样说着,可谁心里也没有底。 洛尧亦是明白,魔斗的力量强大到超乎想象,不论是青云玄霆、还是青灵从方山雷那里得到的这个金珠,都未必有把握能保住任何人的性命。 但若有一线的生机,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他只愿尽数留给她。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恨不得连自己一身的灵力修为连骨带血地都一并给了她! 只要, 她能活着。 青灵被洛尧禁锢得死死的,根本触不到他的手。眼看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胸腹间开始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挤压力与剧痛。青灵突然停止了挣扎。 “要是我一个人活了下去,我必定会复仇,必定会疯狂,必定会不幸福!” 她抬着头,于泪光中望着洛尧,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若不要,那我也不要。” 说罢,手掌一翻,用力将那金珠掷了出去! 金色的霞光瞬息间卷入黑暗,彼此相望的眉眼亦变得模糊起来。 洛尧心头剧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尽浑身力量地抱紧了怀中之人,任由泪水浸湿了自己的眼角。 “好,我们都不要。” 他俯首吻她,抵死缠绵。 猝然间,头顶上方红光乍现,随即有一道人影压至。 洛珩驾驭着狻猊兽疾冲而至,伸出双手,分别拉住了洛尧和青灵。 青灵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与坐骑,皆被一层红色的球形结界包围。结界中的人,长发飞扬、紫衣翩然,气势冷绝凌厉。 生平第一次,她为这魔头的现身、感到了由衷的欣喜…… 洛珩一手拽住一人,用力想将他们拉入自己的结界之中。 然而此时整个的魔斗结界,激发出了最强大的一轮力量,以极快的速度收拢、聚合,将所罩之物尽数吸卷挤压,最终吞噬。 即便是洛珩和狻猊兽俱使出了十成的劲力,亦难以与这噬神魔力相抗,被拽扯得不断向下。 三人一兽,一点一点的,朝着混沌的最中心坠落…… 洛珩抬头看了一眼逼近的结界顶端,心知若再拉锯下去,三人都是必死无疑。 为今之计,只能是,放弃其中的一人。 洛珩看了看洛尧、又看了看青灵,很快的,便在心中作出了决定。 而洛尧一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此时也迅速察觉到了洛珩的意图。 他感觉到攥着自己手臂的指力变化,立即仰起头,用妖识向洛珩传了一句话。 紧接着,又是另一句。 短短的两句话,在心里琢磨辗转了许多年,却从未料到会是在如此的境况下说了出来…… 另一方的青灵,感觉洛珩抓着自己的手先是一松、继而骤然一紧,遂也下意识地仰头去看他,却见那一双金红色妖瞳,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神色、定定地望向自己。 她心口莫名的一惊,转头去看洛尧。 洛尧也在看她。 琉璃目、墨羽眉,唇角处一道轻轻浅浅的笑容,风流天成。 那笑意宁静而平和,又似蕴着淡淡的苦涩。 他动了动唇,像是说了句什么。 青灵脑中空白,什么也没有听清,只怔怔傻傻地想要弯起嘴角,还他一个笑容。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洛珩缓缓松开了握住洛尧的手,任由他的身体飘落了下去! 一瞬间,青灵只觉得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被撕扯了出去似的,冰寒、空洞、漆黑、绝望。 她甚至喊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洛尧的身体刹那间便跌入了吞噬一切生灵的无底魔渊! 下一刹,她的身子被大力拉起,甩到了兽背之上,紧接着,一阵火烫的热意袭来,穿透了骨血一般的灼烧过她的神识,抽空了她仅存的意识。 她拼尽全力地睁开眼,手臂无意识地向外伸展着、抓舞着,似乎是想要捉住什么。 却什么也捉不到…… 意识崩溃的前一刻,她看到脚下光芒大作,魔斗的结界旋聚拢成了一点、随即砰然崩裂。 整座恢宏的彰遥王宫,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 青灵醒来的时候,浑身内外宛如被烈火燎去了一层,连一呼一吸都牵扯出剧痛来。 她面无表情地仰躺在地上,眼前明明是无云碧空,却偏偏觉得暗沉的厉害。 脑海里一片空白,继而零零落落有片段闪过。 细碎的呢喃。 温柔的笑语。 深情的注视。 清冽的气息。 湿润的亲吻…… 最后定格在,一道坠落黑暗的身影。 那人是谁? 是谁? 为何一想到他,便情不自禁的就想流下泪来? 青灵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怔然不动,直到过了许久,仿佛是被无辜掠过的一阵轻风所惊醒,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不远处,洛珩盘膝闭目,犹如老僧入定。身畔的狻猊兽,似乎是受了极重的伤,哼哧哼哧地呼着气。听到青灵起身的动静,它耷拉着的眼皮有气无力地抬了抬,随即又疲惫地阖了起来。 青灵忍着浑身剧痛,半匍匐着朝洛珩爬了过去,指甲嵌进他外袍的下摆,声音嘶哑地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救他?” 洛珩缓缓地睁开了眼,神色复杂地盯住青灵,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答。 谁知下一瞬,青灵的身形突然暴起,整个人扑到了洛珩身上,带血的指尖掐着他的脖子,嘶哑狂怒地吼道:“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 他是你的血亲啊,你为什么没有救他? 为什么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任由他坠入暗黑深渊? 短短一句问话,已足以让青灵失掉了残存的所有力量,身体软软瘫伏到了洛珩的脚边。 洛珩默然望着青灵,蓦地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一如既往的带着几分轻嘲,低促幽微、如癫如泣,断续之间,又掺杂着几分悲凄的哽咽。 “我以前,怎么就没留意到,你其实也很像我呢?” 他声音低幽,似是自言自语。 青灵倒地虚脱,满脑子净是疯狂的情绪,什么也不愿听、什么也不愿想,只是不断喃喃地重复着:“我要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若不是洛珩,方山雷不会做出这样玉石俱焚之事,小七也就不会…… 不会…… 她固执着不去用那个字眼,疯癫地摇着头。 恍恍惚惚间,忽听见那魔头长叹了一声,语气竟是在安抚她,“你不必杀我。我已经,快要死了。” ------------ 第224章 洛氏覆灭(五) 青灵意识模糊地趴在地上,喉间半带嘶哑的呜呜咽咽着,充斥着心头不断涌上来的悲恸,却又始终流不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扶了起来,继而开始有温厚的力量缓缓注入到四肢百骸之间。 思维逐渐清晰了起来,窜入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挣扎着扭开身,用劲推开了身后为自己渡力的洛珩。 洛珩倒并不着恼,略略移开了些距离,默然注视着青灵。 青灵尝试着站起身,却还是虚弱的厉害,下盘一软人便又跌坐了下来。 “从未有人活着闯出过九转噬神杀的结界。连我都活不了了,你现在的体力,更是连打死一只飞蛾都不够。” 洛珩缓缓开口道:“一会儿我渡送一些灵力给你,让你有力气将体内的青云玄霆二剑解封出来,然后我便将我的五灵源力尽数传给你,可保你性命无虞。” 青灵喘息着骂道:“你这个死魔头,谁要你的神力!” 洛珩哼笑了下,神色睥睨,“这世上,想要得到我源力之人数不胜数。九丘洛氏、五灵皆修,拥有强大神族的元神,却世代以妖族门法修炼。因为这种独一无二的优势,我才能将自己的元神剥离出来,铸成护体的结界,突破旁人无法逾越的屏障。” 昔日梧桐镇上诛杀朝炎王嗣,今日闯过九转噬神杀的杀局,全靠着他不惜将元神献祭的疯狂,方才得以实现…… 青灵此时哪里听得进洛珩讲解修炼门法,倒是突然想起洛尧也是五灵皆修,不由自心底升出一缕希望来,抬头急问道:“小七也跟你一样,五灵皆修,他会不会……会不会也……” 洛珩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他不行。这套法子太过凶险,我不曾教过他。就算用了,以他现在的修为,闯出了魔斗结界,也决计是活不了的。” 青灵双唇发颤,再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得洛珩心狠无比,对自家亲人生死之事说得如此淡然,仿佛全然不在意似的。 可转念间又想起,洛尧对这个舅父一向甚为维护,定不愿见到自己与他斗狠,心头那一股子想要杀了他的冲动,遂又渐渐压抑冷却了下去。 她俯下头,埋在曲起的膝盖间,无泪地呜咽着。 过了半晌,只听洛珩又开了口说道:“你哭有什么用?你母亲,从前遇到再难的事,都不曾哭过。你若替阿尧不值,就该想办法为他报仇。” 顿了顿,“魔斗消失,已有上万年之久。昔日魔族灭亡,这件魔物也被毁了去,重新修复所需之力,绝非一家一族能够办到。你难道就不想找出背后算计之人,让他们也尝尝痛失至爱的味道吗?” 青灵抬起头来,“不想!我不想又怎样?” 找出来,报仇雪恨,就能让小七回到自己身边吗? 若是如此,那她又会不会真不介意杀掉许多的人? “我不想变得像你那样疯狂。他让我答应过他,不要为他复仇……” 她的语气并不确定,低头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指。 指尖上包裹着的布条早已不知落到了何处,露出了先前奋力攀附石阶时、抠得翻起断裂的指甲。 她还记得洛尧找到自己时,满眼疼惜地捧着这只手,撕下内衣的滚边,吹着气,小心翼翼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替她包好。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情,今生今世,是不是真的就再看不到了? 青灵抱着膝盖,身体蜷缩起来,牙齿咬着手背,无意识地轻轻颤动着。 洛珩看了青灵一会儿,微微合上了眼,“我时间所剩不多,这身神力,终是要传给你的。” 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掷到青灵面前,“阿琈也死了。洛氏今后,就剩下你一人了。这枚九丘国君的印鉴,就交给你了。” 青灵此刻稍稍平静下来,闻言心头又是一凉。 沉默了良久,最后开口道:“印鉴我会转交给凝烟。你的神力,我不要!” 洛珩猛地睁开眼,瞳中金红妖光大作,“百里家那丫头算个什么?” 手臂一挥,漫卷起一股烟土,自青灵身后将她陡然推向自己,紧接着又一掌将她击反转身,十指抵在她脊骨之上。 “我的神力,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青灵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大力压制住了五脏六腑,痛得她喘息不得。洛珩仿佛是自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一出手亦是不顾轻重,先是搅入心脉、逼得她不得不解封出体内神剑,紧接着便将自己残存的五灵源力,尽数输进了青灵体内。 青灵痛得犹如挫骨抽筋,身体被寸寸碾空,又被一点点修补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洛珩的力量方才隐退淡去。 青灵动了动,感觉痛意也随之慢慢消退,先前那种被魔力灼烧过的痕迹亦仿佛被洗涤一清。 依旧没什么气力,却也不再难受了。 “我冲破魔斗结界之际,元神已经受损。加上之前的伤……能留给你的源力并不多。你身体先天有疾,如今我也只能勉强帮你修复被魔斗所伤的神识,再重新封入了青云玄霆。至于你身体里面另外的那个封印,像是锁去了你一部分的神力,现在来说倒不是什么坏事,将来你再自己想办法解了它……” 洛珩的声音,自身后缓缓传来,乍听之下,竟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青灵转过身去看他。 洛珩抬手掩嘴,闷声咳嗽了几下,指缝间有鲜红的血逸出、顺着手背滴到衣袍之上。一头未束未系的长发,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变得雪白。 青灵虽听他数次提到将死,可眼下见到这番景象,仍是不由得心头一惊,呆呆的望着他,一时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洛珩又咳了几声,继而抬起头来,盯着青灵,目光古怪而复杂。 半晌,他似有些踌躇且局促地开口道:“你……你能……叫我一声吗?” 青灵也一直盯着他,神情警惕。但见他双目此时褪去了妖异之色、只余下酷似洛尧眼中那琥珀琉璃般的清润,一时心情骤添酸楚,再多的厌恶畏惧怒火也淡了去许多,犹豫了半天,有些不大自然地低低喊了声:“舅……舅父。” 洛珩愣了愣,随即又像往常那样自嘲地轻笑了几声。 “也罢,你不肯认我……” 视线一时失了焦点,喃喃又道:“也罢……她本也是不愿意的……” 青灵听得发懵。 但洛珩在她心中一直都是种癫狂混乱的印象,此刻更是容貌大改、自言将死,无论他说出怎样奇怪的话、做出怎样奇怪的事,她似乎都可以接受。 反倒是,他定定望着自己,神情中偶尔流露出近乎温柔、又似愧疚的复杂神色,让青灵觉得颇不自在。 算起来,她与洛尧成婚已久,可直到今日之前,她跟眼前这位名义上的舅父,所交谈的话语加上一起,怕是还不足十句…… 洛珩此时,亦是怅惘。 对于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并不了解,也从未费心去了解过。 她诚然是阿萝的女儿,却也同时是世人眼中皞帝的掌上明珠,所以他对她,确是心存过恶意。 偶尔,他也远远瞧见她与阿尧并肩行于彰遥宫中,相依相偎、笑靥嫣然。这让他总免不了有一瞬的失神,就仿佛是透过相似的容颜,看到了从前的阿萝与自己。 他自少时起便狂傲不羁,亦不受血缘亲情的束缚,失去阿萝之后、更是再不顾惜旁人的一切,甚至于今日对洛尧的相救,也不过是想为九丘洛氏留一条血脉而已。 却没料到…… 洛珩沉默了良久,“是墨阡把你带大的?” 青灵“嗯”了声。 “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 青灵满腹狐疑,却还是如实地把自己的出生日期说了出来。 洛珩闻后静默下来,半晌,喃喃自语道:“她可真是……用心良苦。” 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大恸,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带出了数口鲜血。 青灵见他形容凄苦,不禁暗生了几分恻隐,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相扶。 谁知洛珩竟突然又开始笑了起来。 先是轻声而笑,继而变得肆意起来,仰着头,仿佛是由衷的欢喜。 笑罢,神色继而又慢慢黯淡下来,垂于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饶是青灵曾屡次见识过洛珩的疯癫模样,此时也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猜不出他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骇人之事来。 她想起从百里誉口中听来的母亲小字,迟疑着想要发问,却又实在不愿主动同那魔头交谈。 倒是洛珩率先又发了话,没由来地问她道:“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吃什么?我记得你……修的是水系的功法……墨阡那家伙,修为虽是不差,人却呆笨的很,你跟着他,想是也没学到什么太大的本事……” 青灵听了前两句话,尚有些茫然,待洛珩说到了最后一句,便忍不住有些动怒了。 “你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说我师父!” 洛珩并不反驳,抬手抹着下颌上的血沫,动作缓慢、不疾不徐。末了,盯着青灵,突兀地又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听说,你跟朝炎新帝的关系甚密。那小子,设计杀了自己的老子,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你一份?” 青灵咬着牙,半晌,恶狠狠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她原还思量着为慕辰辩驳一番,可转念一想,连方山雷等人都瞒不过的事,又怎能瞒得过一直对朝炎王族虎视眈眈、满腹算计的洛珩? 时至今日,她连命都不想要了,也无需再惧这悠悠之口…… 洛珩研究着她的神色,蓦地朗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孩子!” 他费力地直了直身,向青灵抬了下手,“你坐到我跟前来,让我再仔细瞧瞧你。” ------------ 第225章 洛氏覆灭(六) 饶是青灵此时万念俱空、心如死灰,却也不愿意听从眼前这近乎疯癫之人的召唤,乖乖坐去他的跟前。 她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洛珩似乎因为刚才坐直身体的动作,又牵扯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垂着头,银白的长发拂到了地面上。 他摁了摁胸口,喘息说道:“我就要死了,你……让我再瞧瞧你……” 青灵沉默片刻,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那么厉害,不会容易死的。” 洛珩气息微弱地嘶声嗤笑了几下,费力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此时天色转暗,深蓝色的夜幕之中挂着一轮孤月,色泽惨淡。 “若非将死,我又何必来这寒星暖月?” 寒星暖月? 青灵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疑惑不解,“寒星暖月不是你寝殿的名字吗?这里……” 这里四面环山,狭窄身陷,与其说是一座极小的的幽谷,倒更像是一个嵌于峰峦间的暗黑洞穴。穴谷的深处,隐约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但因为光线晦暗,看不大真切。 青灵依稀记得,最初醒来时似乎亦有花木缤纷之色入目,然而那时她神伤魂绝,又哪里有心思留意身边的景致是美是丑? 洛珩静默地仰望夜幕,良久,徐徐自语般的说道:“这地方,原本叫作寒星月谷,可阿萝说,因为有了我在身边,觉得温暖,所以便改了名字叫寒星暖月……”顿了顿,“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常常在这里相会……” 青灵听洛珩提到“阿萝”,心中一触,举棋不定着是否要开口向他求证。 却不料洛珩很快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喃喃继续说道:“她父亲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章莪氏尊贵的身份,也不许她同我见面,所以每次,我们只能悄悄地躲来这里。” 他捂着胸口,缓缓垂下眼,目光幽幽地四下逡巡着,“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就要嫁人了,嫁给她父亲帮她择定的那个人……我哀求她,一辈子不曾有过的、那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可她还是不要我,不要我了……” 青灵盯着洛珩,忽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压到了自己心上,大力地捏攥着,疼痛闷塞,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也曾哀求过小七,求他收下那或许能救命的金珠。 可他怎么,就不肯听她的呢? 他难道就不明白,留下一个人活着,其实比被抛弃了更伤痛更绝望? 如能选择,她宁可被抛弃,也要他活着…… 洛珩剧烈咳嗽,喘息着自嘲而笑,“她不要我了……所以我毁掉了这个地方,发誓此生都不再踏足此处……可到最后,我还是又回来了……” 青灵恹然说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毁掉了这个地方,却又把你在宫里的寝殿叫作寒星暖月,不是说明你一直忘不了吗?既然忘不了,就该想办法把她再夺回来,夺不回来就彻底放手让她幸福,而不是任由自己变得那么疯狂,”默然垂了垂眼,“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最后又亲手杀了她。” 洛珩沉默住。 良久,嘶哑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哽咽,神情却又似乎开始有些狂乱起来,“我没想杀她……我怎么可能会杀她……她的修为一向强过我……”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为了守护那人的江山,竟然领兵与我为敌……我动了怒……却没料到,她那时怀着身孕,又那般不顾惜地伤了自己的身子……” 青灵一直想要弄明白的真相,渐渐在脑海中拼接清晰起来。 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一段故事…… 青灵望着洛珩,见他此时神情伤痛、迷惘混乱,似乎依旧癫狂如常,可偏生又脆弱的不堪一击。 半晌,她怔怔问道:“她死了,你怎么办?你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爱她,你怎么不也去死?” 洛珩抬起头看着青灵,目光中闪过一瞬的迷茫,随即又逐渐被往日那种桀骜倨傲的神色所取代,“我为什么要死?那些害得她离开我的人都还没死绝,我为什么要死?我还有好多想杀的人,没有杀……” 青灵咬着唇,兀自在心里琢磨着洛珩近乎疯狂的话,一时竟没了心思继续追问母亲的往事。 洛珩冷静下来,再次缓缓伸出了手,“你坐过来些。” 这一次,青灵没有拒绝,犹豫了片刻,手脚并用地挪动身子,慢慢移到了洛珩面前。 洛珩伸出一只手,抚在青灵的面颊上,仔细端详了半天,语气辨不出喜怒,“你长得,真是像你的母亲……可这双眼睛……刚才在结界里……就好似镜子里……” 他断断续续着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在不经意间、逐渐低弱了下去。 青灵早知晓洛珩性情癫狂,也没有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倒是丝毫也不介意他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根本就没有留意去听他讲话。 她只是怔然的,凝视着在自己眼前放大了的他的容颜。 琥珀琉璃的瞳色,褪去了阴狠戾气、金红妖光,仿若流云倘佯的明净天空,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神力几近枯竭,生命的迹象逐渐淡去。 四师兄源清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瞳仁一点点变得清透、一点点地涣散。 青灵猛然闭上了眼,不敢再想。 不敢去想,那一双与眼前之人甚为相似的琉璃目,是否,也是这样慢慢的失去了颜色? 洛珩停顿住,指尖轻触到青灵眼角溢出的一滴泪。 一滴,两滴…… 原本一直流不出的泪水,莫名地决了堤,终是潸然而下。 “怎么这么爱哭?你母亲她,从来都不哭的。” 洛珩扶正青灵的身子,稍显笨拙地抹着她的眼泪,“别哭了!”似乎意识到青灵哭泣的原因,又喃喃劝抚道:“阿尧是你的,就算他死了,也一直是你的……” 青灵一向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却不料洛珩比她更不如,一番话说完,竟叫她的泪水涌得更快起来。 她推开洛珩,缩坐到一旁,头埋到膝间,哽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趴在一旁的狻猊兽,突然抬头发出了一声低吼。 青灵闻声也抬起了头来。 洛珩保持着先前盘膝端坐的姿势,胸口透出了一道无色的光束。光束渐渐蔓散晕染开来,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青灵盯着他,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却似乎有些茫然而凝滞。 她曾亲睹过方山霞自毁神识的情景,也明白此时洛珩的生命亦是走到尽头。 虽是早有过心理准备,但始终难以相信,这个名震东陆的大魔头,会真的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洛珩透过微漾的流光,也抬眼望向青灵。 突然之间,竟有些不舍了。 这么多年,仇恨愤怒、嗜血杀伐,早让他的一颗心变得狠戾坚硬,时常连意识也是混沌的。 很多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曾爱过一个女子,可最后却失去了她,从此以后,世上大部分的人或事,于他而言,都仿佛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他痛恨着一些人,执着地想要取他们的性命,可心底深处却又隐约明白,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死光了,自己也不会再快活、不会再幸福! 他靠着一口戾气,活得桀骜睥睨,可实际上,又似乎早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自由狂放、无所拘束,一心只想同心爱之人浪迹四海的深情男子,早就已经死了…… 他望着青灵,嘴唇翕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青灵听不太真切,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些。 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怀着怎样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是自己的血仇,却又是她至爱之人的血亲。 他爱过自己的母亲,却又亲手杀了她。 他憎恨自己的父王和朝炎王族,最终却又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她甚至没有勇气问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出结界,他会不会就不必死? 弥散开来的神识光芒慢慢透映出来,洛珩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飘渺、若隐若现地聚结出一只狼形的轮廓。 青灵沉默在原地,脸上泪痕犹在。 她慢慢解封出御风琴,遵循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想为面前即将逝去之人、也为自己,弹奏上一曲。 指尖的伤再度破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浸湿了琴弦,她恍若未觉,垂目俯首,铮铮琴音连绵不绝。 从前,讨厌悲凉低沉的调子,琴谱上古老的招魂祭祀曲,亦能让她弹出春游小调的节奏来。 如今再想要奏一曲激昂振奋,落入耳中的却只剩下了凄苦伤痛。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一缕琴音,颤如心声,憔悴伶仃。 洛珩越过逐渐朦胧清浅的流光,怔怔望向青灵。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神几近幻灭,视线亦开始变得模糊,周遭的景致、连同自己的心绪,沉静出了一种很久都不曾体会过的温柔。 许多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与眼前那道低眉抚琴的身影交错叠合着。 他伸出手,手指已然淡作轻薄的一层光影,仿佛一阵轻风即可将其拂化。 指尖轻触向青灵的方向,心中交替着矛盾的不舍与释然。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阿萝啊, 阿萝。 终究,还是我负了你。 ------------ 第226章 萧萧暮吹惊红叶(一) 青灵在自己的琴声中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晨曦显露。 狻猊兽趴在她脚边,睁着一双金褐色大眼抬起头来,发出了几声低沉悲伤的呜咽声。 青灵望向昨夜洛珩坐着的地方,但见青苔幽幽、落花飘零,早已是风送魂消,再不留半点的痕迹。 她撑着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朝阳的一缕金芒,从四周峰峦的顶部倾斜映下,夹杂着沁人暖意。 青灵沐浴在阳光之中,人却依旧冷的厉害。 昨夜梦境中反复出现的一青一紫两道身影,似于她有过极其温柔的交互,乃至于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竟不再觉得太过悲伤痛楚。然而此刻意识清醒,一颗心再度沉落下去,冰寒彻骨。 她拾起地上装着印鉴的锦囊,弯腰摸了摸狻猊的头,与其对视一瞬,随即迅速翻身而上。 依着青灵此时的体力,想要驾驭狻猊这样的神兽并不容易。可狻猊倒是十分配合,踏风于半空中兜旋一圈之后,便乖乖地自行朝彰遥王宫的方向飞去。 曾经的彰遥王宫,已是荡然无存。 废墟之上,朝炎与九丘的军队剑拔弩张,隔开了一些距离地肃然对峙着。 阵前的九丘将领与朝臣,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对方的动静,一面议论纷纷,一时拿不定主意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走。 正在这时,有眼尖之人抬手指向半空,高声说道:“国师的坐骑!国师回来了!” 失了主心骨的九丘部众闻言振奋起来,纷纷仰头伸脖望向上方。 朝炎一方也警觉起来,领兵的淳于琰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弓弩手拉弦备战。 狻猊徐徐降落。 兽背端坐之人,面色苍白、神情颓伤,目光始终凝聚在废墟残砾之上,仿佛对周遭其他一切事物皆漠不关心。 淳于琰激动万分,疾声唤道:“青灵!” 随即侧头吩咐亲随,“速去凭风城拦下陛下的御旨!就说帝姬安然无恙,禁卫侍女等纵然护卫不力,但罪不致死!让他们先原地待命,我尽快求来陛下的赦令送去。” 青灵翻身跃下,落到了残砾灰烬之中。 她半跪着,伸手触摸着废墟中心的一圈赤红泛黑的焦土。 魔斗以结界为器、笼住整座宫阙,将其间所有一切尽数吞噬,留下的唯一痕迹,也只剩下了这一圈焦土。四下堆积着的碎砾残垣,皆来自王宫外围的数道宫门。看样子,都是被魔斗消逝时的巨大劲力给卷碎过来的。 真的,都不在了吗? 真的,全都消失了吗? 青灵伏倒在地,手掌在焦土间用力地摩挲着,指甲处的伤口再次破裂开来,滴落的鲜血很快便混入了焦土之中。 淳于琰大惊失色,冲上前扶起青灵,“你这是在做什么?”迅速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体,“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赤望杻领着九丘的朝臣将领也奔了过来,劈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师呢?” “陛下呢?” “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青灵在琰的搀扶下,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地巡视了一圈。 良久,清了清沙哑的喉咙,艰难开口道:“陛下和国师,都不在了。魔斗,是方山雷和慕晗设下的。” 诸人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听闻青灵亲口证实洛琈与洛珩的死讯,不禁都倒抽了一口气,继而有人悲痛嚎哭出声,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赤望杻指着青灵,愤怒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阴谋诡计?说什么议和,说什么互惠,实际上就是为了骗取九丘信任,哄得我们开启边界,放我们的百姓任由你们屠杀!” 他仰头举起双手,似是极悲,“陛下啊!臣早就说过,朝炎王族不可信,不可信啊!” 周围朝臣受赤望杻感染,也纷纷调转矛头,痛骂青灵,忿忿之下连带着将洛尧也鄙视羞辱起来,言其为美色所惑、不堪大任,愚蠢至极…… 淳于琰扶着青灵,只觉她整个人虚弱无力、不住颤抖,遂高声喝止九丘众臣:“这件事乃是朝炎叛臣所为,跟帝姬并无干系!眼下九丘陛下薨逝,你们与其在此逞口舌之快,不如想想接下来如何与朝炎合作、尽快清查潜入九丘境内的叛臣,为你们陛下报仇!” 赤望杻吹着胡子,“我呸!谁要跟你们合作?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你们下的套!那个什么慕晗,难道不是朝炎王族?”指向青灵,“不是她的亲兄弟?” 淳于琰没领教过九丘官员的粗旷,却也明白此时再讲道理亦是白费,遂吩咐随行将领控制住场面,自己匆匆带着青灵去见慕辰。 慕辰连夜从凌霄城赶来,此时留在了彰遥附近一座临时搭建的御帐之内。 帐外禁军层层严守,围出的一片空地上,跪着十几名大泽驻军的将领,全是曾亲睹过青灵现身南境之人。其中几名大泽世子的亲随与心腹,还曾亲眼见到帝姬以青云剑劈开水池结界,进入了通往彰遥王宫的秘道。 从昨晚到现在,这些将领与亲随,一遍又一遍地向陛下重复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却似乎始终都无法令他满意。 再接着,一道又一道的御旨,开始不断从帐内传出。 无一例外的,全是取人性命的杀旨。 甚至连此刻远在大泽禁军统领卫沅,也不曾幸免…… 伏于帐前的众人个个都暗自捏了把汗,唯恐下一道旨意传出来,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淳于琰比所有人都更了解慕辰此时此刻的心情。 所以他顾不得避嫌,直接抱着青灵下了辇,大步奔入了御帐之中。 帐内气氛冷寂,慕辰独坐于案后,凝视着琰在废墟处寻得的魔斗,兀自沉默。 他闻声缓缓抬起头,面色苍白、神情清冷,一双墨眸幽暗的看不见底。 “陛下!青灵帝姬找到了!” 慕辰像是怔了一霎,置于案上的双拳蓦地一松,手腕竟有些微微发抖。 淳于琰把青灵放到了旁边的一张软榻上,急声命人去请随军的大夫,然后又转身向慕辰奏道:“不像是受了太重的伤,但情绪一直不好。” 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又道:“九丘的女主和国师皆已毙命。” 慕辰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起身坐到青灵身畔,伸手去握她的手腕。 青灵适才亲睹废墟,内心绝望剧痛,好不容易绷出的镇定再度瓦解,此时见到慕辰,亦是语不成句,“整座王宫都毁了……洛珩救了我,可他也死了……” 慕辰探过她的内息,又抬手轻抚着她的额发,俯低头一遍遍柔声安慰她:“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青灵嗓音呜咽。 “……都死了,小七也死了……真的死了……他死了!”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几近疯狂地嘶喊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口鲜血,哇地喷到了慕辰身上。 帐内众人皆大惊失色。 刚被禁卫匆匆拉来的军中大夫,见状也徘徊着不敢上前,被淳于琰催促了好几声,才战战兢兢地上前跪倒,小心翼翼地去摸青灵的手腕。 慕辰拥着青灵,一边拭着她下巴上的血迹,一边轻声哄着她,竭力想让她平静下来。 军医诊断了片刻,忐忑奏道:“陛下,帝姬脉象紊乱,像是受了极大的神力冲击。臣以为……此刻……此刻当以静养为宜。” 他本是随军征战的医官,处理起外伤什么的倒是得心应手,但对于青灵体内复杂的症状就有点不敢妄言了。思前想后一番,还是选择了一个最为保守的医治方案。 慕辰本也不对军中的医官抱有太大期望,闻言只冷声吩咐他道:“你处理一下帝姬手上的伤,再送些宁神的药剂来。” 随即交代亲随:“准备起驾回宫!” 帐内诸人领命,各自退下准备。 医官取来药露,上前包扎青灵手指,饶是他摒息凝神、拿出了十万分的小心,每次清除掉一片断裂的指甲,依旧还是牵扯得指尖血肉模糊。 慕辰托着青灵的手,亲自帮忙上药。 军医平日里见惯了血腥的伤口,而且帝姬手指的伤看似骇人、实则并不危及性命,但偶尔视线掠动,触及到陛下幽暗冰寒的目光,仍不由得叫他胆颤心惊。 倒是帝姬本人,沉默安静,仿佛一点痛意也感觉不到。 过了会儿,军医听见慕辰轻声问了句:“怎么会伤成这样?” 青灵用了药,人已经安静了许多,幽幽开口道:“先是抠断了指甲,后来又弹了会儿琴。” 慕辰闻言愣了愣,却不再言语。 宁神的药剂很快起了效,青灵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辰低头凝视着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额头,半晌,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淳于琰一直守在帐内,见慕辰此时面色稍霁,遂上前道:“青灵既然安然无恙,先前的那些惩处可否暂缓?卫沅和秋芷毕竟跟随陛下多年……” “正因为跟随我多年,才该明白我最为看重的是什么。” 慕辰淡淡接过话,一面坐至案后,提笔写了几道御令,交给淳于琰,“你把军中的事情处理一下,再亲自去一趟大泽。” 他冷锐的目光若有深意地盯了琰一瞬,“眼下局势棘手,不要因为牵连到百里凝烟就轻易作出判断。私底下,你怎么安慰她都不为过,但大事决断上,一切需以朝炎的利益为主。” 凝烟骤然痛失父母兄长,悲伤是在所难免。但对于当政者而言,更需要关注的事,则是她如今已成为了大泽与九丘继承人…… 淳于琰收起御令,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臣明白。” 顿了顿,又问道:“九丘跟我们对峙的那些人,怎么处理?” 慕辰正侧头望向软榻上的青灵,见她睡颜沉静、呼吸平稳,只是眼角不知何时又凝出了一滴泪来。 “再给他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还不撤军,格杀勿论。” ------------ 第227章 萧萧暮吹惊红叶(二) 青灵盯着薄如蝉翼的鲛纱帘,思维慢慢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夕雾的声音压着欣喜,“帝姬醒了!” 有人掀开榻外刺绣着火莲图案的帷帘,匆匆走了进来,躬身坐到脚踏之上。夕雾托着青灵的手,缓缓送至帘外。 青灵抬了下眼,见榻边之人是御医坲度,方才确信自己果真是回到了朱雀宫。 她艰难地清了清喉咙,“陛下呢?” 夕雾说:“陛下在这守了一天一夜,现在正在大殿早朝呢。” 青灵又问:“找到慕晗了吗?” 她虽不确定慕晗进入九丘的打算,却几乎可以笃定他当时并不在彰遥王宫之中。 不但慕晗,还有方山渊、方山济……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想放过! 夕雾哪里知道前朝之事,只能摇了摇头。倒是坲度紧张起来,一边继续查探青灵的脉象内息,一边出言劝道:“帝姬切勿再伤心动怒,想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您心神一乱,体内的几股内息也立刻乱了起来,又得重新施术归导。” 青灵沉默住,蓦地又嗤笑了声。 “我怕是已经活不了了。” 洛珩那个魔头,癫狂之下竟然将五灵源力注入到了她的体内。 她又不是洛氏的人,元神根基截然不同,哪能承受得了那般强大的源力? 坲度和夕雾闻言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可谁也不敢贸然接话。 青灵抽回手臂,淡淡又开口道:“反正我也没打算活了,乱就乱吧。” 坲度连忙起身跪地,“帝姬千万勿要气馁。臣不敢妄自夸大,但凭这一身的医术和忠心,定会保得帝姬无虞!” 青灵怔然盯着帐顶的夜明珠,迟迟没有答话。 这时内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慕辰像是刚从早朝上回来,一身正式的冠服,匆匆撩帘踏入内寝。 他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坲度,不由得倏地心生忧惧,连声音都陡然变得有些森冷。 “她怎么了?” 夕雾连忙上前,低声禀奏了几句。 慕辰面上一时喜怒难辨,抬手摒退下二人,自己坐到了青灵的榻边。 他控制住情绪,伸指捋了捋纱帘,继而缓缓探入帘内,握住了青灵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慕辰尽量将语气放得柔软,“可御医的话还是要听。坲度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若还是不放心,我让人把纤纤也请进宫来照看你,可好?” 青灵一动不动,依旧望着帐顶,握在他掌中的手指冰凉无力。 半晌,才听她慢慢开口说道:“慕辰,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吗?” 她阖了阖眼,泪水无声而落。 “你曾经默许过我,说由着我找慕晗出气,只需留着他的性命便好……我当时,怎么就没把他给废了,让他一辈子也踏不出凌霄城? 你让琰肃清南境,杀了很多方山氏的门人,我还劝阻过你……在心里,也曾暗自觉得你太过心狠了些…… 最后在彰遥王宫碰见方山雷的时候,我本可以一早制住他,逼他说出破解魔斗的法子……再不济,也能早一步知晓真相,想办法和小七从来时的通道逃走…… 可我竟然愚蠢地惦念着他从前的好,不愿相信他真会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 我自诩不如你心狠,可现在我宁愿自己比你更狠! 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哽咽住,无法继续。 世间万事,只要肯试,都不缺机会。 唯独这样的机会,却是万不可能的了…… 慕辰握着青灵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给予她一些力量。 缓缓开口,“方山氏留在京城里的族人、还有南境的俘兵,一共数千人。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九丘的探子查到慕晗和方山渊、方山济两兄弟,经由九丘南部的海域出了海,我正在想办法把他们追回来。等捉到了慕晗,这一次,你想做什么也都可以。” 顿了顿,又道:“方山雷是如何得到魔斗的,这件事,我也在查。他诚然可以不惜赔上族中上百高手的性命,以神识灵血祭魔、催动魔器,但那样的魔物,本身就不该存于世间。” 他垂目看着青灵指尖上包裹着的药纱,“所以你要好好的,早些养好精神,将来才好应付这些人和事。” 青灵依旧阖着眼,泪水早已浸湿双鬓。 “可是这些事,就算我不做,你也会做,对不对?” 慕辰沉默住,艰难地剖析着她的言下之意。 多年的朝夕相处、并肩作战,让他对于她,有着超于旁人的了解。 这样的语气,分明,已是存了死志……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掌,好半天,幽幽开口道:“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不顾念我的感受,那你跟他的孩子,也不顾了吗?” 青灵浑身一僵,仿佛骤然间连血液也凝滞住了。 “孩子?什么孩子?” 她睁开眼,扭过头,透过轻薄的鲛纱帘望着慕辰。 慕辰也隔着纱帘看向她,深邃的眸色掩盖住一切情绪。 “坲度说,你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他再度缓缓垂目,仿佛是更关注于青灵手指的伤,“也难怪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身体原有些先天不足,胎儿的元神又过于强大,在你体内结出了一道像是自我保护的封印。若非坲度医术精湛,怕也未必检查得出来。” 青灵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双手叠交地摁向自己的腹部。 孩子? 一个月? 她和小七的孩子…… 难怪在寒星月谷,洛珩说自己体内还另有一个封印,原来竟是这个孩子! 想来自己被强输了五灵源力、却依旧安然无恙,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拥有洛氏血脉的孩子…… 慕辰将青灵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半晌,开口道:“你身体原就有些先天的不足,如今又添了魔斗结界的伤害,更是虚的厉害。想要保住这个孩子,就要好好听话。宫里良医奇药都不缺,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御医说无妨,便尽管吩咐下去。” 青灵怔怔的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抬手抵着枕头,抹去了泪水。 再开口时,语气已没有了先前的颓然:“好。” ~~ 青灵先天留下的一些弱症,外加身负极难传承的天帝一族血统,让她本身受孕的机会就比旁人更小的多。 这个孩子,可以说,得来的属实不易。 而胎儿一经孕育而生,竟十分“聪明”的意识到了母体的弱点,自我保护地筑出一道近似封印的屏障,将自己保护了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青灵在突破魔斗结界时,身体受过极大的损伤,这个孩子却得以安然无恙。 可又因为这道额外筑出的封印,母体不得不大量消耗自身的神力予以滋养,所以青灵的整个孕期乃至生产,注定将会十分艰险。 坲度开出方子,将东陆境内能找到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入长帝姬的寝宫。 他再三叮嘱青灵道:“一定要保持心情愉快,万不可再忧心政事、殚精竭虑。” 另外还又委婉地提议说,但凡能引她想起伤心事的人,最好也都不要见。 出于这样的考虑,慕辰将青灵的寝殿迁至了自己昔日所居的纯熙宫,远离嫔妃王族时常出入的王宫中心地带。寝宫中近身服侍的宫人,也换成了一批容貌可人、性情相对活泼的侍女,且都不曾见过大泽新逝的那位世子,更不会在帝姬的面前提到他。 青灵亦努力打起精神,不再让自己过于消沉。 然而思绪始终难受控制,甚至彻底失去了胃口,整个人消瘦的厉害。 慕辰担忧不已,命人去崇吾将青灵的师兄晨月请了过来。 晨月为青灵把过脉,也劝道:“这胎儿的元神十分强大。后来洛珩将五灵源力传与你时,神力的一部分应当是修补了魔斗对你造成的损伤,剩下的那一部分,却因为你当时神识虚弱,怕是最后全被这孩子吸收了去。母体过弱、胎儿过强,你若不及早让自己恢复,将来生产的时候恐怕会很辛苦,甚至有可能,根本熬不到生产。” 青灵神情悒郁,只低低说道:“我无论如何,也是要生下这个孩子的。” 晨月暗然长叹。 崇吾一门,连失源清和正朗、黎钟至今昏迷不醒,如今七师弟又…… 于他们而言,失去的只是同门手足,而对青灵而言,失掉的却是至亲至爱之人。 他宽慰着青灵,尽力开解引导,又道:“陛下为了你的事,也是劳思担忧。想想你身边还有这么多疼爱你关心你的亲人,好歹你也要振作起来。” 末了,又迟疑问道:“要不然……我请师父过来一趟,帮你再查看一下身体?” 青灵果断摇头,“不要。师父为了五师兄,已经够辛苦了。我的事,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晨月没有再坚持。 师父这几年为黎钟续命,耗费了太多的神力,身体虚弱的程度旁人难以想象。所以这次包括七师弟的事,他也自作主张的瞒了下来,免得师父知道了再添忧愁。 晨月走后,青灵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了些好转。 然而次月百里凝烟从大泽入京、处理御侯身故后的诸项事宜,也来到了朱雀宫探望青灵。 姑嫂相见,霎时心痛神摧。 慕辰特意过来陪着青灵,坐在榻沿上半扶着她,却依旧止不住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泪雨滂沱。 好不容易被喂下的药,又全吐了出来。 慕辰当即终止了这场会面,并传下御令,从今往后,纯熙宫再不许外人踏足半步! ------------ 第228章 萧萧暮吹惊红叶(三) 纯熙宫所在的萩峦,整饬一新。 各色的名贵花卉果树,皆是拿上等的药露滋养着,以确保四季开花、时时芬芳。 若换作从前,青灵定会叫人送来账册,细细查对完数目,再把这背后穷奢极侈的人揪出来,狠狠惩治一番。又或者噼里啪啦地翻着账册,嘴里不断嘀咕着:这么多钱,要是用来干什么什么的,岂不是更好更合算?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恹恹的半卧在置于花丛中的美人榻上,动也懒得动一下。 小帝姬和曦在园子里玩着捉蝴蝶的游戏,时不时跑到青灵的面前“献宝”— “姑母,你看这只!这只好看!” “姑母,我能用神力了!刚才我这么一指,就把它们全拦住了!” “姑母,珍姐姐不许我用神力!我不想要她跟着我!” 曦儿小小的人儿爬到青灵歇息的美人榻上,撒娇道:“你跟珍姐姐说说嘛,让她不要跟着我!” 青灵撑起身,取出丝帕替曦儿拭去满头大汗,哄劝道:“你现在还小,控制不好神力,容易伤到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师父也不许我随便用神力的。” “真的?” 曦儿仰着头,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姑母的师父也这么坏啊?” 她年岁尚幼,话却很多。 青灵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过,这小丫头,要不是模样长得实在像慕辰,还真是很难让人相信会是他的女儿呢。 思及此,她不禁摸向自己的小腹。 也不知这孩子,长得会更像谁? 若得上天庇佑,让她拥有一个酷似小七的孩儿,该有多好…… 花园的入口处传来冷厉的喝声: “和曦!” 紧接着,便有人迅速上前将曦儿抱了起来。 慕辰穿着一袭重锦白衣,衬得墨黑双眸愈加深邃,盯着被禁卫拎起的曦儿,“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让你不许倚到姑母身上。” 曦儿眼里含着两泡泪,怯生生地瞥了下父王,大气也不敢出。 他是叮嘱过,姑母肚子里有了小宝宝,所以她不能趴到她身上、也不能靠到她身上,不然小宝宝就会痛。 可这么长时间了,姑母的肚子一直平平的,跟舅父那些怀了宝宝的姬妾一点儿都不像,她又一时玩起兴儿了,就完全忘了小宝宝的事。 父王对自己总是这么严厉…… 好歹他交代自己每天来陪姑母、逗她开心的任务是完成了的,可却依旧得不到半句夸赞…… 曦儿越想越委屈,小嘴瘪得成了一道倒弧。 青灵急急撑起身来解释:“我没事,刚才摁着肚子也不是因为痛,跟曦儿什么关系都没有。” 慕辰让乳母把曦儿带了出去,又留下炜珍教训嘱咐了几句,方才作罢。 炜珍出身氾叶王族,亡国后被软禁到了薇露山,后来慕辰登基,解除了对氾叶王族的禁令,又将几个子侄辈的孩子接入宫中教养,特意让炜珍留在了曦儿身边作伴。 青灵望着炜珍离开的背影,对在自己身畔坐下的慕辰说:“你怎么对珍儿也这么严厉?从前那么伶俐的孩子,现在都变得沉默寡言了。” 慕辰整理着羽缎引枕,扶青灵重新躺下,一面淡淡地牵了牵唇,道:“明明是当日你特意叮嘱过她,让她不要轻易相信凌霄城里的任何人,才让她变得谨言慎行起来,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了?” 氾叶亡国,一群王族的孩子逃到慕辰的府中求助。年纪最大的炜珍哀求慕辰,信誓旦旦地哭着说一定会听话、一定不会给他惹麻烦,却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府。 青灵想起往事,兀自沉默半晌,低低开口道:“那时你我根本没有能力自保,更顾不了这些孩子。教她不要轻信,也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顿了顿,“身在绝望之际,若再被人欺骗,一旦察觉过来,便如同抽去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慕辰垂下眼眸,缓缓去握她的手,只觉冰凉的紧。 “最近还总是疲倦?” 青灵靠着引枕,微阖着眼,“嗯。也不知是怎么了,人觉得疲乏,总是躺着,可也没觉得身体养好了。”抽出手来摁向腹部,“这么久了,孩子好像也没长大……” 慕辰安慰道:“神族的孕期本来就长,你又受过伤,急不来的。” 青灵被倦意锁住,幽幽地叹了口气,“怎么能不急?若是这孩子有个好歹……我也是活不了的。” 当日慕辰返回寝宫,便立即叫人把坲度给召了过来。 “青灵的身体怎么还那么差?” 坲度跪在地上,“回陛下,臣按照陛下的吩咐,一直给长帝姬服用玄心露。这大半年来,帝姬的情绪已经大有好转,胃口也好了许多。但陛下也知道,服用玄心露,必然导致嗜睡疲倦,这都是无可避免之事。” 慕辰闻言冷笑了声,“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坲度战战兢兢,“臣不敢。” 慕辰道:“当初让你给青灵服用玄心露,是因为不想让她总惦念着往事、时常因此情绪失控。如今看来,她心里那些执念始终不曾放下,人还愈加消极悒郁起来。” 顿了顿,又问:“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为何也一直不见长大?” 坲度两鬓汗湿,在心里不停腹诽道:当初这玄心露的效用,包括有可能会伤到胎儿、以及导致患者精神萎靡的各种症状,我明明都说的一清二楚,可陛下你也没表示异议啊!你不是还曾自言自语地说过什么,那种伤害母体的祸害本就不该留……现在又关心起来算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流露半点的不服。 慕辰的心思,本来就很难揣测,坲度更曾数次在他手下领教过濒死的恐惧,又哪里敢任意妄言? “玄心露对患者本身具有淡化情绪的功效,对于胎儿却相当于一定程度的制幻药剂。多少,也是会影响到胎儿发育的。” 慕辰坐在案后,盯着面前用朱砂圈出了大泽二字的奏疏,沉默了良久。 最后,缓缓开口吩咐道:“以后,就不要再让她服玄心露了。那个孩子,务必要保全。” 坲度领了口谕,不敢怠慢,很快便对青灵的用药作出了调整。 他在朝炎王宫中任职了几千年,亦是亲眼看着慕辰出生长大之人。他了解这位陛下的狠,对旁人的狠、对自己的狠。朱雀宫宫变那夜,他对自己的父亲做过什么,坲度心里也是清楚的…… 可唯独在青灵长帝姬的面前,陛下生生就变作了另一个人。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寻死觅活不可以,消极悒郁也不可以。一会儿嫌胎儿伤害了母体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一会儿又千叮万嘱地要保全下来…… 眼下就连傻子都知道,帝姬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若是生不下来,对朝炎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陛下那般精明的人,又怎能不懂这个道理? 按理说,依着他行事的狠绝…… 谁知…… 坲度一边捣着药,一边想不明白地摇了摇头。 圣意难测,圣意难测啊。 春去秋来,光阴如梭。 青灵的精神慢慢恢复,可随着小腹的不断隆起,人还是时常觉得疲惫。 慕辰依旧每日来探望她,陪着她在园中散步闲聊。 曦儿如今能瞧出青灵体型上的变化,终于也小心谨慎起来,扑个蝴蝶都特意绕去老远的地方,生怕撞到了姑母。 慕辰望着在花丛中翩跹奔跑的曦儿,对青灵说道:“我有意让曦儿拜入崇吾门下,跟随你大师兄晨月学艺,你觉得如何?” 青灵闻言微讶,“曦儿这么小,你就想送她去崇吾?” 慕辰道:“我拜师的时候,和她现在差不多大。”转向青灵,笑意柔和,“你刚一出生,不就已经住进了崇吾?” 青灵说:“那怎么一样?我那时无父无母的……”想了想,“你送曦儿去崇吾,她母妃会愿意吗?” 慕辰淡淡道:“安妃身体一直不好,也不大管她,这些事,不必由她同意。” 青灵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抬眼却撞上了慕辰凝视自己的视线。 深邃如墨玉的眼眸中,似有席卷一切的情愫暗涌。 “崇吾自古人杰地灵。” 他斟酌说道:“若她将来,能出落得和你一样……我便自觉欣慰。” 青灵迅速移开视线,笑了笑,“曦儿是你跟安妃的孩子,怎会出落得像我?” 慕辰沉默片刻,也笑道:“有何不可?你是她的亲姑姑。” 青灵点了下头,说:“也是。那我亲自写封信给大师兄,探探他的口气。师父一向不喜欢与王族官家有牵连,但或许大师兄的想法会不同。” 是夜。 青灵果真动笔书写信函,询问晨月可有收徒的打算。 依着崇吾目前的状况,师父将来多半是会把位子传给大师兄晨月。 晨月若是收了当朝帝姬为徒,既是有利,亦是有弊…… 她执着笔,细细思索着。 突然,殿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喧闹之声。 一名女子推攘开上前相阻的宫娥侍卫,踉跄着冲到青灵面前,跪地哭喊道:“求帝姬救命!” 她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双目红肿的苍白小脸。 青灵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好半天,才认出来人是自己曾经的闺中密友、如今的帝君嫔妃,沐令璐。 ------------ 第229章 萧萧暮吹惊红叶(四) 沐令璐形容狼狈,神情憔悴。 萩峦一带守卫森严,想必她为了闯进纯熙宫,吃了不少苦头。 青灵让人扶起她,又吩咐贴身侍女为她略作梳洗,重新挽好发髻、净了面。禁卫等人皆被摒退了出去,宽大的内寝之中,很快就只留下的沐令璐与青灵两人。 沐令璐看着青灵,似有些坐立不安,“若非走投无路,我也是没脸来求你的。” 青灵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令璐沉默片刻,声音一如往常的细声细气,“你与世子在九丘出事,听说是方山雷用魔斗设的局。” 返回凌霄城后,青灵从慕辰那里听说,方山雷起事之际,带走了族中精锐以及近支的兄弟。魔斗这样的强大魔物,纵然得以修复完整,却依旧是不受神族操控的。神族之人想要开启魔斗的力量,必须献祭出修为深厚的神族灵血,滋养催动魔器。事后从俘虏的刑讯中也得到确认,方山雷带入彰遥王宫中的近百名高手,统统皆是用来献祭魔斗的死士。 青灵从慕辰那里了解到始末之时,心绪犹如水沸煎熬。 她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像方山雷那样的人,突然变得如此疯狂? 慕辰说:“每个人都有一些深藏心底的执念,平日里压抑着不去惦记,却不代表能够遗忘。方山雷对洛珩和九丘的恨,由来已久。他无法接受朝炎与九丘议和,更无法接受你是这件事背后的推手之人。” 他沉默了片刻,“我一直提防着他的反心,却唯独没能猜到他对你的感情……”顿了顿,“他应当,是真的很看重你,所以才会把那颗独一无二的晏音珠给了你……” 那颗色泽奇异的金晏音珠,乃是上古天帝在其子于魔斗内丧命之后、特意命人打造出来的神器,据说能专门克制魔斗的力量。然而彼时魔族已近覆灭,这颗珠子也从未有机会被派上用场,因而谁也无法断言它是否真的有用。 再后来,天帝一族陨灭,金晏音珠辗转落入了权倾天下的方山氏手中…… 青灵当时仍是满心的伤痛,听完了慕辰的话只是冷笑,说:“他就是个疯子!我只愿他最后是死在了我刺的那一剑下!” 此刻,沐令璐再度提到方山雷,青灵的心情已不似从前那般激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太多情绪。 沐令璐继续说道:“这两年,陛下一直在追查魔斗的来历。方山氏留在京中的那些旁支族人,也全都被押进了大牢,饱受酷刑。” 青灵“嗯”了声,“我知道。听说一开始,是方山氏的先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魔斗的一块残片。” 这些消息,她是从慕辰那里问来的。 慕辰并不喜欢在她面前提及前朝之事,更不会用到牢狱酷刑这样的字眼,但若被她逼问得紧了,也会偶尔透露一些不至于令她太心烦的消息。 沐令璐点了点头,“方山氏身为东陆四大世家,只要有心,想要慢慢收购积攒这些碎片并不难,可千万年来,魔斗始终不得复原。” 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最大的那一块碎片,并就不在神族的统御地界之内。” 青灵隐约意识到什么,盯着沐令璐,“在哪里?” 沐令璐咬着嘴角站起身,直直跪倒。 “在……钟乞的焯渊。” 焯渊是昔日魔族的修炼之地,亦是众多魔物炼制与销毁之所,魔斗最大的一块碎片遗留于此,并不难理解。 只是…… 青灵脑中突然划过一道雪亮。 当日封禁焯渊,主事之人正是御史丞沐端,沐令璐的父亲。 沐令璐流着泪说:“我父亲那人,你也知道,极其喜欢钻营权术。他对陛下虽是忠心,但私底下却一直担心争夺不到实权,用了许多法子暗中培植自己的门人,连我这个女儿,即使哀求过他那么多次,最后也还是被送入了宫……后来陛下推行新政,父亲想培植的门人无处安插,而我在陛下面前又说不上任何的话……” 她因为抽泣而哽咽住,顿了顿又道:“他从前就跟方山氏的人走得近。所以,方山雷找到他、许诺以方山氏门下所有暗置势力相赠,他……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灵已是基本听懂了。 沐端封禁焯渊的时候,得到了魔斗最大的那一块碎片,并私自藏了下来。后来又将其作为交易的筹码,交给了方山雷。 她站起身,避开沐令璐的跪拜,冷声道:“那你想要我怎样?你父亲背叛陛下,间接害死我的丈夫,难不成你还想要我为他求情不成?” 沐令璐摇头,“不是,不是!我知道我父亲罪无可赦……只是我家中祖母、母亲、一众年幼的弟妹子侄,皆是无辜。” 她膝行几步,拉住青灵的群裾,“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陛下恕了我家中妇孺的死罪!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说罢,俯首在玉石地砖上用力地磕起头来。 青灵再度避开,语气却不再那么凌厉,“你起来。你若这样,我们根本没法说话。” 沐令璐这才停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来,额头一片红肿。 青灵侧着身,盯着隔帘上的束带,徐徐说道:“国有国法,你父亲背叛帝君,其罪当诛,就算我求情,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沐令璐泪眼朦胧地望着青灵,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冷漠的让自己绝望。 昔日初识,闺中私语说笑,也曾有过许多亲密的时光,到后来自己入了宫,又跟她成了姑嫂。在沐令璐的眼中,青灵一直是善良友好到令人质疑其帝姬身份的一个人。明明出生尊贵,甚至位高权重,却从不曾有过颐指气使、骄矜自傲的一面…… 然而此时此刻,她侧对着自己,语气冷漠平淡,眼中映着莹莹珠光、却流露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幽寒,仿佛对旁人的生死毫不在意。 沐令璐缄默许久,柔柔地弯了下嘴角,凄声低低道:“怎么会没有用?只要你开口,陛下就一定会答应。只要你开口,莫说是国法,就算是天下,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全朝炎的人都知道,陛下灭了九丘,逼迫百里凝烟入宫为妃,却独独放过了你腹中的孩子……” 青灵陡然转身,“你说什么?” 两人一跪一站地对视着,神色俱是惶然。 殿外传来动静,重甲装束的禁卫疾步入内,拉开内寝大门,躬身分立两侧。 适才顾忌着沐令璐的宫妃身份,不敢太过造次,眼下领了御令,两名禁军上前拖起沐令璐就往外拽,毫不留情。 青灵正想出言制止,却见慕辰大步走了进来,冷冷盯了沐令璐一眼,命人将她押回寝宫。 一切人等皆退了出去。 青灵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半侧着身,手指缓缓抚上垂帘。 慕辰朝她走进了些,试探着轻轻唤了声:“青灵。” 青灵的手指绞进帘布,低声“嗯”了下,继而语气平淡地问:“你灭了九丘?” 慕辰停下脚步,没有答话。 青灵又问:“你要娶凝烟?” 慕辰依旧沉默。 海蚌灯盏柔和的银光,将两人的身影拉伸得有些支离破碎。 时隔经年,他已不再是梨花树下抚箫伤怀的男子,而她,也早不是躲在暗处窥探的天真少女。 他立于众生之上,俯瞰天下。言行间,不知不觉已是越来越像他的父王。 严厉,冷酷,心思深沉的让人无法窥探。 可她,偏偏又最了解他。 那么多年的爱恨情伤,那许多次的生死与共,彼此的印记都刻画入了骨血里,怎能不熟悉、不了解? 青灵轻笑了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腹部,“那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你打算留到几时?” 慕辰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半晌,缓缓开口道:“洛氏灭族,九丘群龙无首,我不能任由着他们内讧,让叛臣有机会卷土重来。慕晗逃去了南陆,若有朝一日归来,必然会取道九丘。所以九丘,我必须控制住。” 青灵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缓,“洛氏的印鉴,我不是交给凝烟了吗?她难道就不能替你控制住九丘?” “彰遥王宫的事,让九丘朝臣对百里氏也生了疑心和忌惮,又岂会老老实实听从百里凝烟的调遣?那帮朝臣是怎样的人,你也是见识过的。” 赤望杻等人的咒骂尚清晰在耳,青灵自然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 她合了合眼,旋即又睁开,人慢慢转向慕辰,“那凝烟呢?九丘都已经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娶她?你明明知道,她和淳于琰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慕辰看着青灵,只见她眼中闪烁着似怨似怒的情绪,一如许多年前那样,倔强的、决然的,质问着他为何要娶安怀羽。 那时,她还爱着他吧? 又气又恨,嘴上说着些故意刺痛他的话,眼里却分明快要落下泪来…… 若是此时此刻,她拿出同样的原因,让自己不要娶百里凝烟,那他会不会,暗藏着欣喜,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她? 丝丝缕缕的情绪,填塞满心间,沉甸甸的,却又飘渺的几近虚幻…… 慕辰走近青灵,伸出手似想扶她,语气温柔的近乎卑微,“你坐下再说好不好?坲度说过,你动不得怒。” 青灵大力推开他,冷笑道:“坲度?他说的话可信吗?最开始,他不是奉了你的命,要害死我腹中的孩子吗?” ------------ 第230章 萧萧暮吹惊红叶(五) 慕辰面色发白,神情明晦不定,眸色愈加暗沉。 青灵盯着他,“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像父王吗?虚伪的让人心寒……” 柔光映照着两人相望的侧颜,淡淡光华、冷清寂寥。 半晌,慕辰幽幽开口道:“你难道,不也一样吗?” 明知道他不想留下那孩子,却不肯当面质问,偏要借着珍儿的事,旁敲侧击地说什么不想再受欺骗…… 青灵移开目光,冷声道:“我为何要当面质问?为何要跟你撕破脸?我虽然从未把朱雀宫当作是我的家,可如今这里是我唯一可以栖身之处,全东陆的名医名药都在这里,”下意识地抚了下肚子,“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慕辰垂于身侧的手,微握成拳,继而又慢慢松开,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跟从前一样,她总有办法伤他、总有办法让他失控、总有办法让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慕辰竭力压抑住情绪,“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法让你信任,需要你处处提防戒备?自我登基以来,可曾逼迫你做过什么?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又可曾阻止过妨碍过?” 青灵的呼吸亦有些紊乱。 内心深处,她并不愿意跟慕辰争吵。 他在意她,爱护她,甚至多多少少还怀着些无法说与旁人听的情愫。 这些,她都知道。 正如他所说,这些年来,他们相处得很和睦,表面上也同任何关系亲密的兄妹没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他心思深沉,也知道他不喜欢她同洛尧的关系,但只要彼此不戳破那层纸、不在大事上妨碍到彼此的选择,青灵其实,很愿意跟慕辰保持这样的相处。 毕竟,血浓于水。 毕竟,从前在一起的那些依靠、信任、慰藉、扶持,留下的太多太多深刻印记,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 青灵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你是朝炎的帝君,想要掌控住大泽和九丘,我能明白。别的事,你怎么决定都可以。但你要拆散淳于琰和凝烟,或是要动我和阿尧的孩子,我绝对不会答应。”自嘲地笑了笑,“我拿不出任何可以威胁你的筹码,也只能用我自己,但凡你还顾念着我们之间的情谊,就不要逼着我来逼你。” 慕辰沉默地望着她,许久,一字一句郑重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和百里扶尧的孩子,我必会视如己出,绝不会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青灵冷笑,仰头看他,“当初若不是我起了死志,你怕是连这个孩子的存在都不会告诉我吧?他是大泽世子的骨肉,论身份、比凝烟更有资格继承九丘和大泽。后来不知你又让坲度对我用了什么药,胎儿一直不见长,应该也是对他起了杀心吧?” 最初苏醒的时候,谁也没有对她提起过怀孕的事。哪怕当时坲度和夕雾万分担心她的情绪,也始终不曾开口将这件“喜事”告诉她。可见是慕辰一早就吩咐过,要对她瞒下有孕的消息。 母性的直觉、保护子女的本能,让她变得格外敏感多疑。 从起疑、到出言试探,待后来用的药被换掉、身体也渐渐起了变化,方才断定自己的推测不假。 “我太了解你。” 她盯着慕辰,眼中似有晶莹烁动,“你舍不得伤我,却从不介意伤害我在意的人。” 孕期的煎熬让青灵消瘦了许多,下巴削尖,皮肤变得特别白,不健康的苍白。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尤为黑白分明,定定地望着慕辰,神色复杂的让他的心不断揪痛。 “是不是要我立下誓言,你才肯信?” 他靠近了些,抬手抚了抚青灵的发顶,怔忡而踟蹰地说道:“我承认,对这个孩子,我是起过杀心。最开始,是觉得他让你太辛苦,不忍见你的神力因他而消耗。”似有些无奈地轻牵了一下唇角,“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舍不得伤你,舍不得见你受一点点的苦。” 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怕你心生死意,便把这孩子的存在告诉了你。我知道,为了这个孩子,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但你那时的情绪太差,日日哭泣、情绪失控,不得已,我让坲度对你用了玄心露。坲度告诉我,玄心露有可能会影响到胎儿,虽不至于让这孩子将来变得痴傻,却也不会太聪明。我当时心想,其实生在帝王家,不太聪明,也是一件好事……” 青灵动了动唇,似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又抿住。 小七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不聪明? 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筑出一道保护自己的屏障…… 从前他的父亲还偏不信,低头亲吻着妻子的唇角,无奈叹道:“亲历亲为也好,就当练一下脑子,将来生出来的儿子也能聪明些。” 尘封的记忆陡然撕出一条口子,夹杂着熟悉的气息与声音袭来,击得青灵措手不及,猛地就落下了泪来。 硬撑出来的外壳,终究是包不住一直藏匿于心底、随时能逼得自己发狂的情绪…… 慕辰见青灵落泪,一时也感失措,语气顿时软了下去。 “别哭,坲度说了,你用药的时间不长,这孩子好好的。”拭着泪水,劝哄道:“乖,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他性情清冷,很少这样哄人,宫里的嫔妃都有些畏惧他,更不敢在他面前撒娇哭泣,就连曦儿受了委屈,也只是含着两泡泪瘪嘴不吭声。 可对青灵,倒是做得惯了。 待青灵终于止住了泪水,慕辰又道:“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外甥。我既然决定要保全他,就必须彻底解决九丘和大泽的归属问题。” 青灵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慕辰捋了捋她被泪水浸湿的鬓发,缓缓道:“百里凝烟的身份特殊,任何人娶了他,都有可能成为朝炎的隐患。即使是琰,他自己虽无异心,但他的族人、他与百里凝烟的子女,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引发隐患的源头。我身为朝炎的帝君,必然要防患于未然。” 顿了顿,“再者,也只有我娶了她,才能将大泽和九丘彻底归入朝炎的版图,从此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百姓们自由迁徙、融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统。待到你的孩子长大成人之际,东陆再不会有朝炎、大泽、九丘之分,他也不必再面对家国对立的矛盾,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族权争斗,经历他祖辈父辈所受的痛苦。” 真正意义上的大统…… 青灵兀自沉吟,想像着慕辰所描述的世界。 没有九丘和朝炎的对立,没有神族与妖族的争斗,一个完全统一的东陆。 这不是,她和洛尧一直都想要实现的吗? 他们的孩子,也不必再面对家国对立的矛盾,不必卷入族权争斗、经历他祖辈父辈所受过的那些痛苦…… 青灵抬起头,目光迟疑,“可你,就非得娶凝烟吗?她……喜欢的人,明明是淳于琰……淳于琰又会怎么想?你们……” 慕辰捋着她鬓发的动作顿了下,半晌,淡淡道:“琰已经答应了。” 答应了? 青灵心口骤凉,一时无法言语。 很多年前,她曾因为愤怒而讥讽过淳于琰,让他把凝烟让给慕辰。 却不料, 一语成谶。 那凝烟呢?她会怎么想? 那样一位清丽出尘的女子,伪装着坚强与凌厉,好不容易因为爱情而变得柔和开朗起来,却又偏偏连番遭受重击…… 慕辰低头研究着青灵的神色,见她唇色泛白、眸光飘忽,喟叹说道:“百里凝烟出身世家,不会不明事理。我娶了她,自会善待于她,即使给不了她王后的身份,也会让她得享应有的尊荣……” 青灵面色却越加难看,手摁着肚子,身子弯了下去。 双腿间开始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腹中的剧痛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辰扶住她,疾声召唤御医。 青灵整个人被突然袭来的剧痛抽空了力气,身体不断往下滑,手指紧攥着慕辰的衣袖,似乎是想对他表达些什么,然而眼前骤然一黑,人已晕厥了过去。 ~~ 坲度探着青灵的脉象,只觉得触指之处颤抖的厉害,也不知是自己在抖、还是陛下托着帝姬手腕的手在抖。 反倒是那脉象,微弱的几乎不可觉察。 坲度不敢去看慕辰的脸色,垂着头,如实奏道:“帝姬的情况很不好。依臣愚见,若能尽快将帝姬送往弗阳的小月池,或许尚有机会保住胎儿。” 弗阳小月池灵气充沛,一直是神族女子最为青睐的休养圣地。池中所蕴之万年火泉精华,对于孕妇和产妇皆大有益处。当年方山王后产下双生子的头胎之后,体虚昏迷,也是被送入小月池三年多以后,方才顺利产下了慕晗。 慕辰当即着人前去准备,又吩咐亲随去请王后。 弗阳乃是莫南氏的封邑,由莫南诗音出面安排,一应事宜当是会更加妥帖迅速…… 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传下御旨,废去沐令璐帝妃身份,终身幽禁于薇露宫…… 坲度伏在榻前,听着慕辰一道接着一道地颁下口谕,心中愈感惶恐。 他能猜到陛下的担忧与焦急,却尚看不透他内心中的自责与恐惧。 明知道她受不得刺激,明知道她身体虚弱到了极限…… 慕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由着她站在那里发火、由着她跟自己争吵…… 他始终,都还是放不下心底的那些骄傲。 所以受不了她的讥讽,她的厌恶, 所以无法示弱,无法承受她的误解, 所以也注定,没法像百里扶尧那样,时时哄得她开心…… 传令的人各自离去,寝殿内迅速安静了下来。 坲度长时间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踌躇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抬了起头。 慕辰坐在榻沿上,微微倾着身,将掌中握着的青灵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他阖着眼,睫毛似有些轻微的颤动,投映出蝶翼般的阴影。眉头依旧紧蹙着,然而五官的线条太过精致优美,在珠光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犹如琼枝一树、皎皎生辉。 坲度一时有些失神,内心纠结了许久、不知该如何表述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依着青灵帝姬现在的状况,无论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她都必然九死一生。 ------------ 卷九 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231章 新生(一) 围绕小月池而建的庄园之中,陆陆续续地搬入了一批又一批的侍女与仆役。 防卫严密的御舆车队,不断地来往于弗阳与凌霄城之间。 坲度领着几名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住进了小月池。不久之后,连远在符禺山的凌焕上君,也被请了过来。 青灵自己的意识,一直很模糊。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影像急速闪现过,熟悉却又陌生。 偶尔,也能听见有人呼唤的声音,想要开口回应,却丝毫使不出力气…… 凌焕上君从池畔处撩帘而出,一面仔细听着身边坲度的叙述。 “帝姬住进小月池已有数月,人却一直不曾醒来。胎儿不断吸取母体的神力,而母体逐渐被掏空,长此以往,帝姬怕是有性命之忧……” 花厅之中,慕辰和诗音皆在等候。 慕辰这段时间频繁来往于弗阳与凌霄城之间,政务与家事的双重压力让他显得有些疲惫,精神却又一直紧绷着无法放松。 凌焕上君和坲度走了进来,与帝君以及王后见过礼。 凌焕对慕辰说:“坲度的意见我听过了,陛下是打算将这个孩子催生出来?” 慕辰点了点头,“似乎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郑重地向凌焕行了个礼,“还望师父成全。” 坲度所谓的催生,实则是要剖开母腹,以外力将胎儿取出。这样的生产方法,既需要医术极其高明的大夫负责取出胎儿,也需要有神力高强者同时从旁护住母体。 凌焕避开慕辰的行礼,抬手虚扶了一下,“陛下如今已是东陆帝君,不必再行此大礼。且不提你我师徒一场的情分,单凭青灵帝姬身为青云神剑的唯一传人,我便不会袖手旁观。” 他虽与墨阡一样,掌管着东陆三大圣山之一,性情却是十分温和豁达。门下弟子众多,于人情世故之上,亦是懂得经营变通。 慕辰遂也不再多言,“那便有劳师父了。” 一旁的诗音,心情颇觉复杂。 因为弗阳是莫南氏的封邑,所以最初她曾提议,从莫南氏中挑选几名修为不错的族人,从旁协助坲度为青灵催生。然而慕辰却坚持要请来东陆境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以确保整个过程能万无一失。 崇吾的墨阡圣君,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因为近些年耗费神力医治徒弟、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被排除在了可选的名单之外。而其他的人选,慕辰又总有些这样那样的顾虑和不放心,所以最后索性请来了自己的师父凌焕上君。 这在诗音看来,着实是有些小题大作了。 昔日安怀羽生育曦儿的时候,阵痛了数日,也是万分的艰险,却不曾见慕辰有过什么太明显的担忧,除了偶尔派人前去询问上几句,便一直留在了承极殿里处理政务,好不容易稍有闲暇时,又转去银阙宫安排青灵的生辰宴…… 诗音在心里不断地开解自己,毕竟是血脉亲情,又一起共患难过,到底情分不同。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次次地跟随慕辰从凌霄城来到小月池,一次次见他做出各种超出她认知范围的举动,诗音难以自控地惶惑且嫉妒起来。 眼下凌焕上君的一句话,倒叫她终于平静了几分。 会不会……慕辰如此在乎青灵,只是为了青云神剑? 小月池内外,做足了准备。 池子的周围,以帷布严密地封闭起来。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布置下禁军,以防有人中途打扰。 帷布之内,除了躺于池中的青灵,便只剩下了凌焕上君和坲度二人。 坲度缓缓踏入池内,与岸上的凌焕点头交换了一个眼色,催动心诀,显出了真身。 坲度与纤纤一样,同为修行数千年的蛇妖,真身一经显露,一条覆盖着玄色鳞片的蛇尾迅速潜入池底,将青灵的身体缠绕抬起,同时压制住了几处大穴。他的上身和头、臂依旧保持着人形,然而手指迅速变长变尖,高高抬起一瞬后,右手食指聚力划向了青灵的腹部。 凌焕上君迅速结出一道封印,以神力操控着、覆住青灵周身。 池内乍现霞光,先似有暗彩明灭浮动,紧接着见五色灵气蓦然铺开,夹杂着水雾自冲而上,照亮天地。 孩子降生了。 坲度的手指间生出了柔软的蹼,包裹住从母体中取出的婴儿,将其缓缓举起。 那婴孩尚未足月,却生得很是漂亮,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盯着坲度,不哭也不闹。 凌焕上君见孩子顺利产出,连忙收拢封印,替青灵修复伤口。然而青灵的神识依旧外泄得厉害,完全不受控制。 凌焕皱起眉头,纵身跃入池中,一手扶起青灵、一手摁向她的心口,将自己的内力径直注入到她的心脉之中。 ~~ 坲度抱着孩子出来时,守在外面的众人不禁都暗暗松了口气。 先前只见小月池上方霞光大作,表明是有元神强大的神族降生于世,却又始终听不到婴儿的哭声,叫人不由得疑窦丛生。 眼下见坲度怀中的孩子安然无恙,模样生得又十分讨喜,连诗音也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看了几眼,叹道:“好漂亮的孩子!” 坲度奏道:“是位小公子。” 慕辰看了眼孩子,问坲度:“青灵怎么样?” 坲度斟酌了一瞬,“凌焕上君正在照看帝姬。说是想请陛下也进去。” 慕辰闻言撇下众人,大步进了内院。 凌焕已将青灵从水池中移至池畔的软榻上,自己盘膝坐于她身后,继续为其注入着神力。 他见到慕辰进来,暂时停住了手中动作,开口道:“我能让她醒过来一段时间,你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跟她说。” 慕辰脸色骤变,“她……” 凌焕上君像是耗费了不少力气,疲惫得无法多言,摆了摆手,道:“她情况很不好,一时半会儿怕是恢复不了,说不定能昏睡上个几十年。你有什么要紧话,趁现在都讲了,我才好继续给她疗伤。” 语毕,手指迅速拂过青灵身上几处,再聚力点向她的眉心,将她唤醒过来,自己回避去了旁处。 慕辰收敛住心绪,在榻上坐下,轻轻揽住了青灵。 青灵睁开眼,目光有些迷离,低低唤了声:“慕辰?” 慕辰抚着她的头发,笑得温柔,“你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顿了顿,又说:“我刚才看了一眼,长得很像你。” 青灵的意识还很朦胧,眼前似乎还交替闪现着黑暗梦境中的那些影像,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孩子? 她的孩子? 慕辰又问:“你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青灵眼前那些闪现的影像渐渐缓慢下来,变得清晰而生动。 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 孩子,她和他,当真有了孩子…… 慕辰见青灵始终不说话,忍不住俯低了些,追问道:“青灵?你想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青灵喃喃道:“我……不大会取名字。” 从前总抱怨师父不会取名字,给她和黎钟取的名字都既没诗意又没内涵的,结果轮到自己动脑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师父好多少…… 她声音低弱,幽幽道:“就叫毓秀吧。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刚好还剩两个字。” 慕辰说:“好。”随即又笑了笑,“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成了这孩子的师姐?” 青灵不觉也弯了弯唇角,神思再度飘忽起来。 师姐? 师姐。 耳畔,是谁的声音,如此动情、如此刻骨。 “叫你师姐……是因为,世上能这样称呼你的人,只有我一个。” “每次这样叫你,便自欺欺人地觉得,你其实,只是属于我一人的……” 青灵胸口一恸,一股气息翻涌上来,堵在了喉间。 那声音还在继续着 — “谁也都不能逼我离开你……谁逼我,我就与我家夫人联手,将那人一剑杀了,抛尸西海,踪迹难寻。” “若真有那一日,万不用为我报仇,更不要殉情,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青灵喷出一口鲜血,人猛地向后仰倒,晕厥在了慕辰的怀中。 暂避一旁的凌焕上君闻声赶了过来,迅速稳定住青灵的内息,用封印将她的整个身体禁锢了起来。 慕辰强装出来的笑意顷刻尽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的身体,怎么还这么弱?” 凌焕抚着胡须,沉吟说道:“最初我也觉得奇怪。她母亲是天帝一脉的章莪氏,单论元神之力,世上无人能及,纵然她出生时受了些苦难,也不至于虚弱到如此境地。” 顿了顿,“可刚才我为她注入神力,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当日青灵身中焰魄,凌焕也曾出手为她救治过。但这一次跟上次不同,因她的腹部被剖开、活血卷入五灵之力,使得凌焕的神识直接浸入了她的血液之中,由此发现了一些从前不曾探知的秘密。 凌焕上君说:“她的血液里,混有妖识。但因为她心脉中被封入了青云剑,所以这些妖识一直被压制住,处于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我记得,你提到她曾被洛珩强行注入了五灵源力,所以,如今有妖识混入了她的血液之中,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另外一件事,我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他看向慕辰,“陛下可还记得,当日我能说服墨阡让你暂避崇吾,是因为他曾经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 慕辰回忆起往事,点了点头。 凌焕继续道:“其实那个人情,倒不是我帮他做了什么大事,而是我给了他一件称得上至宝的神物,叫做‘逆生’。所谓逆生,顾名思义,就是能够让生命逆行、返老还童。当时墨阡似乎很是急切,甚至不惜许诺,将来可以为我做任何的一件事作为酬劳。彼时我十分疑惑,以那时墨阡的年纪和修为,根本不需要使用‘逆生’。” 慕辰意识到什么,朝青灵的方向看了眼,“难道青灵……” 凌焕颌首,证实了慕辰的猜测,继而锁起眉头,“‘逆生’散入青灵的血脉中,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大约……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他在心里算了算,“我记得,墨阡向我讨要‘逆生’,是在九丘第一次起兵北上之前……那时青灵,还尚未出生吧?” ------------ 第232章 新生(二) 正如凌焕上君所言,青灵在小月池一住,当真便是几十年。 因为“逆生”的缘故,她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怀孕,所谓的先天不足,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然而这件事,从前谁也不知,待知晓时,为时已晚。 按照凌焕上君的推测,早在青灵出生之前,“逆生”就已经散入了她的血脉之中。但因为彼时的她只是尚在腹中的胎儿,身体和元神都太弱太小,有一部分的“逆生”并没有被完全吸收,而是残存在了她的血液里。 待到她自己的孩子出生之际,初生婴儿的强大元神唤醒了这部分残余的“逆生”,使其再度开始吞噬起青灵的神识来。 在小月池最初的几年里,凌焕上君曾尝试为青灵拔除“逆生”,但不久发现这种方法对身体伤害更大,最终只得放弃。后来发觉青灵的神识虽然被压制,却也是一点点地在自我修复、一点点消化“逆生”,遂决定辅以补药丹露、慢慢调养,等待“逆生”自己逐渐消亡。 青灵偶尔也会苏醒过来。 这种时候,守护的侍女就会迅速将消息传往凌霄城的朱雀宫。 然而,等到慕辰匆匆赶来时,青灵已经又重新昏睡了过去。 唯一有过一次,青灵醒来的时候,碰巧慕辰也在小月池。 那是一年祭月节的晚上。 她躺在池畔的软榻上,透过纱帘的缝隙望了出去。 只见月色灯火之下,池畔的空地上稀稀疏疏的有几个人影。 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蹲下身,唤了声:“毓儿。” 一道小小的身影,随即从另一个方向朝他迅速跑了过去。 身后两名侍女模样的人,焦急地跟上,一面压着声音喊道:“秀公子,小心地滑!” 男子将那道小小的身影拥入了怀中,高高举起。 孩子兴奋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男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乖,别吵到你母亲。” 青灵的心快跳了几下,思维有些不清晰的混沌。 她费力地动了动唇,想要发出声音,可眼皮却已经又沉重起来,任是用尽了力气,最终还是再度阖了上来。 ~~ 慕辰将青灵长帝姬的儿子纳入了朝炎族谱,取名朝炎毓秀。 这件事,在凌霄城的朝堂内外,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虽然昔日大泽御侯曾许诺过,其子百里扶尧与青灵帝姬的第一个孩子,将会作为青云剑的继承人,归入朝炎王室。但谁也不曾料到,御侯父子会双双丧命彰遥,百里凝烟又嫁入朝炎王室,大泽百里一族名存实亡,如今更是连最后一点血脉也要纳入旁人族谱。 想想,也着实叫人感慨啊。 有头脑精明的朝臣私下分析道,现在九丘和大泽完全归属朝炎,百姓纷纷在新政的吸引下搬迁至中原,东陆统一已是大局既定,这种情况下,那位秀公子是姓百里、还是姓朝炎,其实根本并不重要。 然而到了内宫之中,关于这件事的想法又是大不相同。 慕辰登基后,相继又纳了数名嫔妃,可许多年下来,仍旧没有人再怀上过子嗣。 莫南诗音的性情一向稳重,但最终也渐渐沉不住气了,开始频繁从宫外请入名医,为自己调理身体。 这种状况下,陛下把青灵的儿子纳入族谱,亲自教养于身侧,无疑是让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最开始的时候,诗音尚能自我开解。 不管陛下再如何宠爱那孩子,那也毕竟不是他的骨血。 可随着毓秀年岁渐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养在慕辰身边的缘故,举止神态竟然和他越来越像…… 小的时候,这孩子的五官酷似青灵,但眉眼间的一抹风流神色,活脱脱便是百里世子的模样。 但如今随着年纪大起来,那一抹风流却逐渐地冷凝了下来。 乍一看,容颜依旧是像他母亲,可眼神举止,清冷雅致中透着一股尊崇,分明就是陛下的翻版。 宫里的人,对这位秀公子也怀着不同寻常的敬畏。 恭敬谨慎之心,甚至超过了对待和曦小帝姬。 整座朱雀宫中,唯一不觉得这孩子像慕辰的,或许便只有阿婧一个人了。 因为慕晗叛乱的事,阿婧如今行事越发的小心翼翼,平日大多只留在自己的寝宫,闭门不出。 偶尔在别的地方撞见毓秀,也只是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她很害怕,如果哪天自己鼓起勇气,抱一抱那孩子,他会不会开口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兄弟会害死我父亲?”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阿婧就觉得心口发凉,不自觉地攥紧了胸前的衣料。 那个眉目舒朗的英俊男子,真的,就那样死了吗? 死在自己弟弟和表哥的算计下,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个连他的姓氏都无法继承的孩子…… 阿婧甚至寻了个借口,鼓起勇气去拜访过百里凝烟。 百里凝烟入宫以后,日子过得比阿婧更为安静,节日庆典也好、王后操办的日常聚会也好,一概拒之不去。她的身份特殊,就连慕辰待她也甚为客气,因而宫中无人敢有非议。 可当凝烟向慕辰提议,由她来抚养自己哥哥的遗腹子时,却也还是遭到了拒绝。 阿婧问凝烟:“当初御侯许下那个过继的承诺,是因为青云剑掌控着仙霞关,牵系东陆和平、意义重大。但自从列阳人取道西海之后,青云剑的意义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你为何不用这个理由跟陛下谈谈,让他恢复你侄儿的本姓?” 凝烟进宫以后,性情似乎比从前还要冷静疏离,闻言面上波澜不起,只淡淡说道:“大泽百里已不复存在,让这孩子恢复本姓,对他又有何益处?难不成,你还想让陛下为他重设侯府,世代袭爵?” 她盯了阿婧一瞬,似乎是从她的眼中读懂了什么,半晌,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哥哥是豁达之人,不会介意这孩子跟母亲姓的。” 阿婧怔了怔。 随即,心底又浮泛起了一缕酸酸涩涩的滋味。 是啊, 她曾经恋慕过那人,宫里许多人都知道、也都还记得。 可他从未属于过她。 甚至,由始至终,她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吧? ~~ 小月池。 青灵又一次地醒来,感觉有些不同。 身体中那种被压制的虚弱感,终于消失殆尽。她动了动手臂,撑起身慢慢坐了起来。 凌焕上君前段时间就留意到,青灵体内残留的“逆生”已被神识尽数吸纳,料想她这几日便会彻底苏醒,因此也一直住在了小月池。 他接到下人传来的消息,匆匆赶至池畔。 青灵每日必须在池中浸泡三个时辰,此时头发尚未全干,略带润湿地拢在颈侧,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披上了一件缂丝镂金的火莲外帔。 或许是“逆生”的作用,再加上池水名药的滋养功效,青灵的容颜竟比从前显得还要年轻。 明眸清澈,朱唇润泽,白肤胜雪。 她跟身边的侍女已经有过简单的交谈,一时神思怔忡。 于她而言,只是昏睡了一场,而世事,却早已历经了万千变化…… 凌焕上君替青灵检查过身体,说:“你的神力修为今后会慢慢恢复,但近几十年里,怕是连普通的侍女都打不过。” 神识吸纳逆生,如同自伤。逆生虽亡,但神识受到的损伤亦是极大。 凌焕曾被慕辰叮嘱请求过,要暂时对青灵瞒下逆生一事,因而很是担心青灵会问起自己具体的病况。 却不料青灵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那我岂不是连青云剑和玄霆剑都解封不出来?” 凌焕想起她血液中的妖识,道:“这两把上古神剑,还是暂时封在你体内吧。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青灵垂下眼,沉默不语。 凌焕又道:“适才我已经将你醒来的消息送去了凌霄城,想必陛下不日便会来接你回宫。” 然而青灵却自有打算,并不想等着慕辰来接,直接吩咐侍女召来御舆,传令立即起驾返回京城。 驾驭御舆的禁卫,几十年频繁往来于弗阳与凌霄城之间,早已是驾轻就熟,半日的工夫,便将青灵送回了凌霄城。 城中景致依旧,绣户朱门、庭院接踵,罗列的街道上,行人仍是络绎不绝。 青灵倚着窗,任由流云拂起自己的发丝,眺望如雄鹰盘踞的朱雀宫。 朱壁金檐、尊贵堂皇,傲视云云众生。 她等不及要回来。 经年沉睡的梦境里,仿佛出现过无数的景象、无数的人物,可到了最后,却又都一一模糊掉了。 她应当是真心深爱过,所以才会明白痛与恨的滋味。 神力尽失,用不了兵刃又如何? 她依旧可以站在世间顶端,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去复仇。 御舆缓缓降落,恰碰上了收到消息的慕辰准备登舆而行。 兄妹二人越过各自的车窗,视线交汇一瞬,青灵旋即又移开了目光。 之所以决定自行返宫,也是想在见到慕辰之前、有机会先和凝烟聊一聊。 从侍女口中得知,她已经嫁入王室多年。 这些年,她可过得开心?可有恨过慕辰,可有怨过自己…… 慕辰推门下舆,快步走了过来。 青灵无处可避,只得在侍女的相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慕辰眸中泛着喜色,“青灵。” 青灵动了动唇,尚未想好说些什么,慕辰又转身唤了声:“毓儿,还不快来拜见你母亲。” 小小的白衣少年自御舆中探出身来,神情凝肃着一丝紧张。 缓缓走到了青灵的面前,他方才抬起眼,认真地看了她一瞬,姿势端正地拜倒在地。 “母亲。” ------------ 第233章 新生(三) 青灵在凝烟的寝宫坐了许久,神情依旧有些怔然。 凝烟递给她一杯茶,问:“你见过毓儿了?” 青灵回过神来,“嗯。” 顿了顿,“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哥哥。” 凝烟说:“我刚入宫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婴孩。当时觉得他既像你、也像哥哥,后来渐渐长大了,便只是像你了。” 青灵沉默了片刻,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她放下茶杯,握住凝烟的手,望向她。 “你嫁入王室的事,我劝过慕辰。可后来我去了小月池,一直没有机会再跟他说。” 青灵眼中泛着愧疚之色,“凝烟,我……” 凝烟神色淡淡,“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 她饮了口茶,微垂着眼,“宫里很多人都以为,我嫁给陛下,是受了逼迫。因为以我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嫔妃,在旁人眼中来看、算是委屈了。” 她出身于四大世家之首的大泽百里,是御侯和九丘国君唯一的女儿,单论身份,已经高过了王后诗音,再论容貌修为,更是位居东陆名门贵女之首。 就连当初青灵的父王动过想娶她的念头,也是打算以王后之仪相迎。 凝烟继续道:“以当日的那种局面,我嫁给任何人,陛下都是不会放心的。对于他而言,最可靠的做法,就是将我纳入宫中,成为他自己的妃子。我做了大泽侯府那么多年的女主人,这点审时度势的眼力还是有的。最后入宫,我其实,完全是自愿的。” 青灵哪里肯信。 “慕辰想娶你的理由我明白,但你怎么可能自愿嫁他?你和淳于琰……” 她瞧见凝烟面色微变,遂停顿了一下,道:“你不喜欢慕辰,若想不嫁,大不了就逃去西陆好了,是不是他拿你族人的安危威胁过你,所以你才答应的他?” 凝烟沉默了会儿,“谈不上威胁,我们只是谈了些条件。” “什么条件?” “陛下许诺过,我入宫之后,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必像普通嫔妃一样参与内廷诸事。其次是在私底下,我可以继续掌管百里氏的族务。现在族里,表面上虽然有念萤他们出面处理生意上的事,但具体的大小决定,都是由我筹划好、再交代给他们。说起来,我跟陛下的关系,更像是国君与朝臣,或者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青灵说:“这些事情,就算你不入宫,也都可以办到。什么叫没有损失?你这一生都只能留在朱雀宫中,还不算损失吗?” 凝烟说:“我不入宫,就要一辈子受陛下的忌惮,家族生意必然受到打压。这些年来,安氏、莫南氏,哪个不是对西海的贸易权虎视眈眈的?纵然如今大泽侯府不复存在,大泽的政务也不再听命于百里氏,可百里氏家族的基业终归是要保全的。” 青灵刚刚回宫,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泽侯府也被撤去了,不禁猛地沉了面色,紧抿着唇线不语。 好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慕辰他……做事太狠绝了。” 凝烟说:“陛下终究是帝王,行事必须考虑大局。他一统东陆,所具备的魄力与决断力,绝非常人可比,对内对外,都容不得半点的迟疑和心软。说实话,当初我也是担心他想彻底拔除任何有威胁的势力、因此做出伤害哥哥孩儿的事来,才打定主意要嫁入朱雀宫的。” 顿了顿,“可这么年下来,我瞧陛下,倒是真心很疼爱毓儿。” 青灵没有说话。 凝烟并不知道,其实最初的时候,慕辰对那孩子也是起过杀念的…… 半晌,青灵开口说道:“他若是真心疼爱毓儿,就该留下大泽侯府,让毓儿将来可以承袭侯位、执掌大泽。” 凝烟看了眼青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毓儿入的是朝炎氏的族谱?” 青灵唰地站起身来,“什么?” 凝烟拉住青灵的手,安抚道:“最初我心里也是有些介怀,可后来转念一想,只要是对这孩子好,姓什么又有何重要?你也了解哥哥的性子,他自己也是不会介意的。” 青灵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几十年沉睡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道身影。 她不愿承认,可又无法不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过去种种温柔记忆,终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遥远而模糊…… 而这个孩子,是他留下的印记,是他们曾经深深相爱的凭证,更是她唯一能够真实拥有的、他的一部分…… 青灵抬手按着额角,重重地呼吸了几下。 末了,蓦地淡淡冷笑了声,却没有再说话。 凝烟以前,不是没见过青灵慧黠倔强的一面,甚至于略带虚假的拉拢、暗藏心机的算计,她也是有印象的。 毕竟是王族的帝姬,不可能单纯到哪里去。当初青灵刚嫁入大泽的时候,凝烟就这样在心里想过。 可她与哥哥相爱时的模样,眉梢眼角都蕴着快乐。性情格外的开朗,特别爱笑,对着谁似乎都是一副好脾气。两人脉脉相望的眼神,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让四周色彩霎时明亮起来…… 而此刻凝烟望着青灵,只见她容色娇妍、肤色胜雪,比从前更显动人,然而眼神中明晦交替,竟有几分难以言述的复杂诡谲,直叫人看得暗然心惊。 她听宫人提过、自己也曾亲眼见过,青灵从九丘归来之后的情绪失控,时而恍惚沉默,时而悲痛痴狂。 痛失所爱,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重击。 眼下再见青灵如此的神情,便知她恐怕从未从那场伤痛中走出来。 几十年的岁月,对凝烟而言,是消磨记忆、淡化痛苦的修炼。而对于青灵而言,不过是短短一梦,当日九丘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那种恨,那种痛,依旧刻得清晰入骨。 凝烟别过头,藏起了隐隐泛红的眼圈。 一日之内,失去父母兄长,也同时失去了与母亲和解的机会,伤痛、难过、内疚,种种情绪,压得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再后来,面对的是九丘亡国、侯府撤藩,还有情人的背弃。 直到今日,她依旧记得淳于琰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只有你嫁给陛下,九丘才能实现真正的大统。” “就算你不嫁他,我也是不能娶你了。” 她可以把这些记忆压至心底、封闭隐藏,在漫长的宫妃生涯里,一点点让自己淡忘、让自己变得坚强。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猝不及防的,这些情绪陡然翻涌了上来,吞噬着她的隐忍与理智…… ~~ 青灵搬入了萩峦的纯熙宫。 慕辰让毓秀也搬来与青灵同住。 毓秀对这个母亲感到很陌生。最初的时候,他怀着种好奇、又似天性中母子依恋的情愫,尝试着靠近青灵,了解这个在自己记忆中一直躺在病榻上的母亲。但他很快意识到,青灵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她时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不觉地就流露出几许失望,令这孩子内心徒增忧惧,摸不清自己倒底是哪里让母亲生厌了。 青灵自己心中,也感到怪异。 她记得自己怀孕时的感觉,却不记得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 他出生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机会抱过他,然后一眨眼的,他便长得这么大了,差不多比人族八、九岁的孩子还要高些。 他是个漂亮的孩子,却不像他父亲,样子不像,言行举止也不像,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冷冰冰的感觉。 他十分依恋慕辰,说起他时总带着些许自豪与仰慕。他不许旁人叫他“毓儿”,仿佛这只能是慕辰对他特有的称呼。宫人们都只能称他叫“秀公子”,嫔妃们偶尔会叫他“秀郎”。唯一的例外,青灵和凝烟,可以拥有跟慕辰相同的权利,也只是因为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是慕辰说过可以这样唤他的人。 青灵觉得这样的“怪癖”简直不可理喻,传下令去,让纯熙宫里所有的宫人都统统改口直接叫他的名字。 毓秀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敏感,觉得她是有意让自己难堪,遂赌气搬回了原来的寝宫。 最后慕辰只能过来劝和。 “毓儿还是个孩子,你跟他斗什么气啊?” 青灵低头写信,“我哪儿有跟他斗气?我是在教他学规矩。不要小小年纪就骄矜自大,凡事都要让旁人顺着他的意思。” 慕辰牵了牵唇角,“以他的身份,这些小事,还算不得骄矜。” 青灵从小在崇吾长大,无法理解王族的教育观念。 她放下笔,“我写了封信给我三师兄,打算让他收毓秀为徒。” 三师兄性子冷峻,刚好可以去去这孩子的骄气。 又想起什么,问慕辰道:“我记得你以前想过送曦儿去崇吾,可后来怎么改了主意,把她送去符禺山了?” 青灵也是回宫后才得知,和曦帝姬拜入了符禺门下,时常离开朱雀宫、去符禺习课修炼。 慕辰沉吟一瞬,“曦儿的性子你也知道。我后来想了想,崇吾或许太冷清了些,怕她待久了不适应。” 他见青灵封好信函、准备用印,伸手制止住她。 “你师父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听说最近带着你的两位师兄一起闭关了。你现在送信去崇吾,怕是不会有人读。” 顿了顿,又说:“毓儿一直跟随我习武。他底子很好,学得也快。你若信得过我,就让他暂时留在宫中好了。” 青灵跟慕辰对视片刻,缓缓从他掌下抽出手来,把印鉴放回了原处。 “那你可不能对他心软。他将来,还得为他父亲报仇。” ------------ 第234章 不奈愁情酒半酣(一) 慕辰离京南巡。 新政推行近百年,已经开始有了显著的成效。 吏治方面,世家的权益被大幅度削弱。方山氏一族的倾覆、加上后来沐端等人的获罪,连根拔起了朝炎朝权中树大根深的旧痼。最初由淳于琰主持的官吏选拔,与当时青灵所主导的新政举措相呼应,摒弃了门第种族之差,择优而用。在最近的几十年内,这些选拔上来的人才,慢慢积累出政绩,成为朝炎治国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原先最有影响的几大家族里,莫南氏算是如今势力最大的一家,然而随着族长莫南岸山年老病弱、继承者又迟迟未定,再加上东陆统一后各地驻军数量逐渐减少,莫南氏从前特殊的地位也开始动摇和减弱。 剩下的百里氏和淳于氏,一个随着撤藩、削军、以及凝烟嫁入王室,失去了原本割据一方的凭据与力量,另一个则因为族长淳于琰本身就是新政的忠实拥趸,从一开始就主动避开了任何拢权的嫌疑。 九丘灭国之后,慕辰进一步着手,依用从前青灵在赋税上制定的扶助政策,将西南一带的居民慢慢迁居至中原,推进种族融合,同时削弱世家大族对封邑百姓的影响力和控制力,逐步建立起以王权为绝对中心的治国模式、以及以个人能力为评断准则的吏选制度。 每隔一段时间,慕辰就会携心腹重臣南下,察看新政推行主要区域的近况。 而这一次,他刚出门不久,却接到王后派人送来的急信,说是留在凌霄城的青灵帝姬闹出了事。 帝姬先是去了一趟薇露山,把幽禁在那里的方山王后给找了出来。 青灵现下神识虚弱、自己动不了手,但身边有一大队奉了御命保护她的禁卫精锐,拗不过帝姬的威逼,最后终是对方山王后下了重手。 据说当时帝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几乎不怎么说话,前后统共只交代了一件事:“跟她说,我要慕晗,让她给我出个主意。她要是出不了,就给我打,打到快要死的时候就别打了,再让人想办法把消息传到南陆去。” 禁卫最初也不敢动手,青灵就自己上。她身子虚弱,没打几下就开始面色发白、步履踉跄。禁卫们深知陛下对帝姬的看重,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担当不起,所以最后只是二选其一地不管不顾了。 待到诗音收到消息,领着人匆匆赶来相劝,方山王后已只剩下了半条性命。 青灵又领着人,去了昔日方山氏的府邸。 府邸早已换了主人,住着朝中现任的御史丞一家。 青灵让人把御史丞一家老小轰了出来,扔了份屋契给御史丞,说“这个赔给你”,随即自己领着亲随,将府邸掘地三尺,试图要找出当年方山雷布局的蛛丝马迹来。 还有以前被捕下狱的方山氏族人、亲信、参与过起事的叛军俘虏,只要是尚活于世的,统统被揪了出来,再度上了酷刑。 慕辰赶回京城,见到青灵时,她正在大牢之中,俯着身、对地上刚受过重刑的犯人低声说着什么。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来。 一袭绛紫色的长裙,衬得身形纤瘦。乌发间华贵的金钿鸾篦,折射着牢狱中摇曳的烛火,映出点点诡艳的光芒。 慕辰面色沉肃,上前一把拉住她,将她与地上那团血肉模糊拉开了些距离。 “你在做什么?” 青灵神色如常,“审人啊。” 慕辰朝地面扫了一眼,努力抑制情绪,“人都已经死了,还审什么?” 青灵也回头看了眼,似有些微诧,“死了吗?” 她轻轻“噢”了声,“可能我现在神力低微,所以觉察不到有人突然断了气。” 慕辰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尸体清理出去,然后盯着青灵,“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慕晗的下落我告诉过你。他逃去了南陆,目前我们没有办法派兵过去,但只要他敢踏足东陆半步,我就一定有办法擒住他。” 青灵从他掌中抽出手来,“那他要是一辈子都不回来呢?怎么办?”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慕辰,“我怎么报仇?” 慕辰与她对视着,呼吸似有一瞬的凝滞,迟迟无法开口。 跟着慕辰一起过来的淳于琰,还是许久以来第一次见到青灵。 他迟疑片刻,上前劝道:“青灵,都这么多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太过执着?如今天下大统,你安然幸福,身边还有一个出色的孩子,世子若能有知,也必当欣慰无憾。” 青灵移来目光,盯着淳于琰看了片刻。 岁月待他,似乎并不仁慈。瘦削、疲惫,唇边已然有了严厉的纹路。从前那种戏谑不羁的气质,因为常年浸淫官场、手握大权,转而被一种世故精明的沉稳所取代。 青灵冷笑了下。 “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必当欣慰无憾?” 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陡然变得艰涩,低幽的宛若自语,“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看过一眼,怎么可能欣慰?” 淳于琰对青灵语气中的讥诮恍若未闻,转身让跟来的一众侍卫先退了出去,再看慕辰依旧没有开口,遂暗叹一息、对青灵劝道:“你要查找消息,也无需闹得满城风雨。方山王后毕竟是你的嫡母,就算她曾有天大的罪过,你对她下死手总会落人以口实,得不偿失!还有从前方山氏的这些人,能活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牵连的旁系。当初他们之所以能保全性命,一是确实不曾犯过什么过错,二是多多少少与朝中其他官员有些交情、能得到庇护。如今你这样一闹,岂不是让他们背后的保人都寒了心?陛下这些年整顿吏制,安抚有用之人,花了多少心血?这其中的牵扯和影响,你不会看不清楚。” 青灵踱到一旁,看也不看淳于琰,冷冷道:“看得清楚又如何?如今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我又不是你,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连未婚妻都能拱手相让。” 淳于琰隐约也有些心理准备,可听到这句话时依旧禁不住心头揪紧,倏然灰白了面色。 这时,慕辰缓缓开了口,“那你不管不顾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又有什么收获?” 青灵低头整理着衣袖,“暂时没什么收获,可也算多了些头绪。从前只知道慕晗和方山氏两兄弟逃去了南陆,好像是跟那边的什么漆氏有关。” 她指了指地面,“今天这人,有个哥哥是方山雷的亲随,说是曾听到他提过什么‘联姻’的事。想来是慕晗打算入赘到漆氏,由此得到对方的庇护和扶持。” 慕辰眉目清冷,语气淡淡,“然后呢?” 青灵抬起头,“然后?” 领悟到他的意思,弯了弯嘴角,“不是说从东陆去不了南陆吗?可慕晗能过去,我为什么就不能?漆氏的人若想和朝炎王族联姻,我也可以嫁啊,只要他们能开通路径,让我……” 青灵的话未说完,“啪”的一声清响,脸上已是吃了一计耳光。 慕辰的手凝在了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幽暗的双眸中压抑着悲怆与震怒。 青灵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 失去强大神力护佑的身体,变得脆弱。修长的指印,很快在面颊上浮肿出来。 两人沉默相对着,良久。 末了,青灵抬眼看了看慕辰,安静地越过他、出了囚室。 ~~ 夜里的时候,慕辰到纯熙宫探望青灵。 她半侧着身,背对着他。 百合熏香袅袅萦绕,浓郁的香气充盈于整个内寝,令人有种昏昏然的不真实感。 慕辰坐在榻沿,隔着纱帐望着青灵半晌,轻声开口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青灵一动不动。 慕辰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撩开那层薄薄的鲛纱帘,倾下身扳过青灵的肩头。 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他的指印清晰而明显。 慕辰小心翼翼地抚了抚,语气中一丝愧疚与心痛,“怎么没用药?” 青灵半垂着眼,“用药做什么?多留几天,也好让那些忿忿不平的人消口气,让他们知道陛下的公正无私。” 慕辰胸间情绪愈加堵塞,压抑说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伤你,所以就变着方儿地逼我是不是?” 青灵依旧垂着眼,“我逼你什么了?你娶了凝烟,改了我儿子的姓氏,我都没跟你闹过。我就自己做了点儿事,让你有些难堪了,就算是逼了你了?” 慕辰望着眼前翕合着的润泽丹唇,喉间不觉有些紧涩,声音幽微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青灵抿住了唇。 她的确是清楚的。 慕辰之所以看重她,不是因为两人间不可斩断的血缘联系,而是一路不离不弃走下来、建立出的的信任与依赖。无论任何时候,尤其是在大事的决断上,她从来都是将慕辰的利益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哪怕是从前与九丘议和,也从未放弃过维护朝炎帝君的权力与颜面。 而今日她说出来的那一番话,俨然已是将慕辰的得失利益抛诸脑后,完全不计自己所作所为对他造成的伤害与影响。 她刺痛了他。 她明白。 慕辰的指尖滑到她光洁的下颌,另一只手臂圈拥住她,姿态仿佛是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 良久,他有些艰难地问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他?” 他恨的,是她的无情、是她为了那个人不惜一切的疯狂。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痛哭,嘶喊,失控,残忍。 面目全非。 明明知道他心口上剜得最深的一道伤疤是什么,还能再一次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为了利益,远嫁他乡? 这样的悔恨,一生一次已是足够…… 青灵在慕辰的臂弯间沉默着,思绪仿佛亦有片刻的迷惘。 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忘不了的。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是忘不了的。” ------------ 第235章 不奈愁情酒半酣(二) 慕辰虽然亲自来探视过青灵,却并不表明他会继续容忍她再做出相同的事来。 出入朱雀宫的御令被收了回去,随侍的禁卫换了一批。青灵如今的自由度,跟后宫中的嫔妃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宫里不少人都见过她脸上被掌掴后留下的红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从宫内流至宫外,引发的议论也是各有千秋。 诗音将青灵请到自己寝宫小聚,表面是说让她散散心、顺便帮陛下劝和几句,私心里也想借此打探一下青灵与慕辰间的关系变化。 青灵对于这种嫔妃间的聚会邀请,向来是一概拒绝。 但这一次不同,听说曦儿会从符禺山回来,在宫里只待得上这一日的工夫,她想去见见那孩子。 到了诗音的寝宫,才发现来此小聚的人竟是不少。 慕辰的嫔妃之中,素琴和安怀羽,青灵从前都是认识的。另外三位新面孔,却是青灵去了小月池后才入的宫。 诗音处事一向颇有大家风范,介绍青灵与众妃认识,语气既显得亲昵、又不失主母气度。 而新入宫的几人,对这位传闻中深受陛下宠爱的长帝姬十分好奇,言谈间又皆暗存了一份讨好与揣度之心。 按血缘亲疏,出身禺中王室的素琴,和青灵是表姐妹,但两人看上去,并不怎么亲密。青灵一入园子,跟众人打过了招呼,便径直坐去了安怀羽旁边,和她闲聊起来。 安怀羽入宫的时间最长,跟青灵相熟,原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这幅情景落到众嫔妃的眼中,就又有了另一层意义。 陛下登基几十年,膝下就只有安妃一人所出的和曦帝姬。众妃揣测着,莫不是青灵长帝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对安怀羽格外青睐?说到底,怪只怪自己没有本事,留不住帝心,生不出王子啊…… 各人各自怀着心思,谈笑于鸟语花香的园中,面上一派的其乐融融。 诗音一边对身边掌事的女官交代着事宜,一边借着微微侧头的角度,打量着青灵面颊上依旧隐约可见的红印。 那痕迹并不大,基本只是修长的指印,可见陛下出手时还是有所保留的。然而红印经久不褪,怕也是用了些气力,可见陛下那时是动了真怒。 诗音认识慕辰许多年,如今又为他执掌后宫,见过他温文尔雅,见过他清冷淡漠,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手打过谁。 对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诗音感到很好奇。在她的观念之中,世上没有什么关系是坚不可摧的。慕辰今日可以因为某件事对青灵动怒,那么明日也可能会因为同样的事而对她动更大的怒…… 可依着慕辰素日对青灵的宠爱,又不至于因为她做了几件出格的事就生这么大的气。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交代完女官诸项事宜,转过身,对众人和气一笑,道:“小帝姬的御舆已经到了朱雀宫,女官这就去请她过来。” 看了眼青灵,“秀公子待会儿也过来。” 毓秀跟诗音相处的时间,远比他和青灵相处的时间长,原就是要熟悉许多。前段日子他赌气搬离萩峦,青灵又忙着在凌霄城中挖地三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更是连他的起居作息都搞不清楚了。 模样娇媚的芩妃一直在等待跟青灵交谈的机会,眼下听王后提到毓秀,遂开口道:“秀公子啊,真真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示好地朝青灵笑了笑,“今日见到了长帝姬,总算是知晓了那好模样是从哪儿来的。” 诗音含笑瞥了眼芩妃,转向青灵,“可不是吗,毓秀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青灵半低着头,拿银勺戳着碟子里的点心,淡然笑了笑,没有接话。 不多时,女官领着曦儿入了园子。 经年未见,曦儿也长大了许多,跟毓秀差不多的身量,扎着俏丽的双髻,步履轻快,一双眼睛还似小时候那样乌溜溜的黑白分明。 她还算中规中矩地跟众人见了礼,可视线很快就定到了青灵身上,稍作迟疑,便一副自来熟地扭了上去。 “姑母!姑母!你可算回来了!曦儿想死你了!” 青灵亦不禁微讶,放下银勺,半搂住曦儿,“你……还记得我?” 曦儿仰着小脸,“怎么会不记得?每天做梦都梦见在姑母园子里玩呢!难道姑母不记得曦儿了?” 青灵听她说得夸张,憋不住噗哧一笑,“你这丫头,从小嘴就特别能说。” 旁边安怀羽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女儿,见她一回来就倚到了青灵身上,心头滋味万千,一面欣慰于女儿能得到这位权势过人的姑母的宠爱,一面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口中只附和道:“说话总是不知分寸,还好你姑母疼你。” 曦儿很是伶俐,直起身、微微伸出脑袋瞅着自己的生母,笑道:“姑母疼我,母妃你也疼我啊。宫里所有的人,都疼我,所以我说话又何必注意分寸呢?” 众人皆被她的言谈举止逗乐,一时间笑语盈盈,有了几分由衷的真实快乐。 毓秀跟着宫人踏入花园的第一眼,就看见曦儿倚着青灵,两人似在说笑着什么,青灵还一边拿自己的勺子喂点心给曦儿吃。 毓秀的心里,忽然有些发堵。 他不做声色地走上前,按礼依次拜见了王后、自己的母亲、以及众位嫔妃,然而静静退到末席,坐下。 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平日到王后宫里来,也大多是诗音问、他答,从不会有聒噪喧闹的时刻。可今日诗音远远瞅着他,终归还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遂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毓秀坐到诗音身边,小腰板挺得笔直,目光规矩地落在桌案上,不像曦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看。 诗音照例问了他一些功课上的事,又拿点心给他吃。毓秀接过来,道了谢,低头拿着勺子,文雅地小口小口喂着自己,再不说话。 这边曦儿瞟了眼毓秀,拽着青灵的胳膊说:“姑母还记不记得,从前毓秀还在你肚子里的时候,父王总不许我靠着你,说会伤到他。为这事儿,我挨过好多次骂呢!还好姑母总护着我!” 青灵记起往事,也笑道:“这事是你父王对你严苛了,哪儿能有那么娇气。” 话落进了毓秀的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思,觉得母亲嘴里的娇气,指的是自己。 于是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手里的动作也不自觉地缓慢下来。 用过茶点,众人起身在园中散步。 诗音酷爱花草园艺,将寝宫外面的庭园打理得芬芳雅致,山石水泉、道路萦纡,颇有意境。 曦儿的性情也没怎么变,不走大路,专挑花木林子钻,一会儿用神力击落一阵”花雨”,一会儿弹出几枚火星,惊得鸟雀急飞。 安怀羽为人谨小慎微,唯恐曦儿弄坏了王后的园子,喘着气跟在后面不停地念叨:“曦儿你别乱闹了!” 诗音却不以为意,笑道:“孩子高兴,就由着她罢了。”弯下腰揽了下毓秀的肩膀,“你也去玩吧。” 毓秀毕竟是孩子,天*玩,闻言“嗯”了声,便朝曦儿出没的方向走了过去。 诗音直起身,对身旁的青灵说:“这孩子,跟着陛下的日子久了,性情也变得像陛下了,不怎么爱说话。” 青灵似在想着什么,一直沉默。 诗音见她不接话,遂又笑了笑,扶住青灵的手臂,“怎么?还在跟陛下怄气?” 青灵神色莫辩,“我哪里敢跟陛下怄气?” 诗音说:“陛下有多看重你,我是知道的。你刚住进小月池那会儿,恰值九丘归降不久,各种事层出不穷,陛下一面忙于政务,一面隔三岔五地往弗阳跑,就为能亲眼看看你的状况,人都累瘦了一圈。这次的事呢,我这个做嫂嫂的也不好横加评论,只觉得陛下怕是真气急了,才会……”顿了顿,“总之,你还是多体谅体谅吧。” 青灵敷衍答道:“看不看重什么的,不过是喜恶之别罢了。人总是会变的,陛下在帝君的位置上坐了近百年,从前能纵容的、如今未必能忍受。是我没能早些看清自己的位置罢了。” 诗音暗自琢磨着青灵的话,斟酌了片刻,想要再问得仔细些:“那……” 谁知青灵脑中想着的事、跟诗音的大相径庭,同一时间也开了口:“听说当初慕晗反出凌霄城,王后的兄长宁灏曾有意相助,为此还跟族中长辈闹翻了?” 诗音抬起眼,见青灵盯着自己,神情似探究又似凌厉。明明肤白唇红,容颜娇美的犹如妙龄少女,目光中闪烁着的灼灼之意却蕴着一种狠劲,仿佛一旦她回答是,就会立刻被焚成灰烬…… 算起来,诗音认识青灵已久,纵然不曾见她对自己特别友好、或刻意拉拢过,但相处间一直客气有礼,算得上是姑嫂和睦。而眼下再看她,眉宇间的那一层隐隐戾气,叫人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惊。 诗音笑了下,将表情中的一丝尴尬控制得恰到好处,“我哥哥那人,有些念旧,总想着从前的那些交情……不过我爷爷一直管着他,没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青灵又问:“那你觉得,他跟慕晗还有联系吗?” 诗音忙道:“那怎么可能?” 她迅速地调整了一下心绪,不让自己被青灵的眼神和语气所影响,平静说道:“你也说了,人都是会变的,从前重要的东西,今日未必重要。”扶住青灵的手索性亲密地挽住了她,“咱们姑嫂之间,我就跟你说句交心的话。我哥哥再怎么看重以前和慕晗的情谊,也比不过族长之位对他的意义重要。如今我爷爷身体越发不好了,哥哥想要稳住继承人的位置,就必须得到我和陛下的支持。这种情况下,他又哪里敢胡来?” 诗音叹息一声,“越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行事越有顾忌。莫说只是朋友,就算亲人爱人,为了利益也都是可以抛却的。” 诗音是莫南氏的嫡长女,性情稳重,从小就颇懂得待人接物,执掌后宫的这些年来,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几句话以退为进,便将青灵的疑虑打消了几分。 她瞅着青灵面色稍霁,又道:“今日咱们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就再劝劝你。从前的那些仇恨,不要太执着了。东陆战乱的那段日子里,几大家族里,谁没有个家仇血恨的?包括你的母后,我自己的父亲,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可若是人人都惦念着旧恨,人人都像方山雷那样偏执疯狂,那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青灵蓦地驻足,看了眼诗音,目光中明晦交替,适才隐隐的戾气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 诗音镇静着继续说道:“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身边的人想想。陛下也就罢了,朝臣们心里再有怨言,也是不敢轻易触怒他的。可这宫里……”幽幽转低了声音,“那日你去了薇露山,阿婧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跑到承极殿长跪不起,想求陛下救她母后。陛下那时根本不在朱雀宫里,可她就一直那么跪着,也不起来,最后还是毓秀让人把她给送了回去……” 青灵心头一揪,“毓儿他……” 这时,曦儿捂着肩头从旁边的花林间奔了出来,一头扑到青灵怀中,“姑母!” 轮到告状的时候,却知道要找管事的,含着泪抬头望向诗音:“母后,毓秀他打我!” ------------ 第236章 不奈愁情酒半酣(三) 曦儿自小体质就好,后来又被送去了符禺山、跟随名师修炼,对火灵一系的功法掌握得已有一定基础。 慕辰在大事上对她要求严格,却并不计较她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故而这位小帝姬在宫里的时候,时不时对着鸟雀弹几颗火星、或是逼着禁卫跟她拆上两招,大家也都不予劝止,由着她去。 自从毓秀开始正式修炼神力之后,曦儿就开始时常“挑衅”,逗闹着要跟他交手,比比各自的实力。 毓秀虽然比曦儿年纪小,性情却要沉稳的多,从来都是避之不理,逼急了就绕道走。他动作很敏捷,速度很快,一旦调头曦儿就再追不上,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放弃了跟他交手的念头。 可这次曦儿去了符禺山,是进行一场为期三年的闭关修炼。期间她自觉功力大有精进,沾沾自喜的同时,刚好轮到这一年一次的休息日、有机会回家来显摆一下,自然不愿再保持低调。 她把跟进林子里来的毓秀拉到一块空地上,对他说:“刚才女官告诉我说,一会儿父王办完事回宫,就会过来看我。你平时跟着他练功,一定对他的喜好比较了解,你觉得,我是操控铸金之火显得更厉害,还是直接卷出流焰来更好看?” 一边说,一边展示着新学到的技能,喜滋滋地望着毓秀。 毓秀立在一株梨树下,面无表情地盯着曦儿左一击、右一击,把周围花草烧得瞬时枯萎。 “都不好。” 曦儿收起姿势,迷惑不解,“都不好?” 毓秀“嗯”了声,“都太弱了。” 曦儿愣了一瞬,继而火气上窜。 “哪里弱了?我都可以卷出流焰来了!你凭什么说弱!” 毓秀见她动怒了,果断地决定不再搭理,转身就走。 曦儿觉得这小子今天格外的傲慢、格外藐视自己,气急败坏之下,又清楚自己铁定追不上他,于是不知哪儿来的狠劲,一挥手便将一串流焰甩向了毓秀的后背。 毓秀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背后的攻击,迅速侧跃避开,随即一个旋身,右手扬出一计漂亮的炽焰漩,霎时便将曦儿的流焰化解了开来。 炽焰漩是火系功法中最上乘的攻击之一,以毓秀的年纪,能施展出这样的招数,实在是不可思议! 曦儿瞪大了眼睛,立在原地呆了半晌,暗藏了许多年的情绪突然上涌、爆发,猛地抬眼剜着毓秀,“你拽什么拽啊?” 一句话吼了出来,嘴却越发瘪了下去,“你的这些招数,还不都是我父王教你的!” 从小到大,父王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毓秀。 让他留在身边,自己却要去符禺山。教他都是亲自教,自己却要另拜师父。自己若是淘气闯了祸,少不了被训,而那小子做错了事,却只是摸摸头说“没关系”。 明明是自己的表弟,却竟然给改了姓、入了王室,宫里所有人都对他恭敬的不得了。 这算什么啊!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是女孩,所以得不到父亲的偏爱? 曦儿越想越气,瞅着毓秀依旧一副冷冷清清、不痛不痒的表情,更觉委屈,上前几步对他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了不起啊?觉得比我厉害,觉得我父王偏爱你?可他再怎么喜欢你,也不是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我的!你的父亲早就死了,死了!” 曦儿并不是个坏心肠的孩子,又是从小在严格的宫廷礼仪下教导长大的帝姬,就算是撒娇胡闹,内心其实也懂得限度,不会把任何事做得太过、任何话说得太狠,可眼下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叫毓秀伤心,就是想要他也尝尝自己心里头那种被人抛弃了似的辛酸委屈! 毓秀今日看曦儿也格外不顺眼。 从前只觉得她有些烦人,但偌大的王宫中一直就只有他们两人年纪相仿、地位相似,可以说是彼此唯一的玩伴,只要曦儿不闹事,他还是很愿意跟着她一起,玩一些小孩子才懂得欣赏的游戏。 但刚才曦儿赖在青灵怀里的样子实在让他不爽,现在的一番话,又毫无疑问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于是毫无征兆的,两人旁边的梨树迅速抽长枝条、层层架挡住曦儿,一股不弱的劲力同时从她的身后袭来。曦儿忽觉得左肩处一阵剧痛,忍不住失措地叫出声来。 伸手按过去,只觉得温热的血液迅速地渗了出来!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收起攻势,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情绪,冷冷地盯了曦儿一眼,转身就跑开了。 曦儿捂着肩膀,奔回到青灵和诗音面前,一顿控诉。 诗音一面吩咐随从去请御医,一面察看着曦儿的伤势。 她的衣袖有被树枝划破的痕迹,肩后最重的那一处却又是被土刃所伤。 曦儿含泪控诉:“他一下子把树枝给招了过来缠住我,然后又从背后伤我,我根本躲不掉……” 诗音安慰着曦儿,“不要紧的,伤口一点都不深。”抬头又像是对青灵解释一般,道:“毓秀兼修五灵。除了跟着陛下学火系功法以外,也有禁军中的高手传授另外四系的修炼门法,可相比起来,这几系功法还运用得很不熟练,”转向曦儿,“你这点伤口真没什么,乖孩子,别哭了。” 安怀羽也急忙过来查看曦儿的伤势,好言哄着她。 这时,远远瞧见慕辰在内侍的引领下,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原先还立在一旁的素琴和另一名宫妃,见状立刻围住了曦儿,各自拿出最温柔慈爱的神情和言语,全方位地安抚着哭泣的孩子。芩妃则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饰,微咬下唇、直至唇色有了恰到好处的殷红,然后像是突然发现慕辰到来似的迎了过去,用娇柔中又带着一抹担忧的语气,将事情原委细细禀奏了一番。 青灵四下张望一圈,却不见毓秀的身影。 她越过围住了曦儿的众嫔妃,急急朝承极殿的方向走去。 经过被芩妃轻扶住了手臂的慕辰时,青灵也只略微曲了下膝盖,招呼了声:“陛下”,人却是头也未抬地就离开了。 芩妃还从未见过有谁在陛下面前如此无礼过,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说到了何处,呆呆地扭头望向青灵的背影。 慕辰神情波澜不惊,视线亦是原封不移,脚下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下来。 青灵一路行至承极殿。 她听宫人说过,毓秀由慕辰亲自抚养,打小就一直住在承极殿的偏殿。 所以阿婧来承极殿跪求的时候,那孩子才会看见,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做了什么…… 他让人把阿婧送了回去,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母亲,甚至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怕? 偏殿外面的庭院被重新修整过,移除了许多花草山石,开辟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摆放着箭靶、人形桩等物,高大的香榧树下,还悬着一个神族孩子练功用的五灵褂。 青灵想起毓秀搬去跟自己住的那几日,因为没什么当母亲的经验,也不大懂小男孩需要些什么,便只按照自己从前的喜好、让人不断送来各种吃食,或是让侍女带着他去园子捉蝴蝶。 然而毓秀既不喜欢吃点心,也不喜欢捉蝴蝶。 青灵于是就想,这孩子怎么这么的古怪啊…… 然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古怪的孩子,有的只是不曾努力去了解过孩子的父母。 进了内殿,只见四下布置得十分雅致。窗下放着一张七弦琴,靠墙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各类书籍帛卷、间或还点缀着小盆的名贵兰花。坐榻的桌案上是一副棋局,像是下到一半的时候中途暂停了下来。 青灵挥手让殿内的宫女退了出去,自己撩开隔帘,走进了内寝。 毓秀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框,垂目读着手里的一卷书册。 他闻声抬眼,与青灵互视了一瞬,两人都蓦地愣住。 青灵小时候闯了祸,要么直接抱头躲进海棠花丛里,要么就抱师父的大腿撒娇求饶,像毓秀这般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坦然临窗读书,简直无法想象。 毓秀也没有想到,最先来找自己的人,居然是母亲。 他收起书,跳下窗台,向青灵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青灵清了清喉咙,问道:“你怎么把曦儿给打伤了?” 毓秀沉默了会儿,抬起头,“我打伤了人。母亲想要怎样罚我?” 青灵盯着面前这个五官精致漂亮、神情却淡漠清冷的孩子,半晌,挫败似的叹息一声。 她拉着他在榻边坐下,说:“我不是来罚你的。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毓秀望着自己被母亲握着的手,半垂着脑袋,轻声问道:“真的不罚吗?母亲不是很喜欢和曦姐姐的吗?我现在打伤了她,让你更不喜欢了是吧?” 青灵有些无语。 “你这个孩子……怎么……” 她捏了捏孩子柔软的小手,内心深处的一道弦被轻轻触动,带出一缕酸酸痛痛的感觉。 她确实是疼爱曦儿。 曦儿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抱过她。婴孩的时候,更是亲密。到后来青灵怀着毓秀,情绪最低落颓废之际,也是曦儿的童言欢笑,为她带去了最纯真的慰藉。 还有…… 洛尧也曾抱过她。 一直记得,鄞州王宫中的燕飞殿里,他抱着曦儿,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讨论着新政、解释着他为何要去争取大泽的军权。 那时他穿了件淡紫偏蓝的衣衫,发间绾着羊脂白玉的素色簪子,偶尔垂眸望向曦儿的眼神柔和宁静。 她一面怀疑着他说的话,一面瞅着他衣着闲适、怀抱婴儿,在心底暗暗神思翩跹,觉得他倒真有几分居家过小日子的模样…… 若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他不会卷入朝堂争斗,不会领军征战,更不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危险。 而那时的自己,竟然还不肯相信…… 青灵将毓秀拥入怀中。 “傻孩子,”她喃喃地说,语气忽地哽咽起来,“你真是个傻孩子,跟你父亲一样的傻……” ------------ 第237章 不奈愁情酒半酣(四) 毓秀第一次被母亲紧紧抱住,小小的心被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柔所包裹。 他依偎着青灵,双手拥住她的腰,眼角渐渐泛起了热意。 “曦儿她……” 毓秀的声音有些低不可闻,“她嘲笑我没有父亲,所以我出手伤了她。” 他依旧有些忐忑,不确定青灵到底会如何反应。 自从母亲回宫以来,似乎一直都很忙,跟自己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时常看着他还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有些严苛、有些疏离,也不喜欢小孩子…… 可今天亲眼瞧见她和曦儿的相处,才发觉原来不是这样的。 她其实,也可以很温柔、很慈爱的。 毓秀却愈发畏惧起来,害怕青灵的那一份母爱之所以无法针对自己,是因为她确确实实地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青灵抚着毓秀的头,想着曦儿对他说的话,一时有些语噎。 孩子间的攻击天真却也伤人,不懂虚假伪装、颜面形象,总是毫无遮掩地直戳对方最明显的伤痛。 回头看看,自己回宫以来,对毓秀的关心实在少的可怜。对他的引导教育,也总是推到了旁人的身上。 身为母亲,她其实,从没有真正努力去了解过他…… 毓秀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青灵,“曦儿说,陛下不是我的父亲。可陛下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下棋练功。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 青灵眼中神色变幻,情绪纷杂,想了想,轻轻说道:“我小时候跟着我师父长大,他教我读书写字、下棋练功,在我心里,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父亲。” 她摸了摸毓秀的头发,“你觉得陛下像你的父亲,没什么不对的。可你也要记得,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他虽然不曾陪伴过你长大,甚至不曾知晓过你的存在,但若是他在,一定会很爱很爱你的……” 毓秀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的父亲叫百里扶尧,是从前大泽侯府的世子,他长得和凝烟姑姑有些像,是个很厉害、很聪明的人,对不对?” 青灵看着儿子,喉间一阵哽咽,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一人一生,多少铭记入她骨血的回忆与画面,可留给自己孩子的印象,不过只有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短短数句罢了。 她自己的母亲章莪玄女,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毓秀再次被青灵拥入了怀中,悬着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他能感受的到,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 于是他决心也要让母亲看到一个更好更成熟的自己,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说:“您别难过了。我知道我不该打伤曦儿,回头我去给她道歉好了。她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嫉妒我,我不跟她计较。” 只要母亲能天天这样抱着自己,旁人的眼光又有何可惧?小小的胸膛中,霎时充满了勇气,暗涌着骄傲与无畏。 青灵抱着儿子,破涕而笑,一时良久无言。 ~~ 从偏殿出来的时候,恰巧撞上慕辰回到承极殿。 两人皆是脚步一顿。 青灵迟疑了下,上前行礼,问:“曦儿怎么样了?” 慕辰挥了挥手,让身边准备入殿奏事的朝臣跟着禁卫们退了下去。 “她没事。”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青灵:“你去看过毓儿了?” 青灵点头,“嗯。” 慕辰研究着她的面色,“又和他斗气了?” 他上前握了握青灵的手,觉得有些发凉。 “跟我进里面坐坐。” 慕辰携着青灵的手,走进承极殿的内寝。 自上次那一计耳光之后,两人相处间一直有些尴尬,可眼下青灵并没有拒绝他,这让慕辰原有的一丝忐忑彻底平缓下来。 宫人奉来茶点。 青灵突然抬头问:“可以喝酒吗?” 宫人看向慕辰。 慕辰沉吟着点了下头。 承极殿的宫人在帝君身边伺候,做事一向妥帖周全、面面俱到。很快,两种烈度不同的酒被送了上来,一种是普通的果酒,另一种则是后劲极大的西陆兹酿。 慕辰摒退侍者,想了想,伸手去取果酒的酒壶,不料青灵早已先他一步,拎过西陆兹酿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尽。 青灵握着酒杯,半垂着眼,缓缓开口道:“刚才毓秀打了曦儿。” 慕辰说:“事情始末我已经问过,是曦儿有错在先。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青灵摇了摇头,“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我小时候和五师兄动手的次数,数都数不清。” 她又倒了杯酒喝了一口,依旧垂着眼,“我只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毓秀还懂得使用火灵之外的功法……回宫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他每天在学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原来他还会下棋、会弹琴,喜欢读书,喜欢练功……从前只是觉得奇怪,觉得他为什么不像我小时候,只喜欢玩、喜欢吃……” 也曾经试着去了解他、去关心他,然而从一开始,她就对这个孩子下了判断,觉得他不像是自己和洛尧的儿子。 青灵继续说道:“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总想着他的样子会很像小七,所以真正见到他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失望。从那一刻起,我其实……对他就很不公平……” 兹酿的酒劲涌了上来,烫热于胸腹之间,逼出了眼角的泪意。 青灵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手肘撑在案上,头埋进双掌之中,断断续续地说:“小七走了以后,我情绪一直不好……有时候自己也清楚,可做事总不受控制……今天见毓秀动手伤人,又发觉自己原来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我可能是真的做不了母亲,没办法对他负责……” 彰遥王宫的那场恶变,犹如在她的心中剜了道随时都有可能剥裂开来的伤口,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发生过的一切,连情绪也染上了一层戾气,完全不受控制。 怀着毓秀的时候,她还能理智地去忍耐、去对抗,可从小月池回来以后,满心惦记着的唯一念头就是要报仇、要杀光所有害得小七离开了她的人!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管了…… 慕辰先是伸手去握青灵的手,继而起身坐到她的身旁,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宽慰道:“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做人母亲,得慢慢学,急不来的。” 青灵想起刚才毓秀说的话,想起慕辰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能让孩子把他视作了亲父,可见他确实是付出良多,自己相比之下,唯觉愧疚…… 她咬了咬唇,幽幽说道:“我总想把他跟小七联系在一起,甚至想着等他长大以后,也学着我一样为他父亲报仇。可静下心来想想,我又凭什么操控他的人生和选择?我自己就从未想过要为我母亲报仇……就算洛珩不是小七的舅父,我也不会找他寻仇。我母亲已经死了,杀了洛珩不能让她复生,也不会让我更快乐……” 她抬眼望着慕辰,眼神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显得十分迷茫。 “可我总控制不住自己心里那些疯狂的念头,就像那个魔头对我说的,不让所有害过他的人死掉,就没法甘心……身边所有的人,凝烟、毓秀、还有你,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早己习惯了如今的生活,都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仇怨……就只有我还忘不了,也逼着你们不能忘……这样的我,跟为了复仇而害死那么多人的方山雷,又有什么区别?”晶莹的眼泪滚落下来,“慕辰,你说我,是不是也像那魔头一样,疯了?” 慕辰的脸色一瞬间复杂、凝滞,情绪隐褪。 最后,轻抚着她的肩头,“你只是暂时还没法遗忘,时间久了,就会慢慢放下过去,珍惜现在、珍惜身边的人。” 他微微低头,脸颊贴着她的额头。 青灵感觉着额前的一点清凉,思绪在酒力的作用下愈加迷惘。 似乎很多时候,她都有过这样纠结的内心争斗。 一半的自己,还记着洛尧的话,不要为他报仇、要好好活着。她本是性情乐观之人,理应忘记过去的伤心事,认真过好眼前的日子,做一个好母亲,让他们的孩子也能生活得幸福快乐。 而另一半的自己,仍然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支配着,阴戾而愤怒,似乎是想要摧毁一切,否则就不得平静。甚至有时候,她也恨洛尧,恨他拒绝了金珠、抛下了自己,让她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两边截然不同的一个自己,撕扯得她痛苦不堪。 青灵睁着水气氤氲的双眸,抬头望着慕辰,“可我忘不了。你知道,我没法忘的……我也不想伤人伤己,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慕辰凝视着她,凝视着那浮泛起迷离薄雾的清眸。 一瞬间,许多年练就的理智和冷静,毫无缘故的,突然就消失殆尽了。 不想再听她说忘不了。 一次又一次,戳着他的心…… 他恨透了她的忘不了! 连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慕辰俯下头,吮咬住了那两片翕合着的嫣红嘴唇。 上一次做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快有百年了吧…… 那时的她,还不是那人的妻子。她心里爱着的人,还是自己。可为什么就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一旦开始,慕辰便用上了很大的力气拥紧她、吻她,不容一丝一毫的退却。青灵酒醉中尚存着意识,然而下意识格挡的双手很快就被禁锢住,身体被卷入到强有力的臂膀和怀抱中,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唇齿被撬开,侵入了另一人的味道,辗转掠夺着剩余的空气。 青灵喘不过气来,浑身剧颤,慌乱地呜咽着。 慕辰抬起头,给了她一瞬呼吸的机会,可拥着她的力度丝毫不减。 “现在,能忘了吗?” 既能忘了自己,何以忘不了那人? 忘不了那人,那他就帮她忘好了! 幽黑的眸光深邃灼灼,紧绞着她,却等不及她的回答,便已经再次俯下了身。 她口中残留的淡淡酒味,仿佛能令他沉醉其间长长久久地无法自拔。 这么多年,宫里的女子来了一个又一个。 可他很清楚,拥着自己心爱之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慕辰抱起青灵,大步走向卧榻,拉下了隔帘。 ------------ 第23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青灵只觉得天旋地转,兹酿强大的后劲冲了上来,让她愈发迷乱起来。 狂乱的心跳近似要炸裂开来,人几乎快要窒息掉。 她无谓地挣扎着,呜咽声很快就被慕辰吞入了唇舌之间。 时至今日,慕辰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流亡落魄的失势王子。 他是朝炎王族的掌权者,东陆至高无上、大权一统的帝王。过去的几十年中,他所听到的恭顺之言远远多过反驳质疑之声,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 他已经,不再习惯被人拒绝。 慕辰的手开始向下探去,拉开了青灵的裙带,紧压着她的姿势依旧霸道而强势,不容抗拒。 青灵呜咽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如今几乎完全丧失了神力,没有反抗的力气,连醉酒也醉酒得特别快。呼吸的困难,加上兹酿的酒劲,竟让她在这个关头昏了过去。 慕辰停下了动作,伸手抚着青灵的脸,嗓音微哑地唤了她一声。 没有回应。 慕辰查探了一下青灵的内息,翻身坐了起来,拉过锦衾盖住了她衣衫凌乱的身体。 他俯身望着她,兀自平复着情动的激荡,最终默然长叹,渐渐冷静下来。 忍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太了解青灵,明白强逼着她只能适得其反。所以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从登基之初就隐忍着自己的渴望,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任她飞、任她离去,甘愿只做她身后远远遥望之人。 他手里握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系着她。只要力度合适,不急不紧,那根线就永远不会断。 将欲夺之,必先与之。 他静静等待着时机,一点点将她重新拉回到身边。 割舍不断的依赖,无微不至的温情,终有一日会让她回心转意,做回那个甘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姑娘…… 他这样地期待着。 然而无法料到的是,即使再冷静理智如他,也敌不过她的固执与痴狂! 慕辰从榻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琉璃瓶,打开来将里面的药露饮入口中,再俯身再度吻住青灵、将药露尽数又渡给了她。 舌尖贪恋地直捣而入,久久缠绵。 她不愿做他的笼中鸟。 可他,已是退无可退。 ~~ 青灵睁开眼,怔然望着宽阔的男子背影,一瞬失神迷惘。 太长时间不曾见过的情景,让记忆中某些片刻倏然清晰起来,仿佛面前的人下一刻就会转过身来,眉眼间蕴着温柔,似笑非笑地问她:“师姐又在看什么呢?” 青灵喉间发哽,低弱地抽了口气。 那人闻声而醒,转过了身来。 然而眼神深幽、鼻梁挺直,白皙精致的面庞上神情略显复杂,俨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一个人。 慕辰倾过身,捧着青灵的脸颊,语气似有几分担忧,“青灵?” 青灵终于清醒过来,张皇地想要推开他的手。 “你做什么?” 她飞快地审视了一下两人尚算整齐的衣着,却无法定下心来,抵开慕辰质问他:“你做了什么?”昏睡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出来,禁不住蓦地拔高了声音,“你疯了!” 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乎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手很快被慕辰牢牢握住,再动弹不了半分。头脑中一阵热流涌过,思维开始再度懵然起来。 慕辰语调微沉,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继续看着你为了他疯狂下去?” 他松开青灵的手,随即把她整个人拥入怀中,低头亲吻着她的耳垂,“我们从前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 青灵颤栗着躲开,抬手掩面,无力喃语:“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们是亲兄妹啊……” 这么多年了,她以为他和她一样,早已经放下了曾经的那一段无缘孽缘。就算心里还存着些许不容于世的情愫,也能够控制得很好,不至于在言行举止上越过底线。 他一直掩饰得很好,掩饰得太好。在帝姬府等待她结束与洛尧的缠绵、姗姗走出卧房的那一次,那般的心毁神摧,甚至被赤魂珠反噬了心脉,都还能强撑着装作跟她毫无关系。 他身边那么多的女人,若论对他的好、对他的死心塌地,应该不比她给予的少吧?时光推移,一点一点的,他总会淡忘了那段孽情,真心把她当作妹妹来疼爱吧? 他们俩,都曾这样地想过。 只不过一个乐观些,一个消极些罢了…… 慕辰拉开青灵的手,漆黑的眼睛捕捉到她的视线,“如果我们不是兄妹呢?” 他神情忽有些严肃,令得青灵微微怔住。 慕辰凝视她半晌,轻叹了口气,紧揽着她的纤腰,再度将她纳入怀中。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观雾镇上的那些日子?每天傍晚的时候,你和我坐在灯下,各自读着书简,偶尔看上彼此一眼,便觉得很满足……” 青灵逃避似的扭过身躯,却被慕辰换了个姿势,从背后再次拥住,微带凉意的手指缠住了她的双手,交叠紧贴在她胸前。 青灵无力地闭上双眼,“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慕辰恍若未闻,继续低声缓缓道:“那时的你,那么的天真单纯,我每次像这样的抱一抱你,你就浑身发软,连呼吸都在颤抖……”顿了顿,“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后悔……后悔没有一早就要了你……” 哪怕将来身份转变,依旧免不了种种悲苦怒怨,她至少会是属于他的。 属于他的,他真心爱着的姑娘。 青灵感受着耳畔温热的呼吸,纠结着那熟悉的兰芷气息,只觉混乱荒谬异常,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的,语气陡然变得几近哀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你是我的亲哥哥啊,你说这样的话就不觉得恶心吗!” 慕辰却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不管不顾地倾诉着心事。 “刚刚登基的那一、二十年,政务繁琐、人事复杂,身边可以相信的人没有几个。为了拉拢权臣世家……很多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虽然,在朱雀宫中出生长大,却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尔虞我诈钻营权术……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总会想起从前的往事,想起与你在崇吾的初遇,想起你坐在合欢树下偷看我的模样,想起我在章莪峰顶对你许下的诺言……你的笑,你的吻,你望向我的眼神,你为我而生出的嫉妒恼怒……” 他垂下眼帘,嘴唇轻触着青灵的发丝,“只有想到你,我才能好受一些。” 青灵的身体僵硬的厉害,带着些许的哽意开口道:“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想着那些事做什么?如今整个东陆都是你的,谁也不能再让你心情不好。” 她尝试着从慕辰掌中抽出手来,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论情分,王后为你做的不比我少。你当初对付父王也好、这些年来牵制莫南氏也好,都是王后在背后帮你。你若真念旧情,怎么就不想想你跟她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算她曾经背弃过你一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实话,当年我之所以会在崇吾救了你,全因为我那时年少无知、不晓得其中利害,换成现在的我,也是不会插手的。” 她竭力拉开些距离,半转过身来。 “慕辰……你心里也很清楚,你跟我的过去,本身就是一场错误!因为那些事,你信任我、看重我,我都明白。可这不是爱!” 青灵抬眼去看慕辰,刹那间撞上了他冰寒伤痛的幽暗眸光,下意识地要想避开,却骤然被对方捏住了下巴。 “不是爱?” 慕辰的语调陡转森冷,夹杂着一丝戏谑、一抹苦涩,“那什么才是爱?像你跟百里扶尧那样?”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剖了开来,卑微地奉至她的面前。 甚至那些隐蔽在心底最深处,脆弱的、阴暗的、永远无法述与旁人听的心情,也毫无保留地向她坦诚。 不求她为此而感激涕零,只求她能够有一点点的理解、一点点的回应,哪怕仅仅只是几句简单的宽慰之言…… 可她的回答,只是一味的否定、不加了解的否定。 否定他们的过去,否定他的感情,否定她曾经的奋不顾身。 末了,还不忘将他推向别的女人…… 她变了,变得十足残忍! “他不就是教会了你鱼水之欢吗?这样的爱,我也可以给你!” 慕辰指下用力,扳过青灵的下巴,逼得她开启红唇,俯身便吻了上去。 变了的人,不止她一个。 几十年来的强权在握,一言一行中不容置喙的威仪,没有人敢再拒绝他,也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拒绝他。 他早就不是观雾镇上那个举止文雅严谨、随时刻意保持着礼法要求的距离、情到浓时也只是牵牵手摸摸头发的傻子!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青灵无力地挣扎的,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又是被喂下了玄心露,身体孱弱的厉害,意识亦是迟钝,想怒、想恨却都提不起狠劲来,只能像一头被捕获了的小兽一般,呜咽哀求着。 慕辰撑起身,指尖轻抚着青灵被吻得红肿的唇瓣,心头有些微微的痛,微微的苦涩。 “是你逼得我没有办法……青灵,” 他说:“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这一生一世,你都只能是我的。” ------------ 第239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前几日才因闹出事端而被陛下惩戒、禁足宫中的青灵长帝姬,突然以照顾儿子的名义,搬入了承极殿。 承极殿作为朝炎帝君的寝宫,宽阔堂皇、气势尊贵。除了两座高大的前后主殿之外,还另有东西偏殿各三座。毓秀因为自幼被教养在了慕辰身边,一直住在东面最大的一座偏殿内,而青灵迁入之后,却被安排到了西偏殿里面。 宫里稍有洞悉力的人,便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整件事背后的古怪,可谁也没有胆量,质疑帝君的决定。 王后诗音曾旁敲侧击地提过一次,说这样的安排似乎有些于礼不合,然而慕辰闻言后投来的冷锐一瞥,令她也只敢点到为止。 这让诗音的心底深处,开始有种令其恐惧的领悟渐渐成形。 而最让她感到害怕的,也不是这个念头本身,而是即便她的猜测成真、却亦没有能与之相搏的力量。 莫南一族的族长,莫南岸山,早已病入膏肓。 次月,这位曾经执掌着东陆过半军力的老将,夺嫡路上两次易阵、并最终将自己孙女成功推上了王后宝座的世家权臣,最终在家族晚辈的围绕与陪伴下,溘然辞世。 诗音原以为,慕辰会更属意由二弟宁泽来继承祖父的位置。然而慕辰亲自颁下的御令,却是昭告天下,由莫南氏的嫡长孙莫南宁灏,继位成为了家族的新一任族长。 直到了这一步,诗音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处理与自己家族相关的问题上,慕辰已经逐渐摈弃了她的意见与参与。她这个所谓的正室妻子,对丈夫如今的想法和打算一无所知,甚至是无从猜测! 之前一心一意地为慕辰牵制住兄长宁灏,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二人竟然在背地里有了盟约。她费心竭力地架空自己兄长在族中的权力,却不料慕辰最后直接架空了整个莫南氏的权力。家族内斗,兵权一再削减,昔日荣耀不复存在、再难重铸。 她身下的这个王后位子,也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坐得踏实…… 宁灏继位的消息,传到了承极殿里青灵的耳中。 想怒,但无力发怒。 玄心露的药效她从前就领教过,身体的虚弱、情绪的恹然,整个人感觉轻飘飘软绵绵的,终日嗜睡疲倦。就连在园子里坐着看毓秀练功,时间一长,也禁不住头脑眩晕。 夜里慕辰从密道里过来见青灵时,就见她支肘独坐于奁镜前,青丝半挽,姿态慵懒,似有病态。 他走上前,弯腰俯首,轻轻地啄了下她颈后白皙细腻的肌肤,半拥着她问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青灵略略直起身来,空洞的声音中似蕴着一丝讥讽,“你还希望有谁在?要不要让全朱雀宫里的人都来看看,你每天夜里都在做些什么?” 慕辰不急不怒,抬手将她发髻间一支歪斜的金钿取了下来,视线移向镜子里映着的景象。 两人的头靠得很近。青灵微垂着双眸,睫毛如墨蝶振翅般的轻轻颤抖着,似乎是在气恼着什么。 黛眉轻描、唇润丹脂,额前一朵小小火莲金箔,是他喜爱的妆容。 慕辰牵了下唇角,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她说:“有朝一日,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 青灵抬起眼盯着他,“你疯了。” 她撑起身来,越过他离开,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已让她气息不稳。 慕辰将金钿放至妆奁中,旋身跟上青灵,扶她在卧榻上坐下。 青灵没有力气跟他斗,只得任由他揽着,问过千百遍的问题再次翻了出来:“慕辰,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慕辰并不喜欢在那种事情上用强,每次无论再如何意乱情迷,只要她哭泣哀求,他最后总会停下来,止于最后一步前。然而单单是亲吻拥抱爱抚,已是远远超过了青灵所能承受的极限。 负疚、仓皇、怨恨,蚀骨戳心的罪恶感。 慕辰照例回答得简单,“有意思。不恶心。” 末了,反问她道:“从前你还爱着我的时候,不是也不觉得恶心吗?” 青灵阖上双眼,不再作声。 慕辰拥着她入睡。 “莫南宁灏的事……” 他迟疑着开口道:“我以为,你会问我。” 青灵淡淡冷笑,“你现在做事,谁敢过问?” 慕辰沉默着,指尖轻拂着她后脑的发丝,半晌,徐徐说道:“这个族长的位置,是我许诺给他的。他替我毒杀了莫南岸山,有资格取而代之。” 青灵身体一僵,随即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慕辰,“莫南岸山……是你毒杀的?” 慕辰低垂着眉眼,依旧把玩着指间那一缕青灵的发丝,“毒是慢性的,很早以前便开始下了。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能在饮食上做手脚。” 青灵怔然失语。 良久,她又问道:“你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慕辰抬起眼来,深幽墨黑的双眸默然凝视着青灵,“因为我希望你知道。”手指举至唇边,亲吻了一下缠绕在上面的青丝,继续道:“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做了。什么事都告诉你,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妇,劳作归家之后闲聊谈心,彼此间没有秘密。从前,总不愿将你牵连到朝争之中,可如今回想起来,那样的日子……实在太孤独了。” 他松开指间的长发,温柔地捋至青灵的脑后,“以后只想这样活着,有你在身边,日日陪着我,什么话都可以说。” 青灵望着慕辰,熟悉的、精致如画的眉眼,旁人难以窥见的温情脉脉。 他曾是月色梨花落时令人心动的邂逅,是世间无人可以媲美的芝兰玉树,是她曾知晓的关于爱情的仅有诠释。 可那,终究只是曾经而已…… 青灵闭上了眼,漠然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做?世家的势力已被你拔除得差不多了。你会一直留着莫南宁灏的性命吗?” 慕辰“嗯”了声,“暂时还会留着。” 青灵明白他的顾虑,没有再追问,只问道:“以后要是碰上了能为小七报仇的机会,你还会帮我吗?” 慕辰闻言微蹙眉头,“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青灵语带嘲讽,“大概是你每天给我用的玄心露剂量不够吧?”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我早就说过,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身后,长时间的沉寂无声。 良久,方听得一声幽微的喟叹,“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快乐些。” 慕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揽住青灵的肩头、将她重新拉入自己的怀中,挑着她或许感兴趣的话题说:“过几日,列阳要派遣使臣过来。你以前不是对他们革新的政举很感兴趣吗?到时候,我让那人细细讲给你听,可好?” ~~ 列阳派来的使臣,是列阳王千重的胞弟,昀衍。 据传闻说,这位昀衍王子自幼便喜欢在脂粉堆中嬉戏,成年之后更是列阳国内出了名的风流浪子,府中妻妾成群、美姬无数。 慕辰接到奏报上来的使臣姓名时,自己也颇感诧异。 以他从前对列阳的了解,这位二王子极少涉足政事,更不要说拜访敌国这般重要的任务。也不知千重此次突然遣了弟弟前来,到底有何打算? 使臣一行经由仙霞关南下、抵达凌霄城,在朱雀宫觐见朝炎帝君。 随行诸人中,除了昀衍与几名文官,还有昀衍和千重的异母妹妹,芃怡长王姬。 北陆自然环境恶劣,大部分的部落皆以游牧为生,百姓性情豁达、不拘小节。列阳虽然是北陆最大最富有的国度,可即便是在王室,也很少讲究繁文缛节。芃怡顶着长王姬的头衔,穿着打扮却与同行男子无异,长发结辫、皮靴齐膝,玄色大氅上更是绣着列阳的雄鹰徽记,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要不是发顶缀着几串彩色的头饰,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相貌清秀的男子。 昀衍的模样比他妹妹更显清俊,袖袂轻扬地上前递上国书,道: “此番奉王兄之命前来东陆,意在与朝炎缔结国姻,化干戈为玉帛。” 指了指身边的芃怡,“芃怡是列阳有名的美人,这次随行南下,便是奉了王命要留在朱雀宫的。” 殿上众臣闻言,纷纷将目光再次投向英气逼人的列阳长王姬。 芃怡泰然大方,微扬着头,略带审视的、毫无避讳地打量着居于主位之上的慕辰。 昀衍继续说道:“至于朝炎这边,我王兄的意思是,最好也能嫁一位帝姬过去。列阳如今后位悬空,帝姬一旦嫁过去,就是我王兄的正室妻子,于两国修好而言,颇有裨益。” 慕辰将手中国书的内容览阅完毕,扔回侍者端着的托盘上,目光冷冷地看了眼昀衍,“想议和的是你们列阳,一上来就提条件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些?” 昀衍握拳掩嘴、清了清喉咙,“条件什么的,我就不大懂了。可现在我妹妹若嫁给了你,你再挑一个妹妹或女儿嫁给我王兄,听上去很公平啊。” 他曲指摩挲着下巴,似在回忆着什么,“我王兄还特意提过,说他很多年前,曾在仙霞关外见过青灵长帝姬,从此便一直将帝姬的仙姿玉容铭刻在了心上,陛下若能将她嫁到列阳,我王兄甘愿许下重誓,此生后宫之中,唯留青灵帝姬一人。” ------------ 第240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昀衍的话音一落,大殿上群臣纷纷讶然,暗涛汹涌地彼此交换着眼色。 主位之上,慕辰的眸色深幽,看不出喜怒,然而置于两侧的双手早已握成拳,挺直的身形中陡然绷出了一丝凌厉的意味。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殿侧方的一道垂帘后,有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列阳王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把我娶到了北陆,不就等于控制住了青云剑、进而也控制住了仙霞关吗?” 昀衍闻言,蓦然一怔。 垂帘徐徐卷上,露出了端坐在位的青灵。 她许久未曾出现在朝臣的面前,人比以往显得纤弱了许多。漆黑的双眸中,少了从前主导新政时的那种灵动与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更深了几分的冷肃、以及淡淡的讥诮。 昀衍盯着青灵看了会儿,豁尔笑道:“原来是青灵帝姬。” 他姿态闲适地朝上行了个礼,“帝姬未必太轻看我王兄了。我王兄想要的,是两国间的永世修好,青云剑那样的身外之物,帝姬大可直接交予传人,不必带去我们列阳!” 青灵扫了昀衍一眼,视线转而移向慕辰。 二人目光轻触。 慕辰突然意识到了青灵的打算,迅速转身对旁边的近侍吩咐了几句。 很快,青灵面前的垂帘被重新放了下来,随行的宫女上前扶起她,恭声请她回寝殿休息。 青灵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徐徐站起了身来。 她跟着宫女从殿侧的内门离开,刚越过门槛,忽而又听到昀衍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对慕辰进言: “为表诚意,列阳愿以朱霞神剑为聘,迎娶朝炎帝姬为后。” 此言一出,殿内骤然气氛沸腾,先前顾忌着礼仪不敢出声讨论的朝臣们再忍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青灵的步子亦是一顿,凝滞住了身形。 上古四大神剑,青云、白虹、朱霞、玄霆,皆为上古天神所铸,各有其长。 其中青云传至天帝旁系一族的章莪氏手中,而白虹亦留在东陆,最后成为了历代崇吾圣君所用的专属兵刃。 玄霆剑则流落西陆,最后被掌控着东西二陆间海路往来的百里氏意外获得。 至于最后剩下的朱霞,遁迹已久,不知所终。 上古天帝辞世之前,担心四陆之间彼此征伐,引生灵涂炭,遂在东陆与北陆之间修筑了一道屏障,一旦青云剑启动仙霞关的阵眼,双方的兵力就会被隔绝在无形屏障的两端,无法跨越。 而东陆与西陆之间,有浩瀚辽阔的西海,西陆与北陆之间,又隔着终年不化的冰刃林和封流天堑。 再往南的东陆与南陆之间,则亘阻着魔雾重重的离恨海。 离恨海海域不宽,却极其危险。东陆人想要单靠己身之力渡越离恨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眼下昀衍提到的朱霞神剑,在上古留下的传闻之中,据说是可以开通离恨海、连接东南二陆的一件神器。可传闻的年代久远,加上朱霞遁迹已久,大部分的人都早已将这件事遗忘。此刻听昀衍言及朱霞,方知其落入了列阳人的手中。一时间,众人皆不禁惊诧警觉起来。 有心性刻薄之人甚至在想,从前以为天帝偏袒东陆,把好东西都留在了这边,仙霞关青云剑什么的、也都是为了阻绝北陆蛮夷的进犯。可没想到人家天帝毕竟是万物之主,大公无私、先人后己,给东陆留了把青云剑,然后暗地里又悄悄给北陆人留了把朱霞。人家北陆来打东陆,你能把路给封了,那万一你东陆去打北陆,岂不是妥妥把人家堵进了墙角死殴吗?这肯定不公平啊!所以天帝就留了这么一个后手,给北陆人送了把朱霞剑。万一哪天东陆不老实了,人家北陆就开通离恨海,把南陆那群人招过来打你…… 殿上众人各自思绪联翩。虽然谁也不知道,朱霞剑到底是如何落入了列阳人的手中,但此事的影响效应以及有可能产生的政局震荡,都着实不可小觑! 慕辰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复杂,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宣布退朝,又命人将列阳使臣一行请入偏殿,自己则单独与近臣心腹们闭门议政。 这一议,便是大半天的时间。 青灵在侍女的“护送”下回到了寝殿,脑中飞窜着的念头却一刻也没有停。 她兀自独坐室内,等待着慕辰的出现,在心中默默算计着跟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段日子里,人被软禁于承极殿中,周围侍奉的人皆是慕辰的心腹,传不出话去、也带不进消息来。她不想让自己和慕辰的纠葛影响到毓秀,因此在表面上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不让那孩子看出什么端倪。然而自己心里却是清楚,若是再继续这么活下去,她和孩子的一生,迟早都得毁了…… 夜里很晚的时候,慕辰才回到承极殿。 他从正门进入青灵所居的偏殿,身旁跟着的几名承极殿侍官,依着惯例,亦步亦趋地禀奏着秀公子一日的习课情况。 慕辰走到通往内殿的廊下,停下了脚步,挥手让跟着自己的诸人都退了下去。领头的侍官偷瞄了一眼陛下的脸色,赶紧示意立在廊间的其他宫女侍从也统统撤走。 看样子,陛下和长帝姬今夜又是要起争执。 自从长帝姬搬进承极殿来,当着秀公子的面还算好,可一旦跟陛下单独相处,虽然侍从们通常都被摒退、不曾听到过什么大动静,但收拾过的破碎物件可是不少…… 慕辰踏入内殿。 青灵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杯早已凉透的茶,抬起眼望向他。 她此刻已做足了准备,等待着他的震怒。 慕辰缓缓坐下,也不看她,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的虚无之处,深幽的没有焦点。 半晌,终于清冷开口道:“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他太了解她。 表面上出言攻击列阳的“算计”,实则是给昀衍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 只要列阳洗脱了觊觎青云剑的这个罪名,那么出于两国修好的考虑,她这个寡居的长帝姬便再没有什么强硬的借口来拒绝联姻。 慕辰甚至猜得到,如果不是自己早一步地让人送青灵回宫,她很有可能会当着满朝官员的面站起来,主动请求远嫁! 青灵眼下,不愿跟慕辰争执。 她沉默了片刻,转头看他,语气平和:“那你会答应跟列阳议和吗?” 见慕辰不说话,她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另取来一只斟上,推到慕辰的面前。 “茶有点凉了,不过味道还好。你尝尝?” 慕辰一动不动,良久,极尽嘲讽地一笑。 “你现在,把对父王刻意讨好的那一套,也用到我身上了?” 青灵心口堵得难受,却竭力忍住情绪,尽量淡然地说道:“我对你一直都不差,是你自己要的太多。” 慕辰沉默住,投向了虚无之处的视线慢慢收回,侧头看着青灵。 “你知不知道,” 他不为觉察地咬了咬牙,缓缓开口问道:“列阳人一直跟西陆的商贾有来往?” 他审度着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唇畔的讥讽之色愈加苦涩起来。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帮千重在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设置了阵法,让列阳的大军可以通关南下,由西海入侵东陆。当初西陆商人敦得儒提供的那批海船,也是那人从中穿针引线、帮他们达成的交易。千重从西海退兵之后,借着这些途径,一直在跟西陆通商互惠。” 慕辰盯着青灵,“你告诉我,这些事,你从前知不知道?” 青灵半垂着眼,紧抿着唇线,回忆起在浮屿水泽中、洛尧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半晌,她微微吸了口气,无惧地迎上慕辰的注视,“我知道。” 顿了顿,说:“北陆环境恶劣、物产稀缺,屡次进犯东陆,为的就是掠取我们的资源。如今他们有了封流天堑的通道,可以通过海路与西陆人以货易货,百姓因此能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对东陆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慕辰眸色阴霾,“这些话,都是百里扶尧对你说的吧?” 他握住青灵推过来的茶杯,在指间轻转着,似乎是想通过无聊而重复的动作,让自己的情绪舒缓下来。 “所谓通商互惠,讲求互利二字,北地出产的皮毛与药材,在西陆算得上是稀缺之物,所以近百年来,千重靠着这些特产,跟西陆商贾交换着食粮布匹,日子确实过得不错。可皮毛和药材这样的东西,需求量并不是源源不断的。一百年过去了,西陆人买够了也囤够了,不打算再要了,所以现在列阳人找到我们,要我们来解决这道难题。” 慕辰说完,看向青灵,等待着她的回应。 青灵想了想,就事论事地说道:“可我们帮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是没有好处。可若是不帮,也可能会有麻烦。” 慕辰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些许,缓缓说道:“列阳的兵力不弱,且如今他们有了封流天堑的通道,随时可以从西海入侵东陆。仙霞关虽然有上古阵法设下的屏障,但需要青云剑来开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长时间取出青云剑并不现实。” 青灵闻言动了动唇,却终又忍住。 要将青云剑从她体内解封出来,并非没有办法。大不了她可以搬去仙霞关,一旦敌军进犯、就短时间地将剑取出来,启动阵法。 可她很清楚,慕辰不会让她离开凌霄城半步。 他甚至,一直不肯停止让她服用玄心露,也不许她擅自离开承极殿…… 他要她做他的笼中鸟。 一只听话的、顺从的笼中鸟…… 慕辰继续道:“最让我担心的,倒不是列阳的大军进犯东陆,而是他们手里的朱霞神剑。” 朱霞操控离恨海一说,虽然是上古传下的旧话、谁也不曾亲眼见识过,可一旦成真,那便有可能引发南北两陆夹击朝炎的局面。尤其是现在慕晗也在南陆,或许还通过联姻的方式集聚到了不小的力量。换作任何人,也无法轻易拒绝列阳人开出的条件,将他们推往与南陆结盟的方向。 青灵琢磨着慕辰的语气,“那你,是打算答应他们了?” ------------ 第24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慕辰对列阳的提议未置可否,只暂且安排一行人住进了萩峦。 按照惯例,异国到访的使臣应住入凌霄城中的驿馆,然而列阳人身份特殊,朝臣们亦纷纷谏言,务必加强警戒、以防生乱。纵观整座凌霄城,又有哪里能比朱雀宫的守卫更严密更谨慎?再且萩峦一带,因为青灵曾在纯熙宫住过,专门重新规划过防御部署,暗卫设置隐秘、却高效有序,现在用来监督列阳人可谓再适合不过。 青灵对于议和之事,也在心里仔细地琢磨过。 她从前想渡去南陆、手刃慕晗,想得都快疯掉,可现在不知是否因为长期服用玄心露的缘故,情绪上的激越冷静了许多,依旧想要报仇,却不至于丧失掉理智。 她坐在偏殿外的水榭前,漫无头绪地想着眼下的诸多难题。 这几日慕辰忙了起来,以密诏召回了各处边境驻军的统领,没日没夜地闭门议事,连平日足不出户的百里凝烟也被请了过来,参与讨论与西陆相关的一应事宜。 青灵见不到慕辰,落得清闲安宁。 她如今根本不敢细想同他的关系,有时候,单单只是瞧见了他的身影,便忍不住觉得心惊惶恐,惴惴不得安宁…… 侍女过来禀报,说慕婧长帝姬前来求见。 青灵闻言,愣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 阿婧? 她来做什么? 侍女引领着阿婧入了水榭。 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纱裙,发髻间挽着支修翅玉鸾步摇簪,一双桃花眼褪去了从前娇俏的神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泛着哀愁的沉静。 阿婧中规中矩地向青灵行完礼,在侍女的引领下、坐到了对面的矮足短榻上。 姐妹二人目光相汇,俱是怔忡无言。 百年光阴、爱恨情仇,仿若只在转瞬之间…… 青灵率先回过神来,移开了视线,低声问道:“你来见我,有什么事吗?” 阿婧沉吟说道:“我想请你向王兄进言。” 顿了顿,垂下眼帘,“请他答应让我嫁去列阳。” 青灵不禁愕然。 “你……想嫁去列阳?” “嗯。” 阿婧调整了一下呼吸,挺直腰身,交叠的双手放在膝上,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如今年纪不算小了,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因为慕晗的事,东陆之中稍有名望的家族,怕都是不敢要我的。我不能一辈子住在朱雀宫里,跟列阳联姻,或许是我能体面出嫁的唯一机会。” 她是先帝嫡出的帝姬,差一点的家族配不上她的身份,好一点的家族又忌讳她跟慕晗的关系,就算是硬嫁了过去,怕也是得不到夫家的疼爱和重视。 青灵兀自出神了片刻,看向阿婧,“你知道,千重的父亲九虞,死在了陛下的手中。列阳国的很多人,都因此恨毒了陛下。你嫁过去,就不害怕吗?” 阿婧极淡地笑了一笑,“我母亲和舅父曾设计毒杀王兄,我亲弟弟也曾叛乱起事……列阳人若是真恨王兄,那倒是该很喜欢我才对。” 青灵也弯了弯唇角,却没有一丁点儿真实的喜悦。 心里,竟觉得苦涩的厉害。 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自己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跟阿婧讨论起这样的话题,理智冷静地分析着嫁或不嫁的各项利弊。 在她的记忆中,阿婧一直都是骄傲而热烈的,是绝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妥协的人…… 游仙镇上的客栈里,她扬手给了自己一计耳光,面对诗音的埋怨,一脸坦然地说:“怎么啦?他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拉我的手!” 红月坊的游廊池畔,她流着泪倾诉着少女心事、控诉着父亲的无情,“你说他为什么那么狠心?非要灭了九丘……” 银阙殿的内寝中,她跪倒在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唤了声“姐姐”。 “姐姐,你倒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把扶尧让给我?”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别的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父王的赏赐、我宫里任何的东西,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去!唯独扶尧……求你不要夺走!” 第一次从大泽回京归省,半逼半劝着小七去探望阿婧。离开的时候,见她一身单薄纱裙,默认伫立于殿门前,眉宇间黯然萧索,病容憔悴…… 此生唯一的姐妹缘分,终究,还是败给了爱情。 青灵缓缓回过神来,“你想联姻的事,跟陛下提过了吗?” 承极殿的守卫十分森严,如若不是有了慕辰的首肯,阿婧是根本进不来的。 “还没有。” 阿婧说:“朝炎王室之中,和曦年纪尚幼,一旦王兄决定议和,就只能从你我二人中选出一个嫁去列阳。” 她抬眼看向青灵,“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王兄一向爱重你,定然舍不得将你嫁给千重……” 青灵闻言心头一惊,揣度地迎上阿婧的视线,唯恐她下一句就会说出什么让自己羞愧致死的话来。 然而阿婧专注于自己的顾虑,继续缓缓说道:“只是如今慕晗逃去了南陆,我若再联姻列阳,王兄他……或许不会太放心。” 青灵明白过来,“所以你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进言,打消他的疑虑?” 阿婧微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微的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好像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最后都免不了要来求你……” 青灵胸中亦是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 阿婧沉默了会儿,又道:“你其实,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我。慕晗闹出那样混帐的事来……害得世子他……”捏着裙带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些,“你没有怪我,我已是知足了。” 青灵听她提起洛尧,刚压下去的那些关于往昔的幕幕回忆,再度纠住了思绪。 猝不及防的,眼角便突然泛起了热意。 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也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可总有那么一些瞬间,她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诘问自己: 如果,如果…… 如果当初嫁去大泽的人是阿婧,而不是自己,那他会不会就不用死? 他不用讨要军权、卷入战事,自己也不用费尽心力地跟九丘议和,从而点燃方山雷复仇的引线。 一切的一切,但凡她所不愿的,都不会发生! 青灵不想让阿婧瞧见自己此刻的神情,扭过头望向穿榭而过的清流映带。 通往偏殿门窗的地砖,碧玉凿花、风雅奢华,四下庭院内花团锦簇,散放着珠帘绣屏,雕夔龙纹的铜鼎中,百合袅袅生香。 看上去,一派天家富贵安详的景象。 可唯有身在其中了,才明白生于帝王家的种种不幸、种种不如意。 阴谋算计,国仇家恨,身不由己,难得圆满…… 姐妹二人,提到了那个人,皆兀自沉默了许久。 末了,青灵转回头来,说道:“你的事,我会跟陛下提的。可他有他的主意,最后未必会答应跟列阳议和,更不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决定。” 阿婧说:“我明白。王兄他……做事一向很有主见。” 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意识到,青灵由始至终都在称呼慕辰为“陛下”,而不是向从前那样直呼其名。 很显然,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和睦亲密。 可转念又一想,如今的慕辰,大权在握、杀伐决绝,自己害怕得都不敢轻易靠近,青灵生出些疏远敬畏来,也是情理之中吧? 再或者,她只是故意作戏、故意显得和慕辰疏远,好断绝自己借助她说服慕辰的念头…… 阿婧心事不明,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青灵再次道了谢,告辞离去。 青灵望着阿婧转身离开的背影,踌躇片刻,唤了声:“阿婧。” 阿婧停下脚步。 青灵说:“你母后的事……我很抱歉。” 她深吸了一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沉淀,“其实我也想不通,当时为何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彰遥王宫的事,本来是方山雷一个人的主意……我其实,不该乱迁怒旁人的。后来你来承极殿求情,我当时也并不知晓……” 阿婧立在碧玉砖桥上,低头望着脚下的流水,半晌,低声道:“我懂的。你为什么那样做……我懂的。换作是我……我也……” 她停顿住,徐徐转过身来,费力地朝青灵笑了笑,“你不必觉得歉疚。再说,我来承极殿的时候,秀公子还来劝过我,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顿了顿,“那孩子,跟你和世子……都很像。” 青灵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毓秀像他父亲,忍不住疑问:“你觉得毓儿……像他?” 阿婧仿佛没有留意到青灵语调的怪异,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很像的,不是吗? “像他一样的……好心肠。让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也想要做个好人……” 庭院中虞美人的花香带着几分醺意,叫人不由得思绪恍惚。 青灵抬头仰望,抑制着快要涌出的泪意。可满目的碧空云淡,又像极了谁舒朗的眉眼? 她从前总爱嘲笑他想得太多,太会说话、太过精明、太多顾虑。却无法看到,他的顾虑、他的精明,其实皆源自他不愿伤害到任何人的那份善良。 他厌恶战乱,对平民百姓怀着真实的好感与亲切,是他教会了她体恤旁人、尊重旁人,教会她站在对手的角度研究问题、解决矛盾。她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柔和而仁爱,内心充满着幸福与快乐。 再看如今,满心荒芜,不知为何而生、为何而活,时不时被愤怒与憎恶的情绪操控,连自己都无比地厌恶自己! 青灵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倚坐在美人榻上。 碧玉砖桥上的阿婧,早已离去。 四周一片的静寂中,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安抚似的掠起榻上人的发丝。 良久,青灵缓缓埋下头,落下了泪来。 ------------ 第24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百年一度的百岁节,朱雀宫中再度悬挂起无数五色的琉璃灯盏,以取“千秋长明、万世璀璨”的吉祥寓意。 这是朝炎国一统东陆之后,迎来的第一次盛大节庆,祭祀和夜宴都安排得甚为郑重奢华,单是青灵参加祭祀的礼服,就是从她刚刚病愈回京后不久,便开始由织匠着手筹备制作的。 奢华尊贵的曳地长裙,光彩逼人的镂金缂丝。 青灵坐在镜子前,任由宫女们七手八脚地装扮着自己。 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簪上了华贵的金钿鸾篦,露出颈后一截雪白的肌肤。 慕辰走了进来,示意众人退下。 他今日穿戴着正式的帝君服冕,精致的面容中流露着王族独有的凝重与威仪,徐徐在青灵身畔站定,望向镜子中的她。 “待会儿,你跟我一起上日月顶祭祀。” 青灵闻言微愕。 “我已经嫁人了,按律应该留在观礼台上。” 慕辰依旧盯着镜像,淡淡说道:“你孀居多年,早已重回朝炎王室,连千重都敢开口向你提亲了,又何必顾忌什么律法?” 自从青灵上次在大殿上跟列阳使臣作了那番对话,她和慕辰之间冷战得愈加厉害。 从前是她避着他、尝试着说服他放手,而慕辰偏能无比隐忍、无比耐心地纠缠她讨好她。可她为了逃离、竟然连出嫁北陆的主意都打上了,这便完全超出了慕辰能够忍受的底线。 内心深处,他亦自怨自鄙着,觉得自己活得可悲而卑怯。夜里有时候,静静望着她刻意跟自己拉开距离、蜷缩到了卧榻角落的背影,脑海里甚至起过疯狂的念头,觉得她若是再远离自己多一寸,他很有可能会不受控制地伤害她、彻底毁了她,从此让两人再无转圜的余地,也就彼此都安生了。 可她今日,偏生又柔顺了起来。听完了他的反问,不再辩驳,静静地垂下头,整理着腕上的配饰。 慕辰心底暗绷着情绪也松懈了几分。 他抬起手,轻抚着青灵颈后的肌肤,语气放柔和了些说道:“我还打算,让你继承章莪玄女的封号,改入章莪氏的族谱。” 青灵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冷冷说:“改了姓氏又如何?你依旧是我哥哥,我依旧是你妹妹。” 慕辰沉默片刻,“如果不是呢?” 他缓缓蹲下身,与青灵的视线齐平,深邃双眼凝视着她,“我只想知道,抛开了这层关系,你心里到底能不能装下我?你再爱百里扶尧,他也已经死了,你难道打算在回忆里过一辈子?” 青灵指尖勾住了腕间的一条宝石金链,僵滞地扯住,若不是人太没有力气,怕是早已崩断了开来。 她望着慕辰。 那双深幽的、看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近乎乞求的卑微。 ~~ 祭祀的吉时已到。 日月顶高台两侧,银灯彩光、尊崇耀目。雪白的白珉石所铺建的宽阔台阶两侧,人影绰绰地立着众多宾客,按照身份的尊卑、占据着由上至下的观礼台。 青灵跟在慕辰的斜后方,缓步拾阶,徐徐而上。 与她并列而行的,不是妹妹阿婧,而是朝炎国的王后莫南诗音。两人各自行于慕辰身后的左右两方,簇拥着独自领先的君王。 青灵不愿去猜测,此时此刻周围所有人心中的所思所想,即使她很确定那都是些什么……也不敢去看与自己并列而行的诗音的脸色,哪怕那装出来的笑容再如何大方得体,也足以刺得她羞愧至无地自容。 她二人的身后,紧跟着曦儿与毓秀。 两个孩子还是第一次出席这么重大的庆典,心里充斥着忐忑与好奇,因此丝毫没有留意到排序上有什么问题。 曦儿微扬着头,模仿着父王的步态,走得沉稳而肃杀。然而藏在裙裾间的两只小手,却因为紧张而攥得紧紧的。 毓秀神情冷静,行动间流露着尊华骄傲的气势,但一颗心也是不断地怦怦直跳,目光中暗蕴着崇拜与仰慕,一会儿看向走在最前方的慕辰,一会儿又投向了自己的母亲。 到了阶顶,有早已恭候于此的大宗伯开始吟诵祭词,引领着王室成员一一上前跪行祭拜大礼。 青灵行完了礼,站到一旁。 台下靠得最近的观礼席上,站着东陆之中身份最贵重的朝臣和宗亲。 青灵的视线迅速瞥过,瞧见了自己的几位姑母和庶出兄弟,以及身为世家族长的莫南宁灏和淳于琰。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列阳国的两位王子王姬,昀衍和芃怡。 这时,祭台旁的大宗伯又在慕辰的示意下,上前诵起了另一篇祝文。前一部分文绉绉地说了许多繁复的场面话,从开天辟地讲到四海分立,再从神魔大战讲到天帝辞世,最后又是一长段歌颂丰功伟业的祝词。 到了下半部分,内容突然一转,开始提起了天帝旁系一支的章莪氏,言其子弟凋零、氏族湮没,为传承圣迹,帝君三思而虑,决意昭告天下,将王室族谱上注名为朝炎慕妍的长帝姬青灵,归入章莪氏一裔,赐封玄女头衔。 青灵听到祝文前半段的时候,便已经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部分。 她低垂着眼,固执地不去看身边的任何人,就连大宗伯唤她上前拜谢赐封的文书,也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 退回一旁站定后,呼吸还有些不受控制的紊乱。 他怎么就能……这么的明目张胆、这么肆无忌惮,不顾旁人的眼光,更不顾她的感受? 他难道以为这朱雀宫里的人、凌霄城里的人,全都是傻子?谁都看不出他的意图? 身后突然有人悄悄地触了下她的手。 青灵微微侧头,对上凝烟的一双清眸。 凝烟原本一直与慕辰其他的嫔妃们站在一处,不知何时却已移到了青灵的身后,借着华丽外帔的遮掩,宽慰般的,用力握了下青灵的手。 青灵撞进凝烟的目光,那怜悯中带着些许劝抚的神色,霎那间脑中一道雪亮划过。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 青灵迅速地转回了头,压抑至心底的诸般情绪,负疚、仓皇,齐齐翻涌上来。 她被自己的亲哥哥禁锢在了寝宫,平日里谁也见不着,如今更是被改了姓氏,彻底在名分上跟他消除了亲缘关系。她的儿子,一直被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养在了身侧…… 若说这只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情,谁又肯信? 青灵默默地抽出手来,攥着手指,狠狠地掐入了自己的掌心。 偏偏撞破了这段孽情的人是洛尧的妹妹,更叫青灵此时此刻的罪恶感,犹如剥肤及髓般的深重…… 祭祀仪式结束后,众人转至到正殿宴饮。 青灵主动领着毓秀和曦儿两个孩子,坐到了主位的侧下方,跟慕辰隔开了些距离。 少顷,便有宫娥美人踏着莲步升至殿中,翩跹着金翠罗绮、玉蝉花钿,伴乐起舞。 慕辰和王后诗音高居主位,时不时有朝臣宗亲上前来敬酒问安,说些歌功颂德的场面话。 其间也有人提及青灵帝姬改入章莪族谱之事,尽是一派褒扬阿谀之言,大赞陛下圣明仁德朝炎帝国必当千秋万代万世其昌云云。 青灵在一旁听得暗自冷笑,满心的苦涩。 这大概,就是权势的力量吧。 如今慕辰大权在握、稳坐帝位,世家的力量拔除的拔除、削弱的削弱,再没有谁有胆量反驳他、诟病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才能那般的无所顾忌吧…… 按照习俗,百岁节正式的酒宴结束后,湄园中会有一直持续至次日天明的寻宝游戏。 青灵担心慕辰会再像上次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携着自己结伴入阵,遂赶在歌舞快要结束前,低声对曦儿交代了几句,随即起身向慕辰说道:“两个孩子想去湄园赏灯。待会儿那里的人可能太多,吵的很,不如我现在带他们过去看看好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客气地奏请,慕辰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心里多多少少地又还担忧着她的情绪,不想让彼此间的关系再恶化下去,便点了点头,唤来禁卫统领叮嘱了几句,令其护送着青灵和两个孩子前行去了湄园。 到了湄园,但见无数的五色琉璃灯盏,流光争辉。石栏、廊檐、树枝上,璃灯焕彩。各式盆景造型的冰晶风灯,金彩珠光。 曦儿一下子兴奋起来,跟往常一样的“嗖”一下又钻进了花木林子。 毓秀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被母亲扶着肩头鼓励了几句,也跟着追进了五光十色的花林间。 青灵吩咐禁卫们跟紧两个孩子,务必看护好他们,自己的视线却开始在庭园里四处搜寻起来。 过了会儿,湄园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青灵远远望见,有两个人在宫中女官的陪同下,正缓缓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女官的声音很清晰,一板一眼地讲述着百岁节的来历、以及琉璃灯背后的吉祥寓意。 跟着女官的两个人,一个听得认真,一个则是左顾右盼。 左顾右盼的那个,很快发现了青灵,支肘撞了撞同伴。 同伴抬起眼来,也望向青灵。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满园的琉璃灯火,那一刹那,他的眼中,竟似镀上了一层妖异惑人的金色光晕。 ------------ 第243章 退路(一) 昀衍和芃怡走了过来,与青灵彼此见过礼。 芃怡有着北陆女子的豪迈,不拘小节地盯着青灵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透着由衷的好奇,倒不叫人觉得怎么僭越或厌烦了。 她身为列阳的王姬,在没有确定联姻的情况下,就如同被进献的奴仆般把自己奉送到了朱雀宫里来,在崇尚礼法讲究礼仪的朝炎国,毫无悬念地沦为了所有人茶余饭后鄙视轻蔑的谈资。 到底是北陆的人啊,果真是蛮夷不开化呢! 芃怡自己却全然无所谓,在萩峦的宫殿里住得安怡自在。 萩峦的纯熙宫,曾是朝炎长帝姬青灵居住过的地方。 芃怡听宫中女官介绍起这段历史时,不禁好奇,“萩峦景色这么好,殿宇又修得漂亮,长帝姬怎么不住了?搬去哪儿了?难道宫里还有地方比这里更好的?” 女官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才细声细气犹若蚊蚋般的答说,青灵帝姬搬去了承极殿。 芃怡去过承极殿,觉得除了高大堂皇些外,论景致其实是比不过萩峦的。她私下琢磨了许久,又觉得那女官的反应奇怪的紧,最后把疑问闹到哥哥昀衍那里,这才又明白了几分。 原来,依着东陆的习俗,大家族的兄妹是不能单独住在一处的。 可帝君偏偏逆行倒施,把妹妹弄进了自己的寝宫…… 芃怡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东陆人总在背后嘲笑她蛮不懂礼仪,可他们的陛下怕是连自己还不如吧? 此刻她好奇地打量了青灵一番,似乎是想弄明白,眼前的女子到底拥有怎样的魅力,才能让朝炎帝君做出那等引人非议的事来。 而青灵却望向昀衍,神情有了片刻的怔忡。 上一次在大殿上远远见了一面,却没留意到,这位列阳国的王子,竟然也有一双琉璃琥珀色的眼眸。眼下湄园中灯火明璨,投映入那双眼中,愈加显得诡艳惑人。 昀衍被青灵痴痴怔怔地盯了许久,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尴尬起来,握拳掩嘴地咳嗽了一声,重复了一遍适才问的问题:“帝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 青灵回过神来,视线略作游移,勉力整肃神情地笑了笑,“趁着游园的人还不多,带两个孩子过来看看。” 她看了下芃怡,问二人道:“你们待会儿也打算入阵寻宝吗?” 芃怡轻笑了声,“我们?” 指了下躬身退去了一旁的女官,道:“她说这湄园寻宝是未婚男女玩的游戏,我都已经快要嫁给你们陛下了,应该是没资格进去了吧?” 她扭头瞥了昀衍一眼,“你倒是能进去。要去不?” 昀衍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地环视四下一圈,无奈地摊手道:“我一个人也进不去啊。不是说,必须男女结对吗?” 青灵冷眼旁观,见这兄妹二人一派敷衍调侃,完全没有入阵寻宝的打算,正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说服,这时却看到先前跟随曦儿和毓秀的几名禁卫匆匆奔了过来。 领头的禁卫满头大汗,奏道:“小帝姬和秀公子跑进迷阵里去了!属下已经安排人进去找了!殿下您看,要不要下令将阵法暂时撤了?” 青灵想了想,“不必了,应该没什么危险。你们先在外面守着,别让其他人进去。也别惊动陛下,我自己去把他们带出来。” 语毕,又转身问昀衍和芃怡道:“不知王子和王姬可愿相助一臂之力,跟我一起入阵去找人?” 芃怡对于“相助”两个字,显然很是受用,扬了扬头,“当然行!” 说着,便拽着兄长,跟青灵一起,随着领路的禁卫走了过去。 寻宝的迷阵设在湄园偏中一带,其间的花草木林全部被用到了阵法和迷障的设置之中,产生出不少惑人眼目的景象。 青灵对这样故弄玄虚的布阵已是见怪不怪,也明白出于对宾客安全的考虑,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存在。她对跟着进来的几名禁卫吩咐了几句,自己则领着昀衍和芃怡在阵中漫步而行。 芃怡并不太清楚深浅,倒是既然入了阵,不由得生出几分夺宝之意,精神集中地四下张望判断着。 一阵白雾飘过,不经意地将众人带入一道迷障,几株垂丝海棠的枝茎突然疯长,卷向昀衍与青灵。 青灵如今神力微弱,又日日服用玄心露,并无能力相抗,只得脚步踉跄地向后躲了开来。昀衍下意识地扶了她一下,侧身将她护在了身旁。 溶溶月色之中,海棠花瓣簌簌而落,青灵因被挡住了视线,隐入了身旁之人以怀抱筑出的阴影之中。 男子特有的清冽气息,萦绕着花香,令人不觉错觉失神…… 雾气散去,再抬眼之际,却再不见芃怡王姬的身影,昀衍担忧起来,撇下青灵,加快步速,四下搜寻地喊着芃怡的名字。 青灵低头整理了下衣裙,跟上昀衍,淡淡说了句:“王子不必担心。这里的阵法不会伤人。” 昀衍猛地转过身来,结辫的长发在空中掠出一道惊弧,目光骤然冷凌,“你故意把我们引进来的?” 青灵驻足,低声笑了笑,仰头望着昀衍,“我若真想害你们,用不着使这样的伎俩。你们列阳人不是一向自诩强悍吗?遇到这点儿事就害怕了?” 昀衍眼神亦和缓几分,勾了勾嘴角,道:“你未必是想害我们,可却很想我们跟着你一起入阵,对不对?” 青灵被对方说破心事,面上依旧绷得淡定,心却不由得向上提升了几分。 原以为北陆人单纯豁达,眼前这个昀衍又是个放浪形骸的王室子弟,糊弄起来应该会很容易,没想到竟也不傻。 青灵抚了抚微乱的鬓发,索性直接转了话题,说道:“是又如何?” 她看着昀衍,神色渐转凝重,“我知道你们此次南下的目的。你们想要跟西陆通商,却不得其法,因此想要寻求朝炎的帮助。可我王兄那个人,并不喜欢受人威胁,最后未必会答应跟你们交易。” 昀衍饶有兴味地盯着青灵,“帝姬是准备为我们指出另一条路来?” 青灵斜了他一眼,将头微微撇向一边,“算是吧。” 顿了顿,继续道:“我是大泽百里的媳妇,先夫从前和你们交易的那些细节我也清楚,你想要解决跟西陆人的矛盾,我可以帮你们。” “怎么帮?” “你们单靠以货易货的方式、零散地跟西陆人交易,对他们的朝政和生活起不到根本的影响,也就自然不能长久。我若是你们,便会在西陆最有势力的世家中选出一族来,只跟他们合作。这样一则货物的供求更容易受控制。不会再出现交易中断的现象,二则方便你们在西陆朝堂之中建立起影响力,不至于让自己一直处在看对方脸色行事的位置上。” “难道帝姬的意思是,有能力帮我们搭这个桥?” “当然。” 昀衍始终目不转睛地瞅着青灵,闻言若有所思地笑道:“这么爽快?莫不是当初百里世子跟我们交易的时候,一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然后留下了后手?” 昀衍的猜测,倒也不无道理。洛尧确实曾向青灵提起过北陆和西陆商贸的利弊,分析说北陆人缺乏行商经验、以至于终不可长久,所以从前青灵说他叛家卖国的那些指摘都不成立。可谁能料到,当日二人斗嘴调笑的一番言论,竟成了如今她能握于手中的仅有筹码…… 青灵听完昀衍的质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王子就没有别的问题了?” 昀衍略显夸张地“哦”了声,“是呵,还没问帝姬搭这桥,需要怎样的回报。” 青灵已经开始隐隐后悔,不该如此贸然地来找这位列阳王子。 可她如今再没有任何可倚靠的人,出不了宫、也送不出消息,而就算能送出去消息,她也不愿将唯一能帮她的崇吾一门,牵连到与慕辰对抗的境地。 她原以为,列阳这位出了名的浪荡王子会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自己稍加劝诱,就如同那日在大殿之上,寥寥几句就能激得他说出想要的话来。 然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小觑了这人。 青灵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把打算说了出来:“我想借道列阳,带我儿子一起去西陆。” 昀衍闻言,盯着青灵看了会儿,蓦地笑出声来。 “你是在开玩笑吧?” 青灵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愈加后悔,面上却依旧正色道:“你若想当作是玩笑话,便是罢了,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跟千重商量一下,再给我答复。”微微吸了口气,“你应该明白,一旦我和毓秀都去了西陆,青云剑也就必然不会留在朝炎。” 昀衍脸上笑意更盛,“这样的话,你与其去西陆,还不如直接嫁给我王兄,留在我们列阳好了。” 他朝青灵靠近了些,负着手,弯腰与她平视,姿态戏谑,“帝姬这样美貌女子,我王兄定会好生疼爱的。” 青灵盯着昀衍琉璃琥珀色的眼睛,胸间突生堵意,猛地推开他,侧身走开了几步,冷冷回头道:“你们这样的人,难怪跟西陆人做不了生意!” 语毕,疾步便走。 身后传来昀衍的笑声,张扬、而肆意。 ------------ 第244章 退路(二) 青灵朝前快步地走了一段路,只觉得无比后悔。 很久以来的第一回,觉得走投无路沮丧到了极点。 她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事关系之中理出了跟列阳国的这一段,期冀着能有逃离朝炎、逃离慕辰的机会,可终究行事太过急切,没来得及摸清对方的套路就率先将自己的底牌亮了出去。 百年来身处朝堂最中心的历练,看来并没有让她彻底成熟起来,而列阳国的那位昀衍王子,又显然跟她料想得大不相同。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还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青灵停下脚步,抬手扶住花径边的一株柳树,调整着呼吸。 懊恼、自责、怨恨、伤悲,诸多情绪再度涌上了心头。 今时今日,谁也帮不了她,救不了她。 站在权势的最顶峰,她却是这世上最脆弱无助的人。 若是小七还在…… 若是他还在…… 青灵抑制住喉间的哽咽,深深地吸了口气,扬起了头来。 不远处,有人正朝她走了过来。 青灵看清来人,旋身就想走,却被对方敏捷地拦了下来。 “青灵。” 淳于琰阻拦的手势做得迅速,随即恭敬着后退半步的动作亦做得自然,神色探究凝重,“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青灵没有理会他,心中却渐渐反应过来,此次湄园设阵是由淳于琰带人在筹办,他此刻出现在阵中,倒不算出乎意料,并且听他的语气,怕是将自己刚才和昀衍的对话,全都听了去。 淳于琰见青灵侧着头,回避着自己的视线,遂也徐徐移开目光,缓缓说道:“你好歹是朝炎的帝姬,就算要跟列阳人谈交易,也不能拿青云剑作筹码。” 青灵嗤笑了声,“什么朝炎的帝姬?刚才在日月顶你没有听到吗?我如今已经是章莪氏的人了。至于拿什么东西作筹码,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淳于琰沉默住,良久,方才开口道:“你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从前先帝在位的时候,你都能游刃有余,让自己活得好好的。眼下以你在东陆的地位,只要好生权宜谋划,没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停顿了片刻,斟酌出言,“陛下行事或许决绝,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尚不至于将你逼入绝境。” 青灵闻言仰天冷笑,慢慢转过头来。 “绝境?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他还没逼得我失贞,就不算罪过?就像他娶了凝烟,却不碰她,就不算对不起你们的朋友情谊?” 她望着淳于琰,想起与他初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月夜,然而彼时一口一个“小美人”的轻佻公子,如今却已成了面前这满脸疲惫、心事深重的当朝权臣。 “你们男子的想法,我或许弄不明白,但我了解我自己,我这辈子,都不会任由着人摆布我的命运!你也许觉得成全朝炎大业,实现天下统一、神妖平权,比成全你跟凝烟的爱情更重要,又或者,你从来就惧怕着慕辰,但凡他想做成的事,你宁可自损都不敢阻拦!可我不是你,也看不起你的所作所为!所以你也不用对着我浪费唇舌。若是想把刚才的事告诉慕辰,尽管去告!不然的话就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淳于琰被青灵一顿抢白,面色不由得愈加灰败下来。 这么多年来,有些话、有些问题,他也曾反复地在心中思忖过。 后悔?懊恼?不甘? 或许,都有过吧。 可他终究还是那个外表不羁、内心却极其冷静理智的人,面对任何艰难的抉择,总能在一瞬之间掂量出孰重孰轻,果断地舍小保大,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选择来。 于他而言,废除嫡庶、门第、种族之别,实现神妖平权,比世间任何一件事都来得更重要。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东陆的统一与帝君强权必不可缺! 如今纵观朝炎,因为天下一统、以及数次的居民迁移,使得新政的推行与实施效果显著。慕辰大权在握,施政强硬且迅速,举国上下,敢再置喙反对的人已是寥寥可数。 淳于琰很清楚,自己从少年时起就立志追随慕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改变东陆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新兴盛世的宏图大志。 今时今日,他亦能无愧地追忆起年少热血的旧时光,告诉昔日的那个少年,他曾有过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半妖的庶子,成为了世家族长,革新的领袖,权倾朝野的三公之首。 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出身、或是比他更不如的人,孩童,少年,甚至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希望的人,皆因为他的施政和举措,摆脱了身份的禁锢与束缚,不必再受歧视、再历不公,堂堂正正地靠着本事成名立业。那些像他母亲一样的女子,也不必再因为出身与种族而受侮辱、被抛弃、甚至被迫与骨肉分离! 淳于琰扪心自问,能有今日之势,他理当不后悔。 真的…… 不后悔…… ~~ 昀衍与青灵分开之后,另寻了一个方向走着,一面找着芃怡的踪迹。 他心绪有些不宁,隐隐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来朝炎之前,王兄千重特意交代过,让他主要留心应付两个女子。 一是从前大泽百里的小姐百里凝烟,二是朝炎国的长帝姬青灵。前者,意味着能牵系与西陆商贸的桥梁,后者,则是掌握着仙霞关要塞的章莪氏传人。 千重对慕辰十分忌惮,也不相信他会完全公平公正地来和自己交易,因此备下了不少后手。其中一条便是叮嘱弟弟道:“你见到百里凝烟后,便尽量想办法越过慕辰,私下说服她答应帮我们与西陆人牵线。至于青灵帝姬,若能将她带至北陆、借机控制住青云剑,自是最好的。如若不能,暗中找出毁掉青云剑的法子,也是好的。” 昀衍当时有些想不通,王兄缘何能将这两件事想得那么容易?他与这两名女子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凭什么能有机会越过朝炎的帝君,跟她们直接有接触? 更勿要说,说服她们跟自己合作…… 可到了凌霄城后,在议政的场合见到了百里凝烟,几番交谈下来,内心颇感异样,觉得仿佛……跟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知不觉间,竟能在意见上彼此影响。 而对青灵,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来得愈加强烈。大殿上的惊鸿一瞥,隔得尚远,已令他一瞬心口忽窒,似有深思恍惚之感。 今夜湄园再见,他面上一直装得镇定,心里却有过万千的起伏,万千的滋味。 从被她怔然地凝视时起,再到后来下意识地出手相助,他觉得自己思绪呼吸间像是堵上一种丝丝绵绵的、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 像是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汹涌冲出,却又被禁锁在了神魂深处,找不到可以突破的隙口。 当青灵提出想要借道列阳前往西陆时,他更突然心速加剧,隐隐约约地仿佛意识到什么,可转瞬间又烟消云散地蒸发了开来,只余一片空荡荡的无力感。 他越觉得失控,反倒越笑得戏谑肆意。因他知道,这才该是自己原本的面目。从大病醒来的那一刻起,靠着身边所有人不断的提醒,他才一点点找回自己本来的身份、本来的性情。他记不起过往,便更害怕失去了自我,活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是列阳国的王子昀衍,生性风流不羁、姬妾无数,行事唯王兄之命是从。几十年来,他凭借周围人的描述,竭力重构出无法找回的记忆、重构出属于王子昀衍的人生。就在他渐渐觉得适应,渐渐不再感到困惑的时候,心底深处那种迷雾般的东西,在见到青灵之后,竟然再次笼住了他的神思。这让他就像一个无意间困入了阵法的人,跌跌撞撞地、急切地想要逃离,却又不知该如何逃离…… 昀衍毫无方向地走着,时不时唤上几声芃怡的名字。 湄园的迷阵里设了些小陷阱,譬如骤然疯长的荆棘草木,又或是故弄玄虚的土刃尘锋。 昀衍似乎想都不用想,轻轻松松地便挥手化解了。 一段迷障被击褪而去,显露出路径尽头的另外一人来。 昀衍曾有几次远远见过那个孩子,此时见他收势静立、小腰板挺得笔直,神情姿态处处流露出天家的尊崇。 倒是比他那母亲,更像是朝炎家的人…… 毓秀看见昀衍的一瞬,甚是惊讶。 他适才劝止不住曦儿,被她半哄半逼地拉进了阵中,后来又同她失散开来,若说心里一点儿也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是在宫中长大的孩子,知道朱雀宫戒备森严、遍布禁军,这游园寻宝的阵法也是虚有其表,不会真伤到人,所以虽然心存担忧,但却未到慌乱失措的地步,只一面慢慢走着,一面等待着禁卫前来领路。 可没有料到,最先出现的,竟然是列阳国的王子。 他并没有正式地见过昀衍,却曾在宫中远远瞧见过,也曾听慕辰提过朝炎与列阳的过往纠葛,所以对这位昀衍王子是有印象的。 此时此刻,月夜冷雾,隔着短短数丈的距离,一大一小两人默然相望。 彼此心中,皆泛起了一缕难以言绘奇异感。 ------------ 第245章 退路(三) 青灵在淳于琰的引领下,慢慢往阵外走去。 这迷阵既是淳于琰设置的,他便自然清楚各处的布局,很快召来人吩咐了下去,将阵眼做了些许调整,暂且撤去了外围的障眼法。 青灵原本也不担心毓秀和曦儿真会出事,入阵只是为了试探列阳王族的口气,然而商谈的结果令她大失所望,眼下的心情可谓是跌到了谷底。 数日以来的失望、愤恨、不甘、无助,紧紧绞住她每一寸的思维,火烧火燎的厉害。 淳于琰领着她,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再度开口道:“你还是静下心仔细想想我的话。从前你我也算一起经历过不少风雨,就算我在你眼中只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你也从未把我当作过朋友,但至少该知道,我行事一向顾及大局、凡事力求平缓矛盾,绝不会给出更加激化你同陛下关系的建议。” 青灵已然厌倦了和淳于琰的交谈,闻言只冷笑道:“我不是你,装不来奴颜婢膝。” 淳于琰有些艰难地牵了下嘴角,缓缓又道:“以你的聪慧,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从前为了助陛下夺势,你能在你父王面前演戏,如今就算是为了毓秀,你稍微退让一步,又有何难?” 青灵闻言终于顿下了脚步,抬起头来,“毓儿?” 淳于琰亦驻足,望向青灵,“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孩子的将来会如何?” 青灵确实想过。 毓秀原有的姓氏、爵位和封邑,尽被褫夺。但他毕竟是慕辰的亲外甥,自出生以来,一直颇受这位帝君宠爱,在宫中的地位,甚至高过了和曦小帝姬。 这些事,青灵从旁看得清楚,也相信无论将来自己和慕辰的关系恶劣到怎样地步,他都不至于会做出伤害毓秀性命的事来。 然而淳于琰又继续道:“你心里明白,陛下疼爱这孩子,多半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若你真跟他彻底翻了脸,这孩子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 他仿佛猜透了青灵的心思,“陛下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纵然是血亲,一旦他下了狠心,亦是不会顾惜情分的。从前氾叶的那些王子王姬、禺中国的凌王子,哪一个不是他的亲人?你的二王兄、两个王弟,更是他的同父手足。可如今这些人谁能博到半点实权?谁不是仰着陛下的喜怒而活?就算不为荣耀权势,单凭毓秀这些年来对陛下的依恋,只怕仅仅是失了宠爱,都会叫那孩子痛苦万分!你是没尝过被人抛弃的滋味,可我尝过。我可以告诉你,大家族里失宠长大的孩子,注定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道阴影!” 青灵愤怒而惶乱,半晌,盯着淳于琰道:“所以你要我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为了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委曲求全?” 淳于琰被青灵的目光逼压着,眼中亦是神色复杂,末了,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颓然地缓了下来,“我不是要你违背伦常地跟陛下在一起。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肯退让一步,他是不会将你逼入绝境的……” 顿了顿,似是抑制情绪地扬起头,望向头顶映着月光的树梢,“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如此。不断的取与舍,时退、时进。” 青灵冷笑,“对你这种人而言,是。对我来说,却不是。我偏要两全,偏要不舍,偏要只进不退!” 语毕,扭头疾步朝前而去。 她对着淳于琰,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难免因为他的话而起了动摇。 今夜与昀衍的一席对话,已是断了她最后的一缕希望。 而此时再想到毓秀……那孩子,就算真有机会跟自己去西陆,会愿意离开朝炎、离开慕辰吗? 耳边尚且清楚地回响着他曾说过的话:“……陛下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下棋练功。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 脑海中尚且浮现着今夜登上日月顶时,他投向慕辰的、充满崇拜与仰慕的目光…… 青灵早已下定了决心,再不去操控儿子的人生和选择。 可真正面对抉择的时候,方才不得不承认,世间之事,确实是难以两全! 青灵和淳于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迷阵,见外面乌压压的已经围站着许多人。不少结伴前来寻宝的年轻人,一时弄不清状况,只得满腹狐疑地等候着,却又不敢出声询问或者议论,因为陛下被近臣们簇拥着,就立在最前方。 和曦小帝姬被王后半护在身侧,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是刚挨过训。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瞧见了青灵,便立马奔了过去。 “姑母!” 曦儿攥住青灵的裙带,怯生生地飞快回头看了眼面色冷凝的父王,瘪着嘴说:“我只是想去找宝贝……谁知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父王他……又训我了。” 青灵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没事,陛下也是担心你。” 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曦儿走向慕辰。 慕辰抬手摒退正低声奏报着的禁卫,视线在淳于琰身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青灵,“你没事吧?” 青灵低头抚着曦儿的头,不着痕迹地微微吸了口气,抬起眼来,“怎么会有事?”扭头看了下跟过来的淳于琰,浅笑道:“我一进去就碰上设阵的人了,一路都畅通无阻。” 这时,有禁卫领着芃怡,也走了出来。 芃怡看到青灵,忙上前问道:“我二哥呢?”比划着,“刚才一阵雾气过去,我再转身,就找不着你们了!” 青灵点头,“我也是!一阵雾气过去,你们都不见了。” 淳于琰迟疑片刻,走到慕辰近前,奏道:“臣见到帝姬时,她一个人失了方向,还好没有受伤。” 慕辰神色似乎稍霁,招手让曦儿拉着青灵过来。 他打量她一瞬,抬手正了正她发间的金钿,声线微沉,“你现在神力尽失、身子又弱,遇到那种情况,让禁卫们去找便是,怎么能自己闯进迷阵里?” 青灵扫了眼周围乌泱泱的宫人和朝臣,似真有几分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睫,道:“我还不是担心两个孩子……” 周围诸人见到这幅光景,心中俱是各怀所思,表面上却又都愈加摒息肃静,唯恐控制不妥表情、走漏了心思。 跟在慕辰身边的诗音,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视线,吩咐侍女再去询查秀公子的下落。 不多时,昀衍和毓秀也走了出来。 淳于琰上前与昀衍寒暄,说着些致谢的场面话。 毓秀环顾四下,很自觉地走到了慕辰面前,垂头行礼,“毓儿闯祸了,还请陛下责罚。” 慕辰说道:“以后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别只顾着贪玩,惹得旁人为你担心。还不快去向你母亲道歉。” 他用词虽然稍显严苛,但语气却是极其温和。 曦儿拽着青灵的手臂,半仰着脑袋审视着父王与毓秀的对答,嘴里憋着一口气、撑得双颊鼓鼓的。 什么嘛! 刚才父王对自己可不是这样和气的!上来就是一顿凶…… 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毓秀过来跟青灵问安。另一边的淳于琰不知跟昀衍说了些什么,两人也走了过来。 昀衍一路盯着青灵,神情似笑非笑。 青灵神思一乱,拉起两个孩子,转过身,“你们也玩累了,快跟我去休息吧。” 她心里其实也清楚,依着淳于琰的性子,应该是会想办法把自己跟昀衍密谈的事遮掩下去,不让慕辰看出端倪。可那个列阳王子,越看越叫她觉得心慌,索性还是直接避开来的好。 到了承极殿,青灵又安抚了曦儿一会儿,让随侍的宫人将她送回了寝殿。剩下毓秀一人,感觉今夜母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过于敏锐,不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青灵坐到毓秀身边,拉起他的小手握在掌心,“你怎么跟那个列阳人走到了一处?” 毓秀将遇到昀衍的过程讲了一遍。 青灵又问:“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毓秀摇头,“没说什么。” 认真回忆了一下,又道:“那人沉默的很,像是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是中途牵我的手的时候,笑着说了句‘原来小孩的手这么小’。” 顿了顿,“哦,还有最开始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别的就什么都没有说过了。” 青灵摩挲着掌中儿子温热的小手,垂目若有所思。 半晌,她抬起眼,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陛下?” 毓秀觉得母亲话题转得突兀,不禁愣了愣,但依旧诚实作答:“嗯。” “为什么?因为他对你好?” “嗯。” “那如果有其他人,对你更好呢?” “其他人是其他人,不一样的。陛下是我舅父,是亲人。而且他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以后我长大了,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青灵沉默片刻,徐徐道:“如果有一天,母亲和陛下吵架了,你会站在谁的一方?” 毓秀警觉起来,“母亲……和陛下吵架了吗?” 青灵掩饰地笑了笑,低头抚着孩子的手,“我是说如果。我瞧你今天从迷阵里出来,只顾着向陛下认错,想着你终究是跟他更亲,心里还有些难过呢。” 毓秀琢磨着母亲的语气,一时也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遂正经解释道:“当时那里所有人里,以陛下身份最为尊贵,按照礼法,我是该向他请罪。这跟我和母亲的亲疏,并没有关系啊。” 青灵嘴角依旧噙着笑,眼神却有些迷惘,“你这孩子……怎么……” 她揽过毓秀,轻声叹息了下,“真不该让你住进朱雀宫来。要是你像我那样长在崇吾山上……自由自在的,也不会学这么多的规矩,更不会想着成为陛下那样的人……” 毓秀倚在母亲怀中,听得有些懵然。 他忽而想起,今日祭祀的时候,大宗伯曾宣布,青灵被赐封玄女头衔,归入了章莪氏一裔。也就是说,母亲从此再不是朝炎氏的人了。 那么自己…… 是不是也不是了? 是不是,就不能再住在朱雀宫里,必须离开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熟悉、唯一可以称作“家”的地方了? 毓秀心中升出一丝畏惧,撑起身坐直起来,乌黑的眼睛望着青灵,“我不介意学规矩,也不稀罕自由自在,我只想留在这里!” ------------ 第246章 退路(四) 慕辰回到承极殿的时候,已是深夜。 青灵坐在偏殿外的水榭前,身体微微倚靠着美人榻上,手臂环着曲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慕辰示意宫人们不要惊动她,自己轻踏着碧玉凿花的地砖,越过浸着百合香的绣屏,缓缓走了过去。 他此时换下了正式的帝君服冕,只着一身素雅的重锦白衣,整个人褪去了几分人前的威严与压迫感,望向青灵的目光亦甚似温柔。 青灵意识到慕辰在自己身边坐下,却不转头,依旧怔怔望着月下池水泛起的粼粼波纹。 慕辰伸手替她拉了拉快要滑落的披肩,“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青灵低低“嗯”了声,半晌,开口道:“知道你会来找我,索性就不睡了。” 慕辰闻言沉默住,神色晦暗不明。 青灵支着下巴,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慕辰。 “我知道,今晚我跟列阳人凑到了一起,让你心里不痛快了。你不就是介意我动过嫁去北陆的念头,总防着我跟外人接触吗?刚巧再碰上这样的事,你岂能不赶着来向我问罪?” 月色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熠熠光点,定定地望向慕辰,却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最终,青灵移开目光,“我不想总跟你吵,所以今天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来说。” 她低头掐着手指,似是斟酌着出言,“你想和我在一起,我懂的。但我有我的底线,决计受不了你把我逼得太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玉石俱焚的,能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我各退一步,让彼此都能安生些,好不好?” 慕辰呼吸微顿,迟迟未言,好半天,方才低声开口道:“你想怎样?” 青灵说:“我不会改嫁,也不会跟别的人在一起,你不喜欢我总惦记着从前的仇恨,我也可以从此彻底放下。”顿了一顿,“其实上次毓秀和曦儿打架之后,我就想明白了,不能总因为我自己的那些执念,让身边的人都活得不自在。” 慕辰低垂着眼,淡淡地“嗯”了声。 青灵继续道:“可也是为了孩子,我不能不顾及颜面。我如今都不是朝炎氏的人了,如果还一直住在承极殿里,实在是没有道理。”转头看向慕辰,语气坚定,“所以……我想搬到宫外去。” 慕辰抬眼,凝视青灵。 幽暗深邃的双眸中,藏着太多太深她看不清晰的情愫。 “说到底,” 他自嘲地牵了下唇角,“你还是想逃。” 青灵说:“不是逃,是和你保持应有的距离。” “应有的距离?” 慕辰语气骤转沉冷,伸手握住青灵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你跟我之间,应该有多远的距离?” 青灵微扬起头,下巴朝湄园的方向撇了撇,“隔着朝炎所有百姓的目光,隔着礼义廉耻,隔着你的王后嫔妃,你自己算一算,能有多远!” 慕辰视线一瞬不瞬,只紧绞着青灵,仿佛她的话没有一丁半点的作用。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惜手染至亲鲜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为的就是能不顾旁人目光,无所畏惧地将礼义廉耻踩在脚下!若是连守住你的能力都没有,那我还要这帝位做什么?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眸色复杂。 青灵抚上慕辰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望着他,努力控制住语气,“可你从来都不用守住我。慕辰,你难道就不明白,我从来都在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有想过背弃你吗?” 流云蔽月,星疏风动。 一瞬间,慕辰的思绪凝固茫然,再一刹,又柔软丝棉般的塞得满满的。 他记不起已经有多久,青灵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一丝渴望,升起又落下,飘忽不定、无法控制。 他举棋不定,“可你知道,我要的,不止是……” 青灵截断了他,“你要的我给不了!杀了我也给不了。” 她靠进慕辰的怀中,紧紧依偎着他,“可我们依旧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不是吗?为了你的天下、你的理想,我依旧可以不惜一切。就如同当年我对方山雷说过的那样,你不但是我的兄长和盟友,更是我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但凡对你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 慕辰身形凝滞,下意识揽住了青灵的双手微微颤抖。 青灵继续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是以你的利益为先。从前你骗我的那些事也好、后来父王和凭风城的事也好,我都没有记恨过你。就连毓儿被你夺去了应有的爵位和姓氏,我也没有跟你闹过!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慕辰的声线苦苦压抑,“青灵……你是在逼我……” “是你在逼我!” 青灵攥紧了他腰侧的衣服,“你若真的顾惜我,就像当年你在章莪峰顶对我许下的诺言那样,无论贫富贵贱,此生都会将我视为你最看重的人,就求你不要再逼我!”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努力让自己柔和下来,“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好相处,好不好?” 慕辰阖起双目,鸦黑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这些日子里,他内心自怨自鄙、纠结卑怯的情绪,偶尔起之的疯狂念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害怕失去青灵,害怕到不知该如何留住她。 捏在手里的线,不敢放得松了、也不敢扯得紧了。退一步,只怕她又远离了,可进一步,又怕 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如今坐拥天下,再不需像从前那般掩饰自己强势而倨傲的一面。 但凡是他想要的,不可能也不应该得不到! 可偏偏,唯独能击垮他所有坚决、所有强硬的,就是她这般低声下气温柔顺从的哀求! 这样的她,柔软的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哪怕明知会后悔、明知这里面少不了几分的虚以委蛇,却都还舍不得拒绝! 良久,慕辰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当真不会改嫁,不会跟别的人在一起,不会离开我?” “当真。” “当真……我还是你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 “当真。” “那……百里扶尧呢?” 青灵沉默了一瞬,一字字缓缓道:“他再好,也已经不在了。” 慕辰闻言,亦沉默下来。 他抬起手,轻抚着青灵的长发,只觉得心绪也如这指间的青丝一般,丝丝缕缕的理不清楚。 雕夔龙纹铜鼎里的熏香,在夜风中弥散开来,送来阵阵熟悉的香甜。 青灵微微侧了侧头,将脸在慕辰的臂弯间埋得更深了些,不着痕迹的,藏起了眼角落下的那滴泪。 ~~ 慕辰没有再让青灵服用玄心露。 几日下来,她的体力渐渐恢复,行动间不再像从前那样虚弱,面色也慢慢地红润起来。眉眼间,仍旧蕴着温和,再没有曾经那种、让慕辰看得惊忧刺痛的阴狠狂戾。 那个为了逝去的男子,痛苦嘶喊、疯狂失控的人,终于安宁了下来。 她像很早以前那样,换上了色泽娇妍的长裙,衬得肤色胜雪,乌发轻挽、笑颜纯真。 偶尔慕辰路过殿侧花园,远远瞧见她与毓儿相处的模样,竟有片刻的失神迷茫。 百年的光阴,仿佛从未划过。 她依旧还是光芒炫目的迷谷树下,那个红裙轻扬、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望着他,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偏又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几个字在他的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这难道,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又过了数日,慕辰颁下旨意,以青灵如今已入籍章莪氏为由,令她搬出朱雀宫,迁入了凌霄城中她曾住过的帝姬府。 按照道理,眼下领受了玄女头衔的青灵,合该搬去章莪圣山,继承家族遗业。可一则她身体尚需调养,二则毓秀仍旧留在了慕辰身边。更重要的是,迁至凌霄城中,已是慕辰能够允许的、她离他最远的距离。 而青灵也清楚,这是她目前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其实早就该想明白,她和慕辰之间的每一次对抗、每一次以硬碰硬,都不曾取胜过。 任她挣扎、嘲讽、甚至出手相伤,却都敌不过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狠绝和心计。 她能做的,只有退让,只有妥协…… 青灵回到曾与洛尧共同居住过的府邸,环望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心中满满的凄苦愤懑,却再无人可予倾诉。 她每日仍就要前往朱雀宫中,向慕辰问安,身边所随侍之人,也依旧是帝君亲自挑选出来的心腹。 可毕竟出行上有了些许的自由,偶尔也能同昔日的一些“闺中密友”有所往来,闲聊朝内外的新鲜事。 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深受陛下宠爱,地位甚至超越王后诗音的朝炎帝姬,衣食住行皆是极尽尊华,教令施行亦是人人俛首恭效,十足十的、是整个东陆最有权势的女子。 然而内心深处,那种想要摧毁一切的、不受控制的狠戾,犹如被理智强自压抑下的一团火,仍旧封存在了她的体内。 迟早,将要烈焰灼原。 ------------ 第247章 斜汉露凝残月冷(一) 百岁节之后,一直悬而未决的列阳议和之事,被重新提上了议程。 自从上次阿婧来找青灵、请她劝说联姻一事之后,青灵就隐约意识到,慕辰其实已经是起过同样的念头,否则的话,阿婧当日根本没有机会踏足承极殿,见到自己。 列阳国的兵力不容小觑。从封流天堑的通道,随时可以从西海入侵东陆,手里的朱霞神剑,又有可能开启离恨海,引发南北两陆夹击朝炎的局面。 慕辰就算再厌恶被人胁迫的感觉,也不得不理智谨慎地应付这棘手的局面。 至少,为了不把列阳人推向跟南陆结盟的选择,联姻是必不可免的。 他自己,已定下婚期会纳芃怡为妃,并许她九妃之首的地位,至于千重愿意迎娶朝炎帝姬为妻,于政局而言亦是甚为有利。 如今青灵已从王族宗谱上除名,剩下的人选之中,便只有阿婧最为合适。所以当青灵向慕辰谈起阿婧的想法,他几乎是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很快,朝炎长帝姬慕婧将要下嫁列阳国君千重的消息,正式传了出来。 而青灵亦看准时机,向慕辰求来了操办阿婧出嫁事宜、以及送亲的职责。 原本,青灵突兀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慕辰是不会同意的。可她说的恳切:“我也只是在京城待的烦闷了,想借机出去走走罢了。到了仙霞关的时候,也想看看能不能把青云剑取出来,万一将来跟列阳之间出了什么变故,你要调军布防什么的也能多一分把握。” 她抬眼对慕辰微微笑了笑,神色恬淡,又那般恰如其分地幽幽叹息了一句:“算起来,我们都有好多年没去过仙霞关了。” 于是百年前的旧事,在慕辰脑海中清晰骤现。 观雾镇上那座不起眼的院落,土墙木门,连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所剩无几,显得有几分寒酸落败之像,却是他一生之中、最温暖的回忆。 幽幽灯下,他看着书函,她读着玉简,偶尔彼此心意相通、抬首相视一瞥,郎笑妾羞,亦觉得十分满足。 镇外的月夜山林里,他第一次吻了她,初如蜻蜓点水,再则辗转缠绵,从未体会过的贪恋,惑乱心魂。 仙霞关外的军阵前,她骑着麒麟神兽,红衣嫣然、裙裾飞扬,迎向千军万马,为了他不顾生死而来…… 好多年了啊,他又何尝不想,与她携手故地重游? 借着阿婧出嫁的机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慕辰片刻的这一失神,便给了青灵重新插手政务的机会。 她拿到了筹备婚礼的大权,首先就是召来负责财政的大臣,细细过了一遍帐目。随即又找到凝烟,让她想办法帮忙挪一笔资金出去。 青灵想要的数目并不大,凝烟有些疑惑:“我姑且不问你这笔钱想用来做什么。可与其你这样铤而走险地在帐目上做手脚,还不如我直接从百里氏的存资中拿一些出来给你好了。就这些钱,我还是给的出来的。” 青灵摆手,“不行。若非我现在行事不便,也不会想到来麻烦你,你只管帮我出个主意就好。” 说罢,瞧见凝烟的神情略显沉郁,忙又解释道:“我不是不领你的情!只是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想牵连到你和百里氏。” 凝烟警觉起来,盯住她,“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青灵移开视线,垂目笑了笑,半晌,缓缓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花钱雇些帮手,比如暗卫什么的……” “你要暗卫做什么?” 青灵斟酌了一下,望向凝烟,“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好笑。我其实……就觉得身边没有任何信得过的人,万一将来遇到了什么事,自己单枪匹马的,不好办。” 凝烟神色愈加严肃,“能有什么事?”迅速地垂了下眼帘、旋即又抬起,“之前觉得陛下……或是对你有些非分之想……可现在他已经让你出宫了。你若是还心存疑虑,我可以让念虹兄妹跟着你,好歹也胜过花钱雇佣些来历不清的人。” 青灵听凝烟提到慕辰,明白藏了许多年的隐事终是遮不住了,遂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所以,搞不好哪天我必须离开东陆,所以念虹她们我是决计不敢用的……以陛下的性子,万一查到牵扯百里氏……”仰头看了眼半空虚无之处,“我又怎么对得起的你哥哥。” 凝烟眼神复杂,伸手握住了青灵的手,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是想逃?” 顿了片刻,又踌躇问道:“你和陛下……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忆起往事,“我记得,你和哥哥成亲那晚,我曾听到有人吹奏箫音。那箫音……” 呜咽低沉、缠绵幽怨,如浮沉漂浮于这暗夜之中的一道孤魂,引出一派凄凉肃杀之境,直叫听者心尖发颤、泪迸肠绝。 “我出府一路循声而去,却发现那箫声源自你王兄所居的驿馆……” 凝烟望着青灵,“还有那次,他到帝姬府来找你,那时的表情……”她欲言又止,最终,轻轻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对你,并不止兄妹之情?” 青灵不知如何作答,回避着凝烟的视线,内心纠结着羞愧与迷惘。 从前无法预见未来,她与慕辰曾经相爱,并没有错。 可为何如今再回想起来,竟然……会觉得如此后悔…… “你不用担心,” 良久,青灵低低开口说道:“慕辰他,就算有些执念放不下,却终究是不会伤害我的。若真要论错,追根究底来说,那也不是他一人的错。” 最初自己的身世曝露,成为了皞帝的女儿,是她无法放手,无法在感情上跟慕辰理清关系,甚至到嫁至大泽以后,都一直没能彻底决断下来。 这么多年来,对对错错、争争吵吵,好几次都下了狠心要远离他,却始终又记着他种种的好。 毕竟是一起痛一起伤过的人。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经历过甜蜜、挣扎、奋斗、荣耀。 她跌落谷底的时候,他的关怀担忧、不离不弃,也都不是假的。 可正是因为她的举棋不定、她的惦念旧情,才让慕辰保存着幻想,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们还能再在一起…… 所谓因果报应,不外如此…… 凝烟话语微滞,带着一缕不受控制的颤意,“你是说,你也……你和他……” 青灵反握住她的手,眼中已有泪光涌现,“你不要看不起我。凝烟,如果连你也看不起我……我……”别过头,抑制住情绪,“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时我和你哥哥,还没有在一起……” 凝烟双唇翕合,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任是她猜到了慕辰的心思,却万万没有想到,青灵亦是曾付出过感情的…… 青灵再度深吸了口气,整肃神色,对凝烟道:“人年少时,总会犯些错,如今再后悔,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眼下我只想慢慢集聚自己的力量,保护好百里氏和毓秀的利益。这几日,我查看国税帐目,发现安氏近几年日渐做大,这当中会不会有影响到你的地方?” 凝烟也不想在青灵往事的话题上继续踟蹰。 要说犯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爱错过人? “生意上的事,你倒不用为我们操心。” 她徐徐开口道:“安氏这些年确是分去了不少从前大泽与西海的商贸,但想完全超越百里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像这次列阳人想开通跟西陆的商谈,也只能来找我们寻求帮助。” 青灵想起自己跟昀衍的交谈,“那个列阳王子……最近还有没有找过你?” 凝烟摇头,“之前见面也是陛下安排的议事。我毕竟是宫中的嫔妃,他怎能贸然来找我?” 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道:“那位昀衍王子……” 青灵接过话,“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的眼睛……有些特别?” 凝烟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你是说,他眼睛的颜色跟哥哥的很像吧?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北陆异族通婚频繁,这样的眸色也不算少见。倒是他那个人……给我的感觉挺特别的。” 青灵自己,觉得昀衍那个人不是特别,而是古怪。 因为筹备阿婧出嫁的事,她和他又有过一次接触。 依旧是让她难以捉摸的狡黠与圆滑。 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时候,仿佛是能看进她心里去…… 因为有了前一次的谈话、将自己的底牌透漏了出去,所以纵然不清楚他到底信了还是未信,青灵再面对着昀衍的时候,总有一种被人捉住了把柄的紧张感。 以至于,竟有些不敢看他。 青灵如今最痛恨的,就是受人掣肘的束缚,还好阿婧出嫁在即,列阳人返回的北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阿婧身为先帝嫡出的女儿,出嫁的仪仗十分盛大。 列阳王千重派来了九百九十九位贵族出身的女官,作为迎亲的使者,并表示自己会亲自前往仙霞关迎亲。 之前他的王弟昀衍曾在朝炎的朝堂上,替国君求娶青灵帝姬。然而如今青灵帝姬被归入了章莪氏的族谱,已不再具备王族联姻的身份和条件。阿婧嫁入列阳王室,也看似十分理所当然的。 至于议亲过程中的商榷争执,青灵当时未曾参与其中,所以并不了解。但从后面确定下来的条款来看,这场婚事对双方而言,皆是利大于弊。 是年孟秋之月,青灵与朝炎送亲使臣诸人,亲自送嫁慕婧帝姬于仙霞关。 ------------ 第248章 斜汉露凝残月冷(二) 仙霞关,连接着东陆和北陆重要的关口。 四百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领兵在此,迎战列阳大军,并以一计火莲诀取了列阳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阳撤军北上,一蹶不振,而那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成了流传于两陆百姓之间最具传奇性的一段故事。 一百年前,列阳新王千重,举兵卷土重来,将皞帝困于仙霞关中。朝炎帝姬青灵持青云神剑而至,开启了天帝所设之阵法,将列阳大军阻绝在外。 许多年以后,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人们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朝阳中青丝飞舞、身姿傲然的红衣少女,如传说里上古的天神一般,在一片霞光之中、唤醒了开天辟地的力量。 但是这一次,传闻中的女子再度莅临仙霞关,端坐金舆之中,衣饰华贵、神情静肃,姿容一如昔日少女,然而眉梢眼角蕴着的一抹似冷凌似黯戾的情绪,整个人的气质早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青灵领着浩荡的送亲队伍,逶迤行至关内最后一处驿馆。 因为陪嫁之物繁多,在出关前需要再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的整理,而列阳那边的迎亲庆典准备也稍有耽搁,青灵等人在驿馆处停行休憩了两日。 此处的驿馆面积不大,根本容纳不下浩荡的送亲队伍。好在此次北上亦有军队随行,很快便有将领指挥着麾下,在驿馆外围搭设出落脚的营帐,供低阶官员和随行侍从等使用。 朝炎北部的军防,一向由莫南氏负责。因而新近接替祖父、继承族长之位的莫南宁灏,也跟随送亲队伍,一路护送在侧。 青灵和宁灏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看他十分不顺眼。原本是做足了准备,要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地为阿婧操办大婚,可只要在大场合上跟宁灏碰上了面,情绪就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恶劣。 离开凌霄城前,诗音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曾分别同宁灏和青灵有过一场交谈。 对于青灵,诗音忍住内心的种种不快,拿出最亲切和蔼的一面,跟青灵说了许多姑嫂间的体己话,感谢她担起了筹婚送嫁的差事,帮自己减轻了不少内务上的重负。又褒扬她善良大方,不计前嫌,全心全意为了阿婧的风光出嫁而奔波。 对着自己的兄长宁灏,诗音则是肃色叮嘱道:“你若不想跟青灵正面起冲突,就千万不要接任何有关慕晗的话!就算她开口逼问你,你只管推说不知便是。” 宁灏冷笑,“你千方百计得来这王后之位,最后却被一个从王室除了名的女人压制,行事如此畏首畏尾,哪里有半点主母之风?” 从前为了慕辰继位之事,兄妹二人曾有过不小的争斗。可如今宁灏承袭了莫南一氏的族长之位,诗音没办法不顾及大局,尽力去重新弥补关系。 “你大可讥嘲我、讽刺我,”她对兄长说道:“但我说过的话,你一定要用心记住。你我同根而生、休戚相关,将来莫南一族的荣辱成败,都握在了你我手中。” 宁灏牵唇不语。 他身为世家嫡长子,却于权力争斗中屡经起伏,心性早就磨砺得冷酷理智。 唯一纠结不清的,也就只剩下对慕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了…… 半晌,他问诗音:“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琢磨出扳倒青灵的法子?” 诗音神色一僵,“我为何要扳倒她?” “为何?” 宁灏挑起眉,“她不过是个丧夫的帝姬,操控政事的能力却胜过了你这个王后。百岁节王族祭祀,她与你并肩而行,这一回慕婧出嫁,明明该是你出面操持的事,她在陛下面前一句话又轻轻松松地抢了过去。你心里,难道就不生气?” 诗音暗掐掌心,面上波澜不惊,“陛下向来宠她,我没什么好气的。再说,筹备个婚事,能让她得到什么好处?” 宁灏道:“她从前把持财税度支大权,深谙其道,一旦再搅进政事里去,想要翻起风浪,远比你想得容易。我听说,自从她跟掌控财务的朝臣搭上了线、明里暗里干涉起几大家族的势力划分,安怀信都被气病了两次。” 他朝诗音靠近了些,“就算这些你都不介意,那她那个儿子呢?你一直未有所出,那孩子又被慕辰从小教养于身边,还入了王族族谱。朝中不少人都曾私下揣测过,陛下或是把外甥当作了储君在培养。” 宁灏的话,刺中了诗音心中最敏感的一处。 这些年来,为了求子,她用尽了各种法子,甚至不惜从宫外请入名医,为自己调理身体,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 当年祖父密助慕辰夺位,曾与他有过协议,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此生只会有诗音这一位王后,她将来所出之子,也必将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 然而契约定得再好,若是她始终生不出孩子来,也是毫无意义…… 诗音不自觉地再次握紧了拳,垂目沉默。 她容忍着慕辰的行为、不愿做出任何使他恼怒的事来,除了身份利益上的考虑,也是因为她对他抱有真诚的感情。 她始终都相信,不管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分分合合,少年时那一场青梅竹马的情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取代不了、磨灭不了的。 她身为他的王后,理应包容他的无法专一,理应接受他身边注定会有无数女子不断出现的现实。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灵的存在,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包容的极限。 良久,诗音低低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也无非只是抱怨不甘罢了。以她和陛下的关系,这么多年起起伏伏的,却也不曾有过生分的迹象。伤她,等同于直接挑衅陛下的君威,后果怕是难以应对……” 宁灏脸上那种讥诮的神色愈加浮显。 他原是个容貌俊朗的英武男子,可如今被心事折磨得思绪深重,眼神表情中时常流露出一抹阴狠,连诗音偶尔瞥见,也不由得暗自胆战心惊。 然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变化? 这些年来,强压住复杂情绪,为慕辰管理后宫、统领嫔妃,悉心照顾他的女儿、他的外甥,却始终换不来他的真心相待。 表面上,他对她依旧温文客气,可内心深处,她惶恐不得安宁,深感二人渐行渐远、愈渐疏离。 她为他节制莫南氏、节制宁灏,可他却暗中和宁灏达成了协定,又将其送上族长宝座。整件事,她直到最后才知道! 从前他拂了她的面子,譬如在公开场合抬举了别的女人,事后还会在言语行动上对她做出安抚之举。而现在,哪怕是他把青灵带进了承极殿、送上了跟她比肩的位置,他也再没有了半句的解释或安慰。 祖父已逝、宁灏继位,她对他,早已没有了从前的利用价值…… 在那样冰冷无情的人身边待了这么久,她莫南诗音,又怎可能还只是多年前那个情窦初开、与他携手花前月下的怀春少女,只知琴棋书画,不懂一丝怨恨算计? 她再不甘一味的付出,得不到回应的付出! 就算当年她依从了家族的意愿、弃他不顾,这么多年的偿还,也算够了。 够了! 宁灏将妹妹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徐徐开口道:“我记得你提过,说那丫头有次惹恼了慕辰,被他抽了一巴掌。” 诗音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宁灏笑笑,“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没有外人想得那般坚不可摧。有件事,从前我就起过疑心,可也是到了最近,才有了确信的把握。” 他盯住诗音,“你既然也明白你我休戚相关,身系莫南一族的荣辱成败,那你老实告诉我,宫闱间关于青灵和慕辰的那些不堪传闻,倒底是不是真的?” ~~ 青灵在驿馆中安顿下不久,便收到逊送来的密信。 慕辰的御驾,已经到了观雾镇。 由于国君亲自送嫁有违礼制,慕辰没有直接跟随送亲队伍北上,而是在一队暗卫的护送下,隐秘地来到了仙霞关旁边的观雾镇。 百年前,逊曾以药材商贩的身份,在那镇子里买下了一座五房小院。简简单单的土墙木门,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所剩无几,甚为寒酸落败。如今,这院子还在,里面的人亦如旧,可一切一切,却又早已面目全非…… 青灵读完了信,对逊说:“列阳那边传来消息,说千重有可能明日午时就到仙霞关。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你回去告诉陛下,说我明天晚一些再过去见他。” 逊领命离去。 青灵握着信函,兀自沉默地静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向阿婧的房间走去。 屋内阿婧正在侍女的伺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垂着珠帘的头冠奢华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阿婧听见侍女问安的声音,挥手让人将头冠撤了下去,扬起一双莹莹的桃花眼望向青灵,额头上贴着的火莲金箔泛着熠熠光泽。 青灵摒退众人,自己缓缓走到阿婧身后,抬手重新调整了一下她发间的金钿,和缓笑道:“这玩意儿最难弄……高了压不住,低了又撑不起头冠……” 她调整完毕,取过头冠来再试了试,刚刚好。 姐妹二人望向镜中影像,皆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末了,青灵将头冠摘了下来,对着始终未露过半点笑意的阿婧弯了弯嘴角,“走,我们去喝酒。” ------------ 第249章 斜汉露凝残月冷(三) 按照出嫁前的习俗,婚礼的前一晚,由新娘自家的人准备酒宴相送,是东陆平民中很流行的一种做法。 王族的婚嫁少了几分真诚的热闹,婚礼前几日都是帝姬们自己穿戴着厚重的礼服和发冠,上日月顶吟诵祷词,祈愿自己与未来夫君举案齐眉、合家美满,一套礼仪完成下来,人也累得几近恍惚。 阿婧跟着青灵走进大堂的时候,望着屋内精心摆设的食案酒菜、红烛高灯,心底压抑下的复杂情绪再度涌出,一时脚步凝滞,走得愈加缓慢。 这么久的时间里,她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远嫁敌国,成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妻子。 从此,再不能回到故土,再不能见到亲人…… 将来之事,是福是祸,是幸福是悲苦,实在难以预料。她所能做的,只是安守本分、听天由命,让自己尽可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离开凌霄城前,慕辰允许她去薇露山见了母后一面。 昔日曾权倾一时的方山王后,如今已显老态,神情疲惫悲凄,却依旧念念不忘地惦记着逃去了南陆的儿子。 她拉住阿婧的手,说:“你嫁去了列阳,要想尽办法讨好千重,让他对你死心塌地,将来才有机会同慕晗联手,夺回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阿婧本就心灰意冷、愁绪郁懑,听完了母亲的一席话,经不住落下泪来,“时至今日,你还想着争权夺利……你和舅舅苦心筹谋了那么多事、害了那么多人,到最后,又得到了些什么?你是我和慕晗的亲生母亲,应该一早就看得出来,我也好、慕晗也好,都不是适合朝争之人!慕晗他既无天资,又骄傲冲动,根本就做不了一国之君!要不是你为着自己的野心、方山氏的野心,一味地将他往夺储的路上逼,他也不至于做那么多傻事,害得自己从此有家归不得!” 方山王后看不起女儿的软弱,“成王败寇。不赌,就没有机会赢!” 她掐紧了阿婧的手,“你是我的女儿,是朝炎血统最高贵的帝女,没有理由沦为慕辰的棋子,为他联姻、为他维系跟列阳的关系!你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须为自己打算,把权势紧紧掌握到自己手中!” 阿婧遽然抽出手来,满面泪痕地望着母亲,“幸福?你难道就不明白,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从薇露山回来之后,阿婧又去向慕辰辞行。 慕辰对阿婧这个妹妹,一向还算是疼爱和照顾的。 然而此次她出嫁列阳,牵系了太多政局上的东西,所以一场兄妹离别的交谈,最终还是演变成了政务上的嘱咐与提点,如何牵制、如何监视,谁可以信、谁需要防…… 阿婧从小极少涉足政务,好多事都只是能够理解、却毫无实际经验,将慕辰的一番叮嘱听了下来,只觉得越加惶恐暗苦。 她心中害怕、担忧,可又不想在表面显露出来。正如母亲所说,她从来都是朝炎国里血统最高贵的帝女,她不愿在最后离开之际,在众人眼中留下一个怯懦无助的印象。 这场联姻,是她自己求来的,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是被迫,亦不是因为走投无路…… 阿婧反复地叮咛自己,要拿出王朝帝女最尊贵无上的姿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此时此刻,她与青灵在满堂烛光屋中同案而坐,怔然望着侍女鱼贯而入摆放杯盏,突然觉得迷茫而脆弱,再使不出半分的气力来伪装。 青灵为阿婧斟了杯酒,递给她,“这驿馆里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不过好在远离朝堂,不像在朱雀宫里那样拘束。咱们姐妹二人喝酒聊天,想如何就如何,不必再忌讳礼节仪态什么的。” 阿婧默默地接过酒来,低垂着眼帘,不动也不接话。 青灵酝酿了良久,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最后弯起嘴角,道:“上次你来找我,把嫁去列阳的好处分析得很透彻,眼下心愿达成,合该高兴才对!”顿了顿,“千重那人,我多年前曾在仙霞关见过一次。虽是隔得有些距离,但还是瞧见了他的样子……长的,挺英俊的……” 阿婧低头啜了口酒,半晌,轻声说:“这些都不重要……” 青灵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怎么不重要?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长的不顺眼看着也烦心啊!” 阿婧微微牵了下唇角,表情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重复着青灵的话:“是呢,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 青灵斟酌着,又道:“他和慕辰有杀父之仇,从前也是费尽了心思要报仇,可后来发现跟西陆通商、比起与东陆交战更有益,更能让列阳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便放弃了报仇的念头,跟我们议和联姻。这证明,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位真心爱民的仁君。这样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的。就算是为大局着想,他也会好好对待你的。” 阿婧又抿了口酒,点了点头,“嗯。” 青灵见状,暗叹了一口气。 她一向不大会安慰人,越是用心想要去开解,越是不得其道…… 喝了杯酒,想了一想,索性也不刻意粉饰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害怕的紧。列阳王室的人,不可能不防着你,千重求娶朝炎帝姬,也是出于政治考虑,对你未必会付出真心。你一个人嫁到异乡,举目无亲,心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当初,我嫁去大泽的时候,也是很害怕的……” 阿婧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望向青灵,踌躇着问道:“你也……害怕过吗?” “当然。” 青灵把酒杯放到案上,指尖触着杯口轻轻敲着,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我那时,怕的要命,从燕绥河走向城前的那段路上,连头都不敢抬……” 回忆中,站在船头的男子,霞影身、流云姿,琉璃眸中一抹光泽潋滟,胜过了那天的碧波映日。 他含笑向她而来,脚下的水面,如莲花绽放般的瞬时凝结成冰…… 她的手,被握入了他温热的掌心之中,脑中一片茫然。 只记得,水滨蓝铃铺就出的一片亮蓝色花海,凝入了冰中的红色蔷薇相互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继续说道:“你应该想得到,父王让我嫁去大泽,完全是出于政局的需要。我一面要为父王办事,一面要应付百里氏族人的猜忌。御侯何等精明,怎会不知父王安排这场联姻的用意?他防我、凝烟防我……后来凭风城被叐人突袭,百里氏的族人也是立刻认定了幕后主使就是我们朝炎王族!在那种环境中,我一想到自己一辈子都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却要永远受他们的防备与猜忌,就觉得心中十分难过。” 阿婧蠕动了一下嘴唇,“那……世子呢?他对你,应该很好吧?” 青灵闻言沉默住,良久,方才略显苦涩地笑了笑,“最开始,我也是不信他的……他那人,好像对谁都挺和气的,也瞧不出对我算不算很好……” 阿婧亦苦笑了下:“是你自己没留意吧?”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洛尧的长谈,语气有些飘忽,“你头一回从大泽回凌霄城省亲的时候,世子和你来我寝宫探望我。那时,我在凭风城的那场突变中受了伤,又因为霞姐的离世,情绪很是低落……” 青灵忆起往事,垂眸沉默了片刻,“我记得。你那次受伤,还是因为替他挡了一击。” 阿婧的神色有些尴尬起来,却依旧正襟危坐,徐徐继续道:“他是很感激,说了许多致谢的客气话……”抿紧唇线地停顿了一下,“可再后来,他便说起了你跟他的故事,你们在崇吾的相遇相识……欢笑逗趣……你那时机灵单纯,看上去有几分张扬,心却很善良……用音袭术伤了我和慕晗,也是为了维护他……” 阿婧因提到了洛尧,语述有些羞怯尴尬的不自然,但青灵却听得很仔细,人始终低垂着眉眼,时不时地举杯喝一口酒。 酒入肺腑,辛辣的气息翻涌喉间,却带不出半分的暖意。 “他对我说,” 阿婧眸光晶莹地望向青灵,“他很早,就喜欢上你了。这一辈子,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 青灵仰头再度饮下一杯酒,视线游移着不知落在了何处。 阿婧缓缓地,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了一颗海珠,放到案上,“这颗东海影珠,其实,也是他专门为你而夺下的对不对?我一直,都想还给你,可……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语音未止,一些强自压下的情绪突然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声音蓦地哽咽住,再往后,便很快掉下泪来。 阿婧抬手掩着嘴,似想挡住泪意,一面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我只是……只是……” 青灵仰着面,努力抑制着眼角快要溢出的热意,悲苦难辨地笑道:“你喜欢过他,有什么错?其实好多次,我都在想,如果当初父王嫁去大泽的是你而不是我,那小七他,会不会就还活着?只要他能活着,就算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也会快乐许多……” 阿婧的眼泪涌得愈加滂沱,在几分酒醉的驱使下,毫无形象地拼命摇着头,“不……不是……” 青灵撂下酒杯,贴近阿婧,伸臂将她拥住,“别哭了。” 她阖目轻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舍不得那颗影珠,而是舍不得过往的那段回忆、过往的那个自己。从今以后,你就再不是朱雀宫里的阿婧了……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阿婧气息一顿,肩头颤抖得厉害,继而嘶哑地痛哭出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青灵。 ------------ 第250章 斜汉露凝残月冷(四) 青灵拥着哭泣的阿婧,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着往事。 嫁到大泽的那天,她站在燕绥门外的浮桥上,越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望向宽阔宁静的碧色河水和两岸密密匝匝攒动着的人头,突然就开始胆怯起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望岸上的慕辰,却见他正眺望向城门的方向,神情中透着冷冷的悒郁…… 新婚的第二日,她奔至驿馆送别慕辰,望向那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只觉得情思缱绻、难忍分离,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她那时,其实已对慕辰心生隔阂,有怨恨、有戒备、有畏惧,甚至觉得随时随都有可能再度走到分道扬镳的边缘。 可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将来,让她迷茫而胆怯,舍不得与从前断离。那份不舍,那份依恋,与其说是系在了慕辰的身上,倒不如说是系在了他所意味着过去种种之上。 曾经的一切,曾经的那个自己…… 青灵抚着阿婧的背,缓缓说道:“你不用害怕。你是东陆最尊贵的帝姬,是陛下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将来无论怎样,我们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顿了顿,“从前你跟着你母后,学了不少掌管宫廷内务的东西,比我懂得多的多。到了列阳,你也一定可以很好的控制大局。朝政上的事,我或许比你懂得多些,但凡事说到最后,无非也都是财权利益的交换。” 她微微俯低了些,附到阿婧耳边,“这次给你准备的嫁妆里,我特意多放了一笔,列阳人也不知道的。你到了北陆,拿一部分钱出来,在宫里笼络住有用之人,再通过他们,摸清楚朝堂上的脉络和动静,想办法让自己站到最有利的阵营里。将来若再需要钱打点了,只管写信给我或者陛下,嗯?” 阿婧抬起头来,泪眼依旧婆娑,嘴唇微微颤抖着,似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青灵取出丝帕,为她拭着泪,又道:“陛下他,是真心疼爱你的。不管你母后和慕晗做过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了解他……单是从前他落难之际,你曾不顾安危地去崇吾寻过他、后来又在父王面前帮他求情,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置你于不顾的。以朝炎如今的实力,想要保你周全,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阿婧在青灵的劝慰下,渐渐平静下来,接过丝帕、印去泪痕,慢慢地止住了抽泣。 “谢谢,” 好半晌,她终于说出话来,“我真的……很感激。” 青灵见阿婧神情恳切、言辞真诚,反倒有些尴尬起来,取过酒壶为两人重新斟了酒,递了杯给阿婧,笑道:“其实吧,帮你筹备婚事,我自己也趁机捞了一笔,也算中饱私囊了。” 阿婧闻言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也抿嘴笑了下,举杯一饮而尽。 青灵的安慰和交心之言,让阿婧也彻底敞开了心,放下酒杯后,将心底的忧思娓娓述来:“我也明白,依着王兄的性子,断是不会容忍我在敌国任人欺辱的,所以我知道,自己嫁去列阳,倒不会立刻有性命之忧……只是我与列阳国君素昧平生,两国风土习俗又大不相同,将来生活在一起少不了会有很多矛盾……你刚才也说了,两个人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我心里,真的很没底……” 青灵说:“哪儿有夫妻没矛盾的?有了什么想法,不要忍,尽量拿出来明说。信任都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你若看他还顺眼,想要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不妨认真对他,让他知晓你的好处,时间久了,总会有回应的。” 阿婧沉默了片刻,问:“你就是因为世子对你很好……后来慢慢喜欢上他的吗?你们成亲后多久,你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 青灵捏着酒杯,神色微微怔忡起来。 这样的问题,她亦曾思考过许多次。 可每次想来,脑海中浮现的情景,却似乎都只是一幅幅零乱的影像。 有时,是细雨斜飞、街道清寂,有时,是石洞幽暗、光影斑驳。 再清晰一点的,是碧波蓝天、水清风和,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鸣叫声婉转清脆,蓝铃红枫交相辉映,倒映在擦肩而过的浮岛岸边…… 要说喜欢,她还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若要说不喜欢,怕是,也从未有过吧? 阿婧见青灵迟迟不答,意识到自己或许问得过于僭越了,遂自责道:“其实这场婚事,原就是我自己求来的,不该临出嫁了,又纠结些细枝末节的事。王室里的婚姻,不就是求个相安无事、互取所需罢了。从前见我自己的父母如此,现在瞧着王兄的后宫,也是如此……” 青灵回过神来,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门口突然传来笑声,音质低沉,语调却又流露着肆意的张扬。 “帝姬想要讨我王兄欢心,又有何难?我王兄那人,素来喜欢样貌妖娆的女子,帝姬只需在装扮上下些工夫,定能事半功倍、宠冠后宫。” 昀衍说这话的时候,人倚着大堂门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戏的悠哉表情。 阿婧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她向来看重礼仪,又有着王族帝女的一份骄傲,好不容易有勇气剖析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却被旁人偷听了去,气怒之下,更是觉得无比的羞窘。 青灵站起身来,隔着空旷的大堂,冷冷与昀衍对视了一瞬,随即弯腰安抚了下阿婧,唤来侍女将她护送回了卧房,自己走到正门外,扫了圈垂首恭立的一众禁卫,问道: “偷听多久了?” 领头的禁卫悄悄瞥了眼昀衍,一时摸不清青灵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这位列阳王子。 算起来,昀衍在堂外站了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了,期间禁卫也曾想过出言询问,或者入内禀报青灵。可昀衍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全提前制止住了,又是噤声的手势、又是凌厉的眼色……最重要的是,人家的身份是列阳国的王子啊!且既没硬闯,又没闹事,静悄悄立在屋檐下你能说赶就赶? 禁卫领队觉得也很冤枉。 再说了,凭着一般人的修为,又哪能隔着那么大一座厅堂,听清帝姬们的窃窃私语? 可眼下被青灵劈头问上了,手心里还是不禁攥了把汗。 还好昀衍比他先开了口,似笑非笑地对青灵答道:“偷听很久了。” 青灵蹙起眉头,骂人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 昀衍却在这时朝她倾过身来,拖长着声音,“上次你请我帮忙的事……” 青灵心口一紧,匆忙瞪了他一眼,旋身就往屋内走,“进来说!” 她摒退余人,又吩咐关上了门。昀衍倒是悠哉,径直坐到了青灵为阿婧备下的酒案后面,举箸品尝起菜肴来。 青灵冷冷盯住他,“你别以为自己捉住了我的什么把柄!你我之间的对话,只要我不承认,就等同于从未发生过!你休想……” 昀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不紧不慢地打断了青灵:“我答应你。” 青灵说了一半的话蓦然停住,整个人愣了片刻,方才犹疑着开口:“你……” 昀衍抬起头来,琉璃目灼灼生辉,“上次你请我帮忙的事,我答应你。” 青灵努力整理着思绪,“上次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昀衍勾唇一笑,垂目捏着玉箸、漫无节奏地敲着盘沿,“你不是让我跟我王兄商量吗?我跟他商量了,是他让我答应你的。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千重?” 青灵严肃起来,“他……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条件。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你去了西陆,青云剑也就不会再留在东陆。这对列阳来说,只能是好事。” 青灵琢磨着昀衍的回答,觉得似乎什么地方有些说不通,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昀衍注视她片刻,敲着玉箸的速度愈加放缓,最后挑眉说道:“如何?你愿意的话,明日送亲的时候,就跟着我一起去列阳。” “明日?”青灵果断摇头,“那怎么行!我如果明日离开,谁都能猜到我是去了列阳……再说,毓秀还在凌霄城,我不能抛下他一人……” 突如其来的机会,令她不禁思维凌乱起来。 表面上,她和慕辰似乎从剑拔弩张的对峙关系中暂时走了出来,彼此间再度有了平和相处的状态。然而青灵自己心里明白,她如今为了维持住这份平和,已是用上了十足十成的虚情假意。 她对待慕辰,就像从前应付皞帝那样,为达目的、投其所好,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事先在心里琢磨估量过、仔细算计过。 他是她亲人,却更是她费尽心力想要去防备的人。 若说心底全然没有亲情的牵系,是不可能。但若要说不愿逃离,也是不可能。 纠结的矛盾,其实,一直都没有解开过。 昀衍说:“我既然说了答应你,自然是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的。至于你的孩子,我也会安排人将他接过来。你现在唯一需要答复我的,就是你愿不愿意走。” 青灵脑中有千万条的思绪飞驰着,却一条也抓不住、理不清。 列阳近在咫尺,一旦出了仙霞关,她手中的青云剑可以阻绝朝炎的追兵…… 如果放弃这次的机会,下一次想要再离开凌霄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 她目光游移,举棋不定,时而又怀疑戒备地望向昀衍。 昀衍豁尔一笑,仰头喝了杯酒,站起身来,踱至青灵身边。 “不急,” 他朝她靠近,居高临下的视线中蕴着复杂神色,似有几分带着笑意的调侃,细看之下、又似带着诚恳的期盼,“你还有一晚的时间,慢慢考虑。” ------------ 第251章 斜汉露凝残月冷(五) 青灵这一晚过得很不平静。 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心中渐渐拿定了主意。 机会纵然难得,但事出仓促,丝毫没有准备。毓秀不在身边,之前让凝烟帮忙雇佣的暗卫也没有跟来北境。 就算她能相信昀衍,侥幸逃离,但一旦她逃去列阳的消息传出,慕辰会有怎样的震怒?而这震怒又会牵连到何人?青灵宁可从长计议,也不能拿身边之人来冒险! 既然千重有了跟她交易的意愿,便有将来再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次走不了,下一次,总还会有机会的…… 青灵披衣而起,出了卧房,缓步踏入庭院之中,仰望夜幕中的一弯孤月,静寂伫立。 洛尧他,会希望自己怎么选? 他想实现的、想守护的,如今是不是,该由自己去替他实现,替他守护? 以后那漫长无边的、没有了他的孤独日子,到底该,如何去过…… 守夜的禁卫们见青灵深夜不眠、跑到院子里发呆,不禁个个面面相觑,可谁也不敢上前询问打扰。 过了一会儿,另一队巡逻的士兵穿廊而过,经过此处的庭院。领队之人瞥见了庭院中站着的青灵,停下步子,抬手做了个手势,独自转身走进了院中。 青灵觉察到有人靠近,移来视线,骤然紧缩了瞳孔,神情阴戾起来。 莫南宁灏负着手,走近青灵,“这么晚了,殿下还没睡?” 他统率着朝炎在北境的驻军,此番因为阿婧出嫁列阳、仙霞关开启,也奉命领着一队精锐的军士,在外围与禁军形成相辅相成的严密防御,以防万一。 青灵和宁灏向来互相看不顺眼,遂也刻意地避免接触,然而既然彼此都奉了御命,需各尽其责,偶尔的碰面却是难免的。 青灵控制住语气,“马上就去睡了。”说着便旋过身,“不打扰将军巡夜了。” 宁灏扫视四下,见周围除了自己的部属、便只余一队禁卫,心中升起的念头瞬时拿定,上前拦住了青灵。 “等等。” 他走到青灵面前,挥手设下了个禁制。 青灵抬起头,压抑着的憎恶开始窜出,怒道:“你做什么?” 宁灏面色倒是平静,“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青灵冷笑了声,“聊什么需要三更半夜来聊?除非你是想通知我,慕晗死在了南陆,不然的话还是等明早再说吧。” 说完,侧身往前踏出一步,想越过宁灏离开。 宁灏身形未动,依旧负着手、脊背挺直而立,语气却亦染上了几分寒意:“你知不知道,慕晗当年是怎么逃出凌霄城的?” 青灵的脚步遽然凝滞,沉默了一瞬,望向宁灏,“什么意思?” 慕晗当年,不就是跟方山家的人里应外合,逃出京城的吗?此事东陆人尽皆知,无人不晓…… 宁灏徐徐转向青灵,眼中一抹近似残忍的得意,“凌霄城的防卫向来严谨。中原驻军最精锐的一支队伍,一直驻防于京城城外,莫说是当年方山氏打出城的散兵游勇,就算遇到敌国突袭,也是有把握将城池封锁得密不透风。 可近几百年间,曾有两次,由朝炎帝君亲自颁下密诏,撤去了这支驻军的防卫。第一次,是百年多前,你在京中府邸设下夜宴的那晚。是夜,禺中刺客潜入凌霄城,阻截住你的车舆,差一点就取了你性命。 第二次,则是在慕晗逃离凌霄城的那一晚。他和方山氏诸人,手握出城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临近旧时氾叶国境,方才有朝炎的军队出来拦截。” 青灵怔然半晌,反复推敲着宁灏的每一句话,仿佛是理解到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也听不明白。 宁灏打量着青灵的面色,继续说道:“那件事之前,因为我祖父和诗音皆转而支持陛下,对我十分忌惮,甚至动了要将族长之位传给宁泽的念头。所以我一直被他们近乎软禁地拘在了弗阳的封地,出入不得自由。可突然有那么一天,加诸于我身上的禁令突然就被撤去了,我不但能自由地离开弗阳,甚至被召至到凌霄城,暗中面见陛下。陛下向我提出了一桩交易,让我说服慕晗反出朝炎,而作为回报,他会确保我登上莫南氏族长之位。 我与慕晗相识甚久,很清楚他的性情,要想说服他起事,并不太难。当时方山渊也曾找过我,试探我的口气,表示方山氏愿意竭尽全力助慕晗夺位。我清楚慕晗并不愿一辈子屈居人下,可偏生怯懦胆小、没什么担当,若非有人从旁相助,他是下不了决心的。所以我许诺他,只要他逃出凌霄城,集聚起方山氏在南境的势力、卷土重来,我就一定会领兵相助,里应外合,与他从南北同时夹击凌霄城!” 宁灏说到此处,语气渐转低沉,神情中似有片刻的迷惘与哀伤,顿了一顿,“我将陛下给我的出城令牌给了他,说是我从诗音那里偷来的。后来又将他从入宫赴宴的车舆中带出,一路送出京城。由始至终,他对我,都没有起过疑心……” 青灵视线混沌,半晌,冷笑道:“你出身世家,又贵为嫡长孙,自幼便饱尝权势的甜头。一朝骤然失势,必然承受不住。为了重新夺回曾有的荣耀,坐稳族长继承人的位子,莫说是背叛一个朋友,就算是要你毒杀自己的亲祖父,也是在所不惜的吧?” 宁灏闻言一愣,继而神色几番变迁,辨不清是恨是痛。 最后,他低低笑了几声,语气中夹杂着讥嘲,“不错……不错……陛下竟然连那件事都告诉了你,可见,他当真是很看重你……” 宁灏朝青灵靠近了些,“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要放慕晗走?为什么不阻拦?” 青灵挪开距离,目光冷凝,“陛下做事,自有他的目的。” 宁灏哈哈笑了声,眼中却尽是寒意,“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陛下做事,自然有他的目的。”顿了顿,“我出身将门,对行军作战、步兵谋局再熟悉不过。可慕晗起事,从头到尾,对朝炎都没有任何好处。要说是想借此挖出方山氏残余的势力,当年淳于琰在南境已经大规模地肃清过,实在不需要再多此一举!我前思后想,也琢磨不透陛下这样做的用意……” 青灵因为憎恶着宁灏,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一直强撑着一副冷静无畏的表情。 然而胸口早已凉意浸透,一颗心,仿佛在寒天冰雪中无力地却急切地狂跳着。头脑中隐约成形的念头,似清晰、又似模糊,压得她额角剧痛不已。 宁灏继续带着讥诮的笑意说道:“可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要杀百里扶尧,于公于私都找不到借口。唯一的机会,便是制造一场战事,将掌管着大泽驻军的百里世子、名正言顺地引入危险之中,再找个机会,让他风风光光地死在战场上!” 青灵听到一半,身子已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抬起了、又放下,手指想攥住些什么,却又虚弱的厉害。 “你胡说!”她气息急促,眼锋如刀地刺向宁灏,“害死他的人,明明是慕晗和方山雷!跟陛下有什么关系?你想要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 宁灏对青灵此时此刻的反应、像是很满意,不疾不徐地说:“你不信我,没有关系。可在你笃定是我挑拨离间之前,我建议你先去一个地方。 你应该,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崇吾山了吧?大概还不知道,陛下从很久前开始,就派兵封住了整座圣山,不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了。 我听说,你的师父墨阡圣君,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青灵脑中嗡嗡作响,觉得宁灏的每句话每个字交错翻腾着,尖锐刺耳,侵入了自己每一缕思绪之中,逼得她想要发狂。 脚下发软,身形几欲踉跄,强烈的恨意却支配着她的反应。 “你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一定要你死!” 她嘶喊出声,继而用力推开宁灏,拔足朝院外奔去。 守在一旁的禁卫,先前因为宁灏设下的禁制、听不清二人的交谈,眼下见青灵发足狂奔而出,方意识到似有不妙。 领头的禁卫疾步上前去追青灵,却被宁灏挡住了去路,一掌击在头顶,当即毙命。等候在廊下的宁灏亲兵,业已反应迅速地出了手,十数只弩箭齐齐射出,将余下的禁卫一一射杀。 宁灏沉声吩咐下去:“将这间院子里住的侍女也统统解决掉!尸体处理干净!他日陛下追问起来,便说是青灵帝姬突然发了狂,动手杀的人。” “是!” 青灵在亭台楼院间奔了一阵子,胸臆间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目光遥遥望见了驿馆的大门,却再没有了多迈出一步的力气。 她弯着腰,撑着一根廊柱,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晚间负责戍卫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靠近大门的一带更是守备森严。暗藏其间的,还有从慕辰那里直接领了御令的精锐和暗卫。他们或许会为了她的一声令下,与宁灏殊死相搏,却绝无可能,任由着她离开驿馆…… 青灵靠着廊柱,缄默地出神片刻,猛地一撑身,换了个方向行去。 她的步速很快,却比先前少了几分虚浮,踏入了驿馆西侧的一处院落,径直往正屋房门闯去。 院中守夜之人闻声惊醒,连忙上前阻拦,待看清了闯入者的样貌,又都有一瞬的迟疑,拿不准能不能动武。 趁着护卫们踌躇的刹那,青灵已经踢门闯进了里屋。 卧榻上的人,正懒懒地支起身来,白色里衣的襟口微微敞开,露出肌理矫健的胸膛。 他看清来人,若有所思地挑起挑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 第252章 远望当归,悲歌当泣(一) 青灵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声线,对昀衍说道:“你要我跟你去列阳的话,就先帮我办件事!” 昀衍盯了她片刻,抬手挥退护卫,懒洋洋地披衣起身,一面慢条斯理地问:“什么事啊?” 青灵站在原地,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似有些失焦的涣散,“带我去崇吾。”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你带我去崇吾。” 昀衍穿戴好衣物,走到青灵近前,这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逸到嘴边的调侃于是又咽了回去,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这个时候,你去崇吾做什么?” 青灵咬着牙关,仿佛在与梦魇相抗般的逼着自己清醒、镇定。这些年来,生死磨难,经历得太多太多,她早已该磨砺得比谁都更坚强,无论再遇到怎样的苦难,都不该再觉得畏惧、觉得不知所措…… 她抬起眼,尽量冷冽地盯着昀衍,“别问那么多!你不是说你们很有能力吗?现在就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证明你们真有实力把我和毓秀带出朝炎!” 青灵松开紧攥在袖间、微微发抖的拳头,将一直握着的麒麟玉牌递给昀衍,“我教你一套心诀,你替我操控这块玉牌。” 昀衍瞧出青灵的异状,遂也不再多言,接过了玉牌拿着。 他头脑很是灵敏,在青灵的指挥下设了个隐身的禁制,便被她半拉半拽着向驿馆大门走去。 有了麒麟玉牌的遮掩,两人一路上都行得十分顺利。 待出了驿馆,在一处僻静之地撤去了禁制。青灵念诀召出麒麟神兽,继而捋起袖子,径直将自己的手腕塞入到那神兽的口中。 鲜红的血立即顺着雪白的小臂流了下来。 昀衍看得心头一窒,只觉得那兽齿仿佛是咬在了自己的心上,竟带出了一缕锐利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 他忍不住想要拉开青灵,却被她抬头投来一计冷冷的目光。 “少废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麒麟饮下了青灵的鲜血,周身霞光更盛,生龙活虎地晃动着尾巴,慢慢伏低下了身子。 青灵拉着昀衍跃上兽背,吩咐他道:“你操控住坐骑,一路往西便是。” 昀衍依言而行,驱策着麒麟向西而去。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昀衍才忽而在青灵身后低低笑了声,“我说帝姬殿下,我好歹也是一国的王族,你这般呼来唤去地使唤我,就不觉得有些不合礼节吗?” 青灵没有接话。 夜风扬起她的长发,纠缠着掠过身后之人的面颊,轻轻痒痒的感觉,似曾相识。 身畔的流云漫卷舒展着,带着夜晚独有的潮气。 昀衍感觉到下巴上突然沾到的几点微凉,像是风中不知从何方飘来的雨露,一下子又浸到了他心口的那抹伤痛里,疼的愈加锐利起来。 他经不住向青灵靠近了些,手臂扶在她的腰际,依着本能、寻求安慰似的想要离她再近些。 青灵这下终于有了反应,厌恶地扭开了身,喝道:“你在干什么?” 昀衍惊醒过来,脑中亦微微有些懵然,那种丝丝绵绵的、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急切想要找到突破隙口的感觉,又一次让他陷入了犹如置身迷雾之中的困沌。 有什么东西像是马上就要呼之欲出,可下一刻,依旧还是烟消云散地蒸发了开来…… 他笑了笑,收回手来,“我瞧你这么瘦,一阵风都能吹落了似的……我们北陆的姑娘可比你身材好,摸起来那个凹凸有致……啧,你们东陆男子是无缘体会的。” 青灵早就听说过这位列阳王子的风流行径,可眼下她满腹心思,也是无心顾忌和他拉开距离,只是冷声道:“你想替千重拿到青云剑,就最好老实点!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直接把那剑戳到你身上去!” “这么狠心?” 昀衍又是一笑,“你把我戳死了,谁送你去崇吾?我瞧你神力低微,连坐骑都驾驭不了,我这一撒手,你还不得从半空中掉下去?” 说着,他当真就暗收神力,将麒麟驱策得迅速歪斜向一边。青灵此时神力远未复原,根本无法控制身形,惊慌中只得抓住昀衍的手臂,被他顺势揽入了怀中。 昀衍拥着青灵,笑得张扬,“看吧,我说的对不对?” 青灵微埋着头,身体猛然簌簌直颤,也不知是气极了、还是怕极了。昀衍调侃了几句,也似是只觉无趣,慢慢坐直身来,平稳得驾驭着麒麟前行着。 伏在他怀中的青灵,过了许久,才抬起了头来。 夜风吹拂,昀衍只觉胸前冰凉,再转头去看青灵,方意识到她刚才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而是哭了。 青灵挺直着腰板,面无表情地坐着,脸颊上满是未干的泪水。 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都在流泪…… 昀衍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继而又滞在了空中,有些不知所谓地笑了下,“我就逗你一下而已,就能把你给吓哭?” 青灵目视前方,一动未动,月光下,侧颜犹如一尊凄婉的少女塑像。 昀衍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遂又厚脸皮地继续说道:“想你身份尊贵,又是朝炎帝君极其珍爱之人,怕是一辈子也没被人这样戏弄过吧?”伸着脖子凑近了些,“以后跟着我去了列阳,可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你怕不怕?” 青灵依旧没有搭理他,紧抿着的唇线流露出一抹似决毅又似苦楚的情绪。 良久,久到昀衍以为青灵再不会开口的时候,她蓦地轻轻开了口,说出的话让昀衍很是摸不着头脑。 “有的。” 谁说没有? 有那么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这样地戏弄过她。 为了那人,她一定要坚强,不论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她都不能软弱! ~~ 崇吾距离仙霞关并不近,好在麒麟兽饮下了青灵的血,一路行得风驰电掣,昀衍驾驭坐骑的本事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抵达崇吾外围之际,天边的晨曦才刚刚微露一角。 四座高耸入云的苍碧山峰,隐约可见的殿宇楼阁,深埋于魂骨中无比熟悉的记忆。 青灵振作精神,指挥着昀衍将坐骑降落在从前设置玄天四象阵的谷口。 临近崇吾山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外围结界的变化、以及四周驻军营地的旗帜。看来莫南宁灏并没有诓她,这里确实是被守兵封住了。 然而青灵自幼成长于此,知晓许多旁人不得知的秘密,直接避开了结界,与昀衍在隐身诀的掩护下,来到了入山的谷口处。 当年墨阡圣君在此设下玄天四象阵的时候,还留下了另一条不受阵法约束的路径,仅容本门弟子日常出入。 青灵很快寻到了那路径的入口,迅速便闪身入内。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带着跑,两侧蔓生的蔷薇被她拂动,坠落出雪白的花雨。 昀衍跟在青灵的身后,被眼前突然离枝纷飞、纷纷扰扰倾洒而下的花雨挡住了视线,一瞬间恍若置身迷雾之中,现实与记忆深处的影像重合交叠,映出了一道婀娜的身影来。 他顿住了脚步,莫名的、不受控制的,向那身影轻唤出了声: “师姐。” 青灵疾行的身影停了下来,猛然转过头来。 看到身后跟来的昀衍,她更是惊讶万分。这条路径的入口布有特殊的结界,只有崇吾本门的弟子方能自由出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她最初的打算就是借着这道入口,把昀衍撇在山外,没想到他竟然跟了进来……难不成师父设下的结界对北陆人并不起作用? 还有那一声似真似幻的呼唤,又是,从何而来? 换作平常,青灵或许会追根究底,可此时此刻她满心只装得下一个念头,也无暇再去顾及昀衍。反正这人看上去修为不错,万一路上遇到守兵阻挡,也能利用他帮自己解围,她想着。于是最后也只是居高临下地盯了昀衍片刻,旋即又转回身,再度拔脚向华清峰顶奔去。 到了华清殿附近,果然开始有了士兵戍卫的迹象。越往棠庭的方向靠近,守卫布置得就越森严。 青灵和昀衍靠着麒麟玉牌的神力,一路隐身入内,倒所幸畅通无阻。 踏入了棠庭,再往里走,她强压下去的那些隐忧、畏惧、内疚、愤怒,重新又冲了上来,整个人只觉得心跳如雷、头痛欲裂。 那些戍守士兵的衣饰,笼罩整座崇吾的强大结界,山下曾经繁闹而如今却突然消失无踪的游仙镇,无一不在向她表明一个事实 ── 封禁崇吾之人,权势遮天。 纵然她千般万般不愿去相信莫南宁灏的话,可眼前的事实,再不容得她不信! 青灵暗自紧咬着牙关方不让自己失态,抓着昀衍胳膊的手却抖得厉害。 如若真如宁灏所说,如若真如他所说…… 一切的一切,追本溯源,是否又都是因她而起? 她纵然万死,亦难偿还! 昀衍此时也有些难得的沉默,神情略显怔忡地跟随着青灵,感觉到她的手颤得厉害,遂安抚似的抬手握进了自己掌心,她竟然倒没有挣脱开来。 进到内堂,青灵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其间的师父墨阡。 一如从前的银发白衣,但那容颜,却是苍老憔悴的几近难辨。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亲人,青灵强压着的情绪终于无法再隐藏下去。她踉跄着冲出了隐身的屏障,跪倒在墨阡身前,握住他的手,“师父!师父……” 语到末端,已经带上了哽咽之声。 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 伤害了她的亲人、践踏了她的故土,她对天发誓此生此世都定要复仇! ------------ 第253章 远望当归,悲歌当泣(二) 墨阡徐徐睁开双眼,略显浑浊的目光怔然在青灵脸上停留了一瞬。 “阿萝?” 他轻轻低唤了一声。 青灵一生之中,何曾见过师父如此苍老虚弱的模样,早已是心如刀绞、流下泪来,带着哭腔说道:“是我!是青灵!” 她膝行着朝墨阡靠拢了些,“师父,是谁封禁了崇吾?是不是慕辰?你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青灵握着墨阡的手腕,感觉到他脉息微弱,显然不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就是神力因为某种原因而衰竭。 墨阡像是回过了神来,慢慢抽出手,轻轻抚上青灵的发顶,“是青灵啊,你回来了。” 青灵被墨阡的一句“你回来了”刺得更痛,满腹内疚无以言表,语无伦次地垂泪解释道:“我很早就想回来的……” “可二师兄过世以后,我心里总觉得愧疚的很……总觉得没脸回来……” “从前你就告诫我,让我不要卷入那些争斗……可我一意孤行,害死了四师兄!要不是黎钟在铸鼎台受了重伤,你也不必耗损神力为他续命……二师兄也不会伤心、不会那么早离开……” 青灵哽咽着,仰头望向师父,“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后悔了,后悔了!我现在只想留在崇吾,留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要!” 墨阡静静地聆听着青灵的哭诉,像从前那样,轻抚着她的头发,神情清冷而淡远。 许久,他方才缓缓开口道:“你师弟他……” 青灵听师父提到洛尧,胸口一阵锐痛。 彰遥之事以后,大师兄晨月曾到凌霄城探望过青灵。彼时师兄妹二人因为担心师父的身体状况,皆是不约而同地决定,将事情隐瞒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来,青灵也不确定墨阡是否知晓了真相,又或者,知晓了多少…… 于是她略微直了直身,抬手抹了把眼泪,强忍着情绪挤出一丝笑来,“我和小七,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作毓秀,用的是我们崇吾的山名!我过几天就带他来见你,他很聪明,学功夫也特别认真,你一定会喜欢……” 墨阡千年冷如冰川的面容中,流露出了怜惜的温和,抬手为青灵拭了拭眼角,“既然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就别再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扶了下她的肩头,“你坐直身来,师父有话跟你说。” 青灵听出师父语气中的郑重,也努力收敛住心绪,像从前听师父传授功法时那样,略微移开了些距离,挺直了腰板坐到墨阡面前。 青灵移开的一刻,墨阡方才注意到跟着她进来、一直倚在门边的昀衍。 他注视了他片刻,目光渐转复杂。 青灵这才想起昀衍的存在,扭头扫了他一眼,对墨阡解释说道:“他是我找来帮忙的人,没什么关系……” 嘴上这样说着,人却还是起身走了过去,把昀衍往外推了推,低声说:“你再捻个诀,躲到外面去,我跟我师父有话说。” 昀衍低头看她,扯了扯嘴角,“利用完了,就急着赶人走?” 青灵抬头瞪了眼,手上推攘的力气半分未减,压着声音,“少废话!” 说着便把人推了出去。 她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墨阡会追问昀衍的身份,进而了解到自己和列阳的交易。 如同所有成年离家的儿女一样,青灵下意识地想要粉饰自己在外的境况,不愿让师父晓得她如今已是无处可去、无人可求,彷徨无助到不得不与敌国为盟。 她重新走回到墨阡跟前,坐了下来,情绪已是镇定了许多。 墨阡收敛心绪,望向脸上泪痕犹在的徒儿,沉吟着缓缓开口:“为师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生用心聆听,不许打岔,也不许失态。你是你母亲的女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遇事必当沉稳、坚强,方不负她的血脉,我的教养。” 从前授课的时候,墨阡也总是用这样严肃的口吻教导徒弟们,青灵合该是早已熟悉。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容苍老而憔悴,眼神流露着一种释然的疲惫,整个人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竟让青灵觉得没由来的心惊畏惧。 她咬了咬牙关,攥起袖中双拳,郑重地颌了下首,“嗯。” 墨阡望着她,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一定觉得很诧异,为何朝炎的军队会封禁了崇吾。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曾觉得很诧异……”顿了顿,声音低若叹息,“朝炎慕辰,他确实,是很在意你。” 青灵听到此处,紧咬的牙关一阵疼痛。 再如何不愿去相信的事情,终究还是由不得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慕辰要伤害崇吾、伤害墨阡? 难道又是为了自己? 可这完全说不过去! 墨阡打量着青灵,见她竭力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不露破绽,心中漾起不知是疼惜、怜悯、又抑或是担忧、慨叹的复杂情感。 他盘膝端坐,半晌,缓缓继续说道:“你的母亲,与我相识于少时……” 墨阡的声音淡然而轻幽,将一段前尘往事徐徐道来。 “她是章莪氏的独女,章莪圣山的继承人,身份尊贵、修为高深,言行举止向来落落大方,是我生平之中,见过的最具有王族气韵之人…… 因她身份特殊,又被你外祖父管教得甚严,平时能接触到的友人并不多。大部分的人,也都是些王侯世家、豪门贵胄,只看得见你母亲尊崇高傲的一面,却并不知道,她也曾是位天真浪漫的少女,有过最简单最纯真的心愿……” 青灵凝神聆听,蓦然想起了在寒星暖月里,洛珩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尖微微地揪起。 “我从你师祖手中继承了崇吾的那一年,你母亲送来了一封信,说她想来崇吾住一段日子,借甘渊的灵气提升修为。我那时,自然是很欢喜的…… 可当我在华清殿见到她时,她并不是一个人。 跟她同来的,还有九丘国的洛珩。 最初的时候,我不清楚洛珩的身份,只见到他二人相处亲昵,料想是你母亲的心仪之人……后来有一次,我跟洛珩交了手,方才看出他修炼门法的不同,由此猜出了他的来历。 我自视并非看重门第尊卑之人,但当时亦是觉得万分惊讶,无法相信你母亲竟然会和那样的人走到了一起。 那个时候的洛珩,虽无癫狂嗜血之态,却依旧桀骜倨傲,言行举止、皆是全然不顾旁人目光的张扬……可偏偏他对你母亲,却又是十分的温柔体贴。” 青灵回忆着洛珩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凌乱之言,想起他讥讽墨阡“修为虽是不差,人却呆笨的很”,可见这两人因为性格之差,大概互相都看不顺眼。 墨阡继续说道:“但既然连我都觉得难以相信,旁人更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姻缘。 你外祖父非常看重章莪氏的门楣,一心想为你母亲找到一个体面且强大的归宿。偏居一隅的九丘洛氏,向来为东陆神族所鄙,必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而你母亲从小耳濡目染受的教导,也让她潜意识地觉得这段感情是不正确的。或者说,至少是不为你外祖父所容忍、所赞成的。 所以她与洛珩的相会,一直都是隐蔽的、小心翼翼的。知情之人不外乎双方最信任的几位亲友。 依着洛珩的性子,原本该是很反感这种藏藏捏捏的关系,但那时他们相爱得甚深,不自觉地都在为对方妥协让步,以至于忽略了彼此性格中的矛盾,才造成了以后的悲剧…… 你外祖父辞世之前,为你母亲订下了与朝炎帝君的婚事。后来婚期临近,你母亲来崇吾找到了我,告诉我她想悔婚,与洛珩离开东陆、远走他乡。 我劝阻她道:‘你是天帝后裔,又是青云剑最后的主人,难道就此一走了之、丢弃保护东陆子民的责任?你与皞帝订下婚约这么多年,如果此时毁婚私奔,皞帝颜面何存?你们章莪氏名誉何在?’ 可她的态度依旧决绝,似乎是下了狠心,什么都不再顾忌。 于是我又道:‘朝炎皞帝亦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之人,若你因为一个妖族的男子而背叛他,他岂能轻易罢休?你们倒是可以远走高飞,但九丘数十万的子民、他的家人血亲,也能安然无恙吗?’ 你母亲听到此处,终于动摇了。 一个月后,她依照约定,嫁入了朝炎凌霄城。” 墨阡追忆往事,蓦然沉默下来,眸中颇有黯色。 青灵有些不能理解,忍不住开口接话道:“难道她就因为担心牵连九丘,就答应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那她一辈子又有何幸福而言?章莪氏的名誉也好,九丘的子民也好,难道就不能用另外的方式去守护?” “你的母亲和我一样,都是自幼被当作名门传承之人来教导长大的。对于门楣、名声,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责任感。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说出一击即中、改变了她决定的话来…… 事到今日,我仍旧无法确定,对于当日的劝诫,到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墨阡抬眼凝视着青灵,似是若有所思,“说到底,你还是更像你的父亲,行事只凭喜恶,受不得委曲求全。” 青灵闻言,略带自嘲地弯了下唇角,“我像我父王吗?也许吧。自以为算得精明,到头来还不是都受制于同一个人……” 墨阡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幽然叹道:“你的父亲,是九丘洛珩。” ------------ 第254章 远望当归,悲歌当泣(三) 墨阡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青灵的脑海炸得霎时空白。 她双眸微瞪,嘴唇翕合数次,却懵然的不知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墨阡又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母亲嫁入朝炎不久,便发觉自己其实已是有孕在身。她那时心生悔意,再次动了逃离的念头,我却又劝她留下,并许诺会不惜一切保全住你……” 倘若那个时候,他能预知将来之事,又会不会改变主意,答应她的请求,助她与洛珩离开东陆? 又或者,依旧会劝阻她离开,间接将她推上了一条自伤自毁之路? 青灵怔然良久,继而机械地摇起头来,“不可能,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是那魔头的……” 她咽下了尚未出口的最后二字,思绪缭乱地辩道:“我明明是皞帝的女儿!师父你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吗?我如果不是他的女儿……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墨阡沉默着,等待青灵的情绪渐渐平复。 “你母亲为了瞒住皞帝,只得对你使用了一种名叫‘逆生’的神物,让你在她腹中生长的速度放缓、甚至回退,使得御医探查不出她怀上身孕的具体时间。加之章莪氏天帝一族的血统强大,你也只可能会长得像你母亲。旁人若非知晓真相,是绝对无法怀疑到你身份的。” 青灵脑中一片缭乱,电闪般划过许多错杂的影像 ── “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吃什么?” “我就要死了,你……让我再瞧瞧你……” “你能……叫我一声吗?” “也罢,你不肯认我……也罢……她本也是不愿意的……” “我以前,怎么就没留意到,你其实也很像我呢?” 那琥珀琉璃的瞳色,褪去了阴狠戾气和金红妖光,用一种古怪而复杂的、近乎温柔慈爱的目光望着她…… 青灵气息紊乱,下意识地抬手掩住了嘴,抑制着情绪。 她一直都想不通,魔斗吞噬彰遥王宫的那一刻,洛珩为什么选择放弃洛尧、转而救了自己? 他一直憎恨着朝炎王族,甚至用那样残忍的方法杀害了三王兄浩倡,可为什么,偏偏会救了自己? 青灵百思不得其解。 可现在,疑问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墨阡继续说道:“逆生对你和你母亲的身体,都有极大的伤害。你母亲为了保护你,不惜耗损元神,弥补逆生对你造成的影响,时间一长,她的修为和功力便是大不如前,以至于后来在沧离大战中,被洛珩一击重伤,才……” 青灵的眼角,蓦地涌出了热意。 寒星月谷之中,洛珩直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依旧无法释怀。 “我没想杀她……我怎么可能会杀她……她的修为一向强过我……” 因为对方一直强过自己,所以嫉恨狂怒之下,不管不顾地下了重手。 却不知那一击要了爱人的性命,也从此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希望、理智。 余生,疯狂。 “他们为什么那么傻?” 墨阡言辞凿凿,不由得青灵再继续怀疑。 可一旦在心里接受了这样的真相,人便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们两个人……都是傻子……” 生而在世,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悔恨! 真正能做到随心所欲、无牵无绊的,又有几人? 若她处在了母亲的位置,或许不至于背负起那么多家族门楣的顾虑,可最后的结局,却未必会不一样。 就如同她今时今日,铁了心地想要逃离慕辰,可每一步走下去,都是无比的艰难! 想到慕辰,青灵的思维突然有了一瞬的清醒。 她抬眼望向师父,“慕辰封禁崇吾,难道就是……” 墨阡明白她已领悟过来,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应当是知晓了‘逆生’之事,因而对你的身世产生了怀疑。” 毓秀出生后不久,慕辰就找上了崇吾,向墨阡求证青灵的身世。 “大概是因为极其希望心中的猜测成真,他几乎是笃定了你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只是想让我亲口承认罢了。” 最初的时候,墨阡执意否认慕辰的猜测,慕辰尚且还能冷静克制。但时间长了,墨阡愈加缄默、甚至避而不见,慕辰也慢慢失去耐心,最终下令封禁了崇吾,将墨阡与其弟子幽禁在了棠庭。 “他向来心思缜密,擅于谋局,”墨阡说道:“想要逼我就范,怕是能拿出千万种的方法来。可他终究还是顾及着你,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 青灵却难抑焦灼,“那我五师兄呢?这些年来,若非靠着师父你耗费神力为他续命,他……可他现在不在你身边……还有大师兄和三师兄,他们都在哪儿?”抹了把泪,靠近到墨阡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慕辰是不是还对你做过什么?你的身体看上去很不好……” 墨阡望着满面担忧的青灵,轻轻抽出手来,抚上她的发顶。 离开了师门的庇佑、百余年来置身朝权争斗的最中心,磨炼了这孩子的意志,却又丝毫没有夺去她原有的赤诚。 她总觉得自己遗失了过往的简单、再也回不到从前,但在养育了她长大的墨阡眼中,她始终,都只是崇吾山的小六,那个他曾郑重许诺过,会不惜一切保全住的孩子…… 青灵竭力抑制情绪,仰头望着师父,眼神渐凝狠戾。 “若是他真的伤了你,我绝不会、绝不会放过他!” 墨阡缓缓道:“当年在仙霞关,机缘巧合,让你召出了封印在体内的青云剑。我心知瞒不过皞帝,只得说出了你母亲的身份。 当时我想,你母亲贵为朝炎王后,又身系章莪一族的名望,她的孩子,也只能是皞帝的孩子,否则万民指摘、世人鄙夷,就算皞帝愿意放过你,你这一生一世,也不会过得安稳。” 他低头看着青灵,见她眼角隐红、神色蕴悲,忍不住叹息一声。 “师父一直都记得,当日我告诉你皞帝是你父亲,你悲痛难过不已,却是为了朝炎慕辰……” 青灵忆起往事,眸中神情明晦交迭,半晌无言。 墨阡安抚着她,继续说道:“隐瞒下你的身世,拆散了他和你,算是我当日不得已而为之事。我早就该看出来,那孩子处事太过执着,终究是不肯放下你的。” 斟酌着顿了顿,“如今你师弟已不在了……你若想要重新……” 青灵猛然抬首,带着哭腔说道:“不要!我不要!” 电光火石的一瞬,又倏然意识到,墨阡早已知晓了洛尧身亡之事,心里暗自强摁着的一些情绪终于彻底涌出,倾尽于师父的面前。 她抬手掩住了脸,气息不平、语气似悲似恨,“我谁也不想要!” 太多的事,来的猝不及防,人忽然之间便变得偏激起来,只觉得愤恨、觉得不公。又或者,那些一直深藏在心里、不愿去触碰的自卑与彷徨,终于在愤怒的驱使下,有勇气说了出来: “这一生中,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人,那些自以为关心我、对我好的人,到头来,哪一个又不是背弃了我? 我的母亲,刚生下我就选择了自尽。她难道就没有想过,我无父无母地活在世上,会不会孤单、会不会不快乐?她难道,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你说洛珩是我的父亲……可他又何尝在意过我,顾念过我?他临死之前,明明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什么也没有说……任由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却不知我原来是他的女儿!” 青灵重重地抽泣了一下,牙关颤抖,“还有那些我曾以为算作是朋友的人,为了权势、为了仇恨,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抛却! 你以为,慕辰放不下我,是因为真的在意我、舍不得我? 他只是习惯了我的百依百顺,容忍不了他的笼中鸟换了主人!” 她抬起头,目光迷蒙,神色悲怆绝望,“就连小七他…… 他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可最后还是抛下我走了。 他明知道,留下我一个人只能伤心,只能一辈子不快乐,可他还是走了。 一点犹豫都没有,一点的犹豫都没有!” 墨阡缓缓将青灵拥入了怀中,任由她像小时候那样,扯着自己的衣袖,滚落鼻涕眼泪,放声嚎啕大哭。 可此时的青灵,除了满腔的辛酸,更是满腹的怨恨。 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的事一一述来。 洛尧是怎么死的,自己又是如何被洛珩救下的,继而又在弗阳的小月池昏睡了数十年…… “其实我早该回来的。” 慕辰提到崇吾时的回避,原本打算送曦儿拜师、却又转投入符禺门下,她自己提议将毓秀送到崇吾时,他的反对阻止…… 他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对两人的将来怀着的莫名自信…… 她早该猜到,早该意识到,她应该回来看看…… 青灵把头埋到师父怀中,“我早该回来的……以后也再不想离开了……世上真正对我好的人,都在这里!我的父母是谁,其实一直都不重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在我心里,师父才是我的父亲!一直都是……” 墨阡黯然叹息,抬手抚住青灵的前额,像小时候哄婴孩般地,摩挲着她的发际。 在他的心里,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女儿? 一直都是他想尽办法去守护,却又始终不得其法的孩子…… 为了隐藏她的身份,他封闭崇吾,设下了玄天四象阵,断绝了外人入山的可能。 可机缘巧合,偏偏让她将身份曝露在了皞帝的眼皮底下。 于是藏无可藏,只得亲手将她送入了云波诡谲、纷争不断的朱雀宫…… 一直以来,墨阡都如同所有忧心的父亲一样,内疚着自己曾经的种种决定,反思着养育过程中的差池与不足。 小时候因为担心青灵继承了洛珩狂傲的性子,对她诸多约束,以至于这孩子对他这个师父敬畏多过了信赖。 黎钟家逢大难,她宁可自己铤而走险,也不愿意向师父求助。铸鼎台之乱,连累源清丧命、黎钟重伤。这些年来,只有墨阡心里最清楚,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一点点炼化自己的神力,为徒儿延续性命…… 明知青灵走上的那条路艰险无比,却因为自己不喜纠葛、不喜争执,便也不曾费心地去了解钻研过。 她受过怎样的苦,隐瞒下了怎样不堪的境遇,这一切,他皆是全然不知! 或许一开始,他就错了。 她原本是那人的女儿,他却错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来教养。 挫其锋芒,夺其双翼,层层牵绊,不得自由。 ------------ 第255章 远望当归,悲歌当泣(四) 墨阡将青灵扶坐起来,神色渐肃地望着她。 若是一开始,他就选择不束缚、不防备,任由她按着自己的性子成长,那眼前的这个孩子,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墨阡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以灵力点向青灵的眉心,探查她的神识修为。 “你说洛珩辞世之前,将五灵源力强行输入到了你体内?” 青灵此时再忆起当日情景,心情颇是复杂,轻轻地点了下头。 墨阡道:“修炼五灵源力,需要释放你血液中的妖识,而封印在你体中的青云剑,一直压制住了妖识,所以你自幼在功法修炼上多受禁锢,无法得以大成。今日我会将青云剑解封出来,彻底恢复你原有的体质。” 语毕,指尖再度伸出,以极强大的神力控制住了青灵的身体。 青灵张口欲言,却是迟了一步,瞬息间被墨阡的神识锁住了元神,连思维意识也立即模糊起来。 隐隐约约间,她有种本能的抵触,想要拒绝与青云剑的分离,可同时又似乎有一种渴望,渴望着新生与自由…… 墨阡解封出青云剑和玄霆剑的过程,比起当日洛珩那种近乎挫骨抽筋的碾空,要温和的太多。随后,一股强大却又温暖的力量,顺着神识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青灵一刹那,只觉得自己的神智于顷刻间清明起来,仿佛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感官皆敏锐清晰起来。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双眉间的那一点上。 记忆里的一些影像,开始有了全新的诠释。 结界中的人,长发飞扬、紫衣翩然,气势冷绝凌厉。她仰望之际,见他那一双金红色妖瞳,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神色、定定地望向自己…… 他为什么,会那样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 啊,是了,骨血中这股全新的力量,也曾在那时于时空中涌动过! 是身侧那人,是他…… 唇角处一道轻轻浅浅的笑容,宁静而平和,又似蕴着淡淡的苦涩…… 是他,是他用这样的力量传达过什么讯息…… 所以,那一双金红色妖瞳,才会充满惊讶与欣喜地望向了她。 “你长得,真是像你的母亲……可这双眼睛……刚才在结界里……就好似镜子里……” 他……是她的父亲? 他原来,是她的父亲。 同样的渊源,同样的骨血,同样的力量…… 她与他,从未相认,却一直相连。 从生命混沌的最初,她和他,其实,就一直相连着…… 最后一道的阻碍被冲破,强大的内力渗入到青灵身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鼓动而勃发! 她倏然地睁开了眼。 明净清澈的双眸之中,一层灼灼的金红色光晕,妖异、诡艳,睥睨众生。 ~~ 昀衍捻了个隐身诀,守在了内堂门外。 棠庭之中还算清净,并没有什么巡卫的士兵穿行往来。四周一片静谧,若是凝神细听,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内堂里传来的青灵的哭声。 他不是十分的明白,这位权倾东陆的朝炎帝姬,在人前仿佛无上的尊崇高傲,一旦私下跟自己相处的时候,却又总流露出悲凄幽怨的神情。 所有他曾接触过的、对东陆政局有所了解的人,都无一例外斩钉截铁地确认,这位先代皞帝嫡出的青灵帝姬,有着高贵的血统、振动朝局的权力,以及凌驾于朝炎王后之上的地位,可以当之无愧的说,是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 可在昀衍看来,她似乎一直都活得很不开心,甚至急于摆脱这一切的权势与荣耀。 不就是跟她王兄有了些不堪的传闻吗? 昀衍曾经不解地想过。 王公贵族之家,肮脏龌龊的事多了去了,只要最后能得权得利,争先恐后的人依旧数不胜数。何况这位青灵帝姬早已搬出了王宫,就算短暂留居于帝君寝宫的旧事仍旧引人非议,他兄妹二人亦有足够的能力堵住这悠悠众口。 何必,非要离家弃国地逃去西陆? 可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感同身受着她的悲喜哀愁,不自觉地想要将她推往平安幸福的方向。 所以,当她第一次提出借道列阳的请求,他拒绝了。 明知道这是擒获她、进而控制住青云剑的最好机会…… 千重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当日父王在仙霞关死于朝炎阵前,你尚且年幼,却也信誓旦旦地立志,以削弱朝炎为毕生所愿。如今我们虽然还没有跟他们正面交锋的实力,但只要青云剑掌控在我们手中,便等同于把握住了主动权。将来的复仇之战,我们想何时打就何时打、怎样打就怎样打!你我兄弟自小的夙愿,终会成真!” 昀衍尝试过,去找寻这属于自己少时的印记。只字片纸也好、模糊的映像也好,却始终无所收获。大病痊愈后失去的记忆,仿佛就此永久尘封。他私下也用过一些途径,打听有关自己过往之事,得到的回答皆大体相同:他是列阳国的王子,行事自由肆意、酷爱美人,是列阳国内出了名的风流浪子。 他觉得无比迷茫,不知该相信谁,进而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他试着依照人们描述的那样去生活,姹紫嫣红、肆意随性,希冀着以此找回失去的记忆,却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他不爱美人,也不爱奢靡放浪的生活,心底深处,仿佛空出了永远也填补不了的那么一块,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日子…… 所以,相较于旁人给出的答案,他还是更愿意偏向千重的描述。 他或许,真的是胸怀复仇之志的人。 所以,体内那强大的修为,才会时不时击得热血沸腾,总让他有一种急切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重构着无法找回的记忆,重构着属于王子昀衍的人生。 也许吧,一旦实现了复仇的心愿,一直笼罩自己神思的迷雾便会从此散去。 也许吧,一旦拥有了更多的筹码,王兄会帮他找回更多失去的记忆…… 昀衍站在内堂门外,努力压制下适才踏入崇吾山门、那些莫名而生的复杂心绪,说服自己渐渐拿定了主意。 不管待会儿发生怎样的变故,不管青灵会不会放弃前往北陆的打算,他都会拼尽全力,拿到青云神剑! ~~ 青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只见面前霞光炫灿,一青一玄两把神剑,并列在地。 她伸出双手,左右各执起一把,只觉得瞬间神力交互,浑身运满了力量。 “你如今,想要操控它们其中的任何一把,都没有困难。假以时日,待你修炼五灵神力达到了一定程度,想要同时操控青云、玄霆二剑,甚至再加上为师的白虹剑,都未必没有可能。” 墨阡一手撑地,一手摁在胸前,气息微弱地开口说道。 青灵留意到师父的异样,抛下青云玄霆,上前扶住了他。 “师父!你怎么了?” 曾经白衣银发、姿容若仙的崇吾圣君,此时仿佛苍老的只剩下了一副残破发皱的躯壳,无力地蜷坐着。 他微微推开青灵,想努力保持住严正的坐态,郑重说道:“你不要管我,只需认真记住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你现在所负之修为……开启了你生来强大的元神,再加上洛珩传给你的五灵源力……足以让你超越妖族和神族中的任何人,成为东陆最强的武者。 师父希望你,用这份力量……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过你想要过的生活……从此自由随心,不必受旁人牵制……” 青灵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再回想起适才体内力量的变化,禁不住双唇发颤,“师父,你在说什么呀……东陆的第一高手,一直都是你……是我的师父……” 小时候,因为害怕被师父查问功课,躲骗耍赖,什么样花招没用过?跟着黎钟两个人,背后更是没少抱怨师父冷心冷血、严厉挑剔。可心里却却很清楚,身为崇吾圣君墨阡的弟子,其实她是无比的骄傲与自豪。在外逢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师父他,可是神族第一高手啊!” 眼下这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头衔突然落到了自己头上,青灵心中没有半分的雀跃,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惶恐…… 墨阡艰难地抬手,抚了抚青灵的面颊。 “师父等到了今日,寿命已是到了尽头。能够在离世之前,将所余之修为传于你,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这个人,其实,不太会当师父……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对弟子们尽数相授,以至于让你和你的师兄们,在人前倍受欺辱……” 青灵此时早已泪如雨下,抓住墨阡的手嘶声道:“这跟师父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自己惹的祸!” 她凌乱地摇着头,语带哀求,“师父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求你不要胡说了好不好!” 墨阡神色淡然,“我一向秉承你师祖的遗训,远离争斗、凡事求和。当年为了让百姓免去战乱之苦,为了东陆的和平,我说服了你母亲嫁入朝炎王室……三百年后,又是为了维系这种表面的和平,我明知将你送入朱雀宫、有可能会毁掉你一生的幸福……却依旧还是没有阻止。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甚至直到现在,我明知自己的许多选择,或许都是错误,却还是自然而然地一路错下去……” 可当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回头再看时,宗派也好、门楣也好,不过都只是虚名罢了。 千万年之后,其实,又能有什么意义? 天下、万民,分久就合,合久就分。 又岂是区区几人作出牺牲就能改变的? 他一生苦求平和、苦练修为,于朝权争斗的夹缝中委曲求全,到头来,又可曾成功? 喜欢过的女子,他不曾对其表露过半点的爱慕之心。亲手养育大的孩子们,对他敬畏多过依恋,从不曾与他有过交心畅谈、承欢膝下的时刻。人世间那些世俗的快乐,他一辈子未曾得到过,也永远不会得到。 墨阡幽微地叹息了一声,望着面前痛哭的青灵,“你跟师父不同。 你一直,都是遵循本心、追求真实快乐的孩子,不计旁人目光,不拘泥旧规陈俗。 师父如今能够做的,便是给予你随心所欲的能力,让你从此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家国大事,自有心系朝权天下之人去忧心,师父只希望,你做一个自由快乐的人。” 墨阡缓缓阖上双眼,声线逸出深深的疲惫。 “正如你将我视作父亲,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为父亲者,不就应该宠着女儿,让她适时的、有能力恣意任性一回吗?” 只可惜…… 只可惜啊…… 这个选择,他做得,太晚了些。 ------------ 第256章 远望当归,悲歌当泣(五) 昀衍站在内堂门外,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锐拔高的凄厉哭声,击得人心尖直颤。 他下意识地推门奔入。 只见墨阡盘膝阖目而坐,身前的青灵半伏在他身上,肩膀剧烈地上下抖动。 他踟蹰着朝前走了几步,在青灵身畔缓缓蹲下。 “怎么了?” 开口相询之际,目光却被地上两柄霞光四溢的长剑所擒。 其中那一柄通体程亮、青光莹莹的神剑,与兄长口中所述之青云剑相差无毫。 难道这就是……青云剑? 青灵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来人,趴在师父逐渐变冷的胸前失声痛哭。 她不要什么随心所欲的能力!不要什么恣意的任性! 她宁愿一生禁足孤灯之畔,无人相伴、凄苦终老,只求换得再无亲人逝于自己眼前! 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她而去? 为什么,他们都自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她的幸福? 谁也不曾问过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谁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堂外逐渐临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青灵的哭声终是惊动了守卫在外的士兵,此时各自执了兵器,匆匆往棠庭深处而来。 青灵慢慢抬起头来,泪水覆下的容颜,流露出杀戮的意气。 她旋身而起,一双金红色的妖瞳望向门口,恰与闯入的守兵对视了个正着。 领头的将领被内堂中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惊了一跳,挥刀质问道:“什么人!” 一面指挥着麾下,“给我拿下!”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两股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扑面袭来,身边的部属“砰”地被击飞而出,自己却被另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拉进了堂内。 回过神来时,赫然对上了一双令他心惊胆寒的眼睛。 青灵攥住领将的前襟,厉声道:“我师兄他们在哪里?” 她此时面庞上泪水犹在,神情夹杂着凄楚与狠戾,所负之神力却超越了常人所能想象的范围。饶是那领将原也算得上身经百战之人,却只觉得眼前境况生平未见,不禁结巴了声音,道:“你……你是……” 青灵忽而失了耐心,指尖聚力,将那人亦以重力击了出去。 她思绪紊乱,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师父,大颗的眼泪再度落下,一面催动神力,在墨阡身体的周围竖出了一道结界。 结界的光华亮起,堂内另外一处的霞光却黯淡了下去。 青灵抬起眼,这才发觉昀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一旁,左右手中各自握着青云和玄霆。 上古传下的神兵,多少都有些认主,其中又以青云剑最为刁钻。 青灵一时却无暇追究昀衍何以有能力握住了这两把利器,只冷冷盯着他低吼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个地方逼我跟你动手!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昀衍握着两把神剑,灵力交互,觉得右手的玄霆剑握起来相当趁手,而左手的青云剑却似乎有挣脱之意,需要他时时以神力压制。 他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青灵道:“帝姬言重了。我不过是想借你的兵刃赏玩赏玩,怎么会是要逼你动手呢?” 嘴上如是说着,身形却是疾速而闪,顷刻消失在了门外。 青灵见识过这位列阳王子的实力,知晓他的修为绝非他言谈一般的看上去不正经,心思急转之下,怒意狂增,暴喝一声,拔腿追了出去。 此时棠庭已被收到讯号、追围过来的守军层层封堵住。 青灵追至棠庭正门外时,见大队的重甲士兵持着兵器冲了进来,将脚下开得娇艳烂漫的蔓渠海棠践踏得东倒西歪。 她瞳孔一缩,血液中的热意蒸腾而上,顿住脚步,挥掌解封出了御风琴。 自幼用熟了的兵器,如今到了手中,却能感受到以往从未感受过的劲力…… 她指尖拂下,一连串铮然巨响的琴声振荡于甘渊山谷之间,轰然由上而下、结出了一道音屏,将整座华清峰尽数笼罩住。 再一拂,无数的音刃如骤雨箭阵般的射出,一波紧接一波,似怒滔击岸,所过之处,拍打出殷红的血潮! 棠庭之外,哀嚎声遽然而增,此起彼伏。 喷洒在蔓渠海棠的热血,竟是比那火一样的花色还要红! 花丛另一端的昀衍,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以神力驾出防御、抵挡着自身后袭来的音刃攻击。 左手虎口一痛,如被撕裂般的拉拽出热辣辣的感觉。下一刻旋身望去,原本握在手中的青云剑化作一道青光,敛入了来时的方向。 檐下站着的女子,绛裙飘扬、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惑人的金红色眼眸,灼灼望了过来。扬手的一瞬,已是将那一道青光收入了掌中。 再一眨眼,她飞身而起,一手变掌为爪、以神力拉拽住昀衍,另一手凌空旋腕,紧握的青云剑直指昀衍胸口,急速刺了过来。 昀衍刚才在内堂见青灵出手,便觉察到她修为的变化。 百岁节那晚,他曾与她一同游园闯阵。那时只觉得她神力微弱,连最简单的迷障都应付不了,动不动就踉跄歪倒。此番被她半逼着、一路结伴来到崇吾,他亦曾暗中探查过她的神力。虽然是比从前有了些起色,但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此刻攻袭至自己面前的女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赫然变作了招招狠厉的杀戮者。 昀衍无法理解,就算是刚才内堂中那位形销骨立的墨阡圣君,将毕生修为尽数相授,青灵的功力也不至于短瞬间暴增到如此境地! 他神思微恍的一刹,青云剑已经逼到胸前。强大的神力,轻轻松松地便冲破了他的防御,隔空绞入了他的胸腔,钻出一阵剧痛。 昀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右腕翻转、挥出玄霆,格开了青云的剑锋。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两大神兵的交互激出强烈的劲力冲撞,灵力的霞光层层溢出,拂过周围染血的蔓渠海棠,斩落花瓣漫天如雨飞下。 青灵心中怒火愈盛。 她无法容忍洛尧的兵刃被面前之人握在了手中,并且成为了与自己相抗的利器。 按理说,玄霆也认主,合该更听命于与洛尧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自己。可为什么,屡次召唤,却都得不到回音? 她抬起眼,狠狠盯住昀衍,咬牙说道:“把玄霆剑还给我!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崇吾。” 数月的煎熬,走投无路的绝望,早已把洛尧离世之后、剜在了她心上的那道伤腐蚀得愈加鲜血淋漓。如今师父离世,更是揭去了强压在伤口之上的最后一道克制。 青灵盯着面前的列阳男子,忽然间就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若不是当年列阳南侵,她就不会在仙霞关曝露了身份,不会去朱雀宫,不会离开崇吾! 她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离开崇吾? 为什么要为了慕辰,叛出师门? 为什么? 昀衍望着面前满面泪痕的女子,见她神情时而狠厉时而凄惶,目光乍看之下带着一种偏执的强硬,可再一看,却又是无尽的迷惘。 他的心,没由来的,又泛起了微微的痛。 嘴上笑了笑,略作收势,道:“好啊,你把青云剑给我,我就把玄霆剑给你。” 青灵此时满心满腹的悲恸与迁怒,哪里见得了昀衍如此无赖的态度? 他如何能知,被他握了手里的那把剑,曾经属于怎样的一个男子?而那位男子,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将身上唯一所剩的希望,交给了他的妻子? 于是,昀衍的话音未落,一道青光已经扑面而来。 他慌忙侧身躲避,却敌不过对方夹杂着滔天怒意的一击,左肩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扬掠于空中的发辫也被斩去了一大截。 温热的血立刻喷涌了出来。 昀衍忍痛抬起左手,捻诀架起屏障,仓忙间,只见青灵纵身而起,再次举剑劈下,金红色的眼眸中全然是笃定的杀气。 必死的杀气…… 昀衍心思急动,视线越向青灵身后,喊道:“你师兄被擒住了!” 果不其然,青灵闻声,攻势遽收,旋身朝背后望了过去。 入目之处,空无一人。 该死! 那人太过机敏,听到了她刚才在内堂中逼问将领的问题,明白她寻找师兄心切,又岂能不收势回头? 该死! 青灵再转回身时,除了地上喷洒的一滩血和一截断掉的发辫,哪里还有昀衍的身影? 棠庭外,一片狼藉,死一样的寂静。 熟悉的山风轻轻吹过,却再也摇不动沾满了鲜血的蔓渠海棠。 幼时为了躲避功课而藏身海棠丛中的记忆,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模糊。 就仿佛,其实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在这里,她曾经有过最童稚纯真的理想,幻想着不用学习枯燥的功课、也能成为像师父那样厉害的人。 在这里,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师父,恨他对自己的苛刻、罚自己禁足。 那时她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够离开崇吾、闯荡天下,自由无拘,该有多好! 如今这些曾经的心愿,都已成真。 可为什么,一颗心没有半点的喜悦,反倒是,痛的厉害? 那些曾来此找过她、劝过她、哄过她的人,一个个,全都离她而去。 而曾令她放弃过这一切、不管不顾追随天涯的人,却成了她毕生伤痛的根源…… 迷谷甘渊回荡的风声袅袅而上,宛如离别不舍的凄苦乐章,偏生的绵长不绝。 青灵浑身犹如被抽去了力气般的虚软下来,单手拄着长剑,缓缓跪到了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花丛之中,埋下头,嚎啕地哭了起来。 ------------ 卷十 青陆旧梦隔天涯 ------------ 第257章 妖姬(一) 慕辰睁开眼,习惯性地抬手摁了下心口。 梦境中失去唯一的温暖,余下一片空荡,似乎需要这样的动作,方能填满。 他起身下榻,轻轻推开了窗户。 天边晨曦微露,幽蓝的空中依旧悬着一弯月,皎若银钩,弦蕴锋利。 守候在外的禁卫听得动静,请示地低唤了声:“陛下?” 慕辰没有立即答话,半晌,方才淡淡地“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禁卫跟在御前的时间不短,明白陛下此时安好、且不愿被人打扰,遂知趣地退至了一旁。 慕辰关上窗,转身弹出一枚火星,燃亮了屋内木桌上的一盏油灯。 孤零零的火苗摇曳着窜了出来,投映出斑驳晃动的影子,拉伸地蔓延上了涂着白漆的墙壁。 早在百年之前,墙壁上的漆皮已经有些开始发旧起卷,如今顶部靠边的一带,更是蜕落得光秃破烂。 随行的近卫曾提过,说可以把这座居所重新修葺一番,内外都换上更好的材料,却被慕辰断然否决了。 墙漆的气味、油灯燃烧的气味,比起朱雀宫中花香薰香来,确实十分的难闻刺鼻。 可身处于这样的气息之中,一些遥远的记忆便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曾有过的温柔凝视、浅浅笑靥,一瞬间鲜活过来,仿佛一伸出手,就能触摸到灯影之后那个倚窗而坐的少女,让她再度含羞带笑地垂下了偷窥自己的视线…… 她从前,是很爱说话的,现在却不怎么多言了。两个人处在了一起,常常只有无尽的沉默。 从前她的笑,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灵动而慧黠的。 如今她的笑,却只是嘴角轻轻的扬起,目光空洞的厉害…… 她是变了。 变得心肠冷酷坚硬了。 她明知他想要的是什么,却冰冷狠绝地掐断了他的念头: “你要的我给不了!杀了我也给不了。” 可她, 也是爱他的。 不是吗? “我们依旧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不是吗?为了你的天下、你的理想,我依旧可以不惜一切。就如同当年我对方山雷说过的那样,你不但是我的兄长和盟友,更是我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但凡对你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 “慕辰,你难道就不明白,我从来都在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有想过背弃你吗?” 慕辰低头看着自己食指上的一圈戒痕。 终究,是他逼得她太狠,所以才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逃离吧? 可惜时间不容得他等待,不容得他再继续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心情…… 或许,至少,他可以把自己放得更低一些。 顺着她说话,再不动怒,想些法子逗她笑……就像那人一样…… 她若喜欢做菜,便由着她下厨吧,这里的灶台厨房还保留着百年前的原样,她若喜欢,可让人照着在朱雀宫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庭院。 她不喜欢莳花弄草,那便不种了。冰晶封了火灵做的风灯,她倒是喜欢。若她愿意再回朱雀宫,便让人把她的寝宫内外重新装点一番…… 若她不愿意回来…… 也罢。 他再不想逼她了。 只要她还肯留在他身边,只要两人还能像从前那样平和相处。 他是不是,就不该再有旁的奢求了? 时过午后,天空开始变得阴沉起来,暴雨前的大风刮送着层层乌云,自北面涌来。 无论按照哪一国的习俗,这样的天气,都不是适合嫁娶的日子。 然而既已约定的婚期无法更改,列阳浩荡的迎亲大军,按照之前承诺的时间,于午时时分徐徐抵达了仙霞关外。 可朝炎这边的送亲队伍,却是乱作了一团。 临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统领两国送亲事宜最为举足轻重的两个人,竟双双失踪了! 昀衍的亲随一口咬定,自家的王子是跟着青灵帝姬出去了,而朝炎这边的守卫,又都满脸无辜地申辩说,根本就没有看见长帝姬出驿馆大门。 好在身为一族之长的莫南宁灏颇能沉得住气,有条不紊地吩咐相关人等各司其职,护送阿婧前往仙霞关,一面又暗中命人把备好的密报急速送往朱雀宫。 宁灏并不知道,慕辰此刻却在离此地数里之遥的小镇之中、等待着青灵的到来。因而他那些精心准备的说辞,暗示帝姬获悉谣言导致失态的奏报,最终没能及时地送到慕辰的手中…… 积雨的乌云越来越厚。渐渐西斜的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投射下寥寥几道金灿灿的锋芒,耀眼而分明。 观雾镇上那座不起眼的五房小院里,重锦白袍、长身玉立的男子,默然站在檐下,抬头望向泼墨绘出似的天空,良久一动未动。 算起来,列阳迎亲的队伍,应该已经在仙霞关接到了阿婧。 可派去打探消息的暗卫,为何迟迟还不归回? 云层间的日光遽然转暗,紧接着又是一亮,然后便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柱后的近卫仰头看了看天色,躬身上前,斟酌出言道:“陛下,这天看是快落雨了。陛下要不要……进屋内坐坐?” 慕辰没有答话。 不知为何,一向喜静的他,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起来。 这样的不安,跟天气没有关系,跟南下的列阳人也没有关系。 而是…… 嘣咚!嘣咚! 两声突如其来的激响,近在眼前! 十几名暗卫齐齐作出反应,从院落隐蔽的四角顷刻跃出,各自铮铮地拔出了兵刃、架出防御,将慕辰水泄不通地护卫在了最中心。 狂风卷着大颗的雨点,噼啪着倾洒而下。 两名暗卫循着适才声响的来源,戒备地奔下院子中央,从地面上拾起了坠落的两件物体。 斩落的头颅,滴答着混合了雨水的鲜红血液,赫然竟是先前奉命去查探仙霞关的二人! 檐下众人隔着雨帘望来,俱是心头一紧,大多数人脑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 列阳有变! 然而此刻天空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推出了一道徐徐逼近的身影。 那是一名穿着绛色衣裙的女子,手执神剑,于结界之中裙裾飞扬,姿态中透着倔强的决然。身下一头气势慑人的麒麟神兽,原有祥云低罩、霞光五彩,无奈毛发像是浸了血,纠结出一绺一绺的暗红,竟显得甚是凶煞骇人。 她静静浮于空中,红衣嫣然,睥睨而下。 慕辰的神思,有了一瞬的恍惚。 百年之前,同样的人、同样的身影,也曾以相似的姿态出现在了仙霞关外。 “我不管你们要去做什么,我都要和你一起去!” “就让我真真正正留在你身边,跟你并肩而战,而不是躲你的身后。” “我不是不分对错的人,可就算我再怎么看不惯你做事的方式,也是没有办法离开你的!我说过,别把我看得软弱。若你真不想离开东陆,真想回到凌霄城,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哪怕要我手染鲜血……” 记忆里的那个姑娘,不顾一切、不惜生命,如九天飞雪般的降落到了疾风箭雨的战场之上,只为了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战! 可在梦里,她亦是这般高高而上的、遥不可及的,一点一点地将唯一可依的温暖抽离了自己…… 再也没有回来…… 慕辰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心底深处裂开的畏惧,终于一发而不可收的,无边无际地蔓延了开来。 倒是周围的侍卫认出了青灵,下意识地放缓了几分紧绷的状态。 领头的将领低声向慕辰请示:“陛下,是长帝姬……来了。” 人是长帝姬没错,可这阵势、还有扔下来的两颗人头,怎么看都是古怪异常! 还有陛下…… 仰头望着来人,沉默着一动不动,那神情,也是古怪的厉害! 青灵隔着漫天雨帘,与众人簇拥中的慕辰静静对望了片刻,继而旋身跃下,手中霞光一敛,将那麒麟神兽化作一块玉牌、收入了掌中。 飘然落地的一瞬,护身的结界也撤了去。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打落到她的头上、身上,头发衣裙迅速浸湿,狼狈地贴裹着。 侍卫们这才看清楚,帝姬的脸色苍白如纸、憔悴异常,可一双眼睛却似有火焰跳跃其间。 她举起手中长剑,直指众人护拥的最中心,随即又缓缓放了下来,微侧转过身,压着声音说道:“你们都下去!” 她的语气并不狠厉,但话音却传得十分清晰,仿佛有种直逼人心的力道,听得在场之人皆不由得暗自心惊。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慕辰继位之后方才陆陆续续被召入承极殿、随侍于陛下左右的。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青灵长帝姬一直都是一副体虚病弱的形象。陛下因为担忧她的健康状况,没少花心思收集灵丹妙药,还为此经常斥责和曦小帝姬调皮惹祸、打扰姑母休养…… 可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显修为强大、杀气逼人,手中那柄利刃看上去更绝非寻常之物。 于是,侍卫们听是听得清楚,可个个踌躇不决,谁都不敢轻易遵令退下,戒备地等待着陛下的指令。 “你们,都下去吧。” 良久,慕辰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 他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尊崇,慢慢朝着青灵的方向伸出了手,“你过来。” ------------ 第258章 妖姬(二) 青灵情窦初开的时候,很是迷恋慕辰身上这种雅致尊贵的气韵。 淡定的,没有太多起伏的,仿佛坐拥着整个天下的自信。 纵然失势潦倒,亦不曾仓皇失措。 一双深幽的、看不见底的黑眸,如夜幕、如深潭,平静无澜…… 可她现在,偏偏恨透了这样的他! 她想毁掉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认定了她会一直无条件原谅他走向他的自以为是! 她要他死。 是的,举起剑的那一瞬,她很清楚。 她想要他死! 侍卫们领命都退了下去,雨声噼啪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慕辰再次伸了伸手,“过来吧。” 青灵并不看他,默默收起了青云剑,大步走向屋门,越过他径直入了房间。 慕辰怔忡片刻,收起伸手的姿态,握了握被雨水淋湿的手指,转身也跟了进去。 青灵伫立屋中,背对着他。 半晌,没有太多语气地开了口:“我师父,过世了。” 慕辰身形微滞,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道:“你都知道了?” 青灵咬着牙根,发出了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无所谓? 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的眼中,都毫无意义? 她竭力控制住情绪,说道:“我翻遍了崇吾,也找不到我五师兄。他若还活着,就请你把他还给我。” 顿了片刻,“还有毓秀。我不想让他受太多的惊吓,你安排个理由,让我平安地把他从朱雀宫带走。如此,你我就算两不相欠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实则万般艰难,袖中紧攥的手指,已是将掌心掐的鲜血淋漓。 然而慕辰竟不领情。 “若我不答应呢?” 他的声音依旧淡然,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灵的背影。 她想要去哪里? 离开他吗? 她难道就不明白,他做了那么多事,为的就是永永远远地留她在身边吗? 可永远……又能是多远? 下一霎那,青灵勃然转身,挥手之际,身畔桌案已顷刻碎成裂片,骤雨如针般的击向了慕辰。 狭窄的房间中,无数簇火光跃然而出,噼啪着绞碎了漫天的木针,继而如花蕾绽放般,妖娆地舒展开焰瓣,变作了朵朵的火莲花。 许多年前,那个因出身尊贵、从不懂得用礼法之外的手段讨好女子的他,曾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少年一般,为她燃起了满室的火莲。而那一刻,她的纯纯笑颜,宛如夜色中绽放的一朵优昙,从此刻上了他的心头。 他为何爱上她,何时爱上她,早已有些难以求证。 唯一清楚明了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如同他神识催生而出的绚璨火莲一样,是他这一生之中,仅能拥有的光明与温暖…… 然而下一刻,满室的火光突然就那么灭了。 艳放的火莲,被水汽凝聚的寒冰所裹,眨眼瞬间,便化作无数闪耀的晶粒消散了开来,了无痕迹。 慕辰胸间一痛,感受到强大的劲力挤压,人禁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 青灵操控神力,再度凝汽成冰,握剑于手,直指慕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不答应的选择! 我若像你一样心狠,此时此刻,就会立刻取了你的性命!我若像你一样卑鄙,杀你之后,便会谋朝篡位,把你费尽心力弄到手的朝炎国踩在脚下!可我,是我师父的徒弟……” 提到墨阡,她语气骤然哽咽,竭力抑制着情绪,然而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那等龌龊无耻之事,我做不出来!” 青灵朝前踏了一步,剑尖直指慕辰胸口,溢着泪水的双眸憎恶地望着他。 “眼下千重就在仙霞关外。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亲自把青云剑送到他的帐前!” 她弯唇似是讥嘲,“你不必像淳于琰一样,拿那些家国天下的话来恶心我。东陆姓甚名谁、位子由谁来坐,我根本就不关心!你们这样的人,全都是同一副的嘴脸!若非我五师兄生死未卜,我根本就不必跟你讨价还价!” 慕辰摁着胸口,一直沉默无言,安静的犹如一尊冰雪塑像。 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却在扬声大笑,笑得刺耳而讥嘲。 她终于承认了。 她厌恶他,看不起他。 他总以为她理解他,自以为是地认定她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畔,然而隐秘多年的担忧与畏惧,就这么一瞬间顷刻成真。 顷刻,便毁了他用尽一生所筑出的自信与骄傲! 他朝炎慕辰,生于交易算计的婚姻,长于尔虞我诈的宫廷,注定,是一生无爱的…… 过了良久,慕辰抬眼望向了青灵,缓缓问道:“你师父他,有没有告诉你,你是谁的女儿?” 青灵怒极反笑。 他怎么能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无所谓? “你还有心吗?” 她隔着泪水,盯着他,“你害死了我师父,一句歉疚的话都没有,唯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你怎么能这么心狠?这么心狠!” 说话间,手中冰剑向前一送,哧的刺进了慕辰的胸膛。 鲜红的血一下子就印了出来,宛如白衣上绽放的一朵红莲。 慕辰抬手握住了剑尖。火灵融化的冰水、混杂着血液,从他的手中一滴滴坠落。 “你师父,是我害死的吗?他为了给黎钟续命,早已油尽灯枯。” 他凝视青灵,黑眸紧锁着她,“难道你真相信我会无情无义到那个地步,伤害你至亲之人?” “相信?相信谁?你吗?” 青灵凄声而笑,“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敢问我,信不信你。” 她在棠庭找到了被关押的大师兄晨月和三师兄凌风,方才知晓他们全都如自己一样,被迫服下了玄心露,导致神力被封、无力逃脱。一关,就是几十年。 师父临去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青灵看来,以师父的修为和能力,绝不会仅仅为黎钟疗伤,就虚弱成那个样子!这里面,肯定还有慕辰用的其他手段! 她回望着他,目光似极恨、又似极悲,“那小七呢?他的死,你认吗?” 青灵想着宁灏对自己说过的话,剜心的剧痛禁不住再次袭来,咬着牙一字字质问道:“你与莫南宁灏交易,让他助慕晗反出朝炎,然后又暗中撤去了凌霄城的防卫,任由方山家的人逃去了南境,为的就是要将小七引入战局,为的就是要他死!” 她的声音骤然凄利拔高,盯着慕辰的双眼中似有火光炽烧,面庞上的泪水却是越落越多,“你明知道我爱他!明知道没有了他我会痛不欲生!你亲口说过的,不会阻挡我追寻幸福!可我好不容易有了幸福,你偏偏又要处心积虑地毁掉!你让我怎么信你?怎么信你!” 她手中神力加注,刺下的力量中开始有了昭然的杀气。 慕辰无懈可击的冷静,终于溃败下来。 胸口的剧痛,不知是来自青灵的剑,还是自己的心。 “幸福?他能给你什么幸福?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男人,还怎么保护你?” 他手中力量遽增,铿然攥裂了剑尖,手中坠落的血滴顿时犹如飞檐落雨般的湍急而下,点点染红了脚下地面。 “他要和你长相厮守,就至少要有和你长相厮守的能力!” 青灵双目血红,用尽气力地吼道:“你闭嘴!” 她初承神力,体内妖识开启,未曾体验过的强大元神开始支配五灵源力,使得她一时神力暴涨。然而墨阡离世时,早已油尽灯枯,能做的也不过是唤醒了她原有的一些力量。此时青灵历经诸多起伏,体力已是耗到了极限,一声怒吼过后,人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承认了?” 她嘶哑着嗓音,“是你想杀了他!是你安排了一切!你明知道……” 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喉间霎时泛起一丝腥甜,“你明知道,若非为我,他根本不会为你所用!根本不会去求大泽的兵权!” 慕辰牵了牵唇角,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似是迷惘、又似极悲,半晌,轻笑出声,“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明知不该属于自己,就不该去求,既然求了,就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望向青灵,手臂伸出,用力地扳住她的肩、把她拥向自己,任由她手中的断剑再一次地刺入到了自己胸口的皮肉之中。 “不错,我是想让他死!很早以前,我就想让他死,就算他没有死在方山雷的手上,我也会让人在战场上暗杀他!” 他幽深的黑眸,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像是要穿透灵魂深处般的逼视着青灵,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你说过,我是你此生最为看重、最为在意之人。为了我,你可以不惜手染鲜血,不惜伤害无辜。那你应当知道,我为了你,也不会顾忌手上沾染了谁的血!” 青灵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扭身挣脱开来,手中半截冰剑“嗤”地拉开了慕辰的衣襟,在他的肩头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沟。 她流着泪,失态地喊道:“你这个疯子!疯子!我要你死!要你死!” 说着右掌遽然挥出,卷起了地面无数尘埃,漩涡深处开始有密集的尖针蜂拥成形。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打开。 逊低头而入,也不看一眼屋内的两人,径直跪倒奏道:“陛下,凌霄城的加急奏报!” 他抬高双手,将密报高举过头。 “秀公子被人掳走了!” ------------ 第259章 妖姬(三) 青灵和慕辰入屋相谈,并没有设下禁制。 外面的暗卫、随从,都是跟在慕辰身边多年的人,懂得自行避嫌,各自都退到了一定的距离之外。 然后刚开始屋内两人的谈话还算小声,后来突然便红光大作、灵力蒸腾,紧接着便是青灵厉声出言的质问声…… 侍卫中有不少都是在承极殿当差的,都曾见过两人单独相处后被收拾出来的破碎物件,知晓帝姬与陛下在私底下也必然是有口角之争的。 可是今日的动静,未免也有些太大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辰下过口谕,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但照眼下的情形继续下去,只怕会闹出大事来! 还好这时,南下打探消息的逊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从凌霄城发来的加急奏报。 领头的侍卫迅速上前,低声把跟前的难题简述了一番,然后眼巴巴地望着逊,“要不,你去?” 逊从慕辰还是王子的时候便跟随在了他身边,几番为其出生入死,地位自然不比旁人。若说此处有人违抗了御令还能安然无恙,那除了青灵长帝姬自己,便也只有逊了。 逊行事向来稳重,斟酌片刻,方才靠近了房门,俯身在外聆听了半晌。 相较于旁人,他最为清楚青灵与慕辰之间的爱恨纠葛,所以也稍微比其他人更能沉得住气些。然而当青灵嘶喊出“要你死”时,逊也不敢再等了。 他迅速打开奏报瞟了一眼内容,心中竟闪过一瞬的释然与感激,随即闯入门内,径直跪倒奏道: “秀公子被人掳走了!” 青灵听到了逊的这一句话,手中的劲力终于撤了下去,上前夺过奏报读了起来。 逊这时才敢缓缓抬起头,望向屋子里的两个人,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慕辰站在一滩血泊之中,脸色煞白,衬得一双眼睛愈加的幽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青灵。他身形几欲踉跄不稳,胸前大团的鲜红血迹,垂落身侧的手更是滴滴答答地不断坠落着血珠。 逊慌忙起身上前,扶住了慕辰,“陛下!” 再看向青灵,见她正揉碎了奏报,神情阴郁蕴怒地抬起了头来。 那双曾经黑白分明的澄澈清眸,不知何时,已镀上了一层灼灼的金红色光晕,妖异十足! 用于呈报帝君的密奏,她曾经读过很多,懂得辨识真伪。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 毓秀,竟当真被人掳走了! 奏报上虽说尚未查清对方的身份来历,但青灵却立刻猜到了,会是谁! 她再容不下旁的思绪,径直撇开了逊和慕辰,大步就往外走去。 逊踌躇着想要阻拦,却觉得搀扶着的慕辰身体一软、整个人顷然已经昏厥过去,遂再顾不得其他,凝神将神力注入到他体内,护住了元神。 青灵奔出了屋门,扔出麒麟玉牌,念诀飞身而上,风驰电掣般的朝西面疾行而去。 ~~ 昀衍缓缓睁开眼,入目之物,是一株高大奇异的树。 那树大约有六、七丈高,树干深灰、带着黑色的花纹,形态很是特别。 昀衍怔然盯着树干半晌,依稀有种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感觉,觉得这树从前,原本是能发光的…… 他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真是慌不择路、跳下悬崖,结果摔昏了头,竟然生出了这等荒谬的想法。 他摸了摸胸前和肩膀上的伤口,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周围四下,种满了无数株同样的树。 枝枝蔓蔓,遮天蔽日。 这里是…… 迷谷甘渊? 脑海中一阵剧痛,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大力撕扯开了长时间困扰着他的那层迷雾,连皮带血的,硬生生将他的记忆拉出了一条口子 ── 地底强大的火灵之力,咆哮蓬勃着,似要以毁天灭地之势喷发而出。 骤然间的红光大作,一道火焰般的光束直射天际,炫得人睁不开眼,地面猛烈晃动,摇得头顶上的树枝簌簌直颤。片刻之后,那光明又被瞬间抽离,四周原本流光耀眼的树木,顷刻黯淡失色。 是谁,推开了自己,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空地上寂静而躺的男子? “殿下!慕辰殿下!” 她一声又一声,焦急地呼唤着…… 昀衍心口一紧,仿佛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讨厌自己毫无办法地望着她奔向那人,讨厌她那般殷殷切切地唤着那人的名字…… 可他更受不了的,是她仓皇难过的模样。 他竭力地朝她靠近着,在一片模糊的影像中拼尽全力地想要看清楚她。 她是谁? 是谁? 如此这般的让自己心痛忧愁…… 她终于,抬起了头来。 泪眼婆娑的,不管不顾地为地上的人输送着神力。 “师姐……” 昀衍恍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师姐…… 怎么会是她? 他下意识地再度抚上了肩头的伤。 怎么会是她…… 可竟然…… 真的是她。 ~~ 青灵驱策着麒麟,心急火燎地赶往仙霞关。 昀衍提议要助她西逃之际,曾经说过,他会安排人将毓秀接走。 当时她不过是半信半疑,在心中认定了列阳人再如何手段过人,也无法轻易从守卫森严的朱雀宫里将人带出。至少,没有她本人的帮助,他们根本连承极殿都无法接近。 而在崇吾出手重伤昀衍之后,青灵更是完全放弃了倚靠列阳人的打算。 却万万没有想到,列阳人竟然还是动手了! 她回想起自己对昀衍那必杀的一击,不禁胆颤心寒,不敢去想此时毓秀若是落到了他手中,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还好,她还有青云剑。 他们如果只是想要青云剑,那她就给他们好了。 可这样一样,她便又失去了跟慕辰交易的筹码。 那么五师兄黎钟的下落……又该往何处去寻? 崇吾一门、再加上她自己和毓秀,若出不了东陆,又该何去何从? 青灵愁肠百结,渐渐行至了仙霞关口。 列阳的迎亲队伍,早已抵达,且在关外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巨大华丽的喜帐,高悬着王族的徽记与旗帜。 有负责戍卫的巡逻兵,很快觉察到了青灵坐骑的逼近,发出了示警的讯号。 千重穿着一身厚重的婚袍,与随行人等从喜帐内掀帘而出,身后跟着亦是一身华贵装扮的阿婧。 两人正式的婚礼定在列阳国都举行,但适才在喜帐之内,业已按照北陆习俗,完成了一系列的仪式。阿婧此时满心的忐忑与不安,仰头瞧见青灵的到来,忍不住抬手拨开了头冠前的珠帘,一声“姐姐”的呼唤哽在了喉头。 千重微眯着眼,也扬头望向青灵。 百年前在这里唤醒了开天辟地之力的少女,容颜依旧。可再看之下,神态气质,却又是完全不同了…… 千重勾了勾嘴角,示意戍卫暂退一旁,自己则用内力将声音送出,语气微嘲,“原来是长帝姬殿下啊。刚才迎亲的时候一直没见到帝姬,说是什么身体不适,现在抱病赶来,莫不是左思右想了半天,觉得后悔没能嫁给本王,特意前来抢亲的?” 他话音未落,周围随从人等便爆出一阵笑来。 青灵知道北陆向来民风彪悍,眼下顾及着阿婧的面子,并不想跟千重计较,只按奈着性子说道:“我有要事,想跟你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列阳众人又是一阵肆意大笑。 千重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挑着眉,负手不言。 青灵只得以神识传话,质问千重道:“你把我儿子带去哪里了?” 千重笑了笑,依旧微眯着眼仰望青灵,“你跟我回列阳,我就告诉你。” 青灵渐渐有些抑制不住怒意,“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东陆,但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你先把毓秀还给我!” 千重不为所动,挑着眉,“令郎的下落,大概只有我二弟最清楚。帝姬如果心急的话,可以直接去他在列阳京都的府邸当面询问。” 青灵见千重摆明无意让步,而她若此时离开了东陆,却便是坐实了叛国的罪名,将来步步为坚,保不齐还会继续受千重兄弟的要挟,难得自由。 她望向千重身后的阿婧,心中百般矛盾纠结,右手握成了拳、又展开,继而又握紧,解封出青云剑的心诀几番脱口欲出,最终又咽了回去。 她毕竟,不再是崇吾山的小六了。 这么多年的朝权争斗、起伏经历,让她懂得了克制、懂得了从长计议,陪伴在洛尧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更让她学会了研究对手、学会了站在旁人的立场纵观全局。 可血脉中的那种狠戾,又在叫嚣着催促她以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不顾一切,血流成河。 哪怕会毁了阿婧一生一次的婚礼…… 哪怕会就此失去找回五师兄的机会…… 哪怕……她甚至没有把握,屠尽了面前所有的人,就必然能找回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 世上唯一的骨血牵绊。 到了这一刻,青灵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爱那个孩子! 他曾于她的腹中孕育成长,每一次微小的胎动、都曾给予过绝望中的她无比安慰和期盼。 他不仅仅只是逝去之人留给她的念想与凭证,更是她生命之中另一种爱的源泉与承载! 他英俊的小脸,温热的小手,唤着母亲时那种眼睛中只有她的殷切神情…… 他是她的骨,她的肉,她的血。 无法割舍,无法替代! 谁若是伤他一分,她必然要让对方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 第260章 妖姬(四) 就在青灵踌躇矛盾之际,帐内又缓缓踏出来了一人。 莫南宁灏姿态笃定,神色却略显得有几分阴厉,不易觉察地对远处的几名部属迅速做了示意的手势,继而抬起头,对青灵高声道:“玄女来的正好,昨夜驿馆中的十几条人命,还望你能跟我回凌霄城、给陛下一个解释。” 他话音一落,驻于外围的数名朝炎军中高手已驱策着坐骑腾空而起,将青灵团团围住。 宁灏转身向千重拱手一礼,“迎亲仪式既已礼成,朝炎送亲诸人不便久留。”朝青灵的方向瞟了一眼,又道:“章莪玄女如今尚有人命在身,在下须将她带回京城面见帝君,还望陛下体谅。” 适才他隐身帘后,静观青灵与千重的交谈,脑中主意几番争斗,最终渐渐拿定。 能让慕辰与青灵彻底反目,对莫南氏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将那些本该烂进肠子里去的军机密令告诉给了青灵。 按照宁灏的推测,青灵一旦去了崇吾、见到被军队封禁的故土,一定会对慕辰生出怨恨,而只要青灵下了狠心与慕辰翻脸,两人的关系必当出现难以修复的裂痕。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百里扶尧的一条命。 诗音也证实过,唯一一次见慕辰对青灵动了真怒、甚至出手抽了她一计耳光,就是因为青灵疯了一样的想翻查当年旧案,为百里扶尧报仇…… 可宁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灵竟然能这么快地就返回到了仙霞关! 而她一脸焦急地来找列阳王,难道是对慕辰生出了叛意,打算向千重请求联手或庇护? 宁灏在帘后深思细想,极快地衡量着每一种可能,以及这每一种可能对于他自己、对于莫南氏的利弊。 诚然,他可以任由青灵与千重周旋、甚至结盟,从此除去了朝炎朝堂上一个棘手的劲敌。 可如此这般的话,慕辰的态度并不能受到太直接的影响,依着从前种种矛盾纠葛的结局来看,他二人最后未必会彻底翻脸,将来青灵若要再插手朝炎政务,就难保没有转圜的余地。 并且,从大局上看,青灵与列阳结盟,对东陆而言必是一大威胁。纵然莫南氏可以借机扩张兵权、增势敛财,然而北境的军防是实打实的苦差,仙霞关一开,列阳人长驱直入,家族多年的基业受损不说,甚至于连赖于仰仗的东陆政权有可能灰飞烟灭。 那样的话,自己心里或许是痛快了,可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眼下只有让青灵做出比伤心失望、投奔列阳更为激烈的事来,最好是能激起慕辰无法平息的震怒之罪,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从前,正是因为自己做事不够绝,想要达成的目的总是完成得不够彻底,才导致后来受人制约、听任摆布!从他为保住族长之位,不得不背叛慕晗、不得不毒杀祖父的那个时候起,莫南宁灏就对自己立下了重誓:今后每做一件事,必当彻底决绝!不给对手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而此时此刻,他要的就是青灵的罪无可赦,要的就是她兄妹二人的正面厮杀、无法逆转。 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借用慕辰的名义,杀掉青灵的那个孩子! 宁灏拿定了主意,暗中传下了令去,部署下层层防御,方才掀帘走了出去。 青灵被宁灏手下围住,缓缓俯下头,与他的视线相对,蓦地弯出了一道古怪的笑来,“你也在啊。” 宁灏的心中,没由来地划过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 眼前的女子,似乎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同了…… 她刚才跟千重对话的时候,还一如昨晚那样,神情中透着一抹凌厉与焦虑。这在宁灏看来,颇有强装硬撑之嫌。 很多年前,他便在铸鼎台和这位章莪氏的后人交过手。与自己相比,她的修为可以说是低弱的可怜,就连借助神器也只能施展出仅有的一击,实在没有资格被他放在眼中。 她想要杀他,已经很久了。可每一次剑拔弩张的交锋之中,她都没有动过手。 是隐忍,还是因为根本没有能力? 说到底,一直以来,她能仰仗的,不就只有那两个男人吗? 离开了他们,她又能算什么? 就连应付自己手下几名近卫的本事都没有吧? 宁灏抑制住心绪的那一丝起伏,泰然地还了青灵一笑,“有什么话,留在回京的路上再说吧。” 语毕,朝围抄青灵的部属施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开始将她逼往关内的方向。 青灵猛然挥手而出,瞬间结出了一道圆球形的红色结界,将自己和坐骑包围在了中间。 结界所蕴的强大劲力,把驱行向前的众兵士震退数丈,有两人甚至差点摔落了下来! 麒麟兽踏着祥云,缓缓朝帐前逼近,结界中的青灵横手胸前,慢慢地凝聚出一柄水汽晶莹的冰剑来。 她目光始终望向宁灏的方向,手臂遽然急挥成弧,却听得一阵齐声惨叫,身后被震退开来的兵士们胸前俱被拉出一道血口,近乎连贯的一样深浅,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于空中喷溅出血雨来。 坐骑哀声高鸣,四下窜飞。 青灵纵身而下,落于帐前。 杀气,蒸腾。 先前还在嬉笑看戏的列阳亲贵官员们,此时早已鸦雀无声,且下意识地倒退着向后散开,面上皆有惊惶之色。 青灵发髻微斜,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金红熠熠。绛裙上血迹斑斑,宛如暗色的曼陀罗朵朵绽放,妖异而诡艳。 千重收起了之前戏谑与自得的神情,戒备地退入到禁卫架起的防御之中,行动间忽而又瞥见阿婧还立在原地、身体似有些僵硬发滞,迟疑了一瞬后,伸臂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宁灏这时终于有些慌了。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从掌中解封出昊天弩,对准青灵。 “帝姬今日是打算要血溅婚礼不成?” 宁灏控制着声线,质问道。 青灵盯了他一瞬,垂目抚了抚手中冰剑,突兀地莞尔一笑,“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叫我章莪玄女吗?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她抬起眼,朝着宁灏的方向踏近一步,脸色神情似笑非笑,“要不我来替你答吧?你先前叫我玄女,是想在大家面前撇清我朝炎王族的身份,以便即使对我出手也不必受人诟病,说你以下犯上、失礼僭越。而现在你改口叫我帝姬,却是想让我自重身份,不要在这等场合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来,丢了朝炎的颜面,毁了妹妹的婚礼。对不对?” 她缓缓举起剑,指向宁灏,“我也是从朝权争斗里走过来的人,你的那些心思、那些算计,你以为我会看不明白?” 特意告诉她的那些事、那些话,又怎会没有目的? 他莫南宁灏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当日在铸鼎台中,我曾问过你,怕不怕我告你一个欺辱帝女之罪。”青灵轻嘲而笑,眼角却有泪光闪动,“你非但没怕,还当着我的面,用你手里的那张弩弓取了我四师兄的性命,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中咽气。其实你当时,想杀的人是我吧?” 宁灏面上神情明晦难辨。 他这时已然看出,青灵周身偾张的杀气早已超越了他对她的全部了解,超越了他此生见过的最顶尖的敌手。 生平第一次,面对一名女子,他自心底生出了冰寒的畏惧。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快过了言语,手指暗聚神力、“啪”地连续扣动机关,弹出了几支暗蕴强大灵力的聂木箭,直击青灵前胸要害! 青灵右手轻旋,手中冰剑霎时化作无数雨粒、雷霆般射出,裹住了袭来的聂木箭,随即再度凝固成冰,噼啪巨响数下,将冻住的箭矢绞碎成了粉末。 她左掌同时推出,半路曲指成爪、向内收肘,以一股无从抗拒之大力,锁住了莫南宁灏的身体。 宁灏尚未反应过来,便只觉得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束缚住,人如同牵了线的木偶一般,被极快地拉向了前方。 他凝神相抗,却无奈那劲力超乎想像,掺杂着近似疯狂的情绪,不容得他作出丝毫自救的举动。 守卫在旁的朝炎禁军,眼见莫南氏族长不受控制地被神力拖行前进,皆是惊呼出声,再顾不了顾忌青灵的身份,各自拔出兵刃,从四方攻向青灵。 哪知青灵不躲不闪,直接将最薄弱的背部留给了对手。禁军中有几人脑中一懵,临阵收了手,而另外几名与莫南氏有所牵连的宁灏心腹,咬了咬牙,仍旧抡手劈了下去。 哧、哧数声,兵刃嵌入了青灵的后背,随即拉扯出了喷涌的鲜血。 然而青灵恍若未觉,手中力度丝毫未减,左手探出攥住了宁灏的咽喉,右手夺过了昊天弩、对准了他的心脏。 须臾之间,天翻地覆。 宁灏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妖瞳,脑中竟有一瞬的空白,仿佛有有些事突然明了起来,却又完全捉不住头绪…… “很多年前,我就发过誓,终有一日,会用你的这把弩弓来取你的性命,为我四师兄报仇!” 青灵凑近宁灏,压在他胸前的箭头逐渐抵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在今天杀了你吗?”俯低到他耳边,似笑非笑,“你不是想看我和慕辰反目吗?可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仇人如愿,尤其是你。我要你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得不到!” 宁灏的双目,因为被扼住了呼吸而开始变得有些胀睁。他看着青灵,竟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很像一头满眼杀气的野狼,狠厉却又孤寂。 于是莫名的,他忽然有了几分镇静,嘶哑着嗓音笑了声,“那你又得到过什么?你难道不觉得你比我更失败更可怜?好歹我爱的人,活了下来……”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数道尖锐的利器连番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顷刻穿心而过! ------------ 第261章 妖姬(五) 剧烈的疼痛与炸裂感噬灭着宁灏的神识,以极快的速度抽离着他仅存的气力。 意识涣散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个有着一双妩媚桃花眼的少年,似悲还恨地望向自己。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许下了承诺却又弃他而去? 他大概……是想这样问吧? 宁灏有些不自知地牵了牵嘴角,苦涩讥嘲。 那份喜爱、那份情感,不是假的。 否则的话,岂能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他铤而走险、手染鲜血? 可毕竟是世家长子啊,从小练就的沉稳理智,一眼就能看穿局势利弊、看清楚大势已去后的别无选择…… 又或者,如同眼前女子所说的那样,因为自幼饱尝了权势的甜头,一朝骤然失势,必然承受不住,所以为了重新夺回曾有的荣耀,坐稳族长继承人的位子,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背叛的…… 宁灏轻笑出声,大口的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为了心爱之人,他不介意杀人流血,却终究,还是输给了唾手可得的权势……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向青灵。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那此刻他眼中的恨意足以将她千刀万剐无数次! 然而最终的一点影像,还是慢慢地黯了下去。 心底深处,原本有些模糊的感悟,却逐渐清晰起来。 他那样地痛恨着青灵与慕辰,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摆布过自己的命运。 而是因为…… 爱之所爱,恨之所恨。 明明选择背叛了那人,却依旧不自觉地以他的方式继续生活,以他的喜怒继续爱恨。 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放下过吧…… 一直静观其变的千重,见宁灏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方才暗中做了个手势,让麾下严正以待的禁卫迅速围住了青灵。 青灵把昊天弩扔到宁灏的尸体上,沾染了鲜血的双手在裙摆上拭了拭,缓缓站直了身来。 她背部遭受重创,血一直汩汩地流着,起身的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几乎恍惚。 千重朝前一步,对青灵道:“今日是本王的迎亲典礼,长帝姬却当着两国贵宾的面杀了世家族长。若是朝炎帝君追究起来,本王可是难以交代啊。” 说着,朝领头的禁卫施了个眼色,“将她拿下!” 他等待这个时机已久,一早就盘算好,若是青灵死在了宁灏手中,就想办法夺下她的尸体,控制住青云剑。若是宁灏死在青灵手上,那他便以诛杀送亲大臣为由,扣下青灵,再想办法拿到青云剑。 身畔的阿婧,原已被所见情景吓得脸色煞白、簌簌直颤,此刻听到千重的一声令下,突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不顾矜持地拉住了千重的衣袖,“不要!” 千重睨了阿婧一眼,笑得似有几分温柔,“王后不必惊慌,本王只是先替朝炎帝君扣住人而已。” 阿婧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青灵厉声唤道:“千重!” 众人眼光,齐刷刷地又汇聚到青灵的身上。 青灵身形仿佛有些不稳,目光却控制得很稳,巡视地在周围兵士的脸上掠过一圈,又与阿婧的视线静静相汇片刻,最后,停在了千重的身上。 “如你亲眼所见,这就是害我至亲之人的下场!你若要与我为敌、伤我亲人,就要先做好死在我手上的准备!” 话音一落,旋身而起,之前落下时收起的麒麟玉牌再度幻化成兽类,于祥云之上抖展着亮丽的鬃毛。 随着她的起身,半空之中,似有嫣红的急雨落下,又似漫天红光霎那刺穿云峦,一刹那的万瞬光华! 可下一刻,扑面而来的血腥杀戮之气,惊得众人呼喊出声。离得最近的那一圈兵士痛呼惨叫,猝然跌倒在地,蜷缩扭曲。 千重被近卫急急护住,回神抬首再望时,方才看清,原来青灵竟然是将自己的血凝作了无数锋刃、击向了众人! 神慑之下,哪里还有人再敢轻易上前,阻扰这如妖似魔、杀起人来连命都不要的女子? 饶是千重自己见惯了杀伐,一向亦以北陆铁血男儿自诩,此刻也不禁惊愕万分。 讶然中,又隐隐有几许畏惧、几许的叹服。 倒也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做青云剑的主人…… ~~ 青灵伏在麒麟的背上,大口地喘息着。 上身的衣物早已湿透,浸着的有血、也有汗。散落的长发凝成一绺一绺地,贴在脖子上、脸颊上、背后的伤口上,黏的难受,却无力去拂开。 数场恶战,抽光了她身体中最后的力气。若不是尚有一丝意志支撑,她恐怕熬不到逃离。 还好, 她疲惫地把面颊贴到了麒麟的鬃毛上,还好,想说的话都说了。 千重是个聪明人,不至于与自己正面为敌。 她的儿子也好,她的妹妹也好,他暂时应该不敢怠慢…… 想做的事,也都做了。 四师兄…… 五师兄…… 多少年了,这铸鼎台的血仇…… 青灵阖上双眼,弯了弯唇角、像是想笑,却猛地带出了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来。 整个人,彻底地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她徐徐恢复了意识、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竟是已经躺到了平地之上。 耳边似有细细的流水之声,吹拂到面上的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草木花香,睁开眼时,头顶有稀疏的寒星闪耀,仿佛谁的眼睛,在温柔地俯瞰着自己。 青灵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来。 背后暖暖的、绒绒的什么东西,随之也动了动,继而又发出了一声像是呵欠的沉重呼吸声。 青灵警觉地扭转头,对上了狻猊兽一双金褐色大眼。 一人一兽,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青灵满腹狐疑,而狻猊却又极其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重新把脑袋伏到了两只前爪上。 青灵环顾四下,认出了所在,抬手摸了下狻猊的头,问:“是你把我带到这寒星暖月来的?” 狻猊依旧懒懒地趴着,眨巴了下眼睛,像是肯定了青灵的疑问。 它与那玉牌所化的麒麟不同,是有血有肉的灵兽,灵智高深、作战力强,绝不会半路化作一股烟儿把主人抛下,所以,自然也要比那麒麟更骄傲些、更适合端着架子些…… 狻猊歪了歪头,合起一双大眼,下巴却微微扬高了几分。 青灵忍不住弯了下嘴角,想了一想,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狻猊抬起眼皮,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青灵追随着望去,好半晌,方才想起,那是洛珩辞世的地方。 她沉默住,思忖良久,缓缓道:“是不是……你跟他……跟我父亲,有什么灵识上的牵系,一旦我体内属于他的那部分血脉被唤醒,你就能找到我?” 狻猊望向青灵,再度眨了下眼,然后阖目在她身上嗅了嗅,低头轻轻地蹭着她的手背。 原来如此。 青灵伸臂揽住狻猊,把脸埋进它头顶的软毛之中,似乎是想从这温暖柔软的感觉中吸取力量。 “我能感觉到他……” 她喃喃低声道:“属于他的那种力量,我也能感觉到。” 过了许久,青灵抬起头来,挪坐到了当日洛珩辞世的地方,盘膝凝神。 她调整了一下心绪,努力不去想至今发生的种种,对狻猊说道: “我要留在这里修炼。” 虽然得师父临终前传以修为,但她并没有机会修炼洛珩留给自己的五灵源力。先前的几场恶战之中,她强行使用未曾练习过的土系源力,对身体已经造成了一定的损害。加上仙霞关外的负伤,必须闭门休养,方可恢复元气。 “我以前,没有练过木系和水系之外的功法。你一直跟在我父亲身边,肯定是见过他练功的。要是待会我做得不对,你就提醒我一下,好不好?” 狻猊被委以重任,不自觉地抬高了头,发出几声呜呜的回应,仿佛是在说:“没问题!” 青灵抿唇想笑,却又觉得心事沉重、思绪繁冗,默默地收敛住了心神,运息静行。 曾属于父辈两人的神力,在她体内周行转回、相融相汇,一点点合成一股单一的力量,完全属于她的力量。 一日接着一日,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到了第十日,青灵体内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操控五灵的能力也大有提高。她再度仰望天空之际,心中沉积出勇气,即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不会胆怯的勇气。 她起身在洞中巡视一圈,在像是很久以前、被人用内力摧毁过的泉池岸边摘了几朵紫色的野花,合成一束,放到自己静坐修炼的位置上。 沉默了很久,她方才缓缓开口道:“我曾在这里对你说过,我不想成为像你那样疯狂的人。”顿了一顿,唇畔有苦涩笑意浮现,“可现在,我却很理解,你为什么变成了那样的人。” 满腔的怨,满腔的恨。 而她要面对的对手,一个是列阳的国君,一个是东陆的主人。她要向他们讨人,就必须做好应对千军万马的准备。 杀戮,流血,在所难免。 “我不怕死。” 青灵继续说道:“可我害怕再一次失去自己爱的人。我的儿子,我的师兄……他们哪一个,我都不能失去。” 还有师父的仇,小七的仇…… 青灵俯下身,抚摸着清风中微微颤动的野花,“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孱弱的花瓣,索索无声,似在点头,又似在摇头。 长久的,沉默寂静。 ------------ 第262章 凄风休飐半残灯(一) 慕辰醒来的一瞬,闻到的是熟悉的杜衡香。 诗音将手中的镂金薰球递给宫女,自己迅速坐到了榻沿边,声音中一丝克制的激动,“陛下,你醒了?” 慕辰动了动,似想坐起身来,却被诗音劝阻道:“陛下别动。御医说了,你的伤需要静养。” 她替慕辰掖了掖被角,抑制住情绪,低低道:“你昏迷了整整十日……宫里宫外,我都尽力想办法遮掩过,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二品以上的朝臣和嫔妃们都一直候在了承极殿外。” 慕辰深幽的目光在诗音面上停驻片刻,“什么消息?” “嗯?”诗音的睫毛迅速地闪动了一下。 “传出去的……是什么消息?” “哦,” 诗音低垂着眼,看不出喜怒,“陛下……被青灵打伤的事。”顿了顿,扬起了睫毛,眸中似有泪光,“青灵她……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 慕辰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审度着她。 昏厥前的种种情景,青灵的声声控诉,崇吾圣君的离世……一桩桩在思绪中串联起来。 半晌,慕辰开口道:“那样的事,难道不正是王后最想见到的吗?” 诗音愕然失语,结结巴巴地说:“陛下……臣妾……” 慕辰移开了目光,人只觉得十分的疲惫。 意识到身体的变化,他垂目凝神、探查自己的内息神识,片刻后,抬手对诗音说道:“罢了,你出去吧。让人去召琰进来。” 诗音直了直身,与慕辰拉开了些距离,咬着下唇的牙齿有些颤抖。 她站起身,始终望向慕辰,最后,踌躇着开了口说道:“臣妾不明白,陛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喜怒皆牵系于陛下一人,又岂会愿意见到陛下被人所伤?” 慕辰深潭般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半晌,似微微地牵了下唇角,却并无半分悦意,盯着诗音道:“毓儿被人从宫中掳走了。” 轻轻淡淡的十个字,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诗音再如何沉稳隐忍,面对慕辰冷锐的注视,亦不禁有了一瞬的闪躲。 “陛下是在怀疑臣妾?” 她略微提高了声音,“臣妾素日是怎样待那孩子的,陛下不会没有看到。虽然只是外甥,可臣妾明白,陛下是把秀公子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抚养。臣妾又岂能不为陛下考虑,真心爱护那孩子?” 说到此处,她眼圈渐渐泛红,别过了头去片刻,待情绪稍稳方才又转回来,泪眼盈盈地望向慕辰。 “陛下应该还不知道……臣妾的哥哥,十日前在仙霞关外,死在了青灵的手上……” 诗音语带哽咽,仪态却仍旧保持着一国王后应有的尊贵优雅,微扬着头,“单凭这一件事,臣妾就算是跟青灵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可这些天里,一直是臣妾苦苦劝阻族人,让他们放弃了追杀她的打算……只因臣妾明白,”咬了下唇,说得有些艰难,“她是陛下极其看重的人。” 慕辰骤然听闻宁灏之死,不由得怔然失神片刻,眼中原已寡淡的神色愈加黯然下来。 末了,抬了下手,“你下去吧。” 诗音定定地望着慕辰,眼中有不甘、有怨忿、有悲凄。 她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的习惯,所以明白自己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 她转过身,慢慢地朝外走去。 “王后。” 慕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然没有温度,“不管青灵伤了谁、杀了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诗音停驻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微微地屈了下膝,扬首走了出去。 慕辰看向掀起又落下的垂帘,怔忡许久,蓦地剧烈咳嗽起来。 胸口的伤被扯动,带出一阵蚀心的剧痛。喉间一丝腥甜,被强自着咽了回去。 候在帘外的御医,闻声躬身而入,却被慕辰挥手屏退了下去。 待到淳于琰奉诏入内时,他已经起身坐到了窗边的紫竹榻上,衣饰整洁、神情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有受过什么伤…… 淳于琰行过礼,在慕辰的示意下坐到了紫竹榻的对面,沉吟一瞬后,审度着出言道:”陛下的伤……可还要紧?” 慕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莫南宁灏,是怎么回事?” 淳于琰眉心一紧,明白慕辰已然知晓此事,遂留心组织了一下语言,把青灵如何出现在仙霞关、又如何出手杀了莫南宁灏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慕辰心思缜密,任何细节都绝对不会放过,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用词上多下工夫,不让事件经过听起来太过血腥疯狂。 慕辰听得很安静,面上一直似无波澜。直到淳于琰讲到最后一幕、青灵以己身流血凝刃杀人时,慕辰方才抬起了眼,眸中一丝复杂情绪闪过。 当年洛珩在梧桐镇残杀浩倡、斩断方山雷的手臂,撤离前施出的最后一招,也是同样的手法。 十日前青灵找到慕辰对质时,她的一双眼睛,金红妖异,与那魔头亦是如出一辙…… 原本隐秘的猜测,如今终于渐渐清晰真实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慕辰竟然辨不出自己心中情绪,究竟是喜还是悲…… 淳于琰也有过一些揣测,可眼下观察着慕辰的神色,又哪里敢将想法说出来?遂另择了个话题,道:“列阳那边,臣已经让人出面安抚了。慕婧长帝姬也派人传过话,说一切安好。千重是个聪明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在明面上跟东陆起什么冲突。” 语毕等待了半天,也不见慕辰开口接话,只得又挑了几件紧要事一一做起奏报。 “秀公子被掳之事,宫内一应相关人等已尽数受审。眼下尚未查清刺客的来历与去向,不过东陆境内所有的城镇已设下盘查关卡,边境一带亦布下了结界。” “崇吾的墨阡圣君离世,听说白虹剑如今是传到了大弟子晨月手中。” 他顿了顿,想起青灵突然间剧增的神力,斟酌问道:“封禁崇吾的那些兵士……与青灵帝姬起过冲突,现在剩下的人数并不多。不知陛下是否打算增派人手,还是……” 慕辰依旧保持着怔忡沉默的状态,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答非所问地开了口,缓慢而又艰难。 “琰,你觉得,青灵这一次,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只要一放任思维自由,眼前就会浮现出青灵流泪失态的面容,和那一句句撕裂他心肺的“我要你死!要你死!” 她竟然,想要他死呢…… 剑锋刺入了胸膛,刺得那么的深。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呢…… 一转身,她便用那般血腥的手法杀了莫南宁灏,不就是想让自己明白,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吗? 淳于琰蓦地怔住。他有些记不太清楚,已经有多少年,慕辰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了。 他们是相交于年少时的朋友,亦是曾并肩作战的知己,可君臣之别,终究将他们阻隔在了无法逾越的两端。 一瞬的失神,让他竟不知该答些什么。 慕辰移开了视线,唇畔弧度透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你曾对我说过,以青灵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站到我这边……今时今日,你还这样认为吗?” 蚌灯幽幽的莹光照在他的侧颜上,镀出一层淡淡的银白,显得面色格外憔悴脆弱。 淳于琰不是愚笨之人,也一早就知晓慕辰下令封禁了崇吾。但以他的了解,凡是跟青灵有关联的人或者事,慕辰都处理得十分谨慎,不至于触碰到难以弥补的底线。 想到此,他迟疑着开口道:“墨阡圣君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如今离世也是因为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再者说,若不是陛下……你将青灵的五师兄接到了凌霄城,每日以名药灵丹续命,墨阡圣君怕是会更早耗费完神力,根本熬不到现在……青灵她,应该不至于为这件事对你生怨。” 慕辰沉默着,唇角依旧挂着苦涩自嘲的淡淡笑意。 良久,道:“可若是,我害死了百里扶尧呢?” 淳于琰猛然愣住,眼帘抬起、又垂下,满眼的不可置信。 慕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间那种苦楚的意味愈加浓烈,“是啊……连你都被吓到了。” 他垂目盯着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那一圈戒痕苍白刺眼。 “在这朱雀宫里,也只有你对我的身体情况最为了解。” 半晌,他再度徐徐开口,情绪已是平复了许多,“昔日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依靠赤魂珠的神力,甘愿为其宿体。岂料那珠子本是灵物,能自行摄取宿体神力,若不是我靠着意志时时与之相抗,只怕早就被噬尽了元神。” 赤魂珠的这个特质,淳于琰很早以前曾听慕辰简单地提过一回。那时他口气轻淡,仿不以为意,时隔多年之后,他又登临极位,身边不乏名医神药,于是淳于琰也就想当然地觉得这个难题早就被解决了。 而眼下再度听慕辰提及赤魂珠,他心头不禁似有所悟,几番欲言又止,却终是问不出口。 慕辰亦沉默了一会儿。 他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旁人面前,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可半晌之后,他还是缓缓地开了口,继续说道:“如果换一种境况,我或许,不会逼她逼得那么狠。只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当年的一场宫变,为了瞒住父王,我对自己下了剧毒徊徨蛊。后来毒虽解了,身体终是受了重创,以至于……失去了对赤魂珠的所有控制。” 慕辰慢慢抬起了眼,对上了淳于琰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淡然却又似艰难,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便知道,自己已是活不了太长时间了。” ------------ 第263章 凄风休飐半残灯(二) 鼎炉内的杜衡熏香,发出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在奢华宫殿的内室之中。 慕辰与淳于琰相对而坐,一如少年时执棋对弈时的安静沉着、心思自持。 淳于琰翕合了一下嘴唇,想竭力拿出从前轻快不羁的语气,然而出口之际,话音却是低微无力,“所以你……” 慕辰此时,却仿佛更加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已是如讨论政务般的直接而淡然了。 “以我现在元神被噬的速度,注定是活不过千岁。所幸余下的时间,足够我彻底改革朝炎格局、推进臣民融合,实现你我少时的愿望。” 他顿了一顿,蓦地轻笑了声,“有时候想想,也许自己也太过贪心,要的东西,太多了些。” 淳于琰此时心中惊雷翻滚,反复回响着慕辰的那一句“活不过千岁”。 按理说,慕辰这样元神精纯的神族,大多都有近两千岁的寿元。而眼下他二人,皆是七百有余、临近八百。 然而若是活不过千岁…… 若是活不过千岁…… 淳于琰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子,见他神色静谧、表情淡然,一如初识之日那个文雅尊贵的王族少年。 可他全然不知,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胜似兄弟的男子,剩余在这世上的日子,竟是屈指可数! 淳于琰再度动了动嘴唇,重复着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所以你……” 慕辰移来视线,“所以什么?” 或许是藏于心底的秘密终于和盘托出,他忽而有了种什么都不再顾忌的轻松。 “嗯。” 他轻轻点了下头,“所以我等不及要和青灵在一起,所以我宁可铤而走险,也要拆散她和百里扶尧……是我,让莫南宁灏说服慕晗反出凌霄城,为的就是有理由让百里扶尧领兵出征。一旦到了战场上,要想让他死得合情合理,便有的是办法……我只是,没有猜到方山雷有能力修复魔斗,害得青灵险些葬身在彰遥王宫……” 他像是一直在看着淳于琰,然而目光有些迷惘的涣散,仿佛失去了焦点。唇畔那一抹自嘲苦涩的弧度,宛若印在了白玉塑像上的痕迹,始终都不曾拭去。 “这么多年来,朝内朝外之人无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除了曦儿,就再没有别的孩子。” 他声音淡淡,像是在说着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这中间,除了情感上的一些因素以外,更是因为我自知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所以根本不敢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受他母族的操控。”顿了一顿,“从很早开始,我就做出了决定,会将东陆的江山,交到毓儿的手中。” 淳于琰心内翻江倒海,可下一瞬,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慕辰继续说道:“我要留给那孩子一个强大而统一的东陆,一个他能紧紧掌控住的朝炎帝国。世家割据的局面已被打破,等级种族之分会逐渐弱化,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的祖辈是谁,都无关紧要。在我的心里,他就是我的儿子,是能够将我为政治国的理念传承下去的人,也是我从一开始便决定会亲手培养长大的朝炎储君。” 他收敛目光,对上了淳于琰隐泛泪光的双眼。 “当年,我罔顾你的感受,娶了百里凝烟。你心里面,其实一直怨恨着我吧?” 淳于琰牙关轻颤,身形凝滞了片刻,继而起身跪倒在地,俯首道:“臣不敢!” 慕辰幽微喟叹,缓缓道:“你我少时相识,结为知己。那时大家都觉得我俩性格迥异,不明白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何以能成为了朋友?可他们又岂能明白,我见到你的第一天,便明白你其实和我一样,都是一辈子戴着面具过活之人。心中的想法、念头,至死都不愿意说出来,久而久之,便连自己也骗了……” 他忽地握拳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摁住了心口,抑制着那里传来的阵阵锐痛。 淳于琰想起身去唤御医,却被慕辰抬手制止住。 待呼吸稍平,慕辰望向琰,“我娶百里凝烟,亦因自知命不久矣……从前担心她身份特殊,就算嫁给了你,亦会成为引发隐患的源头。可后来,有了毓儿,论血统、论身份,都是比他姑母更有资格影响大泽与九丘之人……他日毓儿继位,我自会留下遗诏,还凝烟自由。” 淳于琰还保持着将欲起身的姿态,单膝跪地,头微微俯低、侧向曲起的臂弯,掩饰住了面上的神情。 少时相识,结为知己,不仅仅是因为共同的志向、同样戴着面具做人的不得已,也是两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彼此慰藉、彼此取暖的一种天性。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慕辰的隐忍,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若是换上一种人生、换一种生存环境,父慈母爱、简单平淡,他和他,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或许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凭着勤奋与坚持,一点点筑造出属于自己的业绩,再娶一个平凡善良的妻子,养几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日子过得简单而恬实。没有大富大贵,没有权势滔天,却也不必从懂事时起,就学着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弃真心渴望得到的一切…… 数百年的隐忍与谋划,几经生死、大起大伏,最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有了些许自由掌控人生的权力。 然而壮志宏图才刚刚展开,慕辰的生命,却已走向了尽头。 淳于琰抑制住声音中的情绪,抬起头来,像从前那样不羁地扯了扯嘴角,“世上一物降一物,东陆又是自古地广物博的地方,我不信找不出能降住那珠子的神器来!从前多少的生死一线都闯过来了,陛下万不能轻易放弃信念!” 慕辰倾身将琰扶起,对他的劝慰不置可否,只淡然地牵了下唇角,轻轻地“嗯”了一声。 数百年亲若兄弟的相处,浇筑出的那一份信任与默契。淳于琰心里其实也清楚,若非已是笃定无力回天,慕辰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下心底的骄傲与强硬,将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展露出来。 天命如是,无可逆转。 如今再回首过往,那些曾隐藏下去的不理解、不赞成、不甘心,也只化作了滋味复杂的酸涩情绪,堵塞在胸间。此时此刻,淳于琰很想像少时那样,温上一壶好酒,拉着慕辰畅饮通宵,诅咒谩骂该死的命运、渲泄悲怒怨忿,直至一醉方休! 慕辰解封出一枚印鉴,神色渐肃,“我今日,之所以与你有这一番交心之谈,一则是因为我此次重伤之后……身体状况变化太大,恐怕迟早也瞒不住身边之人。二则,亦是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毓儿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他将印鉴交予淳于琰,“他此次被掳,定与王后有关。你持我的印鉴,盘查王后身边亲近之人,必要时,可不必顾忌身份,直接审问她本人。” 淳于琰接过印鉴,眼中似有疑色,“王后?”斟酌了一瞬,“王后明知你看重秀公子,也岂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说,她能把孩子藏到哪儿去?” 慕辰道:“掳人的或许不是她,但一定跟她有关。朱雀宫内,有能力让刺客不受阻碍出入之人,本就寥寥可数。适才我稍微出言相探,她当即就露出了破绽。” 他沉默了片刻,神情似有一霎的怅惘。 “毕竟……我与她相处,也有许多年了。她想些什么,我不是猜不知道,只是……” 只是一直不曾费心理会罢了…… 慕辰沉定思绪,再度望向淳于琰,“眼下宁灏身亡,莫南氏失去主心,正是削弱其家族势力的机会。王后此时,亦无法再依凭外戚之力。你是她的表兄,盘审之际,如何软硬兼施,自由你作主。唯需谨记的,便是无论如何,你也要将毓儿的下落找出来!” 淳于琰领了御命,退出内室,心中思绪纷杂、难以平静。 慕辰下的旨意中,只字未提青灵。难道说,这一次,他们两人之间当真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么多年,青灵一直忍下了对莫南宁灏的恨意,为的就是顾全大局、成全慕辰想要利用莫南氏的政治布局。然而今日她不顾一切,以那般血腥的手法取了宁灏,难道就是在向慕辰宣示,她什么都再也不会顾惜了? 淳于琰看了眼攥在手中的印鉴,禁不住满怀怅惘。 慕辰身体的秘密…… 墨阡圣君的离世…… 还有过往的种种,逝去的人,结下的仇…… 命运纠结错综,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他竟已分不清,究竟是谁对谁错! 怔忡间,淳于琰已走到了内室外的偏殿之中。 因为帝君病重,诗音领着几名身份较高的嫔妃,一直守候于此。此刻见到琰出来,她收敛了一下心绪,起身迎了上去,“陛下可还好?” 淳于琰毕竟浸淫朝堂多年,表面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当即亦整肃神色、上前与诗音对答交谈起来。 然而掌心中的印鉴却是攥得更紧了些。 慕辰适才的一番话,俨然已是有了托孤的意味,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必当找出毓秀的下落…… 心思翻转间,又猛然瞥见诗音身后的嫔妃之中,百里凝烟亭亭而立、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平时鲜少离开寝宫,今日难得地守在了承极殿,怕也只是因为关心侄儿的下落吧?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汇。 凝烟依旧神色清冷,望着琰的表情里似乎看不出半点的波澜起伏。 而淳于琰,忽而想起了慕辰的话,心头骤然百般滋味翻涌,却又尝不出一丝的喜悦。 满嘴尽是难以言表的苦涩。 他迅速地垂了垂眼,随即牵出一道公务化的客气微笑,再度与诗音交谈了起来。 ------------ 第264章 前世今生(一) 毓秀扭动着身子,竭力想从捆缚着自己的绳索中挣脱出来,可每一次的尝试,都只是让自己更加疲惫而已。 旁边响起一阵嘲讽的大笑声。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开口道:“小公子,你就省省力气吧!就算换作你们最厉害的将军,也挣脱不了这条拴天索!” 毓秀被药膏封住了眼皮,什么也看不见,眼下听到对方开口,反倒冷静了几分,停止了挣扎,问道:“你们是列阳人?” 那粗犷男子疑道:“咦?”指着毓秀,望向自己的同伴,“他怎么知道?你们谁告诉他的?” 毓秀冷笑了声,“你刚才自己说话,已经摆明了不是朝炎人。再者,对付一个孩子都只能靠用神器,可见你们的神力低微。所以除了北陆的蛮夷蠢货,还能是谁?” 粗犷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毓秀的头上,“臭小子!骂谁呢?” 毓秀被这一掌击得剧痛,面上却隐忍不发,小嘴抿得紧紧的。 同伙上前劝住粗犷男子,“哎呀覃哥,何必跟个小孩子动气?算了,算了,你要是把他打死了,待会儿二王子来了咱们不好交代。” 覃哥闻言,不甘心地嘟囔了几句,最终却还是住了手,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一行人按照约定在原地待了数日,二王子却始终不曾出现。 到了第十日上,所有的人都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来了。 “你们说这二王子殿下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 “谁知道呢!”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搞不好是被哪个朝炎的娘们儿勾住了,一时脱不了身。” 众人一阵哄笑。 “咳,可我瞧着二殿下这些年已经收敛了许多,再不像从前那样,一见了娘们儿就把持不住……我还听说啊,他府里那些个姬妾,大部分都被遣了出去。” “你懂个屁!人家八成是玩腻了列阳的货色,专门来朝炎尝尝鲜的。你们就没发现这东陆的女子,”比划了一下,“腰都这么细,走起路来摇曳多姿的,一扭身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 众人又是一阵猥琐哄笑。 先前开口评论女子身材的那人,又道:“要不就是那种,看上去高傲不可冒犯的模样……就像那晚上送咱们出宫的那个,啧、啧,越是看起来正正经经,私底下越不知道会叫人怎么个心痒法儿!” “你小子又瞎吹吧你!那晚上送咱们出宫的,明明戴着斗篷遮着脸、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你咋知道人家生得哪般模样?”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哥从前可是在宫里当差的,见多了出身尊贵的女人。那晚那位,单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口气,就知道她铁定是身居高位之人!搞不好,就是朝炎帝君妻妾里面的一个!” “哈,照你这种说法,朝炎帝君的妻妾背叛夫君,帮着咱们绑人?那该不会是……那娘们儿跟咱们二殿下有了什么私情,尝到了甜头,索性也不要自家的男人了?” 一帮人闲聊瞎扯,时不时爆出一阵笑来。 旁边被缚着的毓秀数日不饮不食、沉默枯坐,早已有些体力不支。此时听到众人的议论,意识略微警醒过来,脑中迅速地划过几个念头,却又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毕竟还是孩子,纵然表面上装得再如何镇定,心里也还是害怕的。 他默默地、反复地安慰着自己:陛下,一定会救出自己的! 那个在他心目中一直敬若神祗、掌控万生的高贵帝王,那位将他从小养大、胜若亲父的温雅男子,一定,会救出自己! 然而,此刻听到一群人的交谈议论,毓秀却终于开始有些不确定了。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陛下还没有出现? 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帮他们掳走自己的人,是陛下的嫔妃? 以毓秀平日间的观察,宫里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怕慕辰怕得要死,除了他的姑姑百里凝烟,嫔妃们哪一个见了陛下不是小心翼翼、恭敬敬畏的?谁又敢违逆了他的意愿,做出暗通款曲之事来? 难不成…… 授意此事的人,是陛下本人? 因为陛下跟自己的母亲闹翻了,所以连他这个孩子也不肯要了? 毓秀的小脑袋里思绪缭乱,想起不久前青灵被移出了王室族谱、后来又搬出了朱雀宫。宫里的人虽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议论,但他的修为比一般孩子高了太多,轻轻松松听个墙角什么的,便晓得大家都在传,说青灵长帝姬惹恼了陛下、两人的关系再不如从前云云。 母亲自己不也问过吗,“如果有一天,母亲和陛下吵架了,你会站在谁的一方?” 毓秀这样想着,心口便渐渐有些发凉。 他诚然很爱自己的母亲,偶尔也会很怀念她温柔的注视与爱抚,可他早已过了孩童最幼小脆弱、最需要母亲柔软呵护的年纪。如今的他,已是小小的少年郎,更渴望一种来自父亲的认可、一种更近乎男人之间的支持与鼓励。就好似这几日被人囚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着气,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显得软弱,因为他是朝炎慕辰一手带大的孩子,所以不可以丢脸,不可以示弱…… 可眼下…… 若是那被他一直仰视、一直敬爱,甚至在心里悄悄看作了父亲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该,怎么办? 毓秀心里翻腾着各种念头,越想越觉得栩栩如生、昭然若揭,先前强撑出来的镇定从容,经不住开始有了瓦解的迹象。 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闲聊的几个人突然噤了声,整束着衣袍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道:“殿下!” 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是列阳二王子昀衍的声音:“路上有事耽搁了,让你们久等了。” 手下们见王子突然变得这般客气,一时有些不适应,嗯嗯唧唧地应对着。 昀衍又询问了几句,吩咐众人各自退下休息待命,自己则缓步走到了毓秀面前。 他半蹲下身,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着孩子,神情颇是复杂。 沉默了片刻,抱起毓秀,起身大步朝林子的外围走了去。 毓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昀衍一言不发,抱着毓秀,一直走到一条清涧之畔,方才将他放下,伸手解开了绳索。 毓秀感觉自己脱离了拴天索的束缚,下意识地站起来就想跑,可还没挪出一步,就被昀衍拎了回来,然后摁住了肩头重新又坐了下来。 昀衍微微弯腰,一手按着毓秀,一手掬起些许溪水,一点点擦洗着他眼皮上的药膏。 他的动作很温和,生怕水渗到孩子的眼睛里,嘴里轻声哄道:“你先不要睁眼睛,乖乖闭好了,等洗干净了我再告诉你。” 不知为何,毓秀觉得昀衍的声音似乎蕴着什么情绪、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颤抖。他在慕辰身边长大,见多了帝王御下的手段,对于辨识人心有着超于常人的敏锐。一旦捕捉到对手气势上的破绽,就立刻对境况的变化做出了判断。 于是他停止了挣扎,冷静地开了口:“你是列阳国的昀衍王子吧?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掳我出宫,但你现在若肯送我安全回去,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让他免了你的罪!” 突然而然的优待、客气温和的礼遇,想必对方不是后悔了,就是害怕了! 毓秀心里燃起了希望。 难道是陛下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下落,就快来救他了? 他顿了顿,没有听到昀衍出声接话,遂又道:“你妹妹芃怡王姬还在朱雀宫里。你要是伤害了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昀衍手中动作似有放缓,人却一直沉默着,待洗干净了药膏,又用里衣的袖子仔细地为毓秀擦去了脸上的水珠,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你一直都在提你舅舅……那你母亲呢?你想她吗?” 毓秀抬了抬眼皮,一时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变化,视线朦胧的说:“我母亲也会救我的。我跟她、跟陛下,都是一家人,提谁都没有区别。” 昀衍声音转低,仿若自言自语的幽微,“是吗?一家人?” 毓秀想起先前生出的那些担忧,不禁提高了声音,“当然是一家人!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虽然是我舅父,可……可其实就跟我父亲一样。连我母亲也说过,我把陛下当作父亲,没什么不对的!” 一番话冲出了口,心里又立刻后悔起来。 慕辰时常教导他,与人相谈时需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不可外露。可现在面对极有可能伤害自己的敌手,他竟然没有控制好情绪,让对方洞悉到了自己的软肋,岂不是等同于赠刀于人? 于是毓秀蓦地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抬手揉着眼睛,打定主意再不轻易开口说话。 他原以为昀衍会再次出言试探,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 眼皮上的药膏已经除净,外界的光线也适应的很好了。 毓秀垂着头,又闷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悄悄望向昀衍。 湄园入阵那晚,他曾经与这位列阳王子同行过一阵。 当时只觉得这人有些沉默,现在再看过去,只见他临水而坐,头发不知为何没有再梳成辫子、而是像东陆人一样簪了起来。除了跟上次相似的沉默以外,他的脸上,又多了一种复杂难懂的神情。 像是迷惘…… 又更像是……悲伤。 ------------ 第265章 前世今生(二) 昀衍吩咐部属,将毓秀带到了自己提前置下的一处庄园之中。 这一次参与行动之人,大多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亲信。 早年的时候,因为这位二王子风流浪荡,成日无所事事、只知拈花惹草,身边培养起来的部属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吃喝玩乐都不输给主子。但这种花酒里喝出来的主仆情分,倒也有其好处。那就是这帮人做事只认定昀衍,从不买别人的帐,如果不是二王子下的命令,换作天王老子来发威,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昀衍对于亲随的忠心,还是有些把握的。 他如今,最没有把握的,倒是他自己的何去何从…… 昀衍让部属们照看好毓秀,衣食住行皆尽量满足孩子的喜好,自己则再度离去,变幻了外貌匆匆北上。 东陆与列阳之间的边境,集中于仙霞关一带的山脉。此时仙霞关的阵法未开,出入并不太困难,但昀衍留意到朝炎在边境的驻军明显有了增加,各处的盘查也严苛起来。 看来,慕辰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孩子。即便眼下尚无头绪是谁掳走了他,却毫不吝惜地调动举国之力,四方搜寻。 昀衍心绪复杂,行速不禁又再快了些。 他修为精湛,一个人掩人耳目地出了关,并没有遇到多大的险阻。到了第三日,便追上了千重的御驾。 仙霞关距离列阳的国都并不太远,但因为出了宁灏身亡之事,千重一行不得不滞留原地、与朝炎赶来的特使协商相关事宜。正式启程回京的路上,又因为阿婧随嫁侍女女官等,对北陆恶劣的气候难以适应,多有水土不服的症状,一路走走停停,这样那样的小状况接连不断。 千重原也不是性情温和之人,耽搁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昀衍进到扎营的御帐中时,千重正在对随行的内官发火 ── “哪有那么的娇气?你去跟她下面的人说,要是连这点罪都受不了,就别入宫了!宫里门窗更大,风更猛,还养了很多吃人的猛禽异兽!” 内官弯着腰,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千重见到昀衍,神色稍霁,侧目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问道:“那个孩子呢?带来了吗?” 昀衍带着芃怡南下之后,一直与千重暗中有信函往来,这一次的计划,也是双方共同谋定实施的。 昀衍凝视千重片刻,没有直接作答。 从前他一直觉得这位王兄对自己呵护有加,可如今再回头来看,他对自己的好,似乎每一次都是牵系在利益得失、目标成败之上的。 他踱到案前,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叠放在上面的几封信函,“我不是派人送信给王兄了吗?怎么,没送到?” 千重蹙起眉头,“什么信?你最后送来的信上,不是说跟朝炎的王后谈好了交易,会把青灵帝姬的那个孩子带出宫吗?” 原本他尚不清楚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倒是青灵自己找上门来质问,泄露了毓秀已被掳走的讯息…… 昀衍“哦”了声,“是带出来了。暂时不好出关,藏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了。” 千重暗松了一口气,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沉吟片刻,思忖说道:“藏起来也好。听说现在慕辰满天下地找那孩子,万一他那个王后管不好嘴,把事情交代出去,难保他们不会追查到列阳来。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他掳走毓秀,为的只是诱青灵北上。只要对方一直找不到孩子下落,他坚信青灵迟早会自己送上门来。 想到青灵,千重扯着嘴角笑了笑,“那孩子的亲娘,也是个狠角色。”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似是沉浸于某段回忆之中,“那股子狠辣劲儿,倒是比她那个娇滴滴的妹妹更适合做我的女人。” 昀衍翻着书函的指尖顿了顿,依旧低垂着眉眼,随即也轻声笑了笑,道:“王兄在说笑吧?青灵帝姬是已经嫁了人的女子,怎么可能再嫁他人?” 千重愣了愣,开口想说些什么,继而又蓦地沉默住,瞥了昀衍一眼,没有接话。 昀衍亦是静默了良久。 末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千重,直击中矢地问道:“王兄让我去朝炎提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青灵帝姬的丈夫,有可能还活着?” 千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昀衍,面上的神色虽然保持得还算镇定,然后眼中一瞬间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怀疑、惊讶、揣度,让昀衍愈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千重蹙了蹙眉,数落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嘴上不经意地问着,脚下却暗暗注力,做足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昀衍出手的速度却是超乎想像的迅速,手腕灵巧翻转,身形微侧的一瞬,一柄玄色的利剑就已经架到了千重的脖子上。 他从前就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修为的潜力,却始终因为缺乏实战经验而运用不出,然而记忆封壳上的一道裂口,让他不仅想起了遗忘的往事,亦让他找回了临阵对敌时的那份机敏。 他神色谨肃,琉璃目逼视着千重,一字一句问道:“我在想,你是用何种方法,把青灵帝姬的丈夫,变作了你的弟弟?” 话音落下,帐内的气氛随即陷入到无声的寂静之中。一立一坐的两个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视线中揣测、试探,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早已厮杀得难分难解。 千重半眯着眼,打量面前之人良久,似是有所犹疑,然而那散发着迫人力量的玄光剑压得越来越紧,容不得他再作迟疑。 于是最终,他呵呵笑了声,“世子想起来了?” 偏了偏头,避开剑锋,“那你也该记得,我是付出了何种的代价才救下的你。” 昀衍,或者说此刻终于确定了自己身份的洛尧,保持着举剑的姿势,暗自揣摩着千重的话语。 适才他问出那样的问题,将千重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然而同一时间,也是暴露了自己的底线。 他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事实上,除了迷谷甘渊里那一点点的记忆景象,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事来。 对千重的拔剑相逼,是质问,可更多的,却是试探。 如今试探的答案终于找了出来,可心里依旧是一团迷雾,无尽的空白…… 千重亦是心思敏锐之人,见洛尧迟迟未语,当即便有所领悟,试探着再度开口问道:“看样子,你还有很多事没想起吧?”顿了顿,挑起眉梢,“譬如说,我在你身上种下了奇毒。若你心生反意,我便随时能让你毒发身亡。” 洛尧闻言,亦笑了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想拿这种事来要挟我、或者借此控制我的妻儿,只能是痴人说梦。” 千重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的亲弟弟昀衍,风流成性、嚣张轻狂,一生之中说过的正经话寥寥可数,有何曾有过眼前这般镇静自持的模样? 就因为恨铁不成钢,屡次为那小子犯下的罪状收拾烂摊子,他最后,才狠下心来彻底放弃,亲手毁了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 洛尧手中的剑朝前送了送,继续说道:“如今剑在我手中,该怕的人是你才对。你若将事情始末从实说来,我尚可在帐外众人的面前、保全你帝王的颜面。” 千重微仰着头,“怕?我为什么要怕?你要真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吗?” 洛尧淡笑不语,手中玄霆缓缓在千重的脖颈上拉出了一道血痕。 千重下意识地偏了下头,表情却始终控制得很泰然,眯眼审视对手,说道:“好,你不怕死。但青灵帝姬和那孩子呢?你觉得,他们接下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他将洛尧眼中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明白自己攻到了对手的弱处,“你自己也知道,能说服朝炎的王后跟我们合作,靠的是什么?青灵帝姬最初提出借道列阳,为的又是什么?” 他嘿嘿笑了一声,“朝炎慕辰对你的那位妻子,存下了什么念头,你心里也很清楚。只要她一日出不了东陆,就一日摆脱不了她那情深似海的哥哥……” 洛尧亦是将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得天衣无缝,然而眼中交替着的复杂神色,终是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了自己是谁。 知道了自己和青灵的关系。 可脑海中唯一可以找出的一段记忆,仅仅是迷谷甘渊之中,他唤着她“师姐”、而她却不顾一切奔向慕辰的画面…… 离开崇吾后的那几天里,他思绪凌乱地到处徘徊,在百姓聚集的酒肆茶坊之中,打听着那些有关百里世子和青灵长帝姬的种种传闻。 几乎所有的人,都斩钉截铁地认定,帝姬与百里世子的一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的需要。 有些人还十分负责地甩出了证据,譬如两人婚后分居的事实,青灵帝姬搬回了凌霄城长住、世子则独自去了大泽;世子死在九丘之后,帝姬连他和御侯的葬礼都没参加,一直就留在朱雀宫里,从此也没回过大泽。可见,这夫妻二人之间,压根儿就没什么真感情! 也有人说,世子和帝姬其实还是有感情基础的。从前一起在崇吾学艺,后来推行新政的时候,又一同在南境住过几年。而且据当年去过梧桐镇的人传言说,曾见到过帝姬和世子在一起的样子,似乎很是相爱。 可又有人反驳说,那不过都是做戏罢了!帝姬想要推行新政,想要拉拢九丘,当然要在外面装出跟世子琴瑟和鸣的模样了! 最后,在一片附和点头之中,有人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说道,你们在这里讨论帝姬跟世子的事有啥意义?人都死了快百年了,谁还费功夫瞎琢磨那些个陈年旧事?再说了,现在凌霄城中谁人不知,帝姬和咱们帝君陛下,那才是真正的一对儿! ------------ 第266章 前世今生(三) 洛尧闭上双眼。 他看不清过去,却也藏匿不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觉。 仅有的记忆之中,那种牵扯着自己喜怒哀乐、一呼一吸的情愫,若不是爱恋,又能是什么? 重逢时起,似曾相识的悸动、下意识的相助,还有崇吾山门处那一声似幻似痴的呼唤。若不曾刻骨铭心过,又怎会时隔经年、沧海桑田,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她的一颦一笑? 可她呢? 在意过自己吗? 还是说,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两人的婚姻只是一场利益交换,她从一开始就喜欢着的人,由始至终,都是迷谷甘渊里、那个她不顾一切想要唤醒的白衣男子? 在他与青灵屈指可数的几次交谈之中,她几乎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位逝去的丈夫,更没有流露过半点对他的怀念。 她仿佛是极其厌烦慕辰的恩宠与纠缠,也忌讳着旁人对此的看法与非议,然而,她也对自己的儿子说过,让他将慕辰当作父亲来看待…… 那个孩子。 洛尧想起那张酷似青灵的小脸。 “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虽然是我舅父,可其实就跟我父亲一样。” 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明是他母亲的翻版,可里面蕴着的一股子气韵,冷静的看不出任何强烈的情绪,分明就与慕辰如出一辙。 洛尧胸口微痛,手中利剑的杀气渐渐弱了几分。 千重敏锐地捕捉着机会,不放过任何一种有可能的试探,然而攻心之外,亦不得不忌惮着洛尧如今找回了的能力。 他的修为,一直存封在了体内,只不过因为记忆的缺失,一直未曾开启实战临敌的那股子杀气。 千重曾经亲眼目睹,当日的那位百里世子,凭着精妙无双的阵法与己身深厚的修为,破解了冰刃林和封流天堑万年沉睡的通道。论头脑、论能力,心高气傲的千重也无法不承认,对这样的人物,他是既钦佩又忌惮…… 于是,他睨着紧贴自己脖子的剑锋,开口缓缓说道:“当年听闻你在九丘,被魔斗所吞噬。可不知为何,数月之后,你竟同金晏音珠一起、出现在了北陆的极寒之地。列阳巡兵发现你的时候,你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宫中御医用尽了珍贵名药,也无法将你唤醒。眼看你久耗之下,元神即将陨灭,我只得换了种方式,牺牲我胞弟的血肉之身,为你强行注入生气,唤醒意识。” 洛尧睁开了眼。 “你对我用了化身咒 ? ” 他曾在崇吾的古籍中读过有关这种禁术的记载。所谓化身咒,最初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十分残忍的行医手法。即当一人濒临元神陨灭之际,以另一具神族活体对其进行滋养,从而达到修复元神的目的。被牺牲掉的那具活体,作为一副类似躯壳的表层,依附于本体之上,为其注入生气。待其神力被完全耗损掉之后,却并不会消失,而是继续留在本体之上,生成出一具新的身体,并且永久封禁住本体以往的所有记忆,成为一个完全空白、近似重生之人。 因为化身咒的施行过程十分残忍繁复,从很早开始,就被各国列为了禁术,严禁任何行医者采用。再者,这种术法的结果会封禁住本体原有的记忆,大部分的病患也都不愿意为了保命而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失忆者,所以私下里使用的人亦很少。 千重说道:“使用化身咒,施术者本人、和那具被牺牲掉的活体之间,必须有血脉联系,否则无法操控其灵力元神。” 他盯着洛尧的脸,神情似是复杂,“所以为了救你,我只能牺牲掉自己的亲弟弟。” 洛尧亦回视着千重。 半晌,鄙夷淡笑,“你救活我,为的是有机会能利用我。你亲手施术,不惜牺牲掉自己的胞弟,是因为你筹谋隐蔽,不想让外人知晓你的打算。又或者,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打算让我顶着你兄弟的身份活一辈子。” 千重很早以前就与洛尧打过交道,知晓他头脑敏锐、颖悟过人,眼下被他说破心事,倒也不甚惊讶,笑了笑,道:“你比昀衍,聪明太多。那小子除了终日寻花问柳,无所事事,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我一直都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做我的兄弟。” 他避了避洛尧再次逼近的剑锋,试探地抬了下手,“你想知道的,我都据实以告了。你再继续拿剑指着我,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按理说,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我是想过利用你,修复与西陆的贸易,也确实打算借青灵帝姬逃离朝炎的机会,将青云剑控制。可这些事,对你也好,对你的亲人也好,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事实上,千重牺牲亲弟弟施展化身咒,本就是拿准了要将洛尧留作己用的决定。 他的记忆既失,能依附的人,只有这个从苏醒过来就对他倍加关怀的兄长。 若洛尧醒来后的心智完全空白,那千重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重塑他,得到一个忠心且有能力的助手。 若他醒来后,尚保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那便借这种残余的熟悉感,去打动和说服大泽百里的那些人,帮忙列阳完成与西陆的商洽…… 千重打好了如意算盘,却万万没有料到,传说中决计无法破解的化身咒,竟然出现了意外。 洛尧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千重没有工夫去深究,到底是怎样的变故让洛尧恢复了记忆。因为不管缘由如何,很明显,他的记忆仅仅只恢复了很少的一部分。否则他也不必以剑相逼,向自己打听来龙去脉。 所以说,他还有足够的机会来说服他…… “你现在记起了从前的身份,又能如何?” 千重轻轻淡淡地说道:“九丘已亡,世家凋零,百里氏在大泽的权力地位也早就不复昨日。再者说,你容貌尽失,以前的许多事也不记得了,就算现在回去跟他们说,你就是百里世子,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大丈夫生而在世,求的就是建功立业、清名流传。你若留在我身边,依旧还是列阳国的嫡出王子、北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你是个聪明人,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该清楚那条路更适合你走。” 洛尧心中,对面前的局势也看得很清楚。 正如千重所说,他容貌改变,从前的事情几乎完全不记得,就算回到了朝炎、表明自己的身份,谁又会信呢? 几十年来,他一直努力地学着去做“昀衍”,可蓦然间,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同样并不了解的人。唯一的记忆与印象,只有迷谷甘渊中那短短的一幕,以及那一瞬间中他的所感所思、所爱所憎。 他记得那日赤魂珠崩发出来的巨大力量,记得四周炫目的光芒、甚至灼热的温度,记得自己用玄霆剑击向青灵时、神力在自己身体中流动的感觉…… 可他也记得, 她不爱他。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那时不顾一切奔向危险,心心念念地想要救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千重研究着洛尧的神色,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又继续道:“我听在朝炎的细作说过,你跟青灵帝姬,其实也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无非只是一场政治联姻的关系罢了。旁的事暂且不提,就说你被魔斗所噬之后,靠着金晏音珠逃出了死界。那金晏音珠,是上古天帝因其子丧命魔斗之内、特意命人打造出来的神器,专门用来克制魔斗的力量。 当年你手里握着这等宝物,若是青灵帝姬知晓,理应抱有一线希望、四下追查你的下落。可数十年来,她一直安居凌霄城,从来没有外出打听过有关你的事,也没有公开地祭奠过你。她对你的感情有多少,不言而喻。 又或者,她当年并不知道你手里有金晏音珠,因此这些年里就一直认定你已经死了。可要是这样的话,”讥诮地笑了笑,“那我只能说,你从前大概也不怎么信任她,凡事都防备着她,跟大多数政治联姻的夫妻没什么区别。” 千重的话,一字字说得清晰,仿佛无数尖刺的针,一下下扎在洛尧的心上,刺出麻麻的痛。 理智地来想,对方那样的推断没有任何错误。就连洛尧自己,也在心底有过同样的猜测。 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放下。 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和她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千重见洛尧迟迟不语,趁胜追击地继续攻心道:“你若顾念着一场夫妻情分,就不如趁了她的意,助她离开朝炎。至于那个孩子,你要是想把他留在身边,我便封他个爵位,决计不会比他在朝炎的地位低。只要你还是我的兄弟、列阳国的王子,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尽力助你达成!” 洛尧寂然而立,良久无言。 内心中翻涌过的层层波澜,最终逐渐平静了下来。 “我听说,大泽百里是世代的生意人。” 他抬起眼,琉璃目中一派坦然清澈,却又蕴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对生意人而言,没有只收不付的道理。” 若不是因为了解千重,他或许,会动摇。 可正是因为几十年的亲近相处,让他太过清楚,这位列阳君王的野心、抱负,以及他行事为人的不择手段。 千重对青云剑的渴望,并不只是为了掌控住东北二陆间的门户屏障、掌控住开战歇战的主导权和控制权,更是为了昔日仙霞关丧父之恨而埋下的一桩夙愿,一种极力想要在失败之地雪耻颠覆的执念! 仙霞关,一直就是刻在了列阳王心上的伤疤与耻辱。 为了揭掉这层伤疤,他不会有任何的顾惜、任何的迟疑。 青灵借道列阳,若是肯交出青云剑,也就罢了。若是不肯,那千重也决计不会介意从她的尸体里把渴求已久的东西挖出来…… 洛尧与千重,彼此视线交汇一瞬,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所思所想。 千重讥嘲道:“你把她看得如珠似宝,可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今日你若选择放弃跟我联手,那从此北陆、东陆,都不可能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洛尧眸色渐转深邃,面上神情却是淡淡,“我不在乎。”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撂下之后,他手腕轻转、收起玄霆,随即旋身出帐而去。 ------------ 第267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一) 青灵幻化了容貌,进到了彰遥城内。 接踵林立的高柜巨铺、茶坊酒肆,市集上叫卖着各色货物的商贩摊子,一如从前。 因为九丘灭国、朝炎一统东陆,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开始有神族和人族的居民陆续南迁到了这座曾经的都城。 店铺摊子上摆卖的货品,不再单单只是针对妖族的顾客,有许多都是专为神族或人族百姓所专用的。大街两侧的房屋上层,也开始有人居住、或者经营生意,不再因为九丘人崇尚矮居而长期空置。街坊中奔跑嬉戏的孩童们,手里攥着妖族小孩喜欢的小玩具,钻进的摊铺里却挂满着神族孩子练功用的五灵褂。 青灵神色怔忡,目光随着一群孩子奔跑的身影,落到了街边的一个小摊位上。 摊主拿着个手掌大的海贝,吆喝着说:“看好了啊,又要变了!” 他合拢海贝,再重新打开,贝壳里有五六条色彩鲜艳的小鱼,仿佛浮在空气中一般地来回游动着。再开合一次,贝壳中的景致又变作了翻涌的海波。 旁边围观的孩子们都看呆了,继而齐刷刷地拍起手来,“哇!真好看!” 摊主适时地进行怂恿:“喜欢就让爹娘给你们买回去!一个只要五文钱!” 青灵脚步凝滞,伫立原地,出了片刻的神。 她缓缓走上前,掏钱给围着的每个小孩都买了个海贝。 孩子们欢呼雀跃,各自捧着宝贝,不停地开合出变化的景致,一面唧唧喳喳地议论比拼着。 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扯住青灵的裙摆,献宝似的让她看自己贝壳里的幻影,一面自编自演地解说道:“你看,这些鱼都喜欢这些珊瑚树,因为他们的家就在树里面!到了晚上,小鱼宝宝就必须跟着自己的爹娘,回到自己的家里面睡觉。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青灵弯出一道微笑,和蔼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喉间却有一缕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哽的微微发痛。 她离开市集,转入一条略窄的巷子,走到了一处小院门外,恢复了真容,叩门等候。 少顷,有女子娇媚的声音由内传来:“来啦,来啦!” 木门拉开,一内一外两个人抬眼相视,眸中皆有千万情绪一闪而逝。 纤纤老练地往巷子里迅速扫视了一圈,伸臂将青灵拉进了院子里,反手“砰”地关上了门。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敢站在外面就露出真容?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外面找你的人,都快把整个朝炎国翻遍了!” 青灵听她说得夸张,终是忍不住淡淡一笑,“有那么严重吗?我从梧桐镇一路下来,也没遇到有多少官兵盘查。” 纤纤道:“官兵都是明面上的人物,暗地里有多少人打听,你知道吗你!我自己的那些医馆就不用说了,早被盯得死死的。就连我几百年都没联系过的姐妹的饭庄里,都一直有人监视着。”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盯住青灵问道:“你刚才说,你是从梧桐镇过来的。可你给我传消息的时候,明明说人一直在彰遥,怎么又跑到那里去了?” 青灵没有急于作答,与纤纤进到屋内,对案而坐,抬眼打量了四周一番。 纤纤自己先尴尬起来,“别看了!我这院子是破了点,但好在安全、不起眼!等你的事解决了,姐带你去见识见识我在凉夏城置下的豪宅!” 当初她在凌霄城开医馆,因为有了青灵的支持,生意慢慢地越来越顺利。后来因为新政的推行,东陆各地陆续有妖族居民迁入。各个阶层的百姓之间,原有的隔阂与忌惮逐步削弱,使得纤纤的生意有机会进一步扩展,开始在南境各处开起了分馆,真真正正的数钱数到手软。 青灵略显苦涩地一笑,“等我的事解决?” 那便不知,要待何时…… 纤纤端详着青灵的神色,语气凝重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可是听人说,你打伤了陛下、又在仙霞关杀了莫南氏的族长……这里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青灵接过纤纤递过来的一杯茶,垂眸浅啜,继而缓缓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纤纤听完后,良久沉默。 末了,拉住青灵的手沉声道:“你怎么没早点来找我!世子离世之后,你就一病不起……再后来,想找机会进宫探望你,却拿不到入宫的谕令……坲度那老家伙也是个没用的,就知道在我面前说你过得如何如何好,说你那帝君哥哥如何如何看重你、恩宠你……我呸!早该猜到那厮在宫里混得久了,说话根本就信不得!” 她嘴里骂着坲度,心内却亦是唏嘘不已。 许多年前与青灵的初识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情窦初开的少女,满面娇羞、似喜似窘,又岂能料到这日后的种种? 于是骂完了坲度,她又开始骂慕辰:“一早就看出那小子一肚子的坏水!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这般不要脸!活该被你打!打死了最好!” 骂完了慕辰,又开始自责道:“我自己也是个心大的,自在惯了。许是在世上活了三千多年,见多了恩怨沉浮,反倒什么都不太放到心上了,弄得满脑子里,也就剩下了赚钱两个字。”幽幽叹息一声,“昔日你和世子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咱们妖族人素来讲究恩怨分明,今日你既然有难,我就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管你是打算要对付列阳人、还是朝炎慕辰,姐姐我都会帮你!” 青灵的神情一直很平静,任由纤纤紧握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 最后,慢慢开口道:“我其实,不是来找你帮忙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最初想找你,是有事相求,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纤纤一头雾水,“……” 青灵移开视线,直身端坐,目光凝向了屋角的虚无之处。常年的宫廷生活,让她的行动体态有了习惯性的变化,再加上如今神力充沛、却又褪去了蒸腾的杀气,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姿态宁静而优雅,端严中竟又有一种王族独有尊华。 “一开始的时候,我心里真的是恨,” 她徐徐继续说道:“恨不得杀光所有的人,哪怕血流成河、埋骨千里……若是不能为我所爱之人报仇,我的心,似乎就永远不会安宁。 我或许没有告诉过你,九丘亡国之后,洛氏传下的那枚国君印鉴,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我曾想过,凭借洛氏的名分、和那枚印鉴,重建九丘,集聚妖族力量、再与朝炎抗衡。所以我去找你,是想通过你的关系,跟从前九丘的朝臣大族进行联络,说服他们助我复国……” 洛珩临死前交给青灵的那枚印鉴,她最初给了凝烟。后来毓秀出世,凝烟觉得侄儿比自己更有资格保留这枚印鉴,于是又将其交还给了青灵。 纤纤闻言,兴奋起来,“国君的印鉴在你手上?那你真是有资格号令旧臣、兴复九丘啊!而且你的孩子又是洛氏传人,再加上你如今修为过人,他们不敢不听你的!” 妖族一向讲求以实力来分高低,因为这个原因,从前洛珩在九丘朝廷上的影响力,一直远远大过了洛琈。 青灵心下亦明白,只要她亮出自己真实的身份,外加手持印鉴、修为慑人,且有从前于朝堂之上耳濡目染学到的些许手腕,要想说服旧臣,重启九丘之力,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也是因为如此,在寒星月谷中苏醒来之后,她脑中便开始有了这个渐渐成形的念头。 “可为什么,” 纤纤又问道:“你刚才说……你又改变主意了?” 青灵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我回了一趟梧桐镇。” 百年之前,她与洛尧入驻边境的这座小镇,修筑连接朝炎和大泽的商道,推进门阀制度的革新与两国和谈的进程。 那几年的梧桐镇一带,热闹繁华,周围数十里的范围内,各色店铺市集、客栈食铺,来往着朝炎和大泽的商贾。九丘靠近边界的普通村户人家,有不少也携家带口地搬迁到朝炎境内,在梧桐镇以北的地带开田辟壤,复兴农贸。 纵然后来方山雷与慕晗起事,火烧梧桐镇,将众人的一番心血尽数毁去,可曾经亲睹亲历的那段记忆,始终清晰地刻在了青灵的脑中。百姓们对美好日子质朴的向往与期盼,那种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生活,嬉笑怒骂、柴米油盐,她见过,亦亲身经历过。 搬到梧桐镇的第一年,她和洛尧把梧桐镇上的那座园子做了改建,将从前纤纤经营风月生意的前楼拆除掉,重新修筑了花厅和厨房,又把池边的水榭延伸扩宽来,做成了他们心目中属于自己的家的模样。 夏日的夜晚,他们临水而坐,凉风习习,相依相偎,细数繁星。 冬日的时候,他们围坐炉边,烤肉酌酒,欢闹逗趣,笑语醺然。 洛尧爱吃青灵做的菜,也爱自己做菜给她吃,他喜欢打趣她、惹恼她,也会适时地哄着她,借机亲吻她。 直到今日,只要她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觉到被那人宠溺地拥在怀中的感觉。 呼吸触碰、笑颜凝视,他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暖。 ------------ 第268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二) 青灵微微地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缓缓继续说道:“我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了不少村落城镇。无法否认,这几十年来,这里的百姓生活富足了许多,彰遥城里的热闹,亦比往日有增无减。” 她望向纤纤,弯了下唇角,“看你就知道,如今妖族的地位再不同从前,有的是富甲一方的能人。” 纤纤闻言扬了扬下巴,“你别瞎抬举我啊!比我富的人可多了去了!”随即又忍不住抿唇妖娆浅笑,垂目拨着指甲,“不过呢,倒是过得也不差!所以说实话,你那害人的哥哥虽然人品差了些,可革新政改什么的,做得还算不错,算是有些眼光……” 青灵闻言,眸中掠过似黯似熠的复杂神色,片刻,低幽地答了声:“或许吧。” 纤纤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似的问道:“那怎么,莫不是你觉得百姓生活过得好了,不想再起战乱,所以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青灵沉默了会儿,道:“曾经有那么一瞬,我真的什么都不想顾忌了。只要能救出我师兄,找回我儿子,为我师父和小七报仇,我或许真不会介意掀起血雨腥风,哪怕赤地千里,哪怕倾覆天下。 我甚至觉得,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的血脉注定了,终将毕生追求凌驾万人之上的力量。 年少时,我艳羡过呼风唤雨的能力,渴望过能依照自己的方式自由无拘地生活。再后来,一步步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也曾体会过光芒万丈的荣耀。无法否认,心里,确是有过骄傲、有过自满的……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生长在了帝王之家,或许我会成为像慕辰那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掌控权力看作是人生中难以舍弃的一部分…… 就连我的师父,从小到大,都一直认定了我心性张扬、迟早会有鸢飞戾天的一日。所以最后,他才选择了开启我尘封的神力,还给我自由翱翔的能力……” 她略显苦楚地牵了下唇角,神情变得怔忡起来, “可我也记得,小七对我说过的许多话……” 他一直,都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么的聪颖、精明,却又始终善良、温和、磊落。 凋敝城镇里的商贩行人、水泽偶遇的渔村新人,他都愿意以礼相待,以诚相交。虽不曾有过激扬的宏图大志,却能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一次又一次地保全住子民百姓的权益。同万千的东陆百姓一样,他一心一意地渴望着最简单的幸福、渴望着安稳与自由,没有野心,亦没有权欲。 就像阿婧说的那样,和那样的人待得久了,谁都会不由自主地,也想做个好人…… “只有小七,从头至尾,都笃信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为筹军资,她曾不惜伤害民生、于赋税之上暗动手脚。为助慕辰夺权,她亦曾推波助澜、坐观其成地巴望着朝炎与九丘的战乱,丝毫不顾战火连绵、埋骨千里…… 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从错误的边缘拉了回来。 每一次的伤痛、徘徊、悔恨之际,都是靠着他的开解与宽慰才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信念。 “我是他的妻子,也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我很清楚,他不会愿意见我做出那样的选择。” 青灵端直而坐,徐徐缓言,一双褪去了妖异瞳色的澄澈双眸,渐渐地凝聚出了氤氲水雾。 纤纤在一旁,将她的侧颜看得清晰,禁不住也放软了语气,“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的儿子和师兄,还救吗?” “当然要救。” 青灵回过神,笑了笑,扬起头来,“我没有小七的头脑,找不出万世万全的解决途径,可我毕竟也是我父亲的女儿,最不缺少的、就是一身的孤勇。” 她缓缓站起身来,侧首望向纤纤,“你放心,我会找到法子的。” 纤纤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思维有些懵然。 “那你……那你找我……” 青灵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找她帮忙了,可纤纤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 青灵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交给纤纤,目光微垂,“这枚玉简,还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送给我的。我在里面,添了一张地图。”顿了下,“有个叫寒星月谷的地方,是我父母……从前常去的地方。我以后,怕是没有太多机会回九丘,想着你如今常居南境,所以打算拜托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去祭拜一下。” 纤纤接过玉简,愈加地觉得发懵。 从前的皞帝陛下和章莪王后居然会跑到九丘来?还有刚才青灵说自己像他父亲,一身的孤勇…… 这都是什么呀? 思绪翩跹,忽而又意识到什么,抬眼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说没有机会回来?祭拜父母这种事,为什么不在凌霄城里……” 她语音未落,青灵的身形遽地紧绷,倏然抬手、将纤纤捏着玉简的双手在掌中紧握了一下,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随即旋身纵起,破门而出。 略显狭小的院子里,瞬间多出来了二十几道身影,看着装行动,皆是朝炎军中最精锐的一批高手。 为首一人跃下坐骑,迅速行出几步后、又停止了前进,迟疑着唤了声:“青灵。” 青灵望向对方,缄默片刻,轻轻颌了下首,“琰。” 青灵这一声清清淡淡的“琰”,猝不及防的,让淳于琰蓦地思绪一滞,怔立原地,一时竟有几分的迷茫、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从前把酒畅谈、推心置腹,互引以为朋友。 她曾有过的那些少女情怀、心动挣扎,和他的那些犹豫踌躇、雄心壮志,对彼此而言,都不是秘密。 他亲眼看着她,从昔日单纯懵懂的崇吾小师妹,成长为眼前神色自若、目光冷静的天骄帝女;也亲眼看着她,从那个无条件追随着慕辰的痴情少女,变作了为了逝去之人而疯狂失控的复仇女魔。 他懂得她的痛、她的伤。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明白,他们每一个人,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局面里…… 跟着青灵奔出了屋子的纤纤,率先开了口,睨着淳于琰,“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扫了一圈严阵以待的重重包围,啐道:“撒野都撒到老娘家里来了!” 淳于琰回过神来,朝纤纤客气地微笑了一下,转向青灵,“跟我回凌霄城吧。秀公子的下落,我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 青灵却不为所动,淡淡道:“不必了。毓儿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淳于琰颇感惊异。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抛出毓秀来,青灵再如何倔强含恨,都会软下来听自己说话。却没料到,她的反应竟会如此的清冷。 淳于琰踌躇一瞬,望着青灵,“你自己处理?”顿了顿,“你若存心跟我们撇清,又为何特意引我来彰遥城?” 特意……引来? 一旁的纤纤不禁挑起了眉梢,转而瞥向青灵。 青灵面上波澜不惊,缓缓说道:“如今外面找我的人太多,除了你,还有莫南氏的人。我知道南境一向是你在监管,与其让旁的人搅得天翻地覆、连累我朋友没法正常做生意,不如我自己现身,省去大家的麻烦,顺便也帮你邀上一功。” 她看了眼纤纤,对淳于琰又道:“我利用了纤纤,引你过来。她对我的事并不了解,也不会插手。你若还记得从前的交情,就让你手下的人不要为难她和她的朋友。” 淳于琰笑意微苦,却也不作辩解,只郑重地答了声:“好。” 随即抬手示意部属,让他们后退些许,自己则朝青灵走近过来。 “我明白你心里不痛快。墨阡圣君的事,我也很抱歉。有些事,你大概是误会了陛下。” 他压低了声音,迟疑着,“慕辰他,他其实……” 青灵打断了淳于琰,“我和他之间,没有误会。” 她目光冷熠而决然,“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给他带个话。他若想让青云剑继续留在东陆,就将我五师兄安然无恙地送回崇吾,并且昭告天下,崇吾圣山从此独立于朝炎之外,世世代代,不臣服任何君王!只要他做到这两件事,我与他的恩怨,便从此两清。我发誓此生,亦不会做出背叛东陆的任何事来。” 淳于琰听她说得决绝,亦有些情绪难控起来,“你的这些要求,算不得什么条件。你五师兄好端端地在凌霄城里,我以性命起誓,这些年里他尽享照拂,灵丹名药从未断过一日。若不是慕辰将他从你师父身边带走,亲自派人看护,你师父只怕更早耗尽了神力……” 青灵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激他?感激他囚禁我师父师兄,感激他将我逼入绝路,感激他费尽心力、害死了我孩子的父亲?” 淳于琰无从争辩,只得定定地望着青灵。 对与错,他心中自有衡量。 可在生死的面前,一切理性又似乎苍白无力。 他后退一步,语气透着浓重的无奈,“抱歉,我必须带你回去见他。” 说完,抬手示意,等候在一旁的部属立刻再度围了过来。 ------------ 第269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三) 青灵转腕凝剑,口中发出一声绵长的哨音。 淳于琰号令已下,然而还是没法放弃最后的努力,望向青灵道:“你当真要和我动手吗?” 青灵神色淡淡,“想动手的人是你,不是我。” 淳于琰目光苦涩,缓缓侧头,吩咐道:“将帝姬拿下。”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尽量不要伤到她。” 众人齐声领命,各自亮出兵刃,朝青灵围来。 院落上方,一时间神力灵光大作。淳于琰显然是下了狠心,再顾不得什么避人耳目、低调行事。 这时,半空中传来一阵怒吼。 狻猊兽摇甩着巨大的脑袋、飞驰而下,旋出的尘埃百丈,夹杂着劲力扑向众人面门。 此次随行的兵将们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见状依旧处变不惊,极有默契地架起防御、并且同时拉开了阵型,内围齐力攻向了狻猊。 谁知青灵亦飞身而起,瞬间四下尘力剧增,卷起近乎百倍的烟幕,遮天蔽日、昏黄万仞! 再一眨眼间,她已是跃上了狻猊兽,周身被一道光彩流动的圆形结界所围绕,密不透风地护住了里面的一人一兽。 淳于琰曾听过青灵在仙霞关出手击毙宁灏的过程,知晓她如今神力暴涨,不容小觑。然而此时亲眼见她出手,仿佛轻松地没有用过任何气力,却于转瞬之际、操控住了四周方圆数十丈内的五系灵力! 他自己扬手弹出一串铸金之火,袭向狻猊要害。然而一股更强大的火灵力量,顷刻反转而至,直噬他的心脉。 他脚步踉跄地向后倒退,暗自震惊的同时,忽又听见青灵用神识传来的话 ── “我不想再伤无辜,叫你的人都退下吧。” 淳于琰仰头而望,只见结界中裙裾飞扬的女子,容色决然、神态凌人,难掩的睥睨冷戾,一双眼睛中的金红光晕,诡艳妖异。 若是真如他所想,眼前的女子并非朝炎王族的血脉,那么…… 那么,从前的因缘种种、爱恨离合,岂不就是一场荒谬无比的笑话? 她与慕辰,何必分离?何苦相伤?何以就,沦落到了今日的这种境地里? 这一刻,对于逝去的墨阡圣君,淳于琰生出了些许由衷的怨念与不解。 可再一转念,就算没有那样的离合纠葛,那两人,就一定不会分离、不会相伤吗? 他心中思绪万转,号令麾下的言行再无之前的果决,迟疑着用神识回答青灵道:“我只想你跟我回一趟凌霄城。慕辰他……你难道,就不想再跟他见一面?世上再大的恩怨,也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 找寻青灵,是他瞒着慕辰、擅自做下的决定。 依着那人骄傲的性子,怕是至死也不会让青灵知晓自己身体的状况。怨恨由此继续下去,将来或许连悔恨的机会都无法再有…… 青灵却是不为所动。 她俯睨着琰,神情中流露出淡远的怅惘,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凝烟的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再回过大泽?因为这世上,恩怨或能两清,心死却无法复燃。此生此世,我与你们的陛下,都不会再见!” 她伸手抚了抚狻猊的鬃毛,示意其腾空急起,最后再一次瞥了眼淳于琰,“你我终究朋友一场。愿你今后,好自为之。” 语毕,身下坐骑疾速而升,片刻便于众人视线中迅速远离。 淳于琰怔忡地抬了下手,阻止部将们召唤坐骑、继续去追青灵,耳边字字清晰回响着的,是她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 ── 你可知道,为什么凝烟的母亲至死都没有再回过大泽?因为这世上,恩怨或能两清,心死却无法复燃。 是啊,心死无法复燃。 已经逝去的东西,如何又能再挽回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境中萦绕过千百次的清丽身影,口中苦涩的味道愈加浓烈。 人生中许多看似尚有余地、不定生死的选择,其实早已在不经意中铸定了结局! 总以为还能弥补、还能修复的东西,在碎裂开来的那一瞬,便已经注定无法恢复原样。 人的心,不是江山、不是权势,不是失去后还能再度夺回的死物。 他自己背负着对父亲和家族的怨念活到了今天,又怎能,不懂这样的道理? 屋檐下的纤纤也抬头望向青灵远去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 这是她第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青灵的这个模样。 百年前与她秉烛夜谈、满面娇羞憧憬的单纯少女,终于褪去了青涩,成为了涅槃火凰般的倾国帝女。 那份从容,那份凌驾万人之上的气势,啧、啧,连从前国师那不可一世的神兽坐骑都降伏了!要是真的决意兴复九丘、举兵北伐,说不定就此就改朝换代、高登极位了呢! 等等, 狻猊兽…… 金红的瞳色…… 纤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偏头思索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青灵留给自己的那枚玉简,凝神探视。 从前封印玉简的神识,已被妖族的妖识所代替,轻轻松松地便被她打了开来。 里面,除了一份地图,还有一封短短的书信。 “有一件事,恕我无法当面提及。因为做出离开的决定,于我而言,算是犹豫许久而择定的一份舍弃。我很害怕,在背负了这么多仇怨的状态下,若有人再提起我的父亲、提起他曾经的选择,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经意的怂恿,我就会忍不住放弃眼下的选择,转而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此时此刻,你或许已经猜到,我的父亲,是九丘洛珩。” ~~ 诗音跪在冰凉的玉石地板上,体力已近不支。 从小侍奉在侧的侍女莹儿,上前想要搀扶一把,却被诗音抬手制止住了。 莹儿退到一旁,声音中一抹难掩的哽意,低低怯怯地唤了一声:“小姐……” 她自幼便入了莫南氏的府邸,跟在知书达理的诗音身旁,行事间也自有一份高门侍女独有的骄傲。 诗音品貌出众,最难得的是温文稳重、大方谦和,从小便深受族内族外的长辈喜爱。同辈人之中,不论男女,亦几乎没有人能指摘出她的任何毛病来。 在莹儿看来,她的女主人一直都是大家闺秀的完美典范,王族后位的不二人选。 然而这一时刻,跪在尊华巍峨的承极殿外,俯仰之间尽是隐在阴影之中的高大殿檐和沉默肃穆的禁卫宫人,任何人,都只会觉得渺小而无力。 只会觉得,一切一切的信念,都有可能于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少顷,有内官由内而出,匆匆行至诗音面前,低语道:“陛下传您进去。” 诗音沉默端静,慢慢曲起发僵的腿,在侍女的帮助下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入了内殿。 慕辰坐于案后,正将一封密函交予逊,并低声嘱咐了几句。见到诗音入内,他视线只是轻轻掠过,面上神色清冷,挥了下手,示意逊退了下去。 诗音上前行礼,礼毕之后,跪而不起。 慕辰沉默了半晌,“起来吧,已经跪了那么久了。” 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又紧接着连日操劳,他的声线有些淡淡的黯哑与疲惫。 诗音垂了垂眼帘,再度抬起时,眼泪竟已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 青梅竹马、情窦初开,携手花前月下的清俊少年,记忆中相似的柔软语调…… 他生在王室,纵然言行举止雅致淡然,却难掩气质中的一份冷傲与尊崇。别人家的姑娘,都有意无意地同他保持着距离,将倾慕与敬畏暗藏于心底。而只有她,由始至终,都伴在了他的身边。 他喜爱她、尊敬她,与她谈诗论画、执棋对弈,夏日的时候,赠她自己亲手栽种的幽兰,冬日的时候,为她点燃暖手的熏炉……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今时今日的这一步? 诗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良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辰见状,淡淡道:“我想知道的事,你已经告诉琰了。我没有别的什么想问了。你回去吧。” 诗音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掌心已是掐得鲜血淋漓。 她抬起眼来,泪水涓然,“是吗?真没有别的想问了吗?”苦楚地轻声嗤笑了下,“陛下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慕辰终于也看向了她,沉默了片刻,道:“不必了。” 诗音如鲠在喉,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汹涌而上,视线氤氲、一片模糊。 “你知道……” 她徐徐起身,“你一直都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对不对?” 昀衍找到她、出言试探的时候,几乎是没有太多的犹豫,她便答应了,即使明知道纸不可能永远包住火、明知道迟早有一日或许会面对慕辰的震怒。 而当这一日终于如期而至时,她惶恐绝望的同时,竟然、又有一种释然。 几百年了, 熬了几百年,等了几百年, 终于……可以解脱了…… 诗音凝望着慕辰,朝他缓步靠近,语调哽咽,“你一直都知道,我心里的那些怨、那些痛,那些不甘心,对不对?” 慕辰沉默无语。 “是我,带列阳人进的寝宫,是我,骗毓秀喝下的*,是我,送他们出的朱雀宫!” 诗音凄声地笑了笑,“也是我,让哥哥设法离间你和她,让她知道,你到底都对她做过什么!” 她望着慕辰始终波澜无惊的俊美面庞,那种渴望着鱼死网破般解脱的意念,再度擒住了她的每一寸思维。 她宁愿他跟自己吵,宁愿他声声质问,甚至宁愿他像上一回对青灵那样、动手打她一记耳光。 至少那能表示,他还在乎她、在意她,所以会为她怒、为她伤。 可眼前的男子,那般的沉静,那般的冷淡,高高在上,仿佛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在意。 “她其实,比我更可悲可怜……” 诗音扬起头来,“至少,我还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将“妻子”二字咬得很重,嘴角却微微牵起,仿佛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神色竟是极尽的嘲讽。 ------------ 第270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四) 慕辰终于有了情绪上些许起伏。 他抬手揉了下额角,声线微沉,“你是我的妻子、朝炎的王后。从前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为何还不满足?你想除掉毓秀,我尚能理解,可你勾结列阳、与敌国之人共谋,难道就没有顾及过自己的身份吗?” 诗音闻言,怔然一瞬,随即蓦地笑道:“身份?什么身份?你的妻子?还是朝炎的王后?” 她猛地拽住胸前华贵的白玉镶金珠链,“唰”的扯断了下来,任由上百颗光泽莹莹的珠子噼噼啪啪地坠落四处。 “我在你心中,就只是一个为你节制世家、管理后宫、照顾嫔妃女儿外甥的工具对不对?就连今时今日,你一心在意着的,都只是我的失职、我的叛国,而不是这么多年里,我一直爱着你、苦苦等待着你,最后为此变得疯狂连自己都不认识!” 她泪水簌簌而下,“我明白,从前你失势的时候,我背弃过你……可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一直冷漠疏离,却无度地宠爱着她……我当作是你的惩罚,忍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哪怕因此受尽了屈辱和嘲讽…… 就算我曾做错过事、就算我曾伤过你,可我也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看一眼现在的我,看一眼我的付出、我的真心!” 慕辰望向诗音,深邃幽暗的黑眸中似有什么复杂的情愫渐渐浮泛了出来。 良久,他幽幽开口道:“你回去吧。我念你刚刚失了兄长,宫中随侍之人又已大半入狱,若是此番能将毓儿安然救回,便不再追究你的重罪。” 淳于琰领了御令,审查的过程不曾有过半分的心慈手软,王后寝宫中的诸人,无一人能幸免于牢狱刑讯。凄风惨雨、血泪嚎哭,任是再坚定的心性也经不住数日所见所闻的煎熬。 更何况,在宫外面,对于莫南氏一族削势夺权的行动,亦是迅速而起,势头燎原。 依照对慕辰行事方式的了解,诗音原本料定,自己必是难逃一劫。 也是出于这样的坚信,她才有勇气不顾身份、不顾仪态地喊出了藏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与怨忿。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慕辰竟然,愿意放过她…… 换作从前,她或许会暗生欣喜、或许会再度生出些渺茫的期冀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凄惶苦楚,无比的迷惘而绝望。 能活下来,又如何? 从今往后,等待着她的,只是漫长而孤独的宫禁生涯。 失去了家族的依傍,失去了丈夫仅存的一点点温柔以待,想必此生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剩下的日子里,除了每日对着镜中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诗音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抬起泪眼,质问慕辰:“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哑声嗤笑数下,“还是说,你想换一种方式来惩罚我?让我一辈子活在旁人的耻笑与怜悯之中?” 慕辰没有立即答话。 他定定望着面前面貌熟悉、却于声嘶力竭中被泪水浸褪了妆容的女子。 她曾是他眼中的蕙质兰心、唯一亲近的同龄女孩,也是少年时心目中、对于妻子二字的完美诠释。 因为能与她订下亲事,他也曾欣喜憧憬过,为自己能娶一位兴趣相投、受人爱戴的名门女子而感到骄傲和满足。 可终究, 她却给不了他想要的爱…… 慕辰缓缓垂下了眼眸。 或许是因为青灵的离开,又或许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一颗被世事磨砺的坚硬冷酷的心,竟然不经意地柔软了起来。 “我为何要杀你?” 良久,他低声而缓慢地说道:“你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顿了顿,看向神色微愕的诗音。 “我也曾以为,做过的错事,终究会被理解。我也曾以为,只要肯竭尽全力,就能被人看到真心……”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可现在我终于懂了。感情不是交易,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 洛尧踏入院内,蹲在屋外的几名部属立刻站起身来,上前行礼。 洛尧看了眼屋门,问道:“这几日,他可还好?” 被同伴称作“覃哥”的粗犷男子总算找到渲泄的出口了,赶紧地倒起苦水来,“殿下快别提了!您走的时候交代了不准打不准骂,这小子可就逮着机会了,变着方儿地折磨我们兄弟几个!” 卷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青紫痕迹,“看吧,这就是他打的!” 洛尧瞥了眼伤痕,浅然而笑,“你是说,你被一个孩子打了?” 周围围观的其他人闻言,忍不住垂头掩嘴地笑了起来。覃哥也觉得很没面子,涨红了一张黑脸,争辩道:“谁知道那小子居然能操控五种不同的灵力?我也是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不然老老实实地动手,岂能让他占到便宜?” 旁边同僚低声插嘴打趣道:“啥叫老老实实的动手啊?这打架还能怎么个老实法?” 众人又是一顿笑。 另有人向洛尧进言道:“殿下,不如咱们再给那孩子下点药?属下这几日出门打探风声,听说朝炎帝君找这个孩子找得紧,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就糟了。” 洛尧从列阳一路南下,经过了无数道的盘查,对慕辰寻找毓秀的坚决看得十分清楚。如今更是从凌霄城传来消息,莫南氏族人所领的几处要职、皆同时被免,可见这位朝炎帝君是做出了再拔除一大世家的决定。 这背后的前因后果,若是与宫中的莫南王后有关,那么掳走毓秀之人的身份,怕是很快也就藏不住了! 偌大的东陆,要找出一个修为尚不算高的孩子,犹如大海捞针。 但要找出一群毫无根基渊源、相貌言行皆不同常人的北陆人,却是易如反掌。 洛尧否决了部属的提议,交代众人几句,自己推门进到了屋中。 毓秀盘膝坐在靠窗的榻上,小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像是在闭目练功,可一听到洛尧进屋的动静,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戒备地盯着他。 他出宫时穿着的白色锦衣早已被绳索磨破,覃哥等人给他重新找了几套干净的粗布衣服替换,却被毓秀不留情面地给扔了出去。榻前摆放着的碗碟也几乎没有被动过,可见那孩子赌着一口气,竟然没有吃饭。 洛尧沉默地与孩子对视了一瞬,走到榻边,撩袍坐下。 “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不吃饱了饭,你将来就算有机会逃走,怕是也没有力气走太远。” 他伸手探了下碗碟的温度,见饭菜已冷,遂从怀中掏出装有祝余丹的瓷瓶,递给毓秀。 “吃一颗这个。” 毓秀盯着瓷瓶,迟疑片刻,劈手取了过来,先是打开凑到鼻前闻了闻,继而倒出一颗放进口中嚼了起来。 洛尧见状,忍不住豁尔一笑。 毓秀咽下祝余丹,把瓷瓶扔到洛尧面前,冷声道:“不要以为我是听进了你的劝,才吃了你的东西。”扫了眼食案上的菜肴,“那些东西,脏死了。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碰的。” 他垂下头,理了理撕裂的衣袖袖口,抿紧小嘴再不言语。 洛尧的视线落到毓秀的袖口上。 鲛丝挑绣的精致图纹,质地华贵的如雪重锦,一看,就知是天家之物。 这等材质的霞影寒冰鲛丝锦缎,他从前偶尔也会穿。只不过,纵然是富甲天下的大泽百里氏,也不会舍得将其做成纯白衣物、轻易便沾染了难以洗涤的尘埃污迹。而何况,自己这个世子,还是从小隐姓埋名、浪迹四方,习惯了在寻常百姓中生活的人? 洛尧的心绪,再度纷扰起来。 半晌,他缓缓开口,问道:“若是以后,你就只能过粗衣粝食的普通日子,怎么办?” 毓秀愣了下,随即抬起眼来,反问道:“你想把我带去哪儿?” 这几日,他忍饥挨饿,靠得就是一股坚信慕辰一定会来救自己的信念。 可眼下听面前这恶人的口气,竟有了绝对不会让自己回到朱雀宫的意味。 洛尧望着孩子乌溜溜带着疑问的一双眼睛,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却又怕惊到了他,只得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想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毓秀又是一愣。 心思起伏翻涌的瞬间,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真的?” 随即又马上后悔起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哪有那么好心,定是又想算计我。” 洛尧沉默无言,只定定地望着毓秀,唇畔依旧噙着那抹看不出悲喜的淡笑。 毓秀被他瞧得一恍,忽而觉得那双妖异的琉璃目中,溢满了太多自己看不明白的情绪,错综复杂的,似是悲伤、又似爱怜。于是心底,如那夜湄园冷雾中初遇时一样,再度泛起了一缕难以言绘奇异感…… 良久,洛尧缓缓开口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若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但你如今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你想赌上一把,看我会不会真的带你去见你的母亲,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除了凌霄城、崇吾山,你母亲以前,还喜欢去什么地方?” 毓秀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小脑筋转得飞快,“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去见我母亲?为什么不能送我去我舅舅那里?你见到我母亲,万一想害她怎么办?” 洛尧笑道:“那我发个誓,绝对不会伤害你母亲,可好?” 毓秀嘴上质问着,心里却也在琢磨,母亲从前除了在小月池养病,就一直住在了凌霄城朱雀宫,哪里还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不过…… 好像…… 他心中渐有主意形成,突然决定妥协下来,“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曾有一次,他问过母亲,她所见过的、东陆最美的景致是在什么地方? 那时青灵思忖片刻,神态微怔,浅然蕴笑道:“有一处水泽,漂浮着无数岛屿,岛上种着红枫树,开满了蓝铃花……” 毓秀毕竟是男孩心性,对什么花草色泽的兴趣并不太大,倒是记住了那水泽里一种奇异的现象。 眼下用来对付列阳人,倒是成了一种机会……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着洛尧,“我母亲是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去处,叫浮屿水泽。” ------------ 第271章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一) 丹凤延颈奋翼,首翼赤金的羽毛光彩夺目,神情桀骜地扑打了一下巨大的双翅。 淳于琰拦住迈步向前的慕辰,随即又自知僭越地躬身行礼,“陛下,此事还是交给臣去办吧!” 梓州的官员送到的加急密报,言及近日领命盘查辖区,在其所辖管一座人族小镇之中,发现近日迁入了形迹可疑的外来之人。主事官员因为接到了朝廷的御令,不敢马虎,遂挑选了细作高手、扮作江湖买卖的货郎前去暗探,回报证实对方言行举止皆有北陆之风。 淳于琰刚从九丘回到凌霄城,便得知了这道消息,当即准备再次南下,追查此事。 谁知慕辰竟也吩咐了下去,打算亲自去找寻毓秀的下落。 淳于琰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心存担忧,谏言道:“眼下那些人的身份尚不确定,还是由臣先去打探清楚,再向陛下请示的好。” 慕辰示意他直身,“不必了,该查的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毓儿被掳多日,再经不起耽搁。”语毕,继续朝前而行。 淳于琰明白劝他不了,只能做着最后的努力,“陛下若是决意出行,那还请改乘御舆。丹凤元神强大,驾驭起来十分辛苦……” 然而他话未说完,慕辰人已经跃上了坐骑。 朝阳晨光之中,修长挺拔的身姿一如昔日沙场上的传奇,白云出岫、翩然乘风,可遽然的动作,终是牵出一阵急促的咳嗽,让他不得不蜷低了颈背,竭力地平复着气息。 淳于琰将一切看在眼中,心内情绪翻涌,却已是无从再劝。 他至今不敢将青灵在彰遥城说的那些话完全如实转达,可也不确定慕辰是否通过别的途径已经获悉。 那两人,一个口气无比的决绝,一个身体越是脆弱、越不可能做出伏低祈求之事。 而毓秀,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同时牵系住这两个人的纽带。 只要找到了那孩子,或许…… 尚有希望。 慕辰在十几名禁军精锐的护送下,驱策着丹凤急速向梓州而去。 驾驭坐骑纵然辛苦,然而好在速度极快,不出小半日的工夫,一行人便已抵达密报所指的小镇之中。 守候在此的地方官员,早已将列阳人藏身的宅院控制得水泄不通,附近的居民也都尽数迁移了出去。 见到帝君亲临,各官员皆是惊愕不已,战战兢兢地上前跪行大礼,当中负责调兵伏击的武将更是万分紧张,向慕辰奏道:“末将一接到指令,便派人围控住了这座宅院!可……这一日下来,里面……像是没有了什么动静。” 慕辰面色波澜不惊,示意那人起身,紧接着吩咐道:“破门吧。” 他心中已是早有准备,明白列阳人决计不可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那位列阳国的二王子,看似随性不羁,却着实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物,且又有谋有勇,单是能洞悉出诗音深藏的心思、利用她对青灵母子的介怀找准时机将其说服,便足以证明此人不容小觑。 武将赶紧调遣人手,在外围布下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又另派了一队重甲士兵伏于正门之前,待一声令下后,雷霆破门而入! 负责防卫的军士也跟着涌入了宅院,兵刃与甲衣在奔跑中带出碰撞的铿然声,很快,便渗透到了宅子中的每一处角落。 然而回报的结果却令众地方官暗自捏了把汗。 “报!西院没有发现人!” “东院也没有!” 慕辰在禁军的护卫下,大步踏入了宅子。一同跟来的逊,对陛下的想法最为了解,立刻带着几名得力的部属奔入了内院之中,过了半晌,手里握着一截布条急急返回。 “禀陛下,在主屋角落发现藏有此物。” 逊单膝跪地,将手中之物高高呈上。 慕辰接过那条窄窄的、明显是被人刻意用力撕下的霞影寒冰鲛丝白锦,心头几缕复杂情绪交织掠过,一时竟有些微微失神。 那个他曾想要扼杀于母腹之中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成了他生命中再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曾经软软胖胖的婴孩、牙牙学语的稚童,再到如今这聪慧俊逸的小小少年,一直是他,牵着孩子的手,教会他迈步、说话、习武。那双酷似他母亲、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是一直透过自己,一点点地学着观察世界、洞悉人心。 那孩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浇筑着他的心血、他的印记、他的期望。那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曾是寄托,亦是承传,更是真真切切的父爱! 不是骨肉,却早就胜似骨肉…… 慕辰将锦条攥入了手心,紧紧握住,沉声吩咐随从道:“拿金旃过来。” 禁卫解封出金旃,奉至慕辰面前。 这金旃子原是属于方山氏的神器,后来方山氏灭族之后辗转被收入了宫中,一旦喂过追踪之人的新鲜气息、以及其亲族的心头之血,金旃便能正确地指示出方向,直至找到所追踪目标。 慕辰将毓秀留下的锦条封入金旃,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 瓶子里面,装着很多年前,他偷偷存下的青灵的心头血。 那一回,他用她的心头血和西陆幻木,做出了足以乱真的傀儡。在氾叶王宫游园夜里演出的那一场戏,应该,曾是狠狠地伤到了百里扶尧吧? 可戏,终究也只是戏罢了…… 慕辰唇角牵出淡淡的苦涩弧度,修长的手指打开琉璃瓶,将青灵的心头血也封入了金旃。 金旃慢慢升空,在风中旋转着舒展了开来。 飞扬的旗尾,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西方。 ~~ 洛尧抱着毓秀,跃下坐骑,从高处俯瞰着临海的凭风城。 燕绥河犹如一条银链,穿城而过,汇入浩瀚无垠的西海。西面的城楼外,绵延停泊着无数巨大的海船,且有来来往往的小艇不断穿梭其间。港口堤岸之上,商铺摊位接踵林立,来往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海岸边刮来一阵清风,夹杂着原本该熟悉却又是完全陌生的咸湿气息,扬起了洛尧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 他默然了片刻,将毓秀放到地上,牵起了他的小手,“走吧。” 毓秀几乎没有去过王宫以外的地方,此刻望向凭风城,不禁也有一瞬的失神,待警醒过来,立刻抽出了手来,跟洛尧拉开了些距离,“我自己会走!” 洛尧低头看着孩子倔强冷淡的表情,心中只觉微微酸楚。 来大泽之前,他便已经遣散了部属,只与毓秀独自前行,此时撇下了坐骑,更是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语地走着。 到了燕绥河边,周围开始渐渐有行人出现。远眺前方,凭风城东跨河而建的高大燕绥门,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百年之前,大泽世子百里扶尧,曾在这里,以大泽最尊贵的礼仪迎娶了朝炎帝姬青灵。那一日,彩舟遍河、欢歌四起,水中漂浮着的殷红蔷薇与水滨蓝铃交相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数百年来一直被关闭的燕绥门,头一次被重新开启,将百里氏新一任的女主人迎接入内…… 洛尧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抬头凝望着远方紧紧关闭的城门。 那些曾经的故事,于他而言,只是茶坊酒肆人们闲谈中听来的片段,没有真实的色彩、真实的感触。他无法知道,当年携手走向那开启城门的一对新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是期待、喜悦多一些,还是,悲苦、无奈多一些? 毓秀嫌弃地扯了下洛尧的衣袍,“怎么不走了?你不是急着要找我母亲吗?” 洛尧回过神来,歉疚地一笑,“这里风景太好,忽然就失神了。” 毓秀在心中鄙夷暗道:最好你一直失神、一路发呆,等到了那水泽里,本公子说不定还有机会直接取了你性命,一报羞辱之仇。 洛尧拦住一位经过的路人,打听浮屿水泽的方向。 被拦下的大婶一身渔妇装扮,听清楚洛尧的问题之后,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随即又仰起晒得黝黑的脸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地人,去浮屿水泽做什么啊?” 大泽与东陆中原相隔甚远,风俗尽不相同。洛尧来之前,也只打听到浮屿水泽位于大泽境内、毗邻凭风城,对其有关的习俗典故一概不知,眼下被渔妇质问,不禁疑惑问道:“去那里,有什么讲究吗?” 这时,毓秀突然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动地牵住了洛尧。 “我们快走吧!” 一边说着,一边半拉半拽着洛尧,朝着适才那渔妇指引的方向行去。 洛尧感觉着掌心里孩子那小小软软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自己,心底一处柔软的所在蓦地被触动,仿佛一种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温柔破壳而出,刹那间便侵占住了思维的全部。 他任由孩子拉着自己向前走着,直至过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刚才那位大婶为我们指路,你一句道谢的话都不说就走掉,是不是有些太没礼貌?” 毓秀不以为意地说:“她跟我们说话,也不怎么客气,我为何要对她有礼?” 洛尧道:“她并非是不客气,只是好像觉得外地人去浮屿水泽有些奇怪。” 毓秀生怕洛尧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于是赶紧接话道:“不过就是一个岛屿众多的湖泊,外地人去赏一赏风景又能有什么奇怪?那位大婶如此质问你,说不定只是想着外地人并无舟艇可驶,打算趁机游说你租用她家的船只罢了!” 洛尧听到此处,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把人心想得这么阴暗?” 毓秀撇了下嘴,“本来就是。” 顿了顿,扬起小脸,语气中一抹自豪,“我小时候陛下就告诉过我,这世上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依靠利益来维持的。那些亲近我、喜爱我的人,都有可能下一刻就背弃我、出卖我,更何况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信任,从来都是不可以轻易交付的!” ------------ 第272章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二) 青灵拎着一筒桂花黄酒,沿着海港集市靠岸的一边缓缓而行。 港口一带、热闹非凡,来自中原和西陆的商人们从车舆货船上运来样品,直接摆在集市的小铺摊位展示或售卖,吸引了许多来往两地的商贾流连驻足、讨价议价。 寻常百姓也会到这里闲逛看热闹,顺便向港口返航的渔民买上一两条新鲜的海鱼、拎回家炖汤。赤脚的儿童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一会儿从渔船的甲板上跑到岸上、一会儿索性踩进岸边的浅滩里,大声的欢笑嬉闹着。 青灵站在一截长满青苔的石堤上,默然地望着熙熙攘攘来往的人们。 如果从前的许多事,都不曾发生过,那她会不会、就一直留在了这座靠海的城市里,每天傍晚的时候,便和他一起,到城西的这海港里逛逛,顺便买一些新鲜的鱼虾回家…… 他曾提过,喜欢西海里捞上来的海蟹、就着凭风城特产的桂花黄酒吃,说那是从小就熟悉的味道……可从前在梧桐镇住着的时候,因是内陆、远离海岸,竟然一直都没有机会为他做上一次…… 那时总想着,等以后吧,等忙完了跟九丘议和的事、等忙完了新政推行的事、等她终于安下心来跟他搬回大泽,再一起乘船游湖,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总会,有时间的。 还有毓秀,他们的儿子…… 那孩子,应该会出生在这里吧?再不是深宫中长大的贵公子,衣食住行都那么的讲究,依着他父亲的性子,怕是也不会介意让他跟岸边嬉戏的那些孩子们一起,自在随性地玩乐、无拘无束地长大…… 青灵鼻子一酸,垂下眼来,打开手里酒筒的竹盖,仰头饮下了一大口酒。 许是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海堤下玩耍的几个小孩,被头顶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齐刷刷地仰起脑袋好奇地望向青灵。 青灵止住咳嗽,对孩子们抱歉地笑了笑。孩子们见她模样生得好看,笑意亦是温和,于是忍不住也冲她笑起来,其中一个还挺自豪地举了举自己刚捉到的螃蟹。 青灵看着堤下的孩童,脑海中浮现的却尽是自己儿子的模样,喉间哽痛愈加的强烈。 算起来,那孩子被列阳人掳去,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日了。 身为母亲,纵然清楚千重有求于她、暂时不会伤到孩子,但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却并不会淡化多少。 可她毕竟再不是当年初出茅庐、凭着一时冲动为救人不管不顾的青涩少女了。多年朝权争斗中的历练,让她学会了适时的隐忍和必要的谋略,跟在洛尧身边的那些日子,更让她懂得了顾全大局的度量与慈悲。 她不能拿青云剑去交换毓秀。 明知道千重想要青云剑的目的是什么,她便不能任由着列阳的铁骑长驱南下,践踏自己的故土,伤害面前这些无辜而良善的百姓…… 然而,没有了青云剑作筹码,想要救儿子,就只能靠着她自己的一腔孤勇。 世上再强悍的武者,亦不能凭一己之身,对抗千军万马。就算是她那修为绝世的父亲,当年仍是在梧桐镇被方山雷和息镜的麾下重伤,从此一病不起。青灵自己,根本没有全然的把握,从千重和昀衍手中救回毓秀,然后再带着孩子一起全身而退。 所以,她在九丘辗转思量的徘徊之中,其实早已是暗自做好了打算。 此去列阳,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青灵离开海港,缓缓往城门方向走去。 集市出口的地方,行人围拢至城墙一侧,指着墙上张贴出来的告示,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帮几个不识字的渔民解释着告示的内容:“这上面说的意思啊,就是崇吾圣山以后,不再臣服于朝炎王廷之下了!而且,只要这东陆还是朝炎氏的天下,那么以后世世代代,崇吾圣君都不用向东陆的君王称臣。” 一个渔民问道:“那这个意思是不是说,以后崇吾圣君的位子,就跟帝君陛下的是一个级别的了?” 旁边立即有相熟的人哄笑道:“你小子成天就瞎说话,当心回头就被城门卫抓进大牢里!” 渔民梗着脖子,指着告示上的朱红印记,“我哪里瞎说话了?这告示是陛下自己写的!我就算理解得不对,也不至于被抓进大牢里去!” 周围又有人笑着打趣起来。最后,还是那书生出来圆场道:“其实崇吾圣君的位子,代表的是东陆神族武学上的最高修为,跟旁的人或事没什么关系。你们与其在这里争论这个,还不如赶紧想想家中子侄有没有资质好的,趁早送到崇吾去拜师学艺!听说新任的崇吾圣君座下只有两个师弟,还没有弟子。多好的机会啊!而且崇吾一派,也收女弟子的……” 书生的一番话,彻底调转了众人的注意力,于是争论的主题立刻换到了崇吾历代弟子身上,其中,又少不了提到从前大泽百里的那位世子以及他的夫人…… 遥遥立在远处的青灵,默然侧过了头,继续往前走去。 关于崇吾的消息,她昨日已经从大师兄用玄鸟送来的信函中知晓了。 五师兄黎钟,也在朝炎禁卫的护送下,回到了崇吾。 此时距离她在彰遥城与淳于琰的碰面,仅仅只有短短的三日而已。 仔细再算起来,慕辰获悉自己提出的条件,恐怕是……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他是害怕,她会真的把青云剑送去列阳? 还是说…… 青灵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克制住自己不去揣摩慕辰的心思。 接下来从大泽乘船渡海、再转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从千重意想不到的后方潜入列阳……不论解救毓秀的结果是成是败、最后几人得以逃出生天,她与朱雀宫中那位俯瞰万民众生的君王,此生此世,都只能是陌路人了。 青灵在西城门外驻足。 城门下的水流直通汪洋,间或有渔船小艇缓缓穿行其间。 她在市集上打听过,乘坐港口的货船入西海,需要官府发放的通行文书。如果想要再转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基本上就只能中途下船、自行其力。有好心人指点她说,最好直接一开始就租用一艘渔人的船,讲好价钱、一路送她去冰刃林。否则她一个不熟水性和海路的外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到去那边的路径。 青灵的视线,随着经过的渔船逡巡着。 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姑娘,摇着装点着鲜花的小舟,缓缓驶近。她远远便看见了青灵,见她衣着考究、姿态贵气,遂迟疑着放缓了速度,将小舟摇得靠近了岸些,略显腼腆地问道:“小姐,您想买花吗?我刚摘的水滨蓝铃,可漂亮了!” 说着,弯腰捡起一束扎好的蓝铃和红枫,殷切地递向青灵。 青灵俯身接了过来,凑近鼻边闻了闻,问那姑娘:“多少钱?” 卖花的姑娘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只要五文钱。” 青灵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小姑娘一下子窘迫起来,摸着围兜拼凑着零钱。 青灵笑了笑,“不用找了。我喜欢你搭配的花束,愿意多出些钱。”顿了顿,看了眼手中的蓝铃红枫,问道:“这个时节,就已经有红枫了吗?” 卖花姑娘扬起了头,带着些许纯真的自豪,“我家住在浮屿水泽附近,水泽里的红枫是四季都有,周围一带的枫树也是常年染红的。” 说完,又仿佛是担心青灵因此会觉得自己开的价钱不够公道,忙补充道:“水泽外面要找到这种颜色的叶子,可得爬到树顶呢。” 青灵倒没有留意姑娘的解释,指尖轻轻触摸着花瓣叶片,思绪陷入了一瞬的怔忡。 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流云碧波、水天相接的景色。开满蓝铃和红枫的岛屿,一座座犹如蛰伏于湖面的海兽的黝黑脊背。微风拂过水面,涟漪折映出变幻的色彩,叫人不由得微微沉醉…… 她徐徐回过神来,抬眼打量了一下那卖花姑娘的小船,问道:“你知道谁家有大一些的渔船,可以载我出海、去北陆的冰刃林附近吗?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你去那里做什么?” 小姑娘眼中掩不住的疑惑,但依旧很热心地帮青灵出谋划策,“我听我爹说过,北陆那边好冷的,一般的渔船都驶不过去。不过我们村的铁牛哥以前去过,而且他家的船还裹了铁皮,特别结实!你可以问问他!” 说着,便弯腰拾起了竹篙,撑着小船掉了个头,招呼青灵:“你上来把,我带你去找他!刚刚出门的时候,我瞧见他正好打完鱼回家,现在正得闲呢。” 她船上还堆着十几束没卖出去的花,可想着刚才青灵给的那一锭银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平日的收入,如今有机会能帮上对方一个忙,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些。所以待青灵跃上了甲板,卖花姑娘便用力地摇起橹来,逆着水流往自家村庄的方向迅速驶去。 青灵立在船头,一面暗暗操控着脚下流水、让撑船的女孩少费些力气,一面沉默地眺望着燕绥河两岸的景致。 小船驶入水村,卖花姑娘系好了绳索,便领着青灵下船,沿着岸边的草径走着,一面唧唧呱呱地介绍道:“我们村因为靠近浮屿水泽,沾染了灵气,草木长得都特别好!可惜也是因为水泽里的灵气,这边河里的鱼少的很,大伙只能跑老远去打渔,好多人,都是一大清早就直接出海……” 青灵跟在姑娘身侧,一路听着她热络的闲聊,最后在一户人家的院外驻了足。 跟水村里其他住户一样,这家的院子也是直接连着外面的河水。水面上泊着一艘乌黑的皮蓬渔船,绳索拴在了院篱的木桩上。一个渔夫模样的结实汉子,正一边整理着桩上牵着的绳索,一边跟人说着话。 同渔夫讲话的那两个人,背对着青灵。从背影上看,像是一对父子。 孩子的手,被父亲紧紧牵着,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父亲的姿态似乎更随意些,松松挽起的头发略有些凌乱,从侧面垂落下了的几绺发丝,于清爽的河风之中轻轻地拂动着。 ------------ 第273章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三) 卖花姑娘朝渔夫挥了下手,喊道:“铁牛哥!” 铁牛闻声抬起头来,心头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对外地父子,居然想租船进浮屿水泽去看风景。他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解释了半天,那水泽是新人成婚时才会去的地方,而且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才能出来,可这两人就是一股子犟劲地非要进去。 那当爹的还算讲理,一直客客气气的,听明白了水泽平时不让人随便进,便耐心有礼地游说着,说进水泽是孩子一直以来的心愿、价钱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可那孩子,反倒十分摆谱,还时不时冷声突兀地打断大人们的对话,言语间很有一股子高傲自恃的意味。 铁牛看到同村的茶花妹子找了过来,心头骤感释然的同时,也暗自拿定了主意:待会儿不管有事没事,都得装出万般紧要的样子,立马儿地跟着妹子走人! 他挥着胳膊,热情地跟茶花打着招呼,一面抬脚就往她的方向走。 可就在这时,铁牛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周围的气氛就像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时、骤然凝聚出来的那种晦暗而低沉的强大压力,侵袭入了身体各处的感官。 他动作一滞,视线下意识地扫向身畔的那对父子,见他俩亦正循声回头,望着茶花妹子行来的方向。 茶花身侧后的女子,穿着一身质地上成的水红色长裙,头上戴着渔民们常用的斗笠,笠下垂落的长发乌黑光滑,衬得一张明眸朱唇的面庞白皙胜雪。 铁牛感觉那女子仿佛定住了身形,目光似怔似厉地盯着自己的方向。再下一刻,身旁的那孩子却是率先清醒过来,猛然扭脱了父亲的手,迅速地奔了过去,口中大喊道:“母亲!” 铁牛心中呼天抢地。父子二人就已经够难应付的了,如今当娘的也来了,一家三口全凑齐了!看来他那小船,是不租也得租了…… 青灵蹲下身,紧紧抱住扑入怀中的毓秀,满脸的不可置信,“毓儿!” 她眼中泛出欣喜的泪光,迅速地摸了摸孩子的身体和脉象,确认他安然无恙,继而再次拥紧了他,不管不顾地俯首亲吻起孩子的小脸来。 毓秀见到母亲,亦是惊喜万分,然而一瞬的喜悦过后,又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他之所以将洛尧诓来浮屿水泽,只因记得母亲曾经提过,这片水域是上古海神所化,常人在水泽之中是施展不出神力或术法来的。毓秀盘算着,北陆人大多不通水性,而一旦入了浮屿水泽,又会神力尽失,到时自己想要找机会逃生便有极大的胜算……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当真会遇到了母亲! 毓秀抱着青灵,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向后扫视片刻,见四下并无朝炎禁卫或士兵随行,加之并不知晓青灵如今已经修为大增,遂担忧地低声急道:“母亲,我们快走吧!那列阳人武功了得,手里还有神器!” 青灵此时也冷静了几分,依旧紧紧地抱着孩子,同时抬起眼帘,目光冷戾地望向了洛尧。 这人在崇吾山被自己斩断了发辫,如今发髻绾作了中原人的样式,乍一看之下、竟似有几分陌生。那双总是不由自主令她心口发紧的琉璃美目,正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凝望向自己。 洛尧嘴唇微动,迟疑着朝青灵的方向踏出一步。 然而话未出口,青灵已经松开毓秀,一面将他护到了自己身后,一面站直了身来。 “你好大的胆子!” 她盯着洛尧,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在崇吾山盗走我兵刃、逼着我在师父离世之地大开杀戒,然后又掳走我的孩儿,借此要挟于我。我早就说过,必当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绯红的裙裾,因为杀气的蒸腾开始鼓动飘扬起来。一旁的铁牛算是见过些市面的人,眼看着情况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茶花身边,拉着她后退开来,两人神色皆是掩不住的惊诧畏惧。 青灵扫了眼躲去身后的铁牛和茶花,又低头看了看攥着自己衣袖、一脸戒备的毓秀,汹涌而上的杀意终是慢慢抑制了下去。 她安抚似的捏了捏毓秀的小手,口气倨傲对洛尧道:“也罢,今日只要你将玄霆剑交还于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得平白溅污了这片水泽!” 洛尧的目光复杂难辨,半晌,方才淡淡地笑了笑,道:“想要玄霆剑的话,就自己过来拿吧。” 说着,指尖探出,解封而出的玄色神剑随即握入了手中。 青灵见状,略怔了一刹,继而迅速将毓秀推至身后,右手转腕成式,将数道冰箭凌厉地劈向了洛尧。 她在崇吾的时候,便已经与对方交过手,清楚自己如今的修为不止高出一筹,就算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也足以在数招之类将其重伤。她有些想不通,这人明知不是自己的敌手,却不肯伏低求饶,反而竟主动拔剑挑衅,不是自大的过头、就是愚蠢的可笑! 要知道,这一次再出手,她要斩断的、可不仅仅只是他的头发了! 洛尧身形骤起、姿态飘逸,手中玄色神剑连挽剑花,将击来的冰箭一一化解,紧接着举剑疾刺而出,直袭青灵胸前要害,杀气冷冽凌然。 青灵感受到玄霆逼近的巨大力量,身体不禁微微后倾,心念急转之下,已是将青云剑解封了出来,运足神力,向前猛劈了过去。 神兵相交,必然会有冲击云霄的震荡。青灵一直不愿出剑,就是不想惊动四下、引来朝炎驻军的注意。可眼下对方拼出狠招,她唯有召出青云,方能迅速制胜! 神剑青色的霞光宛如一道虹弧,夹杂着夺人性命的凌锐,灼灼急散而出。 飞身而来的洛尧,却是突然撤手收势,不避不挡,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青云剑巨大的神力怦然迸发,“嗤”的撕破了他胸前的衣物、深及脏腑地绞入到骨肉之中,喷洒出漫天血粒。 洛尧身体踉跄后倒,手臂疾转而曲,单膝触地、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堪堪以剑支撑住了身体。 青灵一击即中,却是万般难以置信,持剑于胸,呆呆地望向洛尧。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吗? 洛尧艰难地稳住身形,一手撑剑、一手摁着胸前的伤口,嘴角不断有殷红的鲜血逸出。 他抬起头,视线一瞬不瞬望向青灵,半晌,蓦地牵唇而笑。 那笑意,宁静而平和,又似蕴着淡淡的苦涩。 轻轻浅浅,风流天成…… 青灵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击出了剧烈的锐痛。 记忆中那道诀别的笑,便如剜进了她灵魂思绪的一道伤,永无止境的鲜血淋漓着。 那笑容,是欣慰、亦是悲苦,是得之喜、亦是失之痛,是那个男人对妻子恋恋不舍的爱意,亦是他无法直言的愧疚…… 青灵怔然伫立,无声沉默的痴痴望着洛尧,恍不自觉的,眼角忽而涌出了热意。 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鸣声,拂带而起的劲风掀动河水起伏荡漾,让停泊之上的渔船亦晃动了起来。 青灵未曾回首,便听见身后毓秀大声高呼着:“陛下!我在这里!毓儿在这里!” 毓秀一向冷峻沉静,先前见到母亲修为大增、出手杀伐凌绝,心潮纵是澎湃起伏,面上也不曾露出太大的波澜,可眼下望见慕辰驾驭着丹凤而来,一直克制的情绪骤然有些失控,跟刚才看到母亲出现时的单纯喜悦相比,又多了一层难以言绘的安心与释然。 陛下他,终是没有抛弃自己…… 慕辰未等坐骑落地,人便如月光流影般的跃了下来,一把抱住毓秀,同时厉声令下:“方圆十里,凡形似北陆之人,悉数捉拿!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跟着他一同疾驰而下的朝炎禁军齐声领命,随即遣出一队人马散开而去,余下诸人各自拔出兵刃,跃至洛尧四周,将其团团围住。 跟随慕辰的禁卫士兵,是整个朝炎军力中最精锐、最有序的一支,行动整齐迅速,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但此时唯一拿不准的,却是该如何对待持剑伫立、默然垂泪的青灵。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亲睹过这位长帝姬在观雾镇的疯狂行径、亦曾听说过她在仙霞关血腥杀戮的秘闻,可就算心里再多畏惧警惕,只要陛下不下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动她分毫。 因此,所有人的锋刃,都齐齐对准了掳走秀公子的列阳贼人。 慕辰抱着毓秀,缓缓抬起深邃双眸,望向咫尺之隔的青灵的背影。 因为之前的打斗,她原本戴着的斗笠已经掀落下去,适才闻声微微回首、旋即又立刻转回了身去的动作,带动着乌黑的长发起伏掠动,那样的黑色,涌入到眼中,一点点晕染、蔓延、吞噬,就像是筑出的一堵墙,昭示着永远不可逾越的两个不同世界…… 慕辰遽然失了勇气,再无法朝前踏出半步。 他瞥了眼被禁卫围住、俨然已负重伤的洛尧,低下头,问毓秀道:“劫你之人,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要他活?” 毓秀认真地想了想,扬起小脸,“那人是列阳国的王子,杀了他,恐引两国纷争。可若是轻易放过他,又显得好像我们怕了他们列阳。毓儿想要……斩下他一条臂膀,以示惩戒。陛下觉得这样可算公允?” 慕辰欣然颌首,随即向禁卫传下令道:“照办吧。” ------------ 第274章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四) 洛尧单膝跪地,艰难地以剑拄地、稳固着身形。 胸前的那道剑伤着实太深,片刻间体内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得一干二净,整个人虚脱的厉害,竟是连视线也逐渐的迷茫起来。 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顺着衣料,嘀嗒地落到地上,就好似沙漏轻微却又永不停歇的倾泻,昭示着时光的流逝、生命的消磨…… 然而此时此刻的洛尧,唇畔始终噙着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宁静平和。 他果真,是没有猜错。 抬手摁住的那道伤口,嵌入他肌肤血肉的同时、亦在封禁记忆的咒壳上撕开了又一道的裂口。 青云剑, 果真,是能解除化身咒的神器…… 从崇吾甘渊醒来之后,不仅仅是那一段恢复的短短记忆,他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洛尧迁思回虑,推测过各种因果可能,甚至不惜以玄霆剑自伤,试图找出破解化身咒的方法,却都怅然无果。 唯一剩下的一种揣测,便只系在了青云剑上…… 而这一霎时,他心中波云翻涌,前生往事,陡然纷至沓来,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过。 震撼,欣喜,苦涩,百般滋味,充斥肺腑。 统领禁卫的逊领了御命,示意左右稍散开来,自己亲自亮出了兵刃,准备斩落面前之人的手臂。 在逊的眼中,这位列阳王子此时几乎已经是完全失去了抵抗力、毫无威胁可言,可他脸上那种宛然自若的神情、颇显古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逊觉得此人从形到神,都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逊这一瞬的思虑,令手中的动作不觉缓了半拍,再运足神力、决然劈下的一刻,忽觉得后背一紧,随即被一股大力制住了身体,人不受控制地被拉拽数步,猛然跌至一旁! 禁卫们大惊失色,继而反应过来,齐齐望向身后默然而立的青灵,神色皆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 青灵却似乎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视线越过众禁卫,沉默望向被他们所围之人的身上,半晌,缓缓走上前去。 逊扶着腿竭力起身,目光惊疑的望向越过自己身边的青灵,接着又转向慕辰、等待着他的指示。 慕辰却只始终望着青灵的背影,眼见她一步步头也不回地走远,心中怅惘之意犹胜疑虑,不自觉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以此便可牵系住那渐行渐远的人儿。 青灵在洛尧面前站定,慢慢伸出手道:“把玄霆剑给我。” 她的声音清冷,却又蕴着一种并不稳定的情绪,见对方似无回应,遂又提声重复道:“给我!” 洛尧手腕用力,踉跄撑起身来,抬手抹了抹唇畔的血迹,似笑非笑地看着青灵,“我说过,你想要玄霆,就拿青云剑来换。” 话音未落,手中玄剑已化作一道霞光,封敛入了体内。 青灵无法不被这样的态度所激怒。 可她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心思缭乱、万般纷扰,难以遏制地就想要掉下泪来,手中的剑微颤着举起、又放下,无论如何也再刺不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人原本稍显黝黑的北陆肤色、逐渐变的有几分白皙起来,衬得一双琉璃目愈加熠艳,俊朗的五官亦因此添了些许近乎妖异的气韵。 青灵以前总有些刻意地回避着不去细看他,唯恐被那双太过相似的眼眸搅乱了心神。而此时相顾而视,竟忽觉对方的五官流露出些许的熟悉之意来。 越发的,教人心乱如麻。 毓秀毕竟担忧着母亲,见状遂从慕辰的怀中滑下、拽着他走近青灵,“陛下快让人把那贼子拿下吧!那人狡诈的很,特意算计好了要来寻我母亲!” 毓秀的话,传入到僵持相对的两人耳中,俱是令人心神微震。 青灵举棋不定的动作,不自觉地凝滞一瞬,继而手中神剑的剑尖、带着几分决然,再度指向了洛尧的胸口。而几乎是同一刹那,洛尧眸中原本复杂的神色似黯似伤,意味杂陈地深深望了青灵一眼,伸手握住了青云剑身,用力拉拽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青灵感觉到剑尖嵌入脏腑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被狠狠地灼烧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撤开了手。 面前男子修长的身躯,离她那么的近。胸口处晕染开来的大团血迹,宛如开到极盛的蔓渠海棠,妖娆夺目、却又凋零时尽,绽放着无边的萧索与孤寂。 一层隐隐的流光,自青云剑刺入的伤口处蔓散开来,徐徐罩住了他的全身。 周围所有的人,见状皆是大惊不已。 青灵握着的剑遽然脱手,万般惊愕之际,脚下更是一晃,仓皇间被身后之人拥入了盈满着兰芷气息的怀抱。 慕辰伸臂扶住青灵的动作,一开始似有迟疑,但人一旦入怀,他拥住她的力度便坚决起来。 “此人行事怪异,恐会有诈。” 他尽量将语气控制得自然,轻声对青灵说道:“你先带毓儿暂避一旁,我自会想办法将玄霆剑取出来。” 毓秀也因为适才母亲举止的踌躇而暗生忧疑,闻言遂握住青灵的手,“是啊,那个列阳贼人就交给禁军去处理吧!” 言语之间,禁军已是一拥而上,用兵刃架住了被青云剑刺中的洛尧。 然而青灵却倏地抽开了手,从慕辰的怀中挣脱出来,扑向刀锋间浑身是血的男子,攥住他的衣襟,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 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仿佛是根深已久、又仿佛完全难以溯源,由心底深处急速漾出,蔓延伸展、顷刻便操控住了感官言行最微细之所。 “我-让-你-把-玄-霆-剑-给-我。” 她一字一句,语音轻颤,初听似是咬牙切齿的怨忿,然而实则已是染上了一抹哽咽的哭腔。 被她攥住了衣襟的男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良久,缓慢而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这么多年了……师姐一生气就禁不住掉眼泪的毛病……依旧没变……” 青灵犹遭雷击,嘴唇颤抖得厉害,“你……你叫我什么?” 因为失血,洛尧的唇色苍白如纸,然而噙着的那道笑意却又是那般的心满意足,“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青青……还是,灵儿……” 青灵脑中交错翻腾的惊雷炸出一片空白。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撞击着碎裂,紧接着又再度新生,追逐纠缠、无止无休。 如果说前一刻,她心中那一丝猜疑还纠结着侥幸、归因于荒谬,那么这一刻,昔日温存之际的亲密之言骤响于耳边,所有的防御戒备质疑统统在一瞬间瓦解星散! 她甚至很清楚,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就算所闻所见所感都只是一场幻境,她也依旧甘之如饴! 记忆深处那些细碎的呢喃、温柔的笑语、深情的注视、清冽的气息、湿润的亲吻……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这么多年了,她多想再看一眼,再听一次! 覆于洛尧身体的那层流光,极盛转衰,慢慢地消隐淡去,褪现出了另一张面孔。 琉璃目、墨羽眉,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 然而早在流光褪去之前,青灵便已经伸手操控住青云剑,不顾一切地以十足的神力护住了洛尧的心脉。 她泪水簌簌而下,铺天盖地充斥着的情绪被强烈的意念所覆盖。 他不能死! 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红光大盛的圆形结界,将两人包围起来。青云剑从身体中抽出时,带出的热血与神器的霞光碰撞,绽出碎裂的刺芒。 洛尧的元神,以极快的速度消逝流失着…… 他猜得很对,化身咒的最后一道封印结在了自己的心上,若非青云剑穿心而过,那封禁了自己过往所有痕迹的咒语便无法彻底解除! 伤口灼烧着剧痛,身体轻飘飘的毫无力气,意识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被魔斗吞噬时那种于黑暗中不断坠落的状态。 可他的一颗心,却充斥着满足,再不会觉得彷徨孤寂。 他爱过,也被爱过。 那些莫名的酸楚困惑畏惧,道听途说的传闻隐事,终究不过是作茧自缚般的荒唐。 那些温柔甜蜜恩爱的时光,相知相爱相守的岁月,终究不再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测! 他和她,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长得那么的像她,那么的聪明…… 洛尧抬起眼,望着面前泪如雨下、不管不顾地为自己注入着神力的女子,虚弱地弯了下嘴角,“你别怕,我死不了。”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再不会抛下她,再让彼此经历一次没有彼此相伴的漫长孤寂! 他竭力地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摸青灵的面颊,翕合的双唇再度微微动了动,却终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意识很快地陷入了一片黑暗混沌。 青灵此时已是将洛尧恢复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神力交汇之下五灵源力的碰撞亦是真真切切,纵是尚未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对于洛尧的身份,却再无半点怀疑。 这一刹那,突然感觉到掌下神识的急速消亡,她禁不住情绪霎时崩溃。 青灵泣不成声,带着哭腔哑的厉害的嗓音几近嘶吼:“你这个骗子!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要我不为你报仇、要我好好活下去……我都做到了……可你这个骗子!混蛋!你给我活过来!这一回……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真的什么也不管了……我必定疯狂!必定杀光所有的人!” ------------ 第275章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五) 青灵一身疲惫地从屋内拉门而出。 王族禁卫以及从大泽驻军调来的兵士,早已将整座渔村层层把守防卫住,原有的居民被暂时迁移进了凭风城,所有的村户院落或是空置、或是驻扎着戍卫。 属于渔民铁牛的这间村屋,如今更是重兵把守,警戒森严。 慕辰没有听从逊的谏言移驾旁处,而是一直伫立于院中,静静地等待着。毓秀亦安静地陪着他等待了许久,最后却终是忍不住抬头疑问道:“陛下,那个列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母亲要救他?还说他若是活不过来,她就会必定疯狂、必定杀光所有的人?” 适才一片混乱,毓秀并未能看明白始末,只是隔着结界、将青灵那几句带着哭腔的痴狂嘶吼听了个大概。他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的一面,心中百般疑惑之下,又暗生出无尽的担忧。 慕辰低头看着毓秀,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却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关于爱情的一切。 他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只知世上最值得期盼、最值得为其付出所有的事,便是成为像父王那样掌控天下的君王,住进尊贵堂皇的承极殿里,受世人敬仰、万民朝拜。若说有一日,自己会因为某个女子,爱恨痴缠,恩怨忿怼,尝尽那许多无法言说的滋味,小小的那个他,必然是不会相信的。 爱而不得、得之亦苦。 最怕的,其实不是为了谁而变得疯狂,而是看似拥有了一切,却早已记不起幸福到底是什么…… 慕辰望着孩子充满疑问与好奇的眼神,良久,低低说道:“你以后,会明白的。可我更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毓秀似懂非懂,靠着慕辰,默然地在心里琢磨着。 青灵从屋内出来的时候,面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仿佛人骤然的衰老了许多,两鬓的发丝竟隐约染上了雪色。 慕辰曾经去崇吾拜见墨阡很多次,此时一眼便瞧出青灵也同她师父一样,不惜炼化了自身的元神、为他人续命。 只不过,跟从前的墨阡圣君相比,青灵的神情却是怡然而欣悦的,眉梢眼角之间、蕴着掩不住的喜色。 她像是无暇顾及任何无关的人与事,只是望向毓秀,招手唤他:“毓儿,你过来。” 毓秀有些踌躇,但还是快步走了过去,“母亲。”扫了眼青灵身后的屋门,“那个列阳人……他……” 青灵牵起儿子的小手,“他不是列阳人。他是你父亲。” 说着,拉着一脸惶然的毓秀重新进到了屋内。 短短的两句话,简简单单。 却拥有着将人心永远隔阻在外的力量。 慕辰望着青灵转身的那一个背影,只觉得那一抹绯色与记忆中的许多次,近乎全然地重合在了一起。 带着几许说不出的羞怯,却又是明明白白的那般喜悦…… 一如很多年前在崇吾甘渊深处,她微红着脸,轻扭转身,裙裾飞扬地奔进了光芒炫目的迷谷林中…… 他垂下了眼,习惯性地抬起手,怔视着自己食指上的一圈戒痕,良久地沉默。 毓秀被母亲拉进内室,见洛尧倚在榻上,面色依旧略显苍白,然而精神却似已恢复了许多。听到声响,他徐徐睁开了眼,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凝濯一瞬,温柔一笑。 毓秀见状,却是将母亲的手捏得更紧了些,踟蹰着不肯靠近。 先前青灵撤去结界、将洛尧移入屋内的时候,毓秀便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察觉到了那列阳王子的容颜骤变。他心中倍感惊异,但毕竟心性沉稳,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惊惶。直至感觉到慕辰牵着自己的手突然变得冰凉,他方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再后来,逊过来向慕辰请示,毓秀隐隐听到他反复提及“世子”二字,心中更是有了猜疑。他斟酌着语气,向慕辰打听屋中之人的来历,却发觉陛下竟是比自己更为的失魂落魄…… 青灵拽了拽毓秀,见孩子一脸的戒备,遂蹲下身来,耐着性子对他说道:“你父亲被列阳王施了咒术,以至于失了记忆、容颜大变。现在他中的咒术已经解了,不会再跟列阳人有什么关系了。” 她看了眼洛尧,下意识地弯起嘴角,对毓秀继续说道:“你以前不是听人说过,你父亲长得和凝烟姑姑有些像,是个很厉害、很聪明的人吗?” 毓秀艰难地朝前迈出两步,鼓起勇气直视向洛尧的脸,心中情绪万般翻涌,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短短的一瞬间,已是足够让他在心中做出判断,然而判断的结果是一回事,心理上的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扭头看了眼神情殷切的青灵,又转回身,动作僵硬地、缓慢而艰难地,朝洛尧行了个大礼。站起身,一直紧抿住的嘴唇张了张、旋即又咬住,然而猛然直身后转,逃离似的迅速奔了出去。 青灵愕然变色,跺了下脚想要追出去,却被洛尧劝止住。 “别为难他了。” 洛尧动了动,似想撑起身来。 青灵连忙上前,扭身坐到榻沿上,将洛尧扶靠到自己身上,沉默了一瞬后道:“他小时候,我也没能陪着他……他对我,其实也不怎么亲的。” 洛尧侧头望向青灵,笑道:“还要怎么亲?我哄着他带我来找你的时候,他可没忘了先逼着我立下重誓,生怕我会伤了你。” 他最初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曾将事由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那时青灵只知拼了命地救他,一颗心越是高高悬起的同时、越是将情绪控制得死死,生怕自己失控失手,再不敢由着性子发泄。 眼下再与他四目相望,见那一双熟悉的琉璃目灼灼地凝视着自己,青灵忽感五味杂陈,咬着唇似怨似艾地睨着他,眼角渐渐溢出泪来,“你这个傻子!疯子!骗子!你既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偏生要激我拿剑伤你……你难道就不知道,我伤你一分……我……我自己……” 她说着说着,情绪愈加难控,嘴唇轻颤、神情似悲还痛,蓦地将洛尧推回到榻上,自己却扭过身,捂着脸大哭起来。 青灵哭得毫无形象,几近嚎啕。 失而复得的狂喜,担忧恐惧的重负,早已将她的最后的一丝理性压垮。这一刻,她只想剖开自己的心扉,将这么多年来苦苦压抑的悲伤、痛苦、绝望、隐忍,统统化作泪水,尽情地渲泄而出,再无保留! 洛尧撑起身来,伸手抚上青灵的后背,轻轻地摩挲着。 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更懂得她的悲、她的喜。 漫长的分别,永恒的孤寂与绝望,彷徨迷惘的无助……此生此生,他唯求不会再有,也发誓不会再有。 洛尧良久无言,自己亦是眼角浸湿,直到青灵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方才开口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还是昀衍的时候,有天夜里陪你回崇吾山,不过就是稍微扶了一下你的腰,就被你骂了个半死,还说什么要拿剑戳我……所以我寻思着,如果自己还是以昀衍的模样来找你、告诉你我其实是你丈夫,那你说不定一气之下就拿剑在我身上戳出七八个窟窿来……反正最后都是戳,还不如我先逗逗你,让你戳得更利索些……” 青灵闻言扭过头来,神情似有嗔怒,可一双泪眼撞上了洛尧含笑噙泪的目光,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两人怔怔对望着,千言万语,皆是哽在了心头。 末了,洛尧伸臂揽过青灵,紧紧拥住。青灵禁不住再度垂下泪来,然而语气中只余脉脉柔情,“你把自己伤成那样,就不为我想想吗?要是你真死在了我手上,我真的再活不了了……” 洛尧阖上眼,嘴唇轻触着青灵鬓边新增的几缕银丝,满心的疼惜与愧疚再难遮掩,“是我错了。只想着定能靠玄霆之力保住性命……却没料到……” 没料到她竟然不惜自毁神识,将元神炼化了注入到他的体内…… 原本他封印玄霆入心,便是算准了自己元神陨灭的力量足以同时消融玄霆,从而借机吸收玄霆神力、保住性命,却不料青灵早先一步,已是以命换命地救下了他的性命。 青灵感觉到那思念已久的熟悉气息呼吸于自己耳边,只觉得欣悦幸福的几近恍惚,哪里又会在乎身体上的那些损伤?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伸臂环住了洛尧的腰、倚到他的怀中,“玄霆的那点神力,最多只能让你保住性命罢了。”脸颊轻轻地在他臂弯蹭了蹭,半真半假地说道:“万一你人是活下来了,可气血尽失、成了个干巴巴的丑老头,那我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贪恋的就是你的美色。所以我宁可自己辛苦些,也一定要完好无缺地救下你。” 洛尧牵了牵唇角,似是想笑,喉间却又哽痛的厉害。 他将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了些,俯低了首。轻柔缠绵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 第276章 大结局(上) 逊引领着青灵,进到慕辰暂居的小屋之中。 毓秀抱着膝盖坐在榻沿上,抬眼瞧见母亲进来,面上闪过一丝的窘迫,伸直腿慢慢地滑下榻来,朝青灵行了个礼。 慕辰立在窗边,透过撑起的竹窗,沉默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 逊上前低声奏报:“长帝姬来了。” 慕辰似是陷入了怔忡,半晌方才回过头来,对逊交待道:“你带毓儿出去吧。” 逊躬身领命,继而向毓秀做了个请的手势,“秀公子──” “不必了。” 青灵倏然出声,打断了他,“毓儿也留下。” 逊扭头去看慕辰,得到肯定的示意之后,又略有踌躇地望了青灵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屋内剩下的三个人,各自皆有些异常的沉默,最终,还是青灵率先开了口。 “我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们一家三口打算离开东陆,渡海西行。至于青云剑,我会亲自送到仙霞关,开启阵法,确保列阳人永世无法经由仙霞关南下。” 她说得不疾不徐、语气平淡,却全然不是商量的口吻。 慕辰依旧站在窗边,背后是窗外嘀嗒落下的雨帘。阴霾的天色投映在他修长的身躯轮廓上,镀出了一层晦暗黯然的光影。 他的面容与表情,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真切。那站立的姿态,带着王族中人特有的谨肃与尊崇,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凝滞。 从慕辰的角度望过去,却恰能将青灵的每一个神情都看得很真切。 因为曾身中“逆生”,她在小月池苏醒过来之后,容貌变得比从前更为娇妍。 明眸清澈,朱唇润泽,白肤胜雪。 可那样美好的容颜,却总是笼上了一层明晦交替的戾色,仿佛随时都会为了那暗藏心底的仇恨与悲痛、再度变得疯狂绝望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庞映在雨天特有的银灰色光线之中,再没有了往日那种红唇雪肤少女般的娇妍。炼化元神对身体和容貌所造成的伤害,显而易见。 但偏偏她眼中的那一点隐含的明亮、眉梢唇角的一抹淡淡的喜色,遮、都遮不住。 她刻意地将语气控制得淡然,可说到“一家三口”四个字的时候,眼中的那一点生动的亮色终是藏不住地一瞬间璀璨更盛,随即微微垂眸的一个小动作里,蕴着浓浓的喜悦和些许羞窘,像极了从前她与他在一起时的,那一低首、那一抬眸。 慕辰的心中,一片空荡。冰冷而深沉的感觉,浸入到了血液魂魄之中,却始终说不出那到底是是什么…… 毓秀倒是率先接过话,惊疑不定地望着青灵,“母亲,你说什么?离开东陆?” 他看了看慕辰,又转回望着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东陆?” 青灵走到毓秀跟前,抚了抚他的发顶,“你父亲一直向往畅游四海、自由随心的生活。如今他安然归来,我们便一同去周游天下,好不好?西陆那边,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你以前都没有见过的。” 然而毓秀对新奇有趣的东西从来不太上心,咀嚼着母亲语气中的那一份坚决,人倒是愈加的惶然。 他再度侧头去看慕辰,小手在袖中攥了攥,对青灵说道:“我不想去西陆。”微微吸了口气,“我不想离开东陆、离开家。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父亲一回来,我们就必须离开。我们可以住在凌霄城里,有空的时候,再到东陆的各个地方去游历!东陆很多的地方,我都还来没有去过。” 毓秀是个十分理智的孩子,纵然心中惶恐疑惑,却依旧懂得据理分析。他其实,一早就从周围所有人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那间渔民小屋中的英俊男子、确是自己的父亲无疑。然而仅仅是因为父亲的重生归来,自己便必须放弃自己已有的生活、放弃此生唯一熟悉的那个家,这对他而言,着实太难理解。 慕辰站在雨窗前,将毓秀望向自己时、眼中的那一份求助与期冀,看得清清楚楚。 孩子在盼着他开口,盼着他出言劝解青灵,让她放弃离开的打算。 可毓秀又如何能知,他与青灵之间种种的恩怨纠葛、层层无法逾越的深重隔阂? 慕辰甚至很清楚,青灵坚持要儿子留在屋中,为的,就是避免跟自己单独相处。 若说从前他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觉得只要毓秀还留在了自己身边,青灵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远离,那么,当他透过结界淡去的光芒、看清楚百里扶尧的那张脸时,心底仅存的那一点点信念,亦彻底地分崩离析。 他心中情绪纷杂,沉默了许久,最终,斟酌着开了口: “你……非走不可吗?” 顿了顿,控制着语气,“你们若愿意继续留在东陆,我可以赐一座封邑……不必靠近凌霄城。若你还是不放心,崇吾山如今已不再臣服朝炎,为了孩子,你可以……考虑一下。” 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觉得可悲可怜。 低声下气、卑微求人,在她的面前,算不得丢脸。可他朝炎慕辰,到如今能依凭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依恋罢了…… 青灵终于看向了慕辰。 他人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可她知道,他却是能看见自己的。 就一如许多年前,初遇的那一晚,月色梨花落,她能看得见他,而他,却看不见她。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青灵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夜的相遇,包括慕辰。 她爱他时,唯恐被他看轻,她恨他时,唯恐他不明白她恨他。 青灵回答时的口气十分决绝,“不必了,我们明日就走。我来告诉你一声,是想让你知道,纵然我如今神力大损,但谁若敢出手阻拦,我就算拼出性命也绝不会放弃。” 她顿了顿,瞥见一旁毓秀的神情,心中又觉愧疚,经不住放缓了语速,低声道:“小七安然归来,我心中少了许多怨念,但并不代表我可以将从前的那些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欺骗、算计、伤害。 若没有慕辰对她的一腔执念,很多的事,便不会发生! 那么多的伤痛、离别,近百年的天涯相隔、迷惘绝望。 时至今日,她只想抛却从前的种种,和自己爱的人携手泛舟、遨游四海,再无纠结牵绊、踟蹰追悔。 毓秀强忍在眼眶中的泪,在青灵踏出房门的那一瞬,终于落了下来。 他飞快地抬起手臂,用衣袖拭去了眼泪,转身跪倒在慕辰面前,语气坚定地说道:“求陛下劝阻我母亲!毓儿不想离开东陆!” 他再如何冷静自持坚强,也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如果做父母的铁了心要带他离开,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然而心中的委屈与不甘,却亦是无法否认的。 慕辰倾身扶起孩子,轻轻拥住了他。 半晌,幽幽问道:“为何不想离开?”抬手拂了拂毓秀的额发,“你的父亲……与西陆的几大商贾皆有交情。你去了西陆,想必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毓秀闻言,胸中委屈似乎更盛,狠咬着嘴,摇头道:“我不是贪恋富贵!” 他扬起脑袋,“从小陛下就教导我,切勿耽于享乐、执着于物。我也明白,宫中那些衣食住行上的雅致尊贵,只是为了沉淀王族气质、彰显身份之别,不是为了奢欲虚荣。毓儿并不介意过普通简朴的生活……我只是……” 他忽而哽住,一时无法继续,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猛地抱住了慕辰。 自婴孩时起便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人,记忆中最熟悉的气息与声音。他渴望着他的疼爱,也无比担忧着令他失望。 “我明白,那个人……百里世子,是我的父亲。现在再回想起来,他掳走我的那些日子里,对我,其实也挺好的……” 毓秀努力压低着声音,不让哭腔逸出来,“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回来了,我就必须要离开!朱雀宫是我的家,陛下……陛下更是我最亲的人。从前母亲自己也亲口说过,说就算我在心里把陛下看作了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错! 从小到大,陛下也好、宫中的师傅也好,都让我谨记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身为朝炎王族,必当守护东陆子民、捍卫东陆江山……我努力地学本事,为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像陛下从前那样,成为征战沙场、击退外敌的大英雄……可若是,连家国故土都必须抛却,那我以后又算什么……” 慕辰静静地听着孩子的倾述。 他明白他的伤心、他的担忧。在这样的年纪,被迫离开最为熟悉的家园与亲人,对孩子而言,无异于整个世界崩塌了开来。 慕辰冰凉的手指轻抚着毓秀,想要开口安慰,却忽而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其实同这孩子一样的脆弱无助,甚至更可怜可悲。 毓秀的伤心,来源于青灵对他的不放手,而自己的绝望,却是来自她毫不留恋的彻底舍弃。 孩子尚可向他寻求宽慰,而他自己呢?又能向谁倾诉心事、祈求安慰? 俯瞰众生的帝王,本就不该有七情六欲。 此后的余生,心中再多的滋味,也只能自己一人独尝罢了。 ~~ 青灵一大早就出了院子,跃上铁牛停泊在院外小河中的船,钻在船舱里四下检查整理着。 她昨晚便和洛尧商量好了,坐船经由燕绥河、直接驶入西海。他们会先去西陆,待两人的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时,再取道冰刃林、去一趟列阳,按照自己许诺过的那样,用青云剑开启仙霞关的阵法。 她掀起船舱的油布窗帘、察看着上面的裂纹,视线掠过村屋院外的伫立整齐禁军,暗暗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若说她全然笃定了慕辰不会出手阻拦,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然而若说她对他尚存某种信任,甚至可以坦然地让儿子昨夜留宿在了他身边,却也是青灵根本不愿去想的。 她垂了垂眼,放下帘子,继续专心地拾掇检查起船舱内的物件来。 等到青灵收拾得差不多,重新出舱站到了甲板上时,忽然发觉院子里多出了一队禁军,神情谨肃的逊,更是扶刀站在了屋门外。 青灵立刻紧张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屋前,厉声质问逊道:“你们想做什么?” 她心里清楚,以自己和洛尧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是大队精锐禁卫的对手。若是慕辰真的下了狠心,结果便只能是玉石俱焚。 逊躬身行了个礼,瞥了眼屋门,答道:“陛下想和世子谈谈。”见青灵面色骤变,又连忙补充道:“秀公子也在里面。” 青灵心绪稍复,清楚慕辰带着毓秀一起进屋,至少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她立在原地犹豫半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逊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不为觉察地恰好拦在了青灵与屋门之间。 青灵也不退让,神情冷傲地杵在了原地。 逊谦和地低了低头,垂下了眼,脑海中却恍然浮现了很多年前,自己奉命将青灵带去雪山、她终日锲而不舍地追问慕辰下落的情景……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唯一没变的,倒也只有她的这份倔强了。 ------------ 第277章 大结局(下) 过了许久,屋门终于缓缓打开。 毓秀率先走了出来,眼角依稀有泪光微闪。紧接着,是慕辰,深邃的目光撞上了青灵的面容,怔忡的一瞬,却见她的视线早已越过了自己,落向了身后之人。 洛尧倚着门框,对青灵微微一笑,“那船,你可还满意?” 青灵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一面朝他走去,一面说道:“挺好的。一会儿我就写下文书、再留够银子,绝对不会亏了他。” 青灵伸手扶住洛尧,洛尧反手关上了屋门。 青灵面色讶异,抬起头来,“小七……” 洛尧不疾不徐,携着她,缓缓走到榻前坐下。 他神情一如往昔的从容自若,然而略显复杂眼神却少了几分泰然,凝视青灵片刻后,缓缓说道:“毓儿,不会和我们一同离开。” 青灵差点站起身来,睁大了眼,“为什么?”转念一想,随即道:“是不是……慕辰对你说了什么?他威胁我们?” 洛尧握着青灵的手,和缓的笑意安抚着她,轻轻说道:“不是。”顿了顿,语气似有几分幽微的飘忽,“慕辰他……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势。” 青灵动了动唇,仿佛想反驳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洛尧倒了杯茶,递到青灵手中,“我跟毓儿差不多大的时候,因为家里的那些变故,性情变得十分叛逆,常常离家出走,回到大泽的时候,也是终日闭门练功,不与任何人交流。再大一些的时候,更是索性抛却了百里氏的身份,四处飘游,隐居于寻常市井人家之中。 我的父亲,曾是东陆世家之中有名的贵公子,一生行事恪尽礼义责任,对于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心里自然是很不赞同的。但他,并没有阻拦我,也没有用手段逼我放弃,而是任由我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即便是那条路完全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愿。 有时候,我回想起自己的少时,虽然亦有诸多遗憾,但却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若是我依从了父亲的意愿,从小留在大泽侯府之中、以家族继承人的身份长大,那我最后也就成了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像莫南宁灏他们那样,一生难得真正的自由、难懂真正的幸福。” 青灵从洛尧的言语间听出了端倪,迟疑问道:“是不是……难道,是毓儿他……” 洛尧并不正面回答,“我与毓儿,相处时短,但也看得出来,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 说到此处,似有深意地盯着青灵,笑得有几分促狭,“可见当年我建议你勤加用脑,确是有成效的。” 青灵想起两人从前的玩笑话,禁不住面色一红,捶了洛尧手臂一下,“关你什么事,我自己本来就很聪明!” 随即又想到毓秀,心情转沉,叹道:“可你也应该瞧出来了,那孩子,性格脾气跟我们都不太像……” 洛尧想起刚才毓秀跪在自己面前侃侃直言的一幕,心中亦有喟叹,“他是个有大志的孩子,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若是将来跟着我们四海漂泊,怕是不会过得开心。到时候,想要后悔重来,就未必能再有机会。” 青灵对毓秀更为了解,深知他对慕辰的依恋与崇拜,此时再听洛尧如是说到,心中已是大概明了。 洛尧握了握青灵的手,望着她,“我知道你一心想要离开东陆,但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而我,希望能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不逼他走上我所期望的那条路。” 顿了顿,“他的一些想法,我并不赞同。而作为父亲,我心中亦有许多的遗憾。有太多的领悟、经验、技艺,我都恨不得能有机会倾囊相授……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愿意接受我的教导和给予。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更适合,留在慕辰的身边。” 青灵听到慕辰的名字,心中再度翻腾起来,慢慢地抽出手、侧转过头去,面上神情似怒似惘。 洛尧默然凝视她半晌,笑了笑,“我们离开,又不是不会回来。凝烟还留在凌霄城里,芃怡亦与我有近百年的兄妹情,我总是要去看看她们的。还有崇吾的几位师兄,你难道,就不会想他们?” ~~ 青灵把最后的几件行李放进船舱,掀帘出来。 毓秀站在系绳的木桩旁,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母亲,一向保护得很干净的小手,再不嫌脏地摸在了潮湿的木桩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上面松软发朽的树皮。 青灵沉默了片刻,挤出一道笑来,上前揉了揉孩子的发顶。 她蹲下身,抬手解下系于脖颈的那枚入梦石指环,挂到了毓秀的胸前,然*住他的右手,与自己交掌而抵。 “陛下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封印兵刃的心诀?你现在收敛心神,慢慢地在心里默念一遍。” 毓秀听话地微阖上眼,聚精会神,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心诀。 一道青色的霞光,自青灵的掌心传入了毓秀的掌中。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震动了元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继而便被青灵飞快地揽入了怀中。 青灵长久地拥着毓秀,脸埋在他细白的颈间,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清甜气息,泪水夺眶而出。 洛尧加固完隔舱板的掺钉,也走了出来,抬眼恰巧望见母子相拥的一幕,心头亦是微微酸涩。 他走上前,倾身揽住二人,笑道:“好了,又不是以后再不见面。” 慕辰沉默地立于檐下,远远望着河畔的一家三口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守候在他身旁的逊抬眼瞥见他的神情,终是无法再忍,压低了声音斟酌请示道:“陛下,要不要……派人在燕绥河的入海口守着?以帝姬和世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必定敌不过……” 慕辰抬了抬手,制止住逊继续往下说。 一阵潮湿的河风,夹杂着阴雨天的凉意,扑面而来。 他只觉呼吸一顿,禁不住便低低地咳嗽起来。 毓秀闻声抬起头来,略带担忧地朝这边望来。 青灵也转过了头来,眼中似有复杂情绪浮泛掠过,继而缓缓起身,踯躅着朝慕辰走来。 她在檐下站定,目光似有些飘忽、又似刻意地回避着慕辰,“你……会好好对待毓儿吧?” 慕辰努力抑制住咳嗽,淡淡地“嗯”了声。 青灵又道:“我把青云剑留给他了。他现在还小,无法随意操控神剑,等他再大些,我再回来教他。” 慕辰闻言沉默住,良久,道:“好。” 青灵低垂着眼、掩饰着眸中的情绪,半晌,抬起头,语调压抑不住地略有拔高,“你当真,会对他好吗?你应该已经猜到,你跟他……你跟我,根本就没有血……” “青灵。” 慕辰凝望着她,语气幽微,“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在章莪峰顶对你许下的那个诺言?” 青灵面上神情几经变换,最终淡淡说道:“从前的那些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转过身,望向正低头跟毓秀说着话的洛尧,“从前的那些仇怨,我也不想去计较了。一生,其实很短,余下的日子,我只想自在快乐地活着,把曾经失去的幸福都补回来。” 洛尧曾说过,西陆有红河贯行其间、气候干热,相比起四季常青、因而又被称作青陆的东陆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宜居之地。 可青灵依旧很向往。 在她的身后、这片生她养她的青陆之上,曾有过太多的悲欢离合、爱恨交织。那些属于她父母的故事,属于她自己的故事,动情绯恻的、豪情激荡的、悲苦孤寂的……有过傲立于万人之上的无限荣耀,也有过痛失所有的锥心绝望。 “我执意离开东陆,并不是因为怕你……而是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回忆与牵绊,太多的人与事……活在其间,就不得不顾虑许多别的东西……而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只是跟小七在一起。” 她不自觉地轻轻弯了下唇角,抬眼望向岸边正转过身来、也朝着自己微微而笑的洛尧,语气变得异常的柔软,“两个人的眼里心里,只有彼此。” ~~ 小船悠悠荡荡地驶出。 青灵靠在洛尧的怀中,想着与毓秀的分别,心情始终有些黯然。 洛尧抚着她的长发,“要不,等你的伤好些,我们就回来?还是说,你担心慕辰会对他不好?可你自己也说过,他是真心疼爱毓儿。” 青灵低低叹息了一声,抬眼睨着洛尧,“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你儿子?把他交给慕辰你就那么放心吗?你知不知道,慕辰他……”蓦地又顿住,抿唇不言。 洛尧手中的动作停了停,随即又继续抚着青灵的头发,淡笑道:“他怎么了?特意让慕晗叛逃起事、借机取我性命?” 青灵一怔,随即撑起身来,“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告诉我的。” “他……?” “嗯。” 沉默良久,“他还告诉过你什么?” “没什么了。” 洛尧指尖绕着青灵的一缕发丝,琉璃目中一派泰然自若,然而脑海中,却禁不住再次重现出慕辰的那些话来,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掀开窗帘望向窗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咦,这不是那座岛吗?” 不知何时,小船已经顺着水流驶入了浮屿水泽,一座座漂浮的岛屿上,蓝铃和红枫相映成景。 青灵探出头,迎着金色的夕阳望向洛尧指着的小岛,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着,“这是……” 洛尧转头看她,神情似笑非笑,“师姐忘了?上次你在这岛上偷看我洗澡……” 青灵涨红了脸,斥道:“胡说!我哪有偷看你!” “真忘了?后来你还逼着我用那些帕子……” 话未说完,已被青灵羞恼地捂住了嘴。 柔软的嘴唇触在掌心上,带出的甜蜜与悸动瞬息蔓延进了四肢百骸中。 四目相望,情意万千,一时长久的无言。 “小七。” “师姐。” “你是不是……不想离开东陆?” “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 “说实话的话……我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琉璃目泛着温柔笑意,凑近了些,“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某女鄙夷地用手指将其戳开,“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没主见啊!” 某男再度凑近,“在师姐面前,我一向都不太有主见。” “……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一番挣扎过后。 某男拥着妻子,“师姐打算什么时候回东陆?” 某女温顺地伏在丈夫怀中,“我不知道。将来的事,索性都不再打算了。你都能死而复生回到我身边,而我,居然成了东陆的第一高手、成了你舅父的女儿……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可以预料打算的?我现在啊,做什么也都无所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渔家小船徐徐辗转,在一片湖泊岛屿之间、如孤叶般地起伏飘荡,终将驶入更为广阔无垠的浩瀚西海。 然而再漫长的旅途与漂泊,从此,都不会觉得疲倦。 (正文 完) ------------ 番外(三) 惠然阁内外整饬一新,层楼高窗大开,久不入户的阳光、携着阁外花园里的花香,慷慨地倾洒进来。 负责照看这处宫楼的侍者与宫女们,自阶顶而下,肃然而立,个个垂首摒息,内心却又禁不住有些暗藏的激动。 朱雀宫中等级森严,留守在这座既无主人、亦无任何用途的惠然阁中当差,无异于毕生埋没于青瓦残灯之中,难有平步青云、出人头地的一日。 因此今日逢陛下驾临,除了从前跟在章莪王后身边的几位老宫女以外,其他人心里都暗暗存了一份期冀,得见天颜的同时,或许还能有更大的机遇等待着自己…… 然而帝君拾阶而上,面沉如水、似有怔忡,由始至终都不曾朝任何人看上一眼。 倒是跟在后面的太子殿下,略略顿了下脚步,吩咐道:“你们不必守在这里,都下去吧。” 最后,只有管事的那名老宫女,躬身跟在御驾的后面,踏入了惠然阁中。 慕辰在正堂的画像前停住脚步,抬眼望向画中女子。 画中的章莪王后,五官端美、容貌出尘,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裙,气质稍显冷漠傲倨,眉宇间有种睥睨天下的飞扬。 毓秀也走了过来,盯着画像看了会儿,“外祖母和母亲,真的很像。” 曦儿将一路亲自捧过来的冰晶炉置好,燃起祭祀时用的爻火,一面扫了眼画像,反驳道:“什么真的很像?依我看,也就只有五官像罢了。姑母看上去要温柔的多,人也总是笑眯眯的……”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跪垫,瞄了眼仍然望着画像出神的父王,转头问毓秀:“要不,太子殿下先来祭拜?” 数年前,慕辰刚刚昭告天下、宣布将毓秀立为朝炎储君的时候,曦儿完全无法接受。自小就对这位表弟积攒出的怨念与嫉妒,在那一瞬间增至极点,一怒之下,她回到符禺山,并放出话来,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回到凌霄城! 姑母青灵的离开,王后诗音的幽闭,再接着、母妃安怀羽的病逝……连番变故,让曦儿早就对朱雀宫里的生活失去了原有的依赖与寄托。渐长成人的她,愈加努力地寻找着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却总觉得无论在哪个地方,她都仿佛只是一个多余无用的人。 那些真心爱过她、看重过她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去了。而剩下和她最亲的人,她的父亲,似乎永远都更爱着另外一个孩子。 曦儿怀着满腔的怨恨和伤心,在山中闭关不出,下了狠心要与父亲断绝来往。 直到慕辰亲自去了一趟符禺。 谁也不知道,帝君陛下对女儿说了些什么。但那一日,和曦帝姬随着御驾返回朱雀宫,两眼泛红、神情悲凄,行事间再没有了从前的任性浮躁,恍若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自那以后,她对毓秀渐渐宽容和气起来,对慕辰,更是十分的体贴孝顺,甚至开始担任起主母之责、亲自照料起承极殿的一应起居事宜来…… 毓秀朝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对曦儿说:“还是王姐先拜吧。今日本是你的生辰,理应事事以你为先。” 曦儿笑道:“你现在倒越发会说话了。”转头去看画像,“我生辰算什么?今日是沧离大战五百年祭,事事都只能以我们的这位祖母为先。当年她为朝炎一战,力挽狂澜,为东陆今日和平大统的局面打下根基,值得全东陆所有的人敬仰钦佩!我待会儿当然是要拜她的,不过你是她的嫡亲血脉,她肯定更愿意先让你拜,你就别磨蹭了!” 毓秀遂也不再推辞,上前跪行祭拜大礼。 慕辰移步离开,穿过正堂,慢慢走到阁楼里层的天井中。 天井四面皆由阁楼环绕,雕琢精致的镂屏、香藤鲜花,庭院中一汪琉璃池,内有锦鲤悠然浮游。 管事宫女看了眼正堂中肃容祭拜的太子与帝姬,犹豫片刻,也跟进了天井。 慕辰沉默地伫立了许久,胸口窒闷忽而又起,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内堂中念诵祭拜祝词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 慕辰抑制住咳嗽,问宫女道:“这处天井,是章莪王后生前就有的吗?” 宫女答道:“回陛下,章莪王后住在宫中的时候,这处天井还尚未完工。”顿了顿,“奴婢记得那会儿王后曾说过,她很喜欢这样的建筑格局,还说夜晚坐在这样的庭院里仰头观星,就如同置身幽谷之中,自在惬意。所以先帝下旨修建惠然阁之初,章莪王后便亲自设计了这一处天井。只可惜……” 慕辰寂然了片刻,似是喟叹,“是可惜了。” 老宫女见陛下竟然难得有兴致的跟自己交谈起来,遂大起胆子,继续往下聊着,“除了惠然阁里的这处天井,王后还曾说过,她很喜欢符禺山中的寒露园。” “符禺山?”慕辰似有疑色,“章莪王后去过符禺山的寒露园?” “回陛下,” 宫女算了下时间,“大约就是……沧离大战的两年前吧,奴婢亲自侍奉着王后去的。那时先帝因为南境的事,专门去符禺山找凌焕上君商议对策,王后就陪着一同去了。奴婢记得,那时寒露园刚刚建成不久,满园子的花香,隔在几里外都能闻到!” 慕辰亦忆起往事,“那时……我正闭关修炼火莲诀的最后一重……”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这位继母,从未有机会见过面。 宫女想了想,“可奴婢倒记得很清楚,那日曾听见过陛下的箫声。” “那个时候,王后怀上青灵帝姬已经有些时日了,可一直觉察不到胎动。王后表面上不说,可我们这些近身侍奉的奴婢,还是能看得出她很担心,时常吩咐御医送来各种灵药,可腹中的孩子既不见长、也没有动静。 那日我们到了符禺山的寒露园,风和花香的,王后难得的心情好了些,让底下伺候的人也跟着高兴起来。后来,王后赏完了花,准备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箫声。在朱雀宫当差有些年头的人,都很快认出了那箫声……王后却不识得,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问我们知不知道是谁在吹奏。奴婢和其他几个女官都异口同声地说:‘肯定是大王子!’ 王后又沉默了会儿,抬手抚了下腹部,笑着说:‘我女儿,很喜欢他的箫声呢’。也是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王后腹中的帝姬,第一次有了胎动。 奴婢当时还觉得奇怪呢,王后怎么就知道腹中孩子一定是个女孩?后来想想,章莪氏是天帝后裔,或许有些不寻常的能力吧……” 老宫女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往事,慕辰的视线却早已飘忽。 他记起了那日,自己修炼火莲诀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反复尝试却一直无法突破,心情郁闷之下走出了闭关的静室,在胭脂潭畔的枫林中,奏起了紫玉箫。 那日的天气,正如宫女所说,微风和煦、花香阵阵。天空的颜色,是明亮的湛蓝,阳光躲藏于火红的枫叶背后,映出斑驳的光影。人在林中,虽与寒露园隔了不短的距离,亦能嗅到风中那浓郁的蔷薇香味。 他那时,还有些少年心性,一心惦记着早日炼就倾世之才、驰骋沙场,接手父君传下的职责与荣耀,捍卫朝炎天下,建立起一个强大的东陆帝国。 那样的年纪,内心难免有些浮躁,难免有些受不了挫折。 还好那一缕花香,让他渐渐平复下来,甚至觉得淡淡欣喜、觉得生而在世本就应当含笑面对种种艰难坎坷。 他自嘲却笃定,一瞬间对未来又充满了热切的希望。 只要不放弃,这世上,又有什么能算作难事呢? 他是朝炎慕辰,注定,此生必如这中天骄阳一般,掌控天地光明、俯瞰浮生天下! 曦儿在内堂长久地不曾听到父王的声音,担心起来,终于忍不住撇下毓秀,悄悄地走到了通往天井的小厅之中。 隔着缠绕着香藤的楠木镂屏,她望向伫立在天井中的那道白色身影。 他背朝着自己,看不到表情,身形还像往常那样,保留着从前行军打仗时留下的习惯,腰背挺得很直。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她的父亲,依旧是那么的俊秀挺拔,胜过了她所认识的任何一名世家子弟。 可她很清楚,这几年来父王越来越多的沉默,并非是像旁人猜测的那样,源于强权在握、冷傲决绝。而是因为,即便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也足以耗尽他日渐单薄的内息,令他顷刻之间再度遭受赤魂珠的反噬,痛不欲生! 她很清楚,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曦儿竭力收敛住情绪,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走向天井之中。 “哇,这里真好看!宫里居然还有这么别致的地方,以前都不知道……” 慕辰闻声转过身来。 红裙轻扬的少女,脚步轻盈,唇边挂着纯纯的笑意,眼中的神色却很慧黠。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那八个字,在他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她走到他身边,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倚着他、饶有兴味地望向琉璃池中畅游的鱼儿。 他沉默了许久,移开目光,嘴角慢慢牵出轻浅弧度,低低说了句: “生辰快乐。”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