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写书后全横滨都想追杀我》作者:栖泷   文案:   一直以来渊绚都有个梦想,她想要写出能打动人心的东西,想要成为影响时代的小说家。   后来她真的做到了。   新晋小说家“渊”的第一部 小说出版之后,考古学家们公布了他们在一座废弃寺庙下发现的大量堆积白骨,初步估计丧生人数不少于千人的消息。   这时候有人想起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 作品,一篇登载在刊物上的信件格式的文章。   那是以孩童视角展开的,对当年那场“大战”的回忆。   那些敏锐的异能者们,从她的字里行间看出了端倪——   并非是她从现实取材书写故事,而是她所写的故事……正在化作现实。   整个横滨因此陷入了血雨腥风,全世界为之震撼,俄罗斯的好心人千里迢迢跑来横滨,甚至连欧洲的钟塔侍从都派遣了专员。   聚集在横滨的所有异能者都开始追杀她。   ——因为她写书的纸,用的就是传说中的“书”。   而她最喜欢写的东西,集齐了所有黑泥要素。   十二年前的大战结束之际,十七岁的白麒麟因为读到了一个故事而孤身来到横滨。   他在横滨的一所孤儿院里找到了这个故事的主人——一个有着粉紫色头发的小姑娘。   在他们视线交错的那个瞬间,仿佛穿越无数个世界的缝隙,他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   多年后的白麒麟回忆起那个瞬间,他说:“我看见了从裂开的缝隙坠落而下的光。”   内容标签: 综漫 幻想空间 励志人生 文野   搜索关键字:主角:渊绚,涩泽(男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毁灭世界   立意:语言和文字都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发自内心的言语,足以改变整个世界。 第1卷 第1章   〖当我问你,“爱是什么?”   你对我说,“爱就是我和你。我会爱你,一直一直。”〗   渊绚写到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令她握笔的手顿了顿。椅背上重量增加,有人俯下身来,白色的发丝滑过她的肩头垂坠而下,和她粉紫色的头发混杂在一起,呈现出斑驳的色彩。   像是轻柔的流水潺潺而过,她听到了对方的笑声。   “又在写东西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停在信纸上,黑色的指甲让他的皮肤看起来近乎苍白。   渊绚的视线短暂地略过他的手指:“是的。”   拿起信纸,他看得很认真,就好像一个一个字地读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放下。   头顶传来了些许暖意,白皙纤长的手指轻缓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是要寄给出版社的稿子?”   渊绚垂了垂眼睑,轻轻地摇头。   “是写给哥哥的信。”   在她说完之后,对方低下了脑袋,从身后亲昵地贴着她的面颊,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另一个人的气息拂着她的皮肤,只要稍稍侧头,渊绚便能看到他苍白漂亮的侧脸,长长的睫羽略微敛起,脸上的神情神情几近朦胧。   他附在渊绚的耳边说,“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身边。就算不写信也可以,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虽然他是这样说,并且也真的是这样认为。但渊绚一直都很清楚,她的哥哥并不是他——并不是她身后这个名为“涩泽龙彦”的青年。   因为她和涩泽龙彦之间,从来没有过关于“爱”的对话。   渊绚和涩泽龙彦成为“兄妹”是在两年以前,在他们成为兄妹之前,渊绚生活的地方是横滨的一所孤儿院。   让她离开孤儿院的契机是一封信,一封原本写给她的哥哥,却再也不可能被她的哥哥看到的信。   渊绚把它投给了一家报社,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这封信,因此她获得了她的第一笔稿费。   但是后来渊绚认为,她的作品能被刊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和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   那时正值大战的尾声,人们迫切地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悲惨的战争。渊绚那封以孩童视角展开的,讲述了在大战期间一个普通小女孩的生活的信,刚好戳中了许多普通人柔软的心。   报纸发行后,报社的编辑和田带着她的稿费和一些读者的来信拜访了渊绚的住处——横滨的一所孤儿院。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常年表情冰冷的男人,但面对报社编辑的来访,他的表情产生了一点点柔和。当天中午,和田被邀请留在孤儿院和孩子们一起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和田一直在观察着他这次拜访的对象——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粉紫色头发,垂着脑袋看起来听话而又安静。   和田想起了主编交给自己的任务,他这次来的目的并不只是送东西,在这个极为特殊的时间点,他们也收到了一些从缝隙中流露出来的消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战争带来的伤痛却不会一同结束,它们会长久地扎进人们的心中,成为需要时时抚慰的伤疤。   文字、语言、歌声,都能成为抚慰它们的工具。那封信刊登出去后收到的回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安静地吃着自己午饭的渊绚完全不知道大人们复杂的想法,她只知道今天的午饭比前几天要丰盛许多,甚至还有柔软新鲜的面包。   她把面包留到了最后,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塞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这是要带给被关禁闭的敦的食物。   敦的全名是中岛敦,他是渊绚在这个孤儿院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   更早之前,渊绚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认识敦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身体缩小、处境艰难,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一件事。   她仍然是“渊绚”。   姓名、面容、身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十二岁时的她几乎没有差别。   意识到在别的世界、在无数个她无法抵达也无法注视的世界,或许也存在着其他的“自己”时,渊绚便几乎要为此落下泪来。   会不会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呢?   父亲不用被迫前往战场,母亲也不会因病过世,她可以在温暖的灯光下,依偎在哥哥的身边,听他念着只为她而书写的故事。   小小的女孩子陷入了这样的幻想中,记忆中哥哥温柔的笑容仿佛仍在眼前。   但她现如今要面临的世界,却与幻想之中截然不同。   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渊绚”之后,她同样是在孤儿院中度过了她的十二岁生日。   或许是因为灵魂经历了漫长的路途,才从一个世界抵达了另一个世界,那天晚上她发起高烧,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一度无法判断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是真是假。   孤儿院的院长和护工们不苟言笑的脸让她的心仿佛被冻结,古老的教会式建筑里冰冷而又死气沉沉,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孤儿院,让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晦色。   在意识模糊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细细的、小小的,小孩子的声音。   对方问她:“你不舒服吗?”   渊绚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点点,她看到了一张幼小的面孔,最多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心的意味。   一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居然也会有陌生的孩子为自己感到担心,渊绚便仿佛从对方身上汲取了活下去的力量。   她握住了敦小心翼翼伸过来摸她额头的手,对他说:“不要担心。”   ——为他人而产生的感情,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被随意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人身上。   但是看着敦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渊绚没能说出话来。   而且下一秒,敦便从破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他把那团东西放到了渊绚的面前,“你一定是饿了吧?”   这是敦中午藏起来的馒头。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在孤儿院里生活,院长经常以各种理由不让他吃晚饭,还把他关在地下的禁闭室里。   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有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每到了午饭的时候,他就会想方设法把可以藏起来的食物偷偷带下餐桌。   刚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却在回到房间就看见正在落泪的渊绚后,敦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姑娘一定也是被院长惩罚了。   敦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蜷缩起来的样子,他觉得对方就像是脆弱的小动物一样。   “我可以照顾她。”   在心底里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敦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比自己还要大上四五岁。   他拿出了自己攒下的食物,想要让她赶快好起来。   看着敦满心期待的眼神,渊绚根本无法拒绝,她咀嚼着早已失去原本味道,甚至有些酸馊的食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变得低靡的求生欲忽然攀升到了顶点。   ——想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也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仿佛被神明听到了祈祷,第二天的早上,渊绚奇迹般地康复了。她站在了敦的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敦顿时愣住了,因为他这时候才发现,渊绚站起来比他要高上一整个脑袋。   渊绚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饭结束,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个最正常的姿势慢慢走向花园——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偷藏的食物。   这个方法也是敦教她的,哪怕知道了渊绚比他年龄更大,他也还是将她当作了需要被照顾的对象。   在敦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与他同命相怜的绚。   午饭过后孩子们有很短的散步时间,他们可以在花园里自由活动,这个时间点护工们几乎不会管他们。   渊绚贴着围墙慢慢地走着,直到确认自己走出大人们的视线范围,她才快速跑了起来。   她要抓紧时间去把面包送去给敦。   以往做这种事情都很顺利,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人特意来找她。   渊绚在路上遇到了院长,他有着一张铁青的脸。   在这个孤儿院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要说纸笔这类孩子们眼中的“奢侈品”。   那么渊绚的“信”是如何写出来,又是如何投递出去的?   院长不容置疑、无可动摇的权威在和田编辑来访时,彻底崩塌了。   他现在非常生气。   原本就让人害怕的脸几乎变得像是恶鬼一般,怒气犹如实质将渊绚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害怕极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就在这时,渊绚听到了一个声音。   “您是这里的院长吗?”   是独属于少年的音色,透露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意味,让渊绚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渊绚仍记得他那头美丽的白色长发,当她爬进哥哥怀里的时候,它们会像微凉的水流一般滑过她的皮肤。   她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衣角,往上一点点,是白色的发梢。   在那个瞬间,渊绚仿佛看见了“光”。 第1卷 第2章   〖那些窃取而来的快乐,哪怕只有短暂的瞬间,也足以被称之为“幸福”。〗   “我想要找一个人。”   他的声音轻柔而又缓慢。   有着一头雾霭般美丽的白色长发,全身被华美的白色衣物包裹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他将手伸进宽大披风下的外套口袋里。   他拿出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报纸——不是一整张,是从一张报纸上裁下的一小部分,或许只是一个版面,又或者是一篇文章。   院长的目光彻底从渊绚身上移开了,连一丝余光也没有再留给她。他对少年投以注目,这是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   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趁着院长被少年叫住之际,瘦小的渊绚从他们的视线中逃走了。   ——没有人会在意的。   渊绚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她逃走了。   但是,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一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渊绚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   她趴在地下室的小窗上,将面包从缝隙里塞给了敦。   敦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冒着冷汗的手掌。   中岛敦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   他沉默了一下,仿佛也能感受到渊绚的恐惧与紧张。   “不要再来看我了。”敦对她说,“不要再给我带食物了。”   为他人着想是一种罕见的美德,在敦贫瘠的身躯里,藏着一颗真诚美丽的心。   但渊绚却因此感到不知所措起来。对她来说,努力地去为他人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也会在她的心底里留下深刻的记忆。   但如果被别人拒绝了,即便是陌生人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言语,也会让她深深陷入复杂的痛苦中。   更何况,敦在渊绚的心目中并不是陌生人。她已经把敦当成了朋友。   她鼓起勇气,小声地询问,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乎颤抖,“……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非常紧张,本就害怕的情绪在心底里发酵,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便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几乎要因此而铮裂。   敦并不擅长解释,他的口才很不好,无论是面对院长和护工们,还是面对孤儿院里的孩子,他都没办法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但是渊绚曾经教过他一种方法。   她说,“这是哥哥教我的。”   渊绚的哥哥是一名小说家。   “真厉害。”中岛敦非常憧憬这样的身份,在他被关禁闭的房间里有很多书,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是在和其中一本作者的妹妹说话,他便觉得心脏都要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敦问她:“绚也会写小说吗?”   渊绚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摇了摇头,和早早展现出在文学上的天赋的哥哥不同,渊绚是一个没有才能的孩子。   她一直都很普通,从小到大,普通得没有任何值得注目的特点。   但看着敦失落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伤害别人的坏人。   于是她说:“我会写信。”   “信?”敦非常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信是什么?”   渊绚告诉他,“信就是一个人想要对另一个人说的话。”   敦懵懂地点了点头,渊绚给他念了一些自己以前写过的“信”。   ‘人们会用眼睛和耳朵来欺骗自己,尤其面对不愿接受的事实,所以那些虚构的假象便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相信着哥哥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母亲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你说父亲仍对我们心怀爱怜,你说等到这个荒凉的秋天过去,等到将来的某一天,他们都会再次回到我们身边。而在那之前,你会一直握着我的手。   但你也像眼睛和耳朵一样欺骗了我。’   敦从她的“信”中听到了名为“悲伤”的情绪。   他觉得有些难过。   渊绚的本意是希望敦能放松下来,发现自己的信起了反作用之后,她很努力地思考着补救的措施。   “我给你念一念哥哥写给我的信吧。”   那是一封非常美丽的信。   渊绚开口念了第一句,‘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敦问她这是什么。   渊绚解释道:“这是对收信人的称呼。”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敦开始羡慕起渊绚。她有着一个非常爱她的哥哥,敦从他对渊绚的称呼中感觉出来了。   ‘今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缺失了什么,于是我从床上起来,将屋子翻了个遍,我在衣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只棉布小熊。   看见它时,我想起了你,也想起了自己缺失的部分。   如果我把你最喜欢的棉布小熊送给你,我能成为你最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你能住到我的心里来吗?’   听完之后,敦忽然想,渊绚的哥哥,和她完全不一样。   敦其实更喜欢渊绚写的信,因为他从她哥哥的信里感觉到了幸福的气息,这样的幸福是敦从未拥有过的,他那颗胆怯的心驱使他逃避那些陌生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但是敦对信里的那种“幸福感”产生了渴望。   他没有把自己复杂的心理活动告诉渊绚,他只是对绚说,“写得真好。”   渊绚理所当然以为敦说的是哥哥的信,她露出了一点点骄傲的笑容。   敦的年龄还很小,他还不会写字,也不太能认识字,他很希望绚能教他。   渊绚想了想,让他伸出手掌。她用指尖在他的掌心里慢慢地划动,这就是在写字。   敦问:“你写了什么?”   “我爱你。”她倾过身体,贴在敦的耳边,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样,轻轻地说,“我好爱你。”   哥哥告诉她,这是代表一个人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话语。   敦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听到这样的话语,敦的内心仿佛涌入了一股太阳般的暖流,把他被冻得冰冷的心都温暖起来了。他呆呆地望着渊绚。   “这是哥哥教我的。”渊绚告诉敦,“他说,充满感情的文字能够让人积攒许多勇气,等它们被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就能让一个人轻松地把心底里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中岛敦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他忽然也很想写点什么。但是他没有纸和笔,于是他用手指当笔,用手掌当纸,钻进被窝里,偷偷地写起了没有格式的“信”。   他一笔一划地在掌心里写下了,〖我也爱你。〗   少年的仪容被打理得很仔细,他耳边的一小撮头发梳成了一个小小的辫子,末端用黑色的发带扎好,柔顺地垂在他的耳后。   涩泽龙彦站在孤儿院的花园一角,他看着独自一人蹲在墙边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一个半小时之前,那是涩泽龙彦和渊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孤儿院的院长也在她的面前,她也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在原地思考了几秒钟,涩泽龙彦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是为了渊绚,所以才要来到这个孤儿院里。   一个星期以前,涩泽龙彦在街上偶然瞥见了一张报纸,鬼使神差的,他把它买了下来。那是报亭里的最后一张报纸。   涩泽龙彦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更准确地说,是一封信。   一个小女孩写给她哥哥的信。   他从信中读出了一种特殊的情绪。   ——想要得到这封信的原稿,想要去见写下这封信的人。在读完之后,涩泽龙彦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与普通人不同的“异能者”,涩泽龙彦也是其中之一,他是非常强大的异能者,有着极为罕见的精神系异能。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涩泽龙彦一直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没有人能约束他,他一直都是随心所欲的人。   想要见到她,于是找去了报社,从报社那里买来了原稿和作者的住址之后,他就来了横滨。   哪怕之前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模样,但当涩泽龙彦在花园里见到了孤儿院的院长,见到了那个站在院长面前,好像要把脑袋低到比脖子更低的地方去的小姑娘时,他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特别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感觉,比他前往报社,得到了那封信的原稿时来得更加强烈。   那一瞬间他像是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边际,原本坚不可摧的岩壁慢慢地裂开细小的纹路,从那些细小的裂缝中流泻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而它们悉数落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但那时候,就在涩泽龙彦失神的瞬间,她忽然从他的眼前逃走了。   ——没有关系。涩泽龙彦想。   如果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见一面,无论如何也可以想到办法。   但如果一个人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另一个人,那么他们的关系必定要存在某种保障。   他们之间要建立起某种联系——某种坚不可摧的、无法割舍的联系。   涩泽龙彦来到了小姑娘的面前,他也蹲了下来,在她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摸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第1卷 第3章   ‘“疯狂”是勇者的赞词,“胆怯”是你我的耳语。   我看见苍白的谎言在眼前浮现。’   当得知少年是特意来找自己时,渊绚愈发害怕起来。   如果说世界上的幸运是固定的,那么分到她这里时一定只剩下一点点了。   因为这一点点的支撑,她才能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十多年。所以仅有的幸运用光之后,小小的幸福也随之消逝了。   但少年蹲下身体,和她保持平视的状态,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时,她又希望这样的时间能维持得更久一点。   他总是能让渊绚想起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也会在她哭泣的时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帮她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握住她的手,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直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仍是如此。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抚摸着渊绚的脸颊,老旧的小屋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不远处躺着父亲的尸体,那是渊绚记忆中最可怕的噩梦。   窗外雷电轰鸣,瓢泼大雨倾洒而下,雷声、雨声、人声汇成一片嘈杂。   那个夜晚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她的哥哥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父亲。   因为,从战场上回来的父亲,再也无法挣脱战争的束缚,他的身体回到了故乡,但是灵魂却被困在了战场。   他总是觉得自己仍在战斗,身边时刻都有可能出现敌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声音也会令他紧张许久,甚至连他的孩子们,也无法唤回他的理智。   黑暗中的雷声惊动了浅眠的父亲,将他的意识重新带去了残酷危险的战场。渊绚听到了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有人扑过来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是哥哥慌乱的呼救声。   “绚!”   她看见哥哥也闯了进来,试图拉开父亲,却被一次次撞到墙上,随着窒息感愈发明显,黑暗中本就不利于视物的眼睛泛起模糊。   当渊绚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掐住她脖子的手忽然松开了。   将她抱在怀里的哥哥衣襟上浸满了血液,她的余光依稀瞥见父亲的后背上竖着刀柄。   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罪行的哥哥,仿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来握紧她的手掌。   “绚……”渊绚残留的记忆中仍留存着当时的画面,她的脸上一片湿润,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哥哥的。   她听见哥哥对她说,“原谅我……绚。”   “……哥哥。”   被勾起的回忆让她再次降临了当初的那个时候,熟悉的称呼在喃喃间脱口而出。   但声音出口之后,渊绚倏然惊醒过来,一双红色的眸子闯入她的视线,这种血液般的色彩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更是可怜。   她猛地将自己的手掌从涩泽龙彦的手中抽出,身体因惯性而紧紧地贴上了墙边。   听到她那声“哥哥”的时候,涩泽龙彦怔愣了一瞬。   但很快的,他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容,“你好啊,绚。”   涩泽龙彦从孤儿院的院长那里得到了“渊绚”的资料。   资料上说她是独生女,出生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后没多久便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也在她年幼的时候因病过世,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她已经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好几年。   虽然院长满口保证,但涩泽龙彦认为这份资料的真实性存在疑点。   他没有任何证据,涩泽龙彦并不讲究证据,让他做出这种判断的是他的直觉。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见到渊绚的瞬间,那些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坠落下来的“光”只是他的幻觉。   所以他想,渊绚刚才对自己的称呼——那一声“哥哥”或许也存在着特殊的含义。   但这给他提供了思路。   当涩泽龙彦认可了她的称呼,愿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时,无论在她过往的生命中是否真的存在着“哥哥”这一角色,在这之后都会成为现实。   从今天起,他们将会成为家人。   坚不可摧的羁绊就这样缔结了。起码涩泽龙彦是这样认为的。   他带着她离开了孤儿院,就像他带着那封信的原稿离开报社一样简单。   渊绚总是在想起以前的事情,她仿佛永远都在注视过去。   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她会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而在新的“家”里,她又会想起孤儿院的一切。   哪怕无论她从哪里离开,所带走的东西都只有那么几样。   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院长的命令,他是绝对的独/裁者,所有人都必须臣服在他的权威下,所有个体的“自我意识”一直处于被压迫的状态。   但渊绚不一样。   这并不是说她得到了院长的特许,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事物,而是说,即便是院长,也无法从她这里夺走她仅有的幸福的残响。   哪怕是抵达了另一个世界,渊绚仍然保留哥哥的遗物。   在哥哥因为杀死了父亲而被家庭裁判所的人带走之后,他们度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没有对方存在的时间。   当渊绚再一次得到和哥哥有关的消息时,传来的是他的死讯。   哥哥的朋友给渊绚送来了他的遗物,一只金色的锥形耳坠(另一只在渊绚这里,这是当初母亲留下的遗物),一本空白的书,以及……一名少女。   她就站在哥哥的朋友身边,但除了渊绚,谁也无法看到她,这令渊绚一度以为她是自己的幻觉。   ——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同,少女有着与她别无二致的面容。   渊绚也曾尝试过同她交流,但少女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对渊绚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将那些话写在了纸上,就像当初哥哥为了抚慰渊绚因母亲的过世而封闭起来的心那样,渊绚也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少女发出声音。   但她又一次失败了,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她对少女说:“至少,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前多出了一张纸——   ‘别天王’   当渊绚再去看她时,少女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抵达这个世界之后,别天王依旧存在,渊绚把哥哥的遗物——那对耳坠和那本书都交给了她。   别天王不是人类,也无法被他人看见,但她是渊绚最信赖的存在——别天王,是哥哥留给她的最后的信息。   别天王从何处诞生?哥哥又是如何找到她的?她究竟在哥哥身边陪伴了他多长的时间?   渊绚想,如果能得知这些,或许她就能弄清楚哥哥的死因了。   哪怕她现在已经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是抱着渴望得到什么回应的心情,所以她才会用哥哥留给自己的空白书页写下了那封“信”,帮她将信投递出去的,正是别天王。   信被报纸刊登之后,她没能等来她的哥哥,却等来了一个……同样有着白色头发与温柔笑容的少年。   事实上,渊绚从来没有管涩泽龙彦叫过“哥哥”。   她总会很努力地避免对涩泽龙彦的称呼,涩泽龙彦也发现了这点,但他并不介意。   他对绚抱以极高的宽容。   渊绚有时也会想起敦,在她为了给他送去面包而鼓起勇气从院长面前逃走时,敦却断绝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从那时起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为此,渊绚哭泣了许久。   和涩泽龙彦一起离开后,她也想过要给敦写信,她可以在信里原谅他的冲动,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们仍然可以成为朋友。   但是渊绚没能写出来。   在她看来,她并不具备任何“原谅他人”的资格,更何况——她的信写得并不好。   中岛敦之前会愿意听她念她写的信,是因为他们是朋友,那是朋友之间的包容与安慰。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敦一定不会再想看到她的信了。   每每想到这里,渊绚的心情就会变得非常低落。   涩泽龙彦感受到了她的低潮情绪,他也感受到了渊绚的抗拒——对他自认为是她哥哥的行为,她一直都在无声地拒绝。   这令他觉得有些苦恼。   涩泽龙彦并不擅长照顾他人,他一直都是很自我的人,但当他站在渊绚的面前,看见她苍白稚嫩的面容时,他的心会变得柔软一丁点。   他把这仅有的一丁点儿柔软都给了渊绚。   涩泽龙彦拿走了渊绚那封“写给哥哥的信”,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谢谢绚的信,”涩泽龙彦贴了贴她的额头,他的嘴角勾勒出弧度,“我很喜欢。”   这是渊绚最紧张的时候,她的身体每一寸都绷得很紧,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放松下来,就会彻底陷入涩泽龙彦的怀抱中。   曾经有短暂的片刻,她几乎要分不清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混淆和遗忘是两种不同的概念,过去的一部分融入现在,这比彻底失去更加可怕。   渊绚很害怕自己会在这样的交错混杂中迷失自我,甚至误以为自己真的是涩泽龙彦的妹妹。   她必须保持清醒。   涩泽龙彦结束拥抱时,渊绚的表情非常安静,她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将外出时买回来的礼物送到她面前。   ——定制的钢笔和笔记本。   “喜欢吗?”   涩泽龙彦轻声问她。   在对方藏着期待的目光中,渊绚点了点头。   “很喜欢。” 第1卷 第4章   ‘在漫长岁月中迷失自我的灵魂,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   “她”听见被风带来的人类的祈祷,他们将神称之为“别天王”。   于是,“别天王”降临了。’   在这个世界上,某些人拥有特殊的才能。他们将这样的才能称之为“异能力”,这些人则是“异能者”。   涩泽龙彦是一名异能者,这是渊绚被他带回来之后才知道的。   他有一间堂皇富丽的“收藏室”,这是他异能力的一部分。在涩泽龙彦的异能力“龙彦之间”里,收藏着许多其他异能者死后产生的异能石。   渊绚起初只以为它们是美丽的红色宝石,此前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宝石,她惊叹于这些数量庞大的宝石流溢出的光泽,却从涩泽龙彦口中得知了它们的来历。   “在雾气中被自己的异能杀死的人,他们的异能将会成为我的藏品。”   涩泽龙彦的唇边浮现出愉快的笑容,他站在渊绚的身后,颇为自豪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藏品。   他将手掌搭在渊绚的肩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绚如果喜欢,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它们的诞生。”   也就是那些异能者被杀死的瞬间,他们的异能力化为宝石被分离出来的景象。   这样的事实令渊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但是涩泽龙彦说,“人类只是可悲的肉块堆积出来的产物,一眼就能被看透的人生,与其毫无意义地继续下去,不如成为我的藏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能算得上是获得了不变的永恒。   他的发言在某些意义上戳中了渊绚的心。因为在渊绚看来,她也是“无意义”中的一员,而且如果这样推论下去的话,她不应该是涩泽龙彦的“妹妹”,而应该是他的“收藏品”才对。   但是,涩泽龙彦一直都在履行着哥哥的责任。他对这一方面非常执着。   这令渊绚感到十分不解。   但渊绚并不擅长与人交流,她的哥哥还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做出了许多努力,才让渊绚愿意对他吐露心声,这也令她愈发依赖起自己的哥哥。   在被迫与哥哥分离之后,本就内向的渊绚变得更加沉默了。她很害怕同陌生人交流,无论对方的态度是温柔还是冷漠。更何况对她而言,涩泽龙彦是很特别的存在。   哪怕过了好几年,渊绚仍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来面对他。   哪怕事先做好无数的准备,想好许多要对他说的话,可真正见到他时,注视着他的面容,聆听着他的声音,渊绚的大脑总会沉入大海一般的空泛中。   她经常会紧张无法开口。这是曾经的经历造成的影响。   一直以来涩泽龙彦都以渊绚的“哥哥”自居,但这既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证明,也从不会被用来要求她将对自己的称呼变更为“哥哥”。   他的态度总会让渊绚感到非常不安。   她没法毫无缘由地、心安理得接受他人对自己的好。更何况,涩泽龙彦几乎对她宽容到了极点。   然而渊绚完全没有自己已经与涩泽龙彦成为家人的自觉性,她总在担心,或许下一个早晨,睁开眼睛时她便会被扔回孤儿院里。   相比于和哥哥之间那种与生俱来的羁绊,从血肉与骨髓间感受的联系,渊绚和涩泽龙彦之间的那一点点羁绊简直脆弱到不堪一击。   但是涩泽龙彦也没有这种自觉性,他总是会觉得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比如渊绚应该无所顾忌地依赖他,又比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亲近。   在渊绚跟随涩泽龙彦来到他置办的住所时,也是在他们成为“兄妹”的那一天,涩泽亲手帮她梳理了头发。   他站在渊绚的身后,将她那头粉紫色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柔顺,而后,他捻起了渊绚左耳旁的一缕头发。   涩泽用那缕头发编成了一条小辫子,就像他耳后的那缕一样。他为渊绚选的发带是白色的。   白色,是他的头发的颜色。   涩泽龙彦亲吻着她的发梢,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从他心底里认可了渊绚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   这样的认可,涩泽从来没有告诉她,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用解释也无需言语。   但他忘记了,并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的他们,也没有感知对方内心想法的能力。   当渊绚在她“很喜欢”的新笔记本上写字时,涩泽龙彦就坐在不远处看书。   渊绚情不自禁地给他分去目光,她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的身上。   看见他读书时的样子,渊绚想起了以前哥哥给自己读睡前故事的时候——   从母亲过世到父亲从战场回家,中间有好几年的时间,是兄妹二人在破旧的小房子里相依为命。   他们没有其他的亲人,虽然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兄妹二人依旧能去学校上课,但平时,他们一直都过着相当拮据的生活。   夜晚曾是渊绚最害怕的时候,村子里老旧的电路时常会陷入罢工的状态,所以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准备好用来照明的蜡烛或者油灯。   渊绚很害怕黑暗的地方,她总会觉得在那些黑暗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自己,那些融入了黑暗之中的恐怖,会悄无声息地化作可怕的气息笼罩在她的身边。   母亲还在世时,她会在渊绚的房间里点上一盏小小的油灯,微弱的火苗跳动在灯芯上,母亲坐在它旁边缝补衣物(她用这种方式来赚取补贴家用的钱),而哥哥则会坐在她的床边,给她念书上的故事。   偶尔,埋头在缝补中的母亲会抬起头来,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兄妹,在她的脸上会流泻出慈爱的笑容。   他们的母亲,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   哥哥常对渊绚说,她也继承了母亲的美丽,等到再过几年,她就能长成像母亲一样美丽的女性,而后,和一个她爱的、也爱着她的人组建家庭。   渊绚并不期待这样的未来。   因为她觉得,“我只要有哥哥就可以了。”   没有人会比他更加爱她,她也不会再爱其他人胜过哥哥。   愈发漆黑的夜幕安静地垂落下来,哥哥会亲吻着她的额头,对她说:“晚安,绚。”   那是渊绚心底里最温暖的记忆。   在母亲过世之后,她的哥哥对她愈发怜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同父亲和母亲的那一部分爱,她也是从哥哥这里得到的。   某一天听完了哥哥的睡前故事后,渊绚依旧没有困意。   “唔——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看见哥哥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渊绚侧过了脸,她注视着哥哥隽秀的面容,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相爱的人,真的能一直在一起吗?”   在那些故事里,那些彼此相爱的人们,最后的结局总是相似的。   “一定会的。”哥哥低下脑袋,贴着她的额角对她说:“就像我会一直和绚在一起。”   因为,“我爱你。”   哥哥亲了亲她的眼睑,“我无比爱你。”   “我爱你。”   这是表达一个人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话语。   在渊绚的记忆中,那些曾经对她说过这般话语的人,那些曾经听她对自己诉说过这般话语的人,最终都离她而去了。   母亲、哥哥……还有她在孤儿院里的朋友——中岛敦。   无一例外。   其实渊绚很喜欢涩泽龙彦。但正是这一缘故,她才不知道应该怎样和他相处。   越是喜欢的人,心底里就会越在意。她会因为哥哥的一个拥抱高兴很久,也会因为中岛敦的一句话哭泣很久。   更会因为涩泽龙彦的一举一动紧张很久。   想要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感情,但是话到嘴边时,却又像是被堵住一样难以开口。   如果对他说“我爱你”,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变得更加亲密?   一想到这样不确定的问题,渊绚就会心生退却。她觉得,如果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或许他也会像母亲、像哥哥、像敦那样,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渊绚之所以不给敦写信,也有害怕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原因在其中。   在以前的时候,哥哥被家庭裁判所的人带走以后,渊绚给他写了很多信,她托每个月才会来村子里一趟的邮递员帮她把信寄出去,但是每次邮递员来送信时,她都没有收到过任何回信。   或许是因为哥哥不方便寄信。这是渊绚给自己的安慰。   她和哥哥之间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他们是在同一个母亲的子/宫中被孕育出来的,谁也无法夺走这份来自血脉的羁绊。   所以即便得不到任何回应,渊绚也有足够的底气继续下去。   但是其他人不一样。   并没有这份联系的其他的人,一切来自他们的感情,都有消失的可能。   渊绚注视着涩泽龙彦的面容,她忽然看见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身影。   别天王,现身了。   在没有被她呼唤,也没有任何指示下达的情况下,别天王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涩泽龙彦的身后。   渊绚猛然缩紧了瞳孔。 第1卷 第5章   ‘我听说,在血脉相连至亲之间,会存在着其他人难以理解的感召。   那些悲哀痛苦与雀跃欢呼,都会通过看不见的联系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中。   但直到听见哥哥死讯传来的那一刻,我也没有获得任何感召。   这是否可以证明,至少他并非是满怀痛苦与不甘而亡?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可以告知我答案的人,那么,我只能想到你了。   如果你真的能够明白……   别天王。’   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涩泽龙彦抬起了脸。他转过了脑袋,看向自己的身后。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存在。   回过头时他发现了渊绚的脸色极为苍白,于是问她,“不舒服吗?”   他极为自然地走到了渊绚的面前,将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他摸到了些许冷汗。   涩泽龙彦蹲下身来,他注视着渊绚的眼睛,“去医院吧,绚。”   渊绚的拒绝脱口而出。不过她说完之后立马就后悔了。拒绝他人是很残忍的事情,尤其对方的本意还是在为她着想。   “我……我只是……”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但是完全说不清楚,越是紧张越是如此,看着她这幅模样,涩泽龙彦忽然笑了起来。   在那张漂亮英俊的、同样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轻柔的笑意,“那要休息一下吗?”这样说着,他伸手将渊绚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去休息一会儿吧。”涩泽龙彦将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说。   听到他的话,渊绚的情绪奇异地被安抚下来,她抿了抿嘴角,垂下脑袋点点头。   但是方才别天王的忽然出现的场景又不容忽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这是此前从未发生过的事。   事实上,“别天王”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即便是渊绚也没能弄明白。   她曾经猜测过对方或许也是类似于异能力的存在,因为涩泽龙彦曾告诉过她什么是“异能力”。   在当初领着渊绚参观自己的“收藏室”时,涩泽龙彦为她介绍了他的“藏品”。他说,每个异能者的异能都不一样,使用的方式也大相径庭。   他的本意只是觉得,绚在写作时或许能用到这些素材,涩泽龙彦听说小说家们非常需要灵感,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灵感来源(即使渊绚迄今为止从未写过小说,她一直都只在写信)。   如果能够用得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涩泽龙彦抱着这样的想法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掌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有了他的好心“帮助”,渊绚很容易便理解了所谓的“异能力”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异能力”体系中,存在着“人形异能”这一类别。这令渊绚一下子就想到了别天王,她猜测别天王或许也是“人形异能”。   所以说,在她原本的那个世界里,也存在着“异能者”吗?   这已经是无法验证的猜测了。   “异能者怎么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异能力呢?”   在那个时候,渊绚鼓起勇气询问了涩泽龙彦。   涩泽以为她是对这些产生了兴趣,他很有耐心,也很愿意同她解释,但使用异能力这种事情——   “对于异能者来说,异能力的使用就像是呼吸、进食、睡眠一样的本能。”   他说,“当你拥有了异能力时,你自然就知道应该如何使用它了。”   他的话彻底扰乱了渊绚的猜测。   但是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我是说如果,在异能者死去之后,他的异能力……有可能继续存在吗?”   不是变成异能石,而是继续维持着它的主人在世时的模样,跟随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这样的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吗?   渊绚没有告诉他“别天王”的事情,但当涩泽龙彦听到这样的问题时,他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流溢着危险的、血液一般的光泽。   他想起了异能者管理组织——异能特务科的一个研究。   异能特务科的现任局长是一名非常危险而又强大的女性,她正在进行一项特别的研究,涩泽龙彦听到了一点风声——   她在进行的是转移异能力的研究。   并且,她现如今已经掌握了可以将一个人的异能力,永远传承给另一个人的方法。   涩泽龙彦想事情时的样子和他平时的姿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有那么一瞬间,渊绚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甚至后悔起自己过多的言语。   不过很快,他从思考的状态脱离出来,又恢复了平日在渊绚面前的温和。   “那是不可能的。”   涩泽龙彦注视着渊绚的面容,他轻声说,“并没有这种可能性。”   渊绚被涩泽龙彦送去了卧室休息,他坐在渊绚的床边,看着她躺下,帮她掖好了被子。   她本以为对方很快便会出去,因为她本就没有睡意,所以根本无法入眠。   但是,涩泽龙彦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渊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她只好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能够赶快入睡。   可祈祷并没有生效。   “绚。”   紧闭着双眼试图自我催眠时,她忽然听到了涩泽龙彦的声音。   他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轻柔而又缓慢地问:““别天王”是什么?”   渊绚几乎要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她紧张得脸上血色全无,身体紧绷得厉害。   这样的反应让涩泽龙彦一下子察觉了不对劲,渊绚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正好是他皱起眉头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别天王究竟是什么的前提下,又要如何去向另一个人解释这是什么呢?   如果和对方说,我其实是从另一个世界,我的灵魂踏过了漫长的路途,最后才抵达这个世界,会不会被当作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的病人呢?   这样的话,涩泽龙彦,一直以来都以她“哥哥”自居的青年,在发现她和他的认知截然不同之后,还会继续将她当作他想象中的妹妹吗?   渊绚甚至连去想象这样的情况,都几乎没有勇气了。   但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涩泽龙彦却自顾自地帮她打起了圆场。   他将渊绚不自然的反应认为是身体不适的表现。在孤儿院里生活许久的小姑娘,刚被他带回来时,身体单薄得几乎像一张纸一样。   毫无血色的脸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样子,孱弱到几乎多走两步就要倒下。这是渊绚在涩泽龙彦眼中留下的印象。   即使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好几年,渊绚在他心目中孱弱的印象仍然深刻,他总觉得对方是要被怀揣在掌心里才能生存下来的幼小生命,所以连和她说话时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自己的声音。   因“别天王是什么?”这一问题而引发出的一系列状况,就这样以渊绚被送去医院结束了。   这是渊绚原本以为的发展。   然而从医院检查结束,得出了只是稍微有些贫血,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样的结果之后,问题被接续起来了。   漆黑的夜吞没了微弱的光,窗外一片黯淡,渊绚爬到了床上,涩泽龙彦再次问起了这个问题。   ““别天王”是什么?”   渊绚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倘若没有得出答案,恐怕永远也不会结束了。   她低着头,是害怕对方会看到她的表情,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才能细声细气地反问涩泽,“什么别天王?”   涩泽龙彦将她拢在怀里,这时他们正在一起看一本书,这是渊绚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看见的。   他们当时路过了一家书店,渊绚透过橱窗的玻璃看见了里面躺着的新书——夏目漱石的新书。   在原本的世界里,她也听说过这个作者——从她的哥哥口中。   目光只是在那上面停留了几秒钟的时间,却被身边牵着她回家的涩泽龙彦看见了,他侧过脸看向她注视的东西,带着她进入了书店。   出来的时候,渊绚怀里已经多出了一本被她抱着的书了。   而现在,涩泽龙彦在和她一起看这本书。   “别天王”的话题就这样突兀地被重新提起。在渊绚看来是如此。   但涩泽龙彦并不觉得,他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他们正在一起看一名小说家写的书,渊绚在涩泽龙彦的心目中也是一名小说家,文字是一个人向许多人分享自己的精神世界,将大家领入同样的幻想中的东西。   在涩泽龙彦的心底里,已经有了对“别天王”的猜测。   但他仍希望能从渊绚的口中听到解释,他在等待着渊绚同他分享她的世界,在她所幻想出来的其他的事物中,那些藏在她心底里的,在另一个世界(她的精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涩泽龙彦也想要在那留下他的身影。   因为——他们是兄妹,是家人,是彼此最亲近的一部分,是能分享一切的存在。   他无比确信,渊绚的想法也与他一样。 第1卷 第6章   ‘我从回忆中寻找你存在的痕迹,从记忆里拼凑出破碎的话语。   我看见模糊的光影和被扭曲的字迹,有人在空白的书页写下,“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别天王,是渊绚正在构思的新小说中的角色。   这是涩泽龙彦的想法。   因为当他问渊绚,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她曾经告诉过他,“我想要写出可以打动人心的东西。”   但涩泽龙彦不知道,这是她从记忆之中窃取而来的话语,是原本属于她哥哥的梦想。   多年以前在那个熟悉的小房子里,她的哥哥也是这样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用梦幻般的语气对她说:“我想要写出可以打动人心的东西,更想要成为能够影响时代的小说家。”   “那么,”小小的渊绚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她尚未理解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未来,她只知道,“我要当哥哥的第一个读者。”   当渊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语时,哥哥高兴地贴着她的面颊,对她说绚永远都是哥哥最可爱的读者。   因为在他看来,“我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孩子。”   “不可以和我说吗?”   涩泽龙彦的语气里包含着无奈,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将渊绚的反问当成了小孩子撒娇的话语。   这正表示绚将他当作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渊绚有一个连封面都是空白的本子,这是涩泽龙彦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事情,他还知道她有一对金色的锥形耳坠——但关于这些东西,他从未询问过它们的来历。   涩泽龙彦从不偷看渊绚的任何东西,更不会偷偷去动她的东西,他向来是光明正大地走到渊绚的身边,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坦然自若。   但渊绚从未让他看过自己那个空白本子的内页。即便涩泽龙彦手里其实也有它的一部分——她寄给报社的那封信的原稿,涩泽并没有归还给她。   这几年里渊绚写了很多信,但她一封都没有寄出去过。虽然涩泽龙彦每次看见她写信都要问她是不是寄给出版社的稿子,但每次也只会得到“是写给哥哥的信。”这样的回答。   涩泽龙彦将这归咎于小说家的怪癖。   绚一定能成为很了不起的小说家。他对她心怀爱怜与期许。   他一直都很认真地对待着渊绚的“梦想”,她那个“想要写出可以打动人心的东西,想要成为影响时代的小说家。”的梦想。   所以每次收到她写给哥哥的信,他这个“哥哥”都会认认真真地看完,而后对渊绚说,“我很喜欢绚写的信。”   这是来自兄长的鼓励。涩泽龙彦想,即使绚没有足够的信心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可以给她足够多的鼓励。   在不知道第几次读她的第一封信的原稿时,涩泽龙彦在纸张上发现了一些浅浅的字迹压痕,他推测这应当是落在上一张纸的笔触压下来的字迹,从那细微的压痕之中,他找到了一个名字。   就暂且当做是名字吧。这就是涩泽龙彦知晓“别天王”之名的原因。   不经意间发现这一尚未被透露出来的“小说角色”后,旁敲侧击许久却未得到回应的涩泽龙彦贴在渊绚的耳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告诉她,“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所以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过分相似的感觉、过分熟悉的安心,让渊绚有那么一瞬间,其实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但缺少的勇气,对有可能出现的某种结局的畏惧感,又杀死了她仅有的那一点点勇气。   好一会儿也没能等到回答的涩泽龙彦又开始自问自答起来,事实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于是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别天王,是绚一直以来都在构思的角色吧。”他很确信自己对渊绚的了解,既然她想当小说家,那么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来进行构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涩泽龙彦也知道,渊绚是一个很没有自信心的孩子,如果不给予她肯定的话,她绝对又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无法做到。   一想起她注视着自己、对自己诉说梦想的样子,涩泽龙彦便觉得,与她分享了这个梦想的自己,也应当参与到这个梦想中来。   为此,他已经提前买好了一家出版社了。   但他并没有告诉渊绚这件事,他只是说,“信已经写了很多了,接下来的话,是要开始写小说了吧。”   在涩泽龙彦的认知中,那些信是她用来练习写作的产物。   并没有要求她回答的意图,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白发红眼的青年摊开了手掌,渊绚的手掌平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他看着那近乎嶙峋的瘦弱手背,却能想象被这只手写出来的文字会是多么的美丽。一想到这里,涩泽龙彦连同眉眼都生出了笑意。   “我会是绚的第一个读者吗?”他抱着渊绚问。   渊绚愣了一下。   她这次没再低下脑袋,而是侧过了脸看向身后,就像许久之前看向哥哥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相似。   鬼使神差地,渊绚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当我的第一个读者?”   “因为,”涩泽龙彦说:“这是能让我感到期待的事情。”   他握着渊绚的手掌,带着笑意的面容稍稍低下,面颊贴着渊绚的额角,“我听说,文字会泄露其主人的内心,会将心底里埋藏最深的感情融入其中,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很期待,绚会写出怎样的故事来呢?”   是幸福的还是悲哀的,是平静的还是愤怒的……   被涩泽龙彦的气息彻底包裹的时刻,渊绚的心中忽然诞生了一种想法。   她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有人告诉她,在血脉至亲之间,会存在着常理难以解释的感应,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即便他从未经历。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是否能够想象出哥哥曾经的经历?在那些他们被迫分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是否也能在她的想象中重现?   抱着这样的念头,渊绚决定写一本小说——关于她的哥哥,与别天王的相遇。   她觉得,或许那种说法的确是真实的。   夜里渊绚做了一个梦,她久违地看见了哥哥,他变得愈发消瘦,眉眼间满是疲怠,他伏在一张简陋的桌子上写东西,渊绚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   偶尔,他会从纸张中抬起脸来,将目光投向她的方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又悲伤。   哪怕是在睡梦之中,渊绚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阵阵抽痛,几乎要因此落下泪来。   但她的视野却出奇的清晰,完全不像是在梦境之中。她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哥哥的瞳眸,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不对,不是她的身影,而是——别天王的。   第二天的早晨,渊绚醒过来时,厚重的窗帘遮挡了窗外的景象,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站立着一道身影。   别天王的身影。   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别天王的身上似乎正在氤氲着微弱的光,她的脸清晰可见,和渊绚一模一样的面容依旧无悲无喜,空洞的黑色眼睛就这样沉沉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渊绚。   渊绚忽然开口了,“那是你的记忆吗?”   她从床上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别天王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那是你的记忆吗?”   别天王一言不发。但渊绚说到第二遍的时候,她似乎有了一点点反应。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转向了房门的方向。   渊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房门正在被人打开,她从门缝里瞥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还有同色的发梢。   她下意识去看别天王,却发现她又一次消失了。   ——就像是在躲着涩泽龙彦一样。   “早上好,绚。”   涩泽龙彦走到窗边,他拉开了窗帘,充满暖意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身上,恍惚间渊绚竟觉得他似乎也在氤氲出薄薄的微光。   她花了一小会儿来适应亮度的变化,而后轻声回应对方。   “早上好。”   “哥哥”这样的称呼,渊绚依旧没法对涩泽龙彦说出口。   涩泽龙彦问她:“今天要做什么,绚有计划了吗?”   渊绚点了点头,她小声地回答:“我今天,想要写一些东西。”   她很少出门,这是她大部分时候的日常。但涩泽龙彦并不会每天都在家,他有时候会出门,渊绚从不会主动问他出去做什么,而当他在家的时候,渊绚总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看到他。   涩泽龙彦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小羊绒短披风,披在了渊绚的身上,他帮她扣好扣子,渊绚自觉地坐在了凳子上。   他从抽屉里拿出梳子,“还是写信吗?”   这一次,渊绚摇了摇头,“我要写小说。”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正在编辫子的手顿了顿,“是吗。”说罢,他用发带将辫子束好,摸着渊绚被打理好的头发说,“真好啊。” 第1卷 第7章   ‘那给世界带来了悲哀与痛苦的战争,终将因某种不容反抗的力量而终结,那是它注定会迎来的末路。   而那些力量则将会成为世界的基石,铸成美丽新世界。’   相比于开口说话,在纸张上书写,对于渊绚来说反而是更加简单的事情。   她很努力地想象着哥哥与别天王的相遇,同时也是在让自己进入那个并没有她存在的世界里。   发表过作品的小说家们,哪怕只是稍微有一点点名气(或者根本籍籍无名),也有可能收到读者的来信。这一点从渊绚投出她的第一篇稿子——也就是那封信之后,她就已经知晓了。   距离那封信被登载在报纸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期间她陆续收到了几十封读者的来信。除去第一次是和田编辑送去孤儿院里给她,后续的读者来信都是涩泽龙彦带回来的。   “因为我在报社里有认识的人。”涩泽龙彦是这样跟她解释的,他还说,“如果绚写了新的稿子,我也可以帮你投过去。”   涩泽龙彦非常富有,他从不吝啬在任何地方挥霍他的财产,仿佛源源不竭。正因如此,他认识的人——或者说想方设法渴望认识他的人,一直都有很多。   对渊绚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她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读者的来信上。   其中有一名读者的来信使她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她觉得那封信仿佛钥匙,打开过去的大门将她带回了许久之前,噩梦又一次重现了。   那名读者,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   虽说渊绚写信时用的是自己的视角,但读者们一般不会真的将信的作者认定为年幼的小女孩,尤其结合信中透露出来的“出生在闭塞的小村庄”,更是让人将其当作了成人以某个小女孩为原型加工创作的作品。   这是文学创作过程中时有发生的事情。   很显然,那名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信中写道,‘当我读到您的信时,战争已经如您在信的末尾期盼那般结束了。作为士兵的我们从战场上退了下来,但我与我的同伴们却无法再找回自己的归宿。家人、故乡都已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我们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那一刻我竟悲哀地怀念起战场,在炮火与血肉之间穿梭的过往,即便是爆/炸的轰鸣也无法遮掩心脏的跳动,我们每一天都对自己“正在活着”这一事实无比清晰。’   读到这里,她甚至不敢再继续往下。这封来信让渊绚想起了她的父亲,战争结束后灵魂却未能回归故土的父亲,此世已无他们的安身之所。   她仍记得自己当初在信中用了“美丽新世界”来形容战争结束后的世界,这封来信正无言地反驳着她当初写下的文字。   这宛如讽刺一般的真实让渊绚难以承受。她几乎是颤抖着将信纸装回了信封里。   除去这一封,其实绝大部分读者的来信都是令渊绚感到轻松的,他们在信中对主人公的遭遇表达了同情,并向她倾诉着战争给他们带来的伤痛。   渊绚想,既然她都能收到读者的来信,那么哥哥收到的一定只会更多。   她想象着成为小说家的哥哥收到读者们寄去的信件,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那些读者们写去回信。   他一直都是非常照顾他人感受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渊绚有了思路。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停止的一个话题,便是心灵的伤痛。   它和肉/体上的痛苦不一样,心灵的伤口很难愈合,有时是一件事情,有时是一句话语,都有可能给一个人的心造成难以恢复的创伤。   这个国家的宗教发展格外昌盛,即便是在战时也没有受到影响,战争结束之后,满身伤痕的人们更是需要来自心灵的慰藉。   渊绚决定从这一个角度出发。   ‘事已至此,恐怕已非言语所能解决的问题。从那处回来之后,我便时常能够看到“它”的存在,无论多少次注视那张熟悉的面孔,我也无法控制从心底里弥漫的情感。   “它”有着一张与我的血肉至亲别无二致的面容。’   只是一个开头,便让渊绚觉得呼吸都艰难起来。尤其一想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里面的“我”是她的哥哥,她便觉得握笔的手都要开始发颤。   “我正在书写哥哥的人生。”这样的想法充斥在她的脑海中,令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平常的心情对待。   她闭了闭眼,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之后她想到了一种方法——在写作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削弱“我”的特征,将故事的重心放在“它”,也就是别天王的身上。   这样一来,故事便能变得更加容易把控了。   ‘在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之后,我陆续收到了一些读者的来信。这使我有些受宠若惊,以我拙劣的笔触与浅薄的文章,竟也能得到人们的回应,为此,我高兴了许久。   这种想法的转变来自我收到了一封信。   有一位独居在山中的读者,他从家族那里继承了一间寺庙。在信中他告知我山中的生活几乎与现代的社会隔绝,科技的产物未能普及,使得他只能依靠书籍来缓解漫长的无趣。   “在所有的书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其实是故事结束以后的“后记”部分,我认为,这一部分很能看出作者写作的意图。”   他在信中如是写道。’   写到这里,渊绚轻轻地呼唤了别天王的名字,她侧过脸仔细地端详着别天王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对方。   灵异神怪之类的产物,来源于古久的过去,那时人类尚未明白此世诸多奥秘,于是将一切无法理解的事物都归崇于妖魔或是神明。   站在她面前的别天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很符合这类幻想。   哪怕拥有同样的面容,也不可忽视别天王的身上有着区别于渊绚,区别于人类的独特的感觉。   渊绚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她摸了摸别天王的手背,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下子缩了回来。   她心情复杂地收回了注意力,继续起自己的写作。   ‘几次信件的往返之后,我们成为了笔友。在信中山之上(这是他的姓氏)同我讲述了家族寺庙的历史,那间寺庙最兴盛的时候容纳过两百多人举行祭典,他们都是教中的信徒,并且绝大部分都住在寺庙中。   但是,现在寺庙里已经没有任何信徒,就连教派的名字也被时间遗忘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回信中写下了“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亲自去看一看。”   写下这句话我只是一时兴起,但收信的山之上似乎很认真,又一次寄来的信件里夹着一张车票,上面的目的地是东京的一个小镇。   我从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地方。’   因为想要尽快跳过主要内容为“我”的部分,渊绚只是稍稍进行了铺垫,便转换了文章中的地点,把故事的主场转移到了那间寺庙。   ‘当我带着轻便的行李抵达小镇时,我在站台上见到了特意下山来迎接我的山之上,他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年轻。   很难想象这样年轻人会独自一人居住在山中的寺庙里,尤其上山的路甚至无法供汽车行驶——我们要步行上山。   在站台上,山之上非常热情地帮助我提行李,我本想以行李并不算重来委婉拒绝,但他很高兴地说,“我没有想到渊老师竟然真的会答应我的邀请,请务必让我帮您做些什么!”   就这样,我跟在了提着行李的山之上身后。’   虽然之前已经写过许多的信,但渊绚毕竟还是第一次写小说,小说和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学体裁,即便存在共通的地方,也不可避免会产生许多问题。   因此,写到了这里,渊绚稍微停了停笔,她拿起草稿,向别天王念了一遍。   念完之后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渊绚的声音里隐藏着自己都未能发觉的期待,即便是过了这么久,她仍对别天王有可能会回应自己这件事情心怀期待。   这只是她的期待而已,别天王无法给出回应——按照常理来说。   那一瞬间,发生了常理难以解释的状况。   渊绚惊觉自己所处的地点竟发生了变化,四周的景物不再是原本的房间,而是繁茂的树林。   她置身于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微弱的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在凹凸不平的局面投射出明暗的光影。   渊绚被这样的景象所惊,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耳边的鸟雀虫鸣清晰可闻。   “怎么会……”   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丝念头,渊绚开始寻找起别天王的身影,她轻易地在身边找到了别天王,对方依旧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渊绚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是你做的吗?”   终于,别天王抬起了脸,空洞的眸子对上了她的视线。   渊绚将这样的反应当作了默认。 第1卷 第8章   ‘“言语”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时代,阴阳师们也将它称之为“咒”。   但最可怕也最强大的“咒”,却来源于“心”。’   面对这无比真实的、被具现化了的她的小说中的内容,渊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回思考的能力。   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哥哥之间的关联,再加上仿佛无自我意识一般的表现,在面对别天王的时候,渊绚难得没有面对他人那般紧张的感觉。   她试探性地问别天王,“……这个,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吗?”   话音刚落时,周遭的景象宛如久晒后褪色风化的塑料碎片,纷纷扬扬碎落消散。   树林消失了,树林中的声音也消失了。渊绚和别天王都回归了房间。   ——好厉害……   这是渊绚的第一反应。   ——这算是什么?   这是渊绚的第二反应。   她从方才的变化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被具现化的她的小说的内容,是渊绚亲口用言语讲述出来的。   但她很清楚,那无比真实的世界,以及那个世界中的一切,都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那是被某种特殊的力量虚构出来的“幻想”世界。   ——这是别天王的力量。   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渊绚觉得自己似乎体会到了涩泽龙彦所说的“异能力的使用是呼吸一样的本能”。她感受到了别天王的力量。   当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握笔,在哥哥的遗物上写下了那封信之后,她呼唤了别天王的名字。   “请帮我把这封信,寄去报社吧。”   渊绚原本只是这样说的。但开口时脑海中却倏然冒出了某种想法,驱使她说出来的话语产生了变化。   她对别天王说,“请让这封信,刊登在报纸上吧。”   事实便如她所言一般。   这无比强大的、梦幻的力量。也是可怕的力量。   如果被其他人知晓,被那些渴求着力量来达成某些目的的人知晓,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渊绚想,或许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所以哥哥才要将别天王送来她的身边。   因为他知道,即便没有任何言语,他的妹妹也必定能够理解他的意图。   这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通过言语也能理解我内心想法的人,那么,我只能想到你了。绚。”   在涩泽龙彦回来之前,别天王回归了隐匿的状态。   用了一个白天写出来的开头,让渊绚对后续的内容有了一点点信心。   但想到别天王的力量,再联系自己当初第一次将信寄去报社时说过的话。渊绚对自己的“信”究竟是因为别天王的能力,还是信本身获得的认可而出现在报纸上产生了迟疑。   复杂的纠结萦绕在她的心头,甚至让她对小说的后续产生了退却。   这样的困扰一直持续到了涩泽龙彦回家。   他回来时又给渊绚带了新的定制钢笔和笔记本——是和之前那些不一样的款式。   涩泽龙彦有一个称号叫“收藏家”,这个称号的来源是他的异能力“龙彦之间”里收藏了许多异能石。   但渊绚每次收到他带回来的礼物,总会觉得他的收藏癖好不局限于异能力。   涩泽龙彦给她布置的书房,一整面墙都是书架——这也是渊绚的“收藏室”。   只不过给这个“收藏室”增加藏品的却不是渊绚。   迄今为止,书架上已经摆满了笔记本,钢笔也堆积了好几盒,再加上一些特制的墨水——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想到这些大概一辈子也没法用完的物品,渊绚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用这么多的……”   “嗯?”涩泽龙彦从她的草稿中抬起了眼皮,他问,“不喜欢吗?”   渊绚摇了摇头,正想解释,却被对方抢先道:“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心底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冒出了一种想法。我想,如果是绚看到的话,一定会很喜欢吧。于是,我就把它们全都买下来了。”   这样说着,涩泽龙彦微微倾过身体,噙着笑意贴近了渊绚。   “绚喜欢吗?”   注视着青年的面容,视线与那双红色的眸子接触的那一刻,渊绚再也说不出半分否定。   “喜欢。”   闻言涩泽龙彦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发顶,他的另一只手拿着渊绚的草稿,“我也很喜欢绚的礼物。”   渊绚愣了一下,茫然道:“可是……我并没有给你礼物……”   说话时她看见涩泽龙彦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稿纸,见她不再茫然,涩泽龙彦问:“我是第一个读者吧?”   除了第一封信——也就是那封令他找到了渊绚的信,此后渊绚所写的一切,涩泽龙彦都是第一个读到的人。   “这是很有趣的礼物。”涩泽龙彦说。   渊绚下意识垂下了脑袋,她向来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表情。   涩泽龙彦不是第一个读者,这份草稿的第一个读者,是别天王。   不仅如此,她的每一张可以称得上是“作品”的手稿,第一个看到它的都是别天王。   除非以特定的“人类”范畴来说,将别天王剔除出去,涩泽龙彦才能算是第一个(人类)读者。   对这种事情并无知觉的涩泽龙彦给予了渊绚极高的评价,他对渊绚说,“虽然只写了一点点,但这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如果多写一点拿去投给出版社的话,一定能够出版的。”   话是这样说,但事实上涩泽龙彦也并非丝毫没有文学鉴赏能力,一部小说的好坏仅凭开头是无法准确判断的,它是否优秀还要结合后续。   但“能够出版”却可以肯定,因为涩泽龙彦手里就有一家出版社。   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的渊绚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的印象中,他是第一个除哥哥外认可她的“优秀”的人。   年幼的时候,她一直生活在对哥哥的赞美中,无论是同学还是邻居,所有人都在称赞着渊绚哥哥的优秀。   在渊绚的记忆之中,哥哥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   但在渊绚面前,他却会说,“在我的心目中,绚和我是一样的。”   渊绚将这归于哥哥对自己的怜爱。   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涩泽龙彦,也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她的爱怜。   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能使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求回报地付出?   渊绚难以想象。   她甚至不敢去问涩泽龙彦,去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这样的话。   她害怕自己无法承担起他的回答。   渊绚只能笨拙地藏起自己的胆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局促。在面对他的时候,哪怕只是稍微好一点点也可以。   如果再勇敢一点,再坦诚一点,在对方表现出对她的夸奖与称赞的时候,也给予回应的话,这就是渊绚目前而言所能想象出来的、她可以努力做到的极限了。   她在涩泽龙彦的注视中低着脑袋没能说出话来。   事后,渊绚觉得有些后悔。   一直以来都在接受着他人的好意、从涩泽龙彦那里“获得”,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渊绚为此思考了许久。   涩泽龙彦非常富有,平时也没有任何困扰,即便是想破脑袋,渊绚也想不到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这使得她的情绪陷入了一段时间的低谷期。   涩泽龙彦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心情的低落,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能在纸上写下半个字了。   再加上时不时偷偷地注视着他,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遇到困难了吗?”   又一次瞥见渊绚偷看自己的涩泽龙彦,忽的抬起了脸来问她。   他看见对方顿时受惊般瞪圆了眼睛,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涩泽龙彦轻笑着走到了她的面前。   偷看对方被发现的渊绚几乎要羞怯到无地自容。   涩泽龙彦问她:“我可以帮到你吗?”   渊绚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这个发展又不太对了。分明是她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又会变成涩泽龙彦来帮她了。   因此,她花了好几秒钟来做心理准备,然后鼓起勇气对涩泽龙彦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嗯?”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渊绚抬起了脸,她很少会有和涩泽龙彦面对面的时刻,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敢正面面对涩泽龙彦。他们最亲密的瞬间往往是他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   “我觉得,这句话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渊绚鼓起勇气,闭上眼睛大声地说。   随即,她听到了笑声。   当渊绚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涩泽龙彦近在咫尺的脸。   有带着凉意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客气。”涩泽龙彦说。   渊绚仿佛能听到胸腔中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有人轻轻地抱住了她。   “那么,我也要谢谢你。”涩泽龙彦贴在她的耳边,他说,“我曾经觉得世间没有无法看透的东西,认为一切都只剩无趣。直到我看到了你的那一封“信”,然后,我找到了你。”   他的手指托着渊绚耳边那缕辫子,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第1卷 第9章   ‘在这座寺庙中,曾经供奉着一位真正的“神”。   缀着虹色瞳眸诞生的神子将祂带来了人世,祂有着将言语化为现实的力量。’   感觉到涩泽龙彦的气息,依偎在他的怀中听他对自己诉说着内心的想法时,渊绚觉得自己仿佛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了信心。   这令她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起自己的写作。这一次她不打算再给别天王看,更不打算念给对方听。   渊绚想让涩泽龙彦当她的第一个读者,就像他以为的那样。   ‘山之上家的寺庙比我想象中更大,他领着我穿梭在檐廊间,木质的建筑被时间风化,一部分漆料已经脱落。但即便如此,只是抬眼望向远处,也能想象出它在多年以前的繁盛。   我注意到很多地方都挂上了铜锁,山之上解释道:“因为家里的积蓄已经不够了,所以只能暂时把这些地方封上,倘若之后还能宽裕起来,或许就可以解封了吧。”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虽说是寺庙,但地理位置实在偏僻,再加上没有名气……   “对了,我收到渊老师的回信之后,立马为您收拾好了房间,请务必在这里多留几日!”   面对过于热情的山之上,我甚至连婉拒也无法说出口来。’   相比于哥哥,文章中的“我”的性格,似乎与自己反而更加相似了。   渊绚忽然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将这种错觉放在心上,继续起自己的写作。   ‘半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了某种奇特的声音,于是披上了外衣走出房门。’   这样就一点也不像了。渊绚满意地想。   她很怕黑暗的地方,更害怕独自一人在夜里踏出房门。拥有这种程度的勇气的,只会是哥哥。   ‘在模糊的月影下,我看见檐廊的尽头似乎站着一道身影。   ‘这么晚了,山之上也还没有睡觉吗?’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朝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这条檐廊走起来比白天似乎要长很多。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半分接近那道身影的感觉。’   故事一下子往惊悚可怕的方向发展起来。   说实话,一旦想象起那种情景,渊绚便不太敢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于是她带上纸笔,敲响了涩泽龙彦的房门。   开门的涩泽龙彦看着渊绚手里的东西,这样的状况明显令他有些意外。   “今天的写作已经结束了吗?”他问。   以往的时候,渊绚一旦开始写东西就能写上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她总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连客厅都不会踏足。   每一次,都是涩泽龙彦推开房门将她从想象的世界唤回现实。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敲响他的房门。   渊绚摇了摇头,她抬起脸小声地问,“我可以去你房间里写吗?”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怔住了。他没能反应过来渊绚的意图。   但是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想法,甚至稍稍移开了脚步,给她留出了进门的空间。   渊绚就这样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了进来。   涩泽龙彦的房间里也摆放了桌椅,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棕褐色的牛皮纸袋。   渊绚没去猜测那些东西是什么,这并不是她应该关注的东西。   “我今天写了一点点新的内容……”   这才是她的本意。渊绚犹豫地开口,她尝试着解释,向涩泽龙彦说清楚自己过来找他的原因。   但因为组织语言时中间的停顿时间太长,导致涩泽龙彦错误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误以为渊绚是特意将今天新写的内容送过来给他看。   “一定是很有趣的内容。”   涩泽龙彦从她手中抽出稿纸,将另一张椅子搬到他原本的座椅旁边。   渊绚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他牵到身旁坐下。涩泽龙彦将她新写的内容也看完了,他放下稿子后突然问,“那道身影,就是别天王吗?”   从她的描述来看,那应当并非人类。   渊绚点了点头,一想到对方连自己平时胡乱涂写的东西也愿意认真看下去,她便有勇气和他分享自己的思路了。   她告诉涩泽龙彦,“其实故事现在还是铺垫的部分,故事真正的重心并不是“我”……”   在这个故事里,她不打算用过多的笔墨对别天王的来历追根追底,所以在设定时,渊绚把别天王设定成了——宗教败落后被孤独地遗留在寺庙之中的“神”。   一切欢呼欢喜、悲痛悲鸣最终都将归于平静,唯有孤独的灵魂在迷茫中永远徘徊。   她将现实中的一部分投影在了故事中。   别天王也不一定是真正的神,它是什么,在于人们相信它是什么。   在故事中,那个寺庙中的信徒们,认定它是能够让大家摆脱痛苦、前往极乐的神。那么别天王就是这样的神。   “这是“语言”的力量。”渊绚解释道。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涩泽龙彦面前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始为自己的自说自话感到羞怯,“这样写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的。”涩泽龙彦微笑着回应道:“是一种很特别的想法。”   渊绚小小的信心又有了一点点的膨胀。   她接回自己的草稿,伏在桌子上继续写了下去。   渊绚写下了主人公的生活自那夜之后便发生一些变化。即便是白天,也能从那些被锁起的房间里听到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像是悲鸣又像是欢呼。   ‘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仿佛有某种肉眼无法找寻的存在侵占了我的思想。   我看见崭新的亭台楼阁,来往的人们或喜或悲。   年轻的教祖眸中落下慈悲的泪水,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真是可怜……”   “多么悲惨……”   人们从他的口中获得救赎,他的语言化作现实,“你一定,能够前往极乐。”’   渊绚问了涩泽龙彦一个问题。   “你……会感到痛苦吗?”   这个问题其实在她的心底里已经埋藏许久。涩泽龙彦毫无疑问是世人眼中的幸运者,才能、财富……这些都是幸福的基石。   在渊绚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她记得哥哥抱着她,给她念着自己刚写好的故事,他总会在故事的开头加上一句引言——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这是他对渊绚最大的爱意。   哪怕她在他人眼中再平凡不过,在他的世界里,绚永远是世界上唯一的绚。   这是没有写作方面才能的渊绚,永远也写不出来的文字。   涩泽龙彦安静地注视着渊绚许久,“不会。”   他对渊绚说,“我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渊绚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但还没等她想清楚,涩泽龙彦也问了她一个问题。   是同样的问题。   “绚会感到痛苦吗?”   这令她无法回答。   如果说不痛苦,那么过去的那些记忆,和哥哥生活的过往,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变成了轻描淡写,可以随意略过的东西。   这样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哥哥、对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的哥哥并不公平。   可是,如果说“会”的话,又仿佛将涩泽龙彦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作了无意义的行为。   渊绚总是不断地陷入两难的境地。   即便没有听到言语上的回答,涩泽龙彦也能从渊绚的反应读出许多内容,当她不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法让他人满意。   涩泽龙彦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图。   “继续写下去吧。”   他主动转变了话题,仿佛刚才的提问并未出现,“我很想看到故事的后续。”   渊绚偷偷去看他的脸色,在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生气也无不悦之后,她却没法继续集中注意力写下去了。   她干脆梳理起剧情来。   在寺庙中因某种特殊力量的影响而精神恍惚的主人公,在小住了几日之后便向山之上道别了。他本以为那样的状况只是受到寺庙的影响,却在回家状态也未能好转之后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主人公开始查阅起有关于那座寺庙的信息。   最终,他从网络上那些零碎的信息中找到了一个图书馆,在那里有一本记载了那座寺庙历史的旧书。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又产生了一点点灵感,于是在稿纸上顺手记了下来。   ‘明治40年,在乡野间还流传着一种怪谈,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的可怕怪物,会在漆黑无比的夜里袭击熟睡中的人们。   但比起这种虚构出来的怪物,更加可怕的恶鬼其实正与人类一同生存。   受到丈夫殴打的女子、被父母抛弃的孩童、疾病缠身的男人……饱受折磨的人们,为了追求救赎,聚集在“万世极乐教”的寺庙中。   那位年轻的教祖有着佛祖般的慈悲。’   混乱的思绪逐渐被梳理出来,进行整合加工,最终化作文字落在了纸张上。   当涩泽龙彦问她,想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时,渊绚回答道:“我想要写一个,迷茫的灵魂,最终得到了归宿的故事。” 第1卷 第10章   ‘独自端坐在莲座之上的幼童,困惑地聆听着悲痛的心声,妄图逃避此世现实的可怜之人,在他身上倾注了仅存的希望。   “请拯救我吧……”   “从神明口中得到了指引的神子啊。”   无悲无喜的神明独自静立,祂看见神子绚丽的眸子满浸着悲怜的泪水。’   人类存在的意义、所追求的救赎,真的可以通过他人来获得吗?   渊绚曾经一度觉得,这世间最大的幸福,就是和最爱的人待在一起,在小小的房子里醒过来,即便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也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这曾是她唯一的、却也是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幸福。   但即便是这样的幸福也未能延续下去。她不仅失去了哥哥,甚至失去了一整个世界。   在一个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里复苏、生存,恍惚时渊绚倏然生出了某种想法——她似乎,也生活在了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极乐世界”里。   但这是非常美丽的谎言。   人无法抗拒美丽的事物。   能够抵挡这些美丽,清醒地保留着理智之人,反而是不正常的存在。   在写作的过程中,某些角色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从单薄的纸张上跳脱出来,获得了活生生的意志。   甚至掌控了故事的发展,不知不觉中补全了人物的设定和背景。   在设定故事的过程中,当渊绚构思起万世极乐教的“教祖”这一角色时,这样的感觉尤为明显。   于是教祖有了一对创建万世极乐教的父母,那对平凡到平庸的夫妻认定自己有着虹色瞳眸的孩子,是被神眷顾的神子。   他们笃定他可以听到神明的声音,甚至让他呼唤神明。   ——他们所信奉的神名为“别天王”。   在漫长岁月中迷失自我的灵魂,听到了人们祈祷的声音,祂回应着他们的呼唤,从那一刻起,祂就是“别天王”。   别天王降临了。这是神迹。   年幼的神子垂眸注视信徒,他的眸中毫无波澜。但那张稚嫩的面容却扬起笑容,与教徒们同喜同悲。   重要人物悉数登场,人物背景也逐渐完善,渊绚的小说进度稳步推进,她的草稿一天比一天厚重,主人公的生活产生的变化越来越大。   几周之后,渊绚的第一部 小说进入了收尾阶段。   将收集到的信息整理起来的主人公,终于意识到自己将那座寺庙的“过去”带回了家中。   ‘““万世极乐教”是非常美丽的地方。”   我从模糊的光影中瞥见过去的残影,从缥缈的风声聆听零散的话语。   人们对慈悲的教祖感恩戴德,那些饱受人世之苦的可怜之人,毫无保留地同他倾诉着自己所经受的痛苦与折磨。   教祖给予了他们渴求已久的救赎。   他们彻底脱离了痛苦的人世。’   被人类的语言赋予了“别天王”之名的灵魂,和因为发色与眸色的独特而被冠以“神子”身份的教祖。   一直在给予他人救赎,回应他人渴求的二者,自身却比之任何一人也更加迷茫孤独。   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就连那位教祖也归于平静,逃离迷茫的人世。唯有受他们祈祷而来的别天王被独自留在寺庙,日复一日徘徊于空荡的楼阁。   或许是主人公身上有什么东西将祂吸引,又或者也是为了寻求自己的“救赎”,在主人公离开寺庙时,祂也随之重归人世,并且留在了主人公的身边。   在故事的最后,渊绚写下了主人公带着从其他的神社求来的符咒,按照神官的指引,打算将“别天王”送回寺庙。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仪式结束之后,主人公浑身轻松下来,他成功摆脱了对方。   但在离开的时候,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他回头看了一眼寺庙。   ‘一名白发黑眸的少女,独自静立在寺庙的入口。’   写下最后一个字,渊绚重新回过头来,将故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主人公的那一眼回头是否会对事情再次造成什么影响,就是留给读者思考的内容了。   不仅如此,故事中的角色们,独守在山中寺庙的青年、被蒙昧的可怜之人尊为神子的教祖,聆听人们的声音被召唤而来的“别天王”。那些被赋予期待,被给予“责任”的存在,他们的归宿又是哪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渊绚自认为已经在故事中有所描绘了。   无论是平凡之人还是不平凡的人们,最终都会迎来自己的归宿,那是人类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有渴求摆脱这种结局的存在,不甘于接受这一归宿的存在,才会陷入无尽的痛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其他“归宿”的后果。   脑海中浮现出这般理智到近乎冷酷的想法时,就连渊绚自己也不由得心生悚然。   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渊绚从草稿中抬起头来,她修改一些细节之处。   随即,她拿出了哥哥留给她的空白本子。   渊绚非常爱惜它,爱惜到几乎不忍心在上面落笔,这个本子对她而言意义非比寻常。每次看到它,渊绚都会想到哥哥的梦想。   现在是她的梦想了。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渊绚想,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极乐世界”,那么在这些纸张上书写的内容,或许也能够抵达哥哥的身边。   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渊绚将自己的第一部 小说工整地誊写在了那些空白的纸张上。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这些纸张。   当渊绚告诉涩泽龙彦,她的小说已经完成时,一口气看完的涩泽龙彦摸着她的发顶表示明天就帮她送到出版社去。   他抱着渊绚说:“一定可以顺利出版的。”   又一次得到了他的肯定,渊绚在涩泽龙彦的怀里鼓起勇气,“我可以一起去吗?”   她抬起脸,尚未长开的面容却已初显过人的美貌。   但过去的经历却让她对自己的“普通”深信不疑,除她的哥哥之外,只有涩泽龙彦一人对她展现出称赞。   一直以来,渊绚都在逃避着这个世界的事物,避免与他人的来往,即便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四年的时间,仍然对这个世界的现状所知甚少。   她对这个世界仅有的印象,只在于读者来信中发生过的那一次“大战”。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战争。   一面觉得自己不能依赖他人,一面又自欺欺人地依赖着涩泽龙彦,正视起这件事情的渊绚决心要做出改变。   面对她的请求,涩泽龙彦没有拒绝。   他温和地说,“那就一起去吧。”   说完这话之后,他在渊绚入睡时提前给出版社的人打去了电话。   不能让渊绚觉得,是因为他,所以出版社才接受她的小说。   在许多人眼中,涩泽龙彦是非常可怕的异能者,他看似冷静,实则比任何一名异能者更加危险疯狂。   但在面对渊绚的时候,涩泽龙彦总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些残忍的、冷酷的部分仿佛被分离出来一般,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只有满含怜爱的温柔。   涩泽龙彦总是在默默地为她打理着一切,帮她达成她的一切愿望。他将那些荆棘与尖刺悉数拔除,让渊绚在已经铺好地毯的道路上行走,满浴着他人的爱怜而不自知。   第二天的早上,出版社的主编仓田接待了二人。   “真是一部精彩的作品!”   一口气读完整本小说之后,仓田主编露出惊叹的神色,这半真半假的反应被他用精湛的演技表现出来,迟钝的渊绚丝毫没有发觉异样。   她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作品得到他人的认可而感到惊讶与雀跃。   不知不觉间,在涩泽龙彦的鼓励与包容中,她的性格其实已经比最开始的时候明朗了许多。   渊绚甚至也能够豁达地想,如果不能出版,不能被别人看到也没有关系。   这是属于她的故事,但同时也是属于哥哥的故事,它写在了哥哥留下的纸张上。   单是这样,就已经让渊绚心满意足了。   她只是不知道,事实上,仓田主编已经做好了接受一部毫无逻辑甚至语句不通的“小说”的准备,在文学愈发衰颓的现在,人们的精神充斥着快节奏的新事物,出版社和报社的光景也愈发凄惨。   仓田主编所在的出版社,一年前就差点破产,是因为被涩泽龙彦收购才能继续活下来,当时社长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容我冒昧,但您为什么会想要收购我们出版社呢?”   在涩泽龙彦回答时,仓田主编听到了对方的回复。   “或许,会有可以用到的时候。”   昨天夜里接到涩泽龙彦打来的电话时,仓田主编便意识到了,这就是对方说的“可以用的到的时候”。   他买下一家出版社,只是为了给一名少女出版她自己所写的小说。   却并非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对方知道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而是用如此曲折的方式让对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来自他的好意。   在他的心目中,这名少女又有着怎样的地位呢?   仓田主编忽然好奇起来。 第1卷 第11章   ‘文学具有时代性。   有人曾这样对我说,“你永远,也只会是三流的小说家。”’   “她和我的关系吗?”   涩泽龙彦重复了一遍对方的提问。   他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等他的渊绚,少女的坐姿安静而又乖巧,像是等待上课的小朋友,就连双手也好好地放在腿上。   大抵是因为涩泽龙彦身上还残留着面对渊绚时的温和感,使得仓田主编竟开口询问了二人的关系。   涩泽龙彦微微笑了起来。   “她,是我的妹妹。”   这样的回答令仓田主编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矛盾感。从长相和气质而言,涩泽龙彦和渊绚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但在穿着打扮方面——在衣物和发型上,却能看出许多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共同点。   这是一对非常奇怪的“兄妹”。   不过作为外人,问到这种程度,仓田主编适时地停了下来。他将话题回归到确认出版的事宜上。   因为涩泽龙彦就是出版社的持有者,所以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要求来办,再加上渊绚对这方面事情的不了解,更是给了他们极大的发挥空间。   但仓田主编有一个担心的问题。   “出版之后的销量……”   “销量并不重要,”涩泽龙彦毫不在意地说,“无论印多少都会有人买的。”   ——无论印多少,他都可以买下来。   这样惊悚的有钱人发言让仓田主编彻底被折服了。在出版行业愈发不景气的现在,即便是那些得过各类奖项的、颇具名气的小说家们,在出了新书后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销量会如预料中那样理想。   哪怕是仓田主编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对于文学界而言,这是一种可悲的倒退。   涩泽龙彦对仓田主编的心理活动并不关心。虽然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正在想些什么。   他只在意渊绚的心情。这是少有的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事情。   在涩泽龙彦眼中的无趣又繁琐的事情之间,渊绚显得格外独特。   这使得在商讨结束,他准备带着渊绚回家时,忽然问起了一件事。   “如果以你真实的眼光来看,你觉得这部小说怎么样?”   如此刁钻的问题让仓田主编一下子紧张到无以复加。   他也不知道涩泽龙彦所谓的“真实的眼光”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犹豫了十几秒钟,仓田主编用最后的职业操守做出了回答。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非常糟糕。”   稚嫩的文笔、生硬的剧情处理……   仓田主编,曾经是一位非常严格的编辑。倘若要以他的审美眼光来看,现如今书店里的许多“小说”完全没有任何出版的可能性。   但“它们”被时代接受了。   “最大问题并不在于她本身,”仓田主编说,“文学具有时代性,时代会选择作品,也会选择作者,并不是任何一名作者都能在任何时代焕发出同样的光彩。有很多有天赋的小说家们,都出生在了错误的时代。”   涩泽龙彦眯了眯眼睛,他没有说话。   但是仓田主编却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压力,从对方的身上蔓延出来,让他几乎冒出冷汗。   果然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的不好吗……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继续演戏,说一句“写得很好,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极其优秀的小说家。”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即便以仓田主编的眼光来看,她最多也只会是一名三流的小说家。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涩泽龙彦竟认可了他的说法。   “你说得没错,她并没有成为一流的小说家的才能。”   涩泽龙彦的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话语中蕴含着怪诞的波动。   “她真正的才能,并不在这种地方。”   说罢,他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仓田主编,径直走到了渊绚的面前。   见他过来,对他和仓田主编之间的谈话一无所知的渊绚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青年黑色指甲手指被她握在手掌里。   “已经商量好了吗?”   涩泽龙彦微微点头,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语调平缓地说:“一起回家吧,绚。”   一部小说从确定出版到真正发行,中间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涩泽龙彦从出版社拿回了小说的原稿。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渊绚,就像他也没有告诉她,自己从报社将她的第一封信的原稿买了回来。   涩泽龙彦有一个上锁的抽屉,他把信和小说的原稿都放在了抽屉里。   渊绚的梦想,是因为有了他的参与,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化为现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代表着他们共同分享了这一梦想。   这是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缔结的成果。   在涩泽龙彦看来,这些原稿非常有收藏的价值。   更何况——他仿佛能从这些纸张上,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   这令他久久无法平静。   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渊绚也并非无所事事。   她开始尝试着走出房门,不过都是在涩泽龙彦的陪同下,因为涩泽龙彦告诉她,“现在的横滨依旧非常危险。”   战后的时期,各方面的势力缠斗不休,即便是政府和军警也无法彻底掌控横滨的局势。   涩泽龙彦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使得渊绚即便生存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也从来没有见过枪/械。但在有一次出门散步的时候,她在街边捡到了一个弹壳。   渊绚将它带回了家中,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涩泽龙彦对此有些不解。   “战争既残忍又可怕,”渊绚轻声说,“即便它已经结束了,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伤痕也令人们深陷痛苦。”   即便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在某些地方也能看到受战争影响而导致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人们。   曾经在外出的时候,渊绚看见路边有人正在乞讨,那个饥肠辘辘形销骨立的男人颤抖着朝她伸出手,他的口中发出恳求的声音。   渊绚被吓了一大跳,她后退时被涩泽龙彦稳稳地接住,对方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不用害怕。”涩泽龙彦贴着渊绚的面颊,他告诉她,“我就在你的身边。”   如此温和的安慰的话语,令渊绚一下子放松下来,也正是在那一刻,她才不得不面对自己早已过分依赖于涩泽龙彦这一事实。   即便没有用语言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哥哥”,但在心底里,她已经将涩泽龙彦当作了和哥哥一样能让她安心的存在。   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但这也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是因为有涩泽龙彦的存在,才让抵达了这个世界的渊绚,也不被肉/体上的苦难所扰。   她应当对此心怀感激才行。   从那个乞讨者面前离开的时候,渊绚还是于心不忍,她望向涩泽龙彦,还未开口,他便将一样东西放在了乞讨者的手中。   ——是一枚宝石。   渊绚不知道那名乞讨者后来如何了,但她隐约意识到了涩泽龙彦对待她的与众不同,也因此鼓起勇气开始正视起这件事情。   “我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幸运。”   渊绚对涩泽龙彦说,“因为我遇到了你。”   相比于刚被带回来时,身形已经抽条许多的少女,站起来时已经差不多够到涩泽龙彦的下巴了。   在拥抱她的时候,他也不能再像最开始那样,用宽大的披风外套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当渊绚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涩泽龙彦忽然意识到了这点——她已经长大了。   但即便如此,她仍会在涩泽龙彦面前露出脆弱无助的样子,用仿佛她眼前之人就是她整个世界的眼神来注视着他。   “我很高兴。”   涩泽龙彦微微笑了起来,当他露出笑意时,那双红色的眸子会轻轻地阖起来,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能够看到你幸福的样子,无论是任何一个我,必定都会感到同等甚至更甚的幸福。”   涩泽龙彦说的话让渊绚一瞬间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但他仍在说,“如果说一个人真的能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得救赎,那么我现在,一定就是获得了想要的救赎了。”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渊绚能够感觉到涩泽龙彦此刻的心情,他的确是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那么,她也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彼此倾诉了内心的感情之后,渊绚决定要送给涩泽龙彦礼物。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东西给他,但现在,渊绚的看法产生了变化。   并不需要多么贵重的物品,无论她送给对方什么东西,只要满怀爱意,收到礼物的人便会感到幸福。   于是她趁涩泽龙彦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出了门,渊绚是去买材料的。   她想要给他织一条围巾。   这是在很久以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教会她的。针织、缝纫以及编发,那个美丽而又虚弱的女性,教会了渊绚她赖以生存的方法。   在学会了之后,渊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她的哥哥织了一件毛衣。   她那时的手艺很差,许多针脚歪歪扭扭,毛衣的款式也不好看,但哥哥非常喜欢这件衣服。   因为,“这是绚送给我的礼物。”   哥哥亲吻着她的眼睑,满怀爱怜地说,“能够收到这样的礼物,我觉得非常幸福。” 第1卷 第12章   ‘当我读到那本小说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前世。   倘若这就是所谓的“感情”,那么在那个瞬间,我大抵,找到了一点点作为“普通人”的感觉。’   这是渊绚第一次独自一人出门。   好在她事先有所准备,以往和涩泽龙彦一起出去时,刻意关注了可以买到毛线的地方。   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店铺,渊绚准备买一些白色的毛线球。   在渊绚的印象里,涩泽龙彦格外偏爱这样的颜色。他有着一头美丽的白色长发,每天都穿着白色的衣物,整个人仿佛氤氲着朦胧的微光。   大抵是因为鲜少有渊绚这样的陌生小姑娘来买毛线球,热心的老板帮她一起挑选样式时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在被询问是否是帮家里的长辈来买时,渊绚摇摇头,“是我自己想买的。”   她解释道,“我想给他织一条围巾。”   这个“他”指的是谁,渊绚并没有直说。   老板笑容满脸地回应道,“能够收到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亲手织成的围巾,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来自陌生人的热情让渊绚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点笑容,她向老板表达了谢意,带着自己想要的毛线球和织针离开了店铺。   回去的路上,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子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路过,一个踉跄便撞到了她身上。   渊绚那个装着毛线球和织针的纸袋子顿时掉在了路面上。   “啊——!”少年发出比渊绚夸张许多倍的叫声,这让她对少年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但他把东西捡起来重新放回她手里的时候,渊绚又觉得他或许是个好人。   “是毛线呀,”少年用轻快的语调自来熟地和渊绚搭起话来,他歪着脑袋,“你是要买来自己织什么吗?”   渊绚抱着袋子没有回答。   瞥见少年的脸,她注意到对方的打扮非常奇怪。   他的右边那只眼睛被白色的绷带缠绕遮掩起来,蓬乱的头发发梢翘起——这些都令她再一次联系起了几年前的大战。   是因为战争,所以少年失去了自己的右眼吗?   在渊绚的心中倏忽间生出了这样的猜想。作为战争中心的横滨,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但少年的脸上却挂着轻松愉快的笑意,他维持歪着脑袋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渊绚,鸢色的眼睛弯弯的,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对于这一类的人,渊绚自觉完全无法应对。   所以她甚至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便抱着纸袋低下脑袋逃走了。   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渊绚的第一部 小说正式发行,虽然首印的数量非常多,但摆放在书店里的时候,它们所占据的只是角落中不起眼的位置。   没有名气、没有关注度,真实的销量十分惨淡。   好在负责跟进这部分情况的仓田主编并不需要承担起销售的压力,因为涩泽龙彦早就做好了“回收”它们的准备。   他会给渊绚一个足以令她高兴起来,又不会让她觉得过分不真实的结果。   而在最开始的这段时间里,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着。   经历了一系列的繁琐程序,最终拿到出版社寄给自己的首印小说时,渊绚的心情极其复杂。小说的篇幅不算长,一口气读完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拿到它的时候,涩泽龙彦刚好也在她的身边。   他看着渊绚拆开包裹,将小说和出版社赠送的纪念品一起拿出来,而后转过脸来,满心欢喜地询问他:“可以和我一起看吗?”   这时候的涩泽龙彦已经可以确信,在渊绚的心目中,他已经是被她在第一位想起来可以分享一切的存在了。   涩泽龙彦的嘴角浮现出细微的笑意,他拉了椅子过来,接过渊绚手中的小说。   渊绚极为自然地靠进了他的怀里,贴着他的面颊将视线落在小说的扉页,在那页只印了一句话——“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渊绚的笔名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它取自她和哥哥共同的部分,来自他们的姓氏——“渊”。   这部小说充斥着她的私心,从书名《记忆》到笔名“渊”,从题记“给世界上唯一的你”到内容“渊绚想象出来的,她的哥哥与别天王的相遇”。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夹杂着她过于浓重的私人情感。   这样写出来的小说,会造成读者间产生非常极端的两极分化现象。   使得读到这本小说的人,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认可与不认可都来得格外汹涌。   即便小说的销量惨淡,但比起她最初发表的那封信,渊绚这一次收到的读者来信还是有所增加。   这令她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下手。   “就从这一封开始吧。”涩泽龙彦的手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虚虚地拢着她的身体,他随手捡起了一封信,“这些也要我来一起看吗?”   听到耳旁响起的心情颇佳的嗓音,渊绚点点头,但她还是象征性问了问对方,“可以的吧?”   自然是可以的。涩泽龙彦就这样坐了下来。   这是一封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来信。   在信中,对方写下了这样的话语,‘似乎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什么也无法感觉到。   按理来说,我应当十分平静才对。但是,心底里仿佛存在着某种空缺,就好像有未知的问题正在等待着可以填充的答复。   我无法平静。   好奇怪。   为什么人们在开心的时候要露出笑容,在悲伤的时刻要落下泪水?为什么有的人要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人为何要为他人付出?   冒昧地写下这些问题,并非是想要向您询求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是在阅读您的小说时,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可怕想法。   当读到主人公一点点知道真相,明白曾在那座寺庙中存在的过去的记忆时,我竟对位“教祖”产生了别样的情绪,即便您只用了极少的笔墨来描绘这一角色,却让我觉得,或许,他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我想,“或许,这是我的前世。”   在那个瞬间,我仿佛明白了被遮挡的视线之下,究竟存在着何物。’   听说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有的读者在读到某些作品的时候,因为与作者产生了共鸣,于是觉得自己与故事中的某个角色极为相似,甚至将自己代入到角色之中。   这是非常狂热的粉丝行为。   渊绚下意识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她又觉得,不能就这样将信丢在一边不管。对方写下这封信寄来给她,必定是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应的。   渊绚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站在他人的角度来思考,对他们的遭遇如同亲历。   作为从另一个世界跋涉而来的自己,倘若站在某一个特别的角度来说,或许在某些人的看法中,也会觉得她是深深地陷入了某种幻想之中。   幻想着在另一个世界上也存在着另一个自己,幻想着那个世界的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自己……   “正常”而言,这是心理出现了问题的表现。   一切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渊绚在心底里这般告诉自己。   明确了这点之后,她对那位落款为‘极乐’的读者的来信有了新的想法。   她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给对方写一封回信。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渊绚用了这句话作为开头,‘这是小说的题记,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曾经有人将这句话送给了我,那么现在,我也要将它送给你。在这个世界上,在每一个世界上,都只有一个“你”的存在,即便是再怎么相似,也不会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写到这里,渊绚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的少女,那个被称之为“别天王”的灵魂。   她的身上散发出熟悉到近乎令人悚然的气息。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收回自己的思绪,渊绚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归到回信上。   ‘事实上,我并不相信转生一类的说法,但这并不能作为判定转生不存在的依据。世间存在着太多的秘密,每个人的视野都是有限的,于是人们用语言、用文字进行交流与传达,让本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正如我看到了你的来信,从你的信中窥见了你的心。   倘若你能从我所写下的文字中读到与我同等甚至更甚的情感,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在回信中,渊绚给予了对方充分的理解与肯定。   因为她有一种直觉,从那封或许有些莫名其妙的来信中,从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里,他都在强烈地渴望着某种能够填满内心的东西。   仿佛是对她说,“请告诉我吧,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事物,从一开始便缺失的那一部分。”   在渊绚看来,那样东西应当是“爱”。   这是世间最美丽的存在,而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仍能保持平静的人,他与爱的距离,横贯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第1卷 第13章   ‘你知道吗?   事物的价值,往往都不局限于其本身,而在于人们赋予它们的附加意义。   无论是再怎么普通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   读者的来信被陆续读完,回信也寄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渊绚的礼物准备得差不多了。当她收好最后一针,真正织完那条围巾时,心底里反而忽然升起一丝退却。   越是满怀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事情,越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紧张与害怕。犹豫、迟疑,渊绚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一鼓作气地做好想要做的事情呢?   她依旧未能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但在满心踌躇间,她等来了涩泽龙彦的生日。   这条亲手织成的白色围巾,是渊绚要送给涩泽龙彦的生日礼物。   在她和涩泽龙彦生活到第二年的时候,对方给她过生日时,渊绚才得知了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在五月八号,在一年中的第一个季节,在温暖的春天。   渊绚非常喜欢春天,在她的记忆里存在着许多美好的瞬间,它们合该发生在一个温暖明媚的季节,让本就美丽的记忆更加绚烂。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制造出属于我们的记忆。”渊绚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为涩泽龙彦准备礼物的。   生日当天,涩泽龙彦一大早便准备出门,他似乎对今天是什么日子毫无知觉,离开时的样子和平日别无二致。   渊绚站在玄关看着他,在他握上门把手时,她发出了声音。   “今天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背对着她的涩泽龙彦在听到询问后转过身来,看着渊绚的脸,他想了想,“可能要很晚。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以前渊绚刚来的时候,涩泽龙彦有一次也很晚才回家,那时候她过于小心翼翼,即便是独自一人在家时也是如此。   等到涩泽龙彦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粉紫色头发的小姑娘在等他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涩泽龙彦也没有叫醒她,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回了她自己的床上。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渊绚还为此道歉了许久。   她低着脑袋,在涩泽龙彦面前几乎要哭出来一样地说着,“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本就没有觉得麻烦的涩泽龙彦将她拥入了怀中。   “没有等我的必要,”他握着那只瘦小的手掌,“这里也是你的家,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允许,也不用听从任何人的指示。”   语言具有强大的力量,发自内心的言语,安抚了脆弱胆怯的心。   渊绚鼓起勇气,“那如果,我想等你呢?”   她得到了对方的答案,“那么,我一定会尽可能地早些回来。不让你等到睡着的。”   从那之后,涩泽龙彦要出门的时候,渊绚便会时不时地询问他何时回家。她喜欢“家”这个字眼,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他们能够成为“家人”。   因此,此刻听到涩泽龙彦说可能要很晚之后,渊绚很担心他会错过今天。今天是非常特别的日子,是他的生日,是她要送给对方生日礼物的日子。   如果错过的话,留在记忆中的美好会失去许多光彩。   在很多时候,一样事物之所以宝贵,其实并不在于它本身的纯粹价值,而在于其外在的、被附加的意义。   和喜欢的人一起吃的晚餐会变得格外美味,和在意的人一起走过的道路会变得明亮,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樱花的话,那一刻会变成世间最美丽的景致。   渊绚希望这段记忆能变得更加美丽,所以绝对不能错过今天。   于是她拉住了涩泽龙彦的手指,轻轻地问他可不可以早一点回来。   “就算只是早一点点也可以……”她本来是这样说的,但又觉得意思表达得不够准确,于是补充道,“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这是实话。   涩泽龙彦答应了她的请求。   生日应该有什么?   这样的问题让渊绚思考了许久。她想到了自己过生日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涩泽龙彦给她买了蛋糕,他在上面插好蜡烛,点燃之后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安静,他们就这样看着烛火摇曳,过了好一会儿,涩泽龙彦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地提醒她吹蜡烛。   但他忘记吹蜡烛之前还有一个许愿的环节了。   这让渊绚意识到,他对这种事情并不熟悉。   事后忽然想起来许愿这一环节的涩泽龙彦让渊绚补了上去,他问渊绚有没有什么愿望。   “无论是什么愿望都可以。”涩泽龙彦牵着她说。   话虽如此,但渊绚其实很清楚,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有可能实现,有些心愿是注定只能埋藏在心里,永远也无法以任何方法被表露出来的隐秘。   除去和哥哥有关的事情,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特意说出来的愿望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说,“我想知道你的生日。”   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此前也从未被涩泽龙彦告知他人的日期。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   涩泽龙彦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这是渊绚的直觉。在期待之中诞生,满浴爱意长大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的。   即使他们嘴上说着我从来不会去记,也会有无数的人去帮助他们回忆起来。   在渊绚年幼的时候,她们的村子里没有卖蛋糕的店子,她从哥哥给她念的故事里得知了蛋糕的存在。   听说,这是过生日的时候一定会有的东西。   渊绚的生日里从未出现过“蛋糕”的存在。这在她幼小的心底里留下了痕迹。   想要亲眼看到,想要自己拥有……对于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对于那些美好的事物,人会产生天然的向往。   那时候渊绚的生日就快要到了,她忘不掉生日时要吃蛋糕这件事。异样的表现引起了哥哥的注意,在大家都睡着了之后,哥哥来到了渊绚的房间。   “可以告诉我吗?”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贴着渊绚的后背,用低低的声音唤她的名字,“绚在想什么?”   他永远都是最先察觉到渊绚异样的人,他们之间的亲密胜过父母。在流淌着同样血液的身躯中跳动的心脏,永远都会为对方保留一席之地。   而现在,在渊绚的生命之中,出现了另一个也能像她的哥哥一般,第一时间察觉到她内心想法的人。   但是,涩泽龙彦和哥哥不一样,他永远也不会取代她哥哥的位置。在渊绚的心目中,涩泽龙彦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   她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为他的生日准备什么。她想起哥哥在漆黑的夜里得知了她想要一个生日蛋糕的愿望,于是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步行了数小时前往镇上。   他买回来了一个小小的蛋糕。   那是渊绚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为了涩泽龙彦,渊绚第二次独自一人出门了。她也要去买一个蛋糕。   和毛线球不同,面包店、甜品店随处可见,在横滨这种大城市里,要找一家可以买蛋糕的店铺轻而易举。   但在那家店铺中,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泛着红色的短发,茶褐色的眼睛,男人穿着砂色的风衣,渊绚看着他找到了座位坐下,随即翻开了手中的书。   那本书的书名是《记忆》。   是渊绚写的小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素未谋面的人阅读自己写下的文字,特殊的情感令她将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许久,但正是这时,对方抬起了脸。   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男人的脸上是一种极为木讷的表情,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平静的气息,仿若草木一般毫无威胁性,即便是渊绚这样胆小的孩子,也丝毫没有害怕对方的视线。   织田作之助,是港口Mafia的一名底层人员。   虽然拿着微薄的资薪,但他前些时候还收养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这使得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不过即便如此,织田作之助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他想要成为一名小说家。   书写故事,创造人生,用笔将一切付诸纸上……   在难得空闲的时候,他会去光顾书店。   因为是书店的老顾客了,老板已经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非常熟悉,在今日他照常去买书的时候,老板送给了他一本小说。   “不是什么知名小说家写的,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的名字,看在你经常来的份上,就送给你好了。”   老板是这样对他说的。   不懂得拒绝也不擅长接受他人好意的织田作之助,就这样带着它来到了附近的甜品店。他想给自己收养的那个孩子买一块蛋糕。   但从他坐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了有人一直注视着自己。   曾经作为杀手时的本能令他轻易找到了视线的主人——一个粉紫色头发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苍白而又瘦弱。   “你……”他察觉到了对方真正在意的东西,于是将手中的书合上,递给对方,“是想看这个吗?” 第1卷 第14章   ‘我遇见了一个男人。   他有着和你一样的梦想。   于是我想,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同伴、成为朋友,成为彼此记忆的一部分。’   面对织田作之助的善意之举,渊绚结结巴巴地摆了摆手,“不……我……”   织田作之助说:“我已经看过了。”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平静得毫无起伏,“在书店里,我就已经把它看完了。”   他的话令渊绚微微一怔,脸上的神情短暂地凝滞住了。   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于是回答道,“其实我也看过了。”   这次发愣的变成了织田作之助。木讷的脸上终于能看出一一点点惊讶,他将书收了回去,“这样啊。”   气氛就这样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是渊绚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她鼓起勇气询问了对方的看法,“您觉得这本小说怎么样呢?”   这是一本中篇小说,全长也不过几万字,因此很快便可以看完。由于《记忆》这个故事的篇幅太短,商议之后仓田主编还把渊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 作品,也就是那封信加了进去。   在织田作之助看来,“《记忆》这个故事隐喻的东西似乎有很多,读第一遍的时候,很难意会到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相比较之下,最后附加的那封信会更加浅显易懂一些。”   经历过战争、饱受战争折磨的人们,在读到用那样稚嫩天真的口吻描绘出来的“战争”的形象,在读到一个小女孩对战争结束的渴望时,无论是多么坚硬的心,也会因此发生动容。   在几年以前,织田作之助曾是一名杀手,他毫无目的地生活在世上,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便是夺走他人生命这样的行为,也无法令他麻木空洞的心生出半分波澜。   但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在一家咖啡店里读到一部小说时,和一个男人的对话令他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织田作之助,也想要成为一名小说家。因为这一梦想,他读了许多的书,对文学的敏感度也比一般人更高。   “《记忆》和《信》,都写得很好。”   红发的男子安静地垂下视线,将目光落在小说的引言上。那一句“给世界上唯一的你”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   已经收到了许多读者来信的渊绚,对于他人给予的评价,已不再像最开始那般战战兢兢。更何况涩泽龙彦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是吗……”渊绚第一次面对面地同自己的“读者”对话,好在对方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因此她才能继续和对方交谈下去。   “那我能问一下,您最喜欢其中的哪个角色吗?”   渊绚鼓起勇气问道。   “主人公。”这是织田作之助的回答,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看到第二遍的时候,我的感受和最初又变得不一样了。尤其是结尾那里,主人公极尽努力将“别天王”送回了寺庙,但在离开的时候,他却再一次回头了。“记忆”并不仅仅指代着寺庙的“记忆”,也指代了主人公的“记忆”。别天王是被人类的祈祷呼唤而来的灵魂,是人们的语言让祂来到了现实,这令我觉得,祂就是“记忆”的一种实质化体现。那么在主人公的心底里,又存在着什么样的“记忆”呢?”   织田作之助忽然抬起了眼睛,他对渊绚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和这本小说的作者谈一谈。”   在许久之前,他还是一名杀手的时候,因为看到了一部缺少结尾部分的小说,那时他也很想见到作者,想要去问他,结局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未能见到作者的他,也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在和那个陌生的男人交谈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再杀人。   想要成为一名小说家的理想在心底里升起,驱使他做出了改变。因为认定夺走他人生命之人无法书写他人的人生,于是织田作之助成为了港口Mafia里的底层打杂人员。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分明和当初那个拄着手杖的男人没有任何共同点,但织田作之助在某个瞬间却忽然觉得他们非常相似。   于是他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少女。   “别天王的“记忆”是人类的呼唤,极乐教祖的“记忆”是人们向他渴求救赎,山之上的“记忆”是从祖先那里接过的责任。那么你觉得,主人公的“记忆”是什么呢?”   这样的话语令渊绚睁大了眼睛。   一开始只是简单地说“已经读过了”的织田作之助,在此刻展现出了极其深刻和独特的理解,这和渊绚一开始的认知完全不一样。他绝不止是随意地读了一遍,从他所表述的内容来看,至少也是认真地读过好几遍了。   自己的作品能被如此郑重其事地阅读,渊绚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但她也因这种独到的见解和提问感到惊诧,沉思了一会儿,渊绚说,“或许,是无法割舍的、和重要的人之间的回忆吧。”   织田作之助用安静沉稳的目光注视着她,“原来是这样啊。”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不会质疑他人、不会反驳他人的无趣的男人。   渊绚对他的好感很高,这使得她短暂地克服了一贯的胆怯,甚至同对方交换了自己的名字。   “织田作之助。”男人非常简短地说。   渊绚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是渊绚。”   “渊”这个姓氏非常罕见,而且……织田作之助低头看了一眼书脊,《记忆》的作者,笔名就是“渊”。   非常奇妙的巧合。织田作之助如是想。   在不经意间提起了“写小说”这一话题时,织田作之助说,“我的梦想,也是成为一名小说家。”   在听到与自己同样的梦想时,渊绚的眉眼间流露出无法遮掩的雀跃来,但她说的却是,“我的哥哥,也有着同样的梦想。”   这使得她对织田作之助的好感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而言,能有这样的好感实在难得。   交谈过后,渊绚想起了这次出门的本意——她是来为涩泽龙彦买生日蛋糕的。   在选择款式的环节,她又遇到了问题。好在她想起了刚刚认识的织田作之助,对方也是来买蛋糕的。   “草莓蛋糕。”织田作之助说,“我经常会买这种。”   幸介很喜欢草莓蛋糕。所以在织田作之助眼里,小孩子应该都会喜欢这种。他下意识将渊绚也归类到了小孩子里,因为她柔弱又瘦小的样子,总会给人留下幼小的印象。   渊绚很感激地接受了织田作之助的推荐。   在她等待甜品师制作蛋糕的时候,她也给了织田作之助一个建议。   “如果有什么话想要和作者说的话,可以给她写信。寄去出版社之后,编辑会将信寄给作者的。”   ““她”?”织田作之助问,“你觉得作者是女性吗?”   这个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故事,直到结尾也没有出现主人公的姓名,在故事中职业为小说家的主人公,他人在称呼时所用的仅是“渊”或者“渊老师”。   从故事情节来看,织田作之助默认了作者为男性。   听见对方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询问她,渊绚紧张地解释道:“因为那封信不是以小女孩的视角展开描写的么,所以我觉得作者可能是女性……”   闻言,织田作之助也点了点头,“确实也会给人这种印象。”   渊绚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的草莓蛋糕也被打包好了,她用平时攒下的零钱支付之后,同织田作之助道别。   渊绚真诚地说,“能够和您说这么多话,我觉得很高兴。”   在过去经常被不认识的老婆婆拉住,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的织田作之助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旧毫无波澜。   “对了,”渊绚最后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读一读您的小说。”   织田作之助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嘴角弧度发生了一点点的变化,“好。”   带着蛋糕回到家里之后,渊绚的心情依旧很好。   这使得她又忍不住想要写点东西,不是小说,而是写给哥哥的信。   虽然涩泽龙彦曾经对她说过不写信也可以,直接和他说就好了,但那是建立在他自诩为渊绚哥哥的前提之下。   从未认同过这一点的渊绚,在她的心目中,哥哥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在她记忆之中的另一个世界里。   她将最后的一点点希望寄托在纸笔之中,以此来让自己获得内心的安宁。   ‘在今天,我见到了一名读者。对方并不知道我正是他所读的那本小说的作者,但我们进行了一场非常愉快的交谈。   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得到自己书写的故事的评价,和从字面上所读到的感觉截然不同。这使我觉得,在某些时候,语言比文字更具冲击与震撼。   他的梦想,也是成为一名小说家。   即便是像我这般毫无天赋之人,也能将自己的故事分享给他人,也能得到他人的评价,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便会觉得,这个世界非常温柔。   温和地包容着毫无意义的生命,对那些可怜的可悲的自我给予救赎。   正如我今日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或许在某一天,我们能够成为同伴、成为朋友,在同样的道路上行走,在彼此的记忆中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我想,他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   就像你一样,哥哥。’   以渊绚的私心而言,她不太想让涩泽龙彦看到这封信,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之间,也会存在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是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   于是在涩泽龙彦回来之前,渊绚将这封信折了起来,而后塞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涩泽龙彦不会擅自翻动她的东西,这点她从未怀疑过对方,正因如此,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桌时,外面已是日薄西山,暖橘色的斜阳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空气中带着春日特有的微暖。   她起身走到客厅,玄关处传来声音,渊绚跑去门口,一下子看见了推门进来的涩泽龙彦。   那一瞬间从她的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切实的幸福,让她没在见到对方时便停下脚步,而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你回来啦。”   涩泽龙彦微微一怔,他的嘴角勾勒出上扬的弧度,拢着渊绚的肩膀,他的面颊贴了贴渊绚的发顶,“我回来了。”   回来的同时,也给她带回了礼物。   惯例的定制笔记本和钢笔,从未见过的款式,看起来昂贵又精致。   但这一次渊绚却不止是单纯地接受着对方的礼物了,因为她也给涩泽龙彦准备了礼物。生日的礼物。   渊绚捂住了他的眼睛,这样的举动虽然是第一次,但涩泽龙彦极度配合的表现给予了渊绚极大的鼓励,她让对方闭着眼睛,涩泽龙彦也听话地照做了。   在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餐桌旁边,在椅子上坐下之后,渊绚手忙脚乱地将蛋糕装饰了一番,过程中涩泽龙彦一直都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之前渊绚等他时那样。   在做好了所有准备之后,渊绚走到了他的身后。   她趴在涩泽龙彦的背上,拥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生日快乐。”   涩泽龙彦睁开了眼睛,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插好了正在燃烧的小蜡烛的草莓蛋糕。   他回过头去,落入眼底的是粉紫色头发的少女满带着笑意的面容。 第1卷 第15章   ‘“生日快乐。”   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之中,似乎有人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语。   那个人说,“哪怕只有一个人同你说过这样的话,也足以证明这个世界在迎接着你的到来。”’   这是涩泽龙彦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里油然而生,这时候他竟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反应来面对此时的情景。   或许应该高兴些?   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涩泽龙彦这样想着,他的脸上浮现出如平日般的轻柔笑意。   第一次被庆祝的生日,使得这个在涩泽龙彦看来毫无特别之处的日子,一下子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   这是渊绚竭尽全力为他制造的“惊喜”。   事实上,涩泽龙彦对这一“惊喜”已经有所察觉——从最近这段时间她的异样之中。   以往从来不会锁上房间门的渊绚,近来时常独自一人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这样怪异的举动,使得涩泽龙彦在查找资料后愈发担忧。   书上说,青少年在进入青春期之后性格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有些原本很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在这一阶段反而会表现出极度的叛逆与任性。   此前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涩泽龙彦为此忧心忡忡了许久,他甚至特意去询问了女儿早已长大成人、目前正在担任乐队主唱的仓田主编,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自身的观念非常传统老旧,但女儿却在流行乐队当主唱的仓田主编,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他在这方面并不成功。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涩泽龙彦出了主意。具体内容不必赘述,因为从仓田主编那里获得的经验并没有用上。   渊绚还是原本的渊绚。   这样的感觉,在涩泽龙彦看着她从房间里拿出一条围巾时尤为明确。   渊绚是一个非常笨拙的孩子。她不像她的母亲那般心灵手巧、擅长针织缝纫,甚至可以用来作为谋生的手段。能够织成一件完整的织物,就是她全部的实力了。   以前她只给哥哥织过毛衣,虽然哥哥一点也没有嫌弃她,但她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差距。这令她觉得,在某些时候,天赋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用后天的勤奋来进行弥补。   就像她一直都不如哥哥那么聪明。   聪明人的直觉远比一般人更加准确。   渊绚捧着围巾跑来涩泽龙彦面前,看见它的出现,涩泽龙彦轻易看出了这条围巾的来历,也立马明白了,她这段时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究竟是在做什么。   这并非是买来的礼物,而是渊绚自己织出来的。涩泽龙彦无比确信,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他的审美眼光一直很高,在附近可以买到围巾的店子里,买到款式如此老旧的围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做出这样的判断,对涩泽龙彦来说只需要短暂的瞬间。   完全不知道对方曲折的心路历程,渊绚单纯为自己的礼物终于可以送出去而感到高兴。   但是涩泽龙彦盯着围巾一言不发的模样,又让她不怎么能自信起来。   “你……不喜欢吗?”   听到这般小心翼翼的询问,涩泽龙彦伸出手来,他摸了摸渊绚的脸颊说,“我很喜欢。”   涩泽龙彦顿了顿,“我只是太惊讶了。”   这样的解释很好地安抚了渊绚忐忑的心,她想把围巾给涩泽龙彦围上,青年坐着的高度非常方便渊绚对他的摆弄。   在对方毫无反抗的默许中,渊绚顺利将围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而刚戴上没多久,渊绚便意识到了什么。   ——像现在这样温暖的天气,早就已经不再需要围巾来御寒了。   大抵是从她一瞬间萎靡下来的神情中察觉了什么,涩泽龙彦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纤细匀称的手指安静地被他握在手中,她的皮肤极白,使得涩泽龙彦的黑色指甲在映衬下显露出一种危险的阴沉感。   但他的声音却很温和,涩泽龙彦说,“谢谢绚的礼物。”   他的声音里带着愉快的笑意,涩泽龙彦将渊绚拉近了一些,她几乎是站在涩泽龙彦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   近在咫尺的面容让渊绚下意识伸出了手,她摸了摸涩泽龙彦的脸颊,手指抚摸着他的轮廓。涩泽龙彦有着不亚于她哥哥的美丽英俊的面容。   在渊绚的面庞上浮现出小小的期待,她再一次询问对方,“你真的喜欢吗?”   无论是普通的或是不普通的事物,它的价值往往都不局限于本身,而在于人们赋予其的特殊意义。这条围巾本身的价值已经没有参考的意义了,涩泽龙彦的“喜欢”并不是面对围巾。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渊绚的眼睛,而后对她说,“我真的很喜欢。”   这是他对渊绚说过的最真实的话语之一。   粉紫色头发的少女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灿烂的弧度,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完完全全地将涩泽龙彦抱住。她环着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脸颊贴紧了他。   “那你今天高兴吗?”   渊绚又问他。   涩泽龙彦毫不犹豫地说,“是高兴的。”   自己的心意被重视、被喜爱的惊喜让渊绚一整晚都维持了高涨的情绪,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涩泽龙彦的身上,直到对方提醒她说:“蜡烛快要烧完了。”   她这才松开了手,让他许愿。   “这一次不用补上了,”已经有过经验的渊绚站在他的身边,她问涩泽龙彦,“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听到“愿望”这样的字眼时,涩泽龙彦短暂地恍惚了一下,他喃喃道:“我的愿望……”   他想起了过去。   在以前的时候,涩泽龙彦眼中的世界非常无聊。在他看来,一眼便能看穿所有,毫无期待、毫无意外的感觉丝毫不能提起他的兴趣。   于是他利用自己的异能力,收集了非常多的其他异能者的异能。因为在他看来,或许在那些异能力中,会有可以填补他内心的东西。   但是,涩泽龙彦的想法迟迟未能被证实。   死在他手中的异能者越来越多,“龙彦之间”里的异能石也越来越多,但他却找不到一个能让他感到有趣的。   直到他读到了一个故事——或者说,一封信。   他仿佛从那封信里读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那样的感觉来得太过强烈,令他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强烈的冲动让他去寻找那封信的作者。仿佛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那个人可以给你答案。’   在见到她的那一个瞬间,他便知道了那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倘若活着的生命都会诞生这样的情感,那么在此前的十余年里,涩泽龙彦的那一份一定是被取走存放在了什么地方。   缺失感令他不断地寻找,直到他找到了那封信。直到他拿到了那封信的原稿。   “道标”指引着他找到了“归宿”。   “我的愿望……”涩泽龙彦注视着渊绚,他说,“已经实现了。”   能够让他不再感到空虚的东西,能够填补他内心空洞的东西,仿佛从一出生便从他身上被取走的东西,在握住渊绚的手的那一个瞬间,他都已经找回来了。   那是被称之为“爱”的美丽的情感。   ‘草莓蛋糕很好吃。’   在吹完蜡烛之后,渊绚吃掉了一大半。   涩泽龙彦对蛋糕的兴趣并不高,但渊绚看起来非常高兴,而且一副很喜欢的样子,于是他也吃了一块。   这就是他的极限了。   浪费食物是很不好的行为,秉持着这样的念头,渊绚将剩余的蛋糕放进了冰箱的冷藏室里。她有些可惜地说,“如果能一次性吃完就好了。”   ——如果一起过生日的人再多一些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冒出来的一瞬间,几乎吓了她一跳。   这和渊绚一直以来的习惯并不吻合,她分明从不觉得两个人有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她很喜欢人少的感觉。   只有两个人存在的空间里,说话时的声音只会是送给彼此的,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也不需要繁琐的判断。   渊绚并不擅长在人多的环境下生存,这总会令她想起孤儿院的生活。过分喧嚣的声音在耳边环绕着,所带来的也只有吵闹和躁动。   她非常喜欢安静的环境。   但在给涩泽龙彦过生日的时候,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热闹,倘若一个人获得了一点点的幸福,哪怕真的只有一点点,也会希望让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   ——我也拥有这样的资格。   ——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可以获得幸福的。   一想到这点,她便发自内心地珍惜着现如今的一切。   于是在睡觉之前,渊绚拉住了涩泽龙彦的衣袖。她说,“我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渊绚的声音轻轻的,涩泽龙彦自觉地稍稍低下身体,“是什么话呢?”   他们像是要偷偷地诉说着什么秘密一样。   “我爱你。”   这是表达一个人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话。   渊绚对他说,“我永远爱你。”   爱有很多种,亲人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恋人之间的爱……渊绚和涩泽龙彦之间的爱。   在渊绚的心目中,在她看来,这句话是一种表达对另一人的重视的方式。   但在涩泽龙彦的理解中,它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像是钥匙一般,被封锁的“门”就这样打开了一丝缝隙,有某种事物从缝隙中跑了出来,守着它不知有多久的涩泽龙彦抓住了那样事物。   像是从深远而漫长的路途中结束,涩泽龙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了渊绚正在对自己说什么。她的语言有着强大的力量。   涩泽龙彦倾下身来,带着凉意的吻落在渊绚的眉眼间,他的声音里蕴藏着渊绚听不懂的情绪。   但她听懂了对方的话。   涩泽龙彦说,“我也爱你。”   “草莓蛋糕很好吃。”   第二次在那家咖啡店里遇到织田作之助时,渊绚向他表达了感谢。   在生日的那天晚上,她和涩泽龙彦真诚地互相表达了爱意,表达了对彼此的重视之后,渊绚感到非常安心。   这使得她主动询问涩泽龙彦,自己是否可以独自出门。   得到了“可以。”这样的回答。外加一部手机和一个钱包。   涩泽龙彦将自己的号码输入新买的手机里,他让渊绚遇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就打电话给自己。   这是渊绚头一次使用手机,她的操作很不熟练,但如果只是拨打电话这一功能,倒也不用花费什么力气便能够掌握。   于是,渊绚想到了或许能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人——织田作之助。   她觉得,对方的身上弥漫着一种和咖啡店很般配的气息。被沉淀下来的、安静的气息。   织田作之助说,“不用客气。”   他这一次在看一本新的书,作者的名字是夏目漱石。   和渊绚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不同,夏目漱石是非常有名的小说家,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便已经深受大家的喜爱,每次出版了新的作品,总能在书店里占据最为醒目的位置。   这是夏目漱石最近才出版的小说。   “要看吗?”织田作之助又一次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而他得到的答案,也还是与上一次一样,“我已经看过了。”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这样啊。”   但是这一次,气氛没有陷入沉默,因为他接着说,“你看了很多书吗?”   确实看了许多,一开始是因为不敢同别人说话,再加上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让她去做,所以渊绚读了许多书。从不同的人写的书里,总是可以读出不同的情感。   而且,“即便是同一本书,在不同的时间去看它,往往也能读到不一样的东西。”   听到这样的话,织田作之助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本没有结尾的小说,后来织田作之助也读过,和他第一次读到时的感受,总会发生不一样的变化。   而且,“在前几天,我给《记忆》的作者写去了信。”   渊绚怔怔地看着他,随即,她对织田作之助说,“那等过段时间,你一定就能收到她的回信了。”   令她意外的是,织田作之助摇了摇头,“我并不需要回信。”   他说,“只要信可以被她看到,就足够了。” 第1卷 第16章   ‘一起去旅行吧。   去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   在很多时候,人们说出某些话,写下某些文字,其实并不是想要获得谁得认可或答复。   只是单纯地,在讲述着自己的心。   渊绚一下子便理解了织田作之助的想法,但这并非是源于她比他人更加强烈的同理心,而是因为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在她写下《记忆》这个故事的时候,同样是抱着即便没有任何回应、也要让它化作文字浮现在纸张上的想法。   “那么,你开始写小说了吗?”   渊绚问他。   她得到的是织田作之助的摇头,“还没有。”   在他的头脑中似乎时常会浮现许多的想法,那些想法驱使他渴望拿起纸笔,但当他真正坐在书桌前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织田作之助因此苦恼了许久,他也思考了许久。后来他得到了答案,是因为他还未能拥有这样的资格。   他想,在彻底脱离过去的一切之前,他都不可能拥有书写他人的人生的资格。   是生出了这样的念头,织田作之助才迟迟未能动笔。   但他过去的身份、曾经的经历,那些麻木空洞的过去的自己,都不是可以作为谈资、出现在他与渊绚之间的对话之中的内容。   所以在面对渊绚真诚的鼓励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如同树木般的、安静而又沉默的青年。   渊绚从他的身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般熟悉的气息,也曾笼罩在她的身上。   正是因为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渊绚更觉得应当让他打起精神来。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足以影响其人生的存在,渊绚想起了她的哥哥……以及涩泽龙彦。   对她来说,他们都是改变了她一整个人生的存在。   她非常希望织田作之助也能遇到这样的人,于是对他说,“在想要去做某件事的时候,不要去思考自己是否拥有这样的资格。如果能做到的话,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虽然这是非常勇敢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但渊绚觉得,织田作之助或许能成为这样的人。   而且,“你一定能成为非常优秀的小说家。”   她的话令织田作之助怔愣了许久。   “今天又去了哪里呢?”   当渊绚告别织田作之助,独自回到家中的时候,涩泽龙彦已经坐在了客厅里等她。见她进来,他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将视线落在书本上。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毫无异样。   渊绚脱下披风外套,她回答道:“我去见了一个朋友。”   这句话令涩泽龙彦抬起了眼睛,他眸中的神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绚也交到朋友了吗?”   这是超出涩泽龙彦预料的事情。   渊绚并不是擅长与他人交流的类型,涩泽龙彦对此很有发言的权利,即便是同她每日生活在一起的自己,也是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获得了她的信任与亲近。   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涩泽龙彦都是渊绚生命中“唯一”的存在。他已经逐渐习惯了置身于这样的条件下。   以她的性格,并不会轻易与他人成为“朋友”。   渊绚并没有听出他话语中所蕴含的复杂意味,想到织田作之助,她的嘴角上扬了一点点,流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是高兴的笑容。在为自己获得了什么而感到喜悦。这般发自内心的感情是无法掩饰的。   她点了点头。   虽然并没有说过,“那么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朋友了”这般直白的话语,但在渊绚看来,他们互相分享自己的理想,她给予对方鼓励,这些都足以证明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织田作之助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二个朋友。第一个是曾经在孤儿院里认识的,比她年幼许多的中岛敦。   在涩泽龙彦问起她那个朋友是怎样的人时,渊绚回答说:“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是一个很暧/昧的词语,在许多时候,它所蕴含的意义都超乎他人的想象。   更何况,在某些情境下,它甚至可以和“唯一”作为同义词来使用。   这令涩泽龙彦皱起了眉头。   在他的心底里升起了些许不悦。   这样的感觉非常奇怪,但涩泽龙彦又觉得没什么不对,渊绚是他的妹妹,是理应全身心地依靠着他的人。当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其他占据重要地位的人物时,他本就拥有不悦的资格。   这是正常的事情。至少涩泽龙彦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当渊绚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   “你……怎么了?”   她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涩泽龙彦的情绪变化。   涩泽龙彦注视着她的脸,他看着渊绚的眼睛,而后放柔了声音,用一种非常温和却又担忧的语气对她说,“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他的表现让渊绚紧张起来,“什么消息?”   “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涩泽龙彦手指交叉着合拢,他靠在椅背上,视线依旧注视着渊绚,“横滨或许会发生一些事情。”   在数年前被作为战争中心的横滨,即便战争已经结束了,各方势力之间的争端却从未停止。   涩泽龙彦和渊绚所住的地方,已经是整个横滨最安定的区域了。   未能直接接触到这些,所以对他口中的“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不了解的渊绚,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什么事情呢?   在渊绚问出来之前,涩泽龙彦开口了,“我们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他的话令渊绚睁大了眼睛,“我们要去哪里?”   说话时渊绚已经站到了涩泽龙彦的面前,只要稍稍伸出手来,他们便可以触碰到对方。   涩泽龙彦摸了摸她的脸颊,渊绚对这样的举动习以为常,侧着脸贴着他的手掌,皮肤互相接触的范围一瞬间又扩大了许多。   就像是渴望被抚摸着的、无法脱离他人的爱怜的幼小生命一般。   涩泽龙彦贴了贴她的额头,他半阖着眼睛,长长的睫羽划过渊绚的皮肤,留下微微的痒意。   他轻声问:“你想要去哪里呢?”   曾经在一本书上,渊绚看到过一种描述,这令当时年幼的她非常向往。   于是她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要去一个,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   “那就去吧。”涩泽龙彦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他的回答令渊绚倏地想到了什么,她突然问他,“我们是要去旅行吗?”   这样的问题使得涩泽龙彦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在渊绚察觉到之前,涩泽龙彦点了点头,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的,我们要去旅行。”   “旅行”代表着暂时离开,只是短暂的时间,等到旅行结束的时候,就要回到原本的地方。   要回到“家”里来。   在渊绚看来,这里就是她和涩泽龙彦的家。   她非常期待这一次的旅行。   在离开横滨之前,渊绚想去找织田作之助告别,他们之间没有互相交换通讯地址,也没有互换联系方式。   虽然在渊绚看来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但实际上,他们的往来仅限于那个咖啡店。   涩泽龙彦在得知了这点之后眯了眯眼睛。   绝大多数小孩子的记性非常差,总是会忘记许多事情,也会忘记许多人,或许前几天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只要稍微暂停一下联络,便会成为毫无痕迹遗留的陌生人。   在涩泽龙彦看来,渊绚也很快便会忘记那个“朋友”。   就像她忘记以前的孤儿院,忘记孤儿院里的“朋友”一样。   在她和涩泽龙彦成为“家人”之后,她从来没有在涩泽龙面前提起过“中岛敦”这个名字,也从不在任何地方提起孤儿院这个词语。   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即便是在渊绚的“信”里,涩泽龙彦也未能看到相关的字眼。   他陪同渊绚一起去了咖啡店,他们在咖啡店里等待了一整天。   织田作之助今天并没有来。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吧。”   见渊绚面上流露出来的有些失落的神色,涩泽龙彦出声安慰她。   即使他早就调查到了对方的身份,被称之为“收藏家”的涩泽龙彦,认识非常多的可以为他提供资料的情报贩子们。   这使得他轻易地得知了织田作之助港口Mafia的身份,在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之后,本就对她独自一人出门这件事不怎么放心的涩泽龙彦,变得更加不乐意了。   把横滨变得不安全的主要人物,就是港口Mafia的现任首领——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在港口Mafia掌控的范围内施行着残暴的统/治,甚至影响到了附近一大片区域。   依涩泽龙彦的直觉来看,横滨又会发生一次不小的动荡。在这期间,他要带渊绚暂时离开这个并不安全的地方,他们要去“旅行”。   不过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她要和“朋友”告别的问题。他想起以前她也一直都在写信。给存在的人……或是不存在的人。   “要给他留一封信吗?”   听到涩泽龙彦的声音,渊绚忽然有了想法,于是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她给织田作之助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不会再来咖啡店的原因。   在末尾,渊绚给对方留下了‘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礼物。’这样的承诺。   赠送礼物这样的做法,是在非常要好的朋友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把信折叠好,然后交给了咖啡店的老板,托他到时候转交给织田作之助。   而现在,她要和涩泽龙彦一起去温暖的地方旅行了。 第1卷 第17章   ‘文字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只要足够认真、足够细致,便能让虚构的事物仿若现实。’   织田作之助从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得到了渊绚留给他的信。   她在信里说,‘我要和家人一起去温暖的地方旅行了。’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落在“家人”这个词语上,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和渊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他询问渊绚对《记忆》这本小说的主人公的看法时,对方给他的答案是,“主人公的“记忆”,是和重要的人之间的回忆。”   他现在似乎能够理解她为何会作出这样的回答了。   织田作之助想,渊绚和自己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着普通的生活,也有重要的家人。   在她的心底里,一定存在着许多的和重要的人建立起来的回忆。而这些回忆,都会成为组成她“记忆”的一部分。   在渊绚的记忆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美好的事物。   这使得织田作之助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仿佛能从她的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幸福,这使得某个瞬间他似乎也能感受到同等甚至更甚的感情。   在这一刻织田作之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哪怕他们坐在同一家咖啡店,读着同一本书,对同一个作者的文字发表相似的看法,也无法改变他们并非同一类人这一事实。   他们是无法成为朋友的。   ——至少现在不可以。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好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一个好人。   在他的心底里觉醒的善良让他做出了许多正确的决定,不再杀人、□□、救助他人……   以及远离原本有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   或许也有渊绚这封信的作用,织田作之助头一次没有在握笔时毫无内容可写,他也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渊绚的信。   和渊绚一样,他也将这封信交托给了咖啡店的老板。   “请在她下次来时,帮我转交给她吧。”   在那之后,织田作之助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咖啡店了。   渊绚和涩泽龙彦的目的地,是本州岛最北端的青森。   她以前在书上看见过这个地方。书上说,在中津轻郡的岩木町有一条二十公里长的小路,两边都种着樱花,这是整个国家里最长的樱花大道。   所以当涩泽龙彦询问她想要去哪里旅行时,她一下子便说出了青森。   说完之后她才想起来,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她原本的世界了,在那个世界也不知真假的书上的内容,这个世界会存在吗?   “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   渊绚补充道。这样的话,即便这个世界并没有青森的存在,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   文字正是如此奇妙的存在,只要足够用心,甚至可以虚构出与现实别无二致的事物。   涩泽龙彦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建议。   于是,他们抵达了青森。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樱花盛开得最为美丽的时候,但渊绚和涩泽抵达这里时,已经是六月初了。他们错过了花期。   得知这一消息的渊绚有一点点失落。   ——真的只是一点点。   对她来说,能不能看到樱花大道反而是其次,能和涩泽龙彦一起出来旅行,无论是去哪里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租住在附近的民宿,向本地的居民问来了路线,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赏花时间,但涩泽龙彦还是带着她出门了。   旅行的意义是去看更多的不一样的景物,如果一直待在民宿里,那就和待在家里没有区别了。   渊绚在某些方面会有一些特殊的、奇怪的看法。   樱花大道离民宿不算远,因此他们决定步行前往。大抵也是因为花期已过,路上的游客并不多,只有稀疏的人影偶尔从身旁路过。   渊绚仰起脸看着两边零星残存的樱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面积的樱树。   在她还小的时候,家附近并没有樱树。因为身体不好,渊绚更是少有出门。   村子里仅有的樱树在学校的后山上,然而学校也离他们的住处有些距离。   从家里通往学校的路途中会经过一条溪谷,平时可以踩着水面上的石块过河。但到了每年的汛期,上涨的河水会将石块淹没。   每到这种时候,渊绚的哥哥便会背对着她蹲下身来,让她能够爬到自己的背上。   她的哥哥,总在试图背负她整个人生的重量。   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回忆,渊绚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安静地牵着涩泽龙彦的手,脚下的路上落满了樱色的花瓣。   “不喜欢吗?”   涩泽龙彦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渊绚回过神来,她抬起脸,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如果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再早一点的话,就可以看到它盛放时的模样了。这条满铺着樱花的道路,在一年中仅有短暂的月余会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敛了敛眼睑,他的目光落在渊绚的脸上。   “明年再来一次吧。”涩泽龙彦说,“下一次早些过来。”   他的声音落入渊绚的耳中,就像是被风卷携着的细碎花瓣。   她看见那样细碎的樱色落在他的发间,缀在他的白发中。   “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来吧。”渊绚忽然这样说,“你过生日的时候,刚好是樱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   仿佛是在热切地欢颂着祝福一般。   就像是这个世界在无声地诉说着爱意。   哪怕在涩泽龙彦看来,樱花的盛开与衰败毫无意义。但在他听到渊绚这样告诉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认可了这份“美丽”。   他们在小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店子,涩泽龙彦走了进去。   他看到一个樱花形状的发饰,小巧而又精致地躺在盒子里。   渊绚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它吸引了。   只是一个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点点喜欢,也能被涩泽龙彦所捕捉,他自认为对渊绚非常了解,自然能知道她这时候的想法。   他买下了那个发饰,然后将它别在了渊绚的头发上。   粉紫色头发的少女抬起手摸了摸发饰,她的眉眼间流露出高兴的神采,“好看吗?”   渊绚问他。   涩泽龙彦没有回答。他安静地注视着渊绚,也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买一身新衣服吧。”他忽然说,“如果穿浴衣的话,一定会更合适。”   渊绚愣了一下。   涩泽龙彦的手掌里轻柔地托着渊绚的几缕头发,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看烟花。”   在一瞬间里,渊绚似乎生出了某种奇异的心情。   她想要握住涩泽龙彦的手,想要贴着他的脸颊,想要拥抱他、回应他。   实际上渊绚也的确这样做了。   她环着涩泽龙彦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   “回家之后就去吧。”渊绚说,“约定好了哦。”   在津轻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在古时候的军队行军时,会有保护士兵们的神明一同跟随。祂将会庇佑着士兵们,帮助他们取得胜利。   直到士兵们被敌人打败,守护他们的神明也会被降格。   从本地的居民口中得知这样的传说时,渊绚依稀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   母亲曾同她说过类似的故事。   她说,“士兵们战败之后,神明也迷失了自我,孤独地游荡在他乡,再也无法找回归宿。”   在当时的渊绚看来,这是非常可怕的故事。   直到现在,她仍觉得非常可怕。   无论任何事物,从忘却自我的那一刻起,祂便不再是祂,而是变成了其他的存在了。   在渊绚的第一部 小说,那个名为《记忆》的故事中,她也融入了这样的感情。   在漫长的岁月中迷失自我,忘却归宿的灵魂,回应人类的呼唤,化为了他们口中的“神明”——“别天王”。   在有的读者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渊绚就曾收到过这样的来信。   ‘所有人都沉浸在“记忆”里,没有任何人是自由的、也没有任何人获得了幸福。’   渊绚没有给对方写去任何回信。   她短暂地想起了一瞬这件事,而后注意力又被带回了现实,她听说,津轻的人们将他们的神称之为“荒霸吐”。   在这个距离横滨六百公里以上的小镇上,供奉着许多祂的雕像。   人类总是寄希望于神佛,将自己办得到或是办不到的事情交托于祂们,无论科技如何发展,精神上的寄托也不会被消除。   想到这里,渊绚伸手牵住了涩泽龙彦的手掌。这样的触碰让她一瞬间安心了许多。   听到“荒霸吐”这样的字眼时,涩泽龙彦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资料。   在七年前,横滨曾发生过一次巨大的爆炸,那次爆炸后地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后来那里逐渐有人居住,于是演变成了现如今的擂钵街。   有传闻说那是战争中被俘虏的士兵们生成的怨恨,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造成那场爆炸的是“荒霸吐”这样的说法就这样流传起来了。   在涩泽龙彦看到的资料里,“荒霸吐”这样的字眼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渊绚和他的想法并不一样。   她将过去的记忆同现在联系到了一起,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的灵感,这使得她最终决定动笔写一个故事。   一个,津轻的神在战争中和士兵们一起离开了故乡,却在士兵们悉数战死后被孤独地留在他处,无法找到回家的方向的故事。   她决定将这个故事添加在《记忆》的末尾,因为这也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   在打好了草稿,写下了大概之后,渊绚将这个故事拿去给涩泽龙彦看。   她看到对方眯起了眼睛,血色的眸子里仿佛满浸着猩红。   “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个故事呢?”   涩泽龙彦轻声问她。 第1卷 第18章   ‘被他人的人生所带来的重量压到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令他在读到这个故事时无比热切地想要询问作者一个问题。   “在你看来,造成“神”的悲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渊绚说,“因为从“荒霸吐”的传说里获得了灵感。”   迷失自我的神,变成了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孤独地游荡在遥远的异乡。   哪怕以涩泽龙彦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个悲剧。   然而她以前的作品,也从未有过幸福美满的结局。   《信》的结尾是身处战争时期,对美好的未来的期待。《记忆》的结尾是主人公晦涩难懂的回头。现如今这篇文章的结尾,是神在遥远的异乡忍受孤独与迷茫。   她似乎总在写着这样的故事。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察觉到这一事实的涩泽龙彦没有说话,他收敛起自己的思绪,把草稿还给了渊绚,忽的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是喜欢的。渊绚点了点头。   涩泽龙彦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渊绚的手指仍透着凉意。这是常年体弱多病的人不可避免的特征。   他露出一点点笑意,“我们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了。”   渊绚以为是他也喜欢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好”。但实际上,涩泽龙彦得到了最新的情报。   港口Mafia的首领,就在他和渊绚离开的那天晚上逝世了。   接任首领位置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一个名为森鸥外的男人,他是已逝首领的私人医生。   得知这一消息的涩泽龙彦眯了眯眼睛,他觉得这一切实在过于好懂。   轻而易举便能看出来其中端倪,港口Mafia中与他一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迫于种种原因,谁也没法站出来反驳森鸥外的继位。   这般无趣的、无谓的尔虞我诈甚至无法令涩泽龙彦升起半分兴趣。   他将目光落在渊绚的身上,她的头间依旧别着那个樱花形状的发饰。   涩泽龙彦放轻了声音。   “等文章写好了,就一起去邮局寄信吧。”   最近的横滨陷入了癫狂的混乱。   港口Mafia先代首领的残暴尚未彻底消退,便涌来了现任首领谋杀了先代篡位的传闻。   中原中也坐在石块上听见同伴们正在议论这件事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正在看一张报纸。   他被报纸上的一个故事所吸引。   “中也!”白色短发的少年忽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将他的思绪强行拽回现实,“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好事吗?”   中原中也抬起头来,他看向白濑道:“……是吧。”   这样说倒也没什么不对。   虽然得到了回应,但白濑却皱起了眉头,他很不高兴地开口抱怨道,“你这种语气是怎么回事?难道忘记了港口Mafia的人以前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中原中也手中的报纸。   白濑一把夺走了报纸,他将其揉成一团,往身后随手一扔,嘴里嘟囔着,“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看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们又不需要……”   “中也,”白濑自言自语地说完,像是忽然想到了绝妙的主意,斗志昂扬地握着拳头靠近中原中也,“不如趁他们正是虚弱的时候冲进去打败他们吧!反正你的异能那么强大,等占领了港口Mafia的地盘,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小瞧我们“羊”了!”   一陷入这样的想象,白濑便激动得仿佛自己已经成了无人敢招惹的大人物。   然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没有异能力,也没有聪明的头脑。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   因为在他看来,在他们的组织“羊”的所有人看来,中也的力量便等同于他们的力量。   名为中原中也的少年有着非常强大的异能力。   他的异能力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使用,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为了组织里的人,为了“羊”的同伴们而使用。   在七年前的大爆/炸之后,毫无记忆的中原中也仿佛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而后被“羊”收留了。   “羊”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孩子们聚集起来,为了抵抗想要掠夺他们的大人,抵抗人贩子而形成的组织。   他们蜷缩在破旧的大楼里,维持着一点点小小的生存空间,这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   变化来源于中原中也的加入。他是整个组织中唯一的异能者。是有着区别于普通人的非凡才能之人。   但中原中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刚好拥有了其他人没有的力量。正因如此,他更要承担起比别人更多的责任来。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渐渐的,这成了所有人的想法。   听到白濑狂妄的想象,中原中也的视线穿过他落在那团报纸上。他从白濑身边走过去,然后将它捡了起来。   将报纸重新摊开,中原中也找到了自己尚未看完的那个故事。   被托付了所有希望的神明,最终失去了一切,孤独地迷失在了遥远的异乡。   中原中也忽然想,这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喂——中也!”   白濑的语气有些羞恼,只不过是一张报纸而已,自己都已经把它丢到一边了,中也却还要捡起来。就像是在故意让他难堪一样。   “我要出去一趟。”   像是没有听出来白濑的情绪,中原中也将连帽衫的帽子提到脑袋上,双手插着衣兜口袋。   这样的反应让白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甚至愣愣地看着中原中也从自己眼前离开。   中原中也去了一个地方。   擂钵街的中央位置,这个最长直径达到了二十公里的深坑,是中原中也最初的记忆诞生的地方。   从某一刻起,“它”回到了这个世界,变成了“中原中也”。   在看到报纸上的那个故事《荒神》的时候,中原中也忽然很想回到这里来看看。   他从故事里读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一种仿佛能够让他感同身受的感觉。   ‘祂孤独而又迷茫地沉浸在黑暗之中,不记得过去,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未来。’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事实上中原中也很少看书,也几乎不买报纸,这张报纸是他在路上捡到的,本意是想随便看看是否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这是一张文学报纸。   《荒神》的作者,笔名只有一个字,“渊”。   本就对这方面并不关注的中原中也,在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作者的任何信息。   但他记住了这个笔名,而后带着报纸来到了一家书店。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要看看她写的其他故事——如果她真的写了其他故事的话。   回到基地的时候,中原中也带回了一本小说,一本书名为《记忆》的小说。   在青森旅行的第二个月,渊绚收到了仓田主编寄来的读者来信。   在不久前确定好要在青森暂居之后,涩泽龙彦接到了仓田主编的来电。   对方在向他请示何时可以开始“回收”那些未能卖出去的小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渊绚的那本《记忆》销量非常惨淡。不过以仓田主编的经验来说,这也有夏目漱石的新小说出版的影响在其中。   夏目漱石的新书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使得他们在买到了他的新书之后,对其他小说的兴趣便削减了许多。   涩泽龙彦的回答是并不着急。因为他们暂时还不会回到横滨。   所以真实的销量,还可以再记录一段时间。   对这种事情毫不知情的渊绚正期待地拆着读者的来信。   她拆出了一封这样的信——   ‘人和神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只是因为力量的强大与否,那么如果人有了非比寻常的强大力量,是否也就等同于神了呢?   我想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荒神》,在我看来,这是一篇让人觉得很悲伤的故事。   被寄托了全部的希望,担负着整个军队所有人的人生,即便是神,也会无法承受住这样的沉重吧。   但这样看来,神和人,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了。   人无法做到的事情,神也无法做到,人无法承受的重量,神也无法承受……   可虽是如此,人们却依旧盲目地依赖着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认定神会永无止休地帮助他们……   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局面,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希望能收到您的回信。’   这是渊绚收到的第一封关于《荒神》的读者来信,对方的落款是“荒霸吐”。   用文章角色的名字来作为落款,这样的举动令渊绚想起了自己之前收到的一封读者来信。   那是《记忆》刚刚出版的时候,有个读者的落款是小说中宗教的名称——万世极乐。   这二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妙处。   渊绚思考了几分钟,她拿起了笔。   她准备给“荒霸吐”写一封回信。 第1卷 第19章   ‘在我看来,写作是一种倾诉的方式。那些怯于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心,将会化作文字的形式浮现在纸张上。   但在许多时候,有许多东西,倘若不直接说出来,那么永远也不会被人理解。   因为人们总会将自己的心百般遮掩,这是一种保护,但同时也是一种伤害。所以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都请坦诚一些吧。   请务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渊绚将回信装进信封,这里的邮局在距离他们的住处几公里远的地方,平时在吃过晚饭之后,她有时候会和涩泽龙彦一起出门散步。   她打算在外出散步的时候把要寄给读者的回信放进邮筒。   以渊绚的理解来看,落款为“荒霸吐”的读者,一定是遇到了某些难题。正如那个落款为“万世极乐”的、说从《记忆》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的读者一样,都是因为从故事中读到了戳中自己内心的东西,所以才会写下那样的信。   这是一种倾诉。而并非单纯地询问。   写信的人并非是在询问情节的设定,比起故事中的“荒神”为何会落到如此孤独悲惨的境地,读者“荒霸吐”寄来信件,更多的是其他的用意。   想要对写下这个故事的人说些什么,希望书写故事的人也能理解到自己的心情。虽然写作看起来像是单方面的倾诉,但实际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是相互的。   使用文字、使用语言,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们,就这样看到了彼此的“心”。无论多少次想到,都会觉得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在给“荒霸吐”的回信中,渊绚给予了对方鼓励。   在她看来,这是她唯一能为对方做的事情了。   既然能够用写信的方式倾诉自己的内心,那么再多一点点勇气,他便可以用语言做出同样的举动。渊绚对此深有体会。或许一次做不到,但只要努力去尝试,一定能拥有足够的勇气。   就像她一样。   从这个世界、从他人身上借来的勇气,让她重新获得了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心。让她再一次接受了世界。   但渊绚也知道,拒绝远比接受要难得多。更何况,“荒霸吐”要拒绝的,是一些让他留恋的、却又让他痛苦的东西。   她从对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样的矛盾,对方将自己代入到“荒神”的角色之中。那个受到人类的供奉,与人类有着无法割舍的羁绊的神——他将自己代入了这样的角色。   渊绚能做的,只是给予对方微薄的鼓励,一个人是否能做出改变,真正的契机只会是来源于他自己的“心”。   她想,即便是如她这样的人,也会在某个瞬间迸发出超乎自己想象的勇气。那么其他人一定也可以做得到。   想到这里时渊绚将信重新拿了出来,她在信的末尾又加上了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获得了解脱,请给我寄来信件吧。’   这一次的来信并不多,因此,渊绚很快便看完了。   虽然很想给每一名读者都写去回信,但看着有些信的内容,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对方。   他们并非是想要向她询问什么,也不是想要向她倾诉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写些东西,寄来给她。   是在分享自己的心情。渊绚对这样的心情感同身受。并没有特意寄去回信的必要。   而且她现在正在旅行。和涩泽龙彦一起旅行。   与在横滨的时候稍有不同,在青森的时候,涩泽龙彦和渊绚都不会独自出门,他们在出门时总会带上对方一起,无论是外出游玩还是单纯地随意走走。   这个安静的小镇,让渊绚想起了她真正的故乡。   那个她诞生的地方,有着她和她的哥哥存在的、充满了他们之间的回忆的地方。   但在那个时候,她极少和哥哥一起出门散步。   在渊绚的感觉中,涩泽龙彦和她哥哥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他们给她留下的记忆也愈发不同。   渊绚想,这是好事。这样的话,过去的记忆就不会与现在交叠,即便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也能一下子分辨出不同的情感。本就属于两个世界的存在,被彻底割裂反而更能令她轻松起来。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握住涩泽龙彦的手,依偎在他的身边,而不必因内心的挣扎犹豫不决。   在他们一起前往邮局的路上,涩泽龙彦提到了一个地方。   “我听说,在附近的山上有一条很漂亮的溪谷,因为受到水流的影响,气温也会和其他的地方稍有不同,所以即便是现在,也还在盛开着樱花。”   他低下脑袋,看向身边的渊绚,“明天一起去那里吧。绚不是很想看樱花吗?”   渊绚侧过脸,她需要稍稍仰起脑袋,才能看到涩泽龙彦的脸。   涩泽龙彦有着一副美丽英俊的面容。   “那就一起去吧。”她的眼睛弯弯的。   涩泽龙彦的面庞浮现出笑意,他牵着渊绚的手,虽然渊绚自己或许并没有察觉,但是,现如今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生活的人,只有涩泽龙彦。   他们之间的记忆多不胜数,而其中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梦幻的,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种完美到近乎不真实的虚幻的记忆。   但涩泽龙彦总觉得,还是缺少了什么。   他非常重视渊绚。重视得几乎等同于甚至超过了他的生命的重量。   因为从他拿到她的第一部 作品,那封信的原稿时,在他的心底里似乎便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   要去找到。要去拥有。要成为全部。   能够填满他内心空虚的东西,都可以从她的身上获得。倘若一个人真的能够给予另一个人“救赎”,那么涩泽龙彦此时的状态便再贴切不过了。   这和他最开始的时候所渴求的东西截然不同。以前的涩泽龙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深深陷入现如今的局面之中。   在渊绚的身上,存在着非常特别的东西。   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只要注视着她的身影,握住她的手掌,感知到她正在自己的身边,涩泽龙彦便感受到了一种被安抚一切的平静。   和渊绚待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最平静的时候。   这和他收集到异能石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些癫狂的、纠缠的厌倦与愤怒,都在顷刻间归于平静。   这是涩泽龙彦最最接近“普通人”的时候。这令他几乎有一点点体会到了那些平凡之人不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的原因。   也令他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心情。   溪谷和住处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远一些。   渊绚的体力显然不可以和涩泽龙彦相提并论,走到那里的时候,渊绚的体力也达到极限了。   她坐在溪谷旁的石头上休息,涩泽龙彦蹲在她的身边。他擦了擦渊绚额头的薄汗,握着她的手指。   或许是因为美好的事物总是有共通点的,所以漂亮的樱花,清澈的溪谷也令渊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尤其是涩泽龙彦蹲在她面前,将背部面对着她。   他那头漂亮的白色长发就这样铺在背上,在透过山间缝隙流落下来的光线中煜煜生辉。这样温暖而又美丽的颜色,令渊绚在趴上他的背部时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跳动着的声音。   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耳边只有潺潺的流水声音,在水面上漂浮着坠落的樱花,生长在高处的樱树绚烂而又不可触及。   但比之更加美丽的事物,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她的身边,并且能被她切实地触碰到。   为了不从对方背上滑落,渊绚的手臂环着涩泽龙彦的脖颈。   她趴在对方的背上,想起了哥哥以前背着自己过河时的场景。现如今和那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要如何成为家人?   最直接的方式是血脉。   在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人,轻而易举便成为了家人,结下了直至死亡才能割裂的羁绊。   那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要如何在他人的心目中占据足够重要的位置,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成为彼此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   渊绚想起了许久之前,哥哥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爱怜地将渊绚拥在怀里,对自己可爱的、可怜的妹妹说,“等到绚长大之后,一定也会遇到非常爱你的人。我希望会有这样一个人,他爱你胜过于我,也胜过于他自己。”   物质上的贫穷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幸福与否,但精神上的爱意却可以。   她的哥哥,对他唯一的妹妹抱以无可替代的爱意,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爱她。   因为,“无论如何,我也希望你能够获得幸福。绚。”   从记忆中苏醒的话语,令渊绚陷入了短暂的迷茫。她似乎能够理解哥哥的话语,又似乎无法理解。   但她在思考过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第1卷 第20章   ‘“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样的念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   无论是以怎样的身份,也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我想要去爱你。”’   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二人成为家人的方法是存在的,只不过不是作为兄妹,而是其他的身份。   可每当渊绚想到这点的时候,她都要开始思考起涩泽龙彦有无这方面想法的可能性。   一直以来都在以她的“哥哥”自居的涩泽龙彦,在他的眼里,她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妹妹”。   联想到他们之间没有亲缘证明的、也从未被渊绚认可过的“兄妹”身份,趴在涩泽龙彦背上的渊绚忽然想要问他一个问题。   她没有抬起脸来,依旧贴着他的后颈,渊绚知道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叫你“哥哥”,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家人吗?”   在她细微的声音传入涩泽龙彦耳中时,他的表情凝滞了一瞬,而后停下了脚步。   渊绚对这突如其来的静止感到忐忑。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询问。   涩泽龙彦沉默了几秒钟,他的脑袋转动了一下,视线望向自己的后背。   趴在他背上的渊绚能够察觉到他的动作,但她心生胆怯,竟不敢抬起脸来面对他的回头。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涩泽龙彦的声音就这样传了过来,他说,“我们一直都是家人,绚。”   他的声音轻柔而又平静,但又非常认真,似乎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不存在任何疑惑的事实。可这样的反应却让渊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使得她搂紧了对方的脖颈。   将另一个人从后背完完全全地拥住的感觉让她的心底里有了一点底气,她开始说服自己尝试着去相信他说的话。   于是渊绚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是真的。”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有一个从四年多以前,从她被对方握住手掌的那一刻起,她便想要询问对方的问题,在这个瞬间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获得这份“幸福”的人会是我呢?   平庸、胆怯、弱小……在渊绚看来,她的身上不存在任何值得他人为之付出的东西。   但是涩泽龙彦说,“因为你是渊绚。”   他逐渐又迈开了步子,背着渊绚一步步地走回住处,他告诉渊绚,“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渊绚。”   是能够凌驾于他所有“藏品”之上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无可取代的珍贵宝物。   在青森居住的第四个月,渊绚收到了一封很长的来信。   写信的读者她仍有印象,正是那个以“万世极乐”为落款的奇怪的人。   在这一次的来信中,渊绚对他的了解更多了。尤其他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令渊绚沉思了许久。   ‘真是高兴呢,我又一次读到了您的作品。并非是特意去找来读的,就像我读到您的小说一样,这些事都发生在偶然之中。   但这样的偶然,在我看来却仿若命中注定一般。于是乎我决定再一次给您写信。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和您见一面呢~”这种话在您看来会觉得失礼吗?如果会的话,就当作没有看到地忽视掉吧。   “相比于《记忆》,《荒神》则显得更加残忍了呢……”“简直就是无解的悲剧啊!”这样的评价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获得了极度的统一。   啊……对了!我忘记告诉您了,在读完了您的《记忆》之后,我有把这本书推荐给认识的人哦!   因为我很喜欢这种“分享”的感觉,看着周围人们的反应,看见他们脸上露出的表情,我就能够像他们一样了。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的人。   所以身边的人们,都非常喜欢向我倾诉。大部分是生活中的琐事,比如恋爱的烦恼、朋友的相处、还有课业上的困难……但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特殊的事情。   “这个世界,让我觉得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这样的话,也是有人同我说过的。   就在前不久的时候,她在我面前哭泣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她说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忍受活着的痛苦了。   这实在是太过可怜了,如果什么都不帮她的话,那不是太过分了吗?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也会这样觉得吧?   因此,我想到了您的小说。我现在的遭遇,不是正和书中的“万世极乐教”教祖一模一样了嘛!这样的巧合真的就跟命中注定一样啦!   在小说里,教祖拯救了那些可怜的人们,他给予那些人同情与安慰,让他们获得了救赎。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将自己代入到他的角度,倘若是我,会怎么做呢?   于是,我尝试着安慰了她,没想到这样的安慰真的起了作用,本来已经放弃了生存下去的念头的她,竟也在我的话语中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念头。   “这真是一件好事呢!”我是很想这样告诉您的。但是,在这种本该高兴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喜悦或是庆幸。   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故事中的教祖,在面对那些向他祈祷的信徒,向他寻求解脱与救赎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吗?   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我也想要知道,这件事也只有您能为我解答。在写出那个故事的时候,在创造出那个角色的时候,您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想法,让他出现在这个故事中,成为了这个人的呢?   一旦开始设想您的创作过程,我便忍不住猜测起您是一个怎样的人来,在书写的过程中,您是否也与现实中的我一样,如此平静地看着那些“角色”和“情节”呢?   请告诉我吧。’   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渊绚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当初看到那封士兵的来信时的感觉。从她的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难言的恐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撕咬着这个世界,在啃食着现实。   这般可怕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   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给对方写去回信。如果不写的话,这件事一定会在她的心中留下遗憾。   就像当初的那封信一样。   那之后渊绚时常会想起它来,也想起那个失去了归宿的士兵。如果当初她给对方写去回信,无论她在信中回复了什么,都比什么回应都没有更好。   因为……有人正在向她求救。   从对方的字里行间之中,他在说着,“请救救我吧”这样的话。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渊绚无法再一次忽视这样悲切的恳求。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拔开笔帽。   ‘你好。’渊绚用了非常平淡的开头,‘能够再一次收到你的来信,我觉得非常高兴。’   但在写下这个开头之后,她却迟迟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了。   和“万世极乐”不同,渊绚并非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人物和情节的,她也从不未像他那样,对他人的感情无动无衷。   但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处理的方式。   感受不到感情的人,却能对他人的诉求做出几乎完美的回应。可极度敏感的渊绚,却时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情感。   这是非常戏剧化的残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忽然知道应该如何回复对方了。   ‘说一些后记中也没有提到的东西吧,在我决定动笔写下《记忆》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便已经想好了它的名字,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存在着的人物,只有“主人公”一人。   他就是我的全部。   我怀抱着一种胆怯而又迟疑的心情,在草稿上写下了他的“记忆”,在那个瞬间,我便激动得几乎要为此落下泪来。   因为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注视着、甚至是在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不得不令我为之动容。   如你所见,我和你所设想的有些不同。为此,我应该先说一声抱歉。   但我仍记得你的上一封来信,在信中你对我说,或许“教祖”便是你的前世。这令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人的每一个特点都是绝无仅有的,正如一个世界只会存在着一个“你”。而在我看来,小说也是如此。每一本小说、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所以其中的每一个角色,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将他们,视作与你我一般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看法。’   在将这封信寄出去之后,渊绚和涩泽龙彦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公园里有很多散步的人。渊绚看见了一对非常亲密的男女。   那名女性抱着身旁男性的手臂,他们在不远处的另一条长椅坐下,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   渊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而后转过脸来,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   她伸出了手,手臂环着对方的腰身,她缩进涩泽龙彦宽大的披风下,脑袋凑到了他的胸口。   涩泽龙彦的脸上带着意料之外的神情。   “绚?”   渊绚的侧脸贴着他的胸口,她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脏正在跳动的声音。   她忽然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涩泽龙彦愣了一下,随即他说,“现在就可以回去。”   闻言渊绚抬了抬脸,“我说的,不是民宿。”   理解到她真正意思的涩泽龙彦沉默了几秒钟。何时回横滨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因为在他看来,就算定居青森也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在涩泽龙彦以前的生活中,他从来没有定居的地方,一直游走在世界各处的“收藏家”,永远都在寻找着能够令自己生出兴趣的藏品。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什么而停下脚步。他第一次为了某个人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涩泽龙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为了渊绚而做出改变。   他听到自己说,“等你过完生日,我们就回家吧。” 第1卷 第21章   ‘原本毫无波澜的心因另一个人而逐渐欣喜雀跃、生出期待,这样的感情就是爱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我或许是爱上她了。’   当黄濑凉太结束了今天的拍摄工作,打算去休息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时,他不出意外地在休息室里遇到了童磨。   有着白橡发色和虹色眸子的少年抬起了脸,扬起了即便是在拍摄中也挑不出半分瑕疵的温和笑容。   他活泼地朝着黄濑凉太挥了挥手,用一种非常亲近的语气说:“黄濑君辛苦啦~”   就好像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说话时童磨露出尖尖的虎牙,俊秀的面庞看起来天真如稚子,一下子便夺走了他人的注意。   这使得同样留在休息室里的女性工作人员们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做自己的事情了。   比起兼职模特的黄濑凉太来说,一直以来都作为偶像活动着的童磨,在女性中的人气向来居高不下。   然而说实话,黄濑凉太对他的观感并不好。   这倒不是因为介意对方的人气,只是单纯不喜欢这种人罢了。虽然每一次见面童磨都会自来熟地凑过来打招呼,但他带给黄濑凉太的感觉非常不妙。   ——就好像一切情绪都只是浮于表面,真正的内心却一点也不会透露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濑凉太的处事方式其实和童磨非常相似。但即便是黄濑凉太也不得不说,童磨的伪装远比他要更加高超。   他敛了敛自己的心绪,笑着同他虚与委蛇:“童磨君才是。工作还没有结束吧?”   虽然共用一个休息室,但黄濑凉太和童磨的拍摄场地却并非同一个,他们这次是为不同的杂志拍摄封面。   黄濑凉太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顺口夸了他一句勤奋好学。   “我平时其实很少看书啦,”童磨嘟囔着将书合起,他一只手托著书本,另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颊,“但是这一本不一样哦——”   童磨把封面举起来给黄濑凉太看,语气温柔而又诚恳,“黄濑君如果有空的话,我建议你一定要去读一读呢。”   倘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同龄的女孩子,必定会在童磨开口的瞬间便彻底沦陷其中,毫无思考能力地点头说好。   但黄濑凉太的意志非常坚定。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之前听到的传闻。听说从前几个月开始,童磨便开始给私底下遇到的每一个人推荐同一本书,甚至包括自己的粉丝。   即便过程中有经纪人的制止,现在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喜欢那本名为《记忆》的小说了。   黄濑凉太客套地点了点头,说有空一定会去找来读的。   “那真是太好了!”童磨高兴地将手掌搭在黄濑凉太的肩膀上,身体也靠了过来,“等黄濑君看完之后,请务必来找我分享自己的体会吧。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听你说的哦~”   话音刚落,童磨的助理便跑了过来,“童磨君,快准备好,拍摄要继续了!”   听到这话,童磨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他拉长了声音,“我还想和黄濑君多说一会儿话呢——”   不过他很快又转变了态度,重新打起精神,挥挥手掌同黄濑凉太告别,“我非常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哦!黄濑君!”   黄濑凉太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黄濑凉太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童磨的那本书上,他看见书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   ——是信封。   令他下意识便想到的,是女生们写来的情书。但黄濑凉太转念一想,童磨绝非是那种会将女生们写给自己的情书夹在最喜欢的书里的人。   会夹在这种地方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信件。   恰好那露出的一角能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渊”。   《记忆》的作者,笔名就是“渊”。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啊。甚至还和作者通信了。   意识到这点的黄濑凉太突然有了一点点兴趣,他忽然很想知道,能让童磨这样的人喜欢上的作品,究竟是怎样的呢?   在回家的路上,黄濑凉太走进了一家书店。   他买了一本《记忆》。   渊绚的生日在十一月,这是初冬的时节。   她在青森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他们租住的民宿的主人是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婆婆,偶尔在出门散步的时候,渊绚能看见她坐在院子里。附近的人都管她叫阿浅婆婆。   虽然很少和她说话,但渊绚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   有一次渊绚和涩泽龙彦一起出去寄信,阿浅婆婆短暂地和她交谈了几句,她问渊绚是不是要寄给家人。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写信了呢。因为大家都用起了电话和手机,所以这种老旧的方式也慢慢被取代了。”   阿浅婆婆笑着说,“但是文字和语言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哦,你一定也是这样觉得吧?”   渊绚愣了一下,她摆了摆手,“不是的……”   她说,“这些信,是要寄去给朋友的。”   虽然和写信的读者们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彼此真实的姓名,但在互相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想法时,在这短暂的瞬间,他们的确是朋友。   阿浅婆婆认为,渊绚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能够互相写信的朋友,是非常难得的。”   在渊绚过生日的时候,阿浅婆婆也送来了礼物。她之前见到过渊绚捧着一对金色的锥形耳坠出神,但也注意到渊绚的耳朵上并没有耳洞。   许多小镇和村子里,女孩子们会在很小的时候便打好耳洞。那时候并没有专门打耳洞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在家里将针烧红消毒,而后穿过耳垂。   在渊绚尚且年幼、她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看着母亲耳下微微晃动着的耳坠,母亲曾笑着告诉她,“这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将来也会把它们留给绚。”   当母亲因疾病缠身而气息奄奄的时候,她将渊绚叫来了床边,将那对耳坠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她想要看见渊绚戴上它们的模样。   那个时候,渊绚的哥哥帮她打了耳洞。她戴上了母亲的耳坠,母亲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但又无力地垂下。   哥哥将她抱在怀里,她害怕地蜷缩着哭泣起来,这是渊绚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   她总在不断地失去,不断地经历着他人的离去,母亲、父亲、哥哥……一切爱她的和曾经爱过她的人,最终都将离她而去。   在哥哥被带走的时候,她取下了左边的耳坠,将它放在了哥哥的掌心里。   在物品中会寄居着人们的感情,正如她的外祖母对她的母亲,也如她的母亲对她。这是渊绚最后的寄托。   但最终回到她身边的,却只有这只耳坠。   当他们回到横滨的时候,渊绚的耳垂挂上了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   她的耳洞是涩泽龙彦帮她打的。虽然渊绚原本的想法是请阿浅婆婆帮忙,但当涩泽龙彦知道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可以打耳洞……吗?”   渊绚有些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涩泽龙彦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我没有说不可以。”   他伸手拂起渊绚耳边的头发,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少女过分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身体状态并不健康的迹象。   这使得涩泽龙彦总是会下意识地对她进行细致入微的照顾,更何况在现如今,几乎无人会在自己家中做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涩泽龙彦便有了自己的决断。   他先是去询问了阿浅婆婆应该要做些什么,而后自己做好了准备。   涩泽龙彦曾听人说过,女性对宝石有着天然的好感,所以在准备好工具的时候,他也准备了要送给她的礼物。   在涩泽龙彦的收藏室中,有着非常多的宝石。他记得自己曾经得到过一对罕见的红宝石,无论是色泽还是品质都是绝佳。   于是涩泽龙彦特意找人定制了一对红宝石的耳坠,他打算在帮渊绚打好耳洞之后送给她。   从他将渊绚带回家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上便逐渐留下了他的痕迹,无论是外在的事物还是内心的世界,都几乎被“涩泽龙彦”所填充。   虽是如此,但渊绚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点,涩泽龙彦的侵蚀便如温水一般轻缓而又温柔,在不知不觉间她便习惯了这一切。   但是……   在她的心底里,仍存在着涩泽龙彦从未触及过的地方。   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涩泽龙彦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渊绚便已经捧着那对耳坠了,她高兴地问涩泽龙彦好不好看,注视着它们的神情安静而又专注。   这令涩泽龙彦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到的感觉。   但心底里的慌乱却未呈现在表面上,涩泽龙彦微笑著称赞它们的美丽,旁敲侧击地问起它们的来历。   渊绚对涩泽龙彦没有任何防备,她现如今已经全身心地信赖着对方。   “是妈妈留给我的。”   是母亲的遗物——涩泽龙彦眯了眯眼睛,他的心放了回去。   涩泽龙彦亲手帮她戴上了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在戴好之后,涩泽龙彦右手的手指托着那只耳坠,他抬起眼睑对上了渊绚的视线,在她的目光中,他倾身靠近。   耳边传来柔软的触感,涩泽龙彦的嘴唇贴着渊绚的耳廓,他轻声说:“很漂亮。”   低低的嗓音淌进渊绚的耳中,这使得她睁大了眼睛,她看见直起身体的涩泽龙彦面上挂着毫无异样的温和笑容。 第1卷 第22章 22   ‘白色的怪物从虚无中诞生,发出无声的尖啸悲鸣。它的牙齿尖锐而又锋利。   被啃食的现实正在摇摇欲坠,但身边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真实”竟仅我一人可见。’   渊绚回到横滨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和织田作之助相遇的那家咖啡店找他。   作为她现如今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哪怕是在旅行的时候,她也有记起对方。   因此,在回来之前,渊绚特意给他准备了伴手礼。   ——还有一些在旅途中写下的明信片。   当她注视着那些美丽的景色时,内心总会升腾起无法平息的喜悦来。于是渊绚将那些感情悉数化作文字,永远留在了明信片上。   对于自己的想法,在涩泽龙彦面前时她毫不遮掩。当对方问起她写来做什么的时候,渊绚非常幸福地对他说,她想要将它们送给她仅有的朋友。   涩泽龙彦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是谁——那个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港口Mafia的底层人员(渊绚至今仍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只知道,当她回到横滨,满心期待地来到咖啡店想要见他时,咖啡店的老板却告诉她,那个有着红褐色头发的安静的青年,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在给她留下了一封信之后,老板便再没有见到他的出现。   听到这话的渊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着老板递来的信封,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直觉在告知她某些事情,那样的直觉驱使她调动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在孤儿院时发生的事情再度浮现,过去的记忆令她倏忽间全身冰冷。   这样的现实不能不令她感到害怕。   她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那个信封,却完全没有勇气将它拆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信中看到什么。   渊绚想起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也是第一个离开她的朋友。   中岛敦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非常善良的青年。   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们都不是渊绚能够一直拥有的“朋友”。   这令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想要哭泣起来。所以也无心去听此时咖啡店里的电视发出的声音。   那上面正在播放一则报导——   在东京郊外的一座山上,考古学家们意外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寺庙。经过考察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在那座寺庙的下方,在它的庭院、莲池,甚至在建筑物中,都发现了大量的白骨。   那显而易见是人类的骨头。   初步估算下来,得出的结论是至少有上千人葬身于此。那个以“万世极乐教”为名的宗教的寺庙,却被埋藏着如此之多的人类尸骨。   在那座寺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那个宗教里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宗教发展格外昌盛的国家,聚集了人们诸多信仰,号称存在着八百万神明的地方,忽然间遭受了当头棒喝。   在这个惊人的消息被报道出来之后,几乎整个国家的人都为之哗然。   人们热切地讨论着,义愤地等待着,无比渴望能够尽快得到一个“真相”。   但从不打开电视,也因织田作之助留下的信而惶惶不安的渊绚,却彻底与他们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被找来的涩泽龙彦带回家后,渊绚的状态一直有些失魂落魄的恍惚。   她时常注视着那封信,但最后还是没有拆开,她把那封信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下次再遇到织田作之助的时候,就还给他吧。   抱着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她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贴着她的后背,将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倾下身体,白色微凉的长发划过她的脖颈。   渊绚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涩泽龙彦贴在她的耳边,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轻缓,“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他让渊绚转过身来,涩泽龙彦垂下眸子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有着一双如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高兴起来吧,绚。”涩泽龙彦伸手托起渊绚的下巴,满心爱怜地亲吻着她的额间。   他的嘴唇贴着渊绚的皮肤,温热的气息拂着她的额头,“只要注视我就可以了。”   “这样的话……”   就永远也不会再因其他人而悲伤了。   被烟草熏染得有些发黄的墙纸,空气中氤氲着爵士乐的音调。   这里是一间狭小的酒吧。   年长的酒保站在吧台内擦着杯子,酒吧现在只有两个客人。一名少年,一名青年。   “我说——织田作~”   青年的名字其实是织田作之助,但少年喜欢称他为“织田作”。这是个很特别的昵称。   黑色头发的少年转了转自己的身体,他的语调轻快而又活泼,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少年的名字是太宰治。   “嗯。”   红褐色头发的织田作之助平静地应了声。   得到了回应的太宰治歪了歪脑袋,他干脆直接转过身体,面对着身旁一动不动的织田作之助。   “你有看到报道吗?”说话的时候,太宰治几乎是手舞足蹈起来,他用夸张的语气说,“在东京郊外的山上发现了一个邪/教的寺庙哦!考古队居然在那里挖出了上千人的尸骸呢!”   这是太宰治难得的,的确是在说着令人惊讶的大事情的时候。   但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即便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也能继续保持平静的男人,所以即便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他也只是抬起了脑袋。   “这么多啊,真是令人吃惊。”   织田作之助面不改色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他的惊讶表现得一点也不明显。   但是太宰治非常了解对方,“是吧是吧!我听到的时候也特别惊讶呢!会死在寺庙里的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定是抱着想要寻求解脱和救赎的心前往那处才对。那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能够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吗?”   太宰治伸出了两根手指,说话时在眼前晃动着,看起来像是在讨论什么有意思的趣事。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太宰治——是一个与死亡共生的人。   面对死亡,他总能有无数的话语诉说。也能有无数的反应面对。   在他的身上缠绕着大量的白色绷带,手臂、脖颈甚至包括右边的眼睛,都已经被绷带所覆盖。   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呢?   织田作之助偶尔会问起他身上怎么又多了一些绷带。   他会对太宰治说,“比起上一次,好像多了几处。”   每到了这种时候,太宰治便会兴高采烈地同他分享自己与“死亡”的交流过程。   现在也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要清爽而充满朝气地死去呢!”   说着这样的话的黑发少年,笑眯眯地注视着织田作之助,他说,“如果是在谎言里死掉的话,那不就等同于死在了一团烂泥里一样了嘛!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悲,一提起来都会令人唏嘘呢。”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但在这个时候,太宰治的话锋却忽然一转。他的视线也落在了织田作之助左手边的那本小说上。   “织田作你好像很喜欢这本小说呢……对了,其实我也去买来看了哦,这本《记忆》。”   太宰治笑眯眯地开口。   他平时也经常这样,一下子话题便转向了一个和刚才所聊的内容毫无关系的地方。但是每一次,织田作之助都能够继续和他交谈下去。   因为织田作之助是一个不会吐槽的男人。   他永远只会顺着别人的话题往下。   “你也开始看其他书了吗?”织田作之助问他。   因为在织田作之助的印象中,太宰治以前看的书,要么是很奇怪的菜谱,要么便是坠入死亡怀抱的方法。   《记忆》对于太宰治来说,或许太过正常了些。   闻言太宰治点了点头,“因为我从中发现了非常奇妙的乐趣,只要一想到就能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呢!”   织田作之助对他的变化有些意外,但是——   “这样也很好。”   “我也觉得哦。”太宰治慢慢地趴在吧台上,笑了起来,他这时候的笑容比起活泼更多的是安静的意味,便如同喧嚣过后残存将散的愉快。   “我对这个作者,非常感兴趣啊。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她新写出来的故事。”   织田作之助举了举杯子,听到太宰治的话,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少女。   本可以成为朋友,或是同伴的少女。   ——她现在,还在外面旅行吗?还是说已经回来了。   ——那封信,也看到了吗?   在几天之前,渊绚出门打算去见织田作之助的时候,涩泽龙彦也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出版社的仓田主编打来的。   在电话中,仓田主编先是询问他是否看了电视上的报道。在得到了否认的回答后,他简单地同涩泽龙彦汇报了现在的情况。   其实仓田主编也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他只知道一些大概。   但只有这些也足够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似乎有人将电视中报道的那个“万世极乐教”同渊绚的《记忆》中的万世极乐教联系到了一起。   他们甚至……也将小说中的剧情套入现实进行了推论。 第1卷 第23章   在很多时候, 事物本身的价值往往都是次要,因为被附加在它们身上的东西,才能真正使人疯狂。   正如现在。   无论是真是假, 只要被“大多数人”认可了,那么它就可以是真的。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作从众心理。人们会追随着某种趋势做出同样的举动、产生同样的想法, 甚至短期内失去自我判断的能力。   所以当他们发现身边的人都在讨论那本名为《记忆》的时,即便原本不感兴趣,也会忍不住对它产生好奇。   再加上有人模糊了现实和的界限, 将某些内容进行加工融合, 然后发表在论坛上,则更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中的某些东西出现在现实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 这样的情节在现实中一点也不常见。   一模一样的宗教名,以及中一笔带过的“教祖”的异样。   似乎都在暗示着“万世极乐教”中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   想象力是最可怕的东西,总能将原本只有一点点的存在扩张膨胀到极致。更何况现如今还拥有飞速的信息传播渠道。   一时间,在各个书店里, 《记忆》的存货都几乎被抢销一空。   即便是仓田主编这样经验丰富的编辑, 也对这样的发展没能做出任何预料。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万世极乐教”,也是迄今为止找到过的最直观的、最可怕的宗教活动的残迹。   当仓田主编打电话告知涩泽龙彦,他们原本准备的“回收”计划现在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了的时候,涩泽龙彦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样就更好了。”   仓田主编听到对方平静地说, “绚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在工作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仓田主编,对于察言观色这种事情已经了然于胸。   虽然没能看到涩泽龙彦的表情,但听到对方说出来的话, 他的直觉便能够告诉他,涩泽龙彦的想法或许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仓田主编甚至觉得,对于涩泽龙彦而言, 比起渊绚的“成功”,他或许反而更乐意见到她的“失败”。   在仓田主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苍白羸弱的少女的模样。   渊绚有着一颗同她的外表一样纤细孱弱的心。   如果失去依靠、不被照顾,如果没有人庇佑她、爱护她的话,她一定是无法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的。   这是涩泽龙彦一直以来的看法。它建立在渊绚的一切都由他构建出来的基础之上。   但现如今的情况稍微有些超出他的预测了。   一直以来涩泽龙彦都觉得这世间并没有能够超出他预料的东西,所以无论面对什么时候,他都能够气定神闲地露出一副无谓的、打不起兴趣的样子。   因为涩泽龙彦知道,一切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他认为自己可以得到的,最终都会成为他的所有物。   现在的发展令涩泽龙彦觉得非常不妙。   好在一贯的自信让他仍能平静地毫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无论是面对仓田主编还是面对渊绚。   在仓田主编向他寻求加印的批示时,涩泽龙彦短暂地迟疑了几秒钟。   对于聪明人来说,几秒钟的时间里可以想到非常多的东西。他们的思考和决断往往只在一瞬间。   最后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挂断电话后,白色长发的青年踏入了渊绚的房间。   他在这里找到了已经许久没有踏出过这座房子的少女——就像是在温暖的室内被精心呵护着的娇贵花卉一般。   又像是,被龙守护在高塔深处的无价之宝。   “高兴起来吧,绚。”涩泽龙彦抚摸着渊绚的面颊,他注视着少女苍白的面孔,微微下敛的眼睑柔和了他的神情,这使得他看起来格外温柔无害。   “你现在,一定能成为非常了不起的家了。”   随着讨论声的扩大、信息的传播,《记忆》暴涨的销量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部在首发时没有激起任何水花,甚至在发行后也毫无动静的,竟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人手必备的读物。   二次加印后它被摆放在了书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客人们一进门便可以看得到。   原本对此一无所知的渊绚,在茫然地被涩泽龙彦带出门时,完全没有想到能够看到这种场景。   她仿佛还记得前不久,在《记忆》刚刚出版的那段时间,同期发行的夏目漱石的新作才是毋庸置疑该被置放于这个位置的存在。   恍惚间她甚至怀疑这是否是真正的现实。   但是,像渊绚这样胆怯的孩子,即便是在梦中,她恐怕也不敢如此想象。   成为被人们关注的中心,会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寻找可以依靠的事物,渊绚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身边的涩泽龙彦的身上。   她贴着涩泽龙彦的身侧,纤细的身躯靠在他的怀中,涩泽龙彦拢着她的肩膀,他稍稍低下脑袋,用面颊贴了贴渊绚的发顶。   “我说过的吧,”涩泽龙彦说,“绚。你一定能成为非常了不起的家。”   渊绚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甚至连头脑都无法继续运转。   一直到他们回家之后,渊绚仍然没能从这样的冲击中彻底清醒。   她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脑海中像是一瞬间浮现出了许多东西,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窃取来了本该属于哥哥的东西,一下子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涉过的“幻觉”。   渊绚依旧记得,哥哥留给她的遗物——别天王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   那个能够以人类的形态出现的生物,它有着能将语言化作“现实”的力量。   那样的力量不是人类可以拥有的、也不是人类可以抵御的。   它曾是被供奉为“神”的存在。是受到信徒们景仰供奉的存在。   从第一次的投稿,将那封信寄去给第一家报社时,渊绚在独自一人时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期望真正化为现实之后,她便总会时不时地陷入不真实的感觉之中。   ——这一次或许也是因为别天王的力量……   一旦生出一点点这方面的想法,便足以击垮渊绚全部的自信心。   她的自信本来就少得可怜。   但是涩泽龙彦又一次给了她鼓励。   他握着渊绚的手,蹲在她的面前,用温柔轻细的声音同她说话。   涩泽龙彦亲吻着她的手背,他说,“你只是缺少了一点点勇气。”   这样的话一下子戳中了渊绚防御薄弱的心。勇气是她永远都在缺乏的东西。   但是——   “我可以帮你。”涩泽龙彦告诉她,“所以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我。”   ——向我寻求帮助。   ——向我祈求爱怜。   涩泽龙彦想,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她想要的,自己都能够给予她。   无论是什么,都可以。   他的话令渊绚睁大了眼睛,在这一个瞬间,她几乎是无比地笃定,她的确是抓住了可以救赎自己的东西。   某个瞬间她想起了以前哥哥给她念的故事,他从后面将小小的渊绚圈在怀里,他们一起读着一本书。   哥哥的脑袋稍稍低下,漂亮的白色长发恍若故事中的“蜘蛛之丝”般在她的眼前垂下。   在那个时候,渊绚伸出了手——她抓住了那一缕头发。   而现在,她同样伸出了手。   在她的手掌握住了一缕同样雪白美丽的长发。   一番思考之后,仓田主编做出了决定,他带着这段时间的读者来信亲自登门拜访了渊绚。   这一次,渊绚收到的读者来信甚至超过了以往信件的总和。看着那些款式各样的信封,她更是有种晕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但送信并非是仓田主编的唯一目的,也不是他的主要任务。因为他还带来了一个新的合同,这是在涩泽龙彦的授意下重新拟定出来的。   渊绚对这方面的事物一点知识储备都没有,她再一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涩泽龙彦。   仓田主编看着涩泽龙彦装模作样地翻看起了新的合同——虽然这本就是按照他的要求做出来的。   在这段时间里,仓田主编的目光也在打量着渊绚。   虽然已经非常小心,但敏感的渊绚还是察觉到了仓田主编的视线,再加上对方的身份给她带来的压力,和迄今为止仅有两次的真正见面让她无法忽视的陌生感,都令渊绚将手伸向了涩泽龙彦。   这已经是她不经思考便会做出的举动了。   她的手指只是轻轻地碰了碰涩泽龙彦的手背,在指尖接触的时候,对方便能在这个瞬间领会她的意图,而后抬起手掌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让渊绚觉得温暖而又安心。   涩泽龙彦安抚性地牵起她的手来,他们之间的互动悉数落在了仓田主编的眼中。   但仓田主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异常。便如同什么都没有看到。   人们总是可以选择性地忽视一些东西。这对仓田主编来说非常简单。   很过了片刻,“看完”了新合同的涩泽龙彦表示没有问题。   在渊绚签完字之后,仓田主编提起了一件事情。   ——在决定告诉渊绚之前,他也询问了涩泽龙彦的意思。   涩泽龙彦事先点头同意过了。因为他觉得,即便仓田主编如此询问她,渊绚也绝对不会答应这种事情。   ——她并不擅长应对人多的场合。   单是平日里出门的时候,一旦遇到人头攒动的地方,渊绚都会不自觉地靠紧涩泽龙彦,避开那些热闹的人群。   所以面对签售会这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将集中在她身上的场合,即便将她强行放过去,她也一定会忍不住想要逃走。   “签售会?”听到仓田主编提到这个词的渊绚怔愣了一下。   以为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仓田主编非常和蔼地解释道,“就是现场为购买了的读者签名的一种活动,能够加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互动。因为现在渊老师的非常受欢迎,所以读者们都在问您什么时候能开一场签售会和大家见面。”   仓田主编这倒没说假话,《记忆》一翻再翻的销售量早就让许多读者开始苦等不知何时能到来的签售会。   其中也有对“渊”这个新晋家的好奇心在内。   眼生的笔名、预言般的故事情节、从未在公众场合正式出现过的面孔……都足以令人满怀期待。   不过,“和读者见面”这种事情,在渊绚看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怕了。   的确如涩泽龙彦认为的那般,她很不擅长应对陌生人。   当初在遇见织田作之助的时候,即便对方在第一面时便表现出了相当温和的、甚至令渊绚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的气质,渊绚也没能告诉对方自己就是《记忆》的作者。   和人交流,尤其是和陌生人,这对她来说,直到现在依旧是一件难事。   但是……在渊绚的心底里,有个声音却永远也无法忽视掉。   既然“渊绚”都能成为“受人欢迎的家”,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事情或许也是可能的。   比如……她的心底里生出了一点点的希望。   她想,或许会存在着,仍在某个地方生活着的哥哥。   在这个不用背负着她的人生,也不用为了她而付出一切的世界,倘若哥哥真的存在,一定会比原本的世界更加幸福吧。   渊绚一直都觉得,她从未带给过哥哥任何好的东西。   他的人生永远都在为她而停留,甚至失去了许多的原本应该得到的东西。   在哥哥原本的生命中存在着的她,永远也只会给他增添痛苦和艰辛。   可即便如此,渊绚仍想要重新见到他。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就算只是作为陌生人也行。   甚至不需要靠近,更不需要同他相认,倘若能知道他仍活着,即使只是一个消息。   她无比思念着自己曾经唯一的“家人”。她唯一的兄长。   渊绚的思绪停留在了这个点上。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提醒着她,让她忽然意识到,签售会似乎是一个机会。   在心中滋生的思念让她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耳垂下的锥形耳坠,这是一对造型非常特殊的饰品。它们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东西。   “哥哥或许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虚无缥缈得甚至无法触碰、连被多看一眼都会消散,也足以让渊绚鼓起全部的勇气。   如果说在她的心目中还存在着足以让她诞生怯弱的自我,甚至战胜一切恐惧的东西,那便只有这样的感情了。   这是源自血脉、发自内心,能激发所有潜力的、令人竭尽全力的感情。   “我爱你。”渊绚想起了哥哥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我无比爱你。”   她对哥哥抱以同样的爱意。   在涩泽龙彦的注视下,渊绚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她答应了仓田主编所说的举办签售会的提议。   ——这一点也不像是渊绚会做的事情。   看到渊绚点头的涩泽龙彦,下意识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他忽然忘记了,人是会为了重要的人做出改变的。   哪怕是再怎么胆小的人,也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是会用尽自己的全部勇气,去为了其他的什么人,去做自己原本做不到的事情的。   即便是涩泽龙彦自己,也没有逃脱这点。   我一面唾弃自己的胆怯,一面又止不住地想要去靠近。   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想到了逃走。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个瞬间。   这是中原中也加入港口mafia的第三个月,在经历了曲折离奇的“港口mafia先代首领死而复生”的“荒霸吐”事件之后,他被“羊”的同伴们背叛了。   试图杀死他的白濑,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羊”并入其他的组织。   因为在他们看来,曾经被称之为“羊之王”的中原中也,从他和港口mafia的人一起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抛弃“羊”的同伴们。   中原中也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如果他离开“羊”的话,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灾难。   可怕的惊慌蔓延在“羊”的所有人的心中,让他们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残忍的、可怕的决定。   ——不会的。   ——我绝对不会抛弃大家的。   如果有机会解释的话,中原中也一定会这样子告诉大家吧。   但是,“羊”的同伴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已经断定了他将会背叛。   也说不上有多生气,甚至反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比起肉/体上的疼痛,更加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这样的说法实在再正确不过了。   即便是中原中也这般强大的异能者,也无法让自己彻底摆脱精神上的折磨。   但当白濑将那把涂了药物的刀刺进他的身体那一刻起,他忽然有种轻松起来的感觉。   并非是说他也像太宰治一样忽然体会到了死亡的美好,想要竭尽全力奔向那样的归宿。而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轻快。   便如同终于可以放下某种看不见的重担,获得短暂的、片刻的喘息机会一般。   阻止了白濑,并将中原中也带回诊所休养的人,正是他现在的搭档太宰治。   让他们成为搭档,这是港口mafia的现任首领森鸥外做出的决定。   受到森鸥外的邀请,中原中也在加入港口mafia之后的指导者,是组织里少有的女性高层——五大干部之一的尾崎红叶。   在一段时间的相处熟悉之后,中原中也对尾崎红叶的称呼也已经从“尾崎大人”变成了“红叶大姐”。   虽然身居高位,但尾崎红叶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很和善可亲的人。   这是好事……吧?   这应当是好事。   中原中也有时候会想起自己还在“羊”时的事情。拥有强大的异能力的自己,逐渐被周围的组织称之为“羊之王”。   但实际上,中原中也并没有作为一名真正的领导者应有多果断与冷酷。   这使得他在“羊”的真实地位模糊不清,被人依赖、不断付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没有人会对他心生敬畏与感激。   以前的中原中也一直深陷迷茫,但在加入了港口mafia之后,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东西。   这也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看到的那张报纸,刊载了让他第一次决定写信给作者的文章《荒神》的报纸。   他唯一一次的寄信,也得到了作者的回信。   这是中原中也第一次收到来自他人的信件。所以在拆开信封的时候,他甚至有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感。   信的内容,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温柔。   中原中也想,或许对方是女性。因为信纸上的笔迹非常柔美,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纤细感。   在看到末尾明显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如果有一天获得了解脱,请给我寄来信件吧。这句话时,中原中也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东西。   最后他沉默地将信纸收回了信封中,然后将这封信夹在了那本《记忆》里。   这是他还在“羊”时买来的书,一直都放在基地里。   被白濑捅伤之后,中原中也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它的身影。   如果只是一本普通的书,那么再买一本也可以。但这本书里夹著作者“渊”给他寄来的回信。   一想到信纸上的那句话,那句被她最后添加上去的话,中原中也便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它随意丢弃了。   所以当他的伤势好转之后,他还是去了一趟“羊”的基地,找回了那本《记忆》。   或许是因为并没有什么金钱意义上的价值吧,而且“羊”中也没有喜欢看书的同伴,所以即便是在白濑失败后全员溃散地逃离了基地,也没人把这本书拿走。   中原中也将它取了回来,放在了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   加入港口mafia之后,中原中也有时也会思考,自己是否应该给对方写去回信,但最后他却犹豫了起来。   或许还应该再等一等。   等他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过去,弄明白了自己的来历,知晓了作为“荒霸吐”时发生的事情之后。   那份和他的诞生有关的,现如今被森鸥外所持有的文件。等他看到了文件之后,再给她写信会更好一些吧。   这样的话,就可以在信上告诉她,自己的确已经获得了解脱了。   只不过,或许还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怀着这种念头的中原中也,在不久之后的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忽然看到了“新晋家“渊”将于4月29日举行签售会”这样的消息。   在签售会中可以买到《记忆》的新版本,倒不是内容上要进行改动,只是将她前段时间新发表的一篇短文也加入其中。   那篇名为《荒神》的文章。   地点是车站附近的书店,距离港口mafia的事务所有些距离。如果不是任务需要,中原中也平日绝对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但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中原中也忽然想,“我应该去见她一面。”   于是他同尾崎红叶请了假,说自己有一些私事要去处理。   “嗯?”穿着华美和服的女性干部,尾崎红叶手指搭在自己的下颌,她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似乎想起了什么,“太宰君好像也说自己今天要请假一天……”   作为搭档的两个人居然同一天请假,真是太稀奇了。   而且,相比于一直勤勤恳恳工作的中原中也要请假去处理私事,向来都是随便旷工到处惹事的太宰治,忽然老老实实说“请假”,才是最令港口mafia所有人惊讶的事情。   尤其他还说,“我今天,要去见一位期待已久的人呢。”   说这话的时候,太宰治的脸上扬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   这样的话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虽然现年只有十六岁,但这并不妨碍太宰治已经在女性中非常受欢迎这一事实。当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牵起对方的手掌时,甚至能让人忽视掉他的年龄。   太宰治仿佛生来就是能够受到女性/爱慕的类型。他有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女人们都会为他陷入痴迷。   尤其他露出柔和的表情,用漂亮温柔的鸢色眼睛注视着他人的时候,即便是心如磐石的女性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他动容。   虽然是搭档,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并且互相都对彼此看不顺眼。   因此,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见面往往都是伴随着一副鸡飞狗跳的样子。   并不关心太宰治要去见谁的中原中也,也不在意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同一天请假。他从办公桌里带上了那本《记忆》和那封“渊”写给他的回信,骑着自己的机车来到了签售会的地点。   相比于他第一次买到这本书时的轻易和冷清,现如今书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明晃晃地摆着再版的《记忆》。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书店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   还没有到签售会开始的时间,却已经早早地在书店布置的签售区域内等候的人更是排起了长龙。   这都和前段时间的发掘出来的“万世极乐教”遗址有关。   越是认真细致地《记忆》这个故事,尤其是故事中主人公陷入光怪陆离的状态后见到的场景,越是深思,便越觉得和现实中的“万世极乐教”能产生微妙难言的吻合感。   这甚至让许多人开始猜测起来,觉得“渊”或许是拥有预言一类的异能力的异能者也说不定。   并不关心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中原中也,是从身边排队的人的交谈中获得这些信息的。   在港口mafia中管理拷问和刑罚这方面的尾崎红叶,关于情报的收集与整理方面也教会了中原中也许多技巧。   只是在排队等待的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从那些人的交谈中拼凑出了大概的前因后果。   原本冷清无人问津的《记忆》仿佛一夜之间跃为最受欢迎的的原因,是不久前的东京外郊,竟真的找到了名为“万世极乐教”的寺庙遗址。   ——非常奇妙。这是中原中也的想法。   但他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虽然也读完了整本,但比起《记忆》这个故事,中原中也更在意的是《荒神》。   或者更贴切地说,他来参加签售会,只是为了她给自己写的那封回信。   不过和那些因为膨胀爆/炸的信息传播闻风而来,比起故事本身,更多的关注只在“万世极乐教”的读者来说,中原中也的目的反而显得纯粹起来了。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他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了一张完全不想见到的脸。   一张平时见到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非常不愉快的记忆的脸。   中原中也脸上的表情顿时无法维持下去了。甚至连同情绪也无法稳定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怒视对方,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名字,“太!宰!”   “哦——!”黑色头发的少年在注意到他的时候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扬起了活泼的笑容,用在中原中也看来非常恶心的语调喊着他的名字,“中也~”   中原中也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看见太宰治,这就是他也在今天请假的原因吗?   “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黑色头发的少年依旧笑眯眯的,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质问。   “诶?没想到像中也这样看起来就没有任何文化的蛞蝓,居然也会来参加渊老师的签售会呢!”   太宰治十分爽朗地开口。   “哈?”中原中也抬起下巴用不屑的口吻反驳道,“脑袋里装着乱七八糟东西的青花鱼居然也知道签售会,我才是惊讶到不行啊!”   太宰治毫不示弱地反击起来。   “诶呀诶呀!还是叫保安过来比较好吧,毕竟被黏糊糊的蛞蝓混进来了,要是真的让渊老师看到,一定也会很不高兴哦!”   “你这家伙!”   中原中也捏紧了拳头,理智告诉他在这种场合即便再怎么想揍青花鱼也绝对不能动手。   这毕竟是公开的场合,如果真的动手,后果的确会是双双被保安请出书店。   想到自己这次的来意,中原中也难得忍耐了下来。   然而太宰治似乎并没有体会到这份容忍的来之不易,反而愈发得寸进尺起来,在中原中也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中原中也瞪着他,“我说你啊!从一开始就在叫着“渊老师”“渊老师”的,你这种家伙真的有看过她的书吗?”   听到这话的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嗯?”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神色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彻底发生了变化,“中也是怎么知道“渊”是女性的呢?”   突然被问到了这个点上的中原中也一下子慌乱起来。   但慌乱仅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因为中原中也认为,并没有这种必要。   他给“渊”写过信这件事,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一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太宰治,他就不想让对方知道了。   于是中原中也抬起脸,“也没有谁说过她是男性啊。”   相当合理且直观的反证法。   “噢——”太宰治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有没有相信,就只有他自己能够清楚了。   而在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的时候,同样排在队伍中,比他们更前一些的地方,也有一个人期待着同她的见面。   看起来是高中生模样的少年身形高挑,他穿了一件带兜帽的衣服,将头发遮挡在兜帽下,鼻梁上架着墨镜,用口罩将大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不像是来参加别人的签售会的读者,倒更像是会场的主人公。   这是好不容易从经纪人的各种活动安排中挤出了时间,专门跑来参加“渊”的第一次签售会的童磨。   因为有着过于显眼的白橡色头发和彩虹般的眸子,倘若不做好这些防护措施的话,被认出来一定会引发一阵骚乱。   明知道这种风险,在被经纪人和助理轮番劝告之后,童磨依旧坚持自己一定要来和对方见面的想法。   “因为,”童磨对经纪人说,“如果不去见她的话,我一定会非常后悔的。”   即便他其实并不知道“后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童磨见过其他人后悔的样子,因为做错了某些事情而失去了一些东西……   想要和写下《记忆》这个故事的“渊”见面的念头,从他看完这本时便已经从心底里生长出来了。   过了很久,这样的念头也没能从他的脑海中退去。   这对童磨而言,是非常特别的状况。   于是他觉得,或许这样的心情,就是其他人所说的“喜欢”吧。   错过了和喜欢的人见面的机会,那是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童磨如此确信。   相比于这边排队的热闹,还在准备的渊绚身边只有仓田主编和涩泽龙彦两个人。   和签售会场的工作人员沟通的任务被涩泽龙彦丢给了仓田主编,于是只剩下了渊绚和涩泽龙彦两个人了。   渊绚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她小声地询问涩泽龙彦,“会有很多人吗?”   比起期待,更多的是害怕。   勇气能够持续的时间非常短,甚至短到渊绚做出决定之后,便几乎又全部从她的心底里消失了。   涩泽龙彦理了理她的头发,梳在耳侧的辫子安静地趴在她的发间。   “就算有很多人也不用害怕。”   涩泽龙彦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也从来不觉得紧张。   渊绚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觉得非常羡慕。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愿望似乎有些奢侈了。   注意到了渊绚的颓丧,涩泽龙彦贴着她的脸颊,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和你一起去吧。”   涩泽龙彦说,“签名的时候,我就站在你的身后,如果害怕的话,就可以握住我的手。”   他将会担任渊绚仅此一日的助理。   这样的提议让渊绚瞬间亮起了眼睛。   “真的可以吗?”   一想到涩泽龙彦会陪在她的身边,渊绚忽然便觉得心底里又多出了一点点底气了。   她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指。   涩泽龙彦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   “那就去吧。” 第1卷 第24章   渊绚坐在签售会场为她准备的桌后, 上面铺着白色的棉麻桌布,在她的右手边摆放着几本。   是再版后加入了《荒神》这篇文章的《记忆》。   从渊绚出现在会场,读者们热切的视线便集聚在了她的身上。   “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真正见到她之前, 每个人心目中想象出来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   但到了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读者们才发现, 新晋家“渊”的真实形象并没有成功对应上读者们猜测出来的任何样子。   可非常微妙的,他们注视着这名安静沉默地少女,却能毫不违和地将她同《记忆》的作者重叠在一起。   从她的身上能散发出一股与她的文字极为相仿的气质。或许是悲伤, 又或许是寂寞。   少女有着一头粉紫色的头发, 是略偏暗沉的颜色,柔顺而又服帖地垂坠而下。苍白的皮肤更衬出消瘦纤细的身形。   即便是感到惊讶的人,这样的惊讶也只在他们的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时刻。因为能够写出来《记忆》这样的故事的作者, 本就应该如此。   她安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眼帘微垂,目光落在眼前的桌布上,看起来孱弱而又冷淡。   这令会场的读者们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对她投以安静的注目。   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的渊绚非常紧张, 她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否正常,虽然会场的人很多,但整体而言竟很是安静。   她想,其他的家们在面对这种环境时, 又会表现出什么样子呢?   事实上,渊绚被桌布遮掩的双手一直都在抓着自己的衣角。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紧张的感觉。   涩泽龙彦就站在她的身后,然而面对众人的注目,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得连转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因此,在得知了只需要在开始时和所有人见一面,接下来主办方便会在周围加上屏风, 营造出一个小房间来,让读者们有单独找她签字的机会后,渊绚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用再被所有人围观了。   不过,在开场的时候,虽说面对的是会场内所有的读者,但实际上,即便是离桌子最近的读者,也有好几米远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渊绚才有机会去搜索人群之中,是否有自己想要看到的身影。   但紧张感让她甚至只是抬起脸快速地扫了一圈,就又低下了脑袋继续盯着桌布。   意外之喜没有出现,渊绚没能在人群中找到格外显眼的白色长发的青年,整合签售会场内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涩泽龙彦。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哪怕视线内无法呈现出他的身影,她也能感知到他的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的渊绚抿紧了嘴角。   工作人员们将屏风搬了过来,围住了签售的桌子,把渊绚的身影彻底从读者视线中隔绝。   “渊老师!我特别喜欢您笔下的《记忆》这个故事!尤其是对主人公前往的那个寺庙,您是怎么想出“万世极乐教”这个名字的呢?又是如何创造出“教祖”这样一个角色的呢,对了对了,您平时对偶像的关注多吗?难道是因为……”   藤本悟兴奋地询问了渊绚一大堆的问题,中间几乎没有半秒钟暂停的时间,第一个见到的读者便如此情绪激动,导致渊绚愣愣地听完之后,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她甚至连对方说的话都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听清。   渊绚张了张嘴,藤本悟满心期待地注视着她,这样直白的目光让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这时候,从渊绚的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是涩泽龙彦的手。   他翻开藤本悟放在桌面上的扉页,“时间已经到了呢,签完字就请下一位进来吧。”   渊绚匆忙签字的动作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局促。   “啊……”   藤本悟一脸失望地接过书本,他的表情让渊绚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   她轻声说,“谢谢你……能喜欢。”   听到她声音的藤本悟忽然愣在了原地,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从心底里生了出来,让他在开口时竟也有些结结巴巴了。   “那个……”藤本悟抓紧了手里的书,他闭着眼睛大声地说,“我以后也会继续喜欢你的!”   在渊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从这个小空间里冲了出去。   在经历了第一位读者的冲击之后,后续的读者反倒是都显得平常了许多。沟通的工作被涩泽龙彦悉数揽走,轮到渊绚的时候,她要做的只是签字和把签完字的还给读者。   直到进来了两名少年。   其中的一个有着一头橘色的头发,身上穿着机车服。他身边的黑发少年则是披着一件过于成熟的黑色长风衣。   更让人有些在意的是,黑发少年的身上缠绕着许多绷带,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以及衣服的覆盖下。   纤细的手腕处缠绕着的绷带一直延续到了衣袖下,脖颈上的绷带也抵达了领口下方。   这样特殊的打扮,一下子便勾起了渊绚的记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独自外出的时候,在路上曾和一名少年相撞——就是眼前的少年。   “噢——!”   黑发的少年刚一进来,便加快了脚步直接冲向渊绚的座位,他的两只手掌都撑在桌面上,将身体倾向渊绚。   “实在是太巧啦!”太宰治笑容满面,他弯着眼睛凑过来,“真没想到“渊”老师居然是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呢!我刚才看到的时候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在他倾过来的时候,渊绚便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涩泽龙彦皱着眉头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对太宰治的举动有些不悦。   但他很在意对方所说的“实在是太巧啦”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他放在渊绚肩膀上的手掌上,他眯了眯眼睛,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神情让涩泽龙彦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渊绚快速地抬了一下眼睛,她看了太宰治一眼,声音柔软而又轻细地说,“你好。”   这让追了上来的中原中也很想捂住太宰治的嘴巴。   因为现在的气氛就给人一种,像是太宰那家伙正在欺负她一样的感觉。   中原中也的书还在他的手上,最先冲过来的太宰治则似乎并没有带书。面前空荡荡的样子,让渊绚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是要签名吧?”   被提醒了的中原中也将放在了她的面前。   由于首印版的《记忆》数量并不多,所以这一次来参加签售会的读者中,绝大部分都是带着重印的版本过来的。   中原中也是她这次见到的第一个拿着首印版过来的读者。   这令渊绚抬起眼睛多看了他几眼,她也注意到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一封信。寄信人是“渊”。   渊绚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请问,你是……”   “我之前给您写过信。”虽然“渊”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但中原中也还是不自觉地使用了敬语。   “当时我在报纸上读到了《荒神》这篇文章,是文章中的“荒霸吐”令我下定决心给您写信的。”   渊绚很快记起了他的来信。   “是你呀……”少女苍白柔美的面容上生出了几分喜悦的神采,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生动明朗了几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问道,“你现在,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意识到对方真的还记得自己,中原中也多出了几分惊喜,这样的情绪甚至冲淡了身边的青花鱼硬是要和他一起进来的不悦。   在某个瞬间,听到她的询问,中原中也似乎感受到了几分释怀。   他想到自己现如今的情况,沉默了几秒钟,“能找到了。”   渊绚微微睁大了眼睛。   听到这话的太宰治正在凝视着他的侧脸。   没有注意到太宰治的神情,中原中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渊绚。   “其实我原本想再过一段时间就给您写信,但没想到居然可以见面。”   这样的目光让渊绚本能地感到了一点点紧张。   但心底里的喜悦却压过了紧张的感觉,让她可以继续对中原中也说自己想要说的话,渊绚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再给我写信。”   对于他人的解脱,获得的幸福,渊绚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心生喜悦。   在这世间,人们本是为了获得救赎、变得幸福,所以才要诞生的。但有许许多多的人,却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这些事物。   真正能够得到它们的人反而少之又少。   在渊绚看来,眼前的橘发少年非常幸运。   她在中原中也带来的上签好自己的笔名,准备收笔时顿了顿,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得到了“中原中也。”这样的回答之后,渊绚在她的签名下方加了一行字。   祝武运昌隆,中原中也   将还给对方的时候,渊绚忍不住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有着一双深静的黑色眸子,眼睑微垂时只能隐约泻出无名的悲伤,但当她此刻开口时,那双眼睛里却满盛着温柔的祝福。   “虽然以我的身份来说这样的话,或许有些失礼了,但是——”   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获得属于自己的人生。   不是受到他人的驱使,而是自己渴望着地行动。   渊绚发自内心地祝愿着他。   “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她的话令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他怔怔地注视着渊绚,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平静。 第1卷 第25章   “在他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彩虹。”   有许多人,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但只有你会对我说,“在你的眼睛里, 我什么都没能看到。”   渊绚见到了第二个带着她的回信前来参加签售会的读者。   和刚才的那个橘发少年不同,现在站在渊绚面前的读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仿佛是在害怕着别人看见自己一般。   这样的打扮让渊绚下意识地以为对方同样惧怕人群。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能够让一个胆怯的人鼓起勇气,去做自己本不想做的事情, 前往无法适应的环境的事物, 必定是在那个人心底里占据了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的存在。   正如此时的渊绚。   怀抱着期盼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降临的她,出现在了这种她最害怕的场合。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怜惜,当他在渊绚面前站定的时候, 渊绚竟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主动开口同他说话。   “你好。”   她的声音非常轻柔。   从口罩下传来了男性的嗓音,对方也同她说了一声“您好~”出乎意料的时,这道声音远比渊绚想象中要更加轻快活泼。   吐字时像是跳动在云团上一样轻盈, 和那一身黑沉沉的装扮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啊, 一直都非常非常期待,能和渊老师见面呢!”   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和眼镜,跃入渊绚眼中的是一张隽秀的面容, 在他的脸上挂着天真如稚子般的笑容。   但更加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眼睛,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罕见的、绚丽夺目的虹色眸子。   他低了低脑袋,将兜帽也拉了下来, 略长的白橡发色就这样从兜帽的遮挡下跃出。   这样的长相……简直就和中所描述的万世极乐教教祖一模一样。   在脑海中忽然蹦出来这样的念头之后,渊绚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那一瞬间她似乎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心忽然被触动了一般, 强烈到难以忽视的情绪填充了她的胸腔。   她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同她通过信件的读者。   那名落款为“万世极乐”的读者,曾在信中对她说过,“教祖”或许就是他的前世。   那时的渊绚非常诚恳地给对方写去了回信,而现在,她似乎亲眼见到了对方。   哪怕没有其他的任何证据,单是看着这张脸,注视着这双眼睛,便让渊绚无法遏制地将他同“教祖”联系到一起。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有着一副非常完美的神情。   在那张洋溢着笑意的面容上,任何人也无法挑出半分错处来。   但是当他叽叽喳喳地对渊绚说,“我实在是太想和渊老师见面啦,之前在信里也提起过吧,但是您真的看完之后就当作没有看到,这实在是太过分啦!”   说这话的时候童磨依旧笑眯眯的,半点也看不出来生气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在软绵绵地撒娇一般。   他非常适合这样的语气和表情。   在面对女性们的时候,无论是哪个年龄阶段,童磨都能保持极高的职业操守——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偶像。   所以在他的努力工作下,粉丝们都对他保持着极高的热情,无论是演唱会还是其他的场合,总是有无数应援的人群。   “我第一次给您写信的时候,可是从信寄出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期待您的回信了,所以在看到您真的给我写了回信之后,我可是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呢!”   作为知名偶像,熬夜工作是常有的事情。   “您的作品我全都有买哦!无论是还是后来的报纸,我还给认识的人也都推荐了呢……”   并不宽阔的空间内呈现出了一种非常怪异的场面,白橡发色、虹色眸子的少年激动得近乎手舞足蹈般自言自语着。而坐在他眼前的少女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长长的睫羽在她的眼底投落浅浅的阴影,渊绚眼睑微垂着,她抿紧了嘴角。   直到童磨说了好长一会儿,终于停下了片刻,渊绚才抬起眼帘。   “我……让你失望了吗?”   在读到他寄来的信件时,渊绚能从中体会到一种格外强烈的迷茫与孤独,就好像一个失去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人正在向她伸出手来。   但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她只觉得对方空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   他的脸上挂着漂亮的微笑,口中说着喜爱的话语,语气轻快而又活泼……   可渊绚却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漫无边际的空洞。   他并不觉得高兴,也不是真的期待。便如同失望之人浮于表面的、为了不伤害到他人而强行制造出来的模样。   看着他这幅样子,渊绚忽然觉得很可怜。   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不用这样安慰我。”渊绚说,“觉得失望、觉得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也没有关系。”   比起被人直白地表达出对自己的不喜欢,她反而更害怕他人强压下对她的恶感,伪装出来一副亲近的模样。   听到这话的童磨怔愣在了原地。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段时间里他脸上的神情以极快的速度褪去,最终露出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样的脸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   注视着这张面孔,渊绚却忽然将他和别天王联系到了一起。   因为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任何表情的别天王,便如同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情绪,自身也没有任何感情一般。   在他们二者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可怕的相似性。   面无表情的童磨忽的问她,“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渊绚翻开了他带来的那本,她在的扉页上写下自己的笔名,而后合上了书本。   “我在你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从很小的时候起,童磨就是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他长着一张可爱的脸,还有一双漂亮的虹色眼睛,即便现如今的医学早已解释过,这只是一种罕见的虹膜疾病,也仍有许多人会觉得,这是神明的恩赐。   这个国家,有着非常多的信仰。   但是,童磨并不相信所谓神佛的存在,在他看来,一切都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想而已。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他总是更能看到眼前的事物。   现在也是如此。   比起不可信的、不可知的所谓“教祖”,童磨看到了更加真实的存在。   她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 第1卷 第26章   那一刻, 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我正在活着”这一事实。   人类的胸腔中会有心脏跳动,“扑通、扑通”,这是活着的证据。因此, 对于自己是活在这世上的生命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去质疑的。   但在我的胸腔之中跳动着的心脏, 和他人是否一样呢?这却是一个非常形而上学的问题。   童磨曾听人说过,人们会把重要的事物藏在自己的心里。   那个时候,他对这样的说法感到非常疑惑。   但在这一刻、在这一个瞬间, 他似乎有一点点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因为就在这个瞬间, 他仿佛也得到了可以藏进心里去的东西。   他的手掌不自觉地抬了起来,童磨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伸向她还是想要确认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就好像彻底失去了控制一样。   从童磨的口中流泻出喃喃自语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   他像是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于是猛地握住了渊绚的手,她的手指看起来纤细而又无力,所以童磨的手掌毫不费力地将她的手指悉数包裹在了掌心里。   这样的举动让渊绚被吓到了, 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显出脆弱的神情, 她的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站在她身后的涩泽龙彦将童磨的手拉开来,他的神情十分冰冷。   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从那双猩红的瞳眸中流露出非常危险的目光,尖锐而又直接地刺向童磨, 他提醒道,“签售会并没有握手这一环节。”   听到熟悉的声音,渊绚稍稍松了一口气。   “诶——?”童磨这时候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是手足无措一般, 虽然他一直都很擅长与人沟通,但涩泽龙彦此刻并没有想要听他解释的意图。   因为童磨听到他提高了音量,直接叫来保安, 以扰乱会场秩序,对家“渊”做出过激举动为由,让保安把他赶出去。   被保安架住了手臂的童磨直接愣住了。   “等……等等!我不是……”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对待。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被星探发掘出来,进入经纪公司,被培养成了优秀的偶像。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其实偶尔也会遇到特别过激的粉丝,比如说不顾阻拦想要冲上来同他合影、跟踪偷拍甚至蹲守在他的住处之类的。   童磨顿时明白了,他现在也被人当作了这样的存在。   察觉到被陌生人如此亲密对待后渊绚的不安,涩泽龙彦贴近了渊绚的身侧,让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腰际。他将手掌轻轻地放在渊绚的肩头,而后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看着这种发展的渊绚下意识想要开口帮童磨说话。   “已经没事了。”   涩泽龙彦弯下腰来看她,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个细小的笑容,用额头贴了贴渊绚的额头,“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被遮挡的视线、近在咫尺的脸,笼罩着她的气息,使得渊绚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从她的口中发出了轻细的回应声。   童磨就这样失去了解释的机会,被保安架了出去。   好在挣扎时他有记得经纪人的叮嘱,不能把自己偷偷跑来参加签售会的事情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中,于是努力将口罩墨镜和帽子都戴了回去,最后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被丢出了会场。   因为过于难堪的退场方式,导致他连那本带来签名的也没能拿上。这使得童磨仿佛失去了灵魂一样神情萎靡。他很想同保安商量一下让他回去取,但一脸冷酷的保安们其实早已被涩泽龙彦用钞能力控制了。   被挡在会场外的童磨面对着高大的保安们,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凄惨无助。   也正是退场方式的意外性,导致他在拉上帽子的时候未能好好将所有头发都塞进帽子里,因此漏出了醒目的几缕白橡色。   而这时候,在某个角落里有人按下了快门。   因为童磨这一个小插曲,签售会提前结束了。   渊绚其实觉得并没有这种必要,她原本想告诉涩泽龙彦自己没有关系,但对方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涩泽龙彦握着她的手,他告诉渊绚,“既然是不想去做的事,那就不需要再继续勉强自己。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听到这话的渊绚抬起了白皙的眼睑,她望向涩泽龙彦的目光中总是藏着深深的眷恋与依赖。   收到这种反应的涩泽龙彦非常满意。   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当他想起今天渊绚在签售会场的表现,想起她在签售过程中将垂落在颊侧的头发别到耳后的举动,涩泽龙彦又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她似乎正在对什么与他无关的事物心怀期待。而那样的事物则与她耳垂下方的金色锥形耳坠脱不了干系。   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吗?   涩泽龙彦空泛地想着。他向来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样的直觉,在看到报纸上对于她的首次签售会的报道时,便被他自己肯定了。   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她戴着的那双耳坠非常明显地被展示出来了。   事实上,织田作之助早在几天之前就知道了家“渊”将要在车站附近的书店里举办首次签售会的消息。但当他去向自己的上司请假时,却被对方以“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为由驳回了。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很不擅长与他人争论的男人。   于是他呆呆地看着请假单上的“驳回”,在心底里发出可惜的叹气。   但当他仔细地读着签售会场的时间安排时,他又觉得,如果自己尽快将今天的任务完成的话,或许可以赶在签售会结束之前抵达书店。   织田作之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去见她。   但心底里似乎有某种感觉在催促着他,在对他说着“去那里吧”这样的话。   于是他非常努力地工作着,不断地看着自己的手表,最终在距离签售会结束的两个小时之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但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签售会场,试图在最后的时间里排进等在签名的队伍中时,会场的负责人非常抱歉地通知了他们一件事情。   “非常抱歉,因为渊老师身体忽然不适,所以今天的签售会暂且到此为止。”   也就是说,仍在排队的读者们,只能等待不知何时才会有的下一次签售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啊。   如果要评价织田作之助今天的生活的话,恐怕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了。 第1卷 第27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不是表达一个人想要守护另一个人的话语。   而是——   “你永远也无法离开我。”   夜幕降临,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笼罩着街道,即便在夜里也仍保留着快节奏的井然有序,使得这个国家仿佛透露出一种几乎冰冷无机质般的不真实感。   在名为lupin的酒吧里飘转着老式唱片的声音, 狭窄的空间里沉淀下缓慢而又安静的气氛。一瞬间这里便同外面区别开来。   织田作之助的面前摆着一杯螺丝锥子,这是他最常点的一种鸡尾酒。   “织田作——”坐在他身边的太宰治的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黑色头发的少年歪了歪脑袋,注视着织田作之助说,“你似乎不太高兴呢?”   虽然在他人看来, 今天的织田作之助和往日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太宰治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他人想法的能力,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   “大概吧。”织田作之助平静地回答道。   “那让我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情怎么样?”太宰治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他透过这个内部被棱形切割的玻璃酒杯,看着里面模糊不清的威士忌和球形冰块, “我今天可是特意向森先生请假去参加了签售会哦。”   鸢色眸子的少年笑了起来,“因为我实在是太好奇啦,能够写出那种故事来的家,究竟会是怎样的人呢?如果不亲自去看一看的话, 一定会觉得非常遗憾的。”   听到这话的织田作之助顿了顿, 他抬起脸来,看向太宰治,他非常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羡慕,“真好啊, 能够请到假。”   “诶?”太宰治歪了歪脑袋。   “我今天也想请假,但是被驳回了。”织田作之助说。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太宰治问,“不过织田作要请假去做什么呢?”   在得知了同样是“签售会”之后, 太宰治反而有种预料之中的感觉,因为织田作之助本就是有着“成为一名家”的梦想的男人。   “确实很遗憾,因为家“渊”出乎意料的年轻, 而且还是个美人哦。”太宰治说,“是那种让人很乐意和她谈恋爱的类型呢。”   虽然织田作之助对外貌的敏感度不高,但听到太宰治这样说,“是吗。”   那一定是非常漂亮了吧。   想到白天签售会现场发生的事情,渊绚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也没能睡着。   于是她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台灯,从床头的柜子上取来笔记本和钢笔——这都是涩泽龙彦给她买的礼物。   她又忍不住想要给哥哥写信了。   我遇到了奇怪的人。   比起巧合,这甚至让人觉得,更像是里的事物抵达了现实。仿佛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不同的世界在那一刻交错重叠。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虚构出来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泡影,便如同编织出来的蛛网,稍稍挥手就会被打散得毫无踪迹。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期待。   我想要去祈祷。   你是否,也能如他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渊绚给哥哥写过许多的信,不管是在原本的世界,还是在现如今的世界。但她知道,这些“信”都不可能再被哥哥看到。   那个教会了她将自己想要说出来的话,用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兄长,已经从她的生命之中消失了许多年了。   但他留下的痕迹却从未消散过。因为他永远留在了渊绚的记忆里。   在渊绚看来,记忆是最漫长的永恒。   正因如此,她一刻也未曾忘却过哥哥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挂在首饰架上的锥形耳坠——那是承载着她对哥哥的记忆与情感的物品。   渊绚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当她几乎又要陷入过去的记忆里时,敲门的声音让她猛然惊醒。   自己也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如何,但渊绚本能的反应却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她以极快的速度躺回床上,用睡意惺忪的声音说道,“请进。”   涩泽龙彦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边的台灯上,他看见台灯下的笔记本和钢笔,而后将视线慢慢移动到了拉出来的凳子上,意识到了什么的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   但他的面庞上却露出平和的神情。   白色长发的青年在她的床边坐下,他用手背蹭了蹭被窝中少女的脸颊。   “绚已经睡了吗?”   渊绚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自己的下巴缩紧了被子里。   涩泽龙彦还是为了白天的事情过来的。   “签售会,以后就不要再办了吧。”他说,“你觉得呢?”   渊绚露出来的眼睛眨了一下,因为被子的遮挡,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我真的没关系的,只是稍微有点意外……”   “但如果出现更加过分的陌生人呢?”涩泽龙彦说,“我之前听说过,有些狂热粉丝可是还会跟踪、偷窥甚至蹲守在住处,或者寄一些非常可怕的威胁物品……”   虽然涩泽龙彦说话时的语气非常轻柔,但他所描述的内容还是让渊绚吓了一跳。   她犹豫地开口,“应该不会的吧……”   看着涩泽龙彦露出的担忧的神情,她的话只说到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虽然她自己很显然未能意识到,但实际上,渊绚从来都无法拒绝涩泽龙彦的任何“提议”。因为每一次他都不是抱着和渊绚商量的目的过来的,他只是单纯地通知她而已。   用一种温柔的、让人难以抗拒的方式,甚至她自己都未能意识到,便已经被涩泽龙彦牵带到了他预料之中的结果中。   涩泽龙彦是非常可怕的精神系异能者。这是外界对他的评价。   哪怕披上了再柔和不过的外衣,也难以改变其骨子里的强势。   再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涩泽龙彦满意地理了理她有些散乱在枕上的头发,“睡吧。”   他说,“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渊绚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掌心,在他倾下身体,将嘴唇贴在她的眼睑时闭上了眼睛。   童磨像个犯了事的小学生一样低着脑袋站在经纪人面前。   在他眼前的桌子上被甩了一叠照片,上面是白天时他被两名保安架着手臂拖出会场的情景,以及他满身狼狈地站在保安们面前,试图和他们沟通的场面。   作为经纪人的安田嗓门比平日里高出了好几个度,她生气地吼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那里,你不听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人拍到了这种照片!”   虽然粉丝们大部分都知道童磨特别喜欢《记忆》这本的事情,但他这副模样站在签售会场的入口,实在是有太多的空间可以供人遐想。   好在当了许多年经纪人的安田小姐在报社里也有些人脉,因此在这些照片和乱七八糟胡编出来的报道出现在报纸上之前,它们被送来了她的面前。   在生气过后,她还是冷静下来,让童磨解释这件事情。   “我只是因为见到了渊老师太过激动,所以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和她握手了……”   只听了这一句话,安田小姐便忍不住拧紧了眉头。作为偶像的童磨不该不会清楚这种事情的,未经允许想要和人握手什么的……他以前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粉丝吗?   “因为她的助理实在是太凶啦,马上就叫了保安把我赶出来了,结果我连她签完名的那本都没能拿回来,那里面还有她写给我的信呢!”   童磨非常痛心地捂着胸口,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张着一张无论做出怎样的表情和动作,都能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的脸。   当初安田小姐就是因为看到了他身上这股足够吸引人的潜质,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决定签下他亲自培养。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出道以来营业能力几近完美,甚至让安田小姐都挑不出错处,直到现在……   直到他看了那本。   名为《记忆》的、出版后好几个月都无人问津,却在前不久忽然因为考古学家们的一个发现,于是一夜之间爆红的。   她还没有去看那本,但是童磨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和她提起,尤其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安田小姐更是忽然对这本有了几分好奇。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是警告童磨约束好自己的行为。   “这一次我还可以摆平,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在任何地方提起这件事情,万一因此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可以提前准备好危机公关的策略……”   “诶——?”童磨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他用一贯软绵绵的撒娇般的语气说,“这实在是太过分啦!”   即便是深知其本性的安田小姐,其实也不太能抵挡住童磨的这副作态。   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的,这会对你的事业造成……”   “安田姐姐,”童磨忽的打断了她,他歪了歪脑袋,“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啊,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什么事业什么偶像身份的哦——”   “因为你一直都跟我说,只要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能成为非常优秀的、无可替代的偶像,因为你实在是太努力啦,所以我才不好意思提醒你呢。”   在童磨看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被他真正放在眼里。   比起他在今天看到的东西,那些简直都是随时就能被丢弃的垃圾。   因为,“如果说我真的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的话,那么……我一定是爱上她了呢!” 第1卷 第28章   人总在极力争取着自己已经失去或从未得到的事物, 却忽略了已经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存在。   只有拥有着、渴望着太多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话。   童磨在经纪人的面前说出了相当了不得的话,这样的内容如果流传出去, 安田小姐甚至可以预感到他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了。   过去十余年的努力,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与精力才积攒下来的一切, 都会化作一滩泡影。   但同样明确知道这点的童磨,却并未露出半分紧张。   他非常镇定,甚至嘴角噙着笑意。这样的神情落入安田小姐的眼里, 结合他方才所说的话语, 她竟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仿佛是从未看清过童磨一般,她这时候才像是有一点点明白,站在她眼前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人的一举一动, 调笑着迎合他人,实际上却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没有放在心里。   没有情感,缺乏共情……   这是异类,或者说……是怪物。   她头一次生出了胆怯, 心底里打起了退堂鼓, 原本准备好的对策忽然都乱作一团,离开时她甚至是落荒而逃。   在那之后,童磨原本繁忙紧张的工作,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这对于以流量为生的偶像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职业生涯的末路,但童磨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拥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拥有了更多, 自由支配的权利。   他总能让一切走向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变。   争取而来的这些时间里,童磨又开始写信了——是写给“渊”的信。   在他看来,渊老师并不会真的因为他一时激动下的失礼举动对他心生厌恶, 真正需要花费心思去处理的,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助理”。   那个人真的是助理吗?   恐怕不是吧。   童磨眯了眯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在他那双漂亮的虹色眸子里竟隐约泛起了水光。涟漪扩大,澄澈的泪水从他的眼眸中往下流淌着。   “太可怜了……”童磨喃喃着伏在桌前,泪水滴落在面前的信纸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被掌控、被约束……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自我支配的能力。   “实在是……太可怜了。”   童磨抚摸着信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女苍白的面容与无力的手指。   如果没有人去拯救她的话……仅凭她自己的话,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那样的困境吧。   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他想,“就让我来成为这个人吧。”   成为唤醒她的人,成为拯救她的人。   ——成为她生命中仅有的“光”。   由于发生了过激读者被保安赶出签售会场这样的事,他带来的那本则是因为落在桌上而被渊绚带回了家。   当时对方从一见面开始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导致渊绚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本人所吸引,除了签名的时候,根本没多注意他带来的这本书。   直到现在,她才再一次将这本书拿出来。   ——如果还能有下一次见面的话,就把这本书还给他吧。   在生出了这种想法的瞬间,渊绚又立刻将其打消了。   她还是觉得涩泽龙彦当时有些过于紧张了。   但渊绚并没有任何想要责怪他的意思,一直以来涩泽龙彦都非常细心地照顾着她,他只是太过担心而已。   她无法对任何一个为她着想的人心生不满。因为这样的想法非常恶劣。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只要是抱着善意的目的做出的行为,都是值得被感激的。   渊绚无比感激涩泽龙彦为她所做的一切。   不过,普通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对待之后,肯定是会留下不好的记忆吧,于是下意识地避免再与相关的东西产生联系。   所以,应该不可能再见面了。   思绪飘散时,她忽然注意到了书中夹着的信件。   不止一封。   上面的寄信人一栏,都填着她的笔名“渊”。这的确是她的字迹。   在渊绚的印象中,和她通信过好几次的读者只有一名,正是那名落款为“万世极乐”的读者。   即便她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便自然而然地将他和名为“万世极乐”的读者联系到了一起,但没有任何依据的猜测和直觉,能够维持的时间极其短暂。   可在这样的证据出现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   渊绚想起了他在进门时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仿佛被人看见的样子。她不由得开始思考起对方的身份来。   战时作为战争中心的横滨,直到战后也仍留存着许多混乱,这使得她自然而然便联想起了那些危险的职业。   尤其涩泽龙彦最近又同她说,外面又是愈发混乱起来。   出门时他抚摸着渊绚的面颊,贴着她的侧脸,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要独自出门,一定要等我回来,明白了吗?”   他的话让渊绚对“外面”的认知再度更换为“危险”状态。   渊绚向来非常听话。   涩泽龙彦说绝对不可以去做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去做的。   虽然偶尔,她也会感到孤独。   人类是群居性质的生物,即便是再内敛害羞的人,偶尔——在那么短暂的时刻,大抵也是会期待着能够得到陪伴的。   渊绚的世界被压缩到了极小的空间,她有一座房子,一些信,以及涩泽龙彦。   她刻意逃避去思考涩泽龙彦所占的空间,因为一旦思考起来便会发现,涩泽龙彦正在侵蚀她的整个世界。   敛了敛思绪,她的目光在童磨留下的那本书上停留了片刻,她飘忽地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询问他的名字。   独自一人待在家时,倘若不找些事情来做的话,思绪便会毫无目的地漫游起来,乱七八糟的想法仿佛海水般涌动。   想到这里,渊绚取出了前几天仓田主编给她送来的读者来信。   因为数量太多,仓田主编已经从原本的数月给她寄一次,到现如今的半月或是一月便登门拜访。   她从那一大箱的信件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在寄信人一栏,醒目的“万世极乐”跃入她的眼帘。   这封出乎意料的来信让渊绚愣了一下,她伸手取出,却没有直接拆开。   想了想,渊绚决定把这封信留到最后来看,于是她开始拆别的读者来信。   但令她意外的是,这段时间对方并不只是给她寄来了一封信。   等到渊绚差不多整理完整个箱子里的信件,“万世极乐”的来信已经几乎堆叠起来了。   她数了数,看着邮戳上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对方几乎是每隔一两天便要给她寄来信件。   看着那堆信,渊绚忽然有些不敢拆开了。   如此频繁的来信,这有些不太正常。   于是她将那堆信件放回箱子里,打算等涩泽龙彦回家之后再做决定。   他今天会在何时回家,渊绚并不清楚。   但是,她看了看书桌上的台历——被翻开的是五月份。   涩泽龙彦的生日又要到了。   她还记得去年的约定,说好了在今年要一起去青森看樱花,去看它们最美丽的姿态。   即使嘴上不说,渊绚心里也将这件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她想,等他回来,就商量这件事情吧。   涩泽龙彦给渊绚打了一个电话。   大致的内容是他今天晚上不会回家了,不仅如此,最近几天恐怕也没法回去陪她。   听到这种消息的渊绚捏紧了手指,她有些不知所措。   “食材我会让人送到门口,还需要买什么可以直接写在纸上,放在门外,他们看到之后,下次来送东西就可以给你带过来了……”   涩泽龙彦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但越是如此,渊绚越觉得不安。   她觉得这非常不对劲。   以前的涩泽龙彦,从来不会在外面过夜,无论要忙到再晚,他都会回到家里。   这样的情况是头一次,渊绚嗓子发紧,她想问问涩泽龙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对方告诉她,“不用担心,只是些小事而已。”   他用一贯的安抚性的语调说道,“很快就可以处理好了。”   这意味着他不会再解释更多了。   渊绚望着他挂掉的电话有些出神。   而另一边的涩泽龙彦脸色则更加不好看。   在他的面前坐着一位神情严肃的青发女性,即便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身上都能散发出一种让人不自觉屈服的强势气息。   涩泽龙彦是被强制性“请”过来做客的。   邀请他前来的人,是异能特务科的局长,掌控着整个横滨局势的可怕女性——辻村深月。   在看着他挂断电话之后,辻村深月开口道,“家人的重要性,我是非常清楚的。”   这种话语在涩泽龙彦听来,完全同威胁无异。   因为在一开始,辻村深月便是这样同他说的。   “如果不能好好地保护自己的家人,一定会非常后悔的吧?”   孤身一人的涩泽龙彦,即便是异能特务科这样的组织,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完全掌控他的行动。   他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人预料的疯狂行动,毫不顾及后果,也不在意他人的生死。   但异能特务科的局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某些东西。   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事物,有了想要去保护的存在,无论是多么冷酷残忍的人,都会显露出柔软脆弱的一面。   即便是涩泽龙彦也不例外。   所以,孤高的“白麒麟”、目空一切的“龙”,也会为了某些事物而屈服、顺从。   辻村深月手指交错着,她开口告诉了涩泽龙彦一件事情。 第1卷 第29章   白色的黑暗笼罩着世界, 带来了不属于此世的虚构之物。   在春天许下的约定,“我”一直都还记得。   还未从怔神中清醒过来的渊绚,骤然间听到了门铃响起的声音。   她并没有觉得是邻居, 因为自从渊绚住进来之后,她从未见过周围的任何邻居。   下意识回想着方才涩泽龙彦所说的话, 渊绚先入为主地将门铃声响起的原因归为前来送食材的人。   她跑到玄关,贴在门上,透过猫眼望向门外。   这是涩泽龙彦平时就叮嘱过她的事情, 在渊绚刚住进来的时候, 涩泽龙彦就抱着她去看猫眼外的景象。   “如果站在门外的是陌生人,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把门打开来。”   涩泽龙彦将她抱在怀中,贴着她的脸颊对她说, “因为任何陌生人,都有可能会伤害到绚。”   但是现在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陌生人——是她非常熟悉的人。   是刚刚才和她通过电话的人。   站在门外的青年有着一头朦胧美丽的白色长发,他的眼睛红如宝石。   涩泽龙彦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门外,屋子里的渊绚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和他电话中所说的完全不同。   渊绚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一下子便明朗起来, 她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涩泽龙彦这次要按门铃, 而不是自己打开门进来。   分明他也是有钥匙的。   拉开门锁,打开房门,渊绚的脸上扬起了笑容。   惊喜充斥了整个胸腔,她的声音里藏着按耐不住的喜悦,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白发红眼的青年没有说话,像是陷入沉睡的人忽然被她的声音唤醒一般,原本空洞的目光慢慢地移动起来, 最终落在渊绚的脸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渊绚觉得他甚至像是要落下泪来。   ——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却又像是异常欣喜。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混杂在同一个瞬间,短暂的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这样的想法让渊绚本想抱住他的动作顿了顿, 她迟疑了一下,在离他一两步远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毕竟在电话里他所说的内容无不透露出一股、他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的意味。   渊绚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原本神情平静的青年忽的张开手臂,将她拥进了怀中,他的侧脸紧紧地贴着渊绚的脸颊,力度大得几乎让渊绚难以呼吸。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呼了一声,但又遏制了难受的声音,因为——   他仿佛是在害怕着什么一般。   这样的说法或许非常奇怪,因为渊绚和涩泽龙彦已经一起生活数年,他无论对待任何事物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慌乱、害怕之类的情绪仿佛从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但现如今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中的青年,浑身都在流露出这些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情绪。   渊绚完全愣住了。   等到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竟不知何时放在了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她仿佛能摸到在那白色的披风下,几近嶙峋的脊骨。   ——涩泽龙彦真的有这样消瘦吗?   渊绚忽然想。   她觉得这有些不太真切。   但约莫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抱住她的手臂微微松了松,这使得渊绚终于可以侧过脸来,她摸了摸涩泽龙彦的面颊。   虽然已经临近春末,但她掌心所触碰到的这张脸却极为冰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对方的皮肤透露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   并非是像她这样,常年体弱多病、未见阳光而养成的苍白,反而更像是毫无生机的衰败。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吗?   渊绚将另一只手掌也放在了他的脸上,她捧着涩泽龙彦的脸,忽的问他,“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吗?”   涩泽龙彦没有说话。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渊绚,像是有很久很久都没能见到她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是啊。”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获得了在她面前开口的能力,涩泽龙彦的声音疲怠而又沙哑。   他慢慢地说,“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渊绚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眉眼间几乎也是挥之不去的疲倦。   她难以想象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渊绚一直都很清楚,她没法帮助涩泽龙彦做许多事情,他真正要去处理的那些事情,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触到的。   那些东西对她而言相当遥远。   便如同对于涩泽龙彦而言,她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去一样遥远。   所以她只能对他说,“要休息一下吗?”   渊绚让他低了低脑袋,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几乎鼻尖相抵。   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涩泽龙彦却出声拒绝了。   “不能休息。”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渊绚,一刻也没有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就好像一旦移开目光,就会永远失去什么一样。   渊绚觉得这样真的好奇怪。   但她没有将这样的感觉说出来。   “那现在,要做什么?”渊绚问。   像是忽然被提醒了一般,涩泽龙彦睁大了眼睛,他的口中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   “要做什么……”涩泽龙彦低低地重复了好几遍,“要做什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脸来,握着渊绚的手,连说话的声音都拉高了几度,“对!要做什么!”   涩泽龙彦倾过身体,他一字一句地对渊绚说,“我们要去看樱花。”   “去青森,去岩木町,我们要一起去温暖的地方……”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脸上的神情愈发疯狂,这令渊绚感到有些害怕,她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一下。   在感受到她的反应之后,涩泽龙彦又倏地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的样子几乎令人悚然。   但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才更是让渊绚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对方像是被丢弃了一样。   因为被独自留下,所以难以摆脱在心底里滋生的阴暗。   在恐惧、在惊慌、在对眼前的一切露出不信任的试探……   出乎意料的是,渊绚在此刻竟没有生出退缩的想法。   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涩泽龙彦。   对她来说,涩泽龙彦是非常重要的家人。   “是的,我们要一起去看樱花。”渊绚依偎在他的怀里,她重复着对方说过的话,“我们要一起去温暖的青森,去看那条漂亮的樱花大道。”   她想起来了去年的时候,她和涩泽龙彦之间的约定。   渊绚温柔地对他说,“我们要在你过生日的时候,一起出去旅行。”   这具从见面起就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便放松下来了。   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口,过了许久,涩泽龙彦才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已经平静许多,“不要再等了。”   涩泽龙彦对她说,“现在就去吧。”   他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像是一旦等待就会再次失去什么一样。   在涩泽龙彦和渊绚之间,露出胆怯、感到不安的通常是渊绚,而每到了这种时候,涩泽龙彦都会用温柔的声音耐心地安慰着她,让她能够平静下来。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间的角色发生了对调。   涩泽龙彦成了需要被安抚的人。他需要从渊绚的身上获得勇气。   在这个时刻,渊绚仿佛突然间获得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足以支撑起她拿出全部的勇气。   “那就去吧。”   渊绚用再坚定不过的语气对涩泽龙彦说,“我们现在就去吧。”   没有去收拾什么,也没有去带上什么,只是单纯地牵着涩泽龙彦的手。   甚至连手机都没有拿,渊绚就这样和涩泽龙彦一起搭上了火车。   这是一场奇异的、只有他们彼此的旅行。   不久之前,异能特务科检测到了一股奇怪的能量波动。   这样的波动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起初他们以为是从别处而来、没有向异能特务科进行报备的某个强大的异能者导致的波动,但后续的检测却否认了这样的猜测。   那样的波动,几乎不可能是人类能够制造出来的。   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太大,并且迟迟没法得到准确的检测结果,所以才惊动了作为局长的辻村深月。   在她经手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也就是她要告诉涩泽龙彦的事情。   “这是今天清晨在骸塞附近收集到的一段监控录像,不知从何处蔓延出来的白色的雾气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消退后……”   辻村深月顿了顿,“出现了异能者的尸体。”   再没有人会比涩泽龙彦更加清楚,这名异能者在被浓雾淹没的这短短五分钟内,究竟遭遇了什么。   因为涩泽龙彦的异能力“龙彦之间”正是制造出大面积的白雾,而后吞噬异能者,分离出他们的异能力,最终让他们死在自己的异能力手中。   涩泽龙彦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被归咎为他的手笔。   这的确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不过得加上前提条件,在遇到渊绚之前。   没有她陪伴在身边的时候,涩泽龙彦收集了非常多的,在异能者被异能杀死之后才能产生的异能石。   接着,辻村深月再次开口。   “浓雾已经进行过确认,的确和你的异能力吻合。所以我们比对了你今天清晨的行动,在这个时间点,你本人正在出版社里。”   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那个制造出了浓雾,杀**一名异能者,现如今隐于横滨某处的、有着和涩泽龙彦一样的异能力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第1卷 第30章   在抵达“这个世界”的瞬间, “它”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来意。   是为了履行那个尚未实现的“约定”。   当辻村深月调取出更多的监控录像,从那些录像中逐渐散去的厚重白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身影之后, 所有人都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那也是“涩泽龙彦”。   录像中那个从雾气中走出,静静地立在阴影处的青年, 有着与涩泽龙彦别无二致的相貌与打扮。   白色的长发、红色的眼眸……不仅衣物,就连耳边那缕被编成了辫子的头发也是一样的。   但也正因如此,即便是细微的不同, 也能被放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在那缕头发的中段, 用于固定的发带颜色是不一样的。   坐在异能特务科里的涩泽龙彦用的是黑色,而那个“涩泽龙彦”用的则是白色。   注意到这点的涩泽龙彦皱起了眉头,他想到了某些东西——白色, 在渊绚的发间停留的发带,也是白色。   将这两样事物联系到一起之后,他的心情愈发不悦。   但同时,他也忽然意识到了某些事情。   那个有着与他一样的身体, 表现出了与他的性格极为相似的行事作风的东西, 现在会去哪里呢?   涩泽龙彦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所以当异能特务科的人要求他接手调查、并且处理好这件事的时候,涩泽龙彦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资料。   他没有所谓的“和异能特务科打好关系”的想法,更不屑于去迎合他们,因而拿到资料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沉着脸色径直离开了这个地方。   收回之前特意打电话告诉渊绚的那些叮嘱,他没有必要在外面停留片刻,涩泽龙彦唯一的目的地只有家里。   ——在这种时候, 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   这是涩泽龙彦仅有的想法。   渊绚和涩泽龙彦一起坐在火车里。   火车沿着春天生长的痕迹往北行驶,斑驳的光影洒落在地板上,昏黄的霞光仿佛碎落坠下的太阳。   坐在窗边的渊绚暖和地眯了眯眼睛。   在她的身边坐着浑身冰冷的涩泽龙彦。   她回过脸来, 抬起手掌放在涩泽龙彦的手背上,青年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将另一只手掌盖在了渊绚的手背上。   或许是阳光过于暖和,也可能是这时候的气氛太过温柔,渊绚忽然有些犯困。   她看了看涩泽龙彦的侧脸,从车窗泄露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连带着将他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许多。   他微微垂着眼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这令渊绚将身体贴近了些,她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说,“我想要睡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   涩泽龙彦的神情非常安静,他移过视线,注视着身侧的渊绚,脸颊贴着她的发顶。   “只是,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   说完这话之后,涩泽龙彦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景象不知何时陷入了怪异的循环。   这是一辆无法驶出横滨的火车。   在“涩泽龙彦”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刻,他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所处世界的异常。   仿佛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所拥有的时间——仅此一天。   因为在同一个世界,是不可能会有两个“涩泽龙彦”存在的。   正如同在一个世界里,也不会有两个“渊绚”。   在化身为“龙”之后,涩泽龙彦终于想起了自己失去的记忆。   他想起来,自己失去了非常重要的宝物。   无论在“龙彦之间”收集再多异能石,无论白色的黑暗笼罩多少地方,都无法用来填补那样的失去造成的空缺。   他失去了一个人。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当他重新获得意识,降临在“这个世界”的骸塞附近时,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作为什么而出现在这里的。   矛盾的、冲突的,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超出了现实的范畴虚异之物,他是“特异点”。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涩泽龙彦”。   一个活着的,陪伴在“她”的身边,注视着她长大的“涩泽龙彦”。   这个“涩泽龙彦”所拥有的,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他从未见过那样脆弱的、用依恋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渊绚”。   在涩泽龙彦的记忆中,“渊绚”是非常成熟而又温柔的存在。   能够用柔软的态度去包容所有事物,对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切给予他们渴望的回应。   但她同时也是非常残忍而又冷酷的存在。   除了自己在意的事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真正打动她,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完全留住她。   当她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任何人也无法对她进行挽留。因为她甚至不会给他人挽留她的机会。   在见到那样的情景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涩泽龙彦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   溃散后的精神虚无空洞,他飘忽地游走在各处,试图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有一道声音。   是属于女性的,温柔而又缱绻的嗓音。   是那道声音支撑着涩泽龙彦去寻找——去破坏、去剥夺。   直到他抵达了此处。   混沌的思绪顷刻间恢复了清醒,他想起了一个约定。   有着温和眼神的女性在他面前抬起自己的手掌,她伸出了小指。   “来拉钩吧,龙彦。”   这是一种,表示双方会遵守同一个约定的方式。   涩泽龙彦听她讲过这样的习俗——童谣里说,失信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针。   她的声音柔和美丽,“等到你过生日的时候,是一整个春天里最温暖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好了。我听说在本州道的北部有一种现象,樱花会沿着海岸盛开,像是樱色的潮水一样涌上海岸……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吧。”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但是,她违背了这个约定。   “渊绚”违背了这个约定。   涩泽龙彦倏地从回忆中醒来,在他耳边传来细小平稳的呼吸声。   是渊绚的呼吸声。   她的手掌就放在涩泽龙彦的手中,温暖的皮肤、柔软的触感,无比真实地传递至涩泽龙彦的感官。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黑暗,不断循环的景色也被黑暗吞食。涩泽龙彦轻轻地托起渊绚的脑袋,他把依旧在睡梦中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安置好,她完全没有被他的动作惊醒。   涩泽龙彦的眸中装着复杂的神情,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她的脖颈,少女纤细而又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指尖触碰到她颈部的皮肤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涩泽龙彦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注视着少女安静的面容,脑海中闪烁着无数的想法,最终他抿紧了嘴唇,略微倾过身来,在她的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一个短暂到一触即离的吻。   无比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涩泽龙彦起身走出了车厢。   他想,一个世界的确只能有一个“涩泽龙彦”,但无论是他还是另一个涩泽龙彦,都是真正的“涩泽龙彦”。   让这个仅此一日的虚构之日成为真实的方法是存在的,让未能实现的约定化作现实的方法是存在的,让这列因为他的存在而无法离开横滨,只能沉陷在特异点中的火车抵达约定之处的方法,是存在的。   那就是,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涩泽龙彦。   他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与他自己几乎一样的气息。   家里没有任何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但是当涩泽龙彦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在房子里叫着渊绚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这令涩泽龙彦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恐慌,害怕失去什么的念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渊绚的手机被放在她的书桌上,在桌面上还放着一堆信件,堆放信件的箱子就摆在右上角。很显然,离开前她正在整理这些信件。   直到有什么东西,让她放下了它们,心甘情愿地跟随着离开了这座房子。   涩泽龙彦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那个东西”已经先他一步抵达了这里,用他的身份带走了渊绚。   意识到这点的涩泽龙彦几乎要失去所有的理智。   “它”会做些什么?   “它”会将她带去哪里?   即便怒火已经充斥了整个大脑,涩泽龙彦也不能停止思考。   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想出所有的可能性,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将渊绚带回来。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安然无恙地偷走龙最珍贵的宝物。   涩泽龙彦想到了他最初找到渊绚的地方——那个孤儿院。   那里是他和渊绚成为家人的起点。   但他未能在那里找到任何他们去过的痕迹。   于是涩泽龙彦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对他和渊绚而言同样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的地方。   ——青森的岩木町。   他们曾经许下过约定,要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去看开得最漂亮的樱花。   前往那里的方式有很多,但在上一次,他们一起去青森旅行的时候,渊绚说想要坐火车去。   如果“那个东西”真的也是“涩泽龙彦”的话,他们一定也会坐火车去那里。   抱着这样的想法,涩泽龙彦来到了车站。   几乎是在他抵达站台的同一时刻,一辆列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就这样停在了他的面前。   站台内无比安静,其他乘客仿佛都静止在了另一个空间。   只有涩泽龙彦看到了这辆列车。 第1卷 第31章   那些微不足道的愿望, 即便放大到极致,所得到的也不过小小的幸福。   但即便只是那一点点的幸福,你也从未拥有过。   仿佛是在遵循著名为“命运”的路线一般, 在车门自动打开之后,涩泽龙彦踏入了这趟列车。   火车里的空气阴冷潮湿, 仿佛是从上个世界驶来,车厢里的光线极为黯淡。   夜视能力极佳的涩泽龙彦,在置身于列车内的空气之后, 他的瞳孔像是夜行的生物一般扩大, 呈现出一种兽类般的危险。   车厢内无比寂静,没有任何人影,他仿佛行走在前往黄泉之国的道路上一般, 像是要去带回坠落黑暗的神袛。   他径直走向了深处的车厢。   也正因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火车内部,才导致忽视了仍未关上的车门。   在他的身影被更深处的车厢吞没之后,站台上的另外一人也从长椅上抬起了脸。   当涩泽龙彦出现在站台时,他则是混杂在那些静止的人群之中, 手里拿着一张摊开的报纸, 微微垂下脑袋,仿佛已经与他们的世界融为一体。   只有在他有所动作时,才展现出了区别于周围人群的特征。   身形消瘦的青年戴着一顶黑色的毛毡帽,似乎极为怕冷, 身上也披着同色的短披风。   他的皮肤透露出不健康的病态苍白,从毛毡帽中漏出了几缕黑色的头发,散乱地垂在他的鬓边。   青年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眸子。   这双眸子注视着火车的车门, 他动作缓慢地折叠起手中的报纸,将它放进了自己披风下的口袋里。   他看见有一名红褐色头发的青年匆匆跑向火车。   因为奔跑而变得稍显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些,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赶上了火车之后,扶着膝盖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   红发的青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风衣外套——他穿了一件带口袋的砂色风衣。   口袋里里面有一个巴掌大的本子,以及一支笔。   在本子的第一页写了一个名字,正是青年的名字——织田作之助。   这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礼物。   织田作之助仍记得她将这个本子送给自己时说过的话。   “去写些什么吧,织田先生。”说话的女性有着一头温柔的粉紫色头发,“人的心里会有许多想要说的话,但真正有勇气说出来的,却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书写远比开口更加简单,因为在落笔的时刻,即便是写下这些话的人,也不会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到这些字眼。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她让织田作之助伸出手来,红发的青年顶着一副呆板的神情,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忽的笑了起来,将织田作之助手背朝上的手掌翻了一个面。   紧接着,织田作之助的手掌中被放上了东西。   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以及一支笔。   “等织田先生把这个本子写完,就把它还给我怎么样?作为交换……”她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本子,“等我把这个本子写完,我也将它送给织田先生。”   “这是……”   织田作之助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话语,“这是……我们的约定。”   他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着,手掌按紧了口袋中的本子。   但是今天,他要赶上这趟列车,却不是要去履行这个约定。   因为……“她”已经死去了。   就在前几日,织田作之助听到了她的死讯。   “会被埋藏在哪里呢?”身上缠着白色绷带的青年状似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大概会被埋葬在青森吧。”   “因为她说过,那里能让她有一种……“家”的感觉。”   听到这话的织田作之助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要去参加她的葬礼。   织田作之助踏上了这辆火车。   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红发青年的俄罗斯人眯起了眼睛。   “真是太愉快了……”   从黑发的俄罗斯青年的口中流溢出低低的笑声,他的唇角上扬起来,轻轻地阖上了眼睛,像是想要感受到什么一样。   在火车发出鸣笛的声音之后,他终于抬起脚步,走向了即将关上的车门。   在站台安静的空气中,飘散着他的低声呢喃——   仿佛是在询问着某个人。   费奥多尔问,“这会是……你想要的世界吗?”   当渊绚醒来的时候,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车厢非常空旷,静得出奇,窗户外面被漆黑的夜覆盖着,这令渊绚无法窥见外面的半分景象。   她非常害怕黑暗的地方。   这使得在黄昏时温暖安心的位置倏地让她觉得恐惧起来,她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到了靠近过道的地方。   原本涩泽龙彦坐着的地方。   这个座位上没有半分温度,也丝毫没有残留属于他的上一任主人的东西。   车厢里的空气渗透出丝丝寒意。   渊绚抿紧了嘴唇,她大着胆子往目光所能触及的周围望去,在她的视线内没能找到任何一个除她以外的乘客。   于是她抬起脸来,在车厢顶的灯光昏黄地洒落下来,仿佛从陈旧的老照片中取出的记忆。   不安逐渐在她的心底里扩大,她试着叫了一声涩泽龙彦的名字。   车厢里甚至能听到她的回声。   这让渊绚更是害怕起来,她整个人都蜷缩着,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椅背,心里祈祷着涩泽龙彦赶快回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嘈杂地充斥在她自己的耳边。   但就在这片嘈杂声中,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是硬质的鞋跟踩在地面上发出的碰撞声。   下意识觉得是涩泽龙彦回来了的渊绚抬起脸来,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黯淡的灯火下,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得救了。   在渊绚的心底里诞生出来了这样的念头。   她猛地站起身来,再也无法忍受独自一人待在这种寂静暗沉的空间里,直直地撞进了对方的怀中。   “我好害怕……”   在极度的恐惧下,渊绚无比希望能有人和自己说说话。即便没有回应都可以,只要能听她说就可以了。   她太害怕被独自留下了。   这种感觉和平时她待在家里等待涩泽龙彦不一样,那时她知道,无论如何对方都会回来,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家”。   但在这里不一样。   在独自醒来,意识到涩泽龙彦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这远比任何东西都要来得可怕。   她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腰身,几乎要哭泣着对他说,“……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被她抱着的这具身体,从被她扑进怀里时便一直紧绷着全身的肌肉。   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渊绚终于意识到了异样。   这和涩泽龙彦的气息有些不太一样。   而且……对方没有一头雪白的长发。   她愣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抬起脸来,印入眼帘的是一双湛蓝的眼睛。   漂亮而又通透,很容易便能让人联想起午后的阳光或是波光粼粼的海面之类的事物。   渊绚记得这双眼睛。   在前不久她的第一次签售会的现场,也有一个有着湛蓝眸子的少年带着她的前去找她。   在那本上,渊绚写下了对他的祝福。   祝武运昌隆,中原中也。   这是少年的名字。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那时候渊绚能够看到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还带着茫然与无措,那是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   甚至比渊绚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似乎……比她还要成熟许多。   “你……”   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之后,渊绚松开了对方,她有些局促地看向对方。   “对不起……我……”   她想告诉中原中也自己认错人了,通过这样的解释来缓解此刻略显得有些怪异的气氛,但她话还没有说完,中原中也便打断了她。   “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深深地注视着渊绚,像是要告诉她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你没必要觉得对不起。”   这样的态度让渊绚感到奇怪。   她注意到中原中也的神情带着难言的复杂,就好像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好多遍思考才能开口一般,连牵动声带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正在承受着非常人所能理解的痛苦。   在渊绚的心中忽然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她听到对方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会再做得更好了……”   中原中也称她为,“绚。” 第1卷 第32章   ‘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在那个你已经死去的世界里。在那个让你陷入绝望、失去信心的世界里。   谁也没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即便你是如此真切地希望着、祝愿着……恳求着。’   渊绚被这样的称呼吓了一跳。   她不明白中原中也是何时知晓自己姓名的。   虽然在签售会场他们曾有过一次见面, 但实际上,真正知道渊绚全名的人非常少。   因为她极少出门,一直以来都只是以笔名来和读者们进行交流, 即便是填写信息时也没有透露出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在签售会场的短暂交流, 是单方面的告知姓名, 是渊绚对中原中也信息的接收。   她知道, 那名少年正身陷一种复杂的纠结中,前去与她见面,比起那个签名,他更需要的是他人的鼓励。   语言拥有力量。   即便不通过“别天王”, 渊绚的语言也能够对他人造成影响。   于是她向那名少年表达了祝愿。   诚然迷茫与无助会永远纠缠于人的灵魂, 但人们所拥有的幸福,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小的幸福, 也会在心底里燃烧起名为“希望”的火苗。   她觉得, 那名少年是需要有人去对他说些什么的。   无论是她还是其他的什么人都可以,只因为刚好在那时他来找她了。   这令渊绚无法拒绝。   她没法在自己可以做到某些事情,可以帮助到他人的时刻, 如同旁观者一般置身事外。   中原中也非常了解她。   ——虽然他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   在他的世界里,渊绚是他非常重视的“同伴”。   但她似乎永远也无法真心地露出笑容。   她像是永远都在担忧着什么、思虑着什么、恐惧着什么。   在无数个身在“羊”的基地的夜晚,她甚至会蜷缩着身体, 在睡梦中发出低低的哭泣。   那时候他们尚且年幼, “羊”的地盘仅仅是一栋废弃的大楼,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 单是维持这样的生存空间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孩子们所拥有的力量非常弱小, 他们像是杂生的野草一般卑贱而又微不足道。   直到中原中也加入了“羊”。   中原中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他一直都是非常为他人考虑的人, 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成为“羊”的依靠。   但渊绚却对他说,“中也是没法帮到我的。”   她的眼睛里满盛着中原中也读不懂的意味。   这令中原中也难以理解。   “羊”的其他人遇到了什么困难,遭受到了什么伤害,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中原中也,前来寻求他的保护和帮助,前来借用他的力量。   中原中也的力量,就是“羊”的力量。   这份力量的来源则是他的异能力——“污浊了的忧伤之中”。   渊绚一次也没有借用过他的力量。   在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   在她哭泣着惊醒,却发现中原中也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之后,独自擦拭着泪痕的渊绚告诉了他一件事情。   “我也有异能力。”   是在那一个夜晚,她用自己的异能力,让中原中也见到了无比美丽的“新世界”。   那是用语言虚构出来的童话,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虚异之物。   当渊绚询问他是否想要留在那样的世界时,中原中也却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能抛下其他人。”   听到这话的渊绚像是忽然愣住了,她脸上的神情几乎凝滞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笑了起来——这是中原中也遇见她以来,第一次见她露出笑容。   她轻声道,“真好啊。”   粉紫色头发的小姑娘倾过身体靠近了他,她发自内心地对他说,“请务必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在你无法抛弃的那个世界。现实的世界。”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也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中原中也希望她也可以获得幸福。   他非常真切地希望着,渊绚能够敞开自己的心,轻松地在现实的世界里活下去。   但那样的希望并没有实现。   渊绚最终还是死掉了,即便是小小的幸福她也未曾拥有,她唯一的希望、仅有的追求,永远也无法再回到她的身边。   中原中也不敢去想,她究竟是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地告别了世界。   一旦回忆起那样的事情,他便觉得连站在她面前的勇气都不再拥有了。   即便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渊绚”。   在某个她已经死去的夜晚,中原中也忽然想起她来,想起他们曾经约定过的,“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时候,他所处的世界便发生了变化。   这算是什么呢?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才能让一个世界的人抵达另一个世界。   中原中也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   在见到渊绚之前,他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在真正见到她之后,他却忽然觉得,他能和对方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尤其是在开口之后,唤出她的名字之后,她所流露出的陌生而又茫然的眼神,更是在残忍地提醒着他,站在他眼前的“渊绚”并不是他所认识的渊绚。   但是……   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的面容、身躯、名字,都在告诉他,在这个世界,她所拥有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可以轻松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坦诚地去向他人寻求帮助的人生。   不用独自背负起那些责任,也不用独自承受那些让她几乎无法生存下去的痛苦。   这样的世界,一定会是她真正想要的世界吧。   这样的世界,是可以让她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世界了吧。   意识到这些的中原中也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开视线,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渊绚。   在他安静着、神情几经变化的时候,渊绚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打量着他。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中原中也已经熟识到可以用这样亲密的称呼来进行交谈的程度。   而且,中原中也的表现非常怪异。   他像是在看着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他的神情却满带着悲伤的意味。   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   这样的反应和渊绚的记忆无法划上等号。   或许是因为这时候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渊绚在开口时也没有平时那样犹豫。   意识到对方异样,她直白地询问了对方,“请问……中原君知道火车里发生了什么吗?”   她有一种直觉,她觉得对方或许和她现在所处环境,这辆怪异的列车有所关联。   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第1卷 第33章   ‘当我想起我们之间的约定, 从我的心底里竟生出了一丝细小的勇气,仿佛在告诉我,“你还不能死去。”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的需要我。   被需要着的人, 是无法毫无留恋地告别这个世界的。’   在中原中也所在的世界里,渊绚死去之后,他见到了异能特务科派来的人。   戴着圆框眼睛的青年,身上有着一种像是中年人一样严肃古板的气息。青年的名字是坂口安吾。   中原中也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还是在龙头战争结束之后不久, “羊”因为不可避免的地盘之间的争端和港口afia会有所摩擦,尽管一直以来作为“羊”的首领的中原中也都在极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总会有不听话的组织成员会跑去港口afia的地盘。   作为首领的中原中也, 在“羊”组织里的威慑力甚至并不如他在其他组织里那样强大。   但他们在面对渊绚的时候, 却总会不自觉地表现出顺服。   比起中原中也来说,他们反而更愿意听从渊绚的吩咐。   但当他随口在她面前谈起这件事时,渊绚却说, “但他们并非真正需要我。”   “中也知道吗, ”少女好看的眉眼间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她说,“在人们的心目中, 有时会存在着无论如何也没法替代的人,他们发自内心地需要着对方,一旦失去就会连同自己也无法再继续生活下去了。”   当时的中原中也,还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   他从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口中得知了渊绚同他们所做的交易,以解决iic事件为筹码,换取“羊”在横滨地区的安定。   港口afia将会为“羊”提供庇佑, 因为他们从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有中原中也一个异能者存在的“羊”, 并不需要港口afia渴求已久的允许异能者组织合法开展活动的“异能开业许可”, 所以在渊绚解决了iic事件之后,按照约定,港口afia顺利得到了它。   渊绚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羊”的未来。   作为首领的中原中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坂口安吾却告诉他,这是她自己的想法。他给了中原中也一封信,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信中记载了她过去的人生。在遇到中原中也,被“羊”接纳以前的,他们任何一人都从未知晓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从他人身上偷窃而来的。’   在渊绚看来,她是“偷走”了原本属于她哥哥的人生,所以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   这令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也无法毫无负担地放下过去的罪孽。   在见到iic的首领,那个名为纪德的男人时,她仿佛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逃脱那份恐惧,时至今日我仍身处那个夜晚,我害怕得几乎要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便能看到父亲的亡魂从黄泉之国燃烧起熊熊怒火。’   满怀狰狞与愤怒地斥责着她所犯下的罪行。杀死了自己父亲,在自己的兄长为自己顶罪时一言不发的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生活下去”的。   最终她和那份恐惧、也和iic的首领,一起被大火烧死在了那座废弃的洋房。   那便是渊绚悲哀的、难堪的一生的终点。   在信的末尾,渊绚留给他这样一句话,‘祝武运昌隆,中原中也。’   这是她仅有的也是最后的善意与祝福。   中原中也感到喉咙有些干涩,这令他的声音也听起来非常不自然,“不,我也不清楚。”   渊绚心有疑虑,但她没有追问对方。   虽然没能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但中原中也的到来还是缓解了渊绚孤身一人的恐惧,她很想请求对方和她一起去找涩泽龙彦,却又无法轻易向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索取帮助。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怪异的沉默。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另一个人的到来。   来人用相当遗憾的口吻说道:“没想到竟然被中也抢先一步了呢~”   这样的声音让中原中也和渊绚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黑色头发的青年从黑暗中走来,他的脸上半落着阴影,瘦削的身体被裹在黑色的长风衣下,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这一身打扮尽是高级定制,无处不透露着矜贵,即便说话的语调正刻意地上扬着试图营造出活泼的意味来,也无法遮掩起身上流露出来的属于上位者的气息。   黑发鸢眼的青年,她见过对方更加稚嫩的模样——是在那日的签售会上,和中原中也一起进入隔间的少年。   中原中也和他似乎是朋友。   但看着对方走进车厢的中原中也,却第一时间将渊绚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他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了对方投向渊绚的视线。   “港口afia的首领,”中原中也的眼神冷厉下来,像是刀锋一样刺向对方,“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青年摊手笑了笑,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中原中也已经压低了身体,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别这么紧张嘛,中也。”他宽慰道,“毕竟在我的世界里,你可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呢。”   这令中原中也皱紧了眉头,他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令人厌恶的不悦气息。   无论是说话的腔调还是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是中原中也最讨厌的类型。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成为这种人的下属。   “唔……”黑发的青年看见他的神色,立马领悟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对这一个“中原中也”的所属世界也有了一点点猜测。   对方没有戴那顶在他看来款式老旧的帽子,身上穿着的也不是考究的定制西服,或许也没有收藏名酒的爱好,更不要说高级跑车了。   而且这一个“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认识仅在于“港口afia的首领”。   是没有加入港口afia的,最大可能仍留在“羊”的中原中也。   太宰治相当精准地猜测出了对方的来历。   他仿佛非常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比起在这里警惕地瞪着我,还不如好好安慰一下绚吧,毕竟她看起来可是相当紧张呢——”   这样说着的港口afia首领,太宰治,弯了弯身体,像是要将视线绕过中原中也到的身躯,看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渊绚。   对这样的场面手足无措的渊绚感到非常紧张,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依靠自己最亲近的人,她愈发想念起涩泽龙彦。   情况特殊,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此刻局面的中原中也暂时和太宰治达成了和平相处的协议。   条件是太宰治不能靠近渊绚。   从现身开始便对他们表现出极为熟稔态度的太宰治,只让中原中也感到了危险。   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渊绚,认为不能让这种危险的人物靠近她。   听到这话的太宰治敛去了脸上的神情,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中原中也,巨大的压迫感顿时笼罩过来。   “不要误会了,中也。”虽然没有改变称呼,但太宰治的声音却多出了几分威严的感觉,他抬了抬下巴,姿态相当傲慢,说出来的话也近乎质问。   “你现在算是在做什么?你又算是她的什么人呢?护卫、同伴、还是说……恋人?”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观察中原中也的表情。在察言观色方面几乎细致到了极点,即便是再细微不过的神情也能进行揣摩的太宰治,顺利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在面对这种透视般的视线时,仿佛被看穿了一切心思的中原中也被紧张与局促包裹着。   他无法招架太宰治这种存在。   即便真的和对方共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对不可能会有所好转。大概会是那种互相看不顺眼、互相嫌弃的相处模式吧。   最终他还是如愿站在了渊绚的身边。   站在他们中间的渊绚倍感压力。   他们都表现出了一副似乎与她熟识的模样,口中说着令她的思绪愈发混乱的话语。但从那些话语之中,渊绚组织出了一些破碎的信息。   ——这两个人,都不是她认识的,诞生于这个世界的人。   是某种特殊的强大力量让他们降临了这个世界。而在他们原本的世界中,也都存在着“渊绚”。就像她所处的世界里,也存在着人生经历与他们不同的“中原中也”和“太宰治”。   这是渊绚第一次听到太宰治的名字。   在前两次见到这个世界的他时,她从来没有生出过询问对方名字的意图。   而这一次,从中原中也那里赢得了上风的太宰治走到了渊绚的身边之后,还没等她思考如何才能算是礼貌地询问对方的姓名,他便低下脑袋,漂亮英俊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   “你好呀,这个世界的绚。”他用无比温和的嗓音说,“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太宰治。”   在他的声音里,在那种温和的嗓音之下,渊绚听到了非常可怕的悲伤。   对方正在承受着一种残酷的痛苦。或许和“渊绚”有关,又或许和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有关。   人们常用蛛网来比作命运,倘若用这种说法的话,那么这一个“太宰治”便如同落入蛛网之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的蝶蛾一般。   渊绚觉得,在眼前的这个“太宰治”身上,环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绝望”的气息。 第1卷 第34章   ‘我是如此热切地爱着这个世界。   正如我如此真切地爱着你。   所以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我也想要活下去……和你一起。’   太宰治说,“在那个世界,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的时候,你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呢。”   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点点怀念的意味。   太宰治是非常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那类人, 无论内心的感受如何, 他总能很好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 所流露出来的皆是他希望他人看到的东西。   这是非常难得、又非常可怕的才能。   这样的才能使得他在尚且年少时便被众人惧怕着,也让他愈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疏离在外。   哪怕实际上只要他想, 他完全可以让自己轻易地融入到任意的人群中, 成为任何人的同类。   太宰治,是自己拒绝了来自世界的拥抱。   他对来自世界的一切都感到厌倦、心生疲怠。   所以当他见到“渊绚”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在说话, 他看到了一个同样疲怠而又厌倦的灵魂。   那是极其美丽的、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人们与她一同死去的灵魂。   太宰治被那样极致的美丽所吸引, 他向坐在那里的渊绚搭话了。   她的眼睛里氤氲着朦胧的光彩,注视着某个人时像是从漆黑无比的深夜中亮起了微弱的光。   那微乎其微的希望的光芒便是维系着她生命的光辉。   于是他得知了渊绚是一名小说家——没有任何名气、也没有过人才华的小说家。   “我想要写出幸福的故事。”身上氤氲着黄泉般的气息的女性说, “我想要遇到能和我一起活下去的人。”   她实在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但她遇到了太宰治。   他们一同在日落的时候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在太阳坠落的时刻牵着手沉入海水之中。那个海岸边生长的樱树掉落了许多花瓣,海面上漂浮着一层绚丽的樱色, 仿佛翻涌过来的海浪也是温柔的粉红色。   春天是非常温暖的季节,但任何时候的海水都是冰冷的,太宰治从未有一刻感觉海水竟是如此刺骨的寒冷,这令他甚至对“活着”生出了一点点留恋。   浸泡在海水中的太宰治恍惚地幻想起她所说的“幸福的故事”。他并非是能与“幸福”这样的词语划上等号的男人。   他的归宿只会是死亡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发自内心地去祝福着某个人,希望她能获得她所渴求的“幸福”, 让她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心愿化为现实。   如果那真的可以变成现实, 太宰治想, 或许,他也能从她那里感受到一丁点可以驱散黑暗的温暖。   “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面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的渊绚,太宰治没有强求任何东西,他提议道:“不如去别的车厢看看怎么样?”   这样的建议遭到了中原中也的拒绝。   “谁知道别的车厢里会有什么东西?”   他像是忘记了,发觉自己孤身一人出现在车厢后,第一时间摸索移动的做法。   也正是这样的举动,才让他遇到了这节车厢里的渊绚。   中原中也最后的私心,是能和她待得更久一点。就算是相顾无言也没有关系,前提是没有太宰治的出现。   即便她并非他所熟知的渊绚,但是只要一想到在某个世界里,她也可以拥有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权利与勇气,中原中也便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由衷地庆幸着自己可以见到一个这样的渊绚。   旦在他们意见相左之时,渊绚支持了太宰治的提议。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似乎都没有丝毫想要伤害她的念头,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想要保护她,但如果要问渊绚的想法,她还是更想回到涩泽龙彦的身边。   “我不是一个人上车的。”渊绚鼓起勇气向他们解释道,“所以……我想去找他。”   哪怕她并没有说明和她一起的另一人是谁,但太宰治还是能够知道,“是涩泽龙彦吗?”   和听到了她呼唤着涩泽龙彦名字的中原中也不同,太宰治的判断全凭自己过人的观察能力。   他看到了渊绚侧边的头发,结合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款式,一下子便让他想到了当初在龙头战争中所见的那名精神系异能者——外号为“白麒麟”的涩泽龙彦。   那是个极其危险的角色。   太宰治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白色长发的青年脸上充斥着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表情,他坐在自己的异能力“龙彦之间”里,在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火盆,涩泽龙彦将大额的钞票与美丽的宝石随意地丢入燃烧的火焰之中。   太宰治那时随口说了一句,“如果送给女人的话,她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得到的是涩泽龙彦冷淡的忽视。   “他有给你送过宝石吗?”太宰治忽然这样问她。   渊绚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的太宰治笑了起来,“那还真是一件好事。”   渊绚觉得他的话有些言不由衷。   即便正在微笑着,她也不觉得对方真的是高兴着,反而更像是习惯性地露出这样一幅表情,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中原中也感觉自己仿佛被排离在外了,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与此刻的场景格格不入。   他的语气略有些烦躁,“既然要去别的车厢,那就快点走吧。”   这句话是对太宰治说的。   渊绚却对他道歉了。   “我不是在说你……”意识到还有另一人正在看着他,对方还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令中原中也解释起来也有些别扭。   他索性直接迈出了步子,大步走向其他的车厢。   看着他的背影,太宰治向渊绚伸出了手来,“要牵着我的手吗?”   渊绚下意识摆了摆手,身体往后倾斜,这是相当明显的拒绝。   “果然会被拒绝呀,”太宰治遗憾地说,“要知道在以前,绚可是连共赴黄泉这样的请求都不会拒绝我的呢。”   他的话令渊绚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渊绚忽然间想起了中原中也,她赶忙追上了已经走出半截车厢那么远的橘发青年。   太宰治保持着伸手静立的姿态,独自收回了空落落的手掌。   追上了中原中也的渊绚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她其实很难想象太宰治所描绘的“共赴黄泉”。   因为如果她真的发自内心地爱着某个人,那么一定不会想和对方一同死去。   起码她是这样想的——   即便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她也希望自己所爱之人可以活下去。   正如她无比期望着她的哥哥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延续着没有她存在的生命。   渊绚看见太宰治远远地向她投来目光,像是穿过了无数个世界那么悠久而又漫长。   这列火车长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道穿过了多少节车厢,过程中他们没有遇到其他的任何人,不说话时车厢里安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仿佛置身于一列沉浸在死亡与寂静的火车中,谁也不知道它的目的地会是哪里。   从火车轻微的颠簸中可以感受到它的确是在行驶的,然而即便是贴紧车窗也无法看清外部的景象,像是处于一个彻底与外界隔绝的空间。   渊绚有种心脏被压迫一样的沉重感。   她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好,走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脸色发白,呼吸也愈发沉重,太宰治虽轻易地捕捉到了她的不适,但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是直到中原中也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他们才停下了脚步。   “既然身体不舒服,那还勉强自己做什么。”   橘发的青年皱了皱眉头,他停下了脚步。   语气虽然强硬,但他蹲下身的动作却极为自然,弓身将自己的背部面向渊绚,“上来。”   渊绚委婉地试图拒绝,“我没事的,中原先生不用这样……”   话未说完,她便被人抱了起来,身体失重的感觉令渊绚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寻找着支撑点。   太宰治略微低下了脑袋,渊绚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亲密姿态,渊绚甚至能看到对方鸢色的眸子里仿佛氤氲着细碎的昏黄。   听到动静的中原中也猛地站了起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怒视着做出这种举动的太宰治,“你这家伙!”   “诶——”太宰治像是早就预料他挥拳的动作一般,抱着渊绚后退了几步,他的风衣外套在狭窄的车厢里飘起蝴蝶般优雅的弧度。他拢了拢渊绚的身体,让她的脸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中也真是太过粗鲁啦,要是不小心伤到绚怎么办呢?”   这样说着的太宰治贴在渊绚的耳边,轻轻地开口道:“绚也是这样觉得吧?”   回应他的是中原中也的怒目而视,“你这家伙还不快点放开她!”   闻言太宰治反而低下脑袋,贴了贴渊绚的侧脸,“不——要。”   车厢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又危险起来。   “中也刚才不也是想做差不多的事情吗?”太宰治像是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气氛一般,“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呢?”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令人无法反驳的话来。在这方面,中原中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的渊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请放我下来,太宰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很小,但话语中却透露出坚定的意味。   这样的反应让太宰治垂下了眼睑,他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第1卷 第35章   ‘绫辻行人是非常有名的侦探。   但比起他的推理能力, 更为众人所知的,却是他那格外危险的异能力。   令被他揭穿了罪行的犯人,百分百意外死亡的“another”。   “来阻止我吧, ”绫辻行人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 “来……杀死我吧!”’   “我知道了。”   太宰治移开视线, 面上一副轻松的模样, 似乎对这样的发展毫不在意。   他弯了弯身体,将渊绚放回地面,确认她的足尖抵住了地板, 才慢慢松开支撑着她的手。   中原中也大步走到了渊绚的身侧,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太宰治。   无论在其余的世界如何, 至少在他所生存的世界中, 他与太宰治之间没有任何紧密的联系。   所以对于眼前的黑发青年,中原中也只有警惕与不满。   但至少……他们在某一个方面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要在这种不明所以的局面之中保护好渊绚。   因为这里,或许就是她唯一一个可以生存下去的, 去追求着自己想要的“幸福”的世界。   中原中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任何人摧毁掉这唯一的希望。   他们决定在车厢里暂作修整。   不知是因为方才渊绚的话让他有了自知之明, 还是太宰治自己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休息时他坐在了渊绚的对面, 这使得渊绚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   中原中也本想坐在她身边, 但太宰治的目光却让他迟疑了一下, 他握了握拳, 最终还是放弃了。   于是乎车厢里出现了渊绚独自坐在一边,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一起坐在她对面的场景。   渊绚低着脑袋, 在坐下之后她就开始思考起来, 关于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 以及自己看待他们的想法。   最终,她主动开口说话了。   “中原先生。”比起让她捉摸不透的太宰治,她觉得,眼前的中原中也,其实和前些时候那个来签售会找她签名的少年中原中也有些相似。   但又不是完全相同。   眼前的青年,比那名少年更加沉痛而又挣扎。仿佛是那个给她写信的“荒霸吐”的、没能得到解脱的延续。   听到她的声音,中原中也极快地回应了她,“我在这里。”   这是习惯性的回答。即便称呼并不一样。   中原中也记忆中的渊绚非常害怕黑暗的地方,当她从梦中惊醒,面对漆黑森冷的废弃大楼的时候,就是她最为脆弱的时刻。   中原中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于是他总会在她睡觉时守在她的身边,渐渐的,醒过来的渊绚会主动呼唤起他的名字。   “中也……中也……”   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幼小的动物一般。   “我在这里。”   中原中也握着她小小的手掌,即便他自己的手掌也是那么的稚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她的依靠。   这也令中原中也生出了,“即便没有异能力,也有人需要着他”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渊绚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   但在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着的温柔,却是出自同源的本质。   “虽然我并不知道,在中原先生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渊绚放在腿上的双手缩紧成拳,“但是我觉得,中原先生也可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要一味的顾及他人的想法,为他人而存在,当作承载异能力的工具一般供人使用着。”   她告诉中原中也,“在我的世界里,也就是这一个世界,我同样遇见了你。是比我还要年少的你,而那一个“你”对我说,“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她说话时,中原中也和太宰治都保持着安静,他们沉默地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   渊绚鼓起勇气直视对方的眼睛,她看见中原中也露出了怔愣的神情。   他呆呆地张了张嘴,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   声音里满带着沉重的意味,“……什么答案?”   渊绚没有直接回答,“我想,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她伸出手来,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冲动驱使她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中原中也的手背上,中原中也在这样的举动下睁大了眼睛。   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像是晃过了许多东西,记忆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在对他说着,“请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的话语。   即便是在一个,没有给予他这般祝福的人存在的世界里。   渊绚被仿佛泡影般在她面前消散的中原中也吓得缩回了手掌。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他原本坐着的位置,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太宰治。   黑色头发的青年饶有兴致般地支着下巴,嘴角噙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太宰先生。”   在渊绚小声开口之后,他开口道,“原来是这样啊……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渊绚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太宰治歪了歪脑袋,“但是解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侦探来做会更好一些吧,毕竟我只是一介普通的afia首领,这方面完全不是我的长处呢——”   这样说着,太宰治脸上的神情逐渐发生着变化,他的视线穿过渊绚,落在了悄无声息地抵达了这节车厢的侦探身上。   金发的侦探身形半隐于黑暗之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然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气息,却也让渊绚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他的降临。   她猛地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杀人侦探,绫辻行人。”   太宰治直白地点明了对方的身份。在他的世界里,他听说过对方的存在。   闻言侦探向他们迈开了步子,渊绚因此看清了他的模样,身材高挑的青年戴着一双浅褐色镜片的眼镜,这令他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中被出色地隐匿。   白色的衬衫外面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马甲,浅咖色的外套被随意地披在肩头。金发的侦探似乎完全没有要理会太宰治的念头。   他一言不发地摘下了眼镜。   露出来的是一双赭色的眸子,这样的颜色与涩泽龙彦的眸色极为相似,但在这两双相似的眼睛里所承载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即便此时此刻,绫辻行人所注视的也是渊绚。   他径直走向了她。   “按照约定,”沉笃的脚步声闷重地响起,绫辻行人冷淡的嗓音传来,“我是要来杀死你的。”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眼前的粉紫发色少女的身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着的渊绚。   ““小说家”,渊绚。”   渊绚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影响时代的小说家。   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只是痴人说梦的想法。她并不觉得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更何况,这原本不是她的梦想。   这是她哥哥的梦想。   写出可以打动人心的东西,写出足以影响到他人的人生的东西……   “诱导自杀、教唆杀人,写出了让数以万计之人死亡的小说,被异能特务科列为特一级危险异能者的你——”   绫辻行人用无比冷酷的神情面对着她。   “向我发出了委托。”   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全身,渊绚听到他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阻止你,杀死你。”   她被侦探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势吓得脸色苍白。   但更令她觉得可怕的,却是他所描述出来的自己。   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在万千个世界中的某一个自己,会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她同时也意识到了,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太宰治,以及现在这个被太宰治称之为“杀人侦探”绫辻行人,其实都在用对待他们所知的“渊绚”的态度来对待她。   他们所看到,都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她们也是“渊绚”,但她们却并不是渊绚。   这是一个非常形而上学的问题,用不同的逻辑来进行思考,所得出来的结论也截然不同。   但是面对说着是来“杀死她”的绫辻行人,她却并没有对这句话产生恐惧。   一个真正仇恨着某个人,因得知了她所做的事情而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只想杀死对方的人,是不会有如此冷静的眼神的。   明明他可以把这样的眼神藏起来,藏在眼镜的后面,谁也无法窥探其中的真实,但在开口之前,他却在渊绚面前将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   这是否表示,在他的心目中,“渊绚”其实并非是令他憎恨的敌人。   “你要杀我吗?”   渊绚抬起眼睑,她轻声询问对方,“你真的,是要来杀我的吗?”   绫辻行人重新戴上了他的眼镜,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停留在看不清外部的窗户上。   他突然问,“你觉得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杀死?”   渊绚被这样的问题难住了。   就在这时,太宰治突然合起自己的手掌,拍出了清脆的声音。   “好了好了,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么姑且就把这种吓人的问题放一放吧……”   他非常圆滑地缓和着这时候的气氛。   但绫辻行人并没有领情。他瞥了黑发的港口afia首领一眼,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不是误会,”绫辻行人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准确地说,是一小张被裁剪过的报纸。   那上面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当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你——”绫辻行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换了一种说法,““小说家”已经死了。”   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那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的犯罪者,已经被不知名的人或事物裁决了。   这是绫辻行人接受的所有委托中,唯一一个没有完成的。 第1卷 第36章   ‘“推理小说, 是我最不擅长的类型。”   她轻声说着,抬起了眼睑,“如果有一天我要尝试, 你愿意帮助我一起完成吗?”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被众人称为——“杀人侦探”。’   在绫辻行人所处的世界里,“渊绚”是非常有名气的小说家。   从她的第一部 作品出版的那一刻,她就被众人疯狂追捧、被媒体争相报道,比起小说而言,她本人所受到的关注才是最可怕的。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有人说, 在她的身上, 存在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当她注视着某个人时,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这种说法实在太荒唐了,”少女坐在绫辻行人的对面,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的神情, “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角色罢了。”   她总是说着, 她写出来的东西, 其实远不如人们所想的那样好。   “比起作品本身, 其实还是外因占据了绝大部分因素……”说到这里,她问绫辻行人, “你有看过我的小说吗?”   即便是非常熟稔的相处,绫辻行人的声音依旧沉浸在一种冰冷的气息中。   仿佛从他身上氤氲出来的气息也满带着寒意,绫辻行人正是这样毫无温度感的存在。   “没有。”   听到这话的渊绚支起了自己的下巴,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绫辻行人,“那么以后,也不要去看它们。”   后来才暴露出她作为天人五衰之一的身份——“小说家”的渊绚的作品, 同样带着一种奇诡的魔力。   那些文字仿佛毒药一般腐蚀了人们的精神, 摧毁了他们的理智, 于是他们变得恍惚、变得愤怒、变得狰狞。   ——这样的悲剧源于她的异能力。   这是异能特务科做出的判断。   她的异能力蚕食鲸吞了无数人的生命。   他们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武装侦探社来解决,不仅是因为武装侦探社有着传说中无论什么案件都能侦破的名侦探江户川乱步的存在,也因为他们拥有可以消除一切异能力的异能者——太宰治。   这才是根本原因。   但在他们解决这次案件之前,绫辻行人却接到了“小说家”的电话。   推理出她所在的地点,绫辻行人看到了已经停止涌出的血液铺散出她的轮廓,她的头发在血中蜿蜒垂坠,被染成刺目的黑红色。   那张苍白的脸在血的映衬下显露出动人心魄的妖异的美丽,睁开的双眼仿佛在注视着半空中的某个点。   他看见她的尸体附近飘落的一张报纸。   那是被裁剪过后的一张报纸中的一小部分,绫辻行人戴着手套的手指捏起了一角,他看到了报纸的内容。   这是渊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 作品,并非小说,而是一篇简短的、信件格式的文章。   那是她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对当初那场影响巨大的“大战”的回忆。   作为一名侦探,绫辻行人自然不会觉得它的出现没有任何意义,通常来说,这种有着特殊含义的物品,反而往往是侦破案件的决定性要素。   委托他来杀死自己的“小说家”,究竟死于谁手,或许这就是找出凶手的关键。   但在绫辻行人试图在异能特务科派遣的监视者跟上之前展开调查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列火车。   一列不知道会前往何处,也不知道为何存在的火车。   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活着的渊绚。   一个,没有成为“小说家”的渊绚。   她有着清澈而又纯粹的眼神。   渊绚非常不擅长推理,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尝试这方面的题材。   她所写的,绝大部分都是她的心想要说出来的话语。   但现如今摆在她眼前的案件,却是与她有着紧密联系的。如果说有谁能不看到尸体便明白其死亡的原因,那么只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   在告诉了她已知的情报之后,绫辻行人询问了她对这个“案件”的看法。   “杀死“渊绚”的是谁,你能推理出来吗?”   在他这般询问的时候,渊绚只是用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   这令绫辻行人觉得,她一定是知道的。   能够杀死她的人……能够在绫辻行人抵达之前,先与她见面的人……   只有可能是——   “是渊绚。”   渊绚轻声开口,她闭了闭眼睛,这对她而言实在过于残忍,“是自杀。”   这是“渊绚”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的“推理小说”。   这个故事,她用现实来书写了。   犯人与受害者是同一人,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推理故事,倘若要拿去给别人看,一定只会得出“真是个无聊的故事”这样的答案。   但这恰恰符合了渊绚的本质。   她没有撒谎,她的确对推理小说一窍不通。   甚至其他类型的小说,也远没有她所得到的关注那么优秀。   渊绚的“成功”不在于她的作品本身,而在于她被迫需要的“关注”与“瞩目”。   她必须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她的小说,只有这样,她的目的才能真正达成。   绫辻行人从来没有询问过渊绚的梦想。一方面是因为他并不在意,另一方面则是作为侦探的傲慢本性。   ——成为足够家。   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渊绚的梦想了。   但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才能明白,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只会为了一个目的而付出一切、即便拼尽全身的勇气,即便以生命作为代价——渊绚愿意为了这样的目的去做任何事。   就算那些事情,已经超越了她的良知所能承受的范畴,让她深陷痛苦与折磨。   并非是他人杀死了她,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正如她曾经对绫辻行人所说的那样,如她去向绫辻行人寻求帮助一般,绫辻行人也成为了她的“推理小说”的一部分。   在那个以现实作为纸张来进行书写的故事中,他在其中扮演了“侦探”这一角色。   早在许久之前,渊绚其实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她才会用那样的问题来询问绫辻行人。   让他来帮助自己,完成自己的“推理小说”。   作为一名侦探,唯一需要关注的,只是案件的真相。   凶手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犯下这样的罪行,在过往的侦探生涯中,绫辻行人其实从来不会在意。   但这次的情况并不一样。   即便是他也难以理解,她做出那些事情的原因。   成为天人五衰,去摧毁那个世界原有的秩序……   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绫辻行人可以推理出她以现实来写作的方法,这在他见到她尸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他是个过于轻而易举。   那的确不是个。   但绫辻行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   如果说有人能给他答案的话,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她本人了。   渊绚就站在他的面前。即便她不是天人五衰之一的“小说家”。   “如果是你,你会因为什么,而去做出那样的事情。”   这才是他会抵达这个世界的真正原因。   绫辻行人头一次想要去理解“凶手”的内心,不是作为侦探,而是作为“渊绚”的友人。   即使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用言语承认过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一层联系。   这触及了渊绚藏在心底的秘密,是她不愿被暴露在人前的东西。   会让她违背自己的本心,甚至去伤害那些无辜之人的原因,只会有一个。   她深深地垂下了脑袋,没有说话。   但绫辻行人也已经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小说家”的尸体,与他眼前所见的渊绚的区别,不是生与死的界限,而是其他的方面。   他看着渊绚,忽然问她,“你会想尝试推理小说吗?”   ——不会。   这就是渊绚的回答。   绫辻行人的离开带走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想象着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自己,莫大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那样的绝望不仅来源于她所做的事情,也来源于驱使她做出那些事情的原因。   一想到在别的世界,哥哥也无法获得她渴求着他能拥有的幸福,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达成那样的目的……   这令她抑制不住地掩面哭泣起来。   太宰治站在她的身旁,他抬起了手掌,似乎想要摸摸她的发顶,但最终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黑发的青年转过脸去,他盯着另一个车厢模糊不清的景象,他们所处的车厢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颠簸。   太宰治反应速度极快地将渊绚拥进怀中,他们的身体向一端滑去,这使得他的背部重重地撞在了厢壁上。   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渊绚从他的怀里抬起脸来,太宰治的手指碰了碰她残余泪痕的面颊。   “你总是在为了同一个人而哭泣。”   因疼痛而微微皱起眉头的太宰治一点点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他捧着渊绚的脸,忽然对她说,“这对你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太宰治自己是满身绝望、无法获得解脱与救赎的男人。但他注视着渊绚,却发自内心地希望着,她可以不被绝望侵染。   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她能够自由地活下去,并且有可能获得她想要得到的幸福的世界。   正因如此,那些在其他世界里未能完成的“约定”,才会在特异点的形象下纷涌而至。   太宰治是唯一一个没有让她得知“他们”之间的约定的人。   他给了渊绚一个拥抱。   渊绚忽然意识到,“你也要走了吗?”   “我只是要回到我应该回到的地方。”太宰治贴了贴她的脸颊,他对她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语。   “活下去吧。”   这是他最后的私心。 第1卷 第37章   ‘在我见到你的那个瞬间, 我被你所流露出来的眼神打动。   于是我头一次生出了,想要与某个人成为朋友的念头。   即便你与我,对我们所面对的这一切, 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涩泽龙彦的异能力,是制造出一定范围的浓雾, 雾气会自动剔除普通人,而被雾气笼罩的异能者,则会被分离出异能力攻击其本体。   仿佛镜面反射出来一般,站在他对面的异能者, 与他有着别无二致的样貌。   “无趣的战斗。”   “涩泽龙彦”冷淡的嗓音在雾气中传来, 相同的异能力制造出来的雾气混杂在一起, 对任何一方都没能产生作用。   “是啊,”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红色的眸子在雾气中浮现出一种猩红的危险, “所以赶快结束吧。”   “涩泽龙彦”发出了轻轻的嗤笑声, “就这么着急下地狱吗……”   “你说的是自己才对吧?”涩泽龙彦反讥,“不知道从哪个世界跑来的、不受任何人欢迎的客人。”   “涩泽龙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最能激起他怒意的, 果然也只有他自己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全盘接受来自自己的嘲讽,因为他也明白, “这就是你说错了,绚可是非常欢迎我的到来。”   对于他们而言, 彼此的互相了解即是弱点,也是优势。   双方都非常清楚最能刺激到他们内心的事物是什么。   “不过是窃取他人身份的小偷而已。”   涩泽龙彦的声音格外冰冷,一想到渊绚此刻不知身处何处, 一想到她或许独自一人, 他便无法遏制住心底的忧虑。   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却没能好好保护她的家伙……   “窃取……”   “涩泽龙彦”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忽的笑了起来,“你听说过“二重身”吗?”   在都市传说中有这样一种说法——当出现与本人的容貌一模一样的虚幻之体时,他们将会杀死真正的本体,夺走他们的生活、占据他们珍视的事物。   涩泽龙彦现在所面临的情况,简直完美贴合了这样的都市传说。   相同的个体,相同的异能,在他们正面相遇的那一刻,某种巨大的奇异的能量将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这是用寻常的道理无法解释的情况。   “涩泽龙彦”说,“无论是在哪一个世界,都只会有一个“涩泽龙彦”。”   “那就只能请你尽快地……”一模一样的声音,延续了他的话语,“死去吧。”   异能特务科的检测仪器中,异常度不断攀升的数字,终于让他们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们的判断,从一开始就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突然降临在横滨的“涩泽龙彦”并不是完整的“特异点”。   准确来说,他只是特异点的一部分,是特异点降临时被附带着抵达此世的事物。   真正的特异点,是今夜的整个横滨。   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片面的区域,从而忽视了整个横滨的变化,从白天开始产生的细微改变,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固不可摧的结界。   整个横滨都处于一种虚幻的境界中。   他们必须尽快找出造成这种情况的真正核心,将其摧毁,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全夺回横滨。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也没法判断出,将整个横滨化为特异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辻村深月接到了来自欧洲的异能者总部组织——“钟塔侍从”的通讯。   “夜安,辻村局长。”   通讯设备中显露出来的是一张年轻的女性面容,她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两颊稍短,发尾向内勾起。   ““钟塔侍从”已经知晓了横滨的情况,出于安全考虑,决定派遣我作为专员前往横滨解决此事。”   辻村深月知晓她的身份,“钟塔侍从”的近卫骑士——阿加莎克里斯蒂。   显示器中的场景被拉远了一些,穿着裁剪富有设计感的酒红色长裙,阿加莎克里斯蒂坐在沙发上,她身处一架私人客机中。   在通知异能特务科之前,钟塔侍从的决策便已经开始实施了。   现在并非是在同他们商议,只是单纯地通知他们这一事实罢了。   辻村深月面无表情地回视着对方,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   那些人来到她的身边,又从她的身边离开。   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未能留下。   渊绚在此刻不得不开始正视起来,关于将她带上火车的“涩泽龙彦”,究竟是她所认识的涩泽龙彦,还是“渊绚”认识的涩泽龙彦。   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渊绚完全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那并非她所认识的涩泽龙彦。   或许他也已经消失了,回到了他原本的世界,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抛下了她……   渊绚的思绪无比混乱。   她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冷静,如果不能抓住什么的话,她会觉得自己仿佛在冰冷的深海中不断下坠,恐惧和慌乱像是海水一样将她吞没。   她将身体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脑袋几乎要开始发抖,然而这时,从她的头顶响起了一道声音。   “在我面前露出这幅可爱的样子也没用哦。”   是属于女性的嗓音。   这令她的注意力得到了转移,渊绚慢慢地抬起了脸,她看到了一片酒红色的裙摆,蜿蜒向上的荷叶边缀成大片的绚丽。   出现在她面前的女性戴着同色的精致小礼帽,她的面颊上带着笑意,在渊绚抬起脸后微微弯下身体,伸出了戴着点缀珍珠的黑色蕾丝手套的手。   这样充满贵族气质的女性,令渊绚不由自主地心生退却。   但她看着对方伸出来的手掌,以及她脸上的笑意,迟疑了片刻,她搭上了对方的手指。   “真是令人怀念啊……”金发的女性将她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动作温柔地拥抱着她,她的身上有种阳光一样温暖的气息。   “会用这样柔弱的姿态,用这样脆弱的眼神注视着他人的你,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了。”   她拍了拍渊绚的背,按着她的肩膀,和她对视时渊绚脸上的惊慌还未褪去,这令她眯了眯眼睛。   “真是可怜。”   金发的女性感慨道。   或许是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些人,渊绚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些许底气,她轻声反驳道,“我……并不可怜。”   她的反应让对方微微怔了一瞬。   随即,她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差点忘记了自我介绍的环节,这个世界的你,应该还没有见过我吧?”   金发的女性说,“我的名字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钟塔侍从”的近卫骑士长,“你”的搭档。”   在她的世界里,“渊绚”是足以媲美“超越者”级别的异能者的存在。   ——更是非常可怕而又冷酷的存在。   当她已经逐渐在众人面前拥有一个完整的形象时,她已经是成熟而又强大的异能者了。   但在多年以前,阿加莎克里斯蒂初次见到渊绚的时候,她还只是个瘦小而又胆怯的小姑娘。   阿加莎克里斯蒂对她这幅样子生出了些许怜爱之心。   “这个世界的我,应该也差不多要抵达横滨了吧。”   阿加莎克里斯蒂忽然说。   渊绚望着她的侧脸,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阿加莎克里斯蒂侧过脸来。   “真是期待呢,这个世界的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会成为敌人吗?还是说也可以成为同伴呢?”   她满带着笑意,说话时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   渊绚觉得,就算如她所说,在她的世界里,她们是搭档,但她们注定无法成为朋友。   她没有资格和这样充满信心、充满勇气的人成为朋友,也没法理直气壮地接受着这样的人向她投来的“友谊”。   阿加莎克里斯蒂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略感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我。”   渊绚保持了沉默。   “当然,”阿加莎克里斯蒂说,“相比于我,你肯定会更想见到他才对。”   她并没有说明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但渊绚却像是被捏住了软肋一般,某种直觉告诉她,或许是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哥哥……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话时,车厢又产生了一阵颠簸,阿加莎克里斯蒂动作敏捷地将她拉至座位上,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抓紧了椅背。   颠簸停止时车厢里的灯似乎也被波及,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渊绚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下意识抓住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手臂。   感受到手臂传来重量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叹了口气,“你这幅迟钝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没有办法……”   一面说着她就算露出柔弱的样子,对自己也没有任何作用,一面却又会在危险来临时保护着她。   阿加莎克里斯蒂言不由衷的做法让渊绚对她的看法有了一点点改变。   或许,她们的确能够成为朋友。   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个很好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金发的女性贴近了她的耳廓,她轻轻地附在渊绚的耳边,“但是,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   因为在她所存在的那个世界里,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从钟塔侍从那里接受了“处决渊绚”这一任务的存在。   当阿加莎克里斯蒂找到她的时候,粉紫色头发的女性独自一人站在海边,她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仿佛在等待着某个瞬间的来临。   在最后,渊绚询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们,确实是没法成为朋友了,对吗?”   她那时候的眼神,令阿加莎克里斯蒂忽然想到了许久之前,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景象。 第1卷 第38章   ‘在宿命的结局降临的瞬间, 我看见你的脸上浮现出解脱般的轻松。   如果说这就是你所期待的归宿……’   阿加莎克里斯蒂对她说,“在那个世界,我杀死了“你”。”   她的声音无比平静,注视着渊绚的眼神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述着他人的故事。   但也正因如此, 渊绚才觉得, “一定不是这样的。”   一个杀死了她的人, 绝对不可能用这样怀念的、温柔的目光来注视着她。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眼睛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悔恨, 这只是单纯的故人相逢,即便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毫无记忆。   听到她的回答,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表情露出了一点点恍惚, 她几乎分不清现在所处的环境, 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仍是她认识的那个搭档。   是她所熟识的“渊绚”。   她微微垂下了脑袋,闭上眼睛时想起了“渊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说, 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相遇, 或许她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再次睁开眼睛时,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眸中多出了些许令渊绚无法理解的神色。   她像是做出了某些重要的决定一般, 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握住了渊绚的手腕。   阿加莎克里斯蒂用再凝重不过的口吻对渊绚说,“我能够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我”,也已经抵达了横滨。”   相信再过不久, 她也会找到这里吧。   ——那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找不到的话,以她的性格, 在这种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在意的事物的地方, 无论造成多大规模的损失也没有关系。   如果找不到的话, 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毁掉横滨。   这本就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需要半仰起脑袋才能看到她的脸, 听到她所说的话, 渊绚怔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阿加莎克里斯蒂将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就坐在这里不要动,无论回来的是哪一个我,都会把你安全地带回地面上……”   “绚,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所以不要急着反驳我。”   在她的世界里,阿加莎克里斯蒂违背了钟塔侍从的指令,当她找到海边的渊绚时,她曾试图将对方放走。   她曾听渊绚说过,她出生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庄,那里有着她最美好的回忆,于是她想,那里也必定能成为渊绚剩余的人生的归宿。   她希望对方可以逃走,即便这样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没有完成任务的后果,需要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来承担。   但渊绚拒绝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没有杀她,可她的确死掉了,钟塔侍从并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如他们所预料一般,那就算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完成了任务。   这是在钟塔侍从的资料记录中,记载着的“事实”。   ——阿加莎克里斯蒂,处刑了背叛的渊绚。   又被留下了。   她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过分安静的气息将她包裹着,窗外的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妖魔狂舞,狰狞地攀爬在车身。   但惊人的变化,却仿佛在瞬息之间发生。   以一种渊绚的头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的方式,车窗外的黑暗竟在逐渐褪去,穿过薄薄的玻璃渗落车厢,忽明忽暗的灯光失去了最后的用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炫目光彩。   那是来自太阳的光辉。   黑夜结束了。在渊绚的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注视着窗外,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逐渐扩散的日光浸染出大片的亮色,推挤着压抑的黑沉。她眯了眯眼睛,缓缓地睁开时,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已成静止的状态。   火车停下来了吗?   渊绚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这时候像是完全忘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离开时的叮嘱,奇怪的东西侵蚀着她的头脑,仿佛某种无法阻挡的力量在驱使着她的身躯产生行动。   她走出了这节车厢,在某个时刻停下了脚步。   ——进入某个车厢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扇车门。她找到了出口。   渊绚没有忘记,这是一列通往青森的火车。   她还记得自己登上火车的目的——是要和涩泽龙彦一起去履行那个约定,他们要在樱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去那条最长的樱花大道。   他们要一起去看樱花的。   即便他现在不知身处何处。   细小的血珠溅入了他的眼睛。   涩泽龙彦猛地拔出了匕首,被他压在地板上的青年的伤口涌出鲜红的血液。   真是费解,明明连身躯都已经冰冷、呼吸不再、心跳停止,可是受伤时却仍会有血液涌出。   在这场战斗中输掉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客人。   他躺倒在地板上,血液流失的感觉格外鲜明,眼前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但恍惚间浮现出来的身影,却有着他最怀念的音貌。   “渊绚……”   他低声呢喃起那个名字,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景象。   在那个时候,是她先伸出了手,询问他是否要和她一起离开。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粉紫色头发的女性微微弯下腰来,她的视线与涩泽龙彦齐平,眼睛里像是盛着散碎的山樱花。   她的手指白皙纤细,半阖着眼睑,长而蜷曲的睫毛垂落下浅浅的阴影,声音柔和美丽,“我是渊绚。”   一名小说家,非常有名气的小说家。   她被媒体们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天才”。   即便是从来对小说这类事物没有任何兴趣的涩泽龙彦,也从无数种途径中听闻过她的姓名。   但她却对涩泽龙彦说,“你拥有非常难得的才能,这份才能将会成为无比强大的力量,但如果不进行约束的话,就会变成可怕的、甚至伤害到许多人的灾难。”   她不是以“小说家渊绚”的身份来找他的,而是以“异能特务科监视官渊绚”的身份来到了他的面前。   涩泽龙彦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触碰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回忆像是被人粗暴地斩断一般戛然而止,本以为早就记不清的过往,曾在他精神崩塌时被深深掩埋的记忆,此刻却忽然悉数浮现在眼前。   涩泽龙彦忽然觉得非常讽刺。   但他又觉得格外轻松。   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是否能够抵达和她一样的终点呢?   在他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也没有忘记,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他发出了笑声。   是近乎疯狂的大笑,浑身都在颤动着,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要留下最后的残响。   “你还真是可怜啊……”   夹杂在笑声中的话语就这样传递到了涩泽龙彦的耳中,他抬起来正在用手背擦去脸上血迹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她最在乎的究竟是什么,你也是不知道的吧?”   尖锐讥讽的句子就这样脱口而出,这一刻他竟感到了扭曲的畅快。   并非所有不幸的人都希望看到他人的幸福,像涩泽龙彦这样的存在,倘若他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绝对会疯狂地将触目所及的事物全部拉入地狱。   就好比渊绚靠在他的肩头安然睡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曾想过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涩泽龙彦非常清楚,他已经不剩下一点点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了。   但在最后,他还是没能真正下得了手。他想起浑身冰冷的渊绚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中,她穿着那身平日里珍惜无比的和服,像是郑重其事地在向世界告别。   但她却没有和涩泽龙彦告别。即便是微不足道的话语也没有留给他半句。   听到这样的提问,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那张溅落了血迹的脸上浮现出冰冷而又危险的神情,“就算是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想垂死挣扎吗?”   涩泽龙彦微微低下头,那头美丽的长发像是华贵的丝绸一样垂在他的身侧。   他优雅的姿态仿佛并没有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但“涩泽龙彦”却听出来了,隐藏在他声音中的那一丝慌乱。   涩泽龙彦不是会甘愿牺牲自己让别人获得幸福的存在,即便这个“别人”也是“涩泽龙彦”。   他未能得到的事物,无法拥有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别人能够触及。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意识逐渐消散时,“涩泽龙彦”无比清晰地明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站在车厢中的涩泽龙彦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消失后遗留下来的那滩血迹。   窗外的亮色逐渐吞没了车厢中的黑暗。   面对着这扇打开的车门,渊绚犹豫了片刻。   她不知道列车是否会继续行驶,也不知道现在的停靠时间会有多长。甚至不知道列车中还有哪些人的存在。   但在她犹豫的时候,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带领她来到了门口。   她就这样直直地面对着站台。   站台上非常安静,却并非无一人在。一个穿着鼠灰色细条纹和服的青年站在站台上,在他们的视线对上的那个瞬间,青年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他就像是为了渊绚而来一般。   “你回来啦——”   青年俊秀的面庞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说话时他朝着渊绚走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接过了她手中提着的东西。   一个手提的棕色行李箱。   渊绚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拿到了这样一个行李箱。   青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掌,他的指尖灵活地穿过渊绚的指缝,手指交叠着牵起她的手。   “一起回家吧。”   他用熟悉的面容,说着陌生的话语。姿态轻柔地在渊绚的面颊落下亲吻,抵着她的额头慢慢地说,“欢迎回来……”   他有着一副与太宰治一模一样的容貌。 第1卷 第39章   ‘在约定之日重叠的夜晚, 巨大的谎言笼罩了世界。   那些谎言与即将成为谎言的事物,被名为遗憾与不甘的力量铸造了躯体。   驱使着“它”产生行动的约定,从古久的过去, 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那便是令“它”诞生的根源。’   渊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的声音带着疑惑, “太宰先生?”   无论怎么看, 她都觉得对方就是太宰先生。只是不清楚对方是从哪个世界抵达这里的太宰先生。   然而青年却歪了歪脑袋, 露出不解的神色, “太宰先生是谁?你出去旅行时遇到的人吗?”   渊绚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她记得自己是来这里旅行才对。   但是在她面前露出一副温和宠溺的姿态的青年,却故意板起了脸。   “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就算了, 现在还要在我面前提起别的男人,接下来是不是连我们之间的婚约也要忘记了呢?”   比起说指责, 他的语气反而更像是在撒娇一样,轮廓柔和的面容即便故作严肃也没法让人感到害怕。   眼前的青年和太宰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仿佛是剔除了冷酷可怕之类要素的太宰治, 剩下的只有棉花一样的柔软。   就好像是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集合,有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   “婚约?”   渊绚从来不记得自己和任何人产生过如此沉重的联系。   就算是那个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诞生过这样的约定。   但面前的青年却似乎对此非常笃定,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甚至让渊绚怀疑起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东西。   想到“婚约”,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和那个白色的身影有过婚约,但很自然的, 她想到了对方。   或许是因为她对那个人有着这样的想法吧。   但是渊绚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已经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了。   她的手指被黑发的青年紧紧地交握着, 指缝间触碰到的指节纤细消瘦,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朦胧的气息。   那股气息钻进了她的脑海中,像是藤蔓一样纠缠着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被扭曲、被编织,被铺展成陌生的样子。   “婚约。”渊绚又重复了一遍,意识像是被牵引着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现在觉得自己似乎确实与人有过婚约。   是眼前的青年吗?   渊绚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脸,她好像的确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熟悉的轮廓。   她感觉自己忘记了好多东西。   青年的名字是“津岛修治”。   津岛家是在津轻当地非常富有的大家族,他们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津岛修治是津岛家最小的孩子,但他的身体很不好,需要常年卧床休养,所以大部分时候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住在一起。   他住在母亲留下来的房子里——他的母亲在很多年前的时候,和他的父亲离婚了。虽然没有改姓,但那之后他一直跟随母亲生活。   这是宅邸中的佣人告诉她的。   房子里有许多佣人,因为它足够宽敞,传统的日式建筑,庭院里栽种着大株的紫藤花。   渊绚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漫长的时光,她好像踏进了“过去”。   “那……我呢?”   就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因为故事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一丁点儿也没有。   佣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被寄养在这里长大的孩子。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父母的身份也会被用来作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们将这称之为“出身”。   渊绚的出身非常低微。   因为她缺少来自父母的身份基础。   没有人见过她的母亲,也没有人知晓她的来历,她是被修治少爷的母亲视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着长大的。   她是个非常可怜的孩子,但她和修治少爷相恋了。   不是单方面的倾慕,而是彼此互相倾心。她爱着修治少爷的同时,也获得了对方的“爱”。   “这真是一件好事。”   佣人用一点也听不出高兴意味的语气说,“如果夫人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非常欣慰的。”   “如果?”   渊绚跪坐在榻榻米上,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矮桌,她的衣服也在进门后换成了浅色的亚麻和服。   佣人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地解释道,“夫人已经在前几年过世了。”   渊绚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应该的问题。   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孩子。   忘记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人,也忘记了与自己相恋的人。遗忘是一件过于可怕的事情,甚至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她应该牢牢地记住他们的恩情才对,他们分明是拯救了她,让她微不足道的人生获得了“价值”的恩人。   佣人谴责一样的眼神让她感到非常愧疚。   但这时候,津岛修治从门外走了进来。原本还在和渊绚说话的佣人低下了脑袋,像是毫无存在感一样,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   看着对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的样子,渊绚恍惚地想,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手指触碰到了带着凉意的柔软,渊绚回过神来,她看到津岛修治握住了她的手指。   “在想什么?”他问。   渊绚说,“我忘记了好多事情。”   关于这里、关于他,也关于她自己。   津岛修治安慰她说,“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但渊绚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相恋的两个人,倘若其中的一方忘却了有关另一方的所有记忆,连带着那份爱意都想不起来,这对另一方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问津岛修治,“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津岛修治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但即便听见他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渊绚的内心也非常平静,她感受不到自己心底里对他抱有同等的感情。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红色的眼睛,还有一些破碎的画面。   在她发怔的时候,津岛修治将她抱在怀里,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植物一样的味道。   渊绚感到自己要彻底沉入这样的气息之中了。   津岛修治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在帮助她回忆起他们的过去。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她说过,等到双方都变成大人,他们就要结为夫妻,成为真正的家人。   他模仿着小孩子的口吻,用那样天真的语气诉说着可爱的话语,在渊绚的脑海中仿佛也浮现出了画面。   浮现出了,她说要成为对方的“妻子”的画面。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津岛修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声音爬进她的耳朵里,钻进她的大脑中。   她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从古久的过去开始,人们便发现了,蕴含在语言中的那股强大的力量。   “我要和你,结为夫妻,成为家人……”   说出这样的话语时,渊绚睁大了眼睛,她的视野仿佛出现故障的电视屏幕一样,眼前的事物有那么一瞬间被暂停、扭曲,她看到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的少女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又是什么?   当她想要看清楚一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又恢复了正常。障门外的阳光恰到好处,连每一丝光影都像是被精心设计好的一样。   津岛修治的手指仍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通讯连接上了!”   异能特务科的联络人员一瞬间几乎喜极而泣,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夜晚是如此漫长,他们已经高强度地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就是为了找出将横滨制造成特异点的罪魁祸首。   异常的能量波动最为强烈的地点是一个已经废弃的火车站台,铁路因为年久失修早就再没有火车行驶,所以里面也没有留下监控摄像。   但他们有充分的数据表明,特异点的根源此刻正处于那里。   最后还是通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留下的通讯路线,他们才重新窥测到里面的景象。   阿加莎克里斯蒂已经抵达了那里,比异能特务科更加迅速,但比她更加迅速的是涩泽龙彦。   当她抵达那处的时候,涩泽龙彦已经在尝试着踏入更深的领域了。   更深处的领域,不是普通异能者可以踏足的范围,因为他们连入口都没法找到。   在横滨制造出如此之大的特异点的犯人,也是非常强大的精神系异能者。   他的精神力盘踞着废弃的火车站台,在那个领域中的一切都被他所操控,黑夜、白天随他的想法而变化。   此刻横滨还未天亮,但在那里面却是一副日光明媚的景象,幻境覆盖了现实,视线内几乎所有事物都是虚构的。   涩泽龙彦并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能力,但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见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时候,他就完全明白了。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地方,先后出现了两个阿加莎克里斯蒂。   一个是认识渊绚的,另一个是不认识渊绚的。   她们的容貌存在着细微的差别,正如抵达了这个世界的“涩泽龙彦”,和本就属于这个世界的涩泽龙彦一样。   这绝对不会是巧合,于是涩泽龙彦明白了,这次的特异点,与渊绚有着无法割舍的关联。   她被拉入了怎样的幻境中呢?   她遇到了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她能够应付那样的局面吗?   一想到从来没有脱离过他的视线范围,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被他规划好的空间内的渊绚,现在竟要独自一人面对超出他意料的状况,涩泽龙彦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起来。   他半垂着脑袋,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渗出来破碎的声音。   ——全都是她的名字。 第1卷 第40章   ‘“言语即是咒, 人心会生成鬼。”   从那些未能实现的“约定”中蔓延出来的遗憾与不甘,凝聚成可怕的怪物。   借由来自“根源”的力量,模糊了无数个世界的间隔。   于是, “特异点”诞生了。’   距离她和津岛修治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渊绚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似乎越来越差, 有时候她安静地坐着,想要回忆自己昨天做了什么事情, 但脑海中却像是完全不存在昨天的记忆一般。   她总是想不起任何东西来。   仿佛时间的流逝只是一个概念——没有任何内涵的,只是浮于表面,被装载进脑海中的概念。   宅邸中的佣人们好像都很忙碌, 或许是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吧,所以大家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急匆匆的,仿佛一刻也不能停留下来。   这令渊绚每每想要叫住她们中的某个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因她们流露出的“没有空闲”的气息而退缩。   她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所有的事物都让她有种陌生感,她一点也不像是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的人。   这和她在回来的那一天里,从佣人口中听来的说法无法吻合。   对方明明告诉她,她是被修治少爷的母亲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和修治少爷一起被抚养长大的。   但在渊绚的潜意识中,她却无法对这样的“过去”生出眷恋。   事后渊绚还想去找那名佣人, 但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甚至连对方的样子也记得非常模糊。   想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   好像一直陪在她身边, 又好像时常不知何处所在的津岛修治问她,“是觉得有哪里还不够好吗?”   有时候, 他会让她有一种虚幻般的感觉。   “有哪里还不够好?”渊绚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 她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奇怪。   津岛修治牵着她的手, 他们一起走在檐廊上, 像是走过了许多个白天也走过了许多个夜晚, 时间就这样奇异地流逝着。   庭院里的紫藤花像是紫色的流光一样宣泄下来,铺满了地面。   “房子、景色、佣人……或者其他的什么。”   津岛修治注视着她,说:“如果觉得哪里不够好的话,我可以把那些东西换成更好的。”   渊绚安静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没有哪里不好。”   事物本身没有好坏之分,问题不在那些东西身上。   渊绚是那种会把许多本可以推脱的责任也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孩子,她宁愿责备自己也不愿责备他人。   不仅因为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也是因为她极易被满足的心理,对她来说,现在所见所触的这些东西,都可以称得上是相当“奢侈”了。   在渊绚看来,组成她幸福的事物其实只需要两样——小小的房子和她珍视的家人。   她现在住在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里面有数不清的人,也有一直以来都和她像是家人一样生活着的恋人。   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到非常幸福才对。   但是,心底里却仿佛缺失了什么一样。   好奇怪,渊绚想,她竟然一点也感受不到“幸福”的存在。   这令她的脸上无法流露出喜悦的神情来,即使津岛修治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牵着她的手,也无法让她舒展眉头。   在其他人看来,她分明应该对此(修治少爷的温柔)感恩戴德、欣喜如狂才对。   像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能够得到修治少爷的喜爱,能够与他结为夫妻,是有多么幸运,才能拥有这样的资格呢?   从心底里诞生的矛盾与挣扎让她感到非常痛苦。   而她的表现,则让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带上了谴责的意味。   渊绚非常害怕被许多人注视着的感觉,无论注视着她的人对她投来怎样的情绪。   她是个完完全全的胆小鬼。   或许也是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所以她的心也像纤细的茅草一样脆弱,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过,都能让她变得惶恐不安。   这令她本就不太好的精神状态变得愈发糟糕。   这一天,给她送来晚饭的佣人,是她回来的那天遇到的人。   就像是那天一样,交谈不知从何时开始了,她说渊绚真是非常幸运。   “幸运……我吗?”   渊绚迟疑地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她像是在期待着能从他人口中得到解脱自我的答复。   佣人用看怪胎一样的眼神注视着她,仿佛她问出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她说,“修治少爷非常爱你。”   ——她在说谎。   渊绚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某个瞬间她像是忽然变得无比清醒,她的心在冷静地跳动着,不被任何外物干扰,坚定得仿佛磐石一般。   它说,所有人都在说谎。   回过神来,渊绚大口地呼吸着,她感觉自己仿佛要被一些东西溺死了。   那是浓稠得犹如实质的情绪——负面的情绪。   从人们的心中生出来的负面情绪,凝聚到一起之后,有可能获得躯体,变成可怕的怪物。   咒术师们将这称之为“咒灵”。   在年纪轻轻时便成为了异能特务科局长,统领着这个庞大而又复杂的组织,将明暗中的一切都打造得秩序井然的辻村深月,很快便判断出了这次特异点的异常。   在特异点中心,也就是制造出特异点的事物所在的地点,他们探测到的能量波动,经过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是——   这并非单纯的异能力产物。   它更像是许许多多的能量的集合,但其中最为鲜明的,还是异能力和咒力。   咒力是来源于人类负面感情的力量。   辻村深月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性,她所做的每一个决策也果断而又明智,正因如此,她才能在多年前便力压众多异能者成为异能特务科的局长。   她是天生的领导者,非凡的谋略家。   从十几个小时前他们发现了“涩泽龙彦”开始,便对他们手中所掌握的涩泽龙彦的信息进行了分析,同时也秘密派遣了特工和狙击手前往涩泽龙彦的住处,力求将一切危险的局面都掌控在手中。   但即便如此,她派去的部下们还是失手了。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已经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辻村深月将真正的涩泽龙彦请去异能特务科时,负责留在房子附近继续监视涩泽龙彦的同居人“渊绚”的部下,彻底丢失了她的行踪。   这尚且处于辻村深月的预料之中。   但特异点与咒灵有关,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咒术师协会的人并不好应付,尤其现如今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时期,新锐咒术师正在崛起,可保守派的统治者们,却并不乐于接受他们的思想。   如果要和他们进行干涉,又会是一件需要花费诸多心思的事情。   辻村深月思忖了好一会儿。   她想到了涩泽龙彦。   在异能特务科的检测仪器中分析出来的数据显示,最先被检测到异常的骸塞附近的异能力波动,与涩泽龙彦的异能力波动几乎是一致的。   这也就表明,对方其实也是“涩泽龙彦”,只不过应当不是这个世界的涩泽龙彦罢了。   虽然没有亲身前往废弃车站,也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不同世界的、有着同样的姓名与容貌的人物抵达这个世界的景象,但辻村深月的判断依旧抓住了最精准的要素。   她认为,“涩泽龙彦”的抵达或许并非巧合。   涩泽龙彦是非常强大的异能者,他也是非常罕见的精神系异能者,迄今为止辻村深月还不认为有异能者能真正与他交锋。   涩泽龙彦,是有着能够轻松摧毁一个国家的力量的可怕异能者。   既然制造出特异点的犯人也是精神系异能者,那么涩泽龙彦就是最适合解决这个问题的角色。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可以在咒力扩散、导致惊动咒术师协会的人之前,让横滨重新回归正常的状态。   因为,对方带走了他最为珍视的宝物。   辻村深月调查得相当充分,他珍爱那个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小姑娘,胜过他收藏了无数宝贵的异能石的“龙彦之间”。   所以如果是为了她的话,他绝对会尽全力,在不毁掉横滨的前提之下,处理好那个弄出这么大动静的“犯人”。   即便他们现在都还不确定,那名“犯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怎样的怪物,才能融合那样多的能量,才能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呢?   辻村深月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看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通讯再度亮了起来。   “夜安,辻村局长。”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开场白,甚至连夜晚都还是同一个。   虽然对阿加莎克里斯蒂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辻村深月在表面上还是要给对方充足的颜面。   得到了辻村深月回应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简单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   在几分钟以前,她在车站中遇到了一名白色长发、红色眼睛的男性,应当是之前资料中提起过的“涩泽龙彦”,而对方身上沾染着血迹,显然是经过了某种战斗。   一直以来都非常依赖于异能力,此前从未在任何异能者那里尝到败绩的涩泽龙彦,对自己的异能力有着绝对性的骄傲。   所以在见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瞬间,他便发动了异能力。   事实证明,它对除涩泽龙彦本人外的异能者依旧有着碾压性的能力。   被雾气分离出异能力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被自己的异能力实体化拖住了脚步。直到重新夺回自己的异能,她才得以与异能特务科联络。 第1卷 第41章   ‘从无数的约定中, “它”找到了一个最古老也是最漫长的约定。   一个来自非常遥远的过去,满浸在遗憾与愤怒之中的约定。   获得了人类身躯的“它”,窃取了这个约定的内容。“它”带着约定找到了一名少女。   “它”要来实现这个未能完成的“婚约”。’   清晨时分, 津岛修治敲响了她的障门。   他的手中捧着一束紫藤花枝,在等待她来开门的时候, 津岛修治安静地半垂着眼睑。   那张温柔的漂亮的面容,在晨曦的光辉中被注入了缱绻的光彩。   打开门的渊绚, 看到了发梢略微有些蜷曲的黑色的头发。   那一瞬间, 她竟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就好像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 如此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与她见面。   “在以前的时候,人们将紫色视作高贵的象征。”   津岛修治将花枝捧到她的眼前, “紫藤花曾被装饰在祭祀的轿辇上,在祭祀结束后会被分给贵族们, 因为人们认定这样可以获得神明的庇佑。”   听到对方的话语, 渊绚张大了眼睛,她小心地伸出手来。   站在她面前的黑发青年笑意吟吟地注视着她。   在她接过花枝的时候, 他稍微低下了脑袋,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说, “我好高兴。”   可当他忽然低下头的时候, 渊绚只感到一阵紧张,她绷着身体一动不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看到对方的脸在笑,他的眼睛也在笑,但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心传来的“高兴”的感情。   渊绚一直都相信着,人的心也是会说话的。即使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也能通过气息感受到那些或是微弱或是强烈的感情。   于是她鼓起勇气, 开口询问道:“为什么会觉得高兴?”   这实在是一个拙劣的、几乎毫无意义的问题。她完全不具备任何提问的技巧。   然而津岛修治非常包容她, 他回答说:“因为我们的婚礼,就要在明天举行了。”   渊绚恍惚地思考起来,他们的婚期到底是哪一天。   ——真的存在着具体的明确的日期吗?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渊绚的手,和她一起拢着那束紫藤花。   渊绚疑惑地垂下眼睑,她眼前的景象像是猛地晃动了一下,某个瞬间她看见眼前的平静被撕裂了,自己的手正在被一团漆黑的事物所包裹。   这样的情景令她受到了惊吓,她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失去依靠的紫藤花就这样掉落在门口的地板上,紫色的花瓣因震动碎落在地面。   渊绚由于动作后的惯性向房内退了两步,她抬起脸来,视线中看不到“人”的存在——她只看到了一团扭曲的漆黑的事物。   被命名为“幸福”的假象猛然间破碎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东西,难以描绘、无法名状。   就好像是许许多多的恐怖的、痛苦的感情凝聚在一起,被某种力量捏合起来的产物。   这并非人类。这是怪物。   她睁大了眼睛,后退的脚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就这样跌坐在榻榻米上。   ——好可怕。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爬上了脑海,扩散到全身,渊绚觉得一切都变得好可怕。   她想要呼救,但是又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除“津岛修治”外的名字的存在。   这时候渊绚才猛然间发觉,她好像把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她在“这里”迷失了自我。   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白昼与黑夜在一瞬间颠倒过来,四周无比漆黑。   渊绚的双目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她的身体却漫无目的地逃窜在这样的黑暗中。   ——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津岛家的宅邸)。   她想,她一定要去寻找些什么。   或许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又或者是她自己。   遗忘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可怕,甚至将她逼入了绝境。而人一旦被逼入绝境,便会失去理智、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   于是,她决定逃走。   在她孱弱的身躯中酝酿起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样的力量化作了名为“勇气”的情绪,她想要去找回“自己”。   ——包括她失去的那些记忆。   她从津岛家的宅邸中逃走了,跑出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它一眼,因为她害怕一回头就会发现那座宅子变成了庞大的怪物,要追上来把她和她的勇气一起吞食掉。   渊绚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路上仿佛到处都是荆棘阻碍,她感觉自己的皮肤被划破了无数道口子,血珠从那些细小的伤口渗出,传来阵阵刺痛。   寒冷的风就像是刀子一样将它们切割成更加骇人的形状,又灌进她的呼吸道和肺部,仿佛要划开她的内脏。   不可以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她那已经燃烧到尽头的身体与勇气,就要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吃掉了。   渊绚从未走过如此漫长而又曲折的道路。这令她一度想要停下来大声哭泣。   就好像只要她哭泣起来,就会有人来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说不要害怕。   那是非常温暖、非常温柔的手掌。   手掌的主人有着一头白色的长发。   在渊绚的心底里似乎有某种事物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哥哥。”   她想起自己有一个哥哥。   但是紧接着,她就被崎岖不平的地面绊倒了,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她的皮肤在和粗糙的地面摩擦时被撕裂,剧烈的疼痛令她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她那瘦弱的身躯发出了痛苦的抽泣,脸颊贴着地面,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渊绚转动着眼珠,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对方是谁。   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这已经是她全部的力气了。   “又要逃走吗?”   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津岛修治”的声音。   青年平静柔和的嗓音令她浑身冰冷。   他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渊绚感到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将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指尖抵着她的指缝,从指缝中插入。   津岛修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破碎的哭泣从他身下那具孱弱的身体中传来。   像是大发慈悲一样,他动作轻柔地将渊绚从地上抱了起来,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渊绚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了他的身上。   津岛修治摸摸她的发顶,他一点一点地挑去她头发上的泥沙与草屑。   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他的手指伸进渊绚的发间,将盖住她面容的头发梳理到耳后。   “好可惜,”他说,“又被我抓住了呢。”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记忆——不是被虚构出来的概念,而是她所做的行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醒过来”,想要逃走了。   津岛修治正在逐渐杀死她不断苏醒的想要寻找“自我”的勇气。   人的勇气是有限的。   那张苍白漂亮的少女面容上浮现出几乎绝望的神情,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   津岛修治的脸上依旧保留着柔情与爱怜,他紧扣着渊绚的手指,把她牢牢地抓住了。   “明明都告诉过你了,明天就是婚礼。”   青年模样的“咒灵”,这个由人心的负面情绪凝结出来的怪物对她说,“为什么你总要违背约定呢?”   她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时间仿佛被暂停了一样。   涩泽龙彦有好几次都被对方的精神力干扰,这使得他差一点被误导,被引入错误的方向。   但他最后还是找到了正确的“入口”,对方的精神力营造出来的核心幻境的“入口”。   涩泽龙彦在外围没有找到渊绚,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她被困在了最核心的幻境里。   那些因为特异点的影响而抵达了她身边的异界“客人”们,都是为了她而来的。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制造出特异点的罪魁祸首,一定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   涩泽龙彦判断出了对方的来意。   是为了实现与她的“约定”,未能完成的“约定”。   他想起了被他杀掉的另一个“涩泽龙彦”。   从对方身上,他感受到了杀意,对他的杀意,和对渊绚的杀意。   即便他最后没有动手——因为见面时涩泽龙彦没有在对方身上闻到血腥味。但这也足以证明,那些东西有可能会伤害到她。   涩泽龙彦难以想象那样的后果。   他穿过了“入口”,抵达了最深处的幻境。   漫无边际的樱花将他掩埋在樱色的世界里,几乎是寸步难行,涩泽龙彦紧紧地皱着眉头,他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巨大宅邸。   ——津岛家的宅邸。   涩泽龙彦不觉得这会是毫无意义的建筑,同为精神系异能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对方所在的位置。   但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人潮,他们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神情。   被卷入了人潮中的涩泽龙彦听到有人说,“津岛家的小少爷,要在今天和他的恋人结婚了。”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恋人?”   涩泽龙彦的神情几近狰狞,“他的恋人,叫什么名字?”   忽然被抓住的人仿佛感受不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好像也听不懂涩泽龙彦在说什么话,他们的动作完全没有被周围的任何人所关注。   大家都像是被设置好的“背景”一样,只会按照设定行动着。   正如被涩泽龙彦抓住了衣领的男人,也还在不断地迈开步子,高兴地同人“聊天”。   涩泽龙彦握紧了拳头,他扔开对方,从人群中打开了一条道路。 第1卷 第42章   ‘东拼西凑,缝缝补补,“它”成为了“津岛修治”。’   粉紫‘色’头发的少女跽坐在和室中,任由佣人们把华美的衣物与繁琐的饰品一点点搬到她的身上,佣人们的脸上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她安静地半垂着眼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怔神。   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光彩,就像是光滑的镜面一样,看不见一丁点波动。   分明是她的婚礼,可当事人反而表现得还不如帮她打扮的佣人们高兴。   渊绚只觉得一切都离自己那么遥远,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仿佛被困在了一个绝境之中,在这个绝境里只有她一个“活着”的生命。   她怎么也无法将自己融入到周围的环境里。   即便她们非常热烈地讨论着她即将到来的婚礼,也热切地祝愿着她与“修治少爷”的幸福。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视线,也没有开口回应半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她像个无法动弹的人偶一样被装扮好,被带领前往婚礼的地点——婚礼要在附近的神社举行,他们要在“神”的注视下结为夫妻。   在她被牵到他面前时,换上了黑‘色’和服的津岛修治握住了她的手。在手指互相触碰的那一刻,渊绚仿佛终于有所感知,她抬起了自己的脸。   她的视线非常恍惚,视野内出现的事物就像是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她看不清握住她手的人长着一张怎样的脸,也看不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渊绚机械般地被牵引着动作,他们走在参道上,参道的尽头站着神情庄严肃穆的神官,宾客们围在两旁。   这是一场无比庄重的、隆重的婚礼。   甚至令津岛修治那颗被负面情绪构筑出来的心,仿佛都获得了一点点幸福的感觉。在某个时刻他几乎觉得自己也获得了一颗人类的心——因为他与人类“相爱”了。   童话故事里说,倘若获得了人类的爱,被对方视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那么即便是异类也可以获得一颗人类的心脏。   津岛修治感到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起来。   “扑通、扑通……”   他对渊绚说,“我爱你。”   ——是假的。   渊绚想,他在说谎。   她想要挣脱被他握住的手,她想要离开“这里”。   但是有看不见的力量将她紧紧地包裹着,就像津岛修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脸上忽然传来了湿润的触感,似乎有水珠从她的脸颊滚落,渊绚愣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正在落泪啊。   津岛修治用手指慢慢地擦掉她的眼泪,他的手掌捧着她的脸,她被迫抬起了脸来看向他。   “笑一笑吧,现在不是应该高兴的时候吗?”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冰冷。   咒灵不是人类,即便模仿得再怎么相似,也没法做到与人类一模一样。最核心的原因便是咒灵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感情。   它们是从负面的情绪里诞生的,是恐惧与灾难的象征。   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耳边便萦绕着无数不甘的悲鸣与痛苦的哀嚎,“它”是数不尽的未能实现的约定的集合。   日复一日地吸收着周围那些未能实现的“约定”,“它”的意识也愈发清晰。在机缘巧合下触碰到了最接近“根源”的事物——被人类的异能者们称之为“书”的事物。   “根源”向“它”敞开了怀抱。   泾渭分明的平行世界之间的间隔被模糊了,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个未能完成的“约定”向“它”涌来,在那些约定之中“它”见到了一名少女。   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满怀着遗憾与不甘,痛苦地闭上双目……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吸引了“它”的注意,那股无比强大的悲伤令“它”做出了决定。   “它”要来找到这名少女。   “它”需要一个“约定”。   逐渐明晰的意识使“它”拥有了思考的能力,“它”窃取了他人的“名”,也窃取了他人的“约定”,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于是“津岛修治”诞生了。   他来履行与她的“约定”了。   涩泽龙彦走在津岛家的宅邸中,他走在这个被虚构出来的幻境里。   它从外面看起来是一座古老的家族宅邸,可进来后又变成了一座神社,进来时的门变成了红‘色’的鸟居,道路变成了参道。   巨大的古树上同时生长着紫藤花和樱花两种花瓣,飘落的花瓣交杂着从倾斜的石灯笼顶滑落。勾勒出一幅奇诡的景‘色’。   涩泽龙彦走过的地方,那些被虚构出来的事物正在逐渐崩塌、解析,回归成原本的样子。   ——灰暗的、覆满灰尘的、生锈的废弃铁道。空气中漂浮着走动时带起的灰尘。   白麒麟正在摧毁这个幻境。   和异能者所拥有的“异能”有些不大一样,强大的咒灵们和咒术师所使用的才是同源的力量,他们可以利用咒力进行领域展开,从而制造出自己的“生得领域”。   生得领域覆盖的范围内,被拉入领域中的敌人将会彻底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这指的是敌人的力量在自己的实力之下的情况。   虽然异能力与咒力并非同一种能量,但涩泽龙彦的情况有些不太一样。   他的力量来源于“龙”,而“龙”是最接近根源的形态。世间所有的力量,都源自“根源”。   在涩泽龙彦闯入这片领域的时刻,津岛修治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可他没法抽身去应付对方,比起应对闯入者,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的眼前——那便是即将实现的“约定”。   他不可以放开渊绚的手。一旦放开了,或许就会永远失去了。就像那些无法再实现的“约定”一样,化作永恒的不甘。   但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棘手——他本以为至少可以支撑到婚礼结束之后。   涩泽龙彦踩着撕裂的幻象,他看见了穿着被称之为“白无垢”的白‘色’婚服的少女,半垂着眼睑牵着“太宰治”的手,被对方虚虚地拥在怀中。   他感觉自己心底里有某种事物也像幻象一样分崩离析了。   巨大的龙拔地而起,它庞大夭矫的身躯冲破了脆弱的隧道,盘踞在这个废弃的山头,甚至隐隐有种冲破云霄的恐怖气势。   本就因特异点的出现而岌岌可危的横滨爆发了更大的危机!   涩泽龙彦作为名义上的异能特务科所属人员,在辻村深月的手中也或多或少掌握着一点点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情报,其中就有涩泽龙彦的异能力相关。   他有着最接近“根源”的异能力,而最真实的样子,则是“龙”。   盘踞着特异点的红‘色’巨龙身上泛着猩红的光泽,只是稍稍动作,便将周围一大片夷为平地,霎时间飞沙走石在空气中扩散,被掀起碎裂的生锈铁片如暴雨倾盆而下。   “危险级别上升!危险级别上升!”   顷刻间异能特务科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被拉回了工作岗位上,闪烁着的红‘色’警报灯就像是死神敲门的讯号。   “龙”比制造出特异点的东西危险系数更高!   辻村深月的脸上投落着明灭的红‘色’灯光,受光线影响无人看清她眼中的神‘色’,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有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泄‘露’了一丝情绪。   她沉声道,“联系阿加莎.克里斯蒂。”   在地面开始震动时,阿加莎.克里斯蒂就对现在的情况有所预料了。   钟塔侍从掌握着比异能特务科更多的秘密,能被作为特派专员,派遣至横滨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自然也不会是没有任何准备。   她的异能,有着绝对强大的、可怕的威力。   阿加莎.克里斯蒂是“超越者”级别的异能力者。   在数年前的“大战”时期,已经持续了数十年的大战将世界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有七名“超越者”级别的异能者联合在一起,用无比强大的实力强行停止了战争。   在战后他们被判定为“背叛者”,被许多国家通缉,也在通缉中销声匿迹。   对于阿加莎.克里斯蒂而言,这种级别的灾难,仍是存在着挽救的可能‘性’的——虽然非常费力。   她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相比于“拯救”,她更加认同“毁灭”。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脑海中存在着无数冷酷而又漠然的念头,她一直都觉得当初那些停止了大战的“超越者”非常愚蠢。   他们联合起来,拥有的是掌控世界的力量,而他们却将力量用在了并不合适的地方——这样的想法截止今天。   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即便面对着的是相同的情况。   但有趣的是,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在不同的时间点,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来。   在这一天的夜里,阿加莎.克里斯蒂见到了“自己”。   一个更加成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对她说了一句话——   “保护她,拯救她,去和她、成为朋友吧。”   阿加莎.克里斯蒂觉得这非常有趣,但这也并不阻碍她亲手杀掉了对她说出这种话来的“自己”。   她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个“她”产生了一点点兴趣,是一个怎样的人,才能让“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呢?   她想要去见“她”,也就是渊绚一面。   阿加莎.克里斯蒂脱下了自己那双华贵优雅的蕾丝手套。 第1卷 第43章   ‘我有一种预感——   你一定会成足够强大、令人仰望的存在。’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发动自己的异能力之前, “龙”的动作停止了。   异能特务科派遣出来的直升机盘旋在空中,它们从空中投下光柱,从天而降的光柱照亮了“龙”的一部□□躯, 它的鳞片折‘射’着森冷的光泽,嶙峋的脊骨蜿蜒起伏。   “龙”此刻的状态仿佛介于活着与死去之间,一动不动, 却又仿佛下一刻便能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被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动着, 指挥部的人正在尝试着让直升机下降以更加接近“龙”。   他们正在尝试判断此刻的局面——龙的状态。   沉默了许久、恍惚了许久的渊绚像是终于醒了过来,她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眼睛,她的眼底里像是有某种东西正在燃烧。   她的视线穿过了烟尘浓雾弥漫的空气,她看到了眼前的“龙”。   “涩泽龙彦。”   平静的、笃定的嗓音从她的声带震动间发出。   眼前的红‘色’的“龙”,就是涩泽龙彦。   她仿佛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时候的处境, 但又像是什么都没能明白, 可当她开口之后, 原本正在扭动着身躯,像是在耀武扬威般的庞然大物,就这样倏地停止了动作。   它像是要安静下来聆听什么一样。   像是本能一样——对于异能者而言, 异能力的使用就像是进食、呼吸一样的本能。   渊绚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异能者,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但是在某些时刻, “别天王”的力量仿佛就是她自己的力量。   当她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别天王”之名时, 面容无悲无喜的少女一瞬间浮现在她的身后,协和得仿佛也是她自身的一部分。   渊绚是一名小说家。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只是在普通的纸张上写作。将自己想要讲述的故事,用纸笔构筑成文字。   但此刻,她的书写方式发生了变化。   她在用“现实”来写作。   “津岛修治”制造出来的幻境已经消失了, 在涩泽龙彦化身为“龙”的时刻,它张开嘴吞噬了那个幻境——包括幻境的主人。   那些东西,全都被“龙”吃掉了。   “一切都结束了。”渊绚注视着巨大的红龙,她的声音无比平静,清晰地传入了“龙”的耳中。   “当我伸出手的时候,涩泽龙彦将会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因为你曾对我说过“我爱你”,所以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我的身边……”   在渊绚说话时,“别天王”张开了嘴巴,无声的尖啸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无形的领域在一瞬间扩大到不可思议的范围。   她的语言是绝对的。   “别天王”的力量也是绝对的。   所有听到语言的人,都会看到她所说的“事实”,而那些“事实”则会变成毋庸置疑的现实。   于是,“龙”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涩泽龙彦。   白‘色’长发的青年神情恍惚,他那双红‘色’的眸子里看不到清醒的意味,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在渊绚对他伸出手的时刻握住了她的手。   语言变成了现实。   渊绚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脸也和手指一样冰冷,仿佛是穿过了冰天雪地才抵达她的眼前。   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回家吧。”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准备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她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感到非常有趣——为她所看到的东西。   浮现在那名少女身后的巨大的人形,与她本身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就是她的异能力吗?   阿加莎.克里斯蒂饶有兴趣地想,这样的异能力,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人形异能虽然罕见,但绝大多数人形异能,其实都是作为攻击‘性’异能存在着,但她方才所看到的,很显然并不是那类。   是精神系的异能力。   能够将主人所说的话语,化为“现实”的异能力。   一瞬间阿加莎.克里斯蒂似乎理解了“自己”说出那种话的原因——她(渊绚)一定能成为相当了不起的异能者。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成长,让她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她会变成不亚于任何一名“超越者”的异能者。   即便现如今她看起来仍只是个孱弱无力的小姑娘。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脸上浮现出优雅的弧度,她姿态矜贵地将自己的手套重新戴好,在异能特务科的专员找到她时,也仍未褪去这份笑意。   异能特务科对这次的情况了解非常有限——他们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如此。   阿加莎.克里斯蒂是钟塔侍从的特派专员,即便是辻村深月也没法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在她不愿意具体交待当时“龙”重新变成“涩泽龙彦”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异能特务科对她毫无办法。   在她离开异能特务科之前,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想要见见“龙的宝藏”,”阿加莎.克里斯蒂用随意的口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渊绚。”   在事件结束之后,渊绚和涩泽龙彦被一起带回了异能特务科所属医院接受治疗。   和陷入昏‘迷’的涩泽龙彦不同,名为渊绚的少女状态似乎非常稳定。   一路上她都平静得不可思议,检查时也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到了异能特务科的人想请她做事件记录时,她却非常抗拒地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一直都握着涩泽龙彦的手不肯放开。   阿加莎.克里斯蒂隔着玻璃看到了坐在病床前的少女,纤细的背影,粉紫‘色’的长发铺坠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敲门,抬手用动作制止了异能特务科的人想要跟进来的举动,在对方试图开口时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下一刻便关上了房门。   渊绚听到了病房的门开合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   “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说,“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话终于令渊绚有所反应,少女抬起了头,侧过脸看她。   “阿加莎.克里斯蒂,”她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你。”   或者更加准确地说,“另一个世界的你。”   阿加莎.克里斯蒂笑了笑,“那还真是凑巧,我也见到了。”   渊绚有些惊讶,她忽的想起了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说过的话,她说,无论是哪一个阿加莎.克里斯蒂都会将她安全地“带回来”。   渊绚并不怀疑她的说法,从眼前的金发女‘性’短短数语中就能听出来许多消息——她当时的确也在特异点的中心里。   阿加莎.克里斯蒂有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她忽然问渊绚,“你想和我一起回钟塔侍从吗?”   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渊绚愣住了。   “在见到你以前,我想过你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在见面之后,却又觉得你和我想象中既相似又不同。”阿加莎.克里斯蒂说着在渊绚看来很奇怪的话,“但我并不讨厌你。”   渊绚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情绪——善意的情绪。   但她拒绝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邀请。   “我想留在这里。”渊绚说。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眼神在她和涩泽龙彦之间流转了一会儿,她明白了一些东西。   “既然你想的话。”   没有让她多考虑一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阿加莎.克里斯蒂离开得也像来时一样轻快。   她漂亮的金‘色’发尾像一抹虚幻的斜阳般掠过。   辻村深月面对着一份资料——渊绚的资料。   资料上显示着,渊绚的出生非常普通,她的经历也非常简单。综合起来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她指的是能让涩泽龙彦觉得特别的地方。   涩泽龙彦是疯子一样的异能者。   但他有着无比强大的异能力。   能够轻而易举覆灭一整个国家的异能力,就像是一颗不受控制的炸/弹。   当辻村深月得知涩泽龙彦彻底失去控制,变成了“龙”的时候,她联系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向她发出了“杀掉涩泽龙彦”的请求。   这是最合理也是最可行的措施。   但最后解决了这次事件的,却并非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她的异能力现身横滨与龙对抗之前,有另一股力量制止了涩泽龙彦。   那股力量,来自渊绚。   辻村深月注视着渊绚的资料陷入了沉思。   她要重新判断渊绚的能力——将她从“普通人”划分至“异能者”的范畴。   异能特务科派遣出去的直升机多少还是起到了作用,驾驶员看到了渊绚使用异能力时的样子,大于她本身数倍的人形异能力浮现在她的身后,“龙”在她的话语中褪去可怕的姿态,重新化作人类的身躯。   ——精神系异能者。   这是辻村深月的初步判断。   她或许会成长为,比涩泽龙彦更加强大的存在。   以语言为发动条件,那股即便是“龙”也能‘操’控的力量,将会成为支撑她成长为强大的异能者的依靠。   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很正常。   这在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问题的异能者中非常罕见。   所以在辻村深月的指示下,所有相关人员都对渊绚表现得非常温和,在事件结束后完全没有强迫过她半分。   副局长种田见她仍在看着那份渊绚的资料,忍不住询问她,“您要去看她吗?”   辻村深月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她十指交叠,轻声说,“不,我没有这种打算。”   “种田,”辻村深月抬起了脸,“这次事件之后,对我不满的人又会有所增加吧。”   女‘性’想要获得地位、获得权力、获得他人的尊重,往往比男‘性’更加困难。   所以,“我有一个计划,”辻村深月对种田说,“以后局里就要交给你了。” 第1卷 第44章   ‘“家人”不是负担, “家人”是彼此支柱。’   渊绚依旧很不适应和陌生人沟通,不过好在异能特务科的人都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那些原本围绕在她和涩泽龙彦身边的若有若无的气息和视线, 都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辻村深月将那些特工们都召回了。   她时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正如她本身的存在一般。   对那些曲折的弯绕和复杂的深意一无所有的渊绚在医院里等待着涩泽龙彦的苏醒。   她独自坐在涩泽龙彦的床边,医院给了她充足的空间与安静。   她的脑海中充斥着许多画面,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夜晚里发生的、远超过一个夜晚所能承载的事情。   她被困在了“虚构之春”里很久很久。   直到涩泽龙彦闯了进来,直到“龙”吃掉了那个世界——虚构出来的世界。   现如今躺在病床上的涩泽龙彦看起来疲怠而又虚弱, 一时间渊绚竟觉得他和那个被特异点带来的“涩泽龙彦”重合至一起。   原本被刻意压制下来,不去深思的东西浮现出来——是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那个“涩泽龙彦”才会‘露’出那样疲倦绝望的眼神呢?   渊绚其实能够想到的。   她远比她自己所理解的更加聪明。   渊绚紧紧地攥着涩泽龙彦的手指,他的指骨骨节抵着她的皮肉。   但这样的触感反而让她获得了一点点安心的意味,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特异点事件给她带来的影响流‘露’在细枝末节。   融合了好几种力量的咒灵, 其实已经无法分辨其制造出来的幻境究竟要被称作“生得领域”还是“异能力”了, 毕竟那是曾接触过世界的终点——“根源”的存在。   渊绚觉得自己的精神非常疲倦, 可她的身体却又因昏睡了许久而无法进入睡眠,这种矛盾令她在涩泽龙彦的床边坐了一整天,直到夜晚来临, 她才爬到床上去。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涩泽龙彦的身边,贴近了他的脸颊, 将自己的脑袋抵着对方的肩膀, 整个身躯都紧贴着他的身体。   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 经常会在害怕到无法入睡的晚上,抱着自己的枕头,爬进哥哥的被子里。   “好可怕……”   渊绚忽然抱紧了涩泽龙彦的肩膀,她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他的身上,“那里好可怕。”   虽然没有听到想要的安慰, 但涩泽龙彦的体温却仿佛无声的回应。直到这一刻渊绚才真正放松下来,她把自己脸贴在对方的颈窝里。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涩泽龙彦第二天也没有醒过来。   但渊绚的状态好转了许多,她已经可以稍微放开涩泽龙彦的手,在护士劝她进食的时候和对方正常交流了。   她怀揣不安地询问护士,“他……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身形瘦弱的少女垂着眼睑,自责感逐渐侵占她的内心。   她觉得自己总在让别人为自己付出——她总在无知觉地向别人索取。   涩泽龙彦为她做了很多事情,他也为她付出了许多东西。   如果他醒不过来的话,渊绚想,她要学着去照顾他才行。   然而无论在任何时候,医疗费用都是非常昂贵的,病症越是严重越是如此。所以才时常会出现为了医治家人而倾家‘荡’产的情况。   渊绚的积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甚至开始思考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赚取更多的钱,因为以她现在的财力很有可能无法支付所需的医疗费用。   好在护士小姐向她转达了医生的诊断,“应该会在近几天内清醒过来。”   还没有到需要做最坏打算的地步。   护士小姐有些好奇于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恋人吗?”   因为渊绚和涩泽龙彦的外貌看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像,但他们的打扮却非常相似——这是恋人间常有的做法。   渊绚沉默下来了。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对方。   但她觉得,倘若一个人会愿意为另一个人拼尽全力,为了保护另一个人,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后悔……   “是家人。”   她抬起了眼睛,语气坚定地告诉护士小姐,“我们是家人。”   醒过来的涩泽龙彦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的视线内是一片朦胧的白‘色’,空气里充斥着陌生而又令他不喜的气味——涩泽龙彦极少受伤,自他能够使用异能力起,他便觉得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无法超脱他的预料。   这是涩泽龙彦第一次陷入昏‘迷’的状态。   这种状态非常危险。   他本能地排斥着这种“弱小”的感觉,下意识想要坐起身来离开这里。   但渊绚的声音令他平静下来,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正是为了夺回她,所以涩泽龙彦才会落到现在这副模样。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渊绚是他的“妹妹”。   他一直以来,都将对方视作唯一的“妹妹”。   近乎溺爱般地给予她想要的一切,想要为她营造出一个尽可能舒适的,即便是再柔弱不过的生命也可以轻松地活下来的环境。   涩泽龙彦听到她熟悉的轻细嗓音,正在用无比坚定的口吻说,“我们是家人。”   “我们”指的是渊绚和涩泽龙彦两个人。   虽然意识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视野也还未彻底恢复,但他的心却被她所说的话触动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特异点里看到的景象。   ——神社里众人夹道而立,神官站在参道的尽头等待,渊绚穿著名为“白无垢”的婚服,姿态柔顺地依偎在别人身侧的景象。   涩泽龙彦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一直以来都以渊绚的“哥哥”自居,可直到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原来作为兄长需要承受得是这样可怕的现实。   当妹妹与他人相恋,与他人结为夫妻之后,原本密不可分的“家人”关系之间会不可遏制地产生裂痕——因为她将会成为别人的家人。   涩泽龙彦忽然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想当渊绚的“哥哥”。   他本来就不是渊绚的“哥哥”。   渊绚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称谓呼唤过他,他们之间也没有血脉相连的束缚。   真正令他满足的不是“渊绚的哥哥”这层身份,而是她就在他身边的感觉。   所以不应该有任何人,也不应该有任何方法,将渊绚带离他的身边。   涩泽龙彦感到非常愤怒,一种珍视的宝物被他人夺走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头脑——他要去夺回来。   他“吃掉”了那可怕的幻想,把那些虚构出来的未能降临的“未来”吞噬了。   涩泽龙彦无比笃定,他绝对不会在现实中看到那样的场景——看到渊绚嫁给别人的场景。   因为……   他转动了自己的脑袋,看见了渊绚在察觉他醒过来之后,脸上浮现出的惊喜的神情。   “绚。”   渊绚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掌,“我在这里。”   情绪远比想象中更难自持,她高兴得想要哭泣。   涩泽龙彦‘摸’了‘摸’她的脸颊,他轻声说,“一起回家吧。”   家中一片狼藉。   渊绚站在门口愣住了,她看着像是被劫匪或是讨债人之类的家伙扫‘荡’过的客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情况也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因为东西并没有缺失,只是单纯地被破坏了而已。   但是,“我离开的时候,家里不是这幅样子的……”   虽然当时——她握住“涩泽龙彦”的手,和对方说好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那个决定出现得就像是波子汽水被打开时喷涌出来的气泡一样。   但她的确有把门关上——门被关上之后会自动落锁。   她的视线自然地挪向了涩泽龙彦。   这时候涩泽龙彦竟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般地惴惴不安起来。   当时他赶回房子,却没能看到想要看到的人——对于涩泽龙彦而言,如果这座房子里没有渊绚存在,那它就什么东西都算不上了。   它的价值来源于渊绚。   她的离开带走了涩泽龙彦所有的理智。   渊绚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既没有来过劫匪也没有来过讨债的人,只来过怒不可遏的“龙”。   “要赶紧收拾好才行,”渊绚侧过脸对涩泽龙彦说,“把我们的家。”   她的话语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涩泽龙彦心底里紧密重叠的屏障,击溃了他所有的底气。   渊绚碰了碰涩泽龙彦的手指,她的动作轻柔却又郑重,随即,涩泽龙彦的手指被包裹在柔软的手掌中。   她向涩泽龙彦说,“对不起。”   涩泽龙彦不作思考地安慰她,“你没有做错什么。”   比起去思考她因为什么而道歉,涩泽龙彦更在意的反倒是其他。   涩泽龙彦非常清楚,人的习惯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许多事物。他在这方面看得非常透彻。   他以为在这种时候,应当是要用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包容来对待她,让她能够发自内心地依赖自己。   涩泽龙彦从来不说她的半点不好,但他的包容和谅解,却在无形之间成为了束缚渊绚的一部分。   而渊绚则是会如同以往那样,接受着他所给予的包容(束缚)。   但在这时,她却第一次反驳了涩泽龙彦。   “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渊绚说,“也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   她忽然觉得,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竟比想象中更加简单。   渊绚告诉他,“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家人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而是互相理解与帮助。   在废弃的火车站里,陷入昏‘迷’的涩泽龙彦倒在她的身上,渊绚张开手臂努力地支撑起来,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也是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的。   涩泽龙彦察觉到了渊绚的变化。   虽然被困在幻境里,和制造出特异点的咒灵独处,但她的精神却并没有被对方摧毁,反而得到了良好的恢复。   原本打算留到涩泽龙彦回家后再向他寻求意见的信件,渊绚一封一封地拆开来了。   在信件里,对方告知了她自己的真实姓名。   ——童磨。   ‘因为拥有特殊的白橡发‘色’和彩‘色’的眼睛,所以爸爸妈妈觉得我一定是得到了“神”的偏爱,给我起了“童磨”这样的名字,意思是“小孩子模样的佛”……’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关于他也关于他身边的东西。   渊绚从他的来信中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也知道了他一直在作为偶像活动着。   单从表面来看,那些信或许可以说是很多了,可一旦通过其他方面的视角,却又让人觉得过于单薄。   她仿佛透过那些信纸,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这样的重量,未免过于轻蔑了些。   即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自顾自地寄来信件,这样的做法让渊绚想起了签售会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也是这样,完全不需要她的回应,便自说自话地东一句西一句从口中蹦出来。   有时候渊绚会对这种人感到羡慕。   似乎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得到任何应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丝毫不担忧结果如何。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给童磨写一封回信。   在信中,渊绚表达了自己对签售会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的歉意——对于他被会场的保安赶出去这件事情。   但对于童磨给她寄来这么多信这件事,她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建议。   ‘如果足够真诚,即便只是藏在心里,也足以一股强大的力量。’   倘若付诸于纸笔,则更会带来冲击。   童磨的表现,比起说“读者”,反而更像是狂热的追星族一样了。   她希望对方能够变得更加正常一点。   另外,在拜托仓田主编上门取信时,渊绚还将童磨落在会场桌子上的那本《记忆》一并交给了他。   “这可是您第一次给读者邮寄物品……”   仓田主编有些好奇地抱着箱子,他是开车过来的,因此也并不觉得有多麻烦。   这段时间《记忆》的销量虽已开始下跌,但即便如此,之前积累的热度也足以使其被划分为现象级作品。   加之渊绚年龄与外表的优势,又是吸引了不少的关注度。   这使得仓田主编无法再用看待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小女孩的态度来面对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运气”已经达到了非常可怕的程度。   倘若这(幸运)也算是一种才能,仓田主编想,渊绚也足以被称之为“天才”了。   渊绚略微解释了几句签售会时发生的事情,“这是那名读者落下的,所以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提到签售会,仓田主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第一次签售会因为意外而缩减了时间,但事后的反响却格外热烈,许多读者和媒体都在打听她什么时候还会再进行签售。   以仓田主编的眼光来看,他认为可以在《记忆》的热度还未消退之前再进行一次。   最好是抓紧时间,在新作写得差不多的时候,签售会上顺便进行一波宣传……   仓田主编一面在脑海中分析着,一面滔滔不绝地同渊绚说着自己的建议。   “我没有这种想法。”渊绚说。   她的话让仓田主编一愣,随即他想起来渊绚的身份——想起来她和涩泽龙彦(他的老板)之间特殊的关系。   虽说因为销售量,渊绚所得的收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一想到涩泽龙彦随手买下出版社,把一切都当作游戏般随意的态度,仓田主编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有钱人的任‘性’。   他的目光让渊绚感到有些奇怪。   如果可以的话,渊绚其实很想和仓田主编一起出去走走,但涩泽龙彦最近的状态看起来比她更加不安,自从回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渊绚非常包容地想,她要好好照顾他才可以。   即便是弱小的生命,在面对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存在时,也会为了帮助对方而努力。   涩泽龙彦并不弱小。渊绚非常清楚这点。   他只是……还没习惯自己也会感到害怕而已。   无法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在新奇过后余留的不安,足以让他也变得鹤唳风声。   为此,渊绚把自己的枕头搬到了涩泽龙彦的床上去。   她翻出了以前涩泽龙彦给她买的童话书,想起以前他还会在夜里给她念睡前故事的时光。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最近他们重温了拥有睡前故事的夜晚。   渊绚靠在涩泽龙彦怀里,她半躺着抱着他的腰身,涩泽龙彦慢慢翻动著书页,他的声音平静温和。   最后一页也读完了,渊绚忽然问他,“在你看来,爱是什么?”   涩泽龙彦的嘴唇贴了贴她的手背,他握着渊绚的手掌,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   他想起了另一个“涩泽龙彦”消失时的场景,想起他那个未能实现的约定,也想起他最后遗留的那句话。   涩泽龙彦敛了敛眸中的神‘色’,他对渊绚说,“爱是永恒的约定。”   再次来访的仓田主编,带来的不仅仅是读者的来信,还有一个好消息。   他难掩面上的喜‘色’,望向渊绚的眼神近乎狂热。   “海道导演在看完了《记忆》之后表示非常欣赏这部作品,所以想要将其拍摄成电影!”   即便是仓田主编这样的年纪,也高兴得几乎难以自持。   海道导演执导的电影,从来都是口碑票房双收,有人评价说他是电影界罕见的天才,总是能用最优越的方式来诠释所有的情节和画面。   也就是说,倘若他真的执导《记忆》改编的电影,渊绚的价值又要被重新定义了。   一作成名——她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才小说家”。   无论是媒体、读者还是观众,都会为她的“才华”所倾倒。   仓田主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毕竟海道导演是成名已久的名导演,各方面的实力都无可挑剔。能够看上渊绚的小说,在仓田主编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答应下来都对她有利无害。   但渊绚却问了一个,让仓田主编都愣住了的问题。   “海道导演……是谁?”   她对这方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直以来交谈仅限于工作,完全不涉及任何私人生活,仓田主编这时候才惊觉渊绚在常识上的匮乏。   他惊讶于她竟能以这样一种状态成长起来——但凡要与他人来往,都会主动或是被动地接收来自外界的讯息,这些信息日积月累便成了“常识”。   不是“活下去”必备的常识,却是在人群中“生活下去”的必须。   渊绚没有经历这一环节。   真正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了痕迹,占据位置的,只有涩泽龙彦。   她得到的是涩泽龙彦给她的,失去的也会被他用其他东西填补,外界的信息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倘若不是为了继承“哥哥的理想”——成为优秀的小说家的理想,渊绚的世界更会被缩小到近乎仄‘逼’的范围。   仓田主编觉得这非常的不对劲。   他想起了曾经,涩泽龙彦第一次带着渊绚来到出版社,他曾因为好奇心的驱使而询问了对方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那个时候,涩泽龙彦是这样告诉他的,“她,是我的妹妹。”   仓田主编觉得,这不是一个哥哥对待妹妹应该有的态度——起码不是一个正常的哥哥对待妹妹应该有的态度。   他想起了一件事,“可是上学的时候,不是也会遇到很多同学吗?”   以渊绚的年龄,读国小或是国中的时候,海道导演的电影正是掀起了热‘潮’的时候……   但渊绚告诉他,“……我没有上过学。”   她原本想说的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学了,却又想起那是在以前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这个世界的渊绚,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去了孤儿院,她是在孤儿院里度过她本该和哥哥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的。   仓田主编完全愣住了。   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屈服于金钱,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良知也被金钱所蒙蔽。   他觉得渊绚非常可怜,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怜悯的意味——他有一个比渊绚更大一些的女儿。   父亲是没法看着女儿不幸的。   即便渊绚不是仓田主编的女儿。   “你应该……”   在他想要对渊绚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的身后忽的多出了一道身影。   披着白‘色’长披风的青年将手掌轻柔地搭在少女单薄的肩膀上,他微微低下了脑袋,视线却落在了仓田主编身上。   “应该?” 第1卷 第45章   ‘那些现实或是化作了现实的事物, 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从它们诞生的那一刻起,它们就注定会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仓田主编“应该”不出来了。   他原本想说,渊绚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去做她这个年纪可以做的事情,应该……努力争取“自由”。   人是为了自由而活的。   可他在涩泽龙彦那双红‘色’眸子的注视下失去了声音,半句话也无法再从口中挤出来。   顶着巨大压力的仓田主编不由自主地抬手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你应该考虑一下改编成电影的事情, 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   越来越小的声音也泄‘露’了他的内心状况。   涩泽龙彦眸‘色’微变,他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有导演想要将《记忆》拍摄成电影的事情。   这是特异点事件之前的消息了,但他当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仓田主编仅说对方似乎有这样的意图。   这种暧昧不明的说法无法引起涩泽龙彦的重视,所以也没有给仓田主编明确的指示,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态度, 才让对方觉得他的意思是“可以告诉渊绚”。   仓田主编拖到现在才和渊绚说, 应当是到现在才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涩泽龙彦想起了当初的签售会。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不希望渊绚去参加的,可最后她还是去了。   可仓田主编都已经找上门来, 由他来拒绝也不合适,思忖间他想到了一个对策。   站在渊绚身后的涩泽龙彦只要稍稍低下脑袋, 就可以贴近渊绚的耳侧。   “如果想答应的话, 就答应吧。”   他的话令渊绚回过了脑袋, 她的神情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拒绝意味。   在涩泽龙彦状似鼓励的态度下,渊绚抿紧了嘴唇,她迟疑地开口,“可是拍摄成电影的话……”   涩泽龙彦看到这副样子,确定了她的想法——渊绚是不想答应的。   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小说完全没有被拍摄成电影的资格。能够得到他人的认可, 是一件非常令人动容的事情。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记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特殊‘性’——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虽然用的第一人称“我”,甚至全文都没有提及过“我”的‘性’别,但渊绚所代入的,的确是她哥哥的形象。   只不过在潜意识中,她又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一部分也融入了其中——可以说“我”便是她和哥哥的融合。   她难以想象由他人来扮演这个角‘色’时的姿态。   在渊绚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扮演这个角‘色’。   即便是涩泽龙彦,也不能拥有这个身份,那么其他人就更加不行了。   这原本是“不存在”的人物。   涩泽龙彦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目光,让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很抱歉,”她回过头来对仓田主编说,“请您帮我转告海道导演,我不能答应这件事。”   她的回绝完全出乎仓田主编的预料。   他还想说些什么,想要劝说渊绚再好好地想一想,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倘若答应下来的话对她的益处极大。   但他再一次被涩泽龙彦的眼神吓退了。   涩泽龙彦觉得自己的以退为进起到了优越的效果。   用眼神警告了仓田主编不要多嘴之后,他“委婉”地提醒了仓田主编他应当赶紧回出版社继续工作了。   仓田主编顶着那道吓人的眼神,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是的,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渊老师如果下次还有什么事的话,随时可以和我联系……”   他离开时迈的步子简直就像是从什么龙潭虎‘穴’里跑出去了一样。   看到对方离开,送走了仓田主编的涩泽龙彦终于感到了一丝满意。   他‘摸’了‘摸’渊绚的头发,在她的发侧梳着和他一样的细辫。细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黑‘色’的指甲覆盖在她的发丝上,涩泽龙彦的心沉敛了一些。   “不必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你现在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习惯‘性’地安抚着,将门重新关上。   他们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出过家门了。   渊绚有时候会站在窗户前望向外面,她想起以前自己和涩泽龙彦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又想到前不久他为了救她而陷入昏‘迷’的样子。   在她看来,是那次的事件给涩泽龙彦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以前在孤儿院的生活也曾给渊绚留下了不好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法和人正常交流,也无法与他人建立起联系。   因为她的心受了伤。   但涩泽龙彦非常有耐心地包容她、引导她、拯救她。   现在他们的位置转换了,到了他需要自己的时候,渊绚想,她绝对不能丢下涩泽龙彦不管。   她出乎意料地从涩泽龙彦的话语中听出了委曲求全的意味,就像是在勉强自己以成全她一样。   她不希望伤害到对方。   当他误会她的想法时,渊绚认为自己应该要解释一下。   “不是因为需要休息,”她轻声说,“我不希望小说被拍摄成电影,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其实仅仅停留在字面上,就已经足够了。”   哥哥的身影,他的存在,便如同朦胧的幻影一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经与渊绚成为了一体,因为他活在渊绚的心里。   渊绚的话让涩泽龙彦觉得其中蕴含着非比寻常的意味。   他眯了眯眼睛,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夜的“涩泽龙彦”消失前所说的话——渊绚心目中最重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他的确不知道。   但涩泽龙彦每每觉得,自己距离那个事物,只相差一点点。   他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依旧没能直接开口询问渊绚。   海道与最近看到了一部非常有意思的作品。   作为一名执导了多部电影、拢获了一大堆优秀奖项的导演,他的眼光可谓毒辣。   近来新闻上播报的考古学家们在东京郊区的山上发现古寺庙,寺庙中暗藏累累白骨的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   而据传为这则新闻的“预言之作”“古传秘闻”的小说《记忆》,也让这位名导演屈尊降贵看了几眼。   《记忆》的作者是实打实的新人小说家,无论是从她的作品内容,还是从笔名来看,都证实了这一点。   稚嫩的文笔、勉强过关的情节,倘若没有那则新闻的话,这只会是一本不入流的、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小说。   现实如此,海道导演早就非常清晰地理解了现实,他知道大家想要看什么——比起纯粹的美学与艺术追求,他对商业化的市场需求认识得更加到位。   这才是他成功的根本原因,是他年少成名的基础。   海道导演从这本小说上看到了商机,他找到了可以成为票房(金钱)的东西。   但他同时也看到了另一些,非常奇妙的东西。   这种感觉在他读完了整本小说,又去找来了她最初的那篇文章之后,有了更加真实的感觉。   海道导演非常自信,他知道像这种明不见经传的小说家,只要他提出想要收购对方的小说进行拍摄,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版权卖给他的。   于是他让助理联系了她的编辑。   但是一天之后,海道导演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他非常想不通,这甚至令他当场失态了,原本是助理和编辑之间的通话,被他夺过了听筒直截了当地询问对方,“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价格没有谈拢,让对方不够满意吗?   海道导演的态度依旧轻蔑,即使他的确对这本小说、也对写出了小说的人有一点点欣赏的意味,但他的态度依旧轻蔑。   ——的确是有这种情况的,稍微得了一点成就的年轻人,自认为非常了不起,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挑剔。   他想,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也可以给对方一些让步。   但是她的编辑——出版社的仓田主编的答复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仓田主编非常诚恳地道歉,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非常可惜,但小说的作者没有告诉他理由,所以他也没法回答海道导演的“为什么”。   这反而让海道导演愣了一下,忽然升起了想要见她一面的念头。   听到这种要求的仓田主编呼吸一滞,他非常想当场答应下来,但是,“非常抱歉,渊老师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所以我没法替她做主,也不能把她的联系方式交给您……”   “特殊”指的是“受人控制”,在仓田主编看来,她是完完全全被涩泽龙彦控制了,甚至连家门都不能迈出半步。   当仓田主编咬着牙说出这些话时,简直要心痛到无法呼吸了。   他觉得渊绚错过了一个一辈子都可能仅此一次的珍贵机会——能够让她在“社会”上的地位更进一个台阶的机会。   在社会中,人的地位其实是综合许多方面的要素来定义的,但渊绚却像是要彻底割断自己与它的联系一般——或者说,被迫割断与它的联系。   海道导演并不知道其中的复杂,他只知道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拿到拍摄权。   他想到了以“读者”的身份写信的方式。   这样的话,即使仓田主编不告诉他联系方式,他也可以和“渊”进行通讯了。   渊绚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来信。   对方在信中先是夸赞她选取视角的独特,又从情节的安排上洋洋洒洒地赞美,最后他说——   ‘光是从文字上来感受还是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如果说能够拍摄成电影的话,一定会是相当优秀的作品吧!’   渊绚下意识想起了前几天仓田主编和她提起过的,有个导演想要将《记忆》拍摄成电影的事情。   她记得对方的姓氏,似乎就是“海道”。   渊绚的视线落在信的末尾处,读者的落款上,赫然写着“海道与”三个字。   信中提起的“如果说能拍摄成电影”并不是巧合,他就是故意的。   没有明说自己的来意,却又在落款毫不遮掩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渊绚不明白他的用意。   但既然已经认出人来,那么她觉得,还是要给对方写去回信更为妥当。   思索片刻之后,她觉得应该坦诚一些——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在向她证明,这样做往往才是最好的。   ‘在不久之前,我的编辑仓田先生曾告知了我一个好消息,他说,“海道导演想要将《记忆》拍摄成电影。”当我得知此事时,同样感到非常荣幸。   倘若我写过其他的小说,能够有其他的作品蒙得厚爱,那必将毫不犹豫。但是,于我而言《记忆》的意义非比寻常。   在我决定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这是我写的第一部 “小说”,在它的主角的选择上,我存留了私心。   这样说或许会让他人觉得可笑,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私以为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诉说与他人是可贵的。   《记忆》这一故事的主人公,在我看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扮演这个角‘色’。   这才是我拒绝将《记忆》拍摄成电影的邀请的主要原因。’   这恐怕是渊绚有史以来写过的最“狂妄”的回信。   但她不希望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有一个陌生的人,代替她的哥哥而出现——即便所有看到电影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哥哥究竟是谁。   但渊绚自己知道。她无法欺骗自己。   收到回信的海道导演一下子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觉得没有人可以扮演“主人公”这一角‘色’。   小说家对自己笔下的主角抱着特殊的爱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更何况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 作品。   从她所描写的这个故事而言,其实主人公的形象反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内核”。   这是一个故事,尤其是一个好的故事被给予优秀评价的基础。   《记忆》这个故事,有着一个“悲剧”的内核。   即便她没有明面上写出来,也没有实际意义地证明,但海道导演还是看出来了,这是她这本小说唯一可以称得上“亮点”的东西。   从回信就可以看出来,她其实已经知道,给她写信的读者“海道与”,其实就是想要拍摄电影的导演“海道”了。   他决定再写一封信。   第二次给她写信的时候,海道导演没有再继续遮遮掩掩,用那种像是在阴阳怪气一样的口吻来同她交流,而是直接明了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采用一种特殊的拍摄手法,这也是他从未触及的电影形式。   ——伪纪录片。   不仅是拍摄的方式和普通的电影不同,伪纪录片的拍摄更加注重的要点也与普通的电影不一样,海道导演是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   他想要用这部作品来打破媒体和电影界对他的固有认知。   商业电影的导演,其实无法拥有备受尊崇的地位。   但注重于美学的导演们,拍摄文艺片的导演们,却又往往都无法获得足够的金钱支持。   海道导演在非常现实的同时,其实也拥有一颗想要获得认可的心。   他想要触及那些被称之为“艺术”的东西。   这才是他想要拍摄《记忆》的真正原因。   《记忆》这部小说诞生在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考古学家们所发现的寺庙和小说中的寺庙“万世极乐”的教派名称一模一样,后来似乎还有考古学家从寺庙古籍中翻找出了记载着“万世极乐教”教祖的相关内容。   ‘慈悲的神子有着一头白橡‘色’的头发,彩虹‘色’的眸子里盛着绚丽的光彩,他的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容。他总是会为那些不幸的人们落下泪来,哭泣着给予教徒指引,“好可怜,你一定,会前往极乐的。”   他是神的使者,是能够聆听到神明声音的孩子。是佛祖从莲池里放下的、自极乐世界垂下的蜘蛛之丝。’   在小说家“渊”的《记忆》中,她所描绘的教祖的形象,同样是有着白橡发‘色’、彩‘色’眸子,会对教徒说“你一定可以前往极乐”。   如此奇妙的巧合,让所有人都认定“渊”的小说《记忆》,与真实存在的万世极乐教有不可割舍的关联。   尤其她在小说中提到教祖让许多教徒前往了极乐,倘若仔细思考起来,不正是对应了现实世界中考古学家们在寺庙中发现了大量白骨的事实吗?   那些化为白骨的教徒们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呢?和教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横贯在人们的心头,让大家对《记忆》的猜测与讨论一直持续在各个论坛。   现实与虚构的结合,模糊了小说和真实的距离。海道导演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也是一个非常适合让他用来作为转型作品的题材。   所以在信中海道导演告诉渊绚,故事的主人公完全不需要‘露’出完整的形象,甚至不需要让人知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我”可以作为一个讲述者、作为一个旁观者,甚至单纯用摄像机的镜头来代替“我”的视角也可以,她的小说本就如此,整个故事就是以“我”的视角所看到的一切。   这样的话,就完全不用担心主人公的形象会不符合她心目当中的形象了。   收到海道导演的第二封来信时,渊绚彻底被他折服了。   其实从他第一次给自己写信时,渊绚就已经感到非常动容,因为从仓田主编那里听到的关于海道导演的生平,让她觉得海道导演应当是一个相当有成就的人。   以他的成就,给她写信是屈就了才对。   但他的第一封来信便改变了渊绚的看法。等到他寄来第二封信件的时候,渊绚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所讲述的拍摄手法渊绚其实完全不懂,他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这是知识面受到约束、限制的体现。   在她还小的时候,当时战争蔓延,电影对她们而言是非常遥远的事物,渊绚曾在书上看见过关于电影的描述,许多人坐在宽阔的电影院里,注视着同一个屏幕上放映出来的内容,不同的人内心有不同的悲伤欢喜。   他那时候非常想和哥哥一起去看电影,当他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哥哥怜爱地将她抱在怀里说,“等到绚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电影吧,去电影院里看绚想要看的电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和哥哥之间的“约定”。   这个约定其实也算是实现了,因为某一天村子里来了放电影的人,他们在村口架好了障布、搭好了场地,渊绚和哥哥一起看了‘露’天电影。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电影的内容了,应当也不是什么有趣的电影,而且因为人太多,根本听不到电影的台词。   村子过于闭塞,没有看过电影的人们几乎全员出动,把放电影的场地挤得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间,渊绚瘦小的身躯完全无法在人群中站稳。   哥哥看到她这副样子,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就这样看完了一整场电影。   事后渊绚只记得自己坐在哥哥脖子上的感觉,她觉得哥哥是真的已经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用来支撑她的重量了,他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更是兄长。   渊绚答应了海道导演的请求。   仓田主编完全不明白其中又经过了什么变故。   他只知道在渊绚拒绝了海道导演改编《记忆》这本小说的几天之后,他忽然又接到了通知,海道导演将会在几天后带着合同去出版社找他商讨具体事宜。   因为渊绚在回信中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现如今处境的不便,她说自己可以全权委托仓田主编代为处理相关事项,不可以代替的签字环节,则是让仓田主编将合同带来她家。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海道导演没有询问任何原因,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仓田主编很快完善好了合同,带着它找到了渊绚。   涩泽龙彦为这又一次超乎他预料的事情发展,怔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渊绚把合同拿到他的身边,在他身边翻阅起来,一边同他诉说着海道导演写来的信件,一边询问他的看法时,他才真正的理解到,原来渊绚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她变成了非常了不起的,即便是独自一人也能够做成许多事情的存在。   现如今的渊绚,坚强得超乎他的认知。   直到这一刻涩泽龙彦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地掌控她了。   涩泽龙彦半垂着脑袋,这使得他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仓田主编看到渊绚签合同时的样子,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涩泽龙彦。   他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一般,仓田主编询问渊绚,“渊老师为什么忽然间又改变想法了呢?” 第1卷 第46章   ‘有些事物的出现是注定的, 因为“世界”无论如何也会接纳它们。   “正如你我,也如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   渊绚安静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眸, “海道导演给我写了信,写了两封。”   说话时她的神情异常柔和,像是遇到了某些令她高兴的事情。   和她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涩泽龙彦。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向仓田主编确认签字的位置, 连合同都没看完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意味着她非常信任对方——无论是制定合同的人还是将合同带来的人。   但凡活着的人,任何一个“自由”的人, 都会不可避免地与他人产生联系。   只要她对这个世界上的事物还存在兴趣——渊绚喜欢写作,没有谁会比涩泽龙彦更清楚她对写作的热爱。   他想了很多,在仓田主编离开之后,他询问渊绚,“信里写了什么?”   只有用不在意的态度和口吻去询问, 才能在她敷衍地一笔带过时保持平静。   渊绚非常认真地回答了, “写了他对小说的看法, 也写了他对我的看法。”   她看向涩泽龙彦,“你要看看吗?”   这种坦然的态度反而让涩泽龙彦迟疑起来,明明只是装作随口一问, 真的让她给自己看的话反而自相矛盾……   渊绚笑了起来,她径直从房间里把海道导演寄来的那两封信拿了出来, 放在涩泽龙彦面前。   “如果想的话就看吧, ”她对涩泽龙彦说, “我一点也不介意的。”   她已经完全看透了涩泽龙彦的心思。   意识到这点的涩泽龙彦非常不自在,为了给他留出余地,渊绚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给涩泽龙彦留下的理由是要去休息一下。   涩泽龙彦静静地看着她的房门,半晌过后, 他还是伸出了手。   几天之后,海道导演拿到了修改好的剧本初稿。   因为拍摄手法的选择不同,所以剧本的内容也要根据侧重点进行修改,他打算着重表现出“万世极乐教”的部分——那个真实存在的、虚构中也存在的,有着无数谜团的宗教。   其实看到小说的时候,海道导演还产生过另一种想法,因为它完全可以拍摄成恐怖片的题材。   那位万世极乐教的“神”,被赋予了“别天王”之名的“现御神”(以人类的姿态出现的神明),本就是超乎科学的存在。   再加上寺庙里那些白骨,改编恰当的话,足以支撑起恐怖的氛围了。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因为这样只会让他又多一部“普通”的作品,他已经有了太多这样的电影了,唯有特别才是他现在的追求。   仓田主编拿到了剧本的初稿,他带着它前来拜访渊绚。   明明是编辑拜访小说家,但在仓田主编看来他却是在勇闯龙潭虎‘穴’,像是要打败恶龙的勇者。   虽然他并不具备任何勇者的潜质,每一次都只能看着公主被继续关在高塔。   出乎他意料的是,渊绚这一次不是从房子里来开门的——她是从外面回来的。   涩泽龙彦跟在她的身边,两人的神情都很放松,并非是仓田主编的错觉,他发现今天的涩泽龙彦出乎意料的平静。   之前那股恐怖的压力消散了,奇怪的氛围也消失了,大家都是正常人,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面交谈。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改变。   渊绚邀请他进客厅里坐坐。   已经好几次没有进门,仅在玄关完成交接的仓田主编下意识又想拒绝,之前渊绚也很有礼地邀请他进门,只不过他不敢进去面对涩泽龙彦。   这一次,涩泽龙彦也搭话让他进去。   仓田主编诚惶诚恐地踩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放在公文包里的剧本。   “海道导演说想要听听您的意见……”   听听意见是很模糊不清的说法,或许是想要获得她的认可,亦或是想让她进行修改。   最大的可能是前者。   拿到剧本初稿时,渊绚的心情比想象中更加紧张,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下意识伸出了自己的手。   涩泽龙彦视线柔和下来,他非常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触碰到他的手指时,渊绚愣了一下,她侧过脸来看着涩泽龙彦,无声地笑了。   初稿令渊绚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海道导演选择的重点和她原本的小说内容截然不同。   渊绚至今仍记得自己当初写下《记忆》这本小说的原因。   是为了“回顾”哥哥与别天王的相遇,她才会写下这样一个故事,才会创作这本小说。   “万世极乐教”和“教祖”是意料之外的产物,就好像它们本来就存在于某个角落里,在她握笔时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指引,于是它们被带到了大家的视野中。   它们就这样被发现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中生有,一切被发现的,都是原本就已经存在的。   在剧本的初稿中,保留了主人公的人设,也保留了他与山之上的相遇,但关于“万世极乐教”和“教祖”的剧情,却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加。   这意味着他们会在电影中有许多镜头。   “他们”指的是“教祖”和“别天王”。   众所周知这个国家的宗教发展得格外繁荣,国民中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信仰宗教,因为传统特殊,也存在同时信仰多个宗教的情况。   越是痛苦、越是混‘乱’,反而越会有虔诚的信徒们,向神祈祷得到救赎。   渊绚说自己没有任何意见。   “因为我不懂电影,也不懂剧本,但是我相信海道导演一定能够拍摄出优秀的电影来,不是因为他原本就有许多优秀的作品,而是他对这部电影的付出。”   她非常欣赏那些能够为了某件事情努力到极致的人,欣赏到近乎憧憬。   “等到电影拍摄完成了,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吧?”   渊绚这句话是对仓田主编说的,“非常感谢您,仓田先生。”   仓田主编连连摆手,“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过看电影什么的还是算了,我……”   即便他想要答应,也在想到涩泽龙彦的存在时一下子熄灭了一丁点儿的火星。   更何况,“这只是初稿,后续还要进行修改,再加上筹备开拍、演员海选……中间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呢。”   仓田主编解释道。   他的话提醒了渊绚,关于演员的选择,“海道导演有提起过看好哪些演员吗?”   她其实有一个非常推荐的人选,一个一眼看到,就能让人觉得对方就应该是这个角‘色’的人选。   仓田主编摇了摇头,“我没有听到消息,当然也可能只是海道导演有了自己的想法,暂时没有告诉别人而已。”   渊绚思考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开口争取一下,“我希望您能帮我带几句话给海道导演。”   仓田主编其实很想说可不可以直接把海道导演的联系方式给她,让她自己去和对方交谈,但他忍住了没有开口,而是点头说好。   这也导致已经有很久没和任何人交换过联系方式的渊绚,完全没有想起来她可以自己联系海道导演。   仓田主编再一次沦为没有感情的人形传话机器。   一边继续修改剧本,一边筹备开始选角的海道导演,正在思考应该选择哪些演员来扮演电影中的角‘色’。   他对自己的剧本非常有信心,也对自己的口碑非常有信心,一放出消息,当天便有许多演员自荐出演。   但这并不代表选角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很多时候,要从一众演员中挑选出合适的人来扮演合适的角‘色’,不仅要考虑演员的实力,还要综合考虑其他方面的要素。   尤其他想要用这部作品来评奖,要求只会更加严苛。   至少从目前自荐的演员中,还不存在让他觉得特别满意的人。   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接到了仓田主编的来电。   对方在电话中告诉了他渊绚对剧本的态度,一番客套话转回来之后,仓田主编终于找到机会转述渊绚的推荐。   她向海道导演推荐了一名偶像。   这令海道导演皱了皱眉头,众所周知偶像与演员之间的差别巨大,虽说大部分偶像的目的都是转型——偶像事业的寿命有限,倘若不转型,那么最后的结局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   但是说实话,海道导演并不觉得偶像能够满足他的眼光。   只不过因为是小说的作者亲自推荐,所以海道导演才决定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但也只是考虑一下而已。   接电话时他走到了书桌旁坐下,偶然间瞥到了桌面上放着一个信封,原来是助理帮他放在桌子上面的,这是渊绚寄来的信。   在拜托了仓田主编将角‘色’推荐带给海道导演之后,渊绚又觉得自己这种方式似乎不太妥当,显得像是看轻了海道导演。   她害怕会给海道导演留下自己不好的印象。   思来想去,渊绚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郑重地写一封推荐信。   于是她拿出了纸笔。   ‘非常抱歉不能亲自与您见面,但我觉得还是应当给您写一封信,以表示我对您的敬意与歉意。   昨日仓田先生已将您让他转交的剧本交予我。在看完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品,在保留了小说原本内容的基础上,又增添了许多独特的想法,使得这一故事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一想到我的小说能有您这样优秀的导演拍摄出来,我便觉得非常荣幸再想到您是如此认真负责,我便觉得自己也应当做些什么。   事实上不久之前我举行了一次小说签售会,在签售会现场我遇到了一名非常特殊的读者,再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愣住了,因为当时我竟有一种看到了小说中的某个角‘色’,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感觉。   “万世极乐教的教祖”这一角‘色’非常特殊,而我也能看出您对其偏爱有加,事实上,在创造这个角‘色’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在写作的过程中却仿佛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帮助我补充完善了这一角‘色’,使其变得愈发完整,因此,我觉得或许这也是一种指引。   尤其小说出版后,我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其中有一名读者的来信,让我觉得非常奇妙。果不其然,在签售会的现场,我见到了这名读者,而他在寄信时所使用的笔名是“万世极乐”。   在写给我的信中他曾说过,“我觉得,那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我在看到的时候其实是并不相信的,然而当我真正看到他的时候,我却觉得他说的的确是正确的。   因此,我想冒昧向您推荐他,来扮演“万世极乐教”的教祖这一角‘色’。望您能稍加考虑。’   在决定要向海道导演推荐童磨来饰演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的时候,渊绚特意上网查询了一下童磨这个名字,因为当时童磨的表现便就让她觉得对方的身份不一般,她后来又思考过了,觉得以对方的容貌和打扮,比起那些危险职业,反而更有可能做的是演员一类的工作。   事实和他所想的没有太大的差别,对方虽然不是演员,但也是小有名气的偶像。   白橡的发‘色’,彩虹的眸子便是他作为偶像最大的突出亮点。   在渊绚看来,他就是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的最佳人选了,她非常希望海道导演能够认真考虑,因此还将童磨写给她的信抄写了一部分,放在信封里寄给了海道导演。   她希望这样能对他的判断起到一些作用。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的确起到了一点点效果,海道导演因此对童磨这一人物有了一丝兴趣,他决定给对方一次机会,真正和对方见一面——他决定让对方来参加这一角‘色’的试镜。   童磨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清闲日子,因为他之前对经纪人所说的话导致经纪人决定要放弃他,公司也对他的资源进行了削减。   他现在已经处于半被雪藏的状态下了,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迎接他的只会是普通人的生活,他将会彻底退出这个圈子。   但童磨完全不在意,在他看来,如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去争取的话,反而才更会觉得后悔。   即使他争取了也什么都没能获得。   “渊”的回信比起以前来说显得敷衍了很多,而且比起说是回应他的“爱”,反而更像是在委婉地劝说他死心。   童磨安静地看着她的信,他的心里空空的,眼睛里也空空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好奇怪,原本以为会有所波动的。   这令童磨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了。   但是转机就在这一天发生了,他听说了《记忆》的电影版权被海道与导演买下了,最近海道与导演正在进行选角试镜。   童磨想要去参加试镜。   但这并不是说想要去就可以去的,试镜的名额有限,有那么多人想要争取海道与导演电影中的角‘色’,然而真正可以被选上的只有那么几个名额。   更何况,童磨已经被经纪公司进行雪藏处理了。   即便公司争取到了试镜的名额,也绝对不可能被分配到他的手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想办法,他一直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许多事情——比如付出某些东西,来交换一些东西。   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况,有非常喜欢童磨的人提出想要给予他一些支持——各种意义上的,但是被童磨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完全没有这种必要。   但如果是为了试镜的名额,他觉得这样也可以。   这时候就要感谢他的好习惯了,即使并不喜欢也不乐意,但表面上的功夫童磨一直做得非常优秀,所以对方的联系方式他也还留在手上,稍微找找就找到了。   但在他打去电话之前,经纪人小姐联系上了他。   和她当时逃走的慌张模样截然不同,经纪人小姐登门拜访时满面笑容,对待童磨的态度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以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还没等童磨开口询问,经纪人小姐便激动地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童磨君知道吗,海道与导演指名让你去参加试镜,还说因为这是小说的原作者的意思,渊老师特意为你写了推荐信,觉得有一个角‘色’是非你不可的……”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脸上维持着热情的笑容,童磨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经纪人小姐说完之后僵硬着笑脸看着他,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   过了片刻,童磨的脸上也慢慢地浮现出了笑容来。   “真是辛苦安田小姐啦~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的!”   那个几乎完美的“童磨”再一次回来了。   经纪人小姐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她抿了抿嘴角,还是忍不住发问了,“为什么渊老师会推荐你呢,明明不是被赶出了……”   她说到一半,忽然又意识到了自己话语的不妥当,捂住了嘴巴。   白橡发‘色’的偶像脸上挂着稚子般的笑容,他说,“完全没有关系的呀,这种事告诉安田小姐也可以的,因为我被赶出去并不是渊老师的意思,而是她的助理自作主张啦。”   他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脑海中那个本以为已经没有感觉的念头竟再一次浮现出来。   虽然经纪人小姐并没有说渊推荐说只有他能扮演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但是童磨其实非常清楚,因为只有那一个角‘色’是最适合他的。   他就是那个人的转生,这是他的想法。   万世极乐教的教祖,那个引领了无数教徒前往极乐的存在。   童磨要去试镜的,正是这一角‘色’。   但凡是看过《记忆》这本小说的人,应当都会有这种想法。毕竟生来便拥有白橡发‘色’、七彩眼眸的孩子并不多见——说是绝无仅有也不夸张。   童磨忽然想再见“渊”一面。   海道导演指名让一名偶像来参加自己的电影选角试镜的消息一瞬间便传开来了。   在弄到了剧本之后,完整读了的人都知道,这部电影的主角与其说是小说《记忆》的主人公,倒不如说是万世极乐教教祖才对。   因为采用的视角问题,《记忆》的主人公甚至完全不需要演员来扮演,摄像机就可以填充这个位置了。   这也间接导致,想要争取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的人尤其多。   然而海道导演却亲自给一名从未参与过任何正经拍摄的新人发出邀请,这代表什么呢?   这代表小说的原作者对这个人格外看重,而能够让小说的原作者都觉得非他不可的人物,又是怎样的存在?   查到了童磨资料的人在看到他的外形条件时便明白了一半——他有着和万世极乐教教祖一模一样的发‘色’的眸‘色’。   这是先天的优势,从开始便占据了起跑线的领先位置,后面的人如果想要追赶,想要和他竞争,就必须比他更加强大,拥有足以让海道导演都满意的演技。   而众所周知,这是不可能的。   海道导演,是一名在演员的演技上格外挑剔的导演,他非常严格,对待演员们的态度更是如此,几乎每一个镜头他都力求完美——虽然往往都无法达成这样的标准。   按理来说这样的导演虽然会让很多人害怕,但也会让更多的演员尊重才对,但是,海道导演这个人在某方面的口碑其实极其差劲。   ——他几乎是蔑视那些达不到他要求的演员。   对待他们没有任何尊重,倘若不是因为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天才,不可能让每一个角‘色’都像是他想象中那样完美,恐怕那些普通的演员在他这里得不到任何机会。   所以看到海道导演这样的态度,众人其实比起羡慕,反而更是有些同情这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新人。   从海道导演这样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如果他也是真的欣赏这个人,那么绝对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鼓吹原作者渊对这个人的欣赏,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对方,恰恰是他并不认可对方的体现。   这充分证明了,他只是在给“渊”面子,在她面前做做样子而已。   比起童磨,他真正看重的是“渊”。   因为不了解海道导演的为人,只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对海道导演有了基本的认识,所以渊绚并不清楚他的行事作风。   在仓田主编告诉她,海道导演已经给了童磨一次试镜的机会时,她非常高兴地准备给童磨也写一封信。 第1卷 第47章   ‘当我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时, 一瞬间我竟分不清此刻的现实,因为我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教祖”。   那位被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们奉为“神子”的神佛般的存在。’   并不是为了得到对方的感激,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渊绚只是单纯地想要告知对方这一消息,同时给予对方鼓励。   她相信童磨可以扮演好这个角‘色’——这个“万世极乐教教祖”的角‘色’。   虽然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虽然当时她也不知道童磨是一名偶像,但那时候他给渊绚的感觉便非常特殊, 她觉得对方流‘露’出来的一切在外的感觉,都是他精心设置好的伪装。   倘若换一种角度来看的话,或许说对方有着与生俱来的卓越演技也不一定。   生来便有着他人无法比拟的天赋,在某方面显‘露’出格外出众的才能的人,往往会被称之为“天才”。   因为自己并非其中的一员, 所以才更能鲜明地通过对比来看出这点。   渊绚的哥哥, 便是“天才”中的一员。   他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记忆力, 完全就是过目不忘的程度。   但那又不是机械地记住那些句子,而是可以融会贯通,甚至灵活运用其中的知识——当她还和哥哥一起去学校上学的时候, 他每次都能从所有人中脱颖而出,他永远都是无法撼动的第一名。   和他相比, 渊绚平凡到没有任何存在感, 她在他人心目中最深的印象也来源于她的哥哥, 被提及时往往都会带上“他的妹妹”这样的前缀。   她觉得现在其实也差不多。   渊绚所获得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永远都是被附加上去的,人们真正注意到的从来都不是她。   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渊绚深深地吐息着, 她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回归到现实中。   她给童磨写的信并不长。   在信中,她告诉对方,‘倘若你能够冷静地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想必海道导演一定也会认可你的能力。   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导演,在任何事情上都很认真,我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想必你也能与他相处愉快。’   虽然仓田主编告诉她,海道导演成名已久,但从渊绚和他的通信中来看,他给渊绚留下的印象极佳。   谦和、有礼、幽默并且具有才华。   在他身上有着非常优秀的品质。   倘若将渊绚对他的看法说与任何一个与海道导演有过往来的圈内人听,恐怕都会令他们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给业内人士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   收到了她的来信的童磨这一次并没有将她的信夹在书里,这本书是他要带去试镜现场的,如果一不小心把她的信弄丢了就不好了。   因此,童磨收拾出了一个抽屉,甚至特意配备了一把小锁。   他把所有收到的来自她的信都小心翼翼地方近了抽屉里。   到了试镜的那一天,试镜场地里几乎挤满了人,当然并非每一个人都是来试镜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主要角‘色’的,更多人其实只想在其中饰演配角。   也不乏有名的演员们,他们的待遇自然比其他人更好,助理甚至经纪人都陪在身边,除了试镜外所有事宜都被安排好了。   这一次,童磨也久违地和自己的经纪人一起出现了。   此前许多人都认为他已经被经纪公司彻底放弃了。   能够在这种环境下——远比其他职业竞争更加激烈、更加复杂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并且不断往上的人,都不会是什么愚笨之人。   他们敏锐的嗅觉让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明确的认知。   在童磨和经纪人出现在候场地点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被海道导演指名邀请前来试镜的这一消息,早就在圈子里传开来了。   所有人都很好奇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因为这直接关乎他们自身的利益。   如果他能够演好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那么他就是主演,那要是不能呢?   很难说为了让小说的原作者“渊”能够满意,海道导演会不会把他留下来饰演其他角‘色’。   毕竟《记忆》这本小说的作者只是个新人,可海道导演却为了拿到电影拍摄的版权,在第一次被拒绝狗,甚至以读者的身份给她写了两次信才最终取得了对方的同意。   这种做法此前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当众人得知这一消息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这位笔名为“渊”的小说家还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少女。   曾有三流的报纸上刊登过这样的标题——   ‘她有着一双能让人想要去爱她的眼睛。’   虽说这样还是夸张了些,但她的美丽也是不可否认的,倘若海道导演这样的人物确实也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能够吸引他的东西……   胡思‘乱’想的猜测总是在暗‘潮’汹涌中浮动着。   备受关注的童磨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息,这反而让其他人开始紧张起来——因为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哼……”   也有对此感到不屑的人,“从来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新人,怎么可能让海道导演满意。”   他们在等着看童磨出丑。   对于那些若有若无,或是直白或是遮掩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意味,童磨其实完全心知肚明。   他不是渊绚那种会因为片面的事物就对一个人产生评价的人,在他看来,所有人大多如此。   童磨有着几乎可以称之为“才能”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这就像是为了补偿他无法感受到人们的感情一般。   他毫无压力地顶着那些视线,想要去工作人员那里领取自己的号码牌。   这是用来决定试镜顺序的。   但是工作人员一看到他,便询问道,“请问您是童磨君吗?”   海道导演特意叮嘱过了,他对那些工作人员们说,如果童磨来了,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领取号码牌等待,直接让他进去就可以了。   这样的特权完全是明目张胆,不知道的甚至会觉得他就是海道导演预定好的角‘色’。   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让许多人感到不满,大家同样是来试镜的,可是童磨却有着所有人都没有的特殊待遇。   他在那些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中走进了试镜的房间。   坐在评审桌前的只有海道导演一人。   他的习惯向来如此,挑选演员从不需要他人的意见,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有其他导演觉得他非常傲慢,对他这种行事作风感到不满,但很快他们就被他的成果折服了。   即便是作为商业片导演,他也有着绝佳的选角能力,所以才能获得那样高的成就。   海道导演对渊绚所推荐的童磨“期待”已久。   是惊喜还是惊吓,只有真正检验了才能知道。   如果他真的那么合适,那么之前那些高调的做派,都会成为奠定他在“演员”中的地位的基石。   但如果他实力不足,那些就会成为压垮他、让他永远也无法再踏足“演员”这一行业的巨石。   海道导演一点也不会对后一种结果感到可惜,没有天赋的演员,根本就没有演戏的资格——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看法。   与其拍摄一些烂到让人没法看下去的东西,还不如收拾好东西滚出去更好。   这种近乎偏激冷酷的想法,让许多与他打过交道的演员,被他彻底摧垮了自信心。   但站在他面前的童磨,却平静到不可思议,他甚至一直保持着脸上的笑意,弧度完美而又真实。   眼光毒辣的海道导演慢慢收敛了自己的轻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蛋的废物。   即便以他的眼光来评判,都认为对方有着相当优秀的潜力。   ——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演员的潜力。   谁也没有说话,视线相接时仿佛摩擦出看不见的火星,最终还是海道导演率先开口,他问,“看完剧本了吗?”   在看完渊绚特意写给他的推荐信之后,海道导演特意让人收集来了童磨的资料,从资料中他也得知了童磨最近的处境。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在最近半年里的资源被削减到可怜的程度,这导致原本不小的名气大幅度下滑——偶像正是如此,只要几个月不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便会被绝大部分人遗忘。   但演员不同——海道导演指的是优秀的演员。   那些有着卓越的才华的演员们,他们所饰演的角‘色’会被众人牢记,过的时间越长,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痕迹反而会越深刻。   面对海道导演的提问,童磨点了点头,“我的经纪人安田小姐给了我剧本,小说我也看过很多遍了,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都是非常优秀的呢!”   他的语调非常活泼,口吻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脸上挂着的笑容让海道导演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倒不是说他笑起来有多好看,而是海道导演忽然觉得,他的笑容里有种非常特别的感觉。   很难说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在某个瞬间,海道导演觉得自己明白了渊绚为何会在信中说他令她觉得万世极乐教教祖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眼前。   “那么,选一个你最喜欢的片段来表演吧。”   自由的海道导演给了演员充分的“自由”。   然而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演员就会明白,这反而是最有难度的事情。   因为“喜欢的片段”的定义很难有标准,谁也不知道导演想要看到的片段和自己表演的片段是否有差距,而且每个演员会选择什么片段也无法猜测——这会令试镜的难度增加许多。   站在空旷的试镜房间里的童磨忽然抬起了脸。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   海道导演凝重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对方的表演开始了。   ‘皎月莹莹,光华如玉。   似乎在眺望着月亮的教祖静立在檐廊,白发黑眸的少女在他身侧一言不发。   月光倾洒在他们身上,那是恍若神明般的光彩。   教祖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移向自己的身侧,声音轻柔,“极乐是真实存在的吗?”   少女对他的声音恍若未闻。   但他也没有生气,就好像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一般,歪了歪脑袋,合起的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用小孩子一样天真的口吻说,“人们是如何来判断极乐是否存在呢?”’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片段。   至少在绝大多数演员看来都是如此,因为在外面候场,也渴望得到“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的演员们,倘若让他们选择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片段”来表演,恐怕几乎没有人会选择这个片段。   但在海道导演看来,这个片段的意义非比寻常。   这是一个可以很好地表现出“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的‘性’格与特点的片段。   他因为发‘色’与眸‘色’的特殊,所以被当作神子供奉,自幼便聆听信徒们的烦忧,为他们进行开导,指引他们获得前往“极乐”的道路。   按理来说,他应当也和信徒们一样,对“极乐世界”的存在无比确信才对。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家都相信“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吗?   但海道导演看完了小说之后,他却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倘若真实如此,那么故事中有些情节的设定便会让人觉得非常奇怪了,就好像是在自相矛盾一样。   所以“万世极乐教教祖”,其实并不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让人觉得合理。   他只是在欺骗信徒而已,没有人能够前往极乐,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在看到了童磨的表演之后,海道导演完全愣住了。   明明是在房间里,天花板上根本看不到月亮,而且他手里没有扇子,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却能将那一片段的感觉完美表现出来——   这是近乎完美的天赋。   他有着即便是海道导演也挑不出任何缺陷的演技,简直就是生来的演员!   没有任何表演经验,也没有经过任何培训便能进行无实物表演的演员,就算是海道导演也无法批评对方了。   “渊”的判断是正确的,她所说的“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这一说法也是正确的!   海道导演难掩内心的激动,他甚至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热切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名青年。   海道导演几乎是失态地激动喊道:“没错!就是你了……就是你了!”   渊绚收到了海道导演和童磨两人的回信。   对于自己冒昧地推荐这件事,她其实还是有些不安的,所以在推荐之后便一直等待着结果,甚至打了好几次电话去询问仓田主编情况如何。   每每听到选角的进度,她的紧张感都会增加几分。   直到终于选角结束,仓田主编在收到海道导演和童磨寄来的信件后,第一时间把这两封信送来了渊绚的住处。   她想了一下,决定先拆海道导演的来信。   和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的童磨稍有不同,海道导演的来信一直都让渊绚觉得对方是个很有趣的“笔友”。   她对他的来信没那么多压力。   在信中,海道导演先是向她说明了最近的准备情况,还有一些什么步骤要做,然后才聊起了选角的事情。   ‘关于你向我推荐的那名年轻人,我已经见识过他的表演。实不相瞒,我觉得非常惊讶。一个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惊叹,在我看到他抬起脸眺望着并不存在的“月亮”的那一刻,我仿佛真的身处那座古老的寺庙,在注视着我眼前的“教祖”。   并非是因为同样特殊的发‘色’和眸‘色’,也并非出于他是你推荐的人这一原因,仅仅他的一个动作,我便从他身上看到了“他”。   你是对的。他就是“教祖”。’   海道导演给了童磨极高的评价,这令渊绚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她心底里的一块石头也能够因此落下来,不必再担忧自己推荐的人无法令海道导演满意了。   在读完海道导演的回信之后,她犹豫了一下应该先回信还是先看童磨的信。   事实上,她对童磨的感觉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令渊绚觉得他就是小说中的那个角‘色’,这令她本能地感到亲切。但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态度,又让她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童磨对渊绚有一种特殊的狂热。   然而即便是渊绚本人,也难以形容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最终还是先拆开了他的信件。   渊绚仿佛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想象出,倘若他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会用怎样的口吻说出信中的这些话来。   ‘渊老师知道吗?在看到您给我寄来的信件的时候,我可是感动到几乎就要哭泣起来!毕竟这还是您第一次主动给我寄信呢~   尤其在不久之前,渊老师还曾在回信中让我不要再给您寄信——当然,您在信中没有说到这么直白啦,但我能够理解您的意思哦。   为此,我可是萎靡不振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收到您给我寄来的这封信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您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万世极乐教教祖”的人选,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但如果要问我的心情,我还是要告诉您,我是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您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即便只是一瞬间,也足以令我受宠若惊了。’   在这一次寄来的信件中,童磨竟出乎意料的正常。讲的都是和选角、电影有关的事情,这也令渊绚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她很不擅长应付那种‘性’格奇怪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来特异点事件时遇到的那些人——几乎所有人都特别奇怪,所以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会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好。   好在那都已经过去了。   读完了两封信的渊绚给他们各自写去了回信。   她感激了海道导演对自己的推荐的重视,也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敬意,尤其说明对方能够在忙碌中抽空给她写信,实在让她受宠若惊。   已经写了许多回信的渊绚,不知不觉间竟也能将这些客套话灵活运用了。   但在给童磨写信的时候,她倒并没有用上这些。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童磨应当不会想要看到这些——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   渊绚先是祝贺他得到海道导演的认可,而后又鼓励了几句让他继续努力,非常简短的内容,她觉得也没有其他东西再需要写了。   但在准备装入信封的时候,她又忽然顿了顿,提笔在末尾补充了一句——   ‘等到电影上映,我会去看的。’   写完后她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准备划掉时叹了口气,就这样折好信纸,塞进了信封里。   海道导演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虽然非常关键的“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已经选定好了演员,但更加神秘且难以挑选的那位万世极乐教的现御神“别天王”却还没有任何消息。   海道导演试镜了许多女演员,其中也不乏演技优秀的年轻女演员,但海道导演却总觉得她们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为此感到非常苦恼,而这份苦恼日益增加,最终都化作了焦躁和怒气。   又一次试镜完一批女演员,结果却还不如以前那些时,海道导演当场砸了试镜房间里的花瓶。   工作人员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海道导演如此生气的模样。   因为他们不明白,海道导演将这部电影看得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他将怎样的期盼放在了这个电影上。   目标越高,眼界也会越高,在细节上的追求自然而然也会拉到最高的标准,尤其连“万世极乐教教祖”都选到了最最合适的对方,倘若因为“别天王”而拉了整部电影的后腿,海道导演完全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后果。   他一定,要选择一个最完美的“别天王”。 第1卷 第48章   ‘名字是最短的“咒”。   而世间万物皆有名。’   渊绚再一次收到了海道导演的来信, 这一次他在信中告知她,有一件事情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那便是电影中的角‘色’“别天王”没能找到合适的演员来进行扮演。   他想,既然渊绚能够推荐出童磨这样合适的人选, 或许也可以给他提供一些关于饰演“别天王”的人选的建议。   她在小说中描绘的别天王的形象其实非常模糊,并没有像万世极乐教教祖那样具体,别天王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 围绕在别天王这一身上的气息朦胧得仿佛没有实际感。   海道导演没能找到拥有这种气质的女演员,即便他已经试镜了许多演员。   年龄是一方面的问题, 年轻又有演技的演员并不多见,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即便海道导演也没能真正弄明白“别天王”这一角‘色’存在的意义。   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才让她设置出了这样一个角‘色’呢?   或者说,“别天王”真的是存在的吗?   小说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 是将某些概念具体化, 将其赋予“名”或形象, 使其在读者眼中拥有共同的认知。   小说中的“别天王”是否也是如此呢?   海道导演几乎也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将自己的苦恼向渊绚“倾诉”了一番。   读完海道导演来信的渊绚对此心情有些复杂,在设置万世极乐教的寺庙这一情节地点的时候,比起万世极乐教教祖来说, 其实她主要的目的是别天王才对。   是为了让“别天王”的存在合理化,让小说符合大概念的逻辑通顺, 所以才要有这一地点的出现。   倘若要问渊绚, 在万世极乐教教祖和别天王这两个角‘色’中, 她对哪一个角‘色’的感情更深,答案完全不需要思考。   ——是别天王。   尤其写完《记忆》这本小说之后,或许是因为心理上的暗示作用,她更是有种感觉,觉得“别天王”的来历正如她在小说中所写那般。   海道导演找不到合适的扮演“别天王”的人选, 她同样感到着急。   “又是那个导演的信?”   在她思考时,涩泽龙彦的声音响了起来。   渊绚点了点头,“海道导演说他遇到了一个难题,有个角‘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所以想再来问问我这个角‘色’的人设,以及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   涩泽龙彦一言不发,安静地注视着她。   他‘露’出了一副听不懂的神情。   渊绚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意外,这幅样子的涩泽龙彦非常罕见,甚至忽然让人有种“可爱”的感觉。   心底里像是有某种念头开始躁动起来,渊绚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能忍住地伸出了手。   因为涩泽龙彦是撑着她的椅背倾下身体来看信封的,所以他们之间的高度差距并不大,渊绚轻而易举地‘摸’到了涩泽龙彦的发顶。   微凉的柔顺发丝像是水流一般从她的指尖穿过去。   ——白‘色’的头发。   哥哥有一头好看的白‘色’头发,“别天王”也有一头美丽的白‘色’头发。   但渊绚的头发却是淡淡的粉紫‘色’,这是遗传自父亲的颜‘色’。   在她有记忆的时候,父亲便已经前往战场许久,这导致“家里”的人中,只有渊绚一个人的头发和其他人不一样。   某一天她的视线在哥哥和母亲之间来回调转,然后低下头看了看垂在自己胸前的头发。   ——只有她是不同的。   意识到这点的渊绚心底里就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这甚至令她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发觉了她的异常,看出她精神状态不佳的哥哥轻声细语地哄她告诉自己原因。   “是连我也不能告诉的秘密吗?”   在哥哥这样询问她的时候,渊绚摇了摇头。   这不是秘密,这显而易见。   知道了原因的哥哥笑了起来,他将小小的渊绚抱了起来,贴着她的脸颊问她,“绚会因为这样就讨厌我和妈妈么?”   她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那么我们也和你是一样的,绚永远都会是我最可爱的妹妹,这和头发的颜‘色’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渊绚的头发非常美丽。   虽然当时渊绚因为害羞而没有说话,但在她看来,哥哥的头发才是最漂亮的。   大抵是因为她盯着涩泽龙彦看的时间太长了,涩泽龙彦出声提醒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像是仍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就好像仍在和哥哥说话,她说,“白‘色’的头发非常美丽。”   涩泽龙彦愣了一下,一瞬间他甚至也没法和渊绚对视。   涩泽龙彦其实自己也明白了,从他现在和渊绚的相处中他就已经明白了——看待她的眼光的转变,会导致原本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反而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正如现在,当渊绚称赞他的头发时,他觉得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心绪恍惚的时候,忽然听到渊绚对他说,“我可以去染头发吗?”   前几天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业的理发店,站在街边发传单的工作人员塞了一张传单给她。   她在上面看到了“染发”。   虽说很多常识对于渊绚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东西,但她好歹识字,能从传单上看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比起现在的粉紫‘色’,她更想拥有和他们一样的颜‘色’。   话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变化了。   涩泽龙彦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很想劝说渊绚打消这样的念头,但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而且渊绚把自己的一缕头发和他的头发贴合到一起,她对涩泽龙彦说,“我想要和你更像一点。”   ——也和哥哥更像一点。   在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别天王”的时候,“别天王更像哥哥的妹妹”这样想法便横贯在了渊绚的心头。   涩泽龙彦完全没法将扫兴的话说出口了。   海道导演正在翻看演员试镜时的录像。   虽然从来不让副导演和制片人和自己一起挑选演员,但所有演员的试镜表演,他还是会让工作人员录制下来,以便结束后再进行观看和评价——有时也能从中挑选出一些并不适合试镜时表演的角‘色’,反而更适合其他角‘色’的演员。   他在看的是“别天王”这一角‘色’的试镜。   越是看过去,反而越是失望,因为镜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别天王”,所有人都在扮演其他的东西。   这令海道导演的心情愈发烦躁。   这时候助理小心翼翼地敲门走了进来,将一封信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海道导演,这是渊老师的回信……”   虽然很不喜欢别人在他工作时打扰,但海道导演事先叮嘱过,如果“渊”有回信,可以直接送过来给他。   海道导演拆开信封,迫切地想要看看她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助理没有退出去,他只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海道导演的反应。   在看完了信之后,海道导演抬起了脸,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让助理去订餐厅。   “餐厅?”助理还未反应过来。   海道导演说,“我要和“渊”见面了。”   这是从以读者的名义开始取得联系到现在,时隔几个月的时间后,他们第一次约定见面。   染好了头发的渊绚一边照镜子一边询问涩泽龙彦的看法。   涩泽龙彦还没习惯她的新发‘色’,但刻在骨子里的“认可她”这样的想法却让他立马点头。   “很好看。”   渊绚难掩脸上浮现出来的高兴的神‘色’,挽着涩泽龙彦的手臂靠在他身侧,相同的发‘色’贴在一起,不细细分辨完全看不出来究竟是谁的头发。   理发店的工作人员非常有眼力地称赞着他们的般配。   事实证明这种话非常有用,因为听到了这种话的涩泽龙彦二话不说就在店里办了卡,一下子升级为vip顾客。   这种视金钱如废纸又完全不挑剔的客人,向来都是一切服务行业里最受欢迎的存在。   沉浸在自己也拥有了白‘色’头发的喜悦中的渊绚靠在涩泽龙彦身上和他一起走出了店门。   他们约好今天要去见一个人——海道导演。   虽然因为看到涩泽龙彦,突然有了染头发的想法,但渊绚也没忘记海道导演的困扰。   他说希望渊绚能给出意见,但渊绚其实自己也没有可以推荐给他的合适的人选,能够找到童磨这样的人完全是意料之外。   因为他主动来到了她的面前。   渊绚忽然意识到,“别天王”也是主动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种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又被她挥散了。   她将注意力放在了海道导演信中提到过的“试镜了许多女演员”这句话上。   她忽然觉得,或许在那些女演员中其实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也不一定。   但渊绚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女演员,她也不懂演员的“试镜”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打电话询问了仓田主编,而后得到了“导演们一般都会拍摄记录下演员们的试镜表演。”   她忽然想要去看看那些人的试镜表演。   这样的念头一升起来,便无法打消,再加上他们这段时间都是在家附近打转,渊绚又没有开始写新的小说,难免会觉得有些无聊。   在告诉了涩泽龙彦自己的想法之后,他确定了一遍,“你要和他见面?”   渊绚点点头。   虽然她还是不太喜欢陌生人,但在她看来,海道导演应当不能算是陌生人了,他们通信了数月,信件往返时传递的内容也并没有让双方感到压力。   是非常有趣且充实的交流。   这样的铺垫让渊绚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和海道导演见一面,倘若对方不介意的话,她还想看看那些试镜的具体情况。   听到这种话的涩泽龙彦微微皱起了眉头。   渊绚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到了他的心情,“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在渊绚面前的时候,涩泽龙彦从来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对,那些原本锋利凛冽的句子,都会被加工成温和圆润的样子,“我只是担心你。”   渊绚搂着他的脖子说不用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努力让你再也不用担心我的。”   她是非常认真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人不能总是依靠他人,独立自主是一个完整人格诞生的基础。   但是涩泽龙彦并没有把她的这句话当真,他觉得,虽然她嘴上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肢体的动作却暴/‘露’了真实的内心。   她依旧会不由自主地依靠涩泽龙彦。   最终他们定好了染头发的日子,也定好了和海道导演见面的日子。   餐厅永远是约定见面地点的首选。   为了追求隐私空间,海道导演让助理定的是一家非常传统的和式餐厅,双面拉门,一面对应走廊,另一面对应带池塘的庭院。   这是整个餐厅里最好的位置。   渊绚是和涩泽龙彦一起来赴约的,在路上渊绚觉得自己一个人来就可以了,但是涩泽龙彦觉得放心不下,他拿出了以前签售会时的事情来说。   “我可以再当一次你的“助理”。”   出乎意料的,渊绚和他开了个玩笑,“那这一次,就不可以再自作主张了哦。”   她指的是涩泽龙彦那时候因为童磨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被他叫来保安把人从签售会场扔出去那件事。   可以看出来她今天的心情有多好,甚至可以说有些飘飘然了,涩泽龙彦将这归于她染了头发。   真的有这么高兴吗?   涩泽龙彦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他跟在渊绚的身后,在穿着和服的侍者小姐的带领下来到了海道导演事先预定好的和室。   海道导演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但平日里和人约定时间,基本上都是对方先到——但这次他提前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约定地点等待。   事实上,他在报纸上见过渊绚的脸——是非常年轻的少女模样,耳垂挂着造型特殊的金‘色’锥形耳坠。   她有着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容。   但令海道导演重视的却并非是她的面容,而是她的文字。在第一次看完《记忆》那本小说的时候,海道导演还觉得作品的瑕疵有很多,但那本就还要进行修改才能变成剧本,所以只要“内核”优秀,就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   但在和她通信的过程中,他却仿佛从那些字里行间读出了特殊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会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升起来。   这才是海道导演三番五次给她写信的原因。   她的“信”拥有特殊的魔力。   在想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侍者拉开了障门,海道导演抬起脸来,他看到了对方走进来的身影。   白发的少女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眸,苍白漂亮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您好,海道导演,我是渊绚。”   海道导演知道她的真名,因为在合同里签字时所填的便是真名。   看着她的模样,海道导演像是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招呼渊绚坐下,似乎是为了解释一下自己方才的失态,“您的头发……”   渊绚立马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我今天去染了头发。”   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如果接着问下去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失礼了,因而海道导演别开了目光,他又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同样一头白发的青年。   “那这位是?”   渊绚说是她的助理。   然而眼神敏锐如海道导演,一下子便看到了他们头发的相似度极高——这绝对不会只是助理的关系。   他收回自己的眼神,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般。   这次见面的重点在于“别天王”这一角‘色’。   她见过真正的“别天王”的模样——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的少女,永远都是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和那张无悲无喜的脸。   渊绚和别天王非常相似,但她们又非常不同。   以前她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发‘色’的不同,而现在是神态的不同——渊绚变得比以前要开朗许多,她越来越不像“别天王”了。   尤其是坐在涩泽龙彦身边的时候,海道导演几乎能看到她的眼睛里满满盛着笑意,这令他一下子就猜测出了她和身边的“助理”的关系。   ——是恋人吧。   如果是兄妹的话,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的。这不是会为了哥哥而出现的眼神。   作为导演的海道与在心底里评价着。   吃饭是附带,所以尽快解决才合双方的心意,他们的目的地是海道导演的试镜场地,里面存放了摄像机和试镜时拍摄的录像。   在路上的时候,渊绚忽然询问海道导演,“在您看来,“别天王”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海道导演不由自主地坐端正了几分,他回忆起小说中“别天王”出现时的那些情景。   在第一次出场时,是主人公夜里无法入眠,于是走出了房间,他远远地望见远处的檐廊尽头有一道身影。   而在最后,主人公用从寺庙神社里求来的符咒将“别天王”送回万世极乐教寺庙后,他回过头去,又看到了她的身影。   这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样。   他说,“是一个用来贯通剧情的角‘色’,也是用来证明小说内核的角‘色’。”   渊绚头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内核”,这和纸张上看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当初海道导演在给她写信的时候他便提起过,他觉得《记忆》这部作品的内核是“悲剧”。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会觉得《记忆》的内核是悲剧呢?”   她对此好奇了很久。   海道导演对她说,“因为通常意义上来说,每一个故事都会表达出一些想法,或许是通过角‘色’来表达的,又或许是通过故事的剧情来表达的,而故事的“主人公”则是最好的证明者。”   在渊绚的作品里,主人公其实已经完全陷进去了——陷进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无法描述的深渊之中。   这种朦胧的感觉让人无法深入探究,却又无法单从表面上来理解——而这又要回归到“别天王”这一角‘色’的设定。   在小说中,渊绚是这样来形容“别天王”的。   ‘‘迷’茫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中‘迷’失了自我,忘却了自己的姓名,祂听到人类的呼唤,他们将祂称之为“别天王”。’   海道导演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您听说过吗?平安时代的阴阳师们曾能以咒杀人,他们将自己的力量倾注在语言中,为万物赋“名”,而这些“名”则成了约束万物的“咒”。”   这样的想法仿佛与生俱来一般刻印在渊绚的头脑中。   海道导演对这种说法感到非常新奇,此前他从未听说过,不仅如此——阴阳师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即便是在阴阳师们活动最为活跃的平安时代,也不过寥寥数位大阴阳师的姓名留存于世。   这些东西早就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所以回归到“别天王”本身,海道导演像是理解到了更多的东西,“所以在您看来,“别天王”其实最开始并非别天王,只是因为接受了人们赋予的“名”,所以才成为了祂?”   渊绚点点头,“是的。”   海道导演对这样的设定心生赞叹。   因为这同样是在暗示,暗示着“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也有着与“别天王”同样的处境。   他同样是接受了人们赋予的“万世极乐教教祖”这样的“名”,所以才会成为那个指引大家前往极乐世界的存在。   在交谈之间,他们抵达了海道导演的试镜场地。   渊绚在海道导演的带领下来到了摄像机前,他从摄像机中调选出那些演员们试镜的录像,让渊绚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过程中海道导演也在不断地询问渊绚的意见,在她看来,什么样的人扮演出来的“别天王”才更加符合她心目中的“别天王”的形象呢?   渊绚一边看一边回应对方,涩泽龙彦则是安静地扮演着“助理”这一角‘色’,一言不发地站在她的身边。   最终渊绚的看法其实与海道导演相差无几,在那些试镜过的女演员中,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存在的。   那些都不是她看到的“别天王”,也不会是海道导演想象中的“别天王”。 第1卷 第49章   ‘虹‘色’眸子的神子注视着众人口中的神, 他们都说,他能够听到“神”的声音。’   虽然遗憾,但也别无他法。不过海道导演倒不觉得有多可惜, 因为本就没打算从这些试镜的演员中选出人来。   如果说渊绚能从这些录像中找到她觉得合适的“别天王”,才会让海道导演颠覆对她的看法。   渊绚非常歉疚于自己没能帮上忙。   “您愿意‘露’面已经让我觉得很荣幸了,”海道导演圆滑地说, “如果下次有空,非常欢迎您来片场探班。”   他这种自降身份式的谦和反而令渊绚觉得不好承受, 既然录像也已经看完了,她想不出自己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在打算和海道导演告别离开时,海道导演忽然询问道,“不打算看看您推荐的“教祖”吗?”   渊绚的脚步顿住了。   “虽然是您推荐过来的人,但您应该也还没有看过他的表演吧, 即便以我的眼光来看, 也无法挑出他的瑕疵, 简直就像是为了“教祖”这一角‘色’而生的……”   海道导演毫不掩饰地称赞童磨。   渊绚决定在离开前再看看他的试镜片段。   录像中的青年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脸。   分明没有更换服装,也没有任何外部环境的变化,他就这样站在房间里, 却仿佛在抬起脸的那一瞬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像是有月影垂落在他的面颊,轻抚着他的眉眼, 他的眼睛里盛着绚丽的斑斓‘色’彩。   渊绚恍惚了一瞬, 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朦胧, 就好像自己也身处月‘色’之中,是那个站在“教祖”身侧的、一言不发地聆听着他的询问的存在。   青年淡如月‘色’的声线缓缓淌过,“你觉得,极乐是真实存在的吗?”   渊绚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但她的心在说话, “不存在的,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这世上没有极乐,世间充满诅咒。   直到录像播放完毕,渊绚也没能立马从那里面回过神来,她神情恍惚地移开视线,面上残存着方才的情绪。   当她将目光落在录像上时,海道导演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他完全被对方吸引了。   他的视线彻底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他看到了录像中的“教祖”,和录像外的“别天王”,那一刻他们之间好像不存在任何间隔,便如同真的站在彼此的身旁。   月‘色’洒落在他们身上,被看不见的事物所笼罩着的两道身影,在一方向另一方发出询问时,另一方的眼睛给了他答复。   海道导演突然间想起了之前看见过的某个三流报纸上的标题,他们说,渊绚有着一双让人想要去爱她的眼睛。   海道导演以前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眼里,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东西。   当她的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当她的眼睛沉静下来,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便会从她身上浮现出来。   ——她就是“别天王”。   海道导演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他的表情惊喜得近乎疯狂。   虽然在下一秒便被涩泽龙彦扯开扔向一旁,但他的热切却丝毫没有减退。   渊绚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就已经被涩泽龙彦护在怀里了。   看着被强行拉开了距离的海道导演,渊绚伸手小幅度地拉了拉涩泽龙彦的衣袖,“不用这样……”   她小声的说话声被海道导演的声音打断,男人兴奋的叫喊充斥着整个房间,他大叫着:“找到了!已经找到了!”   几乎是手舞足蹈的,海道导演甚至想给渊绚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但已经将她抱在怀里的涩泽龙彦皱起眉头瞥了他一眼,只是这一个眼神便让海道导演冷静了许多。   平复心情,海道导演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但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不激动那才是不正常的。   “找到了?”   渊绚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她奇怪地开口,“找到了什么?”   海道导演深吸一口气,他郑重其事地对渊绚说,““别天王”已经找到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渊绚有过一瞬间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确认视线内没有出现别天王的身影才安心下来。   ——普通人是看不到别天王的。   这便是“别天王”和渊绚所知道的异能力的最大不同。她通过涩泽龙彦得知,其他的人形异能力,就拿港口mafia的首领来说,他的异能力也是人形异能,是能在发动时便被人们(即便是普通人也一样)的眼睛所捕捉。   而迄今为止,渊绚的“异能力”别天王的身影,却只有一次被人所见。   是在特异点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在“虚构之春”尚未消散之前。   渊绚是从那时去探望她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口中得知的这一信息,她还告诉渊绚,既然她看到了,那么异能特务科一定也已经得到了她拥有异能力这一情报。   渊绚将那一次别天王的显形归咎于受到“虚构之春”的影响。   事后她其实很想把事情弄清楚,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所以只能将这一计划无限期延迟。   保险起见,那之后她也再没有呼唤过别天王——她本就很少呼唤对方。   海道导演的话让她没能立马理解清楚对方的意思,不过好在她的动作落在涩泽龙彦和海道导演眼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因为海道导演的想法确实非常跳跃。   渊绚本是来看试镜录像的,她本身并没有要来试镜的意图,而且这时候看的也不是“别天王”的镜头,而是“教祖”。   对此,海道导演的解释是,“当你看向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就是“别天王”。”   当渊绚听到这样的话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忽然间被人扼住了一瞬,难以名状的不适感让她下意识眉头微蹙。   涩泽龙彦以为她不舒服,“还是先回家吧?”   渊绚摇了摇头,她很认真地在思考着海道导演所说的内容。   他想要让渊绚来饰演“别天王”这个角‘色’。   但在小说中,“别天王”的形容是“少女”,这是渊绚按照她所看到的别天王来写的,因为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在别天王身上留下痕迹,所以她现在已经看起来比渊绚要更年幼一些了。   但是海道导演说,“让成年女‘性’来扮演未成年少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这点。”   更何况,妆容的变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修饰年龄的作用。   海道导演非常诚恳地对她说,“我敢肯定,你就是“别天王”。”   其实渊绚很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张无悲无喜的少女面容,然后在海道导演的声音里将自己和她联系到一起。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渊绚答应了海道导演的邀请。   确定好了演员阵容,没过几天便将名单公布出去了,一时间参加过试镜的演员们都盯着演员名单中的“渊绚”这个名字开始思考,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了。   演员的圈子里,彼此有什么资源、获得了什么机会,其实都心知肚明,然而“渊绚”这个名字显然是实实在在的新人——比偶像转型的童磨还要陌生。   但“渊”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记忆》的作者笔名就是“渊”。   这很难不让人开始联想起来,“渊绚”和“渊”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好在这样的疑‘惑’也没让人困扰太久,因为电影的拍摄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开机仪式那天,渊绚也出现在了拍摄现场。   因为当初《记忆》的畅销,导致渊绚在签售会时被媒体拍摄的照片时不时在各种报纸上出现,存在感刷多了,记住她长相的人自然而然也会增加。   但令人心生迟疑的是她的头发——渊绚有着一头白‘色’的长发。   而小说家“渊”拥有的是粉紫的发‘色’。   所有参与拍摄的演员中唯有童磨一眼认出她来,兴高采烈地跑到她身边打招呼,“渊老师!”   他的音量足以使周围一小部分人听清他们的交谈。   “真没想到渊老师居然会亲身出演“别天王”这一角‘色’,一想到居然有机会跟您合作,我简直要幸福得昏过去啦!”   童磨笑眯眯地说着,又自然而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一次虽然涩泽龙彦也想和她一起过来,但鉴于他之前的所作所为,让渊绚深刻意识到倘若涩泽龙彦在场,她恐怕不可能和任何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他有时候显得有些过分紧张了。   渊绚觉得自己不能给海道导演和片场的人添麻烦,至少第一天不可以。   所以在涩泽龙彦打算和她一起出门时,渊绚把他拦在了房子里。   从未有过任何表演经验,也从来没有拍摄过任何东西,当渊绚站在摄像机的镜头前,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了。   后果就是她的手脚都无法动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头下好一会儿。   她的表现让海道导演皱起了眉头。   在那一个瞬间——她注视着“教祖”的那个瞬间,海道导演觉得自己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别天王”的身影,那一刻她就是“别天王”。   但正式开始拍摄时,她却无法再给人那时候的感觉了。   为此,海道导演的心情愈发焦躁,他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或许她的天分真的就只是那一个瞬间。   他沉下了眼神,决定先拍摄其他的镜头。   渊绚独自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几乎是不停脚地忙碌着,唯有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和当初被困在虚构之春里的情况竟出奇地相似,她和“世界”格格不入。   在转场拍摄的间隙中,海道导演的余光瞥见了渊绚静坐着的身影。   少女黑‘色’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人群,她的眼神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她眼中所见的不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类”,或者说,她没将自己和周围的人视作“同类”。   她在注视一切,却又没将那一切放在眼里。   这种感觉……   海道导演怔怔地望着她,他想,渊绚的确是有天赋的,只不过……这样的天赋还没能被他人所见。   等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海道导演坐到了她的身边。   渊绚原本以为他要来问自己上午为什么表现成那副样子,为此还感到非常紧张。   但是海道导演开口时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为什么会愿意答应我的邀请来饰演“别天王”呢?”   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渊绚在心底里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因为只有她见过“别天王”。   和其他角‘色’不同,唯有“别天王”是在她动笔以前就存在于她脑海中的事物,她就是看着对方写出来了这一角‘色’。   所以她也对海道导演说,“因为没有找到其他适合的演员。”   对于这样的回答,海道导演并未认同,反而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渊绚低下了脑袋,她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因为那样有可能看到他的眼睛,她害怕和强势的人对视。   但是——   “别天王……”渊绚几乎是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在她话音刚落之时,身形轻盈的少女漂浮在她的身后。   即便没有用眼睛去看,渊绚也感知到了她的降临,没有任何触感的手臂被放在她的肩头,别天王轻轻地靠在她的背上。   她仿佛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心”。   于是渊绚说,“我觉得,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也能够感觉到……她的想法。”   而且,“别天王”是唯一有可能知晓哥哥当初死去的原因的存在。   如果她能够彻底理解对方,能够告知到对方的记忆和灵魂,那是否也能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   “我想要更加深入地看清楚她。”   海道导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脸,他在看着她的眼睛,他对渊绚说,“你一定能够做到的。”   或许是海道导演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别天王的出现给了她勇气,虽然降临了却没有被任何除渊绚以外的人感知到她的痕迹,渊绚因此安心了许多。   所以那时候会被别人看到,果然还是因为受到了特异点核心的影响吧。   她伸出手来,握了握“别天王”虚无的手指。   渊绚再一次站在了镜头前。   ‘木质的地板、和室内摆放着精致的屏风,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莲花与金法/轮的图案,年轻的万世极乐教教祖盘腿坐在蒲垫上。   教祖一只手撑着大腿,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合拢的扇子,他用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别过脸来看向身侧的少女。   “别天王?”   少女一言不发地端坐在原位,她的视线虚虚地投向远处,像是落在了空气中的某个点上。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啊,今天又指引了教徒前往极乐呢~”   教祖说话时脸上挂着慈悲的笑容,他像是由衷地为那些悲惨的人们能够获得解脱而感到欣喜宽慰。   或者说,他在为那些人获得了“救赎”而感到幸福。   “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就算只是回想一下,都让我觉得感动不已。”   那双昳丽的彩‘色’瞳眸被晶莹的泪水浸透,从眼眶中淌下,在他的脸上残留微湿的痕迹。   少女仿佛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一般,或许她一直都在听着,只是她不像教祖那样,从耳朵里听进去,从眼睛里淌出来。   她在用心倾听着,一切都被留在了心里。   “别天王”的眸子极深极静,那里面看不出半分涟漪。   教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起来,脸上依旧残存着泪痕,但笑容却天真活泼。   “真好呢……”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神啊。”’   这一次,渊绚的表现没有让海道导演皱眉,虽然她没有台词,甚至也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但她坐在那里,却无端地让人觉得——   多么悲伤。   仿佛在怜悯什么、哀叹什么。   比起一下子慈悲落泪、一下子笑容灿烂的口口声声将引导教徒前往极乐,给予他们救赎的教祖,“别天王”更体现出了“苦痛”与“怜悯”的感觉。   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些教徒们的喜怒哀乐,于是发自内心地怜悯他们,为他们感到悲哀。   “教祖”和“别天王”就像是镜子一样。   表面上悲天悯人,实际上完全没有将信徒们的苦痛放在心里的教祖,和表面上无悲无喜,实际上却在不断地感受着教徒们的感情的别天王。   他们坐在一起,一方被尊为“神”,另一方被尊为“神子”。   即便是在海道导演喊了停之后,童磨也没有停止他的表演,他仿佛深深地陷进了这个角‘色’中,觉得自己就是“万世极乐教教祖”。   他在和“神”说话。   “大家都说我是神的使者,可以听到神的声音,但是……我真的可以听到吗?”   这是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童磨忽然贴在她的耳侧,他注视着渊绚的侧脸,恍惚间竟真的分不清此刻的处境,怔怔地开口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听我的声音吧?”   这句话让渊绚猛地侧过脸,她对上了童磨的视线。   这一刻并不是“童磨”在看“渊绚”,而是“万世极乐教教祖”在看“别天王”。   “别天王”的力量,是将特定的人说出来的话化为“现实”,听到声音的人都会看到同样的“现实”。   这是渊绚在小说里也写明了的“别天王”的设定,她听从的是“教祖”的语言。   但童磨会说出这种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是剧本上的台词。”   渊绚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来和他说话,她试图将对方拉回现实。   童磨歪了歪脑袋,他还没有卸下装扮,脑袋上的地藏帽让他多了几分佛祖的庄重感,但发梢向外翘起的白橡‘色’头发和脸上的神情又将这份庄重抵消。   他对渊绚说,“这是我想和你说的话。”   渊绚朝着身边的女‘性’工作人员伸出了手,对方非常贴心地将她扶起来,一边整理她的衣服,一边和她聊天。   “渊老师今天下午的表演实在太棒了!就算是海道导演那关也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呢!”   她扶着腿有些麻痹的渊绚走向化妆间,“待会儿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也是您的忠实读者哦,但是您这么久以来只办了那一次签售会,我当时没能赶上还可惜了好久。一听说您今天会来片场,我特意把小说也带来了,就是想找机会请您给我签名……拜托了!”   渊绚有些吃不消这种热情的态度,但因为腿脚还没能彻底回归控制,所以她只能一边被对方半扶着走进化妆间,一边答应说好。   “那真是太棒啦!请您稍微等一下,我现在就去把小说拿过来!”   进入化妆间后,她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渊绚则是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其实她一进来便有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了。   视线交错时的暗‘潮’汹涌,即便是渊绚也能够察觉到不对劲。   但她没心思也没有那种胆量直接开口去问,所以在刚才的工作人员回来之后,她请对方帮自己卸了妆,又换回自己的衣服之后,拿出手机给涩泽龙彦打了电话。   在片场门口等了一整天的涩泽龙彦听说今天的拍摄结束之后,立马跑进来找她了。   即便是在演员中也少见的气质和相貌,使得他出现在片场时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让人暗地里开始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直到他走进化妆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等他的渊绚。   渊绚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她也不会想到涩泽龙彦因为她一句“第一天不能惹麻烦”就在片场门口等上了一整天。   涩泽龙彦只告诉她,“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所以直接过来了。”   渊绚牵住了他的手,他们亲密的举止落在其他人的眼中自然有不一样的想法。   涩泽龙彦虽然看出来了,但他并不在意,渊绚因为拍摄格外疲惫,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休息。   “今天的拍摄怎么样?”涩泽龙彦问她。   渊绚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微凉的皮肤触感清晰。   她对涩泽龙彦说,“要是有助理陪着就好了。”   涩泽龙彦就这样从“一日助理”转变成了“最近这段时间的助理”。 第1卷 第50章   ‘金‘色’的莲花与法/轮掩映着青年的身影, 他盘腿坐在铺垫上,聆听着信徒的心声。   而白发黑眸的神静坐在他的身侧,她在聆听着他的心发出声音。   他的心在说:愚蠢、无趣、毫无意义。’   “别天王”这一角‘色’的戏份并不算重, 因此渊绚需要待在剧组的时间也不像童磨那样长。   不过从她第二次来片场的时候开始,大家便发现她身后多跟了一名“助理”。   一个场景的拍摄结束后,童磨站在渊绚身边, 他顺着渊绚的视线朝着她所看的方向看去——白‘色’长发的青年站在远处。   童磨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渊老师还没有换助理吗?”   渊绚摇摇头, 她没有多解释什么。   但童磨并没有要立刻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提起了之前在签售会场时发生的事情,说他只是一时太过激动,所以难以自控。   “但是渊老师的助理未免有些太过强势了吧?明明您都阻止他了,他完全没有把您的话放在眼里呢。”   渊绚轻易听出了他言语中挑拨的意味。   童磨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他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亲切温和, 但是有时候又像是不懂得读空气一样, 别人不乐意听的话一句句地冒出来。   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 他的脸可以让大部分人打消动怒的念头。   分明已经是青年的模样,但是在他的脸上却还留存着小孩子一样天真稚嫩的神情,说出了惹人讨厌的话也让人觉得是太过单纯的缘故。   但是渊绚看着他的脸, 越是相处的时间变长,她越是觉得, 比起说是童磨在扮演“教祖”, 反而更像是“教祖”在扮演童磨了。   或许海道导演说的的确是对的, 他说童磨就是为了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而生的。   渊绚告诉他,“他并不仅仅是我的助理。”   童磨将视线从远处的涩泽龙彦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那他还是什么?”   “是我的家人。”   渊绚轻声说道,“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她仿佛只是单纯地在陈述着一个事实,又好像是在告诫童磨, 看着渊绚的神情,童磨不太敢确定她这时候到底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说出了这种话。   但他想要说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说出口的。   “我非常喜欢渊老师。”   童磨注视着她说,“从我读到您的小说,也从我开始给您写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非常喜欢您了。”   他嘴上是这样说的,脑袋里或许也是这样想的,但与常人不同的感情处理系统却使得他对“喜欢”这种感情也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在渊绚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异常熟悉的气息,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直到死去又直到转生。   如果真的有前世的话,或许她真的就是别天王吧。童磨是这样想的。   但渊绚不是这样想的。   小说是假的、电影是假的、想象也是假的,唯有真正触碰到的、感受到的,才是真的。   渊绚感受不到童磨口中所说的“熟悉”的气息。   她觉得这只是童磨的幻想罢了。   就好像他也幻想自己就是万世极乐教教祖,幻想自己真的在指引信徒们前往“极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演技过于高超了,或者说童磨本身就有这样的吸引力,片场里曾经有过工作人员跑到还没卸妆换衣服的童磨面前来,向他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   童磨望向他的视线温和而又慈悲,“佛祖会保佑你的。”   他说,“一切痛苦和不幸,最终都会消散的,因为你一定能够获得解脱,前往极乐世界。”   没人知道这名工作人员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来同他倾诉的,也没有人知道童磨当时产生了什么样的念头才会配合对方,但仿佛潜移默化中大家都有了共同的认知——   童磨是一个非常适合倾诉的对象。   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诉说着自己的烦恼,而童磨总会不厌其烦地聆听着他们的声音,就好像修炼有一种气息笼罩在片场中,所有进入的人都会得到暗示。   得到“去向他倾诉吧”这样的暗示。   渊绚是罕见的不受任何影响的人,每次无论童磨在她面前说什么话,也无论他在渊绚面前‘露’出怎样的表情,在她眼里童磨都只是童磨。   读者童磨、偶像童磨、演员童磨……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童磨认为,普通人是无法做到这种事情的。   他想邀请渊绚一起吃晚饭。   渊绚用略带歉意的语气开口道:“抱歉,我已经约了人了……”   “是助理先生吗?”   她没有和童磨说过涩泽龙彦的名字,童磨也从来没有问过,所以在交谈中童磨对涩泽龙彦的称呼一直都是“那位助理先生”。   想要记住一个人、把一个人放在眼里的话,是会想去知道、去记住对方名字的。   渊绚点点头,“我们要回家了。”   童磨没有阻拦的理由。   人最终都是会回到家里的,无论中途在外面多少个地方路过。   对渊绚而言,她已经拥有了“家”,但在童磨的认知中,他还没有。   童磨的父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双双过世了,给他留下了可以维持生活的遗产,远亲接过了他的监护权,但他并没有跑去和对方一起生活。   因为那时候的童磨,已经被经纪人看中了,他有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   但换作渊绚的话,她是没有的。   童磨特意调查过她的过去,他知道渊绚小时候曾在孤儿院生活过好几年,他甚至找到了那家孤儿院,里面存放着她当初的照片。   苍白孱弱、和别的孩子站在一起时显得格外单薄的渊绚总是和其他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似乎无法融入到人群中去。   看到这样的照片,童磨忽然想,如果他见到了这时候的渊绚,他们是否也能成为彼此的“家人”呢?   这样的想法,来源于拍摄时的“教祖”与“别天王”。   他们看似是“神子”与“神”,实际上却更像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互相陪伴。面对信徒时教祖总是聆听的一方,而面对“别天王”时他却成了“倾诉者”。   这样的情况,即便代入到现实来也没有太大的违和感。渊绚从来没有向童磨倾诉过任何事情,反而每次都是童磨主动向她絮絮叨叨。   不知不觉间的身份转变让童磨在某一日忽然意识到这点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所以他才会说,“我非常喜欢渊老师。”   他看到渊绚抬起白皙的眼睑,轻声对他说,“谢谢你。”   童磨想,她完全没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又在和他聊天吗?”   明明已经结束了拍摄,但渊绚却没有第一时间跑回他身边,涩泽龙彦便能意识到,她又是被饰演“教祖”的童磨绊住了。   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地和渊绚进行交谈,就好像彻底陷入了电影里。   海道导演并不在意这种事情,甚至说他反而乐意看到这种场面,电影拍摄期间除了正片偶尔也会拍摄一些花絮,放出去的话又能引起许多话题。   听到涩泽龙彦的询问,渊绚点了点头。   童磨给涩泽龙彦留下的印象,从一开始就是非常差劲的。   在第一次见面时突然握着渊绚的手,拍摄时借着电影的由头和渊绚增加联系,而且……童磨有时会用无比安静的眼神注视着渊绚。   这样的眼神让涩泽龙彦觉得极其不悦。   但很显然渊绚并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所以倘若涩泽龙彦主动将话题衍生到这方面,反而是在给童磨增加存在感。   因此,他也只能努力忽视童磨的存在,不将他放进眼里。   “童磨君约我一起去吃晚饭。”   渊绚忽然冒出来的话,让涩泽龙彦拉响了全身的警铃,“你要去吗?”   她摇了摇头,“我说我要回家了。”   听到她这样说,涩泽龙彦才意识到,原来渊绚只是想告诉他,他们刚才在聊些什么。   涩泽龙彦的提问让她以为他对他们的聊天内容很感兴趣。   “回家之前,先去吃晚饭吧。”涩泽龙彦说。   渊绚问他不回家吃吗?   “附近开了一家新餐厅,总是在家也会觉得腻吧?”   虽然童磨没法和她一起吃晚饭,但是涩泽龙彦可以。   他花费了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更多的耐心,所以收获到的东西也只会比其他人更多。   渊绚从来不会对他的提议说“不”。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童磨远远地注视着她的身影,看见她牵着涩泽龙彦的手离开片场。 第1卷 第51章   ‘他总是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梦中的少女有着一张苍白美丽的面庞。’   电影的拍摄周期并不算长, 尤其海道导演准备充分,演员挑选也近乎完美,所以拍摄进行得格外顺利。   在拍摄结束时, 童磨想要询问渊绚的联络方式,他想要一种更加直接快捷的可以联络到渊绚的方式。   但是渊绚迟疑了一下,她其实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   渊绚偶尔会想起自己以前遇到的那个“读者”, 她当时觉得或许能和她成为朋友的织田作之助,当他们交流时, 渊绚总是会觉得很放松。   但和童磨交谈时,她却仿佛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束缚着自己。   童磨是一个无法让人对其安心下来的人——即便除了渊绚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非常值得依靠和信赖。   他们和童磨分享自己内心的苦痛,向他寻求安慰,这样的做法在渊绚看来有些难以理解。   她只会向最最亲近的人倾诉——而陷入今她最为亲近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涩泽龙彦。   可即便是涩泽龙彦, 渊绚也无法将所有的痛苦都讲给他听, 有关于哥哥的事情,还有和他相遇之前的自己的事情。   童磨的请求令渊绚感到有些苦恼,但她也不好直接拒绝对方, 因而还是给了他邮箱。   顺利得到了联络方式的童磨一副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简直就像是要为之落泪一般。   比起情绪波动如此明显, 外‘露’得如此强烈的童磨, 渊绚反而更想和另一个人打招呼——海道导演。   她想要郑重地向对方道一次谢。   能够出演“别天王”, 渊绚是在拍摄结束之后才真正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   她的“幻想”不仅存在于字面上了,也存在于画面中。   当场景中的她站在椅子旁,注视着椅子上的摄像头时,她仿佛真的身处原本的世界, 就好像透过那个摄像头看到了哥哥的身影。   “我非常感谢您,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更加靠近地感受到哥哥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的机会,即便那样的“存在”是虚构出来的。   海道导演说,“并不是我给了你机会。”   在他看来,是渊绚自己夺来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她愿意的话,她还可以夺得更多的机会。   海道导演给了她自己的名片,“如果你以后还想继续当演员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到你一些……”   听到这话的渊绚摇了摇头,“我已经很满足了。”   并不是因为想要演戏才来参与拍摄的,只是因为这是“别天王”的故事,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渊绚已经离那个世界太过遥远,所以她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一点点,即便只是幻想也没有关系。   确定了首映的日期,电影的海报被张贴出来的时候,人们纷纷开始讨论起来——关于海道导演、关于“万世极乐教”、关于渊绚。   渊绚收到了电影首映式的邀请,海道导演将这部电影的名字定为了《万世极乐》。   没有保留《记忆》这个名字,渊绚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海道导演也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他提前和渊绚讨论过这件事情。   ——《记忆》这个名字,内涵上已经和电影的主题有所差别了。   渊绚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看法。   到了首映式的这天,电影播放之前,导演和主要演员接受了记者媒体的采访。   当有人问到渊绚,为什么会亲身参演改编的电影时,她看了一眼海道导演。   对方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渊绚从来没有在这么多媒体面前开口过,这远比签售会时的场面更让人感到压力。   站在她身边的童磨像是看出了她的紧张,刚想帮她解围,却听到渊绚已经开口了。   她说,“因为我觉得,如果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或许会感到后悔,所以主动联系了海道导演,想要争取这个角‘色’。”   这一句才是实话。   虽然之前一直不敢去面对,也不敢去思考,但真正做到了之后,渊绚才忽然明白,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   “别天王”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渊绚难以想象,倘若由其他人来扮演“别天王”会是怎样。   即便是潜意识里,她也想约海道导演见面,想要询问他要找一个怎样的“别天王”,也想要询问他……她是否可以有这样的机会。   海道导演在她犹豫的时候,在她还没有彻底正视自己想法的时候,在她下定决心开口之前,他便对她说——   “你就是“别天王”。”   那一刻除了怔愣,其实更深处的情绪是惊喜。   在那个时候,海道导演看到了她的心。   他看出来了,渊绚的心在说,她就是“别天王”。   当采访的话题从她身上转移到童磨身上,有人问他对“万世极乐教教祖”这一角‘色’是什么看法的时候,童磨的回答反而正常起来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前世”之类的话,而是分析起这一角‘色’的特点来。   慈悲的外表与冷酷的内心,他并非神佛,也不是神子,只是被捧上了神坛的“祭品”。   当他接受了人们的伏拜,他便无法从那些话语中逃脱了。   渊绚难得看见他这幅样子,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就在这时他侧过脸来,忽然注视着渊绚说,“其实我一直都是渊老师的忠实读者,在小说初版贩售时就买了小说,还给渊老师写了好几次信,后来的签售会也偷偷跑去找渊老师签名了。所以一听说要拍摄电影,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来试一试。”   他的话顿时让好多家媒体灵感喷涌而出,纷纷觉得又能从这几句话里再扩写出好多内容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隔天好几家报纸连标题都是渊绚和童磨的相关——小说家与读者、偶像转型演员与新人演员。   渊绚路过书店时看到了标题,但她觉得这都是胡说的。   尤其报纸上还配图童磨注视着她的照片。   白橡发‘色’虹‘色’眸子的青年稍稍偏过脑袋,站在他身旁的少女则是略微侧过脸来看他。   这种画面单独截出来简直就像是他们正含情脉脉地对视一般。   涩泽龙彦感觉额头上青筋都要暴起了。   渊绚随手拿了一张报纸,她翻了翻,“童磨就是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要故意在媒体面前这样说吧。”   一面说着,她抬起脸看向涩泽龙彦,“你觉得不高兴吗?”   涩泽龙彦只是说这样对她的名声影响不好。   这时候的渊绚反而觉得很平静了,她似乎已经对他人的擅自揣摩放松了许多,也不觉得那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了。   换而言之,她正在适应他人的目光,也在适应这个世界。   在她逐渐成熟起来之后,在她慢慢长大之后,那个孱弱无助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坚定,涩泽龙彦甚至有种预感,她会成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存在。   会成为“强大的人”。   因为渊绚现在还能安慰他说,“以后不会这样了,”她点了点报纸上的“新人演员”几个字,而后对他说,“我不会去当演员的,“别天王”是我的第一个角‘色’,也会是最后一个。”   事到如今,她已经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心了。   “所以你也不用再当我的“助理”了。”   渊绚的演员生涯就此结束。   首映式之后又过了几周的时间,电影终于正式上映了,因为首映式取得的反响颇佳,因此海道导演对这部电影最终会取得的成绩也感到紧张。   巨大的海报张贴在电影院的入口处,醒目地提醒着人们上映的时间。   海报的背景是“万世极乐教”的寺庙,选取的正是当初海道导演让童磨自己选择一个喜欢的片段进行表演时的那个场景。   “教祖”微微垂下脑袋,他的身边站着白发黑眸的“神”。月光洒落在他们的脸上,朦胧得近乎分不出“人类”与“神”的界限。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电影院门口驶过,坐在轿车中的鲤川无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幅巨大的海报,他的视线只是短暂地从海报上掠过,却仿佛猛地被上面的某些东西紧紧地抓住了。   他无法忽视那样的感觉,于是轿车停了下来。   黑发的少年从车上下来,他的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头发微蜷,鲤川无惨有着一双红梅‘色’的眼眸。   他怔怔地注视着海报,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他正在注视着的,是海报上的那个人的面容。   不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而是那个白发黑眸的少女。   他从那张少女的面容上,看到了某些极其熟悉的影子——那是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的面容。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梦到同一个身影——一个少女的身影。   虽然都说做梦时所见到的景象、发生的事情,往往都会在清醒过来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但在他这里却并非是这样的。   在梦中出现过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的脸,甚至她说话的声音,他全部都是记得的。   有着白‘色’长发的少女,她的耳垂下坠着金‘色’的锥形耳坠,她微微倾下身体,耳坠随着动作小幅度地晃动着。   鲤川无惨听到她在唤着他的名字,轻柔地、悲伤地唤着,“无惨……”   她的脸是苍白的、美丽的……和他现在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所看到的,是一样的。   抱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决定要去看这部电影。 第1卷 第52章   ‘无惨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与她相遇, 他仿佛透过这样的“梦境”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何其悲哀而又胆怯的一生啊,简直就像是……毫无意义。’   映画电影院。   因为是新上映的电影,再加上导演海道与的名气加成, 而且宣传又很到位,因此当无惨买票的时候,售票员告诉他——   “您真是幸运, 这是最后一张了。”   刚好从这里路过,刚好看到了海报, 刚好买到了最后一张电影票……过多的巧合叠加起来,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命中注定……   鲤川无惨并不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   当他还在母亲腹中之时,就曾停止过心脏的跳动,出生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气息,接生的医生断定他是因为缺氧而导致了窒息。   但鲤川无惨却奇迹般地在将要被当作医疗废物处理, 要和那些废弃的医疗器官一起送去焚烧时, 忽然发出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个时候, 医生觉得以他那孱弱的身体,是绝对无法像健康的孩子那样长大成人的。   奇迹并不会时时刻刻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所有人都觉得早夭就是他的命运, 唯有他自己不这样认为。   鲤川无惨一直在和那所谓的命运斗争。   他捏着检票后的电影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电影还未开始, 放映厅里吵吵闹闹, 奇怪的气味混杂在这个几乎封闭的空间里。   鲤川无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抗拒的声音, 他那从小被精心呵护着对待的身体对这种地方完全无法适应。   那张年少的苍白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不悦的意味,眉头紧蹙在一起,红梅‘色’的眸子里满是厌恶的神‘色’。   他想要离开,但是腿脚却无法动弹,鲤川无惨坐在放映厅的椅子上, 直到灯光被关闭,吵闹的声音逐渐停止。   巨大的屏幕被画面填充,电影开始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至少在鲤川无惨看来如此。   他无法理解那些纷涌至万世极乐教的人们,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向“教祖”祈求前往极乐——这实在太过愚蠢了。   他也无法理解“教祖”不厌其烦地聆听着那些蠢货们的痛苦的原因。   他更无法理解那个“神”存在的意义,人类真的需要“神”吗?她又为那些蠢货们做了什么呢?   电影只过了一半,鲤川无惨便觉得这个电影非常无聊,简直是浪费了他的时间。他纡尊降贵跑到这种地方,和这么多人挤在一间空气流通不畅的屋子里,鼻腔中充斥着令他厌恶的气味。   可他看到的却是这种东西。   但即便如此,屏幕上“别天王”的脸却无法从他的脑海中被挥散离开,他的大脑仿佛出于本能地将她牢牢地存在了记忆里,怎么也没法删除。   这令他即便无比煎熬,也仍然支撑到了最后,直到身边的人都逐渐散去,灯光重新覆盖放映厅,他还在盯着最后的演员表。   鲤川无惨只记住了“别天王”。   “别天王”的演员,名字是“渊绚”。   同时她也是《万世极乐》这部电影的原着小说《记忆》的作者。   在散场时,他从电影附赠的读物中看到了这一信息。从电影院出来之后,鲤川无惨让司机把车子开去附近的书店。   司机对他今日的异状有些忧心,多问了一句,“您要买书吗?”   坐在后座的鲤川无惨没有说话,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抬起的眼眸——装满怒意与烦躁的眼眸。   鲤川家的少爷无惨,在‘性’格上几乎是扭曲的程度。   他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生气动怒,在那具体弱多病的身体里,仿佛永远都在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愤怒的火焰。   人们对于弱者、对于可怜的人,总是会比对待常人更加宽容些。   鲤川无惨非常可怜。   因为抱着这样的看法,所以在面对他时,家里的人都会更加迁就——无论父母还是佣人。   鲤川家是富有的生意人,虽然鲤川无惨的父母总是不在家,但他们为了补偿他,总会努力在金钱上对他进行弥补。   或许是和生长环境有关,不过也可能是生来天‘性’如此,鲤川无惨很讨厌有人过问自己的事情,更何况对方只是一名司机。   触及他的视线,司机赶紧移开了眼睛,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但实际上,司机的话并非导致鲤川无惨情绪变化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在那个电影上。   鲤川无惨觉得它的剧情非常无聊,觉得里面的角‘色’都很愚蠢,但那些令他心生不屑的东西,却又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那是真实存在于他记忆之中的“过去”一样。   虽然电影用的是“伪纪录片”的拍摄手法,从拍摄手法上就能给人以极高的代入感,但鲤川无惨代入的却不是电影的主人公,那个从未‘露’过脸的角‘色’。   他仿佛是一个存在于“万世极乐教教祖”所在的时代,却没有在电影中出现过的角‘色’。   这样的感觉让鲤川无惨无法平静下来。   哪怕他在书店里买到了《记忆》也仍是如此,他只匆匆翻了几页又看不进去了,刚才的电影用光了他所有的耐心。   鲤川无惨的心似乎永远都存在着缺失的部分,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用什么东西,才能让他的心被填补、才能让他觉得满足。   愤怒的根源是不甘,是因为失去了什么或是没能得到什么而发出的声音。   令他无法忽视掉的那张脸的主人,她在电影里被称之为“别天王”,在读者中被称之为“渊”,现实里则被称作“渊绚”。   但鲤川无惨觉得这些都不对,一种割裂感油然而生,他觉得那些称呼都是错的。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梦到对方的时候,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过于完整、过于真实,醒过来之后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   那时候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脸还是稚嫩幼小的模样,那个小姑娘靠在他肩头,用细细柔柔的声音询问他,“我们会一直都在一起吗?”   鲤川无惨想不起来梦境中自己有没有说话。   他的梦境既虚幻又真实。   鲤川无惨甚至一度以为真的有这样一个小姑娘生活在自己家里——被寄养在他的家里。   但当他询问佣人,她现在在哪里的时候,佣人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觉得,无惨少爷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有某些患上精神疾病的人,会幻想出不存在的人或者事物,并将那些事物视作真实存在的东西,他们对自己幻想的一切深信不疑。   鲤川无惨的母亲为此特意回到了家中。   “被寄养在我们家的小姑娘?”   母亲总是会对自己的孩子有着天然的包容。心理学家阿德勒就曾提到过一个理论,那便是人都有一种天然的渴望,会想要成为“神圣的人”,“母‘性’”便是其中的一种表现。   鲤川夫人的母‘性’本能驱使她尝试着现在孩子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她觉得,是因为无惨还太小了,很多事情他还不懂,所以语言表达的方式也会和大人不一样。   鲤川夫人将年幼的鲤川无惨所说的“小姑娘”误以为是家中佣人的女儿——她是一位仁慈的夫人,之前答应了女佣的请求,同意她将自己的女儿也带来了鲤川家的宅子。   但当女佣将自己的女儿带来时,鲤川无惨却生气地大叫起来。   “不是她!根本不是她!”   小孩子生气的样子非常可怕,他们仿佛根本不知道何为收敛,也不知道什么是疲倦,更不会像大人一样去考虑后果。   随心所欲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给他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鲤川夫人对自己的孩子束手无策。   “可是寄养在我们家里的孩子,的确没有别人了呀……”   她好声好气地去哄他(无惨),但是无惨却开始说些其他的话——那是他在梦里听到的。   “虽然她寄养在这里,但她的身份非常高贵,她继承了那位大人的姓氏,是那位大人唯一的女儿。”   被领来他们面前的那个小女孩,并没有任何可以说得上“高贵”的身份。   女佣曾过着悲惨的生活,因为嫁给了经常用暴力对待自己的男人,她的女儿也总是受到伤害——蜡黄的皮肤和无神的眼睛,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小女孩。   事情变成这样,鲤川夫人也开始怀疑起来,她觉得她的孩子(鲤川无惨),或许真的是生病了。   但是她不忍心承认这样可怕的事实,于是下意识开始逃避,她把鲤川无惨留在家里,像回来时那样乘着私人客机离开了。   鲤川无惨被交给了雇来的佣人们照顾。   他依旧做着有她出现的梦。   梦里的小姑娘和现实中的他一样慢慢长大,她的脸逐渐褪去幼时的稚嫩,逐渐显‘露’出惊人的美丽。   但她仍会像年幼时那样,靠着无惨的肩膀,她的手会从一旁伸过来,轻轻地覆盖在无惨的手背上。   她总是在唤着无惨的名字,声音无比清晰地流淌进无惨的耳朵里,扎根在他的大脑,深嵌入他的灵魂。   他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不是“别天王”也不是“渊”,更不是“渊绚”。   夏油杰的手里拿着一张海报,是一张电影的海报,上面印着《万世极乐》这样的字眼。   这是真人今天出去的时候带回来的,真人最近在学习了解人类的方式——他想要去理解诞生了他的人类究竟是怎样的群体。   真人并不是人类,他是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诞生的特级咒灵,目前正处于需要接受大量外界信息的成长期。   所以他总是在看书,看电影,去街上观察人类。   今天是一部电影正式上映的日期,真人发现好多人都去看了这部电影,于是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看一看。   普通的人类看不见咒灵,也无法触碰到他们,真人没有付钱买票,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电影院,在放映厅里他找到了空座位,但很快那些空座位都被买了票的人进来坐下了。   最后他是蹲在走道里看完这部电影的——因为站着好累。   电影结束之后他看到有一名少年一直坐在那里,那个位置是电影开始之前放映厅里的最后一个空座位,因为不想和其他人共用座位,所以真人换了好几次位置,直到那个黑发红眼的少年走进来,把最后一个座位也占据了。   从电影院出来时他看到门口放着一叠海报,看完电影的观众可以自由领取,真人也从那里拿了一张,他带回来之后就随意放在了桌子上。   夏油杰似乎对这个电影也很感兴趣。   “你想去看吗?”真人问他。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平时总是穿着和尚穿的法衣,看起来也一副神棍的样子。   精髓在于遮遮掩掩、故作高深的说话方式。   他反问真人,“电影好看吗?”   真人回忆了一下,“还可以吧,是部文艺型的片子。”   夏油杰问他大概讲了些什么。   “就是说有个小说家受到读者的邀请去他家的寺庙做客,却发现那座寺庙很奇怪,他还因此梦到了寺庙百余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寺庙还是“万世极乐教”的许多教众们居住的地方,“教祖”管理寺庙,给信徒们排忧解难,供奉着被他们称作“别天王”的现御神。”   真人粗略地讲了讲主要内容,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是夏油杰第一次问他看了什么电影,还这么详细地询问电影的内容。   在他困‘惑’的时候,夏油杰忽然说,“那明天我也想去看一看。”   他的手指落在海报上的“别天王”的身上。   虽然在首映式上已经看过一遍《万世极乐》这部电影了,但是在公映的第一天,渊绚还是想再去看一遍。   只可惜当她和涩泽龙彦一起前往电影院,想要买两张电影票的时候,却被告知只有一张了。   这是最不凑巧的巧合。   毕竟渊绚的本意也并非看电影,和涩泽龙彦一起看电影才是真正的重点,既然这点无法实现,那就只能明天再来了。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认出了渊绚,好在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了放映厅,所以大厅里只有寥寥无几的稀疏人影。   渊绚被围起来索要签名。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日常生活的变化,从很久之前的即便坐在读者(织田作之助)面前也不会被对方认出来,到现如今只是想来看电影都会被围起来要签名。   她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存在感”越来越强。   渊绚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认识她的人越多,哥哥知道她的可能‘性’也会越大——前提是他真的存在。   渊绚至今仍不知道她的哥哥是否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每一个世界都会存在着不同,即便是同一个人都会变成不同的样子,就算是同一个人,因为不同的事情遭遇,也会拥有不同的人生。   这是特异点事件带给她的最明确的认知。   她生活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里。   而其他世界里的她,几乎都充满绝望。   越是明白,渊绚越是理解到,她必须要好好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厌弃自我的人是无法在任何世界生存下去的。   她给那些不知道是读者还是影‘迷’,或者单纯只是凑热闹的群众们签完名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渊绚问售票员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能给我留两张电影票吗?”   她拿着渊绚的签名非常兴奋地点头说可以,目光在她和涩泽龙彦之间来回移动。   渊绚看出了她的眼神,于是解释道,“他是……”   “我知道!”售票员小姐抢答道:“是渊老师您的助理,其实我之前去参加了您的签售会,那时候也是这位助理先生陪在您身边。”   渊绚的记忆力还不足以让她记住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她没能想起来自己和售票员小姐当初的见面。   “没关系啦,您不记得我是很正常的,毕竟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这么久以来您就举行过那一次签售会,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不再举行了吗?”   提及这件事,一开始时是出于渊绚自己的原因,她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于那么多陌生人之间,这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压力。   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被克服得差不多了,尤其在前两周的电影首映式上,她甚至可以当着那么多记者媒体与摄像头开口——签售会的事情,或许的确可以再度提上事宜。   渊绚感谢了她对自己的关心,她告诉对方,“签售会的事,我是准备等新书开始写的时候再举行的。”   售票员小姐高兴地点了点头,“我非常期待您的新书!”   其实她是有很多话能和渊绚说的,但这里显然并不是适合聊太久的地方,更何况涩泽龙彦还等在一旁,他那副安静等待的样子,让渊绚觉得很不忍心。   这显得他在渊绚心目中好像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一样——不是这样的。   她无比重视涩泽龙彦,所以在和售票员小姐告别之后,她拉着涩泽龙彦的手离开了电影院。   “不多聊一会儿吗?”涩泽龙彦非常善解人意地问她,“你和她看起来很聊得来。”   他觉得渊绚现在看起来似乎和所有人都很聊得来。   这对于涩泽龙彦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种感觉让他的心变得混‘乱’起来,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无法处理好现在的局面。   爱总是会蒙蔽人的双眼,让清醒的人变得‘迷’茫,让冷静的人变得混‘乱’。   就算是涩泽龙彦也不例外。   他越来越看不透渊绚了。   渊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涩泽龙彦的眼睛,她忽然说,“你不高兴了吗?”   她完全读懂了涩泽龙彦的心思。   这在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涩泽龙彦都觉得渊绚那么柔弱又无助,他觉得渊绚永远也无法离开他独自生存下去。   但现在这个想法却似乎被狠狠地碾压了,她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够很好地生活下去——她能应付那些原本在她看来可怕场面了,也能对那些原本令她紧张不已的人群坦然自若。   甚至能轻易和见到的每一个人相谈甚欢。   身份调转了,不安的感觉被转移了。   涩泽龙彦头一次体会到这种不好受的感觉。   渊绚靠进他的怀里,她虚虚地抱着涩泽龙彦的腰身,手掌放在他的脊背上,她仍记得那一个“涩泽龙彦”嶙峋凸起的脊骨。   那未免太过于令人感到怜惜了,无论如何渊绚也不希望自己的涩泽龙彦变成那副憔悴疲怠的模样。   她希望涩泽龙彦能够一直像他当初来到她面前的时候那样。那一年十七岁的涩泽龙彦走进了孤儿院的花园,尚且年幼的渊绚觉得他仿佛神圣到不可触碰。   不知不觉似乎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了,好像什么都变得,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   渊绚情难自制,她踮起脚尖来,亲了亲涩泽龙彦的下巴,以她的身高其实努力踮踮脚也是可以亲到嘴唇的,但关键时刻她总是会犹豫退缩。   那样过于亲密了,她害怕自己会被拒绝——即便更大的可能是被接受。   但渊绚在某些方面仍和以前一样,那就是胆小的本质,她一直都是个胆小鬼。   涩泽龙彦愣住了。   这种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他也没能明白,在渊绚还小的时候他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对她的爱怜——兄长对自己妹妹的爱怜。   那时他会亲吻渊绚的额头和眼睑。   但渊绚很少会主动亲吻他,这么多年来她主动的次数一只手掌都能够数得过来。   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遮遮掩掩,好像谁都藏着心事,不敢告诉对方。   亲完后渊绚也没有松开他,而是稍稍仰着脸来看他,就好像是在等着他的反应一样。   他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呢?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呢?   一直以来都以能够看穿他人,能够预料到一切发展而无比自信的涩泽龙彦,忽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来面对渊绚了。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层没有被揭开来的薄膜,是这层膜的存在让他们能够生活在一起,但也是它的存在,让他们只是生活在一起。   涩泽龙彦觉得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第1卷 第53章   ‘名字是“咒”, 语言是“咒”,世间的万物都是“咒”。   “咒”是不会消散的,它只会随着时间不断加深, 最终使人诅咒缠身。   “我梦见了……一些东西。”’   电影院是众所周知的约会圣地之一,再加上这天是星期五,下午以后的《万世极乐》放映厅内几乎都是座无虚席。   渊绚和涩泽龙彦看的是晚上的场次。   因为出演了电影之后, 她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还会被围起来请求拍照签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 渊绚出门时都是戴着墨镜和口罩了。   他们在附近一家私密‘性’较高的餐厅吃过晚饭,路过花店时涩泽龙彦本想给她买一束花,但渊绚觉得带去看电影太麻烦了,所以打算回家的时候再来一趟花店。   昨天见过面的售票员小姐其实今天晚上是不值班的,但因为答应了渊绚要帮她留电影票, 所以主动和其他的同事换了班在这里等她。   但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渊绚——为别人做了什么事情, 并不都是要让别人知道的。许多善良的人都会抱着这样的想法。   渊绚给她送了路上买到的小礼物。   售票员小姐一开始是想推拒的, 但在渊绚的坚持下,她还是收下来了。她给渊绚和涩泽龙彦选了两个在她看来最好的观影位置,将电影票给他们的时候提醒道出来之后可以领取小赠品。   渊绚点点头向她表达了谢意。   售票员小姐看着他们的背影, 目送他们进入放映厅,她看出来了渊绚和她身边的“助理”之间并不普通的关系。   “助理”先生看向她的眼神, 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助理应该有的眼神。   而且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 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做出一些肢体接触的小动作。   ——或许, 是恋人吧。   售票员小姐想,他们看起来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尤其渊老师因为拍摄电影而染了头发之后,同样的白发更是令他们站在一起时格外融洽。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她飘散的思绪。   穿着黑‘色’法衣,作僧侣打扮的青年略长的头发被束起来, 他面带温和的笑容,站在售票员小姐面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麻烦请给我一张《万世极乐》的电影票。”   被他的声音唤回现实的售票员小姐手忙脚‘乱’地给他打印了一张电影票。不仅因为对方的打扮,也因为他额头上那道怪异的缝合线,售票员小姐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面对她的视线,夏油杰依旧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他从钱包里掏出零钱递给对方。   “非常感谢您。”   他的姿态异常温和有礼,如果不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如此,那么一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吧。   真人习惯了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也习惯了他在人前装模作样的假象,事实上无论哪个夏油杰都对普通称不上“尊重”。   真人跟在夏油杰的身旁,因为普通人看不见咒灵,所以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不让别人觉得他有问题,夏油杰也不会在普通人的视线中回答真人。   但这并不妨碍真人自顾自地和夏油杰搭话。   他说今天这场的人也好多,就和昨天下午他来看电影的时候一样多。   真人嘟囔着,“要是能有空座就好了,上次最后一个座位都被人占去了,一直蹲着,那么长时间下来感觉也不太好呢。”   夏油杰对他的声音视若无睹,他接过售票员小姐递来的电影票,在对方“祝您观影愉快”的声音中颌首走向放映厅。   在离开了售票员小姐能听到的范围之后,他轻声应了一句,“确实有很多人呢。”   但也正因如此,才会更加让人期待吧。   期待这部电影的内容,也期待其中的角‘色’的表现,有着那张面容的少女,她在其中饰演的角‘色’究竟是怎样的呢?   夏油杰想,他或许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在放映厅内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定之后他的视线在周围望了一圈,在视线扫过的范围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因为坐在对方的侧后方,所以他没法看到那个人的全脸,再加上对方又戴着墨镜和口罩,几乎分辨不出外貌的轮廓。   但即便只是一个这样的侧脸也足以让他的视线驻足许久——因为他认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那对挂在她耳垂上的金‘色’锥形耳坠。   白发的少女身边还坐着一名同样是白‘色’长发的青年,青年略微侧过脸来,他的手掌和少女握在一起。   ——啊,原来是那种关系吗?   ——这就不太好办了呢……   夏油杰的手肘搭在扶手上,他支着下巴看着他们,神情若有所思。   因为特意挑选了靠近过道的位置,所以真人就站在夏油杰的身边,他同样注意到了夏油杰的视线所注视的对象,以及她耳下的那对金‘色’锥形耳坠。   造型独特的耳坠轻轻地晃动着,真人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是见过这对耳坠的——他没有看以前的报纸的习惯,所以并不是在渊绚第一次开签售会的报道图片上。   是在夏油杰的手里。   他曾经见过夏油杰独自坐着,安静地注视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面就躺着一对这样的耳坠。   咒灵的视力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性’,所以他也看到了,她戴着的那对耳坠,比他那时候在夏油杰手里看到过的似乎要更新一些。   那时候的真人并没有想太多,因为那对耳坠上没有咒力的气息,这就证明它们并不是咒物——真人没有想要过问夏油杰私事的想法。   他们并不是朋友,只是有着共同的目标而已,充其量可以勉强称作同伴——是因为那个共同的目标,所以他们才会暂时聚集在一起。   夏油杰思索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横贯在整个额头上的那道疤痕和缝合线的痕迹,是他成为“夏油杰”的原因。   这具名为“夏油杰”的身体的主人,一开始并不是他。   是在一年以前,曾经的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学生、后来叛逃成为特级诅咒师的夏油杰,于新宿发动咒灵恐怖袭击,制造了被称之为“百鬼夜行”的事件,最后被自己曾经的挚友五条悟杀死之后,他才得到了夏油杰的身体。   他替换了自己和夏油杰的大脑。   是因为做了这种事情,所以才会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缝合线横贯左右。   他在等待着一个时机,短期内他和那些特级咒灵们(真人和漏珊他们),姑且可以说是目标一致的。   真人有些疑‘惑’地看着夏油杰的动作,他很奇怪,拥有那对款式一样的耳坠的少女,和夏油杰是什么关系呢?   “夏油……”   夏油杰毫无反应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真人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无论是对于任何生物而言,都会将自己最重视的事物放在第一位置,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倘若那个重要的事物出现在视野内,那么其他的东西就完全不重要了。   这是真人最近从书上看来的。   他从书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有关于构成人类的各方面要素。   放映厅内的灯光被熄灭了,屏幕上浮现出画面,电影开始了。   虽然路上真人时不时要和夏油杰搭几句话,但在电影开场之后他却像是忽然有了公德心一样,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只有电影中的声音扩散在放映厅中。   因为灯光熄灭,观众席之中的视物能力被大幅度削弱,因此渊绚将墨镜和口罩摘了下来——她没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墨镜口罩时就已经被某些东西注意到了。   渊绚只是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想不明白到底奇怪在哪里,忍不住看了看四周,但周围都很正常——男人、女人、小孩子、站在过道里的人……   大家都是来看电影的。   她也将注意力放回到电影上,在这种氛围中再看一遍自己的表演,渊绚忽然有了一种熟悉感,她觉得可能是自己也将情绪代入了电影之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但童磨却是在拍摄的过程里,就完全进入了“教祖”这个角‘色’,甚至在拍摄的间隙中都时不时和她说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特指那些在剧本上没有的话,但即便是渊绚也无法否认,那的确是“教祖”这一人物会说出来的话语。   他就像是在填充这个角‘色’一样,“教祖”的形象在他身上变得越来越真实。   这并不让渊绚觉得惊喜,反而令她感到害怕。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作“恐怖谷理论”,简单来说就是某些非人的事物在逐渐变得越来越像人类的过程中,人对其好感会逐渐攀升,直到抵达完全与人类一致的点,这时候人类对其的情感却会转至负面。   童磨在渊绚这里的印象变化其实也差不多。   一开始发现他与小说中“教祖”的形象非常贴合时,她是感到惊喜的,所以才能对他所说的“或许那就是我的前世”之类的话给出回应。   但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发现童磨不仅在拍摄时是“教祖”,拍摄结束之后也仿佛与拍摄中没有差别时,她感到害怕了。   “教祖”这个角‘色’是意外诞生的。   但“童磨”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类,几乎完美贴合的相似度让她对这个角‘色’产生了退却的心理。   即便电影杀青之后,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童磨时不时给她发邮件,渊绚也大多当作没有看到——就算点开来看了,她也很少会回复对方。   渊绚不知道自己可以和他说什么话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不是读者与小说家,也不是童磨与渊绚。   是“万世极乐教教祖”与“别天王”。   这样的认知让渊绚不寒而栗。   她想起自己在小说中,构建出“别天王”的过去时,她写下过“别天王是忘却自我的‘迷’茫灵魂”这样的字眼。   因为听到了万世极乐教的教徒们,在那对创建了教派的夫妻的带领下呼唤着他们的神“别天王”的声音,所以回应了他们,也因此成为了“别天王”。   名字会给事物增加束缚。   这是“咒”。   童磨已经深陷入“万世极乐教教祖”的咒中,他完全接受了这样的身份,甚至试图将渊绚也拉入其中,他想让渊绚成为真正的“别天王”。   就像他一样。   渊绚拒绝了,她没有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想法,在当初她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后,唯一令她感到庆幸的只有她仍是“渊绚”。   她没有变成其他的东西。   她也不想变成其他的东西。   人必须要足够勇敢、足够坚定,才能够永远都是“自己”。   电影抵达了尾声,模糊的“别天王”的身影孤独地站在寺庙的檐廊上,她的身形单薄冷清。   在电影中,海道导演保留了她在小说里的结局——主人公明明从神官那里听到了“不要回头”的告诫,却因为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别天王的身影而忍不住回头了。   他看到了“别天王”仍在注视着他。   而后续又会如何,就是任凭观众想象的东西了。   在放映厅的灯重新亮起来之前,渊绚把自己的墨镜和口罩重新戴好,涩泽龙彦在帮她整理头发和耳坠,周围的其他人慢慢离场。   真人原以为夏油杰在电影开场之前盯着对方看了那么久,结束之后会去和她打招呼或是做些什么,他一直在等着夏油杰的后续。   但他却在放映厅灯光亮起之后便和人群一起散去,一路上将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里,他的神情极为平静,就这样走回了他们的住处。   “刚才在电影院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真人忽然开口了,“她戴着的那对耳坠,你之前拿出来看过吧?”   他故意讲得模棱两可,就像是没有看出来电影院里的渊绚戴着的耳坠比他之前在夏油杰这里看到的更新。   夏油杰说,“是吗,你也注意到了啊。”   他这回反而没有别过话题,坦然地接续了真人的问题。   真人问,“那是什么?”   “只是一对耳坠,普通的装饰品。”   虽然夏油杰是这样回答他,但真人觉得那绝对不只是一对普通的耳坠。   在这个流传着“八百万神明”之说的国家内,有一种说法是,器物放置一百年不动,会从中诞生名为“付丧神”的妖怪。   无论这一说法本身是真是假,只要相信的人足够多,他们的恐惧足够统一,那么人类对同一个事物所产生的负面情绪凝聚到一起,就会产生一种咒灵——假想咒灵。   那些流传甚广的传说,经常会制造出特级假想咒灵。   在真人歪着脑袋盯着夏油杰看的时候,夏油杰忽然把那对耳坠找了出来。   他问真人,“你知道它们曾经的主人是谁吗?”   真人摇了摇头,“是谁?”   夏油杰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令人害怕的怀念,他说,“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姬君。”   日本历史上出现过三大怨灵,菅原道真、平将门、崇德天皇。   “她是平将门大人的女儿。”   为了复活父亲平将门,使用妖术集合了她父亲剩余的下属,想要像她父亲一样,掀起推翻朝廷的反‘乱’,而最终被当时的阴阳师们击败。   泷夜叉姬。   夏油杰说,“这是她的遗物。”   渊绚在回家的路上和涩泽龙彦一起去花店里买了一束三‘色’堇,这是一种原产地为欧洲北部的花卉,因为每朵花普遍存在白、黄、紫三种颜‘色’,所以被称作“三‘色’堇”。   但更重要的是,在当地三‘色’堇又被称作“爱情之花”。   渊绚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植物,书上说,它代表的是恋人之间的感情。   涩泽龙彦对花卉的理解并不多,但是前段时间他看到一个很漂亮的花瓶,买回家之后渊绚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一定很贵吧。   今天路过花店的时候,渊绚忽然想起来了它的存在,于是多看了几眼花店,涩泽龙彦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以为她是看中了摆在橱窗显眼位置的那束黄玫瑰。   玫瑰花象征浪漫与爱恋,这是常识。   回到家后渊绚把花束拆开,将那些三‘色’堇‘插’/进了花瓶里,涩泽龙彦在旁边帮忙挑选合适的花枝,完成之后渊绚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花瓶。   ——因为花瓶上的图案看起来和渊绚很般配。   涩泽龙彦没有将这样的原因说出来。   渊绚的手机又开始提醒她有新讯息,她只稍微瞥一眼便看到了眼熟的发信人——童磨。   因为今天的心情颇佳,她点开了对方发来的邮件,在内容中童磨邀请她一起去看公映的《万世极乐》。   渊绚想了想,摁出了一句‘非常抱歉,我已经和恋人一起去看过了。’   但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恋人”改成了“其他人”。   她和涩泽龙彦还没有真正确定关系。   渊绚有时候也会怀疑,涩泽龙彦是否真的只是将她当作妹妹看待,但她每次和对方做出亲密的举动时,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她。   比如特异点事件之后她和涩泽龙彦睡在一起的那几天,再比如她亲吻对方下巴的时候。   他都是默许的。   渊绚想,等到合适的时候,或许可以问一问他吧——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还认为她是“妹妹”。   心情逐渐安定下来,躺在床上渊绚的脑海中却忍不住回忆起了今天在电影院时的怪异感觉。   她现在突然明白那种奇怪究竟是什么了——就好像是有人在暗处盯着她看一样。   渊绚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以她自己为中心展开的视野,放映厅里坐着的男人、女人、小孩子……还有站在过道里的人。   她忽然意识到了不正常。   通常而言,电影开始后大家都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即便是迟到也应该是会忙着找座位,但当渊绚的视线扫过那边时,那个人却像是打算站在过道里看完整部电影一样。   但因为当时的光线太过昏暗,导致渊绚并没有将对方看得特别清楚,她只记得那个人的穿着似乎也有些怪异,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记忆。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一旦感觉到了奇怪,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就会忍不住地去继续往下想,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去思考。   而且,渊绚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她觉得这是不太好的预感。   当天夜里,渊绚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和式建筑的檐廊下,面前是一个庭院,巨大的紫藤树盛开着紫‘色’的花,地面上铺着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好像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询问她,“你喜欢吗?”   她还没有说话,梦境便发生了极大的跳跃,四周一片黑暗,她依稀‘摸’索到木格的障门。   有人打开了障门。   渊绚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青年男‘性’的声线在对她说,“我来迎接您了……泷子姬……”   混‘乱’的场景、看不清脸的人影,凌‘乱’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听到好多人在对她说话,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小孩子的声音……   最后那些声音似乎得到了统一,不同的声音说出了同样的话语,“复仇、复仇、复仇……”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些声音杀掉了。   涩泽龙彦察觉到了不对劲。   异样的气息似乎正在入侵这座房子,正在入侵他们(他和渊绚)的家。   因为曾经有过被渊绚被偷走的事情发生,涩泽龙彦对这种东西变得极度敏感。   外面仍是黑漆漆的,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查看渊绚的情况,他打开了渊绚的房门,径直走向她的床。   白‘色’的帐子遮掩了床上的景象,顾及渊绚这时候还在睡觉,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看到了被子里的渊绚。   或许还是因为他开门时发出了声音,所以惊动了渊绚,她睁开了眼睛,眸子里逐渐凝聚焦距。   不管怎么想,半夜跑到渊绚房间里,把帐子拉开一条缝隙偷偷看她的涩泽龙彦,都像是一个变态。   但渊绚却好像并不惊讶,反而在他试图组织语言解释的时候打断了他,“不进来吗?”   她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攀上了涩泽龙彦的肩膀,她的脸贴在涩泽龙彦的颈侧。   涩泽龙彦没法拒绝。 第1卷 第54章   ‘美丽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怕, 她的口中不断吐出恶毒的诅咒……   怨恨、不甘,悲伤和绝望被塞满了她的心。’   缱绻缠绵的气息会缠绕在皮肤上,渗透进身体里, 直到抵达灵魂的深处。   当涩泽龙彦醒过来的时候,他花了好几秒钟来反应自己现在躺在哪里。意识回笼,他想起来在昨天夜里, 自己因为察觉到了房子里有异样的气息入侵,出于对渊绚的担心, 所以来到了她的房间里查看情况。   他被渊绚留在了房间里,和她度过了剩下的夜晚。   但涩泽龙彦忽然发现了什么,他看向自己的身侧,在这个依旧残存着渊绚气息的床上,他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转头去看另一边, 床边的柜子上有一个小型的首饰架, 那对最受渊绚重视的金‘色’耳坠就这样挂在首饰架上。   从被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微风, 轻柔地拂动着它们摇晃。   涩泽龙彦猛然间察觉到了异样——打开的窗户。   因为渊绚的身体不好,所以在夜里睡觉之前,他都会来检查一遍窗户, 确保她不会因为夜里吹了冷风而导致感冒生病。   但现在,窗户打开的程度明显和他昨晚确认时不一样。   涩泽龙彦的心底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的心脏怪异地跳动着。他开始叫起渊绚的名字, 猜测她可能是比自己更先起床了。   但是, 没有人回答他。   涩泽龙彦翻遍了整座房子,他把每一个角落都找了,然而渊绚却不在任何一个角落里。   无比熟悉的、可怕的感觉席卷而来,在不久之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再一次, 犯了同样的(甚至可以说是更加愚蠢的)错误。   渊绚“想起”了一些东西。   更加确切地说,是她被迫“想起”了一些东西。   有某些事物被他人用强硬的手段,塞进她的梦境里,它们彻底侵蚀了她的整个梦境,包括她的精神。   冗长的、沉痛的梦境让她难以呼吸,她的心被仇恨包裹起来,满腔的愤怒与不甘不知从何而来。   她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趴在涩泽龙彦的胸口,她听到对方的胸腔里心脏正在跳动的声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这个心脏是在为自己(渊绚)而跳动的。   但她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有一道声音在催促她——不可留恋、不能留下。   “您应该离开了……”   那个男人在对她说,“我来迎接您了,泷子姬。”   她必须要跟随他(那个男人)离开,去往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在一千年多年以前,那个男人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将泷子姬从心爱的人身边偷走了,因为他说,“您必须去复仇。”   这是为了泷子姬的父亲(平将门),也是为了她父亲剩余的部下们。她的父亲死后,那些原本追随着他一起谋逆的下属们失去了自己的首领,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够领导他们的人。   平将门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一名公然向京都的圣上发起反叛的人物。   而泷子姬是平将门大人唯一的女儿,他们将会听从泷子姬的命令,继续她父亲未完成的遗志,向朝廷发起反‘乱’。   于是,那个男人承担了劝说泷子姬为父亲复仇,继承起父亲的遗志,统领他的下属们推翻朝廷的任务。   而现如今那个男人再次成功了。那对耳坠并不是咒物,因为无人在其中灌输咒力,当他向那对耳坠(泷子姬的遗物)中输入咒力之后,他找到了另一对耳坠(渊绚的耳坠)的所在地。   这两对耳坠不是因巧合而存在的饰品,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即使这中间相隔了一千多年。   正如渊绚和泷子姬之间也是有联系的。她们有着相似的“灵魂”。   “是转生吗?”夏油杰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渊绚。   她的神情带着恍惚,大抵是因为没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好大量灌输进大脑中的信息吧。   仅仅是一对耳坠,是无法做到这种程度,是无法将她的神志影响到这种程度的。   “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呀,”夏油杰无比怀念地说,“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而你我却在现世“重逢”。”   真人满腹狐疑地看着夏油杰,一千多年即使对咒灵而言也不是短暂的时间。他并不知道现在这个“夏油杰”究竟是什么,但听他所说的内容,如果他是人类(最初诞生时是人类)的话,如此漫长的生命,本身也是一种可怕的诅咒了。   在夏油杰的手中,存在着比泷子姬的遗物更加接近她灵魂的事物。   一千多年以前,她的父亲平将门死后,尸体被咒杀了他的和尚净藏法师镇压,分别埋葬在不同的地方。这本是为了防止他化为恶鬼作‘乱’而做的预防措施,但在平将门死后,他的灵魂却因为怨恨迟迟无法升天,不断在各处作‘乱’。   作为他的女儿,在父亲死后改名为泷夜叉姬的泷子姬也曾被当时的众人所恐惧,在她步入与她父亲一样的结局(被朝廷派去讨伐她的队伍斩首示众)之后,他们非常害怕她的怨灵也会报复他们。   她是一名能够使用妖术驱使妖鬼为自己所使的女子。   平安时代的流言传播得非常迅速,那些整日自诩“风雅”的贵族们,实际上却是连昨天夜里谁家的牛车停在了谁家门前都探听得一清二楚,在天亮以前夜访的逸闻便能传遍整个内京。   人们对泷夜叉姬的恐惧出奇的一致,那些恐惧与畏憎凝聚在一起,笼罩在内京都城的天空上,化为了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   夏油杰——当时他还不是这个名字,也不是这具身体。他捕获了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并且一直将其储存在某个咒具之中。   但他想要的并不是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而是真正的泷夜叉姬的灵魂,只要她的灵魂依旧存在,他就可以用秘术将她“复活”。   平将门一共“死去”了两次。   第一次是作为人类而死的,在两军对垒之际,朝廷的队伍中一名叫净藏的法师用咒杀死了平将门,一支箭矢横空飞向平将门的眉间,这里是他最脆弱的地方。   于是平将门就这样被杀死,被分解了尸首埋葬在不同的地方。   但是那个男人将他(平将门)复活了。   他带着改名为泷夜叉姬的泷子姬,让她用妖术寻回了自己父亲分散的尸首,将那些尸块缝合在一起,实施了复活的秘术。   于是“平将门”再度回到了人间,他要延续自己当初未能完成的心愿。   但最后他仍被阴阳师们杀死了,这一次不再是净藏法师,而是当时在平安京内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这一次平将门无法再复活了。   他的女儿泷夜叉姬也和她的父亲一样,无法成为胜利者,无法成为真正的“新皇”。   但她仍有复活的机会。   那个男人试图去她被斩首的狱门台,在夜里将她的尸体偷回来,但是泷夜叉姬的尸体不见了,在他抵达那里之前,有人已经带走了她的尸体。   不仅如此,她的灵魂也消失了,她没有化作怨灵,那个男人感知不到她的气息。   直到由那时的人们对她的恐惧与畏憎所化的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出现,他将“泷夜叉姬”用咒具封存。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仍未找到泷夜叉姬的灵魂。   但这一说法截止昨天。   他在电影院里看完那场电影之后便明白了许多事情,在那部电影里存在着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普通人看不出来其中的深意,但是夏油杰完全看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知道了泷夜叉姬的灵魂究竟在哪里了。   在这名少女(渊绚)的身上。   他想,她一定就是泷夜叉姬的转世。   人在死后会前往哪里呢?   或许哪里都去不了吧。   但是,“转生”或许的确是存在的,因为眼前的少女(有着)与泷夜叉姬一样的气息(灵魂的气息)。   或许她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又或者什么都忘记了,但夏油杰并不在意,因为即便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她的灵魂没有储存记忆,但其他的人们(平安时代京都的那些人们)对她的记忆却被留下来了。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就是储存那些记忆的容器。   时隔一千多年,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再度现身了。   她是泷夜叉姬的记忆的“容器”,理应回归到她的灵魂中,夏油杰非常擅长这样的术式,许多年前他也曾将这样的术式用在她的父亲身上。   他看着眼前少女的眼睛睁大,她的瞳孔里呈现出愤怒与不甘,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的怨恨也被融入了她的身体中,正在逐渐与她同化。   她们之间的相‘性’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们的灵魂散发出了同样的气息。   就像是来自同一个根源一样。   真人知道作为特级诅咒师的夏油杰手中有十只极其强大的特级假想咒灵,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其中竟然会有这么强大的存在。   她(“泷夜叉姬”)的强大远胜于他、漏瑚、花御,真人只要稍微看一眼他便能够看出来她的强大了。   他想,倘若真的有咒灵可以与她比肩,那么只可能会是传说中的那位“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了。   夏油杰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来抚‘摸’着少女的脸颊。   在传说中,能够使用妖术的“泷夜叉姬”有着一副妖异的美貌。   但是这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少女却是一副苍白美丽的面容。   她因为与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的融合而感到痛苦万分,融合程度每高一分,她的脸上就会多出来一分狰狞。那张原本美丽的面容被狰狞的神情所破坏,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但注视着这一切的夏油杰却仿佛对她这副姿态无比爱怜,甚至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他将渊绚抱在怀里,她因为痛苦而抓住了他的肩膀,指甲深深地嵌进他的肉里,血丝从伤口处渗透出来,血迹染在他的法衣上,但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好恨啊……好不甘心!”被他抱在怀里的渊绚口中发出凄厉的悲鸣,仿佛绝望的困兽在做着最后的搏斗,从她口中吐出恶毒的话语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诅咒”。   “那些可恶的阴阳师……杀死了父亲的术师们……”她细细地数着那些曾经的仇人们,以及他们想要发动叛‘乱’的对象,“京都的圣上……”   她在用语言“诅咒”他们。   愤怒和不甘充斥在她的胸腔之中,复仇的火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着,她感到怨恨、感到绝望,为她的父亲,也为她自己。   “您要复仇,”夏油杰一直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手掌压在她的后脑,将她的脸压制在自己的怀中,他贴在渊绚(泷夜叉姬)的耳边说,“去向那些您和平将门大人的仇人们。”   在一千多年以前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的话语来蛊‘惑’她去为她的父亲复仇,他说这不止是为了她自己,倘若她不这样做的话,只会有更多的人牺牲。   朝廷不会放过公然叛‘乱’的反臣,她的父亲当初在东国自立为“新皇”,而她则是受封过的泷子内亲王。   在她的父亲死后,她有着代行她父亲权威的权利。   她可以统率她父亲的下属,让他们继续为他们(她和她死去的父亲)而战斗。   语言中也蕴含着力量,这是“咒”。没有人能逃脱“咒”的束缚。   真人旁观着他们仿佛疯子一样的举止,他看着渊绚(泷夜叉姬)将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扎进夏油杰的肩膀里,他们就像是两只野兽一样地抱在一起。   这太过怪异了。   即便是真人也不得不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咒灵附身在人类身上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那位“诅咒之王”两面宿傩,现在就附身在了一个男子高中生的身上。   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因为两面宿傩的强大程度,普通的人类是无法适应他的力量的,最大的可能‘性’反而是吞食了两面宿傩留下的咒物——他的手指之后,当场死亡。   但那名男子高中生却活了下来。   没能看到那个人类是如何接纳两面宿傩的意识,但真人看到了渊绚是如何接纳“泷夜叉姬”的意识,这令他对人类的认知又多出了一些。   被“泷夜叉姬”侵入了身体的渊绚似乎并没有清楚的意识,她总是在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翻来覆去、没有逻辑。   但夏油杰却出乎意料地有耐心。   真人觉得她真的好吵。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但她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威胁‘性’,当她被夏油杰抱在怀里一段时间之后,那股恐怖的诅咒的气息(残秽)就逐渐弱化了。   现在她看起更像是一只在磨着爪子的猫咪——虽然主人都被爪子磨出血来了。   真是不懂事呢……   真人的想法朝着奇怪的方向飘去。   “夏油。”真人这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在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的气息显现那一刻,他几乎被那样恐怖的威压(仅仅是一瞬间泄‘露’出来的威慑力)震慑得无法动弹的感觉了,因为现在她(真人也不知道这时候她到底是渊绚还是泷夜叉姬了)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威胁‘性’。   见对方没有理会自己,真人又叫了一声,“夏油,”他这次的声音大了一些,他蹲在他们身边,可能是因为刚才她真的很痛苦吧,所以根本没法像最开始那样站立,而是坐在了地上。   夏油杰也这样坐着抱着她,像是在抱着一个受他喜爱的小孩子一样。   “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啊?”真人的语气之中已经带上了一点点抱怨的口吻了,他甚至打了个哈欠,就这样蹲在他们身边。   不知道是哪里来了勇气,他忽然伸出手戳了戳渊绚的脸。   夏油杰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但是渊绚却从夏油杰的怀中抬起了脸,她的眼睛里仿佛在燃烧着黑‘色’的诅咒。   “你……”这时候她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是真人能够看懂她的表情——愤怒的表情。   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对他(真人)说,“去死吧。”   在她话音落定之时,真人的身体仿佛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诡异力量所撕扯,那股力量他怎么也无法摆脱,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的真人大声地喊着夏油杰的名字,“夏油!”   夏油杰叹了一口气,他‘摸’了‘摸’渊绚的头发,“停下来吧,不要杀他哦……”   那股力量依旧存在着。   直到夏油杰补充了一句,“暂时还不能杀他,因为他还没有发挥出作用来。”   “停下来。”渊绚说。   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那股已经将真人撕扯得七零八碎的力量终于停止了。真人是从人类的怨恨中诞生的,象征着“人”的咒灵,他没有实际的□□,他只有灵魂。   但他前段时间学会了给自己制作外壳,这会让他的灵魂受到更多的保护——虽然绝大部分咒术师,根本就无法触碰到他的“身体”。   但这名少女(渊绚),她却仅凭一句话,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只有非常短的几个字眼组成,然而它却给真人的灵魂带来了非常可怕的伤害。   如果不是夏油杰阻止了她,让她说出“停下来”,继续被那股可怕的力量撕扯下去,他(真人)一定会被杀死的。   从特定的事物中诞生的咒灵,即便被消灭了,也会再次出现——在人类对那些事物的恐惧之中,还会诞生出这些咒灵。   只不过他们不会保留曾经的记忆。   真人想,就差一点点,他也要落到那样的下场了。   夏油杰提醒道,“别再碰她了,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他一副对她非常了解的样子。   不过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她的“苏醒”本就是夏油杰所为,在真人看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前不久他们还在一起商量着如何让诅咒们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思考要怎样才能让“咒灵”战胜“咒术师”们。   在咒术师之中存在着一个非常危险、可怕的人物,那是一个名叫五条悟的咒术师,他是现如今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咒术师,漏瑚因为不相信五条悟真的有那么强,还特意跑去半路拦截了这个名叫五条悟的咒术师。   结果就是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哇哇‘乱’叫,倘若不是因为和漏瑚关系特别好的花御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的头从五条悟的脚底下抢了回来,恐怕可怜的漏瑚已经和他们说永别了。   漏瑚已经是特级咒灵之中最顶级的强大咒灵了。   但是在五条悟面前,漏瑚就好像一个只会爬的小婴儿一样,或者说简直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一样,根本就是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   但也因为漏瑚英勇地跑去试探五条悟的力量,才让他们获得了更多关于五条悟的情报。   而这些情报,最终都会产生作用,它们会成为让他们战胜五条悟,让他不再是他们成功路上的绊脚石的基础。   最终他们认为,在他们目前已经存在的“同伴”之中,并不具备着战胜五条悟的实力。   为此,他们将主意打在了不久之前误吞了两面宿傩的咒物——他的手指,而被两面宿傩的意识寄生在身上的虎杖悠仁身上。   真人和夏油杰他们想让他彻底吞下二十根手指——这和咒术高专那边的想法是一样的。但不同的是咒术高专那边的人是想让他在吞下了二十根手指之后就将他杀死,以此彻底杀死“两面宿傩”,但真人他们的目的却是让两面宿傩彻底复活,占据虎杖悠仁的身体之后,重新获得“诅咒之王”的力量,而后开创属于诅咒们的时代。   漏瑚他们,想要成为“新世界”的“新人类”。   但现如今,夏油杰却用真人之前完全不知道的方法,弄出了一个看起来简直不亚于两面宿傩的“泷夜叉姬”。 第1卷 第55章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但灵魂的长度却可以触及“永恒”。   即便是漫长的岁月流逝,也不会磨灭灵魂的本质。’   自从那天在电影院里看了那场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的电影之后,鲤川无惨的脑海中就总会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来。   在电影中扮演了“别天王”这一角‘色’的女演员, 也是这部电影的原着小说《记忆》的作者的渊绚,鲤川无惨找到了许多有关于她的资料。   她第一次在公开的场合‘露’面,是第一次开小说签售会的时候。   那段时间里鲤川无惨因为病情突然恶化, 所以在医院里静养了一段时间。鲤川家的资产中也有正在经营的医院,他住在最高级的病房里, 整个楼层的病人屈指可数。   鲤川无惨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他讨厌听别人说话,也讨厌别人和他说话——在他看来那都是自以为是的行为。   他从不承认自己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鲤川无惨一直都是个坏脾气的孩子,他的坏脾气总是被娇惯着,家里的佣人们是不敢管他, 他的父母则不会管他。   这也间接导致, 无人敢在他面前攀谈, 在那段时间里大火的小说、因为考古学家们的发现而大受讨论的《记忆》,竟没能在鲤川无惨的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   那段时间里,当他独自坐在医院的病床上, 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树枝上盘绕的乌鸦时,他的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无论来的是医生还是护士, 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在医院这种地方, 医生和护士们都见多了‘性’格怪异的病人。   因为身体上的缺陷, 所以心灵上也会出现缺陷。病痛给他们(病人们)带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也会伤害到他们的心。   所以那种即便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也能‘露’出笑容,用温柔的话语去安慰身边之人的人们,他们的灵魂简直胜于这世间一切美丽的事物。   很显然,鲤川无惨并不具备这样美丽的灵魂。   鲤川无惨对医院没有任何好感, 自从有记忆起,医院的病房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个住处,治疗‘药’物和医学仪器是他最常面对的事物。   他对这些东西发自内心地厌恶着,因为它们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你那无比脆弱的短暂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归于终结。   人对活下去有着本能的渴望,也正是出于这种本能的渴望,所以在当初出生的时候,他才能创造出“死而复生”的奇迹。   但对于人而言,却总会有那么一些东西,是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的。   鲤川无惨想要见她(渊绚)一面。   利用鲤川家的能力,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渊绚在出版社的编辑的信息,他让保镖将对方带来鲤川家的宅邸中见面,仓田主编毫无拒绝的能力。   因为当仓田主编正好好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着今天的工作时,鲤川家的一群保镖就这样穿着黑‘色’的西服走进了编辑部,为首的那一名保镖径直来到了仓田主编的面前,对他说他们家的主人想要邀请他一叙。   他们的这种做派简直就像是mafia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允许黑/道合法存在的国家里,他们也是构成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一时间仓田主编还以为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是被人寻仇到工作的地方来了。   但他想不出来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和mafia的人结怨,仓田主编只能战战兢兢地怀揣着紧张与不安,被那群黑衣人围在中间带到车上,在鲤川家派去接他的司机的带领下,他抵达了真正想要见他的人的面前。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少年,仓田主编曾经听说过鲤川家的传闻,但一切都局限于流言之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鲤川家的唯一继承人。   鲤川家的少爷还很年轻,他有着一张没有完全长开的脸,仓田主编的视线触及他的面容之时,他猜测或许是因为鲤川夫人的缘故,所以鲤川家的少爷有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脸。   因为大家都说,男孩子的长相会更肖似母亲。   鲤川无惨无意与仓田主编多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和渊绚见面,但是他没法直接将她带来自己面前,所以他要知道渊绚的联系方式,或者更加直接一点地得到对方的住址。   出于保护小说家的人身安全考虑——因为以前就发生过小说家写了某些内容而被寄危险物品的事件。所以读者们寄去的信件,收件人和地址都会填编辑部的,小说家的编辑在收到那些信件和物品之后,会进行整理并送去给对方。   鲤川无惨不会像海道导演那样有耐心,他不可能会坚持不懈给她写信,直到打动对方为止——鲤川无惨是一个相当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对他来说和那么多人坐在一个放映厅里看电影都算是纡尊降贵了。   因为第一遍看电影的时候他过于在意周围令人不悦的环境和气味,导致根本没有仔细看剧情,而且当电影中万世极乐教教祖的那张脸出现在荧幕上时,他感到了一阵恶心。   他对那张脸、对那种说话的腔调、对那一整个人的存在都感到非常恶心。   这也间接影响了他对这部电影的整体评价,倘若单单拎出来“别天王”的片段,鲤川无惨的态度便会变得更加宽容一些。   所以后来他去看的时候,都是提前让人包场清理过,才会独自坐在那个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四周寂静无声,唯有电影里的人在说话,他的瞳孔中映出那张脸,他的脑海中也满是那张脸。   他一定要见这个人(渊绚)一面。   鲤川无惨直接对仓田主编说,“我要和渊绚见面。”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他是用命令的口吻,理直气壮地要求对方。   原本因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而努力在脸上挤出客套笑容的仓田主编一下子呆住了,他愣在原地,迟疑了几秒钟询问道,“您是说,您想和渊老师……见面?”   鲤川无惨非常讨厌这种同一句话要让他说上好几遍才能听懂的人,这会让他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被照应出一种更加少得可怜的感觉。   因此,他没有回答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鲤川家的佣人们——但凡是在鲤川家工作时间稍长一点的佣人们都知道。   但仓田主编并不知道,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鲤川无惨。   鲤川无惨也有着一双红‘色’的眼睛,这令仓田主编想起了自己的老板,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总是会‘露’出令他害怕的目光。   但区别在于鲤川无惨更加年轻、更加容易发怒。   仓田主编看到他皱起了眉头,对方看向仓田主编的眼神就跟一个人在看一只虫子一样高高在上,充满轻蔑。   但仓田主编却没有对此‘露’出半分不满的权利,他只能在对方不屑一顾的目光中点头哈腰,然后委婉地表示,出于对渊老师的个人隐私的保护,他不能随便安排他们见面,但他一定会将他的想法带给渊老师,帮他征求渊老师本人的意见。   “如果渊老师愿意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与您联系……”   仓田主编心想,渊绚肯定不会答应的。   完全不理会他这种客套话,鲤川无惨说,“我有说要和你商量吗?”   他(鲤川无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沉的神情爬满了他的整张脸,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地‘射’出可怕的目光,仓田主编被迫连连道歉。   鲤川无惨命令道:“把她的住址告诉我。”   仓田主编左右为难,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法和鲤川家抗争的,但另一方面他想起了自己的老板——涩泽龙彦绝对不会希望有人从他这里获得他们的住址。   这对涩泽龙彦来说是会激怒他的事情。   仓田主编心想,他(鲤川无惨)的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以前在新闻里看到过的私生饭(一类特别极端、疯狂的粉丝)一样。   前后顾虑之际,仓田主编终于下定决心,他做出了选择,“非常抱歉。我只能保证,一定会将您的邀约告知渊老师。”   听到这种回答的鲤川无惨一把抓住了身边的花瓶,那是上好的瓷器,每天都会有佣人将它擦得干干净净,它的价值甚至抵得上普通人数十年的工资。   但鲤川无惨想也没想就将它砸在了仓田主编的身上。   他做事从来不会顾及后果,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每次生气起来就会破坏身边的事物,没有人敢阻拦他,而他的父母则会处理好他生气之后造成的后果。   仓田主编被吓到了,他觉得对方完全就是一个疯子,和他讲道理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仓田主编甚至连告别的礼节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鲤川家的宅邸。   好在这所房子所处的位置并不偏僻,所以跑出去的仓田主编非常幸运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要知道在外面当场打到车的概率实在太小了,所以他这一刻简直是幸运爆棚。   仓田主编将这归于今天自己已经倒霉到了极点,所以运气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的缘故。   他让司机赶紧开车,在告诉了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出版社的编辑部)之后,拿出手机给涩泽龙彦打去了电话。   ——鲤川家的这位少爷看起来实在不正常,所以这不是可以直接告诉渊绚的事情。   仓田主编做了(自认为)非常明智的判断,他笃定涩泽龙彦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情。因为涩泽龙彦本身也是有钱人,他自然不会惧怕其他的有钱人。   但非常遗憾的是,接通了这通电话的涩泽龙彦,此刻的状态也不太正常。   所以当仓田主编心有余悸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涩泽龙彦之后,他直接被对方挂断了电话——涩泽龙彦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这种反应才更让仓田主编感到害怕,他分明只是一个想要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的普通人,却要承受这种不符合普通社畜应有的压力,实在是太令人感到难过了。   “泷夜叉姬”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明明夏油杰都对他(真人)说附身的仪式已经结束了,虽然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术式,但实施起来却意外的顺手。   看着“泷夜叉姬”这副样子,真人觉得这样说都是在低看了小孩子,因为她这副意识完全不清醒的样子,简直和听不懂人话的宠物没有区别。   但因为有了之前的警告,他再也不敢好奇心旺盛地伸手去触碰对方了,只敢蹲在她身边歪着脑袋打量她。   “夏油,”真人非常好奇地问他,“这是要做什么呢?”   他觉得,“泷夜叉姬”这副样子,应该什么也做不了吧。她的状态完全不同于附身在虎杖悠仁身上的两面宿傩,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说出过一个完整的句子。   在她开口的时候,条理最清楚的话恐怕就是对真人的“诅咒”了,但那也是分成了两次才说完的,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幼儿,那么简单的句子都说得那么吃力。   但真人又觉得,也可能是因为那句话是可怕的“诅咒”,是“咒言术”,所以才会那么艰难。   “咒言术”是一种能将语言转变成诅咒的高阶术式,咒术高专里就有一名会使用这种术式的学生,越是强大的诅咒对自身的影响就越大,甚至会对自身造成可怕的反噬。   真人回忆起自己被“泷夜叉姬”“诅咒”的感觉,他那时有种自己真的就要死掉的预感——即便只存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看见夏油杰的表情,对方完全不紧张也不担心,所以真人也不需要担心。   夏油杰的表情证明了一切都还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我们想要获得胜利吧。”夏油杰说,“仅凭你我是无法战胜五条悟的,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战胜他,相比于打败五条悟,我的建议一直都是封印五条悟。”   在夏油杰的手中有着一样咒具,那是一名强大的咒术师死后化作的咒具“狱门疆”,有着可以封印任何事物的强大力量,但局限在于一次只能封印一样事物,并且成功的条件极为苛刻。   以他们现如今的实力,是无法封印五条悟的。   而且,即便真的封印了五条悟,也还有其他的特级咒术师存在,在他们收集到的情报之中,现如今还在咒术高专就读的五条悟的远亲乙骨忧太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两面宿傩的“复活”是必要的考虑。   “所有人都知道,两面宿傩是平安时代最强的诅咒师,即便当时是咒术师们(当时他们还不被特意划分为咒术师和诅咒师,而是被称作“术师”或者“阴阳师”)发展最为昌盛的时候,他们也未能成功打败两面宿傩。”   真人一脸认真地听着夏油杰的声音,他点了点头。   夏油杰说,“但是两面宿傩最终还是死掉了,所以他的遗体才会化作咒物,那二十根手指头散落在各地,每当出现就会引起一番血雨腥风。”   真人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些事情,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泷夜叉姬”的身上,她这时候似乎安静了许多,身上也不再散发出咒灵特有的“诅咒”的气息,就像是真人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副样子——普通的人类少女的样子。   事实上,她的年纪已经不太适合被称之为“少女”了。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迎来自己二十岁的生日,在这个国家现在的法律上规定,这是一个人“成年”的年龄。   但她的脸和身形看起来都比实际的年龄要更加年幼。   夏油杰忽然问真人,“你以为两面宿傩是因为老去而死的吗?”   真人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是被诅咒了啊,”夏油杰的嘴角噙着笑意,他的笑容越来越深,像是想起了令人愉悦的东西,“他被那无比强大的、不可避免的诅咒杀死了。”   真人没有傻乎乎地去问夏油杰,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这种问题只有笨蛋才会问,但他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术师)才能将如此强大的诅咒附加在两面宿傩的身上?”   是怎样可怕的存在,才能用诅咒来杀死“诅咒之王”呢?   真人对这背后的事情非常好奇,他觉得夏油杰一定知道——因为他说话时就‘露’出了一副知道内幕的表情。   “来问我吧。”夏油杰的表情就是这种意味。   时间会掩埋许多记忆,那些发生在久远的过去的事情总是会因为人类短暂的生命而被一个又一个的人忘却——历史的组成部分取决于事件而非人物,所有人都只是装饰品和工具而已。   唯有灵魂能记得“感情”,还有那些“爱”。   泷子姬因为死去而忘记了一切,她的尸体不知所踪,她的灵魂也无处可寻。那些“爱”被留在了过去,唯有他还记得。   “和长大以后不同,幼年时期的两面宿傩过着相当可悲的不幸的生活。两面宿傩是身负诅咒而出生的,他生来就与普通人不同,畸形的身体令他被所有人厌恶,即便是生下了他的人也对他没有半点期待,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爱”。   但那位敢于向京都发动叛‘乱’的第一人——平将门却在见到他之后赏识了他的才能,发现了他的天赋,给了他权利、地位和受人尊重敬畏的人生……”   夏油杰说,“平将门将宿傩视作自己的左右手,甚至当他(平将门)在东国自立为“新皇”之时,公然表明等到一切落定之后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泷子姬嫁与他(宿傩)为妻。这可是被认定为继承人了啊!他怎么可能会去拒绝呢?”   真人愈发觉得人类果真复杂。   “宿傩当然会去爱泷子姬,他会像爱他自己一样地去爱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爱他人,因为爱她就等同于是在爱他自己。她的父亲给了他过去,而她将会给他未来,泷子姬就是他未来的一部分,她就是他的未来啊。”   只可惜宿傩并没有得到这个未来,本以为唾手可得的一切最终都只能失去。他什么也没能抓住,也什么都没能留住。   所以当泷子姬被安倍晴明击败,被公然斩首于狱门台之后,两面宿傩也无法摆脱那份“爱”的束缚,他注定要因为泷子姬的死而和她一同死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曾对泷子姬许下过的誓言就是咒,宿傩将会被那些诅咒绞杀,因为在那个时代,“泷夜叉姬”就已经是不逊‘色’于“两面宿傩”的强大的术师了。   在传说之中,那些不同寻常的人物们都有着不平凡的出身。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母亲据说是信太森林里的白狐,在被晴明发现真身后留信让他在长大成人之后再来信太森林找自己,所以晴明被称作白狐之子。也有传闻说平将门的母亲是总国的龙神,曾在平将门出生后的第三天‘舔’/遍他的全身,她唾‘液’上的妖力附着在他的身上,让平将门获得了坚不可摧的肉/身。   在一千多年前的时候,没有人见过泷子姬的母亲。   那时候的人们盛行访婚制,男子只在夜里前往女子的家中,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在女方的家中抚养长大。所以当家中的女儿们出嫁之后,父母会将自己的房子留给这个女儿,自己则是另选其他地方建造新的房子。   平将门只有一个妹妹,当她和产屋敷家的家主成婚之后,平将门便将京都的宅邸留给了自己的妹妹,自己则是前往了下总国的领地。   多年之后他回了一趟京都——带着一个小姑娘。   她就这样安静地牵着平将门的衣袖,白‘色’的长发只是单纯地披散在身后,却戴着精巧别致的金‘色’耳坠。   平将门对自己的妹妹说,“这是我的女儿泷子,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她。”   于是人们都说,泷子姬的母亲一定是山中的妖鬼。因为泷子姬有着一副妖异的美貌,能够让见过她的人无法忘却。   夏油杰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渊绚的发顶,他对渊绚说,“不管再重来多少次,即便面临同样的处境重新选择,他都注定会爱你。他会为了你而战斗,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 第1卷 第56章   ‘她从自己的身上找不出任何一处值得他人去爱的东西。   但当宿傩第一次见到她时, 他看见穿着华贵的十二单衣的少女用衵扇遮住自己半张面颊慢慢地朝他走来,她的眼睛里像是盛着洒满月光的湖水。   而平将门说,“这是我的女儿泷子姬。”   她将会嫁与宿傩为妻。’   “异能者”和“咒术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别。   他们活动于各自擅长的领域, 就好比杀猪要找屠夫而耕种要找农民,异能者和咒术师处理的事件也截然不同。   通常而言,异能者在咒术师的眼中仍是普通的人类, 但也不乏有一些特殊的异能者,因为拥有的异能力较为特别, 所以也能够看到其他异能者看不见的“咒灵”。   在多年以前,异能特务科曾与咒术师们打过交道,他们达成了约定,签署了合约,倘若发生同时牵涉咒术师与异能者的事件, 双方要进行协商处理。   之前发生的“虚构之春”事件, 正符合合约中的条例。   但因为当时事态紧急, 发现其中还掺杂了咒灵的痕迹之时,涩泽龙彦所化的“龙”已经将其吞噬,而抵达了事件中心地带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则是我行我素的钟塔侍从成员。   那次事件中, 没有一个异能者是愿意听从异能特务科指令的。   所以在那件事情之后,异能特务科又花费了不少功夫来和咒术师的高层们进行周转。   涩泽龙彦不相信会有异能者可以从自己身边(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身边)带走渊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带走她的并不是异能者。   为此, 涩泽龙彦想要通过异能特务科联系上咒术师们。   异能特务科的局长现在已经不是辻村深月了。在虚构之春事件结束之后不久, 辻村深月因为某些原因前往了一个名叫“囹圄岛”的岛屿,谁也不知道在那座岛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辻村深月就这样死在了那里。   异能特务科的人检查了她的尸体,确认了她的身份——这名死去的女‘性’的确是辻村深月。   在她死后,异能特务科内部也对她的死亡产生了一些争议, 因为新上任的局长和前任局长辻村深月的意见向来不合,他是显而易见的受益者。   再加上辻村深月在位时部署了一些计划,直到她过世也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新上任的局长,收不住辻村深月局长之前洒下去的那些网。   当涩泽龙彦来找他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几乎有种“得救了”的念头浮现出来。   在四年以前,辻村深月派出了一名异能特务科成员坂口安吾,她设计让对方作为间谍深入港口mafia内部。而凭借出‘色’的能力,坂口安吾成了港口mafia的专属情报人员。   在辻村深月死前,给他下达的最后一个指示,便是让他听从港口mafia的首领的命令,前往欧洲成为港口mafia布入异能者组织“mimic”中的间谍。   接受这样的任务之后,坂口安吾便会成为三面间谍,他需要为此承受极大的压力,甚至随时可能丢失自己的‘性’命。   但这是那位局长(辻村深月)的指示。于是坂口安吾照做了。   顶级的谋略家们不仅能够计划好自己的布局,甚至能够揣摩对手的意图,辻村深月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森鸥外的意图。   欧洲的异能者组织mimic是由一群无家可归的士兵们组成的,战后他们不被任何人认可,也不被自己的国家接受,彻底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一直像幽灵一样游走。   这是战争留下的伤痛,肉体可以恢复,但灵魂上的痛苦却永远也无法磨灭。   森鸥外想利用坂口安吾来将他们引入横滨,以解决mimic组织为筹码,向异能特务科换取允许异能者组织合法开展活动的“异能开业许可”。   在十数年以前,成为异能特务科局长还没有多久的辻村深月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名为“夏目漱石”的男人向她提出了自己的构想。   面对作为被争夺的战争中心的横滨,他希望能改变这样的现状,因此他告诉辻村深月,战争结束之后,他希望能分别由三个组织来管理横滨。   异能特务科和军警管理“白天”,港口mafia管理“黑夜”,再创造一个组织行走于“黄昏”。   夏目漱石将这个构想命名为“三刻构想”。   辻村深月向他提出了质疑,因为那时候只有异能特务科和军警是实际可行的,他所说的管理“黑夜”与“黄昏”的组织,都无法作为管理者。   港口mafia的首领是个残暴又愚蠢的男人——至少在辻村深月看来如此。而那个“黄昏”组织则根本就不存在。   夏目漱石向她介绍了自己的两名学生,他说,“他们会成为非常了不起的首领。”   那两名学生,分别是森鸥外和福泽谕吉。   以辻村深月当时的能力,战争结束后,她只能给夏目漱石一份异能开业许可——夏目漱石将它交给了当时刚刚创立武装侦探社的福泽谕吉。   许多年之后,港口mafia的首领终于被森鸥外取代,而如今他也需要这样东西。   辻村深月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那一份“异能开业许可”,只等待事情按照计划发展,等到港口mafia解决好入侵的mimic组织,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另一份异能开业许可交给森鸥外。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在计划收尾之前,她死掉了。   新上任的局长完全不知道她的计划,也不知道mimic组织是在辻村深月的授意下由异能特务科派出的卧底引渡进横滨的。   mimic组织的威胁‘性’极大,组织的首领纪德是经验丰富的士兵,并且有着非常危险的异能力,异能特务科的局长正因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   他觉得,涩泽龙彦一定能解决mimic。   迄今为止,只有过一个异能者——阿加莎.克里斯蒂从涩泽龙彦的异能力龙彦之间里生还。   而阿加莎.克里斯蒂是超越者级别的异能力者,是钟塔侍从的一员——像她这样的存在屈指可数。   纪德并没有与阿加莎.克里斯蒂比肩的能力。   作为异能特务科局长帮助涩泽龙彦联系咒术师找回渊绚的交易,涩泽龙彦要去解决mimic事件。   就这样,在异能特务科局长的要求下,咒术师协会派出了五条悟。   “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因为戴着眼罩而使得发型往上冲的五条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非常严肃地说:“我大概明白了。”   但他的严肃甚至没有支撑半分钟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五条悟的轻浮做派一直都饱受其他咒术师们嫌弃,觉得他这副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   而每到了这种时候,五条悟总会爽朗地大笑起来,自信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嘛,我可是最强哦!最强!”   看起来更加的不可靠了,简直就像是唬人的骗子一样。   涩泽龙彦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强大的气息。远胜于当初他在“虚构之春”中见到的那个咒灵。   但他很不满五条悟的态度,尤其当得知是要让他找人时,五条悟伸出手指晃了晃。   “要知道啊,日本每年无故失踪的人数就高达数万呢,也不是每次都能被找回来吧……”   阴霾爬满了涩泽龙彦的整张脸。   五条悟顿时止住了这个话题,开始努力活跃气氛,“那当然都是因为他们没有找我来处理这件事!”   他终于说了一句有点像样的话。   涩泽龙彦拿出了渊绚的照片,他将照片推向五条悟,“她就是渊绚。”   戴着眼罩的五条悟低下脑袋去看,他这个动作如果放在普通人眼里,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肯定是脑袋不太正常。   眼睛都被遮住了,怎么可能看得清照片呢。   明明没有任何人问他,但五条悟还是解释起来,“咒术师们不是只会用眼睛来看东西的,而且,很多东西也不是用眼睛能够看到的。眼睛反而会影响判断……”   涩泽龙彦完全没有想要听他唧唧歪歪的意思。   “怎么样才能找到她?”   这才是他关注的内容。   五条悟状似沉思了一下,“如果按照你说的,你们之间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吧,那有没有什么约定或者誓言呢?”   涩泽龙彦皱了皱眉头,“有。”   “是非常深刻的吗?比如要永远在一起,是彼此的唯一……还有“爱”之类的。”   五条悟的声音里带着玩味。   涩泽龙彦还没开口回答,五条悟就明白了——是有的。   他告诉涩泽龙彦,“有这种约定就好办了呢,毕竟语言也是“诅咒”的载体,如果是程度相当深刻的话,就算是死了也能找回来吧……”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因为涩泽龙彦的攻击正落在他方才的位置。   涩泽龙彦盯着五条悟,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她活着回来。”   五条悟像是投降一样抬起双手,“好好好,活着回来……”   眼见涩泽龙彦真的要翻脸了,五条悟难得‘露’出了几分认真的神‘色’,“我大概能找到点头绪了。”   比如被咒术高专中没有任何记录的特级咒灵掳走的渊绚,现如今应该没有遭遇伤害,也没有生命危险。   渊绚安静地蹲坐在床上,她已经这样坐了将近一整天了。   泷夜叉姬的附身术式结束之后,夏油杰没让她一直坐在地上,这对一位身份尊贵的姬君(泷子姬)而言,实在不合礼数。   于是他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因为他们整个东拼西凑的团队中也就他一个勉强能算“人类”,咒灵是不需要睡觉的,当然也不需要床褥。   被五条悟打到只剩一个脑袋,勉强修复了一下,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漏瑚回到他们的据点之后,非常震撼于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拐来了一个人类。   “是人类女人……”漏瑚指着夏油杰床上的渊绚,“还在夏油的床上!”   他明明长着一张完全不像人类的脸,样子看起来也和人类差别好大,但是在某些方面的反应却与人类出乎意料的相似。   听到漏瑚的声音,渊绚稍微动了动脑袋,她将自己的脸贴在膝盖上,黑‘色’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他。   漏瑚噤声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心虚——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而且……   “她能看到我们吗?”   真人觉得能问出这种问题的漏瑚,简直就是一个笨蛋。   “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真人摊摊手说。   漏瑚反驳道:“完全没法一眼看出来!”   因为渊绚乍一看实在太无害了,而且看起来呆呆的,就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   漏瑚冷静了一下,“所以为什么要把人类带到这里来?”   和对人类的态度暧/昧不明的夏油杰和真人不同,漏瑚和花御持两种不同的态度。   漏瑚非常讨厌人类,之前他就干过和夏油杰一起去人类的店子里假装吃饭,结果因为情绪激动而把整个店子包括里面的十几个人烧焦的事情——在他眼里人类没有任何值得怜悯的地方。   毕竟他们要做的事情、要创造的未来,是没有任何人类,只有“诅咒”的。   而花御则没有他那么偏激,花御甚至还没有掌握多少攻击的术式,因为花御是从人类对森林的恐惧中诞生的咒灵。   他远比漏瑚更加温和。   漏瑚看向渊绚的目光带着不满与鄙视,一方面是出于对人类这个整体的,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她这副呆呆的样子的。   他甚至非常直接地走近了,伸出手打算戳一戳她的脑袋。   夏油杰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而真人则等着看他倒霉。   在漏瑚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她开口了,“不要碰我。”   明明只是说了一句话,却令漏瑚的手指再也没法向她伸过去半毫米,甚至连大脑中的念头也在逐渐被篡改。   只是这一句话,漏瑚就明白了她的可怕。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咒灵也无法抵挡。   真人一脸好可惜的表情。   ——没能看到漏瑚被吓到哭出来的样子,真是太可惜了。   漏瑚终于意识到真人的不怀好意,“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真人摊摊手,“没有哦。”   气氛非常活跃。   夏油杰走了过去,他在床边坐下,就算‘摸’到了渊绚也不会被对方拒绝,甚至还能在张开手时收到对方的回应。   渊绚就这样任由他将自己拥在怀里。   夏油杰找出了梳子,他拆掉了渊绚耳侧的那束细细的辫子——那是涩泽龙彦亲手给她编的。   他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理着渊绚的头发,就好像是在对待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小朋友一样。   漏瑚嘟囔说夏油杰这样看起来好不正常。   花御反问,“夏油真的正常过吗?”   他们双双沉默下来,无言以对。   夏油杰无比怀念这样的“过去”,他曾经照顾过年幼的泷子姬,在她还没有被平将门送去京都,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中的时候,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泷子姬的。   她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但即便真的是父亲,也不能再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的所有事都包揽在身上。   她还没有洗澡。   渊绚这幅样子看起来是没法自己洗的。   但是在他们(夏油杰和真人他们)之间并没有女‘性’咒灵的存在,如果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他们都是男‘性’——大概吧。   而且,他们这里也没有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穿的衣服。   泷子姬还会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吧。   夏油杰非常苦恼。   “这样很委屈吧?”夏油杰问她,“你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吗?”   他这时候好像已经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咒灵们——真人、漏瑚、花御他们都在,他只是在和泷子姬说话。   渊绚摇了摇头,但她没有说话。   ——原来她能听懂别人说话啊。   被迫就当了不知道什么情节的观众的漏瑚居然有种欣慰的感觉。   渊绚的视线落在夏油杰的额头上,她忽然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额头上那道横贯着的缝合线的痕迹。   夏油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好声好气地把渊绚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稍微将就一下吧,泷子姬。”夏油杰说,“明天醒过来……应该会更好些的。”   他不认为是自己的术式有问题,因为他刚才通过触碰检查了她体内的咒力——非常正常,并没有任何会导致她精神错‘乱’甚至神志不清的可能‘性’。   所以只可能是短时间内没法反应过来。毕竟“泷夜叉姬”已经在封印里沉睡了一千多年了,适应重新回到“人世”的感觉也是需要时间的。   夏油杰将她放在床上,让她乖乖睡觉。他帮她整理好被子,却被对方拉住了手。   她忽然说,“阁下。”   这是以前的泷子姬对他的称呼。   夏油杰抚‘摸’着她的面颊,他轻声说,“夜安,泷子。”   鲤川无惨又陷入了梦境中。   他仍在梦见那名少女,有着和电影《万世极乐》里的女演员渊绚一模一样的面容的少女,她的脸苍白美丽。   但这次的梦境,却与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鲤川无惨梦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她的脑袋突然滚落下来,血浸入她的眼睛,将那双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眸染成了可怕的猩红。   他一时间竟觉得那不是从外面浸入的血,而是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的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永远留在自己的眼睛里一样,睁得大大的。   鲤川无惨的心底里有一种崩溃般的恐惧,他很想大叫,但是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怪异的记忆就这样涌入他的脑海中,他想起盛开紫藤花的庭院里,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鲤川无惨的轮廓,她的指尖停留在鲤川无惨的眼角。   她说,“无惨的眼睛很漂亮。”   “红‘色’,就像是红梅一样。”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样,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红梅一样的红‘色’……   鲤川无惨看到了血‘液’的红‘色’,在她的眼睛里充斥着那样可怕的颜‘色’。   ——那是死亡的红‘色’。   “不要死……不要死……”   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鲤川无惨的意识非常混‘乱’,一下子他觉得自己身处紫藤花下,一下子他又觉得自己在看着她那双充斥着死亡的红‘色’的眼睛。   鲤川无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热,汗水打湿了睡衣,身上满是黏糊糊的感觉。   他的喉咙非常干燥,视线也很模糊——这是生病的表现。   鲤川无惨生了一场大病。   佣人们发现了他的状况,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家庭医生立马跑来给他进行身体检查——得到的结果是发烧了。   医生推测,可能是夜里受凉的缘故。   医生起初以为这只是小病,虽然鲤川无惨的身体非常虚弱,但发烧感冒相比于他身上的其他病症而言,对他来说也只是小病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医生开好的那些‘药’物服用完了以后,也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过程中医生也因为鲤川无惨没有好转的迹象而更换了治疗方式,加上了注‘射’的‘药’剂——统统没有起到作用。   这令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鲤川无惨的生命只有这么长了。   他从小就是被断言了不可能活到成年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结局,都是命运的安排了。   因为鲤川无惨的‘性’格,佣人们对此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唏嘘——没有任何人会为他(鲤川无惨)的死而感到悲痛、难过,更不会因此落泪。   除了他的母亲。   鲤川无惨是她生下的孩子,也是他们(鲤川夫‘妇’)唯一的孩子,他们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即便他在他人眼中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听到了管家传来的消息,鲤川夫人再一次回家了。   她从来就没有做好过要接受自己的孩子死去的准备,即便刻意不陪在他的身边,但血脉之间的连接,却仿佛能够将他(鲤川无惨)的痛苦传递到她的身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无比虔诚地向神祈求——请让我的孩子好起来吧……   请让他(鲤川无惨)活下来吧。 第1卷 第57章   ‘她从一千年前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看到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了。’   当人类遇到以人类之身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们往往会将希望寄托于神佛的身上——即便谁也不知道那虚无缥缈的神佛是否存在。   但“神迹”是有可能出现的。   人们坚信,只要足够虔诚, 他们就可以得到神佛的怜悯,上天就会降下“神迹”。   正如当初鲤川无惨出生时的死而复生,也如他在这些年中一次又一次地“康复”。   他(鲤川无惨)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鲤川夫人觉得, 倘若去向神、去向佛祖祈祷——向神社和寺庙捐献大量钱财的话,神佛一定会被感动, 一定会眷顾他(鲤川无惨)的。   她的朋友,向她介绍了一位据说修行非常精深的法师。   那位夫人告诉鲤川夫人,“我的女儿曾经一度无故觉得身上疼痛,她的头好长时间都没法抬起来,晚上还经常被噩梦惊醒, 我们去找了好多医生都没有用, 最后是去求助了那位夏油法师, 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法师的名字是“夏油杰”。   那位夫人给了鲤川夫人夏油杰法师所在寺庙的地址,她说自己当初就是在那座寺庙里找到他的。   “他实在是一位仁慈的法师。”   那位夫人念念叨叨的样子,似乎也已经将其奉为神佛, 无比虔诚。   鲤川夫人对此深信不疑,她前往了夏油法师所在的寺庙, 却得到了夏油法师不在寺庙中的消息。   看到她苦苦哀求, 寺庙中的小沙弥于心不忍, 于是告诉了她一个地址。   “去这里找的话,或许可以找到夏油法师。”   或许可以吧。他也不敢肯定。   夏油杰被人找上门了。   他布下的“帐”感知到了陌生人的到来,在对方找到据点的房子之前,他主动出来和对方见面了。   来找他的是一名女‘性’,是一名母亲。   夏油杰听着眼前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向自己讲述着她的孩子有多么可怜多么悲惨, 如果是原本的那个“夏油杰”的话,一定会表面上敷衍着“好好好我一定会努力帮你”,背后却只想着如何让“猴子”们把钱包乖乖地献上祭坛。   “猴子”指的是普通人类。   在原本的夏油杰看来,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与猴子无异。当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是在他咒术高专三年级,也就是即将毕业的那一年。   夏油杰杀掉了他接到的那次任务中,一整座村庄里的几百人。然后他就彻底叛逃了。   那之后的夏油杰更换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咒术高专培养出来的“咒术师”,而是“最邪恶的诅咒师”。   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因他而死。   他占据了好几座寺庙,从信徒们的手中集资,一切都是在为了创造没有“猴子”的世界而准备。   这个女人(这名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夏油杰是能够驱邪祈福的法师的传闻,于是想方设法找到了他。   ——这并不像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即便是当初的五条悟——以及咒术高专的那些人,也没能如此轻易地找到夏油杰的所在之地。   但是她找到了。   夏油杰只能将这归源于“缘分”——或者“命运”。   是有某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在产生作用,冥冥之中有所注定,所以这个女人才能找到他。   因此,夏油杰决定去见一见她所说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   那个名叫鲤川无惨的孩子。   夏油杰用轻柔的声音安抚着哭泣的女人,他跟对方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鲤川夫人。”   他们一同前往了鲤川家的宅邸。   夏油杰一大早就说自己有事要办,于是一个人出门了,真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房子里只剩下还在睡觉的渊绚——以及正在她睡觉的房间门外下棋的漏瑚和花御。   他们不能随便离开,然后把渊绚一个人放在这里。如果她醒过来之后随便‘乱’跑的话,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的。   因为她身上附着着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   下棋是漏瑚他们闲暇时仅有的几种娱乐手段之一。   漏瑚和花御的棋艺都不能说得上有多好,他们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两只咒灵反而可以下出一种旗鼓相当的意味来,但今天漏瑚却频频输给花御。   花御看出来了,漏瑚不是在放水。   漏瑚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棋盘上。   顶着一个火山口脑袋的漏瑚看着床上鼓起的位置,被子把她的身体蒙得严严实实,只能确定床上的确还躺着一个人。   漏瑚开始抱怨起来,他觉得自己被当作廉价劳动力使唤了,“为什么我们就要被留在这里监视她啊。”   实际上他们连廉价劳动力都不算,因为他们是免费的。   花御纠正道,“夏油走的时候是说,我们要照顾好她。”   夏油杰说,“她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所以花御一定不要吓到她了。”   虽然长相上比漏瑚更加偏离人类的范畴,但花御的‘性’格非常温和,他是他们这一整个团队中对人类的看法最中肯的咒灵了。   漏瑚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一眼花御,他觉得花御实在是木头脑袋(不过他本来就是从人类对森林的恐惧中诞生出来的),居然连夏油杰话里的真实含义都听不出来。   但他非常包容地没有戳穿,而是委婉地暗示,“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要怎么照顾人类?”   花御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觉得漏瑚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实际。   人类比起咒灵而言更加柔弱,所以需要更加细心地呵护。而且他答应了夏油,要在他回来之前照顾好她(渊绚)。   花御和漏瑚的思维依旧没有处在同一条直线上,他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并且提出自己的看法,“真人应该会更懂这些吧,毕竟他是从‘人类’中诞生的咒灵。”   而且真人这段时间一直在学着如何去理解人类,如何去“摆弄”人类。   真人最近已经掌握了改变人类的灵魂的术式——“无为转变”。   花御非常单纯地在想着单纯的事情。   漏瑚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和花御讨论这种需要转好几个弯才能理解的问题了。   但是,“真人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   如果,漏瑚想,如果床上的那个人类醒了过来,那他们要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没法和对方共处。   杀掉是不可以的,因为夏油杰说过不能这样做——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他们根本做不到。   夏油杰才没有说过他们不能对她动手,他只是在漏瑚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杀了这个人类的时候,‘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可以试一试哦。”   这才是夏油杰的原话。   漏瑚觉得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好的意味,之前在餐厅里,他们商量着要怎么对付五条悟的时候,漏瑚说他可以打败五条悟,夏油杰的脸上那时候也是挂着这样一副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头顶的火山口因为情绪的变化而温度升高,这使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花御出声提醒道,“温度太高了,她还在睡觉……”   要是被升高的温度惊醒了就不好了。花御想。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花御和漏瑚齐齐望去——他们发现她已经醒了。   “泷夜叉姬”正站在窗边,刚才的声响是开窗造成的,她的视线眺望远处,从她的身上流‘露’出无比怀念的气息——对这个人世的怀念。   “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呀……”她的声音像是微风细雨一样轻,但花御和漏瑚都挺清楚了,她在说着梦一般的话语。   “真是一场漫长的梦。”   她的神情忧郁而又柔美。   漏瑚怔怔地看着她,他的头顶开始喷溅出岩浆一样的东西,细小的红‘色’岩浆蹦起来又掉回去,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这个房子(他们的据点)也要像之前的那家餐厅一样被点燃了。   但漏瑚对此毫无知觉,花御甚至也没有想起来开口阻止他。   喃喃的声音从漏瑚的口中发出来,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境界一般,恍惚地说道,“你就是……泷夜叉姬……”   “泷夜叉姬”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流‘露’出细微的笑意,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渊绚”。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渊绚……”漏瑚重复了一遍。   泷夜叉姬笑着回答道,“你好。”   她问漏瑚,“作为交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传说是对的,泷夜叉姬有着妖异的美貌——能够夺走他人神智的美貌。 第1卷 第58章   ‘人们都说, 泷夜叉姬会使用妖术。人们都说,泷夜叉姬会‘迷’‘惑’人心。人们都说,泷夜叉姬会像她的父亲一样, 即便是在死后也不会放过京都的朝廷,她的亡魂会化作可怕的怨灵,在夜里乘着十二只妖鬼所抬的巨大轿辇。   她会再度降临人世, 用复仇的火点燃京都。   但是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心。她的心在发出悲伤的声音,在说, 我从来……’   鲤川无惨在做着可怕的梦,他被困在无比真实而又恐怖的梦境里无法逃脱。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她那双黑‘色’的眸子被死亡的血染成刺目的猩红。   “不要死……”   “不要死……”   诡怪的声音萦绕在梦境里,鲤川无惨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他大口地喘/息着, 想要从这个梦境里挣脱出来。   但是从地下(漆黑无比的下方)却伸出来了惨白的手臂, 他的脚被紧紧地拉住。下面的东西仿佛要将他也一起拉进死亡的深渊。   鲤川无惨疯了似的想要挣脱。   他不想死。   他想要活下去。   鲤川无惨想要拥有像其他人那样健康的身体, 他无比渴望着“活下去”这一现实。   他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对他说,“不要死……无惨……不要死……”   似乎有柔软的手掌正在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掌的主人贴在他的身侧, 她的气息温暖柔和,她的声音温柔轻缓。   她说, “你一定不会死的, 无惨。”   无惨忽然感到非常安心, 她的声音令他感到非常平静。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之间还有约定没有履行。   在年幼的时候,在盛开着紫藤花的庭院中,少女安静地坐着,她明明是寄居在他人篱下, 却被所有人称作“身份高贵”的姬君。   ——泷子,泷子姬。   在那个平民无权拥有姓氏,从名字便能看出来一个人地位尊卑的时代中,从未有任何人敢轻视泷子姬。   因为无论她的母亲是否被人所知,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   “她继承了平将门大人的姓氏,是平将门大人唯一的女儿,她未来的丈夫便也将会是平将门大人的继承人……”   人们都说,泷子姬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甚至比她更加尊贵的男子。   他们都说,一定是要出身和地位都足够高贵的男子才能与她般配。   但是,泷子姬却爱上了一名身份地位都与她毫不般配的男子。   他们的恋情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就好像在冬天的末尾悄然盛开的花,埋藏在浅浅的雪层下,谁也没能发现。   泷子姬握着他的手,她对那个人说,“你要活下去,我也会努力活下来,等到结束之后,我们就从这里逃走吧。”   就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   在年幼时许下的约定,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束缚彼此的“咒”。   身份、地位、权力,她愿意抛弃自己可以获得的一切。   因为,“我爱你。”   她对自己的恋人说,“我会永远爱你。”   但她的恋人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侧,听着她对自己诉说着她的爱意,他安静到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   他想起来泷子姬曾对他说过,“我非常羡慕你。”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种话,从小疾病缠身,被医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自己,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泷子姬笑了起来,她抱着他,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   她的身上总是有不知名的花朵的香气,轻轻的、浅浅的,像是在祭典上不小心沾染了的祝福。   “要活下去哦,”泷子姬对他说,“我们约定好了。”   他们约定好了,等到长大以后,要结为夫妻,即便要为此抛弃一切……   但是,其中的一方,违背了承诺。   于是乎,“誓言化作了诅咒。”   ——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   鲤川夫人对夏油杰说,她的孩子已经持续了这副样子好几天了,他的额头烫得可怕,简直就像是要烧坏他的脑子一样。   医生已经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了,‘药’物无法让他身体的温度降低,也没法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医生甚至对鲤川夫人提出了建议,他觉得,“请您……节哀顺变……”   鲤川夫人尖叫着把医生赶了出去,她想,人(医生)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呢?   怎么可以对着一个还活着的人,说他无法继续活下去呢?   如此残忍。   如此残酷。   鲤川夫人的泪水落在鲤川无惨的脸上,他的眼睛稍微动了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睁开来的样子。   他的嘴唇也在微微地翕动着。   从他那没有血‘色’的唇瓣中吐出了一些字眼,将它们组合起来,就会变成——   “泷子,泷子……”   夏油杰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他身上究竟存在着什么。   令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不是疾病,而是诅咒。   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可怕的诅咒。   下达了这一诅咒的人,她的气息依旧留存在他(鲤川无惨)的身上,他身上的诅咒会散发出她的气息。   是泷子姬(真正的泷夜叉姬)的气息。   鲤川无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也“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梦中那名少女的气息。   “名字是最短的咒”,昔日的术师们,能够利用名字使役式神、驱逐妖鬼。   对于强大的术师而言,知晓了他人的姓名,便等同于掌控了他人。   漏瑚对泷夜叉姬说,“我的名字是漏瑚。”   她面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么你呢?”   泷夜叉姬的目光落在了花御的身上,她同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花御的名字。   “真好呢。”   她说,“大家都是好人。”   漏瑚和花御的注意力没法集中起来思考,他们无法判断泷夜叉姬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当她希望他们“回答”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在大脑中过滤她的话语。   “漏瑚、花御,”她念出他们的名字,询问道,“你们愿意,帮助我复仇吗?”   泷夜叉姬说,京都的朝廷杀死了她的父亲,残害了东国的子民,她必须要为他们(她的父亲和子民们)复仇。   为此,她要摧毁整个平安都城,将那里化作火海、变成地狱。   她要让京都的圣上,让殿上的贵族,让那些讨伐了东国的术师和士兵们,都被恐惧吞噬。   倘若漏瑚和花御仔细思考,那么他们就会想起来,平安时代结束的那一年,距今都已有八百多年。   平安都城已经被时间的变化、朝代的更替摧毁了。   但泷夜叉姬的语言带着奇诡的力量,无人可以反驳,无人能产生质疑。   他们只会顺着她的话来,走进她所说的“现实”。   所以他们要帮助泷夜叉姬“复仇”,即便为此他们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泷夜叉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抬起了手掌,指尖抵着漏瑚的额头。   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艳丽的弧度,“那就把你的生命也……”   “不行哦。”   在她的话语说完之前,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断了她的“诅咒”。   夏油杰已经外出回来了。   他用两只手掌包裹着泷夜叉姬的手,他的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夏油杰说,“不可以这样做。”   泷夜叉姬没有说话,她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但是夏油杰却能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她身躯之中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是名为“仇恨”与“不甘”的愤怒的火焰,会烧毁她视线内所能触及的一切。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是从人们对死去的泷夜叉姬的恐惧中诞生的,她正代表着泷夜叉姬对京都的仇恨,对失败的不甘,和对世界的愤怒。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夏油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甚至还觉得情况比想象中其实更好一些,毕竟泷夜叉姬具备与他人沟通的能力,也能平静地进行“诅咒”。   夏油杰做的最坏的准备,是在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疯狂地尖叫、大喊,用凄厉的声音嘶叫着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的控诉。   醒过来的是那位温婉矜贵的泷夜叉姬——表面上是这样的。   “阁下。”   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泷夜叉姬低眉顺目地站在夏油杰面前,她轻声细语地问好,又问他,“他们是您的友人吗?”   夏油杰说不是。   “算是盟友吧,大概。”夏油杰说,“就像以前你和夜叉丸、蜘蛛丸他们那样。”   夜叉丸和蜘蛛丸是泷夜叉姬的父亲平将门的下属,他们和泷夜叉姬并不处于同等的位置,对她而言,他们是用来复仇的工具。   漏瑚和花御是咒灵,他们没有学过历史,更没有千年以前那么久远的记忆,当然不会知道夜叉丸和蜘蛛丸是谁。   泷夜叉姬明白了夏油杰的意思。   她没有再执着于漏瑚和花御,连目光都没有再分过去一点点。   泷夜叉姬对夏油杰说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和他一起出去走一走。   她微微仰起脸来,长长的睫羽在夏油杰的视线中轻轻地颤动了几下,那双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的脸。   夏油杰忽然想,他唤醒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不是当初那个真正的泷夜叉姬,更不是泷子姬,而是一个被千年之前的京都的所有人都恐惧着的,传说中的“泷夜叉姬”。   一个狡猾、虚伪、残忍、不择手段的……蛇蝎美人。 第1卷 第59章   ‘生命总在渴求着自己从未得到的事物。   而在“她”的记忆中, 从未有过任何友人。’   在又一次走进电影院的放映厅时,真人终于换了一部电影了。   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万世极乐》了。有时候放映厅里座无虚席,有时候又只有一个人坐在中间的位置。   “一个人”是一名少年, 黑‘色’微蜷的头发垂在他的颊侧,他的眸子是红梅一样的颜‘色’。   从他的身上,真人感觉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像是人类的气息, 又像是诅咒的气息。   少年似乎格外钟爱《万世极乐》这部电影。   因为他总是会包下整个放映厅,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大荧幕上那些无数次开始又无数次结束的场景。莹莹的光亮在黑暗中沁入他的眼睛, 他的神情无比专注。   真人觉得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觉得对方(那名少年)好像并不是在看电影。   真人其实有一点想接近少年,因为他最近正在学习如何与人类交流,普通的人类没法看到咒灵,但是咒术师们在看见咒灵之后的第一反应只会是“拔除”。   也就是将咒灵消灭的意思。   目前而言,还没有到真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咒术高专的人面前的时机。   所以, 他要选择一些“实验品”。   但是当真人想要靠近对方的时候, 他却发现少年似乎没法看见自己, 因为他的眼睛总是在注视着荧幕,就算真人站在他面前也无法影响到他。   少年的眼睛里只有一样东西。   真人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可以用来做些什么事情的价值。   但更重要的是, 他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一股将死的气息。   是从那名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   将死之人,是可以看见咒灵的。但是他(那名少年)看不到。   真人想要伸手触碰对方的灵魂, 试图用自己的术式“无为转变”来扭曲对方灵魂的形状, 但是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可怕的“诅咒”便几乎要把他(真人)吃掉了。   少年的身上,蛰伏着极度恐怖的诅咒。   真人终于明白了这股气息的来源——它有着与“泷夜叉姬”相似的气息(虽然只是有一点点相似)。   然后,那名少年就不再来电影院了。   或许是死掉了吧,真人想。不过也有可能是终于看腻了。   好看的电影和不好看的电影,区别在于它在人们的心目中值得被看几次。   和《万世极乐》的大受欢迎不同, 真人这次看的电影,是真的非常无趣。   放映厅里还有几名高中生在高声喧哗,于是真人稍微阻止了他们一下——用术式“无为转变”。   他在电影院里留下了咒力的残留——残秽。   目睹了他的所作所为的黑发少年追了上来,作为非咒术师的人类,名为“吉野顺平”的青年看到了真人——以及他对那三名高中生所做的事情。   泷夜叉姬正在和夏油杰下棋。   他们下的不是象棋,是围棋。   平安时代曾有一位极具名气的天才棋士,当泷子姬还住在内京的时候,她也曾见过那位棋士。   当时的贵族们,极为喜爱此类风雅的事物。泷子姬虽寄居在他人篱下,却时常受邀参加贵族们的宴会。   在某一次的宴席中,她遇到了那位棋士,并且同对方对弈了一局。   那位深紫‘色’长发的棋士跽坐在她的对面,执起一枚棋子……   “您的棋艺似乎有些生疏了。”   在一瞬间仿佛时光哗然调转,坐在她面前的并非那位棋士,而是夏油杰。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泷夜叉姬抬起眼睑,“但阁下的棋艺却是精进许多。”   夏油杰说,这都要多亏了在这个人世生活多年。   泷夜叉姬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了某些特殊的意味。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问夏油杰,“阁下当初……想过将我复活吗?”   就像复活她的父亲那样,继续没有完成的心愿——向京都的朝廷复仇。   夏油杰说,“有,但是没能做到。”   他告诉泷夜叉姬,这是因为他在狱门台没有找到她的尸首,所有人都知道泷夜叉姬在狱门台被斩首,但是她的尸体却在夜里不翼而飞。   就像当初——她的父亲的头颅一样。   那个时候,她父亲的头颅也在夜里消失不见了。   后来平将门复活,再度掀起叛‘乱’,让人们又一次陷入了恐惧之中。   京都的人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一次出现,他们无比恐惧着泷夜叉姬的复苏。   但是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就这样销声匿迹了——连带着她的尸体。   过了许多年之后,人们便说,她是被讨伐的队伍感化了,所以灵魂升天前往了她的父亲身边。   人们总是会想着不切实际的事情,将一切用言语编织成或真或假的样子,直到最后现实与虚构交杂,融为一体。   当初他不仅没有找到泷子姬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她的灵魂。   泷夜叉姬说,“原来这样啊。”   夏油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局棋,她输掉了半目。   漏瑚和花御都不会下围棋,平时这副围棋他们都是用来下五子棋的——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游戏,规则也格外容易理解。   他们看着夏油杰和泷夜叉姬的对弈,完全不明白他们的布局。   收拾棋盘时,泷夜叉姬忽然抬起了脸看向漏瑚。   漏瑚觉得,她的眼睛非常美丽,当她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好像就要融化了一样。   夏油杰出声提醒,“冷静一点,温度太高了,漏瑚。”   漏瑚的心思总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他一旦情绪发生变化,周围的温度也会随之变化。   但泷夜叉姬真正看的并不是漏瑚,而是从漏瑚身后走进来的另一只咒灵。   真人回来了。   虽然当时意识没有彻底占据这具身体,导致泷夜叉姬只模糊记得零星的片段,但她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息。   真人对醒过来的泷夜叉姬‘露’出了充满兴趣的眼神。   她看起来比昨天清醒很多。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真人,你去哪里了?”   于是泷夜叉姬知道了他的名字。   真人说,我去看了电影。   夏油杰只是随意问了一句,但泷夜叉姬却表现出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她注视着真人,轻声询问道,“电影好看吗?”   真人歪了歪脑袋,他对泷夜叉姬的提问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倒是很认真地回答道,“不好看。”   《蚯蚓人3》是非常无聊的电影,只有猎奇和血腥的镜头作为卖点,但是剧情却非常不合理。   所以放映厅里才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看,而且其中还有根本就不把心思放在电影上,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宽敞的地方聊天的逃学高中生。   以及有着另外的想法的逃学高中生(吉野顺平)。   真人想起对方在电影放映结束之后,明明知道是他用了特别的手段将那三名高中生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导致了他们死亡,却还要追上来,傻乎乎地询问——   “那几个人,是你做的吗?”   真人觉得那个叫吉野顺平的孩子有些特别,于是他对泷夜叉姬说,“但是我在电影院认识了一个人。”   泷夜叉姬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真好呢,”她说,“我也想去认识其他人。”   夏油杰没有说话。   泷夜叉姬问真人,“你们成为朋友了吗?”   真人没明白她的意思。   泷夜叉姬轻声解释道,“你和今天认识的那个人,成为朋友了吗?”   “朋友”这样的词语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时,似乎带上了一种特殊的意味。   她仿佛对这样的事物怀抱着奇特的情绪。   于是真人说,“算是吧。”   泷夜叉姬的语气带着艳羡,她的神情显‘露’出落寞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朋友。”   在她的记忆之中,她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存在。   她也非常想去看电影,因为她(泷夜叉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   泷夜叉姬从“渊绚”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事物,那些事物令她感到嫉妒——从恐惧中诞生的“复仇”的化身,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从未有过任何可以称得上“幸福”的记忆。   夏油杰似乎终于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某些意味,他像是这时候才听明白她在暗示着什么东西。   “那就去看电影吧。”   夏油杰说,“让真人陪你出去看吧。”   真人所说的“有趣的人”,并不只是主观意义上的“有趣”,更有趣的地方在于他的利用价值。   能够看到咒灵的人类,是最有可能被咒术高专的人盯上的。   这是真人和夏油杰,一早就做好了的计划。   夏油杰没有亲自陪她出来看电影,这令泷夜叉姬觉得有些意外。   但当她询问道,“您不和我一起去吗?”的时候,夏油杰说,“如果我在的话,会妨碍到你交新朋友的。”   泷夜叉姬觉得他这句话别有深意。   但是在泷夜叉姬看来,真人比漏瑚和花御更加有趣——他的外形更接近人类,甚至可以说和人类一模一样。   前提是忽略他身上和脸上的那些缝合线的痕迹。   在他们(泷夜叉姬和真人)一起出门之后,漏瑚还非常担心地询问夏油杰,“让泷夜叉姬这样出去,她不会有危险吗?”   他好像一下子就忘记了,之前那只觉得没法和她共处的咒灵到底是谁。   夏油杰摇摇头,“毕竟,如果就这样剥夺她的自由,这对她来说,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不是吗?”   他看起来是如此善良而又为她着想。   漏瑚被说服了,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觉得夏油杰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那样残忍的事情要一直发生在她的身上,那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幸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泷夜叉姬打量起身边的真人。   她问真人和花御、漏瑚他们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吗?”   真人想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朋友吧。”   他这话说得非常随意,倘若认真去琢磨其中的意味,让人觉得是在敷衍的可能‘性’才更高。   但是泷夜叉姬似乎一下子就相信了。   她说,“真人可以有漏瑚和花御那样的朋友,一定非常幸福吧。”   说话时她微微垂下了眼睑,从真人侧过脸看去的角度,他可以看到泷夜叉姬姣好的眼尾与好看的侧脸。   “咒灵”是从人类的恐惧中诞生的,他们生来就与“幸福”这样美好的词语格格不入。   但是泷夜叉姬说,“我非常想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算得上“幸福”。”   但是这样的问题,真人是没法给她答案的。   于是乎他想,或许人类可以给她答案。   他想起了自己今天才认识的人类——吉野顺平。   真人约对方看晚上的电影。是真人已经看过好多次的《万世极乐》。   这是渊绚参演的第一部 电影,也是“泷夜叉姬”看到的第一部电影。   她在电影院里,戴着真人给她准备的墨镜和口罩(他说这样会更合适),因为真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打扮。   真人和吉野顺平坐在一起。   吉野顺平感到非常紧张,他生平第一次被约来电影院看电影,但是约他的却并非人类。   是人类无法看到的“咒灵”,他告诉过吉野顺平,普通的人类,是没法看到他的。   “所以我想,既然顺平可以看到我,那么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吉野顺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特别”。   虽然真人不是人类,但在吉野顺平看来,对方比人类更加的……令他感到亲近。   虽然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是当真人打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今晚出来看电影时,他还是答应下来了。   因为几个小时之前,映画电影院才发生了三名男中生离奇死亡的案件,所以整个电影院都被警戒线封闭起来了。   真人只好约吉野顺平在附近的另一家电影院门口见面。   原本做好了被人当做自言自语的准备的吉野顺平却意外发现,除了真人以外,电影院的门口还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戴着墨镜和口罩,他只能看见对方那一头白‘色’的长发,当他出现在附近的时候,站在少女身边的真人朝着他挥了挥手。   吉野顺平没有将真人和这名少女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们站得太近了,就在他想着要如何才能在不惊动少女的前提下把真人叫走之时,已经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少女面前。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开口询问道,“顺平?”   她的声音正如所见的身形一般纤细柔美,但是说话时那股亲近的口吻却令吉野顺平感到非常吃惊,他不记得自己认识对方。   少女微微倾过身体来,像是想更清楚地看看他一般,第一遍没有得到回应,又询问道,“你就是顺平吗?”   她说,真人说,顺平是他的朋友。   吉野顺平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和真人一起过来的。   他原本以为,少女也和真人一样是非人的生物,无法被其他人看到,但是一起买票时,售票员忽然说,“我们电影院有活动,情侣一起来的话电影票可以打八折。”   吉野顺平愣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人类。   但是在他回答之前,泷夜叉姬却开口说,“我们不是情侣。”   吉野顺平顿时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嘴,却听到她又说,“现在不是。”   因为她补充的这句话,售票员看向他们的眼神顿时变了意味。   吉野顺平不太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一股羞赧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他过去的十几年的人生中,并不存在“恋爱”这种东西。   泷夜叉姬总是在说着暧昧不清的话语——无论对象是谁,也无论地点在哪里。   她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什么。或许是证明自己的美丽,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他人——她回到了人世。   真人不像漏瑚和花御那样容易上当,因为他也是从人类的恐惧中诞生的咒灵,并且和泷夜叉姬不同的是,他没有固定的形象,这也代表着他还有更多的可以成长的空间。   只要不是直接“诅咒”,他勉强可以抵挡泷夜叉姬的气息。   她那股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能够令其他生物为她感到痴‘迷’的气息。   这是人们对泷夜叉姬的恐惧之中的一部分,是构成“泷夜叉姬”的一部分。   像吉野顺平这样的人类,是无法抵挡住这样的气息的。只是稍微在她身边多坐一会儿,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她戴着墨镜和口罩,根本看不清底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在吉野顺平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完全没有把目光放在电影上,一直偷偷地看向她的过程中,泷夜叉姬已经看完了这部名为《万世极乐》的电影。   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结束之后,她也依旧保持着安静。   她从这部电影之中,看到了某些东西。   “泷夜叉姬”并不能完完全全地读取“渊绚”的记忆,因为她不是“渊绚”。   但是她可以看到渊绚的电影,以及这部电影之中,渊绚所扮演的“别天王”。   “别天王”是神——这是电影里传达出来的概念,在电影中的万世极乐教教祖也说过,“别天王是神,所以可以让教徒们看到美丽的极乐世界”。   在许多影评之中,有许多人都用了同一种描述,他们说,当“教祖”对那些信徒们说,足够虔诚的教徒们可以看到“别天王”为他们构筑出来的“极乐世界”之时,他们也看到了那样美丽绝伦的景致。   他们看到了“极乐”。   因此还展开了一番争论,也有人说这太离谱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泷夜叉姬明白了,从她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她便明白了。   ——那是真的。   ——那些“虚构出来的东西”的确是真的。   真人告诉她,夏油杰也看过这部电影,而且当初是他主动向真人说要来看这部电影的。   电影院里,真人贴在泷夜叉姬的耳边。这不是因为他有道德心所以知道不能吵到别人,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做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一点点地传入泷夜叉姬的耳中,他告诉泷夜叉姬,正是在他和夏油杰来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渊绚。   在那个时候,她也是这副打扮。也是坐在差不多的,中间的位置。   他们从斜后方注视着她的侧脸,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荧幕上的景象。   “然后呢,”泷夜叉姬问他,“然后发生了什么?”   真人说,然后她就被夏油杰唤醒了。   泷夜叉姬觉得,夏油杰一定也看懂了——关于这部电影的,真正的内涵。   那并非导演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而是另外的一些事物想要表达出来的,比如“教祖”,再比如“别天王”,又比如……渊绚。   “别天王”有着与真正的“泷子姬”几乎一样的能力。   夏油杰之前说过,他当初没有找到泷子姬的灵魂。   “泷夜叉姬”既不是真正的泷夜叉姬,也不是泷子姬。   她只是……只是一个,从人们的幻想之中,从人们对泷夜叉姬的恐惧之中诞生的“咒灵”。   “泷子姬”的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泷夜叉姬”的一切也不属于她,“渊绚”的一切……更加不属于她。   她什么都没有。   怨恨从她的心底里燃烧着,她觉得非常愤怒、不满、不甘。   她的神智中只剩下“复仇”。   但是另外一股更加强大的温柔的力量,却仿佛是在拥抱着她一般。   在她(渊绚)的身后漂浮着与她的面容别无二致的人形——别天王再度现身了。   她从身后环绕着渊绚的脖颈,这一瞬间“泷夜叉姬”的“心”仿佛也平静下来了。   因为——   真正的泷夜叉姬,从来没有想过要复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报复任何人。   正如夏油杰所说的那样,“泷子姬”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   无论她有着怎样的力量,都无法改变那颗温柔的心。   但是一千年前的诅咒是如此的强烈,这份恐惧所化的复仇的咒灵“泷夜叉姬”无法消散,她被塞进了渊绚的身体里,正在逐渐地……与她的身躯、与她的灵魂也融为一体。   “别天王”被惊醒了。 第1卷 第60章   ‘那是不可忽视、不可逃避的命运。’   渊绚的声音消失了, 吵闹的咒灵被置入她的身躯,那股噪音在她的身体里大叫着“复仇”   。   她令真正的“泷子姬”被惊醒了。   “别天王”想起了自己被万世极乐教的教徒们赋予“别天王”之名之前,她曾经拥有过的名字。   “泷夜叉姬”——或者说, “泷子姬”。   泷子姬看到这个占据了渊绚的身体的咒灵,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的事物。   它们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要唤醒她那些被深深埋藏起来的记忆——那是她的过去。   一千多年以前的过去, 诅咒与被诅咒的过去。   她从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出任何一截堪称“自由”的片段。   泷子姬总是活在他人的言语之中。她总是在被他人的言语摆弄。   她觉得自己好没有用, 就连一点点的勇气也没法鼓起来,即便是无比渴望的事物也没法去争取。   她的记忆是残缺的,她的人生也是残缺的。   泷子姬从来都没有完整地拥有过“自己的”人生。   她总是没法拒绝别人。   “泷夜叉姬”安静下来了,“泷子姬”占据了身体的主导地位。   真人说,电影放完了, 我们一起出去散步吧。   泷子姬没有说话, 她安静地跟在对方的身边。   夜里的公园人很少, 河边沁出阵阵凉意。真人坐在台阶上,泷子姬站在他上面的台阶,吉野顺平站在真人身边。   真人说, “其实我已经看过很多遍了,这部电影。”   他告诉他们, 他觉得电影非常有趣——如果认真去看的话, 每一次都能看出不同的意味。   吉野顺平也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也过得并不轻松,所以吉野顺平不喜欢学校里的东西,电影是他少有的爱好。   “我也是这样觉得!”吉野顺平稍微激动了一下,“虽然在电影里,万世极乐教教祖的场景才是最多的, 但是我其实更喜欢完全没有‘露’过面的主人公。”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渊绚,她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受宠若惊般的惊喜吧。泷子姬想。   但是渊绚“睡着了”。   泷子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话。她对一切都感到好陌生,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下脚的感觉。   真人问,“那你觉得“别天王”这个角‘色’,有什么意义呢?”   吉野顺平说了好多自己的看法,他对自己擅长的事物侃侃而谈,泷子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瞬间她觉得非常羡慕。   泷子姬非常羡慕那些“勇敢”的人。   在她看来,能够表达内心的情绪的人——无论是以任何方式,都是非常勇敢的人。   真人说,“其实呢,顺平,我认识饰演“别天王”的女演员哦。”   “如果你想要签名或者合影的话,我都可以帮你问问她呢。”   吉野顺平愣了一下,“是、是吗……”   他这副呆呆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笨蛋一样。   真人笑着点点头,“顺平想要吗?”   吉野顺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让我表达对渊老师的景仰!”   他看过《万世极乐》的原着小说《记忆》,也知道饰演“别天王”这一角‘色’的女演员,正是《记忆》的作者“渊”。   真人支着脑袋,他的脖子动了动,视线落在了台阶上方白发少女的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渗透着细小的恶意的笑容,“可以吗?渊老师。”   泷子姬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地摘下了墨镜和口罩,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她白皙的面庞上。   她没有拒绝。   真人说可以帮他们拍摄合影的照片,他让吉野顺平站在她的身边。   泷子姬看见他笑得很开心,于是她的面颊也浮现出细微的笑意。   她像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一样。   吉野顺平没有带纸笔,所以签名的事只能作罢,但能够拿到和小说家兼女演员“渊绚”的合照,他已经觉得非常惊喜了。   在最后,他问渊绚,“您是如何看待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呢?”   泷子姬想,如果是渊绚的话,她一定会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不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角‘色’。”   那是以她(渊绚)的哥哥为原型被写进了小说里的人物。   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夏油杰就知道了她的变化。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而是真正的“泷子姬”。   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是没法影响到两面宿傩的,因为那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是当初的人们幻想出来的对泷夜叉姬的恐惧。   夏油杰需要的,是真正的“泷子姬”。   他从电影里看到了她的身影——即便她自己还不清楚,但夏油杰却能够明白。   “别天王”才是真正的“泷子姬”。   泷子姬是罕见的用语言来创造“现实”的术师,但在整部电影之中,“别天王”却完全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说话的人一直都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   他说出来的那些话,也拥有“诅咒”的力量,其中蕴含着强大的扭曲现实的能力——那不是他自身的力量。   那是泷子姬的力量。   即便因为术式进行了复杂的中转,所以最后抵达现实的力量被削减,但那股力量依旧非常强大。   夏油杰在思考,让泷子姬失去言语的能力的,究竟是什么。   他最后还是从电影里得到了答案。   因为她接受了那个名字,是“别天王”这个名字对她产生了束缚,导致她被困在了那个现御神的身份中。   夏油杰要做的,是将她唤醒。“唤醒”的意思指的是让她想起过去的记忆,被“别天王”之名遮盖住的一千年前的记忆。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是最好的催化剂。她拥有过去的那些人们眼中的“泷夜叉姬”的形象,是最合适的将她唤醒的工具。   所以他让真人带她出去看电影,他知道真人一定会选那部电影——他(真人)第一次见到她时所看的那部电影。   没有和任何人进行沟通,夏油杰的计划却进行得非常顺利,每一个环节都在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展,而接下来……   他要告诉她,她应该做些什么。   就像一千年前的时候那样。   “泷子姬,”夏油杰对她说,“你要为你的父亲复仇。”   一千年前,他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泷子姬本就白皙的脸一瞬间仿佛褪去了所有血‘色’,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复仇……已经结束了。”   平将门的女儿已经死去了。   但是夏油杰对她说,“还没有结束。”   因为复仇失败了,因为她没能完成父亲的夙愿。   泷子姬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羞愧,她垂着脑袋,觉得自己真的好没有用。   ——她不是孝顺的女儿。   她想,父亲(平将门)的亡魂会责备她吗?会觉得她这样的女儿令他感到不耻吗?   泷子姬非常害怕这种可能‘性’。   但是,“我已经……”   ——我已经尽力了。   而且,一千多年过去了,仇人们(京都的朝廷)已经消失了。   “你的仇人、将门大人的仇人们,还没有彻底消失。”   夏油杰对她说,“现在的那些咒术师们,有许多人的先祖都参与了当初的讨伐。”   乙骨忧太、禅院真希、狗卷棘……   从夏油杰的口中持续不断地说出来许多名字,咒术师的名字。   其中最强大的咒术师,名叫“五条悟”。   夏油杰说,五条悟的先祖,是净藏法师的族人。   净藏法师是当初在两军对垒之际,用术咒杀了平将门的那名术师。   那支箭矢刺中了平将门的眉间,传说中这里是没有被他的母亲(总国的龙神)的妖力保护的地方,是平将门唯一的弱点。   泷子姬的脸‘色’愈发惨白,她被这汹涌的、延绵不绝的“仇恨”压得喘不过气了。   她要为了父亲而复仇,即便这份仇恨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   无论她是“泷子姬”还是“泷夜叉姬”,她都必须要继承这份仇恨,继承这份复仇的遗志。   因为她是平将门的女儿。她继承了她父亲的姓氏。   夏油杰告诉她,“五条悟是罕见的“六眼”(一种特殊的体质),而且又能使用五条家的“无下限术式”,以泷子姬现如今的状态,恐怕的确没法战胜他。”   所以她要去奔赴的,是一场必败的战斗。   但是她必须要去面对。这是她无法逃避、无法忽视的“命运”。   “您并非孤军奋战,即便是现在,也仍有人可以帮到您。”   夏油杰握住了她的手。 第1卷 第61章   ‘“你爱我吗?”’   夏油杰说, 他一定会帮助她(泷子姬)的。   以前他就对泷子姬许诺过,复仇结束之后,她将会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类。   但是泷子姬对他所描绘的“权势”并没有什么热忱, 她总是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悲伤的眼神,复仇令她感到非常疲怠。   泷子姬没法像她的父亲那样,她的父亲是开创了先河之人, 他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公然向京都的朝廷(圣上)发起叛‘乱’的人。   那需要的是铺天盖地、远胜于整个世界的勇气。   这对泷子姬而言,曾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对她来说, 就连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自己喜欢上了某个人,都是一件难以说出口的事情。   泷子姬第一次见到产屋敷无惨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张充满愤怒的面容。   那时候是夏日,但无惨的房间却垂着御帘, 泷子姬从他的院子前路过, 她听到了从院子里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问自己的侍女,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侍女说,“是夫人的孩子,无惨少爷。”   无惨的‘性’格非常糟糕。他总是在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把那些愤怒和不满砸在仆人的身上。   他的母亲若月夫人,分明是极其温柔的女‘性’。   但泷子姬与若月夫人之间的关系却算不上亲近, 因为他们母子有着同样的身体状况——他们的身体都很虚弱, 有时只是一阵风都能让他们病倒。   “真是可怜……”   仆人们会在聚在一起时, 感慨着主人的不幸。   泷子姬非常羡慕他们。   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一种非常勇敢的行为。   就好比无惨的愤怒。他对世间一切的不满,总是能够理直气壮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但有的时候,他又会‘露’出安静的、平顺的神情。   泷子姬偶尔能在这种时候和他说上话。   她注视着那道年少而虚弱的身影,他的皮肤是长年没法照见阳光所形成的苍白, 衬得那双红梅‘色’眼眸愈发醒目。   薄薄的嘴唇紧抿成冷冽的细线,但是发梢的弧度却又柔和‘惑’人。黑‘色’的发丝垂坠在他的颊侧,会随着他轻轻的咳嗽在泷子姬的面前晃动着轻微的弧度。   她总是会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而感到着‘迷’,在泷子姬看来,京都之内能与无惨的姿容相比之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只有那位近来在宫中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你在想什么?”   无惨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他似乎总是如此,从来也没有温柔地同她说过半句话。   但是,他们却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一起坐在庭院的檐廊上,注视着庭院中的景物。   宅邸中种着大株的紫藤花。   泷子姬听说,安倍晴明的宅邸中也种了紫藤,他的紫藤会因为“咒”而化作人身,作为式神供他驱使。   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泷子姬说,“我在想,我好羡慕无惨。”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可以一字不落地落入无惨的耳中,他总是可以听见她在说话,当她说话时,无惨会努力安静下来。   不这样的话,她的声音就会被盖住。   不这样的话,就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但听到了她的声音的无惨,却总是没法像她一样温和地作出答复。   他发出了嗤笑的声音,姣好的眉眼间被填满了厌弃,就像是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   泷子姬的手掌覆着他的手背。   长年的病榻缠/绵让他的身体虚弱得厉害,当泷子姬触碰她时,她仿佛能够透过那薄薄的皮肤,‘摸’到他那嶙峋的骨。   她总是会非常怜惜无惨的身体,也时常脱下自己外披的唐衣,细心地在‘摸’到他的手背发凉时将它披在无惨的肩头。   无惨有时候会生气,但是偶尔,他也不会拒绝。   泷子姬对他说,“我爱你。”   她的爱不敢放上台面,正如他的身体无法站在太阳底下,一切都在暗处缓慢地生长。   无惨说,“我知道了。”   她靠在无惨的肩头,不敢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她就好像是在碰触着虚无缥缈的幻影一样,轻柔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   这份恋情就像是坠落的细雪一样短暂而又苍白。   大家都说,是因为泷子姬的平易近人,所以她才能和无惨和平相处。   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会对彼此生出恋心。   因为无惨总是在厌恶着一切,拒绝着一切,他的眼里装不进任何东西——他不会去爱任何人。   而泷子姬……身份尊贵的泷子姬,她注定要成为更加尊贵的女子。   她的父亲平将门是桓武天皇的五代孙,他们是皇室血脉的延续,所以她总会包容一切——这是上位者对下位的包容。   平安京的夜里,牛车的车轱辘会缓缓地滚动着,将里面的人带往意中人的宅邸——他们将这种活动称之为“夜访”。   这是恋人之间会做的事情。   当男子对女子生出了恋慕之心,他们会在黄昏之前递去和歌,有时里面会夹着新鲜的花枝——他们用书信来诉说自己的感情。   倘若女子应允,便会将和歌收下,在夜里留门等待着对方的到来。   如此,他们便与“夫妻”无异了。   泷子姬的学识令人惊叹,她曾在诗会中大放光彩,得到过圣上的称赞,她的和歌诗文总会被拿出来与他人相比。   她写了许多和歌,但是一首也没有送出去过。   她也收到了许多和歌,但是一首都没有留下。   因为那些和歌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无惨送来的。   但是她有时会在房间门口看到新鲜的紫藤花,是刚从树枝上折下来的。   无惨的身体状况没法支撑他做出这种事,但她想,或许真的是他送来的呢。   因为泷子姬总是会和无惨一起去看紫藤花。   京郊的山上会开很漂亮的樱花,花期到了,泷子姬总是能收到许多一起赏花的邀约。   她有时会去,有时则不会去。   因为有的时候,无惨会让她和自己一起看紫藤花。   她从来不会拒绝无惨的邀约。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勇敢”起来了,可以为了某些事情而放弃另一些事情,可以为了某个人而拒绝其他人。   对于泷子姬而言,“拒绝”带着非常沉重可怕的意味。   但是无惨会给她带来勇气。   一想到自己正在爱着对方,她便觉得幸福正在充满她的胸膛,她的心脏在跳动着,好像也在诉说着爱意。   但是泷子姬问他,“你爱我吗?”   无惨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庭院里的紫藤花,直到风转凉了才说,“花要谢了。”   泷子姬把最外层的唐衣脱下来,披在无惨的肩头。她伸出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肩头,这是他们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了。   她对无惨说,“我会一直爱你。”   不会像花一样凋谢,也不会像雪一样融化。   夏油杰对泷子姬说,“过几天,我要带您去见一个人。”   泷子姬问他是什么人,但是夏油杰只说,“等您去了就知道了。”   夏油杰和鲤川夫人约好了,三天之后进行回访,他那时候对鲤川夫人说,“届时我会带着我的助手一起过来。”   鲤川夫人对抑制了自己的孩子身体情况继续恶化的夏油杰感到非常信服,她非常感激地说,“那就拜托您了。”   到了约定的时候,夏油杰带着泷子姬抵达了鲤川家的宅邸。   泷子姬在远远地注视着这座传统的和式建筑,她便察觉到了里面的气息——诅咒的气息。   是仿佛香炉中氤氲出来的浅雾一般绵长而又不易散去的诅咒。   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诅咒。   她问夏油杰,“房子被诅咒了吗?”   夏油杰摇头,“是有人被诅咒了。”   他指的是鲤川无惨,但是泷子姬还没有见过鲤川无惨,渊绚也没有见过鲤川无惨。   鲤川无惨单方面地“见过”她。如果说在海报上和电影上看到的也算的话——他已经见过她好多次了。   泷子姬跟在夏油杰的身后,鲤川夫人让佣人们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她也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   鲤川夫人表现出非常热情的样子,她望向夏油杰的眼神非常热切。   “这就是夏油法师您的助手吗?”   夏油杰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鲤川夫人将这理解为默认了。   鲤川夫人询问要如何称呼她。   泷子姬说,“我的姓氏是“渊”。”   “这可真是罕见的姓氏。”鲤川夫人说。   她迫切地希望夏油杰能赶紧去看看她的孩子。如果她平时多关注一些、多了解一下,那么她就能知道,《记忆》的作者是“渊”,《万世极乐》中的“别天王”的演员,叫作渊绚。   但是鲤川夫人不知道。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泷子姬在夏油杰的带领下,见到了他今天要带她来见的人。   “这是鲤川夫人的孩子,鲤川无惨。”   ——这是若月夫人的孩子,产屋敷无惨。   黑发的少年紧闭着双眼,他躺在寝具内,脸‘色’苍白而又虚弱。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要死掉了一样。   ——他总是看起来仿佛要死掉了一样。   泷子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物,但她的确看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张,无惨的脸。   “……无惨。”   她的口中发出了不自觉的低声呢喃,她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上,对方的眼睑稍微动了一下。   他好像要睁开眼睛了。   泷子姬的心底里忽然生出了胆怯——她想要逃走。 第1卷 第62章   ‘他曾向泷子姬许下誓言, 誓言便成了强大的束缚,化为诅咒,蚕食身躯。’   泷子姬想不明白, 阁下为什么要带她来见无惨。   他现在的名字是鲤川无惨。   但他依旧是无惨。   在当初——一千多年前的时候,分明也是他从产屋敷家带走了泷子姬。   那时候的他对泷子姬说,“我依照您父亲将门大人的嘱托, 来接您回东国与将门大人团聚。”   平将门是泷子姬的父亲,他有理由也有资格从内京带走泷子姬。   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即便再怎么不愿与无惨分别, 她也只能跟随对方离开。   在走之前,泷子姬甚至不敢去见无惨一面——她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去见对方。   因为阁下说,“将门大人召您回东国是有原因的,如果您不愿回去,还会有其他人来找您。”   他看穿了泷子姬对无惨的感情。   这反而成了他说服泷子姬的依据, “倘若将门大人知道您是出于这种原因, 他一定会非常生气吧……”   在听到这样的言语时, 泷子姬的内心被动摇了。但这并非出于对父亲平将门的恐惧,而是出于对无惨的……不信任。   她想,如果自己愿意不顾一切地和他逃走, 他会答应吗?   泷子姬不敢肯定。   无惨的身体非常虚弱,他连在庭院中散步都要挑选合适的天气, 又怎么可能奔赴逃亡呢。   无惨无比渴望能够“活下来”, 他几乎每一次生气都是因为对自己现如今的身体状况感到不满, 他嫉妒那些有着健康的身体的人。   泷子姬想,他也会嫉妒她吗?   如果她和对方(产屋敷无惨)说,“我们一起从这里逃走吧。”   无惨会是什么反应呢?   泷子姬想起了自己当初问他,“你爱我吗?”   无惨没有回答。   她想,他总是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仿佛永远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所以她最终被带回了东国,她的父亲要在东国建立朝廷。   在他自立为“新皇”的那一天,穿着隆重华服的泷子姬被带到了筵席上。   她披着华美的十二单衣,用衵扇遮住了半张面庞,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   平将门指着左侧的一名青年问她,“泷子……阿泷,你看到了吗?”   她看到了对方可怖的长相。   在盛行风雅的年代中,京都的姬君们都喜爱貌若好女的男子。所以身为殿上人的源博雅三位,因为是武将,所收的和歌反而不如安倍晴明。   这是谈笑时常被提及的趣事——因为安倍晴明从未答应过任何一位姬君的邀约。   但是没有人会提到无惨,产屋敷无惨的名字仿佛生来便与“谈笑”格格不入。泷子姬听到她们对安倍晴明的倾心,她想,这完全是因为她们没有见过无惨。   如果见到他的话……如果看到他的面容,注视着他的眼睛,泷子姬想,一定会有很多女子为他感到痴‘迷’。   平将门对泷子姬说,“我希望你能与他结为夫妻。”   “他”指的不是无惨,而是筵席中的那名长相吓人的青年。   青年生着四只手臂。   泷子姬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向他望去,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却看到了他的神情。   ——仿佛恶鬼一般的神情。   泷子姬没有说话。   她的心在拒绝,但是不能发出声音,她的父亲对她说,“他会在将来接替我的位置,阿泷一定能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泷子姬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言语,人们都说,她一定会拥有尊贵的地位、会得到强大的权势。   青年的名字是“两面宿傩”,他被平将门视作自己的左膀右臂。   两面宿傩是现如今最强大的诅咒师——就是擅长以咒杀人的术师。   这是一种,相当邪恶的存在。   泷子姬看向了他(将她带回东国的阁下),他正在安静地注视着她,他们的眼神里有彼此的身影。   泷子姬忽然觉得,他比两面宿傩更加可怕。   在一千多年前将她从无惨的身边带走的阁下,一千多年之后,却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现在的泷子姬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他(无惨)。   她觉得非常悲伤,但是更多的却是悲哀——那份无法得到结果的恋情,似乎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无惨似乎从来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一直都是她在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爱慕。   “为什么……”   泷子姬往门口后退,她觉得自己没法继续留在这个房间里,这个有无惨在的房间,她做不到平静地面对醒过来的无惨。   夏油杰走到了她的身后,他的身形挡住了她后退的脚步,夏油杰让她仔细看看。   “那股气息,你也能够看到吧?”   ——诅咒的气息。从无惨身上延绵不绝地漫出的气息。   “泷子姬,您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夏油杰的语气就像是在质问她一样。   他的声音令泷子姬仿佛被人桎梏着脑袋,她的目光直直地望向无惨,根本没法移开。   她从对方(无惨)的身上感受到了诅咒的气息,那个诅咒不是别人刻意下达的,是来源于他们(她和无惨)当初的约定的。   泷子姬曾经对无惨说,“你要活下去。”   “你一定能活下去。”   她的语言附着在无惨的身上,久而久之化作了无法拔除的诅咒——言语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   夏油杰说,“那本小说里也提到了吧,世间曾存在著名为“鬼”的怪物。吞食人们的血肉而生,夺取他人的‘性’命而活。”   他贴在泷子姬的耳畔,“一切的来源,都是您对他(产屋敷无惨)的诅咒啊。”   是因为当初的泷子姬的咒,所以无惨才会扭曲人类的本质,变成可悲的怪物,他一直在寻找着某样东西——直到最后却也像泷子姬一样,忘却了自己的最初。   直到小说《记忆》所写的那个年代,更名为鬼舞辻无惨的产屋敷无惨,早就已经忘却了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东西了。   在他的心里充斥着愤怒与不甘——那是被诅咒加深了的,对她、对世界的怒意。   即便……即便他已经忘记了好多东西。   “是您让他变成了那副可悲的丑态呢。”   夏油杰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在了泷子姬的额头上,他让泷子姬抬起脸来,好好地看着他(鲤川无惨)现在这幅样子。   “这也是您的咒导致的结果。”   在那个古老的平安时代,时常会出现被内心的丑陋所吞噬,由人化身为“鬼”的事情。   但是那些“鬼”,都与无惨所化的“鬼”不同。   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泷子姬的“咒”。   “如果不解开的话,如果让诅咒继续留在他的身体(灵魂)里,无论再经过多少次转世,他(鲤川无惨)也不会得到任何救赎。”   诅咒会一直纠缠着他(鲤川无惨)的灵魂。   “您不想救他吗?您难道要看着他(鲤川无惨)死去吗?”   这不是泷子姬想要看到的,她是希望无惨可以获得幸福,所以当初才会又一次离开。   因为泷子姬觉得,无惨并不需要她。   夏油杰的侧脸贴着泷子姬的面颊,“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啊……”   泷子姬再也无法忍受,她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崩溃坍塌,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残忍。   那些悲惨的命运、被束缚的过去,即便已经一千多年也还在纠缠着痛苦的人们。   “但是呢,”夏油杰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他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泷子姬的后背,“我会帮助你的,泷子。”   他对泷子姬说,“我知道应该如何才能解开诅咒。”   夏油杰告诉泷子姬,因为那是久远的过去结下的咒,牵扯了太多的因果关联,所以想要解除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他们必须从根源上,切断这个诅咒。   泷子姬抬起脸来,她问对方,“诅咒的根源,是什么?”   夏油杰说,“是将门大人让您离开内京,是将门大人对朝廷发起扰‘乱’,是京都的朝廷派出讨伐的队伍,净藏法师在两军对垒时咒杀了将门大人。”   “解开诅咒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复仇。”   泷子姬要再一次地,去面对那些术师。   她在一千多年前败于安倍晴明之手,现如今又要去面对他们(安倍晴明和净藏法师他们)的后人。   但是咒术师中的五条悟是天生六眼,是当今的最强咒术师。   “所以我们还需要其他的帮手,”夏油杰说,“两面宿傩也已经通过手指的力量,寄生在咒术高专的学生虎杖悠仁身上。”   她需要再一次让两面宿傩和她一起复仇,像是一千多年前那样。   “他不会答应的……”泷子姬犹豫地说。   “不,”夏油杰反驳道,“他会答应的。”   “只要是您向他提出请求,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答应的,因为您曾是与他有过婚约的泷子姬……”   是唯一被他爱过的人。   因为五条悟最近有事情出差了,所以学校里执行任务的人手一下子紧缺起来。   钉崎野蔷薇忍不住吐槽道,“难道咒术高专除了五条老师就没有其他可以执行任务的咒术师了吗?”   如果五条悟在场的话,肯定会骄傲一番自己的“可靠”,再和蔼可亲地说,“哪里没有啦!还有你们哦!”   即便他们只是入学才没多久的一年级新生。   在借助附身在自己身体上的两面宿傩的力量复活过一次之后,虎杖悠仁经受了五条悟的特训。   虎杖悠仁现在已经掌握了一点点使用咒力的方法,但因为术式是像天赋一样与生俱来的东西,无法后天形成,所以他(虎杖悠仁)所能使用的力量依旧有限。   但是因为咒术高专能够派遣的咒术师本就不多,所以即便是一年级生,虎杖悠仁依旧接到了任务。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带领他和这次任务的负责人——一级咒术师七海建人见面了。   他们(虎杖悠仁和七海建人)要一起去调查发生在映画电影院中的事故,三名男子高中生在电影结束后死于放映厅内,人类的外表被扭曲成怪异的形态,死因是窒息身亡。   在七海健人的指引下,虎杖悠人看到了咒灵留下的残秽,也就是从未在咒术高专的档案记录中留下记录的、咒灵的脚印和咒术残留。   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一名男子高中生身上。   对方在事故发生时和那三名高中生一起待在放映厅中,但是结束后却毫发无损,而且他们从监控中看到那名高中生神‘色’匆匆的跑出电影院,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的样子。   他们要去找到这名高中生,收集相关线索。   自从那一次认识了真人之后,吉野顺平后来也经常和对方一起聊天——真人有时会约他在下水道里见面。   阳光从上方的圆形缺口头落下来,照落在真人的身上,倘若不去看他脸上身上那些缝合线的痕迹,谁也不会觉得真人和正常的人类有任何区别。   吉野顺平觉得,他和真人成为了朋友。   虽然真人是咒灵,并且曾当着他的面杀死过三个人,但是对于吉野顺平来说,那种事情也还在他的接受程度之内。   吉野顺平的心理状态算不上乐观。   在学校的时候,吉野顺平就经常被学校里面的混混们欺负,他们总是在打骂吉野顺平,还用烟头在他的额头上烫了疤痕。但是老师路过看到他们在做这些事,却觉得他们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还说他们要好好相处。   吉野顺平一直没有朋友,他的‘性’格、他的处境导致他没法与他人建立起“友谊”,许多藏在心里的话,从未说与任何人听。   有时候吉野顺平会把这些话说给真人听,他告诉真人,自己曾经想过,那些欺负他的人渣是不是也可以死掉。真人对他说,无论顺平抱着怎样的想法,他(真人)都会认同他。   这令吉野顺平发自内心地相信着,他和真人成为了朋友。   因为朋友就是会互相认可、互相倾听的存在。   在下水道中,吉野顺平第二次见到了“渊”。   “因为我告诉她,顺平真的非常喜欢她,希望她能够和我一起过来,所以她就答应了哦。”真人笑眯眯地对吉野顺平说。   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特别为他人着想的好朋友。   泷子姬没有说话,真人昨天告诉她,他把小玩具放出去和那些咒术师们玩了一会儿。   她非常讨厌真人这种口吻。   这会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候的人命过于轻贱,有时候甚至会让人怀疑生命的价值。   真人并没有把人命的重量放在心上。   他用术式把人类的灵魂扭曲,他们的神智也会随着灵魂的变化而扭曲,真人收集了许多扭曲的人类的灵魂,他把“它们”缩小了放在自己的身体里。   需要用到的时候,他就会把“它们”拿出来,当做工具一般地使用。   他的做法让泷子姬感到非常不适。   夏油杰瞥见了泷子姬的神‘色’,但是他什么针对这件事的话都没有说。只是在询问真人情况发展如何之后,便对泷子姬说,“您想出去走走吗?”   泷子姬其实是没有心情出去散步的。   可是真人对她说,“可以再去见见顺平吗?”   真人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顺平是他的好朋友,他(吉野顺平)非常喜欢“渊”的作品,也很喜欢《万世极乐》这部电影,如果能够再次见到“渊”的话,顺平一定会感到极其高兴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呢?”泷子姬问他。   真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飘向夏油杰,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对泷子姬说,“我和顺平当然是朋友呀。”   人类和咒灵,吉野顺平和真人。   泷子姬觉得,人‘性’中是存在光辉的,无论是再怎么穷凶极恶的人,都会在某方面流‘露’出某种光芒来。   但是她不敢肯定咒灵是不是这样。   真人有时候看起来很和善,但是有时候又让她觉得很不适。   她觉得,自己应该尝试着去相信其他人才行。   因为夏油杰说,“总是一个人绷着,会很累的。如果可以的话,稍微多信任我一些吧。”   过去的记忆,在泷子姬的脑海中就像是水面上的泡沫一样细碎而又零散。   她的有时候能想起来一些东西,也能想起来一些人,但是那些片段都不是特别的连贯,或许是她才想起自己真实的“名”没多久吧,泷子姬的脑海中还充斥着自己是“别天王”的认知。   她曾在那座寺庙里,和那些教徒们,和那名教祖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   “别天王”从来不会开口说半句话,只是安静的倾听着。万世极乐教的教祖曾经是人类,但在他出生时便有着异于常人的外貌,二十岁来临时他被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那之后度过了几百年作为鬼的时光。   “别天王”一直都在万世极乐教的寺庙里,但是,鬼舞辻无惨一次也没有降临过万世极乐教的寺庙。   泷子姬想,她现在不应该去想这些东西。   她答应了真人的请求。   “稍微还有几句话想要和您说一说。”真人对待泷子姬的态度,有时随意有时端重,他这时候是用认真的口吻说的,真人的语气里带着怜悯的意味。   真人告诉泷子姬,顺平在学校里并不好过,他总是被学校里的人欺负却又没法反抗,他们总是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疤痕。   真人说,看到那些疤痕,他觉得非常心痛。   他没有听到泷子姬回答的声音,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因为顺平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真人说得无比诚恳。   但是泷子姬的内心却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刻意让自己去忽略这种感觉,如果总是多想的话,就会对世间的一切都生出怀疑。   夏油杰(阁下)对她说,尝试着去相信别人会过得更加轻松。   她想,或许也可以试着去相信真人。他(真人)有时候看起来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而且,会为朋友着想,会想要去帮助朋友的人,一定不会是残忍的人。   她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和真人一起去见吉野顺平的时候,泷子姬带了一些‘药’膏。   只有从下水口泄‘露’进来的一点点光亮的下水道里,真人躺在他用重力编织成的吊床上,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这是他最近从一家旧书店里看到的。   真人现在掌握了无为转变的更多使用方法,他已经能够“变出”许多东西来了——将自己的灵魂改变成其他的形态。   泷子姬和吉野顺平坐在地面上,泷子姬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裙子被弄脏,这让吉野顺平对她的印象又有了改变。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吉野顺平觉得“渊”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因为她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仿佛沉淀许久的、古时候的贵族的气质。   她能给人一种非常温柔而又安静的感觉。   吉野顺平完全没想到还能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他这一次刚好带了书和笔,泷子姬接过了笔,她盯著书本的扉页看了一会儿,在吉野顺平就快要踌躇起来的时候,终于动笔签下了那个“渊”字。   和之前渊绚在签售会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吉野顺平受宠若惊地接过书。他和泷子姬之间的距离非常近,甚至稍微动一动就可以碰到对方的手臂。   或许因为不用暴‘露’在他人眼前,所以装扮也可以更加随意的缘故,吉野顺平发现“渊”老师今天既没有戴墨镜也没有戴口罩。   虽然下水道里的光线有些黑暗,但比起在月‘色’下看到的景物来说还是要更加清晰的。这一次吉野顺平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他看见少女柔美的轮廓,以及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也记得那句话,说渊有一双能让人去爱她的眼睛。   吉野顺平想,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在他盯着泷子姬看的时候,泷子姬同样在观察他。   她看到了一个,非常怯弱的男孩子。 第1卷 第63章   ‘两面宿傩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于是,他醒了过来。’   泷子姬取出了来时所买的药膏,她把药膏挤在手指上。   吉野顺平的目光有些游移。   他的额头被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了, 那样的触感令他仿佛膝跳反应一样地往后缩去。   “不处理一下,真的好吗?”   泷子姬的声音在昏暗的下水道里就好像是从那处缺口流落下来的光一样。   吉野顺平抿紧了嘴角, 他的神情有些挣扎。他正是不想将自己的伤口暴露在他人眼前, 所以才要用头发将右边的几乎半张脸都遮住。   因为额角有一大片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他像是不敢面对她似的侧过脸, 但是当泷子姬再一次伸出手的时候,他的身体只是颤抖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她想起渊绚还住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朋友——那是渊绚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   虽然当她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中岛敦也是一个怯弱的男孩子。他也时常会露出胆怯的眼神, 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周围的人和事物。   真人的视线略过装模作样捧着的书本,他看见少女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拂开吉野顺平刻意留长以遮掩伤痕的头发, 将另一只手上沾着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疤痕上。   泷子姬的手指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肤,大抵是因为距离烫伤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所以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 但是被烟头灼烧过后的皮肤, 所留下的痕迹却几乎要停留一辈子的时间。   烧伤是最难恢复的。   “有人欺负你了吗?”   泷子姬忽然问他。   因为涂药而形成了看起来仿佛非常亲密的距离, 过于安静的情况下,吉野顺平几乎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声。   安静的气氛被她突如其来的提问撕裂了。   吉野顺平很想作出一副没有这回事的样子,对她说, “没有。”但是他说不出来。   因为她已经看出来了。   “……嗯。”   吉野顺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了她的提问。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半坐在吉野顺平面前, 吉野顺平原本可以看到的是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但现在却是和她对视了。   泷子姬问他, “你反抗了吗?”   她也问自己, 你反抗了吗?   去反抗他人(命运)了吗?   吉野顺平其实是努力过的,他在那些人殴打他的时候戳破了他们内心的龌龊,却换来了更激烈的拳打脚踢。他也在老师从走廊路过时叫住了对方,但是老师却仿佛完全看不出他身上的狼狈,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走远。   自己反抗是没有用的,向他人求助,也是没有用的。   吉野顺平的声音非常平静,然而他越是说下去,泷子姬的脸色便越发苍白。   他所说的一切都仿佛是在暗指着什么一样。多年以前泷子姬也曾想要反抗自己的命运——作为平将门的女儿的命运,为父亲去向京都的朝廷报仇的命运。   但是她失败了。她无法逃避。   泷子姬在吉野顺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觉得对方(自己)非常可怜。   法国的哲学家西蒙娜薇依说:有一种不幸,是人们无力承受它延续下去,也无力从中摆脱出来。   真人看着他们,心想这是多么不幸(有趣)的场景啊。   小说家渊,远比吉野顺平想象中更加温柔,也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具亲和力,她非常有耐心地听他诉说着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而后流露出来的,是感同身受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盛着温柔的光,在她的眼底里仿佛涟漪一样扩散。   渊轻轻地抱了抱他,而后对他说,“如果你是在信里同我说这些话,我一定能够写出许多安慰你的话语,我会在信里鼓励你不要放弃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物,也有许多温暖的感情。但是我现在,不是在写信。”   渊告诉他,她曾经一度无法正常与人交流,甚至没法在除了家人之外的人面前开口。   是她的家人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鼓励她安慰她,也正是因为她的家人,所以她才会成为小说家“渊”。   互相分享了内心的伤痛,也是一种成为朋友的证明。   渊说,“你可以试着写信。以前……”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垂下了眼睑,“我以前都是这样做的。”   吉野顺平带着这样的安抚,重新走上了街道。   他遇到了一名高中生——穿着带着咒术高专纽扣(真人给他看过咒术高专的学生制服的纽扣上的花纹)的制服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是虎杖悠仁。   虎杖悠仁的身体里寄居着两面宿傩的意识,两面宿傩曾经以虎杖悠仁要答应在他发动某个条件之后便将身体借给他使用一分钟,过后不会有任何身体被他使用时的记忆为交换,让已经“死去”了的虎杖悠仁再一次恢复了心跳。   他们之间缔结了“咒”,在两面宿傩使用虎杖悠仁身体的期间内,他也要遵守一定的规则。   这就是虎杖悠仁“死而复生”的原因。   意识被压制在虎杖悠仁身体之中的两面宿傩,在虎杖悠仁站在吉野顺平面前的时候,感知到了一股气息。   一股熟悉的、温柔的气息。   ——泷子姬的气息。   就在眼前的这名少年(吉野顺平)的身上。   两面宿傩难以遏制内心里阵阵翻涌上来的情绪,他的意识领域中,青年垂着脑袋,但是眼睛却瞪得极大,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意味。   ——泷子姬……   两面宿傩忽然想起来,原来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距离那个时候。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过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   久到连她的脸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遥远的色彩。   他当然能够意识到他通过虎杖悠仁的视线所看见的吉野顺平并非泷子姬,但他身上沾染了泷子姬的气息,这足以证明他们是认识的——甚至很有可能就在刚刚有过接触。   如果……不是亲密的接触的话,是不可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气息的。   两面宿傩的心中燃起了怒火,可能是不甘,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嫉妒……   他发动了身体主动权的换位条件,用虎杖悠仁的眼睛看向吉野顺平。他发现泷子姬的气息主要集中在对方(吉野顺平)的额头右侧,那个位置刚好被他的刘海挡住了。   和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是善解人意的虎杖悠仁不同,两面宿傩做事随心所欲,从来不会考虑后果,也不会顾忌任何东西。   在一千多年前咒术师们最为强盛的时候,他都是公然与那些咒术师们为敌,更不要说是在他已经“死去”的千年之后。   他一把抓住了吉野顺平的肩膀,用另一只手将吉野顺平的头发向上翻起——他看到了一大片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有一股药膏的味道——这是实际意义上的味道。   两面宿傩用虎杖悠仁的身体说,“谁给你涂了药?”   他的语气中不带半分温和的意味,突如其来的气势上的转变让吉野顺平完全没法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虎杖悠仁的脸。   吉野顺平看见,他(虎杖悠仁)的脸上浮现出了许多条状的刺青。   他并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虎杖悠仁,而是传说中的“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宿傩掐着吉野顺平的脖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扭断它一样——在以前的时候,他其实的确是经常做出这种事情的。   但是泷子姬并不喜欢看到他这样。   两面宿傩尽可能地不让她看见,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迎合她(泷子姬)的想法了。   人们都说,他们(泷子姬和两面宿傩)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但是,泷子姬从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高兴的神采,她好像永远都在为了什么而悲伤,那张美丽苍白的面庞上几乎看不见半分笑意。   “再问你一遍吧,给你涂药的人,是谁?”   两面宿傩的威压让吉野顺平喘不过气来。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意味,身体开始发抖,嘴巴控制不住地说,“是渊老师……”   ““渊老师”又是谁?”   吉野顺平一边发抖一边告诉他,渊老师就是小说家“渊”,也是电影《万世极乐》中的角色“别天王”的饰演者。   他几乎是脚尖抵着地面,整个身体轻而易举地被两面宿傩举了起来,吉野顺平觉得自己愈发难以呼吸了。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的两面宿傩忽然松开了手,吉野顺平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他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虎杖悠仁”。在虎杖悠仁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解地问他怎么忽然坐在地上的时候,吉野顺平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拉开了自己和虎杖悠仁之间的距离,面露惊恐地看着对方。现在虎杖悠仁在吉野顺平眼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喜怒不定的疯子,他很怕虎杖悠仁下一秒又要威胁自己了。   虽然真人对他说,如果看到衣服上有那种扣子(带着特殊的花纹的扣子)的人,就和他们打好关系,但是吉野顺平觉得,自己没法和眼前的这个人(虎杖悠仁)打好关系。   因为他很可怕——吉野顺平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会被对方杀掉。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可怕的气息,能够让人本能地想要逃走的气息。   吉野顺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些什么。他要逃走。   虎杖悠仁本想伸出手来将吉野顺平拉起来,但是吉野顺平却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飞快地爬了起来跑走,背影好像是逃离龙潭虎穴一样惊惧。   虎杖悠仁百思不得其解,他怔怔地看着对方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他是来确认对方是否看到了映画电影院内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凶手的。   从刚才他放出低阶咒灵之后吉野顺平的视线来看,很显然他的确可以看到咒灵,但是还没等虎杖悠仁找到机会来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就跑掉了。   仗着自己运动天赋出众,虎杖悠仁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吉野顺平。   他没有超过对方,而是在追上之后便保持和对方一样的速度,一边跑一边询问,“为什么你要跑呢?”   吉野顺平被吓得脸色苍白。   之前被学校里的不良们欺负的时候,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吉野顺平,面对运动天赋过人甚至频频打破世界纪录的虎杖悠仁也毫无招架之力。   没有跑出去多远,他就累得气喘吁吁,只能靠在街边的围栏上大口喘气了。   虎杖悠仁面不改色地站在他的身边,“你还好吗?剧烈运动之后不要这样弯着腰哦,最好是稍微走几步……”   “够了!”不知从哪里拾来的力气,吉野顺平竟朝虎杖悠仁大吼了一声,但是喊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然而虎杖悠仁一脸呆愣地看着他,这种表情又让吉野顺平觉得,或许虎杖悠仁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复杂的心情在吉野顺平的心底里不断地盘旋着,把他的心折磨得七零八乱。   他最终决定直接问虎杖悠仁,“你……究竟为什么来找我?”   泷子姬和真人一起回到了据点,夏油杰正坐在矮桌前,漏瑚的头顶上顶着一个烧水壶,从壶嘴里冒出蒸腾的热气。   见泷子姬一直盯着自己的头看,漏瑚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他低下脑袋,却被夏油杰叫停。   不能低头,开水会倒。   如此残忍而又不体面的提醒,让漏瑚手忙脚乱地把头顶的烧水壶拿了下来,重重地放在矮桌上。   夏油杰向泷子姬解释,“因为停电了。”   所以只能就地取材,灵活变通。这是一种非常优秀的特质。   夏油杰给泷子姬倒了一杯茶,他问泷子姬,“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   泷子姬没有说话。她既不认为这是出去玩,也完全不觉得“开心”。   沉重的“复仇”压在她的心头,她连呼吸都万分艰难,根本不可能高兴起来。   见她没有回答,夏油杰又问她,“今天出去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呢?”   如果她再安静下去的话,或许他就会一直变幻着话题,不断地询问她,用那样平静温和的声音与安静平和的神情,做着重复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于是泷子姬说,“真人带我去了下水道。”   夏油杰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下,他歪了歪脑袋,“怎么去那种地方了。”   这不是提问,而是不赞同的表示。   泷子姬的身份,不应该跑到那种地方去。他曾经答应过泷子姬,无论如何都会让她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类。   泷子姬看着他的脸,他以前不是这张脸,但是她记得这条疤痕——横贯在额头上的,横穿左右的疤痕。   以前的阁下,额头上也有一道这样的疤痕。   泷子姬曾经问过他,这是怎么回事,阁下便同她说,“是因为受伤了。”   她觉得这一定很痛,泷子姬的手指抚摸着他的疤痕,他的皮肤渗透出温热的触感,脸上浮现出包容的笑意。   他问泷子姬,“您不害怕吗?”   泷子姬摇了摇头,“会疼吗?”她问对方,“它会好吗?”   阁下不再说话了。   泷子姬的意识回归到现世,她忽然问,“您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为什么要帮助她复仇,帮助她寻找“仇人”的痕迹。   夏油杰安静地注视着她,他说,“因为我想要这么做。”   非常奇怪的回答,也是非常微妙的回答。泷子姬忽然想,倘若因为想要去做什么,那就去做什么,那么她也希望能够如此。   泷子姬并不想复仇,在一千多年前的时候她就不想,现如今也不想。   但是……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去复仇的话,诅咒就无法解开,无惨会死掉的。   泷子姬好努力好努力地回忆着一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她想要回忆起来,一千多年前的时候,她有听到无惨的死讯吗?   她的记忆总是支离破碎。   虎杖悠仁和吉野顺平一起坐在电影院里。   不是那家映画电影院,而是附近的其他电影院,正好排了《万世极乐》的场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虎杖悠仁不知道为什么盯着那副海报看了好一会儿。   海报上的“别天王”并不是他喜欢的女性类型。虎杖悠仁喜欢的是那种屁股和块头都很大的女生——这是不怎么常见的审美癖好。   但是看着海报上面的少女——应该是少女吧,虎杖悠仁想,因为看起来似乎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的样子,或许也还是在读国中或是高中。他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即便只是一幅海报。   鬼使神差的,他问身边的吉野顺平,“要一起进去看电影吗?”   吉野顺平神情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已经稍微被安抚下来的心脏又仿佛被人突兀地紧紧捏在手掌心里一样,他觉得对待虎杖悠仁果然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但是……吉野顺平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电影票是虎杖悠仁买的,本来吉野顺平打算付自己那一份的钱,但是虎杖悠仁摸了摸后脑勺,笑容爽朗地对吉野顺平说,“还是让我请客吧,这样我也会更安心一点。因为顺平你看起来好像非常紧张的样子……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来电影院里看电影。”   “第一次”这样的词语总是会让原本普通的事情变得好像重要了起来,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约会、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吉野顺平看着荧幕上浮现出来的万世极乐教的寺庙,他的视线却移向了身边,虎杖悠仁神情专注地看着电影,一副被电影所吸引的模样。   这令吉野顺平觉得一切事情的发展好像都是那么的奇怪。   莫名其妙的相遇,虎杖悠仁莫名其妙的变化,莫名其妙就和对方一起来看《万世极乐》这部电影……   意识潜伏在虎杖悠仁的身体之中的两面宿傩几乎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荧幕上那个被称之为“别天王”的少女,有着一张与“泷子姬”一模一样的面庞。   甚至连她所流露出来的神情都格外相似——在平将门的见证下,与两面宿傩定下了婚约的泷子姬,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高兴的意味。   这种神情落入他人的眼中,难免会产生一些流言。但是平将门是东国的“新皇”,泷子姬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亲自授予内亲王封号的“泷子内亲王”。   她代表着的,本身就是不容置疑的权力。   两面宿傩难以遏制内心的震动,他甚至想立刻冲破自己和虎杖悠仁之间的“咒约”,他一定要去见她(泷子姬)。   当她的父亲死去之后,她消失了好几天的时间,回来之后她便改了名字,从“泷子姬”变成了“泷夜叉姬”。   “夜叉”是印度传说中的一种恶鬼,传说中夜叉一族的男性都非常丑陋,而女性则是异常美丽,但他们的迅捷与强大却是共通的。   两面宿傩其实非常喜欢她的新名字,因为他觉得这听起来很有气势。而且……人们都说,泷子姬的母亲是山中的妖鬼,所以泷夜叉姬才会有着这样一副妖异的美貌。   复仇的火,会将人也变成“鬼”。   但是她却输给了那些术师们,甚至被那些术师们活捉,被押送到京都的狱门台斩首。执行的那一天几乎京都的所有人都跑到了狱门台前,那些眼睛都在注视着她的美丽,都在注视着她的死亡。   泷夜叉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而死的。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是如何死去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输给安倍晴明的。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泷子姬(泷夜叉姬)本人才会知道。   两面宿傩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这件事一直横贯在他的心头,这已经是诅咒了——这本来就是诅咒。   因为两面宿傩没有遵守他和泷子姬(泷夜叉姬)之间的约定。 第1卷 第64章   ‘她从自己的身上找不出任何一处值得他人去爱的东西。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一段被爱的记忆。最后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坐在那个盛开着紫藤花的庭院里, 无惨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两面宿傩在电影里看到了“诅咒”,是那些言语所形成的“咒”束缚了“别天王”,让她成为了“别天王”。   在一千多年前的时候, 两面宿傩也曾对一个人许下过承诺,他对那个人说,“我会保护你。”   但是他没能做到。因为那个人死掉了, 所以宿傩也被反噬的“诅咒”杀死了。   那个人就是泷子姬,她也是泷夜叉姬。她曾经差一点点就要成为两面宿傩的妻子, 她是宿傩的未婚妻。   这是她的父亲平将门为他们(宿傩和泷子姬)定下的婚约。   真人问泷子姬,“你和他也成为朋友了吗?”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吉野顺平。   只有当夏油杰不在场的时候,真人才能和泷子姬随心所欲地说话。   虽然真人和夏油杰是合作的关系,但是在夏油杰身上存在着的秘密——他是如何获得“夏油杰”这具身体, 以及怎么做到可以使用夏油杰的咒力和术式的, 作为咒灵的真人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他们从未听闻过有咒术师或是诅咒师能够掌握这种能力。   但在渊绚身体中苏醒的“泷子姬”(“泷夜叉姬”), 却是真实存在于过去的人物。她在传说中非常有名,单是人们对她的恐惧就能够生成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了。   真人试图从她的口中去获得占据了“夏油杰”这具身体的,正在与他们(咒灵们)合作的这个“夏油杰”的真实身份。   但是泷子姬, 从一开始就好像是在刻意避免提及他的身份一般,她甚至没有提过在一千多年以前她对“夏油杰”的称呼, 她从一开始就只是称对方为“阁下”。   能够让“泷夜叉姬”称之为“阁下”的人物, 真人左思右想, 也未能得到合理的猜测结果。   真人说,顺平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   “术师的术式都是与生俱来的,但要发掘出来,并且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术式,却需要很长的时间。”真人告诉泷子姬, “但是呢,因为是我来教顺平的,所以我帮助他学会了‘操’控自己的术式,顺便一提,顺平的术式是“毒”呢。”   虽然是咒灵,但是真人有着除了身上的缝合线之外,几乎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形态。   他有一头灰蓝‘色’的头发,两只眼睛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分布在脸上的缝合线刚好将这两只眼睛划分了区间,就好像是拼凑出来的一双眼睛。   泷子姬恍惚想起来,两面宿傩的术式也与“毒”有关,正是如此,两面宿傩才被当时的术师们称作“诅咒之王”。   但两面宿傩与吉野顺平不同,在一千多年以前,两面宿傩是不知道何为“退缩”,不知道何为“恐惧”的勇武之人。   在那个时代,这被认为是能成大事者的必备才干——所以平将门非常欣赏两面宿傩的才干,他认为对方(两面宿傩)会是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   那是一个,将残忍当作值得赞扬的“勇气”的时代。   泷子姬轻声说,“真巧呢。”   她抬起白皙的眼睑,望向真人的脸,真人长着一张即便以过去(平安时代)的审美而言,也非常好看的脸。   “宿傩的术式也与毒有关。”   真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话题成功引至过去,真人开始想着如何才能提起一千多年以前,占据了“夏油杰”身体的术师究竟是谁。   他问泷子姬,“您和宿傩大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吧,获得了很多人的祝福……”   泷子姬的表情微变,那并非是回忆起幸福美好的过去的表情。   即便她嘴上说,“是的,大家都说,我们一定能够过得非常幸福。”   泷子姬与宿傩,泷夜叉姬与两面宿傩。   真人想起来夏油杰抱着她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怀念的神情,也是愉悦的神情。   他对掌控着“泷子姬”这一事实感到无比满足。也是他将“泷子姬”唤醒的。   所以真人想,或许泷子姬当初喜欢的人并非两面宿傩,而是他(被她称之为“阁下”的术师)。   她的反应让真人眯了眯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已经得到了一部分证实。   但当他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夏油杰回来了。   真人不再说话,泷子姬也没有主动与真人攀谈下去,话题就这样截止在一个似是而非的截点,那些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戛然而止。   夏油杰说,“虎杖悠仁和吉野顺平已经见面了。”   他正是出去确认情况了。   两面宿傩只是感知到了泷子姬的气息便压制了虎杖悠仁的意识掌控了身体的控制权,这足以证明泷子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果泷子姬亲自去见他的话,一定可以将两面宿傩化为他们计划之中的一部分。   他(两面宿傩)一定会为了她(泷子姬),而去做原本不可能会做的事情的。   当夏油杰告知泷子姬两面宿傩的反应时,泷子姬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孩子受伤了吗?”   “那个孩子”指的是吉野顺平。   夏油杰的眸‘色’微变,他觉得泷子姬不该关注这种无所谓的人,吉野顺平只是一个饵料罢了,完全不值得在乎。   但泷子姬显然并没有这样想,夏油杰意识到,她或许真的把对方当作“朋友”了,就像真人胡说时编织出来的谎话一样,她真的觉得那是“朋友”。   夏油杰想,她一直都是这样,是一个有些笨的小姑娘。   平安时代的贵族们有许多讲究,他们甚至一年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禁食肉类,但“禁食肉类”的规矩中的“肉”其实仅仅指的是猪牛之类的大型牲畜和兽类,而野鸡、飞鸟、鱼类都不在其中。   小时候的泷子姬看到被弓箭‘射’中的野鸡和鸟类,会觉得那些生物非常可怜,她询问阁下,不是说不应该吃“肉”的吗?   他说那些不能算作“肉”,因为大家(贵族们)都说,它们不算。   ——她不明白有些生命注定是要被牺牲掉的,因为那就是它们的宿命(归宿)。   泷子姬总是会去在意一些本不该放在心上的东西,所以她总是会感到痛苦,会觉得悲伤。   但是看着她为了那些事物,为了那些事情而落泪的样子,他又觉得非常美丽。   所以他对泷子姬说,“拥有权势的人,是可以代替“大家”发出声音的人,如果您去对家仆们说,不可以吃那些东西,没有人会违背您的命令。”   因为在家仆们面前,她拥有不可违抗的权势(高贵的身份)。   她的权势来源于她的父亲,她继承了“平氏”的权势。   但这样的权势并不足以用来命令所有人,如果希望世间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来,希望大家都能成为“善良”的人,那她就要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类。   年幼的泷子姬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她尚未明白阁下在对她说着何等可怕而又危险的话语,她只是被对方所说的,“大家都能成为善良的人”所吸引。   她说,“我想要成为拥有权势的人。”   他笑着对她说,“我会帮助您的,等到将来,我会让您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类。”   “没有受伤呢。”夏油杰说。   泷子姬似乎因此松了一口气,夏油杰‘摸’了‘摸’她的发顶,“您准备何时去见宿傩大人呢?”   她的身体僵硬着无法动弹。即便现在,她也没有做好去面对过去的准备。   但是夏油杰却说,“不用紧张,宿傩大人如果见到您的话,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可是……”泷子姬低垂着脑袋,长长的白发顺着肩膀垂落下来,‘露’出白皙的脖颈。   “要我帮您吗?”夏油杰低下脑袋,他用手掌托着泷子姬的下巴,在她抬起脸之后,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面颊,“我来教您如何应付宿傩如何?”   泷子姬向他投去的是依赖的眼神。   夏油杰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样亲密的举动在以前(一千多年前)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夏油杰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斥着惊慌失措的神采,勾起嘴角的弧度说,“我在帮助您演练到时候的场景,毕竟您和宿傩大人,是“夫妻”呢,如果他冲您生气的话,您就可以这样做……”   一边说着,他微微低下了脑袋,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涩泽龙彦对咒术高专派来的咒术师感到非常不满,他觉得五条悟根本就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距离渊绚失踪(被咒灵绑架)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但是五条悟依旧没有追踪到她的痕迹。   “不要这么着急嘛,圣诞树君……”五条悟总是踩在涩泽龙彦的气头上反复横跳。   涩泽龙彦的脸‘色’极其难看。   但是五条悟说,“其实我已经有一些思路了哦,虽然没法确定具体的位置,但是大概在哪里还是知道了的。”   他告诉涩泽龙彦,渊绚现在在东京。   涩泽龙彦皱起眉头,“东京?”   “是的呢,”五条悟说,“刚好咒术高专也在东京哦,要不要去学校参观一下呢……”   他总是这副轻浮的样子,即便面对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五条悟之所以如此轻松,是因为他已经确定了渊绚现在的状态并不危险,绑架她的人完全没有要伤害她的意图。   因为如果她处于濒死的条件之下,或是已经死掉的话,她一定会因为和涩泽龙彦之间的“约定”,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份“爱”而爆发出恐怖的诅咒,那份诅咒无法压制、无法忽视,她一定会化作怨灵,甚至很有可能会成为可怕的“特级过咒怨灵”回到涩泽龙彦的身边。   涩泽龙彦的身上会散发出被诅咒的气息。   然而直到现在,涩泽龙彦的身上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类似的气息来——五条悟已经和他解释过这件事了,因为他(涩泽龙彦)看起来实在是太紧张了。   “放轻松一点嘛……”五条悟抬起双手作投降状,他的衣领被涩泽龙彦抓在手里,涩泽龙彦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浸透出血一样可怕的颜‘色’。   但是五条悟一点也不怕他,五条悟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东西。   涩泽龙彦总是在为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而失去原本那个冷静的自己。   在虎杖悠仁和吉野顺平看完电影之后,吉野顺平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渊”的电话。他们在下水道里成为了“朋友”之后,互相交换了电话。   但其实泷子姬给他的并不是她自己的电话号码,而是夏油杰的,因为渊绚离开家(渊绚和涩泽龙彦的家)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将手机带出来。   渊绚每次失踪的时候都不会带上自己的手机。   看到了来电显示的吉野顺平非常紧张,他下意识地想要挂断电话,但是忽然之间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可怕的威压所包裹,这股威压驱使他咬紧牙关接通了对方的电话。   “渊”在电话里告诉他,明天下午五点半,她想请他(吉野顺平)一起吃晚饭。   两面宿傩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能够从手机里分辨出泷子姬的语气语调,他无比肯定,在电话的另一头发出声音的人,正是泷子姬。   不需要再次占据虎杖悠仁的身体,也不需要去抢夺那个手机多说些什么,他已经听到了泷子姬约定的地点。   在第二天约定好的时间与地点,去赴约的不止有吉野顺平,还有虎杖悠仁(两面宿傩)。   两面宿傩与虎杖悠仁之间达成的约定是,在一分钟的时间内,虎杖悠仁要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两面宿傩,而在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虎杖悠仁重新回到身体之后完全不会有记忆。   这样的限制使得两面宿傩没法直接占据身体去和泷子姬见面,所以两面宿傩在虎杖悠仁和吉野顺平分别之后,将虎杖悠仁的意识拉入了自己的意识领域之内。   他对虎杖悠仁说,他今天交到的“朋友”遇到了一些麻烦。   “诶?”虎杖悠仁意外于宿傩竟然会提醒自己这种事情,因为在以前的时候,虎杖悠仁在遇到麻烦时,即便是遇到以他的实力完全没法战胜的咒灵,甚至很有可能被咒灵杀死的时候,两面宿傩都要谈好多条件才会勉为其难地“帮忙”。   主动提醒他人危险这种事情,对两面宿傩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是虎杖悠仁的第一反应。   他环抱双手,警惕地盯着意识领域中坐在高处(由尸骨堆积出来的小山)上的两面宿傩,“真的吗?”   两面宿傩发出了不屑的嗤笑声,他对虎杖悠仁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虎杖悠仁是个非常直白而又正直的少年,这种人总是会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东西挂在脸上,两面宿傩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他并不打算欺骗对方,但也没想一点一滴地和他解释清楚,他的目的只是要让虎杖悠仁在明天,在泷子姬和那个人类约定好的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并且一直守在那里,直到泷子姬出现。   只要虎杖悠仁这样去做就行。   两面宿傩对虎杖悠仁说,“吉野顺平的身上,有让我觉得很熟悉的气息。”   即便面对的是一千年前的“诅咒之王”,虎杖悠仁依旧能够不受任何影响地和对方进行对话,从这点上来说,宿傩倒也有些认可他的“勇气”。   “让你觉得熟悉的气息……是诅咒吗?”   两面宿傩说,“不要拿那种低贱的东西来和她相提并论。”   虎杖悠仁意识到了他所说的“她”,““她”……是谁?”   两面宿傩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如果你不希望那个家伙死掉的话,还是让他离她远一点为好。”   两面宿傩的意思倒不是说泷子姬会伤害吉野顺平,一想到泷子姬和别的男人单独见面,他的怒气反而更加升腾。但是他故意用了这种不明不白的说法,两面宿傩知道虎杖悠仁一定会理解成“她”会对吉野顺平造成不好的威胁。   只要虎杖悠仁这样想,两面宿傩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   这就是虎杖悠仁会偷偷‘摸’‘摸’地躲在树后盯着站在马路对面的吉野顺平的原因。   泷子姬面对着吉野顺平‘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想利用对方,但是夏油杰说,“这不是利用,只是让顺平帮助我们,你们是朋友吧,那么暂时不告诉他,等结束之后再和他说也是可以的。”   夏油杰安抚道,“这反而是在保护他(吉野顺平)。”   她总是会被夏油杰用各种方式说服,在他面前她总是毫无反抗之力,一千多年前他劝说泷子姬去为父亲复仇,一千多年以后他又对泷子姬说,“无论是为了您的父亲还是为了那个人(无惨),您都要去和那些咒术师们做个了断。”   泷子姬想不出任何可以反驳他的话语。   她站在吉野顺平面前,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充满威胁‘性’的、恐怖的诅咒气息。   从泷子姬的口中说出的不容抗拒的话语,“回家去,顺平。”她说,“跑回去。”   吉野顺平的身体一瞬间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仿佛是在空气之中忽然之间出现了一股无法摆脱的力量控制了他的身体,令他迈开了脚步。   他跑了起来。   虎杖悠仁(两面宿傩)出现在了她(泷子姬)的身边。   “真的是你啊……”比熟悉的声音——两面宿傩的声音从泷子姬的身侧传来。   她平静地转过身来,望向对方,“宿傩大人。”   “我可不记得你以前会这样跟我说话,”即便顶着虎杖悠仁的脸,两面宿傩的神情依旧会显‘露’出过去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脸上挂着肆意的弧度,“泷子。”   泷子姬的面容上浮现出轻柔的笑意,她注视着两面宿傩,“因为过去了很长的时间,我想,或许您已经忘记我了……”   两面宿傩不可能会忘记她的。在一千多年以前,他是为了她而死去的,那个即便是咒术师们集结了所有可用的术师,对他发动了进攻依旧未能战胜他的两面宿傩——最终是死在了她的“诅咒”之下。   两面宿傩掐着她的下巴,意识侵占了虎杖悠仁的身体之后,身体上的变化也同样明显,那些黑‘色’的咒纹,以及如同野兽一般的长而尖锐的红黑‘色’的指甲。   泷子姬的脸被迫抬了起来,两面宿傩低下脑袋盯着她的眼睛,这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了。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游移。   ——不要让他看出您有丝毫退缩的意味,如果这样的话,反而会让他生气。   “我一直有个问题,”两面宿傩用玩味的语气说,“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你了,没想到还能在人世见到你。”   泷子姬依旧用那副安静的神情注视着他,“是什么呢?”   “当年,你是怎么输给安倍晴明的?”   这几乎成为了两面宿傩最大的困‘惑’,他一直无法想明白,只是一个安倍晴明而已……只是一个术师而已,以她的能力,如果说是他们两个人同归于尽了,两面宿傩反而会理解。   泷夜叉姬非常强大,她的强大与她的美丽成正比。   在两面宿傩看来,她并非是依靠自己的美丽而成为平将门残余的部下的领导者的,是因为那些人(她父亲的部下们),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那是强者的身影。   两面宿傩可以想象到她和安倍晴明战斗时的激烈,可以想象她会和对方两败俱伤,但他无法想象,她竟然会活着被对方抓住,以那样一种屈辱的姿态,被那些人(朝廷的走狗们)斩首于狱门台。   当时的两面宿傩在另一处处理其他事情,他没能和泷夜叉姬待在一起。 第1卷 第65章   ‘童磨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那些“过去”, 铺天盖地的声音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难道,”宿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泷子姬,他的语气非常危险, 怒火隐隐升起,“你爱上他(安倍晴明)了吗?”   人会心甘情愿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而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除此之外两面宿傩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他的心底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嫉妒的火——被“背叛”点燃了。   泷子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眼睛依旧泛着美丽的光泽, 街边的灯光洒落在她的眼底,就像一千多年以前的筵席之夜。   那个穿着十二单衣的少女静立在他的面前。   “你爱我吗?”   泷子姬问他(两面宿傩),“你还爱我吗?”   两面宿傩也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只说,“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   人是会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心甘情愿而死的。   咒术师没有无怨无悔的死亡, 诅咒师也同样没有, 每个术师都在不甘之中死去, 他们有的消失不见,有的化作怨灵或者其他东西。   两面宿傩从来没有恨过泷子姬,他的身体之所以会化作咒物, 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   泷子姬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但在这具身躯(人类的身躯)之中跳动着的, 却并不是属于两面宿傩的心脏。   她轻轻的开口, 仿佛贴在两面宿傩的耳边轻声耳语, “那么,再为我死一次吧。”   两面宿傩的神情无比沉静,他好像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情绪,只在看着她(泷子姬)。   她抚‘摸’着他的面颊,将自己的脸慢慢地贴近。   呼吸缠绵在一起, 就好像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碰触。   但就在这时,虎杖悠仁“醒”过来了。   他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少女的面容。   她的皮肤如白玉般柔美,半垂着眼睑的样子像是将梦将醒,长长的睫羽在眼底垂落浅浅的阴影。   这是虎杖悠仁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而且他发现,对方的手掌正搭在他的胸口,正在抚‘摸’着他的面颊。   温热的女‘性’的手掌带来的触感让虎杖悠仁睁大了眼睛。   “等……等等!”   虎杖悠仁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一副受到巨大惊吓的样子,慌‘乱’失措地东张西望,像是一只误闯入街区的野猫。   “你……”   他想起来了自己的本意。   ——是因为担心顺平。   虎杖悠仁想起来,是因为顺平昨天在电话里和一个人——被顺平备注为“渊老师”的女‘性’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   两面宿傩说,吉野顺平身上沾染了“她”的气息。   “她”很显然就是面前的女‘性’——虎杖悠仁觉得好奇怪,因为她的身上像是在散发出两种不同的气息。   怯弱的少女的气息,温柔的成年女‘性’的气息。   “你,是谁呢?”虎杖悠仁问她。   泷子姬眨了眨眼睛,她看见两面宿傩的咒纹从眼前的少年身上一点点褪去,属于两面宿傩的气息越来越弱——两面宿傩的意识被他(虎杖悠仁)压制下去了。   这就和夏油杰告诉她的一模一样,夏油杰说,被两面宿傩的手指附身的少年非常奇特,他甚至可以压制住两面宿傩的意识,在吞食了对方的手指之后,依旧保持自我。   这是绝无仅有的特殊体质。   ““渊”,或者说“渊绚”。”泷子姬轻柔地回答虎杖悠仁。   虎杖悠仁觉得这两个名字都很熟悉,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努力思考起来,他在想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一定是因为在哪里见到过。   在海报上,在电影里。   在宣传单上,在演员表里。   “渊”是小说《记忆》的作者,“渊绚”是电影《万世极乐》中的女演员。   虎杖悠仁兴高采烈地大喊道,“我想起来了!”   因为不能让太多人注意到她的现身,所以在选择和吉野顺平见面的地点时,夏油杰在一旁出谋划策,选择了一条相较而言人流量较少的街道。   再加上时间错开了下班的高峰期,所以周围的人寥寥无几。   虎杖悠仁说,“我看过你演的电影。”   “是吗,”渊绚轻声笑道,“谢谢你。”   她看起来无比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虎杖悠仁知道,这只是“看起来”。她身上肯定存在着特殊的地方,因为两面宿傩说,她的气息令他觉得熟悉。   虎杖悠仁脑袋里像是突然之间闪过了什么。   少年的神‘色’倏然间变得凝重起来,他问“渊绚”,“顺平呢?刚才他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身上没有血腥味,也没有令人不适的诅咒的味道,所以虎杖悠仁觉得,顺平应该是安全的。   善良的人总是会用最好的设想去假设他人。   泷子姬说,“顺平回家了,我让他回去了。”   虎杖悠仁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但他立马又意识到了不对劲,“不对!”   “不是你约顺平出来吃晚饭的吗,为什么没有吃晚饭就让顺平回去了……”   泷子姬看着他的脸,“因为,我忽然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了。”   她没有说谎,的确是“忽然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而且这个要处理的东西仍在她的眼前。   夏油杰说,现在虎杖悠仁的身体里有宿傩的两根手指。   从现在的情况而言,两根手指完全无法令两面宿傩掌控这具身体。   他们要找到更多的手指,让两面宿傩更多的力量被凝聚在这具身体(虎杖悠仁的身体)中。   两面宿傩没有拒绝她。   就像夏油杰说的那样,两面宿傩从来不会拒绝泷子姬。   他会成为她的力量,会为了她而战斗,直至死亡降临于身。   两面宿傩一定会(一定要)保护她。   这是他们之间的“咒约”。   童磨最近每一天都要给渊绚发去信息。   他总是在和她分享自己的生活,跟她讲自己遇到的事物,发生的事情。   童磨说,现在如果走在街上,大家不会管他叫“童磨君”,而是会叫他“教祖大人”。   人们好像经常做这样的事情。   分不清现实与虚构,或者说故意去模糊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明明知道童磨不是“教祖大人”,他只是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却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惊呼,“教祖大人!”   但他们中的有些人,好像真的把他当作“教祖大人”了。   他们问他,“教祖大人,教祖大人,为什么寺庙里会有那么多的白骨呢?”   童磨神情慈悲地注视着他们,“因为大家都前往极乐了。”   活着的人会感受到痛苦,会对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感到向往。而死去的人则会获得永恒的安宁,大家都会感受到无比的幸福。   这就是极乐。   有人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自称是“万世极乐教”,他们找到了童磨。   “教祖大人,”信徒们说,“我们是来迎接您的。”   迎接他前往寺庙的。   ‘渊老师怎么看待这种事情呢?我觉得他们真的好可怜,大家都活在痛苦之中,信仰着虚无缥缈的“神”,可是“神”还没有被找到呀,光是找到“教祖”是没有用的。   所以我对他们,对那些找上门来的“信徒”们说,““万世极乐教”只有教祖是不行的哦,因为更加重要的是“神”呀。”   “你们要去把“别天王”请来寺庙,这样我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   如果我说我只是开玩笑的,渊老师会觉得生气吗?那如果我说我不是开玩笑的呢?我是真的觉得,您就是“别天王”,是“神”呢?’   童磨发过去的那些信息没有得到渊绚的任何回应。   他觉得,渊老师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情的话,她不可能会像这样对他毫不理会的,渊老师一定会耐心地回复他的每一条信息。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地回复他写去的每一封信一样。   ‘当我从住处往外眺望,看见电子荧幕上浮现出来的宣传片时,我又想起了您。   渊老师,您这时候在做什么事情呢?会很忙碌吗?是在构思新的小说,还是在回顾以前写过的小说呢?   或许是在写信吧,您总是很喜欢写信。’   童磨想起来渊绚在片场的时候,他觉得,比起和自己面对面地交谈,渊老师似乎更喜欢写信这种方式。   她的文字会比她的话语更加温和也更加缱绻。   “信徒”们回来告诉他,“别天王”大人失踪了。   他们通过一些并不能放上台面的方法,获得了最贴合实际的信息,他们得知了渊绚从家中无故失踪的消息。   出版社的仓田主编,“渊”的编辑已经完全没法联系上她本人或是她的家人了。   “在前几天有人闯入了出版社的办公室,将仓田主编带走了,那些是鲤川家的人,他们说是他们的主人想要见“渊”。”   童磨听到了一个名字。   ——鲤川无惨。   无惨……无惨。   他(童磨)好像忽然之间就想起了许多东西。   万世极乐教的教祖,是被创建了“万世极乐教”的夫妻奉上神子的位置的。   他们坚信,有着如此纯洁的白橡发‘色’、虹‘色’眸子的孩子,一定可以聆听神明的声音。   “童磨,快呀,童磨……”那对夫妻满心期待地注视着他,“告诉神明大人,我们的心愿。”   童磨说,“嗯,嗯。这样呀。”   他一副好像真的可以听见神音的样子。   但这都是假的。   他对自己的父母说,神明大人听到了他们的祈祷,祂会庇佑万世极乐教昌盛不衰。他又对前来哭诉的信徒们说,神明大人听到了他们的悲惨,祂会指引他们前往极乐。   大正时期的文豪芥川龙之介写下了一篇非常有名的作品——《蜘蛛之丝》。   佛祖即便是看到罪大恶极的强盗,只做了救助一只蜘蛛这般的善举,也会为他垂下一缕蜘蛛之丝。   童磨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趣。   强盗是恶人,他只做过救助一只蜘蛛这样的善事。   童磨是善人,他拯救过好多好多人,给了他们救赎,帮助他们实现愿望。   他让那些活在痛苦中的信徒们,变得充满希望。他保护那些无法生存下去的人们——女人、孩子,他们在自己原本的“家”中无法生存下去。   童磨的寺庙会为他们提供庇佑。   有好多好多的人,可怜的人们涌向他的寺庙。   那么,如果他向神祈祷,神会降下什么呢?   “别天王”回应了他的祈祷。   这是童磨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神迹”。他一直都不相信神的存在,也不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在童磨看来,这些都是大人们虚构出来的童话,是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神”是存在的。   祂降临在了万世极乐教的寺庙中。   “别天王”是“现御神”,是以人类的形态降临,可以被人类肉眼所视的神。   祂安静地跽坐在祭坛上,信徒们喜极而泣地欢呼雀跃着祂的到来。   别天王有着一副少女的身躯与容貌,她有着美丽的白发与黑‘色’的眼眸。   但是她不会说话。   她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即便大家都坚信,教祖大人可以听到神的声音。   “别天王大人——”童磨拉长了声音,他侧着身体半躺在她的身旁,忽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头发,他的确‘摸’到了她的头发。   如果月光是能够被真实触碰到的事物,童磨想,或许也就是这样的触感了吧。   鬼使神差地,童磨忽然说,“我也好想看看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会有什么呢?”童磨想起来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中描绘出来的莲池,雾气缭绕,“大概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吧,莲花与雾。”   在他的话音落下之时,周遭的景物急剧变化着,童磨看到自己视野之中的景象发生了变化,他站在了“极乐世界”之中。   真正的“神”静立于他的身侧。   祂有着一副美丽的少女的面容,面上的神情总是无悲无喜。   祂仿佛被困住了一样,只会待在寺庙里,祂除了寺庙之外哪里都去不了。大家都说,“别天王”是属于“万世极乐教”的神。   祂变成了“只属于”万世极乐教的“神”。   当童磨外出狩猎的时候,祂总会站在檐廊上,像是在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又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来。   童磨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   童磨也是“十二鬼月”中的“上弦之贰”。   他是“鬼”。“鬼”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被人类所恐惧着的以人类为食物的可怕怪物。   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平安时代,出现了第一只“鬼”,他那时候的名字是“产屋敷无惨”,现在的名字是“鬼舞辻无惨”。   被当作食物的人们没有坐以待毙,他们组成了狩猎“鬼”的队伍,用可以斩断鬼的脖颈,斩断鬼的生命的武器“日轮刀”,这是被称作“鬼杀队”的组织。   童磨吃掉了好多鬼杀队的猎鬼人。   那些猎鬼人大多很年轻,还有好多都还是比童磨的外表年龄更小的孩子,童磨是在二十岁的那年被鬼舞辻无惨变成鬼的——那些猎鬼人看起来就好像还是小孩子一样。   但是他们握住了刀。握刀的孩子不能算作“小孩子”。   而且鬼舞辻无惨(鬼舞辻大人)对他们说,“你们要去杀掉那些猎鬼人,把他们统统除掉。”   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才要用大量的血,制造出十二名特别强大的鬼——也就是被称之为“十二鬼月”的鬼。   世间所有的“鬼”,都是用鬼舞辻无惨的血制造出来的。   他的血里仿佛流淌着可以传染的“诅咒”。   童磨的脑海中充斥着“过去”(教祖)的记忆。那些吃人的回忆像是‘潮’水般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童磨醒了过来。   他呢喃着那个名字,“鲤川无惨,无惨。”   鬼舞辻无惨也是无惨。   这是巧合吗?这或许不是巧合。   童磨想,这里面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但是他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渊绚是“别天王”,是万世极乐教的神,是属于他(万世极乐教)的。   她并不属于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见过她。   虽然作为鬼王的鬼舞辻无惨,可以通过鬼的眼睛看到他们视野中所看到的一切,但是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利用童磨的眼睛去看万世极乐教里面的任何事物。他对童磨并不关心,对童磨的寺庙也不关心,对童磨的寺庙里那一些可怜的无助的人们,更是不屑一顾。   他(鬼舞辻无惨)从来不在乎这些东西。   鬼舞辻无惨经常几十上百年不会召见任何一只鬼。   但是鲤川无惨却在找“渊绚”,“信徒”们说,鲤川家的少爷包场过好多次《万世极乐》的电影,他似乎也对“别天王”非常感兴趣。   童磨想,不是这样的。   他肯定不是对“别天王”感兴趣。他一定是对其他的什么感兴趣。   因为当初,“别天王”就在他的眼前,他只要稍稍低下脑袋,只要稍微把他那傲慢的头颅往下倾斜,向童磨的寺庙里看一眼——他就可以看见那张无悲无喜的少女的脸。   他就可以看到“别天王”了。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所以童磨想,一定不是这样的。   童磨要去见他(鲤川无惨)一面。他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张脸,鬼舞辻无惨的脸。   童磨要去看一眼鲤川无惨的脸,他要去确认那张脸是否是鬼舞辻无惨的脸。   夏油杰正在帮泷子姬梳头。   泷子姬说她可以自己来,但是夏油杰执意要这样做。   她坐在镜子前——这是她来了之后才买的镜子。夏油杰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询问她今天的情况。   其实,他一直都在远处观望着。但即便已经这样做了,他还是要来问泷子姬一遍。   “宿傩大人的反应如何呢?”   夏油杰问,“他生气了吗?”   泷子姬迟疑了一下,她想,“可能生气了吧。”   因为他掐住她的脖子的时候,那种力道就好像要杀掉她一样。   就好像是要把她的骨头一点点捏碎一样。   泷子姬对强势的人感到恐惧——她很害怕被支配的感觉。   她的父亲就是非常强势的人,两面宿傩也是这种人。   但是无惨不是,无惨虽然总是在生气,虽然他的脾气一直都非常差劲,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法支配任何人。   他的身体(孱弱)无力支撑。   泷子姬觉得他好脆弱,像是比她还要弱小。她对那样弱小的存在无法视而不见,她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   她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感情。   她(泷子姬)爱上了对方(无惨)。   那种感情真的能够被称之为“爱”吗?时隔一千多年,泷子姬忽然开始怀疑起来。   无惨从来没有说过爱她。   他只会说,花要谢了,太阳要下山了,雨要落下来了。   无惨似乎总是在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看到终结或是悲剧的开端。   就像他的命运一样。   他活着要不断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但是又不愿死去。他对活着有些特殊的执着,就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   无惨能做的事情,几乎没有。   所以对普通人而言的存在的意义,放在他身上就要换一种说法了。   对于无惨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了。   泷子姬希望他能够变得更加开心,她希望无惨也可以获得幸福。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有着不同于他人的力量。   术师们的术式是与生俱来的。   但是在平安时代,女‘性’的阴阳师,女‘性’的术师几乎是不存在的。   阴阳寮里的都是男‘性’阴阳师,术师们有的云游各处,有的来自寺庙。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能够被他人所看到的,都是男‘性’。   泷子姬是身份尊贵的姬君,她理应受尽追捧,京都的贵族们会追逐于她的身份,她只要有这个身份(平将门的女儿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没人会想在她身上看到更多东西。   那时候,出现在女子身上的不是术式,也不是天赋,而是“般若”。   是女子因为嫉妒、怨恨、不甘的内心而生出来的妖鬼。   泷子姬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能力。   但她问无惨,“你想要活下去,对吗?”   无惨的脸上浮现出怒不可遏的神情,他只觉得泷子姬是在嘲讽自己,他觉得对方令他感到要分不快。   但是泷子姬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贴在无惨的耳边,声音轻柔地对他说。   “无惨,我们约定好了,长大之后一定要结为夫妻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婚约”。   他们结下了“婚约”,也结下了“咒”。   泷子姬对他说,“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第1卷 第66章   ‘只有当她用“这具身体”站在他人面前之时, 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对他们说出“我的名字是渊绚。”这样的话来。’   ““可能生气了”那就是没有生气。”   夏油杰不缓不慢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她耳侧那缕细辫已经被拆掉好久了,现在头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单纯地散落在身后。   “如果宿傩大人是真的被惹怒了, 那么您也不可能平安回来。”   夏油杰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是在泷子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宿傩的咒纹从虎杖悠仁的皮肤上褪去,显‘露’出来原本的姿态——人类的姿态。   “虎杖悠仁……”她迟疑了一下,“虎杖悠仁会怎样呢?”   按照夏油杰的计划, 他要让两面宿傩恢复力量,那么必定要做的事情定是让虎杖悠仁吃下更多的咒物——吃下更多宿傩的手指。   “会被吃掉吧。”夏油杰漫不经心地说, “灵魂会被宿傩吃掉,身体成为宿傩苏醒的容器。”   他的声音非常平淡,但是话语之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冷酷得让人不寒而栗。   泷子姬想,阁下他根本就没把任何人——包括宿傩在内,他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对他来说, 所有人都只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而已。   她低垂着眼睑没有说话, 夏油杰坐在她的身后, 他从后面抬起了泷子姬的脸。   “总是低着脑袋,不是什么好习惯呢。”   夏油杰说,她应该把头抬起来, 直视眼前的一切。   泷子姬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摆弄着。   他拢起她的长发至身后,手指碰了碰她的耳垂, 她感觉自己的耳垂上多出了些许重量。   夏油杰亲手帮她戴上了那副耳坠——金‘色’的锥形耳坠。   他曾经告诉过真人, 这是泷子姬(泷夜叉姬)的遗物。   但当初没有找到泷夜叉姬尸体的他, 又是如何得到这副耳坠的呢?   因为泷子姬把这副耳坠送给了别人。   她将它们送给了无惨——当时他还是产屋敷无惨。   无惨一直留着这副耳坠,直到他的身躯消散于太阳之下。   恐怕直到最后鬼舞辻无惨都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要如此重视这副耳坠。但在他的脑海之中依旧留存着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是要用来做某件事情的。   这是一个对他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人留给他的东西。   再然后, 夏油杰便找回了这副耳坠。   而现在它们又挂在了真正的主人耳下。   夏油杰伸出手来,轻柔的托着她一侧的耳坠,他的目光在某个瞬间仿佛变得温柔而又缱绻。   “泷子,”夏油杰的下巴贴着她的额角,他对泷子姬说,“我会把狱门疆交给你。”   狱门疆是他们专门准备用来对付五条悟的咒具,当初夏油杰就是带着狱门疆来和漏瑚他们达成合作,漏瑚他们没有其他可以战胜五条悟的方法。   将五条悟封印是唯一的可能‘性’。   在漏瑚第一次打算去试探五条悟的时候,他便向夏油杰讨要了狱门疆,但是夏油杰说什么也不愿意把狱门疆交给他。   因为,“还没有到合适的时机。”   听到这话的泷子姬望向夏油杰。   “把狱门疆……交给我?”她不明白,“为什么?”   夏油杰说,“因为你能够牵制住五条悟,我会帮助你的,等你打开了狱门疆之后,我也会现身。”   狱门疆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它每次只能封印一样事物,虽然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都可以,但是在封印这件事物时,要   泷子姬缩紧了手指,她有些不安地问,“那我们要什么时候动手?”   夏油杰说,“三天之后。逢魔之时,在浅草寺雷门。”   雷门是为了祈祷天下太平和五谷丰登而建造的,它是浅草寺的人入口。作为最具名气的寺庙之一,浅草寺的游客们总是络绎不绝。   三天之后是休息日,游客的数量只会多,不会少。   五条悟是咒术师中的最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万能的。这位最强的咒术师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才更能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倘若在到处都是人类的空间里,反而会影响他的发挥。   夏油杰在尽可能地为己方创造有利的条件。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想再等等。因为现在真人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强大的程度,他还有很多可以成长的空间,当初漏瑚和花御他们就是看中了真人的可成长‘性’,所以才会让他当他们的“领袖”。   现在的真人甚至还没法使用自己的领域。他才刚刚学会如何‘操’纵自己的术式。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有人在找渊绚。   那个有着和她一样的白‘色’长发的男人,现在正和五条悟待在一起——夏油杰在利用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带走了渊绚之后,仍然在谨慎地关注涩泽龙彦的情况。   这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   当初他将泷子姬从产屋敷无惨身边带走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意过产屋敷无惨的情况,直到过去了上千年,他才在已经成为“鬼舞辻无惨”的产屋敷无惨死去的时候,得知了泷子姬的尸体其实是被他带走了。   这是他当初没能预料到的事情。   所以现在他变得更加小心,事实也证明他的小心起到了作用。   以五条悟的能力,破除他在泷子姬身上施加的“帐”——用以隔绝她的气息的结界,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他很快就能找到“渊绚”了。   “帐”的极限是维持半个月的时间,这个时间点的末梢这几天就要来临了。   比起等真人成长起来,夏油杰觉得,泷子姬能做得比他更好。   更何况……两面宿傩的反应也验证了他依旧会为她而战斗。   只要五条悟被成功封印,剩余的术师都无法对联手的泷子姬和两面宿傩造成任何威胁。   就算是同为“特级咒术师”的其他几名咒术师也一样——距离他们成长为五条悟一样的咒术师,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童磨又在给渊绚发消息。   ‘我想起来好多过去的事情,想起那座信徒们不断修葺着的寺庙,也想起你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在童磨的心目中,他已经彻底将“渊绚”当作“别天王”了。   在他看来,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就好比他看到鲤川无惨,也觉得他就是鬼舞辻无惨。   ‘我今天去见了一个人,是您不认识的人,他的名字是鲤川无惨,以前的时候,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但是他的另一个名字,他禁止大家将它告诉其他人。就好像那是什么要被谨慎保管的秘密一样。   我曾经是他的下属。他的其他下属中有和我很要好的朋友,但是我们经常好久都不能见一次面,这实在是太让人可惜了。   如果不能总是见面的话,是会被慢慢忘记的吧?无论是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也不管是再怎么恩爱的恋人,如果一直不和彼此说话,一直没有办法见到彼此,那么感情也会消失吧?   一想到会这样,我就觉得非常难过,因为渊老师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复我的消息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也会被您忘记吧?   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想,我应该主动来见您一面。’   童磨已经见过鲤川无惨了,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中有人帮他联系上了鲤川无惨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神佛”的信徒——这个国家在宗教上的选择余地格外宽松,一名信徒信仰许多个宗教的情况比比皆是。   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听闻她的孩子深受怪病的折磨,至今无法苏醒,为此感到怜悯,他决定亲自来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祈福。   于是,童磨受到了鲤川夫人的欢迎。   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   童磨的记忆之中有非常多和她一样可怜的女‘性’,她们无时无刻不在掉着眼泪,为自己或是为家人而哭泣。   但童磨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无惨大人”。   微微蜷曲着的黑‘色’头发,红梅‘色’的眼睛嵌在苍白的面庞上。   童磨再一次见到了这位“无惨大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如此虚弱的样子。无惨大人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甚至连那双总是充斥着怒意的眼睛都没法睁开来。   但是童磨的直觉,他的灵魂告诉他,这就是“无惨大人”。   鲤川无惨在昏沉的黑暗中呢喃着一个名字。   “泷子,泷子姬……”   童磨完全没有听说过什么泷子,他在记忆之中找不到半分关于这个名字的存在。   鲤川夫人告诉他,在他之前,还有一位法师也来过鲤川家。   是那位法师让她的孩子,让鲤川无惨的情况稳定下来。对方说,他要回去准备一下,需要过几天才能来拔除“诅咒”。   “诅咒?”   童磨换上了教徒们为他准备的衣服——电影里他也是穿着一身这样的衣服。   他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是从电影里走出来了的“教祖”。   但是鲤川夫人没有看过《万世极乐》这部电影,她也没有看到海报。   她不认识眼前的“教祖”,只知道她的朋友对她说,这是一位非常慈悲的教祖。   鲤川夫人告诉童磨,“夏油法师说,无惨是被诅咒了,这个诅咒非常可怕,所以他要花一些时间来准备……”   又是童磨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但是他忽然问,“无惨大人……”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称呼的不对,于是马上改口说,“无惨少爷说的“泷子姬”,夫人您知道是谁吗?”   鲤川夫人摇摇头,她‘露’出担忧的神情,“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觉得,或许这就是诅咒的来由。   童磨在想,泷子姬到底是谁呢?   他思来想去,但是想不出合理的答案,最后拿出了手机——给渊绚发消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鲤川夫人瞥见了他的屏幕——童磨用了渊绚的照片来当壁纸。   “您也认识夏油法师的助理渊小姐吗?”鲤川夫人询问他。   童磨歪了歪脑袋,“夏油法师的助理?”   “渊”这个姓氏非常罕见,童磨不觉得这会是巧合,而且当童磨让鲤川夫人确认的时候,鲤川夫人对他说,“夏油法师带着渊小姐来过一次。”   渊绚已经从家中失踪将近半个月了。   “是在九天前。”鲤川夫人非常笃定他们拜访的时间,因为夏油法师离开的时候对她说,“我要准备半个月的时间,届时我会再次登门拜访。”   这也就意味着,她是在“失踪”之后,才和那名“夏油法师”一起来鲤川家的。   童磨忽然意识到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   鲤川无惨想要见“渊绚”,但是他昏‘迷’时呼唤的名字却是“泷子”,而渊绚在“失踪”之后还现身在了鲤川家的宅邸中。   “渊绚”和“泷子”之间是存在关联的。   童磨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两个名字。   “渊绚”,“别天王”。   既然渊绚是别天王,那么渊绚,会是“泷子姬”吗?   虎杖悠仁和七海建人仍在追踪缝合脸咒灵的踪迹。   对方像是故意引诱他们过来一样,虎杖悠仁和七海建人抵达了浅草。   在浅草有一座象征‘性’的建筑——浅草寺。   如果来的人里有五条悟的话,他一定会说,“既然都来了,那干脆去浅草寺玩吧,我听说附近有很出名的点心铺……”   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随意得像是来旅游一样。   七海建人从来没有认可过他这种轻浮的态度,他相信五条悟的能力,但是一点也不尊敬五条悟。   倘若将七海建人和五条悟放在一起,光是从表面上,从气质上来看的话,七海建人反而会更人以一种更加可靠的感觉。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虎杖悠仁跟在七海建人的身后,他们刚接到消息,附近出现了未被登记在册的咒灵的气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气息很有可能就来源于他们正在追查的那只。   他和七海建人说过自己的名字——真人。   真人是从人类的恐惧与怨恨之中诞生的咒灵,虽然身体已经是成人的模样,但实际上他目前还处于孩童的成长期。   他在学着如何去成为“强大的咒灵”。   七海建人体验过一次真人的术式,为了用咒言来增强自己的术式,真人向七海建人解释过自己的术式——是通过接触可以触碰到人类的灵魂,并且将人的灵魂进行扭曲的一种术式。   这是一种,听起来就很扭曲的术式。   被扭曲了灵魂的形态之后,人类的身体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会变成扭曲的怪物。   但是他们不会立刻死去。真人曾经用被扭曲了灵魂的人类来试探他们,在知晓了自己面对的原本以为是低级咒灵的怪物,实际上本是人类之后,虎杖悠仁的内心遭受了巨大的压力。   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   但是,他的爷爷对他说过,他要成为英雄,要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死去。   虎杖悠仁想,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或许正是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爷爷所说的结局。   咒灵的气息混入了人群之中。   七海建人和虎杖悠仁站在浅草寺的雷门之前。   五条悟说,他已经把范围再次缩小了。   “她现在在浅草。”   戴着眼罩的最强咒术师五条悟说,“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应该就可以找到人了。”   涩泽龙彦面无表情地没有搭话,倘若细看就能看到他眼底的阴霾。   白发红眼的青年眺望了一眼远处,浅草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浅草寺。   “我听说,浅草寺附近有很好吃的点心卖哦。”五条悟伸出手饶有兴致地说,“等找到那位渊小姐之后就带她一起去怎么样?”   他难得说了句勉强让人觉得能听的话,涩泽龙彦没有反驳他,“走吧。”   五条悟说,她的气息在浅草寺里。   他在附近遇到了自己的后辈。   “呦!悠仁!七海”五条悟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真是凑巧呢——”   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五条悟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们。六眼所能“看到”的范围远超肉眼,有些熟悉的咒灵的气息涌入五条悟的鼻腔。   他感受到了另一股气息——涩泽龙彦要找的那名少女的气息。   渊绚的气息。   虎杖悠仁惊喜地跑到五条悟的面前,“五条老师!”   “啊,我是咒术高专的老师,目前在担任东京咒术高专一年级生的班主任。”   五条悟向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种事情的涩泽龙彦解释。   涩泽龙彦没有回答他,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表面上看来。实际大家都是捧场高手,尤其是虎杖悠仁这样无论和谁的相适‘性’都非常高的人。   “这位是五条老师的朋友吗?”   虎杖悠仁好奇地询问道,他探头探脑地去看涩泽龙彦,涩泽龙彦没有回应他半分眼神。   涩泽龙彦正在注视着的,是浅草寺雷门——浅草寺的入口。   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五条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一副好像是在思考一样的神情,他说,“勉强可以算是朋友吧。”   五条悟口中的“勉强”,那就是“不是”的意思。   虎杖悠仁用独特的理解能力做完了听力,他想起来正经事,他和娜娜明是为了追查那个叫作“真人”的咒灵的痕迹,所以才会来到这里,那么五条老师又是因为什么呢?   而且不是说,“五条老师不是出差去了吗?”   虎杖悠仁原以为,他是去国外出差了。   “我现在也还在出差中哦,悠仁。”五条悟顺手就把手臂搭在了涩泽龙彦的肩膀上,“或者说受雇佣也可以吧,反正都差不多啦。”   他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涩泽先生就是我的雇主啦,是个了不得的有钱人呢!”   这种直白的介绍方式让七海建人决定站在一边不介入话题,但虎杖悠仁却‘露’出了一副异常兴奋的表情。   “真的吗!能让五条老师都觉得有钱的人,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了吧!”   毕竟五条悟是能穿得起25万日元的衬衫,坐着几十万日元的椅子的人。   涩泽龙彦拥有能够让一整个国家都为之震动的财富。   但现在并不是在意谁更有钱的时候,他们来浅草的目的,一方是为了找咒灵,另一方是为了找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差不多了。   “没有被登陆在册的咒灵吗?”五条悟思考了一下,“难道和之前那只火山咒灵是一伙的?”   涩泽龙彦冷冷地瞥了五条悟一眼。   五条悟一副和他们(他的学生和后辈们)相谈甚欢的样子。   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   以前的人们会将黄昏时分称作“逢魔之时”,他们认为这是此世与彼世相交叠的时刻,所以彼世的事物也会跑出来混入人群之中。   于是乎,人鬼共生。   橘红‘色’光晕洒落在浅草寺雷门,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女‘性’的身影。   和周围的从雷门进出的人们不同,她只是安静地站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站着。   涩泽龙彦的视线在触及她的一瞬间猛然顿住,他的瞳孔紧缩,下意识迈开了脚步。   “绚……”   五条悟同样注意到了。   不同于涩泽龙彦的是,他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她身缠绕着的气息——诅咒的气息。   那是五条悟觉得陌生的气息,是他没有遇到过的咒灵散发出来的气息。   那只咒灵就在附近。   所以说,是拿“渊绚”来当诱饵吗?五条悟的思绪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否定了。   这种做法显得有些愚蠢,一点也不像是能够悄无声息地从涩泽龙彦这样强大的异能者身边带走渊绚。甚至还能在五条悟的追查下躲避近半个月时间的咒灵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无论真相如何,五条悟其实都不怎么在意。   因为对他来说,无论是不是陷阱,都没有任何意义。   五条悟是最强的咒术师,任何陷阱在他面前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按理来说是如此的。 第1卷 第67章   ‘此世即我世, 如月圆无缺。’   霞光的晕染在空气中犹如实质般浮动着,人类的气息、咒灵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白发的少女安静地站立在浅草寺雷门,她略微抬起脸, 视线望向远处的天边。   她看见圆日逐渐下沉,从海天一线间分割,海水被晕染成火烧般的红‘色’。   那仿佛不是海水而是火海。   泷子姬忽然想起了一千多年以前, 宿傩在她面前描绘出被烈火熊熊燃烧的京都。他说那样的景致美轮美奂,仿佛描绘的并非炼狱而是仙境。   ——两面宿傩的意识深潜在虎杖悠仁的身体里, 他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一千多年以前的两面宿傩,和一千多年以后的两面宿傩,在本质上没什么差异。   泷子姬目光‘迷’蒙,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的东国。   许多人正在注视着她。   蜘蛛丸、夜叉丸……   虎杖悠仁、五条悟……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   原本只有模糊的轮廓,被太阳的光辉掩盖了光彩的月影逐渐清晰起来, 皎洁莹白的月光流泻在大地上。   铺盖在人们的身躯上。   涩泽龙彦正在朝“渊绚”走来。但他走到一半又顿了顿脚步, 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五条悟的“六眼”告诉他, 眼前的少女就是他们要找的“渊绚”。   但她现在的样子和涩泽龙彦所说的“被掳走”有些不大一样。   咒灵——真人、漏瑚和花御,还有未曾在人前出现过的咒灵陀艮,他们都在她的身后显‘露’身形。   就好像……是她在“领导”着他们一样。   ——人类在领导着咒灵。   以前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情况, 历史上出现过的强大而又邪恶的诅咒师中,有许多诅咒师都会与咒灵为伍。   在一年以前发动了“百鬼夜行”事件, 驱使咒灵袭击新宿的夏油杰, 也是这类诅咒师。   但是夏油杰已经死掉了。他在百鬼夜行事件中被特级咒术师乙骨忧太重伤, 最后是五条悟亲手杀掉了夏油杰。   ——渊绚也是诅咒师吗?   疑问在五条悟的脑海中游‘荡’了一圈。五条悟的确从她(渊绚)的身上察觉到了咒力的存在。   很显然,她拥有成为咒术师的天赋。当然,也有可能是成为诅咒师。   “五条悟。”   “渊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和涩泽龙彦毫无关系,她的目光落在五条悟的身上。   她说,“你来了。”   “渊绚”说的话, 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说,她是特意在这里等待着五条悟的到来。   五条悟笑意盎然地抬起了一只手掌,“是的呢,我来了哦——”   涩泽龙彦仿佛彻底从这次“重逢”中被剔除了姓名。因为他发现渊绚的视线完全没有半分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在紧紧地盯着五条悟。   “所以你是在等我吗?”五条悟打完招呼之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惊讶的样子。   因为,“我们以前是不认识的吧?”   五条悟从涩泽龙彦口中听过好多次渊绚的名字,虽然涩泽龙彦已经有意克制,但从他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语句中,五条悟得知了渊绚是一名小说家,也是一名女演员。   他既没有读过这名小说家的书,也没有看过这名女演员的电影。   对于五条悟而言,“渊绚”只是他的委托人“涩泽龙彦”要找的人。   但对于“渊绚”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她没有回答五条悟的问题,而是抬起了脸,月光落在那张白皙姣好的面容上——她有着一副异常美丽的面容。   他们看见“渊绚”张开了口,她的口中吐出了咒术师们熟悉的字眼。   “领域……展开。”   伴随着声音的落下,以白发的少女为中心,庞大的领域将他们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咒灵、咒术师……还有普通人类。   看不见咒力痕迹的普通人几乎发现不了领域的展开,因为展开领域之后周围的空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直到他们发现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微弱了。   五条悟看向月亮。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并非“月亮”,而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独眼。   它取代了月亮的位置,仿佛森古的神佛在俯瞰渺小的世界。   “这是我的领域,”白发的少女面无波澜,她的眸子如深潭般沉静,““生天之目”。”   人群中发出了惊呼声,他们指着天空中的独眼嘈杂不已,有的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开始拍摄,想要将其发布在网络上与人讨论。   但是没有信号,消息发不出去,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只能继续留在它们该存在的地方——留在领域“生天之目”中。   “唔,”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评价起来,“能够在这个年纪展开领域的术师不多见呢,而且强度也不错。”   他就像个评论家一样对这个领域评头论足起来。   “渊绚”没有理会他的评价,她说,“在我的领域中,你无法展开“无量空处”。”   “无量空出”是五条悟的领域,之前漏瑚跑过来试探他的时候,五条悟用自己的领域“无量空处”碾压了漏瑚的领域“盖棺铁围山”。   无穷无尽的信息涌入了漏瑚的大脑,使得漏瑚的领域甚至没有任何波澜便在“无量空处”面前溃不成军。   甚至连漏瑚本身都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五条悟在漏瑚的心底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他面对漏瑚时轻浮的态度曾一度令漏瑚产生了“我可能可以打败他”的错觉。   正因如此,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之后,漏瑚甚至连展开领域的勇气都几乎没有了。   听到“渊绚”说的话,五条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这勾起了漏瑚心底里不好的回忆,他生怕下一秒泷夜叉姬就会像他一样被五条悟踩在脚底下。   然而漏瑚害怕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五条悟伸出了两根手指,这是他展开领域时的结印,中指向食指后方弯去——“无量空处”却没有展开。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即便是五条悟也不由得愣神了。   自从星浆体事件之后,五条悟被冠以“咒术师中的最强”称号,至今已有十余年,他再没有像高专时期那样,被任何人‘逼’到几乎绝境。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不一样。   当初的伏黑甚尔是因为身负“天与咒缚”,没有任何咒力,单纯凭借着强大的肉/体力量。但现在站在不远处的“渊绚”,却显而易见的正在使用着术式与咒力。   她是非常强大的术师。   但是五条悟从来没有在任何咒术师口中听说过她的名字,这就代表她不是咒术高专出身,也不是咒术师世家出身。   普通人类能靠自己的力量(天赋)成为如此强大的术师吗?   答案是可以的。   一年以前重伤了百鬼夜行事件中的夏油杰的乙骨忧太,就是以“特级咒术师”的身份入学东京咒术高专的。   他在无意识之下“诅咒”了与自己有过约定的少女“祈本里香”,使得车祸意外身亡后祈本里香化作特级过咒怨灵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被称之为“诅咒女王”,一旦失控就会发生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事故。   但乙骨忧太是在“无意识”之下做出来的。   倘若没有接触过专门的教育,身边也没有其他的术师,真的可以成为如此强大的人(术师)吗?   五条悟问她,“你究竟是谁?”   少女低了低脑袋,她说,“渊绚。”   平安时代乃至更早之前,术师们便奉行着“名字就是最短的咒”这样的真言,强大的术师甚至能在仅知晓他人姓名的情况下便咒杀对方。   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泷子姬想,名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的记忆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水的月光仿佛泼盆而下。   年幼的时候,泷子姬总是会坐在庭院的檐廊上,她的眼睛可以看见紫藤花、庭院还有无惨。   无惨是她父亲的妹妹的孩子,但平安时代是一个连异母的兄弟姐妹都不能算作“血亲”,甚至可以进行通婚的时代。   泷子姬从来没有管无惨叫过“哥哥”,在她的心目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是将无惨视作“兄长”的。   她对无惨抱着爱恋的心情,女人对男人的爱。   但是平将门要在东国自立为“新皇”,泷子姬作为他的女儿,倘若继续留在内京,一定会被朝廷当作挟制他的把柄。   于是他让自己的盟友,让“兴世王”前往内京,将泷子姬接来东国。   抵达了东国的泷子姬被平将门许诺嫁给两面宿傩。   他们之间诞生了“咒约”,是“婚约”。但是泷子姬已经和其他人结下婚约了,那是她自己与人结下的。   她想要嫁给无惨。   这样的现实令泷子姬感到痛苦与悲伤,她仿佛连同掌控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然而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未婚夫”,都不明白她的悲痛。   唯有世兴王看见了。   他问她,“你在为什么而哭泣?”   即便泷子姬的脸上没有丝毫泪水的痕迹,但他就是可以看到、可以听到。   那个时候,泷子姬以为他是可以理解她,是有可能“帮助”她的人。   因为在更早以前,在她更加年幼的时候,世兴王就曾对她说过,“您将来一定会成为最有权势的人。”   有权势的人,等同于可以支配他人的人,权势就是支配的方法,以前的泷子姬希望不再发生那些残忍的事情(弱者被杀死),而这时候的泷子姬只希望能够获得自由。   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了,人是无法拯救所有事物的,一切生命都有自己的归宿,唯一摆脱归宿的方法就是获得力量。   拥有权势。   成为支配他人的人。   兴世王对她说,“我可以帮助您。”   泷子姬那时并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方法来帮助她,她甚至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够明确,只是恍惚间时常会想起自己坐在产屋敷家的庭院里。   泷子姬想,她的愿望,大概就只是和自己喜欢(爱着)的人待在一起吧。   即便他从来没有对泷子姬说过“我爱你”这样的字眼。   成为了泷子姬的未婚夫的宿傩,时常会给泷子姬送来礼物。   有时是外出时顺手猎到的猎物,有时候又是他刻意去寻来的宝物。   众人都说,宿傩大人与泷子姬的感情令人艳羡。   他们都说,宿傩是爱着泷子姬的。   但是泷子姬并不这样觉得,因为她时常可以见到宿傩。生着四只手臂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脸上也生着四只眼睛。   最开始时泷子姬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是随着相处的时间慢慢增加,她又逐渐习惯了这样的长相。   两面宿傩送给了她许多礼物,他“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但是泷子姬同样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半句“爱”。   他有时会沉默地注视着她,眼底沉沉的看不清神采。   再然后,平将门死了。   净藏法师咒杀了平将门,但是平将门的尸体“复活”了,他变得更加庞大也更加有力,然而泷子姬却从他(她的父亲)身上闻到了腐烂的气息。   那是“死者”的气息。   每当父亲进食的时候,泷子姬便会觉得他仿佛吃下去的不是和他们一样的食物,而是一些带着血肉的……其他的东西。   她对此感到慌‘乱’,于是去向兴世王阁下求助。   “阁下,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兴世王抬起手掌,他抚‘摸’着泷子姬的发顶,他的手掌有着如同父兄般的慈蔼。泷子姬有时候会觉得,相比起父亲,她反而更加亲近世兴王阁下。   兴世王问她,“泷子有无论如何也想要做的事情吗?”   泷子姬想起了自己和那个人(无惨)的约定——他们之间的“婚约”。   于是她对兴世王说,“有。”   兴世王鼓励她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对泷子姬说,一个未来能拥有铺天盖地的权势的人,不应该连自己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于是在一天夜里,她不顾父亲许下的她和两面宿傩的婚约而逃走了。   他逃向了内京,前往了产屋敷家的宅邸,那个盛开着紫藤花的庭院中,依旧坐着瘦削的少年。   无惨非常生气。   他这次生气似乎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因为泷子姬消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她在离开时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无惨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泷子姬违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违背了他们的“咒约”。   “诅咒”会降临在违背咒约的人身上。   即便偷偷回到了产屋敷家,在宅邸中听闻她父亲的消息——死而复生的平将门再一次被杀死了,他的尸体被名为“黄金丸”的宝刀斩成了许多块。   为了防止平将门再度复活,术师们将平将门的尸体分别埋在好多个地方——他似乎就要这样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了。   泷子姬想,她不是孝顺的女儿。   因为听闻这一消息时,她的内心甚至没有悲伤,她从小在产屋敷家长大,对父亲的印象只局限于“身份尊贵”。   所以连带着她也“身份尊贵”。   父母的身份也会成为孩子的一部分,仿佛他们生来就是父母的附庸。   泷子姬甚至有种忽然轻松起来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挣脱了某种束缚。   她不再是平将门的女儿,也不再是宿傩的未婚妻,只是“泷子”。   但是事情远没有她想象中这样简单。   她是谁,并不是单纯由她自己说了算。人存在的意义,在人世的地位,由许许多多的部分组成,平将门死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平将门大人还有一个女儿。   他唯一的一个女儿。   她被视作平将门的意志复苏的希望,她父亲的部下们将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他们想方设法地寻找她。   而泷子姬的愿望,她只是怀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她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坐在没有太大的太阳,也没有风的庭院里,就算只是坐着,就算视线内总是只能看到同样的景‘色’也没有关系。   因为她喜欢(爱着)对方。   但是泷子姬和无惨之间存在着隔阂,这道隔阂是她的身份带来的,也是她的离开带来的。   她总是非常羡慕无惨的愤怒。   无惨总是会理所应当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一切,对于令自己感到不满的一切,都会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   但是泷子姬做不到,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如果她有的话,她就会在当初的筵席上,在她的父亲(平将门)将她指婚给宿傩的时候,大声叫喊起来,告诉他们,“我已经有喜欢的人,我已经同那个人许下婚约了。”   泷子姬非常胆怯,她总是在退缩,没有面对那一切的勇气。   如果拒绝的话……   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会有许多人因为她的任‘性’而受到牵连,会有很多很因为她的拒绝而受到影响。   她总是在顾虑着许多东西。   “无惨,”泷子姬将自己的手伸出来,轻轻地覆盖在产屋敷无惨的手背上,她的身体倾向身边的无惨,她同对方说,“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吧。”   她想说,稍微借给我一点点“勇气”吧。   她的里衣褪至肩下,阵阵刺痛从肩胛传来,冰冷锐利的触感侵袭全身,她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时间就这样停下来吧。   泷子姬想,身体上的痛苦,其实远远不如精神上带来的苦楚。   她原本以为无惨会留下他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就着模糊的镜面去看自己的后肩,在那上面只有一个字。   “泷”。   泷子姬将这理解为无惨已经不再生气的意思。   她抱着无惨的腰,疼痛感时有时无,无惨捂着嘴轻轻地咳嗽起来,就好像是他们在一起分享着“痛苦”。   然而泷子姬的内心却觉得,这是她最接近无惨的时刻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这已经不再停留于表面,是撕开了皮肉,血淋淋地坦诚而待。   泷子姬无比眷恋着这样的感觉。   她抱紧了无惨的腰身,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抵足而眠。但是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泷子姬摘下了自己的耳坠。   那对金‘色’的耳坠,她将它们放在了无惨的枕边。   她跽坐在寝具里,苍白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无惨的面容——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无法舒展自己的眉头,似乎总是在为什么而感到困扰的模样。   泷子姬想,他(无惨)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他的梦境里会有自己的出现吗?   一想到自己连询问这种事情的机会都不再拥有了,泷子姬的泪水从苍白的面颊上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无声地哭泣着。   平将门的部下们找到了泷子姬。   她注定要成为继承她父亲的意志的存在——因为她是泷子姬,是平将门唯一的女儿。   泷子的心在诉说着她的痛苦。   听到这样的声音的人,依旧是兴世王阁下。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不要再当“泷子姬”了,如何?”   世兴王对她说,“在术师中有一种说法,名字是最短的咒。”   泷子姬改掉了自己的名字,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是“泷子姬”,而是“泷夜叉姬”。   泷夜叉姬是为了“复仇”而诞生的,她存在的意义就是继续向京都的朝廷发动叛‘乱’。   她集结了平将门的下属,和京都派来的术师们展开了战斗。   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内京早已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这时候的安倍晴明还只是一名少年。   “您,想要获得解脱吗?”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安倍晴明便问了泷子姬一个令她几乎悚然的问题。   “我从您身上,看到了无边的痛苦。”   “泷夜叉姬”无比渴望着结束与解脱,正如泷子姬只是渴望着平凡而又普通的——近乎无趣的一生。   但是不可以,因为她是“不平凡”的。   她是平将门的女儿,是继承了他的强大与意志的存在。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注定要成为复仇的“泷夜叉姬”。 第1卷 第68章   ‘她可以是“泷子姬”, 可以是“泷夜叉姬”,也可以是“别天王”。   她唯独不能是“渊绚”。’   那如果她死了呢?   如果泷子姬(泷夜叉姬)死掉了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那些集结在一起,想要继续谋逆的平将门的残党们, 会彻底失去信念。   平将门失败了,他的女儿也失败了,所以没有人能够成功——他们会彻底歇下心思。   这仿佛就是在预兆着她的命运。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泷子姬想,究竟要怎样做, 她才能只是她自己呢。   这样的问题,直到最后她依旧没能得到答复。   “解脱”的方法只有一种。让那些谋逆之心安定下来,让那些想要复仇的心平静下来的方法,只有一种。   泷夜叉姬必须要死。   她必定要被京都的术师们打败,唯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谋逆的余党们意识到自己注定失败, 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彻底放弃。   安倍晴明问她, “您是怎么想的呢?”   泷子姬想, 人的确是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去死的。   她在做着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梦。   但泷夜叉姬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去,她必须要让所有人——普通人、咒术师、诅咒师,让他们都知道, 泷夜叉姬已经死掉了。   安倍晴明告诉她,唯有一种方法可以达到这样的目的。   她是自愿被押上狱门台的。   人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一个人无法拯救所有人。   但是, 泷子姬想, 她是在做对的事情。   会有好多人,因为她的死而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既是救赎了自己,也是救赎了他人。   当大家称她为“泷子姬”的时候,泷子姬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当大家开始称她为“泷夜叉姬”的时候, 她已经足够深刻地明白,“名字是最短的咒”。   她对五条悟说,“我是渊绚。”   唯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理所应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五条悟的六眼告诉他,这具少女的身躯之中的灵魂,的确是“渊绚”。   然而涩泽龙彦却沉下了眼神,紧紧地注视着她的脸。   天空中庞大的独目正在凝视着这个“世界”。   五条悟的领域无法展开,而他们还不知道她的领域究竟有什么能力。   虎杖悠仁的脸上——他的眼睛下方的脸颊上裂开了两道口子,有眼睛从他的眼下睁开。   那双新生的眼睛,是两面宿傩的眼睛。   两面宿傩用这双眼睛注视着白发的少女,在虎杖悠仁的脸上又生出了嘴巴。   那张嘴发出了大声的叫喊,“真是可悲啊,泷子!”   泷子姬抬起了自己的手指,“宿傩,”她的声音很轻,但或许是身处她领域的缘故,两面宿傩和虎杖悠仁都听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面宿傩放肆地大笑,“什么话啊,可能不记得了吧!”   在一千多年以前的时候,泷子姬曾经问过他。   她问宿傩,“你爱我吗?”   而宿傩回答道,“我会保护你。”   这就是“咒约”的诞生。   泷子姬时常会想,她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找出过任何一个有关于“爱”的字眼,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人和自己说过“爱”。   一直都是她在爱着其他人,爱着其他的事物,但是大家……   都不爱她啊。   一想到这里,泷子姬便觉得非常害怕。她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那些委婉到极点的措辞,仿佛是在讽刺她一般。   她没办法将那些东西当作“爱”的替代。   然而一千多年以后,当她再一次询问宿傩,她重复着当初的那个问题——   “你爱我吗?宿傩。”   因虎杖悠仁吞下了咒物手指而受肉的两面宿傩坦然开口,“我爱你。”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自然,就好像是在说着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当然爱你,泷子。”   这是迟到了一千多年的答复。   虎杖悠仁按不住从自己的脸上、手背上、手臂上长出来的眼睛和嘴巴。   他想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但这种想法并没有得到太好的反馈。   两面宿傩用他(虎杖悠仁)的身体在向泷子姬(渊绚)诉说着爱意。   这落在他人眼中是多么荒唐的景象。   涩泽龙彦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的表情变得好可怕,就好像随时都会失去理智一样。   但是,“泷子”不是渊绚。   涩泽龙彦想,渊绚或许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正在休息。   但是没有关系,他一定会夺回这具身体——她的身体。   渊绚一定能够回来的。   虎杖悠仁想起了前几天他在顺平身边见到的少女,他意识恍惚之后,再度恢复意识时已经和这名少女距离亲密。   只要稍微推测一下,就能够大概想明白。但是脑海之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阻碍着虎杖悠仁思考,令他不得不放弃深想。   “五条老师,现在应该怎么办?”   虎杖悠仁一边摁着在被捂住之后又重新在另一个位置生长出来的宿傩的眼睛和嘴巴,他询问五条悟解决方法。   如果是在平时,五条悟轻而易举就能解决这种情况,但现在环境特殊。   五条悟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想要使用术式,但他抬起手的时候便听见“渊绚”开口说,“在我的领域内,没有咒术师可以使用术式。”   五条悟果然没能成功。   两面宿傩活着的时候是诅咒师,死掉之后是诅咒,在这个领域之中他依旧可以使用咒术。   但他不会帮虎杖悠仁,恰恰相反,他还会站在虎杖悠仁的对立面,因为他面前的少女,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对她的“爱”。   可是泷子姬却觉得心中异常平静。她的心没有为对方的话语而生出半分动容。   局面一时间似乎陷入了僵持,因为泷子姬迟迟不进行关键的步骤,站在她身后的咒灵们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生天之目”并不是真的可以压制“无量空处”,这只是假象而已。   因为泷子姬的术式是言灵,她能够将说出来的话化为现实,展开领域之后这样的能力便被无限方法,所以在领域之中说出来的话——她的话就是“真理”。   一切都会像她说的那样。   但是她的领域无法一直约束五条悟,所以夏油杰的计划是让她先用领域牵制五条悟,然后再用狱门疆将五条悟封印。   成功之后,他们就可以进行战场的“清扫”了。   在夏油杰他们手中也还有几根手指,到时候可以一并喂给虎杖悠仁。当虎杖悠仁身体中。手指的数量足够多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彻底被两面宿傩掌控。   两面宿傩便能以此复活。   漏瑚开始在身后小声地提醒泷夜叉姬抓紧时间,但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依旧没有将狱门疆拿出来。   不仅如此,她甚至将脸转向了另一名青年,涩泽龙彦。   这是她从涩泽龙彦他们出现以后,第1次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泷子姬忽然问了涩泽龙彦一个问题,她说,“在你看来,我是谁?”   她的眼睛里平静得仿佛一面湖水,没有丝毫涟漪。但从她身上却在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某种奇异的气息。   涩泽龙彦眼神冰冷。   “渊绚呢?”   很显然,涩泽龙彦并不认为她是渊绚。   即便她当着他们的面说了好几次,她是渊绚。   即便就连五条悟的六眼也在说,她就是渊绚。   在其他人眼里,她可以是许多人——泷子姬、泷夜叉姬、别天王……渊绚。   但在她自己眼里,她只想当“渊绚”。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作为“自己”而活的“名”。   她成为过许多人,在百余年前的万世极乐教的寺庙里她是别天王,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东国她是泷夜叉姬,在更早之前内京的产屋敷家她是泷子姬。   但她都不是“自己”。   她最初的名,的确是“渊绚”。   这才是五条悟无法看出异样的真实原因,因为她的确是渊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一事实。   但是,这个世界上,现在已经存在着“渊绚”了。   一个世界是无法同时存在两个“自己”的,她想,人是无法拯救所有人的。   所有的记忆,从在顷刻间回归了她的脑海——她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自己并不是平将门真正的女儿,他的女儿早就已经死去,她是被当作“泷子姬”而被带回去的。   平将门需要一个“泷子姬”作为他的女儿,所以她便成了“泷子姬”。   平将门的下属们需要一个能够领导他们复仇的“泷夜叉姬”,于是她又成了“泷夜叉姬”。   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们渴望着能够引导他们前往极乐的“别天王”,因此,“别天王”现身了。   她总是在成为他人,成为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人。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赋予在她的身上,甚至令她逐渐忘却了真正的“名”。   她只有一个愿望。   在那个时候——作为泷夜叉姬被斩首的时候。   她想,我想要成为“自己”。   鲤川无惨在做着过去的梦。   他在做着一千多年以前,一百多年以前的梦。   在他的梦中总是会浮现出一张面孔,与他结下约定的面孔,诅咒了他的面孔。   不死的诅咒凝聚在无惨的身躯中,流淌在他的血管里,它们在他的血管中奔涌着,甚至足以侵入他人的血‘液’与细胞。   无惨想起来一千多年以前的时候,他曾经“爱”过一名少女。   那可能是爱,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感情。   他亲眼目睹了猩红的血‘液’从她雪白的脖颈喷涌而出,她的头颅就这样落在地上。   无惨的心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泷子姬死掉了。   她曾对无惨许下承诺,保证他绝对不会死去,无惨的寿命仿佛将枯的大树一般,他总是在渴望着生命的延续。   但她却死在了他的前面。   无惨的心脏怪异地跳动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好多颗心脏正在跳动。   他的视线内无比清晰地烙印着她的死亡,在宫中的默许下,他带走了泷子姬的尸体。   安倍晴明帮助了他。   “这是泷子姬的请求。”安倍晴明说,“我与她有过咒约。”   无惨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约定了什么东西,但他知道,如果不把她的尸体带走的话——如果真的让她的头颅在狱门台示众……   那样的结局对她而言实在过于狼狈、过于难堪了。   无惨非常心高气傲,他甚至不允许任何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提及,任何轻蔑的怜悯的话语、声音,都令他觉得无比愤怒。   他一点也不想泷子姬最后被他人评头论足——她已经死掉了。   人的生命如草芥般脆弱。   为无惨进行医治的医师是一位非常好心的人,无惨命令他为泷子姬缝合了尸体,医师没有拒绝他,但是再好的缝合技艺,也无法令死者像是生者一样完整。   脖子上的痕迹或许明显。   医师说,我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可怕的情绪在无惨的头脑之中酝酿起来,医师诉说着自己的歉意,他在用怜悯的声音对无惨说话——他提醒无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如果您出什么时的话,想必泷子姬的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悲伤吧。”   他是一名,非常好心的医师。   但是无惨并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当无惨反应过来的时候,医师的血已经淌满了房间里的地板。   无惨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寝具内的泷子姬(的尸体),他觉得房间里的味道好大。   被子盖住了她的脖颈,少女的面容苍白没有血‘色’,她的嘴唇也褪去了原有颜‘色’,甚至隐隐泛出一种青白。   无惨觉得她看起来好虚弱。   就好像……就好像随时都要死掉了一样。   ——泷子姬已经死掉了。   无惨的意识陷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他一下子觉得泷子姬的身体好冷,一下子觉得医师好懒惰。   他怎么还不站起来,为她(泷子姬)治疗呢?   可怕的诅咒在无惨的血‘液’里流淌,啃食着他的思想。   童磨觉得无惨好笨。   他(无惨)就是一个笨蛋。   在找着一个已经死去了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人,却不知道她其实就在他的眼前。   无惨太过傲慢,他总是高高地仰着他的脑袋,所以大家都要仰视他,就好像是有多么尊敬他一样。   童磨不尊敬任何人。   在他的心中是没有“尊敬”这种感情的,他的思维方式和他人不一样,因为他的感情思想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想,我就不一样了。   童磨总是会趴在榻榻米上,趴在祭坛上,注视着万世极乐教的神明“别天王”。   他是“别天王”的主人。   童磨的话,能够被“别天王”化作现实。   他说希望大家都能够前往极乐,所以每个人都幸福地死去了,他说我好想和大家成为朋友,于是有好多人都成为了他的朋友。   但是那里面不包括“别天王”。   别天王不是他们的朋友,而是他们的“神”,是被供奉起来的,高高在上的存在。   童磨觉得好奇怪,因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高在上。   她完全,就是在被他(童磨)‘操’控着。   渊绚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许多事物,就好像是看了一场好长好长的电影,里面有好多角‘色’。   仿佛每个人都是在上演自己的故事,但是他们的故事却都互相有着联系,一个人的故事中会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它们是互通的。   泷子姬、无惨,泷夜叉姬、平将门,别天王、童磨。   “她”的身影总是在不断地出现着。   渊绚无比清楚其中的原因。   因为“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那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愿望,横贯了一千多年不甘的时光。   渊绚本能地领会到了许多东西,因为有许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   天空中的巨大独眼中,虹膜在不规律地移动着,每一个抬眼望去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可怕的威压。   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不知为何,从她的口中重复了当时展开领域的咒言。   渊绚说,“领域展开——“生天之目”。”   漏瑚觉得这有些奇怪,但紧接着,他看见泷夜叉姬终于取出了狱门疆。   她和五条悟之间的距离倏然间缩短了许多,从少女的口中吐出森严的咒,“狱门疆——开门。”   五条悟所在的位置顷刻间浮现出一个黑‘色’的大门,悬浮在空中的四角像是蜘蛛一般吐出黑‘色’的物质将五条悟包裹其中。   狱门疆的使用条件之中,有一项是“被封印对象被束缚一分钟的时间”,然而事实上,这个“一分钟”并不一定是要指现实过去一分钟。   脑海中过去的“一分钟”,同样满足这一条件——这就是“咒”的奇妙。   夏油杰终于现身了。   单是他的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便几乎令所有知道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夏油杰在去年的百鬼夜行之中就已经死掉了。这是不需要思考的事实。   所以说,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还没等人进行思考,“夏油杰”便用熟悉的语气对五条悟说,“好久不见,悟。”   五条悟的脑海中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记忆——关于他和夏油杰之间的记忆,当初在咒术高专的时光,以及夏油杰在最后一次任务之中杀死了委托对象(村民们),叛逃成为诅咒师。   五条悟的脑海之中过去了许多个一分钟。   夏油杰无比愉悦地注视着一切。   而在这时候,他听到泷子姬(渊绚)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狱门疆交给我?”   最后能够让五条悟脑海中过去一分钟的人,只会是“夏油杰”,既然这样的话,由他自己来使用狱门疆不是更好吗?   她无法理解。   然而夏油杰却说,“因为我说过的吧,会让你成为……最有权势的人。”   有权势的人总是在掌控其他人,有权势的人……总是在支配其他人。   五条悟是现如今世界上最强的咒术师。亲手封印五条悟,是对力量的最好的证明。   夏油杰希望她能够好好享受这种感觉。   “拥有力量的感觉,”他说,“你以后还会慢慢地,更加习惯的。”   他看起来就好像是在为她着想一样,他看起来完全就是在为她考虑。   但是渊绚低垂着脑袋,过了几秒钟,她抬起了自己的脸,那一刻她是作出了非常重要的决定——她像是泷子姬又像是渊绚。   “狱门疆……”从她的口中吐出的声音令人一怔,“开——门。”   狱门疆只有一个,它已经用在了五条悟的身上——它已经被用来封印五条悟了。   这是所有人亲眼看到的。   但是在“夏油杰”的身体四周,却也浮现出了黑‘色’的“门”,展开的方形体中的空间吐出黑‘色’的物质缠绕在夏油杰的身上。   他被缠住了。   真人他们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看不懂这是什么发展。   不仅他们,连同咒术师这边也一样,七海建人和虎杖悠仁他们同样对这种状况惊讶不已。   为什么会有两个“狱门疆”,五条悟被封印带来的震撼还没有开始消化,渊绚所做的事情就让他们全都陷入了震惊。   “兴世王阁下,”白发的少女声音平静,她的目光沉静如皎皎明月,眉眼之间浮现出来的情绪令“夏油杰”怔神。   她问,“您爱我吗?”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当她问出这样的问题之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过去一千多年的记忆。   他想起来年幼的泷子姬被带到他的面前,平将门对他说,“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泷子。”   他又想起来多年之后,从京都回到东国的少女。   她本质上还是那个有些笨的小姑娘。   总是在被他人欺骗,被他人掌控。   但是现在,“你变得,比以前更聪明了呢……”   “夏油杰”笑了起来。 第1卷 第69章   ‘无论谁都好, 请爱她(渊绚)吧。’   狱门疆的确只有一个,但现在所有人都身处领域“生天之目”中。   天空中出现了第二只“眼睛”。   这只眼睛比第一只要小很多。   它像是现在才出现,又好像一直都存在着, 只是之前都被遮掩了,所以才没有被发现。   但是五条悟笑了起来。并不是平时的那种轻浮的笑,而是一种畅快的、几乎疯狂的大笑。   在很久以前, 他第一次掌握反转术式,利用那样的术式, 在被伏黑惠的父亲伏黑甚尔伤至濒死时复原了自己的身体时,也曾有过如此疯狂的兴奋。   他的表情看起来和“恶人”没有差别。   五条悟挣脱了“狱门疆”。   因为用来“封印”他的“狱门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狱门疆。   他被狱门疆困住,要被成功封印起来的状况只是表象——因为这里是渊绚的领域,她所说的话都会变成现实。   但是五条悟已经“看破”了这个“现实”。   他看破了这些“语言”, 所以也挣脱了“咒”的束缚。   他们现在所处的领域, 并不是一个“生天之目”, 而是两个。   是有两层“生天之目”叠加在了一起,天空中的“眼睛”并非是一大一小,而是一远一近。   一层领域在覆盖着另一层领域。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五条悟被狱门疆封印”这件事情上, 没有人意识到第二重领域的展开——即便他们都听到了渊绚第二次展开领域的声音。   所以占据了夏油杰身体的术师——兴世王也没能立刻察觉异样。   一千多年以前他成功掌控了泷子姬,但是一千多年以后他却没能成功掌控渊绚。   一个人是无法同时展开两重领域的, 即便是五条悟也未曾做到过, 他的“无量空处”是最强的领域, 可他也没有试过同时展开两个“无量空处”。   在渊绚身上存在着难以想象的秘密。   真正的狱门疆,被她用在了“夏油杰”——兴世王的身上。   当她询问对方,“您爱我吗?”当她说出他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名”——“兴世王”的时候,狱门疆的封印条件便被满足了。   “夏油杰”要被封印在狱门疆之内了。   他可能会在里面待上几百年,直到狱门疆的力量削弱, 也可能被困更长的时间。   对任何人而言,孤独都是非常可怕的事物。   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怒意,甚至看起来反而有种难以言表的、似笑非笑的情绪。   他说,“做得真不错呢……泷子。”   渊绚安静地注视着他,她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对方了。   咒灵们被她突如其来的反水震得手忙脚‘乱’,漏瑚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是真人是明白的——他认为自己是明白的。   因为真人是从人类中诞生的咒灵,没有其他咒灵会比他更加了解人类了,他清楚人类的所有弱点,也清楚人类的一切劣‘性’。   夏油杰曾经告诉过真人,他曾经是一名术师,然而直到刚才真人才知道他作为术师时的名字——他听到泷子姬称他(“夏油杰”)为“兴世王”。   真人问她,“这样做的话,不会后悔吗?”   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他们,他注视着夏油杰和泷子姬。她真的是个非常胆小又好哄的孩子,如果没有强大的人去指引她、去支配她的话,她只会失去方向,更加痛苦吧。   夏油杰一直都非常有耐心地帮她安排着她的人生。   封印五条悟、为一千多年以前的“诅咒”而复仇、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类。   如果她按照夏油杰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走,她一定能获得幸福的人生。   但是她在中途“逃走”了。   不仅如此,她还转而对帮助了她的恩人(夏油杰)下手,将他封印在狱门疆之内。   真人问她,“你难道不会觉得愧疚吗?”   渊绚的身体止不住地想要发抖,因为真人的话语有如实质般切割着她的心。   但她咬紧了牙关,因为这是她最有勇气的一次了。   她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去反抗“自己”的命运,这份勇气不是从其他的任何人身上获得的,而是从“自己”身上获得的。   渊绚一直都是清醒的。   在“别天王”压制吞噬了“泷夜叉姬”的时候,她便和“别天王”一起苏醒了。   她和“别天王”共享了记忆、感官、情绪。   所以当泷子姬想起来一切的时候,渊绚也和她一起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泷子姬就是渊绚。   就好比她也是渊绚。   在“书”中存在着无数个平行的世界,虚构之春事件曾让那些世界短暂地产生了交错的点,不同世界的人抵达了同一个世界——但那些都是假象。   因为,在这个人所处的这个世界里,是无法同时存在两个“自己”的。   一千多年以前的阴阳师们便对此深有研究,他们将世间万物都赋以“咒”约,所以名字是咒,语言是咒——世间万物都是咒。   渊绚就是渊绚,也只会是渊绚。   但泷子姬可以是泷子,可以是泷夜叉姬,更可以是别天王——她唯独不能是渊绚。   只有当她存在于“这具身体”之内,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她就是渊绚。   在渊绚的身后浮现出身上泛着莹润光泽的人形,那是一名少女——有着一张与渊绚一模一样的脸。   她的手臂从身后环绕着渊绚的脖子,将自己的侧脸贴在渊绚的头发上,神情异常温柔。   “别天王”没有说话的能力。   但她可以存在很长的时间,长到童磨死掉了,万世极乐教也消失了。唯有她依旧存在着。   她触碰到了“根源”,也就是世界的交点。   “别天王”得到了书。   她原本并不在这个世界,她原本所在的是另一个世界,但她在寺庙中徘徊了好多年,上百年过去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自从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童磨死掉之后,她就一直都是一个人了。   直到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被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别天王觉得自己仿佛重新获得了心,人类的情感再一次填充了她的胸腔。   她看到了哥哥,她的哥哥——渊绚的哥哥。   但是在那个世界里,也已经存在着“渊绚”了。   所以跟随着哥哥一起回家的,是万世极乐教的神明“别天王”。   她想起了哥哥的愿望,于是将那本“书”送给了他。   哥哥在书上书写着。   别天王安静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她想起来好久好久以前——是真的过去了好长的时间,哥哥曾经对她说,要让她当第一个读者。   别天王长久地注视着哥哥的身影。   他在空白的书页写下了——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这句话承载了她和哥哥之间太多的回忆,也沉淀了他们之间太多的感情。   别天王不能说话,但是她第一次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她在这句话下面写下了另一句话。   ‘随便谁都好,请爱她吧。’   无论如何都好,请让她(渊绚)获得幸福吧。   这也是哥哥,最大的希望。   “我不会觉得愧疚,也不会觉得后悔。”   渊绚说,“因为我在做的,是我自己(泷子姬)想要做的事情。”   在“生天之目”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她身后的“别天王”。   她从后面拥抱着渊绚,好像要把所有的勇气都送给她一样。   “别天王”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有好多人对渊绚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语,也有好多的人,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   她是被人所爱,并且自身也非常清楚这点的人。   她是一个,能够获得幸福的人。   “如果今天被封印的真的是五条悟,你会问我这种问题吗?”   渊绚自问自答,“你还是会的,真人。你会对我说,“用过去的仇恨来惩罚现在的人,你难道不会感到愧疚吗?”你一直都在说着类似的话。”   他总是在欺骗别人,勾起他人内心黑暗痛苦的回忆,又假装好心地去安慰别人。   真人用这种方法来支配其他人。   “夏油杰”(兴世王)也是如此。   他用诅咒复活平将门,让他变成了吃人的鬼,又在平将门第二次死亡之后诱/拐了泷子姬,他一直都在用语言蛊‘惑’他人。   泷子姬曾无比依赖兴世王阁下。真人以为自己也能够像他一样,轻而易举地掌控其他人——包括泷子姬。   但是他的惺惺作态被拆穿了,渊绚的神情非常清醒。   她完全没有受到真人的诱导,也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露’出脆弱的、令他有机可乘的弱点。   他们现在依旧处于她的领域之中。   五条悟用六眼看破的真实令一层领域瓦解,但是第二层——后面展开的那层“生天之目”依旧覆盖在他们身上。   渊绚先是剔除了普通人,领域之中只剩下他们。   咒灵、咒术师、渊绚、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也是很强势的人,但是他没有让渊绚觉得自己被人支配了——他在渊绚面前的时候,总是在妥协着、在她面前放低了姿态。   他用尽了一切在爱着她。   他也亲口对渊绚诉说过自己的爱意,他们对彼此说,“我爱你。”   涩泽龙彦仿佛就是为了“爱”她而存在的,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渊绚。   渊绚看向五条悟。   ““他们”也会希望我被杀死吗?”   她的话没头没尾,听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五条悟却神奇地领会了她的意思。   在传说中,平将门的女儿泷夜叉姬从贵船神社的神明那里借来了力量,因此她便能够使用妖术,在集结了她父亲的下属准备为父报仇时,却被术师们打败。   最后她的灵魂升天,前往父亲平将门的身边,得到了解脱。朝廷也恢复了安宁。   当初的“泷夜叉姬”不得不为了许多人而死去,那么现在的渊绚呢?   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将这么多人拉入了“生天之目”,还能够驱使两面宿傩,咒术师们会希望她活下来吗。   他们,会“审判”她吗?   五条悟歪了歪脑袋,他看向身边的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渊绚。   她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里有血一样的‘色’泽正在缓缓流淌着。   “不会的哦~”五条悟说。   有时候五条悟说话的语气会让渊绚想起一个人,一个让她觉得格外困扰的人。   这种轻浮而又自来熟的语气……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五条悟比童磨更加强大。   所以,“我去和上面说一声就好啦,他们会答应的。就算不答应也可以‘逼’他们答应,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五条悟用极其自然的语气说了问题非常大的内容。   “那接下来……”五条悟掰了掰自己的指节,笑得非常猖狂,“就是热身的环节了。”   五条悟的强大程度,是所有咒灵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而且现在领域中没有普通人——没有人会干扰到五条悟的发挥。   第二层领域之中,渊绚没有对五条悟下达“无法展开领域”的“咒”。   “无量空处”覆盖了“生天之目”。   由“夏油杰”组织起来的咒灵们,被五条悟轻而易举地消灭了。   不仅如此,他还顺利完成了任务——找回渊绚的任务。   但是咒术师中,又有对此感到不满的人发出了声音。   那些声音都被五条悟堵回去了,他曾经堂而皇之地公开表示过,虽然现在的高层他不喜欢,直接全部杀掉也能轻松做到,但他没有这样做,是因为觉得没有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条悟其实是全身心地投入了教育事业中,以培养出自己期待的咒术师,让他们改变咒术界的现状为己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渊绚不是异能者,她的身体里有术式,也能够展开领域,既然这么害怕的话,不如这样好了……”   五条悟向高层们提出了建议,“让她作为咒术高专的特聘教师加入东京咒术高专怎么样?”   他看似随意地提出了非常有用,可行‘性’非常高的建议。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话,她和两面宿傩都能在五条悟的视线之内了。   这是非常安全的决定。   但是涩泽龙彦的状态很不对劲。   渊绚能够察觉到他在生气。   青年一言不发地和她一起回到了家中,渊绚失踪的这半个月里他完全没有回来过,所以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但好在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糟糕。   渊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去看他的侧脸,她看见涩泽龙彦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   以前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在渊绚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他总是会尽可能地放平自己的心态,去满足她的要求,顺着她的意思,用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态度和表情来面对她。   但这样对涩泽龙彦而言,未免要求也太高了。   他好像就完全没有任何脾气一样了。   人都是多面‘性’的,没有人会只有好的一面而没有坏的一面。   以前渊绚从来不去想,因为她也不敢去想。光是思考如何与他相处,就足够让她感到战战兢兢了。   然而现在不一样,许许多多的记忆令渊绚无比清楚——涩泽龙彦爱着她。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会如他一般地爱着她了。   渊绚贴着涩泽龙彦的后背,她身后抱住了他的腰,青年的白发垂在他的身后,这令渊绚的脸正触碰着他的头发。   她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很喜欢这头白发——她最初的时候甚至恍惚将他错认成哥哥。   渊绚想,她现在已经不会认错了。   人总是在不断地成长着,一切都在慢慢地朝着好的方向发生着变化。   在渊绚的身上,承载着许多希望——有许多人,希望她能够获得他们所没能获得的一切。   希望她能被人所爱,希望她能变得幸福。   她抱紧了涩泽龙彦,同他说,“对不起。”   让涩泽龙彦觉得生气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在领域之中——所有人都处在“生天之目”里的时候,她最后思考收尾对策的时候,找的确是五条悟。   如果是以前的话,她肯定会找涩泽龙彦的。   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当她不确定应该如何处理的时候,她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涩泽龙彦。   而后,拉着涩泽龙彦的手,或是依偎在他的怀里询问他,“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是被信任的证明。   渊绚此前从来没有见过五条悟,按理来说她应该连和对方说话的勇气都不足以支撑起来——更何况五条悟给人的感觉,在某方面真的和童磨好相似。   严重一点地说,童磨会让渊绚觉得压力异常沉重。   因为他总是在自说自话,好像完全听不进渊绚的话——她很害怕这种感觉,自己的想法不被重视的感觉。   这方面做得最好的,一直都是涩泽龙彦。   “你在生我的气吗?”   渊绚轻声问他。   她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一定让涩泽龙彦着急坏了。   当她从他身后抱住他的时候,渊绚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是感受到了当初那个“涩泽龙彦”的脊骨——她觉得他们身上仿佛散发出了同一种气息。   失去了什么的气息、感到绝望的气息。   想到这里,她将涩泽龙彦抱得更紧了。   渊绚没法看见涩泽龙彦的表情,这令她觉得更加紧张。但就在这时,略带凉意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了。   涩泽龙彦掰开了她的手。   渊绚愣了一下,怔怔地抬起脸看着转过身的涩泽龙彦,她看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掌。   涩泽龙彦没有躲开她的触碰,渊绚的手指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涩泽龙彦的面颊——很显然他最近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所以看起来格外憔悴。   渊绚轻轻地问,“可以不生气了吗?”   涩泽龙彦忽而倾下了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   渊绚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指描绘出涩泽龙彦的面部轮廓,她忽然踮了踮脚,嘴唇贴了贴涩泽龙彦的眼皮。   她问涩泽龙彦,“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啦?”   涩泽龙彦没法真正狠下心来对她发脾气,他只是觉得不甘心。   渊绚身上有许多秘密,而这些秘密都与他无关,不仅如此,每次她都会因为那些秘密而从他身边离开——因为各种原因。   对此,涩泽龙彦无法安心。   “你觉得,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任由她说了好一会儿,涩泽龙彦才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句话令渊绚心下一沉。   她看着涩泽龙彦的眼睛,但是她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但是她想,一直以来都在让她安心,在安慰着她的人,其实也不是坚不可摧的。   她非常认真地思考着,最后告诉涩泽龙彦,“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但如果要问我的话……”   她那双黑‘色’的眸子里装着月光般的莹亮。   “如果要问我的话,”渊绚认真地说,“我希望能和涩泽龙彦,永远在一起。”   ——渊绚希望能和涩泽龙彦,永远在一起。   名字、语言都是“咒”。   而“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最扭曲的诅咒。   它甚至能改变任何人,能扭曲任何事物。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抿紧了嘴角,他忽然低下脑袋,亲吻着渊绚——这一次不是额头,也不是眼睑。   而是更加意味明确,也更加令人能够明白彼此感情的亲吻。   鲤川无惨的口中吐出了好多的血。   鲤川夫人被吓坏了,她打电话给夏油杰,但是没有人接电话——夏油杰的手机扔在了基地里,而他本人已经被关进了狱门疆。   没有人会回应鲤川夫人的电话了。   不过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打算要真的帮助鲤川夫人。   对鲤川夫人所说的“要准备一下,过些时日再来为无惨少爷举行拔除邪祟的仪式”完全就是假的。   他只是想带泷子姬来看无惨一眼。   因为无惨……就快要死掉了。   ——就像当初那样。 第1卷 第70章   ‘人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勇气, 莫过于直视“命运”。’   在很多年前——一千多年以前的时候,产屋敷家的少爷无惨极度恐惧着死亡,他无比渴望得到健康的身体, 也无比渴望“活着”。   这份扭曲的渴求使得他的恋人对他下了咒。   下达了,让他可以一直活下去的“诅咒”。   泷子姬的语言化作的诅咒流淌在无惨的血‘液’中,侵蚀了他的身体, 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却也要承受诅咒带来的代价。   他变成了畏惧太阳的、吃人的怪物。   这个“诅咒”, 是“兴世王”教会泷子姬的。兴世王是一名非常强大的诅咒师,他曾将这样的“诅咒”用在过她的父亲身上。   不愿意接受悲惨地死去的宿命的人,宁愿化作恶鬼也要继续留存在人世。   和平将门不同的是,无惨苟延残喘了很久——有上千年那么久。   他在那一千年之中不断地散播着血‘液’中的诅咒,他将许多人化作了和他一样的鬼, 那些鬼也在散播着诅咒——令他人家破人亡的诅咒。   有许多人被鬼吃掉了, 有许多人的家人和友人也被鬼吃掉了。在他们的胸腔中燃起了复仇的火, 那不死不休的“诅咒”将他们变成了“猎鬼人”。   猎鬼人与鬼的命运被连接起来了。   无惨身上的“宿命”开始反噬“诅咒”了。   他有着注定早早死去的、悲惨的宿命。   这样的宿命,无论经过多少次转生,也会伴随其身。   他必定会在二十岁来临之前死去。   渊绚看见了过去, 她看见了童磨也看见了无惨。   童磨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他那对早早死去的父母创建了那个宗教, 和教徒们一起将他奉为神子。   但童磨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子, 即便是他自己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神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   即便教徒们真的唤来了“神”。别天王一直都被万世极乐教供奉。   渊绚从手机邮箱里看到了好多童磨发来的邮件。   她一封一封地看过去,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他自言自语的话,但是偶尔……   里面也会出现令人在意的内容。   ‘渊老师,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您知道吗,他的名字是鲤川无惨。’   他的名字是无惨。   渊绚想起了产屋敷无惨, 后来他变成了鬼舞辻无惨。那么现如今,他成为了“鲤川无惨”吗?   她想,或许她应该再去见他(无惨)一面。   记忆之中的无惨有着一头微蜷的黑发,以及一双漂亮的红梅‘色’眸子。   但她记忆更加深刻的却是他苍白虚弱的病态,捂着嘴咳嗽时颤动着的身体,好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死亡”的诅咒一直都存在于他的身上。   鲤川夫人看见渊绚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她握着渊绚的手,向她诉说着无惨的情况,她请求渊绚,“请让夏油法师救救他吧!”   “夏油法师”无法救他。   夏油杰根本就没打算就他。   他当时之所以会“答应”这种事情,完全就是在利用鲤川无惨而已——他在利用无惨来控制泷子姬。   渊绚看见鲤川无惨紧闭着双眸,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泅湿,浑身散发出命若游丝的气息。   她在记忆中找到了极其相似的景象。   泷子姬抱着不断咳嗽的无惨,血块遏制不住地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泷子姬感到非常害怕,她抚着无惨的脊背,无惨的血泅湿了她的里衣。   “不要死……无惨……”   泷子姬说,“你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可怕的诅咒就这样渗透进无惨的血‘液’中——他“活”了下来。   渊绚一言不发地站在无惨的床前,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床上的少年。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场景融合在一起,渊绚差一点又要说出那句话来。   那句“活下去。”   但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鲤川无惨的气息变得愈发微弱,他的手背异常冰冷,嶙峋的指骨紧贴着皮肉,渊绚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就像是许多年以前,泷子姬将手掌覆在产屋敷无惨的手背上。   无惨异常安静。   呼吸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渊绚想,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命运,才能让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   注定早早死去的命运,注定疾病缠身、痛苦不堪的人生……   她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某个点。   有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是一名中年男‘性’——他身上披着破旧的短披风,略长的白‘色’头发被随意拢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者。   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的渊绚,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身边的男‘性’。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令她悚然的气息——战场残留的气息。   这令她想起了父亲。肉/体从战场回来的父亲,灵魂却被永远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不断地徘徊,他已经无法适应正常的环境,时常以为自己仍然处于枪林弹雨的战场。   “您……”渊绚轻轻地问,“是退伍的士兵吗?”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怔愣的神情,但很快他的神情又柔和下来,“嗯。”男人点了点头。   他的身上萦绕着“不幸”的气息。   战争只会给人带来痛苦与折磨,即便现如今距离大战已经过去近十年之久,然而直至如今,还是有人无法从大战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渊绚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她打算离开这里。   如果继续坐在这里的话,她的大脑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这个男人给她带来和一种和“父亲”一样的压迫感。   “能稍微,再坐一会儿吗?”   男人忽而开口叫住了她。   渊绚起身的动作顿了顿。   他说,“我希望您能听听我的故事。”   男人于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曾经为国家而战斗,和同伴们一起在各个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是大战结束之后,他们却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幽灵”——他们被国家抛弃了。   不知道为什么,渊绚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收到过的一封信,那封信的主人也是一名士兵——无家可归的‘迷’茫的士兵。   那封信的主人的身影,就这样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渊绚觉得自己的血管里好像有寒流冻结了血‘液’,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牙齿没有打战,“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询问对方。   “纪德。”男人说,“我以前给您写过信,渊老师。”   mimic组织的首领纪德,领导了一支幽灵般的部队偷渡至横滨——他们袭击了港口mafia的武器库,港口mafia已经有许多人因此而死了。   他们(mimic)简直就像是要再一次挑起战争。   涩泽龙彦和异能特务科的现任局长约定,他们联系咒术师帮助涩泽龙彦找回渊绚,而作为交换,涩泽龙彦要解决掉mimic。   他要去杀掉mimic的首领纪德。   涩泽龙彦的异能力对所有异能者而言都是噩梦,越是强大的异能力,被置入“龙彦之间”之后给异能者造成的威胁就越大。   纪德的异能力,是可以预测未来五秒之内发生的事情。   但是涩泽龙彦的异能力制造出来的雾气所覆盖的面积能够延伸至附近的好几条街区,未来五秒的预测在涩泽龙彦面前无法改变任何局势。   在渊绚回来之后,横滨的局势已经变得异常严肃——异能特务科的局长迫切要求涩泽龙彦尽快履行约定,他必须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将纪德找出来,并且解决掉对方。   涩泽龙彦远远地看见纪德和渊绚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他的瞳孔猛然缩紧。   渊绚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正在给她打电话,但是她的视线却紧紧地盯着纪德,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是你……”   当初她看见那封读者来信未敢写下回信,可现如今这名“读者”却坐在她的身边。   “我也看了您后来的作品,但我觉得它不如那封“信”。”纪德忽的笑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细微的弧度,说,“但是读者们似乎都更加喜欢它,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他指的是渊绚那本名为《记忆》的小说。   其实并不是只有他这样觉得,还有许多读者也是这样觉得,他们许多人都认为《记忆》不如最初的那封《信》,但这两部作品根本就不是一种题材的。   纪德问了她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有没有看过我给您写的那封信?”   在问完这个问题的时候,纪德便看到了渊绚的表情,他完全从渊绚的神情之中看出来了答案——是看过的。   而且她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封信,甚至已经将那封信和纪德对应起来了。   纪德非常好奇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战争时期的遭遇遗留下来的阴影吗?   或者是因为,她已经从那个异能者(涩泽龙彦)那里知道了关于mimic的信息。   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至他们的身侧,倏然间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别天王”不是异能力,渊绚也不是异能者,她自然而然被“龙彦之间”排除在外,公园的长椅上一下子只剩下纪德一个人。   他非常坦然地面对着远处白发红眼的青年,就好像是对这样的发展早有预料一般——纪德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来这里。   纪德觉得有些可惜,因为他还有话没有和渊绚说。   在当初,他从一张捡来的报纸上读到了渊绚的那封“信”,他被那样的小女孩的口吻所叙述的故事所打动,于是给她写去了信件——纪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信寄出去。   因为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同伴们正在逃亡。   即便渊绚写去回信,他也不可能收到,所以纪德想,既然这样的话,既然他又一次抵达了横滨,那就再给她写一封信吧。   他今天是出来寄信的。   但是他遇见了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渊绚。   纪德从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看到了渊绚的模样,他得知了渊绚参演电影的事情,也知道了那部电影是由她写的小说改编过来的。纪德不能去电影院里看这部电影,所以他偷偷买来了小说。   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将那本小说读完了——在小说中附增了她最初所写的那封信和另一部短篇《荒神》。   纪德想,或许她可以听懂他的声音。   人都是有心的,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懂其他人的心发出的声音。   但是纪德无比笃定,渊绚一定能够明白他的“心”。   涩泽龙彦的雾气将他笼罩在内,异能力从纪德的身躯中被剥离,雾气中凝聚出来的人形额头上嵌着红‘色’的宝石——异能石。   纪德看了一眼自己的异能力,他从怀里取出了原本打算去附近的邮局寄给渊绚的信,将它平整地放在长椅上。   他知道,等到“龙彦之间”消失,渊绚就能够看到这封信了。   等到……纪德被自己的异能力杀死之后。   男人的尸体坐在长椅上,他的脑袋靠着椅背,在他的身侧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的收信人是“渊”。   这是要寄给渊绚的信。   渊绚被涩泽龙彦抱在怀里,涩泽龙彦不想她看见死亡的模样,于是想要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但是渊绚说,“我想要看看他。”   在她年幼的时候,她没能正视父亲的死亡。   哥哥为了救她而杀死了父亲,他一下子就成了受人指责唾骂的“杀父凶手”,但是渊绚却连看一眼死去的父亲的尸体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得止不住地发抖。   纪德的每一次出现,都让她想起了父亲。   在他们的身上弥漫着同样的气息,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最终也将归于一处。纪德与她的父亲是同类。   渊绚抿紧了嘴唇盯着他的尸体,她自然也看到了在他的尸体身侧的信封,短暂的犹豫过后,渊绚伸出了手。   涩泽龙彦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是被自己的异能力杀死的,所以纪德身上的血浸透了他那身破旧的短披风,长椅上的血从缝隙中往下滴渗。但是信封上非常干净,没有沾染上任何血迹。   可信封和尸体离得非常近。   “我去拿。”涩泽龙彦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   渊绚看着他走过去又走回来,涩泽龙彦仿佛完全不好奇里面的内容,拿到之后便递给了渊绚——他甚至一句话也没有问。   说实话,渊绚感到了一丝轻松,涩泽龙彦什么都不问的态度让她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有种获得了“解脱”一样的感觉。   渊绚今天目睹了两场“死亡”。   鲤川无惨死了,纪德也死了。   他们的“死亡”就是他们的“宿命”,唯有这一种结局是他们的解脱——并非对于所有人而言,活着都是等同于“希望”。   渊绚——在许许多多个平行世界里的渊绚,也如同他们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命中注定的悲剧。   他们的死亡,令渊绚获得了正视“命运”的勇气,她注视着纪德的尸体,也想起了无惨的尸体。   她逐渐恢复了平静。   “走吧。”渊绚伸手握住了涩泽龙彦的手掌,他的手指顺势从渊绚的指缝中‘插’/进去,涩泽龙彦应了一声,他给异能特务科发去了消息。   异能特务科潜伏在暗处的特工们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回收了纪德的尸体。   mimic事件就此结束。   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坐在lupin酒吧里,太宰治前不久已经成为了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这是港口mafia之内仅次于首领的高层。   和他差不多时间成为干部的,是和他差不多时间加入港口mafia的中原中也。   在初见时还只是为了其他人而使用异能力,被当做工具一样受人摆弄的少年,现如今也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干部了。   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之间的关系依旧很糟糕——虽然他们两人是搭档,但也无法避免每次见面时的吵嚷。   太宰治只有在“朋友”面前的时候,在织田作之助面前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出小孩子气的一面。   织田作之助,是一名坚持着不杀人的原则的mafia。这在港口mafia之中简直就像是笑话一样的坚守,却被织田作之助贯彻到底了。   太宰治戳动着酒杯里的冰球说,“我说织田作,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他忽然说出了奇怪的话。   织田作之助别过头来看他,“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电影了?”   太宰治趴在吧台上,他说自己今天来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电影院,“然后我看到电影院门口有一张很漂亮的海报,所以觉得那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电影。”   织田作之助想,他们(他、太宰治、坂口安吾)从来没有一起去看过电影。   坂口安吾是港口mafia的专属情报人员,经常出差,所以相比于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他来酒吧的次数会更少些。   前段时间,坂口安吾去欧洲出差了。   织田作之助是组织里的底层人员,他们一起喝酒时并不会谈论太多工作上的事情,除非太宰主动提及——但太宰提起工作的时候往往也不会真的将重点放在工作上,他总是在说着自己是如何在工作的时候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太宰治在港口mafia内的风评非常差劲——他是令mafia也会感到害怕的男人。   “这样啊,”织田作之助说,“那就去看吧。”   他都没有问一句,那是个什么类型的电影呢?   就这样和太宰一起来到了电影院的织田作之助,看到了电影院门口的海报,海报上有一个白发的少女——她有着一张令织田作之助感到非常熟悉的面容。   织田作之助在买票的时候获得了一本赠送的读本,里面印了一些采访——关于导演是如何选择角‘色’,以及演员之间在片场所发生的事情。   拍摄电影的导演海道与在采访中提到,“在我看来,没有比渊老师更加适合“别天王”这个角‘色’的人了。当时她并非是来试镜的,她只是在看着“教祖”,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的眼神正是“别天王”的眼神。”   饰演电影中的角‘色’“别天王”的演员,正是《记忆》的作者“渊”。   织田作之助在好几年前,在这部小说刚刚出版、无人问津的时候便已经读过它了。他依稀记得故事的情节,也模糊记得里面的人物。   但他记得最清楚的关于这本小说的,却是在那个店子里遇到的那名少女。   她没有和织田作之助互通姓名,但她却鼓励了织田作去写作——即便他现如今依旧没能成为一名小说家。   织田作之助当初是打算去参加她的第一次签售会的,但是他因为上司不肯让他请假而没能赶上《记忆》的签售。   直到现在,织田作之助才知道,原来当初他遇到的和他讨论这本小说的少女,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   她的名字是,渊绚。   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一起看完了《万世极乐》这部电影。   他觉得有种好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指引,一切都在以奇妙的轨迹运行着——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普通人,实际上却还是能够在某种情况中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   太宰治对织田作之助说,“织田作,其实我之前,有去参加这个作者的签售会哦。”   “我那天是特意请假去的,”太宰治托着自己的下巴说,“虽然在那里还遇到了讨厌的蛞蝓……”   太宰治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他讲了一大堆,最后问织田作之助,“你觉得呢?电影怎么样?”   织田作之助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说,“虽然和小说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还是很有趣的。” 第1卷 第71章   ‘他看见了“命运”的痕迹。’   太宰治说, 他也觉得非常有趣。   但令他觉得有趣的点和织田作之助所想的不同,比起电影,太宰治更加在意的是“渊绚”本身。   太宰治的异能力, 即便是在本就数量稀少的异能者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罕见的存在。   他被称作究极的反异能者。   这源于太宰治的异能力“人间失格”,它是可以消除其他异能力的作用效果的异能。   当他第一次碰到“渊绚”的时候, 他便从她身上感知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息。   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从报纸上看见“万世极乐教”的寺庙被考古学家们发现的新闻时,他也看到了渊绚的小说里出现了“万世极乐教”这个名字的消息——这是非常有趣的巧合。   简直巧合到了仿佛存在着某些因果关系一样。   太宰治异于常人的聪慧头脑总是可以想到许多他人无法想到的东西, 也能够理解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是最接近“根源”,也将世界的本质看得最为通透的存在。   太宰治想,究竟是怎样的“宿命”,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人生”呢?   他看向身边的织田作之助,目光里夹杂着近乎怀念的神‘色’。   至少……   港口mafia的干部太宰治, 又一次带回了一名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芥川龙之介听到这件事的时候, 他猛地抬起了脸看向正在谈论这件事情的港口mafia成员。   “你们在说什么?”   就像是为了确认一般, 芥川龙之介锋利的眼神直勾勾地刺向对方。   被他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的部下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太宰先生在附近的河边捡回了一名白‘色’头发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是中岛敦。   他是从乡下的孤儿院里逃出来的, 中岛敦跑了好久好久,他沿着河流一直走, 直到精疲力尽地倒在河岸边。   在工作时间内‘摸’鱼旷工的太宰治刚好从河里流过, 他的下属们沿岸追着将他打捞起来, 将他入水之前脱下来扔给部下的黑‘色’长风衣披在他的身上。   中岛敦不远不近地看着对方,他看见被打捞起来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只眼睛。   因为太宰治的另一只眼睛被绷带覆盖着,中岛敦猜测对方的眼睛是受了伤。或许是看不见了吧,中岛敦想,真是可怜。   但是有很多人关心他(太宰治), 不希望他死去。   中岛敦看着他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中间的样子,他觉得好羡慕。   他(中岛敦)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人的关心,他甚至几乎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意——除了好多年前,他曾经短暂地有过的朋友——那已经是□□年前的事情了。   中岛敦记得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她是中岛敦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朋友。   她的名字是渊绚。   在他们“绝交”的那一天,渊绚和一名白‘色’头发的少年离开了孤儿院。现在她大概已经忘记我了吧,中岛敦恍惚地想着。   在他的意识因为饥饿感而不断地发散之时,那名浑身湿漉漉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中岛敦抱着自己的小腿蜷缩在草地上,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的名字,是什么?”   中岛敦看到了一双鸢‘色’的、看不出任何波澜的眼睛。   他像是一只流浪的野犬般,被人捡了回去。   五条悟坐在客厅里,渊绚家的客厅里。   涩泽龙彦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他浑身都在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虽然最后的确是五条悟完成了任务,并且渊绚也确实是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中,但是五条悟在涩泽龙彦眼里的形象,依旧不是没有得到太大的改观。   更加重要的是——五条悟给他的感觉非常危险。   他不是渊绚可以应付过来的人。   渊绚察觉到了客厅里怪异的气氛,从五条悟进门之后涩泽龙彦的脸‘色’就没有半分好转,但是五条悟却非常高兴地同他们打着招呼。   “呀,突然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呢。”五条悟一边毫无歉意地说着,一边自顾自地越过渊绚直接进门了。   不仅如此,渊绚都还没来得及请他随意坐,五条悟便自己找好了沙发上的位置坐下。   甚至还招呼渊绚不要太紧张,随便坐就好。   渊绚面对这种反客为主的“客人”,一时之间竟也没能反应过来,乖乖地听从他的话,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等到过了好几秒之后,她看见涩泽龙彦从房间里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五条悟这位“客人”的来意。   涩泽龙彦冷着脸问五条悟这是什么意思。   “诶?涩泽君难道不欢迎我吗?”五条悟坐姿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他的后背靠着沙发,看起来极为放松。   不仅如此,五条悟今天也没有戴眼罩,而是换了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这样的打扮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正常,给人的感觉也偏向日常一些。   涩泽龙彦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欢迎对方上门拜访。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友善到这种地步。   “但是没有关系哦,”五条悟挥了挥手,“因为我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来找渊小姐的。”   渊绚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涩泽龙彦,眼神中带着询问的意味。   涩泽龙彦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渊绚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而后站起身询问五条悟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家里只有这两种饮料了,如果五条先生不介意的话……”   五条悟笑了起来,“咖啡就可以了,谢谢。”   在渊绚走进厨房之后,涩泽龙彦面无表情地对五条悟说,“不受欢迎的客人,最好还是主动离开更好。”   五条悟说哪里的事,“绚看起来不是非常欢迎我的嘛~”   他对渊绚的称呼立马遭到了涩泽龙彦的反驳,但在他们之间的气氛持续恶化之前,渊绚已经拿着咖啡从厨房出来了。   她路过涩泽龙彦身边的时候非常自然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也带到了沙发上一起坐下。   渊绚坐在涩泽龙彦身侧,五条悟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便有了了解。   他说他们的感情看起来非常好。   这句话令涩泽龙彦的脸‘色’稍微有些回转,但接下来五条悟所说的话,又令涩泽龙彦反应过来五条悟本质上是个怎样的家伙。   五条悟说,“咒术高专想邀请渊小姐担任东京咒术高专的特聘教师。”   这是换一种说法的监视。   就好比当初的异能特务科也是对涩泽龙彦说,异能特务科想要邀请他加入一样。   涩泽龙彦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了,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吧,不过那之后他也没有听过异能特务科的多少指挥,反而一直令异能特务科非常头疼,这种情况直到他从孤儿院里将渊绚领回家之后才有所改善。   因为从那之后,涩泽龙彦的兴趣就不再是收集异能石,而是照顾渊绚。   ——养孩子是一件需要花费特别多心思的事情。   尤其,涩泽龙彦的教育,和他一贯表现出来的作风存在着天壤之别。   他在其他异能者的印象中,简直就是疯子的代名词。   五条悟在咒术师高层们的眼中,也是疯子的代名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在某个精神层面上倒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之处。   因此,涩泽龙彦觉得五条悟很显然是在看得非常清楚的情况下,还踩在他的底线上反复碾压。   涩泽龙彦不希望渊绚受到咒术师的控制——这会让她感到不适,也会令她觉得不安。   但渊绚的第一反应是,“特聘教师?”   她非常惊讶地反问道,“……我吗?”   渊绚觉得非常惊讶,因为她没有上过学——在这个世界里,她没有任何上过学的记录。因为受到了战争的波及,所以横滨的许多孩子,在那段时间之内都失去了受到教育的机会。   大战之后‘政府’甚至为了让那些失去家人的孤儿们也有可以养活自己的机会,还特意颁布了相关的福利政策——允许未成年人参加工作,对未成年人进行职业分配之类的政策。   渊绚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五条悟说她不要这样妄自菲薄,“我觉得完全可以的哦,毕竟能够在这个年龄展开领域的咒术师非常罕见,而且咒术高专也不是普通学校,对教师并没有学历要求的啦。”   他们之间竟真的交流起来可行‘性’这个问题。   涩泽龙彦的反对意见完全被淹没在了他们的对话之中。   这种情况让涩泽龙彦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想起来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这样的事情,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试图让渊绚不要去做一些事情,但是每一次渊绚都去了。   那些事情,总是在引发着一些连续‘性’的后果。   比如“虚构之春”事件,又比如才结束没多久的“泷夜叉姬”事件。   渊绚被咒灵绑架,侵占了夏油杰身体的诅咒师被封印那件事情,被咒术高专的人命名为“泷夜叉姬”事件。   因为当初渊绚正是被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带走的。   五条悟回收了封印假夏油杰的特级咒具狱门疆,并将其放在了咒术高专的收藏室中保管起来了。   即便是五条悟也不得不说,渊绚是非常有天赋的咒术师。   他看过渊绚的资料了,渊绚过去的人生经历非常简单,从那份薄薄的档案之中根本找不出她经受过有关于咒术的教育的痕迹,但她的领域却能短暂地束缚住五条悟。   如果不是因为她中途“反水”的话,或许被封印的就是五条悟了。   这是当初的乙骨忧太也未能做到的事情——刚接触咒术的乙骨忧太无法展开领域,甚至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也无法正常‘操’控自己的术式。   渊绚有着足以被直接判定为“特级咒术师”的力量。   现在的咒术师中,一共有四名特级咒术师,他们都是罕见的强者。   五条悟告诉渊绚,“就当作是兼职也可以,偶尔去咒术高专走两圈散散步就好了,其余时间完全可以自己安排,不管是想休息还是写书都没有问题哦。”   他说的话令渊绚有些动容。   涩泽龙彦一下子就能够看出来她的动摇,五条悟说得非常轻松,但是他很清楚,一旦渊绚答应下来的话,她就会陷入“那个世界”里。   陷入“咒术师”的世界里。   他不希望渊绚置身于危险之中。   但是……涩泽龙彦也不能帮渊绚做决定。   她的人生,她的想法,都不应该被他人所掌控。涩泽龙彦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他总是在不断地让步,从想要一直将渊绚困在房子里,到只要在他的视野内就可以,到只要她高兴就可以。   渊绚正在一点一点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的人生之中,不仅仅只有涩泽龙彦的存在。   渊绚问涩泽龙彦,“可以吗?”   她是想去的。   五条悟饶有兴致地支着自己的侧脸,墨镜后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之间的互动。   涩泽龙彦说,“如果你想的话。”   他‘摸’了‘摸’渊绚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   中岛敦想,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才能够容纳他这样的“怪物”呢?   港口mafia是常年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地方。   太宰治问他,你要不要来当我的部下。   中岛敦说,我愿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草率地答应了对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太宰先生在意的地方,但是港口mafia的干部太宰治,令他感受到了无比强势的意味。   虽然他(太宰治)也只是一名少年。   他只比中岛敦大四岁。   这四岁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听到太宰治的声音的时候,中岛敦甚至恍惚间从这道声音里听出了其他人的意味——他仿佛听到了院长的意味。   过去的人生中,中岛敦活在疼痛与饥饿中。   他非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身上的疼痛感。在心理上的确可以得到些许缓解,但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太宰治将中岛敦扔给了芥川龙之介。   他对芥川龙之介说,“这就是你的搭档了。”   中岛敦有着化身为虎的异能力——他无法自由地控制这份异能力。   芥川龙之介感到异常愤怒。   他不明白自己的愤怒具体从何而来,但是愤怒却在灼烧着他的肺部——因为幼年时期的流浪生活,芥川龙之介患上了严重的肺病。   横滨是港口城市,沿海地区的海风会让空气中浸透着一股湿气,因此芥川龙之介时常咳嗽,他那细细的眉头皱在一起,总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心情不佳。   “在下不觉得港口mafia需要无用之人。”   芥川龙之介的发言一向毫不委婉。他在某些方面固执得近乎执拗。   芥川龙之介将太宰治视作自己的“老师”,太宰治一直都只有他这一个“弟子”。   现在他被告知,这种情况维持到今天为止。芥川龙之介看不出中岛敦有任何值得太宰先生侧目的地方。   太宰治也没有生气,他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在回来之前他换掉了被河水浸湿的衣服,现在又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叫有用呢?”   太宰治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芥川龙之介稍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太宰治一眼,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想太多,他只是单纯地思考着太宰治提出来的问题。   但在他回答之前,太宰治却又开口了,“还记得吗?我教导你如何使用异能力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也是个没用的孩子呢……”   他看向芥川龙之介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但是芥川龙之介却咬紧了牙关,他觉得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咬着他的声带,令他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芥川君,”太宰治从芥川龙之介的身边走过,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能稍微不要让我那么失望吗?”   芥川龙之介的脸‘色’异常苍白。   渊绚在五条悟的带领下第一次到达了东京咒术高专,和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涩泽龙彦。   五条悟说,“果然涩泽君也是非常期待来咒术高专参观的吧,我之前和你说可以过来玩你就非常期待呢。”   他无论睁眼还是遮住眼睛,都在说着瞎话。   但渊绚对五条悟说的话非常相信,她问涩泽龙彦,“是这样吗?”   涩泽龙彦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如果说是因为担心她才要一起跟过来的话,反而又会让渊绚产生歉意。她会觉得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   咒术高专的校长夜蛾正道接待了他们。   在新生入学的时候,夜蛾正道总是会问那些学生们同一个问题,他会问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要成为咒术师的,他们真的有做好成为咒术师的准备吗?   但是这一次要“加入”咒术高专的却并非学生。   渊绚的年龄,她对术式的掌控,对领域的‘操’纵,都足以证明她并不需要再接受这方面的学习。   而且,她和异能特务科中的异能者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   夜蛾正道听说了她所做的事情——在自己的领域之中,封印假夏油杰的事情。   夜蛾正道是当初五条悟和夏油杰那届学生的指导教师。   在高专三年级的那一年叛逃,而后成为最危险的特级诅咒师的夏油杰,成为了压在夜蛾正道心头的一块石头。   无论是他还是五条悟,竟都没有察觉到夏油杰的心理变化,没能及时了解他的想法,导致最终夏油杰叛逃。   夜蛾正道是少有的支持五条悟想法的咒术师高层。   他知道五条悟所选的路并不好走,也知道咒术界的现状若想动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是……五条悟能够做到的。   夜蛾正道想,他总是能够做到他人(其他的咒术师)无法做到的事情。   包括挣脱渊绚的领域。   监测的数据显示,渊绚的领域遗留的“残秽”,完全不逊‘色’于任何一名特级咒术师——她曾经和假夏油杰(这是五条悟回来之后同他们解释的)相处半个月,甚至知晓对方真正的“名”。   渊绚和那名术师早就认识。   但是在咒术高专所能找到的资料中,他们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面对渊绚的时候,夜蛾正道的表情非常严肃,这令渊绚也不禁正襟危坐起来,凝重地注视着夜蛾正道。   她的表现让夜蛾正道觉得她果然并不简单。   正因如此,在拿出“契约”的那一刻,夜蛾正道依旧非常谨慎。咒术师之间的约定可以用咒进行束缚,这是一道保险——即便是五条悟和两面宿傩这样的存在,一旦许下“咒约”也无法违背。   甚至他们现在才知道,当初的两面宿傩就是因为没能遵守他与“泷子姬”之间的咒约而死。   他们希望渊绚能够保证不做出威胁到咒术师们的事情,他们希望她不会成为“诅咒师”。   诅咒师就是邪恶的咒术师。   渊绚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诅咒师——虽然当初的泷夜叉姬,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诅咒师”。   在咒术师们看来,渊绚就是“泷夜叉姬”的转生。   因为渊绚有着与“泷夜叉姬”一样的领域和术式,再加上……两面宿傩对待她的态度——泷夜叉姬是两面宿傩的未婚妻,在举行婚礼之前,泷夜叉姬被斩首了。   但直到现在,因虎杖悠仁吞食了手指而受肉的两面宿傩,依旧对她表明了自己的“爱意”。   她能够影响到两面宿傩的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一旦她想要做出某些对咒术师们不利的事情,两面宿傩会站在她这边。   而如果,她愿意听从咒术高专的指挥,那么在两面宿傩这一问题上,就又多了一层保障。   渊绚在咒术高专的学校里,再一次见到了虎杖悠仁(两面宿傩)。 第1卷 第72章   ‘人活着, 是为了知道自己是谁。是为了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虎杖悠仁一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叫过来的样子。   他抬起手掌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还是那副轻松的样子, 在看到大家的时候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因为是两面宿傩的受肉对象,虎杖悠仁眼睛下方的两道裂痕,在两面宿傩见过泷子姬之后就再也无法完全愈合了。   五条悟觉得这应该是因为两面宿傩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其实处于虎杖悠仁身体中的两面宿傩一直都能通过虎杖悠仁的视线和听力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但一般情况下,两面宿傩并没有共享这些的兴趣。   需要着重点明的是, 一般情况下。   而现在并不是一般情况——尤其对于两面宿傩而言更不是了。   似乎是感知到了某种气息,虎杖悠仁眼睛下方的那双本该闭合的眼睛就这样突兀地睁开。   那是两面宿傩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残忍而又扭曲的眼神。   是属于两面宿傩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会躲着我,泷子。”   从虎杖悠仁的脸上又生出来一只嘴巴,这幅样子使得虎杖悠仁的脸看起来格外怪异。   虎杖悠仁有些不太高兴地捂住了这张突然冒出来的嘴巴,嘟囔着说, “都说了不要随便在我脸上长嘴……”   他总是一副对两面宿傩生不出任何恐惧的样子。   面对眼前的“两面宿傩”, 渊绚竟没有生出想要逃走的心情, 她最害怕的时候其实是面对兴世王阁下,因为他带给她的压力才是最大的。   两相比较之下,面对两面宿傩时反而让人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两面宿傩说, “你倒是没有以前那么胆小了。”   他一直都知道,被京都的朝廷和术师们所恐惧的“泷夜叉姬”, 本质上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她没有一颗足以支撑起那份力量的心。   所以泷子姬总是在犹豫、在摇摆不定, 轻而易举被他人的言语所蛊‘惑’, 被别人诱导。   但是两面宿傩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最终会掌控她的人,一定是他(两面宿傩)。   等到结束之后,他们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两面宿傩从来没有设想过失败的可能‘性’。   听到他的声音,渊绚往涩泽龙彦的身边靠了靠,她握住了涩泽龙彦的手。   这样的反应令两面宿傩升起了怒意——相比于她不理会自己, 当着他的面表明对他人的亲密才是最能刺激到两面宿傩的。   即便……   “我不是泷子。”渊绚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非常清楚地让两面宿傩听到了。   她说,“不要再将我当作“泷夜叉姬”。”   渊绚只会是渊绚,这本就是她最初的也是坚守的“名”。   两面宿傩发出了嗤笑的声音。   他说不要总是想着做些无用工,她迟早会想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就像你现在的挣扎一样吗?”   说出了这种话的渊绚坦然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两面宿傩无比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咒术师高层们想要直接将虎杖悠仁杀死以掐灭两面宿傩复活的可能‘性’,是五条悟做出决定将虎杖悠仁留下——他用的理由是让虎杖悠仁吞食所有手指,以彻底杀死受肉于虎杖悠仁之身的两面宿傩。   虎杖悠仁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是死亡,区别只在于早或晚。   渊绚说出了相当令两面宿傩恼火的话。   但他稍微能够忍耐一下,因为她的身份的特殊‘性’——重要的人总是会受到区别于他人的对待。   平时的两面宿傩对待他人已经足够残忍,所以在面对他所认定的“泷子姬”(未婚妻)的时候,他愿意稍微分出几分耐心。   两面宿傩不怒反笑,这个笑容的意味令人捉‘摸’不透,“能看到你这么有精神倒也不错。”   一直没有作声的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   按照他一贯的作风,这是想处理掉对方的眼神。   渊绚的眼光总是非常独到——她喜欢上的人,往往在本质上都是癫狂又残忍的人。   她总是想要去改变对方,但是总在失败——直到她遇见了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爱她。   只有他真的会为了渊绚而抑制本‘性’中的残忍,会为了她而变成她期望之中的温和的样子。   他是完美无缺的恋人。是渊绚梦寐以求的家人。   从这点上,他就已经战胜了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在渊绚心目中的地位的人了。   渊绚并没有因为记忆之中“泷子姬”对无惨的感情而动摇,也不会因再一次面对两面宿傩而退怯。   两面宿傩最终还是被虎杖悠仁的意志力压制下去了。   脸颊上长出来的嘴巴消失,多出来的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两面宿傩的声音消失之后,虎杖悠仁向她道歉了。   “其实他已经挺久没这样从我身上长出来了,抱歉。”   渊绚摇摇头,“不用向我道歉。”   她觉得,只有做错了事情的人才应该道歉,即便有些人愿意为他人所做的事情道歉,也不应该是虎杖悠仁来为两面宿傩道歉。   因为,“你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虎杖悠仁没有为两面宿傩的所作所为感到歉意的必要。   即便两面宿傩现如今与虎杖悠仁共享同一具身体。   虎杖悠仁愣了一下,少年年轻活泼的面孔上浮现出笑容,他忽然说,“您真是一个好人。”   渊绚接受了他的赞美,虎杖悠仁……也是很好的孩子。   中岛敦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留在港口mafia,这里是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也每天都有新的人加入。   因为受到mimic事件的波及,在mimic的首领纪德死后,残留的幽灵士兵依旧在横滨游‘荡’。   港口mafia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清理这些残留的“幽灵”。   中岛敦便是清扫部队中的一员。这是太宰治的意思,他将中岛敦安排在了黑蜥蜴队伍中。   前几天,森鸥外像是忽然心血来‘潮’般地将太宰治叫到了首领办公室。   通电遮光后可以变成墙壁的落地玻璃窗就这样保持着原本的样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本该一直跟在森鸥外身边的爱丽丝在听说了太宰治要来之后便提前跑进了隔壁的房间躲了起来。   爱丽丝非常害怕太宰治——一部分原因是她不喜欢太宰治身上的气息,另一部分原因是太宰治只要一碰到她,她便会消失。   虽然消失之后也还可以由林太郎制造出来,但消失时的那种感觉给爱丽丝留下了阴影。   “太宰君,我听说前几天你又捡回来一个孩子呢。”   森鸥外就好像是在聊天一样地说着平静的话语。   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他和太宰治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长辈和晚辈。太宰治本是森鸥外选择的用以帮助他制造伪证而登上首领之位的工具,但他没有想到太宰治如此年少早慧。   他令森鸥外觉得受到了威胁。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会被动摇。太宰治或许有一天也会像当初的森鸥外一样,用刀划开首领的脖子,然后取代他成为新的首领。   “森先生连这种小事都会关注吗?”太宰治一脸好奇的样子,“我还以为您最近都很忙,甚至都没有时间和爱丽丝出去玩了。”   真是可怜的爱丽丝。太宰治矫‘揉’造作地感慨起来。   他的话令森鸥外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哦,森先生。”   港口mafia的成员们,包括同为干部的中原中也和尾崎红叶,都是称呼森鸥外为“首领”,唯有太宰治以前称他为“森医生”,现在管他叫“森先生”。   对一个人的称呼可以看出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   森鸥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当首领的样子。   他的信心总是会在面对太宰治的时候轰然倒塌。   “大概也就是“那个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或者“既然太宰君已经有了芥川这样得力的部下,不如把那个孩子交给我如何?”之类的话吧。”   太宰治摊了摊手,“不可以哦。”   他对森鸥外说,“那个孩子,我已经有安排了。”   白‘色’的老虎在工厂中发出低吼的声音,敌人恐惧地不断后退逃跑,但还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男人一边哀求着对方不要伤害自己,一边战战兢兢的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但是,老虎的牙齿和爪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惨叫一声过后,男人彻底失去了气息。   中岛敦现在已经是黑蜥蜴部队的十人长了,他的升职速度完全不亚于芥川龙之介或是当初的太宰治。   大家都说中岛敦是非常强大的异能者。   “月下兽”是非常适合用来进行战斗和捕杀敌人的异能力。   老虎的脖子上戴着黑‘色’的铁质颈圈,在化身为虎之后,无法跟随身体的变化一起。随意改变大小的颈圈,会将中岛敦的脖子勒出深深的血痕。   身体上的疼痛会让中岛敦想起自己是谁——他不是食人的老虎,而是人类。   面对太宰治的时候,中岛敦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面对着院长。   他们都在支配着他人。   芥川龙之介总是会用愤怒的不甘的眼神看着中岛敦,因为许多次完成了任务之后,太宰先生总是会对中岛敦说,“做得不错,敦。”   芥川龙之介想,太宰先生,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这难道是因为他的天赋,他的才能与实力都不如中岛敦吗?   芥川龙之介难以接受这种事,即便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揣测,事实或许并不是像他猜测的这样。   但中岛敦有着强大的异能力是事实。   “月下兽”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敌人,也能令他的身体即便受伤也在瞬息之间愈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中岛敦却总是在‘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的神情、流‘露’出来的那股气息令芥川龙之介感到恶心。   明明都已经得到了太宰先生的夸奖……   芥川龙之介是在贫民区的小巷子里长大的,他和自己的妹妹相依为命,芥川龙之介的妹妹现在也是港口mafia的一员,她在黑蜥蜴部队的百人长广津柳浪的手下担任十人长的职位。   芥川银擅长暗杀。   她是一个,从来不在工作时间内说话,甚至用绷带把自己的下半张脸都缠起来的女孩子。   恢复了人类模样的中岛敦脖子上被方才化虎时勒出了深深的血痕,血‘液’从伤口往下流淌着,芥川银看不过去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指了指事务所里的医务室。   中岛敦‘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颈圈,他轻声说,“谢谢。”   但是他没有去医务室处理自己的伤口。   这是中岛敦留下来提醒自己的东西。他本意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他的异能力却阻碍了他只想作为普通人的想法。   大家都说,中岛敦是非常危险的异能力者。   渊绚从东京咒术高专回来之后,决定开始动笔写新的小说。   哥哥给她留下的空白本子还有将近一半,渊绚打算再写两部中短篇小说。   这次要发表的新小说,她将其命名为《泷夜叉姬》。   这次是真实存在的“过去”,而非她想象出来、虚构的“过去”。   故事的主人公,是平将门的女儿,传说中的“泷夜叉姬”。   传说中的版本,和真实发生的过去有着巨大的差别。正因如此,人们的话语融合在一起,才会形成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   渊绚要写的,是“泷子姬”的故事。   人心人言皆是诅咒,所以一举一动都受到束缚。   在故事中,泷子姬最开始是受人瞩目的尊贵姬君,但她后来却成了令人恐惧的妖鬼之女,可实际上让她发生了这番“改变”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而是“人言”。   人们总是在无意识地诅咒着他人。   人们总是在无意识地支配着他人。   所以“泷子姬”成了“泷夜叉姬”,所以她最终注定要死于讨伐。   这是名为“命运”的诅咒。   就好比……中岛敦注定会是“食人的恶虎”。   在中岛敦升任港口mafia的首领直属部队的队长时,太宰治给他送了一份礼物。   他对中岛敦说,“这是我的朋友很喜欢的小说家写的新书,他说要去买的时候,我也顺便去书店看了看。”   太宰治所说的“朋友”,现如今还有两个可以猜测的对象——织田作之助或者坂口安吾。   虽然港口mafia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三人是“朋友”。   所以听到这话的中岛敦才会忽然有些恍惚地想,原来太宰先生也是有朋友的呀。   他怔怔地接过太宰治递过来的小说,小说的名字是《泷夜叉姬》。   这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中岛敦看见书名下方的作者笔名是“渊”,他的脑袋好像忽然之间又开始转动起来,从记记忆的深处轱辘般掉出一个名字——“渊绚”。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中岛敦其实一直都记得,在小时候渊绚曾经对他说过,她的哥哥是一名小说家,她的梦想和他哥哥一样。   但是那时候的渊绚还并不会写小说,她说只会写信,那个时候她还给中岛敦念了她和她哥哥之间的信。   中岛敦一度也想要学着给她写信,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学会写信。   即便中岛敦在院长关他禁闭的地下室图书馆里读了许多的书,然而他却无法模仿其中任何一名小说家的口吻行文,来写出一点点自己想要诉说的话语。   他总是在无声地发出悲鸣,那样的悲鸣无法化作具体的语言。   中岛敦翻开了《泷夜叉姬》。   他从里面看到了一句话,他看到泷子姬询问产屋敷无惨,“你爱我吗?”   不知为何,中岛敦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夜晚,他和渊绚蜷缩在孤儿院的破旧床单上,他听到渊绚对他说,“我爱你”。   这是表达一个人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句子。   这是他们约定好要成为“朋友”的话语。   中岛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觉得他仿佛从小说中的泷子姬的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那是一个令他感觉非常熟悉的人。   那是——渊绚的影子。   在某个瞬间中岛敦竟将小说中的泷子姬与渊绚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   小说中的泷子姬是一个非常胆怯的孩子,虽然大家总是在称赞她,总是在说着她的优秀,但她一直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家看到了她的身份。   ——她是平将门的女儿。   她所获得的一切都源自于她是平将门的女儿。   平将门之女这道枷锁仿佛被牢牢的扣在了她的身上,就像是铁圈一样让她无法摆脱。   所以在平将门死后,她也不得不接受她父亲的下属们的拥护,成为复仇的泷夜叉姬。   人们都说,泷夜叉姬是残忍的妖鬼之女。   ——人们都说,中岛敦是港口mafia的“白‘色’死神”。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脖子上的铁质颈圈,坚硬的边缘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嵌入血肉的伤痕。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便有了这种说法,就像芥川龙之介被人称作黑‘色’祸犬,中岛敦也有了对应的名号。   人们的话语就像是铁圈一般将他圈在其中。   中岛敦感到无比痛苦。   他总是在被强势的人所支配,被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当初的孤儿院院长还是现在的港口mafia干部太宰治。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小说中的泷子姬产生了共鸣。   他觉得自己在“泷子姬”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情,当中岛敦读到小说中的泷子姬最后死在狱门台上之时,他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中岛敦也会在某个时间点,死在他命中注定的地点里。   太宰治说他觉得渊这一次出版的小说,甚至比上一次的更加有趣。   织田作之助和他一起坐在酒吧里,他问太宰治,“你也读了《记忆》吗?”   太宰治点了点头,说她去买小说的时候,老板对他说和《记忆》一起买可以打折,他觉得非常划算,就一起加了进来。   织田作之助赞同地点了点头,打折的商品确实很有吸引力。   他甚至不会吐槽一下,像太宰治这样的港口mafia干部哪里有需要买打折商品的必要。   太宰治问他,“织田作不想知道我对这两本小说的看法吗?”   织田作之助反问,“有什么看法呢?”   太宰治“想起”了一些事情,用非常奇异的方式——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事情。   当他读完小说家“渊”所写的小说之后,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记忆”。   他非常清楚,那并非“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而是一些……发生在其他世界的事情。   在其他的世界中,织田作之助将会死于mimic事件——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与纪德的异能力作用相同的异能力者。   所以对于纪德来说,织田作之助是他挑选好的对手,也是他选择好的用来终结自己的人。纪德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与他有着一样的异能力的织田作之助能够找到吗?   纪德对这样的问题产生了好奇。   而在那个世界中,森欧外将会计划好一切,他会想方设法地把织田作之助推上纪德的对手的位置,让他和纪德进行战斗,最终织田作之助将会和纪德一起死去,而森欧外则会在这次事件中坐收渔翁之利,获得准许异能力者集团合法开展活动的“异能开业许可”。   但是这一次,异能特务科竟然找到了涩泽龙彦来处理纪德。   涩泽龙彦居然真的答应了帮助异能特务科解决mimic事件。   白发红眼的白麒麟,便如同曾经收集其他异能石那样,轻而易举地杀掉了对方。 第1卷 第73章   ‘写作是创造的本能。无论是再绝望的故事, 内核都是救赎。那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求。’   涩泽龙彦的‘插’手让森鸥外计划已久的、甚至特意派遣了坂口安吾前往欧洲,作为双面间谍才实施起来的计划——获得异能开业许可的计划就此流产。   这对森欧外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过也正因如此,森鸥外计划之中那个让织田作之助作为纪德的对手, 作为与对方同归于尽的牺牲品来换取“异能开业许可”的想法也没能实现。   ——与纪德一起在mimic事件中死去,那本该是织田作之助的“命运”。   就好比中岛敦的命运,本该是在四年之后加入武装侦探社。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就连命运也是一样,因?为有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其他人的命运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而太宰治所看到的改变,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一名少女。   那名写下了《泷夜叉姬》也写下了《记忆》的少女——渊绚。   在她的身上散发出了希望的气息。   太宰治觉得渊绚实在是非常有趣,从他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隐约看出了她的不同寻常, 而她后续所做的一切, 更是证明了她导致这个世界出现的脱轨的迹象。   因?为有了她的出现, 所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尤其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涩泽龙彦,在太宰治所看到的命运的轨迹中, 涩泽龙彦应该早就已经死掉了。   他是被中岛敦杀死的——在数年之前?。   而中岛敦也会因?此一直背负着?难以摆脱的痛苦,他会一直沉浸在自己夺走了他人生命的痛苦之中。   直到某次事件来临, 直到他再次面对这个人(涩泽龙彦)。   是渊绚的出现带来了变化。   太宰治想, 这难道还不能算得上是有趣的事情吗?   这难道, 还不能称作“奇迹”吗?   她本身,简直就是“奇迹”的具现化了。   渊绚正在一封封地拆开读者们寄来的信件,新的小说出版之后,仓田主编的信箱很快便堆满了读者们的来信。   在这些读者来信中,绝大部分人都是以前?便看过《记忆》的读者,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是看了电影之后才对她的小说产生兴趣。   在那一堆来信中,渊绚发现了几封特别的信件。   她从里?面找到了织田作之助的来信。   对方没有?用化名,坦然得没有任何遮掩。渊绚看到了他的署名是“织田作之助”。   渊绚忽然想起来,她手里?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当年织田作之助留给她的信。   他会在信上写些什么呢?   之前?的那封信,渊绚将它放在了最下面的抽屉里?,她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有?拆开的可能了,但是奇妙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在当年的那封信里,织田作之助给她留下了‘希望你能够一直幸福’,这样的话?语。   他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是经常被当作倾诉的对象,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织田作之助在接受着?他人的话?语,而他本身的想法反而没什么人会在意。   太宰治是罕见?的会想听织田作之助说话?的人,所以他们成为了朋友。   但是书写远比言语所需的勇气更少,因?为不用直面倾诉的对象。   渊绚看到了现在的织田作之助给她写的信。   ‘前几天的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去电影院看了《万世极乐》。当我在影院门口的墙壁上看见?那张海报时,不知为何,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名演员——饰演“别天王”的演员。   我回忆了一会儿,想起了一个名字。   在两年多以前,我遇见?过一名少女,她的名字是“渊绚”。’   织田作之助已经知道了小说家“渊”就是当初和他在咖啡店里?认识的“渊绚”了。   如果说看到海报的时候还只是稍微有些疑‘惑’,那么在看完电影之后亲眼看到电影之中“别天王”的面容,以及演员表上渊绚的名字后,织田作之助便完全肯定了。   再加上电影结束之后,太宰治还告诉了织田作之助自己当初去参加了“渊”的签售会的事情。   太宰治怀念地说,当时的渊老师还是粉紫‘色’的头发,不过当然,现在的白‘色’头发也很漂亮。   织田作之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书店,他看见?书店里?摆放着渊绚出版的新书。   ——《泷夜叉姬》。   织田作之助买下了一本小说。   这一次的故事,是一个“绝望”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泷子?姬从一开始就被人言束缚,她无比羡慕眼前所能见到的、可以自由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人。即便这个人也一直在扭曲而又阴暗地羡慕着?她,泷子姬拥有无惨未能拥有的健康的身体。   她一直都想摆脱人言的束缚,所以不断地努力着?想要去追求自己渴望的事物,然而直到最后她也没能逃脱命运的轨迹,只能步入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人活着?,无法只是为了自己而活。   但是人活着,也不应该只是为了他人而活。   织田作之助恍惚地想起当初他听到那个男人所说的“由你来书写这个故事的结局”时,他仿佛在顷刻之间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在那之前?,织田作之助仿佛只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人的言语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漫无目的的人找到归宿,却也会让心愿平凡的人受到折磨。   织田作之助从她这次的故事中,看不到任何“希望”存在的痕迹。   即便是她用极为梦幻的方式书写出来的泷子姬与产屋敷无惨相恋的片段,那里面没有?渗透出任何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泷子姬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来向对方求爱,然而无惨却没有?给予她任何“爱”。   她所渴求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半分——直到死亡也没能实现任何心愿。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所以在渊绚这次收到的读者来信中,几乎有一半都是在倾诉着?对她这一次作品的“指责”。渊绚以前总是在写着?希望的故事,而这一次她却将所有?的希望都碾碎了。   在《泷夜叉姬》的故事中,也出现了与主人公泷子?姬有感情线的人物分别有两个男人。一个是产屋敷无惨,另一个是两面宿傩。   但是这个故事的主旋律并非是泷子?姬与的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它的本质在于泷子姬短暂的一生中所经历的一切,她从年幼时期开始便有所预兆的悲哀的一生。   在读者来信中,也有?人问渊绚,‘无惨爱泷子?姬吗?’   渊绚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由她来回答,因?为她也是“不知道”的,无惨从来都没有?亲口对泷子姬说过半句爱意,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同样的道理,两面宿傩也是如此。这两个和泷子姬有过“婚约”的男人,都从未对泷子姬说过半句“我爱你”之类的话?语。   或许是他们都认为这没有必要,又或许因为其他。   泷子姬从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出任何一段能够让她感到安心的感情——唯一最为贴近的,却也是虚假的欺骗。   兴世王——她父亲的盟友,一直以来都对她无比怜爱的阁下,也只是为了利用她来实现自己谋逆的目的。   没有任何人是纯粹地“爱着”她的。没有任何人会毫无保留地去爱她。   她从别人那里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幸福,也从自己的生命中找不到半分半缕的希望。   织田作之助在看完小说之后被字里?行间那股浓郁的绝望所震撼,他甚至开始想渊绚是否是遭遇了什么令她感到痛苦不堪的事情,所以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   ‘便如两年之前?一般,我依旧希望,你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写自己想写的故事,拥有幸福的人生。   织田作之助只要一想到渊绚正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便觉得自己好像也从她的生活之中汲取了幸福的养分。他好像也感受到了这样的人生。   读完他的来信的渊绚第一次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她告诉织田作之助,这不是一个绝望的故事,而依旧是希望的故事,在信的末尾她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至少在奔赴“命运”之时,是她自己所做的决定。’   泷子姬一定会死,但死去的方式却可以自己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最后的一点点希望——至少,她曾有过自己选择的机会。   如果太宰治看到了这封信,他一定会觉得非常赞同——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正如他在“不存在的记忆”中看到的织田作之助的死亡。   他本可以不去面对纪德,但他最终还是去了。因?为织田作之助知道,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皎月莹莹,如水的光华从玻璃窗钻进房间。   中岛敦正在港口mafia的公寓里?,他坐在开着?小台灯的书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张信纸和一只铅笔。   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铅笔和纸张都是罕见?的奢侈品,它们甚至比巧克力或是糖果更加珍贵且难以获得。   孤儿院的孩子们大多不识字,所以他们即便拿到了铅笔,也绝不是用来书写,而是用来图画——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场景具现化投影在纸张上,对于孩子们而言是一项非常有趣的活动。   但是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中岛敦几乎没有?触碰过铅笔和纸张。   所以当渊绚离开孤儿院之后,中岛敦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之后,他对渊绚的“信”究竟是如何写出来,究竟是如何投递给报社的,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弄明白。   他好想给她写信。   中岛敦觉得心底里?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给渊绚写信,但是他的手指却无法像心底里?声音所说的那样,‘操’控着铅笔写出想对她说的话?语。   中岛敦和渊绚已经有?九年没有?见?面,在这期间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联系。   于是中岛敦想,她真的还会记得我吗?   渊绚是中岛敦的第一个朋友,她也是中岛敦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直到现在,中岛敦也没能找到自己的第二个朋友,太宰先生对他说,芥川君或许能够成?为他的朋友。但是中岛敦每次见到芥川龙之介的时候,对方都是一副非常生气的,甚至是憎恨着他的样子。   朋友之间是不会存在憎恨这种情感的。   中岛敦想,他和芥川龙之介无法成?为朋友。   面前摆着?这张空白的纸中岛敦,想到了好多东西,最终他的记忆停留在当初的孤儿院的夜晚,他独自蜷缩在被窝里?用手指在自己的手掌中轻轻地划下了“我也爱你”这样的话?语。   中岛敦拿起了铅笔,他在空白的信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我依旧爱你。’   渊绚觉得这封信真的好奇怪,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甚至在信中都只有一句话,只有那一句——   ‘我依旧爱你。’   她觉得这可能是某个读者的恶作剧吧,相比于写出一些恶毒的甚至是诅咒的话?语,她觉得写下这句话的人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   在渊绚的脑海之中,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个幼小的蜷缩着?的身影。   中岛敦的身影。   从孤儿院离开之后,渊绚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一次,最开始时她只是不敢和涩泽龙彦提出这样的请求,但是后来她也逐渐习惯了不再去回忆孤儿院的事情。   她和孤儿院中曾经的朋友中岛敦之间的朋友关系早就已经在她离开的那一天结束了,现在的孤儿院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值得再回过头去牵挂的东西。   渊绚的心仿佛在和她说话?。   它说,“你在说谎。”   如果真是觉得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牵挂的东西,那么她也不会再记得中岛敦。存在于记忆之中的这道身影、这个名字恰恰证明了她对中岛敦的情感。   她向对方说过,“我爱你。”   虽然在那个时候,渊绚并没有?听到中岛敦的任何回应。   中岛敦在小说《泷夜叉姬》中看到了那个情节——泷子姬问无惨,“你爱我吗?”无惨并没有回答她。   后来她又问了两面宿傩同样的问题,而这一次她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   她并不想知道花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凋谢,也没想要两面宿傩一定会保护她的承诺。   泷子姬只是单纯地想要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希望对方可以稍微对她说一句,“爱”。   中岛敦想起来小时候在孤儿院里,渊绚也对他说过“我爱你”。   那个时候,中岛敦没有?说话。   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句话补偿给渊绚,所以才会提笔。   渊绚完全没有?认出他(的信)来。   但她没有?将这封奇怪的信置之不理,渊绚找了一张空白的信纸,她在信纸上写下了‘谢谢’的字样。   这句“谢谢”被寄回了中岛敦的手中。他没能明白渊绚的回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作为陌生人的感谢,又或者是认出了他,却不想再与他多做交流。   中岛敦的手指无意识的又开始抚‘摸’着脖子?上的颈圈,明确这种状态后似乎能让他获得某种安心般的情感。   他将渊绚的这封回信收在了自己的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收到回信的第二天,中岛敦听说了渊绚要开第二次签售会的消息。   太宰治坐在椅子?上,手指微微起来,“不用这么紧张吧?敦君。”   在称呼这一问题上,芥川龙之介也和中岛敦发生过不止一次的冲突,因?为太宰治会叫中岛敦的名,却只会叫芥川龙之介的姓氏。   这样的认知使得芥川龙之介又开始反思为什么自己又要低人虎一等。   而且,太宰治从来没有?对芥川龙之介说过,“一起去参加签售会吧。”   本是在进行接替工作的芥川龙之介睁大了眼睛,像是难以置信般地盯着他们二人。   芥川龙之介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中岛敦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能做的和不能做但是想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   “还有?事吗?芥川君。”   货物接替工作已经交接成?功,可是芥川龙之介却依旧站在太宰治的办公室里?。   听到太宰先生询问自己的声音,芥川龙之介咬紧了牙关,他像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般,抬起脸注视着?太宰治鸢‘色’的眸子。   他无比认真地说,“我也可以去。”   在很多时候,芥川龙之介都无法掌握好语言的艺术,他时常会说出一些让人误解的话?。   芥川龙之介并不像他的老师太宰治那样八面玲珑。   太宰治笑眯眯地说,“但是我不需要你哦。”   他的话?令芥川龙之介攥紧了拳头。   其实以太宰治的聪明才智,在芥川龙之介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猜测到对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了。而且太宰治也能理解芥川龙之介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装作没能理解。   然后说出令芥川龙之介难堪的拒绝。   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的肺部在发热,灼烧的感觉几乎要将他烫伤,可是他又觉得全身都是冰冷的,甚至连牙关都开始隐隐打颤。   太宰治眯起了眼睛将余光投向他们二人。   虽然一开始森鸥外向太宰治讨要中岛敦无果,但是在后来的时间里,作为首领的森鸥外还是成功将中岛敦调到了自己的手下。   这倒不是太宰治不敌森鸥外而妥协的结果,而是他早就有?所预料、早就计划好的场景。   太宰治并不是想让中岛敦成为芥川龙之介的下属,在他看来,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都是非常有天赋的孩子,但他从来不夸奖芥川龙之介,这是因为太宰治知道,对于芥川龙之界而言,源源不断的愤怒才是支撑他寻找自己存在意义、支撑他不断变强的根本。   他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同伴,成?为搭档。   中岛敦不可以是被芥川龙之介随意支配的一方。中岛敦也不可以是被芥川龙之介忽视的一方。   意味深长的眸‘色’氤氲在太宰治的眼底。   第二次的签售会远比第一次的安排更加妥善。因?为有了之前?的那次前?车之覆,所以这一次渊绚在开始之前?便同涩泽龙彦进行了沟通。   “可以稍微多信任我一些吗?”渊绚问涩泽龙彦,“相信我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   她的声音还是很柔软的声线,但是说话?时的神态和感觉,却让涩泽龙彦显而易见?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涩泽龙彦对此无可厚非。   但他依旧担任了渊绚的“助理”一职,在用屏风隔出一个小房间之后,他站在渊绚的身后。   这一次的签售会的预设安排是一整天。   如果来参加的人数并不多,那就提前?结束——涩泽龙彦说今晚去外面吃晚饭。   晚饭结束后还可以到处逛逛——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街边的店铺都开始准备起来。   生活正在逐渐平稳下来,一点一点地走上正轨。   虽然……虽然渊绚和涩泽龙彦,完全没有?过关于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对话。   他们过着?家人的生活,像是恋人一般同对方生活在一起,但是却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们是恋人”之类的确定‘性’的话?语。   渊绚半垂着?脸在摆放在桌子?上的小说扉页上签字,或许该庆幸一下她的笔名取的很短,所以签名的时候非常迅速。   这一次,她又见到了那名少年。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见面。   渊绚第三次见到太宰治,但是她依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渊绚本没有?刻意询问的意图,但是太宰治兴高采烈地同她打着?招呼。   “又见?面了哦!渊老师!”他笑眯眯地对渊绚说,“这是我第二次来参加您的签售会了呢!”   单从这样的话?里?听起来,倒显得太宰治仿佛是有多么喜欢她或是她的作品,所以才会这么殷勤地参加她的签售会。   但是渊绚非常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和那名橘‘色’头发的少年一起过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让自己签名。   上一次签售会,太宰治甚至都没有?带上她的小说一起过来。   他根本就不是来找渊绚签名的。 第1卷 第74章   ‘那是——存在与不存在的记忆之中, 仅可窥见分毫的奇迹。’   上一次的目的不是来找渊绚签名的太宰治,这一次的目的同样不是。   他只是单纯地来见一个人——只是想来和渊绚见面。   “我前段时间去看了您的电影呢,”太宰治的语气上扬出活泼的调子, “您在电影中的表现让人非常惊艳哦!”   少年鸢‘色’的眸子里满浸着笑意,说话时微微敛下眼睑,勾勒出几近温柔的神情?。在他的身上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气息——悲伤或是空虚的气息。   渊绚抬起眸子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与对方在签售会场见面的时候,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和他一起的橘发少年吸引了。   那名少年在询问她,究竟要怎样, 才能够获得“救赎”与“解脱”。   然?而时至今日渊绚才明白,想要询问她这样的问题的人,并不止中原中也一个。   眼前的黑发少年是否也抱着类似的想法?,渊绚陷入了沉静。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出了更?加成熟的相?似的轮廓——在“虚构之春”事件中,她在那列前往“青森”的火车中遇到了“太宰治”。   ——港口mafia的首领太宰治。   通过五条悟, 渊绚知道?了在她被兴世王阁下带走的那段时间里, 涩泽龙彦与异能特务科之间的交易。   所?以她也知道?了, 现如今港口mafia的首领,是名为“森鸥外?”的先代?首领的私人医生。   那么在这个世界中,太宰治的身份是什么呢?   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的五条悟, 非常有耐心地在手?机上摁下了,‘港口mafia中仅次于首领的五大干部之一’。   那个时候五条悟问渊绚为何不直接去问涩泽龙彦, 他说, 作为异能者?的涩泽龙彦, 在这方面知道?的东西会比他更?多?。   渊绚也明白这点?,她只是觉得……涩泽龙彦大概不会希望她去问他。   就好比渊绚回来之后,涩泽龙彦也没有追问她在被世兴王阁下带走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些时候,面对某些事情?, 他们总会心照不宣地保持安静。   渊绚并没有把眼前的太宰治,和虚构之春事件中列车里的太宰治混淆。她从眼前的太宰治的语气、眼神中便看出来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和虚构之春事件中降临的太宰治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那样几近“绝望”的空虚的眼神。   仿佛什么也找不到,仿佛什么也无法?获得——一切得到的或是未能得到的,最终都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那样的眼神甚至令人觉得,太宰治是一个和“悲剧”画上了连线的男人。   然?而现如今站在签售会场里的太宰治,却带着相?当?活泼的愉快的神情?。   渊绚回过神来。   “非常感谢。”   她平静而短促地回应对方,在太宰治带来的小?说上签下自己?的笔名。   当?渊绚双手?将小?说递还给太宰治的时候,太宰治愉悦地笑弯了眼睛。   “不用客气哦。”他堂而皇之地接受了渊绚的道?谢。   站在渊绚身后的涩泽龙彦想,眼前的这名少年,正如咒术高专的那个五条悟一样令人生厌。   “其实呢,”拿回了小?说的太宰治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开口道?,“我也觉得白‘色’的头发和您更?加相?称。”   他留下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渊绚的目光追随着他离开的背影,她下意识地触碰了自己?的发梢。   她想起虚构之春事件的罪魁祸首了。   导致特意点?在横滨降临的“津岛修治”,有着一张和太宰治一模一样的面庞。渊绚后来的确知道?了它是从未能实现的“约定”中诞生的咒灵,但是这张面容也能说明许多?东西。   太宰治有着相?当?独特的异能力,甚至很有可能可以接触到其他世界,接触到“根源”。   渊绚在想,他可能“看”到了什么。   就好比当?初的那些诅咒凝聚的咒灵也“看”到了某些东西——所?以它们才会成为“津岛修治”。   太宰治离开之后,又有几名读者?轮流进来要了签名,过程中倒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直到一名青年男‘性’走进了小?隔间。   青年有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木质般的沉稳的气息。   他的名字是织田作之助。   时隔四年,渊绚再一次见到织田作之助,而就在前几天她才给对方写去回信。   “你好。”织田作之助同她说。   非常平静的问候,便如同陌生人一般。   渊绚的嘴唇微微翕动?,然?而她却没能想好要和织田作之助说什么话,事实上她至今也不擅长与人交谈,比起说话,渊绚更?乐意在纸张上书写。   织田作之助忽然?对她说,“电影很好看。”   正在签名的渊绚低着脑袋,闻言她却没有抬起头来。渊绚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海道?导演是位非常优秀的导演。”   他们之间在说着客套而又生疏的话语。   听到这话的织田作之助,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告诉渊绚:“你也是位非常优秀的小?说家。”   当?织田作之助知道?渊绚就是小?说家“渊”,知道?她就是《记忆》的作者?之后,回忆起他们之前在咖啡店里的对话,织田作之助对她的印象有些复杂。   但是毫无疑问的,织田作之助非常羡慕她。   他的话令渊绚抬起脸来,她终于在见面后第一次直视了织田作之助的脸,织田作之助的脸上挂着和以前别无二致的神情?——平静而又温和的神情?。   仿佛忽然?之间渊绚变安心下来,她的神情?变得柔和,同织田作之助说话时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   她问织田作之助:“那么你呢,你现在开始写小?说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他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一样。   渊绚对织田作之助说:“我一直都觉得,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   织田作之助道?:“我会努力去做的。”   他们之间就好像一下子便释然?了。   涩泽龙彦完全没有想到,渊绚能够见到这么多?以前相?识的人。   他们仿佛是从他的记忆里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和她一起回忆着之前的事情?,而之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涩泽龙彦没能参与进去、或是没能去了解的事情?。   涩泽龙彦对此感到极为不悦,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直到渊绚对织田作之助说,“下次,再约好在咖啡店里见面吧。”   织田作之助看了一眼她身后一言不发的涩泽龙彦。   织田作之助知道?,涩泽龙彦就是杀死了mimic的纪德的异能力者?——“龙彦之间”制造出了大范围的白‘色’雾气,雾气消散之后,纪德便成了一具尸体。   他是相?当?危险的异能力者?。   事到如今,织田作之助已?经不会再将渊绚视作有着平凡生活的小?姑娘了——她身边的异能者?,比之任何一名异能者?也有过之无不及。   她本身就是属于“这边”的人。是属于不安定的世界的人。   织田作之助想起太宰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她简直就是“奇迹”的具现化。”   能够让太宰那样的存在说出这种话来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好。”   他想起来,幸介他们(他所?收养的孤儿)一直都很喜欢甜食。   明天从咖啡店回去的时候,就给他们带些蛋糕回去吧。   涩泽龙彦对渊绚说,“那两个人都是港口mafia的人。”   渊绚微微侧过脸去看他,涩泽龙彦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所?以也无法?分辨她的意思?。   “哪两个人?”渊绚问。   并非明知故问,渊绚的确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涩泽龙彦说的是哪两个人,她只能理解到“太宰治”是其中之一,那么另一个呢?   “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   渊绚没能想到织田作之助也是港口mafia的成员——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血腥味。   织田作之助完全不像是会伤害他人、向他人掠夺的人。   他带给渊绚的是一种无害的感觉。   然?而涩泽龙彦告诉她,织田作之助不仅是港口mafia的成员,以前更?是顶尖的杀手?——在大战结束的那段时间,他是横滨最顶尖的杀手?之一。   渊绚注视着涩泽龙彦,她忽然?轻声开口,“那么现在呢?”   现在的织田作之助,遵守着“绝不杀人”的原则,大家都说,他根本就不像一名mafia。   救助孤儿、拯救他人……   织田作之助在做出选择——他在努力走向自己?渴求的道?路。   渊绚的手?掌置放在自己?的胸口,她的胸腔中有心脏正在跳动?——为了她自己?而跳动?。   为了她想要获得的事物而跳动?着。   渊绚觉得,无论之前发生过怎样的事情?,无论以前是怎样的人,在得知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之后,都应该有努力的机会。   正如涩泽龙彦以前,也是会为了收集异能石而随意将其他异能者?拉入自己?的异能力中的恶劣存在。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不是想要对方的异能力,只是单纯地,想要看到有人在自己?的异能力中挣扎——从来没有人战胜过自己?的异能力。   这仿佛命运。   但是渊绚战胜了命运。她没有接受“泷子姬”的名,也没有接受“泷夜叉姬”的名,更?没有成为“别天王”。   她坚守住了自己?最初的名,所?以最终打败了想要蛊‘惑’她的兴世王。   渊绚想,这是因为她得到了“爱”。   哪怕只有一个人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语,也能让她再鼓起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   因为,是有人需要她的。   正如——此刻进来的人。   白发的少年在脸侧有一缕稍长些的头发垂落,他的刘海不怎么平整,脖子上戴着铁质的颈圈。   少年穿着黑‘色’的‘毛’衣,外?面披着一件同‘色’的外?套。   中岛敦其实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最终才决定要来参加渊绚的新书签售会。   他听说这已?经是渊绚第二次举行签售会了,但是当?渊绚举行第一次签售会的时候,中岛敦仍在孤儿院里,完全没法?接收到有关于这次签售会的任何信息。   他就这样错过了许多?东西——他们之间已?经有九年没有见过面了。   中岛敦从幼小?的孩童成长为一名少年。   他从一个普通的脆弱的小?孩子变成了强大的可怕的异能者?。   因为不擅长与他人来往,所?以中岛敦也没能得到关于涩泽龙彦、关于异能特务科、关于渊绚的具体信息。   他只是知道?渊绚现在是一名小?说家,她写出了非常有名气的作品,她的作品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中岛敦也去看了电影,名为《万世极乐》的电影——他看不懂的电影。   虽是如此,但也并不影响中岛敦对渊绚进行想象。他在渊绚离开之后时常会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和她说那样过分的话,她是否会继续留在孤儿院。   中岛敦觉得他是一个自私的乖孩子。   这种事情?,即便只是想想,其实也是对渊绚的恶意。   因为中岛敦认为,渊绚现在应当?是正在过着她想要的生活,他觉得渊绚现在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作为失败者?,作为被不幸孕育出来的孩子,作为带来灾祸的食人虎——中岛敦想,他或许不应该来看她。   他不由得心生退却。   渊绚看出了他的想法?。   当?中岛敦走进隔间的时候,她便认出来了对方的身份。她想起小?的时候,中岛敦总是穿着破旧的衣物,形销骨立的样子让他本就幼小?的身躯愈发单薄。   现如今的中岛敦依旧是一名形销骨立的少年。   他的皮肤非常苍白,身形消瘦,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摇晃的样子,连站都站不稳。   “好可怜……”   “好残忍……”   渊绚仿佛忽然?之间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那声音正在指责着她,指责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再去面对过中岛敦。   她竟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曾经唯一的朋友。   即便……   即便是中岛敦对她说,他们不再是朋友了。   “敦。”   少年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脱出。   渊绚闻到了一股悲伤的气息,从中岛敦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中岛敦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对渊绚说,“您好。”   渊绚想起来小?的时候中岛敦也是这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同类,在面对许多?事物的时候,他们都是如此的小?心而又谨慎,仿佛害怕那些事物会伤害到自己?一般。   他们总是轻而易举便能被一些毫不起眼的事物所?伤。   渊绚听到中岛敦对自己?的敬语,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问对方,“你现在,还住在孤儿院里吗?”   中岛敦今年只有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有可以离开孤儿院独自生活下去的条件。   但是中岛敦对渊绚说,“我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我已?经,可耻地逃走了。   没有丝毫准备,也没有任何目的的出逃,如果没有被太宰先生捡回去,很有可能就会饿死在路边上吧,就像一条流浪的野犬般地死去,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但是渊绚想,是被人领养了吗?   她没有直白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渊绚很清楚中岛敦不希望她这样询问自己?,而且在她犹豫沉默着该如何开口同他交谈的时候,中岛敦便开口同她解释说:“我得到了一份工作。”   “我现在可以靠工作养活自己?。”   面对渊绚的时候,中岛敦忽然?发现自己?禁止不住地感到阵阵难过。   好奇怪……   就连中岛敦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心情?来。   但是他忽然?间便想起了小?说中的内容,他想起他在小?说的主人公泷子姬身上看到了渊绚的影子,他在想渊绚现在所?过的生活真的就是她希望的吗?   中岛敦总是在想着一些没有逻辑、前后矛盾的东西。   他在港口mafia的时候也是一样。面对敌人的求饶时,中岛敦几乎每一次都是毫不犹豫地扑向对方,撕咬对方。   但是在任务结束之后,中岛敦又会觉得非常后悔,他时常会觉得,自己?身体之中的虎要将他自己?也吞食,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   《泷夜叉姬》的主人公也是如此。   她最终的结局是死亡。   中岛敦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何要来参加渊绚的签售会。   即便对方不是渊绚,即便他不是中岛敦,他也想来参加这个签售会。因为他想要询问这本小?说的作者?一个问题。   “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吗?”   ——这毫无疑问是悲剧。   人们——绝大多?数的人,划分结局的好坏时所?用的标准都十分粗暴。   主人公收获了爱情?或是事业,那么就是好的结局。主人公最终死去,那便是坏的结局——即便死去之时,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了结了自己?的执念,那也是坏的结局。   因为主人公死去了。   许多?人不明白,死亡并非终结也并非悲惨。   每个人都将迎来同样的归宿,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将迎来死亡,但死亡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渊绚反问中岛敦,“你觉得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吗?”   中岛敦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是这样觉得的。   但是渊绚对他说,“这不是。”   她看到了中岛敦的心,她也忽然?之间明白了,对方是来向她求救的。   小?的时候渊绚无意识地向他求救,而现如今他们之间的身份进行了转变——渊绚已?经成长了,但是中岛敦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   他依旧在‘迷’茫而又痛苦地‘摸’索着一切。   签售会分配给每一名读者?的时间有限,渊绚没法?一直和中岛敦站在隔间里进行交谈,她忽然?站起身来,握住了中岛敦的手?。   “能留下来等我吗?”   渊绚想要在签售会结束之后,再和中岛敦慢慢说。   就像很久以前的时候那样。   幼小?的稚嫩的声线会流淌入彼此的耳中,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声音。只差一点?点?,渊绚便有可能和中岛敦成为“家人”。   因为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那个时候,都在对这个世界而感到‘迷’茫与恐惧。   渊绚终于等到了这次签售会的最后一名读者?。   她请中岛敦先去会场的休息室里等她,还特意拜托了签售会场的安保人员帮忙照顾中岛敦。   被拜托照顾的中岛敦局促地表示不用这么麻烦。   渊绚想,签完这最后一名读者?的小?说,她就可以去找中岛敦了。   这次的读者?,并不是本国人。   因为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本,渊绚的心情?便不由得放松下来,她随口说了一句,对方柔柔地笑了起来,他的轮廓柔美俊秀,线条清隽的面容又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您看出来了吗?”青年的声音带着笑意。   听到声音,渊绚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青年似乎非常怕冷,所?以身上披着厚厚的‘毛’领披风,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毛’毡帽,即便是在签售会场也没有把自己?的帽子和披风脱下来。   黑‘色’的头发从‘毛’毡帽的边缘‘露’出了几缕,略有些散‘乱’地落在他的脸颊两侧。   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眸子的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告诉渊绚,“我是俄罗斯人。”   俄罗斯是一个长年被浸透在冰天雪地中的国家,所?以又有夸张的笑话说人均徒手?撕熊,然?而眼前的青年看起来却是异常苍白病弱。   和中岛敦不一样,这名青年并非是出于内心的胆怯而显‘露’出的苍白—— 他更?像是因为身体不好。   渊绚想起了被诅咒缠身,无法?活过二十岁的无惨。   相?同或是相?似的命运,总是降落在不同的人身上。   当?这名年轻人将带来的小?说递给渊绚签名的时候,渊绚注意到他的手?指指甲似乎有被咬过一般的不平整的痕迹。 第1卷 第75章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付出, 出于名为?“爱”的情感,本没有任何?联系的人,也能将对方视作比自己的人生更加重要的存在?。’   不仅是指甲如此, 青年的精神?状态也有些疲态,因?为?他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就好像是常年睡眠不足所导致一般。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长年生活在?地下室的感觉——只有老鼠才会经年累月地蜷缩在?这种?阴暗的地下角落。   渊绚轻声道, “您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吗?”   有很?多外国人会在?抵达了其他的国家后无法适应当地的环境,导致精神?状态不佳, 渊绚觉得,或许他是才来到这个国家不久。   青年微笑着对她说?,“可?能是吧。”   他的确是前段时间才来横滨的,因?为?收集到了某些消息。   他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或许是教养使然, 这样的认知却令渊绚紧了紧眉头,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 眼前的青年或许并不是普通人。   渊绚从他的眼底读不出他的任何?想法——这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眼神?。   青年的手指瘦削纤长,拿著书本的时候暗‘色’的书皮更是衬得他的皮肤格外苍白,然而渊绚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异常愉快。   鬼使神?差的, 渊绚询问了他的名字。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您知道的, 我们的名字向?来很?长, 所以叫我费奥多尔就好。”   费奥多尔收回?那?本小?说?。   他询问了渊绚一个问题, 他说?,“在?读《泷夜叉姬》这个故事的时候,便一直有个问题横贯在?我的心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当面询问您。”   “渊老师, 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吗?”   费奥多尔是特意为?了渊绚而来到横滨的。   其实在?更早之前,他便对她有所关注,只是那?个时候,费奥多尔还有很?多东西不敢确定,他只是单纯觉得,在?渊绚身上可?能会找到某些他需要或是可?以用得上的东西。   四年以前,横滨出现了一次大事件,有一只特级咒灵不知用什?么方式竟获得了“异能力”,它将自己命名为?“津岛修治”,并且降临了横滨。   盘踞在?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内的咒灵,它的降临导致横滨的空间发生了扭曲。   在?横滨被它的领域(异能力)覆盖的那?段时间里,异能特务科和其他异能力组织,都检测到了异常的能量波动?。   其中有几道能量,与已知的某些异能者的异能力波动?极为?相似。   费奥多尔在?俄罗斯建立起了名为?“死屋之鼠”的组织,他利用死屋之鼠来收集自己想要的情报,同?时也会将情报贩售出去二次交易。   因?此,费奥多尔逐渐成了黑市中略有名气的情报贩子?。   他利用死屋之鼠,收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虚构之春”事件期间,他的异能力波动?也在?横滨出现过。   然而那?段时间里,费奥多尔本人一直都待在?俄罗斯。   从“虚构之春”事件的中心所救出的,被咒灵困在?最里面的少女,虽然异能特务科已经有意遮掩,但费奥多尔还是想方设法得到了她的名字。   ——渊绚。   白麒麟的同?居者。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手续证明的“妹妹”。   费奥多尔在?思考,她是怎样的存在?。   那?之后他便一直在?关注着渊绚,费奥多尔因?此得知了她是一名小?说?家,也得知了她的小?说?被拍摄成电影。   当费奥多尔再一次得到渊绚失踪的消息时,他亲自抵达了横滨。   那?时候刚好是渊绚的小?说?《记忆》改编的电影《万世极乐》上映的时间段。   费奥多尔去看了那?场电影。偌大的电影院内只有零星的几个观众——这是已经上映半个多月之后的状况了。   黑发紫眸的俄罗斯人微微垂下眼睑,他半阖着眼睛,用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凝视着荧幕上的角‘色’——别天王。   他听?说?,之前发现了一座百余年前的寺庙,那?曾是一个名为?“万世极乐教”的教派所建造的寺庙。   据说?,那?座寺庙里真的存在?过“神?”。   附近山上的老人们,曾听?自己的祖先描绘出那?样的场景。白橡发‘色’的教祖慈悲地接受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万世极乐教是真正的“极乐世界”。   为?了让人们获得救赎与解脱,教祖的祈祷唤来了真正的神?明。   那?是白发的现御神?,是神?回?应了人的祈祷,祂的名字是“别天王”,祂是掌控言灵的神?明。   祂是“言语”的神?明。   费奥多尔很?好奇,她是如何?做到将小?说?中的设定与人物,竟和现实重叠至这种?地步。分明在?写下这本小?说?之前,她一直都住在?横滨,从来没有去过那?座寺庙附近。   小?说?家们在?写作时将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某些事件融合到小?说?,是很?常见的举动?。然而渊绚的小?说?诞生于万世极乐教的寺庙被找到之前,仿佛颠倒了一般。   就好像,并不是她的小?说?以现实为?基础。   就好像,是她所写的故事,融入了现实。   费奥多尔想到了一样东西,在?他已知的信息中,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将虚构的事物化为?现实。   那?是此世间绝无仅有的、传说?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的宝物——“书”。   没有人见过书,也没有人得到过它,异能者们只是单纯地知道着它的存在?。因?为?有着“预言”的能力的异能者曾说?过,“书”就存在?于横滨的某处。   费奥多尔要来确认一件事情。   那?些想要得到“书”的异能者们,都是为?了拿到它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愿望换而言之又叫遗憾——是对想要得到的或已经失去的事物的渴求。   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的人,是不会渴求“书”的。   所以费奥多尔问她,“渊老师,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吗?”   渊绚注视着他。   没能立刻回?答,对这个问题产生了迟疑,这足以让费奥多尔判断出她的答案了。   ——不是。   她仍有愿望。   费奥多尔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样啊。”   他的表现让渊绚的心底涌出细小?的不安。她觉得这名自称费奥多尔的青年给她带来了危险的感觉。   “非常感谢您。”费奥多尔谦和有礼地同?她道别,他说?,“祝您能早日弥补遗憾。”   渊绚注视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等累了吗?”   渊绚是小?跑进来的,她的脚步像是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少年的面前。   她问中岛敦,“一起去吃晚饭吧?”   坐在?休息室的小?凳子?上等待她的中岛敦抬起脸,像是由好几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的眼睛呈现出并不纯粹的金‘色’。   他的目光落在?渊绚的脸上,而后看向?她的身后。   中岛敦的感知极为?敏锐,他在?签售会的隔间里便看出来了,渊绚的“助理”是非常强大的异能者——也是非常危险的异能者。   那?个白‘色’长发的男人(涩泽龙彦)身上,散发出了死亡与血腥的气味。   中岛敦对这样的气味极其敏感。因?为?现在?他自己也是整天在?这种?气味中打滚的人了。   “他……不用跟着你吗?”   中岛敦记得,这就是将渊绚从孤儿院带走的男人。虽然当时他正在?被院长关禁闭,但是他后来从其他孩子?的谈话中偷听?到了。他听?说?,带走渊绚的少年有着雪一样的白发与血一般的眸子?。   “他?”渊绚问。   “助理先生……或者护卫……”中岛敦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也不清楚对方是以什?么名义陪在?渊绚身边。   中岛敦斟酌着语气和口吻。   听?到他的话,渊绚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会氤氲出温柔的光彩,渊绚有着一双纯粹的黑‘色’的眸子?。   “助理先生,”渊绚似乎很?开心,“我刚才让他今天先下班了。”   中岛敦觉得她现在?一定过着很?好的生活,因?为?她看起来非常高兴,她提到那?个人(助理先生)的时候,会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那?不是“助理”,而是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中岛敦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他的嘴巴一直都很?笨拙,小?时候经常因?为?说?了让院长不高兴的话而被加重惩罚,工作之后也时常和同?事发生冲突。   同?事特指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每一次见到中岛敦,都会用尖锐锋利的话语同?他战斗,甚至有的时候,他们真的会打起来。   中岛敦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   他总是在?让身边的人感到不悦,总是在?给其他人带来烦恼。   “嗯。”   中岛敦应了渊绚一声。   签售会场在?车站附近,这里有很?多饭店,渊绚经常和涩泽龙彦一起出门——涩泽龙彦会做的菜只有那?么几道,感觉重复的餐数多了,就会带她到外面来。   涩泽龙彦在?厨艺上并没有太高的天赋,而且在?更早之前(和渊绚一起生活之前),他从来没有过需要用到自己的厨艺的地方。   她刚被带回?去的时候,他们那?段时间一日三餐都是依靠附近的餐馆。涩泽龙彦留了餐馆老板的电话,那?家餐馆会为?客人提供私人送餐服务。   渊绚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是某天他们出门散步时走到了餐馆附近,餐馆的老板记得涩泽龙彦,远远地和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已经学会做饭了。   渊绚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的涩泽龙彦。   他的神?情看起来竟意外的有些局促,眼神?游移,就好像是被发现了丢脸的事情一样。   渊绚握紧了涩泽龙彦的手。   她无比庆幸能够和对方相遇。 第1卷 第76章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愿你能健康成长,   并以自己为荣。’   中岛敦吃掉了第五碗茶泡饭了,他的胃口好到有些?不可思议。   在察觉到渊绚看向他的目光时,中岛敦忽然感到一阵紧张。   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望向渊绚, 她已经结束了用餐,中岛敦看到了她的餐具整齐地摆放着——渊绚的食量依旧很小。   她以前也是这样。   渊绚还住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她有时一顿饭只吃半个馒头就说已经吃饱了, 因为中岛敦经常被惩罚——他经常不被允许吃饭。   从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中,渊绚总会努力匀出一半留给中岛敦。留给被关禁闭的中岛敦。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样做了, 并且一直都在这样做,所以她才会格外瘦小,即便中岛敦也是瘦弱的孩子,但是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渊绚依旧会给人一种比中岛敦更加孱弱的感觉。   但是现在, 渊绚长成了非常美丽的女‘性’。   她的头发被染成了白‘色’, 和那名青年——她的“助理”一样的颜‘色’, 渊绚的耳垂挂着?金‘色’的锥形耳坠,她今天穿了一件‘奶’茶‘色’的风衣外套,白‘色’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头, 坐下时发尾落在她的腿上,弯起活泼的弧度。   她看起来, 已经完全脱离了孤儿院的生活的残渣——渊绚已经彻底进?入了崭新的状态。   ——我不该来找她的。中岛敦忽然想。   他感到一阵自卑, 中岛敦感到非常愧疚。后悔的心情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但是渊绚在和他说话, 她用白皙的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尖尖的下巴抵着掌骨。   渊绚的声音非常轻柔,就好像是害怕提高音量会惊动了某些?胆小的生命一般。   她对中岛敦说,“还要再来一碗吗?茶泡饭。”   中岛敦点了点头,小声地说, “嗯。”   渊绚叫来侍者?,她随口对中岛敦说道,“这家店我还是第一次来,不如再看看其他菜怎么样?我也很想尝一尝。”   渊绚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中岛敦就说,因为他看见了渊绚的电影海报。   “大家都说,你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女演员。”   渊绚注视着?他,“可是我并不能扮演好其他人。”   她之所以能够扮演别天王,完全就是因为别天王曾经也是渊绚。所以她还是在扮演自己。   渊绚并不认为她拥有成为演员的天赋。   桌子上又多了好多食物。   因为中岛敦看起来很饿,他看起来可以吃下许多食物,但是他一直在吃同一种食物——从他们点餐开始,中岛敦一共吃下了五碗茶泡饭,现在是第六碗。   涩泽龙彦总是对渊绚说,一直吃同样的菜会腻的。所以他们经常出去外面吃饭。   但是中岛敦一直都在吃茶泡饭。   在他浅薄的认知中,茶泡饭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了,绝对不可能会有比茶泡饭更好吃的食物……   这样的想法在今天截止。   有好多食物都比茶泡饭更加美味,但是他以前都没有吃过?。   贫穷的生活会将?某些?东西刻进骨子里,即便长大之后也完全改不了。   直到现在,中岛敦在喝咖啡的时候,还会无法控制地在自己的咖啡中加入四块方糖,这带来的是甜到让人发腻的甜度。   因为在中岛敦长大的孤儿院里,砂糖是非常罕见的珍惜品。   但是渊绚坐在他的对面,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些?东西——她这些?年来,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她不像中岛敦一样,想要什么东西都不敢开口——她现在已经不像中岛敦一样了。   渊绚获得了摆脱过去的勇气,她正在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成为自己本无法成为的人。   因为有人对她赋予了希望,有人给予了她无穷的爱意。   中岛敦非常羡慕她。   他们就好像完全没有经历过?“绝交”的事情一样,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中岛敦想,他怎么能够这样厚颜无耻呢,明明当初是他说,不要再当朋友了。   但是他现在又来找渊绚了。   中岛敦想要问她一个问题。   他放下了碗筷,就像是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但是他不敢把头高高地抬起来,他看起来就像是害怕被老师点名一样。   即便中岛敦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他从来都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绚……”中岛敦的声音好小,几乎就和呼吸声一样,他改了口,“渊老师。”   中岛敦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称呼她的资格。   但是渊绚说,“敦。”   她非常认真地注视着?中岛敦,“敦。”   渊绚就像以前那样叫他的名字。   中岛敦沉默了片刻,“嗯。”   他总是在重复着?这个音节,因为他总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们重新成为朋友吧。”渊绚的眼睑微微垂下来,她轻轻地对他说,“对不起。”   因为我,太过懦弱了。   明明有过?那么多可以“挽回”的机会,但是因为害怕,因为胆怯,所以一直避而不见,当作从来没有发生(存在)过?。   这份友谊——作为朋友的过?去,都是实际存在的,都是曾经被她视作活下去的勇气的。   如果没有中岛敦的话?,可能她早就已经死掉了。她总是在依靠他人的情感而活,她在窃取他人的情感,用以作为延续自己生命的灯油。   如果没有那些感情的话?,她就会油尽灯枯。   “敦,”渊绚说,“对不起。”   一直以来,都没有回去找过你。   中岛敦抿紧了嘴角,他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   “对不起,”中岛敦说,“我一直……都是想和你……成为朋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   中岛敦的脸上浮现出稚嫩的神情——就好像九年前的孤儿院里,他看见十二岁的渊绚把藏好的食物拿过来给他。   “我一直……”中岛敦的声音有些?干涩,“都想和你当朋友。”   这是他最?为坦诚的时刻了。   渊绚在中岛敦带来的那本小说上加了一句话。   在小说的扉页,她写道,‘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这是她的哥哥送给她的话?语,中岛敦记得这句话,小时候他们蜷缩在孤儿院的硬板床上,渊绚会给他讲她和她哥哥之间的事情。   她告诉过?中岛敦,她的哥哥曾经对她许诺,此后的所有作品,都要在开头加上这样一句话——因为他想把所有的故事,都送给他唯一的妹妹渊绚。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中岛敦没有家人,他从来没有体会过?渊绚所说的内容。   写完这句话后,渊绚依旧没有停下来,她继续写道,‘愿你能健康成长,并以自己为荣。’   写下这句话时渊绚所抱的仿佛并不是“朋友”之间的感情,而是长辈对晚辈——渊绚看起来,要比中岛敦成熟许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渊绚便拥有了包容的眼神——她的态度愈发温和内敛,这是成长的象征。   中岛敦看着?这几行字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中岛敦没有父母,从来没有任何人对他有过?任何期愿,在渊绚写下这几行字的瞬间,他的内心仿佛有某个空缺被填满了。   渊绚不仅仅是他的朋友了。   她还可以成为中岛敦的“家人”。   即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即便……他们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见面。   中岛敦告诉渊绚,他现在在港口mafia工作。   “就像织田先生那样吗?”   一提到港口mafia,渊绚便下意识地想起了织田作之助。虽然今天还有另一个港口mafia成员也来参加了她的签售会,但是渊绚觉得,中岛敦和太宰治不是一类人。   太宰治看起来……和她今天最后一个见到的读者——名为费奥多尔的俄罗斯青年,才更有可比‘性’。   他们都给人一种无法捉‘摸’,难以理?解的感觉。   “织田先生?”中岛敦愣了一下。   渊绚解释道,“全名是织田作之助,我听说,他是绝不杀人的港口mafia。”   她觉得中岛敦肯定也是和织田作之助一样,敦是一个善良而又胆小的孩子,所以他们(织田作之助和中岛敦)都不会是杀人的mafia。   但是敦告诉她,“有些?不太一样。”   他说,“我是太宰先生的学生。”   这一次本来也就是太宰治邀请了中岛敦来参加渊绚的签售会,他没有和中岛敦排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太宰治出于照顾的心情——毕竟敦不是蛞蝓,没有让太宰治故意捣‘乱’的必要。   但是上一次完全就是想胡来,所以太宰治才要和中原中也一起进入签售会准备的隔间。但是进入之后,太宰治看到中原中也那副认真的样子,他也就什么恶作剧都取消了。   中岛敦觉得渊绚应该也认识太宰先生,因为和太宰先生见过?面的人,按理?来说都不太可能会忘记他。   “他的右眼缠着?绷带。”中岛敦一点一点地解释着?。   虽然太宰先生和织田先生是朋友(这是敦前几天才知道的),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中岛敦走在一条非常残忍的道路上。   他是被太宰治教导出来的“白‘色’死神”,是和“黑‘色’祸犬”芥川龙之介齐名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工具。   渊绚静静地注视着?他。   她忽然问,“你还有兴趣写信吗,敦?”   中岛敦怔怔地望着?她,他诚实地点点有,“嗯。”   “那么,”渊绚对他说,“来我这里工作怎么样?来给我当助理”吧。 第1卷 第77章   ‘存放于你那里的我们的记忆, 时至如今依旧在等待着……’   中岛敦不知道渊绚是用了怎样的方法,他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联系上港口mafia的首领森鸥外的,但是在签售会回去之后没过几天, 中岛敦被森鸥外叫到了首领办公室。   他乘着玻璃电梯直升至最顶层,楼道中的灯光在地毯和墙壁上投落恍惚的光影,首领办公室在事务所的最顶层, 当电梯抵达这一楼层之时,附近所有的大楼仿佛都是匍匐于脚下。   中岛敦非常不适应这种高度带来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愿意待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他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也是没用的孩子。   但是首领森鸥外的电话打来了办公室,中岛敦从电话中听到了首领的声音,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到对方的电话了。在这之前还有一次, 那一次给他的是将中岛敦从黑蜥蜴部队调至首领直属游击部队的调令。   森鸥外对中岛敦说, “中岛君是太宰君带回来的, 我对你的能力非常信赖,所以和太宰君商量着从你和芥川君之间选择一个人来我的直属部队工作,太宰君毫不犹豫地向我推荐了你。”   中岛敦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   太宰先生……   港口mafia之中, 大家都在拿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进行比较,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老师, 他们都是被那个太宰治教导出来的。   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依旧坐在红木的办公桌后, 金‘色’头发、穿着红‘色’小洋裙的小女孩趴在窗边的地毯上画画, 森鸥外一脸幸福地注视着小女孩。   中岛敦在敲门征得同意后走进了办公室,他深深地低着头,像是不敢将视线落在办公室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来了,中岛君。”森鸥外说,他可以随意一些。   中岛敦的嗓子有些发紧, 他依旧低着脑袋,没有要抬头的意思,“这样就可以了,首领。”   森鸥外不置可否。他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愉悦,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中岛君,你知道吗,我今天获得了一样东西。”森鸥外自顾自地开口,“为了得到这样东西呢,之前我就已经做了决定,我打算去做一件事情,这是为了组织的利益,所以无论牺牲掉任何人都是值得的。”   中岛敦觉得自己不该听这种内容——首领的隐秘。他认为自己没有这种资格。   但是森鸥外故意说给他听,“很可惜的是,计划出现了变故,有人先一步把事情解决掉了,所以我原本安排好的情节完全没能上演……”   森鸥外说的正是mimic事件。他在好几年前将坂口安吾派遣至欧洲出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计划起将mimic引渡进横滨的事了,他想要以此给异能特务科施加压力,让他们坐立难安,迫使他们为想办法解决mimic组织而与港口mafia进行交易。   因为港口mafia中有与纪德的异能力作用一样的异能者织田作之助存在,他是唯一可以与纪德抗衡的异能者。   森鸥外想要那张由‘政府’颁发的、允许异能者组织合法开展活动的“异能开业许可证”。即便港口mafia一直都在做着并不合法的生意——他们的生意中充斥着暴力、黑暗、压迫。   但是他们必须要存在,必须野蛮地生长,港口mafia要成为能与异能特务科抗衡的组织——成为“三刻构想”的一部分。   森鸥外愿意为了组织做任何事。   “现在,有人把这样东西交给我了。所以我答应了她一件事情。”   森鸥外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将织田作之助推出去和mimic的首领纪德战斗——这是他原本的计划,让织田作之助与纪德同归于尽是森鸥外设想的结局。但是涩泽龙彦的动作太快了,涩泽龙彦竟会听从异能特务科的调遣,这是森鸥外没能料到的意外。   他就这样错失了一次机会。   因此,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得到“异能开业许可证”,森鸥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中岛敦拿出来进行“交易”。   “所以中岛君,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港口mafia的一员了。”森鸥外对中岛敦说,“因为有了新的工作,所以要辞去原本的工作,这在职场中是很常见的。”   有人用“异能开业许可”向森鸥外换走了“中岛敦”。   森鸥外同意了。   中岛敦的行李很少,他只有几件衣服。然而在他“入职”港口mafia的时候,他甚至连几件衣服这样少的行李都没能带来。   当他离开最顶层的首领办公室,走出港口mafia的总部大楼时,他看见渊绚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中岛敦走到了她的面前。   “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吗?”渊绚问他。明明中岛敦都没有联系她,但是她却出现在了这里。可想而知那个将“某样东西”交给了森鸥外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中岛敦什么都没有问,他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也不敢去估量自己的价值。   是用了什么东西,才从首领的手中将我换过来的呢?中岛敦不敢去寻求这一问题的答案。   他对渊绚点点头,中岛敦说,“我要回去拿行李。”   去港口mafia的员工宿舍里,把少得可怜的“行李”带上。   渊绚和他一起去,不过她没有进入中岛敦的房间,只是站在楼道里等着他。过了大概几分钟的时间,中岛敦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走了出来,里面装着几件衣服——他没有行李箱。   如果渊绚这时候问他一句,“只有这些吗?”或是‘露’出哪怕一点点惊讶的神情,中岛敦一定都会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面下方。   但是渊绚只平静地对他说,“那就走吧。”   她的眼神无比坦然,正如看见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中岛敦害怕被特殊对待——无论是在孤儿院还是在港口mafia,特殊的待遇总是让他感到痛苦,想要逃离。   中岛敦已经从孤儿院逃走过一次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件事上,所以他已经没有额外的勇气再从港口mafia逃走——除非有人握住他的手带他离开。   在站台等电车的时候,渊绚问中岛敦,“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吗?”   中岛敦愣了一下,他想起那日渊绚问他要不要来给她工作,她问中岛敦要不要来当她的“助理”。   他小声地说:“……助理。”   可是中岛敦现在只有十五岁,大战已经结束九年了,现在不是以前那种鼓励未成年人也去参加工作的时代了。   渊绚注视着中岛敦的侧脸,她提议说,“去上学怎么样?”   她轻声道,“去学校读书,读完高中、读完大学……”渊绚看到中岛敦别过脸来看她,她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毕业之后,就来给我当助理。”   中岛敦从渊绚身上感觉到了可靠的意味,她似乎已经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   中岛敦从来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渊绚对他说,“在学校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写信。我会读你写给我的信,也会给你回信。”   她已经是令人信赖的大人了。中岛敦忽然意识到了这点,他意识到渊绚已经不再是需要他来照顾的小孩子了。现在,被照顾的一方变成了他。   或者说,其实在更早之前,渊绚也在照顾他。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没有现在这样坚定的眼神。所以她做的事情会被忽视,给人留下的只有孱弱的印象。   中岛敦说,“我会的。”   他不再只发出“嗯”的声音了。   和渊绚之间重新结下了约定,中岛敦去了一所中学上课。他成为了一名学生。   渊绚在读中岛敦给她寄来的信,不是以“读者”的名义,而是朋友或是家人的名义。   信被邮递员直接放进了家门口的信箱里,渊绚从信箱中取出了中岛敦的来信。   涩泽龙彦站在她的身后,他问,“这是谁寄来的?”   渊绚说,“是敦。”   敦是她在孤儿院时的朋友,涩泽龙彦知道,中岛敦是她曾经唯一的朋友。在签售会的当天,中岛敦来找她了。然后渊绚对涩泽龙彦说,“我想单独和他说些话。”   后来她也和涩泽龙彦说,她想自己处理一些事情。   渊绚曾经收到过一封奇怪的信。它被装在一个黑‘色’的高级信封里,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上面盖着‘政府’的印章——是一张证书。   这是一张给mafia的,准许他们以组织的形式合法开展活动的证书。但是它被人寄给了渊绚。   是辻村深月寄给她的。   她没有留下其他东西,也没有附加的说明,只是单纯地将它寄到了渊绚的手中。就好像是对某些事情早有预料一般——她是一名深不可测的女‘性’,是整个横滨最可怕的异能者之一。   再一次见到中岛敦的时候,渊绚想起了这份奇怪的信,她隐约觉得这张证书会有用处,所以她去咖啡店里见了织田作之助。   通过织田作之助,她见到了太宰治,太宰治给了她森鸥外的联系方式。   她没有用自己的手机,而是用公共电话亭给森鸥外通了电话,她告诉对方,“我有一张“异能开业许可证”。”   电话的另一边,森鸥外沉默了片刻。   “你想要什么?”   “港口mafia里有一个名叫“中岛敦”的少年,”渊绚对森鸥外说,“我想带他离开。”   森鸥外只思考了几秒钟,“我要先确认异能开业许可的真伪。” 第1卷 第78章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种可能, 但是从“你”的无数种可能中,我只能看到一种结局。   那是被称作“宿命”的未来。’   森鸥外得到了异能开业许可,他也得到了渊绚的个人信息。   这时候的渊绚, 她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小说家了。   她的小说曾一度销售量攀上顶峰,还有改编的电影人气加成,再加上她还出演了其中的“女主角”。   《万世极乐》中镜头最多的女‘性’角‘色’, 只有“别天王”。从剧情上而言,她的确算是女主角。   森鸥外曾经是黑市医生, 更早之前他是部队中的军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文学上的鉴赏能力。而且,他从渊绚的小说中读到了某些超脱于小说的东西。   它们已经不局限于小说,更不局限于文字,而仿佛以特殊的方式融合了现实, 甚至给人一种——它们就是现实的错觉。   可是, 这真的是错觉吗?   想到与现实高度重叠的“小说”中的事物, 森鸥外沉思了片刻,他的心给了他答案。   他想要看看渊绚的小说手稿。   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   费奥多尔在地下室中读着一本小说。   穿着小丑服的果戈里问他在看什么, 费奥多尔语调轻柔地回答他,“我在看这个世界。”   他总是在说着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 果戈里有时候能够听懂, 但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比如现在, 他不明白这本小说和“世界”有什么关系。   想到那些枯燥的文字紧贴在纸张上,果戈里觉得,他从中一定读不出半分趣味。   “唔……”果戈里屈起手指,他的指节抵着下颌的骨头,低下脑袋凑近了费奥多尔正在读的小说, 纸张上大片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跃入眼帘。   对于小说,果戈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对于费奥多尔所说的话,他总是能兴奋起来。   果戈里是因为费奥多尔才加入异能者犯罪组织“天人五衰”的,他将费奥多尔视作自己唯一的挚友。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费奥多尔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苍白漂亮的面庞上带着奇异的愉快,地下室昏暗的光线让费奥多尔的面容大半沉浸在黯淡中,但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却格外明亮。   费奥多尔抬起脸,转过脖子仰视着果戈里,他告诉对方,“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回事?”   黑发的俄国人下意识又做出了习惯‘性’的举止,牙齿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果戈里知道费奥多尔只有在极其专注于某个念头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黑‘色’的碎发垂落在额头,略长的发梢遮挡着费奥多尔的眼睛,将他的眸光切割成零散的碎片,然而即使这般也遮盖不住他眸中的神采。   “关于……“书”的事情。”   费奥多尔想,他要抽空去出版社一趟——去确认某些事情。   他要看看小说家“渊”的小说手稿。   涩泽龙彦在整理他瞒着渊绚从编辑部收集回来的她之前的小说手稿。   渊绚在思考如何写她的最后一篇小说。   她仿佛有种感知,在讲述完这最后一个故事之后,就再也不需要继续写下去了。   因此渊绚也已经在心中决定,写完这篇小说之后,小说家“渊”的职业生涯也可以落下帷幕。   这样的决定暂时还没有告知其他人,包括涩泽龙彦也不知情。   其实那时候她对中岛敦说的,“来当我的助理吧。”更多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因为她不知道中岛敦想要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给对方什么。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渊绚无法平静下来。   她会一直想起孤儿院的过去,想起年幼的中岛敦和她自己,过去的记忆会化作诅咒,附骨之疽般纠缠着她。   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对她说,“你逃走了啊。”   “我逃走了啊。”   自责在胸腔中伸张鼓动,过去的时候渊绚总是在逃走,因为胆怯而丢下重要的人。   家人、朋友……   哥哥、敦……   他们都被渊绚“抛弃”了。   她觉得这太过残忍,止不住地难过到哭泣,然而一切其实都是她自己所导致的。   渊绚没有主动去做那些事,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在哥哥被指责的时候一言不发,在敦让她远离的时候被涩泽龙彦带走。   总是有其他事物、其他人帮她做出决定,那些决定强势得让她难以抬头。   渊绚想,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再保持沉默,也不可以再任由他人支配,想要获得的事物,必须自己去争取。   她拥有那样的勇气。   “她拥有那样的勇气。”   在渊绚明白“别天王”就是“泷子姬”,而“泷子姬”也是“渊绚”的时候,她也知道了对方出现在这里(这个世界)的原因。   因为……她许下了愿望。   “别天王”得到了“书”,她在“书”上写下了自己的愿望。那是她毕生的渴求,也是她唯一的期愿。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个也行……希望她(渊绚)能够获得幸福。’   渊绚所拥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勇气,也是曾在“书”上许下了愿望的他人的勇气。   这足以让她的心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像是石头一样坚定。   那时候,她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中岛敦。她好像在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签售会时渊绚再一次见到了中岛敦,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似乎已经有许久未能浮现在脑海中的身影,又逐渐明晰起来。   人是无法摆脱过去的。   正如渊绚在注视着中岛敦时,看见他的眼神——那是无法从过去走出来的眼神。   渊绚从来不敢说,“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以前的事情了。”因为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她的记忆中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一部分,是与她流淌着同样的血‘液’的至亲。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询问哥哥,他为什么想成为小说家,哥哥说,“是为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其他人,将那些以语言无法传达出来的感情装载在纸张上,就像我给绚写的信。”   渊绚想起了哥哥给自己写的信,他总是在给渊绚写信。   但是渊绚是个笨拙迟钝的孩子,她一直都非常依赖她的哥哥,而他也乐得被她依赖。   直到渊绚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有时候渊绚会想,尤其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总是在想,如果没有和哥哥分开,如果父亲没有回家,如果战争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看着哥哥从学校毕业,看着他成为有名气的、受人尊敬的小说家,看着他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渊绚会难过地觉得,她就像是偷窃了哥哥的人生一样。   但是,如果哥哥能够看到的话——如果他能在这个世界,站在她面前的话,他也一定只会温柔地对她说,“绚没有从我这里偷走任何东西。”   然而想到这里的渊绚,却几乎要拿不稳那支钢笔了。   她想写的话有好多好多。   她想写的故事也有好多好多。   渊绚想要将他们的过去——小时候住在村子里的事情写下来,但是纸张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一直写下去的话,再多的纸也是不够的。就好比她这些年来给哥哥写的信,她总是有无数新的话语要告诉哥哥。   她想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新闻说过几天可能会有狮子座流星雨。   童话故事里说,向流星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涩泽龙彦以为她喜欢流星雨。   他一言不发地购置了好几台天文望远镜,还去找了攻略来计划最佳的观赏位置。   渊绚忽然意识到,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孤儿院时期常做的梦了。   因为现实中的某些东西,其实梦幻程度已经超过了梦境。   她能够想象出来的、渴望得到的事物,即便是在现实也能够得到。   渊绚忽然想到了最后一部小说的内容。   她在第一行写下了那句话。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在这之前,渊绚给中岛敦写了一封信,这次她用的信纸来源于她每次投稿出去的那本空白书页。   唯有这一次她不打算将写在这本书上的东西寄给出版社,只想写完之后直接送给中岛敦。   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小男孩,某一天逃离了孤儿院。捡到他的男人是港口mafia的干部太宰治,这个男孩子跟随男人在黑暗中浸透血腥,然而最后他却明白,自己寻找的从来都不是暴力与死亡。   想要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想要吃上美味的食物,每天都可以带着笑容对他人说你好,互相告知姓名之后便成为了朋友。   ‘我爱你。’   渊绚用了这样的话作为结尾。这也是最初令她和敦成为彼此重视的朋友的话。 第1卷 第79章   ‘青年睁开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记忆。他是没有过去,看不到未来之人。’   渊绚落下了后一笔。   要送中岛敦的故事写完后,她发现还剩下后一张纸, 不多不少,只有一张,就好像是被冥冥之中的某种旨意特地留下来的一样。   渊绚于是在上面写了一个短短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青年——青年一半的头发是粉紫‘色’, 另一半的‘色’为白‘色’。有一天,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睁开了眼睛。   青年的脑海中不存在任何记忆, 他的身上不存在任何能够证明自己的证据。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他抵达了“这个”世界。   因为在写完了送中岛敦的故事后,渊绚看着后一张纸,她忽然觉得这是命运。   她原本是想用这张纸来写信,以前她也时常哥哥写信, 但在即将落笔的时候她却迟疑了一瞬,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这个故事。   在那一刻她想到了许多, 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住在那个村子里,母亲在油灯下缝着衣服。又想起后来母亲去世了,哥哥抱着她说“我无比爱你”。   ‘我爱你, 哥哥。’   渊绚一直都觉得,哥哥就是她的榜样, 是她无论如何想要靠近的人。   她曾经在“虚构春”事件中体会过“平行世界”的存在, 许多其他世界中认识“渊绚”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但是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哥哥。   渊绚忽然想, 有没有这样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她和哥哥“两个人”,只有一个人呢?倘若真的有这种可能,那么在某个世界,他们一定是作为同一个人诞生的。   他们, 本来就是彼此的一部分。   怀抱着这样的情,渊绚后没有将这后一张纸用来写信。她决定要用它来做一个告别。   因为在这个世界,原本该是属于哥哥的笔名“渊”被渊绚拿来用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意志上的她与哥哥的融合。   她就此写下了一个故事。   忘却了一切、如同未落一笔的书页般满是空白的青年,在新的世界里寻找存在的意义的故事。   渊绚将这后一张纸写完,哥哥留她的“书”就此消耗殆尽。   她将这后一张纸,收进了一个信封里。   寄信人是“渊绚”,收信人那一栏则是哥哥的名字。   渊绚注视着这封永远无法寄出去的信,她将这封信放进了抽屉的底下。   渊绚又和涩泽龙彦出去旅行了,这一次去的是国外,因为渊绚说想要去很远远的地方。   涩泽龙彦没有问她为什么,但是他隐约有种感觉,当他注视着渊绚时,他好像能看到她像是云雾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了。   并非是指实际意义上,是说人的感觉——渊绚就像是终于放下了一直压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无比沉重又痛苦的那些东西。   所以她终于‘露’出了自内的笑容。   但同时,涩泽龙彦也现她不再写任何东西了。这是一件让他感到惊讶的事情。   涩泽龙彦一直觉得,写作对于渊绚来说仿佛是生命的一部分,与其说她是因为活着才去写,倒不如说她是因为写了所以才活着。   她仿佛将自己的生命也寄托在了笔下的么东西上。但是涩泽龙彦不去戳穿不去追问,他就这样默默地握着她的手。   在她需要有人推动的时候,又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   在回去的飞机上,渊绚望向窗外,有日光充盈在云团中,它从缝隙里泄‘露’出些耀眼的光彩。   渊绚忽然想起了那一天自己所看到的光。   她安静地伸出手,挽着身旁涩泽龙彦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也闻到了那一天所闻到气息。 第1卷 第80章   ‘我已然无比爱你。’   有一段时间, 渊绚经常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做出‘摸’着耳饰的小动作。   然而在这种时候,她的眉眼间却会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悲伤, 仿佛在怀念着已经离她而去的事物。   那是她曾经最为珍视的家人,是她仅有的爱意寄托的对象。   渊绚仿佛能在那上面感知到哥哥的气息,那是他们最后的羁绊。   可这个世界里, 并不存在着她的哥哥。渊绚想,因为如果他真的存在, 一定不到现在都不来找她。   如果他真的存在……一定不对她视而不见。   “以后,我都不再用这个笔名了。”   仓田主编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有些发懵。   “等等!等等!渊老师!”他格外激动地抬起手做出挽留般的姿势,可实际渊绚正坐在他的对面,姿态安静得没有任何动作。   仓田主编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惨白,仿佛他此刻悲凉的心情。   他的老板是涩泽龙彦, 而涩泽龙彦当初买下出版社完全是为了渊绚, 可现在出版社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 渊绚却说自己要封笔了。   怎么这样……!   仓田主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面如纸‘色’的状态,完全没做好准备接受她的决定。   “您有没有跟涩泽先生商量过呢……”他艰难地开口。   或许她已经说过了,仓田主编想, 老板从来不反驳她的意见,所以她总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虽然她自己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这种自觉。   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正在被爱着”的自觉, 因为仓田主编见到的渊绚, 总是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就好像……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爱着她, 不知道有人会无条件地包容她、支持她。   渊绚说:“还没有。”   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任何攻击‘性’,语气也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然而话语的内容却对仓田主编来说仿佛一把巨锤。   仓田主编想起当年,尚且年幼的渊绚那张稚嫩的脸,她怯生生地牵着涩泽龙彦的手, 像是还没有飞出过巢‘穴’的幼鸟般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渊绚。转眼间都过去多年,她已经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成了炙手可热的小说家。   不仅如此,因为出演了自己的电影,她身还加了“女演员”的标签……看起来完全就是前途无量的样子。   财富、名声……还有许多人的“爱”。   她似乎都已经得到了。   因为得到了许多,所以已经满足,因此不再去追求,想要就此止步……似乎也是很合理的决定。   想到这里,仓田主编几乎是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抱歉。”渊绚见到他的模样,轻声对他说,“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仓田主编总能从她的声音、从她的语气里听到过去的她发出的残响。   那个胆怯的、柔弱的小女孩。   仓田主编低着脑袋摆了摆手,下意识安慰她说没有的事。   渊绚安静地注视着他,她仿佛能读懂仓田主编为何要流‘露’出这样的神态。   “我一直都很激您,”渊绚忽然说,“从过去到现在,您为我做了许多……”   她回忆着以前的事情,仓田主编安慰着好久没有写出新稿的她,给她送来读者寄来的信件,在新书发行时比她还要在意它们的销量……   过去的一切,她都有牢牢地记在心里。   渊绚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仓田主编,她对他说:“我一直记住您的。”   仓田主编在她回忆从前时抬起了脸,面对她那真挚的、纯真的眸子,他几乎有种愧然而逃的冲动。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比如最开始的时候,背着她跟老板(涩泽龙彦)商量着该怎么把她那些根本没有人买的书“回收”……   一想到老板,再看着眼前的渊绚,仓田主编不由得越来越心虚。   渊绚看着他的神情几经变化,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有这么大的反应,还是善解人意地为他递了擦汗的纸巾。   “如果可以的话……”渊绚想说,“我想问问,我以前寄来的那些稿纸都还在吗?”   在用完最后一张纸的时候,渊绚几乎有种恍若隔的觉,就好像她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属于“这个世界”了。   像是迁徙的候鸟,在漫长的旅途中见到了无数美丽的花,最终在温暖的洋流所带来的春天里收敛了翅膀。   她终于落在了“这里”(这个世界)。   渊绚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取回那些纸张。如果不行也没关系。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被她书写出来的那些字成为了过去。她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想做的事也做到了。过去被留在过去,是人却要走向未来。   然而听到这一提问的仓田主编却紧张到无以复加,因为那些原稿都已经被老板(涩泽龙彦)拿走了。   这要怎么对她说才好呢……   看着渊绚那双澄澈的眸子,仓田主编到一阵纠结的痛苦。   究竟是说还是不说?   他咬咬牙,最终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她——包括出版社一开始就是涩泽龙彦为她买下的。   渊绚从他人口中听到了自己从未听到过的,涩泽龙彦为她所做的一切。   横滨是沿海城市,一年四季吹来的海风都带着一股海水的微咸,那湿润的水气氤氲在空气里,轻柔地包裹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逐渐下起蒙蒙细雨,绵密的雨丝坠落下来,仿佛无数从极乐垂下的虚幻蛛丝。   已经从出版社回来的渊绚坐在家里,等待着这个家的另一位主人。   涩泽龙彦出门时没有带伞,回来的路上才下起了雨,大抵是懒得再去买把伞,所以回来的时候,他的头发和套都带着湿意。   “你回来啦。”   渊绚在他进门时起身,却没有来到他面前,而是在客厅里,站在距离玄关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涩泽龙彦敏锐地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太对劲,正在脱外套的手顿了顿。   “绚?”   他下意识就叫了她的名字,目光也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在询问她。   安静的气氛氤氲在房子里,涩泽龙彦和渊绚无声地对视。   然而只在片刻之间,涩泽龙彦感到一阵温暖的触感,渊绚紧紧地抱住了他,她跑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在春末降临的一场大雨,面对着未关紧的窗户。   她落进了涩泽龙彦的心里。   “我爱你。”   她对涩泽龙彦说,“我没法不爱你。” 第1卷 第81章   ‘神啊……如果这个世界上真存在神明, 如果您真能够听到我声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希望“他”能获得幸福。’   渊绚曾以为除哥哥以外,不会再有人愿意爱她。她也曾以为在这个没有哥哥的世界, 自己早就一无所有。   但事实上,她现在却拥有了一切。   无比珍贵,无比真挚。这份爱远胜所有。   当渊绚再一次见到中岛敦的时候,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时间了。这时候中岛敦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当他和渊绚说起在学校时的一些事情,说起那里老师和同学……这令渊绚久违地回忆起来, 自己身上似乎也还挂一个“教师”头衔。   不过那真只是咒术高专挂名而已,因为自那以后,咒术高专人也再没有来找过她了。   她听说后来咒术界那边似乎也发生了大事,曾以涩谷为中心爆发了一次范围极广、‘性’质极其恶劣的事件,不过那次事件最终也得到了妥善解决, 还因此解决了部分遗留已久问题。   比起咒术高专那边, 渊绚反而更担心中岛敦。   毕业以后的中岛敦, 对渊绚已经不再作这件事有些难以接受,因为他最开始决定去上学,就是为了将来能给她当助理。是因为渊绚给他描绘了这样的未来, 所以中岛敦才能像她所说的那样去做。   无法从过去走出来的人,无法为自己人生做出决定人, 必须要依靠他人赋予意义能活下来的人……   “我该……怎么办好?”时至今日, 中岛敦还是想要从她这里得到回答。   ——请告诉我吧。   白发的女‘性’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她有无比娴静面容,这样的神情令中岛敦内心不安似乎也得到了抚慰。   “去出版社实习一阵子怎么样?”渊绚语气温柔地给了他一个建议。   虽然她已经不再作,可出版社依旧在运作。当渊绚从仓田主编那里得知了涩泽龙彦为她所做一切,当他们坦诚地向对方倾诉彼此感情,当她对涩泽龙彦说出“我爱你”……   涩泽龙彦也给了她同等甚至更甚“爱”。   “我将你视作自身生命的一部分, 也视作这个世界最真切现实。”   当他在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渊绚那一刻,他便明白,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确实胜过生命本身。   那就是“存在的意义”。那是从世界岩壁、仿佛从无数个他从未抵达过世界泄‘露’下来的“光”。   他紧紧地抓住了这唯一“希望”。这也是万千个与此相似或是不同世界中唯一可能。   在渊绚请求下,没有因为她离开而被放弃出版社依旧正常运作,刚毕业中岛敦就这样进入了出版社实习。   他成了一名新人小说家助理。   那个小说家名字是“西格玛”。   半白半粉紫的发‘色’,让西格玛在人群中看起来格外显眼。   可当中岛敦看他时候,他脑海中却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另一个人。   ——渊绚。   以前渊绚,中岛敦指是小时候和他一起生活在孤儿院里那个渊绚,她的头发是西格玛左边那半粉紫‘色’。而现在的渊绚,她把头发染成了西格玛右边那半白‘色’。   中岛敦也不知道她的头发具体是什么时候染,但是自从他们重逢之后,她就一直维持现在的发‘色’。   或许是因为涩泽先生也是白发,中岛敦想。不过他也从来都没有去问过她具体原因。   然而,过去的渊绚和现在的渊绚,她的两种发‘色’却在西格玛发上同时存在着。   当中岛敦将这一奇妙巧合告知渊绚时刻,她的神情却令中岛敦产生了一种“我或许说错了什么”一样的感觉。   尤其中岛敦还告诉她,“西格玛先生也戴着和你一样的耳坠……”   渊绚有一对造型非常独特的、金‘色’的锥形耳坠,在孤儿院的时候,那对耳坠就已经在她手里了。她似乎对其格外钟情,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在戴着它们。不过因为中岛敦从来没有问过她关于它们的来历,所以渊绚也没有主动告诉过他。   直到今天,直到中岛敦说,还有另一个人也有同样的东西。   于是渊绚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遗物。”   它们曾被分开,一只给了渊绚,另一只则在她哥哥手中。直到有一天,哥哥死掉了,被他友人送回遗物中,就有原本属于他那只耳坠。   中岛敦感到一阵紧张,于是他下意识地垂下了脑袋,像是不敢去看她。他觉得从渊绚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他感到局促,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伤人事情一样难过。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渊绚脸,却发现在那张白皙脸庞上竟在落下眼泪。   “……绚?”   “我想要见到他。”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一想到连自己都已经放弃希望,在这一刻竟有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渊绚便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她曾无比期盼着、时至今日依旧难以忘怀记忆。   那被她深爱着,也深爱着她的亲人。   一想到他有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个世界)……   ——神啊,如果这个世界上真存在着神明,那么祂一定是无比慈悲、无比善良的存在。   她想起自己曾在漆黑无比夜里许下愿望,她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她曾祈求诸天神佛,希望对方能够听到自己声音。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也希望他(哥哥)能够获得幸福。” 第1卷 第82章   ‘想要见到。   这是和我最真实、共通想法。’   中岛敦想, 格玛先生时常会‘露’出空虚神情,仿佛是在思念什么,可又像是什么都无法思念。   因为格玛他是“没有过”男人。   当他在三年前某一天睁开眼睛, 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个世界”了。他脑海中并存在任何记忆,过、现在、未来……什么都没有。这样他被人贩子抓住了, 但他却在那之找到机会逃出来,直到一个俄罗斯人——也就是费奥多尔找到了他。   他语言中仿佛浸透了蛊‘惑’意味, 费奥多尔用无比温柔目光注视他,那一瞬间格玛仿佛从他身上得到了某种慰藉。   那个俄罗斯人语气轻柔问他,“,想要一个家吗?”   家……   格玛从这个词语中获得了远胜于它本身意,仿佛从中得到了某种寄托。他想, 自己一定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家”, 是为了能和“这个世界”某个人为“家人”, 所以才要来到这个世界。   但是能给他“家”人,绝对是那个人——仿佛早就已经存在透明标准,格玛脑中产生了这样近乎直觉判断。   能给他“家”人, 绝对是那个叫做费奥多尔男人。   名为费奥多尔俄罗斯人,是一个有推翻整个世界恐怖梦想男人。他告诉格玛, 自己想要创造一个“没有异能者世界”, 所以为了实现这一美丽理想, 他必须要得到一样东。   在传说中存在能够实现他人愿望宝物“书”,那是所有异能者追求。几年前,费奥多尔曾经参加了一名小说家签售会,他在那名小说家身上嗅到了某种独特气息。   那名小说家笔名是“渊”。   从费奥多尔那听到这个名字时候,格玛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事物填充, 那像是一些奇怪充盈,又像是某种熟悉温暖。   或许他曾在前世某个时刻与对方产生过感情。或许那个人曾在某个世界给他带来过温暖。   或许在他们前世,他们就已经占据了彼此生命……   费奥多尔意味深长对格玛说,“大概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东。”   虽然有“消灭所有异能者”这样理想,然而实际上,费奥多尔本人和他同伴们,天人五衰、死屋之鼠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异能者。   格玛也一样。   格玛异能,是能和被自己触碰到人互相交换彼此最想从对方那得到情报。正是因为他有这样异能,所以才被费奥多尔派来了这(这个出版社)。   然而直到格玛以小说家身份来到这之,他才得知了目标对象已经封笔消息。   可即如此,他也想要见到她。   “渊绚……”   格玛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曾经刻在了他灵魂上,以至于他即被抹消了过一切痕迹,也还就存这样刻印。   他觉得,在某个方,他们肯定对彼此倾诉过自身爱意。   渊绚说,“我想见他。”   她目转睛注视中岛敦,紧紧抓住了他手,这是她用尽了毕生勇气所做最勇敢举动,甚至此刻状态可以称得上“强势”。   ——强势。   这在以前,分明是跟渊绚毫相干词汇。   她以前总是一副柔弱、胆怯模样。   然而为了重视家人,即是像她这样胆小鬼,也能够升起一股无比强大量来。那是来自于内深处量,是远胜于一切强大。   “敦,”渊绚无比坚定说,“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他。”   爱总是可以给人无穷量。   “……啊,”躲避她目光,中岛敦小声说,“好、好。”   中岛敦把这件事(渊绚想和他见面)告诉格玛时候,格玛‘露’出了一副深感可思议神情。因为这段时间,格玛一直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跟对方进行联系。   “渊”是曾经风极盛却又很快销声匿迹小说家,因为没有公开表明自己封笔消息。渊绚觉得这样反而更好,因为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在她觉得,可以封存起“那个世界”一切情况下。   那个时候,渊绚是抱“跟涩泽龙彦过上普通生活”这种想法做出决定。   所以作为新人小说家格玛,想要和“渊”见面当然是几乎没有可能‘性’。除非她愿意主动跟他见面……   她真主动提出了要跟他见面。   格玛怔愣看中岛敦。   “可以吗?格玛先生?”   中岛敦小翼翼问他,看他神情反应。   格玛从短暂可思议中回过神来,但是表情中紧张和失措完全没法遮掩。   ——好突然……   对,明明他本来就是带这一目到来,可是为什么还会感到这样紧张呢?格玛觉得自己脏从来没有以这种频率跳动过。   雀跃已、喜自胜。   要说些什么呢?   应该用什么模样见她呢?   明明就是为了她,所以才要“为”小说家,是为了创造和她接触机会,所以才要来到这个出版社。   但是真正面对这样机会时,格玛却慌‘乱’到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也会想见我吗?”   真会想要见到,现在这样我吗?   “敦……”格玛‘露’出了几乎胆怯、退缩神情。   “我这样……真能跟她见面吗?” 第1卷 第83章   ‘在我的体里存在着的一部分, 如的体里也存在着我。’   当西格玛先生询着自己的时候,中岛敦仿佛从他的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或许个影子属于渊绚,又或许属于他(中岛敦)自己。   中岛敦曾觉得, 西格玛先生是成熟又稳重的青年,是令他尊敬的、憧憬的种。   目标明确、待温和、行事果断……   他所能想到的可以用来形容的良好品质的描述,似乎都能在西格玛先生上找到对应的部分。   然而在此刻, 西格玛却也‘露’出了小孩子一样的迟疑和退却。   他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般。   西格玛害怕一无所有的感觉,但他更害怕心生期待之, 却又破灭的种失败。   在几年之前,他在“这个世界”睁睛的瞬间,他看到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家。就像是凭空被捏造出来的事物,他的头脑中唯有一片空白。   “我是为何而诞生的?”   西格玛一直在思考着这样的题。因为他一直都无法明白, 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才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 也没有未来的目标,甚至都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谁”。既然这样, 不就是没有期待他的诞生吗?   究竟要怎样,我的生才能拥有存在的意义?西格玛无比渴求着答案。   费奥多尔对他说, 他能给他一个家。于是西格玛就和他成为了“家”。但是费奥多尔却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的理想的光辉远胜于他中所见的任何光亮。   西格玛需要家, 可是费奥多尔需要吗?他恐怕是不需要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西格玛的心底里好像冒出了一个声音,像是有在告诉他“爱是相互的”。   家是互相依赖的。   西格玛想不通是谁在告诉他这样的话,但他面前没有其他的选择,摆在他面前的东西只有一样, 就是费奥多尔的指示。   如果不听他的话,西格玛就会再一次失去一切。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没有任何一个真需要他。   一想到这样可怕的现实,西格玛就会感到无比害怕。然而在他的心底里却同时会存在一股令悚然的意志,使他为了维护某种现状、保护某些东西而做出可怕的举动。   古怪的、矛盾的特质在西格玛上同时存在着。   “我这样真的能去见她吗?”   西格玛也自己。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在他的心底里响起了声音,个声音像是在帮他做出决定一样。   “我想去见她。”   “她”指的是“渊”。   “渊”指的是“渊绚”。   渊绚曾幻想过无数次哥哥重逢的场景,她也曾在无数个本以为无法他相见的夜里无声地哭泣。   手在颤抖,腿也站不稳了。   她远远地看着道影,长发的青年有着一头醒目的半白半粉紫的发‘色’,只是看到对的背影,就让渊绚觉得周围仿佛在旋转。   头脑中像是有无数奇怪的东西充斥其中,过去的记忆、长久的思念、有份真挚的爱。   过神来的时候,经站在对的面前了。   “我听说,死会进行转生……”不知道为什么,渊绚忽然想起了这种话。   她想,这一定是因为,这种说法曾经是哥哥告诉她的。   当她因为恐惧着母亲的离世所带来的孤单,难过地蜷缩着体,独自一躲起来哭泣的时候,哥哥告诉过她——   “我听说,死会进行转生……”   但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转生会成为什么样的事物。   渊绚想,如果这是真的,么在某个轮中,他们(哥哥和她)一定是作为一个诞生的。   所以即便转生之,他们的体里依旧存在着彼此的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分享了同一个灵魂。   是为了追求某些事物,所以才要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每个的诞生,都是源于某种期待。   在西格玛见到渊绚的个瞬间,他就像是取了某些从自己上失去的事物。   当他紧紧地拥抱着对,他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生命诞生的原因。   “是为了要和重逢,所以我才要来到这个世界。”   是为了用尽一切来爱,所以我才要相遇。   西格玛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令他感到无比亲切、无比安心的气息。   他满怀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发顶。   “我爱。”   “我会一直一直爱着。”   这就是“我”诞生的意义。 第1卷 第84章 番外   ‘不能让她出去……’   涩泽龙彦回家的时候, 渊绚已经睡着了。   即便是陷入睡梦中也紧蹙着的眉头,令涩泽龙彦感到无比怜惜,他在床边坐下, 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眉眼。   你在梦见什呢?涩泽龙彦注视着她的面庞,张美丽的脸上透‘露’出一股虚弱的苍白。   因常年体弱多病,所以她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孱弱的气息。涩泽龙彦每每将她抱在怀里, 都小翼翼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他无数次将对方拥在怀里,时候她的气息微弱得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气。时常令涩泽龙彦产生一种错觉, 觉得她随时都要从他的怀里散去。   他拂开遮住了她面颊的头发,手掌覆着渊绚的脸,他的掌终于贴合了渊绚的皮肤。   渊绚着一头粉紫‘色’的长发,当她睡着的时候,她总是会将身体蜷缩起来, 像是害怕着、警惕着什一。那头粉紫‘色’的长发则是凌‘乱’地驱散在床上, 衬得她的身形愈发纤细。   当涩泽龙彦指甲漆黑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时, 她似乎也所感知,即便涩泽龙彦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可还是将她吵醒了。   或说……是惊醒才更妥当。   在她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容上, 流‘露’出了惊慌失措般的神情,她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 却被涩泽龙彦阻止。   涩泽龙彦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 他的动作明明温柔,却一点也没安抚到渊绚紧张的情绪。   神情间股郁郁不安的意味,渊绚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涩泽龙彦。   那股视线像是一根紧绷着的细线,她的身体也格外僵硬。   “……你……回来啦。”   渊绚的头枕在枕头上,她轻轻地说:“欢迎回来。”   到她的声音, 涩泽龙彦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笑容,他低下脑袋亲吻了渊绚的额头,而后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我回来了,”涩泽龙彦贴着她说,“绚。”   渊绚只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是从什时候开始变的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当渊绚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好久都没能出过门了。   太阳、月亮、人群,不知从何时都已经离她远去。渊绚面对的只熟悉的室内,以及……涩泽龙彦。   因涩泽龙彦说,外面危险。   横滨是沿海城市,所以常年空气湿润,风里也带着淡淡的海腥味。   似乎是到了春天,渊绚也不是特别清楚,长时间的封闭生活让她的头脑也变得混沌。   能打起精神的时候,渊绚偶尔会看书。她看著书上描绘着美丽的景‘色’,于是跟涩泽龙彦说:“书上说一年四季都温暖的地方,每一季节都会盛开的花……”   如果可以的,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我想……”那一定是无比美丽的景‘色’。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那些美丽的景‘色’。   她的根本没说完,连想法都还没表达出来,涩泽龙彦握住她的手说:“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能出去。”   几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涩泽龙彦便顺势合上了她的书本,将它从渊绚手里抽出。渊绚的手被他握在手中。   他仿佛明白了渊绚的,又好像是什都不明白。   “危险”具体指的是什,渊绚也不知道,因涩泽龙彦没和她说过。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房子里待了好久,她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的生活。   种,与世隔绝一的生活。   涩泽龙彦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家里陪着她,即便出去也不会太长时间,而且,每次他都会给渊绚带回礼物。   钢笔、书籍、纸张、饰品……渊绚也记不清自己收到过多少礼物了。   让她感到自己正在被人重视着。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喜欢写点什,时候是写给哥哥的信——虽然哥哥不可能收到,她也没法寄出去。时候则是打算寄去给出版社的稿子,不过些稿子从来没被登载过。   或许是因我没天赋。渊绚想。   但是渐渐的,她也没那精神了,所以看书握笔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神或是休息。   睡觉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   时候涩泽龙彦等到她睡着了才出门,当他回来的时候,渊绚都还没醒过来。   被束缚在窄小的范围里,似乎连同生命也变得迟缓了。   当渊绚细弱的声音问涩泽龙彦:“我可不可以出去……”的时候,对方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闻到涩泽龙彦身上的气息,对方白‘色’的长发像是垂坠下来的烟雾一铺在她的背上,将她包裹在里面。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   “不可以。”涩泽龙彦说,“不行。”   拒绝时的强硬让渊绚愣了一瞬,是她头一次到涩泽龙彦种口吻说,跟她平时印象里的涩泽龙彦完全不一。   平时的他,总是一副温和包容的子,涩泽龙彦会无比温柔专注的神情注视着她,好像无论渊绚提出怎的要求,他都可以无条件帮她满足。   但渊绚从来不和他提。   她根本不会主动去索取什,也不会去要求他自己做什。涩泽龙彦于是想,她(渊绚)或许会需要一些东西,于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她做了。   “外面危险。”涩泽龙彦将渊绚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着渊绚的发顶,渊绚的身体蜷缩在他的怀中。   “危险”具体指的是什,涩泽龙彦大概也不清楚。   诚然现今的局面不安稳,尤其是在横滨特殊的地方,mafia和军警……还一些从外流落进来的无家可归的士兵。但些人、种局面对涩泽龙彦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对他根本造不了威胁,也远远不足以变令他感到“危险”的根源。   然而一股莫名的直觉却在告诉着他——在告诉着涩泽龙彦,不能让渊绚出门。   一旦让她出去……会发生无可挽回的……   无可挽回的什?涩泽龙彦的头脑像是卡顿了一下,他也无法解其中的详细。   然而当他注视着渊绚的脸,当他伸出手来,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他会感到一阵安与满足。   好像拥了无比珍贵的宝物。或许是“家人”。   家人是远胜于任何事物的珍宝。   “……家人?”   渊绚抬起白皙的眼睑,她的目光望向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着一双红‘色’的眸子,是极其具备攻击‘性’的颜‘色’,每当渊绚与他对视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视线。   是家人吗?渊绚不明白。   她只感到一阵悲伤。   令她没法像开始那高兴地和他说,也没法再像以前那跟他相处。当涩泽龙彦在夜里回来的时候,他总能在床上找到渊绚。   她的睡眠时间似乎越来越长。   白天睡了久,所以夜里时会失眠。然而当涩泽龙彦从身后抱住她,当他的身体贴上来的时候,渊绚却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她的呼吸平稳,甚至是虚无,轻浅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   涩泽龙彦的手抚‘摸’着渊绚的身体,让她禁不住颤抖,泄‘露’出来的小声呜咽足以证明她的意识已经清醒。   “绚。”   涩泽龙彦贴在她的颈侧,唤着她的名字,他亲吻着渊绚的脸颊和嘴唇,渊绚只觉得浑身迟钝难以回应。   她感到一股难言的沉重压在身上,也压在她的头脑中。   月光从彩绘的玻璃窗渗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恍惚间呢喃着说月‘色’好漂亮。   渊绚轻轻地说:“……好想去看月亮。”   但是涩泽龙彦却把窗帘合拢,他捧着渊绚的脸,深深地亲吻着她,她未能说出来的胎死腹中。   然而第二天,渊绚却看到了月亮。   窗帘依旧被紧紧地闭拢着,涩泽龙彦从身后抱着她,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渊绚和涩泽龙彦一起看着天花板上投影出来的月亮被群星环绕。   渊绚的眼泪流了下来,即使她也不知道自己何要落泪。   好难过……   怎会。   涩泽龙彦捧着她的脸,亲吻着她掉下来的眼泪,当他们接吻的时候,渊绚只尝到了一阵难言的苦涩。   她一瞬间会觉得,或许“家”里才是危险的。   不过,种念头也只是存在于瞬间。   渊绚时候会想起哥哥,那是她曾经唯一的家人。   那时候,哥哥也曾时常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温柔的吻,但是渊绚只感到无比幸福。   当她贴在哥哥的怀里,也像他抱着自己一,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时,她只觉得无比安。   渊绚想,一定是因他们彼此相爱。   因哥哥会对她说:“我爱你。”   每当他贴着渊绚的额头,对她说出的时,渊绚的内会感到无比充实,好像被某种事物填满了一。   但是涩泽龙彦似乎从来没对她说过种,他们之间,从来没过关于“爱”的对。   分明他们之间早已比她与哥哥更加亲密。   于是在某夜晚,当涩泽龙彦紧紧地抱着她,进入她的身体时,渊绚抚‘摸’着他的脸问他,“你爱我吗?”   她的声音好轻,甚至像是在恐惧着他的回答一,然而对她而言,主动问询已经是那胆怯的身躯中醒目的真实。   涩泽龙彦说:“我爱你。”   份“爱”让她几乎溺亡在其中。 第1卷 第85章 番外   ‘……我回了。’   当渊绚再一次醒的时候, 她已经不知道去多久了。   是这一次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即便是渊绚这样的迟钝与倦怠,也感到一阵饥饿袭, 然而即便她的身体已经产生了这种变,涩泽龙彦却依旧没有回。   太不对劲了。   这是渊绚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涩泽龙彦每次出门的时间都很短,就好像除了在家陪她之外不再有其他事情会更加要, 所以渊绚总是可以看到他——他总是会存在于渊绚的视线之内,帮她处理好一切。   已经有多久没有自动手去做这些事情了呢?渊绚自也记不清了。   她的记‘性’好像也越越差, 头脑愈发迟钝,身体机能的退似乎也影响到了神经系统。   不,今天出现了例外。   她久违地自动手准备食物,冰箱里还有一些食材,这种许久未做的事情却让她几乎精疲力竭。   身体和精神的双虚弱, 令本就体弱多病的渊绚, 在失去了唯一照顾她的那个人之后, 又一次病倒了。   以前在她生病的时候,涩泽龙彦会握着她的手,会一直陪在她床边照顾她, 在她不安的时候亲吻她的手背安抚她,直到她彻底好起为止。   他总是会紧紧地抱着她, 渊绚是没法拒绝这种满怀爱意的拥抱的。   在某一天, 他忽然不见了。   涩泽龙彦自这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   渊绚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焦虑。   虽然理智上一直在告诉自要冷静, 可是她的心却根本没办法安静下。   涩泽龙彦究竟去了哪里?   渊绚已经断绝与其他人的往好久,她也不知道涩泽龙彦认识些什么人,当她试图走出房子去外面求助的时候,对外界存在着本能的畏惧却让她根本无法打开房门。   “外面很危险……”   外面存在着可怕的、危险的事物,有房子里是最安全的。有这里面能让她感到安心。   然而前提是涩泽龙彦陪在她的身边。   渊绚曾在他身上感到沉的压迫, 可她能从涩泽龙彦身上感到更多的却是安全,这种怪异的矛盾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让她在去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某种状态。   直到涩泽龙彦消失了。   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家里)。   一想到这些,渊绚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尝试着大口呼吸,可是这种做法让她感到无法痛苦。   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渊绚蜷缩着身体,捂住了自的面庞。   她感到了莫大的恐慌。看不见未的‘迷’茫让她彻底失去了平静。   渊绚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原对她而言,涩泽龙彦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是她的“现在”和“未。”   那是她的血与骨,是她的灵魂与整个生命。   “这是横滨史上规模最大、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战争……”   在后的记录,这一场战争被称作“龙头战争”。   为一个异能者的死亡,围绕着他留下的无主的五千亿遗产展开的争夺,让横滨陷入了长达三个月的混‘乱’。子弹、死亡、尸体……恐怖的阴霾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还残留着硝烟的街道上有一名青年,白发、白衣的青年,他的长发垂坠下铺在身后,皮肤是几乎病态的苍白。   他那双赭‘色’的眸子像是血一样深沉晦暗,是睛里却看不出什么神采。一股空虚氤氲在他的周身,青年的神情间满是疲怠与厌倦。   青年的名字是“涩泽龙彦”。他还记得自的名字。   是……其他的事情,他却记不起了。   涩泽龙彦醒的时候,是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街道上,周围弥漫着稠密的白‘色’雾气,涩泽龙彦抬起脸,他看见白‘色’的雾气浮在空。   在这雾气现身的青年,他的头脑仿佛也被浓雾侵蚀,去的记忆几乎尽数丧失,仅有的记忆告诉了他,自的姓名是“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是一名异能者,异能力的使对异能者而言便如本能,所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正处于自的异能——涩泽龙彦的异能力“龙彦之间”能够制造出大范围的雾气,们会自动排除出雾气的普通人,而接触到雾气的异能者则会被分离出异能力。   陷入雾气的异能者,最终都会死于自被分离出的异能力之手。   ——没有任例外。   不短短的数十日,涩泽龙彦已经在横滨杀死了无数异能者。他的浓雾弥漫在这座城市,每次出现都会带走许多生命。不仅如此,涩泽龙彦还组建了组织,‘操’控着他们继续在横滨制造破坏,产生混‘乱’。   这种仿佛毫无逻辑的无差攻击‘性’.为让他很快就被其他组织忌惮,有一些组织甚至停止了原本的互相争斗,转变为联手针对涩泽龙彦。   然而这对涩泽龙彦而言根本毫无意义。   面对这一切,他感到了无边无际的空虚。   好无聊……涩泽龙彦想,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人的思想一就能被看穿,超出预料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涩泽龙彦自也不白。   他制造混‘乱’、建立组织,杀死大量异能者,收集了无数的异能石。   那些异能者死后作的红‘色’宝石,储存了他们的异能力的宝石,最终都会被集到涩泽龙彦的收藏室“龙彦之间”,成为他收藏的一部分。   所以涩泽龙彦又被称作“收藏家”。他收藏的是他人的生命作的异能石。   是这名收藏家,却远远不满足于自现如今收藏的这一切。   他觉得自还有未能得到的东,他觉得自还缺少着什么。   他能意识到自正在寻找着某种事物,那一定是对他而言无比要的、是他珍视的东。   可那究竟是什么,涩泽龙彦却想不出。   他独自一人走在弥漫雾气的街头,好像在寻找着能够填满自“心”的东。   “究竟在哪里呢?”   涩泽龙彦几乎是喃喃自语地复着。   食物早就已经消耗完毕了,然而渊绚依旧蜷缩在房子里,根本无法踏出这里半步。   困住她的并不是房子本身,而是她自的心。如果她想,如果她愿意,那么她马上就可以打开房门,离开这里。   是渊绚做不到。   当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当她的头脑浮现出外面的景象——即便是她想象出的景象,她都会觉得顷刻间丧失了所有力气。   未知的一切、充满变的事物,需要改变的现状让她难以接受。   她这时候才深切地感受到,原自之前的处境是多么的“幸福”。   几乎是颤抖地握着门把,渊绚死死地盯着自的手。   她的手透‘露’出一股虚弱的无力感,有好几次都从门把手上滑落下的。   一想到自居然这么没,渊绚的内心有一阵羞愧,她想到自总是在依赖其他人,小时候是母亲,然后是哥哥,后变成了涩泽龙彦,她好像根本没法依靠自的力量去做好任事。   “对不起……”   周围根本没有其他人,是渊绚却在哭着道歉,她感到好愧疚。   是颤抖着的手和身体,却依旧在努力去尝试做出改变,这对她说简直是开天辟地般的壮举。   当她再一次看见外面的界,感受到一阵轻柔的风拂面颊的时候,渊绚的前却开始天旋地转,最后剩下一片黑暗。   从最开始的天旋地转,到后的胆战心惊,其实也花了几天的时间。当渊绚再一次真正踏出房子,当她站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切都恍如隔。   为没有现金,所以渊绚一开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房子里有许多摆设,当她以低廉(其实是被压价了)的价格卖出去一些之后,也勉强可以度日了。   渊绚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新融入外界。   她也理解到了涩泽龙彦之前她说的“危险”。正处于龙头战争时期的横滨,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帮派之间的争端。   渊绚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她几乎是贴着墙壁才得以维持自的战力,了好一会儿依旧无法走,完全就是被吓坏了。   然而到现在,她也能在察觉到危险时远远躲开,尽可能避免撞上这种场面。   危险确实存在,状况却在好转。渊绚的情绪愈发平静,她依旧会想起涩泽龙彦,会在思念他的时候为他落泪,更多的时候,却会有其他事情填充着渊绚的生命。   或许是为精神上发生了转变,所以渊绚的身体也有所好转,常年混‘乱’的头脑开始变得冷静下,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思考着,要如度自今后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   在前几天寄出了自的手稿后,渊绚今天收到了出版社的回信。   为白天很忙碌,所以到入夜她也还没有拆开信封,黄昏时外面下起了雨,一开始是蒙蒙细雨,然而没一会儿便泼盆而下。   渊绚坐在书桌前,是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她小心翼翼地到门口,从猫往外看去。   在门口站着一个人。   白发的青年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是从水里爬出一样。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苍白,红‘色’的眸子仿佛稠冶发黑的血。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水珠从他的脸上滑落下。   渊绚仿佛在那一瞬间血‘液’冻结。   他在说:“我……回了……”   “绚。” 第1卷 第86章 番外   ‘在那个瞬间, 我仿佛看见了“光”。’   司省主楼,清晨,穿着枯叶黄的西装的男‘性’踏入大楼。他戴着圆框的眼镜, 脸上的神情严谨,乍一看仿佛古板的学术工作者。   但实际上,坂口安吾是内务省特殊机构——异能特务科的参官助理。在几年前, 他还被派去执行过危险的秘密任务,曾作为面间谍游走于异能特务科、港口mafia犯罪组织mimic之间。   任务结束之后, 坂口安吾身而退,安然返了异能特务科继续活动。   在今天,他约好要一人在办公室内会面。   “这就是你的监视对象。”   冰冷的、仿佛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声音从坂口安吾的口中发出,他将一份档案推向办公桌对面的女‘性’。   粉紫‘色’头发的年轻女‘性’坐在那里,微垂着头颅, 面对推到自己眼前的档案袋, 缓缓地抬了自己原本一直搭在膝上的手掌。   白皙的……或者说苍白的手慢慢打开了档案袋, 坂口安吾的眸光落在她的手指上,从她身上透‘露’出一股轻易不可察觉的虚弱感。   她看见档案袋里有一张照片,但照片上的人只是一个白发红眼的男孩子, 不知道是本身如此还是照片采光的问题 ,照片上男孩的面容透着近乎病态的苍白。   “只有……十四岁吗?”她的目光触及档案上的年龄, 抬了白皙的眼睑, 在她的面容上流‘露’出求助般的犹豫。   “渊绚, ”坂口安吾的眼睛里仿佛藏着针锋一般尖锐的冷酷,他毫不留情地教训对方,“合格的监视官可不是你这样。”   “涩泽龙彦,十四岁,异能的作用是制造一定范围内的白雾, 能将所有接触到白雾的异能者的异能分离,被分离出来的异能会主动攻击主人,直到致其死亡。”   坂口安吾冷静地叙述着档案中的内容,“如果你认看完,就会看到他是特一级危险异能者。”   渊绚现在是一名监视官,隶属于‘政府’设立的秘密机构异能特务科,这是一个专门用于处理异能者相件的组织。   因为异能者中存在着一分危险分子,为了维持国家的安定社会的秩序,异能特务科专门培养了负责监管这些危险异能者的人员。   在坂口安吾看来,渊绚并不是适合担任这一职位的人选。不过这是局长辻村深月的安排。   更早之前,渊绚只是一名小说家。辻村深月说她在渊绚的身上看到了独特的才能,所以将她纳入了异能特务科麾下。在过去渊绚负责的一直都是用文字引导民意——以平民出身的“小说家”的身份。   她成名的时候是大战结束,母亲早早死于战争,父亲则是带伤退伍,多年来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兄长也因意外失去意识不得不依靠医疗器械维持生命体征。   有着这样的背景,当她发自内地倾诉着自己的情感时,样被战争带来的痛苦所折磨的人,与她产生了共鸣。辻村深月读到了渊绚的小说,然后,渊绚就成为异能特务科中的一员。   样身为异能者的渊绚,有着非常独特的“异能”,异能特务科的局长辻村深月说,或许她有一天能成为了不的异能者——又或许她会在那之前死去。   这是她加入异能特务科多年,第一次执行“监视官”的任务。   她的可以做好这份工作吗?坂口安吾认为不见得。   福利院在布置礼堂,护工帮孩子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这能让他看来更惹人怜爱,因为有一名小说家要来福利院里进行捐助活动,除此之外,院长还邀请她在礼堂给孩子读故。她也意了。   小说家的笔名是“渊”,她是现如今最受欢迎的畅销小说家之一。   虽然还很年轻,已收获了很高的人气,每次举行新书签售会的时候,会场都几乎排满了读者。不仅是畅销小说家,还参与拍摄了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执导那电影的海道与导演声称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那个角‘色’的女演员。   海道与导演成名已久,就连曾家喻户晓的传奇女演员“渊透世”也是被他发掘出来的。不过现在“渊透世”已过世了。   也有报纸在说,或许“渊绚”就是“渊透世”演员业的继承人,都是被海道与导演看中,况且她还有着相的姓氏。   看到这种新闻的渊绚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责任编辑,也是出版社主编的仓田,时常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明白渊绚究竟在些什么。   她有着一副好像永远也无发自内地‘露’出笑颜的面容。   眉眼间的忧愁总是萦绕在她的神情中,那是无从过去走出来的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出版社给她安排的助手是一名新人,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初本庆隆,他在第一次见到渊绚时就激动地告诉她,自己在大学时就曾去过她的签售会,一直以来都对她非常仰慕。   渊绚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是在判断这些话的虚实——也可能是在别的内容。   因为异能特务科是内务省的非公开组织,所以渊绚公开的身份只有小说家,就算是仓田主编也只知道她有在内务省工作的“朋友”(小说家有很多“朋友”并不是罕见的情),不过他也很少她见面。   初本怀着一腔憧憬成为了她的助手,这是他第一次渊绚一出门进行式活动。他只知道渊绚是来这所福利院进行慈善活动的——渊绚自身也有着相似的身世。   紧张感时刻笼罩着初本,致使他的神情格外严肃。   接待她的院长则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她来到礼堂,这是一座旧礼拜堂,古老的彩绘玻璃窗已有上百年历史,上面绘着骑士与圣母,瑰丽的‘色’彩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美丽的光辉。   孩子在护工的指挥下有序入场,渊绚看着他鱼贯而入,一股压迫感挤入她的四肢,甚至差没抬手,接住初本从公文包里取出的她这次要读的小说——她要读的只是里面的一分内容。   渊绚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这种大家都在注视着她的场合,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会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恐惧感。签售会也是如此,虽然式开始之后会隔出一个小房间来让读者单独进入,不过渊绚还是不可避免地生退缩。   仓田主编对她说,只要微笑就好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时候,只需要微笑就好了。   这对渊绚来说,样不是一件简单的情。不过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都是依靠着这一“理”度过了那些令她恐惧的场合。   在横滨这座城市,作为租界而历的磨难所造成的伤疤至今未能消退,当年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大量孤儿与失业人员给这座城市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政府’为了解决困境,甚至建立了扶持十四岁以上的孤儿进行工作的渠道。   那种境况距今也不过六年。   现如今福利院中的许多孩子,也是大战的受害者,年纪稍大些的甚至还能依稀记得当年的恐怖——渊绚的第一作品,是一封信。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展开的,在大战中所写的“信”。那是写给她哥哥的信。   当她坐在礼堂中,神情柔静地念着自己的第一作品时,坐在最后一排的涩泽龙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他看见彩绘的玻璃窗,翡翠‘色’、琥珀‘色’……那些无比美丽的光辉悉数坠落在她的头顶,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将它拢入她的发间。那是涩泽龙彦生平所见最美的光彩,在那一刻,他从那张年轻而又美丽的面容(渊绚的面容)上看到了近乎圣母般的温柔。   福利院在天前就开始筹备今天的活动了,院长指挥护工领着孩子打扫卫生、修整花园……他都很重视这次活动。   院长说,来访的客人是一名很有名气的小说家,当然更键的是——她相当富有。年轻、未婚,但是有要领养的意愿。在孤儿院里,年龄越小的孩子越有可能被人带走,因为大人都觉得,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融入到新的“家庭”里,成为家庭的一份子。   已十四岁的涩泽龙彦,几乎是在等着达到一定年纪后脱离出去,自更生。   因此他并不在意这次的活动,所以完是一副打不精神的模样,护工也没空管他,其他的孩子则是期待这次离开的可能‘性’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涩泽龙彦听到她的声音氤氲在礼堂里,他注视着对方的面庞,竟无比希望她的目光也能落在自己身上。   院长告诉过孩子,她会在今天离开的时候选中一个孩子。   在读书的环节结束之后,护工开始领着孩子一一离开。在孩子还没有彻底散去的时候,院长从侧面的台阶上来,一面称赞着她,一面委婉地询问她在刚才是否看中了哪个孩子。   即便是拥有多个孩子的家庭,样血脉相连的父母都会对某个孩子生偏爱,更何况是作为院长,面对着这么多孩子的时候,她样会有所偏向。   但是对于院长的旁敲侧击与似有若无地推荐,渊绚没有太多应,她注视着坐在最后一排,还没来得及被护工带走的那个孩子。   白发红眼的孩子,涩泽龙彦。   那一刻,涩泽龙彦对上了她的目光,这令他产生了某种念头。他,或许她(渊绚)就是为我而来。 第1卷 第87章 番外   ‘……想要记住你。’   渊绚的目光落在排座位上, 可当她发现方也在看她时,又立刻移开目光。她轻声问院长:“个孩子是谁?”   这是明知故问,为同时她也在心底里默念方的名字——涩泽龙彦。这个孩子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本就是为他而来的。   和他危险异能者的情况有所不同,涩泽龙彦的异能力觉醒的时间并不长,但精神系的异能力非常罕见, 所以要派来监视官进行管监督,防止发生意外。   “万一发生意外……要怎么办呢?”渊绚曾担忧这个问题。   坂口安吾则用无比平静的告诉她:“将除掉。”   听到这种回答的渊绚, 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苍白,她从坂口安吾冷硬的目光中看到不容辩驳的命令。   这是命令。   渊绚一直都是服从命令的方。   在去的些年里,她听从着异能特务科局长辻村深月的命令,方是发掘她“天赋”的人。她渊绚说,你或许可以成为不起的人。   ——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吗?渊绚默默地想。不她没有将这种说口, 为渊绚认为, 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辻村局长样的人。   辻村深月有着无比坚韧的眼神, 她有着一颗万物不可摧的心。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在和涩泽龙彦一起回去的路上,渊绚忽然这样问他。   她这种事没有任何经验,在去, 她是被照顾的一方,哥哥总是会温柔地爱着她, 在种条件下也为她建造保护的巢‘穴’。直到在渊绚心目中已经毫无印象的父亲从战场回到家中, 他的回归破坏哥哥苦心维系的平静和温馨。   在父亲死去的个夜晚, 渊绚的身体和意识仿佛割裂成两个部分,她一边想着或许这样就可以回到从前的时光,可沾满血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屋子里充斥着令她天旋地转的血腥味,被惊醒的哥哥冲来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脑袋, 亲吻着她的发顶她说别害怕。   哥哥的气息包裹着渊绚,无比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让她得到抚慰,可当她回神来的时候,哥哥就被当作杀死父亲的凶手抓起来。渊绚想要和些人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可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来。   在之后的日子里,渊绚总是会梦到一天。不是什么美好的梦境,可是在分别的孤独时光中,这是她仅有的回忆。   哥哥在她幼的心里留下无数温柔美好的记忆,些记忆令渊绚永远也无法从去脱身。   听到她的提问,涩泽龙彦侧脸,这个孩子神情安静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从渊绚的脸上落下来,停在她的手背上。   他问:“可以牵着你吗?”   这就是涩泽龙彦的愿望。   渊绚在一瞬间觉得仿佛时间的指针被拨动,她好像还是个和哥哥一起生活在村庄里的女孩,当哥哥走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总是会牵着她的手。   在她怀念往的时候,涩泽龙彦像是试探一样地轻轻碰碰她的手背,发现渊绚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他的手指便从她的指缝中伸进去,十指交握地牵着她的手。   原本渊绚是想问他有没有想要买的东西,为相较之下物质上的予反而更加简单,但是涩泽龙彦显然意不在此,他有更想要的。   一路上谁也没再说,他们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走回家里。   渊绚是一名说家,这是涩泽龙彦早就知的事情,但更的内容,他就没法解到。   福利院的院长一直在暗示她很富有,护工们也说她是令人羡慕的有钱人,可是当涩泽龙彦跟她一起回到她的住处,却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   从外表和内部来说都很普通的房子,甚至周围的地带也不繁华。渊绚打开些房间让他选,可实际上也什么选择。一间被堆放杂物,一间摆满书……只有一间像是闲置下来的。   与此同时,涩泽龙彦发现她这里根本就没有客房。   他就像是随口一问:“你的朋友不会在这里夜吗?”   “朋友……”在这一刻,渊绚的神情有种被看破一样的局促,她说,“没什么朋友。”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朋友。仓田主编以为的她的“朋友”,实都是“同事”,但为在做的是秘不可宣的任务,所以不能公开表明。   渊绚的生活完全可以用“简单”或是“朴素”这样的词完美概括。   不到必要时刻乎不外,作为说家的工作完全就是在家完成,偶尔门也是为去超市采购,或者说便利店更常被光顾。   在刚加入她生活的涩泽龙彦问她:“你不做饭吗?”的时候,渊绚没法回答。   之后他就不再问。再之后,涩泽龙彦学会做饭。不仅如此,他还学会整房间、外采购。   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还的孩子照顾着的渊绚,非常羞愧地低下脑袋。方的能干只会衬托她的没用。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在担忧自己是否能照顾好这个孩子,可现在看来,这完全就是余的。   渊绚想起辻村深月曾她说的,她觉得这种放在涩泽龙彦身上更加合适。   不说实,辻村局长无比笃定的认可,实也在去的时光里让她感到温暖。   她异能特务科仅有的好感全部来源于位女‘性’。   异能特务科将涩泽龙彦评定为“特一级危险异能者”,可是他看起来么无害,而且听又懂事,甚至还能照顾好他人。这令渊绚觉得他们的判断标准或许有问题——实她一直都有这种想法。   为异能特务科的人也告诉她,她的哥哥曾被判定为特一级危险异能者,犯下许罪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拿他没有办法,直到有一名从国外回来的侦探打破他的异能力,所以他会沦为现在这副模样。   这副……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和些维持生命机能的医疗器械共度余生的模样。   里也有人看守,就算是作为妹妹的渊绚也只有一月一次的探病机会。   每个月的这一天,她都会早早地起来,花上好长的时间打扮,即便哥哥根本就没法睁开眼睛来看她一眼。   涩泽龙彦她这固定的、奇怪的行为感到好奇,可当他询问渊绚原的时候,方却不愿意告诉他。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只需要微。渊绚想起仓田主编说的。   所以她努力维系着脸上的容,以求方不要再从她的破绽里抓到可乘之机。光是产生这样的想法,实都会让渊绚觉得自己很不起涩泽龙彦。   个孩子是发自内心地,像是家人一样纯真地待她,可她却是个卑劣的大人,在隐藏着许无法告知他的秘密。   关于她自身的去、哥哥的存在……还有异能特务科交她的监视官的任务。   如果你是个普通的孩子就好。渊绚这样想,可她转念又想到,如果涩泽龙彦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么他也不会来到她身边。   往好处想,这实并不是坏事。   但是渊绚还是很心虚,为弥补方,她又问涩泽龙彦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比如看电影、去游乐场玩……或者他的什么。” 第1卷 第88章 番外   ‘是再也无实现的“约定”。’   渊绚有时候会收到读者的来信, 信里面会写的东西,不仅仅是关于小说内容——偶尔读者们也会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在读到许多来信的渊绚看来,像涩泽龙彦这个年纪的孩子, 似乎都很喜欢做这些事。   但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都在学校里,去做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和同龄人一起。然而涩泽龙彦情况特殊, 所以渊绚只好闭不提这些,因为她不能随便涩泽龙彦从自己视线内放走。去上学的话, 待在学校的时间太长,渊绚没跟去学校里看着他。   因为渊绚不提,所以涩泽龙彦也不说。但当渊绚问他要不要出去玩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问:“你也会跟我一起去吗?”   “会的。”渊绚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说。   “我可以都去吗?”涩泽龙彦注视着她的眼睛问她,然后从她里得到肯定的回答。   这时候的渊绚, 仿佛是对他百依百顺似的。   她明明一直都在尽可能减少自己走进人群的次数, 仿佛对些作为“人”的事物都感到恐惧, 但是这一次却主动提出外出活动。   涩泽龙彦想起来,爱是能够改变一切的。所以这是否说明,他们已经对彼此生爱意呢?   这是一个能让他思考好长时间的问题。   但人的一生本来就有很长的时间——涩泽龙彦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渊绚发自内地想要为涩泽龙彦做些么。   如果说因为她自己的胆怯, 就将自身的意愿都强加在他人身上,未免也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总是让涩泽龙彦跟自己一起待在家里的渊绚, 做出这样的反省。   所以他们一起去附近的游乐场, 都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渊绚对这些事物感到无比陌生,但是涩泽龙彦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刻她觉得并不是自己领着这个孩子,而是对方在牵着她。   他明明还没有真正长大,却已经比渊绚还要像是可靠的大人。   一刻渊绚好像回到小的时候,哥哥也像这样牵着她的手, 他的掌永远都很温暖。   渊绚说她觉得好高兴。   “就像是做梦一样。”   渊绚难得起来,她捧着涩泽龙彦的脸,轻轻地贴上他的额头,这是她离开家乡之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好像还和哥哥在一起时的快乐。   “我无比感激着能与你逢。”   渊绚无比感激着涩泽龙彦的到来,这是她第一次坦诚地向对方说出自己的想,他对渊绚来说就像是落入她生命中的光。   涩泽龙彦在她的拥抱中抬起脸,他注视着渊绚的眼睛,没有说出来——   “你才是我的光。”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传来辻村深月的死讯。   “……意外死亡?”   其实并不能说是真正的“意外”,“诅咒”这种说或许贴切一些。因为辻村深月死于异能力的作用下,杀死她的人是赫赫有名的“杀人侦探”绫辻人。   绫辻人的异能力,会让任何被他揭发罪的犯人“意外身亡”,这是无避免、不可逃脱的“诅咒”。不久之前,他前往囹圄岛调查一起人拐卖的案件,岛上的十七名犯人中就有辻村深月的存在。   被绫辻人揭发罪之后,她就这样死在岛上。   虽然是很让人怀疑真实的消息,但这确实是事实,因为异能特务科的人确认她的尸体,就连耳朵上的小缺都是一致的。这些证据都说明就是辻村深月的尸体。   但是渊绚无接受。   在她看来,辻村局长是坚不可摧的强势,她的能力、品格都令渊绚感到望尘莫及,渊绚恐惧着对方的高深莫测,可她同时也很憧憬辻村深月。   如果说以前的渊绚会觉得“命运”无反抗,么辻村深月的出现就彻底反驳她的这一认。   辻村深月用恐怖和强权来支配他人,仿佛就连“命运”也能扭曲、斩断。她的做令渊绚感到胆战,可是偶尔……   长着一双强势的丹凤眼,目光凌冽的,也会对她‘露’出微。   “……绚。”   除哥哥以外,只有辻村局长会这样叫她。   可现在,辻村深月死掉。   糟糕的消息是新上任的局长决定撤销渊绚监视官的身份——他不像辻村深月,会说出“我在她身上看到独特的才能”这种话。   新的局长只觉得她毫无用处。   “我以前在上看到过,青森每年的春天会有无数的樱花开放,沿海的樱花会落在海面上,像是樱‘色’的海‘潮’一样涌上岸来,里还有整个国家里最长的樱花大道。”   渊绚有一天忽然说这种话,时候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很少这样活动的渊绚浑身散发出过量运动后不可避免的疲惫感,涩泽龙彦让她靠着自己,这样能躺着舒服一些。   涩泽龙彦怀里的温度很暖和,因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两个人身上都还穿着出门时的浴衣。涩泽龙彦觉得渊绚的眼皮像是随时都要阖上。   然后渊绚就说起樱花。   她的声音轻轻的,双臂则是抱着涩泽龙彦,贴着他的胸问他:“你想去看吗?”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跳一定被听到。   涩泽龙彦说,我想。   听到这样的回答,渊绚张已经好多天都没能‘露’出半分意的忧愁面容,终于重新焕发出一点点生机。   她抬起手抚‘摸’着涩泽龙彦的面颊,说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出去旅吧。   涩泽龙彦的生日就在春天,渊绚说等到他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看樱花铺成的海‘潮’。   从之后,涩泽龙彦一直盯着日历,默默地数着一天的距离。   他在某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像是猛然惊醒一样地睁开眼睛,日历上的日子距离他的生日只剩下一天的间隔。   像是怕渊绚会忘记一样,涩泽龙彦旁敲侧击地暗示着她,平日的稳重丝毫不见踪迹,望向渊绚的目光满是不自的热切。   就算说是狂热都不为过。   但是渊绚却出奇的平静,即便是被样的目光注视着,也没有流‘露’半分窘迫。   在渊绚出门之后,涩泽龙彦也没有空闲下来,他要为明天的旅做准备。   他事先问过渊绚是今天出发还是明天,渊绚则反问他你希望是哪一天。他又问渊绚他们会在里待多久,渊绚则是握着他的手说随便多久都可以。   涩泽龙彦就这样忙碌大半天。   他将采购好的东西分类装好,李也是他在收拾,渊绚似乎还没有回来,于是涩泽龙彦就一边做饭一边等她。   每个月的这一天,渊绚通常都要到傍晚才会回来。   刚开始时涩泽龙彦时不时就要给她打电话发信息,可是后来他就慢慢习惯。   但今天总觉得不太对劲。   涩泽龙彦看到墙壁上的挂钟都已经指向八点,外面彻底陷入黑暗,可是渊绚依旧没有回来。   黑沉的夜‘色’让涩泽龙彦的慢慢沉到谷底,他甚至想到渊绚或许是中途改主意,她本来就很不喜欢和人接触,最开始时主动提出来旅才应该让人觉得奇怪。   不过时候,惊喜的情绪充斥着涩泽龙彦的头脑,让他忽视其他。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渊绚,就算再焦虑她也只会在家里等着,能做的极限也只有试着打电话,但涩泽龙彦显然与她不同。   在过去,涩泽龙彦从来没有进过渊绚的房间,就像渊绚也不进他的房间一样。   但当独自在家的涩泽龙彦,听到一股细小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来的时候,他来到渊绚的房间门。   “唰”   贴在门上,听到里面像是有么东西擦过榻榻米,发出小小的干燥的声音。   会是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涩泽龙彦迟疑着,郑重其事地缓缓推开房门。   在一瞬间,他缩紧瞳孔。漆黑的合室内,身被渊绚无比重视的振袖和服闯入他的视野,涩泽龙彦看见和服带子垂下来落在地面上,从窗户拂入的风吹着它轻轻地晃动着,末端贴着榻榻米摩擦——   “唰”   这就是声音的来源。   涩泽龙彦终于找到渊绚。   原来她早就已经回来。   之后,涩泽龙彦就成“收藏家”。   但是他再也无找回自己最初所看见的光。 第1卷 第89章 番外   ‘“好可怜……”   悲天悯人的教祖, 用那双绚丽的虹‘色’眸子注视着眼前之人,他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因为天有着虹‘色’的瞳眸、橡的发‘色’,童磨被父母捧上了神坛, 他们坚信这个特殊的孩子能够听到神的声音,还以此建立了宗教。   宗教的名字是“万世极乐教”。   但是在童磨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为出轨女信徒, 而被他的母亲杀死了。做出了这疯狂举动的母亲,也在同一天自尽。   那之后, 童磨就成了万世极乐教的“教祖”。   “但是呢,极乐是存在的哦,费奥多尔君。那只过是人们虚构出来的童话,是因为无接受痛苦的现实而构建的幻想。”   然后费奥多尔对他说,那就来创造一个真正的极乐世界吧。   现年二十岁的童磨, 重新认识到了自的信念, 在一个叫作“费奥多尔”的俄罗斯人的邀请下, 他成了对方所属的组织“天人五衰”的成员之一。   费奥多尔想要创造一个有异能者的世界。   他将这称作“更好的世界”。   在走廊的时候,童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哭声,压抑着的泣音颤抖着呼唤“哥哥”的声音。   好可怜啊, 童磨想,她哭得好可怜。   “好啦好啦~哥哥回来了哦!”   进门之后的童磨, 一下子就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着的渊绚,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对方, 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贴着她的额头说哥哥就在这里。   但是他的安慰根本有起到作用,完全被渊绚忽视了,她就像是什么都有听到一样,还是一边发抖一边掉着眼泪。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费奥多尔果戈里, 则像是听到她的哭声一样。在童磨进门之前,有一个人去管她。   费奥多尔在擦着自的大提琴,神情平淡,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童磨说:“费奥多尔君果戈里君太冷酷啦,绚已经这么可怜了,都有人来安慰她一下吗?”   冷酷的果戈里于是告诉他,渊绚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童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渊绚的背,她发抖着的身体似乎也因此平静了一些,可是口中自言自语着的“哥哥……”还是有停下来。   “等她累了,就会自停下来了吧。”果戈里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   “可是一直哭下去的话,嗓子又会哭哑吧。”童磨爱怜地扶起她的脸,看着这张满是泪水的面容。   童磨说这样也太可怜了。   但是果戈里却也走了过来,在童磨帮她擦去眼泪的时候贴近了渊绚,他‘摸’了‘摸’渊绚因哭泣而发红的眼尾,忽然说:   “这可是你哥哥呀,绚。”果戈里恶劣地贴在她耳边说:“你哥哥早就要你了哦。”   渊绚面上的神情停滞了一瞬,她的瞳孔随着果戈里的话语而紧缩,睁大了眼睛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神情。   她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哥哥”,又摇头像是要否认一样地说着“会的……会的”。   本来已经被童磨稍稍安慰到的渊绚,又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与痛苦中。   “诶呀,果戈里君怎么能说这话呢。”童磨的语气流‘露’出一些责备的意味,他那张常年顶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的面容上,显‘露’出来小孩子一样天真的赞同。   渊绚还是在哭,她一边发抖,一边缩进童磨的怀里,像是要寻找什么依托一样紧紧地抱住了童磨。她的脸埋在童磨怀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着“哥哥”。   童磨是她的哥哥,但她的头脑太过混‘乱’,根本无判断,果戈里的恶劣行为能起效完全也是意外。   一直一言发的费奥多尔终于停下了自擦着大提琴的动作。   他抬起眼睛看着他们三个人:“绚清醒过来以后,一定又要气了。”   渊绚是一名精神系异能者,在过去,她使用著名为“别天王”的异能力对他人进行思想控制,以语言为媒介制造出了大型幻境。   依凭这样的异能力,渊绚成了名气大噪的“小说家”。   任何听到她声音的人,都会将她所说的内容认定为“现实”。但那时候费奥多尔在国内,他是从俄罗斯潜入到这里的。   所以费奥多尔有受到她的异能力影响。   在他找到渊绚的时候,异能特务科的人也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因为他们所描述出来的内容大众有着同的认知,起初只以为是那些人精神失常,但后来异能特务科发现了共通。   于是渊绚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费奥多尔问她。他说人们都有自的渴求,他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你在渴求着什么?”   地位财富……似乎是这样,虽然利用自的异能力得到了这些,但是渊绚依旧高兴起来。   她有更想要的东西。   “那已经可能了。”   渊绚只有一个愿望,她希望哥哥可以活过来。   在两年前,她身为小说家的哥哥输了一名侦探。然后,他就死掉了。   “已经死去的人,是无重新活过来的。”   但是费奥多尔说:“谁说可以呢?”   大家都觉得有些事情是无改变的,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费奥多尔说这世上存在着一样东西,可以让任何愿望都化作现实——那是名为“书”的宝,就像是万能的许愿器,可以将写在上面的内容成为现实。   渊绚用那双静得可思议的眸子注视着费奥多尔,她说:“我也可以让所有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成为现实”。”   所以根本有任何天赋的她,根本就有写出任何东西的“渊”,就这样成了名声大噪的“小说家”。   她的小说,完全就是一堆纸。   但是所有听到了她声音的“读者”都对她极尽赞美,说那是他们平所见最优秀的杰作。   这就是异能力“别天王”的效果。   但她还是加入了“天人五衰”。   过于强大的异能力,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的负担。渊绚是罕见的精神系异能者,当她意识到这的时候,是在果戈里满脸震惊地看着她的时候。   渊绚开始会陷入精神混‘乱’的状态。   她会陷入一古怪的恐惧中,止住地哭泣,然后叫着“哥哥……”   就好像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在家人失散后蜷缩着身体发出小声的呼救。   但是她的哥哥早就已经死掉了。   果戈里去哄她,应声说自就在这里,但是渊绚根本理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边哭边发抖。   然后果戈里就想办逗她,因为他是“小丑”,小丑的天赋就是他人带来笑容。可是渊绚从来都笑。   果戈里觉得好挫败。   费奥多尔有时候会一言发地看着她,看着她靠在墙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靠近她一样地害怕着,一边哭着一边叫着哥哥。   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费奥多尔理解到了一些东西。   后来,童磨也成了天人五衰的一员。只会一言发地注视着渊绚的费奥多尔,以及想一出是一出的果戈里都同,童磨每次看到渊绚陷入这状态都会温柔地抱着她,轻声细语地她说话,极尽耐心地哄她。   因为童磨说,我希望绚也可以获得幸福。   “教徒们都在向我诉说着自的内心,他们想要前往有痛苦的极乐,可是绚也很痛苦,我是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绚可以前往极乐。”   起初,大家都以为她在混‘乱’的时候是听进任何话,清醒后也记得任何事情的。   但她实什么都记得。   “极乐世界会有什么呢?”   知道过去多久,从童磨怀中恢复清醒的渊绚忽然这样问他。   童磨贴着她的发顶说:“会有幸福吧。”   渊绚所能理解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过去哥哥还活着的时光。他也会像这样温柔地将她拢在怀里,对她说:“我爱你。”   他会说:“绚,我会永远爱你。”   渊绚想,在这个世界上会再有人像哥哥一样爱着她了。   “要怎样才能前往极乐?”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人会比童磨更加清楚了。过去多年的时光里,他引导了好多人前往极乐。   童磨说,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他将自的手掌覆在渊绚的眼皮上,对她说:“一直这样闭着眼睛,永远也要再睁开来。”   直到气息消失,体温降低……   直到这具身体,彻底失去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