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千屿》   作者: 白羽摘雕弓   简介:   *关键词:修仙日常,节奏缓,群像,狗血,年龄差,男妈妈,酸甜交织,极限拉扯,性张力练习   *男主是师兄   *女主在升级流,男主在古早虐,其余人在火葬场。   蓬莱仙宗小师妹徐千屿死后方知,自己是一本锦鲤文中的女配。   她这一生心高气傲,修炼刻苦,无奈屡屡倒霉,不成大器。爱上大反派魔王,倒贴半本书,甚至为他背叛师门,真心奉上,却被一剑击杀,掉落山崖。   锦鲤女主陆呦,每天只用躺着,天赋,宝物,气运,男人,纷至沓来。徐千屿视为珍宝的师兄,师弟,爱人,全都是被锦鲤吸引来的鱼,而她自己,大概是天选之女的对照组。   --   作为重生女配,徐千屿理应手握剧本,用尽机心,然而书中世界时空意外延误,千屿睁眼时,已在凡间被娇养成了大小姐,性格比前世更骄纵,纨绔,不受任何人影响。   系统捂脸:……这波完了。   然而后来……   锦鲤女主:?发疯了吧,卷死谁了???   系统:求求你别再升级了!!也看看恋爱线吧小千,全靠你带飞了QAQ   黑化大魔王挥舞着皮鞭走来,   哭得鼻尖红红的徐千屿也冲他掏出了皮鞭。   大魔王:?   大魔王:撞号了?   徐千屿冷着脸看向师弟:重色轻友的人不配当我兄弟,只配当狗。   师弟欲哭无泪:呜呜,汪汪,理理我好嘛?   至于师兄么……   前世徐千屿觉得他洁净清冷如谪仙,如今悟了,大道于他,不是信仰,只是目的。一个藏得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批美人。   然而遇上她,这小心行驶的船,终是翻了。   *非正统修仙,剧情狗血莫细究   *感情线事业线6:4,总体甜文,自割腿肉,俗套但图俺喜欢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千屿,沈溯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锦鲤文女配重生后:勿扰飞升   立意:认真生活,劳动致富   作品简评:   十四岁的水家小姐徐千屿由噩梦得知自己的前世:她曾经是蓬莱仙宗弟子,小师妹陆呦的出现,抢夺了她身边所有人的注意力;她爱上了魔王谢妄真,却惨遭背叛。今生徐千屿决定不入仙门,却仍然被师兄沈溯微带回蓬莱,阴差阳错地踏上修仙之路。斗魔犬、杀蛊婆、诛巨蟒、伏雪妖,她在历练和冒险中成长,也与故人重新相识,相知,逐渐揭开了世界重置的真相……作者笔下的CP模式新颖,两个极具复杂度的个体产生火花四射的碰撞:他们既是携手共进的同门伙伴,也是势均力敌的男与女,更是相互依存的锋刃与剑鞘,绵中有力,缠绵悱恻,打动人心。 第1章 前缘(一)   徐千屿跑了。   确切地说,她怀揣着蓬莱眼下紧要的至宝“魔骨”,只身逃出了宗门。   -   浓云低垂,从四穹盖下。朔风猛刮过树杈,一阵折断的响动,仿佛野兽的嗥叫。   她弃了烧尽灵石的巨鸢,和装在巨鸢上的全部行李,在林中摸黑疾走。   这一路枝枝杈杈快速后退,风动松尖,四面无人。   紧绷,慌乱,喘息,深一脚浅一脚。   四面忽而由晦转明,照亮她那一对双髻,徐千屿警觉地望天。   浓云缓缓散开一个缺口。   那是修仙人恶战的灵气残留,在空中形成了经久不散的漩涡,像一只死气沉沉的眼,从天上冷冰冰地凝视着她。   纵然徐千屿一向骄狂,看到此处,也觉得心虚一瞬。她正提着裙子过河,一脚踩在石头缝隙,气力不支,连人带剑扑倒在溪水中,将水花溅出老高。   冰凉的溪水同脸上身上的热气对撞,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徐千屿的睫毛颤了两颤,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倒影。   水中倒影一张面无人色的脸。散落的发丝卷曲着黏在脸庞上,唇边、脸颊满是斑驳的血渍,混杂着汗水、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唯一双黢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徐千屿盯着水中人看了片刻,难以容忍自己的狼狈,不顾伤口刺痛,鞠起水洗脸。揉了两把,才使这张脸大致现出本来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女,皮肤雪白,额心有一点赤红朱砂,不是点上去的,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使这张脸凭空生出股端丽的意味;一双眼睛阔而明亮,睫毛长而浓密,悬着的水珠正从上面滴落下来。   她的眼睛,很像某种奢华易碎的宝珠,颇为倨傲,叫人难以亲近。   右边脸蛋上,却有几点肿起的指印。她皮肤薄,痕迹便分外惹眼。   徐千屿抬袖擦脸时候不慎碰到伤处,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觉得烦。   纵然她这些年嘴欠、手欠、连眼神都欠,多的是人看她不顺眼,但一仗着师兄沈溯微在侧,二仗着自身修为高,到底没有被人打过脸。   ——而打她的这个人,正是她师兄沈溯微。   她出来之前,点了迷幻香暗算师兄,怕师兄有后手,还提前在他茶里下了药,然后趁他无力反抗,从他怀里摸走了她要的东西。   魔骨顾名而思义,是魔王的一块尾骨,内里存留着魔王的全部修为。   承装魔骨的盒子,原本据说保存在流英阁内,等待着其他宗门的长老前来观瞻。但徐千屿没有去流英阁盗取。   她知道以师尊徐冰来的多诈性子,如此惹人忌讳的东西,不大可能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而从来都是交给最妥帖的人。   这个最妥帖的人,是她的师兄沈溯微。   她的计划临时起意,原本漏洞百出,但巧沈溯微刚从妖域回来,身上伤未好全,师门上下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贴身抢沈溯微的东西,竟叫她一举成功。   沈溯微自然也没想到。   他纯属阴沟翻船。   道袍委地时,他剩下一点力气,本可以掐她脖子,或者击她的命脉,她做好了准备,谁知他只是尽力伸出手,在她翻箱倒柜时触到了她的袖子,然后猛然收紧,用力将她一把拽到面前,脆生生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不含丝毫内力,意外地没有打折她的脖子,只拍在面皮上,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教她瘫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味来,心内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要脸么?”   她清晰地听到了这三字,这才震惊地抬起头。   师兄并未看她。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嘴唇微抿。那一双如蝶翅般优美的双目弧度下,落下一小块睫毛的阴影。   方才他打了她的手蜷在袖子里,从衣袖的弧度看出,他攥紧了指节,用力得微微颤抖,是在忍耐。   看不见的寥落杀气,在整个室内冲撞,逼得室内的纱帐都翻滚而起,配合着外面电闪雷鸣。   沈溯微为人处世清冷克制,处处留有分寸,颇有君子之风,多数时间,甚至是漠然的:与他无干的事情,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徐千屿从没见过他言行刻薄,又何况如此失态。   眼下的场景像做梦似的暗沉,混乱,光怪陆离。   看他气成这样,徐千屿心内惶恐。但合该如此:她这么做,属实是坑惨了师兄。   沈溯微很少办砸事情。这次若丢了魔骨,师尊一定会要他好看。   然而,这一巴掌惊醒了她,令她恍惚明白:她所做的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她下药开始,就注定与过去的日子相诀了。   这么一想,她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往沈溯微怀里的芥子金珠内探去。沈溯微对她不设封印,故而她的抢劫畅通无阻。   盒子不慎落在地上,里面的一截不起眼的焦黑之物落在一边。惊恐之中,徐千屿俯身摸索,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将它捡拾在手。   “徐千屿。”然而沈溯微的声音又迎头砸下,既轻又寒凉,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她翻捡。   徐千屿抬头时,他的眼睛豁然睁开,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有一种过分的洁净:黑的如乌玉,白的如冰雪,倒映着森严规矩,大道无情:“你出了这个门,便是叛出师门。下次见面,我会杀你。”   徐千屿手一抖。   大约这就是正道对邪道的震慑,师兄已经不抵抗了,她却手抖得东西都拿不住。   徐千屿曾在背地里听到二师兄嚼舌根,说三师兄沈溯微是师门的剑、师尊的狗。做他的师妹十年,已知道他感情淡漠,事以师门清誉为先。如今她有辱师门,便知道他说到做到,不会留情。   就连看她的眼神,也切换得如此之快。   心里有一瞬间的酸楚。   但是,此时厌恶她的人,还少么?   几年前进了蓬莱的小师妹陆呦,就像一面镜子。徐千屿见了旁人怎么对待陆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世上,可能从来没有一个真心喜爱她的人。   这口气出不来,她疑问,失态,做跳梁小丑,已经难受得太久。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   哪怕是杀她之前的仇恨目光,也使她有一种久违的,爽快的感觉。   “叛就叛呗。”她终于成功地抓起魔骨,丢下这句混不吝的话,心一横,头也不回地破窗而出。   ……   从蓬莱出来,一路向北,一天一夜,身体疲乏磨去了她所有的情绪。这一跤摔下去,跑不动了。幸而已经到无妄崖范围内,她猜想谢妄真就藏匿在附近,只是需要找一找。   徐千屿取了些水解渴。又扯下一块衬裙布料,拾起自己那把染了血的细窄长剑“败雪”擦拭,却不敢全然放松警惕,而是藉由剑面的反射,留意身后的情形。   怕什么来什么。   剑面上光影一晃,徐千屿的睫毛在眼梢一扫,人已经闻风而动,瞬间闪出几尺开外。   一只森白的骨手,照着她后脑抓来,徐千屿反应极快地将它格在半空。五个白骨指被狠撞了一下,却毫发无损,咔嚓一声捏住剑刃。   “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女子娇媚的声音响起。   剑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一压,徐千屿被迫直面来人。黑纱斗笠之下一幅森白的骷髅,追兵是蓬莱戒律堂的长老花青伞,她是罕见的以妖入道。   花青伞长相骇人,吐出的却是妖娆的女声:“以前只知道你任性,倒没看出你有这等胆子,竟敢盗走魔骨,戕害同门,真让人刮目相看。”   戒律堂的人善寻踪追捕,他们追上来,旁人也便不远了。   徐千屿心知不好,一面打量她,一面拖延时间,或许藏匿在某个草丛的谢妄真能听到响动看到她,知道她来救他,这样她也不算白来。   “怎么是你?”   “不然你期望是谁?等你师兄?”花青伞笑道,“那要多谢你的迷幻香了。你沈师兄叫你暗算,这会儿还在境中没醒,陆师妹在照顾他。你得庆幸是我,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留个全尸?   这倒是真的,徐千屿想。走的时候,师兄放过话的。   ——算了,何必想这些晦气事。   上天雷霆大怒,将花青伞斗笠黑纱吹开,两只黑洞洞的骷髅眼,深不见底,一道闪电劈开浓云,更照得面前黑影如鬼魅,五指幻化成影。徐千屿步步后退。   徐千屿的剑很快,慌张时候尤见本事,果然是沈三师兄一脉相承的君子剑法,十分漂亮,叫白骨爪切碎了首尾招式,仍如流光照雪。   然而森白骨指如新枝迸发,指上生刺,刺上又生刺,转瞬间连成了棘条,将徐千屿的剑刃卷住,往旁边一甩,力道极大,直接将她连人带剑勾进了水泊里。   徐千屿只觉得面上一热,随即是刺痛。   “让我瞧瞧。”花青伞素来残忍,见那少女半截鬓发削散下来,黑红的血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流出来,便笑道,“呀,真美,这小脸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随后是怒喝:“怎么,一次假成婚而已,把你脑子成坏了,还真当自己是‘师叔’的新娘子,师门都不要了?”   徐千屿身着雪白弟子服,梳着两髻,发髻上还有没来得及摘下来的春杏花,一边两朵,怎么看怎么是个略带骄矜的姑娘,此时抬眼,看向对方的眼神,却显出些狠毒戾气。   “师叔的新娘子”——这句话刺痛了她。   她腰间冷不丁如飞絮般旋出七张符纸,划出几根金线,冲花青伞轰来,这便是要同归于尽了。   岂料花青伞右手竖于胸前,左手一拢,便将几张符纸尽数收于掌中,飞快地以指在上面写写画画,又张开手猛地一推。   漂浮在空中的符纸瞬间化成个青紫色的火球,徐千屿倒退不及,瞬间被热浪掀翻出去,“哗啦”一声摔进不远处的溪流内。   “老娘可是符修出身,让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废物长长见识。”   花青伞踏水而来。她知道徐千屿不过是个筑基,哪里打得过她一个百十年方成的元君修为?能抵抗这么久已经够令人惊讶,方才那一下,她浑身几百根骨头也碎掉了大半,怕只有痛哭流涕的份,语气便也和缓下来:   “不怪你。女大思春。只不过,为了男人折了自己一身修为,到底是没出息。若是想让我看得起你,便将功折罪,交出魔骨,跟我回戒律堂去,我赏你个全尸。”   她一步一步走到徐千屿面前。   放狠话是放狠话,她本意是不想杀徐千屿的,除非她太不识抬举。   徐千屿脸色惨白,眸光涣散地看着她,忽而眼神一转,看向她身后,“师叔?”   花青伞迅速回头,身后空空,只有浓云急雨,明白自己被小小伎俩耍了,怒不可遏,“你!”   只是这一回眸功夫,水泊里那如断线木偶的影子挣扎着翻过了身,连爬带游,又跑出去好几尺。   花青伞追到跟前,看一眼水中融开的浅红里,飘着一朵枯萎的杏花,又瞧前方努力爬行的背影,有些讶异。   恋爱脑也见过不少,这么硬气的头回。   偏偏是个恋爱脑,这多可惜。   ……   ……   徐千屿并非仙门中人,而是从凡间被挑中,带到蓬莱的幼童之一。   修仙是童子功,越早越好。四大仙门,每年会从凡间择有灵根的幼童上山,五岁为佳,七岁尚可,九岁……九岁便是一般外门的师兄找洒扫弟子也不大会选的了。   而徐千屿便是这个例外。   被掌门师尊徐冰来强行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九岁,莫名其妙与家人分离,难受得夜夜痛哭不说,错过了小儿炼气的关键期,资质平平,又对修仙一无所知,饱受了一番冷眼。   拥有这种开端,便知道她能混到宗主内门弟子、有名有姓的如今,于修炼上费了多大心力。   九岁有九岁的好处,徐千屿古灵精怪,开蒙极早,故而上山后的课业便触类旁通,学得飞快。她不排斥修炼,没人理她,只好修炼,以功法上的突飞猛进来弥补自己的焦虑和孤独。   她还有个爱好,那就是组队参加各式各样的“出春”。   每年春天,各仙宗会选拔弟子组成队伍,往九州大陆的各个危险之处去处寻找“冰匙”,这个活动称为“出春”。   传言“冰匙”是天梯的碎片,若是集齐了,可向上打开通天之门,令灵气播撒下界,诛尽邪魔,福泽人间,现在的修仙人士,也能飞升成仙。   她的外公水如山临别时曾嘱咐她,待到成仙,可跨越死生,逆转时间,那时便可以再相见。   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有个盼头,总比毫无动力好得多。   这是她的目标,也是整个蓬莱上下、所有修仙门派的共同目标,所以她虽不受师尊宠爱,但总会因勤奋刻苦得到关怀和褒奖。   徐千屿的修炼是一本血泪史,回想起来的时候,脑袋里只剩一个泡在汗与泪中的“苦”字。   因为勤学苦练,她慢慢脱离了同日进门的那一批弟子,进入内门,这时,嘲讽与耻笑便渐渐少了,她收到的尊敬和“好意”则越来越多。   她的生活开始好过起来:师兄沈溯微温柔细致,教导她知无不言;徐千屿每日和师弟阮竹清喝酒下棋斗蛐蛐,要么在其他弟子的簇拥中,同他们打打嘴仗。   她在日复一日的春风中抽了条开了花,褪去了那股人见人烦的任性孤僻,长到了十七岁,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仙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开始有了柔和、纵容、惊艳、孺慕。   蓬莱弟子这样多,再怎么样也是交到知心朋友的嘛,尤其是她聪明,能打,还长得好看。   在陆呦到来之前,她一直都这样以为。 第2章 前缘(二)   与陆呦的第一次照面,是徐千屿一次出秋回来时。   她发现自己的房间多了一床粉红绣桃花的铺盖,窗边多了一对她从未见过的蝴蝶发钗,窗台上摆了几盆灵草,房间笼罩着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气。   她正疑惑,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掀开帘子,告诉她,她走错房间了。   因为这处离后山近,便于采灵草,所以师尊把这间昭月殿送给了她,徐千屿的住所,如今已经被“调整”到了另一边的偏殿。   徐千屿哦了一声,用剑柄挑开帘子,扭头走了。   她一开始并没有将陆呦放在心上,就连陆呦什么模样都没大看清。   岂知后面被占据的,何止是一个房间。   那日她进了门,看见自己的东西全部被打包好,堆在空殿的地上。师兄不在,不知是谁帮她整理行李,动作毛手毛脚:她的衣襟和书信,发钗和胭脂,全部歪歪斜斜堆在一处,有些倾倒洒了出来,脂粉泼了一地的粉红。   她蹲下用指头蘸着胭脂粉划了两下,回忆起方才在昭月殿里的陌生、温暖的甜香,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海岛多雨。当夜,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听起来极响。徐千屿辗转反侧,潮湿难耐,也不知道是认床,还是心里有些委屈。   第二日一早她便去拜见师尊徐冰来。   她对师尊称不上感情深厚,日日贪睡迟到,就数那日去得早,破天荒地想同师尊说说话。她在帘子后无聊地拿手指画乌龟,都画了几百遍了,童子说徐冰来妖毒侵体未愈,就不见她了,只带了话,嘱咐她好好准备十日后的出春。   千屿不信邪,不久又来了跪一次,童子还是同样说辞:出春之前,加紧修炼,就不必来拜见了。   可是那晚,师弟阮竹清告诉她,陆呦在师尊内室侍奉,突发奇想拿培育的灵草泡茶,不小心解了师尊的妖毒。师尊大悦,把随身的玉笛送给了陆呦。   徐千屿很难提起兴致:“原来是药修,挂不得那日在昭月殿看到不少灵草。”   “她不是药修,莳花弄草只是她的爱好而已。”   然而,师弟又给她当头一击,“师尊说她生来是剑修,只是还未曾有自己的本命剑,但问题不大,师尊说最迟本月底,他会亲自给小师妹挑把适合她的本命剑。”   徐千屿愣了。一是愣这“小师妹”的代称忽然间由自己换了别人。   二是,在她印象中,徐冰来素来高傲,就连他亲生儿子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本命剑都是自己搏来的,她的本命剑“败雪”更别提了:   她落入妖洞厮杀三天三夜,最后剩下一口气爬出洞穴。才得来败雪,满心欢喜地拿给徐冰来看了,他却只淡淡说道:“这剑不合你,既然你强求得了,也便罢了。往后叫师兄指导你好好养剑吧。”叫她失望不已。   他竟然也会出山帮别人挑剑。   徐千屿又细细问过自己闭关时候到底发生什么,陆呦又是有何等惊天动地的大本事,怎么一觉起来,师尊便又收了一个女徒弟。   阮竹清:“陆呦是救了师尊才被带回来的。几个长老都有怨言,毕竟她是被灵越仙宗逐出来的弟子,这样无利于蓬莱名声。他们要见陆呦一面,看是什么样的人迷了掌门的心窍;谁知见了面,她举止天真,秉性纯洁,人人都觉得有眼缘,除了花青伞花长老,其余都抢着要收她为徒。师尊自是不高兴,便做了主,直接将她挂在门下,等年纪一到便收徒大典了。”   “……举止天真,秉性纯洁?”徐千屿疑惑,“就这?”   “同你说,”阮竹清忙换了个姿势,很不满她的鄙薄,“这个小师妹极为可爱,我每次同她说话,就觉得心里好像清泉洗涤过,特别的神清气爽,之后总有好事发生。比如今日,我给小师妹扎了个毽子,小师妹冲我笑了,晚上炼气小周天就破了。”   徐千屿:还有这等好事?   她正愁修为无法进益。若真如此,她能给陆呦扎一百个毽子,让她笑一百次。   但可惜,这个规律在她身上不太奏效。   人与人之间有气场一说。不合便是不合。   不知怎么,她与陆呦相处时总觉别扭;这个小师妹在她面前,也十分害怕。所以她们打交道不多。   徐千屿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照师尊的话说,便是“没心没肺”,她过了许久才发觉,她身边怎么变得空寂萧索,连个人影也没有,就连阮竹清也好久不来了。   徐千屿寻了个空隙去寻他,碰见他和一大群弟子一起,挽着袖子在陆呦的昭月殿一起热热闹闹地培育灵草。   徐千屿在远处打了个呼哨,这是只有她和阮竹清才知道的暗号。以前灵术课上,她只要在窗外吹一下,阮竹清无论多装模作样地听讲,一刻钟后,准能找借口偷偷溜出来与她汇合。   可此时少年正扭脸冲着陆呦笑,三个呼哨过去,他全然没注意到她。   随即,徐千屿的心情变得极为沉重。   因为她发现阮竹清这笑是不一样的。不似他往常面对她那样使坏、机灵,反而略带羞怯和笨拙,似乎有许多苦涩心事难言,而他的一双眼睛里,只装得下眼前的人。   她唯一的朋友,喜欢上了陆呦。   *   徐千屿开始和陆呦正面较劲之初,是在校场见到那把剑。   剑别在陆呦樱粉色的裙带上,通身雪白,乍一看像是另一把败雪。不过徐千屿止住脚步,仔细打量,才发觉陆呦身上的剑明显更长,更宽,上有凸起的暗纹,白光顺着纹路流动,光泽难以遮掩,名曰“伏龙”。   师尊挑的东西果然好品质,她连见都没见过。   徐千屿一向武痴,眼睛都没离开这把剑。操练起来,要选搭档,她指了指陆呦。她要试试这把剑。   陆呦当即面露惨色,其他人也纷纷劝阻,以她的修为对打陆呦,可不是欺负人了?然而徐千屿哪肯听劝,最后,陆呦不愿让旁人为难,愿以带鞘剑与她比试。   看得出陆呦没怎么拿过剑,这把“伏龙”对她来说使得很是吃力。可是交手十招过后,陆呦忽然无师自通,伏龙便运风而起。千屿越打越较劲,一个抄底近身,然而眼前忽而白光一闪,晃花了人的眼。   幸而徐千屿五感敏锐,立即退后,避开那闪耀的剑刃。只是胸前挂着的蝴蝶流苏被剑气烧成了一块黑炭,砸在地上。   徐千屿低头一看,差点气死:“我拿剑鞘过招,你出剑砍我?”   陆呦脸都吓白了,剑哐啷掉在脚下:“师姐,不是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它、它刚才突然自己出鞘了……”   “弟子操练,不得有伤人之心。你去戒律堂的暗室思过三天,反省好了再出来。”徐千屿恼了,叫人把陆呦拉走。弟子们连忙阻拦,有人好言相劝,有人谴责她一个筑基弟子,非要拉着刚碰剑没两天的小师妹对练。若不是千屿出招太狠,不晓得让人,小师妹怎么会受惊拔剑?再说了,这不也没事吗?   徐千屿这些年来骄纵惯了,哪肯相让,无动于衷地抱着臂,眼看着眼泪汪汪的陆呦被拖走,这才哼了一声,打道回府。   还没走到门口,便有个人像疯了似的从后面拉住她,把她掉了个个儿。回头一看,是阮竹清。   阮竹清拉住她的袖子求饶,让她把陆呦快点放出来,小师妹受不了,因为她没有灵根。   徐千屿莫名其妙。修仙之始,在于炼气,炼气之始,在于灵根。灵根是修士根基。陆呦要是没有灵根,怎么修炼,又怎么可能被师尊收做徒弟呢?   蓬莱仙宗一直是竞争制,又不是慈善堂。   何况戒律堂的暗室就是个小黑屋,不过是关两天禁闭罢了,谁没关过,又不伤及根骨。   师弟还欲再辩,已被她关在门外。   徐千屿把带着大洞的前襟脱下来。她这会儿不想去想“伏龙”出鞘时的光和热,也不想承认自己在惊骇的同时,滋生出了一点艳羡,乃至嫉妒。   她心里微妙地绕过这些念头,只是恨恨地骂一声倒霉:那个蝴蝶流苏领扣,还是师兄买的呢,才戴了三天。   背过身时,她忽然感觉方才校场上“伏龙”出鞘时那种带着杀意的热气,如飓风贴地而来,冲像她脖颈。徐千屿睫毛一颤。   就在那热气触到她的瞬间,有一股极强的力量“当”地介入其间,将其远远挡开。   这剑气极寒,徐千屿后脖颈结了一层寒霜,她反手一摸,摸到一手湿气,惊而回头:“师兄?”   立在她身侧的剑君发梢微动。此人黑发黑眸,通身的雪白衣衫,道心沉静,杀气内敛。   只因太冷,太静,这张堪称昳丽的面孔被冻凝得如冰俑般毫无生气,讳莫如深。正是方才返回蓬莱的沈溯微。   只见他手中拎着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银发少年的衣领,仿佛拎着只幼猫。他看了这少年两眼,辨识道:“剑灵?”   徐千屿这才注意到那挣扎怒骂的少年头上长了角,皮肤上有金纹,充满怒气的瞳孔也是浅金色,周身发光,不似凡人。千屿双目微睁,指着他道:“你,是伏龙?”   是陆呦的那把剑。   “呸,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欺辱陆呦不算,还……”还没等这剑灵颠倒黑白地骂完第二句,沈溯微手腕一颤,便将它压回长剑模样。他注视着剑,静默地听着徐千屿急忙分辨事情经过。   徐千屿越说越气不打一出来,劈手夺剑,沈溯微却将剑举高了些,已经从这三言两语中听出前因后果,决断道,“跟我去戒律堂,现在。不能让师尊知晓。”   “你不会想把她放出来吧?”徐千屿就差打滚哀嚎了,“你不要听他乱说,我……我……”   她恐怕真的是冤枉了陆呦。   陆呦确实并非故意出剑,而是这剑灵护主,自作主张地脱掉了剑鞘。   但是,上古灵剑才有剑灵,此后可以人剑心意相通,这么多人里面,也就只有师尊的剑养出过剑灵。   为什么小师妹可以得师尊选剑,凭什么一个根本不会用剑的人,居然能拿到一把与一派掌门同样等级的佩剑?   她其实是想问一串“为什么”,但沈溯微已走到了门口,背对她轻声道:“换件外裳,快些。”   徐千屿低头一看,胸口几个大洞的倒霉衣裙还没换下,便只好气呼呼地换了衣服,随后叫沈溯微拉着衣袖,如一阵风刮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   赶到的时候,戒律堂外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陆呦已经被放出来了。   不巧,师尊也给惊动了。   徐冰来负手而立,转过来的时候,瞪视徐千屿,眼神冷得像冰。   徐千屿看到师尊旁边的阮竹清神色躲闪,冷笑一声:“你竟然跑去告诉师尊?”   阮竹清苦着脸解释:“我,我本来是想找戒律堂的长老要一道谕令把小师妹救出来,谁知刚好碰到师尊在那里下棋……”   “你闭嘴。”徐千屿冷然将目光移开,“从此以后你就只有小师妹,再没有师姐了。”   “我……”   “放肆。”徐冰来忍无可忍,指着徐千屿叱道,“你也太骄狂了!”   这日是个阴天。随着徐冰来呵斥,天上隐有闷雷滚动。   风吹动众人衣角,人人噤若寒蝉。   徐千屿绞着裙带,脊背挺直。   “师尊……”陆呦站在徐冰来身边,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要他息怒。   只在戒律堂里呆了一天半,小姑娘便已惨不忍睹,裙子让汗水浸透,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尘,又被泪水冲开,花猫一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幸而她没受什么内伤,只是受惊过度,大损了元气。   “行吧,算我不对。”徐千屿冷声冷气道,“我不知小师妹的情况。”   要她道歉,可真是难为死她了。   “旁人都知道的事,就你不知道。”徐冰来道,“你自己反思。”   徐千屿咬住齿根。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人缘一向算不上好,什么消息也就只有阮竹清跟她讲。他这次倒是讲了,她没信。   “师尊,就原谅师姐吧。”阮竹清斗胆道。   “师尊,我真的没事。”陆呦也牵着徐冰来的袖口晃晃。徐冰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脸色缓和。   他略有疲倦地跟徐千屿说:“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妒心重,下手狠。戒律堂,自领十鞭,小惩大诫,此事便过去了。"   徐千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她?   自九岁那年企图逃跑被捉回来挨了一顿打之后,这多年来,碍于她内门唯一的小师妹的身份,人人面上都是尊敬,师尊顶多骂她两句,也给足了她面子,未敢轻易打她了。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未免太重了吧,罚个禁闭就算了,徐师姐是姑娘,已经及笈了,这多伤人面子。”   “我倒觉得不重。对筑基弟子,无非是痛两天而已,小师妹没有灵根,可是差点死掉了。多危险啊。师尊这般惩罚,是要告诉内门要友爱些。”   “说的也是……”   “师尊。”沈溯微忽而出声,“千屿马上要出春,不宜受罚。”   徐冰来沉吟一下,道:“那先攒着。回来以后领受。”   说罢,不再看徐千屿一眼,嘱咐陆呦回去休息。   徐千屿忽然道:“师尊,弟子有一事请教。”   沈溯微闭了闭眼。   方才他出言阻拦,师尊说攒着,无非是为了面子过得去。其实攒着便是暂缓,缓着缓着便没有了。   然而徐千屿性子如此,总是在人都以为她服帖、认命了的时候,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徐冰来:“说。”   “小师妹当真没有灵根?”   “你以为呢?”徐冰来没好气道。   “请问师尊,没有灵根如何修炼?凭什么没有灵根可以入蓬莱,可以拜入师尊门下?若有无天赋当真无关紧要,外面排着队想进内门的洒扫师弟师妹们,又为何不能呢?”徐千屿的声音靠内力传出来,响彻山谷,清晰至极。   这一问可不好,整个空气都冻住了。 第3章 前缘(三)   谁也不敢吭声。   在一片寂静中,徐冰来转过来,眯起眼,虽则面色平静,但所有人都感到了盛怒的威压:“你是质疑为师徇私?”   千钧一发时,漩涡中的主人公陆呦晕了。   先前她只是受惊如小鹿,这会儿徐千屿当着这么多人大声砸场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又惊又怕,一激动,脸上泛起两片红晕,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徐千屿只感觉身旁的师兄一动。   她的心一慌。那种感觉,像看见一只牵不住的秤砣,无法阻拦地向更沉重的另一端划去。她有许多事不明白,但最不明白的便是此刻:   那边的人群里有的是人,还有她刚刚割席出去的师弟,哪里就轮到你去逞英雄呢?   她在心里祈祷,求求师兄不要碰她。   数十年对她徐千屿不远不近,也对别人冷情冷性,一直这样一视同仁,让她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如阮竹清一样,打破她的幻想,不行吗?   “师兄……”她短促地喊了半声,然而事与愿违,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掠过去,在陆呦挨到地之前,将她打横抱接住。沈溯微道袍飘动,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那场面甚至有些梦幻。   四周已经惊叫一片。   沈溯微短促地看了看陆呦的脸,又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忽然正色:“都闪开一点。”   “她要开灵根。”   然后,几乎是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把戒律堂前的雨幕照得雪亮,也照亮了所有慌乱退开的围观者们瞠目结舌的脸。   此事以这个鸡飞狗跳的场面做结。   后来的好些时日,徐千屿每晚以被子蒙脸,闷闷地觉得没劲。   她不想笑谁了。   她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   她前脚刚质疑陆呦没有灵根,上天就给了陆呦劈出一个灵根。因沈溯微护法及时,天雷并未误伤任何人或场地,陆呦这灵根也筑得稳固漂亮,属性同她一样——极为纯净的甲级雷灵根。   原本出春回来是千屿最风光的时候。   以往此时,她带着斩获的各种魔物,出尽风头,然而此次不同了:   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津津乐道,有了灵根之后小师妹功法是如何突飞猛进,宛如天才在世,如何打了多少看不起她的人的脸。   她好像变成了,珍珠旁的鱼目。   领完鞭那一日又是阴天。   只有行刑的那膀大腰圆的妇人目露悲悯,尽职尽责地抽完了她,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又从后面追上来,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小师姐,外面可下雨了的,保重身子。”   外面细雨蒙蒙,徐千屿无心回去,一人在岛上溜达,不知走到何处。   雨中落英缤纷,浅粉色的桃花瓣铺散了一地。   身旁开了一扇窗子。   “怎么不打伞?”窗子里探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的脸。   此人长了一张笑靥,双手交叠搭在窗台上瞧她,神情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要你管。”徐千屿回头呛道。   不出所料,那少年面色一凝,“哗”地关上了窗子。   可是过了片刻,窗子却又打开,少年嬉皮笑脸地看出来:“来来来,从前面进来,我的门给你留着。”   天色本就昏暗,这屋里的窗户贴满了黄纸,屋内更是暗不见光,却十分干燥洁净,笼罩着一股浅浅的香气。   这少年盘腿坐在榻上,一片黑袍前摆搭下来。他侧头关上窗子,与她解释,“因为我眼睛伤着,不便见光,所以门窗都封着。”   “你冷吗?”他手指一勾,炭火炉子自己移动过来,徐千屿也一勾,炉子便停下来。两股力量相互拉扯,炉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不知该往哪儿去。   “你干什么?”少年又笑了,“专与我作对。”   “我不冷,不必让它过来。这么远正刚好。”徐千屿冷声道,“小心点着了你的床,你又逃不了,烙成烧饼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摆:“你看出我卧床了?”   徐千屿仍是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一看窗外的花树,便记起这是哪里。住在此处的,有一位无真师叔,因数年前除魔时伤了根基,不能行走,此后便一直修养,深居简出。   “想吃什么自己拿。”少年从金盘里取一只橘子扔给她,徐千屿轻巧接了,片刻后,他又扔了一只桃子,一只李子,一只杏儿,徐千屿接个没完,恼了,把怀里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啊,那你剥给我吃。”少年大言不惭道,“来,先剥一个橘子。”   徐千屿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宗门长辈的份上,忍辱负重地剥橘子。橘子皮掰开,一股清香瞬间溅在空气里,混着屋里的花香,混杂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又香又甜的味道。   徐千屿剥了两片,感到了腹中饥饿,忽然听到了炭火的毕波声,像是若干年前,在家里那样。没来由的,眼泪如玉珠掉了下来,然后她便委屈极了,彻底抽搭起来。   “哎呀。”泪眼模糊中,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边,托着脸瞅着她调笑,“不得了了,哭得像小狗一样。”   然后,泪被人用指节沾了沾,手上橘子不知不觉被人接过去。过了片刻,微凉的手指捏着一瓣橘子抵住她温热的唇,那人轻轻道,“张嘴。”   *   孽缘始于某次出秋。   与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为前往凡间猎魔消灾,一年有好几次。   平素两三个弟子搭伙便够了,但这次出秋去了十余人。因为这次要诛的魔非同一般:是无妄崖之下怨气结成胎儿、又吞噬了万物魔气生长成的魔王。   低阶魔物没有意识,高阶魔物也只是心智如同几岁的孩子,魔王却不同:   他为了生存吞吃其他魔物,还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进修为,他有灵智,善伪装,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热闹快乐的地界,他越要来犯,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婴孩,被欢笑热闹吸引,好奇观察人世的一举一动,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纸张一样,将它破坏。   当年蓬莱的无真师叔年少轻敌,路过此处,企图单打独斗杀死魔王,结果九死一生才从他手里逃出来,回来后在床上躺了数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这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休养好了的无真师叔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也随队伍一并来了。   在必要时候,修士也会伪装身份,做陷阱诱杀魔物。来的弟子在树林里伪造了一个小木屋,四人烧火做饭,四人吹吹打打。无真师叔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轻俊俏的新郎,此时还缺一个新娘。   去了便是当饵,难免危险,再加上要跟师叔扮夫妻,来的弟子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嬉皮笑脸,姑娘家脸红尴尬,都不肯前去。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沉寂了许久的徐千屿却从人群中走出来,大伙都很诧异,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师兄。   “千屿?”徐千屿听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时候和师叔搭上了关系,也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然而,徐千屿已经走到了对面。   徐千屿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她阻拦师兄去抱陆呦那天,只是现在反了过来。当她假装没听见,不管不顾地把师兄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快意。   “我师妹资历尚浅,”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无真师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师兄主动女装,众弟子着实一惊。然而无真已经把徐千屿手牵住,一把拉到了身边,同时一张艳红的霞帔盖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徐千屿只听得无真师叔笑道:“无妨,我很满意这个新娘。”   手牵手迈过小木屋门槛儿的时候,少年看着前方椴木临时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手好冷,难道你很紧张吗?”   徐千屿呛道:“说什么废话?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   出口才发觉,她的话尾发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她的魂魄好像瞬间离体,被牵住的那一段不属于她,也不为她所控。   徐千屿有些慌乱。   身旁的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她被扶着按坐在床上,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连带着春花香气拢过来。修士五感敏锐,她能隔着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个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开盖头看看吗?万一我是魔王变的。”无真师叔道。   少年与她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红色的晕光。她感觉到微痒的麻痹,从鼻尖向外迅速扩散到脸颊。   “不想。”徐千屿的眼睛睁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   “那你便静坐休息一会儿吧。”无真师叔浅笑,将她脸上覆盖的重重落叶般的麻痹吹开,便轻巧离去了。   徐千屿忽而抓紧了床单。   她在蓬莱长到十七岁,沉迷于打斗升级,于外界不怎么留意,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时此刻,在盖头之下,瞬息之间,她突然开了窍,变成了少女,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在那漫长的安静几息之间,忽然窗户被什么东西撞开,发出巨响,千屿感知到那物的形态:有半人高,体型巨大,身上长毛,如山中野兽四足并用地爬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屿起立,还不及拔剑,只听得"噗嗤"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随后是淅淅沥沥的声音,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野兽濒死的喘息和悲鸣。   千屿一把掀开盖头:“师叔?”   环顾四周,屋里到处都是喷溅的黑色血迹,如蜘蛛长腿,顺着墙壁向下流淌。   诱杀显然是成功的。那庞然大物已经倒在地板上断了气,它身有肉瘤,生长着野人一样的蓬乱黑毛,黑毛零零落落盖住了它的尸首。   徐千屿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可怕的尸首:“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轻易。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回头,少年正仔细地剪一只蜡烛的烛芯。   千屿的注意力这才被唤回来:“师叔啊。"   少年转过来:“我的名字叫谢妄真。”   千屿道:“那我尊称无真师叔,不是一样?”   “不一样。”少年道,“尊号是尊号,名字是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谢妄真。”   少年笑了,在一团烛火辉映下,一个如此认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可惜门忽然被打开,后面的话便没说下去。沈溯微终究不放心,得手之后便立刻带人进来,将她带走。   徐千屿后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若干年前,无真师叔出秋时撞上魔王,年少轻敌,与之单打独斗。最后拖着残躯逃回蓬莱的,到底是师叔,还是假扮做师叔的魔王,就连师尊和其他长老都没分辨出来。   她一个筑基期小弟子,既没见过师叔,也没见过魔王。她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第4章 前缘(四)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终于点亮了光明。   她顾不上为独来独往失落,也不会为师弟阮竹清伤心,更不会顾忌同门间的风言风语了。因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   她期待得空去后山见谢妄真。当然,她懂得这宗门内规矩,不肯丢人现眼,所以每回都是拼命修炼,绞尽脑汁地想几个问题,才去以请教为名,故作满不在乎、实则心跳砰砰地和谢妄真谈话。   人都说小师叔年少勤奋,但千屿看来并不如此。他总是一边喂她些水果,一边与她闲聊,非常惫懒。   不止一次,她跟他说过陆呦的坏话,说自从来了陆呦,自己如何诸事不顺,自然,她也不是好惹的,上了她记仇小本的人,哪有好果子吃。她经常借故挑衅陆呦,虽然没什么实际伤害,但看着陆呦眼眶红红,口头吃瘪,至少心里很痛快。   这时候谢妄真总是微笑着摩挲着手指,静静地听。   有些细节,她是早该发觉的。   谢妄真虽是法修,但偶尔能指点她剑法,还陪她喂招,一来二去,千屿剑法突飞猛进,若再破一个小周天,就能升阶了。   可有一日,沈溯微观剑,极为敏锐地蹙眉:“此术我没教过,你从哪里学来的?”   徐千屿的剑,一大半由沈溯微一力教养,少部分是师尊指点,还有一些是和同门切磋领悟。徐千屿羞于说出谢妄真,含糊道:“不好吗?”   “太邪。”沈溯微顿了一顿,简略道,“我不喜欢。”   幸而,他只是说“我不喜欢”。   “我喜欢啊。”千屿道,“我们蓬莱剑术,百花齐放,师兄如明月松风,就不许我走别的路子吗?我喜欢。”   她像护短一般一连说两遍“我喜欢”,沈溯微没再说话,如她所愿。   不过那日师兄给她梳头,沈溯微手握着她的头发,三两下挽成发髻,忽然又旧事重提:“我仍然觉得那招诡谲,你以后还是不要用了。”   “那师兄倒是教我啊!三天两头找不到你人,还不许我和别人学。”徐千屿本来正嗅一朵花,冷不丁发起脾气,她起床气一向重,沈溯微习以为常,表情都没变一下。   “今日不行。”他面色如常,“明日我得空指点你。”   徐千屿自然知道他今日为什么不行。因为他受师尊所托,还要教陆呦。陆呦已经得了师尊亲自指点,还要师兄日日辅导,她已经憋闷在心很久,脸色便十分阴郁。   沈溯微又接上之前的话题:“我不是想干涉你。天地剑术变化多样,没有绝对的标准。只是你剑风带煞,招数挑衅,虽凶险却重复,容易勘破规律。若是碰上对手,若是对方恰好本就容易险中悟道,会逐渐激发出对方的潜能。到那时便是为他人做嫁衣,反将你置于险境。”   “那又如何。”徐千屿听不进去,“哪有那么多恰好,我在他悟道之前打败了他不就完了吗?”   沈溯微便不再言语。   “师兄,”徐千屿从花盏上移开小脸,望向镜子里冷清的剑君,仍是耿耿于怀,“你教陆呦,和教我有什么不同?”   沈溯微拿过花,正专注地给她发髻上攒:“一视同仁。”   徐千屿不知道自己这股深重的怨气从哪里来:“那你也帮她梳头吗?”   徐千屿这么猛然一仰头,花便掉落了。沈溯微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弯腰捡起花,看向镜子里的小师妹,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陆师妹会自己梳头。”   是了。最初是因为徐千屿长自衣来伸手的富贵人家,甚至不会梳头,出门时发髻歪歪扭扭,沈溯微看不过眼,便着人教她。但那时千屿是众人笑柄,性格又不讨喜,叫来的同门师妹,背地里趁机欺负羞辱她,并不好好教。   徐千屿受了委屈,只是怒,只是不配合,却不懂得如何背刺欺负她的人。   沈溯微竟从她的怒中看清原委,还做主,徐千屿不用学梳头,拨一个外门弟子专程来帮她梳头。但多数时候,是他亲自上手。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且在梳头的时候,能顺便考她昨天的法诀。甚至千屿看上了什么新的发型的时候,他也会尽力学来。没什么东西是他做不到、做不成的。   师父给他的任务是看顾好徐千屿的功法,为节省她的修炼时间,谁来梳,梳什么样,这些都是小节,无需在意。只要她出门的时候,是整洁体面的,不丢蓬莱的人就好了。   徐千屿想,这道理很简单。   因为她在蓬莱的定位,就是一把剑而已。   师尊也会养剑擦剑,甚为颇为爱惜,这是为了剑出鞘时能更加锋利。   到底,是她错了吗?为什么她想要的这么多,自打她看到了陆呦,欲望就开始无边地膨胀。   她想要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在意她的喜怒,在意她的每个细枝末节,会为她一笑而扎一个毽子。她想被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   从此她便喜欢小师叔喜欢得更疯魔了。   也许是由此让师兄看出了端倪。   “徐千屿。”当她偷偷擦好胭脂,踏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师兄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转过身,沈溯微方才与她擦肩,背向而走,此时也是半回过头。   他的身影孑然而立,衣袍飘动,是一个如玉般通透的侧脸,但表情又让人看不出端倪。徐千屿在蓬莱十年,最搞不懂的就是师兄在想什么。   “彼非良人,不要行差走错了。”   说罢,沈溯微敛目而去。   徐千屿有些惊恐。有片刻她怀疑全师门都看穿了她忸怩作态的小心思。毕竟男女有别,沈溯微如父如兄,他都忍不住提点了,她当即非常羞耻。   她又想沈溯微在蓬莱从不论人是非,何况是对有尊位之人,他说了一句“彼非良人”,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阻挠和不满。但因没有依据,只能点到即止。   他为什么不喜欢小师叔呢?   然而他连对她的干涉,都是如此委婉,还得让她绞尽脑汁地去猜。八年师兄妹之情,师兄对她一如跟这门内的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   她觉得有些扫兴。   她并不想做“所有人”,如果能选,她想做“陆呦”。   徐千屿还是跑去见谢妄真了。   在这里,一个偏爱她的人实在是太吸引她,为了得到这个人,她愿意飞蛾扑火。   *   出秋过后不久,是弟子大会。每年此时各派齐聚一堂,弟子大会是少年英才较量斗法的好时机。   这个千载难逢的找茬机会,徐千屿没有理由放过陆呦。   此时入门不过短短半年,陆呦修为已经突飞猛进,顺利筑基。此时她们二人对打,不再有谁欺压谁的嫌疑,完全是名正言顺的切磋比试。   徐千屿这些日夜以来难得沉得住气,发奋苦练,目的就是为了出这口气: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打败陆呦,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和所有人的关注。   陆呦和剑灵伏龙已经人剑合一,但架不住徐千屿的剑势玩命凶猛,陆呦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可是被逼到绝境,眼看就要认输的时候——   忽而天地间风云大作,陆呦慌张的眼神骤然一明,身上迸出一道灵光,如携天地之力,直接把徐千屿击出了擂台。   那一击极为狠厉,直将她口鼻都撞出了鲜血。观战席上的沈溯微反应极快,立即飞身离席将她接下。   徐千屿从众人的欢呼中听见只言片语。   陆呦险中悟道,又爆一灵根。   她是罕见的风雷双灵根,绝世天才!   周围人聚拢上来时,沈溯微已经解下外袍将徐千屿面孔遮住,觉察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定然是吃痛,顿了一顿,才道:“没事,都去观战吧。”   弟子们见他言语如常,以为师姐无事,点点头便都散开。   沈溯微又叫住一个,道:“我违规了,你去裁令处替我弃了后面的罢。”   对方“啊”了一声。参赛弟子按律不能出了观战席,但根本没人看见,完全可以不算数呀。沈师兄已经连续两年都是第三甲,虽然魁首是大师兄,他不能越了他去,但第二被其他宗门的弟子占据,沈溯微是有很大希望取而代之的。   今年一场没比便弃了,也太可惜了,如何与师尊交代?   那弟子看了看沈溯微怀里还在赌气的师姐,为难道,“要不……”   “去吧。”沈溯微抱着徐千屿已转身走了。   远处传来了欢呼喝彩声。那弟子只好回去了。   陆呦声震弟子大会,整个蓬莱震动。   至于当日和陆呦对打落败,又差点撞折了鼻梁骨的千屿,则完全被遮盖在这光芒之下。   师尊前来看过她一次,被她挡在门外,怒而离去。除了师兄、阮竹清和少数几个弟子整日在门外与她说话,其余人渐渐不再来这里关心,都当她是比输了闹脾气。   反正她平日里任性的时候也不少。   徐千屿在屋里养伤,谁也不见。   她每天用半块镜子照自己,抚摸自己鼻梁和嘴唇上的伤痕,只希望到时再次见到谢妄真的她,可千万不要是以这样丑陋的面貌。   那样,倒还不如在弟子大会上,让陆呦一剑杀了算了。   待她脸恢复如初,总算有勇气去见谢妄真。   却被告知小师叔是魔王伪装的,如今那开满桃花的地界已经人去楼空。   蓬莱到底是四大仙宗之一,长老们反应不慢。东窗事发之时,众人合力绞杀魔王,进展极快,快到她休养了半个月的功夫,谢妄真已经变成了盒子里的一小块焦黑之物。   那两个捧了盒子的弟子交头接耳道:“那魔物好生狡猾,到底让他从天牢里逃出一条命去。”   “好在师尊挑出他一块尾骨,他原本最初就是由此骨所生发,这下他周身魔力不散也便只剩一成,成不了气候。”   一人嫌恶道:“你说这东西险恶之至,还留什么?万一落在外间,又生事端。”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如此强悍的力量,到底是一块肥肉,也不知多少宗门虎视眈眈盯着。直接毁了多可惜,若能想办法为修士所用,谁不愿意,那几个长老都巴巴地来流英阁观瞻,心里想什么还不清楚?位高权重者大抵如此,也不见……”   二人冷不丁见到近了身的幽魂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是内门师妹,松了口气。   徐千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问:“没了魔骨,会怎么样?”   那两人一怔,哈哈大笑:“师妹别怕,他必然是死路一条。” 第5章 前缘(五)   然后便是这日的清晨。   徐千屿跟着沈溯微进阁子。她静默地观察了师兄举止几日,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英阁内摆着的是一个赝品,也是防盗的诱饵,真正的魔骨在沈溯微身上。   被陆呦伤过元气之后,徐千屿清减许多,也变得安静少言。沈溯微似有所觉察,他刚被派去妖域便速战速决,提前返回,随后几次出行都强带着她一起,甚至争分夺秒时还挤出空隙专门从人间过了一趟,买了一根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她呆呆地拿着化了半截的糖葫芦,她儿时在人间喜欢吃这个,初入门派,和其他孩童抢糖葫芦还大哭过,这数年过去,早就淡忘了。   她忽然想起她闭门不出那段日子,师兄给她把点心摆在门口。她打开八宝玲珑盒,上层是流心酥,下层是各种养颜的灵宝药材。而今门派上下,也只知道她是最后棋差一招被撂下擂台,不曾知道她是被陆呦打得满脸开花。   师兄并非不关注她,只是他要关注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分身乏术。   四大仙门中,蓬莱是后起小派,原本是靠血脉姻亲紧密相连:太上长老是师尊的丈人,大师兄和二师兄是师尊的儿子,沈溯微作为外姓弟子,却有问道之心,若不想方设法积累功业,如何在宗门内立足?   徐千屿张嘴想咬一口糖葫芦,却牵动了鼻梁上的旧伤,细密锥心地痛。她便放弃了,抿起嘴,转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看。   师兄有自己的道,渡不了她。而她不知何时早已碎了,无法拼凑。   静默之间,她冒出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   不如便这么碎了。   徐千屿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一生未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志向。她只是一个不小心来到了不属于她的地方的十七岁少女,呆得不舒服,可是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   入仙门则断绝红尘。山上一日,凡间如白驹过隙。她知道她早已没有家。   唯一一个曾使她感到过炙热温度的人,谢妄真,如今也快要死了。   若是接受一切,便从此在陆呦的羽翼下,夹紧尾巴苟且偷生,不正面对上也就没事了。于旁人来说,似乎也没什么。   ——但她真的能认命吗?   人生总是一念之差。   一个决定,便改变一生。   *   雨帘里,徐千屿让花青伞追得慌不择路,连爬带滚,撞到一人怀里。   那怀抱极凉,似乎已被雨淋透。雨丝渗入每一个毛孔,使之被冻成了冰雕一般僵硬。   徐千屿抹了抹脸,抬头一看。   不是谢妄真又是谁?   只是少年此时脸色惨白,眼下略有乌青,平日里的一张笑靥,此时浑然没有表情,似在梦游。直到她撞进怀里,他方才垂眼,细细辨识来者何人。   雨越发大了,如今止水咒已经失效,两人都被浇得如同落汤鸡,徐千屿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水,高兴至极,又浑身痛得厉害,故而表情狰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护在怀里的魔骨取出,摁在他怀里。   她生怕花青伞赶上来,顾不上寒暄,只将谢妄真一推:“快走。”   然而谢妄真一动不动,花青伞也并没有赶上来。   停了片刻,徐千屿觉察不对,回头看去。   隔着烟雾蒙蒙的雨帘,那穿着斗篷的骷髅花青伞就立在对面,上身保持俯冲的姿势,双足却忌惮什么似的,粘在原地,嘴里还在怒骂。   仔细一听,是在颠三倒四地大骂她不懂事,闯下大祸。   花青伞停留片刻,竟知难而退,旋身折返了。   徐千屿还来不及高兴,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撕心裂肺地灌入她的身体里,她瞬间失去意识,向前扑倒在水里的瞬间,又被人抓着胳膊架了起来。   睁开眼时,少女骇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魔王的全貌。   “是你啊。”谢妄真道。   谢妄真的身上黑气冲天,翻滚的黑气如衣袍蔽体。他的皮肤惨白,黑亮的长发拖至脚踝,他仍然是原本面貌,只是瞳孔血红,里面仿若有烧沸的岩浆在滚动。   似乎总算是看清了来人,他轻声道,“你做得好,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这已经是徐千屿第二次听到他这样说。   她不喜欢他这种逗小狗一般的姿态,别过头艰难吐字:“我……什么都不要!”   难怪花青伞利落地跑了。   魔王重获魔骨,威压爆发,难以压制,伸伸手指便可将修士捻成尘土。谢妄真克制了自己的魔气,但徐千屿近距离在他身边,仍是感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然而谢妄真不肯放过她,搬回她的下巴:“本座回来了,你为何不开心?”   徐千屿身上骨头本就被花青伞打断了不少,此时在魔气之下,痛不欲生,挣扎道:“放开我,好不好,让我……走。”   “走?”谢妄真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那燃烧着赤红眸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你以为,你还回得去蓬莱吗?”   “不回蓬莱,我回家……家没了,我回去讨饭……跟你有何关系,你不必管我!”徐千屿的眼泪混着雨往下掉,现在她大事已做成了,为何还没有解脱的情绪?   她忽然想到掉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还没能咬过一口,她房间里的被子还没有叠,师兄至今在境中未醒,还不知醒来师尊如何责罚他。一切都是这么匆匆。   她临时起意逃出的宗门,以及御风而行的青葱岁月,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念想不会成真。她此生再不可能成仙。   未来如这雨幕一般,浑浑噩噩茫然断送。   她想救的,也许是做无真小师叔时候的谢妄真。她想留住的,也不过就是那一段如指缝中漏下的溪水一般的甜蜜和快乐。   而做完这件事之后,如梦初醒,她根本不晓得,还能再干什么。   谢妄真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暗下来:“你不是喜欢我吗?”   徐千屿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道:“谁说我喜欢你?”   说完,两人的表情都有片刻凝滞。   谢妄真的表情崩裂了。徐千屿在他怀里挣扎一下,眼睛忽然瞪得圆溜溜的,此刻真似一颗价值连城、闪烁华光的宝珠了。   她的视线慢慢向下,看到了插在自己胸口的败雪。   徐千屿脑海里闪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   第二句是:“这剑不合你,既然你强求得了,也便罢了。”   师尊眼光毒辣,竟然一语成谶。她张口吐出一口血,身子滑下去泡在水里。   她确实喜欢强求,也天不怕地不怕地横行了许久。   可是,最终却是……惨痛异常。   “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妄真抽出败雪,居高临下,几近温柔地说。   然后,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徐千屿,神色莫测。若是再停上片刻,人便会渐渐断气。可他忽然一动,解开她的外裳,修仙之体,冰清玉洁,她周身灵力,和一团樱红色的光点离开身体,化作缕缕黑气,涌入谢妄真体内。   魔王百年未曾食人。   世上的人各怀心思,都脏得很,他很嫌弃。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态,非要把这个本该奉献给他的魂灵带在身上,永远不跟他分开。   徐千屿的手指和脑袋都艰难地动了动,嘴里汩汩的涌出血来,如在承受难以忍受的羞辱,她看着魔王,眼睛里盈满了泪,却仿佛是蔑然冷笑,用了最后一点力量,冷不丁向侧边一滚。   身后就是高崖。   徐千屿性子如此,攒着力气也要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谢妄真!”身后一个脆而甜的声音响起,把双目血红、差点跟着下去的谢妄真的神智拉了回来。   一念之差,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蝴蝶飘零而下。 第6章 生辰(一)   坠崖的过程极度眩晕。   徐千屿知道这过程是先飘飘然,随后天崩地裂,她有些快意地等着那致命一击。然而身体落得太快,灵魂仿佛跟不上似的,从中脱了出来,然后慢慢向上飘去。   此时天已放晴,雨后的天空澄明一片。   无妄崖上夕阳如朝瑰,金灿灿地铺陈一地。   夕阳晚照中,边喊边跑过来的那个身影,娇小玲珑,身上环佩叮咚,有仙人之姿,靠近了,是张有些熟悉的脸。   徐千屿算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陆呦。   她丹口琼鼻,精致可爱,一双杏儿眼含泪,脸蛋像软糯的春兴花瓣一般,嘴巴微微张开,仿佛一捏便碎了。   陆呦气喘吁吁地朝那个背影伸出双手:“妄真,我、我把魔骨偷出来了。”   谢妄真跪着面对无妄崖,手上拿着败雪,一时无言。   方才那个浑身带血的少女拿的魔骨已助他恢复九成功力。既然她拿来的是真的,那么陆呦拿来的魔骨,自然便是假的。   徐冰来多计,很做了诱饵请君入瓮也有可能,陆呦心思浅,被蒙蔽是情理之中。何况瞧她慌乱的样子,为了他,中了计,破了戒,也要来救他。   陆呦是他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有她这份心,他又如何不惊喜?   谢妄真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抑扬顿挫地这样解说。   而他却仿佛在听另一人说话,面无表情,心里也谈不上丝毫惊喜。   这让他有点儿迷惑。   余光看到见手上的败雪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很是骇人,便想遮掩一下,以免吓到陆呦。   他已经习惯,人极为脆弱。   可是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睁得很大很明亮的眼睛,额心之间,如观音一样的一点朱砂,有一片刻如镇妖之符,诛魔之箭,瞬间摄住他心神。可她宁死都要呛声,不肯说一句真话,不肯委身于他。   他修行已久,各方面已经很像人,很久未曾失控。   今日失态暴怒,恐怕也只是因为,在那个人身上,到底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   谢妄真矮下身,拿一捧雪,默然将剑上血痕擦净。   然后,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她熟悉的少年人的无害微笑。   陆呦扑到了他怀里,与他在无妄崖紧紧相拥。   徐千屿:……   若魂魄有手,她想自戳双目。   她低头去看,想让自己沉下去,可是身如羽毛,无论怎么努力,偏偏飘在空中。   不仅仅她飘着,自那崖底还飘飘荡荡上来好多金色的符文,越来越密集,像茧一般将她整个魂魄层层包裹。   “我草,虽然主角一路开挂很爽,但是代入一下女配视角真的心梗了。”   “+1,我怎么在共情恶毒女配。”   “离谱,书名虽叫《诛魔》但竟只有女配一人每天勤勤恳恳修仙诛魔。”   “我累了,浮舟,我要大喊三个字:文案诈骗!!!”   “虽然徐千屿又作又讨厌,但她下线之后的剧情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简直崩得没眼看,啊啊啊,作者能不能修修文啊。”   “……”   徐千屿:?   徐千屿:……   看不懂。   ……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吃力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金丝绣出的墨绿帐子顶,层层叠叠,盈着晨光,漏下在她脸颊上的光,如水波一般柔和。   深睡梦醒,她出了一头的汗,有一只馨香的帕子,正在她脸上温柔地沾来沾去。   徐千屿心跳得如擂鼓,仿佛被人疾追了十里一般难受,一蹙眉,那女子便顺滑地跪在了地上,柔声细语:“小姐,我见您睡得不舒服,便想帮您擦擦汗,未料小姐不喜。我是不是把您弄醒了?”   徐千屿扭过头,看着眼前三十来岁的妇人,见她身穿墨绿坦领,肤如凝脂,高梳发髻,眉毛用螺黛画得大方利落,她低垂眉目,睫毛一颤一颤的。   心跳逐渐平息下来,徐千屿躺了一会儿,辨识出眼前人,喃喃道:“观娘。”   观娘忙应一声。   徐千屿牵着观娘柔软的手,一下子坐起身。   屋内的送风水车吹来香风,拂过她额上的汗水,沁凉安适。   四面静得能透出室外浓蝉声。   这梦做得太深,太长,难免有庄周梦蝶之感,她坐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   她叫徐千屿,虚岁十四。   是南陵首富水家唯一的大小姐,也是外祖父水如山膝下,堆金砌玉养成的独苗苗。   她身下躺着的这张拔步大床,宽阔得能躺下三个壮汉,这间闺房更是奢华得惊人,温度适宜,香风徐徐,讲一句话都有回音。   因为家里太舒服,而外面哪里都没有家里舒服,徐千屿很是恋家。加上近些年大魔频出,外头危险,她的活动范围就在水家附近,从未出过南陵。   至于修仙,当今世上确实有潜龙、灵越、天山、蓬莱四大仙门,但是那些宗门散落在大陆的四个边陲,都在偏远贫瘠之处。外祖父说,修仙不是一般的人能干的,他们这些俗人没有这个本事,便莫要好高骛远,过好简单的生活就不错了。   她亦觉得是,听闻修仙清苦,光清苦一条就足够劝退她了。   所以她和修仙唯一的交集,也就不过是在故事传说听过只言片语。   徐千屿明白自己做了噩梦。然而这个梦境中的痛感与伤心如此逼真,仿佛亲历过一般,她回想到梦中和谢妄真等人的纠缠,便把手抚在胸口,眉毛蹙起。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中间,上不来,又下不去。   徐千屿黑发披散,身着的真丝中衣是深红色,映衬得她肤白如雪,更显额心朱砂娇艳。她被养得极为精细,面容皎洁,如同观音身旁的灵童玉女一般。只可惜那双眼睛太过倨傲,尤其是皱眉的时候,目下无尘,十分骄矜,便多了些跋扈的红尘之气。   贴身伺候千屿的丫鬟总领观娘,也是个人中龙凤,她姿容出尘,察言观色,此时早已关切地拿来了翡翠做的痰盂。   徐千屿郁结了半天,却不碰痰盂,只看着虚空,檀口冷冷吐出两字:“晦气。”   此时徐千屿不足十四,浑然不懂人情世故,更未开窍,十分天真。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打她,一个杀她,造次到了这种地步,梦里的自己,还要伤心欲绝。   做这种梦,影响了她的心情,让她觉得一天都不美好了。   故而,她推开痰盂,嘱咐观娘道:“拿火盆来。”   “这……”观娘一惊,柔声劝道,“明火危险,万一烧着小姐如何是好?再者,屋里留了烟,晚上睡觉,会对您的气道不利。”   “拿来嘛。”   几个丫鬟只好给她七手八脚地端来了火盆。   徐千屿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   本朝以深色为贵,如今她身上也是一件墨蓝色的真丝襦裙,裙头上精致地绣了鹅黄色花簇,裙上有暗纹,光华流转。   她把裙子撩起时,那墨蓝衬得双足洁白如雪。   徐千屿从床上站起来,冷不丁地赤脚跳了出去,抬着火盆的丫鬟吓得险些喊出声,而这少女已经如猫一般灵巧地跃过了火盆,落在了长绒地毯上,连掀起的裙角都没烧到分毫。   四个丫鬟热情地迎接了她:一人忙着舀水,一人掐下花瓶里最新鲜的一朵粉红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散在铜盆里。还有一个,左右打开那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妆奁,露出了满满当当各型各色的珠翠,光华满目。   *   徐千屿下午也不大高兴。   因为观娘从外面请了个郎中来给她问诊,她的身体一向强健,所以这两日噩梦盗汗就成了最大的毛病。听观娘说,这个郎中是专治女子夜间忧思,长日郁郁的。   他坐在屏风后,非得要求徐千屿屏退丫鬟,详细地向他讲述梦境的内容,再由他解梦。   徐千屿隔着屏风大致讲了一遍梦的内容。讲到最后,遇到一个骷髅,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来谢妄真先把她杀了,又把她的外裳给解了,旁听如此可怖的梦,观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观娘送走了郎中后,徐千屿问道:“为什么隔着屏风说话?”   观娘看千屿的眼神一派天真,不忍解释她已经快要十四岁,是个少女了,从此依照本朝规矩,该考虑男女大防,便温柔哄道:“是外来的人太丑了,怕丑到小姐您。”   徐千屿若有所思,又道:“可是我从前出门,见过不少人都很丑,往后都要蒙上他们吗?”   “不不不……”观娘见话题偏了,顿了一下,完美地圆了回来,“纺纱不易,这样太过浪费。小姐要是觉得太丑,戴上帷帽,蒙上自己的眼睛即可。”   千屿大为受教:“好。”   因这两日南陵城内又出了大妖魔,专门劫掠贵人的车轿,大家都闭户不出。千屿出不得门,外面来水家轮流给她上课的大儒们也进不来,千屿便暂时休学了,由观娘照看她读书写字。   长日无聊,徐千屿看着镜中的自己,半边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半边已经给丫鬟梳成一个繁复的发髻,正在簪上一朵桃花。   梳头的丫鬟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手腕:“你教我梳头吧。”   丫鬟大骇,当即跪了下来:“小姐为何这样说,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周到吗?”   “不是。”徐千屿看着镜子,拿着木梳在头上笨拙地比划几下,面无表情道,“我担心以后离了家,万一有一日,我不会梳头而遭人耻笑。”   “这怎么会呢?”丫鬟破涕为笑,“小姐不可能离家的。”   “你怎么这样肯定。”徐千屿瞅了她一眼,觉得面生,“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冬。”小冬半是歆羡,半是仰慕地看着镜子里的千屿道,“小姐放心,没有奴婢,也会有小春,小夏,或者小秋来服侍您。这府里可以没有了奴婢,但小姐的头是永远不会没人梳的。”   徐千屿怔了一下,要搁在以往,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想的。可是自打做了那个梦之后,她听到这话,便有了种震动的感觉。   “也许有一日,坐在这里的人是你,梳头的人是我。也许有一日,我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小冬顿时害怕得跪了下来,“小姐请别再瞎想了。”   千屿略带稚气的脸上若有所思,手指将梳子的齿拨弄出清脆的声音,说了一句极有哲理的话:“谁知道呢?世事是无常的。”   “算了,不想了。你还是教我梳头吧。”徐千屿催促她,“快点,教我一个最简单的。” 第7章 生辰(二)   “此髻名为双螺,是前朝时在民间流行过的发型。”   千屿抚摸着头上两个尖尖的发髻。她的头发黑亮,保养得浓密顺滑,发髻便撑得非常饱满,高高地翘起,像狐狸精怪的两只耳朵。   徐千屿从未梳过这样的发型,便觉新奇:“民间都像这样梳头吗?”   “新朝之后,这双螺髻已被更替,只是在江南一带偏远之处,还残留这样式。”小冬从满柜子的晃眼的珠花中挑拣了半天,为难地抽出两条鞘纱裁成的红绸带,绕在了双螺上,“那里阿娘会给小女孩裁一双红绸带。夏天的时候,女儿梳双螺,着纱衣,划船采菱放歌。”   徐千屿的闺房内有纳凉水车,四面送风,香风徐徐,少女头上红绸带被吹得飘动,镜中看来,灵动无匹。   徐千屿觉得小冬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好,三言两语便引她去到了她没去过的江南,使她被关在家里的烦闷一扫而空,便将妆台上的几朵珠花顺手丢给了小冬:“赏你了。”   然后她便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新发型来。   小冬颤着一双手,捧着熠熠生辉的珠花,见那发梳上一颗皎白如雪的大蚌珠,便能抵家里半年的收成。   她的脸慢慢变得通红,半晌,翻遍全身上下,最后将自己手腕上最贵重的一条镀金貔貅红绳解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拉了拉徐千屿的衣袖。   徐千屿扭过脸来,听闻小冬羞赧地要把她的手链送给自己,十分诧异。   顺手打赏这种行为,在水家再正常不过。然而这个丫鬟,却用了一种小儿女间交换礼品的郑重姿态。   徐千屿用指尖拎着红绳,狐疑地看了看,目光一转,转到了小冬脸上,“你,新来的?”   小冬看看绳,又看看她,以为此举触怒了她,惶恐地跪了下来:“奴婢半个月前才来,因江南话和官话都标准,一直在老爷书房内念信。是观娘知道小姐这两日一直郁郁,便指派奴婢过来,换个新鲜。”   徐千屿更疑惑了。因为水家的丫鬟至少要在家里培训一年,才能来伺候她。   “你从哪里来?”   “奴婢家里,原是南陵南的田户。”   田户徐千屿听得明白,便是种田人。书上说,种田也是一种营生,可以自给自足。田户的子女属于良籍,虽然清贫,但并不必给别人为奴为婢。只有最穷苦的无处栖身的人,才会发卖自己,变成奴仆。   小冬见多识广,很会讲话,也许同她一样,是上过学塾的。   “那你……”   小冬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扑到了徐千屿的丝绸鞋面上,哭道:“小姐,南陵近日有大魔,我爹爹,我姐姐,我弟弟,都被魔给吃了。我们实在是吓怕了,母亲听说,水府有一把伏魔宝剑,一定是南陵最安全的地界,便将我送来,只求下半生安安稳稳地活着便好。”   “伏魔宝剑?”徐千屿转念一想,道,“你说的是我外祖父挂在书房墙上的那把破烂木头剑?”   “对……不对,那可不是什么破烂。”小冬不赞同地小声嘟囔,“小姐,那可是仙门之物。”   徐千屿有了些印象。   水府内部极尽奢华,凡装饰摆件,无一不是真金白银,水如山的书房,像不要钱一般挂满了当世名家字画。那把掉了漆的木剑地悬在一片精致绚丽的绯墨牡丹中间,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她一早看它不顺眼,闹着要把它丢掉,外祖父不允。   后来长大一点,她便知道水如山为何不允。   自徐千屿有记忆以来,这个世界便总闹妖魔。书本上说,上古时期天崩地陷,天上灵气沿裂口倾泻人间,自此有了灵山、灵水、灵田,有了修士,但也有了魔。   她未曾亲眼见过魔,只知道“魔”一出现,家家尽可能地关门闭户,她也不得不停学在家。丫鬟们讨论魔的语气,总是十分忌讳,说魔很可怕,但是她们总也无法达成一致:   有人说魔像野兽,像山熊,会嗷嗷嚎叫,一口把房子啃掉半个;有人说魔就是人的样子,但是有赤红的瞳子,冷不丁靠近你了,会把你的魂魄从后脖颈给吸走,说到此处,她们便一摸自己的后颈,自己吓自己,尖叫着作鸟兽散。   徐千屿怀疑她们也没有见过魔,都是胡编乱造。小冬可能是这里唯一真正见过魔的人,但徐千屿不喜人哭泣吵闹,见她边哭边发抖,也没有追问她的好奇心。   总之,直到凡间的猎魔人或者仙门中人出秋来消灭了魔,并通知全城百姓,一切嫁娶、买卖、出游,方能恢复如常。   几年前,外祖父水如山得机缘认识一个从仙门来的云游道人,便一掷千金,求爷爷告奶奶地买下他手里的伏魔宝剑,挂在墙上,自此将水家安稳庇佑。他实在太有钱,掷完千金,还有千金。然而其他人便不那么幸运了。   不是谁都买得起,或者舍得买这护身符的。   徐千屿又摸了摸双髻,心内觉得荒谬。   厅堂里挂着的一把破剑,便能使得一个原本与她无干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卖身为婢。   徐千屿叹了口气,亲手将淌着泪的小冬扶起来。   无他,她的鞋面乃是鲛纱做的,泡不得水。   小冬将她哭得心中郁郁。或许更深入的原因,乃是近两年南陵魔越发猖獗,她每次还没自由两天,便又禁闭停学了,反反复复,今年春天的风筝也没赶上放,这实在是烦到了她。   徐千屿在南陵城称得上横行四方,为所欲为,偏偏在这件事上,她和大伙儿一般,整日被不明形态的魔逼得退避三舍,却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徐千屿扶着桌沿,闷闷道:“世上要是没有魔就好了。”   小冬看见小姐鬓边红绸飘动,那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憎恶,她说这话时,一瞬间似有洁净松风拂过她面庞。小冬瞪大眼睛,立刻站起身,如惊弓之鸟一般左右看看,仿佛怕隔墙有耳:“小姐慎言。”   小冬和她房里叫鬼故事吓破了胆的那群丫鬟一样,都觉得魔有三头六臂,能谛听万物,谁一骂它,它就来了。   徐千屿自然不会这样胆怯,但见小冬如此害怕,便闭了嘴。但是只闭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仙门,应该是不缺宝物的吧?”   “那是当然啦。”小冬憧憬道,“仙门所在,正是天下灵气聚集之地,有仙人自然有仙物了。又有炼丹,炼灵草,炼器之属,已经繁盛了百年,想来,天材地宝,异术奇珍,应该数不胜数。”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宝物,分一些给大家呢?”   小冬闻言看着小姐,讶异地张了张口,但面对此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徐千屿已经哼了一声扭过身去。她就知道这仙门里原本没多少好东西。她搁下梳子,仍然觉得有些气闷,每当她不高兴的时候,便要行惊世骇俗的任性之举。   她扇着绣金线团花的小绸扇,想了一想,支使小冬道:“你去打开柜子,将我柜中的那些珠花全分了。今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每个人头上戴两个。”   这种东西不似仙门宝物,她多的是,没了还可以再买,她想散便散。   “啊……”   整一下午,天降横财,徐千屿闺房里的丫鬟围着柜子领赏,叽叽喳喳,欢喜雀跃,简直热闹得如同过年一样。   *   此时,观娘正在书房内。   宽阔的桌面上摆着一盏水月洞天的造石盆景,盆景内置有水潭瀑布,香雾袅袅。   香雾背后,一只血脉蝤劲的手,正在砚台内润笔。坐在桌前的老人年逾半百,头发斑白,着华贵绸衫,气度矍铄,正是千屿的外祖父水如山。   观娘道:“小姐未曾接触到任何有关男女□□的话本,府上更无奴婢敢胡言乱语,如今却做此梦,李郎中说,想必是她在外玩耍时曾经听到、或者看到什么,虽当时不懂,却于心里留有浅浅的影子;如今年纪见长,骨骼血肉慢慢成熟,自然而然便于梦中懂得了其中含义,是无师自通。”   水如山的笔尖一顿,看着纸张默默不语。   半晌,他搁下笔,缓缓道:“我本想着,将她留我身边,既做孙女,也做孙儿。她今生不必嫁人结亲、生儿育女,只消自由玩乐,平安如意便好。反正我家家底够她挥霍,也不惧旁人言说。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观娘一声婉叹:“老爷已尽人事。阴阳调和,是自然规律,想也非人力所能阻挠。”   观娘自十几年前水如山走南闯北做生意时便跟着他,此女秀外慧中,伶俐异常,内能拨珠算账,外能在风月场上推杯换盏,是水如山的红粉知己。如今虽自愿做了徐千屿的丫鬟,但她在水如山面前却是说得上话的。   观娘又道:“既然已经开了窍,不如给小姐多找几个少年来?凡事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也就不会……”   她见水如山眉心猛皱,自知方才所言放浪粗鄙,忙下拜道:“奴婢言行有失,请老爷责罚。”   水如山早绕过桌前将她搀起:“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水如山背过身去,自嘲道:“观娘,你最坦率。本就是铜臭缠身的商贾之家,讲究这些虚礼有什么用?我知你说的都是实话中的实话,又何苦假装忌讳。”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当初,便是非要附庸风雅,费尽心机、照猫画虎地想养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叫她嫁入雅正官家,好摆脱这贱商之命,却未曾想,毁了微微的一生啊。”   说什么来什么。话音还未落,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小厮来报:“老爷,微微小姐,又、又……”   水微微是水如山与原配的独女,如今已是做了千屿母亲的人,却因为未曾正式婚嫁,多年仍然容留府中,一切照旧。下人们习以为常,只是私下用微微二字,把她跟徐千屿区分开。   水如山神情一凛,豁然转过身来:“又怎么了?”   “晌午不知为何,小姐将房里的珠花全赏给了屋里的丫鬟,兴许是这些姑娘挑首饰时候太喧闹了,吵到了西厢房。微微小姐便自己从房子里走出来,走到了廊桥上。可是不巧,小姐正在桥上喂鱼。微微小姐便冷嘲热讽……”   小厮沉吟一下,“骂小姐是哪里来的狐媚子,也想来装模作样勾引仙君,小姐恼了,把鱼食扔在了她身上。微微小姐发作起来,把小姐的头发、衣衫都扯乱了,下人拉都拉不开,慌乱之中,微微小姐将小姐一推……”   “混账。”水如山怒道,“她把千屿推进湖里了?”   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徐千屿儿时受了委屈,还曾大哭大闹,跑来要外祖父主持公道,然而他只是安抚千屿,却从不对罪魁祸首施与责罚。小儿学人,她渐渐长大,观察到水微微行为举止明显有异,全家上下待她的态度却并不轻慢,便知道即便她是家里的霸王,此人也是她奈何不了的。   时间久了,她便学会了对水微微置若罔闻,冷眼以待,小孩竟比大人还懂事。   水如山没有把水微微关起来。她的吃穿用度,下人的礼仪规范,全部如她少年时一般,未曾因为她有辱门风的未婚先孕而遭到鄙薄。这便是做水如山女儿的幸福之处:只要他想,他能搭出一座不必看世俗眼色的安稳巢穴。   而水微微做未出阁的小姐打扮,成日里胡搅蛮缠,自己也不觉羞耻。   她人糊涂了有成十年了。   “小姐只是半只脚踩进水里,沾湿了衣服角便被拉起来了。她说头晕,鱼也不喂了,想回房间更衣。”小厮踌躇道,“只是……”   “只是如何?”   “微微小姐用手推了小姐的腰,没有推动,她自己却像被击中似的仰倒不起。好长时间才转醒过来,喊着手疼。丫鬟翻开一看,她的掌心就像给火燎了一样,都烧黑了,小的已经喊了郎中。”   原本从容侍立的观娘听到此处,忽而大惊,和水如山对视一眼。   水如山亦是如此忌惮神情。   二人相顾无声,仿若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 第8章 生辰(三)   闺房里,徐千屿坐在妆台前梳头。   她片刻前重新沐浴,沾了池塘水的衣裳换下,如今只穿了件里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显得略有可怜。   被关在家里半月余,本就气闷,好不容易去自家池塘喂个鱼,又碰见西厢房那位来找茬。   荒谬的是,她根本没动手,水微微自己推她时绊倒了自己,还躺在地上不起来,将她气昏。   儿时被推进水里的那一日,观娘傍晚掀开被子,见她躲在被子里委屈得发抖,她一把攥住观娘的手,问可不可以由观娘来做她的娘,她不想要西厢房那样的娘。若是可以,她往后会对观娘很好很好。   她也不是嫌水微微丢人。而是水微微根本不识人,看她的眼神尤其警惕而陌生。在她眼里,千屿小时候是骗取怜惜的拖油瓶,长大了是和她争奇斗艳的狐媚子,反正就不是一个女儿。那么在徐千屿眼里,她也就不是一个母亲。   可是观娘听得眼里含泪,将她看了又看,仍然谦卑克制地说:“小姐有自己的生身母亲,我不能。”   徐千屿也十分记仇。从此她绝口不再提,叫观娘永世做她的丫鬟。   若不是观娘劝她,今日她还想再跨几个火盆。如今不能,她把丫鬟都赶出去,独个儿生闷气。   此刻这广阔的闺房没了人,便格外安静下来,能听见送风水车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浓郁的异香拂过鼻尖,徐千屿听见几声响动,睫毛一颤,手上的梳子已经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接了过去。   镜中殷勤为她梳头的,长弓脸,尖嘴细弯眼,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赫然是一只人立而起的褐色狐狸。狐狸有两只毛蓬蓬的尾巴,如浮云般缓慢地摆动。   徐千屿丝毫不觉奇怪,任它梳去,自己拿起一本札记翻看。   她自小便能看见一些精怪之物,还能同它们交流。这只精怪就藏匿于水家的后园里,时常趁无人之时钻出来与她作伴,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她不似普通人忌讳精怪。因为水如山从不拘束她,也不逼迫她向学,徐千屿性子野,胆子大,自小和南陵有名的纨绔子弟混迹。骑马、射箭、摔跤、爬树、斗蛐蛐,无论高雅低俗,什么有趣儿她玩什么。   跟精怪结交,也是徐千屿玩耍的一部分。这狐狸精对她谄媚至极,极会投其所好,时常拿些小戏法吸引她,又能想一些妙招,叫她呼朋引伴去玩。她也毫不吝啬,若得她欢心,便拿金银宝器赐之。   “许久不见小姐,近日心情何如?”这狐狸声似美妇人,殷勤地梳顺了她的长发,用爪子轻柔按摩着她的太阳穴。   徐千屿道:“半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先生也来不了。整日闷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的。”   狐狸道:“那么,请侍郎家的两位小儿子来园里策马呢?”   徐千屿哼了一声:“他们才不肯来。”   徐千屿爱玩儿,却从来不扮男装。南陵城内百姓见徐千屿策马过街,纱裙飘带飞扬,都捂住自家女儿的眼睛,省得女儿家学坏,自己却站在街口,好奇地伸着脖子看个新鲜。   而大约是因为新鲜过头,南陵城几乎所有的大家闺秀,都被婉劝跟她来往,以免破坏淑女习气,将来无人聘娶。   至于与她从小交好的那些南陵城纨绔子弟,随着年龄增长,则开始热衷于另一件事——逛花楼。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没了共同语言,逐渐便也与他们疏远了。   简而言之,她缺乏朋友。   徐千屿越想越烦,倒扣下书本。忽而想起什么,从桌上拈起丫鬟小冬赠她的那条红绳。   绳是双股红线缠绕,串着一只镀金的貔貅,虽不值钱,看着倒是精美可爱。徐千屿在手里摸着,忽而摸到貔貅的背面刻有小字,细细一看,是小冬的生辰八字。   徐千屿微微一怔,这样刻了名字和八字的东西,她也有一个。   是出生的时候外祖父给她打的一只足金项圈。   这一代换,她便明白,这是出生时候,父母给予的珍贵爱物。   她从来惯于赐予,旁人也理所应当接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回赠她。   徐千屿心中一跳,立刻把它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怕人瞧见,又赶紧放下袖子遮住。   她心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欣喜,一并数日以来的烦躁郁气,便都纷纷消散了。   狐狸已心灵手巧地复原了半边双螺髻:“小姐,我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可以做,必然能解你烦忧。”   “我有个姊妹,在南陵城南的峦山山腰的一座野庙里做庙娘娘,平日里受香火供奉。只是五日后的晚上,她的孙儿满月酒,她不得缺席。这庙里,就缺一个代班的庙娘娘……”   徐千屿的注意力立马转了回来。   所谓的“庙娘娘”,乃是那人间修为高的狐狸、臭鼬等精怪,靠小法术伪装成神仙,骗些百姓的香火祭品,混吃混喝。   如今这南陵城内能玩乐的地界,除却花楼,徐千屿已经玩腻了,着实没什么新鲜地界。可是去庙里假扮菩萨,的确是头一遭,不由得让她心动。   不过……   “观娘说了,近日外面不安生。”徐千屿仍然坐得住,“我每年过生辰,都要在城内摆流水席。今次都取消了,说是在家里过,想必这回的大魔吓人。她不会许我出门的。”   “小姐,你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加上有我们保护,大魔可近不了你的身。”狐狸眼珠咕噜一转,笑道,“若是小姐想去,夜里偷偷溜出去便是,不必知会观娘,及至清晨再回来睡下,假装无事发生,岂不两全?”   徐千屿垂眸不语。   她虽骄纵,但对观娘还是极为坦诚尊敬,长这么大,从未口出诳语蒙骗过她。故而,虽则意动,心中却有些纠结。   “你瞧。”狐狸四足着地,爬到了徐千屿的另一面,又抬起前肢来,轻轻捧着梳好的一对双螺,弯着眼道,“小姐这般打扮起来,比我们狐族的女儿还要端正俊俏,当一回菩萨,可不是绰绰有余?”   *   书房里,桌椅拉开,让出一片空地,地上铺了一层被单。   有人手拎两只毛茸茸的死物,摆在被单上:“小姐噩梦醒来那夜,惊雷迸现。此物叫雷打了,从房梁上面滚落,叫值夜的家丁捡到。”   水如山负手而立,蹙眉弯腰细看。   两只不知名动物一大一小,形似臭鼬,而头上长角,看起形貌古怪,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有些道行的精怪。   又有两人抬着一只放置脸盆的铁架台,手一松,那铁架台早已从中间断裂,摊成了两半:“也是那日小姐起床,没站稳扶了一下这架子,夜里便如此了。”   “这是小姐跨过的火盆。”有人将一铜盆端到水如山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内里炭渣钳出来,拨了拨灰,向他露出盆底。   那盆地赫然有一道粗壮遒劲的蜿蜒树杈状的焦痕,看着极为骇人。   看到此物瞬间,屋内年逾七十的管家倒退一步,惊骇地向水如山道:“哎呦,雷痕……这,可不是常人哪。”   看着满地证物,水如山脸色极差,却不发一言,只是道:“拿下去罢。坏了就换成新的,悄悄儿办,不必惊动小姐。”   “是。”   他又问:“微微如何了?”   “微微小姐颈上也现了浅浅癜痕,样子如这铜盆的盆底一般。醒来后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丫鬟好容易才将她安抚睡下。郎中说,这癜痕养一养便能消,只是肉体凡胎,可经不住这天打雷劈;若再深些,少则残废,多则药石罔医。”   水如山面色冷肃:“即日起把西厢房锁住,把饭菜送进去,先不叫她出来。”   他挥挥手,“都下去吧。”   屋里迅速地静下来。   只剩水如山和观娘二人。   水如山缓缓走向挂满水墨花鸟的墙边,仰头看向那把剑。   墙上高处,悬一把漆面剥落的木剑。从观娘的视角看去,此剑锋利向下,宛如正正悬在他斑白的发顶。   水如山道:“我只怕这剑,快要遮盖不住那丫头身上的力量了。”   观娘听得他声音缓慢苍凉,忙道:“我听闻,仙门只要七岁以下的幼儿,连九岁都嫌大了;小姐如今已经是个姑娘,不大可能再入仙门。”   水如山摇头:“躲过这数年仙门遴选已是侥幸。如今世上灵气日渐稀薄,四大仙门之间明争暗斗越来越凶狠,连魔物都惶惶争抢。世道越来越乱了,身负异能,便是小儿怀金过闹市。世事一日一变,不能如此乐观。”   “他们,万一真的找来了……”观娘正思量宽慰之语,水如山却一叹,“你去找几个品性端正的少年来,送入千屿房中罢。只是万望资质平均,各有所长,不可过有于突出的,不可让她偏爱一人。”   “我水家女儿,各个都栽在情字上。只后悔没听你的,及早安排,时间却已不等人了。”   观娘心中一跳:“老爷不必太过忧思。倒也未必如此之差,小姐是有福之人,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好的。”   水如山嗤地一乐,眉眼蔑然,用食指意味深长地点一点观娘:“你也学会了虚言。福是什么东西,你我,微微,谁又见过。只知世事多艰,前路叵测,便是竭尽全力,也难以预知终生。这就是命。谁想活着,就得受着。”   *   徐千屿一觉醒来,世界变了。   由于小姐起床气重,旁人拿捏不准她脾性,她晨起时,一向由观娘温柔唤醒。   而今日她睡眼惺忪地唤了一句“观娘”,帐中果然探入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骨骼偏长,偏硬,而且很凉。   摸了两下,徐千屿猛然掀开帐子,毫无防备地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少年的脸。   “你是谁啊?”她毛骨悚然地撒开手。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剑眉星目,十分英俊,只是满脸紧张,不住吞咽口水,方才排演过无数次的词便忘了个干净:“我,我,我来,伺候小姐的,我……”   “我不喜欢你。”徐千屿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退下。”说着便探头往旁边看,略带惊疑道,”其他人呢?“   随即,十个陌生的少年从各个角落应声出现,迅速在她面前站成一排,齐声道:“我等在此,小姐早上好。”   徐千屿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第9章 生辰(四)   因为徐千屿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拒绝起床,观娘等了半晌,进屋来了。她温言软语在床边劝告半天,方才让千屿接受了房里丫鬟从即日起全换成了少年的事实。   “这是老爷的意思。”观娘道,“您不喜欢吗?”   徐千屿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于世俗规矩也不太懂得。但也因为不太懂,而不敢妄加评判,只是不大高兴道:“一定要如此吗?”   观娘思及水如山苍老的背影,狠狠心道:“日子久了,习惯便好。”   徐千屿抚摸着手上的帷帽不语。自上次观娘用帐子把郎中挡住以来,她已经从丫鬟那里知道,等月底过了十四岁生辰以后,若是外出见人要戴帷帽。   那么想必此次闺房内的大动作,也是因为要年满了十四岁。   成长的代价看来是沉重的。   劝说有效,观娘拉开帘子:“你瞧他们,有没有生得顺眼的,叫两个来贴身服侍,其他人外间伺候,陪你玩耍亦可。若是没有看上眼的,奴婢再去寻更好的来。”   徐千屿的目光从各色少年面庞上不大情愿地扫过一遍。   这些少年身高、胖瘦、年纪都相仿,姿容各有千秋,有英挺如剑锋出鞘,也有柔和羊脂美玉,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端正。   他们下颌微收,目光胶着于地。叫人打量挑选的时候,大约是害羞紧张,又暗中相较,表情都不够自在。中间唯有一个,长睫懒散垂着,看似混在其中,却像走神。   徐千屿便抬袖指:“他。”   那少年略有讶异地抬头,不敢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又左右顾盼,见真的是自己,不免欣喜万分,红润的唇角勾起来。他生得英俊可爱,这么一笑,表情便生动起来。   观娘却道:“再选一个。”   徐千屿痛苦地摇头。   真是一个也选不出了。   观娘却坚决随手指了一个人给她,随后退了出去。   这二人蹲下来,一左一右地服侍她穿鞋子。右边那位低头垂目,眉眼显得困倦散漫。他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却又仿佛专注多情,徐千屿忽而发觉,她方才一眼相中的这个少年,眉眼像谢妄真。   一想到谢妄真,她便又觉得晦气了。   “你下去罢,换个别人来。”她冷不丁抬起雪白的脚,在那少年肩膀上不着力气地蹬了一下,表示驱赶。但到底是迁怒无辜,她便从床头悬着的锦囊里随便抓出一把赏赐一丢,打发了他。   那少年原本正专注地给徐千屿穿鞋,他看起来不太会系那上面的一双如意玉扣,目光稍稍飘到了另一个少年手上,正拿着两端研究,忽而挨了一脚,他一怔,却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   下一刻什么东西顺着小姐的裙摆一滚而下,铛啷啷滚至于他眼下,停住了,是一枚金灿灿,冷冰冰的元宝。   “……”   大概要感谢水府内严格的的训练,他松开那只绣鞋,顿了顿,捡起金锭,在手上握了又握。低垂眉眼,非常规矩地倒退着离开了她的视线,“我去浣了手,给小姐端水来。”   徐千屿懒懒应一声,自己踏上了鞋子,眼梢一扫,瞥见观娘指给她的另一个少年,此时正如劫后余生一般感激地抬头看着她笑。   徐千屿又瞅了他一眼,这相貌实在不对她胃口,还不如换了小冬来。   可是今日要陪外祖父吃饭,她再这么挑三拣四,便要迟到了。   徐千屿欲言又止半晌,想到了观娘的教导,便在室内戴上了帷帽,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先前赶走的那少年就回来了:“小姐,请漱口。”   徐千屿垂眼,白纱下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琉璃杯。   她方接过去,掀起帷帽,正要喝进嘴里,忽而,那琉璃杯在她手里晃了晃,口吐人言:“角色【徐千屿】,恭喜你进入文本修补世界【小师妹的逆袭】,我是本次任务的系……”   “哗啦——”徐千屿连杯子带水一并丢了出去。   琉璃杯盏一碎,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只当是意外,纷纷围拢到了床帐周围,早有一双手奉来一只新的杯子:“小姐受惊了,先不要下地,当心碎片。这边有新的,这是半温的,加了蜂蜜。”   徐千屿瞪大双眼,盯着琉璃杯好半天,才试探着接过杯盏。   “我是本次任务的系统,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希望你配……”   “哗啦——”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徐千屿在男丫鬟们惊恐的一片死寂中问。   无故连砸两个杯盏,已经将这群少年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僵立原地,竟无人敢应答。   随后,徐千屿便听到背后的圆枕上,清晰地传来了那个声音。与前两次的平板无波不同,这声音此次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能听我把话说完吗?啊?【徐千屿】,你……”   还未说完,徐千屿已经将床上圆枕狠跺了几脚,然后将它用力砸进了脸盆,盆中水泼翻了,她人也窜到了床角,抱紧帷帽,背贴墙,瑟瑟然道:“快禀观娘,有鬼。”   系统:“……”   *   “咳、咳咳……”晚些时候,观娘在床边抱着徐千屿,心疼地拍她的背。另有一丫鬟侍跪床边,手举铜盆,千屿长发散乱,对这铜盆干咳了半晌,脸颊上都咳出了红晕,什么也没吐出来。   “罢了,此番是奴婢操之过急,恐令小姐受惊了。”观娘急切道,“奴婢已把他们都遣出去了,暂时还是先由奴婢们伺候,小姐不要害怕。”   她将千屿的发丝别到了背后,忧心忡忡,“只是最近外面不太平,不然定然请跳大神的来做法。屋里的茶盏,枕被,但凡能换的,我都叫人去烧了换了新的。”   徐千屿摇了摇头,奄奄一息道:“不必了。”   “此鬼已经进了我的身体。”她坚持不懈抓着铜盆边缘,企图把它吐出来。   这自然是“系统”的把戏。   它本是想借物与“宿主”沟通,她都连砸带扔,闹得鸡飞狗跳,后面的声音,索性出现在徐千屿脑子里。   徐千屿至少,总不可能把脑子给丢出去。   徐千屿咳累了,观娘擦了擦她头上细汗,安抚她睡下,自己守在外间。   等观娘退下,徐千屿忽然睁开眼睛,敲了三下床头。   异香飘过,狐狸已经出现在床边,用前爪掀开帘子,悄悄道:“小姐不必害怕,区区野鬼而已。”   “野鬼?你有办法驱走吗?”徐千屿闻言,略微放下心来。   狐狸眼珠子一转:“小的术法不精,可是我那姊妹三娘却神通广大,能捉妖驱鬼。你若是答应了她,五日之后代她做一夜的庙娘娘,她便欠下你一个人情。我狐族最是讲究报恩,她一定会帮你驱鬼的。”   脑子里那声音忍无可忍地响起来:“徐千屿,你别听它胡扯,听我讲,我是神明。”   徐千屿:“它说它是神明。”   狐狸:”它放屁!“   系统:“……”   系统:“你瞧它那狡猾的模样,就知道它不可信!”   徐千屿:“它说你模样狡猾不可信。”   狐狸弯弯眼一眯,眼神如刀:“我狡猾,起码还有个模样,总比连模样都没有的不知什么东西好。”   徐千屿噗嗤一声笑了,只扇着团扇,眼神里有一股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只盼望它们打起来,好看热闹。   系统大怒。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在一只连姓名都没有的动物面前自证,大为屈辱,语速飞快道:“徐千屿,我真的不是坏人,我知晓你许多秘密!比如你西厢房关着的那位母亲……”   “……”徐千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脸色也沉下来。   这句她没向狐狸翻译,而是躺回床上,把玩着团扇,不紧不慢地同它道,“你去吧,你说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狐狸满面讨好地应了一声,冲着虚空不知道飘在何处的“鬼”狠狠啐了一口,便“嗖”地化烟消失了。   这下终于等到了只有徐千屿一人在的时候。   系统抓紧时间将要跟徐千屿交代的话如竹筒倒豆一般讲了一遍。   据它所说,徐千屿所在的世界,乃是一本名为《诛魔》的书。   此书的女主角便是梦里那位横空出世的小师妹陆呦,她性情惫懒,却身怀锦鲤命格,幸运如天道嫡女,无论什么事情,总能逆衰转盛,不单如此,谁若是对她好,便会一并幸运;谁若是跟她过不去,那便会终身倒霉。   就这样无意中结下了善缘,消灭了恶人,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废柴,莫名其妙成为了九州大陆的名动天下的白裳仙子。   至于徐千屿的师尊、师兄、师弟、爱而不得的那一位,都是陆呦的攻略对象,在书中会被她一个一个顺利收入囊中。   因此,徐千屿的倒霉并非毫无缘由,而仅仅是因为,她是那本书中的女配——是锦鲤的对照组,是用来衬托幸运的不幸,和用来衬托被偏爱的被厌弃。   “你不懂。”系统见她眼神质疑,硬着头皮道,“这叫做‘爽点’,若你是陆呦,你不会觉得看这话本子很爽、很幸福吗?”   系统还告诉她,自她睁眼开始,乃是时光回溯,故事第二次从头开启。也就是说,她梦中所见,曾经真实发生,而非只是南柯一梦。只是既然回溯,故事里所有人也会回到自己的出场位,回到相逢之前,回到命运的起点。   而她纯属撞了个大运,比旁人都得了个机会窥见先机,能够扭转上一世的命运。   说完了,徐千屿半晌没有做声。   她的扇子停滞,面容平静,呼吸缓和,仿佛快睡着了一般。   系统忙叫醒她道:“秋天便是仙门弟子遴选,咱们已经迟了这好几年,开场太不利了。从此刻准备起来,倒还不迟。”   “准备什么?”徐千屿忽而出声,秀气的眉蹙起。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沉思。   “啊?回蓬莱啊。”系统觉得匪夷所思,重活一世,多么热血沸腾的开端,“逆袭,把失去的夺回来,把你喜欢的人追回来,将女主踩在脚下,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它听见少女干脆地泼来一盆冷水:“不去。” 第10章 生辰(五)已补全   “不去?!”系统惊疑道,“为什么不去?”   它犹嫌不够,将小师妹倒追男人背叛师门又被男人杀了的故事又简述一遍。不必它提醒,徐千屿在梦中可是光影色彩亲历一遍,这切肤之痛,痛彻心扉。它不信有人不愤怒,不想追讨回来。   “小师妹,你作何感想?”   徐千屿眼皮都没撩一下:“小师妹不是我。”   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皮相稍微过得去的男人要死要活。何况这样的少年,她刚才房里就有十个。   然而她对他们的兴趣,甚至比不上去城郊野庙里当一次代班的庙娘娘。   所以这人不是她,梦只是梦。   系统懵了:“是你啊。”   “必不是我。”徐千屿肯定地重复道。   系统:“……”离了大谱。   他妈的还就是你啊。   “我是作者,我创造了你!”系统道,“我能不知道吗?”   若“系统”有人形,背上已经生了冷汗。   不知什么原因,世界二周目开启意外延迟,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头开始”——各种细微偏移不提,其中最大的差别,便是徐千屿睁眼便是十四岁,却意外地没有在五年前拜入蓬莱。   五年,于修仙者只是弹指一挥间,造物主的一个偏差眨眼。   而于眼前的凡人徐千屿,却是由幼童长至少女的一段日新月异、种苗生发的长度。   初始故事中她九岁拜入师门,虽娇生惯养,但尚晚熟不知事,到了陌生环境中,本能地对身边的人有所仰仗依赖,尽全力讨好师尊、长辈,又以门派的规则为自己的目标。   这也是为何四大仙门每年遴选只要幼童。   幼童是一张白纸,方便教养,易于塑形。   而现在,徐千屿不知为何滞留人间,比起一周目更加劣势不说,水如山的纵容,观娘的有所授有所不授,水家的挥金如土、予取予求,给了她一股我行我素的自信。   而一旦定下性子,便是桀骜难驯了。   系统不死心地劝道:“世上身负灵根者,无不向往仙门。你也知道自己生来与旁人不同,难道你甘心在人间蹉跎?就不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哦?”徐千屿又以它方才的语气复述了一遍,那效果却如嘲讽一般,“若你是我,你想在这里蹉跎,还是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   确实。站在徐千屿的角度,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所束缚,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一生,除非脑子有病,才会为了一个梦抛却一切,跑去陌生之地,追求什么缥缈的大道长生。   它选择蹉跎。   系统忽然陷入自我怀疑。   “怎么不吱声了,我还没问完呢。”徐千屿却不放过它,“你还没跟我讲,我师兄沈溯微的结局。”   徐千屿在这里没有什么师兄,但口吐出这两个字,却一点不觉生涩,反而有种喊过千百次、脱口而出的熟稔之感。   系统道:“他呀,害。他最后确实修成剑仙,是九州大陆上除了白裳仙子陆呦以外,唯一的一位道君,尊号‘灵溯’。”   道君。   徐千屿依稀记得,这已是这片大陆修仙的最高等级。   世上未有一人登仙而去。若成道君,则不死不灭,抬手可搅弄风云,振袖可撼动苍生。   *   此时的灵越仙宗,后山山脚下,有数亩灵田。   灵田被细分成多个小块,以横木为界,里面种有各色秧苗,是专门为培育良种所用。   一名紫袍的少女喝令道:“陆呦,你去把编号甲二和乙二的草收了,种上新的。我就不看着你了,晚上我会来检查,知道了吗?”   头戴斗笠的少女交握双手,诺诺应了。   待师姐走了,她微微掀起斗笠,露出一张被晒得汗流横斜的俏白的脸,皱眉。   这个垮下脸的表情她常做,被刁难,被磋磨,遇到困难的任何时候。她生有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嘴唇也小巧偏圆,柔软红润,微微张开,有娇憨无辜之感。一旦垮下脸,这种惶惑无措更强,让叫人忍不住想往脸上捏捏,或者往死里欺负她。   陆呦目前是灵越仙宗外门负责收种灵草的一名普通弟子。   日头太大,她捏着草尖,割了离自己最近的两排放进背篓。   然后便放下镰刀和背篓,在靠水边的一块大石上卧下了。   若不好好休息,怎么有力气当小仙女呢?   这时,风吹云动,日光晦明变化,她所在的石块渐渐被笼罩在阴影中,一阵阵沁凉的风拂面。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田间不知何时出现许多栗色田鼠,春日飞絮一般排着队拥挤而来,啃嗫地上灵草的草根,不一会儿便把甲二和乙二的草都啃倒了,根本不用镰刀收割。   众多穿书世界里,陆呦最喜欢这个锦鲤女主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非常轻松,既不用割肝割肾,也不用苦情倒追,只要躺着就行了。好事会自己上门,连天气都乖觉听话。   所以,当系统告诉她世界失败重置,她也没多少不乐意。   只是当惯了被娇宠的魔后,一朝回到籍籍无名的新手村,多少有点不适应。   在《诛魔》的最后一卷,陆呦于修为上已经顶天,尊号“白裳仙子”,该喜欢她的也都对她表白心迹,誓死追随。   魔王谢妄真也心甘情愿爱她,虽一直暗中帮她,却至死都未表现出和她有情,使她能清清白白地被凡人供奉,被仙门簇拥。   而她在诸人合力诛魔的最后一刻,终于认清自己的感情,反戈投入魔王怀抱,和从头至尾人气最高的攻略对象谢妄真双宿双飞了。   故事已经走到大结局,可是却没有完。   因为谢妄真的好感度停留在99%不动了。   其实这个好感度自多年以前就已经达到,一直到她舍却正道仙子身份、惊天动地地“双向奔赴”,竟然还是分毫未进。   这令陆呦很意外。   随后谢妄真以一人之力荡平妖域,后又将诸魔招致麾下,和四大仙门分庭抗礼,世人不敌,便招安议和,划九州西北域一小块灵气充沛之地,连同原来的妖域一起,叫他率浩浩荡荡的魔军安顿下来。世上从此有了魔界,人间也免受魔物侵扰。   谢妄真自封魔王,要迎娶陆呦为后。   陆呦觉得,大婚一定是攻略的终点。这段时间,她便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做月饼、喂锦鲤、养猫、放风筝。谢妄真似是意动,在魔界给她最好的礼遇,甚至成婚之前,都温柔尊重,没有碰她。但这1%就是未满。   其实谢妄真一直对她很好。   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在她面前却从未失态,更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时常感觉这段关系看上去已完美之至,却仿佛有什么阻隔在当中。若要说的话,就是太平静和美了,和美得让她感觉谢妄真像在走神。   于是,陆呦心中对帝后大婚愈发急切。   事实证明她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就在大婚前日的夜晚,忽而她魔界的侍女来报:“不好了娘娘,灵溯道君来了!王上正在迎战。”   陆呦惊得立刻从妆台前站起,发钗上的悬珠摇晃。   在这个世界,她有个隐藏的攻略对象,是她在蓬莱仙宗的三师兄沈溯微。   之所以说是“隐藏”,是因为《诛魔》是一本“买股文”,所谓“买股”是指作者开场时并未确定谁是男主,完全依靠读者反应决定感情的走向。沈溯微一开始并没有明晰地被注明在攻略名单上。   这是因为他一心向道,为人自持得可怕,虽然他在关键时刻救过女主陆呦数次,陆呦也试图攻略他数次,可他就是未曾有一次失礼,也没有一次逾矩。   这条感情线,写得晦暗不明,若有似无,挠得读者心痒万分,“师兄”这支股,后期一下子涨停了板。大家想看禁欲者失去理智,但作者愣是贯穿着沈溯微人设不崩的原则,让他潜心问道,一路修成了剑仙。   不过,在番外处,作者做了一点小心机。   那大约便是此时。   沈溯微大道既成,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道君。据说划魔界是他的主意,两界不相往来也是他定的规矩。而他却在男女主成婚前,毫无征兆地提剑杀入魔界……   陆呦完全不敢相信,她竟然延迟地把沈溯微给攻略下来了。以至于他回过味儿来,发觉她要嫁给谢妄真,便悔了,不顾天下非议跑来抢亲!   “我去看看。”她心跳砰砰地说。可是走了两步,又忙坐回妆台,急急唤侍女更衣、贴面、上妆。   沈溯微闭世不出,她近百年未曾见过师兄。故人相逢,这么重要的修罗场,以她的经验,不能冒失前去,一定要惊艳、绝美地出现,才会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等陆呦穿戴好繁重的嫁衣,佩环叮咚地赶来,二人已经打到后半程。   来之前她也未曾想过战况如此激烈,以至于一踏出门槛,寒气逼人,冰封万物。寒风挟肃杀之气横冲直撞,摧骨折腰。   幸而她也是个仙子修为,还能强行出门,弓起背,提着裙子一步一打滑地在冰面上行走,走到一半,天上密集地飘起雪花,将她的眉毛和头发都覆白了。   沈溯微不但进来,而且将谢妄真逼退了数丈,还在往进走,以至道两旁的魔宫如出炉馅儿饼一般一座座向中间塌陷,几乎俱损。诸魔无序逃窜,满地黑气伴残骸随狂风乱卷。   而天光则被染成绮丽的艳色,静得像熔炉内一泊不详的血光。   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着烟色纱宽袍大袖,衣袍如薄薄一层夜雾随风缱绻,袖身有金线符文,当风掀起衣袖,便明灭可见。   剑君年少时,唯着黑白二色,衣襟朴素,衣角都似被冻住了,内敛得有些谨小慎微。如今做了道君,再无人可牵制,朴素之上略添华彩,温柔散漫地当风而飘,这般气度更骇人。   走略近一些,陆呦禁不住低呼一声。   沈溯微根本未曾出剑,不过信步而行。   却有数把如山影般巨大的锋利剑影,在他身后“砰”“砰”“砰”次第由天而下,直捣两边宫邸,令丘峦崩摧,天地震动。如金玉雷霆,随他步伐乍然明灭,将他发丝渡上几线艳明的光。   他却毫不在意,只管往魔域里面漫行,一时间威压如银潮铺天盖地,自远及近,兜头盖脸压人头顶。   修炼到这地步,早能心念化剑,以万物为剑,虚虚实实,捏虚为实。   谢妄真早如紧绷的弓弦,已化了魔态,黑气遮天蔽日,朝他俯冲而去。   光与暗,霎时卷做一团。   顷刻世间震颤,万物同寂。   饶是陆呦修为高深,仍被冲得如断线风筝一般跌到百尺开外,嫁衣都挂破了,头脑被击得跟嗡鸣的撞钟一般,好容易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怕极了,想叫他们不要打了,这魔界损毁成这样,明天她可怎么大婚?   然而她发现自己在这片如同被消了音的寂静中,根本喊不出话来。   陆呦圆润的嘴唇一张一合。   片刻后天上的血色晚霞如流沙般蜷曲地向中心流动,所有的声音才倏忽从天而降,旋转着急速回到了万物口中,她乏力的声音脱口而出:“谢妄真,救我……”   随即,金光缓缓抽离,魔域的光与暗丝缕分开,那烟灰色的身影一晃便不见了。沈溯微竟抽身而去。   ——怎么还没见她一面,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匆匆走了?   眼前只剩下沾着残阳的云气还在缓缓地流动,将魔界的满地残骸笼上一层昏黄血色。   谢妄真背立远处,面朝沈溯微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身上魔气仍未消除,黑云滚滚直冲天际。   魔王余怒未平。   陆呦急忙一瘸一拐地朝谢妄真走过去,未及靠近少年肩膀,便已讶异地感知到了失控的魔气的威压。   这近百年来,陆呦都未曾见过他这般生气,忙道:“妄真,我在这里……”   “敢抢我的东西。”而谢妄真双目已成红色,瞳子看上去无神一片,难说那是刻毒还是绝望,半晌,他牙关颤抖,切齿笑道,“他活不成了。” 第11章 生辰(六)   谢妄真说得不错。   几日后灵溯道君伤重身殒的消息传来,陆呦抖得筷子都从手里掉出。   谢妄真在这片大陆上被设置为战力天花板。作者偏爱谢妄真,从书名便可见一斑。沈溯微即便做了道君仍然不敌魔王,也说得过去。   但是魔王力量之可怖,还是大大超出陆呦预料,那日沈溯微的修为她是亲眼所见,也被魔王重伤,那他若有朝一日想杀了自己,世上也无人可以制衡……   好在那日谢妄真怕被抢婚而发疯的模样使陆呦稍感欣慰,魔王的爱比她想象得更加浓烈,尚可依仗。虽然那之后谢妄真仿佛受了刺激,回到自己寝宫闭门谢客,也婉拒见她。   她知道这是谢妄真怕自己失控伤害了她,故而善解人意,不敢去扰他。   魔界被搅闹得一片狼藉,谢妄真令帝后大婚延后举行,她也乖乖地同意。   遗憾的是,虽被叫了好几年的娘娘,但这魔后的身份最终没有坐实。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在睡梦中,她忽然被系统遗憾地告知:任务失败了,世界即将重置。   然后睁眼便被弹回了新手村。   陆呦虽惊讶,但也认命地觉得,世界重置有她的错处:   她都已经把谢妄真攻略到99%了,就差临门一脚。她是被突然到来的灵溯道君扰乱了心神,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至于两个男主打得无可收场,两败俱伤,事情才走到这个地步。   再来一次,她会安安分分地拉着谢妄真成婚,决不贪多求快。   虽然如此,在这个如此简单的世界功败垂成,还是轻微地动摇了陆呦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穿越者的自信心。   湛蓝的晴空下,风吹草动,陆呦看着眼前的百亩灵田。   故事开端于这里,灵越仙宗的后山灵田。她是一名无亲无故、也无灵根仙缘的外门弟子。因长得清纯可爱,性情又胆小软糯,总遭同门欺负。   一天,她在这里种草时,在田间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黑兔,便把它带回去包扎治伤,精心照料,和它讲话、陪它玩耍,直到一日,黑兔在夜里脱去皮囊,黑气在半空里凝成一个少年,静静注视她的睡颜。   这兔子不过是魔王当日伤重逃窜后所借的躯壳,九死一生,幸而被她爱怜呵护,感受到了世间温暖,对她产生依赖之情,自此走上了帮她“打脸虐渣”的道路。   足足五年,陆呦也没有心思种灵草,每日徘徊在田间寻觅,已捡回去三只黑兔、四只花兔、一只雪兔还有一只棕皮子野兔。   但问题是,这里面好像没有一只兔子是谢妄真。   *   随着室外的鸣蝉,系统沉吟道,“不足百年,你师兄登门挑衅魔王,不敌,然后便陨落了。”   “哈。”徐千屿冷笑一声,面色变得一言难尽。   方才系统阐述剧情时讲过,谢妄真自封为魔王后,与白裳仙子陆呦甜蜜地生活在了一起。仙魔结合,惊世骇俗。但二人力量实在强大,所以无人敢置喙这轰轰烈烈的爱情。   沈溯微在陆呦成为魔后前一日,好好的道君不做,突然跑去挑衅魔王,除了跑去抢亲,徐千屿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其他理由。   “真没意思。”徐千屿丢下团扇,扇子打到席子上,发出清脆地啪嗒一声。   系统吓了一跳。   徐千屿与这野鬼一来一回搭话,不过是觉得逗趣儿,这会儿才真正不高兴起来。她不知心底的气闷从何而来,也许是夏天燥热,让她失去耐心。   “诛、魔?”她一拧眉,一字一顿,“什么破烂世道。”   徐千屿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垂,眼珠带着嫌恶。   在她身边,道心最坚的一个人,便是沈溯微。   他百十年如一日勤勉修炼,绝无松懈,又心性淡漠,能跳出世上七情六欲。这是她看在眼中的。   他如此目标坚定,以至他目见的一切,还有烦缠了他八年的师妹,不过是白驹过隙中一两粒过境红尘,不能撼动他分毫。   所以她要问他的结局。   假若沈溯微最终成仙,也便算了。   可是,连他都为陆呦而死,这……   徐千屿从没看过这么难看的话本子。   哪怕那是一个与她本人无关的话本子,也难免令人胸口沉重,齿冷不快。   少女的眉眼已带上讥讽之色:“四大仙门,千百余人日夜修道,搞了半天,竟无一人成仙。好不容易成了一个,还被魔打死了。什么破地方,谁要去?我可不去。”   说完,她一撩帘子,翻身下床了。   系统:……   它的设定被人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   若非犯了众怒,也不至于被巨大怨力投进来修复文本。   徐千屿口齿伶俐,叫她梗这么一下,它急火攻心,却张口结舌,不免恼羞成怒。   系统衷心地觉得,若是上天真想让小师妹逆袭,陆呦的系统和它应该换换位置:在它笔下,陆呦的锦鲤系统能给她带来天道气运,能帮她升级,甚至能显示攻略对象的好感度进度条。   而它又能干什么?   ……它知道一点大伙儿都知道的剧情。   这局看来真是毫无胜算。   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大小姐,既无道心,又不像陆呦有气运加持,即便以十四岁的高龄入了宗门,却也连她上一世的资本也丢失了。她在这本升级打怪为主线的《诛魔》中,肉眼可见悲惨的命运,哪有可能成为主角?   现在宿主是这么个样子,甚至连仙门都不愿迈入,再配一个它,还怎么指望她能打败陆呦抢夺那几个男人呢?   这文本不可能修复得好,它也不可能回家了。   哈哈,毁灭吧。   要不别努力了,说不定这个世界很快就能完蛋。因为女配没有就位,锦鲤女主也便不能踩着她上位,然后便能因为陆呦任务失败,顺利进入第三周目。   等到那时,时间线说不定便正过来了,它便能撺掇九岁的徐千屿抓紧上山,一切就好了呢?   想到这里,系统缓缓沉入水底:不如摆烂。   徐千屿感觉到脑子里那聒噪声音安静了,总算吐了口气。   至于系统所说前世,她觉得是假,那就是假。让她不爽快的事情,她还惦记它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添不痛快,一向是忘了。   她这会儿馋起小厨房的冰镇糖莲子,只有夏天才有最新鲜清甜的,脚已经往那里去了,脑子也开始勾画起明天叫男丫鬟们陪她玩儿什么花样。   至于如何彻底忘掉这晦气事……她心里做了决断,早晚把这野鬼驱走,要是外面的人进不来,可以请狐狸的姊妹三娘假装神婆,痛痛快快做一场法事。   迈出门槛儿时,徐千屿墨蓝的裙裾拂过卧在门边的狐狸头顶。狐狸翻身而起,从地上抓起铛啷掉落的两枚银锭子,不由大喜。   徐千屿是应承下了那件事。这一枚是给它的赏钱,一枚是给“三娘”孙儿的满月礼。   *   后半夜里,整个水府的灯熄下。   一个人影如黑猫一般从后墙跃出,不多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无人的背巷。墙根下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大汉蹲在一处,手举烛台,正持着木棍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橙红烛光将少年人的一张俊俏的脸照亮,众人便给他挪出个空位:“小乙回来啦?快快,打探得如何?”   少年撩摆蹲在他们中间:“水家小姐的生辰不打算办了,就在家里过。”   众人闻言都有些失望。   这几名大汉是经验丰富的“猎魔人”。猎魔人身负灵根,可以通些法术,但因为灵根属性太多太杂,不够纯粹以修仙问道,故而只结成市井队伍,为凡人斩杀妖魔,接些散单换取报酬。   南陵近日魔物频出,百姓不堪其扰,便筹了些钱给猎魔人,求一个平安。   正因经验丰富,这些人有些滑头,爱借东风。一入南陵,他们便探听南陵首富水家的举动。以往水家小姐生辰,要全城同庆,大摆三天流水席,不仅家宅敞开,使除魔宝剑之力镇压中轴,还要请人驱邪,并派发上百红包及小符包,如此阵仗,说不定能将魔吓唬走,也不便劳他们动手了。   有人咂咂嘴:“可惜呀,借不上那宝剑之力了。”   这一次,连水家也紧闭大门,小姐的生辰也不办了。水老爷子消息灵通,自然听说这次的大魔吃人数百,掳掠妇人数十,犹不满足,仍然徘徊城中,竟也忌惮起来。   “也罢,凡人寻求自保,我们自有主意。”那拿木棍的领头长者又画了一座山,在山腰上圈一个圈儿,“南陵峦山有座白露寺。听闻五日后,王端王长史家的官妇要去那里进香,其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娘娘庙,我们可以在此布局等待。”   “娘娘庙”是猎魔人的行话,指的是那些开了灵智的精怪自封菩萨的野庙,凡人难以分辨,便被骗了香火。正如豺狼喜欢叼着被掐断脖子的猎物到林中僻静处享用一样,若是魔掠了人,此庙阴邪,便常做那妖魔的歇脚地。   有人纳了闷:“这王端的老婆是个傻的么,咋这时候上香?还是大晚上,一个女子,不知道外头危险?”   另一人道:“嗨呀,管他什么时候上香、谁上香,既然有白来的饵,我们借她一用就是了。”   那称为小乙的少年接话道:“听闻王长史这两日病重不起,夫人心急,想为他祈福。那峦山陡峭,石阶崎岖难行,正是要攀登一夜,才好抢到头香。”   他声音含笑,众人都抬眼看他。这少年才加入队伍不久,年纪不大,倒极为机灵擅变,烛火掩映下,一张面孔更显灵秀。他不是旁人,正是被徐千屿一眼相中的那名少年。   “小乙真够能干。”旁人一把揽住他的肩,调笑道,“神出鬼没便将水家选好的奴仆掉了个包,混进水府去了,还能得了个贴身伺候小姐的美差。”   “听闻那水家小姐生得雪肤花貌,怎么样,好看么?”   众人调笑声中,少年垂睫出神。   他想到那日在室内的光景。根据他不多的人世经验,女人极为避讳给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脚踝。然而那凉风浮动的闺房内,坐在床上的小姐完全随意地任人穿鞋,却无人敢露出冒犯的眼神。   他模仿着旁人,低下头为她穿上攒金线的罗袜。那只脚养得柔软白皙,宛如玉刻出来的一般精致可爱。   握住少女的脚踝时,忽而她帐中洁净香甜的味道飘过来,一瞬间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饥肠辘辘之感。   他自打醒来便浑浑噩噩,一路只知吞噬魔气,等飘到南陵,才借了皮囊,落回神智。他隐约记得自己多年前和修士打过一架,元气大损,被打散成数份,其余的事情皆模糊不清,惟独记得自己有个姓名,叫做叫谢妄真。   这一路他也遇到过不少人有香味。背篓里的稚子是香的,但奶味腥膻;帷帽下的处子也香,但脂粉刺鼻。   他双手系上如意扣时,小姐身上那香甜的味道尤其诱人,他倒还是第一次叫凡人吸引,有了将其吞吃入腹的渴望。   然而下一刻,这只脚冷不丁抽出来,毫不留情地蹬在他肩膀上,将他的念想打了个稀碎。   那少女的声音自头顶而来,比举动更傲慢、更冷,砸了他的杯子,还轻侮地滚过来一锭金。   “笑了笑了,小子可真有福气。可惜她年纪小了些,不然……嘿嘿,窃玉偷香倒是近水楼台……”   小乙在旁人荤素不忌的打趣中回过神,听得众人污言秽语,唇边的浅浅的笑意褪灭。他瞥来的眼神仍浸在笑里,却逐渐冰冷,暗含锋锐,乃是一个扫兴的神情。   凡人,果然是无趣又脏污。 第12章 生辰(七)   徐千屿一进花厅,便看见外祖父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小盅里的东西,红彤彤不知是什么吃食。   水如山瞥见她眼神看过来,抹了抹嘴,搁下碗道:“来人,把这血燕,给小姐也上一份。”   管家很有些欲言又止,因为水如山上了年纪,气虚头晕,这血燕是千金买来给他补血的稀罕物。小姐小小的年纪,身强体壮,哪用吃这个。但水如山一向如此,徐千屿只消多看一眼,不管合不合适,他都会给。   徐千屿刚一坐下,丫鬟便在面前上了热气腾腾的白瓷盏子,掀开盖儿也是红彤彤的。她先是一怔,不知如何措辞,便扭过头,冲着外祖父略含局促地笑了。   徐千屿的神色一惯冷傲,那红润的嘴角微微向下瞥,很难讨好的模样,笑起来却天真得毫不设防,甜蜜得宛如百朵鲜花同时盛放。   水如山持勺的手微微一顿。   唯有此时,徐千屿会使他想起小时候的水微微。   徐千屿是水微微十月怀胎,她的脸型、唇鼻、肤色和这一头浓密的黑发都和水微微一个模子,可气质却更像另一个人。   水如山见过她儿时骑马射箭,见过她在院子里打弹弓时候的眼神,她把打中的麻雀捡起来,拿手帕垫着,拿到眼前看,看弹子儿有没有恰好打穿心脏,秀气的脸上有种天真的残忍。   水微微可不一样。水如山大半生都在外面漂泊做生意,所以他记忆中最常出现离家前女儿四五岁的样子,水微微连见到雨后的麻雀尸体都会伤心,流着两行泪指着给他看,说爹爹,鸟儿这样可怜。   千屿的壳子里有一种混沌的破坏力。   这些年他纵容她,让这力量生长得再混沌、再不辨是非一些,在这乱世,柔弱则易碎,唯有危险能够抵抗危险。   所以他能回应给这个花一般的笑容的,仍然是雕塑般严肃而不为所动的面容。   徐千屿慢慢地敛了笑,低下头安静地吃血燕。   水如山心里一声叹息,搁下箸,饭也吃不下去了。   自打他做出教养这个孩子的决定的那一日起,就常常这般心如刀绞。   千屿幼时便粘人,她不要那金玉做的拨浪鼓,就要握住他的大拇指不松开。后来千屿学走路,有一日他在庭院中站着和人议事,忽而她蹒跚地走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腿不放,还咯咯地笑。他着乳母把她抱走。   乳母连拉带拆,抱起她走过回廊。不一会儿那端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哭声越来越少。再后来她梳两垂髫,呆呆地站在庭院里,见了他,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只是有些紧张又有些戒备地看着他走近。   水如山问她学业近况,又问她起居饮食,都是老生常谈的一二句话。说完他又走了,走过亭廊,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看一眼。小女孩还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影子拉得很长。丫鬟小心地拉拉小姐的袖子,请她继续踢毽子。她才又扭回头去。   徐千屿从不开口叫他外祖父,不行礼,他也随她去。   两人常常相对无言,有事说事,倒也形成一种淡而平等的关系。   花厅里诸人一向边吃茶点边谈生意。   大魔肆虐,城中人不出门,水家生意也受了不小的影响,虽赔得起,但难免每天都是这个话题。   观娘说:“南边几家药材铺子倒是有进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传言,说熏艾防魔。故而别的没卖,艾草售空,订单排到了几月后。不过这艾草价格便宜,加起来也是杯水车薪。气人的是,有旁边的铺子眼红,说这谣言是我们家放的,城里倒有不少骂声。”   管家道:“哎呦喂,生艾值几个钱,要是想挣,早就趁机涨价了。”   水如山问艾还有多少。观娘道:“没多少了,都是一季草。昨儿个又冒险拉来一车子,再能卖十几天吧。”   水如山沉吟道:“那便把订单清了,再把剩下的免费散了吧。”   观娘还未开口,徐千屿先横出一道声音:“我不同意。”   几人都吃惊地看她。   徐千屿不仅和外祖父平起平坐,还能在饭桌上任意插话,这是水如山纵容的,管家早习以为常,此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水如山却抬了抬下巴:“你当如何?”   徐千屿冷着脸道:“凭什么免费散了?别人这样说我们,我们难道要认了不成?依我看,不如将它坐了实:把剩下的艾晒干剁碎,再在我们的丝绸铺子扯上几匹布,做成一个一个的香包。反正城中无艾,谁想要艾,便买香包,回去拆了自焚。但是香包有布费线费人工费,要卖五文钱一个。”   说着拿银箸蘸酒,在桌面上把毛利算了出来。   徐千屿花钱如流水,但不代表她丁点儿不在乎家里的钱。除了她自己,谁要败坏她水家的钱,她第一个不同意。   水如山原本不打算教徐千屿经商,她出生就躺在金山银山上,不必做这辛苦行当。当时给她请的先生都是城内的大儒,难免有几个酸腐书生,见她屋里摆了算盘,便面露不屑之色,告诫她经商末流,铜臭不雅。   徐千屿极为逆反,改日先生来时,见徐千屿屋里摆了五个算盘,大为气恼,训斥起她来。徐千屿哪受过这等气,当面反唇相讥,说当官的不会算账,国库亏空疲软,那都是活该。   气得先生往水如山那里告状,不再愿来他们家。水如山面上告礼道歉,私下却让观娘教她拨珠算账,平时谈论生意上事也不再避讳,叫她旁听,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往常徐千屿都是默默听着,这倒是第一次发出惊人之语。见她在桌上算的帐,几人都乐了,水如山说:“观娘,你教得好啊。”   观娘也笑着告饶:“不敢。”   水如山啜饮一口香茶,这才收了笑:“不错,会做生意。若是以后有幸接了家业,做一个女富商也不错,赔不了钱。”   徐千屿正戳那血燕。因为没什么味道,她只吃了一口便没再吃了。她闻言奇怪,什么叫“以后有幸”。水家的家业,不给她要给谁?   以往她也听得些风言风语,说水家家大业大,却没有男孩,外祖父到底想要一个孙儿来继承家业。证据是,外祖父给她起的名是一个男孩儿名,没有哪个女儿家会叫“千屿”。   她小时候听到这个,立马提裙子跑去质问水如山。水如山正在书房练字,淡淡道:“一个名而已,分什么男女。我是水中之山,你是水中小岛,有什么不好吗?”   徐千屿听完,其实有点暗喜。因为外祖父这话里难得地包含了一点望她承欢膝下的爱怜之意,点明了他们之间亲密的血脉相连。但她那日非得梗着脖子问:“凭什么你是大山,我是小岛呢?我也要当大山。”   水如山已经很习惯她的“凭什么”句式,笑了笑道:“小岛长大了便是山。”   此时徐千屿听了这话,又想起这事,心里不由得警钟长鸣。   她在想,她房里忽然来了的那些男丫鬟,会不会是……外祖父准备给她招的赘婿。   顿时,她对尽心尽力陪她玩耍的男丫鬟们产生了敌意,决定以后绝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过分亲密。   “千屿,”水如山忽然唤她,他用帕子缓缓地把她算的帐抹了,道:“你看,这部分利,我们是故意不要的。这是义举。”   “义举?”徐千屿茫然回头看观娘。   观娘也点头,赞同水如山的话:“城中民心惶惶,我叫小三子把剩下的艾挨家挨户插在门口吧,大家就不必出来买了。这个时候,能少出门便少出门。”   徐千屿一双黑亮的瞳仁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水如山又问她:“听说你前几日把房里的珠花分给丫鬟了。”   “对啊。”   “这也勉强算义举吧。”水如山道,“不过呢,你要记住。真正的义事,不是看你多的时候如何接济,而是看你少的时候,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愿不愿给。”   徐千屿垂睫,眼睛眨巴眨巴。   水如山想到她哪里少过缺过,手一挥:“算了,不必明白。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徐千屿又食之无味吃了一小口血燕,忸怩半晌,问:“那我,过两日能不能出去玩?”   水如山见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也是无奈,板起脸道:   “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能去。”   *   这几日又下了雨。   徐千屿托腮看着雨帘烦闷。   “必须得提醒你一句。”那野鬼冒出来道,“你家附近老打雷下雨,是因为你心情郁闷,又不懂得控制自己的灵力。你若是不想下雨,想出门,你高兴一点,就没有雷了。”   “哦。”徐千屿嘴里应了,心里却忖道:它越编越离谱了,说得我好像有雷公电母之力。   但自打千屿叫小冬贴身伺候,二人每晚偷偷讲话聊天以后,雨确实停了。徐千屿便喊松柏到院里玩。   松柏是观娘指给她的那个少年,比她长两岁,模样硬朗,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他紧张得话也说不利索的样子,让徐千屿觉得有趣,所以她走哪都带着他。   她让松柏带她爬墙。松柏实在不能想像爬墙是什么玩法,不敢同意,已经让她磨了两天。   松柏为难道:“小,小姐。那墙上有刺,扎到你怎么办。”   他指的是高高的院墙上竖插着的好些碎玻璃片,水家家大业大,此举是为了晚上防贼。   但徐千屿偏要去。松柏把小姐当自己的妹妹,便叹了口气,悄悄妥协道:“我那天发现有个地方没刺,我带你去。”   徐千屿仰头看那处没有玻璃片的院墙,那大小正巧容一人通过,便拍拍松柏,让他蹲下去给自己踩。   松柏生怕跌了她,苦苦相劝。   徐千屿道:“你是不是不够高,怕我踩了你还是够不着?”   十几岁的少年,哪经得起这般刺激,松柏一听,立马就直着背蹲在了墙根:“不可能。”   徐千屿将扇子塞给他,一手已经摸上了墙面:“我踩了。”   “踩吧。”   徐千屿撩起裙子踩在他肩膀,一手够到墙头,膝盖抬上去摸索半天,勾住了墙头,墨绿色的绣金线襦裙,便如半面孔雀开屏一般绽开。   小乙一出房门,便看到这一幕,驻足在了院中。   松柏几乎是立刻后悔了,咬牙托住她道:“小姐,你要不摸一下就赶快下来吧,多危险哪。”   然而徐千屿半个身子都爬了上去,浑当没听见,雪白的腕子一翻,便灵巧地撑起身子,坐在了墙头上。   有风来,她发髻上红菱被吹得飘起。   小乙,或者谢妄真,漆黑的瞳孔盯着这背影,他总觉得似曾相识。见千屿和松柏有说有笑,脸上没有表情。   徐千屿坐高看远,倒是畅快了,但也只畅快了几秒钟。这后宅连缀,视线被遮蔽,她坐在墙头上,顶多能看到隔壁家的宅院。   院落里还没有人,大门紧闭,院里只摆着几盆枯萎的花。   徐千屿惟独怀念那个梦里的场景,便是能御剑而行,能坐巨鸢上天,掠水而过,那感觉比现在要自在好玩儿。   想了一小会儿,她敏锐地回头,看到院落远处站着小乙,正盯着她看。   少年一见她回头,便笑道:“小姐怎么坐那么高?”   徐千屿最烦别人多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说着便掉了个身,两腿晃荡晃荡,喊松柏,准备跳下来。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谁也不知道小乙是如何在那么一片刻移动过来的。松柏就蹲在墙根,他都没反应过来。徐千屿一跃而下,便叫小乙接个正着。   这少年看着纤细,力气却不小,能一手将她抱着,另一手把飘到她头发上的桃花瓣摘下来,他的乌黑的眸光转过来,定在她脸上,含笑道:“小姐还想上去吗?可以再上去的。”   说罢,双手轻轻一送,又将她送坐回墙头。   松柏看得目瞪口呆。   “放肆。”千屿堪堪扶稳墙,一双眼睛盯着小乙,嘴里骂的却是松柏,“松柏,你顶用吗?”   松柏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挤开小乙,在墙下伸开双臂:“那个,小、小姐,我们回去罢。”   小乙退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带松柏走。   徐千屿走到老远了,侧头一瞥,那少年还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表情无辜,好像是有什么事耿耿于怀,没想明白。   他说:“小姐,是你当日挑了我出来,怎么能又不要我。” 第13章 生辰(八)   徐千屿旋身走到他面前。   这些日子,男丫鬟们陪她玩耍倒是有趣,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们都如松柏一般胆小怕事;游戏起来,又仗着她是小姐,事事让她。唯独小乙不让她,而且他力气大,身上又有些功夫,所以她平时喜欢叫他陪着玩,踢毽子、扳手腕、打弹弓,他也把她伺候得很快乐。   但是喜欢和他玩儿,不代表喜欢他。除了他这张虽好看但会让她想起晦气梦的脸之外,徐千屿还觉得他太不听话,就比如刚才那一接一抛,让她感觉到威胁。   其实她以前也不怕,但是自打做了那个梦,雨夜里谢妄真那一剑刺得实在是突如其来,痛彻心扉,让她噩梦惊魂了好几夜,之后对于预料之外、不能掌控的事,便有些抵触了。   何况一山难容二虎,小乙的话问得太霸道,简直是恃宠生娇。徐千屿认为这水家宅子里横行霸道的只能是她。   “我当然可以不要你。”徐千屿莫名其妙道,“我有兴趣便挑了你。没了兴趣便可以换人,谁让我是小姐。你不如想想还有什么花样,能让我觉得好玩。”   说完她便带着松柏走了,徒留那少年站在庭院中。   小乙真是骂也骂不走。   他跟着进闺阁,徐千屿玩累了午睡,他便坐在床边打扇。   她也没赶他走,小冬瘦弱力气不足,替她打一会儿扇子就没劲了,要揉一揉手肘。但是小乙不累,可以一直扇,而且风速和角度把控得正适宜。   谢妄真边打扇边凝眸瞧她。   徐千屿侧身睡着,身上那股吸引他的香味被帐子笼得极为浓郁,他若是现在吃了她,其实也可以。   不过那样就没意思了,魔王一向有玩弄猎物之心。   徐千屿觉得有趣的事,他亦觉得有趣。   他停驻在水家,除了休养生息,便是为了这份游戏人间的有趣。   徐千屿这般高高在上,苍耳球一般抓捏不得,先是挑他出来,又随便地不要了,让他很是记仇。   他便忍不住游神幻想,有朝一日让她臣服,让她离不开他,那该是何等快意,为此他可以暂时耐心蛰伏一下。   何况,他顶着这幅皮囊走来走去,应当是极顺利的,因为遇到的人无有不喜欢他的,唯独眼前的小姐。   她讨厌他。   徐千屿睡着,倒是没了那股跋扈之气,显得精致而乖巧。额心一点朱砂,像摊子上卖的那种瓷制的灵童娃娃。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个凡人,不由得住了扇,好奇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谁知还未碰到她,徐千屿忽而把脸别开,蹙眉道:“大胆,你的手洗了吗就敢碰我?”   “……”   徐千屿眼睛都没睁,却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靠近,已经能判断他的举动。   她不排斥男丫鬟用香,只要不是特别熏人的,洁净清香的人她更喜欢。只是小乙身上的香是桃花香,就让她烦,因为这无端让她想起谢妄真。   但她也不是全然迁怒。她的脸是用盐泥和花瓣水精心保养,一天要清洁好几遍,连她自己不浣手都不轻易去碰,何况是别人呢。   小乙沉默片刻,好像起了身。徐千屿听到了一点不疾不徐的哗啦啦的水响。过了一会儿,那少年靠近,一只手虚虚覆盖在她唇上,拢来一股混杂着青柠味的花香。   “小姐……”小乙柔声唤她,意思好像是叫她用鼻子检查一下。   徐千屿用扇面将他的手隔开,扫到一边。   小乙见她神情不是掺假,竟是真烦了,面色凝住。半晌,忍气吞声地坐好,继续为她打扇。   只是扇了一会儿,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道:“你今日爬的那片没有玻璃的墙,是我做的。”   “小姐想出门,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此话如同惊雷,抛出之后,却一片沉寂。   徐千屿背对他睡着,只是片刻之后,她冲他抬了抬手。   小乙立即俯身凑过去,听她的话。   “小乙,”徐千屿说,“你话真多,去把小冬换过来。”   “……”   少年似是恼了,起身便走。   不过片刻,又回过头,替她放下帐子,只是捏着帐子的手暗暗收紧,他面上仍是嬉皮笑脸道:“好啊。”   然而这一回头,便隔着帐子见着,徐千屿大约以为他走了,伸手擦了擦嘴唇,然后将帕子扔到了枕边。   小乙吸了口气。   半晌,他仍是一笑:“小姐若想去的话,明天晚上,我在院中等你。”   待小乙挟着冷气走出门外,那门边的狐狸五体投地,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尾巴也夹起来,待那少年走远了,才敢抬头,用爪子抹了一把头上汗水,跳到了一边的石头后。   小小一个南陵,怎么这么多尊大佛。   *   小乙径直去了小厨房。   这小厨房是为小姐设的,专做些徐千屿爱吃的点心、甜品,故而地方不大,平日也只有两个厨娘。   小乙进去便同她们见礼,随后挽起袖子帮忙烧火,看锅,这两厨娘都夸赞他手脚勤快,讨人喜欢。   这批男丫鬟里,就这个少年最会来事,不仅长得可亲可爱,一有空便来帮忙干活,还姐姐长、姐姐短的喊,不多时便和这两厨娘混熟了。   故而,她们一得了什么出炉甜点,不叫丫鬟过来,先传个信给小乙,叫他给小姐端去,帮助他讨小姐欢心。   不过小乙在这里也不仅为此。   其中有一个厨娘,儿子在王长史家里做下人,平素便喜拿一些官家私事炫耀。上一次他拿来应付猎魔人的话,便是从这里习得。他一面静静听,一面飞速地模仿凡人这些规矩措辞,到时学舌给他人,便不露破绽。   今日得些空闲,这个厨娘果然又跟另个厨娘聊起天。   “你说王夫人这个时候出门,怎么没有人拦一把,现在谁敢出门啊。”   “她带的人多呗。听我儿子说,王夫人要坐轿去。抬轿的不得四人,再带上丫鬟、家丁,得有成十人。这魔啊,也就爱抢那些落单的,见人多了,是不是也怕。”   “真够折腾。白露寺的头香这么灵验?冒着危险也要去。”   “倒也不完全为了头香。听我儿子说,是先前在那里上过香,近几个月怕魔吃人,一直没去还愿,随后王长史就病了。夫人觉得,这是菩萨怪罪下来,这次说什么也要去。”   “王夫人倒是痴心。”   “是痴心,可惜王长史怕不领她的情。”   “为啥?”   “听我儿子说,王长史不喜这个夫人。他十七岁上就中了探花,调往长安,少年英才,什么样美人儿不往上扑。可惜他原在南陵,娘给娶了一房妻,就是王夫人。她本是贫家女,成亲没几日王长史便去科考,她留在家侍奉婆母,两人其实没怎么一起过活。”   另一厨娘已经懂得不能再懂,叹道:“那是,一个村丫头,一个探花郎。如今男人发迹了,怕更无话可说……”   *   闹鬼事件的后续,是徐千屿白天叫男丫鬟们陪着玩,晚上叫小冬伺候睡觉。   观娘想着反正早晚要放手,又有帮小姐培养贴身侍女之意,便放了手,全权让小姐自己安排。   徐千屿便叫人在她床榻之外布置一张小床,小冬睡在那里,等夜晚放了帘,她们还可以隔着帘子说话,每每讲到后半夜里。   小冬躺在小床上,搜肠刮肚地把她知道的民间轶事讲给小姐听,千屿便也将梦中记得的仙界奇闻给她讲讲,讲得小冬神往不已,只叹自己没福气。   千屿本想说,有什么好没福气,若是再去蓬莱,她可以把小冬带去。但一想她今世反正不去,也就不提了。   这日小冬进屋来,似是面有愁容。徐千屿招招手叫她过去,小冬一看,小姐床上摆了好几样珍贵饰物,有项圈、璎珞、玉镯子,还有珠花簪子之类,是从箱子里翻出来的,闪亮晃眼。   摇曳的烛火之下,徐千屿道:“你挑一样,我送给你。”   “这怎么能行?”小冬惊骇,“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何况……”她苦着脸,低下头羞惭地说,“小姐,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回赠您的了。”   “不用回赠。”徐千屿怔了怔,只是撩起袖子,说,“你看,你已经送了我这个。”   小冬见她把自己的送的红绳貔貅戴在手腕上,顿时惊喜地抬眼看她,眼里也含了泪花,半晌,她忽而急急地跪下,说,“小姐,您要是真的想要赏奴婢,就赏我和我的母亲见一面吧。”   “母亲?”   “是。”小冬用手背擦了擦跌落的眼泪,“自打几月前进了水家,我和我娘就分开了,我到老爷书房做丫鬟,我娘年纪大些,就分去了绣房。水家这样大,走个对角也要走半天,若是没有口令,我们不能串岗,所以,所以……那之后便一直没见过了。”   “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每年我娘生辰,都是我们全家人一块儿过的。可是今年不行了……”   小冬止住抽泣,半晌没听见小姐应声,抬头一看徐千屿面色沉沉,骇然伏地道:“小姐,奴婢逾矩了,您若不高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还陪您睡下。”   徐千屿确实有点不高兴。   那不高兴,不妨说是一种失落。她第一失落的是,原来世上,小冬不是只在乎她一个,她心里还有更惦记的人。第二是,就连小冬也有疼她爱她的母亲。   可是她看着小冬哭,又想,只要她一声令下,便是唯一可以叫小冬高兴起来的人。   “别哭了。”徐千屿解下腰间系着五色丝绦的金箔令牌,“这个给你,你去罢,想去哪里都可以。”   小冬呆住了,这是小姐随身的金箔令牌,整个水家上下,同样等级的怕只有观娘才有。徐千屿身上配一个,是为突发急事,以防万一要找人跑腿用的。   若拿着它,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横行水府、去哪儿都行了。   “谢谢小姐。”小冬重重地抽噎了一下,带着风向下一拜,“我一定好好拿着,一会儿就还回来。”   “今晚么?你就不必回来了,和你娘住在一块吧。”徐千屿蹙眉,“你大晚上回来,会吵醒我。”   她忽然想到,明晚她也不在,她要出门去当庙娘娘呢:“明天也不用回来了。”   便干脆给小冬放三天假:“你就在那里住上三天吧。等到不想住了,悄悄回来,将令牌还我就好。”   *   因为有要出门当菩萨这件兴奋事萦绕心头,徐千屿没有太在意小冬的失陪。晚上翻来覆去,吃饭的时候也只管埋头吃,观娘还啧啧称奇,说她这两日胃口好了很多。   转眼夜幕降临,天空里又飘了些小雨。   徐千屿记得戴上帷帽,但不是为了男女大防。狐狸为使她更像菩萨一点,给她专门上了个“菩萨妆”:眼上抹了胭脂,点染了红唇,还将头上的朱砂痣遮了,画上一朵菩提花。   戴帷帽是为了防雨,妆可不能花了。   徐千屿已经跟狐狸计划好,由它调开了小姐院中值守的家丁,千屿先想法子到那娘娘庙中,狐狸在宅院里帮她料理好一切,便去庙里跟她汇合。然后它再回来,若有人发现她的行迹,便替她遮掩一下,直守到晨光熹微,她回来睡下。   峦山离水家也就一里路程,狐狸四蹄狂奔,跑得便更快了,如此穿梭来去不算什么,这是狐狸拍胸脯承诺的。   徐千屿出得门,忽而想起那一日小乙说,若是想出门,他会在院子等,她有办法带她出去。   她回头一看,院落里,果然有一个人影撑着伞,站在小雨里等。也不知这少年等了多久,大约是不太耐烦,便把伞柄放在手里,如玩具一般轻巧旋转把玩,那伞上水珠就来回飞溅。   小乙也没想到真的能等到小姐,怔了一怔,抬脚便快步过来。   徐千屿却理都没理,转身走了。   她先去后面的房子里叫醒了松柏,松柏一听小姐半夜要坐墙头玩儿,一个头两个大,但不堪她威逼利诱,睡眼惺忪地抱着头蹲在了墙边。   小乙撑着伞站在一边,冷着脸看徐千屿踩上松柏肩膀,自己爬上了墙。待徐千屿坐稳了,松柏刚要开口劝,便被狐狸从背后敲晕,直挺挺倒在地上,又被狐狸拖走藏了起来。   “小姐。”小乙慢慢地跨过松柏的身体,撑着伞走来,仰头看徐千屿,眼神浓黑,“需要我出来接你吗?”   徐千屿扭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话,随后牵起裙子一跃而下。谢妄真一惊。   院墙另一面,徐千屿屈膝下蹲,襦裙如铃兰一般乘风鼓起又瘪回去,她落在地上,站起来跺了两下脚。除了脚震得有点麻,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帮男丫鬟都小看了她。   她除了爬上去够不着,要借一个人的肩膀,跳下去,其实根本不用人接。   其时雨大了一些,院里不少花苞被打落在地上,犹如红彤彤的果儿。   少年看着空荡荡的墙头,冷冷地笑。   从头到尾,小姐根本不曾需要他,他就是自娱自乐,自讨无趣。   他抿抿唇,撇下伞便往门外走。   那伞让他轻轻丢出去,碰撞到墙壁,承满了戾气,竟瞬间化为齑粉。   没关系,总归,早晚还会相逢。   可偏在这时,院里角门却忽然打开,小乙毫无防备,惊得后退一步。却见那门外,风斜雨疏,停着一个戴帷帽的少女。   原是徐千屿绕了一圈过来,从外面打开了角门。   小姐已将帷帽白纱掀开一角,那嘴唇涂上了娇艳的红,得意地微微勾起,半是嘲笑半是挑衅道:“小乙,你杵在这儿干什么?不是说能带我出去吗,走啊。”   那一瞬,谢妄真看着她,心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第14章 生辰(九)   王长史家的轿停在府邸的牌匾下。   四个轿夫和身后佩剑的家丁都着斗笠蓑衣侍立,那上面沾雨,让两盏冷白的灯笼照得泛亮。   前面的两轿夫相互使个眼色,都一脸郁气。   这时节非得晚上出门已经够难为人,王夫人方才又磨蹭片刻。她走了没两步便叫停轿,要回去换件衣裳。   这一等便把雨点子等来了,不得已人人换上蓑衣,又厚又闷,而且雨天路滑,泥泞更难行。   若是她不多事,这会早行至峦山脚下了。   怀着这样的气闷,片刻后王夫人携两婢女返回轿中时,轿夫觉得这轿比平日吃重,疑心是后面的轿夫也有怨偷懒,刻意把力递到了前头,便也故意往后使劲。轿子便摇摆起来。   王夫人坐在里面,竟然闷声容忍。因为不受宠,她脾气一向好,好得有些小心翼翼。倒是那随行丫鬟喝了一句:“晃什么晃,稳当些。”   轿夫收敛了,可是轿子还是重,等一脚一滑,走到峦山脚下,他的额头都冒了汗。   雨使山间浮了一层灰白的烟雾,漆黑中满是树叶的潮气。除了山影黑些,四面静些,好像没什么异样。天上有月亮,地里还有蝉声呢。   轿夫拿手背擦擦汗,准备落轿。   就在这时,忽然眼前一暗,明月瞬息被遮掩,一股凉飕飕的腐臭味混杂着血气扑鼻而来,只身后听得一片尖叫,“哗啦啦”的佩剑出鞘此起彼伏。不知谁喊了一句“那东西来了”,一下将众人吓破了胆,便有不少人掉了剑。   轿夫睁圆的眼珠里倒映出一片黑雾,慌乱中轿子失去掌控,“咣当”一声便砸在地上。   人群瞬间奔逃。两个丫鬟像跳出口袋的鱼一般钻出轿帘便跑。然而一道金光如波浪涌来,一闪而过,所有声音一下子凭空消失,包括那满山乱跑的人。   那遮天蔽日的黑雾缓缓下落,凝成个约两人高的细长影,弓形背,极小的脑袋,细长的手臂,身上黑雾盘桓,更像是某种人立而起的竹节虫。魔的脑袋转了半个圈,似在疑惑。   刚才好些人,一下子都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抬孤零零的跌散架的轿,和满地散乱掉落的佩剑,薄薄的剑刃倒映雪亮的月光。四面静得能听见风声。   风将绣八瓣莲花的蓝呢轿帷吹得往里缩去,隐约勾勒出一小块凸起。   这轿子是含馅儿的。   王夫人没来得及下轿,还坐在里面。   那魔兴奋极了,立刻弯起身子一般自轿帷缝隙探进头去。它本就由黑气凝成,此刻更如蛇一般软韧,整个身体仿佛化成了液体,呲溜溜全部滑钻进轿中。   这会儿风停了,轿帷平静垂落下来。不知里面何等惨烈光景。   然而不出片刻,忽然轿帷剧烈鼓动起来,再接着,一股黑气撞开轿帷,似慌不择路,夺路而逃,只是刚逃出半个身子,便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拽着,一寸一寸地,它倒退着,又给生生拖回轿中。   原来魔也会发声:那声音好像一个被毒哑的人张开嘴巴拼命地喊,嘶哑可怖,黑气剧烈颤动起来,拼命挣扎,好像在毛骨悚然。片刻后,黑气竟然全拽回了轿中。轿帷又垂落下来。   不一会儿,轿中溢出一缕细细的黑雾,好似残肢断臂,奄奄一息,它没命地逃出了大半个身子,却有一只素白的手,从轿帷中探出,一把捏住了它。   这手手指细长,皮肤如白釉,月色下看来很有些阴冷。这一缕黑雾像被攥住了尾巴,挣脱不得,便疯狂摇头摆尾。   轿中人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然后那只手微微一松,黑雾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飞窜进林子中,顾不上尾巴上多了一处花生大小的金色标记,形状如一片花瓣。   随后轿帷挑开,里面的人弯腰下轿。   “王夫人”一身素白,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她慢慢地走到山脚树丛中,伸手拨开湿漉漉的树叶。   有个黑影,不,好些黑影,被那逃回来的黑影尾巴上的金色标记照得分毫毕现,正在如蠕虫一般团在一起瑟瑟发抖。待那光更亮一些,它们终于觉察,纷纷惊动,争先恐后地往密林中逃。   说时迟那时快,“王夫人”袖中飞出一道浅金色的虚虚剑影,瞬间亮光四射,那嘶哑的声音横冲直撞,外头的树叶儿也哗啦啦地狂抖起来。剑影游龙般急追而去,尾巴抬高,向下刺去。   外面忽然又传来纷乱脚步声和人声。   只听得一个人喊道:“完啦,轿里没人!”   “我们可是晚来一步?这人已经给魔吃光了。”   “这……满地刀兵,怎也没有血和骨块儿?”   另有人道:“看这样子,要不要去王长史家报个丧,还能换上一吊钱。”   “王夫人”手掌一翻,那剑影忽而收入袖中。   她不是旁人,正是蓬莱仙宗内门行三的弟子沈溯微,但此刻不便暴露身份,只得假托王夫人之身。当时下轿更衣的还是王夫人本尊,再回来的已经换了芯子。   未料突然有人出现,他侧耳听得片刻,听出对方的身份,便将袖中金珠反手一抛。   猎魔人队伍正围在空轿子跟前检查。   这三人负责守这山脚下,其余人向上去了娘娘庙中。谁能料想这次的魔如此急不可耐,王夫人还没登山呢,山脚下还有明灯照着,这么十来个人,浩浩荡荡的,也敢动了手,还做得这么干净?   正说话,忽然金光一闪,四周出现好些人的身影,这些人哭爹喊娘,吱哇乱叫着逃窜。   这些随轿而来的下人们,方才便是在逃跑的瞬间,被一张大网收拢到了一处,此时放了出来,更是慌乱,脚踩着脚要往山下跑。   猎魔人叫他们包围,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这是咋回事?”   已有反应快的一面喝住那些人,一面拔脚追上,回头喊道:“我们跟上问问,你便留在这里等小乙吧!”   剩下的那个胖子“哦”了一声。   混乱远去,他一回头,忽而见到月下有一道白影。身量高挑,白纱覆面,极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时竟显得气质冷清,凄如霜雪。   “王夫人?你……”   胖子挠挠头。   原来你没被吃啊。   但没被吃,大约也是吓傻了。   不然怎么站在轿边,不知道跑,也一声不吭。   “你、你别怕,我是南陵城的猎魔人,既然你没事,就太好了。”他给王夫人看了自己的令牌及法器,自陈身份,又将事件颠三倒四解释一通,随即道,   “我其他的弟兄们都在那半山一座娘娘庙中歇息。你看,这轿也摔坏了,抬轿的也跑了,外面还下着雨。夫人不如同我一起移步那庙中,稍事休息,等我兄弟把你家的人追回来了,再家去?”   其实稍事休息是假,继续当饵诱魔是真。魔喜吃稚子、女子,尤其是年轻、洁净、落单的,这王夫人看起来正合适,怪道刚出门就遭到了攻击。   猎魔人策划这么久,怎甘心白跑一趟?这白送上来的肥鸭子,不能让她轻易回去。   王夫人默了一默,婉声道:“也好。”   胖子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道,这王夫人可真好哄骗。   王夫人提裙拾级而上。胖子跟在王夫人身后,烧符并用法器,一息的功夫竟就收了一乾坤袋的魔物,虽然都是些残肢断臂,但也称得上满载而归了。   他不禁面露惊奇,今夜他怎么这样厉害,到时论功行赏,他可是赚翻了。   *   娘娘庙不大,泥糊的里子,像一只燕子窝。   破旧的莲台很高,有一匹纱将它和小小一张祭桌隔开,桌上歪歪斜斜摆了些蜡盏贡品一类,红泪已经淌到了桌下。一尊石菩萨端坐纱后,面目不清。   徐千屿已坐了有一会儿了,有些烦恼。   方才那狐狸给她左手塞一颗菩提果,右手放一只玉净瓶。又拿来一桶泥,要往她脸上身上抹,遭到她强烈抵抗。荒唐,化了那么好半天的菩萨妆又要给遮掉,这算什么事?何况她的脸,连不洗干净手都碰不得,更别说要往上面抹泥了。   “小姐,”狐狸耐心哄道,“要抹些泥,才好变一个石菩萨,不然,通天的障眼法也变不成啊。何况这泥很干净,是我专门寻来的白陶泥,你闻闻,是香的呢。”   徐千屿嗅了嗅,那泥土细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气,像家里的面饼,闻得她都有些饿了。   她便勉强同意让它在身上和脖颈上抹上薄薄一层,但脸上头上坚决不肯。抹完了,她盘腿而坐,摆好姿势,狐狸“呼”地吹一口妖气。凡人看来,这便是一座泥塑的菩萨像,看不出半分活人的形迹了。   “就这样,好极。”   狐狸拍着爪子,夸赞着跳下莲台,在台下夸张地作势拜了几拜,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地下,颠三倒四笑成一团。   只是这狐狸笑嘻嘻地拜了两下,第三下、四下便郑重起来,将假做了真,细长的狐狸眼里含着泪花,暗暗道:小姐莫要怪我。我与你确是八年的情分,从你牙牙学语,到抽条生根,天下怕再找不出你这样出手大方的朋友。只是,八年和三娘和我百年的情分来比,还是短了些。   那大魔以三娘一家人的性命和我的一条尾巴相胁迫,要吃你这金尊玉贵的处子身,我又有什么法子?给你少涂些白陶泥,是我唯一能做的,端看你造化。此番是我对不住你,你要做了鬼,尽可以来找我。待我回去,一定年年给你烧纸钱。   拜完,爪子将眼泪一抹,强颜欢笑地倒退出门槛儿,消失在夜色里,将千屿一人留在了莲台上。   徐千屿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糊了泥的地方慢慢变干,明明是薄薄一层泥,晾干后竟如穿了个厚盔甲一般,化作个茧子将她困住,打了弯儿的胳膊肘都不能伸直。这样盘腿坐着太难受,若是泥全干了,岂不是真的将她封成了石菩萨,身上麻了都换不了姿势?这可不成。   这么想着,她便忘记那狐狸叮嘱,乱动起胳膊腿来,暗暗用力,和那“铠甲”较劲,泥竟然给她“咔嚓咔嚓”挣脱出几道裂痕。   庙里忽然进来了好些男人。   隔着帘子,徐千屿听到这些男人带着法器、刀兵,坐在一处,漫声闲聊,笑声如雷霆。不一会儿,又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些人便立刻起身将他围住,纷纷问:“小乙?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来,嗨呀,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路上叫魔给吃了呢。”   说罢又一阵哈哈大笑。   嗯?小乙怎么认识这些人?   谢妄真没好气地拍拍袖上灰尘,强颜道:“没事,路上耽搁一下。”   小姐拉着他一路跑,原来是因为内城下了钥,走到了门口,伸手问他要路引。他当然不知道路引是什么东西,便傻在原地,小姐顿时大骂他不顶用,连路引都没准备好,还敢说能带她出去。   幸而他晓得她是想出内城,便将她抱上城墙,结果徐千屿跳下去便跑没影了,同他分道扬镳,他四处寻觅,没追上。   这处处碰壁,已经将魔王的耐性消磨殆尽。他皮笑肉不笑,阴沉沉地想:且等着,他应了这边的卯,再去捉她,捉到便立刻剥开吃了,尸骨不留。   众人在庙里点上火,又说一会儿话,徐千屿算是听明白一件事。   小乙不是她的男丫鬟。他是混进来的,是个内鬼。   她顿时火冒三丈,偏又动不得,便越发用力地试着伸开手指,将那干涸的白陶泥撑得绽出了裂纹。   这时,庙里却又进来了人。   一个胖子走到门口呼喝了一声,说什么夫人来了,随后让着一个穿白衣、戴帷帽的女子先进到庙中。那女子姿态优雅,矜持沉静,微微颔首,跟四方见礼,便拂裙而坐。   正此时,覆在徐千屿左拳上的陶泥“咔嚓”一下裂开,她五根手指终于自由了,她呼了口气,活动手指,又拿掌心使劲儿揉捏着那枚菩提果,压一压心中烦躁。陶泥纷纷掉落,如小雨打在船篷上,隔了老远,那声音几不可见,然而那着白裳的夫人却忽而停住动作,敏锐抬头。   她戴着帷帽,白茫茫的一片,徐千屿却吓得不敢动弹,手心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怎感觉她在看她。   沈溯微一进庙觉察那供桌旁的薄纱后面有异。莲台之上,那物有两只耳朵,在薄纱后晃来晃去,影影绰绰,不是狐狸,便是些精怪之流。   他敛了神色,一言不发,静静地坐下来。 第15章 生辰(十)   跳动的火光照着王夫人的裙子,映出上面波涛一般的暗纹脉络。   领头的猎魔人不好盯脸,只好望着裙子,思忖起来,王端的母亲过世不到一年,这王夫人还守着孝呢,真是好孝顺的媳妇。不然,本朝应当以深色为贵。   王夫人一人坐在一边,其余人挤坐在另一边。有个妇道人家在旁,那荤话玩笑便忌讳了,猎魔人们干巴巴地聊了两句,也是无趣,庙中慢慢沉寂下来,只剩火舌跳动的声音。   王夫人非常安静,自打坐下便一言不发,连动也没有动一下。想来她和一群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也很拘谨。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领头的那猎魔人清清嗓子道:“天也晚了,我们不如把火熄了。想睡的便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守着。夫人,您待如何?”   王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猎魔人便扬手将庙内所有的火光都灭了,一时间庙内漆黑一片,只剩月光。因为这庙里人多又有光亮,是招不来魔的。还是暗的地方更容易些。   猎魔人都忙活了一天,早累了,不一会儿,有人真的抱臂靠在柱上打起鼾来。   徐千屿也有些困了,但睫毛颤了颤,眼睛又强行睁开,她可是今日的代班菩萨,还要保佑这庙里的人呢,怎么能打瞌睡?便立刻打起精神,从帘子缝隙悄悄望外看。   猎魔人和那夫人悄无声息,不知睡了没睡。但夫人都睡了,还端坐着,也不曾摘下帷帽,难道这就是观娘说的淑女?   徐千屿替她难受,自己身上都跟着发酸,忍不住小心地活动起胳膊肘,试图将那白陶泥再破开一些。她轻轻慢慢地动弹,应该也不会被发觉。   忽而窗户外有个黑影一掠而过,刮动窗棂而响,徐千屿一惊。   徐千屿身上那白陶泥是拿玫瑰甜水泡过的,这甜水是那魔物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它叫狐狸给贡品做的标记。这泥抹在少女身上颈上,如食物外面的香酥脆皮一样,引得那大魔垂涎三尺,焦躁地徘徊庙外,只是碍于庙内人多,不敢轻易进来。   黑影又如蝙蝠拍窗而过。王夫人扭过头去,无声地望着窗外。   那领头的猎魔人却急忙“嘘”了一声,在黑暗中用一双发亮的鹰眼看她,用气声将她稳住:“夫人莫怕,别声张,我警醒着呢。等那东西耐不住进来,我就把它捉住。”   王夫人闻言,似乎笑了一声,忽而朝他一撩衣袖。   那举动轻柔不着痕迹,面前那双鹰眼便合上了。所有猎魔人都在瞬间自然地闭上眼,沉入梦乡。但黑暗中,还有一双眼亮着。   王夫人扭头,寻觅视线来处。   谢妄真顿时一惊,不知她什么来头。她连脸都没露,他却感觉白纱之下,仿若有一道目光冷冷射来,将他辨别。他一回头,见身旁凡人都闭着眼,有的人已经睡得滑落在了地上,头上顿时冒了一层汗,也便学着旁人模样倒在地板上。   只是竖起耳朵,看看这女人玩什么花样。   这寂静中,忽然有物破窗而入!   但却不是那只魔,乃是一个人。   木窗棂被踩裂的碎屑落下,这男人一袭黑衣劲装,包裹着长腿,衣摆飘飘,绣有繁复的花纹,盘绕灵气,不似凡人的衣裳样式。   他阴冷环视一周,上来便拖住“王夫人”衣领,将他一把提起来抵住墙壁上,上下将他这身行头打量一下,咬牙切齿轻道:“溯微,你这般可就不仗义了。”   帷帽白纱飘动,那人微微一叹:“二师兄。”   “我说这一路怎么就只剩下些宵小残渣了。”这男人是蓬莱仙宗的内门二师兄徐见素,外表英气,却是个笑面虎,他笑了一笑,以一种话家常的方式不经意地开腔,“这时节,我记得,好像不该轮到你出秋吧。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字至话末只剩阴狠。   沈溯微道:“仙门中人,怎分‘地盘’?百姓身置水火,师兄赶不及,同门先照拂,是理所应当。”   徐见素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牙疼地“啧”了一声,将脸贴近了,同他附耳说:“你跟我可不要装了。”   “抢功抢到了我的头上,我看你好大的胆子!”说着反手以剑柄狠击他丹田,沈溯微一语不发,生生受了。   二人外人面前长幼有序,私下却不睦已久。徐见素针对沈溯微,实在是因为这个三师弟灵台清明,风头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积累了旁人百年难得的修为,那一路上阻挠别人的红粉骷髅、心魔贪嗔,竟无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对蓬莱仙宗,得一天才是门派上下之幸。但对于同门派的弟子来说,如今世上灵气日益稀薄,自身不进则退,但见同门势不可挡,不免引起恐慌。徐见素本就跋扈善妒,面对师尊和他亲大哥尚想压上一头,何况是比他小了一百多岁的,不知出身何处的沈溯微。   沈溯微这么一跃做了内门的第一个外姓弟子,偏得徐冰来爱重,难为他能把师尊交代的大小事办得无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门一把出鞘利剑。   但要真是一把任凭吩咐的剑就好了。剑可不会思考。   徐见素认为,这位三师弟多少有点静水流深的癫狂,他时常以默默无闻之姿,行剑指咽喉之事。就比如这次出秋,该争该抢的功名他可一样没落下。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猜不透才最恼人。   但沈溯微有一样好,便是沉得住气。正是靠这惊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谬态失言,才能在内门站稳脚跟。   譬如此刻,徐见素出够了气,眼神一瞭,见庙里人人沉在梦境,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看见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认识他们。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处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开,便听到徐见素冷笑:“我看你也没什么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来根上是为这件事。徐见素今日一通发作,不过是借题发挥。   徐芊芊是徐冰来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没有传下丝毫灵根,又自小体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门,而是娇养闺中。   数年前,听闻徐芊芊病危,内门弟子轮流去探望,他也去看过一回。其实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面,也是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来弟子们练剑的时候,她经常乘白鹤拉的芝兰车,用苍白细瘦的手掀开帷幔,在校场边安静地看。   他本就话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静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   徐芊芊却忽然气喘吁吁地叫住他,请他把门口的紫娇花折一朵送她。   这举手之劳,他走到门口,正要摘花,却见那花花蕊处是深紫,向外过渡到浅粉,娇艳含露,仿若少女看着他的时候,苍白而浮现红晕的脸。   沈溯微睫毛一动。   即便那花离徐芊芊的床只有几步之遥,他收回手去,背对徐芊芊开口:“紫娇花花粉有毒,不便拿在手上。你若喜欢花,春天可来内门,我们几个师兄都能带你赏花。”   说罢便走了。他觉得徐芊芊理应听得懂。   但半月前,他听到徐冰来在内室和太上长老的侍下说话,又把他的名字和徐芊芊的婚事掺在了一起。   “……当年太上长老同意找那孩子,是为救芊芊的命。但沈三师兄去探了芊芊一次,将她意外地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日日见好了,这事便搁下了。算算也快十五年了,太上长老说,那孩子要是还找不回,也是无缘,岁数又大了些,就叫她自生自灭吧。掌门的意思呢?”   徐冰来道:“我以为还是要尽力找,哪怕找来做个洒扫的外门,也要搁在我眼皮下。否则我夜夜难能安枕,躺下便觉造孽。”   “那沈三师兄的事呢?奶娘跟小姐提点了婚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等身子好些想新裁衣裙,春天要和沈师兄一块儿赏花……”   徐冰来烦闷道:“这事岂是一人能决定的,也得问过溯微的意思。”   徐冰来挑开帘子一出来,他便跪了。   徐冰来一见他跪得如此干脆利落,也便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芊芊遭他拒绝,登时红晕褪尽,当天又病倒了。   沈溯微冷情冷性,不为所动。   其实在徐冰来心中,他压根不是良婿,但毕竟徐芊芊为他所伤,师尊心里埋下了一点心结,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娇弱的小女儿哀怨苍白的脸。   他只知道,为抹去这个心结,他需要一点功绩,用一桩新喜冲盖一桩旧怨。   他在今年那出秋榜上已经挤进前三,挤出去的便是二师兄徐见素。但他的名字还在往前跃进,他一路往北边诛杀妖魔,刻意将南陵排在最后。   因为南陵确实是二师兄徐见素的“地盘”。   这里地凹聚气,灵气充沛,往日便容易滋生大魔。徐见素每年靠南陵一地的出秋便能揽尽功劳,他又行事霸道,无人敢与他相争。   但,没有办法。今年他要一个魁首。   在南陵,他终于正面撞上徐见素。徐见素宠爱徐芊芊,一想到芊芊在蓬莱病重,他便火冒三丈,要为胞妹狠狠出气。   其实沈溯微有点疑惑。   他若是答应了徐芊芊,恐怕徐见素更要疯癫撞墙。   徐见素见他不答话,也看不见脸,不知是何表情。但越看那朦朦白纱,越觉得像隐含冷笑,便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谁知沈溯微出手如电,反手扣住他手腕。   “师兄。”沈溯微白纱覆面,仍以王夫人的冷而低婉的声音道,“差不多了,再闹便丢人了。”   这一扣灵力磅礴泄出,徐见素脑袋空白一瞬,忽而探他灵府,更是讶异。   “你,结金丹了。”   沈溯微不知何时竟已修至“真人”,将其他弟子远抛身后。若再炼元神,便能和他和大师兄平起平坐了,只是他藏了锋,未曾宣扬,身上又带伤气弱,以至于他一开始竟没能发现。   这才几年?他才多大?徐见素叫妒恨嗡嗡地冲击着头顶,还想拿那剑柄狠狠捣两下他的伤口。   莲台之上,徐千屿总算将肩膀上的陶泥破开。   方才哐当一声巨响,随后窸窸窣窣声响不断,她想看看发生什么,但王夫人出了她的视线,她又被这泥茧子禁锢,急死她了。   现下能伸脖子,她立刻从纱帘缝隙中钻出脑袋。   这一看便大惊,只见一个黑衣男人将王夫人压在墙边,两人紧贴一处,王夫人侧头闪避。   想必那男人见这夫人势单力薄,暗中欲行不轨之事,王夫人怕坏了名声,又不敢声张。   千屿再一瞧,那些废物猎魔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睡得死猪一般,鼾声如雷,竟然没人阻拦一把!   她身为代班菩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如何说得过去?她左手那一枚菩提果在手心里捏得发软,本就烦躁不堪,抬臂便向那男人的脑袋用力掷过去,要给他一点菩萨的教训。   徐千屿在院里打惯了弹弓,有准头也有力道,一个弹子儿能打翻一只麻雀。菩提果挟疾风飞去,饶是徐见素作为修士五感敏锐,偏头避过攻击,那果儿擦耳而过,也令他惊了一跳,撒开了沈溯微。   他早知这庙是个娘娘庙,只是没把那庙中精怪小妖放在眼里,不杀它们算是客气,却没想到这野物蹬鼻子上脸。   他心中气极,反袖一挥。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莲台上的盘腿而坐的石菩萨掀了下去。千屿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直挺挺跌下来,滚落在了桌案上,将那红烛贡品推落一地,随后又咣当跌到了地上,浑身的陶泥壳子全碎了,一块块地扑簌簌地向下掉落。   徐千屿叫陶泥包裹,倒是没有摔痛,只是被震得发晕。她趴在地上,缓了片刻,晃了晃脑袋,随即便和地上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妄真躺在她身下,一双漆黑的眸略微惊异地睁大,他的瞳孔在暗中看来有点儿幽幽的,既专注又暗含兴奋的火焰:“小姐?”   然而这庙外徘徊的那大魔却是再等不下去了。   陶泥一碎,徐千屿身上灵力沿着缝隙迸射而出。这大魔叫狐狸用陶泥将贡品包裹,也是为压制她身上灵力。方便它一口吞下。现在陶泥碎了,索幸她身上还沾着大半。若是全掉了,到手的肥肉可就扎嘴不能食了!   顿时,那魔物如箭一般撞破了窗,直冲趴在地上的少女一截雪白的后颈而来。   虽然系统一直闷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走入圈套,想加速世界完蛋。但到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也不禁尖叫起来,叫得徐千屿耳膜震颤:“啊啊啊啊小千危险啊,快闪开!!!”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   现实中的紫娇花,是韭菜的姊妹,味道很重,慎闻。 第16章 生辰(十一)补全   徐千屿未及反应,已经天旋地转,叫人反压在身下。随即,地上烽火狼烟一般的黑雾与沈溯微袖中金光同时飞出。   那尚未修得人形的魔,约莫是整个南陵最惨的一只:它前半截被魔气瞬间吞噬,后半截叫剑影灼烧成灰,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凭空消失,只剩几点余烬,缓缓地向上空飘飞。   谢妄真很难解释自己方才护住徐千屿的举动,小姐如此任性,死掉本来大快人心。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一只魔能在魔王面前撒野抢食,那一瞬他便被激发了血性,戾气横生。可惜王夫人出手太快,他只吞噬了一半的魔气,尚未饱餐。   他偏头,慢慢向身下看去。怀里的甜香,忽而变得千百倍诱人,叫他饥肠辘辘,需勉力才能克制。   小姐死死盯着他,脸色都白了。   在徐千屿看来,压着她的小乙此时两肩黑气冲天,眼珠的颜色变得像外祖父碗里的血燕,骇人至极。这一瞬间,她连“魔”这个词都吓忘了,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画面,也只有一个代称,那便是:   “谢妄……真……”   那一瞬间,又仿佛躺回到冰凉的溪水中,剧痛瞬间从胸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没受一点儿伤,那只是一种由于过度惊吓而导致的“幻痛”,但她此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脱力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不了指尖,也喊不出声。   好半天,她终于感觉自己手指的存在,以及还握在右手里的玉净瓶,便费劲全力地翻指将其掉了个个儿,捏紧瓶颈,奋力朝着小乙的脸砸过去。   救命啊!   瓶身还未靠近魔王便化成齑粉,但随即,一股力量飓风般将她一推,把她横扫出去。徐千屿不知道是小乙将她推出去、旁人将她拉过去,还是她自己慌乱中滚了出去,总之一眨眼,那团黑气忽而便在远处了。   她枕着柔软的布料,鼻尖有一股陌生的玉兰清香,头顶上也是这股香气,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垂落的白,好像是衣袖。   徐千屿回过神来,她是滚到了王夫人身侧。   然而谢妄真没有追来,他怔怔看着地面,小姐口中忽然吐出那三个字,宛如上天降下的谕旨,他喃喃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得我?”   他脑海里忽然回荡出一道声音,大喊他的名字,但是声音不是小姐,而属于另一个少女。   随着那道声音,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滚落,一坠而下。   那惊痛失落,好似一块血肉与他剥离。   而他面无表情,好半晌,垂眼向下看。   崖边白雪灿灿,圆圆的血点子如纸上红梅,崖下深不见底,只有松影重重,茫茫云雾。   他怀疑徐千屿知道什么,那黑雾便掉头朝她涌来:“她是谁?”   叫他名字的那个少女,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还没靠近,徐见素忽而听得沈溯微传音:“二师兄身后有大功一件,何必与我纠缠。”徐见素没听完便已反应过来,蘧然扭身,徐千屿便眼睁睁看着扑过来的小乙被徐见素一剑洞穿。   那剑是徐见素的凌波宝剑。黑红二色,全由镂空交缠的藤蔓构成,每片藤叶都是一个尖角,造型华丽,嗜血凶悍。他反手一剑,露出原型的小乙就跟纸扎人儿似的,被噗嗤一下扎在了地板上。   然而小乙低头看看身上破洞,仍没什么表情,他犹如烟气化成的人,从破口处分散成了两道,随后皮囊消逝,彻底化了黑雾,竟擦着剑身轰隆流走,在空中又汇成一股,穿窗而出。   “还敢跑?”徐见素化一道黑影急追而去。   庙里瞬间安静得惊人,徐千屿躺在地上,耳鸣嗡嗡,心还在狂跳,又像她醒来时那样,跳得难受。   她头脑纷乱,也很难想明白,怎么会在世上看到一个和梦里的二师兄很像、还拿了一样的凌波宝剑的人。   难道,那野鬼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难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假的?   她亦有点儿伤心。不知是因为小乙的背叛,还是因他露出魔态,又叫她回忆了一遍梦中的情景。   徐千屿忽觉索然无味,而且心里孤单得很。这一晚上受到太多的刺激,连这前半夜使她兴奋的代班菩萨也不想当了,她迅速爬起来,拍拍裙子,想回家去,洗洗澡躺在被子里。   这会儿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应该算是尽到职责,想来后半夜也没有什么人来了吧?   但是她走了两步,便觉得被一股力拽住,回头一看,裙带绷得直直的,形成个斜角,将她牵着,另一端则在王夫人裙下。   想来刚才那么一滚,两人衣襟交叠。她裙带散了,慌乱中叫王夫人压住了。   徐千屿用手绕过裙带扯了两下,却没有拽出来。这裙带是缝在裙头的,卸不下来;她手上又无刀无铁,裁断不了。她本不想惊扰王夫人,省得王夫人又进一步惊动一屋子猎魔人,故而又试图拽了两下,拽不动,弯下腰拿牙啃了两下,也没有咬断。她恼了,在帷帽前挥挥手,以气声道:   “夫人。”   “夫人……”   “喂。”   “哎!”   王夫人静默坐在原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是沉睡。   可方才徐见素轻薄她的时候她不是还动弹吗,他接着又拔刀杀魔,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或许她是胆小懦弱,因为事关名节,怕醒了说不清,便刻意装作从头到尾没醒,好置身事外。   徐千屿冷沉沉地盯着王夫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若不是为救她,她不会从莲台上摔下来,也不会差点儿又被魔给吃了,她不道一声谢也就算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话都不敢应一句。   想到这里,整晚的委屈全化成怒火,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王夫人面前,一把掀开她的帷帽,把脸探了进去。   沈溯微这化形术极为耗神,徐见素又出手狠辣,将他伤口扯开。方才他在徐见素面前强撑,如今他走了,庙内其余人皆不构成威胁,他便松下气来,闭目调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隐忍着将经脉内淤血冲开。   忽而面纱叫人掀开,风声一动,沈溯微蘧然睁眼。   那野狐精怪一双尖耳将白纱顶起。昏暗背光,探进来竟约莫是一张十几岁少女的生俏脸,她眼梢嫣红斜挑,红妆妖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额心绘制一朵端庄菩提,偏生眼带凶光,光怪陆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恐吓:“听见没有,你压到女菩萨的裙带了!”   “……”   徐千屿叫那王夫人抬眼一瞧,却怔住。   王夫人约莫二十许,那张面孔粉黛轻施,素净得几乎寡淡,然而一双眼睛,却极为沉静。她眼里无一丝忸怩躲闪,也无惧怕,瞥过来的时候,冷寂无情。   这样洁净而美丽的眼睛,徐千屿只在师兄脸上见过。只这一眼风情,王夫人整个人顿时气度拔群,端庄而冷傲,叫人不敢亵渎。   徐千屿先是暗自一惊,随即产生了一种同性之间自惭形秽的悻悻,她将白纱用力地放下,心想,都怪观娘跟她讲了帷帽的用途,叫她疑神疑鬼,疑这王夫人整日白纱覆面,安知不是怕世人丑到了她。   王夫人一动,徐千屿抽回裙带便走。王夫人却忽然从背后拉住她袖子。   这时满地的猎魔人纷纷醒来,大吃一惊,比起庙里多了一个少女,他们爬坐而起,对庙里窗洞破开、满地狼藉的景象更为惊骇。   “方才有修士来过,自称是仙门中人。”王夫人适时道,“已诛魔走了。”   “嗨呀!”猎魔人恍然,面面相觑,纷纷露出失落的神情。仙门中人神秘高傲,来去如风,将他们放倒后自行诛魔而去,也是正常。可蹲了这么久,却是白蹲,实在可惜。但,他们又怎么比得上修士呢?只得长吁短叹,自认倒霉。   王夫人却已一拽徐千屿的袖子轻盈站起身,又将她肩膀轻轻一揽,袖子不经意将她面孔遮住大半:“妾的侍女已经寻来,谢过诸位大人暂留,夜已深了,就此别过。我们回去了。”   徐千屿一听人敢将她当成“侍女”,顿时窝火。但转念一想,王夫人约是急着离开,她也急着回家,倒是目的一致,便面无表情领受了,待出去再说。   猎魔人不好再将她一个女子强留,只在身后道:“天黑路远,我们送夫人家去?”   “不必。”王夫人推着徐千屿出门,步履不停,裙角都飘起,“方才修士留下护身宝物,多谢。”   两人装模做样相扶而行,出得庙门有段距离,徐千屿鼻端那清净的玉兰香气还是萦绕着。她撒开了王夫人,但王夫人没有松开她,只是揽她肩膀的动作不知何时变了变。   变成提着小猫后颈一般攥着她后襟的衣裳,连推带提地带着她走。   这山道崎岖,又没有风灯,有好几次徐千屿险些踢到石块,王夫人便猛地将她一提,那力道极大,不着痕迹地叫她落在平地上,没有摔倒。   这王夫人比她高出不少,在庙中胆小怯懦,此时却终于显示出了一个长辈的样儿:沉稳又可依靠。徐千屿的气消了不少,人也静下来。但她却隐约觉察到身旁的人气息逐渐沉滞,步伐也比来时减慢,似是身体不适,在隐隐忍受。   徐千屿便又如在庙中一样,慢慢地贴近了她,面无表情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王夫人身子一僵,却没有推拒,只是仍然克制,似靠非靠。千屿刚想问她家住哪,她可以好事做到底,把她给送回去。便听得王夫人忽然开口,声音极为冷淡:“以后不要往身上涂抹白陶泥。”   他接着道:“你可知道,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身上涂泥。”   “什么?”徐千屿不禁回头看她。   “叫花鸡。”   “……”徐千屿听观娘讲过,那街上的叫花子捉了活鸡,为了褪毛,便在外面抹厚厚一层泥巴,随后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泥巴变干变硬,再掰开泥块,烤出来的鸡不仅无毛,而且滋味销魂。   但是,这王夫人这样作比,她也敢?!她眉毛一拧,刚要骂人。王夫人忽又将她衣襟一提,随后轻轻一推,撒开了手,以一种轻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去洗干净。”   徐千屿一回头,风吹草低,脚下是山林中一汪浅水泊。水面显出厚而匀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颜色,中心萤萤地裹一轮颤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灯瞎火摸着走,怎么能恰好寻到这处。   徐千屿忽见那池中星星点点,飞出好多萤火虫样的东西,伸手一抓一捻,再伸开手时,手心却空空,便蹲下用手拨弄池水,随着她的举动,水里飞出好多光点。她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禁眼巴巴望着。   沈溯微既已经辨出这不是狐狸,是个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过是一双发髻,便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庙中,顺手拎了出来。这少女性子极野,大约是仗着自己有点儿灵力,不知危险,全当顽耍,故而他这一路上都未曾松手。   此处是个灵池,他把徐千屿放开,自己也趁机缓一缓,借灵池以调息。不然这化形术若是撑不住,当场大变活人,那便吓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屿去洗洗手臂,这一路上她蹭来蹭去,将他袖子都抹得到处都是泥。听得窸窣声音,睁眼一瞧,徐千屿已经利落地解了裙带,脱得只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干嘛。”徐千屿瞥过来,扬起下巴不悦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吗?”   说着,利落地将衬裙一扔,小腿已经淌进池里,身子一矮,噗通一声便游进水中,长呼了一口气,白生生的手臂一划,便不见了。   夏天徐千屿极为怕热,房间里放了水车,还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时候,她常去南边避暑玩水,但今年没去成。如今见这水中有光点,捡一块石头一丢,测出池子清浅,便心动意动,想跳下去沐浴。   观娘也婉言提醒过她,家里的池子,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万一叫人看见。   但她想玩儿啊。后半夜里无人上山,想必不会被看见;至于那个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王夫人,应不至于无聊到到处和人说水家小姐野外游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谁呢。   沈溯微见她一眨眼便如鸭子一般凫到了湖心,唤是唤不回了,也是无言。再确认一遍四周无人,便随手捡一根树枝将她丢在池边的衣裳拨到一处。   徐千屿的衣裙是上好料子,指尖触碰上去,又薄又软。她年少好动,体温比旁人要高,那衣料摸起来,竟还隐隐带着些温热。沈溯微顿了顿,捏住衣角,手腕一抖,衣裳上沾着的所有白陶泥瞬间化灰湮灭。   沈溯微坐在水边,一面运转灵力,一面分一缕神看顾水中的人。他深知凡人脆弱如蝼蚁,好不容易带出来,若是不慎溺死了,那便是阴沟翻船。   运转了一个完整的小周天,徐千屿还在池心拍水戏耍;再做完一个,他睁眼,她已经捡了几个空壳儿的干果子穿成一串当浮标,乐此不疲。没见过这么贪玩的少女,默了默,他柔和开口道:“游了有一会儿了,水冷否?”   徐千屿知道王夫人约莫是等急了,婉言催促她上岸,观娘就时常这样子。也是扫兴,便故意道:“不冷。”   虽这样说着,看在王夫人还撑着病体的份儿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冒出头时,已不知何时游到王夫人脚下,两手扒着岸边,水淋淋地仰头挑衅道:“夫人来吗?”   沈溯微忽而直直地盯着她看。   却不是因为这话。   徐千屿自水中冒出脑袋,发上红菱和湿发一起贴在鬓边,脸上嫣红掉了个干净,洗出原本的面庞。她竟比徐芊芊还小好几岁,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她头上那一朵画出来的菩提花往下掉着彩,扭化半边,露出了额心一点朱砂。   朱砂艳红,和灵池之水的交相辉映,隐隐生光。   若没看错,这是他蓬莱仙宗,太上长老剑下法蛊,莲子连心咒。   太上长老有一把宝器轻红剑,刻毒至极。若是为其所伤,会留下一片经久不消的绯红印记,若是以剑尖儿轻轻一点,那便成一朵绮艳朱砂。   就和徐千屿额头上这朱砂一般模样。   听到徐芊芊婚事的那日,沈溯微听徐冰来和太上长老的侍下折鹤先是讲,掌门在凡间留有个本不该有的小儿。太上长老已闭关百年,将宗门事全权交由掌门,此次却专程传话,不让找了,但掌门还是想找回她。   后来徐冰来说:“按说也不该这样难寻。我走时除了本命剑,身上仅带着四件的法器都留下了,随便溯着一样气息都能找到位置。”   “那为何找不到呢?”   “呵。”徐冰来轻轻冷笑一声,难掩鄙薄之色,“倒是一样样搜了,五湖四海分散在四个地方。果然凡人商贾贪利,眼界短浅,估计我一走,便将法器都卖了吧。”   折鹤说:“恐怕如太上长老所说,是无缘了。眼下事多繁杂,还请掌门斟酌。”   徐冰来饮一口茶,半晌,冷淡地退让:“那罢了吧。”   然而帷幕之外,忽而窗洞来风,把青玉案上书页里的一页薄纸吹落到了地上,沈溯微弯腰一接。   便看见那纸面上以淡墨勾勒一个十三四的少女,旁边写了一个“水”字。   少女五官柔婉,额头上有一朱砂,但细看不是用笔,却是以轻红剑点上去的,正徐徐向外散着灵力。   也就是他看出画上门道这片刻功夫,徐冰来和折鹤忽而讨论起了徐芊芊和他的婚事,随后徐冰来撩帘送客。沈溯微在折鹤走到面前的几步中,飞速地以指将那纸对折,压在案上,随即静默跪下。   待折鹤走了,徐冰来侧头瞥见那页整齐折起的纸,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折起便代表任务他接下了。以往沈溯微以这种无言而默契的方式帮掌门办事不计其数,他过分聪明、沉稳、果决,如掌门手上一把趁手利剑。故而徐冰来极倚重他。   沈溯微已明白,掌门要对太上长老的指令阳奉阴违,他想私下寻那少女。   内室的话是留给他听的。   风吹纸落是刻意给他看的。   徐冰来想要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他可以不接,但偏赶上徐芊芊这事同时朝他压来。   这是拒绝徐芊芊婚事、叫徐冰来站在他这边的代价。   不过这事和以往用他不同,不是为了门派利益,乃是掌门自己的私事,还是因错误导致的私事。徐冰来便难得有些赧意。   “这件事也不急……尽力即可。不行便算了。你看着办吧。”徐冰来留了个活话头,说完便走了。   如今沈溯微隔着白纱看徐千屿的脸。   修士五感敏锐,隔一层纱,仍见清晰世界。徐千屿的年纪也恰好对得上,但容貌却和那画上少女不同。她的眼睛偏大,偏圆,看人的时候神气得有些盛气凌人。   不过,画像不准。   因为想来师尊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   徐千屿已经爬上岸,山中热风从袖口钻进去,慢慢地把亵衣烘干。她也不想穿衬裙了,就偷懒低头直接围上两片襦裙。王夫人静静坐在她旁边,似在望着她,素白的衣摆当风而飘。   王夫人道:“小姐是哪一家的千金?改日妾当带礼上门拜访。”   徐千屿忽而睁圆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说:“你又是哪家的夫人?”   “南陵南王长史府,王夫人。”   “哦。”徐千屿点了点头,“那我是南陵北蔡公府的蔡小姐。”   徐千屿此时已经不生王夫人气了,且见她温柔雅静,还有几分亲近之意。其实她不介意和这夫人事后相交,她纨绔阔绰,相交的人可海了去,连狐狸都交。   但没办法,谁叫王夫人看见她游野泳了呢。为了观娘辛辛苦苦维持的脸面,还是江湖不见罢。   作者有话说:   谢妄真:她是谁?(完全记错人)   小岛:救命啊!!(尖叫)(闭眼)(玉净瓶砸脸)   火葬场逐渐升温。   ---   前世沈溯微奉师尊之命带着小岛修炼,一松手。   师兄:“你……”   小岛:哒哒哒哒哒哒……(跑没影了)   师兄:“听我……”   小岛:哗啦哗啦哗啦(游了回来)“你说。”   师兄:“讲一下注意事……”   小岛:“有鱼!”噗通……(潜下去了)   师兄:……干啊。   (开玩笑,实际不是这样,上一世可惨了) 第17章 生辰(十二)   水府夜深寂静,小冬提着裙子快步行走。   她拿着小姐的令牌去找娘,娘见了她,高兴极了,但听说她是从小姐房里跑出来的,又露出担忧神色,责备她太孩子气,坏了规矩。   娘说,因为年纪大,她在绣房活计不重。而且领头的婆子知道她的情况,每五日给她放一天假,并配发令牌。以后她可以常过来找小冬,就不用母女分离了。   娘借用厨房给她煮了寿面,两人吃完了,说了一会儿话,娘就催她快回小姐房里。小冬赖着娘的怀抱不走。娘还是心疼她,便抱着她睡下。这样和娘在一块儿呆了两天,倒是幸福,但小冬开始逐渐思念起小姐来。想到小姐孤零零的一人在闺房里,烛光下,她的眼神那么孤单,小冬心里不是滋味。   这日,小冬四更天就睁眼了。她把准备的生辰礼物留在了娘的床铺上,帮娘盖好被子,便一骨碌起身,决定摸黑回了。   小姐不叫她半夜回来,但她还是决定轻手轻脚地回来,这样徐千屿一睁眼就能见到她。   但等她回到小姐闺房里时,发现屋里冷寂寂的,好像有些太静了。   她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久,鼓起勇气掀开床帐,大吃一惊:床铺是空的,小姐真的不在房里。   这么晚了,小姐去哪儿了?   难道睡在别处?但为什么床铺要摆成这样凌乱的样子,还放了帘,好像人在里面一样。   难道是出去如厕了?但又为什么迟迟不归呢。   小冬在床边地走来走去,忽然看见黑暗里面,那送风水车早就蒸干了水,停住不转了,更是骇然:   小姐怕热,这送风水车是常要丫鬟添水的,午夜添一次,能转动一宿。那便是在午夜之前,房里便没有一个人了。   “小姐……”外头大魔肆虐,小冬越想越慌张,转身便出门去,想去知会观娘,弄清怎么回事。哪怕搞错了骂她一顿,也好叫她心安。   小冬裙角匆匆扫过门槛,门边黑影一闪,正是那狐狸跳到了门后隐蔽处,龇牙咧嘴地看着小冬的背影。   徐千屿闺房的人是它调走的,之后它便一直看守在这里,防止小姐失踪叫人发现。方才它打个盹儿的功夫,竟叫小冬进到了闺房。   四更天了,小姐未归,估摸是凶多吉少。但毕竟尚未天亮,一切还有余地。万一惊动府上人,以观娘和水如山的性子,恐会立刻快马出城去寻。   若是真不凑巧从那魔物口中夺走了人,那魔物发起怒来,它和三娘可就都完蛋了!   狐狸眼看小冬连跑带走的背影,用爪子捡起几颗石子儿,飞快地在地上摆成一道迷魂阵法,随后一拍,大喊一声“去”。   小冬傻眼了。   她记得方才自己分明是出了院门,怎么一眨眼,又站在了院中。   小冬揉了揉眼睛,继续往前走,随即她慌乱地发觉这水府的格局变了:犹如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将她围起来。往东走,往西走,往北走,无论她往哪里的院门走,穿过了门,都会回到原地。   这四面宅邸静静的,夜里看来,影影绰绰,有点鬼气森森的味道。   “小姐……”小冬登时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哭腔,整个人吓得手足无措。水府夜里一直有人值守,她方才回来时候,还有人查看她的令牌呢。现在怎么会一个人都没了?   随即,她提裙朝随便一个房子走去,拍门大喊:“有人吗?”   那阁子里面是黑的,竟无人回应。   小冬又跑向另一个房子:“有人吗?小姐不见了!”   拍了半晌,也是一片死寂。   小冬慌了神,带着哭腔一个个宅邸拍过去:“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吗!”   也不知这样胡乱拍过几间,忽而便有一间阁子,从里面亮起了光,随后传来了梨花木凳擦地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人拖着步子走到了门口。   半晌,门内传来了一个甜而柔和,却十分陌生的女声,静静道:“你在喊什么?”   终于见了活人,小冬喜极而泣,忙道,“奴婢是小姐房内的丫鬟小冬,小姐,小姐好像不见了!”   “小姐?”那女人语气缓缓的,带着疑问,“你叫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小冬一怔。她刚来府上不久,又大多待在小姐房里,不能确定是否有其他的小姐。但她肯定,这不是徐千屿的声音。   那屋里的女子又道:“你刚才说,你是在寻小姐吗?”   “是啊!”   “我在这儿啊。”那女人急切地说,“你是仙君派来的人,要来接我。”   “奴婢不晓得仙、仙君……”小冬的眼睛睁大,有些迷糊了。   但那女人却急切起来,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匆忙地收拾东西:“小冬,快点帮我把门打开,让我出来。”   “我……”小冬拽了拽门,忽见得门外有一把锁,随着她的举动晃荡,“这门是锁着的,打不开。”   “我晓得。”那女人忽而变得镇定,那声音循循善诱,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钥匙就在右边第三个花盆下面,你把它捡出来,给我把门打开。”   小冬掀开花盆,果真看到一把钥匙,拿来在那大锁上一转,抖着手把锁卸下来。   “我还要令牌。”门内人说。   “啊?”   “快点啊。”那女声催促道,“把我的金箔令牌给我从门缝塞进来,我出来,帮你找小姐。”   小冬求告无门,慌乱之下,只能指望这夫人帮她,便含着眼泪把手里的金箔令牌从门缝塞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这扇门打开,狐狸这边石子“咔嚓咔嚓”碎成了粉末。它到底修为不够,迷魂阵维持不了多久便失效了。小冬感觉自己面前景象忽而扭转蜷曲,像隔着火上烟雾看去,像在做梦一样。   她呆呆地仰头看着,待烟雾卷到了她脸上,她承不住这力量,终于昏倒在了地上。狐狸追过来,见小冬跑了西厢房这边,警觉地四面瞅瞅,拖着小冬的脚踝,将她拖走了。   小冬醒来时候,晨光熹微。   她反手一摸,发觉自己躺在徐千屿闺房,自己那张小床上。   她急忙翻身而下,踉跄几步,掀开小姐的帘子查看。   帐子里面,徐千屿正好好地背对她睡在床上,睡得很熟,以至于她掀开帐子,她都没有惊醒。   “小姐……”小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   “真吵。”徐千屿拧起眉,胡乱拍开她的手,睫毛颤动,眼睛都没睁开,便又昏睡了。   昨儿天快亮了她才甩脱王夫人,回来躺下,她快困死了。   小冬松了口气,放下帘子,却握着被拍痛的手笑了。她确定自己昨夜应该是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梦,梦到小姐不见了。她还梦到自己半夜去叫人,结果走不出院子,四面房子都变成了一个样。   她忽而想到什么,摸摸自己腰间,不禁茫然。   小姐给她的金箔令牌,却是真的不在身上,不知道掉在了何处。   *   徐千屿这一觉睡到了中午。   她是叫鞭炮声惊醒的。那炮声如雷炸响,喜气洋洋,持续时间极长,她烦闷地捂着耳朵,然后把被子蒙在头上,最后还是被强行叫醒了。   她叫小冬去院里叫人,把放炮的人捉住打一顿。   小冬俯身在她床边,为难地告诉她,打不成,因为是城外在放炮。   清晨一位姓徐的仙君,宣布肃清了城中大魔。   南陵城现下解禁了。   故而全城都在放鞭炮、游街,庆祝一段时间的安宁。   “姓徐的仙君。”后来,待徐千屿清醒了,坐在妆台前一面梳头,一面喃喃。   徐,徐见素,二师兄,黑红二色的凌波剑……   就这么巧吗?   又思及那庙中妖魔,白陶泥,还有王夫人诉说“叫花鸡”,徐千屿开始跟那野鬼搭话:“喂,你真是野鬼吗?”   系统已默了有十余日,这一刻,它悲愤的声音顿时如滔滔江水冲垮了堤坝:“你说呢!!我不是跟你讲了吗?不是讲好几遍了吗?徐千屿,你为什么不信?啊?”   “你不信我,却信那狐狸,我真的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被她做成妖魔的小甜点了?啊?”   “我是可云,我要发疯.jpg,啊啊啊啊!”   徐千屿皱着眉聆听,很是嫌弃的模样,半晌,她的唇瓣冷冷一动:“原来你叫可云啊。”   系统:“我……”   它死了算了。   至于水府后院那只狐狸精,见小姐全须全尾地回来,惊骇不已,又闻恰好有修士路过南陵,荡平妖魔,不由又喜又忧。喜的是,那魔物再也威胁不了它这脉狐族了;忧的是,这桩事若是叫小姐知道了实情,它就惨了。   故而,自徐千屿一回来,这狐狸对她俯首帖耳,极尽谄媚,只说三娘感激不已,只是忽然受伤,等养好了便立刻来给小姐驱鬼。徐千屿也如往常一般,给予些小小的金银赏赐。但狐族到底敏锐,它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感觉小姐看它的眼神,仿佛带着些微冷意。   它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收拾包袱细软,趁早离开水家为妙,但却不舍立刻动身,因为过两日便是小姐的生辰。每年徐千屿生辰都有丰厚赏赐,它贪恋那些金银,还想在小姐身上捞最后一笔。   徐千屿的生辰将至,水家上下也热热闹闹装点起来。   年年都在城中大办,这次在府里过生,人人都很重视。府上也在试炮,噼里啪啦的,将徐千屿吵得心烦意乱,以至于小冬忧愁着脸跟她说金箔令牌丢了,她摆摆手说没事,不就是一个令牌,回头叫观娘留意,若是谁捡到了,叫他们立刻交上来。   花厅里,观娘悄悄问水如山,给徐千屿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无论她怎么问,水如山都但笑不语,只摇摇头,意思是保密不说。   观娘道:“唉,老爷,您就告诉了我吧。什么好玩意儿,也叫我观瞻观瞻。”   她哀求半晌,水如山终于没忍住:“我见千屿对生意还是有点兴趣。不如把南边那两个商铺送给她,叫她顽去,赔了算我的;赚了算她的。”   观娘转念一想,脸色变了:“那两铺子一个是卖首饰,一个是卖衣料子兼裁衣的。”   “是啊。”水如山道,“她不就喜欢这些。”   “不行,你换一个吧老爷!”观娘顿时哀嚎,“我也是准备了珠花和新裙子,你看这不是撞上了。”   她挑了好几个月才精心挑得一件裙子,哪成想水如山直接送一个衣料铺子。   水如山听得原因,笑得差点呛水,任观娘拉扯,摆摆手坚决道:“不换。要换你自己换去。”   这时徐千屿睡醒进来,二人双双敛了笑容,正色起来,只是水如山还淡然擦着溅到嘴边的茶水。   吃午饭的时候倒是十分安静悠闲。   观娘言说起来:“现在解禁了,这路上,嫁娶的和夫妻骂仗的一样多,连王长史家也鸡飞狗跳。可见封禁这段日子,夫妻整日待在一块,再好的感情也待得相看两厌了。”   水如山奇了:“你还知道官家的事。”   “咱们附近不就这一个要紧的官,不看他看谁。”观娘道,“也不是我探听的,还不是小厨房的梁厨娘成日里宣扬,想不听都不成。”   徐千屿忽而插话道:“为什么闹?”   两人都惊讶地看她。   观娘笑道,“都是些鸡零狗碎,小姐不必知道。”   “想要我不问,那你别提啊。”徐千屿扬起下巴,“快讲。”   观娘一笑,宠溺地“是”了一声,才道,“这不是王夫人瞒着王长史带府上人,深夜出门去白露寺上香吗。那时王长史昏着,等醒了知道,大为光火,要责罚他夫人。”   水如山道:“危险期间出门,确实应该知会家主一声。不过这王长史何必发火,人家还不是一片好心为了他。”   观娘冷冷道:“王夫人出身寒微,几年前才从乡下接出来,太拿不出手,怕不得王长史喜欢,他早想换了人罢。谁知道这理由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借题发挥。”   徐千屿忽而一惊,才觉察手里的筷子断成了四截,只得悄悄抖在了帕子里藏好,站起来又拿了一双。   自从泡了那个山上的池子,她身上这股力量更充裕了。稍微心情不好,便是摸什么坏什么,不能吓到外祖父和观娘。   徐千屿听得王夫人原来是为丈夫祈福才冒险上山,心里很不爽。她想起那极为安静的白裳夫人,这一路惊险,遭了魔不说,还在庙里差点被人轻薄。那王长史什么也不知道,却还想着换新人。   她心烦意乱,忽而觉得王夫人好可怜,又觉得,得叫人去打一顿那王八蛋。   作者有话说:   此后千屿叫系统:“可云。”   系统:???你最好说清楚谁是可云!!   N次后   徐千屿:“可云。”   系统:“诶,我在。”(平静)(放弃挣扎) 第18章 生辰(十三)   徐千屿手下的丫鬟们在院子里乌泱泱地聚在一处。   刚才小姐说,她要去王长史家,谁随她一起,奖励十两银。说完大家一窝蜂地排上了队。   松柏拉着徐千屿衣袖苦劝:“小姐,虽说解了禁,可有人说,昨夜里又看见妖魔影子了,还是观察一下,先不要出门吧。”   “妖魔影子?”徐千屿不为所动地点着人数,“不是说徐仙君把他们都消灭了吗。”   徐千屿觉得,比起“有人”,她更相信二师兄和凌波剑。   “哎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自小乙走后,小姐对男丫鬟们一夜间失去了兴趣,这些少年便都被安排在了别处。松柏如今归在观娘手下跑腿,从此继承了观娘的意志,希望徐千屿先安安生生地在家度过十四岁生辰。   徐千屿转向丫鬟,下颌一抬:“你们听到松柏说的了吗?可能会有妖魔,谁不敢去,出列。”   丫鬟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以表现视死如归的坚决,没一个人动弹。   开玩笑,都解禁了,那可是十两银。   松柏看看小姐,又看看丫鬟,气不打一处来,顿了顿,恨恨地道一声“好”,随后自己也跑进队列,站到丫鬟们旁边,梗着脖子肃立成了一个兵。   徐千屿憋着笑,没有讲话,眼梢在人群中一扫,勾勾手指,精准地把混在里面的小冬挑了出来:“你,出来。”   “为什么啊?”小冬揪着裙带,委屈极了,“小姐,我能随你去的。”   徐千屿依稀记得小冬是个曾被魔吓破了胆的,既有妖魔影子,那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便专断地替她做了决定。   “哪儿那么多废话。”徐千屿冷冷道,“你就是不许去,留在家把我的屋子擦一遍。”   小冬委屈巴巴应一声,从队列中出来,垂着脑袋地回了阁子里。   徐千屿道:“再问一遍,你们是哪家的丫鬟?”   丫鬟们齐声道:“蔡家的。”   徐千屿满意点点头,带着剩下这些丫鬟,浩浩荡荡地杀去了王长史府。   到底是官邸,王长史府的苍青色院墙,比水家高些,还有气派的雕砖,顶上抹了平,没有玻璃片。那样乱七八糟的不好看。   还未靠近,徐千屿便听到里面嘈杂声音。   “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东西都收拾好了,知你娘家清贫,房契银两都给了你,今夜便动身吧。”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默然不语,那偏冷的男声又道,“怎么,你还跪着不起,难道非要让我把你关进柴房里?”   “……”   “来人,把夫人拉进柴房去。”   随即是一阵乒乒乓乓,夹杂着男人的一连串濒死般的咳嗽,那男声虚弱道:“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拉不起吗?”   院墙外,徐千屿拿眼睛一瞅松柏,松柏就条件反射地蹲在了墙根,徐千屿撩起裙子便往墙上爬。   “……你一个妇道人家,深夜上山,又甩脱家丁独行,彻夜不归。你说你没做那等事情,可是别无旁证,我王家的清誉,可担不起你这般败坏。”   “谁说别无旁证?”忽而一句娇叱从头顶横出。   站在檐下的男人惊而抬头,叫徐千屿看清了他的面容:王端二十多岁,果然有一张温文隽秀的面孔,可以想象他年少时打马游街时的潇洒模样。只是病了月余,他骨瘦伶仃,长衣松垮,伴随着咳嗽,额角青筋如蜘蛛网一般忽显忽隐,眼眶也微微发红。   院里站满家丁,围着一个孤零零跪坐在地上的白影,正是王夫人。   家丁们见高高的院墙上爬上来人,纷纷一惊,忙要操持武器护院,王端却手一抬,将他们制止。   随后大家看清那墙头上趴着的是个打扮富丽的少女,她竟不以帷帽遮面,还着裙子爬坐在他人墙头,王端朝她看去,她也不羞不躲,直直瞪了回去:“那天晚上,你夫人没会旁人,是跟我在一块呢。”   “你是谁?”王端咳嗽两声,皱起眉,估摸怕丢人,压低声道,“这我家内务,关你何事。”   “我是水家的小姐。”   松柏在底下苦着脸欲言又止,拽了拽小姐的裙摆。   不是,我们不是蔡家的吗?   徐千屿反手拍他一下。他们看不着,院子里站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到这个地步,信口诌的蔡小姐便压不住人了。   众人听到徐千屿身份,面色都一变。   水家小姐在南陵是出了名的纨绔,有一个诨号叫“南陵菩萨”,她和那些富家子弟混迹一处,打马上街都不换骑装,除了不杀人放火,好像什么都干,出格事儿干多了,倒也觉得见怪不怪。又见这少女年纪小,倒也跋扈得可爱,家丁们便垂手而立,全当看个热闹。   “原来是水小姐。”水如山是南陵首富,生意广布,王端的语气客气了几分,“你……你坐在那里怕是不妥,若是想跟某说话,来人,把小姐请进来一叙。”   家丁打开大门的功夫,水小姐已从墙头一跃而下,随后十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整整齐齐涌到了她背后,看上去显得人多势众。   徐千屿歪头瞥了王夫人一眼,对方垂眼看着地面,面色平静,没有看她。   王端道:“怎么,你现在说吧。”   “你夫人不愿走,你便想把她关进柴房。”徐千屿张口便骂,“王长史,你是人吗你?”   这下不光是家丁骇然,连王夫人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只是那眼神有些莫测。   王端脸色变了,一阵猛咳,好容易缓过气来,抚着胸口虚弱道:“水小姐,谅你年纪小,我不同你一般见识。我们两家素无来往,我夫妻间事,没你一个外人置喙的道理。”   “你要是娶了别人,我自是外人。但你夫人是我的姊姊。”徐千屿哼道,“你敢凭空污我的姊姊清白,我当然要过来为她主持公道。”   “哦?”王端怔了,半晌,却看向王夫人,语气有些凉凉的,“你什么时候,还同水家小姐沾亲带故了。”   徐千屿见王夫人要张口,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道:“就那天晚上认的。”   “既如此……”王端看着王夫人,唇边现了一个浅浅的冷笑,“我们王家是容不下这尊大佛了。水小姐和月吟情谊如此深厚,怎么不干脆把你‘姊姊’接回水家去?”   徐千屿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毫不认错便算了,还敢当面挑衅她,眼睛都瞪大了,半晌,一抬下巴,冷道:“好啊。”   王端:“……”   沈溯微:“……”   他在王长史府布局良久,就差最后收线一步,谁能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丫头,这个节骨眼儿上要将他带走。   松柏从背后狂拽徐千屿的裙摆,这是什么烫手山芋,就敢往家里揽?   徐千屿任他暗示,纹丝不动,半晌,王端额角那青筋闪了又闪,也赌气一般笑出了声:“好啊。左右东西都装好了,那,走吧。”   然而,徐千屿却朝他伸手:“和离书拿来。”   徐千屿顿时感觉松柏快把她的裙子拽掉了,揪住裙头用力地往上提了提。   松柏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若是观娘知道,小姐莫名地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家夫妻当场闹和离了,他还有命吗?何况和离书一出,王夫人可就回不来了,到时真成了送不走的菩萨。   王端立在檐下,半面阴影笼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思忖了片刻,竟真的招手:“来人,把和离书拿来。”   和离书到了徐千屿手上。   她看了看,左下角签了王端的名字并盖印,但旁边空着,大约是留给王夫人的。这和离书竟是备好签好的,可见王端对这件事早有打算。徐千屿神色嫌恶,立刻替王夫人做了决定:什么狼心狗肺的脏东西,不要了。   她的男丫鬟们,哪个不比这个好?   因为不辨真假,她看完后把和离书递给了松柏。松柏哪里看得懂,绷着脸看了半天,装作确认的模样,高深地点了点头,又传给了旁边的丫鬟。丫鬟们大多不识字,一时为难,但又记得小姐的叮嘱,要给她撑着面子,只好学着松柏的模样,看一会儿,再点点头。   王长史和夫人的和离书被这么样公开传阅了一圈,传得王端脸都沉得能滴水了,才传回到了徐千屿手中。徐千屿将纸一折,揣进袖中,再不看王端一眼,走到王夫人面前,伸出手道:“走罢。”   见此状况,王端默默无语,转身回了屋内,又摆摆手,家丁纷纷让开。院子一瞬便空了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王夫人,和堆在旁边的旁边的属于王夫人的箱箧、包裹。水府的丫鬟陆续上前,将它们搬到车上。   沈溯微看着面前金丝袖衫中伸出的一只雪白的手掌,抬头。日光之下,这少女精心穿戴起来,面如至满之月,花树堆雪,额心点红,眼里带着些不耐烦,更见漠然骄气。   其实走与不走,对他不重要。走了,也能回来。   只是,昨日她捏造身份诓骗他,他没有戳穿,有意放了她一回。今日,为何又自揭身份,自投罗网呢?   徐千屿见那双干净而空寂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却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随后,王夫人垂睫,慢慢将手放在了千屿伸出的掌上,那双素白的手,忽而反握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千屿:姐姐!!   溯微:……(无语)   溯微:妹妹?   千屿:……   溯微:跑什么。(面无表情)(拉住裙带一把拽回来)(敢叫还不敢认了) 第19章 生辰(十四)   观娘听人回禀,当场就水服一丹清心丸。但既是小姐的座上宾,整个水家只好以礼款待。   王夫人暂被安排在小姐闺房旁边,有两名丫鬟照拂,每日送上精致餐点。   来时,沈溯微见家丁们端着许多盆栽往院落内布置,还有人架着梯在匾额上挂上彩饰,便道:“贵府近日有喜事?”   徐千屿随口道:“哦,是我要过生辰。”   沈溯微一怔:“十四岁了?”   “你怎么知道?”   沈溯微默了默,不答反问:“是哪一日?”   “后日,还是大后日来着。”   生辰每年都是那个样,已不新鲜了,徐千屿便也不太上心。而且,过了这个生辰,以后都要戴帷帽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沈溯微听罢,点了点头:“这两日小姐便好好在家待着吧。”   徐千屿蹙眉,觉得好奇怪。   她的院落有毒吗?只要踏进这个门槛儿,人人都成了观娘。   沈溯微在水家呆了半天,便被叫进小姐闺房。   屋内宽阔沁凉,徐千屿把他拉到案前,将一根笔蘸好墨塞进他手里:“签吧。”   案上平展展铺着那张和离书。   ……他还不能签。   他不是王夫人。   徐千屿见王夫人不动,惊讶道:“你不会还舍不得他吧?”   王夫人开口:“到底夫妻一场……”   “可是他都那样对你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徐千屿对王夫人的优柔寡断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他早不想要你了,他想换一个新老婆。”   一旁添香的小冬手一抖,顿时用力清起嗓子,小姐这话也太直白了,哪有往人伤口这般撒盐?   徐千屿忙住了口,慌乱地喝了一口茶。   她将王夫人带回府中,观娘已经委婉地教育过她。   观娘说,夫妻间事,有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便干涉。倘你强行介入其中,你觉得是帮她,人家却说不定反而恨上你。   “夫妻间事”可真是不可理喻。   眼下王夫人不愿签和离书,便算了罢。   只要她住在这里,每天劝一劝,总有一天能说动她签。   王夫人又被送了客。   从东厢房推开窗,便能看到小姐的院落。沈溯微久住仙门,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烟火气的人间。   丫鬟们聚在小姐院中踢毽、玩瞎子摸象,笑如银铃。徐千屿坐在半晃不晃的秋千上,却不参与其中,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给她们当裁令。   他不由得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眼,看向天穹。   四面屋檐裁出四四方方湛蓝的天,犹如一片凝住不动的水。   这院子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小了。   沈溯微白日被徐千屿拉去一通劝说,他静默听着,权当清修。晚上便走出厢房,在院墙上贴一张蝰符,待金色波纹荡开,从容穿墙而过,离开水府。   但这一日,他刚贴上蝰符,忽然听得身后道:“你要去哪?”   沈溯微五指一顿,符纸收回袖中,他扭过身,便见徐千屿站在院中,面色沉沉地仰看着他,满眼愠怒。   徐千屿是真的恼怒,她觉得这几日的口舌都白费了,王夫人白天假装唯唯诺诺,晚上偷偷要往家跑,怎么有这种扶不起的泥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你不会是舍不下你那位夫君,晚上还要去陪陪他吧?”   王夫人白裳飘动,半晌道:“……妾去办别的事情。”   徐千屿见她撒谎狡辩,更是不喜,冷笑道:“好啊,刚好我睡不着。你去干什么,带我一起去。”   可她心里一怒,王夫人身前那片墙壁“咔嚓”突然裂了缝,“扑簌簌”掉下许多粉末。徐千屿一惊,望他的神色便有些虚掩。   沈溯微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想来她身负灵根,天生能吸收灵气,却长到十四岁还未曾引气入体,不能将灵气转化提炼。前两日又泡进了灵水中,体内灵气暴涨,她的灵府却仍是出生时那一个小池,池满则水溢,溢出的灵力乱窜,难怪她躁得半夜睡不着,留意到外面的动静。   沈溯微便道:“把手给我。”   徐千屿不知所以,握住了王夫人伸出的手。那只手微凉,将她一牵,仿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流沿着掌心,缓缓地流动至四肢百骸,周身说不出的顺意。   随即王夫人旋身,拉着她回了闺房内,到了案前,他单手铺开纸,又取一根笔,在和离书上利落地签了名。   “干什么?”徐千屿惊讶。   王夫人边签边平和道:“你放心,我与他已恩断义绝。只是尚有些东西落在家里,此去拿回。”   说完这句话,纸上墨迹恰好干透。王夫人将其一折,递给徐千屿。半晌,柔和地问:“你还去吗?”   徐千屿拿着和离书愣愣地看着她。   她不明白王夫人怎么就突然间拨云见日开了窍,利落地签下了和离书。何况自己的和离书,塞给她干嘛?好像是为了叫她满意才签的一样。关她何事?   但咂摸一下,忽而明白过来:   王夫人刚刚是在安抚她。   如此行事,便是与小儿讨价还价,盼她开心了,满意了,就不要跟去了。   可惜了王夫人不了解小姐脾性。   水府上下的丫鬟都知道,徐千屿最恨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哄,当下她便阴沉了脸:“凭什么不去?这水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想跟去,你就得带着我,你若是撇下我,滚出这府门,就别再进来了。”   “……那走吧。”沈溯微叫她噎住,不欲再她纠缠,转身便走。   只是走了两步,徐千屿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袖子,随即一只手探进来,似乎在摸索着他的手。   刚才帮她调息,想必她得了些趣味,一松开,便又躁起来了。沈溯微眼睫一动,没做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   徐千屿见素来温柔的王夫人忽而撇下她,焦躁气恼,但王夫人默然将她牵住,她又安定踏实下来,便任她拉着走了。说来也奇,一路上竟畅通无阻,都没遇到一个人盘问一句。   二人出门不久,小冬从阁子里追出来。   自上次做噩梦以后,她总是睡不踏实,半夜要醒来一回,悄悄掀开帘子看小姐还在不在。   今日小姐又不见了。她打开角门时,看见远处有两个影子。又去东厢房敲开门问了问,确认小姐应当是和王夫人一起走了。   虽说小姐有伴,可大半夜的,两个柔弱女子,到底叫人担心。小冬拿不准主意,便叫松柏起来。   松柏一听小姐是和王夫人一起往东边走了,一面穿衣一面道:“坏了,恐怕是回王长史府上了。”   “王长史府上?”   “那王长史,不是个好人。”松柏说,“他家还有好多凶巴巴的家丁。”   小冬登时花容失色:“那怎么办,小姐没带人,万一在那处吃亏。”   “我去叫观娘。”松柏蹬上鞋子就要走。   “别,小姐虽胆大但不冒失,万一是同那边说好的,不想惊动观娘和老爷才半夜而行。明天就是小姐生辰了,大喜的日子,别闹她不愉快。”   “那你说呢?”   小冬提起灯笼,澄黄的光照在她决断的脸上。上次小姐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硬把她一人留下,叫她难过了许久。她哪有那么胆小?   “你跟我说王长史府在哪,我们悄悄跟上,再拿一束炮,和院里人商量个暗号。倘若没事,我们顺便将小姐接回来,也不惊动他人;倘若是有事,便点一簇‘满天星’,叫人增援。”   松柏一听,也觉得有理:“走,我和你一道。”   *   徐千屿随着王夫人长驱直入王长史府,仍然无人阻拦,不由得诧异。但方才路上,王夫人和她约法三章,叫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多话,最好是不说话。   徐千屿也知道,自己开口,可能会将事情搅闹得不可收拾,看在王夫人恳求的份上,不情愿地闭了嘴。   二人走进一个很暗的阁子,桌案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烛,那光甚至没有窗户透出的月光亮。桌案上整齐地摆有书卷,纸张,砚台,又悬一排笔,披着幽暗的月色。大约是书房。   王夫人松开她,仰头查看门窗,柜子。视线扫过一遍后,坐在了案前。   徐千屿无聊,看见书桌上摆着几个敞开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东西。便拿出来瞧,里面装的竟然是崭新的绣花鞋垫。那针脚密密匝匝,绣工细致精美,每一朵花都好看,徐千屿一片一片翻看,竟然绣满了十二月令花。   另一个盒子里也是绣品,各式各样的手工制的抹额,摸起来柔软又舒服。   徐千屿不禁问:“这都是你绣的?”   难以想象,那双清冷无情的眼睛,也能在灯下日复一日补着这样的针脚。   王夫人垂眸瞥了一眼千屿手上绣品,却没有作声,似是默认。   “你怎么回来了?”   背后忽传来人声。徐千屿一惊,回头,竟是王端站在书房门口。   月光照着他病气苍白的面孔,显得他眼眶更红,他惊讶地望向王夫人,神色有些焦躁。   “妾有东西……”   “什么东西?取了便快走吧。”王端急促地打断,他站在门口,胸口起伏,俨然是用力忍耐着咳嗽。   王夫人却没有起身:“你我夫妻一场,缘何如此提防。”   “我们已经……咳咳……和离了,算得什么夫妻。”王端手抚胸口,随着剧烈的咳嗽,他额角那蜘蛛网样的青筋越发明晰,似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一鼓一鼓地跳动,仿佛要挣脱皮肤而出,“再不出去,我便……报官了,告你一个私闯官邸,入室盗窃。”   王夫人站了起来,竟笑道:“好,那你去啊。”   徐千屿让她反手一拉,便按坐在椅上。   她一步步朝王端走去,幽柔之气数步内便被莫名的清寒取代,如身携料峭西风,气势忽而变得压人至极。   王端眼睁睁看她靠近,于口中挣出一声虚弱的低吟:“月吟,走吧。”   王夫人走到面前,将他当胸轻轻一推,竟推得他踉跄后退几步。王夫人道:“夫妻间事,不当小儿面说,我们去外面。”   说罢,回眸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忽觉这屋子瑟然生寒,两肩似有一对掌一压而下,将她按在椅上,动弹不得。   王端第二只脚马上要退出门槛。   变故在此时陡然发生。   一个提着灯的人影从后面跑来,那澄黄的灯笼光忽而照亮了王端半张惨白的脸。   王端像畏光一般,眼睛忽而瞪大,而瞳子霎时缩小。随后那蜘蛛网一般的青筋毫无征兆地挣开皮肤,于王端惨白的面孔侧边,血淋淋剥离出了另一颗“头”:这脑袋没有五官,黑黝黝的黑气暴涨,野兽般暴怒地张开大口,反身一口便将来人吞吃入腹!   同时,“王夫人”袖中金剑迸射而出,一分为三:一把钉入王端胸口,一把钉入腹部,将其狠钉在墙上;另有一把“噗嗤”一声将那黑气构成的脑袋从颈上贯穿。魔物不及咀嚼,受力张嘴,“哇”一下,又将人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松柏跑近了,瞧见地上的人,来不及点上“满天星”便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冬……”   那颗魔物脑袋喘息半晌,没了声息,半晌,如小冬的灯笼,咕噜噜滚落在地。 第20章 生辰(十五)   徐千屿眼见这惊骇画面, 又听得松柏的声音喊“小冬”,简直难以置信,心里一沉, 一使劲, 竟破开那股威压从椅上站起来, 想亲眼去瞧瞧地上那个人。   沈溯微将芥子金珠一抛,松柏和地上的小冬一并消失,金光又如一道波澜横来,将千屿一把拦至案后。   但在那金珠打开的瞬间, 有一道金光逃窜而出,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女人鬓发汗湿, 风尘仆仆, 哭着叩头, 口中哀求道:“求仙君放过他。”   “求求您饶他一命吧, 仙君,求求您了……”   沈溯微见跪在地上的是真正的王夫人杜月吟, 也有些意外。   这芥子金珠内部空间像是一座密闭的阁子,难辨时间流逝,若非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有强大的念力和决心, 怎会在空间打开的一瞬, 抓住机会闯出芥子金珠。   三道金光剑影“嗤”地拔出, 王端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剑影游鱼一般首尾相接, 旋转着凝化为一把金光流转的虚影, 握于沈溯微手中。   “我不能放。”沈溯微垂眼看着与黑气交绕在一起的王端, 平静道, “他入魇了。”   既是凡人,便难免在某一场景下有嗔、怒、妒、恨、恶,这些情绪散于空中,与灵气相结合,滚雪球一般渐具形态,便成为魔。   魔四处游荡,没有思维,仅有恶念,吞食生灵。   这是向外剥离了人的魔。   另有一种,植于人身,光影随行。越是内敛自省、不形于色的人,越容易向内滋生心魔,称为“入魇”。   因魇就是人,人就是魇,二者同一具身体,混沌难辨,入魇之人,无法用任何法器探知,只能凭经验判断。   十几日前沈溯微在白露寺隔帘听得僧人转述王夫人祈福之语,仅有些怀疑;看见王端惨白的面孔,便有五分猜疑;   待化身为王夫人,在书房布下法阵,近身将他激怒,见他皮肤之下,隐有魔形涌动,便已有九分确定。   王端并非忽然生病,而是从那时起入魇了。   “入魇之人,难抗魔性。他白日正常行走,晚上便不能自控。我来之前,南陵大魔吞噬妇孺,有他的一份。日后他会全然魔化,世上没有王端,只剩它了。”   这魔物狡猾,它日益壮大,将王端的身体血脉吸食得气息奄奄,却不脱壳而出,而是留下它当做掩体,一旦城中有修士扫荡,便龟缩于内,借着王长史的身份骗过徐见素。   而王端到底是有点文人骨气,竟与之相抗数十日之久,仍顽强地保留了一丝神智。   王夫人趴在地上,泪珠连缀而下,不住啜泣。   她总算明白为何王端自生病以来,便性情大变,时而脾气暴躁,时而阴阳怪气,处处刁难她,不叫她近身侍疾。   那魔物控制着他,他无法说出真相,只得恶语相向,想方设法,要将妻子送离身边,以免被他所伤。   那道素白的身影默了片刻,又拼命地叩起头来。   王端看着她,不忍道:“月吟,算了吧。”   他二人虽是年少夫妻,但感情淡薄。杜月吟是邻家之女,是母亲为他强娶,她喜欢他,对他好,对他母亲更孝顺,他也便受了。   这女子柔弱胆怯,长久地同他无话可说,新婚时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如今她却敢强闯芥子金珠,为他求告。也敢在魔怪肆虐时,深夜上山为他祈福。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感情可以浓烈到这一步。   他素来醉心功名,虽未曾娶妾,但也很少留意妻子的一言一行,同她相敬如宾,便自以为尽到责任。但他却在清晰地知道自己体内异变,前途尽断、时日无多的时候,忍不住开始在书房整宿翻看杜月吟曾送给他、却被他随手置于一边的东西,仿佛抓住生机:   她绣的鞋垫,抹额,钉的扣子,给尚未存在的小孩子做的小衣。   一针一线,密密斜织。她做的时候,饱含爱意,至于料子柔软,针脚细密,他抚摸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一点笑容。   怎么说呢,他在注定要失去她的一段日子中,有点喜欢上她。   如果能有机会的话,大约能重新相识,做一对恩爱夫妻。但可惜,时不再来,世无如果。   他这具躯壳早就被挤占殆尽,如同一张空荡面皮,只剩下这一缕残魂。那魔物葬身之日,也是他辞世之时。   沈溯微默然不语,剑尖停于空中。   他们晓得,这是留给他们夫妻二人最后说话的时间。但是杜月吟只是啜泣,而王端张口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月吟,对不住。”   王夫人少时便仰慕王端。少年英才,冰雪聪明。他待她总是淡淡的,甚为矜冷。不过他人不坏,去繁花似锦的长安转了一圈回来,也没带回任何娇娘,府内唯一的夫人还是她。   她知道王端不爱她,但默默陪伴在他身边已让她满足。烛下她静静绣花,抬头眼见他聚精会神持卷看书,便也能面含微笑,轻轻咬断线头。   她从无一日敢幻想王端爱她。   可是如今王端爱她,却唯有两句话。   一句是,对不住;一句是,算了罢。   沈溯微一直以灵气操纵剑影,现下首次将长剑显形,握于手中。   徐千屿知道接下来的画面将非常骇人,她却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   那剑尖刺入王端身体内,缓缓向下,王端抖了一下,低下头去,似是明白沈溯微要做什么,竟向他轻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尽全身之力,颤抖着手为自己整袍抚领,闭上双眼,面上竟显出了一丝解脱之色。   那长剑剑刃锋锐,如一把剖刀,一根绣针,穿梭游走,冷静至极,仿若不是在血肉中穿行,而是在雪地中绘制一幅写意画卷。他手法极为利落,不出片刻,那折磨王端的月余的漆黑的魔物被干净地连根剔除,撇在一边,金光自剑尖燃起,顷刻间将其烧灼成灰。   地上只剩平整躺着的王端。   沈溯微垂睫手抚长剑,将其入鞘,王端的身体表面结出一层霜雪,片刻又“哗”地尽数消去,将满身血痕伤痕带走,留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具尸身。   “将他敛了吧。”   话间帷帽上白纱飘落,覆盖于那尸身之上。   沈溯微行至内室,解开金珠之力,拉住站在案前的徐千屿,出了门去。   杜月吟跪在地上,心如痛绞,只剩默然垂泪。   忽而有一张纸飘落身边。她捡起一看,竟是一张和离书。在王端的名字和盖印旁边,“杜月吟”三字墨迹被灵气缓缓地抹除,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和离书上,最终还是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倘若她不愿意,这份和离书,可以永远都不作数。   *   徐千屿边走边急急地问:“小冬呢?”   沈溯微道:“在芥子金珠内,灵气可将她血脉暂封,伤口包裹。性命无虞。”   随即身边人停下来,怎么拉也拉不动了,沈溯微驻步回头,便见徐千屿甩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那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种戒备之意:“你是谁?”   沈溯微看着她,缓缓道:“蓬莱……”   蓬莱。   徐千屿亲眼看见王夫人是仙门修士伪装,先是十分意外,随即心内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修士的到来,如惊天一剑,会划破她现有的生活,好像戳破一场短暂而繁华的幻梦。   自那个噩梦起,现世的梦就在缓缓地破碎,她在醒来。   但他是谁呢?   徐千屿真怕他说出“沈溯微”三字,细思起来,这人像极了师兄。但她记得师兄所持剑叫做“苍阙”,是一把铁剑,出鞘时呈现一种锈迹斑斑的苍青色。   师兄本是水灵根,但越练剑越快,剑风越寒,后化为御霜,再化为操纵冰雪,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剑封喉,而不见苍阙,无人敢近其身。故除了她,少有人知道苍阙的真面目。   苍阙实在太平平无奇。   他可没有这般华丽如金光游龙的袖中剑。   沈溯微却没有说出姓名,只是道:“我们先回去吧。”   徐千屿记挂小冬,便也不愿纠缠。   小冬从芥子金珠中放出,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   她被魔吐出来时血淋淋的,将松柏当场吓昏。出来时却如王端一般被霜雪清理去血污,除了脸上、手上有擦伤淤血,倒看不出什么严重的伤势。但她人事不省,脸色和唇色都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发青。   徐千屿守在床边,直到郎中连夜赶来,翻睑诊脉,烧水喂药。   小冬是手指骨折,多处擦伤,约莫受惊过度,虽喝了药,却一直身处梦魇中,没有醒来。   徐千屿搬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将那个被踩扁的、溅上血珠的纸灯笼拿在手上转来转去,静静地看。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天亮了,鸟雀开始脆鸣。   沈溯微忽而说:“你去过生辰吧,我可以在这里看着她。”   徐千屿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一眼。   过生辰,她过了这样的一晚,过什么生辰。哪还有心情去过生辰?   可却有丫鬟进来传话:   “老爷请小姐去花厅。”   “老爷请仙君一起去给小姐庆生。”   说罢,丫鬟看了看他们的脸,一福而去,竟然是不待回答、不容分辩。   沈溯微一怔,半晌,背过身肃整衣衫,依言前往。   清晨明澈的光线笼罩在八仙桌上摆满的各色珍馐上。菜虽精致,却显得有些冷。   这二十四菜式,都是前一夜便备好的。故而老爷宣布提前开宴,也能在一刻钟之内摆满餐桌。八仙桌当心插了一簇含苞带露的粉色绣球花,花下摆着酒壶和酒盏。   徐千屿来时,便见观娘和水如山都换了崭新的衣裳,精心装扮。观娘一见她来便笑着道贺,也同沈溯微点头致意。   徐千屿如每一年的生辰那样给众人斟酒,敬了水如山三盏,观娘拱手笑道:“恭喜小姐呀,今日起就十四岁了,从此是个大姑娘了。”   观娘今日特意描眉点妆,眼眸含笑,竟有几分醉人风姿,徐千屿便多看了她两眼。观娘从一旁的椅子上捧起一个盒子:“小姐,这是奴婢送您的礼物,看看合不合眼。”   推开盖子一瞧,是珠花并整套的冬装裙子,裙子是火红呢绒,斗篷上缀雪狼白毛,如烈焰撞冰雪。徐千屿一看便喜欢,以至于从夜里一直郁郁不乐的表情也松动了,看着裙子,勾了勾嘴角。   观娘瞧着她笑,立刻便笑了:“这是骑装。以后有机会,骑马穿,一定漂亮。”   徐千屿却又收了笑,把盒子盖上:“谢谢观娘。”   水如山也捧起一个盒子递来:“这是外祖父的生辰礼,你打开看看。”   那木盒宽阔却狭长,有些沉重,千屿一手都拿不动,便将其放在桌上。木盒缓缓打开,一个徐千屿熟悉之物逐渐露出真容。   竟是挂在外祖父书房的那把剑。   徐千屿心中一沉,她还未开口,沈溯微眸光扫过,眼神已经一变。水如山搁下酒杯望着他,话锋忽而一转,刀兵尽现:“仙君远道而来,何故隐藏身份,该是一睹真容的时候了吧?”   沈溯微却并未接招,反而到:“先过完生辰。”   他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徐千屿。   徐千屿奇怪看他一眼。   他将盒子放在桌上:“送你。”   徐千屿看也未看,把盒子推到一边,看看两边,在静默而压抑的氛围中无语地夹了一筷子菜。   脑海里却忽而涌上一段昏黄的记忆,那大约是上一世:徐冰来如谪仙人般从天而降,说了两句话就将她拉起,那日她面前也是这样的一桌刚吃了一口的珍馐。   她的九岁生辰。她惊得嚎啕大哭,水如山怒道:“你能不能叫孩子把生辰过完?”   徐冰来敛目道:“失礼了。”但他脸上却未见失礼,手也未曾松开。   如今情形颠倒,但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天就是跟她的生日杠上了。   “烦不烦。”徐千屿忽而将筷子一拍,骂道,“打什么哑谜?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生辰过完了。说罢。”   她这么忽然发作,倒震得几人一惊,俱是一静。   方才那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被一力破开,涌进些新鲜空气。   徐千屿转向沈溯微,喝令道:“你先说。”   沈溯微这是第一次叫人挟持出剑,他捏住酒杯,思忖片刻,仍然婉言同水如山道:“前辈既知晚辈来意,请劝劝小姐。”   水如山却是一笑:“你还没问我肯不肯呢。”   话音未落,沈溯微忽而意识到这花厅的形态、廊柱排列、画幅布置都颇有门道: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竟以不经意之姿摆成笼中阵法,而他的座位,刚好就在阵心。   听出水如山话中杀意,他身上剑气习惯性一动,便登时窗洞撞开,风云席卷,墙上字画、桌上玉箸,顿时化为杀人利箭,嗖嗖嗖朝他袭来。   沈溯微身形一闪,跃出十步之外,但那箭雨如长了眼睛一般,拐个弯穷追不舍,朝他刺来。   袖中金光一闪,沈溯微剑出阵现,光芒四射,将外物轰然迸开,但那些玉著却没有四处飞溅,反而叫那剑气控制住,张牙舞爪悬停空中。   被打散的唯有那朵带露的绣球花,花叶纷落如雨,滚落在他雪白衣襟上。   他身上化形已失,光晕之下,慢慢现了真容。   他玉冠束发,发丝漆黑,瞳仁也漆黑,嘴唇却有薄薄胭脂色,具有堪称冰雪美人的一张脸,却面无表情,手中握剑,乍看如杀阵中的剑俑一般,叫人见之生畏。   光华渐落,他轻轻踏在地上,敛目道:“晚辈蓬莱仙门内门弟子沈溯微,奉师尊之命,带千屿回宗门。”   画卷相叠,花瓶晃落,玉著在空中叮当汇在一处,风停浪止,整齐落回筷筒。   承载喜庆之地,他没有打砸破坏之心。   “好。”水如山竟赞了一声,“你有礼貌。果然不是徐家那些蔫坏损货。”   但他又道:“但你要带我外孙女走,若她不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叫你带走。” 第21章 生辰(十六)   沈溯微不敢松懈, 端立在远处,握紧剑柄。   他知道水如山还有后招。   水如山身为凡人,深知自己微如草芥, 却苦心谋划, 日夜排演, 做出了他能做出的全部。   沈溯微知道,这样的敌人,往往比那些身怀异术、眼高于顶的大能,更难对付。   水如山话落, 便从容起身,连观娘也站了起来。随即家丁们持棍从角落闪现,默默地站成了人阵。   人有眼睛鼻子, 耳朵嘴巴, 会判断, 能闪躲, 便不似那筒中玉著,能叫他轻易破开。   可是忽而一抹榴红跑到水如山身前, 原本置于盒中的剑被人拿起,“唰”地出鞘,沈溯微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把木剑, 剑刃上甚至还有些腐坏豁口, 但出鞘之时, 竟然有铮然之风。   徐千屿剑指他的脸:“离远些。”   水如山惊道:“千屿!”   沈溯微立刻退了一步, 倒不是因为他被这少女镇住, 而是他见得她剑尖儿都微微颤抖, 便知她是为形势激发才气势汹汹, 其实心里已是极度慌张。   他怕她下一刻就横剑到自己脖颈上。   而徐千屿想了一想,果然将剑一横,摆出个自刎姿态,瞪着他:“你要我是吗?”   “哎哎……”水如山和观娘顿时都慌了手脚。   “……”沈溯微闭了闭眼。   观娘抬着两手,不敢触碰徐千屿,不禁看向站在原处的沈溯微:“沈仙君,你是个有仁心的,掌门所作所为,你看在眼里,难道也苟同吗?你就甘愿为人手中之剑,助纣为虐?”   当场挑拨师徒关系,实为下下策。但观娘为求得一线生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沈溯微却没有恼,仍然淡淡:“十五年前,掌门赴宴遇刺,携幼女留宿人间,有了不该有之情。他走时据说给过避子汤,但不知为何,水小姐仍然有孕。”   他道,“此事为太上长老所知,太上长老,是掌门夫人之父,惊怒不已,派人以轻红剑暗杀此子。水小姐逃过一劫,未能落胎。但那轻红剑刺伤了腹中胎儿,血落蛊生,称为‘莲子连心咒’。”   沈溯微看向徐千屿:“便是小姐额头这枚朱砂。”   水如山和观娘闻言,都是震悚。   “此蛊随骨血生长,如莲叶下丝缕根系蔓延,待十五年满,便会毒发心脏而亡。此蛊生于蓬莱,是平平无奇的一种,若得蓬莱的灵气蕴养,以修士之体,可以自行压制。但对凡人,却是灭顶之灾。”   “掌门为何执意寻小姐回蓬莱,我不便猜测。但夫人既叫我说,”沈溯微垂眸,“溯微以为,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说完,他便闭了嘴。   这段话对他来说,太多了。   那些身孕、避子汤、夫人、胎儿,阴谋谬误,恨欲纠缠,没有一样跟他相关,甚至好些需要学习才能明白。   他却缠绕其中,须得搞清桩桩件件,再来解决收尾,这便是他在蓬莱干的最多的勾当。   他本是破阵一剑,这是他唯一一次,除生杀之外,破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观娘骇然道:“那,小姐都十四岁了 ……”   徐千屿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   那朱砂十几年不痛不痒,离死隔了老远,便没有什么实感。她还在拼命思忖,那些人都是谁。   她对太上长老几乎毫无印象。   那都是快要得道成仙的老王八了吧,常年闭关不出,高坐莲台,离她十万八千里,甚至未曾照面,却也曾经费尽心力,想将她从世间抹去。只因为,她是一个错误?   想到这里,她很是不快,一手持剑,一手掀开沈溯微给她的盒子,:“沈仙君送我什么礼物?”   沈溯微道:“是雪凝珠,若你服下,它会将你周身血脉瞬间冻结,若你不再生长,那莲子连心咒也便一并停滞。如此,可在人间再停十年。”   徐千屿捻起那颗剔透的珠子,珠子上有霜花徐徐滚动,仿佛一颗冰珠。   不愧是师兄,想出来的法子,如此简单粗暴,便是把直接她冻成个冰俑。   徐千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那狐疑之中,甚至沁出了几分嫌弃,“那十年之后,我不还得死吗?”   那么,这样的好意,又与等她过完生辰再将她带走,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徐千屿想得很模糊。   她只是想,这样她便再也长不高了。   如今这样,她是不甚满意的,她本来还想长高一些,腿长了,能去打马球。   “十年之后……”沈溯微似乎无声地一叹,“我会再来。”   于他而言,在哪里生存,并无区别。徐千屿不肯离开,他便认为是恋家,既然恋家,那便多停一阵。   他所化身的“王夫人”,到底承了大小姐两次恩情。他所回报给她的,便是一次缓期。亦或者说,是有所选择,而非走投无路。   至于师尊那里……可以由他再担一点。   “仙君。”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呼喊。   家丁被推倒一片,惊叫之中有人踉踉跄跄奔过来。   沈溯微直觉房内摆好的阵法忽而被破,仿若被划了一刀的口袋,那笼中杀气瞬间便从破口泄出,顿时叫清寒的剑气压过,一股冷意霎时盈满房间。   胜负,往往是在瞬间颠倒。   “你!”水如山看向来人,脸色一变,“你怎么出来的?”   “仙君。”那女子跌跌撞撞跑来,远看是个少女打扮,走近了才发觉,她已不再年轻,但姿容不减。她有一双柔婉的眼睛,含羞带怯,水汪汪的,但跑到跟前,见了沈溯微,却露出失望之色,“不是他啊。”   可是失望片刻,环顾四周凝重气氛,又欣喜起来:“是不是仙君叫你来接我走的?”   沈溯微一瞧她便知是谁。   当日那画像不像徐千屿,却是照着她的模子勾勒。   这是千屿的母亲水微微。   但是没想到,她……   “爹。”水微微见他不答,转过身,对水如山道,“爹,是不是您不肯。求您放我走吧,女儿想和他去仙门!”   “你……他不可能娶你的。”   水如山面色又痛又怒,如若说方才这老者只是颓势略显,此处看见水微微,才是兵败如山倾。   水微微唯独在关于徐冰来的事上不疯,甚至颇有镇定。   譬如水千屿出生那时,观娘将婴儿抱着摇晃,口里哄着。她忽而掐住观娘的手臂,逼她说孩子姓徐。   “他会的。”水微微竟然忽而露出个笑容,抚摸着自己不存在的肚子,悄声地说,“我们孩子都有了,他是仙门正道,难道不怕人说吗?早晚有一天,他会迫于声势,把我们接回去。”   那口吻,竟然十分笃定。   她完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   徐千屿咣当一声将剑摔在桌上,水微微被吓得跳了起来,小跑着躲到了沈溯微背后。   徐千屿拧起眉。这剑太沉,她实在拿不动了。   自刎看来也不是件易事。   她气喘吁吁地揉着手腕,看着剑,半晌,又抬眼看向沈溯微背后晃来晃去的水微微,头一回有些可怜她。   水微微也学过一样的“君子之德”“淑女之行”,她就是被那些大儒所授的世俗礼仪给荼毒傻了的。   若孩子的爹是哪个凡人望族,确实会顾忌声名伦常,即便不爱,也至少会负责。   而四大仙门的修士,皮囊同凡人长得一样,也能同凡人来往交流,可哪里和他们相同?   在修士眼中,凡人根本没有同等的能力,那便跟他们不是一个品类,而是院中的草木,圈里的牛羊,谁踩倒了一根草,还要跟草道歉吗?谁又会真正在乎草的评价,被草的礼仪规范所束缚。   水微微当年同她一样,都是在这四方院中长大,是这个小家呼风唤雨的霸主,随便说一句话,收到的只有应和,没有反驳。   可是,非得叫她们懂事之后才慢慢看见,这世上原来有很多不可抗衡之物,这些人或物,都不能用道理来解释,一旦撞上,只好退避三舍。   若接受得了,便关起门来,继续做小院的霸主,也能闭目塞听。   但问题是……   小冬已经叫魔吃掉了父亲、姐姐、弟弟,自愿到南陵最安全的地界卖身为婢,却还是差点葬送在魔物之口。   她甚至没有踏出南陵一步,身体内的莲心蛊毒,却从出生之日起,一刻不停,日日生发。   这所谓南陵最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任由妖物横行,修士自由穿梭。   不论如何,恃强者是一定会凌弱。   即便是关上院门,有朝一日,仍然退无可退。   要么,就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要么,就变成……水微微。   她冷冷同沈溯微道:“我跟你走。”   她不必缓期十年,就要现在。   观娘和水如山对视一眼,水如山垂眸,面上仍然如常,不见讶异,似乎早有预料。   “但是,”徐千屿指向水微微,“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她不走,我不走,你懂吗?”   沈溯微刚想开口,徐千屿眼神一落在剑刃上,他立刻道:“好。”   “你让她走吧。”观娘扶住水如山,徐千屿同外祖父说,“她留在这里,只会气死你。若带上蓬莱,说不定还有办法治好。治好了,我便将她送回来。”   水微微听闻这句话,却喜道:“仙娥所言正是。”   当了数年的狐媚子,就因为说了这句话,成了仙娥。   徐千屿把脸别过去,气得不想理她。   再回过头时,水微微已经进入了芥子金珠。   水如山沉默片刻,淡然拍拍桌上盒子:“既然如此,千屿,你便试试这把剑吧,看看趁不趁手。”   徐千屿将剑拿起,手轻轻抚摸过剑刃。儿时她数次闹着要把剑摘下来,而今真的摘下来了,却只觉得心里如那片墙一般,空荡荡的。   这是把沉甸甸的实心木头剑,剑刃并不锋利,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拎着剑,似想到什么,提裙出了院门:“等我。”   花厅之外便连着水家的后园,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徐千屿绕过假山,那狐狸一手提着篮,爬上爬下,抓起篮中各色的花瓣,在山壁上抛成一个仕女图画像,以讨小姐欢心。   听闻她脚步声,狐狸跳转过身来,弯起眼睛道:“小姐生辰快乐。”   眯起的眼睛,却不住地瞄着她裙带上挂的锦囊。   徐千屿右手将剑反手立在袖后,看了假山一眼,说:“赏。”   说着便从锦囊内掏出一锭金,咕噜噜丢到了前方,狐狸大为欢欣,作了个揖便转过身去捡,两条如云尾巴摆到了身后。   正在这个瞬间,徐千屿的绣鞋冷不丁踏住其中一条尾巴尖,反手就是一剑,竟将一条狐狸尾巴连根砍断!   那剑太生,太干脆,至于那狐狸都未曾反应过来,爪子还欢喜的去捡那金锭,等抓到了,才觉尾根一凉,再接着便是大吃一惊,金锭掉落,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狐妖百年方得一尾,这一剑下去,狐狸便没了百年的修为。   徐千屿看着它在地上哭泣打滚,并无恻隐之心,双眸如某种冷而纯粹的珠玉,她天生在这处少开一窍,除了亲人,对任何非人之物,都少有亲近怜悯。   狐狸哼哼唧唧地哭道:“我伴小姐八年,缘何落得如此结局……”   风拂过徐千屿的发丝,这八年种种,闪过心头,不过这模糊的难过马上便随风而逝,她垂下长而密的眼睫:“可你害我。”   狐狸一惊,便知道事情败露。   从前它虽然口中谄媚,但心里却略微不屑:小姐实在好哄,靠它百年的道行,哄骗一个小女孩子,岂不是易如反掌。所以徐千屿在她眼中,和一个行走的钱袋子并无区别。将徐千屿做成了贡品,它也只是惋惜,从此以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得来的金银。   然而此时缓过劲儿来,见她手中还握着剑,面无表情,狐狸尾根疼痛,后心发寒,第一次对小姐有了畏惧之心。怕徐千屿越想越气,将它另一只尾巴也砍了,当即忍痛坐了起来,哭告道歉,说自己都是一时糊涂,还望小姐开恩。   磕了几个头,见徐千屿没有追究之意,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地上的狐尾本就是精怪修为所化,此时闪烁白光,缓缓缩了形,变得只有手掌那么大,毛茸茸的一条。   徐千屿将它捡起来,见剑还缺一个剑穗,便将它拴在了剑上。   那假山也无法障目,沈溯微从窗内目睹全称,有些诧异。   他并非诧异千屿的惊人之举,而是她分明未曾练剑,方才劈砍的那一下,却有他的用剑之风。   这很奇怪。   徐千屿当风走回来,剑同剑穗一并搁在桌上。   “这剑很好,但我不能要。”   “为何?”水如山忙道。   “我若拿走了它,家里往后如何防御大魔。”徐千屿道,“你们放心吧。我入门派以后,会找到我的本命剑的。”   前世败雪伤了她,既然与她不合,她也就不找了。但总会有别的剑吧。   水如山却叹道:“你拿走罢,我总得给你一点东西。你若出嫁,我当随给你千金的陪嫁,你要是做生意,我便给你百间铺面。如今你去了仙门,金银珠宝化为尘土,就让外祖父,赠你一把趁手的剑吧。至于家里……”   “留在家里罢。”   沈溯微忽而道:“晚辈愿将此剑赠与水家。”   说罢,手中剑影正正横在桌上。   剑上金芒拂去,现了实形,白玉作柄,金蛇缠绕,小巧玲珑,乃是一把极为漂亮凌厉的宝剑。   “此剑甚重,光芒闪耀,名为袖中摇光。若悬于室内,方圆十里,妖魔不敢造次。”   水如山瞥着剑,有些惊诧:“你连本命剑都愿意给出?”   一把好剑是修士无上之珍宝,即便是当年的徐冰来,愧疚之下,留下了身上所有法器,也未曾留下自己的剑。   沈溯微却再不看那把“袖中摇光”一眼,仿佛那剑与他毫无关系:“本命剑和剑君心意相通,片刻不离。既然我有赠人之意,它便从此不是我的本命剑。”   他早觉此剑太过招摇,于他无益,如今见水家处处雕梁画栋,金玉满堂,和它相得益彰,便不如归了水家。   而对他来说,太过绮丽晃眼,太惹人注意,便是一种危险。   “好。”水如山没有推辞,叫两人抬着,将剑挂于墙头。   他并非贪恋此剑珍贵,而是不想让徐千屿太轻易地被带走。   他要蓬莱仙宗有一个修士永远记得,她是他付出了一把宝剑才带回的,从此待她便留意几分。以后她受了委屈,能有人相护,有人将她珍之重之。   沈溯微道:“千屿,你将祖父的剑收下吧。”   徐千屿便将木剑拿在了手里,回头看师兄,他已经背身而去,远远走到院中,道袍当风,留待他们自行告别。   千屿收回目光,急急向观娘迈了一步。   观娘忽而换上喜色,朝她一福道:“恭喜小姐要入仙门了。”   “有什么好恭喜?”徐千屿奇怪,她的表情原本还是不高兴的,怔怔地一回头,却见整个花厅的家丁、丫鬟都换上一幅兴高采烈的笑容,向她鼓掌贺喜,仿佛今日是什么天降喜事的好日子。   “是仙门诶。”   “小姐很厉害。”   “我们水家有人能去仙门,可是一件大幸事!”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倏忽间便被柔和春风所化,成了热闹和欢喜。   徐千屿愣住,却好像确实高兴了一点,忽而觉得离家也不是一件如此苦大仇深的事了。   可是她一瞧见椅子上摆着的那火红的骑装,又觉难过,扑到了观娘怀里:“观娘。”   观娘一把将她搂住,伸手抚摸她的脸。   徐千屿抬头怔怔看她。观娘以往总是以谦卑的姿态待她,这是第一次以母亲、姊姊、长辈的姿态,安抚着她。   “小姐,你也知道,此间女子出门要以帷帽遮面,不得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不得裙装骑马,不得打架斗殴,不得顶撞长辈……你不一样,但你没有伴。待我们去了,你一人在此,难免招致非议。”   “仙门是不一样的地方,听闻那里可以男女同擂,各凭本事;又有广阔天地,自在来去,无所拘束。这人间留你不住,你去到那里,未尝是一件坏事。”   观娘道:“但请小姐记住一件事。”   千屿问:“什么事?”   “你要记得,我与老爷同你说的话才是真的。若是以后遇到很多人,说的和我们不一样,你便全当一场游戏,闭着眼睛玩过了就算。”   徐千屿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观娘或许也害怕她变成了水微微。   观娘松开她,徐千屿又走到水如山面前。   水如山见她,勾起嘴角,面孔仍然严肃,但仿佛又透出些欣慰笑意。   “方才那位剑君,倒是不错,你日后有事,可以托付于他。”   “怎么?”徐千屿回头看,沈溯微早走远了。   “他分明能强行将你带走,却没有动手,反倒赔剑。手握强权之人,行事却不傲慢,这很难得。”   徐千屿烦他,暂不想听。眉头一皱,提醒外祖父道:“赠言。”   水如山一怔,旋即微笑,将她面孔从头看到下,正色道:“千屿,我对你没什么期许。柔则易碎,刚则易折。你便随心地活着吧,尽量活久一些。听闻成仙以后,可以逆转死生,跨越时间,倘若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千屿愣住。   原来外祖父的前半句话,是这样的……   那仙门岁月苦寒,风沙无数,她竟然把前半句,忘了个干净。   徐千屿低头:“谢外祖父赠言。”   这是她第一次喊外祖父。水如山怔住,良久,未发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立刻转身,坐在了席上。   观娘拍拍手,笑道:“你们都过来一起吃宴吧,为小姐贺喜。”   又趴在门边唤沈溯微:“仙君,您也来。”   徐千屿十四岁生辰的后半日,倒是过得意外地热闹。   *   小冬虽未受重伤,但因身上有不少擦伤,缠了许多药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还小声地呻吟。   待睁了眼睛,看到徐千屿守在床边,她不由急切道:“小姐,你没事……”   因为大声说话就牵动伤口,她的声音轻轻的。   “没事。”徐千屿按住她,“你也没什么事,好好躺着吧。”   小冬放心地躺了下去。   她似乎把被魔物吞进去的那段记忆给忘了,还以为自己是在书房门口滑倒摔伤的。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徐千屿忽而对她说:“小冬,你想不想去蓬莱呢?”   小冬睁大了眼睛,直摇头:“小姐说什么呢!奴婢不去,奴婢还要守着母亲……还有小姐。”   是了,还有母亲。   徐千屿没有做声,从旁端起一碗冰糖莲子,不太熟练地舀了一勺,轻轻地喂到小冬嘴边。   小冬惊讶极了,脖子使劲挣扎:“怎么能让小姐喂我呢?”   “你快吃,哪那么多废话。”徐千屿蹙眉,小冬便侧着脑袋,艰难地将勺子上粥吃了下去。   徐千屿耐心地喂了大半碗,问她:“甜吗?”   小冬看到小姐看她的眼神极为专注,徐千屿的瞳子本就偏大,又很明亮,这么样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稚童一般的纯洁无瑕的求知欲,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是重要。   “甜。”小冬咂咂嘴说。   徐千屿开心地笑了,明亮璀璨,她将碗搁下:“你以后就代我做这个小姐,每天都可以有冰糖莲子吃。”   说罢,她便轻轻站起身,踮脚替小冬放下帘子。   “小姐……”小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拉住徐千屿的裙子,眼泪也流了出来,“小姐……”   小冬在身后一声一声地喊她,含情凄切,闻之不忍。   沈溯微静静立在门边,见徐千屿径直走了出来,分明眼底闪闪发亮,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少女走到他身边,扬起下巴道:“走了。”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倘有一日,他们二人决裂,便也会像这样。一日别后,再也不见。只要徐千屿从他面前走了,就不会回头。   这念头一出,忽而心中涌出一阵细弱游丝,若有若无的缠痛。   但待他细辨,又消失无踪。 第22章 赴蓬莱(一)   “一般来说, 灵气越浓的地方,时间流逝越慢。”   “分布在凡间的灵池、灵田,灵气稀疏, 可忽略不计;坐落于世间灵气最充沛之处的四大仙门, 影响更明显:仙门一日, 凡间约莫已经过了五日。”   “所以算起来,徐冰来借宿于水家,不过就是三年前,对修仙者来说, 更是一眨眼的长度。一眨眼便多出的一个半大的女儿,很难指望他对你有多深的感情。”   徐千屿坐在树荫下拿手掌扇风,听系统说完, 冷冷道:“那么, 他是不是觉得, 如此费尽周折地救我一命, 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系统:“他正是这样想的。”   徐千屿冷笑一声。   徐千屿现在已知徐冰来是自己亲爹,却并没有太多激动之情。   在家里, 外祖父几乎承担了“爹”的全部功能。在外面,同那些纨绔子弟在赌场花楼撒野的时候,过来骂骂咧咧、揪着耳朵把孩子拖回家的都是娘,从没见过谁的爹。哦, 倒是也见过一些爹, 他们也在桌上玩儿, 耳朵也被娘拧着。还有她骑马过街, 不许小孩看, 自己却伸着脖子看得起劲的, 那些也是“爹”。   所以, 爹对她着实没什么用。   回想前世,师尊平日该教她的时候爱答不理,骂她的时候倒是正襟危坐,比对谁都严格。她不由得冷哼:   徐冰来,他“不愧是爹”!   但走出半日,耳畔热闹远去,徐千屿心里毕竟涌上些闷闷的难过。   她将沈溯微交予她的芥子金珠贴身佩戴。   她虽然烦水微微,但一想到这是与她一并从家里来的“东西”,便把金珠握紧,难得地生出了一种相亲相依之感。   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那个……你还有我qwq”   对,差点忘了。还有可云。   徐千屿发现沈溯微仿佛在远处看她。   这盛夏蝉鸣,没有给他沾上半分暑热,他的衣襟发丝都挟着清寒剑气,日光下仿佛有一层浅浅的光晕,不像尘世中人。他站得极静,瞳仁如一泊墨玉,看不出喜怒。   他看人的目光很轻,淡漠游离。师兄一向如此,唯准备杀人的时候才凝神注视对方,甚至会笑一笑。但若是平常的注视,你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人,还是在看身后的树叶,还是只是单纯在看着虚空里的尘埃。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视若无睹,省得万一他真在游神,自讨没趣。徐千屿便把脸扭到一旁。   不过沈溯微确是在看她。   徐千屿着织金堆花上襦,裙摆散在树下,热得两颊通红,正拿手不耐烦地扇风。   她在家里,有锦绣花海将她簇拥,造成了一点张牙舞爪,声势浩大的错觉。将她单独剥离出来,放在树下的时候,不免孤零零的,忽然显得势单力薄起来。   沈溯微觉得自己撷下了一朵现下还生机盎然的富贵之花。   只是离壤之花,不知道能存活多久。   但这感觉只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因为缀行的家丁们从马车上下来,开始训练有素地搬箱子,不一会儿便在小姐身旁堆出了巍峨高山,又将她衬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姐。   徐千屿随行携带万两黄金,珠宝、衣裳无数。   他委婉地跟徐千屿说过,这些东西在仙门不流通,带了没用,但徐千屿目光冷傲,置若罔闻。   毕竟是水如山一片心意,他未再阻拦。   但这些东西……沈溯微将箱子排了又排。他随身携带的储物囊全部填满,发现仍差得远。排到一半,他又把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全部取出来,将箱子拆了,只将内容物填进每一个缝隙。   最后,一缕剑气探入芥子金珠内,在水微微额心轻轻一点,叫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随后大量的金银哗啦啦地淹没了水微微床边的空地。   沈溯微身前温驯地蹲着一只约莫一人高的灵鹤。灵鹤羽毛光洁,仿若隐隐生辉。沈溯微此行没有用巨鸢。巨鸢一路烧灵石,灵石不便携带,而灵鹤平时可以自己捕食憩息,用之招之,带一个人是足够了。   眼下灵鹤背上已堆上十二箱,以沈溯微的经验,差不多是到了极限。   但地上仍然还剩一箱。   沈溯微沉默片刻,将它拿起来,轻轻放在了灵鹤背上,灵鹤“嘎”地发出了一声哀叫。   沈溯微:“……”   灵鹤:“……”   半晌,灵鹤挣扎着支撑起一双细腿,又缓缓地站了起来,头上的翎子也支了起来。   沈溯微从袖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灵玉喂它。   剩下最后一步,沈溯微叫千屿过来,将她抱起来放在箱奁旁留出的空位中。他自己可御气而行,就不给灵鹤增加负担。   然而未等灵鹤拍翅,徐千屿坐在灵鹤背上,闻到禽鸟羽毛的味道,便狐疑蹙眉,手扶胸口:“呕。”   沈溯微:“?”   在她“呕”第二声之前,他已一把将她抱下,放回地上。   他弯腰握了一握徐千屿的手,她体内的灵气分明已经调理得运转顺畅,身体也无大碍。随后沈溯微拉着她,在那树荫下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意图叫她放松。然后又将她一把抱上灵鹤的背。   徐千屿:“呕。”   下来之后,她登时发起脾气,指着灵鹤道:“我不坐这只鸟,它一股鸟味。你就不能把我放进芥子金珠内吗?”   谅她刚离家,沈溯微忍了忍:“那芥子金珠是普通法器,只能承托凡人。你有灵根,灵气持续灌入,它承不住。”   他倒是如不少修士一般,以高深剑意塑得自己的灵界空间,称为“境”。   但他的“境”,朔风吹雪,冰封万物,从不装人,而只是用来在近身斗法中取了对方性命。   若是随他御气而行,她断然承受不住彻骨寒气,启程没多久便会直接被刮成一只篓子。   沈溯微忽然感到一点轻微的压力。   以前他亦带着徐千屿外出过,但徐千屿吃住都在家中,和全部依托给他是两码事。对他来说,带人头回去,和带人回去,也是两码事。   凡人实在脆弱。   何况徐千屿,是脆弱中,最娇贵的一种。   沈溯微从储物囊内拿出观娘给他的盒子。   观娘说,那是小姐最爱吃的桂花冰皮月饼,外面是扑粉糯米,里头是桂花酒酿甜圆子。若是心情不好,便给她吃这个,但也不能带太多,夏日东西易坏,要加冰储存,顶多带两盒。   打开盒子,有十六隔档,每个格子里一枚月饼,雪里透鹅黄,精巧可爱。   喂一点从家里带的东西,该是不会有错的。   徐千屿吃了一个,果然怒气渐消,眉头松动。但她吃完,还要一个。   沈溯微垂眸看着盒子,眉眼冷寂。   这东西一日能吃两个吗?   这个却忘记问。   在徐千屿不耐烦的催促下,他想了一想,又容她取了一个。   徐千屿吃完第二个,解了热,拍干净手上糯米粉,便愿意走了。   沈溯微问她:“好了吗?”   徐千屿点点头,他便信了她。   然而那灵鹤刚刚离了地,便听得身后“呕”的一声,它约莫也是极其害怕脏了翅膀,踉跄一下,当场踩落回了地上。   沈溯微面无表情将徐千屿拉下来,叫那灵鹤托着行李自行上天。心道:果然是不能吃第二个。   这世上既有人晕船,那确实可能有人晕灵鹤。只是灵鹤都坐不成,往后御气御剑,更是天方夜谭。   沈溯微不觉得徐冰来带她回去是为修炼。   徐千屿是身负灵根,可放在天才辈出的仙门之内,只算得天资平平。何况她十四岁尚未入门,仙门之内少有先例。   修道之人大多天赋和勤奋兼并,日夜兼程,数年时间,已够做很多事。错失良机,便往往难以追赶。   但他也不觉得,十四岁入门就完全不可能。若他是徐千屿,他能做到,所以此事能成。   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但这件事就与他无关了。他的任务,只是将徐千屿带回宗门为止。   既坐不成灵鹤,那便走吧。坐船坐车,走上半个月,约莫也能到。   刚出得城门,金色蝴蝶上下翩飞,迎面而来,沈溯微伸手一接。那信蝶本是传信符纸所化,在他手中,扇动两下翅膀,便渐化为信笺一封。   师尊问他打算何时返回,又婉言同他说,出秋功绩已是上佳,不必恋战。   显然,徐见素回去后又说他坏话了。   沈溯微指尖挟笺一转,放了信蝶,没有解释,单回四字:找到千屿。   他没说千屿是谁,徐冰来却已懂了,之后数日再未催促。   徐千屿跟在沈溯微身边漫行,心内却同系统道:“现在约莫有十几天时间,你知道蓬莱多少事情,赶快给我讲讲。”   系统:“?不是,你刚才装的?”   徐千屿冷哼一声:“让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偏不想那么快回去,要你管!”   *   灵越山下的一处面馆,一名佩剑的少年男修取了一双筷子,灵力化两条细细的水龙交错缠绕筷子,清理一遍,方递给坐在矮桌上的帷帽女子:“陆师妹,给你。”   “谢谢李师兄。”声音细细的,帷帽白纱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局促绽开的酒窝。   李青源心中一动,不敢多瞧,又给她夹菜:“多吃些。”   那女子撩起帷帽吃饭,一张小巧可爱的瓜子脸,正是陆呦。   但她吃着东西,细眉微微蹙着,一双眼睛却看不出多少喜色。   “我听说近日宗门内有人说你,师兄往后就少来些吧。若有消息,我们可以传信蝶通信。”   “不要理她们。平日里不好好修炼,净多嘴多舌,哪里像是仙门弟子。”李青源嫌恶道,“我行正走端,不怕人言说,师妹你也不要害怕,她们再欺负不了你了。”   他又温声安抚道,“你在这客栈多住几日,直到你有处可去。这点钱师兄出得起。知道吗?”   陆呦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嗯。待我赚了钱,早日还给师兄。”   事情要从月余前讲起。   陆呦在灵越仙宗的灵田内等了五年,始终没有捡到魔王,疑心这一世的故事线发生巨大偏移,便不得不暂且跳过这步,继续下面的剧情,开始在灵田内认真培育灵草。   她接下以前没接过的支线任务,以灵草救治病重的长老。她只是小小一个外门弟子,宗主虽然狐疑,但也派人提供了各种法器良种以辅助,她的灵田被专人保护起来,外面挤满了想看她热闹的同门弟子。   这本是她的特殊技能,经她照料的灵草,能解百毒。后来,蓬莱掌门徐冰来为她所种灵草解救,蒙她大恩,才将她带回蓬莱仙宗。   那里才是她的大本营。   但这一世,收获前夕,她忽而惊悚地发觉:她培育不出治愈灵草了。   无论她如何细心照顾,抚摸它们,跟它们讲话,种出来的,顶多就是肥硕一些的普通灵草。   按着《诛魔》的时间线,她本因为同门排挤,被逐出灵越仙宗。这回都不必排挤:时间已至,她夸下海口,却种不出灵草,在讥讽声中,直接被宗主丢出了仙门。   如今她身份上不再是仙门弟子,作为凡俗女子,只得以帷帽遮面。   支线任务也同步失败。   系统告诉她:锦鲤女主【治愈灵草】这一技能,在这一世因长久不用而“退化”了。   陆呦大吃一惊,她这五年确实因为太急着找谢妄真,无心种灵草,每日的割草播种,机械乏味,她都是叫天道气运代劳。但没想到,连主角的“金手指”也会退化。   没想到这个世界,连每日基础任务也是重要的,不能完全挂机。   “那我还能再有吗?”她急切地问。   这是一个关键技能。她虽是剑修,但攻略多个书中人物时都用到灵草,尤其面对经常失控的魔王谢妄真,这是她无可替代的治愈力的一部分。   系统道:“你可以通过‘学习’再次获得,但要拿一部分‘爽度’兑换。现在你的爽度不足。”   陆呦叹了口气。   《诛魔》第一卷 ,她受尽欺辱,但有黑兔作伴,始终乐观善良。等她睡去,晚上谢妄真会悄悄现出魔身,帮她报复欺负过她的那些弟子。   谢妄真毫无善恶观念,只做有利于她的事,他本就是魔王,又以兔身为掩匿暗中,那些弟子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捉弄得颜面丢尽,却不明缘由,甚至有些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她前世只用刷谢妄真的好感度,是谢妄真负责剧情的爽度。   现在她捡不到谢妄真,便只剩受气,爽度自然不足;没有爽度,便不能兑换技能,用以刷谢妄真的好感度。   这竟是个闭环。   幸而系统告诉她,她这些年照顾兔子耐心,失去一个技能的同时,又“进化”出一个新的技能【治愈动物】。只要她接近受伤或病重的动物,便能使得它们脱离苦海,快速复原。   但陆呦不是很喜欢这个技能。   灵草尚能给人进补,这个金手指却只能治愈动物,不能用于人。实在有些鸡肋。   但它也不是毫无用处。   她本就生得灵秀纯洁,为人又软糯,自有这个技能后,她在田间劳作,便常被各色毛茸茸的狸子、田鼠簇拥,那画面十分可爱。她将受伤的兔子放在裙上解救,连烈马被她抚摸鬃毛都低头。   在李青源这样的正直热心的同门弟子眼中,陆呦简直就是月下仙子。   这样一个善良心软的师妹被驱出宗门,李清源认为,是宗主因为损失长老而心怀郁气,师妹纯属遭了池鱼之殃。她本是孤女,无依无靠,他们怎能坐视不管?   虽然陆呦被宗门除名,他仍然让她当作师妹。几个师兄师姐凑了钱,将她安置在宗门下的一家客栈里。   只是,因李青源出来给她送东西太频繁,宗门内渐传出风言风语,说陆呦在山下,做他的外室。   李青源十分恼怒,觉得传言对陆师妹不公平。   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   即便那是真的……少年瞥向对面,有些脸红地想。   这样的陆师妹,谁又不想一直保护她呢。   对面的陆呦,却听到了“叮”的一声:【李青源】攻略成功。   她的筷子停了停,这意味着,这个人此后都会忠心耿耿地爱她,为她所用。   李青源在书中只是个出场一两幕的路人,但他很显然对陆呦很有好感。陆呦蒙他照顾,远比在宗门内受欺负要舒服得多。支线任务失败后,她受到打击,不敢松懈,凡有机会送上门,哪怕那是她从前看不上的角色,她都会主动攻略。剧情的爽度开始缓缓回升。   只是升得太慢。   但没办法,SSR抽不到,抽到了一堆普通卡,那也得攒着。   二人正吃着,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陆呦捏紧了馒头。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宛如闲庭信步。   坐在桌前的李青源,原本专注地看陆呦吃饭,忽而感知到一股危险的力量靠近,身上剑意迸现,警觉回头。   但来人不是修士,不过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眼中含笑。他一手托着买来的包子,一手拎着饼糕,停在陆呦凳子背后,笑道:“这是谁啊,怎么单请你吃,不请我吃呢?” 第23章 赴蓬莱(二)   李青源:“我请我师妹吃饭, 小兄弟是谁?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请。”   大约觉察这少年和陆呦之间关系不一般,他的话里带了些不客气。   陆呦等二人眉眼争锋了一段时间, 看着爽度缓缓向上飘了几星, 才开口:“师兄别见怪, 这是我的朋友,他叫谢……”   谢妄真却踢开凳子,坐在陆呦身边,冲李青源笑道:“我叫小乙。”   陆呦不知道谢妄真何时改了代称,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个表演杂耍的幻术师,约莫是记忆觉醒前,拜师学艺时的艺名吧。   多年前, 魔王和蓬莱仙宗的无真师叔大战一场, 本体被打散, 散落在不同地方。她这个锦鲤女主和魔王的感情发展脉络, 就是不断刷谢妄真不同马甲的好感度,再在过程中, 驱动几个马甲拼合。   前世此时,她抱着黑兔被赶出宗门,背着行李,戴着帷帽, 跌跌撞撞在街上走时, 黑兔忽而从她手中蹿了出去。   那路上人山人海, 等她喊叫着黑兔的名字追到它, 它已扑在一个人脚下, 没了气息。皮囊瘫软下来, 被一只骨节优美的手托起。少年谢妄真背着一箱焰火和道具, 一双璀璨的黑眸望着她道:“你在找这只兔子吗?”   这少年见她伤心欲绝,便以欠她一只兔子为名,跟在她身边不走了。   其实陆呦心里清楚,那兔子根本不是死了,而是两块靠近的魔魂瞬间汇聚,兔子皮囊也便空了。幻术师谢妄真继承了当兔子时的全部记忆,从此以后,他便能以人形和她相恋。这少年会变戏法,神出鬼没,她一路去了蓬莱,他就在暗中一路陪着她,继续帮她打脸。   而第三块魔魂,刚好就留在蓬莱的无真师叔的皮囊内。   待魔魂齐聚,谢妄真也便在无真的身份下,恢复了当日魔王的全部实力。   这一世,她虽然没有等到兔子谢妄真,但却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身穿黑色短打,背着焰火架子,手里摇着一个拨浪鼓的幻术师,当即大喊一声:“谢妄真!”   谢妄真果然惊而回头,慢慢走到她面前,含着好奇看着她的眼睛:“你认得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陆呦告诉他,她是他从前的朋友,谢妄真便跟着她走了。   幸而,除了没有黑兔的记忆,第二块魔魂仍然愿意与她亲近。陆呦看着面板内爽度飞涨,欣慰不已。   这剧情终于逐渐回到正轨,只是顺序稍变。   不过,幻术师小乙的经历,似乎不像上一世那般一张白纸。   陆呦曾看到他在夜里咳嗽,手抚胸口,唇色苍白。他身上似有剑伤,是被修士攻击过。   这一世,他居然提前跟修士有了瓜葛。   但问起来,他却不肯详说,只笑一笑,推说忘了。   陆呦不再深究,只抓紧时间刷小乙的好感度。   小小的修罗场没能持续多久。李青源见了小乙,有些不高兴,僵硬地跟她说了两句话,便见礼离开。   谢妄真倒是全然没受影响,闲闲坐在她身旁,眼看着李师兄走了,笑着问陆呦包子和饼糕吃哪个。   他应该是吃醋了罢,陆呦想。魔王的漆黑眼瞳,总是有不达眼底的笑意,璀璨却森然,难以捉摸。   陆呦笑道:“都好。”   谢妄真垂睫,却默默。   都好。   怎么会都好。若是那个人,恐怕会当场选出一个,叫人丢掉另一个。或者全都不能讨她欢心,大骂他,叫他立刻去重买。   谢妄真抬眼看着陆呦,眼前的少女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抿着,眼眸明亮湿润,楚楚可怜,倒映出他的模糊影子。她和小姐,完全不一样。   当日他听到陆呦的声音,便一惊。因为那是他残缺的记忆内唯一记得的声音,伴随那声音,有一种令他记忆深刻的痛感。   但当他靠近陆呦的时候,感觉到却不是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舒适:如同被光晕温柔包裹,源源不断的泉水抚慰,头痛、骨缝内的旧伤旧痛,似乎都消失了。但是一离开她,这种作用便逐渐失效。   虽然身为魔王,他能辨别,痛和舒适是不一样的两种感受。但生物大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总不会错,所以他跟着陆呦走了。   这是他要寻的人。   至于发生了什么,以后总会深究。   “你选一个。”少年温柔地对陆呦说。   陆呦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牵起嘴角,露出个明媚的笑:“我真的都可以,妄真你喜欢吃什么,给我剩下另一个就好。”   谢妄真又是一怔。   陆呦身上的治愈力像浪潮一般冲过来环绕着他,但他在这个时刻,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小姐。想到了拍筷子的声音,喝令、忍耐、嘲讽、蹬过来的一脚,面纱下勾起的得意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一枚红艳艳的朱砂上。   那是不相干的人,恐怕早就在庙内被吃了,如今骨头都化成灰。没吃到食物而已,又何必去想。   谢妄真有些不快,勾起唇角:“看来你都不喜欢。我再去给你买别的。”   说罢竟真的起身离去。   凭什么那个人可以如此得意,挑拣,嚣张,而旁人和她都不同。   陆呦既是他要寻的人,那她应该也要有同等的待遇。   陆呦见他离去,吸一口冷气。   这修罗场,怎么会把谢妄真刺激成这样?吃个早餐也要发起疯来。   但等她打开了系统界面,却有些失望:爽点是向上飘了一星,但谢妄真的好感度,竟然分毫未动。   她不禁晃了晃界面。   约莫是谢妄真不在,系统顺势被晃了出来,恭喜她与第二块魔魂相遇,爽度有所积累,现在可以把她的【治愈灵草】金手指兑换回来。   不过陆呦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兑换。   一则只要谢妄真在她身边,便不愁爽度上升,以后迟早还可以再兑换回来。二则,她觉得谢妄真需要的暂时不是灵草,他应该多受点今天这样的刺激,以便于好感度提升。   陆呦在“锦鲤商城”里逛了逛,用现有的爽度兑换了另一个道具【溯光镜】。   这五年闭门造车,令她心里很是很是没底。一启用【溯光镜】便立刻将它照向蓬莱。   别人她不担心,主要想看看徐千屿这五年的进度。   这个女配很是难缠,她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恶毒角色。怎么说呢,蓬莱上下别的师姐一见她就亲切,每天送衣服送灵宝,把她当成个团宠,而徐千屿……是个杠精。   她跟徐千屿在一起,总是战战兢兢,感到一种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那大概就是靠作弊上来的学渣和学霸坐在一起的感觉吧。而且这个学霸,还时常瞄一眼她的考卷,面露狐疑,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报告她作弊。   关她什么事呢……陆呦常悲愤地想,就不能当看不见吗。   没办法,徐千屿处处找茬,自然也叫她次次打脸。   更爽的是,徐千屿难得喜欢一个人。她还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每天都低声下气,不择手段地想着怎么占有她陆呦。   然而溯光镜在蓬莱内门转了一圈,又转向外门,山脚,甚至在戒律堂都走了一遍。一切如常,却唯独没有看见徐千屿的影子。   怎么回事?难道她还没上山?   陆呦再度确认,不由松了口气:看来世界重启,大家都受了点影响。   比起徐千屿,她的进度不算慢,倒可以暂放下心了。   *   徐千屿在哪儿呢?她现在还在路上走着。   走过江南城门时,沈溯微又伸手挟住一枚信蝶。   徐冰来金色字迹现出,笔迹钝重潦草,持笔时似有些不悦:“何日归?”   沈溯微无声地叹了口气:“再五日。”   徐千屿一天只愿意走两个时辰——日落后不热,天又还亮着的那一段,其他时候便宿在客栈,或者下馆子,或看些新鲜戏法。她随身携带大量金银,毫不吝惜,一掷千金,竟一路从南陵玩到了这里,把她从前没逛过的地方都狠狠逛了一遍。   其间沈溯微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术法,如清洁术;还教她打坐,引气入体。这是入门弟子的第一课,有许多人还未入门便已习得,但是她一点基础也没有,故而是第一次感知到灵气循环的奇妙感觉。   有灵根之人,虽能自然吸收灵气,但那概率大致相当于春日走在路上,额头刚好碰到飘飞的柳絮。而引气入体,便是以风将散空气中的柳絮抖成一列,令它们排着队从双肩流入身体,流转五内,再储存于丹田。期间经脉血液,都被冲刷一遍,芜杂消除,故而心明气清。   她白天玩儿,晚上的时候便打坐,打着打着,便歪倒了,问了师兄一个致命问题:“打坐,一定要坐着吗?”   随后便慢慢躺下了。   “你要是困了,便干脆睡吧。”沈溯微见到此状,往往帮她拨下帘子,直接离开了。大约是觉得她不可教。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躺着也可以引气入体。   徐千屿看似天一黑便睡下,一天睡六个时辰,睡到晌午才起。有好些时间,实际是在边打坐,边从系统那里了解蓬莱相关的事。   她这一世和沈溯微相差得太远。   所以她不太想当着师兄的面打坐,表现出勤勉修炼的样子,那让她感到羞耻,所以只是背地里偷偷用功。   如此一来,赶路的进程便慢了。   沈溯微请她多走些,她便说脚疼,冷着脸不肯行进。   沈溯微不是那种会强人所难之人,他处事甚有君子之风,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弱小的凡人小女孩,故而他没强行抓她上灵鹤,只是静默跟着,隐忍尚未发作。   只是这日刚走到半路,忽而头顶一暗,什么东西轰然坠下,幸得沈溯微立刻用灵力将其裹住,没叫它掉下来。   灵鹤挣扎着,又“嘎”地叫了几声。   连灵鹤都飞不动了。   “……”沈溯微暗暗将其缓缓推上空中。后面几日,都是他以灵力推着灵鹤在走。   直到清晨接了信蝶,沈溯微直接将徐千屿叫醒,问她,愿不愿将金银散一部分,骑上灵鹤,立刻回去。此处离蓬莱已不远,忍受一刻钟便能到。若是她实在难受,他可以给她一丸丹药,叫她睡下,等醒来便能到。   他做事追求又快又稳,近年来经验增加,事情越做越利落,但这件事拖泥带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徐千屿躺在枕上,长长的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中迷茫,似是没听明白他的话。半晌,清醒过来,便坐了起来。   她面上没有表情,唯一双气势凌人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阴沉的意味,盯了他片刻,徐千屿冷冷开口:“这是我的钱。”   当了多年的大小姐,她的话语惯于掷地有声。她声音本就脆,吐字清晰,如珠玉撞地,气势惊人,“难道是你的钱吗?你凭什么散我的钱?你好大的颜面。蓬莱要我,却连我的东西都带不走,还要散了,是你没用。”   “……”沈溯微安静地看着她。   他实则是有点被骂懵了。   除了掌门之外,多年未敢有人这样当头训斥。何况掌门待他一向温声细语,礼遇有加,哪里会这样骂他。   他还未来得及应答,徐千屿便拉了拉被子躺下,又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没了声息。   半晌,沈溯微帮她把帘子放下。   转身走出客栈房间时,他忽而想到,当日在王长史府上的时候,她也这样骂过人。   不过当时是骂王端,为了救他。   现在是骂他。   徐千屿是客栈的贵宾,尽管她还没起,小二已准备好早餐,知这仙君和那位小姐是一起的,见他一来,便请他坐下。   沈溯微一人坐在桌前,修长手指,执起一根玉箸把玩。   他见过的人也不少。倘若这少女从头至尾都是这样目中无人,倒也合情合理。他完成任务,不会放在心里。若是对手,恐怕早就没命,不会等到对方说完这么一长串话。   但他分明记得,他做“王夫人”的时候,这少女对他不是如此。   她虽骄纵些,但大多数时候算得上真挚恳切,甚至亲近依赖,多有相护。   他将一碗白玉萝卜盅挪至面前,右手手指一翻,玉箸掉了个头,上挟剑气,竟如刀锋利,在萝卜上轻轻一碰,那萝卜便“吱”地软倒下去,被齐整裁切掉一个边。   沈溯微垂睫,他并非木胎泥塑。这一路上,徐千屿待他冷淡至极,句句傲慢,字字诛心,极尽刁难之能事,他都在忍耐。想来也能明白。   因为他乔装化形,从家里带走了她。   她心里不畅快,便把这桩仇,算在了他的头上,从此恨上了他。   徐千屿是喜是怒,是爱是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过客。   但凡事有了对比,对比还如此强烈,他心中便有了一丝波澜。   但他手上玉箸却拿得极稳,剑气未受一丝影响,如劈丝一般精准地分成数缕,白玉萝卜雕至花心,花瓣只绿豆大小,向内蜷曲,连接处只有头发丝粗细,却未曾断掉一处。   沈溯微心想,此桩任务他涉入过深,这是不该的。等回了蓬莱,便能抽身而去。如此,只消再忍几日,把徐千屿送回去,他也就解脱了。   玉箸一收,水汽片刻内蒸干。他将碗推回原处,那白玉萝卜已然开花,层层叠叠上下九层,晶莹如玉。花瓣上因剑气结出的冷霜慢慢融化,如娇艳含露,美不胜收。   清晨日光从侧窗照进来,将他侧脸照得如雪冷峭。   他沈溯微,最忍得住的,便是磋磨。   这“富贵牡丹”版白玉萝卜,摆在众多佳肴中间,实在是太显眼,以至于徐千屿第一眼便将它捕捉。   下一刻,银匙“咔嚓”一下插在花心,径直叉走了,进了徐千屿嘴里,一口吃掉半个。   萝卜是冰镇的,一咬软糯多汁,沁人心脾,盛暑天里很得她心意。她便把剩下那半个也叉起来吃了。   吃完之后,她用帕子抹抹嘴,问师兄今日什么时候走。   但见沈溯微看着她不语,她还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沈溯微看她神色如常,甚至心情愉悦,好似完全不记得早上的一通当头呵斥。   思虑了半晌,他很难相信,她其实不是故意。那不过是小姐的起床气,殃及池鱼。   “没什么。”沈溯微垂眼,淡淡扫向桌上的菜,她其他的没动多少,单把那朵花全吃了,“不吃了?”   “不吃了。”徐千屿扫了一眼,轻松地招手叫小二来将剩下的装盒带走,语气骄矜,“我只吃最漂亮的东西。”   是么。沈溯微长睫微微一动。   但这似乎也不能全然抵消那句“是你没用”的效用。   沈溯微起身下楼,出了客栈,外面晨曦如金。又一只信蝶翩翩飞来,他伸手一挟:“五日已至。”   “……”沈溯微感觉,倘若师尊对他的信任也有计量,他多年积累的可信度怕是正在这几日急剧降低。他松手放了信蝶。   “再三日。” 第24章 赴蓬莱(三)   玩了这些天, 徐千屿也疲乏了,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很拖后腿。她玩耍时花掉一些,但杯水车薪。但若让她全散了, 她也不甚乐意, 那毕竟是她的钱, 还是她从家带的念想。   她本想找一处银庄子把它们兑成银票,但转念一想,仙门一年人间五年,若是入了仙门, 又动辄百十载。这些钱还没等她花完,银庄怕是先被耗没了,还是存着金银比较稳妥。   最后系统为她出了个主意:“埋了吧。”   这主意符合她的喜好, 徐千屿顿时来了兴趣。   每到一地, 她便让沈溯微停下, 跑去城内给百姓散一小部分, 又择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将大部分在那树林里挖个坑, 当成宝藏埋起来。   她走得本就慢,现下还要走走停停,停了三回,沈溯微忍无可忍, 转过来冷峻道:“我帮你埋。”   徐千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还未开口, 沈溯微便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这是你的钱, 不是我的。”   “……那你去罢。但你只许埋十箱, 剩下的我还要带回去。”徐千屿也累了, 便干脆一撩裙子坐在了树下等。沈溯微帮她画了个防魔的阵法,还留下了两枚冰皮月饼,防止她等得太过烦躁,又生事端。   沈溯微牵着驮着十箱金银的灵鹤消失在眼前,不过用了半日便回来了。   他回来时,灵鹤已经轻盈地飞在了天上,自由地拍着翅膀,在他们头顶翱翔来去。沈溯微衣带寒风,走到树下,递给徐千屿一张布帛图纸并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徐千屿抬眼看了看他,师兄没什么表情,倒也看不出疲色。她一手接过糖葫芦,一手拿过图纸,看了一眼,便连糖葫芦也忘记吃。   那图纸上简单绘制了南方十三城的地图,又以砂红标注出金银埋藏的地点,并注写了深度。统共十个红叉,几乎均匀地散布在了十三城境内。   这地图是灵力所绘制,徐千屿手指一碰,便虚虚投影出那地点的影像。无不是人迹罕至,仙气缥缈之处,又远离水面,避免腐坏。而且他埋得极深,寻常人难以发觉,可以说甚为安全。   徐千屿不禁看了沈溯微一眼,体会到了一点身为师尊的快乐。叫师兄办事,确实是一种让人极度舒适的体验。   沈溯微见她看来,便问:“要的是这个吗?”   徐千屿点了点头,将地图卷起揣进袖中,感觉非常心安。但大小姐目光傲然,眉心点红,一张脸蛋富丽骄矜,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那走吧。”沈溯微将灵鹤招下来,将剩下的箱子放置于灵鹤背上,心念一动。一回头,却见徐千屿还坐在树下发呆,不禁走到她面前,“起来。”   这一路沈溯微待她甚为温和,徐千屿也清楚他心中忍耐,冷不丁叫他轻斥一声,以为他终于烦了,立刻便弹了起来。   但甫一站起,又觉得动作太快,很没面子,裙子一拂,端端坐了回去,冷笑一声,瞪向他:“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   沈溯微目光不移不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她:“起来。”   师兄身负剑气,冷下脸来到底有些威仪,拉锯了一会,徐千屿坐得如芒在背,又看在他帮她埋了财宝的份上,半晌,很是羞耻地站了起来,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沈溯微冷道:“我背你。”   徐千屿睁大眼睛。   沈溯微已经背过身撩摆蹲下,徐千屿看见他的玉冠黑发,端端停在眼下:“上来罢。”   这么走下去,真的太慢了。   灵鹤减轻了些负担,便直接飞进了云层,看不见了。   沈溯微背着这少女,口中念诀,见山穿山,见墙穿墙,瞬间便快了不少,又分一缕剑气将身后的人轻轻裹着,不至于让如刀寒风刮破她的皮肤。   徐千屿左手捏着糖葫芦,右手环着沈溯微的脖子,注意到他的衣领上原来绘有符文,只是那符文不明显,有光才能明灭。到底是仙门中人,他的衣裳轻盈如云,又洁净如雪,交领处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竟也是如她家里藏着的玉佩那般苍白。   他的头发黑而顺直,漾起来,根根挟着雪气。沈溯微发丝和衣襟上有一股清洁的冷香,凑得近才闻得出,闻起来似皂角又像松香,似有还无,但越是捕捉不到,越是想凑近再闻一闻。   闻到这香味,徐千屿又想起一点前世的事。   师兄在她夺取本命剑的时候,背过她。   当时她取了败雪,奄奄一息地爬出妖洞,那上面忽而递来一只手,她握住,师兄便将她一把拉了出来。   两人出得洞外,外面纷纷落雪,雪已经下得三尺厚。她身体疲累,但兴奋至极,一路讲自己如何用招夺了败雪,讲着讲着,无知无觉便向前扑倒在雪地里。   她想起自己可以用剑撑一下,但那剑得来不易,她很是宝贝,便护在怀里,想来雪地松软,跌一下也没事,便闭着眼任凭自己栽进去。但沈溯微动作极快,返身将她两臂扶住,一把撑了起来,没叫她摔在地上。   她此时方看见雪上有血滴落,滴滴融化冰雪,又蜿蜒至雪层之下。是她自己一直在滴血。   师兄蹲在面前,仍抓着她的手臂,似在侧头看她,又向前一步,那动作好像是试图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她觉得何至于此,她还能走呢,不高兴地伸手推拒,然后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睁眼的时候便在师兄背上。   沈溯微御剑而行,却用剑气把她裹了裹,外面风雪如刀,内里却如同一个茧。她一直觉得师兄身上很冷,但是外面太寒冷,她才觉出师兄身上原有一点温暖。   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鬓边发丝散在风中,冰凉锋锐,根根挟风,此时看来有一股飘逸灵秀,风姿绰约的柔美。   是平日不易觉察,而头一回发现的美丽。   她用手拂住一缕,那发丝捻在手里,顺滑而冰凉。   约莫此举惊动了他,沈溯微忽而开口:“你叫我背。”   不知道是解释,还是提醒。   徐千屿一松手,很快又没了意识。   隐约感觉自己在往水下沉,手还搂着师兄的脖颈,但她挣扎着保留一丝清醒。这茧里面太安适,确实很想就这样靠着,一昏了之,但她又不敢全然托付,所以睡得光怪陆离,很不安稳。   虽月光能照人,但那月亮终究还是会挂在天边,普照众生,虚幻的月影可捞不出来。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明了。   但是,一想到师兄最后要为陆呦陨落。   这股怅然瞬间便如被法器吸收的魔一样烟消云散,徐千屿将这段记忆直接删除。   接着她腿一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沈溯微压得更实了些。   徐千屿脑子累了,又很热,想吃一口糖葫芦,便把手递过来,头伸了伸,还没咬到顶上那颗,沈溯微便跟背后长眼一般,同她说:“一会儿吃。”   沈溯微确实有他的考量。修士行于路上眼观六路,若忽然遇到妖魔袭击,他停顿、闪躲、当场动起手,这都是稀松平常。   但背上的人却不能与他心念相通,他一个陡然动作,徐千屿若是噎住,或是让签子戳到了喉咙一命呜呼,那就得不偿失了。   出于谨慎,干脆不要吃。   徐千屿蹙眉,哪理会这种无理要求,张开嘴便要咬,两只手臂直接被剑气冻在了原地。   她手上还捏着糖葫芦,但整个手臂不得寸进,她用力与之抗衡,那手臂上都闪过了一圈电光,但仍然挣脱不开。伸脑袋又咬不到,不由得攥着糖葫芦当场恼怒,骂道:“沈溯微,你是人吗?”   沈溯微置若罔闻。   徐千屿正骂他,迎面又翩翩地飞来一只金蝶,她便被吸引了目光。因他没有伸手去挟,那金蝶便在沈溯微身边上下飞舞,跟着他们飞行。   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三日已至”。   沈溯微觉得,自己在师尊心中,恐怕快要和废物划等号了。   他忽而伸手折下一根树枝,手腕一抖,树枝为剑气劈丝弯折,转瞬构成一个小笼,还有一根细丝牵着,能提在手上。   那信蝶困在了树枝化成的小笼内,拍着翅膀在里面飞来飞去,金粉摇落,很是炫目。   沈溯微反手把小笼挂在徐千屿手指上,然后解开她右手。   徐千屿果然拎起着小笼,拿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蝴蝶,安生了些。   信蝶本是一张纸笺所化,只携带微薄灵力,在路上,也偶有被大能的灵力打落,或是被妖魔吞噬的情况,一旦如此,信蝶便会自焚,以免让收信人以外的人看到了内容。若是被山川阻隔,则会一直保持灵蝶的模样,直到灵力耗尽,再自毁。   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延误数日。仙门中人不得回信,猜测信蝶损失,会再发一封。若有急事,会直接拍信两封,以求稳妥。   只要不接,便不必回。   从此刻到师尊以为信蝶丢失,发第二封,又能挣得几天时间。   又穿过一城,见天晚了,徐千屿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恐也耐不住,沈溯微便停下休息。   将她放在树下时,徐千屿竟然已经睡着了。   无他,实在是那信蝶在笼里飞来飞去,看久了眼晕,使人发困。   沈溯微将她左手也解开,见她双目紧闭,但手上还紧紧捏着糖葫芦,便要将糖葫芦拿走。徐千屿眉头一蹙,睫毛抖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蛮不高兴,准备骂人。   沈溯微一瞥她面容,呼吸一停,动作立刻轻了些,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糖葫芦从她手里取出来。   他站在树下,拿着糖葫芦犹豫片刻,直接插进自己的“境”中的雪地里。旁边还有观娘给的那一盒冰皮月饼。   那里面冰天雪地,可以将其冻住保鲜。   等醒来可以吃。   装信蝶的小笼落在徐千屿旁边,信蝶还在其中拍翅,灵力消耗了不少,故而它光芒黯淡,飞得也慢了,再晚一些,它便会自毁消失,此时姿态很是可怜。沈溯微隔笼看着它,瞳子黝黑,冷玉般的面上没有表情,仍然不接。   他做事一向求稳,此时袖中手指捏紧,压住了那种想确认排险的念头。   再忍一忍。   此事全在意料之外。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棘手。等回去之后,便不用再相见了。   然而,原本黯淡的信蝶忽然又迅速拍翅飞舞起来,沈溯微一转头,空中竟又飞来了一只信蝶。   一拍两封,这是急信!   沈溯微立刻挟住这只信蝶,同时灵力击穿小笼,在另一只信蝶自毁之前,将它制住展开。   两封信笺摆在眼前,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芊芊病危,速返。” 第25章 赴蓬莱(四)   “徐芊芊?为什么我对她的印象, 很是淡薄。”徐千屿同系统道。   睡了不到一刻钟,她便醒了。但头还很昏沉,就没有立刻睁眼, 直接引气入体, 进入灵修状态, 以心念和系统对话。   “徐芊芊,是徐冰来的幺女,算起来算是你的姐姐。”   “她母亲是徐冰来的原配,也是位剑修, 但她生来就没有传下灵根,跟凡人无异,就没和你们在一处修炼。何况她体弱多病, 正文开始没多久, 她就病死了。”   徐千屿想, 好像确有此事。她入内门没多久, 似乎听说有这样的消息,那一天蓬莱上下挂了白纱, 但只挂了一天。   系统道:“但是,徐芊芊却不能说跟你毫无关联。”   “徐冰来心疼她没有灵根,不能修炼,对她很是宽和。她的母亲是徐冰来的原配, 原也是位剑修, 某次赴宴时遇袭陨落, 撇下重伤的幼女, 故而父亲和两个哥哥, 更是对芊芊极尽呵护。可惜她还是命薄。”   系统顿了顿, 又道:“这么跟你说吧, 她死了,但这份亏欠和遗憾没死。后来陆呦一进蓬莱,徐冰来对她很是偏爱,就是因为她长得很像早夭的芊芊,性格纯洁善良,又一样没有灵根,不免移情,把她当做了芊芊的延续。”   徐千屿听到此处,欲骂又止,还是强行忍住,没有出言打击。   她认为可云确实没有什么写话本子的天赋。   徐芊芊既是她的姐姐,模样竟不像她,却像陆呦,真是荒谬离谱。   何况,人都死了,对陆呦好管什么用?徐芊芊又享受不到。徐千屿希望徐芊芊不要死,毕竟死了,只能得到一天的白纱。   “到后来,陆呦有了灵根,光芒更盛,又给蓬莱上下带来治愈欢喜,他们便真的将陆呦视作亲人,当成整个蓬莱的慰藉,那时徐芊芊的影子便慢慢淡了,只有陆呦了。”   徐千屿道:“难道他们就没有救一救徐芊芊吗?”   “自是有的。徐芊芊虽是凡人,却可以服用化清驻颜丹,和诸位修士维持同样的年龄增速和寿命。她是掌门之女,蓬莱灵宝短不了她。只是她幼时和母亲遇刺那次伤得太重,孩童之体太弱,太上长老出关相救,停服她的化清丹,这样芊芊在三年之内就长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他又输给她大量灵气,此后便拿丹药吊着,勉强存活。”   “哦,太上长老是徐冰来的丈人,芊芊母亲的爹。”   徐千屿:“就是想刺杀我的那个老王八。”   系统:“……是他。”   徐千屿“嗯”了一声,虽很厌恶,却也未作评价。   天下外祖父大约都像水如山一般护犊,只要不太过分,倒也合乎道理。   但下一刻,系统便道:“但没有灵根,输进去的灵气便如漏池之水,治标不治本。太上长老修为已经近道君,理论上可以操纵灵气,为芊芊置换灵根,但是需要年龄相近,血缘相近的灵体,以免芊芊承受不住。”   徐千屿坐不住了:“我?”   “正是。”系统道,“太上长老生于灵气充沛的年代,那时候大能横行,凡人命如草芥,他哪里将你放在眼中。何况你在他眼里还是个野种。剥离灵根,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从此无法修炼。拿你灵根来换你一条性命,他认为对你来说,仍是大恩。但因掌门阻拦,还是作罢,加上那时徐芊芊的身体如风中摇烛,不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了。自此之后,掌门与太上长老彻底交恶。”   怪不得这之后,师尊待她更为冷淡。那时徐芊芊死了。也不知他是否后悔曾经出手阻拦。   徐千屿默了默,跺脚骂道:“你怎么写这样难看的话本子?!”   “对不起!我……我也很想切腹自尽。”   徐千屿气得无法,但想到一件事。   那时她刚进入内门没几日,除与师兄讲话之外,和别人都不大往来。有几日师兄出秋了,有一个人从窗口翻进来,给她带了许多玩具衣裳和一碗甜汤,陪她说话玩耍。那人自称二师兄徐见素,虽脾气暴躁,但对她很好,他唇边的笑涡有几分孩子气,令她受宠若惊。   结果还没两天,沈溯微出秋回来,一进门看到她手里端着甜汤正欲喝,一剑便将其劈作两半,汤水从中间漏出泼洒她一身,他又剑指其他的玩具说:“丢出去。”   她自是莫名其妙,大哭大闹,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就这样如流沙漏出手指,怎能甘心。抽噎着,见地上的一大块碎瓷片里仍掬着汤,她便一把捧起来,主要是为了跟师兄置气。沈溯微果然冷声道:“你敢。”   下一刻她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剑气缠在她手腕上,仿佛她敢再端起来送进嘴里,劈开的就不是她的碗,是她的一双手。   她修为到底敌不过沈溯微,只得百般隐忍,把瓷片丢下,在心里恨上了他。那日练剑的时候格外发狠,不停地被击倒,不停地爬起来再击。直接从炼气第七层破到第八层。   练得太累了,那晚倒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一早,仇恨淡化了很多,不那么深刻了。   沈溯微给她梳头的时候,她发现妆台放置一个玉碗,碗里仿佛是桂花甜粥,便从镜中偷瞄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专注地拿牛角梳子沾了水,理顺她的长发。   她拿勺子搅了搅,想确认一番,结果舀到碗底白生生的莲子,想必是灵池内养的荷花所结,比凡间的大上一轮。这便不得不咬一口了。她又舀了一下,竟然舀出了银耳和薏米。   仙门中人大多辟谷,不重口腹之欲,很少有这么精致的吃食。这个甜粥的内涵过于丰富饱满,她立刻前倾低头喝粥,头发便自然而然地从沈溯微手里滑出。   他也并未再梳了,只是虚虚拿手拢着长发,握在她颈后,静静地看着她吃完。   徐千屿将一小碗喝光,便高兴了,唇角止不住地上翘,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师兄笑,那笑容从眉梢眼角溢出,甚为明丽,堪称流光溢彩。   沈溯微仍未就此发言,只是帮她挽好发髻,看她一眼,擦身而去:“出来练剑。”   后来每一日都有变着花样的甜汤喝,只是再没有见过徐见素了。不过有了甜汤,有他没他都一样。   系统道:“徐见素给你送那汤,是为了减轻你剥除灵根的苦楚,确实是受太上长老所托。是他也不奇怪,因为整个蓬莱上下,他最疼爱徐芊芊。”   徐千屿浑然不知自己曾与险境擦肩而过,此时觉得沈溯微良心未泯:“师兄怎不告诉我呢?”   “那时你还小嘛,告诉了你,对你好的人是有所图。你若是没了灵根,都是你自己渴望温暖惹的祸。这让你以后如何信人,又怎么面对人世。”   系统:“现在你知道了吧。徐见素不是好人。”   徐千屿冷着脸道:“早就知道。他轻薄妇女。”   系统:“他不是……”   算了,你就当他轻薄妇女吧。   “现在,有没有一点概念了。”系统小心翼翼道,“你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它真的想徐千屿能正色一点,毕竟它回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徐千屿默然。   “还要去吗?”系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要。”徐千屿不大高兴道。   前世种种,如隔纱回望梦境,朦胧不清。那些爱痛忧惧都褪了颜色,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的人生,那感觉十分抽离。   但都走到这一步,怎么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就是想到以后要吃苦,心中有点烦。   不过,正如观娘所说,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就能忍受了,说不定还有些趣味。   “老王八是什么修为。”   “我想想……大约是‘真君’吧,距离道君就差一步。”   “那便定个小目标吧。”徐千屿道,“跟他一样。”   “???”系统不禁大为震撼。   大小姐在凡间将养了几年,连口气和自信也如此惊人。它虽然毫不抱希望,但徐千屿从不愿上山转变成主动上山,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孩子需要鼓励。   系统调整一下心情:“事在人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您看我演得像吗。   *   沈溯微捏着两张信笺,看出那字迹和盖印都不是徐冰来的,而属于太上长老,后心发寒。   不知是不是那只“找到千屿”的信蝶走漏风声。太上长老以相似信笺、相同等级的信蝶,默默提醒,他人在哪里,干什么,都在他掌控中。   太上长老是蓬莱上下最强者,若得他重用,不比跟着掌门差;若开罪了他,绝非一件好事。   沈溯微看向树下睡着的少女,她现在睡着,不吵不闹,正是良机,若按平常思路,得此急信,他应当立刻带人回去。他也有这样的能力。   这一路上麻烦磋磨,他不是不恼。   徐千屿经历可怜,但世上的可怜人也不在少数。修道之人,原本七情淡漠,跳脱红尘,不会共情过剩。   沈溯微不动声色,复看向信笺。   他从来只做两种事。   第一种,是与他无干的事情,譬如王端和杜月吟,他置身事外,故能够心念合一,灵台清明,手起刀落,不为情绪所困。但与水家,有款待之恩,赠剑之情,便已经不能算无干了。   第二种,是他认为合情合理的事。   太上长老曾反对寻这少女,此时却一反常态,催促返回。兼之当日零星听到的那句“是为了救芊芊的命才……”,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不免令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替徐冰来寻回徐千屿,还她一条性命,本是合情。既找到了人,速速返回宗门,亦是合理。   但若是加上了前半句“芊芊病危”,便都不是了。   心念至此,剑气陡然从手指迸发。两张信笺呈现了内容,已开始从上至下蜷曲自燃,若烧到底,寄信人便知信已送达。现下两张信笺还未烧到第一个字,剑气忽而凝成冰雪,自下而上将信笺冻结。   信蝶身上灵力虽然弱,但是有古老的宗门禁制,要逆反并不容易,两股力量急剧对冲,纸笺都颤动起来,最终,仍然叫他冻成了两块冰牌,插在“境”中。   那里茫茫雪地,唯一突兀的颜色,是插在雪里的糖葫芦,还有旁边的月饼木盒,已蒙上了些许落雪,显得既弱小,又孤零零的。   沈溯微扫了一眼那些明显不属于他的东西。   徐千屿直接叫人从灵修态中拽了出来,睁大眼睛,因为沈溯微将木剑放在她手中:“从此之后,剑不离手。”   又将糖葫芦递给她:“现在可以吃了。”   她握住剑柄,将其放在裙上,心跳砰砰地坐了起来。很难相信师兄半夜把她叫醒,就为了叫她立刻吃一个糖葫芦。   她欲言又止,待心情平复下来,闻到甜香味,才发现头昏是因为腹中饥饿,便小口小口地吃起糖葫芦来。   等吃完了,沈溯微领她继续走。   走了一会儿,徐千屿心道:他怎么不背我了呢?   这样又慢下来。   算了,不背便不背罢。想来总背着人也是累的。   徐千屿已经练习引气入体二十天,能将自己的多余的灵力排布得很好,不必师兄帮她调息;对蓬莱的人和事也有所熟知。这一路上,她对沈溯微的气也已撒够了,眼下毫无怨怼,便想是时候回蓬莱了。   但是她作威作福一路,当下变了主意,又不知如何开口,便沉吟道:“这样走着,颇有些累。”   沈溯微目视前方:“那我们走慢些,抑或歇歇。”   “不不,不用。”徐千屿一慌,怀疑师兄被她折磨得自我放弃了。   她仰头找了一找,暗示道,“灵鹤呢?”   沈溯微:“在云层上面。”   这样还是听不懂么?   “若是坐着灵鹤,从此处到蓬莱,大约多久?”   “一息之间。”   徐千屿憋出一句:“……我不信。”   沈溯微:“那你可以把它叫下来,亲自问问它。”   徐千屿怀疑师兄在开她的玩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她要早日回去,便抬起手,沈溯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其强放了下来,   “你若是没事,不要叫它上下穿行,会耗费灵力。”   徐千屿回头看着他。   可怕。师兄看来确实是自我放弃了。   弄疯师兄,看来是挺容易。只要不断地打破他的计划,过上几天就可以了。   他们又继续走,走路速度很慢。这很折磨。   徐千屿怀疑师兄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谁说我没事。”她禁不住停下来,抬起下巴道,“沈仙君,你现在去帮我将储物灵囊中的东西都散了。剩下那些衣裙钗环,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就叫我留着做个念想吧。”   里面还有观娘赠的骑装。   “然后我们就……”就骑鹤回去吧。   沈溯微未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把那张地图给我。”   “我是说散了。”徐千屿看着他道。一把散在城中,不比分埋更快吗?何况她掩埋了十箱,差不多也够用了。   但见他伸手,只好将地图从袖中掏出递他。   沈溯微接过,并无他言,转个身便不见了。   徐千屿在法阵内走来走去,等了好久,甚是无聊。   抬头往夜空望了望,见天上有芝麻粒大的一个小点,便朝它招了招手。   那小点很快变成了一小片云,灵鹤飞在低空,把长长的颈探向她,似在小心地观察。   徐千屿冲它勾了勾手指。   沈溯微返回时,便见灵鹤乖巧地蹲在地上,头上顶着着一串花环,目视前方,一动都不敢动。   高高的灵鹤背上,以骑马的姿势骑坐一个少女,她以裙带将木剑斜缚于背上,褶裙铺开半面,织金璀璨,露出尖尖一点绣鞋。   她正抚摸着灵鹤的脖颈上的羽毛,口中念念有词:“生我的气吗?谅你也不敢。往后你我还会再见,到时候喂你好吃的,不然便将你的毛拔下来做成鸡毛掸子,知道了吗?”   沈溯微:“……”   徐千屿闻声转过脸,螺髻上红菱飘动,眼中甚是得意狡黠,唇畔含笑,骄矜道:“走吧。”   沈溯微心想,不是之前不愿回去,怎么又偏在此时回心转意。   又想,果然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晕灵鹤。 第26章 赴蓬莱(五)   屋内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和香炉里的幽兰香气纠缠成一股惨淡的味道。波动的灵力将悬挂的纱帘与八卦幡不住扬起。   徐芊芊房内的小厅,以屏风与内室相隔。数年前太上长老为保住她的性命,将她神魂引出一缕, 放在他的法器镇魂灯的护心烛焰上, 烛在则人在, 这样众人能合力将其护住,给她增加一线生机。   眼下三位长老都在小厅内,以灵力护持烛焰,但那烛焰仍然光晕中狂乱摇摆。   有人持剑闯进门, 那人一身黑衣,袍角绣金色花瓣,当风而来:“芊芊。”   “徐见素, 你可不能进去。”护烛的其中一女修黑袍遮面, 一侧头, 隐约露出里面森然白骨, 是戒律堂的长老花青伞,“她太虚弱, 你会惊着她。”   徐见素顿时转身,走到护心烛面前,见那烛焰奄奄一息,不禁咬紧后槽牙, 毫不犹豫以剑划破自己的手腕, 滴血于焰上。   烛焰“嗤”地爆出了一簇火星, 略有起色, 但那效用并不明显, 仍然矮矮的, 很是虚弱。   在场的人心中都一惊。   明知是杯水车薪, 十年的修为,徐见素竟说给就给。   徐见素放了血后,简单包扎一下,便坐下一同护住烛火。因担心芊芊,五内俱焚,他脸色很阴郁:“沈溯微到底在耽搁什么,这数日还不回来。”   徐芊芊闺房内,苡糀坐于茶台前的太上长老,亦是这样想。   不过他们想沈溯微回来的原因不同。徐见素固然讨厌沈溯微,但那是徐芊芊喜欢的人。他怕芊芊若是见不到他,留下遗憾,故而心中焦躁。   太上长老则是在等待那一具与芊芊相似的灵体。   他白发白须,一身洁白道袍,衣衫随周身灵力飘动,有松鹤之风。虽外表年迈,他的一双眼睛却毫无混浊暮气,清明至极,也淡漠至极。   手中纸笺一片空白,尚无字。这很古怪。   信蝶上指令是未曾收到,收到了但没看懂,还是……   太上长老冷冷地一笑,神色陡然肃杀:“好啊。”   宗门内这样有主意的孩子,并不多见。   眼下拖得太久了,已失良机。   徐芊芊衰弱异常,即便是将灵体带回,也无法冒这个险了,只能听天由命。   床帐之外,伸出一只青白、细瘦的手臂,手腕上面血管的痕迹清晰得惊人。   她这样三天两头地病势凶险,吃下的药,受过的苦不计其数,就是修士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何况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姑娘。   奶娘心疼地握住徐芊芊的手,哽咽着给她按摩。   徐芊芊已经无力露出一个笑容安抚她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帐顶。   外面徐见素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强撑一口气问道:“哥哥来了?”   “嗯!”奶娘忙答,“小姐您听到了吗?您兄长说,沈师兄在路上了,就快要到了。”   “沈师兄?为什么……回来……”   提到沈溯微,她果然有了些精神。   “他一定是为掌门所托,去找能救您的东西,这才耽搁一些。不然,他早就来看您了。”   但是,奶娘说完这句话,徐芊芊并没有像她想象的一般喜悦,她目光枯槁,长叹一声:   “愿他……常在练武场,何必……整日为世俗所累,为我……奔波……”   说罢,眼中竟含了些晶亮的泪水。   因不能劳动,平素总待在房子里烦闷,她身体稳定些时,会乘芝兰车去校场看弟子们斗法。   年轻弟子,心高气傲,喜欢修习各种炫目招数,把术法与剑招结合,使剑上带虹,灵力相斗,将整个天穹都染成玫瑰色。   沈溯微绝不是最出挑的一个。众人之中,他安静得如一道影,不过走到对手面前,谦逊行礼而已。然一旦手中握剑,那剑极快,极准,剑啸拉成一线,如九天鹤唳。一剑归鞘,树枝未曾摇动,而片刻之后,满树花朵纷纷而下,如倾盆大雪。徐芊芊抬头看,树上只剩叶,没有花。   他静静背立在花雨中,衣袍沾满落花,再行一礼,归队而去,双肩的花瓣翩翩拂落。   过了不久,这个少年果然进了内门。   徐芊芊爱看他和徐见素对练。二哥以为她是看他,每每叫她去,但她的视线其实都落在另一人身上。   徐见素剑势狠厉,如金石急撞,一旦进攻便不给人喘息之机,而沈溯微先退后进,以柔克刚,剑上生风,袖中盈风,能在绝境中抓住纰漏,一转局势,置死地而后生。   可观性甚佳。   到现在她也闹不明白,她喜欢的到底是沈溯微,还是他剑上之风,是落花吹雪,是一线生机。反正是跟她屋内这种沉闷的死寂和黯淡不同的东西。   她也曾想过将它占有,但风又怎会为她所拘。   拘住了,那还能是风吗,不就变得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一样,沉重,会将人渐渐溺毙。   奶娘见她闭上眼,吓得一把握住徐芊芊的手:“小姐,看在沈师兄的份上,您再坚持一下吧。”   “可我又有什么用。”徐芊芊又将眼睛睁开,疲然看着帐顶。   她不愿拖累别人,但无法避免。若是沈溯微专程回来看她,她还能有些欣慰,但若又是不得不去为她找什么药引之类,她便会感到痛苦了。   “小姐若是好好的,想来沈师兄即便迟到了,也不会被责罚。”   徐芊芊闻言一怔。   她以为闭了眼,身后事便能尽数抛下。但不是这样。她就连死了,还要连累旁人,挨一顿骂。   “原来我还有这样的效用……既然因我而起……那我便坚持铱誮到,他回来吧。”   那护心烛焰原本衰微至一线,眼下却如春风吹抚过的野草,又慢慢地立起来,显出些生机。几个长老见了,俱是满眼惊喜,神情一松,收了灵力,相互道喜。   太上长老陡然睁眼。   倒是没想到,徐芊芊这一回竟靠自己扛过去了。他起了身,在床边将她看了看。   徐芊芊满头虚汗,已经熟睡了,但神魂却已稳固,短期之内无虞。他便转身离去,那张空白纸笺,也在数步之内,化为齑粉消散了。   *   灵鹤已展翅飞至蓬莱上方。   蓬莱是海中之岛,岛的四面是万顷碧波,徐徐涛声渐渐明晰。   斜穿过云头,岛上花树似锦,仙雾袅袅。   人间的房子是黛瓦白墙,仙门则不拘泥于此种形制,多是竹木所构,飘逸灵秀。玲珑楼阙,轻盈点置于苍松碧水间。   这一路景致如画,徐千屿看得目不转睛。   连系统都感慨道:“小千,你有没有觉得,人生如梦。”   是说,它本以为这一周目要完蛋了,但没想到峰回路转,还有今天。虽成功还渺不可及。但它燃起了一点豪情壮志,不管怎样,要和宿主并肩作战,坚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   “我觉得……”徐千屿沉吟一下,嘴唇一动,“像噩梦。”   “为何?”   徐千屿道:“这大约相当于,你晚上做了噩梦,梦到自己九岁才入宗门,饱受歧视,虽然拼尽全力,但最后仍然学艺不精,被人杀了。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已经十四岁了,竟还没上山。岂不是噩梦吗?”   系统:“……”我懂。   落到低空时,下了些小雨,徐千屿觉得凉快,便不让沈溯微使用止水咒,闭上眼仰脸接着雨点,很是快意。此时她将把沾湿的红菱从脸上揭下来,别在耳后,抱臂冷冷道,“别怕。要吃苦也是我吃苦,不会同你有多大干系。”   系统:TUT对不起!!   潮汐声翻涌不停,混合着几声鹤鸣。海边多雾,浮动的水雾漫至重重栏杆之上。   灵鹤稳稳落在“梦渡”之前。   “梦渡”在蓬莱边界,其实是北码头的一处阁子,乃是蓬莱岛大门一样的的存在。门有门锁,宗门也有老祖设下的禁制,禁制就是房檐上挂的一对铜铃。此铃平日岿然不动,假如无风自鸣,便是示警有宗门以外的人进入。   徐千屿脚一踏上岸。   头顶的檐上便声铃大振。檐下侍立的女修循声看来,随即青铃似被人以利落手法隔空捏住咽喉,哑了声。   沈溯微现了身形,其道袍无非灰白双色,一条腰带松松勾勒出腰身。漆黑的长发被小雨润湿些许,蜿蜒于雪白的襟前。   剑气,雨水。   松风,铁锈。温柔与锐利纠缠在一起。但他身上却看不出任何暧昧,只有一种过分的清洁。   他身侧立着一个双髻少女,身量才至他肩头,背上背一把木剑,艳红的上襦,墨蓝的褶裙,扭过脸来,额心还有一枚赤红朱砂,面庞娇艳。却是张扬富丽,浓墨重彩。   两个梦渡的女修迎上来:“沈师兄回来了,掌门早就叫我们在此等待。”眼梢一扫千屿,笑道,“这是千屿妹妹吗?”   沈溯微道:“是。”   对方招招手,徐千屿还未走过去,沈溯微一把将她袖口拉住,问那两个女修道:“芊芊情况如何?”   徐千屿有些意外。   师兄这样关心徐芊芊,登岛第一件事就要问起,想来关系应该很好。   既然陆呦生得像徐芊芊,那么后面师兄对陆呦很好,倒也说得过去了。   那两人道:“大幸,没事了。”   沈溯微点了点头,示意徐千屿跟着去。   女修道:“掌门说今日去探芊芊。舟车劳顿,不便相见,不然先住下,改日安排。”   徐千屿并不吃惊。徐冰来的面很难见,他平日里事务繁多,空闲时间,多用于休息,总有个小童在门口挡着。   他甚为洁癖,还怕吵闹,沐浴焚香毕,还要排队预约。今天是断然见不到了。   只是,那个叫白雪的师姐要领她去阁子,沈溯微自当去见掌门,交代好一切,这便要匆匆分开了。   徐千屿不禁回头:“沈仙君。”   沈溯微一怔,闻声回头,但只回了半个侧脸,矜冷克制,半晌道,“去吧。倒时你见掌门,可以同去。”   徐千屿高兴道:“好。”   感觉有师兄在,心里便安稳许多。   这位白师姐温和安静,带着千屿一路走到一处僻静的内院,有问必答,却很少主动介绍他人,只是说她所住的地方会和在人间时差不多,吃穿都有人送,不必害怕。   徐千屿四面看看,岛上相较人间树木更葱茏,屋宇与屋宇的距离拉得极远,虽清幽却太寂静了。此处陌生又熟悉,她自己记得一些地方,系统又告知了一些,对岛上布局,有了些模糊印象。   路过徐芊芊的“挽月阁”时,从里面走出一个黑袍女修,迎面朝她们走来,她似乎注意到了徐千屿,驻步回过眸,看着她们,那脸也过于苍白了。不对,纱帽之下,并不是脸,赫然是一颗森然骷髅头。   这人竟是宿敌,徐千屿一见那一对黑洞洞的窟窿,便想到惊雷,雨夜,黑纱,直抓脸上的白骨指,退了一步:“花青伞。”   “你竟认得她。”白雪师姐拉住她,悄然道,“你别怕,她是我们戒律堂的花长老。以妖入道,故而模样骇人了些,但人是很好的。”   徐千屿瞪着花青伞,悄声问:“她干嘛一直看着我们?”   “她很喜欢少女。”   徐千屿极度意外,又见花青伞确实是往这边看,但姿态的确温和,不含什么杀气。   不过走得近了,花青伞看清了她的样貌,却忽然扭过头,似是觉得晦气,转个身便轻盈如燕地消失了。   徐千屿火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师姐道:“嗯……她却讨厌漂亮的少女。”   徐千屿莫名其妙。因为自己没有面孔,所以就要把别人的漂亮面孔抓破?   花青伞可真毒辣。   待推开门,是两间斗室,斗室之外,小小一个庭院,院落栽种有一颗花树。虽然洁净无尘,但是……   徐千屿将几个箱子放下,屋子便几乎无处落脚了,只得将箱子塞进床下。半晌,她一掀裙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   徐冰来是如何觉得,这跟在人间时,差不多?   【南陵菩萨·第一卷 完】 第27章 枇杷果(一)   木剑出鞘, 斜劈一剑,出剑时还带风声,随后剑身便如断线风筝画了个弧线, 坠地而下, 剑尖儿“当”地撞在地上。   系统:“怎么样?”   “没有一点印象。”徐千屿将剑放在桌上, 低头揉了揉手腕。   虽记得一些模糊的前尘往事,但这具身体是毫无基础的状态,拿起剑也没有唤起丝毫身体记忆,就连单手多拿一会儿剑都很吃力。   好比常看人舞蹈, 每个动作烂熟于心,和自己上场会跳,是两码事。   徐千屿顿时觉得, 这个重生也没有带来什么好处。除了多了一些痛苦的回忆, 该吃的苦一样要吃要吃, 不免有点烦。   更烦的是, 这里的伙食实在难以下咽。第一日,她吃了三顿, 分别是白米饭、馒头、玉米,随着少量五谷杂粮来的,还有一朵不能吃不能喝,但洁白脱俗的玉簪花。   到第三日, 徐千屿已经不会为这花吸引目光, 直直瞥向盘中, 见是两枚切成半块的土豆, 立刻抓住送饭的弟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掌门?”   那两人约莫是宗门内的外门弟子, 甚至还不如那位白师姐会回答问题, 她们只是慌张地拉下她的手, 说:“我等不晓得,你耐心在这里等候吧,到时想必会有人通传的。”   然后她们便在徐千屿的“能否请两位姊姊帮我通传一下”说完之前,跑走了。徐千屿追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她们遁走消失,她自己却被挡住。   前院外围,竟然有一层无色无形的屏障。手摸上去,牢固坚硬,有涟漪一般的灵力光芒从她手心蔓延至四周,宛如一堵墙壁,将她封锁在这套合院内。   系统道:“这我知道!是类似灵力结界的东西。徐冰来设置这个,大约是保护你的。你想啊,你万一出去乱跑,被太上长老的人抓去了怎么办。”   徐千屿道:“那他就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吗?”   她也不是不能等待。但连个具体日期也没有告知,万一徐冰来把她忘了呢?她难道要在这里过完下半生吗。   徐千屿在家时很贪玩。背书学习,每日只用两个时辰,常在心里想着如何诓骗讲课的大儒少留些课业,以便能多溜出去玩耍。   她也没有想到,如今整日空虚,竟会焦灼不安。   在人间时,这种感受还不明显。自到了蓬莱,一想到此处一日,人间就要五日,外祖父和观娘一下子又老了五天。她却一日日干等,除了引气入体,没有别的事做,不免坐立难安。   三四天后,弟子们再来送土豆,她便横眉冷对,抱怀骂道:“这是人吃的东西吗?拿走,我不吃。”   她原本指望这两个人委屈愤懑,直接去告她的状,最好告到掌门那里。但她们面面相觑,大概是害怕面对她,从此只有饭用法术递进来,干脆没有活人了。   眼下徐千屿面不改色地将托盘里的花丢出去,捏起半块玉米,看了它半晌,冷冷地问系统:“仙门,就是这样么?”   连蔬菜和水果也没有?   徐千屿吃不下去,搁下玉米便往外走,直走到院外: “我要出去,给我想办法。”   她想出去走走,随便撞上某个弟子,便能主动提出面见徐冰来,再不济也能出去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系统很是头疼。   果然没有了松柏,徐千屿就来压榨它。   它绞尽脑汁调动着自己的记忆,想到一招:“要不你试试……对着这个结界说你真的很想出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求求它?”   徐千屿的眼睛睁得很大,似是有些茫然:“为什么。”   这外面也并没有人啊。   “呃……一般情况下,这个结界那一端不都会有一个大人物在监控吗?虽然他没有现身,但却默默关注着你。情急之下,你以为自己身处绝境,自言自语,结果精诚所至,对方听在耳中,饱受触动,它就……芝麻开门了。”   徐千屿默了默:“陆呦难道是这样的?”   系统道:“是啊。”   它的女主角不都是这样吗。   “屡试不爽。”只是不知道,徐千屿身上,这规律还奏不奏效,“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反正不亏嘛。   “做梦。”徐千屿冷冷打断,“万一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现在外面不是刚好没人嘛。”   徐千屿道:“你不是人吗。”   求人她都不情愿,何况央求一堵墙?   真是莫名其妙。   求了还不灵怎么办?只有可云听见也不行。这等丢人事,她做一件,会记三年。   徐千屿自知无法,满脸阴沉,只得转身折返。   但一想到三天的土豆和玉米,顿时难抑愤懑,反手抽出剑,冷不丁回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走近,对着结界狠狠砍了一剑。   剑身“咣当”地撞击在那透明结界上,又弹开来,掉在地上。徐千屿弯腰将它捡起来,撒了气,冷着脸摘去上面落叶,准备回去。   半晌,空中竟然“咔嚓咔嚓”地绽出了一道裂痕。   系统:……!!!   徐千屿亦是一惊,手心都出了一层汗,立刻将剑握在手中,退后几步,一个蓄力助跑,照着那处霜花装的裂痕,又是一剑。   “咔嚓咔嚓……”那萤火虫状的灵力飞速四散。   徐千屿揉了揉手腕,感觉心跳得很厉害,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准备凿出个四边形来,再加深。   这个结界另一端,确实连接着一个“大人物”。   白发金冠的徐冰来睁眼。   他眉心有一枚金色的繁复剑印,眼型狭长,而眼睫浓密,而瞳色浅极,如阳光下的琥珀,华丽而淡漠。   待分辨清楚那攻击不是外人闯入,而是由内而外的破坏,他便放下心。   他已经有神识域海,那禁制正是与他的神识相连,只消闭目以神识轻轻一抹,便将禁制恢复如初。   徐千屿进入蓬莱境内,连心咒便能得到压制,已无性命之虞;再加上一个防止太上长老发现她的禁制,更加妥善。在他心里,这桩事也就完结了大半。   这几日事务繁杂,各个紧急重要,他确实将角落里的这个凡人少女给忘了。   如今那边传来动静,他才忽而又想起这桩事来——他还尚未见过她一面。   本来这于他来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既然想起来,还是安排见一面,早日了结了罢。   觉察他人目光,徐冰来目光一瞥。   沈溯微站在他座位下首,离他很近。以他的修为,大约能觉察到禁制引起师尊的神识波动,故而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过来。   徐冰来没好气道:“是你带回来的人。无事在凿墙。”   沈溯微一怔。   刚才那一下,应是金石攻击了禁制,而且破坏得很厉害,才会引发修士瞬间的杀气。   但徐千屿走的时候还十分高兴,几日不见,怎么又到了破坏禁制的地步。   沈溯微揣测不出,根据他对那少女的了解,道:“她年幼好动,可以给一些吃食、玩具或者书籍一类,不然长日无事,恐怕不安。”   然后他发现徐冰来看他的眼神,很是一言难尽。   “她今年三岁?五岁?”徐冰来道,“都多大了,几日都耐不住,还要人安抚。我不惯她这种毛病。”   这宗门内修士,既要修道,哪个不是心性沉静,哪怕是入门的七岁幼童,也安静懂事,知道尊长不吩咐,便自己好好呆着,等待传唤。何况徐千屿还是一个女子。   如此毛躁。   沈溯微垂眼,未再说下去。他事急从权,将水微微带回来,已经触了徐冰来的逆鳞。这件事办得属实不好。   徐冰来道:“两日后带她来见我吧。”   “是。”   徐冰来又瞭他一眼,果然发难:“剑呢?”   沈溯微道:“……袖中摇光不合弟子。”   “袖中摇光甚合你。”徐冰来将他打断,目光犀利,“当初是我为你相剑,那就是你的本命剑。”   徐冰来所择道乃是“器道”,在相剑、择器方面的眼光,于蓬莱无人能出其右。   修士低调,大多是为了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水平,以至引来强敌,在关键时刻,能出奇制胜;但若是为此而损伤了战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溯微年纪轻轻,没有丝毫招摇之心也算了,藏锋到了这种地步,也是有些心病。   “溯微,既然出众,被人注意是必然。完全隐于暗中,那是刺客,就不是剑君。你是我的弟子,我到底希望你自信些。”   沈溯微只是应是。   徐冰来看起来不大高兴,但也没有追问摇光的下落,心知这剑是追不回了:“你去挑一把备用剑用着吧。”   沈溯微默然将出秋所得奉上。   那是猎获的魔物身上提纯出的灵气,凝成丹丸,送给徐芊芊。徐芊芊这次到底因为他而命悬一线,他还是尽力补偿,但除了补偿希望:“但求师尊,不要提弟子之名。”   徐冰来看那丹药,叹息一声,面色缓和些:“你本不该卷入凡俗事物过深,这次以后,应该能长留宗门内,好好准备今年出春了。”   他又将选好的心法和剑谱给沈溯微:“你如今已结了金丹,对择道可有想法?”   沈溯微将心法翻了一翻,翻到“空心明境”,又看到剑谱内也有“六合无情”这类字眼,便已懂了:“师尊想让弟子择无情道?”   “不是我想。是你合适。”徐冰来道,“一则,你性子镇静,剑意也冷清,本就有出尘之意,不像见素那般剑气随心性变化,六道之中,无情道最相合;二则,你的资质甚佳,若修习无情道,能不为俗世所累,少些牵绊,有利于境界再进一步。”   但是,他也知道,沈溯微只是内敛,并非无情,乃至于心思缜密,事事投桃报李。就连对他尊敬,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还当日入门之恩。   若是沈溯微修了无情道,便真的无牵无挂,以后哪里还有芊芊的丹药,哪里还有俯首帖耳的宗门之剑?   但徐冰来到底是师尊,不会因为这个就阻拦弟子选择合适的道。   “你不必顾虑。当日我带你入宗门,对我不过举手之劳。这些事务,也不过是让你磨练,不是我对你的寄托。仙门毕竟是以修炼为重,你修为若能更进一层,蓬莱上下自当以你为傲。”   “要是不想选,可以先练这些功法,将来择别的道也有益处。”   沈溯微点头告退。   待出得门,他抬头看了一眼。今日的天很蓝,如一块碧玉,万里无云。   沈溯微走进梦渡时,正有两个女修抱怨,说徐千屿脾气甚大,根本不消进去,只用术法将托盘放进墙里就好了。   沈溯微从身后道:“既然掌门令你们送饭,想必也有叫你们关怀照拂之意,不是只送饭。人是一定要进去的。”   那些弟子忙严肃地站成一排:“谨遵师兄教诲。”   白雪师姐告诉徐千屿的合院的位置,问他去不去。沈溯微摇头。   他如今和徐千屿没有半分关系,也不便私下探望,只是说:“传话给她,两天后就可以去见掌门。”   见他不去,女修们也便放松下来。   那两个年纪小的女修,待他一走,扭头便将这桩糟心活计托给了杂役的婆子,叫她们送饭的时候,记得跟徐千屿多说几句话。   *   这“六合无情”剑法练起来,甚冷,比他以往的剑法都要清寒,如大雪压境,昏暗不见光亮。   茫茫寰宇,宛如孤身一人。   碧蓝的天、墨绿的树、阳光、外物,寸寸剥离融化在暴雪中,仿佛又回到儿时所在的昏暗的地洞。他一双眼睛,直直视人,瞳孔像猫一般又大又圆,浓黑如墨。   因常年不见光,瞳孔就定成这般大小,虽美丽,但骇人。   因为两年不能开口讲话,母亲发现他不会讲话了,不禁慌乱起来,开始整日抱着他念各种诗句,故事,前尘往事。   他仍然安静得如同一尊瓷偶。   母亲道:“你三岁时候便会背千字文,诗文百家,能倒背如流。”   他见母亲眼中闪亮,似是痛惜不已。他睫毛颤动,想要说出一句话,叫她高兴,但五内翻涌,仇恨如风暴席卷,童稚的声音,惟吐出一个字:“杀。”   母亲惊呆了。   她含着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宝石般闪耀,然后一把抱住他。   他头上戴着的珠翠发钗被撞得摇晃不止,感觉脖颈上有温热的眼泪灌进去。   “怎会这样。”她哭着说,“你要杀谁呢?此间只有你我。都是我害了你,你本来不必承受这些。”   那当然不是杀她。   断然是杀那些人,迫害他们至此的人。   他其实会说“蓝天”“绿树”“小鸟”,但说不出口,没见过之物,那些字词便都是一样的,到了嘴边,就相互混淆。   他唯独知道,“杀”是什么,是突然闯入的马蹄,是很多的脚,是流下来的温热的液体,就像此刻灌进衣领的东西。然后是身边的一个人自此消失。   像这样消失的,已经有很多人,现下只剩下母子两个。   他忽而反握住母亲的手,感到恐慌。他推开她,用手擦去她的眼泪。害怕她也消失。   他强迫自己张口,但不能再说出让她花容失色的东西。   他开始会说“朋友”“亲眷”“爱侣”,看着母亲的笑容,心里暗暗地内松一口气,心里想,那应该是同母亲温柔抚慰的手差不多的东西。   后来,甚至能背“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是数年之后,他方知天是什么样,春是什么样,   柳絮是是什么,梨花又是什么。   不过那时,母亲果然也已经消失了。   ……   倘若择了无情道,大概就是将这些有颜色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还回去,然后天地间只剩空洞的暴雪,和杀念。   他一路行至此,无非是为了大道。目标摆在眼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但那剑遇阻一慢,境中风雪便渐渐停息。   似乎,还有一点东西忘了还。但此物并不属于他,故而不能轻易送走。   他安静地以剑尖将雪拂开,又将被埋在雪地之中的东西,挑了出来。   一盒尚未吃完的冰皮月饼。   沈溯微放下剑,迟来的剑风拂动发丝。   原来是这件事没做完。   有始有终,那便拿这件事,作个结尾吧。   作者有话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苏轼《东栏梨花》   有伏笔,看不懂也正常。后面会慢慢揭开。 第28章 枇杷果(二)   徐千屿站在禁制之外, 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劈出的裂痕又消失了。   随后那禁制似被人加固,再也不能留下痕迹。   系统:“别生气,别生气!至少我们知道, 确实有个大人物在默默地关注我们。”   徐千屿不理会它, 径直走到后院试了试, 结果也是一样。   前院传来些动静:“姑娘在吗?”   徐千屿拎着剑,沉着脸地回了阁子。   送饭的又来了。   这回竟敢来人,她正愁没人撒气!   但这次来的却不是那两个女修,而是两个老年的杂役。这次的餐盘中居然有——一盘炒包菜。   徐千屿盯着包菜, 那气卡在喉咙口,化为云烟。她不禁看了一眼那两名杂役。   一个瘦小些,佝偻着, 望着她, 笑容讨好;另一个, 膀大腰圆, 斑白头发在头顶利落地挽了个发髻,脸色沉稳, 一双眼睛英气,眼白多,有些凶相,竟是个熟面孔。   “蔑婆婆?”   是前世徐冰来罚她鞭刑, 给她行刑的戒律堂的那位妇人。   手劲儿很大, 毫不留情。   不过徐千屿记得她, 倒不是因为记恨。是因为她曾经追出来, 从身后帮她披了一件斗篷。   倒是难得的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那妇人送完饭, 原本并不打算多话, 垂手站在一边, 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甚为不好惹的姑娘,叫了她一声。   她疑惑看来:“你认识我?”   徐千屿冷森森地冲她一笑,娇容炫目:“我听说,你在戒律堂打得一手好鞭子。”   打得她现在想起来肩膀还疼呢。   谁知,蔑婆婆那张严肃的脸顿时裂开了。她眼神一明,嘴角欲翘不翘,面色扭曲,竟是一个受宠若惊、惺惺相惜、还偏要用力克制的表情。   蔑婆婆在凡间是专门养马猎场女,抽了约莫三十年的马鞭,将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后偶然有缘,便进了仙门。但这里才俊太多,她又无灵根,进来只能做个杂役。   杂役嘛,每天挑水做饭,干些粗活。她还是喜欢抽鞭,闲来无事就在院子抽。约莫混了十年,终于争取到一个机会,去戒律堂帮忙行鞭刑。   还是个代班的,得正职病了才能顶上。   但即便她是个正职,这鞭子也是打不出名气来的。毕竟是行刑,打得越好,只能越遭人记恨。   她身边杂役,没有一个对此懂行,一见她打鞭子,大伙儿就纷纷散开,换个不吵闹地方聊天。她们觉得她危险得紧,像个男人。   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竟知道她的名号,还……夸她鞭子打得好。   徐千屿见她这幅模样,有点慌张,抱起的手臂也放了下来。   怎么了,难道刚才那话中的记仇之意被看出来了?难不成蔑婆婆现在就要打她一顿?   但见蔑婆婆冲她点了点头,竟温柔道:“姑娘吃饭吧先。”   话尾巴都在颤抖。   另一个杂役见自己笑了半天,却是热脸贴冷屁股,把餐盘一竖,尖酸道:“呦,你们两个还是旧相识啊。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气呼呼地走了。   蔑婆婆一低头,徐千屿已经在安静地扒饭。   她砍了一下午,玉米也没啃。饿起来的时候,连这炒包菜炒的无油无盐、难以下咽,都顾不得了。   她吃饭时,余光瞥见蔑婆婆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很明显,她非常想跟她说话。   但她现在顾不上,便垂下眼,没有搭理。   蔑婆婆没催她,只是看着她道:“慢点吃。”   “我还有活儿在身。”蔑婆婆走前跟她说,“但我明天还来啊。”   第二日她果真又来。   另一名杂役有了意见不肯再来,这次只有蔑婆婆一人。她跨过门槛大步带风进来,带来了满满两大盘的炒包菜。   但是徐千屿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欣喜神色。   那双宝珠般的眼睛的熠熠的光芒在看清餐盘内容之后,瞬间寂灭了。   “怎么了?”蔑婆婆有些着急地问。昨天明明记得,姑娘很爱吃包菜。   徐千屿推开餐盘说:“我不想吃。”   “这……”   徐千屿又道:“难吃。”   蔑婆婆见她衣着华贵,看起来娇生惯养,可能生长于富庶之家,便明白了。   “仙门之内,修士大多辟谷,这人间烟火饭属实没什么用,还增加浊气。所以餐食确实简陋了些。”   徐千屿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辟谷?”   蔑婆婆道:“至少要筑基吧。”   徐千屿又问:“那只会引气入体算是什么水平?”   蔑婆婆:“引气入体,不是修为,只是个功法的名称。据我所知,不少弟子,入门前就会了。应当再加修心法、内功,到了一定程度,可以算是炼气了。”   徐千屿道:“你也会吗?”   “是啊。但我没有灵根,引气入体,也攒不了灵气,无非是个强身健体,防灾防病的功效。”   徐千屿将筷子放在桌上,心里很不好受。   她现在就约莫是个外门杂役的水平。   蔑婆婆见她郁郁不乐,道:“对了,告诉姑娘个好消息,两日后掌门传召你!”   徐千屿点了点头,并没有很高兴,用筷子夹了一点白米饭强戳进嘴里。   她得跟徐冰来说,她要进外门。   蔑婆婆以为她因为吃不惯而难受,便道:“姑娘不就是想吃点新鲜的吗,这好办了。你院里有棵枇杷树,待我给你摘些果子来,你吃不吃?”   “你怎么摘?”徐千屿立刻放下筷子。   那棵树是灵土培育,长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足有两人高。   徐千屿跟着她进了庭院,两人一同仰头望着那颗树。上面好像是挂了些星点似的果,但以人力根本摘不到。   蔑婆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掀开外衣摆,卸下缠在腰上的一条漆黑的软鞭,手腕一抖,鞭梢在树上“啪”地一勾,一枚黄澄澄的果子掉在了手上。   她拿衣角擦擦,递给徐千屿。   徐千屿手握果子,却全没有看它,而是目不转睛地将她望着:“好厉害。”   三个字过耳,蔑婆婆登时面颊生热风,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竟有种娇羞之态。这算什么?不过是最最基础的一招,她还有好多花样没使出来呢。   徐千屿伸手:“看看你的鞭子。”   “这怎么行,姑娘离远些,这鞭子打人一下遭不住的。”说是这样说,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将鞭子递了出去,眼睛瞄徐千屿,嘴巴也忍不住想讲解:   “鞭身有二十五节,内里是玉竹段子,外面包裹着水牛皮,不是寻常的软布。牛皮不厚不薄,在油里浸足又晒干的,只有这样不容易打坏,打在地上有爆竹声。”   这是她打鞭三十年的经验所得,全是自创的,没有人比她懂了。   但是,这鞭子平时人人都怕,说像蛇。握在姑娘白皙柔嫩的一双手里,确实丑陋像蛇,总之是很不搭配。她怕徐千屿也将它丢开。   然而徐千屿静静听着,却一把攥紧了,很感兴趣的样子:“给我试一下。”   说着竟直接扬鞭上树。   徐千屿从前也抽过马鞭,不过那马鞭短小精悍,蔑婆婆这条鞭子抖开之后极长,虽然她挥臂用力,但力传到中间便绵软了。   鞭尾如软绳一般抛到树上,没有碰下丝缕枝叶,反倒挂在了枝杈间。   她蹙眉拽了拽。   蔑婆婆一瞧便知她用力不当,帮她把鞭子抽了下来,一把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腕:“不是这样练法。想要练鞭,先当空画个麻花儿。”   鞭子在蔑婆婆手里听话得如一条俯首帖耳的小蛇,她见徐千屿半天拖不动鞭,十分笨拙,便替她着急。   蔑婆婆腕力极大,徐千屿叫她捏着,能充分感受到,每次振腕,用的几乎是击拳破空的力道。画了一会儿,蔑婆婆慢慢地松开她。   徐千屿沿着那力量继续画麻花,鞭梢只是软了一下,便又慢慢地在空中绷紧,咻咻飞舞起来。   她毕竟身负灵力,虽然还未学心法,但用力振腕时,心念绷成一线,竟引得那青蓝色电光随力量一起冲出,顺着鞭子滚过一遍,噼啪炸在空气中。   蔑婆婆亦是叹为观止。   徐千屿这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掌握了普通人家小儿扎马步挥鞭两三年才练就的童子功。   不过这样更好,她本是个急性子。倘若得两三年,徐千屿才能掌握基础,那她恐怕早就急得入土了。   眼下见她掌得住鞭,蔑婆婆便迫不及待地从口袋掏出一只木陀螺摆在地上:“来玩儿这个。”   说着她接过鞭,“啪”地一抽,那陀螺便飞速旋转起来。   陀螺在院中转来转去,每当慢下来,便又挨一鞭,竟无停歇。这也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   蔑婆婆换只手,反向一鞭,鞭梢将陀螺定住,把鞭子给徐千屿:“你试试?”   徐千屿扬臂一挥,又有缠绵虚软之感,郁闷道:“没了。”   她指的是那电光灵力。   她的灵池很小。三十日引入入体,竟然就能用这么一会儿。   徐千屿很不开心,蔑婆婆却仍有办法,接过她手中鞭子:“这鞭对你太长,我拿它赶五匹大马,三十年方运用自如。你刚刚学起,我帮你截短一些。”说着便当心一掰。   徐千屿忙道:“你别弄断它!”   这么好的鞭子,裁断一半成了什么样。   “没事的,你瞧。”蔑婆婆看她的目光,有几丝相惜之意,她掰开那牛皮表皮,里面有一个个铁丝扭成的挂钩,“这每一节,都能拆下,又能装回去。我现在拆下一半,等你练熟了,就装上一节;待得熟练,再装一节,直到能装回原来的长度。”   半截鞭到了手里,果然轻便得多。   徐千屿手腕一扬,便能轻易带动整条鞭子。   她的鞭梢破空带风,拍在那陀螺之上,整个陀螺竟然“啪”一下四分五裂,迸溅开来。   徐千屿傻眼了:“我……”   她感觉自己不过用了常力,不是故意要打坏它。   “无妨无妨。”蔑婆婆见她不知所措,竟哈哈大笑,“一个陀螺而已,我没事就削一个,我那房中多的是。”   又告诉她,因为她先前用惯了抽长鞭的力道,那力道比短鞭更大,骤然换了短鞭,便会有这种效果了。   徐千屿心有余悸:“那我轻点。”   “不,不必。”蔑婆婆说着,从放在院中的竹篓里摸出了一把山栗子,蹲下将它们一个一个摆在地上,“你就用这个力道,但是,尽量不要把它打坏。”   徐千屿是第一次见未剥壳煮熟的山栗子,外面居然是长刺的,看起来很是坚硬,应该不至打坏。   然而一鞭下去,栗子“砰”地爆开,粉末都不剩。   徐千屿连续打爆了几个,便急了:“这怎么可能不打坏呢?”   又要用力,又不能打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蔑婆婆只是笑,又给她摆了一排。   徐千屿又全都打爆了,气得放下鞭子,揉了揉手腕,奇怪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山栗子?我院里可没有这个。”   蔑婆婆面上登时一凝:“坏了。”   她本是给厨房送山栗子的,路过徐千屿这里,顺便送饭,竟然将差事忘了。   “鞭子给你,你慢慢玩儿,我明日还来!”她又抓了两把长刺的野山栗扔在地上,背上背篓,赶快跑了。   徐千屿数了数,栗子就十几个。怕用完,也不敢轻易地打鞭了。只敢继续持鞭在虚空画麻花儿。   她腕上使力,而一旦抖出力,再迅速用一股力将它持住稳住,不使鞭子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这样练了一会儿,她如有所感,觉得鞭子慢慢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那不是一条鞭,而是一条彩带,可以如歌女水袖一般,在空中抛出,飘荡,定格。   如水中泼墨,柔韧轻舞。   便立刻收敛心神,收鞭低头,抽向一枚栗子,虽则鞭身轻盈无骨,然而鞭梢触碰栗子的瞬间,尽管小心再小心——“砰”,炸开了。   又抽了一枚,还是碎了。   “烦死了。”她走来走去,想摔鞭子。   但焦躁了一会儿,她又再度画起麻花儿来。也不知练了多少下,感觉手臂都麻木了,徐千屿觉得自己干不动了。便想,干脆将剩下几个全都敲碎罢。   明日再说。   于是她便蹲下将栗子一个个摆好,摆成一个方阵。   然后从第一个起,冷冷地逐个击破。   啪。啪。啪。   越击,鞭风越轻。   待击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鞭如游龙摆尾,弯腰欠身,柔若春风亲吻。   那枚栗子从鞭梢咕噜噜地滚开去。   徐千屿呆住。   “你看到吗?”她蹦跳了两下,方才想起院里没人。撩起裙子,低头捡起栗子摆回原位,又是一鞭。   栗子不胜春风亲吻,怕痒一般,再次咕噜噜滚到远处。   浑然无缺。   徐千屿将这枚栗子抽过来,抽过去,忽而感觉那鞭子不是鞭,而是自己的一根手指,是身体的一部分,在轻轻拨弄这栗子。   其上十三节鞭骨,她想要哪块凸起,那块就能鼓起,想要哪块承力,其他部位便都能疲软放松,灵活至极。   她体会这感觉,直至眼前看不清栗子的尖刺了,抬头方见庭院昏黑,暮色四合。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天黑了。”   好饿。   这一回过神,方才感觉整个人饿得几近虚脱,几乎快站不住了。   徐千屿拎着鞭子,扶着腰进了阁子,心慌气短,就着冷饭随便吃了两口,使了个清洁术,便一头倒在床上。   *   第二日蔑婆婆来送饭,见到满地残骸中有一枚完整的栗子,甚为惊讶。   徐千屿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浑身像是被马车撵过,胳膊痛得都抬都抬不起来。   蔑婆婆帮她按了按手臂,问她要不要干脆休息,但她但还是要来。   “好不容易练会的,我还没有给你看看。”徐千屿道,“一日不练手会生。”   “说得好。”蔑婆婆忍不住夸赞道,“你真懂行。”   今天竟然有肉包子。   是蔑婆婆打通关节,特意从凡间买的,徐千屿边往门外走边咬住包子,几口便吞咽下肚。   真的好饿。   她给蔑婆婆表演了抽打栗子,蔑婆婆甚为兴奋,又摆出昨日的陀螺。   见她犹豫,蔑婆婆道:“哈哈,我知道你不敢打,带了两个。打它,别怕,坏了一个还有一个。”   徐千屿扬鞭一抽,鞭梢带风,但柔韧收稍,将那陀螺轻推一下。   倒是没打坏。   但也没打准。没抽在侧面,而是抽在了顶上,故而那陀螺只是在原地摇动两下。   蔑婆婆今日带来另一只长鞭,轻松一抽,那陀螺便满院子旋转起来。   徐千屿旁观她打完全程,又抽一下自己的,这次鞭梢碰到了底部,陀螺根本没有立起来。   抽了一会儿,徐千屿不禁问自己:我到底长眼睛了吗?   她分明是看着侧面下鞭,为什么不是抽在上面,就是抽在下面,偏偏就是打不到地方呢?   蔑婆婆见她抽不起来,又将地上陀螺一停,握住她手道:“想要打准,便不能用眼了。眼看有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得凭手感。”   “手感?”   “多练,多练。”蔑婆婆笑道,“这个急不来。要知道眼的位置和手的位置不相同,眼睛看到的,和手打到的,未必是同一个地方。即便看准了,下鞭有风,风会吹动陀螺,它就变了位置;更别说动起来的陀螺,等鞭梢打到它,它早就转到另一处了,这便要‘预判’。”   徐千屿听得一愣,一把抓住她手臂:“教我。”   “好好好。”蔑婆婆反握住她手腕。   她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但是神采奕奕,丝毫不觉得疲倦。   还没说上两句,前院便有两个弟子来敲门:“千屿姑娘,掌门有请了。”   徐千屿理都没理。   她正玩得高兴呢,径直下完了手上的鞭。   倒是蔑婆婆顿时变了神色,推推她道:“哎,掌门叫你,快去啊。”   那可是掌门!   徐千屿很扫兴,蹙着眉,转身就走。   “哎,你都不换身衣服?”蔑婆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讶极了。   这个姑娘果真沉得住气,连面见掌门都如此淡静,面不改色,不知是从哪儿挖来的高人。   “不用换。”徐千屿随便抚了抚头发,使了个清洁术就去了,满脑子只想着快点回来打陀螺。   想到此处,她一个转身抓住蔑婆婆的衣袖:“你就在这里等我。你不许走了!”   蔑婆婆:“好好!”   作者有话说:   小岛日记1:今日晴:很烦。饭难吃。吃不下。   小岛日记2:今日晴:打鞭子好好玩,但打不好。烦。我想吃烧鸡。   小岛日记3:今日晴:我没有把栗子打爆了!!!!   小岛日记4:今日晴:烦。掌门最烦,天下男人没一个顺眼的。   ---   开始点技能树,用于将来抽男二。 第29章 枇杷果(三)   出了门, 徐千屿发现虽然叫门的是两个弟子,但背立在外面等她的只有一人。   那人玉冠黑发,风吹衫动, 背影较几日前更缥缈, 不似世中人。   “沈仙君。”沈溯微听得哒哒的脚步声靠近, 一扭头,便见徐千屿冲他粲然一笑。   看见是师兄,千屿心气很顺,故而便笑了。   沈溯微看她一会儿, 垂眼。   他发觉自己现在有些惧怕过分晃眼的东西,比如袖中摇光,比如这少女的笑。   徐千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她最讨厌冲别人笑时, 对方不理睬, 故而哼了一声就往前走。被身后的人拽住袖口:“怎么不换衣裳?”   徐千屿回头道:“要你管。”   沈溯微并未生气, 只是平静地预警:“你会挨骂。”   说罢几步之间赶上了她的步子,袖口虚虚拂在她右肩, 手指摘去她领后夹着的一枚细小的枇杷叶,又暗使了一遍清洁术,然后转瞬即离,与她并行。   他说的衣裳, 当日女修们也将它同饭菜一起放在她的床边, 她打开看了, 同她们一样, 是白色的弟子服。   仙门和人间风尚不同。人间以深色为贵, 仙门弟子倒是都偏爱浅色简单的服饰。外门弟子的服饰, 以麻纱、素纱为主;内门则是织纱, 云锦。   徐冰来给她提供的约莫和外门弟子同等水准。她穿惯了软缎料子,一换上弟子服就觉得浑身痒,又脱了下来。   “那衣裳,很好。我穿过。”徐千屿抱臂道,“我看是它要把我打磨抛光。”   沈溯微没有作声,安静地忖度她的话。徐千屿说话总是有点夸张,饭菜难以下咽,她便说“那不是给人吃的”,衣料应该是粗糙了些,她说弟子服要将她整个人“打磨抛光”。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很显然,这门内大家都是被打磨抛光一遍的,却没人发表过如此高见。   但水家宴饮规格和徐千屿衣裳的柔软程度,他是亲身体验过的。   她不舒服,也很正常。   她骂归骂,这离土之花,虽然看着清减了些,却未见凋谢,反而神采奕奕。   徐千屿又自顾自地骂起吃食来,她说自己吃了好几日的土豆,玉米,还有没放盐的炒包心菜,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正说着,感觉身旁的人忽而将她袖子一拉,拉到廊亭背处。   沈溯微伸出的掌心,有一枚冰皮月饼。   徐千屿不禁看他一眼。   沈溯微扫了一眼冰皮月饼:“吃吗。”   徐千屿一见晶莹剔透的冰皮月饼,恍若隔世。早上的包子根本不能果腹,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她拿起直接塞进口中:“吃。”   这吃相丢人,她立刻向四面探去。   此处虽在开敞处,却有一丛花树遮挡,很是隐蔽。沈溯微立在旁边,位置竟不着意地将她身影挡住。   沈溯微专心捏着花树上的一片叶子,也并没有盯着她,叫她难堪:“别看了,没人。”   不过话音落下不久,徐千屿便从花树缝隙中看到一个快步走来的人影。   那大约是个外门弟子,从背影认出了沈溯微,便要走近搭话。徐千屿眼睛睁大,沈溯微已然感知身后来人,眼神一凝,袖中两指相并,陡然一翻。   一道金光“咻”的一声飞上天,划了个弧线坠落在远处的树丛里,那弟子吓了一跳,顿时转身,向背后跑去。   沈溯微低头一瞥,见徐千屿刚才竟吓得一口将剩下的月饼全部塞进嘴里,此时雪腮鼓鼓的,说不出话,不胜狼狈,恼恨地看了他一眼。   “……”   徐千屿觉得师兄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高兴。   你凭什么不高兴?她又一瞪。   沈溯微也不挡她了,直接撩摆坐在了廊中,淡道:“他过不来的。”   沈溯微这等放松自信的姿态影响了她,徐千屿也走过去,跨一步骑坐在长廊石凳上,慢慢吞咽。   吃月饼时,她想到,前世每逢师兄叫她出门,都会提早一刻钟叫她,这一刻钟,是留待路上遇到的紧急情况。   待她吃完了,沈溯微递她一只帕子,并没有催她起身。   用的果然是那一刻钟的时间。   徐千屿便问道:“沈仙君,请教你,使用武器的时候,怎么样能做到手眼合一呢?”   她问得比较宽泛,还想再说明一下,沈溯微已经听懂了。   他侧头沉思一下,道:“身为凡人,手眼无法合一。只能凭感觉。”   这跟蔑婆婆说的“手感”倒是异曲同工之妙。   “那怎么样有感觉?”   “多练。”   却也跟蔑婆婆说得分毫不差,可见武者到了一定等级,经验感受大都是相通的。   沈溯微觉察出徐千屿身上灵力耗损严重,不知道她是专心致志砍禁制砍的,还是去干了什么别的。   他并不问她,也不干涉她做什么,只回答她问的。   “若你想练的话。”他说,“你可以将白绢分成数份,将眼睛蒙起来,以木棍蘸上胭脂,出手向格子里点画。再睁开眼睛,看偏移的距离,便大致有所把握。记住这段距离,反复调整,出手时抹去它。”   徐千屿专注地听,觉得这个法子倒很是实用,回去可以试试。   沈溯微这般说着,想的却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小儿一双瞳孔散着,手握一片碎瓷,倚墙而坐,静待杀气。   身下,满地胭脂样的干涸血迹。   “然后你可以刺些轻的,动的东西,纸鸢一类。你会听得风声,判断来处,再点上胭脂,睁眼看看。”   然后听得风声,判断来处,待得近身,一招毙命。   眼睫上迸溅的血珠,一滴一滴向下滴落。   只需听,是痛苦喘息,是如风箱漏气,还是自此无声,便知出手轻重,偏移几分。   “练上千遍万遍。”   只有一次机会。   要么割断对方的喉管,要么命绝今日。   “便逐渐可以手眼合一了。”   慢慢便不需要眼睛看,全刻在骨子里。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沈溯微忽然抬眼看她:“时间到了。”   徐千屿正听得专心,有些惋惜。   “走吧。”他已经起身。   徐千屿叫他带到了熟悉的帘后。   掌门的内室,轻易不待客,徐冰来心高气傲,并不喜欢见人。前世她与师尊说话,便常隔帘相见。   徐千屿此时脑子里只胡乱想着两件事,一件是她的陀螺要怎么抽,一件是桂花月饼真好吃,不知比仙宗内的食物精巧多少倍,以后难道永远也吃不到了吗。   故而徐冰来在上面说什么,她也就囫囵听了个大概。   大约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呆着,清心静坐,不要给大家找麻烦一类的话。   这些话同大儒给她上课时相同,很是无趣,听到前半句,就能猜到后半句。她只等着问她或者叫她说话的时候,再好好应对。   但是徐冰来讲完这些以后,便没声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转着的金色法阵。   这是……   法阵上绘制了首尾相合的双鱼符文,此种法阵,在四个渡口都有一个。是传送阵,可以立刻将人传送到指定的地方。   徐冰来这是叫她回去了?   她还没讲话呢。   徐千屿道:“掌门,我还有事要问。”   “何事?”帘后,徐冰来声音冷而恹恹,“简单说来。”   “有人想见你,可否让她见见。”   徐冰来默了一默:“今日有约,改日。”   改日?!她来都来了,人就在这里,凭什么还要再来一趟?   徐千屿顿时扬声:“就今日,不行吗?”   “……”徐冰来听得帘外声音泠然娇气,如珠玉撞地,很是霸道,还隐有威胁之意,有些意外。   方才不声不响,无声无息,以为是个守礼的女孩子,未料开口竟这样跋扈,吵得他太阳穴一阵痛。   是了。乖巧之人,又怎会没事攻击他的禁制。   他便厌恶地蹙眉,“不行。退下。”   徐千屿:?   她站起来,伸手将那帘子一掀。   未料想这几日抽多了鞭子,手上带了力道,直接不慎将帘子拽落下来。   徐冰来原本闲坐在茶台前自饮,然那瞬间生变,“真君”之体对外界何等敏锐,纱帘缓缓掉落之前,战气自生,一迸而出,直接将攻击方扫出几尺之外!   但陡然一道极寒的力量横插而来,与其相接,生生将其推了回去,沈溯微自知剑气爆发瞬间,也直接跪在徐千屿身前,闭了闭眼。   又用掉一次机会。   跪师尊是尊师重道,但剑君亦不能多跪。   跪多了,便不值钱了。   徐冰来捏着茶杯,望着一片狼藉中跪着的两个人,既惊又气。   其一是惊讶沈溯微反应太快,他这战气圆融,并不伤人,只是将对方推开;而沈溯微的剑气却是锋芒毕露,短兵相接,直冲他来。   他理解剑君对攻击都有本能反应,以沈溯微的修为,也根本伤不了他,但叫徒儿当面冲撞一下,到底是不大舒服。   这还没修无情道,就这样了,以后还要如何?   其二是,沈溯微是跪了,但这角度看去,他将身后的罪魁祸首挡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叫他看清是什么模样。   他不禁重重放下茶杯。   徐千屿坐在师兄身后,也吃了一惊,心脏还在跳。   但谁知道仙界的帘子质量这样差呢。她家里的床帐子,可以给她和小冬两个抓住荡秋千。   徐冰来道:“溯微,你闪开。”   沈溯微心知徐冰来在气头上,沉默着,并没动。   “不必他闪开,我自己出来。”徐千屿从不做缩头乌龟,拍拍裙子从他身后站了起来,竟然直接踩过地上的帘子,走近前来。   徐冰来的白发如雪缎,齐齐以金冠束起,眉心剑印凌厉,双目挑起,漠漠看她,如此俊美容颜,便是发怒时,仍有仙人之姿。   走得越近,那光芒越盛,不似真人,难以逼视。   徐千屿想,水微微和她一样,喜欢最漂亮的东西。   为这幅面皮所惑,她心里多少原谅了她一些。   她前世时,对徐冰来也是十分敬仰。若无亲近之意,又怎么会明知师尊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还总想着让他高兴,讨他欢心。   不过,自从知道这人是“爹”,徐冰来的神格就破灭了。   她走得越近,越能感觉到他身上威压铺天盖地。那是属于强者的威压,挤推五脏六腑,他甚至未曾开口,便能表达出推拒、驱赶的意思,那意思是:弱者须得匍匐,并不配离得这样近,面对面说话。   但她偏要往前走,再迈一步,唇齿间便有些腥甜迸出,抹了抹,手上竟是血。   徐冰来一怔,满室威压顿时收了个干净:“你干什么?”   “是掌门要同我见面。”徐千屿也停下,瞪着他,“尚未看清彼此长什么样,怎么算‘见面’。”   徐冰来想斥她一句,现在看清了吗?   但徐千屿站得实在离他太近,他确实把她看清了。   她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隐约承装他的倒影,根根睫毛清晰,略带嫌恶地将他望着。   居然这样跟他直直对视,不会敛目。   徐冰来喜欢柔弱淑女,端看他原配和徐芊芊的样子就知道。   女子当如空谷幽兰,温柔如水,清雅安静。   女儿则是乖巧贴心,抱在怀里软软的,叫人呵护。   这孩子的母亲,本以为也是这样淑女……算了。不提也罢。   眼前这个……显然不符合他对女儿的丝毫预期。   水家竟教出来这样不知礼数的孩子。   但同时他亦发现,这几个孩子各个随了娘,竟然是这个眉眼最像他。   和自己照镜子,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徐冰来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深知,若有女子像他这般秉性,那可是有几分讨人嫌恶了。   “……”他仰头喝尽那杯中之茶,压下心中的想法,冷冷垂睫道,“谁要见我?”   “她。”徐千屿嘴唇一动,并不多话,直接将挂在脖子上的芥子金珠一扯,水微微应声而出。   徐冰来谪仙人一般的脸,顿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竟略显狼狈地向塌后靠了靠。   他未曾想到竟有人胆大至此,明知他讨厌水微微至极,还将人直接带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水微微已经出来了。   她仍作少女打扮,穿襦裙,梳发髻,蹦蹦跳跳,就出现在面前,仿佛噩梦重临:“仙君。”   沈溯微捏了把汗。   他深知徐冰来十几岁便修为高深,自由纵横天下。但他怕人,喜静,年轻时独来独往,尤其不喜人吵闹。   剑君个性一些是得当的。   但偏偏坐上掌门位置,事务缠身,难为了他。   虽然有把握徐冰来不会对凡人动手,但沈溯微觉得徐千屿不该行如此险事,故而随时准备上去救场。   徐千屿在水微微踏上台阶,触碰到徐冰来之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不能再过去了。”   水微微蹙眉,返身挣扎着不断地将她手掰开:“你坏,你坏。”   徐冰来看看水微微,又看看徐千屿。   神色诧异。   他未曾想过会是这样。   当日他带着芊芊在水家留宿,水家小姐温柔守礼,进退得宜,他才对她卸下防备,接受她相邀,与她共宴中秋。   但就在那夜宴当晚,喝了她的酒,他便踩入魔物设局所造幻境,使得他目见心魔,虚实难辨,险些入魇。   幸而他心志坚定,拼死踏碎幻境,复得清醒。走时,那心魔还苦苦挽留,待得障梦揭破,显出真容,竟是水微微!他当即将她拿下,怀疑她与魔物相互勾连。   她其实没有,但也趁虚而入,叫他酿成大错。   那一次他修为散去三分之二,还带着芊芊,叫他此后数年难以面对自己,更难面对芊芊。   毕竟他亦有错,不予追究也便罢了,还留下法器补偿。   然而水微微恬不知耻,说她倾慕于他,一心要嫁给他,要做掌门夫人,做芊芊的后母。   他直接走了。   此事每当想起,便觉得浑身泥垢,难以容忍。   眼下他看着水微微,便宛如直面自己的巨大污点。   他呼吸略微急促,强迫自己不能闪躲,看她。   然而水微微无神的眼神,直直地略过了他的脸,转了一圈,又掠过他,失望道:“你不是带我来见仙君吗?他在哪里?”   水微微,竟然认不出他了。   徐冰来未曾想到再见时竟是此种场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样的女人——也会糊涂吗?   他将两指并拢,靠近水微微太阳穴,水微微厌烦闪躲。   并无外力干涉,亦无仙法可解。   她是自己想不开,越想越缠绕,故而疯了。只能以清心、精心疗效的丹药滋养,看看能不能自己开解。   凡人执念到了此种程度,他从来难以理解。   徐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算了。”他道,“来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屏风背后出来两名白衣童子,对掌门行一礼,旋即轻声细语,一左一右,将水微微请走了。   “如此,你可放心?”徐冰来同徐千屿说。   徐千屿点点头,确实感觉少了桩心事,抽起陀螺来,能更快活了。   “还有事么?”   徐千屿道:“什么时候能把禁制撤了?我什么时候能修炼?”   徐冰来一听她竟还想要修炼,很是头疼,闭了闭目:“太上长老想要你性命,这你知道吧。他马上闭关,此后便能安全。我也不知何时,再等等吧。”   “你在房内待着,勿要乱跑,否则性命有危险,我也难以总是搭救……”徐冰来又将开始时的话说了一遍。   “知道了。”徐千屿已得到了自己关注的信息,眼下两只眼睛看着他,心早就飞了。   她很耐心地待得句子停顿,见他还喝了一口茶,便草率地鞠躬道谢,然后转身跑到传送符那处,一跳就不见了。   她急着回去抽陀螺。   天晚了,万一蔑婆婆要回去,不等她。   徐冰来喝完茶,待借着喝茶的功夫酝酿出下一句,一抬头人已经没了,他背后雕花窗子瞬间“咔擦”结满冰晶。   掌门尚未训完话,就这么走了,这是什么毛病?!   他垂眼看地上端端跪着的沈溯微。   倒是只知道拦住他,看见那个更离谱的,就当没看见一样,不知道出手拦一下!   徐冰来心气不稳,决定倘若沈溯微开口,他当头便骂他一顿。   但沈溯微果然了解他,安静跪着,竟然一声未出。   徐冰来等了片刻,心气自静,一挥袖将地上帘子化为粉末清空,只得作罢,挥手道:   “你下去吧。”   “是。”沈溯微缓缓起身。   徐冰来抬目瞭他一眼,冷若冰霜:“我看你的择道的事,再缓缓。”   沈溯微:“……是。”   作者有话说:   岛:blablabla……(省略吐槽一万字)   溯微:你是豌豆公主吗。   岛:我是啊。(抱臂)   溯微:……   溯微:(笑)   ---   徐冰来:烦死了这掌门谁爱当去当(摔茶杯   徐冰来:社恐为什么会生出社牛来(疑惑   ---   前世   沈秘书每日预留十五分钟以预备的   紧急事件1:徐千屿起太晚路上吃早餐。   紧急事件2:徐千屿遇到师弟说起话来误了时辰。   紧急事件3:徐千屿珠花掉进水里非要去捞。   紧急事件4:真的遇到紧急事件。   紧急事件5:徐千屿路上跟人过起招来。 第30章 枇杷果(四)   徐千屿本想试试师兄的法子。她用剑尖在地上大致画好格子, 闭起眼睛,试着挥鞭。但还未挥动第二次,整个人便不由向前摔倒, 幸而被蔑婆婆一把搂住。   蔑婆婆问她, 为何要把眼睛闭起来呢?   她同蔑婆婆讲了师兄的话。蔑婆婆道:“傻孩子, 修士五感,个个无可替代。你右手上用这么大的力,身子本就是不平衡的,睁眼时自己暗中调节, 你没有意识到。你若闭上眼睛,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就是沿着直线走路也走不直的。这法子虽快, 但也免不了摔跤啊。”   徐千屿试了试, 果真如此, 凡闭上眼, 便颠倒错乱,失去对自己的掌控。   蒙着眼睛练上百次千次, 这得摔多少跤啊?难道师兄也是这样摔过来的不成?   她放弃这法子,还是决定培养一下“手感”,一日里挥鞭抽陀螺千次,十个一组。开始时, 每十次里面, 约莫只能打中一两次, 后来便能有三四次, 最后能有五次。   蔑婆婆在一旁满院子抽着陀螺, 只要徐千屿成功地将自己的陀螺抽起, 她还能顾得上抽身用鞭梢将其停住, 再叫她继续抽。   虽然现在抽中陀螺的次数多了,徐千屿仍然难以将技巧全然掌握。下鞭之前,自己也不能判断是否抽中,只有鞭梢碰到陀螺的瞬间才有感觉,然而那时胜败已落定。   可以说是全然听天由命。   故而,虽然这种赌彩头一般的活动能吸引着她在小院里日夜挥鞭,酷暑天里,汗水浸湿头发而凝神不移,但持续抽不中的时候,徐千屿的心情甚为暴躁。   每当此时,她便捡起剑,去砍两下徐冰来的禁制。   须知抽陀螺需要凝神,力要放,更要精心控制,才能使鞭梢轻柔,不至于将陀螺打坏。挥一次鞭,神形疲劳。而劈砍禁制就是纯粹的发泄和放松了。   徐冰来第十次觉察到禁制有波动,不禁纳罕。   他不是跟徐千屿说了吗,安分呆在院里,为何她还在试图劈砍?这劈砍的灵力较前几日更足,但似乎并没有破坏之意,偶尔一刀,地方各不相同,一天能砍上数十下,时间上也没什么规律。   虽然这点波动对他的神识来说,如同蚊蝇叮咬大象腿。但这蚊蝇老是叮咬同一根腿,也是烦心。   不过这亦是因为大象的精神过于敏锐。   他自少年时便喜静怕吵闹,一吵起来,他便有些紧张,便容易分心。   他也很难同时思考两件事,譬如此刻,他想到了这些,说到一半的话语便自然停了下来。   内室的几个长老一时寂静,有人开口道:“掌门……”   “嗯……”徐冰来垂睫,静默地喝了一口茶,死活想不起方才说的是什么,心念陡转,冷冷骂道:“芳铮,你说的是人话吗?”   剑器库的芳铮长老豁然一惊。   他方才确实是进言说老旧法器较多,并提了些整理库内法器的建议,掌门忽然一骂,他立刻怀疑自己的方案过于浪费,通红着脸,陷入了自我反思。   其余长老也相互讨论起来。   徐冰来在他们窃窃私语时,又趁机想了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尚未说完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只得放弃,不由得烦躁地搁下了茶杯。   片刻后,徐冰来闭上双目,以神识一抹,将禁制再度加厚,并加了一行灵气攻击诀。   徐千屿抽陀螺抽得满脸发烫,喝了点水,再度一剑砍上去的时候——禁制忽而金光一现,将她猝不及防推个仰倒,蔑婆婆大吃一惊,跑过来想接住她,徐千屿已经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蔑婆婆将她扶起来,道:“你这是何苦来哉。掌门的禁制,你根本砍不碎,何苦跟他置气。走,咱们去前院抽陀螺去。”   徐千屿蹙眉,只是因为很痛,但对于此举,也是意料之中,倒并不很生气,拍拍裙子冷声道:“我正是知道砍不碎它,才要砍。”   也不能以剑砍桌子椅子,她还要用呢;用剑砍地面,会磕破剑刃,这本是一把木剑,并不十分坚硬,她对外祖父送的剑格外爱护。唯独砍这禁制,不仅不会损坏剑身,上面的灵气充裕,还能润剑。   “何况我一劈裂它,掌门便会将它加固。几日前我在上面留不下丝毫痕迹,今天我又能劈出裂痕了,说明这几日我有进益。今天他不是果然又加固了吗,他日待我能再劈出裂痕来,那又是我进益之日。”   蔑婆婆听得一怔,扭头看了看那无色无形的禁制,笑了:“敢情你是将它这样用的。”   徐冰来确实烦恼一事。   据他所知,徐芊芊的生活颇为规律,每晚日落就熄灯歇下了;徐见素和徐抱朴已经离十几岁的时候太久了,他已经有些淡忘他们那时是什么作息,但隐约记得,不是像徐千屿这般。   这日他终于结束一天事务,和衣躺在塌上,万籁俱寂,正清心入定。   那蚊蝇忽然又咬了一口象腿。   徐冰来蹙眉,心脏跳得稍快了些。   徐千屿不是凡人之体吗,为何不休息,半夜还在攻击禁制?   且她似乎掌握了禁制攻击的规律,劈砍一下之后,卒然跳远,那禁制回应的攻击便打不到她。   随后是静默。   徐冰来等了片刻,以为她终于睡了,阖上长睫。然待金光平息后,她又劈来一剑。   徐冰来豁然心乱。   登时他一坐而起,以手撑榻,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痛,头也气得发晕,不明白堂堂一个掌门,为何会如此憋屈。   不过想来也是他精神过于敏感的关系,他年少时常年闭关雪原,习惯了寂寂无声,以至于出关以后,觉得人世怎么如此吵闹。此后决斗,谁话多他先杀谁。不过亦有益处,后择器道,也是因为他一双眼睛看得出剑刃的细微角度,一双耳朵辨得出金玉叩震、嗡鸣之声。   倘若是一般的大能,超然物外,心静心空,这点小小幅度岂能干扰定力。他不行。   但这种事,是修士死门,绝不可为外人道也。故而全门派上下,一无所知,徐千屿更不可能知道。   想到此处,他又忍气吞声,安静地敛衣躺下。   徐冰来觉得自己没有独自承受这份痛苦的道理,但若交给旁人,或是断掉禁制与神识的相连,他又不放心。想了想,传讯给沈溯微,叫他白日替他看顾禁制,他白日便能断掉神识与禁制的链接。至少在长老面前,不至于再出现尴尬之事。   沈溯微回复:好。   徐冰来略感欣慰,再一觉察,禁制安静了很长时间。   天晚了,徐千屿恐怕是真睡了。   然而徐冰来心有余悸,生怕她冷不丁再来一下,坐在塌上,竟是幻象频出,心绪不宁,难以入定。   烦不胜烦。   他忽而有点明白沈溯微的话,他曾经说:徐千屿年幼好动,当给一些书籍玩具之类,不要叫她闲暇无事。   徐冰来现在觉得,沈溯微平素话少,但凡他说出的,果然是重中之重。他当日不该嗤之以鼻。   徐冰来想了想,一伸手,自书架飞来一本书,落入手掌。   徐冰来拿在手上一摸,觉得书太薄,甚为不满,万一徐千屿很快地看完了,又闹起来,惹人心烦。但这已是他阁内藏书最厚的一本。他本就不爱看书。   徐冰来思忖良久,又伸掌,取来一本内门心法,翻到第三章,将此页单独拆下。   此章晦涩难懂,词句盘绕,他记得自己当日背书时,差点把书撕了。以至于百年之后,印象仍尤为深刻。   他单将此页飞给了徐千屿,随后松了口气,再度躺下。   叫她慢慢解去吧。   徐千屿将那鞭节一节一节地往上加,今日加到了十七节。长鞭舞起来力道缠绵不尽,但也更费劲了。今日天也很热,她抽了一会儿陀螺,总是不得其法,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便躁了,捡起剑去砍了几刀禁制。   那金光一闪,她连跑带跳,飞速逃开;待金光寂灭,她方拎着剑走回原地,忽而看到禁制当中,又如同投石入水一般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立刻警惕地跑到了远处,疑心徐冰来又在禁制上新加了什么攻击。   但自那波纹中却飘进一页纸,随后波纹展平,恢复正常。   徐千屿将纸捡起来,看上面的字。   “万物本不……具其形,拟……形于心,后得其形。非重其形,乃重……其道,有所悟……”   读到一半,她登时烦躁起来,感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有种想把这页纸撕了的冲动。   这说的是人话吗?   为何每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就一句都读不懂,句意更是飘渺难辨。   她立刻拿着纸去找蔑婆婆:“婆婆你看,这什么东西啊。”   蔑婆婆一看见字便摆摆手,她不识字的。   “不如,你看看最上面、最顶头的字。”   徐千屿:“内门心法。”   蔑婆婆顿时激动起来:“是心法啊,还是内门的。这……你一定要好好背诵!”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蔑婆婆此前也说过,像她们这样练鞭练剑再好,也无非是手上功夫,属于“锻体”,而要加修内功、心法,三修合一,内外兼修,方是正经修炼。   但徐千屿面孔仍然冷冷,怎么只有一页,为什么没有一和二,光给她三呢?   她又想去砍禁制了。   说去就去。   她又砍了两剑,但并没有因此而掉落出一和二。   徐千屿很是疑惑。   徐冰来给她这个,到底是何意?   “万物本不具其形,拟形于心,后得其形。非重其形,乃重其道,有所悟……动中悟静,静中悟道……”   徐千屿将这页纸放在枕边,日夜思量,仍然不得其解。   最后干脆直接背了下来。   以往她应付那些大儒功课时,有时也是如此。   不知何解,那便默上原文吧。默上一段,大儒惊讶于她对原文竟然如此熟识,必是下了苦功,总能得些印象分。   她一面穿衣一面喃喃自语。   系统:“这是什么咒语吗?”   它已经沉眠了许久,整日里看着徐千屿在院里快乐地抽鞭,感觉她好像拿错了剧本,它也走错了片场。   她不应该此时正在攻略各色人物,怎么却在整日院中闷头锻炼身体……   徐千屿看着床头摆着的一面镜子:“难道你有办法出去?”   如今她为了活动方便些,甚至连胸都稍微缠了缠,但那地方如同埋藏种子,日夜鼓胀,闷闷地痛,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将它稍微松开些。   镜中少女较来时有了轻微差别,瘦了些,也高了。略微晒黑了些,但那肤色润泽漂亮。眸中那种迷雾般的恹恹的神气淡了,眼神似乎更定更亮了。   系统:“我没有,呜呜,我好没用。”   徐千屿道:“这不就完了。”   系统忽而听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系统忙道:“怎么了?”   徐千屿拉下衣领,看着镜中瘦削的的肩膀,右边好像比左边高了一些。   也难怪如此,她日日挥动右手,这边的手臂肌肉自然被练得更紧实了。   “不行。”徐千屿看着自己的肩膀,摇了摇头,“我不要这样。”   今日出得门,徐千屿着意观察了一下,蔑婆婆也是如此,两边肩膀不一样高。   蔑婆婆一来便放下背篓跑过来,邀她打陀螺,她新做了一个双层陀螺。待听得她说完,甚为诧异:“你想练左手?”   这左右手双手持鞭之人却是少见。无他,因为只练一只手,就已经够费劲了。   徐千屿如今右手已经能持十九节鞭,十次之中能有七八次打中陀螺,甚至可以偶尔击中旋转的陀螺。再练一练,就可以跟她对打陀螺了,那多有趣。   这个时候练起左手,这不是又相当于从头开始。蔑婆婆不可谓不失望,但她既然一心要练,蔑婆婆也支持。却不知道她是说着玩玩,还是真的做好打算,但憧憬还是要有的。   “你若是真练出来了,能持双鞭,想一想,那也是够飒的。”   作者有话说:   病毒小岛:攻击!   总工程师:修改补丁并加固防火墙。   病毒小岛:攻击!   总工程师:修改补丁并加固防火墙。   病毒小岛:攻击!   病毒小岛:攻击!攻击!   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烦不烦。   (打电话给秘书):喂,这活你能接吗,我不想干了。   —-   徐冰来: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   徐千屿:?你的半夜,是指晚上八点? 第31章 枇杷果(五)   徐千屿在白日仍陪蔑婆婆以右手打陀螺, 只在她走后自己练左手,蔑婆婆很是高兴。   现在她们已经能在小院中对练,徐千屿偶尔接不住陀螺, 但影响不大, 蔑婆婆会让着她些。   陀螺在两人鞭下转来转去, 犹如人间蹴鞠。   抽陀螺要俯身挥鞭,待腰酸了,徐千屿便直起腰来,仰头挥鞭上树。   她虽然不能像蔑婆婆那样灵巧地以鞭子摘枇杷, 但也能卷下些带枇杷的枝叶,拿手一接,摘下几个, 在庭院里吃了解渴。   以灵气蕴养的枇杷, 比人间的色泽更浓, 饱满鲜甜。徐千屿拿手指小心地揭开皮, 她在家里不常做这种事,故而剥得很慢。   刚刚囫囵地剥出一个, 正欲塞进嘴里,忽而听到空中飘来“嘎”的一声。   旋即羽毛飞溅,一个庞然大物从空中拍翅落了下来,迈腿优雅地走到禁制边。   这处院落地方偏僻, 离梦渡不远。而梦渡又是灵鹤栖息地, 时常听得见鹤唳, 徐千屿已经见怪不怪。从头顶盘旋飞过的灵鹤不少, 但停下来离她这么近的还是第一次。   徐千屿认出是接她来时的那只灵鹤, 也觉得新奇, 便走了过去。   灵鹤将脖子弯下来, 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脉脉地与她对视。   可惜她现在被禁制挡住,无法抚摸它的羽毛,便道:“你来看我的吗?”   话音未落,灵鹤陡然伸进长喙,徐千屿只觉得手上一空,再一看,自己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枇杷叫灵鹤叼走了。   “你!”徐千屿面色一变,灵鹤已将脖子飞快地抽回去。徐千屿被禁制挡住,只得拍打着禁制,眼睁睁地看着它将果子吞了。   半晌,鹤喙浅浅张开,几枚干干净净的果核滚落而下。   枇杷果皮苦涩,连灵鹤都知道,只是苦于不会揭皮。现下终于吃了个纯甜的,灵鹤满足地拍拍翅膀,又“嘎”了一声,竟欲大摇大摆地飞走。   徐千屿脸色甚为阴沉,却忍住没有骂人,而是弯腰自框里又摘一只枇杷,一面瞪着灵鹤,一面在手上飞快地剥,转眼又剥出一个,低头看看还算饱满,很是满意。她将手伸出来,似笑非笑道:“来都来了,再吃一个?”   灵鹤闻言,掉头回来,将脖子弯下。因为这次徐千屿站得离禁制远了些,伸喙不足以够到,它便探入半个长颈,张口一叼。   说时迟那时快,徐千屿陡然发难,手一捞,一把制住灵鹤脖子。灵鹤自知被囚,拍打翅膀挣扎起来,但她用力甚大,它挣掉数片羽毛,仍无法抽回长颈,只得保持一个艰难的弯着脖子的姿势。   木剑的剑刃已经抵在它颈下,还威胁地磨了磨。灵鹤不敢拍翅了,安静下来。   徐千屿冷冷道:“你竟敢叫我帮你剥皮。”   它的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诚挚而润泽。片刻,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一颗滚圆的枇杷滚落出来。灵鹤合上了喙。   然而徐千屿看到枇杷沾灰,更是恼怒:“我帮你剥的果子,你敢吐出来。给我吃进去!”   灵鹤翅膀瑟缩了一下,又低下喙,捡起来,微一仰头,连核吞了进去。   徐千屿道:“好,你现在吃了我两个果子,便是欠我两桩人情。”   “我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若是听话,我喂你好吃的;你若是不乖,我将你羽毛拔光,做成鸡毛掸子。”   灵鹤抖了一下,喑哑地“嘎”了一声。   “你自己想想如何回报我吧。”   放完狠话,徐千屿便松了手,灵鹤陡然得到自由,立刻将头抽出禁制,翅膀一拍,连爬带滚地飞走了,数片羽毛纷纷飘落。   徐千屿又被困在禁制内,眼睁睁看它飞走,气得无法。   这算不算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过片刻后,又闻头顶“嘎”的一声,白色身影一晃,灵鹤竟歪歪扭扭地飞了回来。颈子一伸,朝着禁制内吐出什么东西。   这东西咕噜噜地滚在徐千屿脚边,是个黑色的筒状物。上面湿漉漉的,还粘着些沙粒、海草,似乎是灵鹤从海里捡出来的。   徐千屿垫着手帕,嫌弃地将它捡起,这筒状物外观像万花筒,看着小巧,倒是颇有分量,但晃一晃,却是实心的。顶端有一个小孔,从孔中看进去,漆黑一片;徐千屿将它扭了扭,也打不开。   “这是什么啊?”那灵鹤见她抬头,却吓得向后一缩,随后爪子飞快刨地,不及她说话,便拍翅逃窜了。   “……”   徐千屿将筒擦干净,拿给蔑婆婆。蔑婆婆研究半晌,摇了摇头,她也看不出是何物,更不会打开。   往坏里考虑,这东西或许只是个船舶残骸一类的,海内垃圾。   徐千屿很是郁闷,将筒丢在桌上,很快便将它遗忘了。   这几日蔑婆婆琐事繁忙,走得很早,只在院里留下一只陀螺。   徐千屿一人在院里练左手挥鞭,画八百下“麻花”以后,便用左手试着将陀螺抽起来,交换右手熟练地逼停它,如此反复。自己和自己玩,灵力耗费得很快。练到天黑,精疲力尽,整个人昏昏然爬上床。   脱衣裳时,她眼睛都半阖上了,嘴里还在无意识地背着心法。   待念到“动中悟静”一句,脑海里陡然出现了白日院落中滚动的陀螺虚影,随后是落下的鞭梢,缓缓地拍击在陀螺侧边。   击打旋转的陀螺,因为要“预判”的缘故,仿佛确实比静态的要难得多。不过待练会了,便发现,其实都差不多。   徐千屿忘记自己是坐着,还是已经躺下。整个人脑中幻影交杂,却极为专注,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半梦半醒的状态。   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断时续,在耳边干扰她。   待辨出那仿佛是人声,且是男人的说话声,徐千屿登时毛骨悚然,瞬间从梦中脱出,后脊渗出一片冷汗。   待胳膊能动了,她反手向自己身上摸去。   她睡前正脱衣服。衣裳换完了吗?   幸而她现下衣着整齐,直挺挺地端坐床上,并不丢人。但坏消息是,待眼睛也能视物,神智尽数回归,她看见她的屋里的确有旁人,且是张熟悉的面孔,吓了一跳:“小乙?”   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别怕,好像不是活人!”   徐千屿更惊恐了,朝那“人”爬了两步,人悬坐在她屋内空中,双目紧闭,一身黑色道袍,衣襟上绣有桃花,似在打坐。   他衣袍轻轻摆动,整个人轮廓边缘微微泛着白光,果然不是活人,似乎是一个虚影。   徐千屿再侧眼一扫,桌上那个黑色的筒也正在徐徐发光,屋内的灯烛摆在旁边,都被衬得昏黄黯淡了。   “是从那筒里面出来的幻影?”   系统道:“大约是的。”   徐千屿又看向那个神似谢妄真的少年,那人却陡然睁眼,一双漆黑的眸,沉而严肃,如一把厚重的铁刀出鞘,将她惊得不敢妄动。   幸而那人并不是在看她。理论上,一个虚影也看不见她。他只是平板无波地开口:“内功,第三节 。”   徐千屿盯着他半晌,发现这似乎并不是谢妄真。   系统也同她一起观察半晌,肯定道:“这是无真师叔的影像,准没错。这恐怕是他从前留下的……呃,教学影像?你赚了啊,小千。”   无真确实是在讲课,方才她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声音,恐怕也是这幻影发出。   他讲的仿佛还是徐千屿正缺失的内功。   徐千屿却并不如系统一般兴奋。   她记得无真师叔是法修,可她是剑修啊。道都不同,内功能通用吗?   何况,他怎么是从第三节 开始讲起,第一节和第二节又哪里去了?   徐千屿想到了那张无头无尾、也看不懂的心法三。抱着被子靠在了墙上,并不想听。   无真道:“那好吧,我们先来复习一下第一节 和第二节的内容。”   徐千屿:?   她立刻坐直了。   她本就容易好奇。不管是哪一道的内功,只要是从头讲起,不给她设置太多障碍,闲来无事,她倒是不介意入个门。 第一节 和第二节,便是介绍了一下法修到底学些什么。所谓“法”,一为术法,二为阵法。所谓术法,便是些化形术、清洁术、穿墙、遁地一类的法术,简单些的,只要知晓口诀便能运用,难一些的要看自身灵根属性。若是土灵根的,天生便会运用遁地术。对其他灵根的修士,则需要严修内功,反复练习。   法修虽然看起来门槛很低,外门弟子,不论天赋何如,都能熟练地运用简单的术法。但若是能研习精深,也极具效用。小到徐冰来抛给她的双鱼传送阵,大到以少胜多、可破敌万千的玄妙战阵,都属于“法”的类别。   无真惜字如金,三两句概括完毕,便回到了第三节 。他道:“诸弟子打坐练习。”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他腰背挺直,两手置于膝上,打坐姿势标准,似在讲坛上示范。   第一步是引气入体。徐千屿已然熟悉,并未起身,而是歪在床上看他。   然而无真的眼睛睁开,一双黑眸看着前方,目色严厉:“给我坐好。”   徐千屿心道,我就不起来,你能把我怎样。   无真又平板无波道:“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徐千屿有些慌了。   虚像怎么卡在这一句话不动了?转头四顾,这屋里除了她,也没有旁人。   “他不会能看见我吧?”徐千屿不禁问。   系统已经冒汗了,有一种在课堂上窃窃私语的紧张感,小声道:“我也不知。”   徐千屿在他重复第七遍之前滑下了床,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摆出标准的打坐姿势。   无真果然又闭上眼睛:“第二步,沉入灵池。”   徐千屿懵了。这个她不会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猜想这应该是同引气入体差不多的过程,她就这般坐着,假装自己在“沉入灵池”好了。   谁知,无真又睁开眼,扭过头,冷不丁抓起手边“书本”,卷成筒,忽而探出画外。   徐千屿还未反应过来,头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书筒:“沉入灵池。”   徐千屿眼睛瞪得滚圆。   亘古之奇事,这个虚像会打人!   她尚未开口,无真又是一书筒敲在她脑袋上:“你为何走神?”   又一筒:“快一点。”   想来无真师叔精通术法,而她约莫没有修为,设置这样一个小玩意,能将她的状态、心念全然掌握,并设置机关,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徐千屿待想明白这些,转眼已经挨了六七筒,她也火了,冲这虚像吼道:“我不会啊!”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大约虚像也叫此等不学无术还理直气壮的弟子震慑住了,他卡壳了一下,没有再敲。   片刻,无真坐了回去,闭上眼,竟是继续向下播放了:“第三步,观察灵脉。”   徐千屿心有余悸地闭着眼,感觉虽清静了,但心里并不畅快。   她觉得委屈:又不是她不学,这里无人教过她啊。好不容易得到些指教,不是看不懂,就是从第三章开始。叫她猜来猜去,一知半解。   无真许久并未再说话,耳边便安静下来。   徐千屿心中念头纷乱缠绕一会儿,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呼吸平稳,渐渐升起一种纯粹的困意。她准备想点什么,不叫自己睡着,便努力去想白日的场景。   因她想到了枇杷树,黑暗中便出现了那棵枇杷树的轮廓,只是这画面底色漆黑,别无它物,单见一棵枇杷树。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树干内里来往流动着许多金色的线条。她想看得清些,便离画面更近了,能看到那些金色的线正仿佛血脉一般奔涌输送着莹莹闪光之物。   她又一抬头,见空中不断有这样的金色光点落下,排成一队流入枝杈内,另有些许排队从枝杈内散出去,萤火虫一般散散地飘飞在空中。   倒有点像她平日里引气入体的样子。   这棵树在引气入体。   这般想着,便见一只陀螺旋转过来。   这陀螺却不像树一般由金线构成,仍是它本来的模样。徐千屿见陀螺过来,便觉得手痒,习惯性地想要抬鞭去抽。   这般想着,枇杷树竟有两束枝杈弯折下来,如人的臂膀一般,挥起,要去打那陀螺。   徐千屿又见此时,光点不再涌入树中,倒是从树中逸散的光点照旧。天马行空地想,因灵池有限,引气入体后,储存不下的灵气便会从身体逸散,可是这样很有些浪费。   反正是要出来的,何不如打陀螺的时候,将其转化为灵力,顺着鞭子抽出来,这样不就不会浪费了吗?   只见那树干内那一脉要溢出的金色河流,随她所想,变了流动的速度,她想叫它快一些,它便快些,她叫它慢下来,它便慢下来。   她便如打弹子前瞄准猎物一般,反复调整,希望它能在树杈挥鞭的时候,恰顺着这两枝杈流动出来。   不过她尚未拿捏好分寸,树杈挥出去,并未打中陀螺;灵气也仍然是在另一处逸散了。   她整个人忽而被弹了出来。   徐千屿睁开眼,呼吸急促,眼前仍然是自己那个局促的小屋。且因为虚影已经灭了的缘故,屋内显得很昏暗。   侧头一看,那黑筒也不亮了。   徐千屿顾不上检查它,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还沉浸在方才的场景中。   刚才那个,难道就叫做“观察灵脉”?   作者有话说:   鹤:带来了无真老师绝版网课资源,请您珍重。 第32章 枇杷果(六)   蔑婆婆忙完那一小段时日, 带来一个消息:太上长老闭关了。   徐千屿从床上一跃而起:“真的?”   蔑婆婆追着徐千屿跑到庭院,见徐千屿用手推了推禁制,面露失望。   禁制还没解除呢。   蔑婆婆虽不知晓此院禁制与太上长老有何关系, 但见徐千屿神情急切, 便猜测掌门可能同她允诺了什么:   “你别急。掌门日理万机, 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既答应了你,兴许是有事情耽搁,不妨多等几天。走, 去院子里打陀螺。”   徐千屿随她去了。   不过,等了三日,禁制没有开。第四日也没有, 第五日也没有。   徐千屿忍不住砍一剑禁制, 想提醒一下徐冰来, 可是那端却没有任何回音, 徐冰来甚至不再出手加固禁制了。   这日已是第六日,徐千屿连陀螺也打得心不在焉。正打着, 耳边蔑婆婆“哎哟”一声掉了鞭,面色痛苦地按住肩膀。   “怎么了?”徐千屿急忙扶住蔑婆婆,见她一头汗,将她扶到了屋内, 按坐在自己的床上。   蔑婆婆左手摁着右肩, 蜷缩身子, 犹自痛呼不止:“肩膀, 怕又废了。”   蔑婆婆在凡间挥鞭三十年, 落下一身伤病。五十岁那年, 她最后一挥鞭, 肩上那劳苦了一生的筋脉彻底断裂,她当下痛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不省人事。   这亦是她上仙门做杂役的理由。   仙门有仙丹塑身,又有灵气蕴养,虽劳苦些,尚能得个健全身;若是在人间,她从此便残废了。   她在此处养了好些年,原本靠丹药养好这旧伤,但她死性不改,见了徐千屿,兴致上头便忘了疼。这个月打鞭的次数,比她过往十年加起来还多,一下子便将这条筋又磨损了。   她需要立刻停下休养,以免损断。   徐千屿听她断续说完,也急出了一头汗:“哪还有丹药,你去再要一颗?”   “仙丹岂是那么容易得的。”蔑婆婆边咬着牙边笑她,“我只是个杂役,劳苦三四年方换得一枚仙丹。服下也不是立刻顶用,还得将养好些日子。唉,可惜,不能同你打鞭了。”   “这时候还打什么鞭?”徐千屿近日对鞭子的兴趣已不那么大,又见蔑婆婆痛成这样,哪还有心思玩耍,便将被子拉开,“你别动弹了,就在我这里将养吧。”   蔑婆婆倒在床上,哼哼唧唧。缓过来些,她又坐起来,作势要下床,被守在床边的徐千屿一把拦住。   “干嘛。”徐千屿道,“何不躺回去?”   蔑婆婆说,自己还有活要干。   “岂有此理!”徐千屿道,“不能找人代班吗?”   “代什么班,我自己便是给人代班的。”蔑婆婆苦笑,从口袋摘出一枚令牌,给徐千屿看,“这可不是闲杂差事,怠慢不得。我还能撑一日,我得走了。”   徐千屿一看那金光闪烁的令牌是戒律堂令牌,便想起蔑婆婆除杂役之外,还有一身份,是戒律堂代班行鞭刑的。   可是,这活计不正是挥鞭吗?她伤在肩膀,又如何能再挥鞭?   “你、你……你能不代了吗?”徐千屿急道,“就跟原本那人说,叫他自己回来干自己的活。”   蔑婆婆又给她逗得哈哈大笑,觉得徐千屿蛮不讲理的性子,很有些孩子气,便爱怜地摸一把她的脸颊,“若是他自己能干,又何必找人代班呢?”   说着便要下床,却仍是被徐千屿一把阻住。   徐千屿脸上丝毫未笑,很是认真:“我代你去。”   蔑婆婆一怔,回头见徐千屿一双黑漆漆的瞳子,专注地盯着她瞧。她一生无儿无女,却在此时感受一种炙热的依恋之情,一时说不出话,又很羞惭:若不是她一把年纪还贪玩,何至于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如今更叫小的反过来照顾她,怎不羞人。   徐千屿见她半晌不说话,不确定道:“我行吗?”   “怎么不行。”蔑婆婆道,“我在蓬莱宗门内十多年,没有见过谁比你更聪明,更会打鞭。何况戒律堂的鞭子,只有十九节,你如今已经能挥二十三节鞭了。”   徐千屿一听,喜不自胜,但蔑婆婆道:“你不能去。”   “为何?”   “你在掌门的禁制内,怎么能出去?若是出去了,掌门怪罪下来……”   徐千屿听她话有松动,没有急着辩解,而是镇静问道:“婆婆,这禁制为何只挡我,而你们送饭的人却来去自如?”   蔑婆婆叹了口气:“咱们这交情,我也不瞒你,望你不要给别人说,我告诉了你。”   随后,她拉开袖子,胳膊上以金笔画一方方正正的繁复密令:“有此密令者,可以出入禁制。但不能向外人谈论,这禁制内的人的年纪、容貌等讯息,否则反噬,这条胳膊也不能要了。当日梦渡两个小师姐,把她们胳膊上的密令抄在我胳膊上,我便能来送饭了。”   徐千屿点点头。跟她本人说,倒是不算泄露。   她又看蔑婆婆一眼,恰好屋内有笔墨,徐千屿取了来,令蔑婆婆伸出手臂,照着那密令在自己手臂上抄绘了一份。   蔑婆婆不安:“这样行吗?”   “如何不行。”徐千屿又道,“你确定太上长老闭关了?”   “确定。此番出海远行,还带了好些童子,船上装了差不多半年的衣物和香料。”   徐千屿说,掌门早就答应,太上长老一走便将她放出来,只是忘记下令而已,她出去是理所当然。   且她只是抄小路去戒律堂,戒律堂人稀,刑室内更封闭无人,没人发现她,她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明面上还是等着掌门下令,岂不给足他面子。   蔑婆婆嘴拙,一时竟无从反驳,眼看着徐千屿换了衣裳,从她手里抽走了令牌。   “你在这里安心休养。待你好些,我将你换回来。”   *   沈溯微剑映寒霜,在落雪中泛着淡淡苍青。   他转刃垂眼时,神识便感知到一个小的光点出了禁制。   他不似徐冰来,会瞬间为此牵动心神。他能一边静静留意徐千屿的举动,一面挥剑于天寒地冻间。剑气行云流水,毫无凝涩。   徐芊芊能起床行走,太上长老闭关,按说徐千屿已经安全。但掌门却迟迟未下令将禁制解除。他也未出言提醒。   他知道徐冰来有自己的顾虑。   徐冰来用禁制看护千屿,亦是为保自身利益:倘若真的牺牲千屿而救芊芊,一旦芊芊康复,甚至有了灵根,芊芊天真孝顺,必然被太上长老拿捏,成他手中卒子。   如今内门三个弟子都倒向掌门,太上长老需要有人为自己驱策。倘若这人是芊芊,那便是掌门不愿看到的了。   一剑转来,北风卷地,白草折伏,万物肃杀。   沈溯微漆黑的发丝飘飞在空中。   这件事若只考虑利益,直接令徐千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凡间,其实最方便。如果没有徐千屿,太上长老想找到亲姐妹这样适合的灵体,并不容易。   但无论是他还是徐冰来,尚存道心,都认为不该如此。   他横剑劈来,大风过境,拨云见日。日下之雪明媚无比,但有光则有影,银浪翻滚,光影交织。   徐冰来或许在考虑,叫徐千屿常年呆在禁制内,这样既成全自己道心,又不给太上长老可乘之机。断不可让她修炼,徘徊人前,除非她能立刻强到完全自保,否则时时要人注意,日后麻烦无穷。   掌权之人,最怕麻烦。   但是……   他这两日感受得到徐千屿对禁制的攻击,那一剑一刀,都是反抗。   他和师尊所想截然不同。徐千屿没有理由安分待着。   她势必要敲出点声音,不为别的:静了,便被牺牲。她唯有如此,才能走出院落,唯有如此,才能生存。这亦是他一路行来,切身体会。   那雪地之中,豁然卷出春芽无数,但转瞬掩埋在厚重风雪下。   然此消彼长,草又冒出翠尖。雪高一寸,草长一寸。片刻后风停雪止,剑意温柔收稍,沈溯微静静看着眼前一片雪中春信,三月逢青。   似悟非悟。   他尚未择道,但这冰雪肃杀的无情道剑法,却仍然练着。纵然白日练剑,夜晚梦魇,仍直破至最后一重。能使他变强的事,为何不做?   只是“六合无情”剑招最后一式,竟有转机,名为“万物生”。   沈溯微感知到那光点,恰好进了戒律堂。他归剑入鞘,跟了上去。   *   这一上午,徐千屿鞭了五人。   戒律堂刑鞭就挂在墙上,只有十九节,不长不短,还算趁手。   她按蔑婆婆所说,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屈尊换上了白色的弟子服,又拿粉将朱砂遮了。看上去就是蓬莱宗门内的一名普通女修。   那些受刑的弟子如她当日一般垂头丧气,往刑台上一趴便默默无声,并无搭理她的兴致。挨完鞭,自己使个清洁术,替下个弟子清理好刑台,便走了。   徐千屿不多话,上来就鞭,无人发现异样。   除了这第六个。   此人是个年轻男修,光看其嬉皮笑脸的模样,便知道他不知是“几进宫”了,早已练厚了脸皮,不将受罚当做耻辱。   他含笑歪头,将徐千屿打量一番,很有些轻佻:“平日里不是那些婆子吗?怎么今日是个漂亮姑娘。”   徐千屿看他是令牌上最后一个,懒得理会,卷起鞭子指了指刑台,示意他趴好。   这弟子却并不怕她:“你是外门的小师妹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可是今日代班的?打个商量,你看师兄我丰神俊朗,能不能给我轻点打?”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徐千屿看都不看他:“趴下。”   见她冷若冰霜,这弟子没趣,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豁然厉声喝道:“哎,你是不是混进来的?给我看看令牌。”   徐千屿心虚一瞬,却没有被唬住,拿出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伸手一夺,却不想徐千屿收得更快,叫他抓了个空:“叫你看,可没叫你摸。”   这弟子何时见过此等气焰跋扈的女修,当即被激怒,感知到对方修为低微,便起了歹心,将袖子一挽,冷笑道:“小小年纪,怎么跟师兄说话?今日我便替你师父好好教训你一下。”   可还未及逼近一步,便停下来。   他觉察到室内出现一股极强的威压,回头一看,沈溯微凭空穿墙而来,无声站在室内。   “……沈师兄?”   徐千屿突然看见师兄,百口莫辩,才跑出来半日被抓了个现行,心都狂跳起来。沈溯微已走到她面前,却没有问责,只是伸手道:“鞭子给我。”   徐千屿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将鞭子递给了他。   沈溯微又叫她退至一旁。   那弟子看看他手中拿鞭,脸色变得难看。   沈溯微看着他,平静道:“依门规,我可以鞭你。”   蓬莱确有规定,尊长有权利惩处年幼弟子。内门弟子高于外门,沈溯微排行亦比他长,今日打他合情合理。   但是倒了什么霉,同样受刑,人家是杂役鞭打,他偏赶上修士来抽?   那弟子还欲求情,沈溯微已经转身去看悬于墙壁的令牌,那上面显出受刑者的名字和鞭数:“陈铎,是你?”   “是……是我。”   “三十鞭,请。”   陈铎不敢废话,趴在刑台上。   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待那弟子趴好,一鞭抽下去。他只动了腕,幅度很小,像没怎么使劲。   师兄好像不太会使鞭。   “啪”地一下,这一鞭携风而下,避开重要的经脉,却仿若深深嵌入皮肉神魂,又拔离而出。   陈铎骤然瞪眼,毛骨悚然,受了无法言说之惨痛。随即他意识到,倘三十鞭都是这个强度,打不到一半他便一命呜呼,故而他惶恐不已,当即求饶:“沈师兄,沈师兄饶命!沈师……”   第二鞭落下,截断他的话头。他整个人睁着眼失去了意识。   后面的鞭却放柔了,以至于他恍惚昏迷的这片刻,轻松过去了几十鞭。待他慢慢转醒,再度感受到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痛,以为会这样挨到结束时,沈溯微腕上陡然发力,一鞭下去,陈铎青筋暴出,仰头惨叫起来。   徐千屿看看这个人,再看看师兄幅度很小的鞭,很是狐疑。   她分辨不清这个人是真的还是装的,若是装的,他一惊一乍,表情狰狞。是因为时常受罚,没了廉耻之心,所以才放纵地做这种怪相吗?   又是一鞭,较刚才更重,陈铎头上汗如雨下,大口呼吸。数鞭下去,他说不出话,惊恐淹没了他。他感觉神魂只剩一线牵连,只需再来上一鞭,这一线绷断,他便命丧此地。   但这一鞭在沉重的呼吸中,迟迟未至。半晌,沈溯微柔和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三十鞭,打完了。”   陈铎死里逃生,撑着爬起,脚一踩着地面,便软倒下去,但沈溯微一把将他撑住,未使他跌倒在地。   沈师兄扶他的力道恰至好处,他雪白衣襟上,尤有清浅冷香飘来。   陈铎立刻挣扎着撒开了他的手,看了他一眼,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是抖如筛糠地行了个礼,便仓皇离开。   他走得失魂落魄,忘记清理刑台。沈溯微默不作声地使了个清洁术,将刑台和鞭子都清理一遍。   徐千屿知道现下没了外人,该兴师问罪她了,便走到沈溯微身边。盘算着先谢他解围,再同他解释一下蔑婆婆的事。   还未开口,沈溯微转头对她道:“你方才如何使鞭?”   说着将鞭递过来,叫她示范。   徐千屿听出这话竟有指点之意,不禁怀疑道:“可你不是用剑的……”   话音未落,沈溯微忽而朝她放鞭,徐千屿躲闪不及,本能地闭上眼一缩脖子,那鞭却并未打在她身上,只是带过些风声。   再睁眼,却见鞭在自己腰间缠绕了数圈。   他将手一拉,徐千屿感到一股劲力,陡然将她拉到他眼前。   刑室昏暗,唯开一扇高窗。沈溯微垂眼瞧她,半明半暗中,光透过他鸦羽般的睫毛,仿佛透过蝴蝶翅膀照进瞳孔,照出种剔透的华彩。   徐千屿伸手一摸,腰间的鞭子灌满力道,紧绷绷的,暗中诧异。   蔑婆婆打鞭一辈子,也不过能叫鞭梢卷一下,摘一颗枇杷,那还是一瞬间的事。叫鞭子缠这么多圈,还能定住,这是如何做到的?   沈溯微看着她道:“可否?”   徐千屿不禁点头:“很可以。”   他未言其他,再将鞭把递过来,徐千屿捏住,鞭子即刻松了,鞭梢垂落到她脚边。 第33章 枇杷果(七)   沈溯微擦过她走到刑台侧边, 意图看她打鞭。   蔑婆婆说,施鞭刑时,用她打爆栗子那个力度就差不多。但因为要在师兄面前打鞭, 徐千屿很紧张, 便卯足了力, 用能打碎两只栗子的力道,狠狠抽在刑台上。   刑台是整块灵石裁切,质似玄铁,击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鞭梢滚擦出两颗火星。   沈溯微看完,未做评判,走到她身后, 从背后握住她手, 抽了一鞭。   落鞭的瞬间, 徐千屿睁大眼睛, 感觉他透过她的手震出的力道,如抽刀碎玉, 竟比蔑婆婆还要大上数倍!   徐千屿随即慌乱地看着鞭,感觉一鞭下去,整个刑台得给劈碎成两半。然而这石台比她想得坚硬,鞭子仍是“啪”地一声, 滚出两颗火星。   沈溯微松开她手:“明白么?”   徐千屿背后冒了冷汗, 忍不住道:“再……再来一遍。”   刚才光顾震惊, 忘记感知力的方向和技巧。   沈溯微依她所言, 又弯腰握住她手, 带着她抽了几鞭。   徐千屿感觉师兄发力的方式, 似乎和蔑婆婆教她的不大一样, 更决断、也更短促,鞭子力虽大,却没有那种甩鞭破风的张扬感。   但她想到师兄能练到鞭子缠人的境界,也便不加质疑了。   沈溯微看她自己抽鞭玩了一会儿,问:“你是如何出来的?”   徐千屿一惊,差点忘了,师兄此番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她将鞭子放下,捋开袖子给他看上面的手绘密令。   沈溯微抓着她手臂看了一会儿,却道:“你还要在这里几天?”   徐千屿见师兄似乎并无责怪之意,马上道:“三天。”   其实蔑婆婆只叫她代班一天。但她见有机可乘,便干脆替她抽完了三天,叫蔑婆婆在屋里一直休养,岂不正好。   “好,三日之后就回去。”沈溯微并不疑她,两指相并,按在密令上,那手绘在胳膊上的字符流动变幻,顷刻后竟然自己改变形态。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很显然,他把密令改成了个限时的。过了这三天,便失效了。   沈溯微将鞭子递她:“这三日你就在这里,按同样的力道,每日五百鞭。若没有人,就抽石台。”   “等一下,”徐千屿叫住他道,“这么大的力气……”   这不把弟子们给抽死了?   沈溯微听懂她话中担心,道:“你放心,刑室的鞭上有禁制。为保护弟子,无论你挥鞭时用多大的力,落鞭都会是差不多的强度。”   徐千屿点点头,难怪那石台不会被抽碎。   可她看了看鞭子,又忍不住质疑:“既然如此,那你刚才为何能将那个弟子抽得吱哇乱叫?”   沈溯微看着她,顿了顿道:“因为禁制也是人所设。我的修为,高于设禁制的人,我便可以打破他的规则,按我所想所为,明白吗?”   徐千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沈溯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徐千屿想到一事,又从身后叫住他:“可不可以……”想想,换了个礼貌些的措辞,“请,请沈师兄给我……不对,借我……”   调整完毕后,徐千屿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请沈师兄借我一枚仙丹。”   借果然比讨好出口多了。   待她以后发迹了,可以还他十颗。   沈溯微发觉她称呼变了,她并非门派弟子,却叫他师兄。但毕竟他有指点之恩,倒说得过去,听着也顺耳,便没有纠正,任她叫去。回头道:“干什么?”   “救人。”   沈溯微转了过来:“教你打鞭的人?”   徐千屿点点头,将蔑婆婆的情况大致介绍给他。   沈溯微瞧着她,徐千屿今日竟规矩地身着白色弟子服,额心点红,清冷灵秀,但也显得声势单薄了些。怪道会随便被一个弟子刁难。   他觉得徐千屿的性子,很有意思。她为旁人倒可以好好讲话,竟也能忍受“打磨抛光”了。   不过他并未表露出来。   “今日没带在身上。”沈溯微垂眼道,“你若勤加练习,第三日‘借你’。”   徐千屿应了,对这结果还算满意。但沈溯微却又朝她走回来,两指相并,摁在她脑门上。   登时,徐千屿感觉一股暖流自额心流向四肢百骸,随即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蹭蹭地长高,身体发生变化。   白雾消散后,她抬起手臂,看到了一双布满皱纹的,不属于自己的大手,倒吸一口冷气。   “去哪?”沈溯微一把揪住她领子,知她要跑出去照镜子,“不必看了,皮相而已。”   “你凭什么?”徐千屿的怒气直冲头顶,猜一下可以得知,她应该是被变成和蔑婆婆差不多的外貌,便急得跺脚,“你为何给我变成这样,快给我变回来!”   沈溯微道:“旁人若见你,又要问你身份,一来一往,浪费时间。”   “练吧。三日后自解。”   他说完,便不再停留,决断消失。   徐千屿知道此举是为保护她的安全,可是她并不乐意,不禁气得猛抽几鞭石台,抽得火星四溅。   整下午,她都很难受窝火,幸好还要行刑,她便将怒气全都抽到了鞭上,倒有所纾解。   打了约莫一百鞭,她有些麻木了。   因为师兄这样抽法,耗力实在太大,她又饿又倦,便没劲烦恼了。   两百鞭,徐千屿已经汗如雨下,感觉整个人要虚脱了。   三百鞭……下午的人已经抽完,后面便只剩抽石台,她抱膝坐下休息片刻,只感觉整个人像被浸泡在水里,非但手臂痛得厉害,呼吸也变得如针刺肺腑一般,沉重至极。   四百鞭时,天已经黑了。本不必耽搁这样久,只是她实在筋疲力尽,抽几下,便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过去这一个月,哪有一天这样劳累过?不禁想,师兄不会在骗她吧?一日怎么可能打到五百鞭,若真的打到五百鞭,她还有命吗?   可是师兄怎会骗人呢。   在她印象中,沈溯微简直就是光风霁月、说一不二的典范。   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撑着一口气,打一下,缓一下,再打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打满了五百鞭,徐千屿衣裳全然湿透,手臂僵硬如石,挂掉了三次刑鞭,才将其挂回了原位。   她一推门,便找蔑婆婆控诉起来。谁知蔑婆婆见了她的模样,笑个不停,光从她话里听出她受了内门师兄指点,只顾着艳羡,一个劲儿劝她要听师兄的话。   徐千屿不想跟她讲话,直接躺在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翌日一早,徐千屿睁眼,一抬手看到自己的大掌,很是煎熬,便拿被子蒙头,不想出门了。   可是躺了一会儿,想到仙丹还没拿到手,只得百般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屈辱地往戒律堂去。   沈溯微在她上午鞭完人的间隙穿墙而来。   徐千屿余光瞭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兀自沉着脸狠狠抽石台,心里忙着计数。   沈溯微走到她身后,心中意外。   他深知徐千屿很有些鬼主意,性情又骄纵专横,同她打交道,得防她讨价还价,所以昨日他直接报了弟子练习的最高值:挥鞭五百下。   他想着她抽到二三百下,气力耗尽,甩鞭子走人,也至少练习了二三百下。却没想到她真能老老实实抽满了五百下。   难怪抽到半夜里才返回。   其实,他又未在场看着她……   沈溯微想到此处,不禁一叹。   到底年纪小,看上去气焰嚣张,内里倒是纯然一片,还很好哄骗。   他浅浅愧疚,又见徐千屿神情萎靡,不复昨日鲜活,便道:“转过来。”   徐千屿并不理他。   他又道:“我帮你改改化形术。”   他将她变成这样,一是防止她再碰到陈铎那样的弟子,二是免去外物干扰,叫她集中精神。却不想她这样在意。   徐千屿立刻扔下鞭子转过身,冲他扬起额头,师兄又将两指摁住她额头。片刻后,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白雾中飞速变化,又重新恢复饱满白皙,但身量暂时未变。   沈溯微应当是将她变成了个二十来岁的、较为高大的女修。   至少是个年轻女子了,徐千屿的面色好看了些,但嘴角仍然下撇,冷声问他:“漂亮吗?”   “……”沈溯微心想,若太惹眼,岂不是又生事端,那还何必要变。但看她眼神十分执拗,指端施法,不动声色,又略略调整了一下五官,“还算清丽。”   徐千屿满意了,尤其满意的是身高。她一直想要自己腿长些,能打马球。现在短暂地实现了,便踢踢腿,跺跺脚,又有了精神讽刺沈溯微:“怎么,你又不怕遇到昨日那样的弟子了?”   沈溯微淡淡道:“你既已知道抽鞭该用什么样力气,若再遇到,直接扬鞭往他脸上抽吧。”   既不愿避事藏锋,还能如何呢。   他站在徐千屿身后,再带她挥鞭。徐千屿感觉这次的力道,较昨日又有些不同。   小臂和手腕仿佛化为利刃,劈出去时,虎口都被空气震麻了。   沈溯微念诀以后,徐千屿的大臂仿佛被冻住了,动弹不得,只能转动手肘以下的部分,立刻挣扎起来。   “动不了是正常的。”沈溯微阻住她道,“只能用小臂和手腕。”   “今日仍然五百。”   沈溯微转身离去,片刻,徐千屿在他身后破口大骂起来。   无他,挥鞭主要借用肩膀的力量。将肩和大臂冻住,又要保持力道不变,腕和小臂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沈溯微置若罔闻,并没有给她酌情减量。既叫他一声“师兄”,他何妨送她一程。   徐千屿着实抽不完五百鞭。   她在绝望中,倒想出应对之策:沈溯微只说总数五百,并没有说是要用一只手抽完。不如左右手各练二百五十个,这样也好将压力分摊。且一只手累了,还能换上另一只手。   而且这样,她的肩膀也不会歪得太厉害。   这般想着,徐千屿又挣扎着爬起,左右手交互挥鞭,早点抽完,便能早点回去睡了。   即便如此,这日仍是直抽到月上中天才返回。   她一踏进门槛,便脱了力,甚至顾不上和蔑婆婆讲一句话,便倒在床上昏迷过去。   第三日是蔑婆婆将她叫起来的。   徐千屿醒来时,眼前发黑,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她又不想出门了,这次不是因为怕皮囊叫人看见,而是她有种预感,师兄今日可能又要抬高难度。   一种畏惧将她击倒在床。   但蔑婆婆撑着肩伤,抖着手给她倒水喝的时候,她看着蔑婆婆爱怜的眼神,心想,算了,还是再坚持一下吧,总归是最后一天了。之后她再也不帮蔑婆婆代班了。   她对沈溯微的预判果然很准确。   这日她的大臂,小臂,全部被冻住,能自由活动的只有手腕。   徐千屿蹙眉,冷汗顺着额头不住往下滑,直接脱手丢了鞭。   这若是抽下五百鞭,手腕恐怕不能要了罢?   她还想要这双手,还要写字,拿筷子呢。   “不练了?”沈溯微并不意外,转头看她。   “不练了。我真的打不了五百个。”徐千屿肯定道。   沈溯微默然片刻,忽然喂她一颗丹药,徐千屿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囫囵吞咽下去,她扶住胸口,目色惊疑。   “不必担心,现在可以了。”   “真的吗?”徐千屿狐疑道,“我怎么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沈溯微敛目道:“你自行体会。”   其实那就是一颗普通的炼气丹。   她毕竟尚未筑基,如此高强度的锻体,怕她撑不住昏倒,吊一口气用的。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神力。   但倘若真的用丹药辅助,那这几日辛苦练习,便会功亏一篑了。   徐千屿信以为真,约莫是“仙丹”给了她勇气,她又重新拿起鞭,开始用腕挥鞭。   左右手各两百五十下。   到底有些心理作用,徐千屿“自行体会”了一会儿,仿佛真的觉得内府气力充沛,不那么累了,但也可能是她的腕被震得失去知觉,便不知疲倦。   完成第三日练习的时长,竟和第二日差不多,也是午夜结束。   只是练完之后,手腕以下,仍然没有知觉,跟断了一般。   徐千屿并没有急着回那个小院。   今日回去了,明日便出不来了。她好容易得三日自由,光在小房子里练鞭,还没到处逛逛,甚是吃亏。   她今夜偏不回去,决定睡在这里。第二日再拖一拖,晚点回禁制内,这不就得到了半日的自由行走?   沈溯微来时便见她靠着刑台睡着,竟彻夜未归。   三日已至,化形术失效,徐千屿恢复了原本面目。她抱着膝坐,很显娇小,额心的朱砂鲜艳,便衬得脸上没有血色。这些日子,好像是瘦了不少,下颌都尖了。   沈溯微眼见她一路行来,非软床玉榻不睡,凡有伺候不周,便娇声呵斥。如今却安静地蜷缩在石台旁边,很是可怜,也很孤单。   天马上亮起,刑室原本行刑的杂役会回来,撞见恐怕不妙。沈溯微欲将她挪到戒律堂外面。   他先是欲拎,但忽而想到徐千屿起床气甚大,他又换了个姿势,将她抱起。他屏住呼吸,动作不自知地放轻。但徐千屿并没有醒。她长长的睫毛垂着,睡得极沉,看起来非常疲倦。   他将徐千屿放在花树背后的石台上,又将她袖口捋起,将密令的日期又调后一日,将化形术也延续一日,然后以剑画下封印,才提剑离开。   既然这么不想回去,那便再逛一日吧。   不用本来面目行走,也不算违规。 第34章 枇杷果(八)   徐千屿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下午。她看到床边有一丛开得繁盛的紫色绣球花, 蜂蝶环绕。   她意识到这不是她睡的那张小床,豁然起身。   起得太快,牵动浑身骨头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 发现怀里放有一只玉匣, 内有三枚褐色丹药。   “这是仙丹吗?”   师兄是不是听错,她要借一颗,怎么给三颗?   匣子内外,什么文字也没有, 掀开垫子,下面有几枚莹白的小石子。倒符合沈溯微一贯的脾性。   他以前就是整日繁忙。留下的只有物,没有话。   徐千屿将匣子收入袖中, 挣扎着去外面找吃的。   可悲的是, 蓬莱上下, 就连衣着光鲜如白鹤的外门弟子们, 见她化缘,也只凑得出许多土豆和玉米。   徐千屿无言以对。   这里的贫瘠, 大大超出她的认知。   徐千屿收了两个女修的玉米,很不好意思,便将发髻下的金发篦拔下一枚,赠与她们。但弟子们并不收:“宗门内, 这些用不上……我们用灵石。”   “灵石?”   “灵石可给修士补给灵气, 可喂灵鹤, 也可做巨鸢燃料, 约莫等于凡间的钱币吧。”   大约是见她模样迷茫, 有人给了她两块小的灵石。她看着那两颗莹白的、卵石般的小石子, 忽有所感, 推拒了弟子们的施舍。   她背过身,打开沈溯微给的匣子,掀开垫子,下面的那些石子,不正是灵石?   原来她有灵石啊,还有十五颗。   徐千屿顿时感觉自己有了底气,脊背都挺直了。   系统道:“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集市。”   徐千屿立刻走上前去,确实是有些好几个白袍的弟子蹲或站,聚拢在一处。有几个弟子,正在地上摆摊。   有人拿起一壶酒道:“自酿仙酒,来来,各位师姐尝尝。”   蓬莱植物丰盛,春夏之际,繁花如海。便有不少弟子,取晨露和花瓣酿酒。   饭是凡俗,酒是仙酿。没吃的,但可以有酒。   徐千屿立刻蹲下挑了半天,花九颗灵石买了两壶青梅酒,一壶桂花酒,满载而归。若不是系统劝她,她还能再买,她从前出门,一向是把身上钱花完才回的。   徐千屿很想和蔑婆婆对饮一壶,庆祝她脱离苦难。还要倾诉一下,这三日她到底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蔑婆婆只要了一枚仙丹:“仙丹珍稀。我要一颗,已经是托了妹子你的大恩。沈仙君是赠你的,并不是给我,你拿着吧。”   徐千屿只得把另外两枚收下。   今日放假,她躺在床上,可浑身都痛,不能入睡,不免抱怨起来。   蔑婆婆只觉好笑:“抽个鞭,当是肩膀大臂痛,怎会痛到肚子上呢?”   徐千屿咬牙切齿,将沈溯微如何冻住她大臂、小臂,只叫她挥腕的事情控诉一遍。   蔑婆婆面色迷惑,她从未听闻这等练习的方法:“只动手腕,这挥的是什么鞭?”   她琢磨一会儿,越发好奇:“妹子,你来给我演示一下,沈仙君如何教你?”   徐千屿本不乐意,但耐不住蔑婆婆央求得可怜。她只得不耐烦地爬起,叫蔑婆婆坐在她身后,握住她手,然后带着她,将挥大臂、挥小臂、只动腕三种鞭法演示一遍。   蔑婆婆没有出声。   她感觉这样抽,费力不讨好。按说沈仙君是内门的弟子,修习的功法无上高妙,是她这等杂役不能比拟。   可依她所见,抽个鞭而已,何需如此练习呢?   “你,你再来一遍。”定是她没有悟出其中妙处。   徐千屿又带她砍了一遍。   蔑婆婆沉默着,忽而想到什么,眼一睁,一声惊呼:“我知晓了!”   “这哪里是挥鞭啊。”她道,“这分明是挥剑。此乃剑势!”   一句如惊雷,将徐千屿震醒。   她蓦然想起,那劈砍之势,短促凶险,正如抽刀断山背。   冻结大臂,划砍之势,是挥剑横扫,划破疾风。   振腕一抖,剑身嗡鸣作响,绵绵无穷,天地间唯闻此声。   她在刑室,手中并非握鞭,而换成剑,一切便全都对了:瞬间有天地疾风席卷而来,兵刃之气,翻山破水,将她层层环绕。   她一鞭——一剑下去,迷津碎斩,白雾尽散,又见前路。   那一瞬间,融会贯通,如通悟四海。   *   “你为何骗我?”徐千屿撞开门道,“你说教我抽鞭,怎么教的是剑?”   沈溯微略微惊异地从书本上抬眼,手指捏着书脊,面色仍然冷静。   他记得并没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如何精准地寻来,尚不知晓。   他只是问:“那你想学鞭,还是学剑?”   沈溯微私心认为徐千屿适合练剑。一则她性决断,但耐性不佳,若只会抽鞭,不免急躁狠厉。冷脆而坚硬的武器与她更合,剑道玄妙无穷,可按下性子,层层领悟。   二则,她从家里带来的那把剑,很合他眼缘。   虽是把木剑,但他以剑君的眼光来看,那日后会是把好剑,倘若蒙尘,不免可惜。   徐千屿也的确有用剑的悟性。   她用三日筑了剑基,他当年也不过如此。   不过一切需要看她想法。   他从不替人做主。   徐千屿是被“师兄竟会骗人”此事冲昏了头脑,冷静了片刻,问:“你既不会抽鞭,那日如何做到用鞭子缠人?”   沈溯微将书反扣,面无表情:“你先告诉我学鞭还是学剑,我便告诉你。”   徐千屿低头思忖片刻,笃定道:“学剑。”   鞭和剑的差别便在于,打鞭一旦学会,便几乎没有了进步空间。而剑意无穷,领会永无止境。她着迷的,一向是叫她捉摸不透的东西。   即使前世技不如人,被剑夺了性命,她心内仍然认为,自己是一名剑修。   “好,过来。”沈溯微叫她走近,拿过她手上鞭子。   随后徐千屿惊异地看见,鞭子在沈溯微手中一节、一节地抬起,最后直直地竖成一把尖刺。   “你那日灌入灵力控制它?”   这样无论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吊绳,一根彩带,都会为他灵力所控,任意改变形态。   沈溯微举着那一根成了尖刺的鞭,侧头看她:“如何?”   徐千屿心想,这岂不是作弊,亏她还被蒙骗。   但她亦深感震撼:她的灵力无非是挥鞭的瞬间,从手中迸发,沿着鞭梢滚一遭,那样已能爆发出极大的力量。   而沈溯微能使得鞭定在空中,那意味着,他的灵力是源源不断地灌进去,竟不给鞭疲软的时机,以至于将它撑出了形态。   那是何等磅礴的灵力,才能做到这般随意浪费?   她不禁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沈溯微手一松,鞭瘫软在桌上,他随口道:“等你结了金丹,就有了。”   两人达成一致,没什么可说。沈溯微又捡起书继续看:“你若学剑,便从此将鞭换成剑,按那三日方法练习挥剑。每日五百。”   徐千屿心想,幸好蔑婆婆需要休养,这几年内不能打鞭。不然,每日五百,她以后很难有空陪她打陀螺了。   “那左手呢?”   “左手?”沈溯微抬眼。   却见那少女以左手持鞭,轻灵地挽了个不甚圆满的鞭花,虽还不熟练,但却利落漂亮。   她转过来看他,眼睛含些得意,亮晶晶的。   “若你有余力的话。”沈溯微不看她,“右手练剑,左手挥鞭。”   徐千屿得了符合心意的解答,很是满足。她自知该离开了,但忍不住回头问:“我明天还能出来吗?”   她发现今日回去以后,还能出禁制,不免心存侥幸。   沈溯微道:“不行。”   徐千屿点点头,虽失望,也在意料之中。师兄听令掌门,他能给的无非是一次缓期,再不可能有更多。正如带她回蓬莱一样。   她转身便走。沈溯微抬眼看着她背影消失,未发一言。   *   徐千屿给蔑婆婆倒酒,蔑婆婆受宠若惊地接过,仰头喝了干净。弟子自酿酒,清甜香浓,让人忍不住贪杯。   但喝了两口,徐千屿搁下筷,胃里灼烧。   她何时干喝过酒。家中喝酒,小小一杯,要压上十二道凉菜,什么麻油酥鸡丝,酱板鸭,干炸黄鱼……   徐千屿停止幻想,她感觉自己又饿得有些烦躁了。   蔑婆婆两颊酡红,颠三倒四地讲她在人间的旧事,见徐千屿一直不说话,便道:“妹子,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家情况。你是从哪里来的?”   徐千屿捏着半块馒头,把爹抛妻弃子、娘发疯、自己由外祖父抚养长大的身世简单自陈了一下,但没提她家家财万贯,外祖父是南陵城首富这件事。   观娘跟她说了,财不外露。   所以她见蔑婆婆听得眼里含泪,很是惊讶。   蔑婆婆心疼地将她望着:没想到这姑娘表情淡淡,竟有如此凄苦的身世,一时间将方言都逼了出来,将筷子一拍:“狗日里,王八里个三孙子,烂心烂肺的阉男人!”   骂的自然是那抛妻弃子的便宜爹。   看见徐千屿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将她望着,蔑婆婆自知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徐千屿忍了片刻,却噗嗤笑了。   她记性奇好,在心里将此话拿腔拿调地复述了一遍,觉得甚为有趣,便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系统:啊啊啊小孩子家,骂人话不要学啊!   蔑婆婆喝了一会儿便倒在桌上,呼吸匀沉。   徐千屿在家,观娘阻她贪杯,此时没人看管,那酒又很香甜,便趁机将酒壶拎起来倒进嘴里,将剩下的包了个圆。   她喝得有些昏了,恍惚想起自己今日挥剑五百还没练,便不管白天黑夜,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在院里挥剑。   也不知劈砍多少下,她又觉得很饿,想吃熏鱼,想吃蹄髈。   但回桌上一看,空空如也,酒气上头,不免暴躁万分,以为自己被下人们关在门外,反手抽剑,重重在禁制上砍了几剑:“开门,给我开门。”   然而这一次,却不如往常那般金玉对撞,而是如刀劈冰面,“咔嚓”便凿出一个窟窿,顿时灵力四溅,禁制颤抖,光点乱飞。   “?”徐千屿头晕眼花,见府邸大门上开一小窗,更是生气:“怎么,你竟敢叫我钻狗洞?”   她凑到那窟窿跟前,手成喇叭状,开始厉声骂人。   徐冰来坐在塌上,心脏狂跳,眉头紧蹙。   今晚徐千屿又劈禁制,他本有心理准备,但未想到,那一剑威力暴涨,直接将禁制劈碎,叫他神识震颤,战意盎然,豁然起身。   如何做到被关在院中一月,却无师自通,进益至此?不是天才,便是怪物了。   徐冰来一向惜才,今日对这个凡间来的野丫头,有几份刮目相看,又听到她在模糊地喊什么,便耐下心,头一次将神识凑去,听她的话。   随后便听到一串清晰的辱骂:“狗日里,王八里个三孙子,烂心烂肺,阉男人!”   “……!”   阉男人?这是人话吗?   徐千屿还未说完,便感觉天地变化,转瞬换了个明亮优美的环境。   香炉里熏香袅袅,白纱飘飞。   那白发金冠的仙人冷着脸下了阶,掀帘出来,还未靠近便已嗅到酒气,竟是酗酒发疯。   徐冰来本是水灵根,一甩衣袖,徐千屿叫温水泼了一头一脸,水滴答而下,当下清醒。   但也很迷茫。   她记得自己在院里和蔑婆婆喝酒,为什么面前突然站着盛怒的徐冰来,还冲她喊:“你刚才说什么?”   徐千屿全然不记得,只觉得徐冰来很烦,凭空泼她一脸水,也仰头冲他喊道:“我说什么了你要这样泼我?”   徐冰来自是不可能重复一遍,气得仰倒,静了静心,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问道:“为何破坏禁制?”   一提此事,徐千屿怒上心头:“那你为何说话不算话?答应将我放出,却一直没有?”   此事戳到徐冰来软肋。   他自是希望徐千屿和徐芊芊一样,安稳地待在合院中,他保护她一世不成问题。但她非要跳来跳去添麻烦,惹人心烦。   掌门难免在浩如烟海的事务中打转,哪个孩子哭得响,他便先料理谁,眼前这个哭得他头晕,他便烦躁道:“你想如何?”   徐千屿想了想,一口气说出来:“我想你把禁制解开。我要修炼,我要进内门!我要你做我师尊,我要沈溯微给我当师兄!”   徐冰来听得冷笑。   她此话甚为不知天高地厚,简直类比于,我要上天,我要玉皇大帝当我爹,王母娘娘做我娘。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你可知道,能进内门需是何等修为?”他淡淡扫她,眼神锐利,“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便会对你殊待。在此地,唯有凭实力说话。你如今放在蓬莱仙宗,就连外门都进不去,还想着进内门。”   徐千屿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也不管不顾了,骂道:“你不教我,难道我天生就会?你只管生,不管养。将我带来,却让我蹉跎。我在凡间,每日有大儒前来上课,到了仙宗,你却连本书都不舍得给,单给一页纸!你若要磋磨我,直接把我送回,叫我死吧!别在这里浪费我的青春!”   徐冰来差点气厥过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女子,这怪物竟还是他的种。照她所说,他千辛万苦将她找来,半点功劳没有,给她内门心法,还是耽误了她,便指着她道:“我管你吃穿用度,给你庇护居所,你半点不知感恩!”   徐千屿已经懒得与他理论,冷冷道:“就你这院落,还没我家茅房大。算了,不说了。我在这里整日不是挨饿,就是坐监,我不如在凡间死了。”   徐冰来甚为惊异,此间弟子,对仙宗无不仰慕。怎么在她口中,把蓬莱仙宗说得简直猪狗不如,坐监还可以理解,挨饿,是怎么回事?   徐冰来缓了缓,觉得中间可能有些误解,且等之后详查。他闭目清心片刻,勉强静下。他本来考虑是否要将徐千屿放出来,叫她这么一闹,显见的,她是不可能如徐芊芊一般乖巧了。当下便做了决断:“你想修炼?”   “是。”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如此,倒不算浪费你的灵根。”徐冰来道,“但外门起码是炼气弟子才能进入。炼气以下,只能去弟子堂合练,那里可全是刚入门的七岁小儿,你自己受得了吗?九月之前,你若是能到炼气,我便允你直接入外门。”   但他断然不会偏帮。   想她自己在院中如野草生长,也能练出剑来,当是有些本事,那便自己凭本事闯吧。   徐千屿一口应下:“好。”   徐冰来将禁制解了。   徐千屿今晚骂人骂了个爽,却莫名得到梦寐以求的结果,脑袋昏昏,正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迎面碰到沈溯微受召来,便也忘了同他招呼。   沈溯微低头,却见徐千屿身上湿透,衣裙贴身,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站住。”   他走过来,捏住她领子一抖,将她衣衫抖干,方才将她肩膀轻轻一推:“去吧。”   徐千屿溜得飞快,生怕晚走一步,徐冰来就变卦了。   沈溯微走到徐冰来面前,道:“师尊,你不可让她湿身独行。”   徐冰来气得忘了此茬,但见沈溯微又用自己的周全来揭刺他的不周全,喝道:“这点道理,我难道不知道吗?”   他走上阶去,坐回尊位,摁了摁眉心,抬眼,冷冷看着沈溯微:“你觉得我这个爹当得不好,不如你来给她当爹?” 第35章 枇杷果(九)   “弟子不敢。”沈溯微低头, 他知道自己逾矩。徐冰来生气了。   徐冰来疲倦地以手撑额:“你是怎么回事?”   徐千屿不可能凭空会了剑。他现在想起那破开禁制的剑势中,有熟悉的影子。是他当年教沈溯微的。   沈溯微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偏帮这个野丫头,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沈溯微做事, 总有个理由, 要么,他因为徐千屿是他的女儿才如此行事,这显然不合理。若是为讨好他,他当初又何必推辞迎娶芊芊。   要么, 沈溯微同情她,沈溯微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这两点虽然荒谬,但确实发生。   沈溯微跪下道:“弟子无非顺手提点, 并未行特殊之事。走到今日, 大多靠她自己。”   他说的也没错。灵气, 法宝, 他一样没给。无非给了一些指点,但倘若徐千屿不配合, 也无法达成。   话虽如此,但他一贯清冷游离,却不见得对旁人,都这样悉心指点。   徐冰来现在有些后悔让沈溯微干这差事。相比徐千屿, 他这个好不容易培养至结丹的弟子显然更加宝贵, 不能出了差池。   他道:“让你将她带回, 是我下的令, 与你有什么关系。算起来, 你还帮她保住一条命。你并不欠她的。”   沈溯微默然半晌, 却道:“这是两桩事。不能相抵, 只能平衡。”   “为何不能相抵?”徐冰来道,“对她来说,离家有损,但保住性命,收获更多,累积下来,她还是获益,而这益处是你带来的。这不就完了吗?”   他时常觉得沈溯微条条缕缕、桩桩件件,想得太细微,易心思过重,若换成他,恐怕脑仁子都要炸了。   但见沈溯微不言语,他叹口气道:“你这样平衡来,平衡去,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他是问沈溯微的反常行径,何时才能停止。   沈溯微道:“到弟子心静时。”   徐冰来看见这个一向沉稳的三弟子,漆黑眼珠中罕见地浮上了一丝如雾般的迷茫之色:“我自至水家,见到墙上悬剑,见到徐千屿,便觉得心慌。”   亦觉心痛。   不过这痛感来得莫名其妙,在他搞清原因之前,不会向外言说。   徐冰来顿时愧疚。   沈溯微幼年吃苦太多,有些心结。徐冰来觉得他一定是看到水家生离死别、凄凄惨惨的场面,触动些心事,而这本来是他欠下的债,与沈溯微无关,并不该由这弟子偿还,便道:   “我已经答应她,放她出来。她炼气了便就进外门。你想看顾,便看顾一些吧。”   但沈溯微目视前方,并没有笑,脸上亦无喜色,眸色深深,仍如被冰雪冻结。   徐冰来想,溯微并不高兴自己失去掌控。   果然他下一刻便说“六合无情”已经练毕,请师尊进一步赐剑谱和心法。   这些东西,徐冰来早就替他挑好,但此时按在掌下,并不愿给他:“你最近是否又梦魇严重?”   沈溯微垂睫不语,端看样子,显然如此,但不以为然。   “我虽不如你想法细腻,到底比你多活百年。”徐冰来冷冷瞥他,“不算通透,但也知晓,万事万物,无非求一个‘顺其自然’。你不舒服,不要强求,更不要强行压抑,否则必遭反噬。六道之中,武道亦适合你,未必一定要无情道,你想清楚。”   沈溯微忽而看他,他乌玉般的瞳孔中,透出一丝执拗:“弟子心中所求,无非大道。”   “我知道。”徐冰来无奈地叹口气,叫他将书拿去。   沈溯微乃是百年难遇之剑仙胚子,又有超出旁人之勤勉,无非是心结缠身,拖累了他。若能断舍七情六欲,凭他的剑术和心性,必然能快速登顶问道。   从这角度讲,无情道确实是最急功近利的。这世界前面几个化神境的道君,都出自无情道。   但徐冰来始终以为,人毕竟是人。强行压抑,说不上哪里不好,但感觉不好。   沈溯微一意孤行,甚至他现在偏帮徐千屿,近情,大约也是为断情,为了及早还清,平稳心境。   他还反过来劝师尊说,六合无情,最后一式,名曰万物生。无情道,并非无情,只是有普照万物之慈心,无有私情私欲而已。   徐冰来点点头:“你悟了甚好。正如你所说,你想帮谁同情谁,属于对万物之慈爱,我并不干涉,也没有责怪,你自己也千万不要过于苛求。”   说罢又给了些平稳心境的丹药、香料之类。   沈溯微翻开剑谱看了一眼,这新的剑法,叫“断念绝情”。   练起来,也很寒冷,但尚可承受。他很快破至第九重,周身如坠冰窟。   是夜梦魇。   却不是常见的那几个。   梦里,他坐在室内,脱下柔软的外裳,平铺于地面。随后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块,一块的白骨,精心置于衣袍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但见颜色凄白,干净,应有了年头。很有些诡异。   一边取,一边数,大大小小足足二百余块,最后一块,是颗头骨。   他将头骨摆放在中央。   沈溯微心中嗡然。这是人骨。   然后他从旁取来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水镜。   此镜由灵石打磨而成,比凡间铜镜、琉璃水银镜都要清晰,甚至能映出灵气,常用于布水镜战阵,或者做牢房装饰用。很少见这样裁切成单独的一块。   而梦中的自己,便拿这块镜斜靠于墙根,将那些人骨遮蔽在镜与墙的夹角内。   一人、一镜与一堆骸骨,静坐室内。   沈溯微着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镜中应能映出他的面目,他便往镜内瞥了一眼。   单见衣袍如雪,层叠铺于地面,上绣有金线,与流纹交相辉映。是他最怕的那种贵气华彩。   为什么这样穿?   但向上看去,更为诧异,镜中人似他又不像他:束发,着琉璃紫玉冠,周身气派骇人。一张面孔冷淡如斯,唇色却偏红,但瞳孔竟又如儿时那般又黑又圆,仿佛不能视物。   乍看上去,邪气与煞气并生,极度违和,令人心惊胆战。   梦醒了。   他忽而感觉到五内翻涌,随后以手拭唇,黑暗中不必看,从指尖飘来的铁锈味便知,是血。   他破功了。   一个古怪的梦后,练至第九重的“断念绝情”就这样莫名溃散,无声无息地破功了?若硬要练,便又得从第一重练起。   *   徐千屿走后,徐冰来翻来覆去,脑中徘徊着一句话,“挨饿”。   偌大一个蓬莱仙宗,怎至于到了挨饿的境地?   他将林近叫来。此人是弟子堂长老,监管所有弟子内务,饮食也是由他负责。   他问:“弟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林近:“宗门内提供的,应该是五谷杂粮,兼有些芋头,玉米之类。”   徐冰来辟谷近百年,隐约记得那些食物是什么样貌,但早已忘记是什么味道,便斜瞥过去:“好吃吗?”   林进沉默了。   “好不好吃你倒是说呀。”徐冰来暴躁道。   林进道:“大多弟子已经辟谷。没有辟谷的,靠这些应当饿不死。饭菜增加浊气,四大仙门都是如此。”   “……”徐冰来道,“加菜,适当地加一点能下口的。省得有人在外面到处说,在蓬莱仙宗要挨饿。”   是日,徐冰来和几个长老出宗门赴宴。   正走在路上,路过外门弟子的校场,忽然所有的弟子都跑了起来,奔向一处,能御剑的在天上飞,场面一时混乱。有个弟子跑到了他跟前,跪下见礼道:“掌门。”   但他还不及起身,后面的弟子跑得太快,竟然不慎绊倒在他身上,顿时好几个人狼狈地滚摔在一处。   徐冰来惊诧地退了一步,面孔冷凝了。   这是仙门弟子吗?这是山里的猿猴。   “这是为何?他们怎么了?”   林近道:“回掌门,今日恰好是饭堂放红烧蹄髈的日子,他们应是去抢蹄髈,去晚了便没了。”   “蹄髈?”徐冰来一挑眉,面色极冷。   “一种吃食。”林近悄声提醒,“是猪的一部分,您上次说,要加一些……”   “我知道蹄髈!”徐冰来拂袖大怒,“我是说有这么好吃吗?啊?至于这样失态吗?”   他听到芳铮几个在后面窃窃笑道:“可见辟了谷,也难扛口腹之欲。”   “正是,正是。”   “我们倒无妨,主要是这群小的,正长身体,又嘴馋,不吃肉怕是受不了。”   徐冰来看着满地奔跑的弟子,想起徐千屿哀怨的眼神,不发一语,冷着脸回去。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仙门难道没有精致的吃食吗?那自是有的。寻常各宗门掌门、长老商谈议事,都会摆一桌佳肴,精致不输凡间酒楼。   那主要是为了增添气氛,撑场面用的,大能们都辟谷已久,以议事为主,并不动筷。   所以布宴这种事,相较于修炼正事而言,属于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不重要的琐碎杂事,一向是交给沈溯微负责,他能将这种事布置得周到妥帖。   现在不重要的事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徐冰来将沈溯微唤来。   沈溯微面对着菜单,沉默了。   他布过九人宴会,十六人宴会,二十五人宴会,各有规制。   给徐千屿一个人,该是什么规制?   他想起水家寻常菜式,中午是十二道,晚上是六道,还有加餐,糕点一类,但那毕竟是一家老小用餐。   由奢入俭难,她既要入外门,早晚要进饭堂吃饭,往后更要辟谷,不宜太过奢华。   他便先勾了四菜一汤。   自禁制解除,老有人来敲门。   徐千屿一开门,惊讶地看着杂役端着好些吃食鱼贯而入,转眼桌上就摆了凉拌青笋、蟹粉豆腐、冰糖莲子,还有红烧鲤鱼,并香喷喷的白米饭。   别说她了,蔑婆婆眼睛都直了,当场多吃了两碗饭,把碗刮得干干净净。   她亦如此。   她练剑饿得很快,如今有这样的饭菜,她感觉练剑都更有动力了。   但吃了两天,蔑婆婆又拉住她不让多吃。因为人间烟火饭,会增加浊气,不利于清心修炼。   徐千屿只能吃个半饱。   她也很快接受。太久没吃这些,吃太多也油腻不适,她便愈加想吃一些冰糕一类的点心甜食。   她见杂役来时,托盘上每次都会有一页纸笺,收盘时,这纸笺又被带走。   她今次将纸笺取出来,在上面写上自己想吃的东西“桂花凉糕”,然后试探着在收盘的时候,放回去。   收盘的杂役古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阻止。   沈溯微默然看着纸笺。   这个纸笺,本是为了隔热用,但徐千屿在上面写字,杂役只好把它留下,因怕是什么重要讯息,又辗转交予他。   “重要讯息”就是一道甜点名。   再订饭时,他在菜单上面遍寻一遍,勾了桂花凉糕。   徐千屿看到第二天饭菜内果然有凉糕,不由大喜。   从此她放纵起来,想吃什么便写什么,基本上有求必应。   但有时也例外。   她要得太过分了。沈溯微看着纸笺,纸笺正反写满了菜名,侧边的缝隙里还强行挤着一排扁扁的字:“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很显然超出规制了,她只能点一个。   给哪个呢?   沈溯微摩挲着纸笺,思忖良久,挤在夹缝里也要强填上去,那应该是想吃的欲望最为强烈。   就这个吧。   小盅揭开,徐千屿得到了前一晚梦寐以求的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第36章 枇杷果(十)   虽然严守规制, 悉心规划,但一月下来,银钱仍然捉襟见肘。   仙门流通灵石, 宴饮数年才一次, 银两储备本来就不多, 哪里禁得住徐千屿这般日日花销。何况她夏天总是喜欢要一些冰镇的甜食,要从岛外去买,运输亦有成本。   沈溯微便去找徐冰来。   徐冰来不禁道:“你要钱干什么?”   沈溯微没说是徐千屿的事。师尊本就不喜欢徐千屿,若说是她, 有告状之嫌,恐怕徐千屿好不容易得来的四菜一汤又要遭到取缔。   幸而徐冰来马上又想,沈溯微这些年劳苦功高, 他要点钱怎么了, 便翻箱倒柜, 也沉默了。   他将几个铜板并唯一的一锭银给沈溯微:“你明日来, 我给你。”   “谢谢师尊。”   徐冰来储备的银两,因常年不用, 都放在芊芊那里。他只好去看了一趟芊芊,嘘寒问暖,腆着脸要了一袋。   但这些钱显然不够。   沈溯微掂了一掂,回去后, 便将身上灵玉拆下, 递给童子:“去当了换钱。”   剩下一些, 还能做库存, 以备日后宴饮花销。   童子不久又跑回来, 原原本本将灵玉还他, 说:“师兄, 岛外店铺都说,仰慕咱们仙门,愿意挂账的。”   沈溯微叹一声。   他不喜欢欠人,但现在只能暂且如此。   时间久了,徐千屿亦摸出门道,那布菜的人,每日坚持四菜一汤的原则,并不能额外满足她。   她便不在纸笺上写满菜名了,最多写一个,想不到便不写,有时看心情乱写。   沈溯微每日都习惯接过纸笺,正面是菜名,背面是徐千屿随便乱画些什么。偶尔看到上面正反空白一片,那一日心内亦空落落的。   徐千屿的画是和大儒所学,落笔风雅。但她在笺子上只用墨笔线条简单勾勒些夸张的小人儿,一个头上挽发髻的弓身老婆婆,是蔑婆婆。另一个有两个耳朵的小人,是她,那也并非耳朵,代指她的一双发髻。   这个小人有时练剑,有时候坐在桌前沉思,有时胳膊下床撑着地,两腿还搭在床上,盖着被子,呈一个俯撑的姿态,表明起不来床。   最近她应是很开心。   小人总是在喝酒,跳舞,起不来床的次数也少了些。   徐千屿确实心情很好。   她练剑有所得,内功亦有所得。   一开始她总是完不成第三步“观察灵脉”,她实在很难操纵那流动的灵气恰好从错杂的树杈出来,同时打中陀螺。然后便因灵力耗尽,反复被弹出来。   有一日,她实在忍不住问幻象:“我能问问题吗?”   无真目视前方,卡了一会儿,道:“问。”   徐千屿大喜,果然无真师叔这个影像内不仅设置书筒敲头的术法,也有问答提示的功能。   她道:“请问师叔,第三步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无真:“哪一步,名字。”   “观察灵脉。”   无真:“你干了什么?”   徐千屿:“我调整灵气,打算用在抽陀……”   无真打断她:“此步名叫什么?”   徐千屿:“观察灵脉?”   无真:“你在干什么?”   徐千屿火了:“我抽陀螺啊!”   无真:“此步名叫什么?”   徐千屿:“观察灵脉啊!”   无真:“你在干什么?”   徐千屿按着胸口顺气:“我……”   等等,她好像悟了。   她为何要抽陀螺呢?也没让她抽陀螺啊。   无真平板无波道:“你在干什么?何不‘观察’?”   下一次,徐千屿待看见那颗穿梭金线的枇杷树,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单单看着它。   片刻后,只听得无真道:“好,第四步,调整灵息。”   徐千屿和系统激动得抱头痛哭。   随后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躯体,也和枇杷树一般透明,体内有灵气流转,但是流转得很慢。   无真道:“此步是控制要排出体外的灵气,从手指中排出。”   言罢,那个透明的人,将手臂慢慢地抬起,便于徐千屿操作。   徐千屿:?   这不正是她之前控制枇杷树做的事吗?   换成人后,里面的经脉不再纠缠于细细树杈内,而是在臂膀、腹腔内清晰展示,顿时比先前简单百倍,她一下子便通关了。   这个内功教程,叫无真拆解开,讲得清晰明了,每一步都比她想象的简单许多。随后她便在一日内疯狂向前推进了五步。   待进行到第九步“扩充灵池”时,徐千屿发现自己的灵池真的扩大了。   以往练剑,挥剑至二三百下,便需要停下休息。   如今她可以一口气练完五百下,时长也能压缩至两个时辰内。   而灵池扩大,最通俗的一个意义便是:升阶。   她已是炼气阶了。   当初急着出去,待真要离开这个小合院,离开蔑婆婆,却有几分不舍。徐千屿在此处多停留七日,权当进外门前的休假。   沈溯微这日拿到的纸笺,一道菜名也没有写。正面画了一个小人,画工比从前耐心很多,还画了一些室内的帘栊,帘栊被风荡起,长着一双耳朵的小人托腮坐在窗前,转头看着窗外。   翻到背面,她竟破天荒地写了一句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徐千屿的字幼时临名家帖,长大后由观娘调i教,又自创了些许风格,勾画曳出,比寻常女儿家的字硬气。写在笺上,有种自由灵动的美。   他亦知道她在写什么,看什么。   近日是蓬莱雨季。   岛上一连数日,烟雨蒙蒙,水面漾开雨涡无数,蜻蜓低飞,山影隐于青雾。如画中仙境。   *   徐千屿离开合院前,来沈溯微这儿告别:“沈师兄,我去外门了。”   外门弟子有统一居所,是合宿,在弟子堂背后的松涛毓雪院,离此处较远。   沈溯微道:“恭喜。”   徐千屿走过去递给师兄一页纸,沈溯微接过看了看:“心法三?”   又道,“我不能帮你解,否则便是我的心法,不是你的。心法和每个人的道有关,要自己慢慢体悟。”   徐千屿失望,看来她还得跟这绕口令纠斗一段时间。   她又好奇道:“那你的心法是什么?”   “你问我的道吗?”沈溯微道,他已经习得不少心法,“目前是‘空心明境’。”   徐千屿就道和心法和他一来一回地聊了好几句,显然她初学心法,一无所知,错漏百出,还讲得十分自然、自信,沈溯微太阳穴疼,止住她道:“讲不清楚。我给你两本书看?”   徐千屿立刻停止:“好的。”   顿了顿,又眼巴巴地看着书说:“谢谢师兄。”   沈溯微一顿,扫了一眼书,问她:“你想借书,何不直接开口?”   “我……”徐千屿叫人点中心事,一时无地自容。   她亦不知道何时养出的习惯,事事争锋,不肯落于人后,尤其面对师兄,更惧怕没有面子,口吻不是颐指气使,便是理所应当。每次她都想着要好好讲话,但说出口时,就不是那回事。   沈溯微看着她道:“为别人求物为何可以说得出口?对着‘王夫人’为何能随心所欲?”   见徐千屿目光闪烁,他便也不再点破,只是叹一声,将目光转开:“徐千屿,我并没有看不起你。”   “袖中摇光是我本命剑,不可能随便赠与平庸之辈。定然是对你和你家人有所欣赏,才会相赠。”   徐千屿那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忙道:“你那日赠剑说的话,我亦很喜欢,也很敬佩。”   沈溯微垂睫。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听懂了。亦很喜欢他,很敬佩他。   徐千屿打了个呼哨,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个庞然大物落在院外,艰难挤进门来,刮掉许多片羽毛。   灵鹤驮着几箱物什走上前来,乖巧趴在地面。   徐千屿将两三箱金银搬下来,放在沈溯微房中:“我知道这些凡俗之物,在仙门毫无作用。但我也只有这些,只能以此答谢你了。”   沈溯微又教她筑剑基,又借书给她,又给她灵石,连剑也送给她家了,但是她并没有灵石,也没有法器,更无一样在仙门有用之物。但回赠还是要尽力给。   小冬赠她的貔貅红绳,还戴在她的手腕上,陪伴着她。   这是小冬教她的一课。   沈溯微看着那些金银,心内一动。那是她从家千里迢迢带来,竟愿意这样整箱整箱地赠人。   他也并不觉得无用。至少凡间挂下的那些账,可一并销了,是解了燃眉之急。   徐千屿又将顶上一篮枇杷果提来,放在他案上:“就拿这个略表心意吧。这不是凡俗之物,很甜,能吃。”   都是她拿鞭子一个一个卷下来的。如今她左手练鞭,能持鞭摘果。   她看了沈溯微一眼,见沈溯微盯着篮子里的枇杷果,不安道:“是不是有点少?”   确实有些少,统共不到十个,零星地摆在篮子里,显得很简陋。她忍不住找补:“其实那树上还有许多,我想了想,没有摘。天气太热,若是摘太多了,一时吃不掉,会影响口感。”   沈溯微将篮一提,收下了。   他没言说其他,从“境”中取出那一盒属于徐千屿的冰皮月饼,静静递给她。   徐千屿面色惊讶,没想到这样久了,此物还能保存,沈溯微便同她解释:“修士有随身空间,称为‘境’,我的‘境’由冰雪构成,便将它存放其中。”   见徐千屿望着他,面色似有失落,他知道这少女妒心和好胜心都极强,便道:“不是什么特殊之处。你日后勤加修炼,早晚也会有的。”   但徐千屿并不是因这个而失落。她想,沈溯微有此境,她何必只摘十个果子,早知应该摘满一篮,也不至于拿出来显得这样寒酸。   不过,难道送一篮子枇杷果,就不寒酸了吗?   直到拿着月饼跨出门槛,她还琢磨着这件事。   沈溯微见她背影离开,境中终于空荡一片,只剩天地风雪。   这几日剑招屡修屡破,最多修至三四重,便会自行破开,犹如无法愈合之伤溃,想来便是因为有外物存在。   如今终于两不相欠。大部分外门,可能终其一生都难进内门,今日一别,日后相见的机会便少了。他自此可以静心修炼。   但思及此处,忽又觉五内翻涌绞痛,昨日所练,竟再次破功。见徐千屿忽然转身跑回来,沈溯微一惊,迅速擦净唇角血渍,这才转过身:“怎么?”   徐千屿打开盒子给他看,眼神令人不忍:“就剩一个了。”   他明白徐千屿的意思。   冰皮月饼就剩最后一个,倘若吃完,她与家的这最后一缕留恋牵绊,便从此烟消云散,人间难觅。   “可不可以……”徐千屿又斟酌道,“请,请沈师兄帮我存放在‘境’中。”   但是她亦觉得这个要求很强人所难,师兄的“境”是战斗所用,想必是寸土寸金,怎好用来堆放她的杂物?于是她赶紧道:“借用你‘境’中之地,我会按月给租金,我会给回报!定然是你喜欢的东西。”   沈溯微看她一眼。也是头一次听闻,还能按月租用修士的“境”中之地的。   但经她说了这样一串,沈溯微顿了顿,接过月饼盒子:“好。”   徐千屿很是欣喜,有了应允,竟得寸进尺。她又一个呼哨,灵鹤挤得羽毛乱飞,再次从外面扛来两个箱子,是她的钗环衣裙之类。   当日从家带的东西太多,因此番要去合宿,太多东西很不便,正愁无处寄存。   反正都是要给租金了,多点少点,也没什么区别。她以后会努力多挣些灵石、法宝,再赠一次,那才算是看得过眼的回报。   沈溯微冷然看着那两个箱子,很是无言。   非但未少,还多了。   但他仍是未发一语,将箱子堆放进“境”中未被冰雪覆盖的地方,又将月饼盒子埋回原地。   因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喜欢何物,他很好奇,徐千屿口中笃定“他一定喜欢的东西”,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   岛:填满你。   微:……在说什么。   岛:给你租金,可以吗?   微:好。(敞开) 第37章 溯光镜(一)   蓬莱的雨淅淅沥沥又下十日。   雨珠自檐上落下, 连成一线,倒映在少年乌黑的瞳孔里。   这少年面若檀郎,面窗而坐, 嘴角微微勾起, 眼神却慵懒空茫, 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   他感知到什么,陡然反手从身侧的妆台上抓来倒扣的一面镜子,举在眼前。   那不起眼的青铜妆镜上果然有灵力波动。这是陆呦从系统那里兑换来的“溯光镜”,平时伪装成镜子的模样, 藏在各种胭脂水粉间。但随着魔王的力量逐步恢复,对灵力的感知越发敏锐,这点小小异样便被觉察。   陆呦不谙世事, 谢妄真在她身边, 总是暗中帮她扫清各种危险。如今此镜落在他手中, 被冷诮地审视, 若是别人塞给她的什么邪物,便会不声不响地被他粉碎。   然而, 谢妄真目光一凝。   陆呦刚用过溯光镜不久,镜子照向蓬莱,循着徐千屿的气息,尚未收回, 此时镜面竟显出画面:   讲堂上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惊愕看向门外, 下面数张玉案前坐着不少穿白色道袍的幼童, 因秩序扰乱, 交头接耳。   谢妄真死死盯着迎面走来的一抹艳丽的色彩。   墨绿上襦, 织金裙摆, 面如浮雪, 额心点红。这少女环顾一下四周,面色冷漠,无视幼童们的嗡嗡,径直坐在了第一排最中央。   谢妄真翻看镜面,再度确认画面是此镜中显出,并不是他的幻觉或妄念。再看那些弟子道袍背后都有一朵纱制的莲花暗纹,和他身旁正飘动的帘栊上所印相同。   境中画面在蓬莱境内。   怎么是她?   她怎会在这里?   谢妄真再看,她来以后,似引起了公愤,老道持卷向下走来,口中斥责,身后亦有不少好事的幼童撑着桌子站起来向前看。   那人背影坐得稳当当的,端看那一双翘起的如云发髻晃来晃去,便能想象她说话时下巴抬起,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情。   不是徐千屿又是谁。   谢妄真微微勾唇,目光片刻不离镜面,一双琉璃般的瞳孔露出奇异之色,说不上是惊异还是嘲讽。   原以为她在庙中就被那些魔物分食干净,不想倒是命大。   难道那日她也如陆呦一般遇到仙缘,被带进了蓬莱?   想来,那日庙中确实有个女子不凡,约莫和杀他的那个修士是一伙儿的。那修士持剑杀他,她便将徐千屿救下,带进了蓬莱。   手上忽然一空。   谢妄真回头,镜子被人拿去。眼前的少女身披白纱流仙裙,裙头绣有鹅黄月牙并一只玉兔。她整个人皎皎如桂宫仙子,弯眼冲他一笑:“妄真,怎么拿我的镜子玩?”   谢妄真看着她,伸手:“给我。”   “这镜子是萧长老赠我的法器,有些灵力,能映出蓬莱四周,是帮我熟悉环境用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危险之物。”陆呦已将镜子背在身后,同时打开面板,有些慌张地问系统,“他怎么会发现溯光镜?他不会看出我的身份吧?”   纵然谢妄真听完她解释,面色柔和起来。刚才她拿走镜子时,他那一抬眉的冷戾,还是让她心中惴惴。   系统道:“谢妄真的好感度没有下降。”   陆呦暗自松了口气。   她方才应该圆过去了。   陆呦一手将溯光镜放回妆台一堆杂物内,一手拉住眼前少年手腕:“快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谢妄真任她拉着,到了厅堂内。   只见那小几上摆了好几样精致小菜,围着一只稍大些的玫瑰牛乳松糕,那上面还歪歪扭扭地插了一根烟火棒。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们来过生辰好不好?”   陆呦歪过头,有些羞涩地看着他,眸中如映晨星。   ——帮孤寂的魔王过生日,是攻略他重要的一环,这一次有很大希望,能涨一波好感度。   “好啊。”谢妄真一笑,如春花盛放,他撩摆坐下,手指触碰那烟火棒的顶端,登时璀璨的火花四溅,映照在他黑漆漆的瞳孔中。   那瞳中并无欣喜,只有一点淡淡的,孩童般的好奇。   他并不怕火,竟以手指感触火花,如温情地抚摸一朵花瓣,片刻才慢慢地收回手。   今日并不是他的生辰。   他对陆呦是信口胡诌,没想到她竟然当真,记住了这个日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因为他并非人“生”出来的,而是由修士的一块尾骨而生发,自混沌中产生意识。也没有人帮他过过生辰。这是第一次。   谢妄真看向陆呦,目光里带上了一些温和,他试图将这张脸记在心里,这个少女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绊。陆呦双手合十,在光晕中笑道:“妄真,你许个愿望吧。”   说着她将一双妙目闭上,唇畔含笑。   “砰砰砰——”   温馨的氛围忽然被敲门声打破。   陆呦睁眼,茫然回头,门外传来萧长青的声音:“陆姑娘在否?”   萧长老怎么这时候来?陆呦心里暗急,但闻耳边一声轻笑:“去开门啊。”   再回头时,谢妄真连同桌上的饭菜、松糕瞬间消失在窗外。   窗子半开着,外面的雨洇湿了部分窗棂,屋内偏冷,只留下少女一人生活的痕迹。   谢妄真一直隐于暗处守护她。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并不让旁人发觉,使她为难。   陆呦坐定片刻,松了口气,迅速地到妆台前拢了拢头发,又擦去嘴上为了谢妄真专门妆点的口脂,换上淡淡唇彩,准备去给萧长青开门时,心中一沉——   她放在胭脂中间的溯光镜不见了。   她看向窗外,很是慌乱:谢妄真走时,将镜子也带走了?方才她替他过生辰,还不足以安抚他吗,难道他还有所怀疑?   陆呦问系统:“怎么办,能不能不让他看到镜中内容?”   谢妄真太过聪敏,她生怕他钻研出此镜用法,或者让镜子听他号令,万一投射出她的真实身份,或是她攻略其他人的影像,那就糟了。   “可以。”系统机械的声音响起,“商城物品可以‘删除’,但删除后概不返还爽点。如下次要用,需要重新购买。”   这也太浪费爽点了。   但萧长老的敲门声又响起来。混乱中,陆呦摁住太阳穴想了想,还是道:“删除吧。”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毕竟谢妄真是她最重要的攻略任务,应保险起见。爽点,她以后还能再赚。   门开了。   蓬莱的萧长青长老模样三十许,一身青衣道袍,身量颀长,一双细长凤目,内含冷傲之色,整个人便如他喜爱的仙鹤一般意态悠然,不食人间烟火。   然看见陆呦,他竟微笑颔首,目中含了些暖色。   陆呦将他迎进门,心里亦是忐忑。   这一世剧情变得太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参照。   前些日子,她和一直帮衬她的李青源师兄在山下的集市买东西时遇到魔物伏击,当时场面混乱,李青源反手将她抱到一只灵鹤背上,贴一张符纸强令灵鹤快走,自己留下应付魔物。   但她一坐上灵鹤,系统便提示,她骑着的这只灵鹤并不普通,它有灵智,是某一位蓬莱长老的坐骑,可以和人沟通。   陆呦听完,便抚摸着灵鹤羽毛,借着自己“疗愈动物”的金手指,哄着受惊的灵鹤掉头返回集市,去救李青源。   万一有事,谢妄真会救她。为了她日后在蓬莱的声誉,她不能丢下师兄一个人,否则让这只灵鹤看到她违背了女主善良坚韧的人设,会埋下祸根。   然而,两只魔物出手狠厉,李青源一人独木难支。等她赶到时,他已倒在血泊里,说不出话,眼看着她靠近,眼里含了泪。   她哀叫一声,抓住李青源的手,李青源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涌进身体。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将自己全身的灵力输送给她!   随着那暖流进入身体循环,陆呦感觉自己的灵池发烫,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上天“轰隆”劈下一道雷,白虹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柱间,整个世间被照得明亮如白日,集市中所有人尖叫混乱起来。   李青源此举,催动了她开灵根。   陆呦记得,一周目,她的第一个灵根是在徐千屿当众质疑她的危机关头,当着蓬莱众人的面被劈出来的。   那是个绝佳的打脸剧情,以至爽点瞬间飙升了一千多点。   何况当时,是三师兄沈溯微为她护法,开启了隐藏攻略对象支线,可谓一举多得。   但这次……   她就在一个没人认识的集市,开灵根了?   但这次开灵根,触发了另一个关键点。   当时神雷降下,将集市盘旋飞舞的两只魔物瞬间炸为齑粉,她在光芒间衣衫飘摇,发丝翩飞,犹如神女,而她却只顾着握着受伤同伴的手,泪光盈盈,感人至极。   仙鹤曲颈发出唳鸣,身后青衣仙人现世,站在她身后,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便是前来寻回灵鹤的蓬莱长老萧长青了。   这一眼惊艳赏识,她得了仙缘,便被他带回蓬莱。   本是件好事。   但陆呦总是梦到李青源最后看她的眼神。   这少年早就被她攻略成功,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临死前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她,口中说着不图回报,但他的眼神明亮希冀地看着她,分明在期待着什么。   陆呦知道他期待着什么。   他希望最后听到她说一句,她也喜欢他。   但她不能说。因为谢妄真就站在暗处,那是她的“官配”。普通的炮灰们,即便她总是暧昧游离地给他们些暗示,却不能和他们产生任何关系。   所以她只能装傻,低头抽泣,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在失望中慢慢变得黯淡,最后变成一口枯井。她将手从尸体手里拔i出来,心脏重重地跳起来。   别怪她,她经历太多世界,已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攻略者了。   随后“李青源”这张人物卡牌变成了灰色,上面出现一个大大的“叉”,归到了废卡中间。   李青源并没有对不起她,她心怀愧怍。这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原本很爽的世界,不太爽了。   为何不能像一周目一样,在打脸女配的过程中开灵根呢?   “没办法。”系统说,“剧情已经变了。这都是由于你前五年判断失误导致的蝴蝶效应,作为富有经验的任务人,请抓紧完成后面的任务吧。”   系统冰冷的声音,竟含着隐隐的指责之意,令陆呦一凛。   蝴蝶效应导致徐芊芊现在没有死,她原本的替身剧情都不确定是否能进行。   她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任务人,不应该沉溺于一周目的失败,得立刻打起精神,开始攻略任务。   她如今是以客居的身份,被萧长青安置在蓬莱一处僻静优雅的阁子内,平素帮弟子们治疗一些受伤的宠物、坐骑一类,被唤作“陆姑娘”,尚未有个明确的身份,也并不能接触到核心的弟子。   得想办法早日入外门,变成蓬莱弟子。   萧长青对她早有赏识之意,果然今日前来,便是递出话头:“以陆姑娘的资质,若是我蓬莱弟子,掌门还何愁仙宗内无人啊。”   “我真的可以吗?”陆呦用细细声音说道,“我先前并无灵根,只是一介杂役。我在此处,和灵鹤为伴,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陆呦原本是个演员,以演绎软糯可爱型的角色出名,这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少女眼神亮亮的,绞着双手,面带羞涩,显得十分单纯。   “你不要妄自菲薄。”萧长青定定望着她,他早有收徒打算,只是一直没挑到合眼缘的。眼前的孩子善良单纯,心性淡泊名利,意外地和他相合,“你天赋异禀,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弟子。倘若用心,假以时日,进内门也不是不可能。”   陆呦垂下长睫,她听出萧长青想收她为徒,但可惜她最终是要拜入掌门门下。但她并不表露出来,且叫萧长青帮她先进了外门吧。   她道:“我亦很尊敬萧长老,若是有机会以您为师长,我真的很开心。但,但当今仙门,已经不收九岁以上的弟子了。我这么大了,还未曾修炼,恐怕会给您添麻烦。”   “这你不必担忧。” 萧长青两指阻住她话头,气定神闲笑道,“我听闻掌门前日里才安排了一个十四岁才刚刚炼气的废物进了外门,她既然能进,你为何进不得?早晚寻个机会,将你送进外门。”   陆呦心中稍定。她这次不像一周目那样没有灵根,任人磋磨。她不仅有甲级雷灵根,且还受了李青源充沛的灵力,直接升至筑基第五重,在外门弟子中间,应该算是佼佼者。   但是——她思及方才夺过溯光镜时瞥到的一眼震悚的画面,萧长青说的那个十四岁炼气的人,不会是徐千屿吧?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她几个月前人还未入蓬莱,几个月后,不仅炼气,顺利进了外门,还是掌门安排进去的?   陆呦喝了一口茶,忽然焦虑起来。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虽知道徐千屿修炼刻苦,但这个速度未免太过惊人。她分明记得,徐冰来并不喜欢徐千屿,为何又安排她进外门呢。   难道她二周目没有得到的徐冰来的机缘,被徐千屿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   屋顶上,谢妄真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镜子。   一刻钟了,萧长青还没有说完话,不免令他不快。   跟陆呦待在一起很快乐,但她的来客太多。各色需要帮助的弟子,受欺辱跑来哭诉的女修,受伤的灵宠……她来者不拒。   魔王喜独占,从不爱同他人分享。   但面对陆呦,他这样一条恶犬,就像神女足下温驯的羊羔,只有守护之心,不敢有独占欲望。   他再看向膝上放着的那块松糕,还有燃了一半的烟火棒,心念一动,那些东西转瞬焦黑、扭曲,化为烟尘散在空中。少年唇畔含笑,毫不以毁坏为意,兀自往镜上看。   徐千屿被赶出学堂以后,没有再回来。   谢妄真翘起嘴角想,小姐这般性子,果然到哪都惹人厌烦。   正在此时——镜中画面忽而一黑。   溯光镜被陆呦“删除”了。它的灵力消失,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青铜镜。   谢妄真漠然看了它片刻,陡然以手捏住镜子,片刻后,镜面术法被他强行勘破,竟然复现画面。只是镜子承不住他体内魔气,背后“咔嚓”地绽开一道裂痕。   仍是那老道持书卷,在上面转来转去地宣讲。   然至那课结束,徐千屿也没有再出现。   *   徐千屿此时快步走在校场上,感觉心情格外松快。   她并不是被赶出去的,而是被“婉劝”出去的。   她晌午修的是仙道历史课。一进那学堂内,便受到一个如观娘给她请的大儒一般迂腐的老道当头呵斥,问她为何踩点,怎敢不穿弟子服,怎么毫无自知之明,这么高还坐第一排,当到后面的弟子如何是好。   她见之不喜,双手抱臂,拒不起身,与之辩论三百回合。   那老道果然也如那些大儒一般,叫她气得仰倒。课堂亦扰乱,无法继续。他以书卷指着她的鼻子问,她是哪里的弟子,要追究她的责任。   她只好说,自己是不久前刚从凡间插班来的掌门“亲戚”。   老道面色顿时惊疑不定,叫她赶快住口。   往日也有些仙长在凡间蒙受凡人恩惠,便将凡人带入仙宗以做报答的。那些凡人入了宗门,无不感恩戴德,谦逊勤勉,努力弥补和仙门弟子的差距,从未见过像这样和掌门攀亲带故的张狂之徒。   亲戚……这,亲到哪一步呢?   那老道见徐千屿如此跋扈,不知掌门到底承了她多大的恩,心里有些打鼓。又见年幼的弟子们嘻嘻哈哈看热闹,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软了声气,私下跟徐千屿打商量。   他叫她回去,看梦影筒上的内容。若有不会的,再来找他单独解答,他知无不言。这样既不开罪掌门,也不会叫这些小弟子们看了热闹。   徐千屿矜淡地点了点头。   老道看她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徐千屿身上揣着两个梦影筒,一个是无真的,一个是老道的,正合她意。她早上起不来床。而且她上课,从来是大儒单独讲解,和一群小孩子一起上,她嫌吵。 第38章 溯光镜(二)   徐千屿从学堂出来, 直奔校场中央的一座三四十层的高塔。   这座白色高塔傲然矗立,如剑指苍穹。上面的机关错综复杂,每一层都在缓慢转动, 金光浮动, 塔身的芥子空间, 浓缩着百余操练场。   修士若凝神,待塔身转到眼前,上面的符文便会缓缓剥离,浮于空中, 写明芥子空间内的课程。   徐千屿仰头看了一会儿,挑了一个她感兴趣的,手一指, 地上出现一枚旋转的双鱼传送阵, 她跳了进去。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 她们便陡然出现在一处如火如荼的操练场内。   四周一片挥拳喝声, 一个大嗓门如惊雷炸响:“谁啊?干嘛的?”   一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长髯男人瞪着眼睛,朝她走过来。   徐千屿环顾四周, 见四面全是对着木桩挥拳的少年修士,不少人赤i裸半身,汗流浃背,嘈杂中隐约有人在喊“薛师父过来指导”。   她便扭过头来, 朝那男人走了一步, 盯着他扬声道:“薛师父, 弟子叫徐千屿。因特别仰慕您, 但没挤进您的课, 今天专程过来旁听。”   系统:“?等下, 你认识他?”   徐千屿:“不认识。”   系统着实为徐千屿这脸不红心不跳的交际能力所折服。   果然她话一出口, 所有人都不打拳了,哄笑着转过来看热闹。   薛师父凶恶的面色一凝,对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上下打量,神色复杂地指了指自己:“这,你……可我们这是近身搏击课。你确定你仰慕的是,我?”   显然,选这节课几乎都是男修,还是肌肉虬扎的那一种。   徐千屿骑虎难下,点了点头。她神色骄矜,一派坦然,假的也做了真。   近身搏击怎么了,来都来了,她就是要学一个在人间没学过的。   徐千屿被当成珍稀动物一般,让好几个师兄带到了一旁,领了薛师父本人的木桩,在众多慈爱的指导下挥起了拳头。   系统回过神,与徐千屿产生了一些分歧。   系统:“你不是答应我,进外门后一切听我的吗?!”   徐千屿:“我怎么了?”   系统:“你不是说,可以去攻略书中角色了吗?”   徐千屿转眼已经擦着木桩击打了百来拳,有些气喘吁吁道:“这不是没空吗。”   “你怎么没空?你刚才分明可以不来打拳的。”   干,它怎么摊上这么一个放出去就拉不回的宿主。   徐千屿将被汗水濡湿的红绫别到耳后,明白系统糊弄不过了,顿了片刻,敷衍:“哦,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系统试探道:“你不会,真的想修炼吧?”   徐千屿已经练到腿功,一面将那木桩踢得梆梆作响,一面疑惑道:“不然呢,怎么修到老王八的等级?”   系统还以为她当日说要升到“真君”和太上长老对打,是夸下海口,却不想她竟当了真。很显然,两个月炼气给了她一点膨胀的自信。系统急道:“修为嘛,差不多就够用了。”   徐千屿道:“不行。不够强,会被杀。”   在她眼里,上一世她没打过谢妄真,被捅死了;若不是师兄护她,她又被太上长老捉去,挖了灵根。所以在这里,修为不足,就会死。   她的想法一直非常简单。本来在人间,她就想继承家业,当个顶级的女富商。   既然来了仙门,同等换算一下,她就要当个顶级的女修。   系统还欲再劝,徐千屿失去耐心:“烦死了。你想去,自己去啊。”   系统委屈极了:“我……我怎么去嘛?”   徐千屿扫了一眼一只嗡嗡地盘旋在她脸前的蚊子:“喏。”   “你当初既可附身琉璃杯、枕头,想必也可以附身蚊子。叫它带你去。”   说罢,她颇觉有趣,嘴角一勾,那是一个极度骄矜又恶劣的笑。   “你……”系统忍无可忍,屈辱地看了看那蚊子。   徐千屿果然聪敏,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它不敢。徐千屿如今一拳能打碎一个桩,太可怕了。它怕刚变成了蚊子,万一被她一拳挥到,自己脆弱的生命就此一命呜呼。   徐千屿练至末尾,真气迸出,手指击上木桩的瞬间,绽开了无数裂口,她“嘶”地一声缩回手去,白皙的手上绽出点点红梅。   薛师父走来说:“疼吧?搏击就是这样,这手啊,新伤覆旧伤,等哪一日皮练厚了,就不会疼了,拳风也带出来了。看看,你还要练吗?”   徐千屿面色阴郁地看着自己的手。在自己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和拳风之间权衡了半晌,她忍痛选择了拳风。   她将往手上缠紧两圈布条,便不再看它,“咣”地一下,狠狠击在了桩上。   傍晚回到松涛毓雪院,此处比她当初住的小合院大许多,也幽静许多,外间是成片的松树和花树,将这些屋子裹在中间。   弟子们有了修为,不怕风霜雨雪,故而屋子是竹木建筑,八面来风。没有雕窗,仅悬挂纱帘。风来时,外面松涛澎湃,薄如蝉翼的帘子飘动,很有些仙气。   原本是两人一间院落。但另一间屋没有人住,所以两间都算作是她的。徐千屿在院里接了一大包花瓣,准备敷脸用。   夜深了,屋内点着盈盈的灯。   徐千屿竟同时开着两个梦影筒,一面打坐温习内功,一面漫听仙界历史。   她不喜欢那老道,所以对他的课也很是敷衍,任他讲着,垂睫在钵中捣着花瓣,挤出汁液来悉心敷脸。修炼以后,她的皮肤比以往更好,光滑细腻,几乎向外透着莹润的光,她看着镜子,颇觉满意。   练完内功,徐千屿将师兄给的书翻了翻,觉得这么看着太累,心生一计:“可云,你帮我念。”   系统:?   系统:“我……”   它竟不知它还有有声书功能。   徐千屿往床上一躺:“你不是想让我攻略谢妄真,阮竹清……”   系统立刻平板无波地念了起来。   心法相关的书,甚是晦涩,徐千屿多处不懂,但要起身勾画,又懒得坐起。她手伤了,一握笔就痛,更是娇弱。   系统:“不是吧?你连笔记也要我帮你记?”   徐千屿骄矜地抬抬下巴,那桌上赫然放着一根笔。   “我不。”   “谢妄真……”   片刻后,笔自己立了起来,悬在空中,平静地念着书上内容,徐千屿遇到不懂的,便叫停,抱臂喊:“画圈。”   系统控制身体,笔尖颤巍巍的帮她画一个圈,再继续向下念。   念到徐千屿沉沉睡去,笔“啪”地砸在桌上,系统极速回到她脑子里趴下,叹了口气。   一滴都没有了。   *   剑术课。   徐千屿提着木剑从传送阵踏入操练场。此处操练场甚为广阔,四面无树,宛如一片雪白的沙漠。   路上碰见的净是些着道袍的六七岁的孩童,手上的剑也是小一号的,不少孩童看着她指指点点,龇牙咧嘴地嘲笑她。   这一幕并不陌生。   这个年纪的孩子,虽入仙门,但并不完全知事,会鹦鹉学舌,十分恶毒。她上一世便是因为入门年纪大些,受了许多羞辱。那些孩童合起来欺负她,背地给她起了不少绰号。   眼下便有一个孩童指着她的脸笑道:“哈哈,这么老了才炼气,穿得却像个花蝴蝶。”   “……”徐千屿心火直蹿,抽出剑来。   那孩童见她抽剑,却也不怵,亦拔i出自己的剑,目露狰狞,退后半步做了个起手式,随后持剑飞速向她跑来。   徐千屿半个起手式也没有学,警惕地看他半天,眼看那小剑真的要往自己肚子上刺,便抬剑一挡。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两剑相碰,那孩童竟如断线风筝般被击飞出去,后脑勺咣当撞到沙地,眉毛一拧,片刻后,嚎啕大哭起来。   “?”徐千屿看了看自己的剑,又看了看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孩童。   她唇角一翘,裙摆擦过他身边:“就这?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徐千屿心中激动。且叫她再找个小孩试一试。   迎面又是一个小胖墩,一见她便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笑。   就他了。   徐千屿握紧剑柄,笑着朝他走去。   片刻后,“砰”的一声,又是一阵嚎啕大哭响起。   徐千屿这般一路撂翻了七八个个孩童,心情正爽,忽而后领被人用力一拽,揪了过来。   转过身,是个高大的剑修,原是剑术课的师父。   他面色凶悍,眼睛像虎豹一般泛着凶猛的青绿色,极具压迫:“干什么?”   说着,他斜抽出自己的佩剑,泄出银光无数,面无表情地示意徐千屿来劈砍。   徐千屿只会师兄教她的那招,便劈砍了一下,两剑相触瞬间,她被一股强悍的剑气推出,一屁股摔在地上,臀摔得极痛。   那人却蹙眉道:“筑剑基了?你来错地方了。”   说着便直接将她衣领一提,提了起来,徐千屿叫他半拖半拽,走到传送阵中,她整好衣裙,身上摔得还痛,含恨问道:“尊姓大名?”   那人不以为然:“剑修,高逢兴。”   话音未落,二人转瞬换了个环境。此空间如裹在茧中,上下一片纯白云气,但地上有一巨大法阵,由两个半圆构成,有些像八卦阵,内容繁复,浅浅地泛着银白的光。   高逢兴将徐千屿往法阵中央一丢,人就消失了。   片刻后,他消失的地方,钻出一个年轻的男修。   那男修见徐千屿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上,面露讶色,行了个弟子礼,随后将剑抽出,耐心地看着她。   徐千屿懂了。   这人要跟她对打。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也抽出剑。   男修一剑袭来,她便傻了。她只是自己练挥剑而已,并没有对战经验。此时剑至眼前,只得抬剑狼狈地一挡。   她左支右绌一会儿,那男修的出剑速度明显放慢了。虽如此,她不出十招便叫剑气击在腿上,摔倒在地,随后地上她所在的半块法阵陡然明灭起来,随后异样长明,像是一种警告。   男修收剑,又行一弟子礼。   徐千屿又懂了。她输了。   那男修看她一眼,道:“姑娘可换弟子服,不要穿裙子。剑上亦不要剑坠,会挂剑。”   这人分明好心提醒,然而徐千屿尚处在失败的不甘中,闻言刺耳,甚为羞恼,道:“你管我?”   青年一梗。待她后悔,想再说些什么,那男修已经消失,没有给她道歉的机会。   徐千屿用力将剑一拍,心情不快。   片刻后,她镇静下来,见茧中无人,默默将装在芥子金珠内的弟子服换上。   刚换好,便看见墙面丝缕中闪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陈铎”。   陈铎?   她转过身,这次提剑站在法阵内的,果然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修,他一瞧徐千屿,眉毛一挑,不怀好意道:“呦,又见面了,真巧。”   话这样说,他笑却含狠意,手亦将剑柄攥得咯吱作响。   徐千屿冷然看着他。   此处擂台封闭无人,他可是找到机会报那那挨鞭之仇了。   果然陈铎慢慢朝她走过来:“嘿嘿,这一次,该不会再那么巧,碰到内门师兄了吧? ”   话落,剑已出鞘,迎面而来!   徐千屿一连退了数步。   快。太快了。   那剑又快又狠,直冲她面庞、脖颈而来,疾风如刀,她背上生汗,左右闪避,剑“锵锵”相碰,叫陈铎逼至夹角。   “什么都不会,竟敢来剑术高阶擂台,自取其辱。”他一抬手剑气直接将徐千屿击出去,又狠摔在地上,半面法阵开始闪烁。   徐千屿在那法阵长明之前,想要翻身而起,但陈铎并不放过她,一剑朝地扎来,徐千屿眼见利刃,向侧面一滚,肩上弟子服被剑风“嗤”地撕开一道口子。   此后徐千屿屡次想起身,剑刃便迎面而下,竟不得起身。   “嗤”“嗤”“嗤”六道口子绽开,她方才意识到,此人是故意的。   故意将她折辱,哪怕他早就赢了,也不叫她起身。   她抬眼瞪着他。   谢妄真的手指捏紧镜面。   徐千屿在地上滚来滚去,发髻散乱,身上衣服亦被划破,叫剑压着不得起身。   他眼见此景,心竟狂跳起来。   先是惊怒。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压着她打,小姐也是十分废物,竟叫其肆意沾染。   此外还有一点,兴奋。   徐千屿素来高高在上,这幅狼狈样子,却是头一回见,她目中闪亮的怒意,叫他呼吸亦急促许多。   但这时,徐千屿陡然一勾腿。   陈铎原本歪着嘴角,看着她的脸嘲讽她,因她半点剑式不会,便默认她刚入外门,是一张白纸,却不想她踢了好些日子的桩,腿上颇有些劲力,脚下一滑,竟被她重重勾倒在地。   徐千屿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捡起剑,照着他的脸便是一通戳刺。陈铎惊诧地往后爬。   “你干什么!弟子过招,不得有伤人之心。”   片刻后法阵发出阵阵嗡鸣,陈铎骂了一声,抓起剑便消失了。   徐千屿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想着方才场景。她从未受过今日之屈辱。   原来筑了剑基,在这里什么都不算!   方才来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双鱼传送阵,仿佛一个无声的提醒。   徐千屿系紧了发上红绫,捡起剑踏上去,随即被传送至另一个操练场。那场地广阔,地面由石材铺制,内部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傀儡人,地上模糊地映出它们的倒影。   这才是她应该在的剑术中阶课。   早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众傀儡中,等着她过来。   “高逢兴。”徐千屿骂道,“你凭什么故意折腾弟子!”   高逢兴转过身,那双虎豹般的幽绿眼睛,压迫地看着她:“第一,在这里你应叫我‘师父’。”   “第二,我就是要教会你,绝不可恃强凌弱。”   徐千屿想了想,喝道:“凭什么陈铎可以恃强凌弱,我不行?他可以,我也可以。”   “别人可以,你不可以。因他是小人,你是剑君。” 高逢兴厉声道,“此为剑君之道。”   徐千屿皱了皱眉,觉得这腔调很是熟悉,声气软了,“师父,你这剑道,从哪学来的?”   高逢兴亦蹙眉,不耐道,“你问这干什么?我么?师从沈溯微,教你够不够?” 第39章 溯光镜(三)   徐千屿接过高逢兴递来的剑谱。   每一章节开头, 简单介绍该式的剑意,后面画有很多持剑的小人,像凡间的连环画, 将招式一步一步拆开。   “看得懂吗?”高逢兴问。   “是画。”   “嗯。”他将剑意大致解释一遍, 此剑法名“朔风”, 提取自然界中北风之势,简单大方,用作蓬莱剑修入门。他又道,“画不是给你看着玩的, 你要在心里将其演绎一遍,化为己用,再动手。”   徐千屿看久了, 觉得眼晕, 小人仿佛在眼前动起来了一般, 又闻高逢兴说在心里演绎, 便想到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句心法。   拟形于心,后得其形。   招式不多, 她一一记下,闭上眼,黑暗中便出现了一个持剑的小人,将一整套剑法流畅地表演一遍。   这个样子, 倒是让她联想到她修内功时, 在黑暗中的金色脉络的小人, 只不过那小人是静的, 连环画上的人则在舞剑。   一想到这里, 那小人瞬间变得透明, 仿佛练内功的小人站了起来, 拿起了剑,能看得到它体内金色的脉络流动着灵气,它又迅速长出透明的长发和裙摆——变成她自己的模样。   小人开始跳跃着舞剑,衣裙轻灵飘动。   内功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她控制那流动的灵气,顺着每一招剑势中流泻而出,辉光无数。   高逢兴见她闭着双眼,叫半天,不应,便放下剑谱,也不出声扰她了。   入定了。   领悟得还挺快。   片刻后徐千屿睁开双眼,似有所得。   “会了吗?”高逢兴问。   徐千屿感觉脑子好像学会了,但不知操作起来如何,迟疑地点了点头。   高逢兴将身前傀儡拖到她面前。   那傀儡和徐千屿约莫等高,铁灰色,是灵石雕刻,有类人的四肢和关节,但没有五官;身上画满了符文,手上也持着一把剑。像人间的木偶。   徐千屿拔剑,那傀儡几乎同时“嗤”地拔剑,将她吓了一跳。   随后她抬起右手,傀儡也抬起右手,放下右手,傀儡也放下右手,照镜子一般。   原来这个傀儡会复现出她的活动。   倒是很精妙。   徐千屿左手持剑谱,右手做分解剑招,眼睛则盯着傀儡,每做一步,都和剑谱上对照一下,这样便能借傀儡看出自己的动作是否到位。   纠错几遍之后,徐千屿放下剑谱,招式烂熟于心,与傀儡拉开些距离。   陡然,少女与傀儡同时动作起来,剑势大开大合,上下起落,徐千屿衣裙摇摆。一柔一硬,一热一冷,如两朵对称花开,急急旋转在风中。   收势,果如北风卷地而过,迅疾利落。衣角被余下的剑风凌厉掀起,又缓缓飘落。   高逢兴目露赞许,但仍然抱臂,神色严肃:“正是如此。练熟。”   徐千屿又重复第二遍、第三遍。   不知多少遍后,她身体记住剑招,便能一边练剑,一边抽出神来乱想。眼前这傀儡,一旦动作纠错完毕后,身上符文便闪烁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整套动作,好像没什么作用。   有些浪费。   又想到今日和人对战的场景。她就是输在无法对攻击做出反应。若是有一个人能陪她练习,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剑招行至一半,忽然变招。   那傀儡却仍旧机械地行着“朔风”的剑招,一剑袭来。   徐千屿在一息剑极速地思考如何能接住,剑至眼前,她横剑一挡。   高逢兴便听“砰”的一声,徐千屿被傀儡的剑风击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   好好的,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   傀儡的剑,亦有轻重之分。徐千屿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礼,高逢兴便直接挑了最重的,一剑能将弟子打飞,以磨练她的脾气。   这一下果然摔得很重。   但他犹豫了一下,仍然冷眼旁观,没有去扶。   徐千屿坐在地上,只是蒙了一下,却并未哭闹。   她倒了,那傀儡还在循环往复地舞剑。   她在它再次舞完一遍之前,看着它,静静思考另一种可能。   待那一剑又至眼前,她一跃而起,抄底一勾!   傀儡剑气迸发,将她一掀,但未掀动。剑叫她勾住了。   接住了!   但下一式转瞬袭来,又将她击倒在地上。   高逢兴听着徐千屿扑通扑通地反复栽倒,恐怕是吃了些苦头。   她倒是不跟傀儡发脾气。因知道那不是真人,发脾气也无用。   原来不是那等脑袋不知事的,只不过被惯坏了,脾气骄纵。   高逢兴旁观半晌,亦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先带着傀儡练会“朔风”,又一样一样地试出克“朔风”招式之法,连成一套,试图打败这傀儡。   犹如下棋之人,自己与自己对弈一局。   只是她第一次学习剑术,照猫画虎练好剑谱上的已是不易,怎么敢试图自创剑法?   那是很有经验的剑君才做的事。   高逢兴看向他手里准备好的另一本剑谱“春木”。   “春木”原是第二节 课的内容,正是教弟子打败第一节课的“朔风”,从而从单一的剑术,引向克敌对战。   眼下整本剑谱还没教,竟然叫徐千屿磕磕绊绊,自己拼凑而出。   高逢兴又取了好几本新的剑谱。   举一反三,悟得太快,不够用了。   天黑了。   高逢兴亦没想到,这人练起来没完没了,还是个武痴:“行了,差不多了,回吧。”   徐千屿亦筋疲力尽,便停下,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她将剑背好,又走过去,将傀儡抱起来。   高逢兴叫住她,眼睛瞪圆,“你干嘛?”   徐千屿抱着傀儡,露出一张汗湿的俏白的脸,眼睛眨巴眨巴:“我不能把它借回去练吗?”   “借回去?”高逢兴听乐了,“你当这是你家,给我放下。”   徐千屿看了一眼傀儡,不舍得撒手:“我明天晌午给你送回来不行吗,我会对它很好的。”   她有护剑的桐油,可以免费给傀儡也涂一遍。   “不然,租用呢?我可以付灵石。”   “不行。”高逢兴道,“这是我们蓬莱的傀儡,哪有叫你带回的道理!你若想练,明天早点起来,在此处加练。”   徐千屿想了想,坦然:“我起不来。”   高逢兴语塞,竟有人将懒惰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止住徐千屿的胡言乱语:“站住别走,我去给你问问。”   说罢身影消失。   这个时辰,沈溯微一贯在房内处理宗门内务,听高逢兴说完内容,笔也未停。   这剑术课起初是他指教,后他替掌门打理事务,抽不开身,此课便交由外门弟子中剑术优胜者,也就是高逢兴负责。   但这陪练傀儡是沈溯微当初提议添置,须得过问他意见。   沈溯微默了片刻。只觉得这“借用”“租用”说辞,不拘常礼,又很理直气壮,似曾相识,便抬头看他片刻:“是谁?”   高逢兴亦头痛:“一外门弟子,唉,叫徐……徐……”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徐千屿。”沈溯微替他补全。   下一刻,他垂下眼添完笔下字,不知想到何事,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高逢兴心中讶异,因他从未见过沈溯微发笑。   他日常无有表情,此时若有若无地一勾唇角,竟有一抹陌生的艳色自面上一漾而过,如璞玉生辉。   也只是那片刻,他抬起头时,神色复又冷清而极静。高逢兴便怀疑那是他的幻觉。   沈溯微以一双黑眸看他:“不借。”   规矩不可破。   何况修炼,细水长流,贵在坚持。若晚上加练,贪多求快,便容易打破作息,到时损耗身体,得不偿失。   “不借。”高逢兴抱臂而归,原样复述一遍。   徐千屿气得无法,只得将抱在怀里的傀儡墩回原地。内心将这傀儡主人的刻板一通抱怨,但无可奈何。   她清早真的起不来,自家里时便如此作息。何况她晚上还要同时上两门梦影筒上的课,压力很重。等下次剑术课再练吧。   高逢兴走后,沈溯微起身,在书柜又挑几本书。   这么快就已用上对战傀儡了,为何至今才到炼气第七层呢?   徐千屿灵池扩充的速度倒比他估量得慢许多。   但他忽而想到,上次借的书,徐千屿尚未归还,也不知道看了没有,更不知还记着没有。   可能没有吧。   那少女好动,注意力容易被吸引,外门新鲜事物繁多,如此一来,正如放鱼归大海。   内功心法太弱,光顾锻体,升阶速度才会慢。   他将那些书静静地堆放在桌角的几本书上,细心地推得齐整,中间以一页纸作隔。   她若不来,他也不便主动给。   *   徐千屿和傀儡对练,剑如急雨,锵锵作响。   沈溯微近日路过操练场,偶尔会进来看看。   高逢兴抱臂站着,余光看到他,并不声张,只是眼里带上笑。二人年岁相仿,很有些默契,对视一眼便算招呼。   高逢兴见沈溯微站在一旁,专注地看徐千屿练剑,便让开些许,叫沈溯微走上前来。   徐千屿面前的傀儡,突然变了招式,将她吓得一退。   但身后横出一柄剑,轻抵在她背上,断她后路,逼迫她只能迎战。   徐千屿以为是高逢兴又在作怪。   她这“师父”很看不惯她,凡她还有一丝精力骄狂,他便想尽各种方法,将她练得死去活来。她便没有回头,专注拆招。   那傀儡出招凶险诡异,她先是被动抵挡一会儿,后渐渐看出规律,占了上风。   沈溯微垂眼看她判断和出招都已游刃有余,默捏一法诀,傀儡招式登时又是一变。   徐千屿也不知师父如何想出的怪招,傀儡剑势变来变去,叫她应对得心力交瘁,满头大汗。但待战胜了它,却发现那无非是她学过的剑招拆分重组,或略作变化,也感慨其精妙。   如此一来,便融会贯通。   待到她灵力耗尽,力有不逮,呼吸急促起来,那傀儡便也慢慢止息,恢复常态。   倒是练得有张有弛,很舒服。   “她如今还是炼气第七层?”沈溯微只在外面同高逢兴低语。   高逢兴冷笑道:“这么一点点灵池,能撑一小会儿。内功也不知跟谁学的,定然没好好练。”   沈溯微不语,又称赞他教得好,高逢兴道:“那也是她有些悟性。就是脾气……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养成这样。”   沈溯微不予置评,默了片刻道:“她刚入门,自己贪多,你却要把握好度,下手不宜太重。”   高逢兴目露敬色:“是。”   沈溯微每次稍作停留便走,他来去无声,徐千屿太专注,甚至未发现身后换过人。   高逢兴也不告诉她。每次她扭头,只能看见师父冷冷抱臂,一双碧色的眼瞥她:“看什么看,快练。”   徐千屿本就骄狂,沈溯微指点金贵,省得她又翘起尾巴。   那傀儡变招越发刁钻,徐千屿有时反应不过来,动作迟了,眼看要挨打,身后人便以剑鞘飞快地轻点过她几处关节。那分寸拿捏得刚好,稍作提醒,却又丝毫不叫她痛。   很不符合师父粗暴的性子。   徐千屿只能归结于师父的心情时好时坏,高兴时便着意照顾一下,不高兴时便随她去了。   直至一日,她正练剑,退后时脚下不慎打绊,直接撞在身后人怀里。师父并没骂她,只一只手迅疾捏住她肩膀,将她扶稳,另一只手将她颊边散下来的红绫顺手别在耳后,随后那人将她轻轻一推,叫她继续迎战。   那一勾一别,动作利落,却未触碰到她半分,带一股娴熟的柔风,和高逢兴凶暴的眼神大相径庭,令徐千屿汗毛倒竖。一走神,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松雪香气。   沈溯微见徐千屿背影定住,似有所感,亦是一顿,在她扭头前,旋身离去。   那傀儡突然发起攻击,徐千屿只得一通乱砍,待到终于抽出空回头,只见高逢兴肩头背后果有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衣衫飘摇,风姿秀逸。果然是沈溯微。   “师兄!”徐千屿扬声一喊。   那身影定住片刻,却没回头,转瞬消失了。   高逢兴的眼睛倒是瞪得很大,看看眼前的少女,再扭回头看看沈溯微离去的方向:“你叫他什么?”   徐千屿还在琢磨,前面几次,原来也是沈溯微。来都来了,怎么也不出声。也不知道她表现如何,有没有在师兄面前丢人。   “你知道他是我的师父吧。”高逢兴道,“你入门才多久?又不是内门,顶多叫一声沈师兄也就算了。不能因为他脾气好,就乱叫。”   徐千屿没有反驳。   师父说得也有道理,这样亲昵,是有些吓人。反正她迟早会入内门,待她真的做了内门师妹,再叫不迟。   只是等她出了操练场出口,吓了一跳。   因沈溯微就站在传送阵旁,一双黑眸看她走来,仿佛是等着她:“结束了?”   徐千屿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溯微垂眼,徐千屿顺他目光,看到地上放了一摞书。   “带回去看。”   待她吃力地抱起书来,沈溯微看着前方。   “谢谢师……”徐千屿想到师父的话,口中犹豫片刻。   沈溯微却侧头定定看她一会儿:“谢谢谁?”   徐千屿亦看他:“谢谢沈仙君?”   沈溯微:“不客气。”   说罢旋身消失。   他暗忖,外门生活多彩,这一二月功夫,徐千屿得到的师长和指教约莫不少,果然生疏了。 第40章 溯光镜(四)   最后一练, 徐千屿和高逢兴从操练场一端打到另一端,徐千屿横剑一挡,两剑相触, 嗡声不绝, 高大的男人倒退几步, 堪堪站稳身形。   高逢兴放下剑:“你进益了。”   徐千屿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分明记得,一开始时师父只消拔i出半个剑,就能将她撞得很远,当时还以为是他那把剑甚好, 远胜自己。   高逢兴道:“拳有拳风,剑有剑势。你带出剑势,哪怕手里拿一根木棍, 而对方拿的是屠龙宝刀, 你也能削铁如泥。”   徐千屿懂了:“谢谢师父。”   “还叫师父?”高逢兴没好气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不瞪人, 看着倒也不那么凶悍了,甚至有些温和, “你出师了。出了这个操练场,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叫师兄。”   徐千屿低着头想,大家都是同门, 人家都做了师父, 她怎么才入门呢。   高逢兴又抱臂道:“你的内功跟谁学的, 怎么升阶这么慢?这批弟子, 大部分都筑基了。有了筑基之体, 无病无灾, 也不会这么容易累了。有欺负别人的功夫, 好好修习内功,别叫它拖累你。”   徐千屿亦很烦,她哪里整日欺负别人了。再说,她又不是不练。   她日日按无真的方法打坐,又叫系统帮她念五页心法,灵池始终却无法扩充,鬼知道内功都修到哪里去了。   初始时没注意,但见旁人纷纷升阶,她才发现自己扩灵池的速度慢了。但内功讲求从一而终,若要改练他人之法,又得从头来过。徐千屿想了很久,还是选择相信无真。   那个梦影筒中课程,她已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凡事需对比,有了那老道的梦影筒对比,方知无真授课是多么简洁明了。可惜她只有一个梦影筒,其中所授,也不过只到弟子筑基。   她练完了,还没能筑基。   她总觉得,无真师叔术法高超,一定还有什么潜藏功能没被她发现,便对着看过千百次的幻象,不甘地喃喃:“真的没了吗?”   系统都忍不住道:“真没了。他已经被你榨干了。”   那浮在空中打坐的少年的幻象,无言地睁开眼睛,片刻,又忍耐地闭上。   徐千屿很失望,嘴角便撇下:“他怎么这么容易被榨干呢。”   幻象:“……”   系统提议道:“不然,咱们去无真师叔的阁子里探望一下他的肉i体,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另外一只梦影筒。”   徐千屿勾唇:“你就是想骗我去攻略谢妄真。”   她无情地一拉被子,熄灯睡了。   系统被揭穿,很是失望,但又觉有戏。因为这次徐千屿的语气没有前几次那样抵触,没准她太渴望内功进益,真的会考虑它的瞎话。   眼下三个攻略对象,师兄,还算稳步推进;阮竹清,人还不知在哪。谢妄真在无真师叔体内,虽然只有三分之一的魂魄,很可能是个痴呆,但刷下好感度,总没有坏处。   不然,它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徐千屿斜插在瓶里的荷花半绽,引来一只蜜蜂,嗡嗡地绕其盘旋。系统被其骚扰,想到什么,咬咬牙,向它冲了过去。   翌日一早,徐千屿在梳头时果然道:“我可以去探望一下无真。”   昨夜里她梦见无真亲自指点她到筑基,醒来发觉是梦,非常惋惜。   万一真的能找到另一只梦影筒呢。   系统:“太好了。你看那桌上,我早已为你准备好道具。”   道具是玉碗里承装的一碗花露。   系统:“花是谢妄真最爱的桃花,水是清晨的露珠,还加了甜甜的蜂蜜,女主标配。陆呦就是靠这个治愈了谢妄真。快抢在她前面送给他!”   徐千屿端起碗,怔了,她分明记得昨晚这碗还是空的,她准备拿来装敷脸花瓣的。   “你怎么做的?”   系统:“我自有办法。”   怎么做的,它昨夜里附身一只小蜜蜂,也就来回飞舞了两千多趟吧。   回来后,它开始后悔写锦鲤文。   毕竟每一条锦鲤背后,都可能有两千只累死的小蜂蜜。   但奇怪的是,以往它不能离徐千屿太远,否则便会衰弱消失。但经这几日又是背书又是写字的磋磨,它的力量不减反增,竟能飞到好几个院落之外。   徐千屿何等聪明,端起碗看看,便没忍住笑了,笑得令人牙痒痒:“你可真不容易,何不叫醒我呢?”   可云顿时嚷嚷起来:“快去吧你!”   无真师叔住在蓬莱南隅,桃树环绕,芳菲凋零而枝叶茂密,因久不修剪,相互勾连,几乎形成一块藩篱。   徐千屿艰难地拨开树丛,踏上铺成地毯的干枯残红,看见那阁子门窗紧闭,如被尘世遗忘,有恍若隔世之感。   梦里第一次见谢妄真,就是在此处。那天下着小雨,今日天气却很晴朗。   正想着,一颗石子破窗而出,照她脑门袭来,幸而徐千屿躲开,石子擦着太阳穴飞过。   徐千屿先是一惊,见手里花露泼出来半碗,不由大怒。小心放下碗,捡起墙根下的石子便丢了回去。   又一颗石子嗖地从破洞口穿出,徐千屿拿了块更大的砸了回去。   嗖嗖嗖,窗棂崩裂,白纸上一连绽开数个洞。   系统眼见两人打了起来,简直要哭:“别打啊!!”   里面安静了。   徐千屿亦丢下石子,端起碗,面色阴郁:“可云,你辛辛苦苦做的花露,你看他是人吗?”   说罢转身要走:“不送了。”   “别!”系统央求,“求你,我没事,别管我,让我再做十碗都行!快进去!”   徐千屿步伐一顿,背后无真的房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但里面又寂然无声。   徐千屿转身,不信邪地推门进屋。   因门窗被白纸遮蔽,这座阁子一直暗不见光,萧索冷肃,熏香幽幽地盈满屋子。   内里布局,徐千屿很熟悉,不必看太清,轻车熟路地摸至窗下的塌边,冷眼向下看。   塌上睡着一个人。   窗上破洞渗入的光,照在塌上那少年苍白的脸上,他双目紧闭,嘴唇亦无血色,看上去几无生机。袖中滑出一截手腕,手上仍紧紧攥着一枚石子,指节攥得发白。   他的下半身,绣金线黑袍与黑气混沌一片。黑雾如同游龙萦绕,锁链一样将其困在塌上,不得动弹。   徐千屿见此景一惊,知道那黑气是魔气,反手抽剑,向魔气剜去。   魔气碰到她的剑尖,竟如被火灼烧,争先恐后逃离消散。   那少年就在此时睁开眼睛。   一双漆黑眼睛如深潭玄冰,不含情绪,看向虚空。   徐千屿盯他半晌,道:“这好像,并非谢妄真。”   谢妄真脸上,流转着一种邪气的光芒,使他的眼睛漂亮亲人,如若含情,不像他这般冷毅。   她看无真的幻影也有段时日,能辨识得出,这是无真。   系统道:“这,毕竟谢妄真只有三分之一的魔魂在他体内,也许尚在沉睡,而无真还有一点残魂。”   徐千屿:“怎么办?”   系统:“来都来了,送完算了。”   徐千屿放下碗,扬声道:“弟子徐千屿,来探望师叔,给您送上花露。”   无真没有反应,显然是一具失去神智的躯壳。   徐千屿准备打道回府了。   她本以为是谢妄真才如此恣意。可是对无真,却没有侵扰之心。主人既在,又怎么好在屋里找什么梦影筒呢?   这阁子内萧条至极,似多年无人踏足,连盆景叶子都蔫萎搭落。   无真没有神智,还能以石子攻击外人,可能他的最后一缕意识,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幅模样。   她却给闯了进来。   徐千屿又走上前,将他衣袍上残存的魔气驱赶干净。虽知道魔魂已占领他体内,此举作用不大,但至少能叫他的躯壳少受些罪。   “师叔,叨扰了。”徐千屿对他道,“这个窗户,这个窗户……我下午一定替您补好。”   她转身欲走,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喂我。”   徐千屿和系统双双一惊。   “竟能说话。”徐千屿疑惑道,“他手能打人,却不能自己喝花露。”   系统:“快喂他啊啊啊啊!”   徐千屿折回,坐在榻边,复杂地看看碗。她心想,都这样了,喝得下去花露吗,又尝得出味道吗?   不过,就当是不浪费可云的一片心意,她端起碗,不甚熟练地将花露舀进少年口中。   无真甚至无法转动眼珠,直直盯着屋顶,吞咽亦很困难,以至于徐千屿小心地灌了几勺,那花露顺着他嘴角,不住地流进衣领。   “……”徐千屿蹙眉,放下勺想,倘若有一日她成了这幅模样,生不如死,那还不如去死。   这样一想,便觉有些难过。   梦影筒中那少年,正常地说着话,还能拿书筒敲人,而现实中却已这般苟延残喘,再无半分神采。   这般想着,她从怀里掏出师兄给她的仙丹,也不管有用没用,取一枚丢进花露里,搅一搅化开。   无真睫毛颤了下,忽而看着屋顶道:“何必……浪费……”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徐千屿只当那是中风的人的呓语,没有理睬,仍然将花露尽心尽力地往他嘴里喂,但又流出来了一些。   徐千屿忍无可忍,用力搁下碗,撕下自己一缕衣摆。   然她低头时,少年嘴唇忽而微微张开,两缕亮晶晶的东西,从他口中吐出,化为晶雾,倏忽钻入徐千屿衣摆下。   系统:!!!   那里有一个锦囊,装着徐千屿的梦影筒。但它怕徐千屿惊恐,并未声张。   随即少年的眼神彻底枯寂,手一松,石子亦滚落在地。   徐千屿浑然不知,将布条叠了叠,擦去他唇边汤汁,随后又使一个清洁术,掸掸他的衣袍。   谢妄真这日旧伤复发,咳嗽起来。疼痛难忍,令这少年目色阴郁。   他用数日使溯光镜为他所控,能使它照向任意蓬莱一个他想要看到的角落,还有任何想看到的人。   今日他想到修士伤他的那把锋利的剑,便想到害他沦落至此的小姐。镜中,便慢慢浮现徐千屿的踪迹。   他感知灵力波动,将镜从怀里掏出,正看到徐千屿坐在塌边,小心翼翼地在……喂人。   谢妄真怔住。他只见过水家的人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她,他也这样伺候过她,却不能得她一个笑容,一个满意的眼神。   她骄纵跋扈,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亦没有他。他曾经想过,谁能得小姐偏爱和照顾,那人恐怕获得了世上最大的快意。   今日这景象,分明出现在眼前。   原来徐千屿会照顾人。她睫毛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小姐的眼睛生得华丽,瞳仁如玉石,这种专注,便令人错觉,所有的炙热华彩,都倾注于被她看着的那人身上。   他登时去看那个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他自己的脸。   不,那人不是他。   多年前,蓬莱的无真长老打散他的魔魂,最后两人同归于尽,魔王如藤蔓绞入无真身体,亦将他的魂魄扭碎撕开。   无真自知不能自保,便以魂灵为媒,动用法修的禁术“钉魂术”,以自己的躯体为牢笼,拘住他的魔魂,随后坠入深海。   但无真魂魄已碎,太过虚弱,只拘住一部分,剩下两块魔魂逃窜出去,散落天涯。其中一块是他,是小乙,是幻术师谢妄真。另有一块不知所踪。   除非魔魂齐聚,恢复全力,彻底将无真杀死,否则他不敢轻易进入无真的躯壳抢夺自己的魂魄,只怕再被拘住。   此时看到这画面,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小姐照顾的人仿佛是他,如此专注看着的人亦是他,毕竟无真躯壳内,有自己三分之一的魔魂。   但醒着的,毕竟是无真。   两人分明生得一模一样。她为何对他百般厌弃,却能对无真,露出这般温情?   谢妄真不动声色将镜子收起,指节攥紧。   因陆呦从身后叫他,他转过身,陆呦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谢妄真神色缓和地看着她,面色分明痛得青白,却勾唇一笑道:“我没事。”   陆呦冲他笑了笑。原文中,她笑起来灿烂可爱,如照进魔王心扉内的一缕暖阳,应该能维持住谢妄真的好感度。   近日她太忙了。相比于一周目种灵草,照顾动物要麻烦得多,时时要人看顾,她害怕金手指再度退化,又不敢不完成每日任务,以至于好些天都没顾得上攻略谢妄真。   倘若她种灵草的金手指还在,此时便能种出药草,解谢妄真之痛。可惜她没有将其兑换回来,因为她把爽点花在了重新兑换【溯光镜】上。   睡前,她须得看一眼徐千屿的进度才放心。   徐千屿虽先一步至外门,每天忙忙碌碌,至今却仍未能筑基,看着倒是很解压。二周目,她竟连修炼的天赋都没有了。若真如此,也不知道日后徐千屿还凭借什么来质疑她。 第41章 溯光镜(五)   徐千屿又一次打开无真的梦影筒, 黑袍少年出现,悬坐在她屋内:“第六节 ……”   徐千屿揉了揉眼睛。   她问系统道:“他说的是第六节 ?”   系统:“是啊。”   随后徐千屿惊异地发现,梦影筒的内容确实完全变了。她怀疑自己做梦, 无真摸起书卷成筒, 面无表情地给了她一筒:“为何走神?”   又一筒:“何不打坐?”   徐千屿立刻坐在了地上, 呈打坐态。   系统:“说不定无真师叔感念你去看他,给他喂了花露,便想多教你一点。你要是还想看到更新的课程,以后要常去看他。”   它并未告诉徐千屿当日奇见。   如没看错, 无真是将仅存的魂魄寄在了这梦影筒内。倘若徐千屿知道这点,肯定不会再踏足那个黑暗的阁子了。   徐千屿最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去刷几次谢妄真的好感度, 以推进攻略进度。   徐千屿茫然听了一会儿, 无真所授内容, 大体能概括为“从筑基向金丹冲刺”。   可她还没有筑基, 能学吗?   徐千屿顺手将梦影筒关了。   是的,如今她修为增加, 这梦影筒能为她心念操纵,开关自如。   她翻了翻师兄给的一摞书,果然有不少是内功相关。看来大家都以为她偷懒,不学内功, 才不得升阶。可无真讲得清晰, 她亦学得认真,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书上说, 灵池不得扩充, 一种原因, 是经脉阻塞, 未能疏通。另一种原因,便是此人的天赋、仙缘,到此为止了。   人与人气运不同。一些外门弟子,一生都将停留在炼气阶,无法再进益,这也是常事。   徐千屿“啪”地合上书。她决不相信自己属于这种情况,便立刻挺坐起来。   她坚信自己是经脉阻塞,刻苦修炼,必能将其冲开。   再次打开梦影筒,无真身影出现,似忍了很久,迎头便给她一筒:“若再半途而废,就自断经脉,不要修炼了。”   好长的一句话啊。   徐千屿讶异地盯着那少年,他双目冰冷刚毅,面上似含怒意,多了些神采。仿佛是一个真人,悬坐在她面前盯着她。   难不成内功课程更新,幻影的功能亦升级了吗?还带劝学功能,往后都不能随便关闭梦影筒了。   她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一下,无真没有耐心地卷了卷书筒。   徐千屿瞬间盘膝而坐,双手捂头,目光警醒。   那少年那一筒握在手中,没有出手。他丢下书,双手置于膝上,闭目打坐,黑袍摆动:“第一步,构建识海。”   ……   徐千屿自上完剑术中阶课,便进入“茧”中。   那雪白的“茧”名叫剑术高阶擂台,隔绝外物,在那里面可以和本宗门的弟子一对一切磋,用地上法阵来裁决胜负。   徐千屿后来才发现,一旦进入擂台,她的外貌、身份、修为、武器、在此处的战绩,便会被擂台记录,形成档案,并分至不同等级。   这样切磋时,能匹配到和自己差不多等级的弟子,不至于因差距悬殊被打得太惨。   初始时,她战绩不佳,因为对战傀儡与她身高相近,力道她也熟悉,但活人却风格各异。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熟悉对方,便会吃亏。   她对战过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来时,嘴里叼着糖葫芦,眼睛眨巴眨巴,一派天真,她握剑的手犹豫片刻,生怕又被高逢兴呵斥“恃强凌弱”。   但对战开始,小姑娘便换了种神态,拼杀劈砍,毫不留情,亦将徐千屿的战意逼了出来。   最后,小姑娘惜败。但她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子,捡起糖葫芦,又满不在意,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徐千屿怔怔地看着那背影,心想,在此处,胜败乃兵家常事。对战时,全力以赴;若是输了,也不必记挂在心。   无非是一次对战而已。   想到此处,她的内心格外平静起来,转身用术法点亮符文,召唤下一个人。   她一直想再见到好心提醒她穿弟子服的那位青年,同他道一声抱歉,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光记得眉眼,以及他的剑鞘是白色。   仅凭这些信息,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徐千屿无事翻阅着弟子们的档案,心里想,一句话砸出口时快意,想要补救、收回、从心头抹去,却这样困难。   不过,也没关系。   她再度点亮符文。   只要她将对战的人够多,将蓬莱弟子全部战上一遍,总有一日,能碰到他。   自此之后,她便泡在这“茧”中。战绩逐渐积累,等级缓缓上升,竟打出些名气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一日,一位陌生的女修应战而来,打量她一眼便笑道:“是你啊。”   她在徐千屿懵然的眼光中,道:“早听说有一位小师妹,仗木剑,剑上挂一条狐狸尾巴,每日都在这里不知疲倦,勤勉应战。若不是你有名有姓,我们都要怀疑,你是蓬莱哪个长老变出来的一个陪弟子们练剑的术法了。”   “你看。”她掐个术法诀,光芒中,徐千屿看到另一份她没见过的战绩排行,这排行上,她竟高居榜首,落了第二名很远。   八千场。   她打了有八千场了。   她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难得有些赧然。   后一日,她便碰巧对上了那位被她呵斥过的师兄。那男修轻盈地落于擂台上,看清她的脸,面色讶然。   “还记得我吗?”徐千屿问。   那男修回想一下当日画面,她坐在地上,大发脾气,也颇觉有趣,莞尔:“记得。”   徐千屿点点头,又道:“这次别让我,行吗。”   男修冲她行一弟子礼,徐千屿亦回一礼。   礼毕,二人交起手来。   男修全力以待,劲力如风,他将功法内化于心,娴熟至极,二十招之内,将徐千屿打败。   她虽输了,但已尽全力,亦觉得酣畅淋漓。   她擦擦头上汗,那男修行一礼,又要离开,她急忙叫住:“这位师兄。”   “我……”先前排演过数次的道歉,临到喉咙,又阻塞住。   那男修转过身,见这少女脖颈和耳朵通红一片,眼里含光,便阻住她道:“我明白了。”   “我接到邀请时,就认出是你,本想避开,可我看到你在勤勉榜上排第一,我想你今日和从前,应大不同。我半分不后悔今天打这一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果然进益良多。”   “上次,是我冒犯。”徐千屿攥紧自己的裙带,还是讲出了口, “请师兄不要与我计较。”   那男修目色欣慰,点点头便要离开,却又转回来,看了她两眼,道:“就是想告诉你。穿弟子服,亦不损你的漂亮。”   他消失后,徐千屿抱膝在茧中坐了很久。   待脸上发僵,她方知自己笑着,只觉得数日阴霾散去,天高海阔,许久没有这样快意过。   片刻,她心态轻松地站起来,点亮符文,一字字写下对战者姓名。   陈铎。   陈铎抹一把嘴角的血,骂一声倒霉。   他今日连战三场不利,若这一场若再输,便要掉段。一回过头,看见是徐千屿这个软柿子,露出阴狠笑容:“真是白送上门。你还敢叫我?怎么,是上次没被我打够?”   “拿一把破木剑,准备撒尿和泥玩儿啊?你连把带铁的剑都……”   答他的是铮然一声剑响。木剑破空,却有玄铁之声,那是剑势!   这么些日子不见,她竟然带出了剑势,险些把他的剑击脱手。   陈铎望着剑气被砍出的豁口,再一抬眼,两人战成一团。   陈铎比许多弟子先找到自己的本命剑。三尺青锋,颇为锋利,又随心而动,故而才能显得那么快。   但徐千屿能架住剑势最重的对战傀儡,如今这剑在她眼中,竟慢下来,能让她轻松抓住破绽,一剑戳破。   陈铎咬牙,锋刃挥至这张如雪的脸前,他出身市井,是地痞无赖的习气,出手狠辣,并不怜香惜玉,剑风唬人,耀武扬威。   徐千屿如今对战经验已足,能从三两下剑风中判断对手性格,再由性格,预测他的剑风。   她竟不躲,只在剑刃快碰到她睫毛前,陡然出手一别一拐,四两拨千斤,将他甩开数尺,又急追过来。   陈铎的冷汗开始滑落。   木剑挟着如此巨大的剑势,能压他一头,可谓是惊天进步。   而远不止此。   他战过的女修,见弱小则恻隐,见尖锐则心怯,总有不少弱点。   而他在徐千屿一双眼睛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泼皮的狠气。徐千屿应击而上,有绞杀之姿,陈铎一连退了数步,无法招架,她乘胜追击,压下的小脸阴恻恻的,仿若能看到未来的玉面阎罗。   惊惧与嫉妒之心作祟,他将袖中一玲珑小筒悄悄一按,三根冰凌射出。   徐千屿感觉被什么东西打中手腕,剧痛中木剑脱手。整个人被冻在原地,不能动弹。   系统:他用法器作弊,他暗算你!!   下一刻徐千屿恢复了一点感知,人已躺在地上,幸而有擂台保护,没伤没痛。只是身下阵法明灭,若不及时起来,便会输。   徐千屿躺着,没动。等陈铎过来察看她时,她陡然伸腿将他绊倒。   她输了,他也别想赢。   陈铎连续在她身上吃了两次暗亏,亦是恼怒,想立即爬起,徐千屿却狠狠抓住他的腕子,指甲嵌入陈铎皮肉里,不叫他起身。   谢妄真持镜的手因攥得太紧,微微颤抖,冷笑一声。   上次是用剑,这次干脆整个人压了上去,是么。   他见陈铎趴在小姐身上,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将那脏污东西捏碎的欲望。   溯光镜可循人的一缕气息,追踪其状态,反映至镜中。既如此,沿着此镜的灵力返回,亦可送对面一份大礼。   谢妄真观赏了一下自己的食指,亦有犹豫,这一出手,若是暴露行踪,可就不妙。但眼看两人已经滚作一团,眸色一暗,直接摁在镜中陈铎的脑袋上。   一缕魔气如箭射出。   陈铎产生了一些幻觉。   四周世界静止片刻,有一只看不见的钉,在气波震颤中,缓缓没入了他颅骨。   但摸了摸,后脑空无一物。   他摇摇晃晃地倒地,见徐千屿起身,便猛拽住她衣角。   徐千屿感到自己的灵池已经枯竭,但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大量练习内功的原因,不知从哪来的磅礴灵力,仍然时断时续地喷涌出来。   灵力在体内乱窜,不能控制,这是她在家时捏断筷子,碰碎墙面时的感觉。已不能再掌剑。   她没有捡拾自己的剑,脚尖一踢,竟将陈铎的剑也踢出阵外。   谢妄真眼看小姐分明脱困,自己又坐在了那东西身上,与他赤手空拳扭打起来,眼皮跳了跳。   陈铎知道她要干什么了,顿时挣扎起来。徐千屿坐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娇小,她倾身揪着他的领子,忽然照着他下颌给了一拳。   她本就练得拳风,灵力又爆发,这一拳下去,世界寂静,陈铎感觉自己的脑袋嗡鸣一声,随后短暂地失去意识,又被下颌和齿根的火辣辣的剧痛惊醒。   他发现身下法阵长明。他未及时起来,输了。掉下一段。   徐千屿仍然坐在他身上,耐心地等他清醒,露出想要暴起打人的神色时,猛然揪起他领子,又来了一拳。   陈铎身子如死鱼一般痉挛一下,掉下第二段。   他复又醒来,眼睛瞪得牛大,似想骂人,但因嘴肿起来,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徐千屿手酸,甩了甩,换了左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将他脑袋都拍得偏过去,然后附耳道:“还的你三根冰凌。”   眼看着他掉下三段,徐千屿站起来,拾起剑便消失在茧中。   “徐、千、屿。”陈铎吐出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将剑攥得咯咯作响,青筋都爆出,“你……等着,我记住你了。”   谢妄真目睹全称,目色奇异,镜像消失时,竟有些恋恋不舍。   跑到这里,竟还可以这么嚣张。小姐上手打人,是这个样子,比在水家时动动嘴皮子,更跋扈了。   *   陈铎面色阴郁走出擂台,与一瘦弱的女修相撞,骤然暴怒:“没长眼睛啊你。”   那女修颤抖一下,怀里东西摔在地上,散落出来,是饼糕一类的东西,他一抬脚便踏成稀泥。   陈铎抬头,看到一张兔子般怯懦的脸,便阴恻恻地笑了:“是你啊。”   女修约莫十四五岁,含着泪水看着自己的东西被踩烂,却不敢发一言。   在这里,他颇有些欺软怕硬。这女修叫做虞楚,好歹也是炼了气的外门弟子,却是个怂蛋,如何欺辱都不敢声张,于是便成了他的专属出气筒。   一刻钟后,陆呦的门被敲开,外面站着个梨花带雨的女修,只见她头发散乱,雪白的弟子服上也有些灰尘和脚印,一见她便哭道:“陆姑娘。”   “怎么弄成这样,快进来。”陆呦这样说着,心里却叹了口气。   几个月前她接下的支线任务,就是攻略被欺负的女修【虞楚】,下面的小字注明:“胆小怯懦,常被欺负的女修。给她一些温暖和关爱。攻略成功后,她将是你在外门最好的朋友,无条件信任你,听你号令,且会在以后你被冤枉时,替你顶罪一次,使你免受皮肉之苦。”   她初到蓬莱,不认识什么人,便想借虞楚了解一下蓬莱的情况。而最近她治愈动物的名声显著,结识的弟子越来越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便不算什么了。   何况虞楚每次来,都要哭哭啼啼半天,不免让她心烦。   虞楚手捧着热茶,鼻尖红红,止住抽泣片刻,果然同她道,自己又挨了欺负。   陆呦道:“你下次,躲着他一点。”   “我已经尽量躲着了。”虞楚小声说,“今天只是不小心碰到,他上来就把我做给你的糕点踩碎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陆呦忙道:“这里的糕点多得是,你的心意我领了,以后不必再做给我吃,多累呀。”   要是天天来,她亦没空接待。   “同门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定是有误解,你多冲他笑笑,叫他一声师兄,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与你为难了。”   陆呦在这个世界,还没碰到过什么男性角色不吃姑娘这一套的。   虞楚低头半晌,身子都在发抖:“可我觉得,他就是讨厌我,没有理由。我怎么讨好他,他都还是要打我,我越配合,他打得越厉害。”   陆呦握着她的手:“你想多了。”   她知道欺负虞楚的是谁。   【陈铎】亦是她的攻略对象。系统说,陈铎是市井泼皮,进门派前与陆呦曾有一面之缘。他是条恶犬,但会是陆呦的忠犬,在“水月花境”副本中,会为陆呦抢夺至宝,并因此而死。   今日,萧长青长老特意跟她说,外门弟子要进内门,主要看“水月花境”中的战绩。   水月花境是蓬莱北面的一座小城,也有几千居民,因灵气充裕,屡遭大魔。蓬莱仙宗作为邻居,伸手将这座小城庇护,但也将此地作为外门弟子们的诛魔的演练场,从中选拔出内门人选。   前世她没有注意到这张卡牌,因为她救了掌门的命,没有进入水月花境,几个长老点头以后,直接从外门进了内门。二周目不同了。   萧长青并没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只能将她送进外门,若要进内门,还得靠她自己赢得掌门和长老们的青睐。但她并没有经历过水月花境,不免紧张忐忑起来。   她不能劝虞楚还手,虞楚那么弱,也打不过。而她自己更不能为虞楚开罪陈铎。陈铎能在水月花境中帮她,这个角色的价值便比虞楚高出许多。   虞楚离开了陆呦的阁子,仍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她修为低微,又软弱胆怯,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陆姑娘是她在蓬莱最好的朋友,她给她包扎伤口,给她热茶点心,还悉心安慰她。   可是这些日子,陆姑娘好像也烦她了,总是劝她再忍一忍。   她只在陆呦的阁子里感受过温暖,但离开那里就觉得孤寂寒冷。但她并不想频繁找她。   倘若陆姑娘那样好的人也觉得她厌烦,她就太失败了。   虞楚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缩在袖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恨极了陈铎,更讨厌自己总是怯懦不敢反抗,倘若陈铎有个死对头就好了。她会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能看到陈铎受到惩罚。 第42章 溯光镜(六)   徐千屿还在想:“陈铎用来打我的那暗器到底是什么?”   三根冰凌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单单是对战止住她片刻。还有这种好东西,她怎么不知道。   徐千屿很快见到了它。   在仙宗的法器集市上,一只袖珍的箭筒, 摆在各色法器中。摊主轻轻一按, 箭筒“噗嗤”便射出三根晃眼的冰凌:“冰袖箭。一箭三针, 不仅能攻击,还能冻住对手片刻,延缓对战时间。”   这些法器大都由灵石炼制,色泽银白, 泛着珍珠般丰润的光泽,像凡间的弹弓、弩箭,有些模样古怪, 不知道如何使用, 但杀伤力定然很强。   徐千屿在家时便喜欢这些机巧玩物, 此时更是移不开眼, 但看到价签上标注的好些个零,摸了摸自己锦囊内仅有的六颗灵石。   她没有钱。   卖家见徐千屿的眼神中写满了不甘和渴望, 便笑道:“小师姐,买不起么?不要紧。你们炼器课,亦可以自行锻造。”   徐千屿谢过,扭身就走。   晚上回松涛毓雪院, 有人从身后扯住徐千屿的裙摆。   她扭过头, 是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女修, 那女修眼神微妙地看她一眼, 又环顾四周, 确认无人, 才小声道:“师妹, 想问你个问题,你的发梳,都是从哪里买的?”   说着,她目光晶亮地瞥向徐千屿的头顶。   徐千屿反手一摸,摸到自己插在发髻上的珍珠发梳,顺手拔了下来,珍珠在她手中流转生辉:“这个?”   徐千屿在家,每日有丫鬟变换造型为她梳妆,使她绝不可能连着两日保持同样的造型。来了蓬莱,这习惯仍然保持。虽然她只会梳一种发型,但每日的头饰、首饰却是精心搭配。   蓬莱的生活苦寂,并非所有人都是武痴。一些青春靓丽的女修,亦是爱美的,有些已有了心上人,更注重在细节上装点自己。   仗木剑的小师妹在擂台上日日出现,头上发饰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华贵,有时雅致,但无一例外都漂亮得惊人,如为明月增辉,不免让人羡慕。仙宗尚武,这点心思,她们不敢放在明面上说,便派遣一个胆大的,悄悄地来探问一下。   若知道是凡间哪家店铺,下次出秋之时,就能买一些回来。   女修接过发梳,东珠晃眼,一颗已是难得,能寻来差不多成色的三颗,沉甸甸的,恐怕价格不便宜。   “我还有许多。”徐千屿道,“你要来看看吗?”   女修跟着她进了阁子。   徐千屿从箱奁里面拿出一套十二月令花的发钗,铺开整排,珠翠满目,甚为壮观。   女修看呆了。   徐千屿的东西,外面是很难买到的。因为这是她水家的首饰铺子的东西。小姐喜爱漂亮之物,有专门的丫鬟负责定期到各大铺子为她搜罗最别致的首饰,水家的铺子自然不甘示弱:   每逢出新品,各店都会先给她预留一套。别人需抢的绝版首饰,她那里留有整个系列。   更别说小姐生辰,铺子里的工匠会根据她的要求,专为她设计一套首饰以做生辰贺礼,使全南陵绝无人与她相撞。   像这样的套装,她带来好几套自己喜欢的,日日轮流戴,能戴一两年不重样。不过这些,眼下比不上法器吸引她。   女修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师妹,这都是从哪来的,价格不便宜吧?”   “喜欢吗?”徐千屿抽出一根帮她试戴,镜子中,徐千屿在女修眼里看到了一种渴望的神色,“看在你是师姐的份上,我可以便宜些转卖给你。”   “真的么?”女修激动起来。   徐千屿点了点头:“十两银子。”   女修表情登时凝固:“啊?可我们哪里来的银子?都多年没有用过灵石以外的东西了。”   “难道你自己下山去买,不用花银子?”徐千屿说着开始收东西,面不改色道,“我又不缺灵石。”   “别别,妹妹,我多给点灵石行不行,一百颗!”   徐千屿不为所动,要拔走她头上那根。   “两百颗?你就当行个方便。”女修一手按住脑袋,急忙从储物囊中掏出一把银白的匕首,“你看这样可好,这是我炼器课开炉得出的珍物,看你只用一把木剑,难免单调。配上这个,近身作战,百战百灵。”   徐千屿拿起匕首看了看:“好吧。”   女修大喜过望。   徐千屿再次将那一整套铺开:“你可以挑上一挑。”   这一挑,她便挑了好久。   十二月令花,每个都别致,好像选哪个都会后悔。但又只买得起一支。   女修艰难地挑了一根海棠走了,走出了几步,又觉得刚才应该选月季才对,这时徐千屿在身后叫她:“师姐。”   女修快步走了回去。徐千屿掀开帘子,从窗口探出身,递她一个木盒子并一枝带露的荷花:“送你一对耳珰。若是旁人问起,你可告诉她们,晚上来此处找我,还有更好的。”   她伸出手至檐下,将挂在阁子外的木牌翻了个面,露出阁子名:“明棠”。   那女修接过花枝,闻了一闻,点头道:“好说好说。”   系统:“真不错,再宰十个人,你就能买得起冰袖箭了。”   徐千屿将灵石装好,进入隔壁的那间无人的阁子,点亮灯烛。将原来的帘子扯下来。挑一件织金纱裙,用匕首“嗤”地将裙身裁下,抛在屋顶横梁。   裙摆垂挂下来,成一面斑斓的挂帘,遮挡室内陈设。她又在帘子前摆一张案,几案上也蒙一层墨绿的裙布。   灯火幽萤,照在徐千屿脸上,在昏暗而斑斓的小空间内,折射出些许神秘迷蒙的氛围。   系统:“像替人占卜的女巫。”   徐千屿又将从家带来的算盘往桌上一拍,娴熟地将笔墨、账册,钱箱归在四角:“现在呢?”   系统:“……像个小卖部。”   徐千屿点了点头,满意地吹熄灯烛。   系统在黑暗中惊悚道:“不是吧,你要在仙宗开店?”   徐千屿回到了自己住的阁子,一枚一枚地数今日得到的两百颗灵石,将它们全部装在锦囊内:“我要攒钱,我要将喜欢的法器全都买回来。”   女修应该将消息散了出去。   徐千屿亦加大了展示物品的力度,出现在擂台上时,不仅有发梳,还配以耳珰,手链,腰带,甚至勉为其难早起了半个时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地点染妆容,可谓从头到脚,华彩满身。   悬浮在室内的无真见此景,从身后道:“专心致志,不应为外物所扰。”   徐千屿拍着胭脂,早已习以为常。   这幻影筒不仅不让人关它,还经常忽然出声劝学。   徐千屿走到他面前,虔诚地拜了拜:“师叔,求你了,保佑我早日筑基。”   幻影:“……”   幻影:“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徐千屿早出门了。   然而,除了有个别男修练剑时会盯着她的脸以外,这两日生意十分凄凉。零星有一两个人来,看了看又走。她没有赚到多少灵石。   系统:“早点放弃吧,你真没这个天赋,好好修炼,好好攻略!”   怎么又被转移了注意力?看来它得更努力一点,多做几碗花露。   然而徐千屿的兴趣一旦燃起,便不是那么容易磨灭。   既买不起,她选了炼器课。   这里霞光笼罩,摆有很多比人还高的炼器炉,炉顶上露出一圈至明至热的火光。弟子们忙碌地在其下添火,对照书册,控制火温。   炉内是上古凰火种,原料是灵石或是其他法器,炼出的是更高阶的法器。但亦有可能因为控制不当,出来意想不到之物,亦或废品。   徐千屿觉得这很有趣,但自己所有之物,连填炉渣都不够。   修此课弟子,无不是富可敌国。灵石是一箕一箕地往炉内倒,法器更是数不胜数。   徐千屿倒也有心理准备,没有拿她少得可怜的灵石出来现眼,只是问旁人道:“这个炉子,可以锻剑吗?”   “剑?”那男修还在给炉火小心翼翼地扇风,“你以为铸剑是这样容易的?”   “剑非法器,而是剑修立身之本。非但要原料上佳,铸剑之人,自己定要是有经验的剑君,才能控制剑的属性。剑太复杂……说不清楚,可以问问师父。”   徐千屿无法上炉,被师父带到另一处,学习初级炼器。   这处的弟子,都在叮叮当当地雕刻木头,用木头榫卯相接,制作出各种机巧法器。   徐千屿寻了个几案坐下,无趣地拿起了一段木头。   她不想刻木头,她想炼器。   她惊动了旁边一位满头大汗刻木头的男修,那人抬眼,看清她的脸,面色一变,用胳膊肘碰了碰旁人。   旁人亦是如此反应,不一会儿,整个室内骚动起来,无数双眼睛看向她,兼有窃窃私语。   瞬间,所有人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似有些敬畏。   徐千屿环顾四周,半晌,怒道:“你们怎么了?”   半晌,有个年纪很小的女修怯怯道:“你是……徐师姐吗?你去,校场塔下看看。”   *   那座巍峨如指天之剑的高塔下,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些弟子,指着塔身议论些什么。   蓬莱宗门内弟子来往匆匆,如此热闹的景象倒很少见。   沈溯微自外返回,边往塔下走边想,应该是有人在放映留影珠内的战况。操练场或擂台上,凡有精彩的对决,常被留影珠所载,分门别类藏于塔上第十七层,可供弟子们观瞻学习。   若是一次性出大量灵石,便能支撑一个时辰的映画阵,以整个塔身为幕,公映对决影像,凡在校场上的弟子都能看到。   但平时放这些画面时,弟子们的反应不像这般古怪。   沈溯微抬眼一看,那巨大的映画阵中,有两人在擂台练剑,那双髻少女一张俏脸放得格外清楚。   起初还是正常的剑修切磋,招式可圈可点,之后那少女忽然倒在地上,片刻后,对面的男修也莫名倒在地上。   再然后,便是那少女骑在人身上,拎起领子,面无表情,一拳挥来。   弟子哗然,许多人一退,踩住了后面人的脚。   无他,只因这画面太大,太清晰,这一拳仿佛是挥到了观看者脸上一样,使人脸上一痛。   沈溯微面无表情地迎了这一拳,袖中指尖摩挲着剑鞘。   只是思忖,她的灵力为何又外泄得如此严重?   “这,怎么能在比剑的擂台上打人?”   “打人不打脸啊,这也忒狠毒了。”   “她不会每一局都是这样赢的吧?”   “啊啊啊好爽,我想打他很久了。”   “这是哪个师妹,如此凶悍?”   画面忽而没了。   沈溯微不动声色,将映画阵打碎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又等一会儿,也不见恢复,人们便也渐渐散去。   阵碎瞬间,沈溯微闭目,神识凝箭,循灵力而去,穿碎留影珠,直锚进陈铎灵府内。   陈铎本坐在塔内,正笑着往下看热闹,忽而胸口一痛,“噗”地喷出一口血,陈铎看着满手掌血,手抖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沈溯微睁眼。   刚那一瞬间,他已知两件事。   是陈铎用了袖中暗器在先,这留影珠上此部分内容叫人用灵力抹去;   另一件事,陈铎倒下之前,额心处,仿佛有一缕黑气……   肩上忽然重重落下一掌。一身金纹玄衣的徐见素,左手持凌波剑,右手压住他的肩膀,笑道:“芊芊在阁子里等你等不到,原来在这儿呢。”   他师兄弟二人私下较劲,下手重是寻常事。   然沈溯微回头看他,并未恼怒,眸中反而有抹亮色,仿佛准备欣赏他的表情一般。   “二师兄。”沈溯微轻道,“宗门内有魔。”   徐见素一张英俊的脸蘧然变色,咬着牙笑道:“你说什么屁话呢。”   仙宗里几千诛魔弟子,还能有魔混入,这不是打蓬莱仙宗的脸么?   但倘若此事为真,能混入仙宗之魔,绝非凡物,若不及时铲除,麻烦就大了。   沈溯微扔一片符,落地变为金色的双鱼传送阵。方才下好了锚,他袖中两指相并,猛然一翻,只听“噗通”一声,徐见素脚边突然多出个跪着的人,正是陈铎。他回眸看见旁边站着沈溯微,身抖腿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沈溯微没有看他,倾身附耳,同徐见素道:“审他,就能找到。”   说罢,如雪衣摆擦过陈铎,数步内消失了。   陈铎看着靠过来的徐见素,向后蹭了两步,目色惊恐。   徐见素亦歪头看他,不过那眼神,就如同打量一块猪肉。他伸出两指在他脑门上比划一下:“让我看看,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读你的记忆?”   陈铎本就鼻青脸肿,求饶姿态甚为可怜,然而徐见素的神识钻进了他颅骨内,在他杀猪般的惨叫中留下一声叹息:“你说得太慢啦,我等不及。”   谢妄真感觉到镜中灵力波动,本以为又是小姐,便将镜子从怀中取出。   这几日,他已经很习惯如此窥探徐千屿的生活。   只是今日镜中竟空无一物,镜面如粼粼湖面,逐渐映出他自己的面孔。   少年目色一凛,不好。   他既能溯此镜攻击陈铎,对方亦能溯此镜,追踪到他!   龟裂爬满镜面,镜转瞬碎成了数块,落了一地。   几乎同时,陆呦的门被人撞开。   她本在案前给兔子包扎伤口,吓得站起身来。走进来的男人容色俊朗,笑容带着狠厉,她愣住了。   二师兄徐见素?   一周目时,徐见素痛失芊芊,见到她后,便发疯地在她身上代偿,将她宠上了天。   陆呦看着他走进来,抿唇冲他一笑。   一周目时,每当她一笑,徐见素便恍惚想起了芊芊,便对她更加温柔呵护,予取予求。   此时,徐见素已持剑走到她面前,果然盯着她的脸看。   眼前的少女桃腮杏眼,这一笑时,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张脸竟然像极了芊芊。   她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兔,软软道:“二师兄,我叫陆呦。”   徐见素心想,倘若芊芊没有生病,应该也是像这样面颊丰润,眼中有光。   可惜了,全天下只有他的妹妹垂死挣扎。他再看眼前这少女,便不是那么顺眼了。   “陆姑娘。”徐见素亦冲她一笑,他笑起来嘴角歪起,有股残忍的孩子气,他凑近些,同她道,“你屋里,藏了魔。”   陆呦听清内容,双目瞪圆,花容失色。   随即徐见素一剑劈上她面前几案!   那玉案从中间凹陷,连同桌上各种果盘、纸笔,片刻后重重砸在陆呦脚上。   她几乎没感觉到痛。手中被斩成两半的兔子啪嗒掉落,血淅淅沥沥顺着她的胳膊流下,她许久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   “宿主,你已违背团宠人设!你被打脸了。你的爽点正在极速下降。请注意!”   “宿主,你已违背锦鲤人设!若不能保护魔王,任务将直接失败!”   谢妄真……   谢妄真不能被发现。   她从残骸中拔出脚来,一瘸一拐地朝徐见素的背影扑过去:“你不能进去!” 第43章 溯光镜(七)   沈溯微回去时, 徐芊芊幽静的影从椅子上站起:“沈师兄回来了。”   沈溯微看见案上细长的礼匣。   徐芊芊苍白瘦削,华贵的衣裙宽大曳地。这是她病好以后的特意拜访:“谢沈师兄赠我丹药。听闻沈师兄上次出行丢了本命剑,特以此礼赠你, 望你前路光明灿烂。”   沈溯微谢过, 收下。徐芊芊看他一眼, 也再无话,行一礼告退。   如此,他与徐芊芊之间牵扯也就算彻底了结。   礼匣打开,是一把宝剑。光见剑鞘雕工细致, 光泽内敛,便知其雍容华贵,不输袖中摇光。   沈溯微看了一眼, 便扣上匣子, 转身束之高阁。   “芊芊送你这么好的剑, 你就往那书架顶上一搁。”   沈溯微回头, 徐见素长腿支着,以凌波剑撑地, 盘坐在他窗台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沈溯微不喜此剑,配徐见素倒是不错,想了片刻, 将剑连匣取下来, 还没靠近, 徐见素嚷嚷起来:“哎, 你敢乱送人就给我等着。”   沈溯微动作顿住, 徐见素又扬声恐吓:“敢让我看见你用了这剑, 你也给我等着。”   沈溯微未发一言, 只好将剑放回了原地。   他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兄妹俩,性子上倒是挺有相似之处。   徐见素探身,从他的果盘揪了一颗葡萄往嘴里塞:“没追上,跑了。”   说的是魔。   他一伸手,沈溯微接了一掌金灿灿的碎片,是那颗被他打碎的留影珠。   师兄弟二人在此事上,有些格外的默契。沈溯微将留影珠收好,从剑筒里随便抽出一把剑,剑光雪亮。   “别追啦,你追不上的。”徐见素道。   沈溯微已持剑翻出窗外,消失在雨幕中。   徐见素又揪了一颗葡萄,酸得一挑眉。   且叫他去罢。听闻沈溯微他老爹在他小时候入魇,他和一只人魔共处一室整整两年,论对魔的敏锐度,这里倒确实无人比得上他。   外面又是阴雨绵绵。   谢妄真无声地走在高高的屋脊上,垂眼看下面,雨珠顺着苍白的脸滑入他的衣领。   地上那人,云衫持剑,从上面能看到他漆黑的发顶和束发玉冠。   二人一上一下,几乎同时向前行进。   缀得倒是很紧。   魔王同一般的魔物不同。他修得人身,只有发动攻击时才会泄露魔的身份,不然,修士很难从他身上感知到魔气。他当机立断捏碎溯光镜以后,徐见素就迷失了方向。他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在蓬莱穿行。   但眼前这修士,似乎对他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力,亦有耐性。   谢妄真绕来绕去大半天,甩不脱他,前面忽然没有了落脚的阁子,只有重重树影,像某种山穷水尽的预兆。   闪电将雨幕照得雪亮,他瞥见下面的人缓缓地抬了眼,那双眼睛压在形状优美的上目线上,出奇的明亮,雨雾中若隐若现,笼出一股专注而纯然的杀气。   目光相触,谢妄真冷汗涔涔。难道他早就发现他了?   谢妄真与他对峙半晌,陡然一动。   沈溯微身如鬼魅,竟同时闪现在屋顶上,截住他去路。少年幻术师冲他一笑,皮囊在他面前如纸般一劈两半,落在屋脊上化成无数桃花瓣洒落下来。   谢妄真弃了皮囊,从背后化磅礴黑气逃开数丈。   空中白色剑影一分为四,砰砰砰砰连续向他钉去!   黑雾汹涌,迅速渗入茂密树篱,融进昏暗天地内。   身后那剑修安静周密地绞杀他,等他耗尽就则锋芒毕露,穷追不舍,他伤重不敌,一路落血落骨。为今只有一个去处——他留在蓬莱无真体内尚有三分之一的魔魂。   但无真用了钉魂术,他这一去究竟是被拘,还是能号令那句身体为他所用,也只能赌一把。   黑雾撞开窗户,没入榻上少年体内,随即窗户“啪”地拍回原地。   徐千屿坐在床边,一勺花露刚喂进去,床上那少年忽然身子一颤,“噗”地喷了她一裙子的血。   外面风雨交加,拍打窗户。她手一顿,愕然看着那鲜红血迹,又赶紧去看微微痉挛,似乎承受着痛苦的无真。   这怎么回事?   陈铎把对战录影掐头去尾公映,见到她的人全露出异样神色,徐千屿烦得想死,不想在有人的地方待着,干脆到无真这里买个清静。   结果没三两下,就把无真喂吐血了。   徐千屿怀疑地看着碗:“这花露……”   系统:“我以小蜜蜂的名义起誓,新鲜安全!!他肯定是自己的问题。”   徐千屿凑近床边:“师叔,你怎么了?”   她本想帮他擦一下唇边血迹,无真陡然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嘘,噤声。”   少年面色青白,额角青筋微微隆起。他睫毛抖动,唇角翘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小姐果然很香。   她修炼以后,身体更纯净,香气也就更浓郁。   他的魔魂一入这副躯壳,便遭钉魂术大加吞噬,外加与无真的残魂拼杀颤抖,十分痛苦。   这种食物的香,若靠得太近,容易引得他魔性大发,一口将人吞噬。   但闻着这味道,亦是一种安抚,他的指腹微微用力。   徐千屿抽出手,疑虑担忧地将他望着。   不知是不是经年日久,无真的神魂弱得只剩下一小缕,以至于叫他成功侵入。但这副躯壳果然不欢迎他,从上至下难以驾驭,自己那三分之一的魔魂,又被拘得太久,仍然深深沉睡。两块魔魂暂不能合并,谢妄真仍然孱弱。   不过,休养生息一下,也好。   他放松下来,躺在床上,任小姐帮他擦掉血迹。嗅着血气中的一点香甜,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在母胎中的安全。   沈溯微追至树篱内,魔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环顾周围。这里好像是无真长老住所,他不该进来。因为无真重伤休养,已经禁止外人探望有数十年之久。他事急从权,查看一圈无所得,就应立刻退出去。   然而那窗内有人影在晃动,还有人声。   雨幕之中,沈溯微向前走了两步。   见昏暗室内,有个少女抱臂坐在塌边,同塌上人说些什么。她头梳一对翘起的双髻,髻中插金发梳,面目如浮雪,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沈溯微侧头看阁子大门。   此门,有禁制。禁外人闯入。   无真做长老前便已是“真人”境,即便带伤,修为也肯定远高出普通弟子。除非是他自己有意放人,徐千屿不可能凭运气闯入。   禁,外人……   沈溯微复向前走了一步,榻上人显出大半面目,苍白而清俊,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姿态。徐千屿的帕子落在他唇边,此等姿态,看上去已十分熟稔。   因二人看起来青春年少,画面有种总角之宴的感觉。   沈溯微出神想,原来徐千屿的内功是无真所授,难怪总是语焉不详,不肯全盘托出,想必是无真需要她隐瞒。   无真毕竟是长老,修为高出他许多,亦是无话可说。   但无真伤重卧床,教她的东西断断续续,又无法亲自看顾,出了问题,才会致使她练得灵力外泄吗?   谢妄真觉察视线,忽而睁眼:“关窗。”   徐千屿抬头一看,雨水已将窗缝洇湿,冷风灌入,她自己觉得凉快,无真约莫嫌冷。   徐千屿站起来,利落将窗户关上。   这瞬间,沈溯微右手持剑,闪身至窗下。   他不该过来的。   无真择有缘之人,实属正常。徐千屿和谁修炼,亦是她自己选择,他不便干涉。遑论无真住地,本就不让人进来。   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听到什么?   他转身欲走,窗内传来人声。   徐千屿端起碗,勺子刮蹭碗沿,搅了搅:“你还喝吗?”   沈溯微一只手搭在窗棂上,指节在雨中显得分外苍白。   只消一推窗,便能惊破这平静气氛,还能看看徐千屿看见他是何表情。他亦有说辞,毕竟是追魔追到了此处。   但这又关他何事。   沈溯微垂睫,面色幽微。他左手按在窗棂上,不加力气,右手收了剑,取出留影珠的碎片,以神识将其一片片黏合。   他似乎习惯在忍耐时做另一件细微的事,可以说是对自己的磨练。   亦可以说是一种折磨。   留影珠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以神识将其一片片辨识恢复,无异于穿针引线。他情绪波动,并不影响此种专注,转眼拼回大半。   谢妄真终于近距离看到此前几次在镜中看到的东西,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是甜的吗?”   徐千屿闻言一怔,觉得无真好惨。   果然他喝了这么几次花露,根本尝不出丝毫味道。   她便照着系统所说,尽量将花露的味道形容得详细一些。   窗里,徐千屿清凌凌的声音传出来,倒是不含丝毫颐指气使的娇气:“花是你喜欢的桃花,水是清晨的露珠,还加了甜甜的蜂蜜。”   沈溯微搭上最后一片,留影珠在掌中恢复原状,如一颗含着裂纹的饱满玉珠。   然片刻之后,不知哪一息乱了,拼好的留影珠轰然坍塌破碎。   沈溯微看着掌心,半晌没动,似有些难以置信。片刻,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雨幕中。   谢妄真第一次在这具身体内喝小姐喂他的花露。   她喂得并不好。徐千屿果然对伺候人这种事情很生疏,一边喂着,一边需要时刻擦掉洒出来的,有些手忙脚乱。   但那味道和触碰,亦叫人战栗。   徐千屿喂完一碗花露便走了,他亦不能说太多话,否则露陷。   他这几日都需要困在这具不能动的躯壳里。   谢妄真舔舔唇边遗留的甜蜜。   徐千屿走后,他方感受到此屋中的阴寒孤寂,迫不及待地想等小姐下一次来。   *   徐冰来在林近的陪伴下,面色晦暗地欣赏高阶擂台上的留影画面。   徐千屿面色凶恶,一共挥了两拳,抽了一个巴掌,每一下都仿佛打在他太阳穴上,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前些日子他经过学堂,那里的老道甚为谄媚地拦住他,告诉他,他的亲戚聪敏刻苦,表现是优秀。   当时他很疑惑。他入仙门百年,红尘尽断,哪里来的亲戚?   一瞧成绩单,原来是徐千屿考试甲等,位列第一。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憋出一句话,“对她严格些。不要因为是本尊亲戚就优容。”   老道登时肃容:“是。”   他事后思忖,徐千屿行事高调一些,但也不算是全无过人之处。   结果,掌门亲戚,在禁制里凿墙,出来了在擂台打人,闹得满城风雨。   再瞧瞧她打人那个样子。   果然就不能对这麻烦精抱太高期望,一天不找麻烦,那就不是她。   徐冰来倒了一杯茶,灌进肚内:“打得不错。”   林近隔帘看见掌门的影。腕骨优雅,持着茶杯,倒是很美。但是动作难掩焦躁,可见心情不佳,便道:“已查明了,是另一个弟子违规在先。当然打人也是不对的。”   徐冰来道:“谁弄的映画阵?”   林近:“也是他。”   真是不开眼,纯属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现在弟子们全在议论此事,不责罚难以平息舆论。林近道:“掌门您看……”   徐冰来横眼过来:“弟子堂长老是你还是我?”   林近:“是我,是我。”   顿了顿,徐冰来道:“依照门规如何?”   林近道:“擂台互殴,是各罚五鞭,禁闭十日。违规用暗器,罚十鞭,禁闭十日,三年不得上擂台。额,若是擂台上恶意欺凌同门,十鞭,三年不得上擂台。”   徐冰来转着茶杯道:“你看徐千屿那样子,算是恶意欺凌同门吗?”   实际上,他觉得挺算。   林近忙道:“有因才有果,这必然算互殴。”   “那就这般罚,还问什么。”徐冰来喝一口茶,评价道,“便宜他了。”   他说的是陈铎。脸被打成那样,禁闭十日,刚好养伤。   想到此处,他便止住林近:“用暗器的处罚,记得给他添上。两人都别禁闭了,各加一鞭吧。”   “是。”   待林近走了,徐冰来忍着头痛,又眯着眼把影像看了一遍,见她灵力外泄,也不知这内功是怎么修的。叫人道:“去,给沈溯微递个信。”   这般顽劣,若是个男孩就好了,他自能管教,便不用总是请弟子代劳。   徐冰来素来欣赏沈溯微有分寸。毕竟是个女孩家,他怕自己脾气上来,将徐千屿暴打一顿。   *   沈溯微一回来便被童子抓住衣服角:“沈师兄,掌门将徐千屿师姐罚了六鞭。”   “……”沈溯微面色一凝,“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   沈溯微直接出现在戒律堂,行刑的杂役正要往刑室内走,叫他一把拦住:“我来。”   徐千屿体内灵力紊乱,外泄严重,若贸然受刑,可能伤及经脉。普通杂役掌握不好这个分寸。   他接过鞭,踏入室内的数步之内,白光闪过,身形变化,变成方才那个杂役。   徐千屿趴在刑台上,手上捏着一页纸。因她不相信自己在擂台上受了委屈,竟然也要受罚,拒不配合,非要拿掌门的手令文件看,戒律堂的人便给了她。   故而即便被摁在了刑台上,她还半撑着身子,不信邪地阅读手令,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罪名。   算算时间,她是刚从无真那里回来,便被捉来了。   徐千屿感觉手脚被人调整、挪动一番。她还不知道,受个鞭刑还要摆摆姿势,甚为烦躁。那人挪她,她便自己挪回来。   “别动。”身后有道冷清的声音止住她。   沈溯微又将她摆正,衣摆拉整齐。弟子腰上时常悬挂锦囊,内装些灵石。他将徐千屿的锦囊往里面塞了塞,防止一鞭下去,打漏了钱袋。   待调整好,方才握住鞭。   这样方便他找准经脉,将她多余的灵力逼出来。 第44章 溯光镜(八)   “……互殴?”徐千屿念出自己的罪名, “凭什么,陈铎呢?”   沈溯微:“他十六鞭。”   徐千屿嘴角一翘,颇有些幸灾乐祸:“这还差不多。”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将手令一折, 闭上眼, 视死如归道:“打吧。”   一鞭下去, 发出爆竹一般的声音。徐千屿没感受到痛,原因是鞭梢和她的灵力正好对撞,随后那股雷电灵力竟沿着鞭梢导了出去,她的灵池转眼空了一大半。   打个鞭, 怎么还把她的力量给吸走了?   她觉察不对,想要挣扎,被人以指尖摁住脊柱, 旋即几条缎带从下穿出, 嗖嗖将她手腕、脚腕、腰际缚紧, 叫她动弹不得。同时两鞭噼啪落下。   一切利落得惊人, 沈溯微抽完方看着她道:“失礼。”   徐千屿睫毛颤了颤,奇怪地睁开眼。   两鞭下去, 均恰巧和灵力对撞,此时她经脉通了,没有那么烦躁了。她自己也是学鞭的人,明白这鞭子抽得大有玄妙, 便也乖巧不动了, 单默默揣摩其中技巧。   只是有些日子没来, 戒律堂还带捆人的了, 甚为严苛。   最难打的几鞭已经落下, 徐千屿也懂得配合, 沈溯微的精神便放松了。再挥鞭时, 便分神注意到些细节。   刑室内有细小的辉光摇动。   他垂眼,原是徐千屿今日戴的一对小巧玲珑的赤金花苞耳铛的反射。   再看,她发间有珍珠发梳,腕上添了几个细细的金钏、玉镯,腰上也不是弟子服的腰带,而是一条带刺绣的白色鲛纱腰带。   之前为不影响练剑,早就钗环尽卸。今日却很反常。   是为了拜访无真,才着意打扮吗?   他不知为何想起那颗碎掉的留影珠,窗,雨,勺子的声音。   鞭梢落下,就知打偏了,但覆水难收。手上一紧,紧急卸掉了八成力,然而剩下两成已经擦着经脉打在了她身上。   徐千屿还以为这鞭子一直不痛,专给她调息的呢,便着重调息,差点忘了自己正在受刑。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出了一身冷汗,那辉光晃得更加厉害。   沈溯微一时僵住。   因为他的手一向很准,是可以裁切镂雕的准,鞭能在他手上控制不住滑出去,这还是第一次。   还打在了徐千屿身上。   修士目力极好,他一扫便能看到她一截如玉的脖颈上,沁出许多冷汗,些许漆黑的碎发被濡湿,在脖颈上打成小圈儿。   蓬莱的弟子服虽都是白色,但主体是麻纱,背后一朵盛开的八瓣莲花则是镂空绉纱,在光下可以看出浅浅的莲花印,那是蓬莱的标志。徐千屿一直嫌弃弟子服粗糙,在里面会穿小衣。   此时冷汗浸透,莲花印贴身,透出金褐色小衣两根细细交叉的系带。   这一打不能称得上有多痛,主要是惊,令徐千屿十分委屈。这打鞭之人大约只是看她灵力外泄,怕她受伤,故而先帮她调整一下,之后便要动真格的了。她亦被激出了反骨,梗起脖子,扬声骂道:“没吃饭么你,接着打啊。”   话音未落,三鞭当头落下,凌厉得惊人,骇得徐千屿一闭眼睛。   怎么说呢,打得很痛,亦很爽。   痛是皮肉表层一滚而过的痛,爽则是内府清空、经脉通畅的爽。   随即缚住她的缎带松懈落下。徐千屿迅速从刑台上爬起来,对今日杂役用鞭之手段印象深刻,想要认认人。就像当初因挨鞭记住蔑婆婆一样。   但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徐千屿哼了一声,自己将缎带揭下。   跑得还挺快。   *   萧长青环顾四周,见阁子里一片狼藉,大为恼怒:“这是怎么回事?”   陆呦红着眼圈,递给他一块令牌。   徐见素的令牌。   当时徐见素仗剑闯进陆呦阁子内,一通搜罗而无所得,一回头看着惊怒委屈看着他的陆呦,一摁眉心,笑了笑道:“哎呦,不好意思了陆姑娘。回头找我阁子里的人,赔你的小动物,啊。”   然后他给她一枚自己令牌,如风离去。如此嚣张跋扈。   待他走了,陆呦连忙去检查那些动物。活着的只剩高阶弟子的坐骑之类,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徐见素的剑风吓死了。她的金手指,也只是能救治活着的动物,死的不行。   陆呦冷笑一声,感到绝望。这是普通的小动物吗?这都是她的人情!   她回头要怎么跟这些弟子交代?千辛万苦,毁于一旦。   何况徐见素突然发难,谢妄真逃出去踪迹全无,她追问系统,系统过了许久,才探知到谢妄真的情况:“他提前回到无真的身体中了。”   陆呦闻言惊讶:“不是说魔魂不全,不能变成师叔吗?”   谢妄真完全化为无真长老,那是剧情后期的事情了,绝不是现在能办到的。   “正是这样。但事出紧急,没有办法。”系统道,“魔王现在非常孱弱。他暂时不能离开那具身体,需要休养生息,多久也不知道。”   “你现在不能轻易召唤他。因为你若叫他,他必然强行起来,那样对魔王来说,很危险。”   陆呦听懂了,她不得不暂时离开谢妄真,自己面对一切了。   虽说谢妄真在时,喜怒无常,常令她战战兢兢。但两周目下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他在身边陪伴,随时供她驱驰。谢妄真突然离开,她发现自己势单力薄,更加六神无主。   如此一来,她更怨恨徐见素了。她没有收拾房间,将阁子里没碎掉的瓷瓶也一一砸碎,就是希望萧长青看到此等惨状,能为她主持公道,为她出一口气。   此时萧长青看着那令牌,眼神中闪过鄙夷、愤怒、不快、窝火等种种情绪,抚须道:“原来是他。”   “掌门和他内门弟子,脾性如出一辙,在这宗门内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萧长青骂道,“我向来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小呦,我叫人帮你收拾一下阁子,自此以后,我长青渚地,不许徐见素轻易踏入。他以为给点儿补偿就行了吗?这脏东西……”   他将令牌投进了火盆,“不要也罢。”   陆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长青。   因一周目她的师尊是徐冰来,徐冰来为人不仅护短,且有仇必报,从来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所以她以为,所有的长老都是这么护短。   而萧长青在蓬莱,清高孤洁,每天弹琴读书,素来不屑于行争斗之事。所以,弟子被欺负了,从此不让对方进来,就完了?   何况说就说,干嘛扔她的东西。等他走了,陆呦一跃而起,赶紧从火盆内把令牌捞了出来。   “恭喜宿主获得与【徐见素】的羁绊:令牌x1。”   但同时响起另一道声音,“请注意!宿主,您的爽度正在下降。”   “我知道了。”陆呦摁着眉心道,“跟了这个师父,又能怎么办。”   虞楚偏又不开眼,这个时候提着糕点来凑热闹。   她一进门,见阁子内一片狼藉,陆呦狼狈地坐在中间,吓得腿都软了,抖着声线道:“陆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陆呦一听她的声音就烦,“我今天身子不快,没办法招待你了。”   “你走吧。”   虞楚脸色煞白。本来她想说,她可以帮着一起收拾屋里,包扎动物,若谁欺负了陆姑娘,她会想尽办法帮她报复回去,还有好多安慰的话。但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呦阴沉着脸的样子,吓得心跳砰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一出门,虞楚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静静地把饼糕投进了湖水里。   她果然搞砸了。   陆姑娘真的讨厌她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铎。   *   徐千屿撑伞挪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系统见她一直无声,小心翼翼道:“小千,你还是不开心吗?”   徐千屿眉眼冰冷如霜:“叫人打了一顿,换成你,你能高兴吗?”   可云愧疚得不敢说话了。   但其实并不如此。   挨鞭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但是挨完鞭后,她又想起炼器课上那些弟子异样的眼神,还有路上遇见的弟子看到她,退避三舍,交头接耳的模样。   徐千屿面无表情。   她上一世便是如此,人缘一直不好,不喜欢她的人数不胜数。后虽然表现优异进了内门,大家对她客气许多,但真正与她亲密相交的人,屈指可数,从头至尾真正在乎她的,只有师兄一个。陆呦一来,就更别提了。   她怎么会因为这一世在擂台上碰见了几个温柔的师兄师姐,便误以为自己翻身了。   不过,徐千屿对自己一直保有极度的自信,她不需要旁人的喜欢。名声坏了就坏了,又不能当饭吃,她并不在乎。   她走得快了些,准备回去练内功。   到了阁子前,灯火中竟有个负剑的少年立在夜中,一见她来,便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起来:“我等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徐千屿瞭他一眼。对方双手抱臂,衣着华贵,走动之时,领上金线绣纹起伏明灭。他姿态潇洒闲雅,很有些翩翩公子的派头。光强些的地方,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清澈俊雅,目光有些无辜之态:“听说这个明棠阁有个师妹卖些凡间的珍品首饰,是你吗。”   徐千屿:“是我。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送你大生意来了。”   “不做。”徐千屿拉开门。   那少年怔了:“这,为何?”   徐千屿转头看他,因那阁子入口有阶,高出一些,她的视线很有居高临下的傲气:“我今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不开张?”对方哑然,嘟囔道,“那你这样,怎么能赚到钱?”   “要你管。”徐千屿“砰”地关上门。   “你……”那少年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抱臂退了两步,歪头往开着的窗口里看。窗里还透出阁子内亮光。   果然片刻徐千屿从窗中钻出脑袋,这一下叫他看清了相貌,果然是符合那跋扈口吻的一张金玉满堂的娇靥,还似笑非笑勾着嘴角:“你还不走?”   少年做了个休战的手势,嗔道:“我同你好好说。”   “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不都说了不做。”徐千屿又翻了脸。   “哎,你对你的散财童子就这个态度?”少年气笑了,“我看你这儿也没什么人嘛,我可是一单大生意。”   徐千屿已经专注啃起枇杷来:“大生意小生意,偏不做你的生意。滚。”   下一刻窗户也“砰”地关上。   “你……”少年恼了,冲着那阁子里啐了一下,“呸,病得不轻。”   系统:!!!   系统:“呜呜呜呜……”   徐千屿被它哼哼唧唧,烦得没辙,啃完了枇杷,擦擦手道:“你怎么了?”   系统道:“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你有气可以冲我来嘛。干嘛要冲攻略对象……”   “呜呜呜,这是撞了什么大运,阮竹清直接送上门,你竟把他给骂走了,我都没找到机会插话。第一印象很重要的你懂不懂!这也就不说了,你还没问他在哪住,跟谁修炼呢。这以后怎么找得到人?”   徐千屿等它嘟嘟囔囔说完了,才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嘛。他还会回来的。”   系统止住眼泪:“?真的?”   徐千屿骂了阮竹清一顿,气也顺了,心情重归愉悦。半真半假地挑起眉:“嗯。他是狗。”   “……”   果然那少年气冲冲走出了好远,眉间愠色被风吹淡了。他心里思忖,怎么就偏不做他的生意呢?他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郎君,瞎了她的狗眼,真是莫名其妙。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不甘心,想折回去再敲窗问问。   他的身子都已经转回去张望了,又想,这么回去,未免太折面子。   反正东西迟早要买。改日再来,改日再试。   徐千屿在凳子上坐了一坐,屁股上隐隐作痛,忍不住换个坐姿。   今日受刑说起来,也只有中间那一鞭真的打痛了她,虽没留下什么伤痕,但打坐起来也难免疼痛。她今日有点想偷懒,不想修内功了。   刚想到此处,漂浮在室内的无真睁眼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又开始劝学了。   徐千屿捂住耳朵,忍痛打起坐来。   她的灵力抽完鞭后,本被调整得很好,按说修习内功应该如鱼得水。然而刚刚打坐不久,她体内灵力暴涨,骤然又紊乱了,撑得她很不舒服,做了两节便睡了。   是夜,徐千屿陡然睁开眼,目中无神。   系统迷迷糊糊道:“小千,你醒了?”   然而她并未应答,直挺挺地坐起床来,脚踢了两下,踩上鞋子,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僵直地推开门,要往门外走。   系统叫她几声,她都没有反应,不由得毛骨悚然,联想到鬼上身的景象:“小千你怎么了?你还没换衣服,干嘛出门啊?你不要吓我啊??”   作者有话说:   微:是为了重要的人,着意打扮吗?   岛:为了带货。   —   岛:打完就跑,是人吗你? 第45章 溯光镜(九)   沈溯微无声地落于松涛毓雪院, 在明棠阁外走了一走。   阁子内灯已熄了,徐千屿应当歇息了。   他打完徐千屿回去时,徐见素还在他那里看他的书, 约莫想从书中打探他现在到了什么境界。   沈溯微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开口道:“倘若, 我有失手……”   “失手不是很正常吗?”徐见素打断他,“都跟你说了追不上,你非得去追。那玩意甚为狡猾,不过看他孱弱, 翻不起什么波浪来,随他去吧。”   “不是魔……”沈溯微别过眼,“是旁人。”   “旁人, 你打旁人失手。”徐见素方从书本上抬起眼, “什么修为。”   “炼气。”   “炼气?”徐见素笑了一声, “你在逗我玩儿。”   对沈溯微, 他很了解。他的心念强大,是那种兵临城下烈火焚身还能专心搭弓射箭的人。对魔可能失手, 对人不可能,除非故意。徐见素随口道:“那你就是心里想打他。”   沈溯微:“我并未,手滑了。”   “手滑?”徐见素走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手携劲力, 又拍了两拍, 含笑睨来, “师弟, 我这亦是失手, 手滑, 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说罢他便笑着走了。   沈溯微没搭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   照徐见素所说,他心里想打徐千屿,才会打到她。他为什么想打她,就是因为见她和无真师叔相熟?   照徐见素的逻辑,世间万物的发展都很怪异。因不管从任何角度想,徐千屿拜个师都没有道理凭空挨打,他亦不可能迁怒一个小姑娘。   他停止按这个危险思路继续思考,但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走时忘记叮嘱徐千屿,她回去之后暂时不能练内功了。   沈溯微神色一凝。   他最近忘记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待解决完这桩事情,应闭门清心修炼一段时间。   这个时辰,徐千屿若要修内功,早就修了。她的灵力是被强行逼出,经脉正虚弱,若骤饥骤饱,会灵力紊乱,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故而他直接寻来,若徐千屿出了问题,他直接替她摆平好了,总归是他的错。   他毕竟想不明白,亦无法接受自己的手滑。   阁子里灯分明黑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沈溯微抬眼。   自里面一步一步走出来个衣衫单薄的人。   徐千屿只穿了丝绸亵衣,头发没梳起来,散着。额发往两边自然卷曲,露出额心娇艳的朱砂。她迟疑地往他这边看,因不梳发髻,整个人显得稚气柔弱,亦显出些平日不常见的婉静。   徐千屿看了一会儿,一路走到他跟前,仰头道:“你来了?”   她眼里倒影明月,夜色里显得很亮,是一种忍着委屈,又非常专注的神情。   沈溯微叫这眼神一看,便愣住了。还未开口,徐千屿嘴角一撇,扎进他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怎么才来?”   沈溯微从未被人这么抱过,瞬间身子都僵住,他本能地提住她的领子,想将她拉远一些,但徐千屿搂得太紧,像扭股糖一样粘着他,他揪了半晌没揪开,便也顿了。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   徐千屿甜蜜地唤道:“娘。”   沈溯微:“……?”   徐千屿幼时,因水微微不爱她,尽管观娘和外祖父反复告知她,她就是不相信水微微是她亲娘。她觉得自己肯定有一个爱她的娘,在别的地方,等时候到了,就来接她。她被水微微推下池子又捞出来之后,惊悸过度,晚上睡觉就开始夜游。   夜游的内容就是到处找这位亲娘,她抱过柱子,桌子,自然也抱过观娘,其他的丫鬟,后来观娘找郎中开了一味方子,用酸枣仁、合欢花,兼炒牡蛎,龙骨,拌一把观音土给她服下,又请跳大神的来给她“压神”三天,夜游才停止。   这已是她八岁以前的事情了。谁知因灵力混乱,内火焚烧,再度激发。   沈溯微第一反应有些生气。   他除了名讳里和她娘有一个字相同,其他哪一点相似,能搞混的?又提着她的后领想把她拉开,徐千屿死不撒手,他反手摸到她额头滚烫,顿了顿,没了脾气。   不是她故意作弄,她已经不清醒了,没有办法。   他转身想带徐千屿走,她就是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沈溯微拖着她走了两步,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来,穿墙而过。   蓬莱当中亦有溪流,淙淙流水汇入灵池当中。   沈溯微坐在溪边的一块灵石上,徐千屿躺着,枕在他腿上,手里还握着他一缕头发,一定要捏住,拽住什么东西才甘心。沈溯微见她发梢都垂到了水里,伸手拢了拢,片刻后又散下来。   剑君同这头发斗争了一会儿后,以剑气裁下自己窄窄一条衣裳,给她不甚熟练地扎了起来。复一伸手,自树上飞下来一朵盛开的玉簪花,花盏很大,每一朵花瓣都尽力地往外翘着。他将花在水里蘸蘸,捏着下颌将徐千屿的脸扭过来,倒扣在她额头上。   徐千屿的面孔被一片白遮住了,她感觉一股舒适的沁凉从额头渗入身体,平复了燥热,便渐渐安稳下来。   沈溯微捡起她的手,准备帮她调息,一回头,他看到那花盏里的水流了出来,顺着她的面颊,横着流到衣领里,仿佛她在花下静静流泪。   他一顿,帮徐千屿擦了擦“眼泪”,然而那眼泪不尽。他忽而感觉到一股极为强烈的悸痛,从手上燎原一般蔓延到心口。   又来了。   他凝神忍耐片刻,将徐千屿抱在腿上,取下花,直接将徐千屿摇醒,打破这个令他无法忍受的心境幻象。   徐千屿倒确实没有哭,自己抹了抹脸上的水,甩到一边。但睁了眼,还是用看娘的那种仰慕的眼光看他。   罢了。   沈溯微垂睫,以两指抵住额心,白光闪烁,面容变化。   但并不是像以往那种大变。而是在他原本五官的基础上,将颌线柔和,眉骨降低,眼型变圆,唇形略丰,旋即收肩收腰,转瞬间便是个容色清冷的素锦女身。   还有一对耳铛,徐千屿耳上看到的那一对,现变现用,静静地摇晃着,风姿绰约。   徐千屿坐了起来,眼睛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   她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了。   她娘果然是个天仙。   冰肌玉骨,天香国色。   这样的话,自己应该也生得不差。想到此处,徐千屿不由得满意地弯起嘴角。   沈溯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神色既钦羡又仰慕又惊喜,炙热得惊人,起初还能与她对视,片刻后目光便移向一旁:“看着我做什么。”   徐千屿忽然开始急切地蘸水梳头,不愿在娘面前落了下乘。   沈溯微将目光转回,见她仰起脸盯着他,那神情似期待,又似羞赧,忽而福至心灵,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矜淡道:“你很漂亮。”   徐千屿得到想要的答案,登时笑得灿如夏花,低下头道:“还好吧,没有你漂亮。”   沈溯微不知该接什么。   片刻,他说出一句:“把手给我。”   正事要紧。   然而,他的灵力甫一从她掌心进去,徐千屿瞬间变了脸色,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疼。”   “……”沈溯微亦微变面色。   这是怎么做到,几个月功夫,灵府经脉全部缠绕纽结在一起,梳都梳不开?   再一看徐千屿已经抽泣起来,他松开手道:“……别哭了。”   “你的内功,你……”沈溯微斟酌一下措辞,“练的时候,可有哪里存疑吗?”   徐千屿想了一想,用袖子擦眼泪,似是很委屈:“敲头。”   “敲头?”   “幻象会打人。”她又控诉道,“直接从第三节 讲,我又不会。”   沈溯微道,“何门何派,哪本书的第三节 ?”   徐千屿恍惚着,又说不出来。   沈溯微变了个问法:“哪一节,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徐千屿印象可太深刻了,脱口而出:“观察灵脉。”   沈溯微大体懂了。   果然是无真所授内功,这是法修的内功。   相比剑修,法修更重内修。按理说基础内功应该更扎实才对。   果然她是从基础上就出了问题。   “除了观察灵脉,还有哪里不会吗?”   “从沉入灵池,就不会了。”徐千屿抽泣,“什么都不会,只会引气入体。”又呜咽道,“就敲头。”   沈溯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裁下一截衣裳作帕,递给她:“别哭了。”   徐千屿“嗯”了一声,非常听话地止住,并不愿在娘亲面前太过丢人。但擦干眼泪,便又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拉都拉不开。   “……”沈溯微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   但那也是非常遥远模糊的记忆了。   自他杀伐气重,又以水灵根入冰雪道以后,身上寒极,很多年没有任何除坐骑以外的动物敢近身,他亦没有主动去靠近过任何动物。   徐千屿蛮缠着他,她身上很热,竟有一种此世间唯和他相互依存的错觉。   此时四下无人,今后亦无人。谁又能知晓,这些年离他最近的人,是眼前这个。   片刻后,沈溯微道:“人能修炼,是因前有灵府,后有灵根。灵府,是身体内净化过的灵气积累之处,日后结丹,就结在这里,故而又名丹田。你知道灵府在哪里么?”   “在下腹部。”   低头一瞥,见徐千屿聚精会神地听着,手抚摸着自己的胃,便轻握着她的手,挪到了肚脐下面,蜻蜓点水地摁了一下:“下腹部。”   又道:“然而修士之所以能吸收灵气,是因为有灵根。灵根一般是出生即有的,先有灵根,后有灵池,七八岁时方有灵府。故而,灵根是修炼之始。你知道灵根在哪里么?”   他讲到此处,将徐千屿抱起翻了个个儿,背面朝上。   “在人的尾骨上,你自己摸摸。”   “灵根于修士,如胚芽于草木。百年前大混乱时期,宗门间决斗,杀死一个修士,只需剔去他一块尾骨,便能得到他近乎全部的价值。”   “仅有灵根尾骨,亦有可能重新生发生命,不过,生发出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只知修士的尾骨生发过魔王,这样的魔,一出世便继承了修士全部的力量。”   “摸到了么?”沈溯微低眼。   徐千屿本就昏着,反手摸自己的脊柱骨,姿势很是难受,只觉得娘一直用冷清清的声音,在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又在一旁冷眼看着,要求她自己做很困难的事,便委屈道:“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就不能替我摸一下么?”   但一出口又觉后悔,她告诉自己,这可是娘,可不能这么凶了,要温柔一点。   沈溯微默了默,指尖顺着她的脊柱骨,一节一节地向下默数,直到停在尾椎骨上,摁了一摁:“在这里。”   徐千屿“嗯”了一声。   “灵池是由灵根生发,在灵根之前,用于暂时储存灵气。”沈溯微道,“所谓的沉入灵池——”   他话语一顿,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片刻后他两指摁上徐千屿的灵根,在她灵池之中看到了一棵树。   确实是一棵树,枝繁叶茂的枇杷树。   正常修士筑灵池,第一步先入定,随后幻筑自己的形态,那个具备金色脉络的小人便是自己的灵池。也有一些修士,对自己认知不清,在身高,腰背,外形,腿长上面有些出入,使灵池不与自己相像。顶多有些人出了差错,把男女搞混。   但至少应该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一棵树。   沈溯微忍不住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一脸茫然。   神识又沉入她灵池,击出了一缕剑气,这枇杷树像人一般,忽然弯折下两根树杈,以打陀螺的姿态回击,将剑气打散了。   “……”   他现在明白徐千屿为何一直难以升阶,又总是爱灵气外泄。   枇杷树已经长到了顶,枝枝叉叉相互勾连,细微之处全部阻塞不通。一棵树,若是能练好人的内功,就奇怪了。   “你的灵池……”沈溯微道,“搞错了品种。”   他用剑气勉强将上面的枝枝叉叉解开,解不开的便剪掉了。郁结的灵气全部散在空中,徐千屿便退了热,自行沉沉睡去。   沈溯微并不很高兴。   此举治标不治本,那些枝叉过不了多久便会长回来。他至少得帮她重新筑一个人的灵池,此举需要她入定配合。他至少还得寻个机会再来一次。   他将徐千屿抱起来,送回阁子。   撩开帘子放下她的时候,徐千屿忽然呓语道:“师兄。”   沈溯微一怔,他刚换回原身,以为她醒了,便僵在原地。   不知她喊的是哪一个师兄,他没有应答。   徐千屿续上一句:“我挨打了。”   在宗门修炼,打人和被打都是常态,实不是什么稀罕事,每个人都要学会接受。   但沈溯微听到自己道:“谁打你?”   “……”徐千屿想了半晌,又说不出。   “睡吧。”沈溯微不等她回答,在她额心一点,放下帘子消失。   作者有话说:   微:男号女号切换自如。   岛:快乐。 第46章 炼器炉(一)   系统:“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徐千屿摇头:“不记得了。”   系统:看你脸上的笑, 我觉得你在骗我。   徐千屿翘着嘴角穿衣,她当然模糊地记得:昨天晚上“娘”来看她了。   不过她知道那都是自己的幻想,便权当一场好梦, 不想同别人说。   不过, 娘关于“灵根”“灵府”的教导, 却一字不差,全记在心里。徐千屿想到此处,忽然起疑。因为她不可能幻想出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容。   难道,昨天有修士来提点过她?   她脑海里闪过一人, 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看到桌上的内功书籍,便抱起来,去找师兄解惑。她已经许久没见师兄了, 偶尔也应该刷个存在感, 以免在进内门之前, 他把自己忘了。   出门时, 徐千屿碰见个瘦弱的女修徘徊在门口,一见她, 目光紧张地看过来,似欲言又止。   徐千屿:“这谁?怎么感觉她在看我?”   系统:“没印象,她好像不是主角,应当是个路人。”   徐千屿见她不出声, 没有理她, 那女修巴巴地看着她从面前走过, 始终没敢开口。   书摞在了沈溯微桌上。   沈溯微拿起一本, 翻了一翻, 见里面密密匝匝画满了圈, 其他书也都是如此, 倒是看得极为认真,出乎预料。他不动声色,抬眼看徐千屿:“想要解答?”   徐千屿点点头。   但她看见沈溯微似乎并没有为她解答的意思,他将书合上,堆在书桌一角。   可惜了,现在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   沈溯微将书摆整齐。   都是因为灵池里长了树。   徐千屿忍不住问道:“沈师兄,你近日很忙吗?”   她问题太多,回答起来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上一世师兄便繁琐事务缠身,动不动就要出门,没那么多功夫一一解答也是正常。   沈溯微默认,又道:“书放在我这里。回头我一一批注给你。”   徐千屿心怀愧疚:“那……你在不忙的间隙批注就好了。”   沈溯微道:“在我还你之前,停修内功,以免行差走错。”   他抬头,见徐千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停修?”   怎么,无真师叔抓得还挺紧。   弟子不该置喙尊长,但他的确不大明白,既如此严格,却又为何单从第三节 讲起,叫人连基础都筑错,这么久了还没有发现。   “如何?”沈溯微抬眼看她。师兄的眼尾原本微微地上挑,有一种含蓄收敛的秀雅。他平素不常直直视人,若分毫不退,目色如锋利剑光,面无表情,倒有些压人。   徐千屿叫他看了一会儿,咬咬牙:“行吧。”   沈溯微亦道:“好。”垂下眼,任她告退了。   徐千屿回去时,又碰到那名奇怪的女修盯着她看,目光饱含着期许和不安。她扫她一眼,一阵风似地走了过去。   “等一等。”   她果然叫住她。徐千屿转身。   女修跑到了她面前,手捏裙边,冷汗直流,哆哆嗦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全部倒了出来:“徐师姐,我名叫虞楚,也是外门弟子。我听说,听说……你你和陈铎势不两立,他亦是我的仇人,我愿意,带着全部身家投奔你,为你驱使!”   说完,仰起小脸,视死如归地看着她。   “……”徐千屿原本还算好奇的脸,登时沉了下去。   她还以为这女修是为她的魅力吸引,谁成想是这么个原因。偌大一个蓬莱,就没有一个喜欢她,主动和她做朋友的人。   “身家?你有什么身家值得我稀罕。”虞楚看到徐千屿面色阴沉,抱臂冷笑道,“我身边不缺朋友,单缺一个伺候我的丫鬟。”   大家都是同门,这话说的趾高气扬,甚为轻侮。眼看虞楚面色讶然,眼里含里泪水,徐千屿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虞楚却在身后大喊一声:“可以!”   不就是做丫鬟吗。丫鬟都不会像她从前那样,动不动就被人拳打脚踢。   徐千屿没有理她,径自进了屋,走到无真面前。   少年睁眼看她,在他开口劝学之前,徐千屿鼓起勇气,直接把梦影筒关了。   她松了口气,又朝梦影筒拜了拜:“不好意思了师叔,待我得了师兄解答,必然加倍勤勉练习。”   徐千屿这几日既不练内功,也不想去擂台,便多了很多空余时间,琢磨一下如何做生意。   系统看着她每日拿着小盒,小瓶,神秘地在院落中收集各种花瓣,露水,又捉了些蝴蝶,又将自己从凡间带来的珍品重新分拣一遍,不知想干什么。   此时,虞楚亦在家里研究,如何做好一名丫鬟。   依照她在家时稀薄的记忆,丫鬟会和小姐形影不离,吃住都伺候小姐,并且负责记住小姐的各种琐事,必要时候加以提醒。   翌日一早她便出现在徐千屿阁子外。眼看快到了上学时间,徐千屿的门窗依然紧闭,不由担心起来。她排演了三次,终于在第四遍闭着眼睛,勇敢地敲响了窗户:“小姐,您起了吗?”   窗户开了。   徐千屿头发散着,脸色极为阴沉,那双冷艳跋扈的黑眼睛在她脸上一扫,叱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吵死了,滚出去!”   窗户嘭地关上,虞楚手还悬着,浑身颤抖起来。   徐千屿骂人,劈头盖脸,很有气势,令人心惊肉跳,忍不住怀疑自我。   虞楚不敢回忆刚才的画面,只绝望地心想:完了,她将徐千屿彻底得罪了。   她已经惹了陈铎,如今又开罪了徐千屿,她可是能揪着陈铎的领子拳打脚踢的人,凶恶起来,比陈铎更甚。往后两面夹击,她,她还有活路吗?   她想走,但走不动,腿脚一软,跪在了院子里,面色惨白地抖了起来。   一刻钟后徐千屿匆匆起床洗漱,穿戴好出门,一出门便吓了一跳,因为有个人跪趴在她门口绝望地哭,愕然:“这谁?”   系统:“……是虞楚。你还记得吗?你早上不大清醒的时候,推窗骂了她。”   徐千屿走到她面前,低头,提着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虞楚的一双眼睛本就大,饱含着泪花时,白花花的一片,很是可怜,像待宰杀的兔子成了精。她惊恐地看着徐千屿,片刻,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拳头招呼在她脸上。   徐千屿将她松开,抱臂,有些疑惑地喃喃:“炼气第九层。你比我还高一层呢,干嘛怕成这样。”   方才她触到虞楚的脖颈,已探知了她的修为。   虞楚十分意外地睁开眼,又挨了徐千屿当头呵斥:“你给我说清楚。我又没刁难你,你为什么一大早在别人房门口跪着?”   “不是,不是你。”虞楚连忙摆手,心里也知道此举万一给别人看到,会造成误解,徐千屿生气是理所应当,“是我,是我腿软……”   徐千屿本就起得迟,再听她结巴下去要迟到了,便抛下她,匆匆往校场赶去。虞楚一怔,徐千屿和她想的并不一样,追了上去:“小姐,小姐……”   徐千屿并未回头,见虞楚快步追上来,冷着脸道:“不要一大早来叫我。我不清醒的时候,是会骂人的。”   虞楚一面追她的步伐,一面怔怔点头。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她是在向她解释吗?   虞楚此时方想到自己还带了用于讨好徐千屿的见面礼,便将那盒饼糕捧起:“小姐,这是我做的饼糕……”   徐千屿扫了一眼,并没有接。   虞楚恍然大悟。她是丫鬟,怎么能让小姐拿着东西呢?便将饼糕装好。片刻后,徐千屿手里提的书袋,也到了她的手上。   一路跟到了学堂,虞楚掏出准备好的帕子,在徐千屿一屁股坐下之前,拦住她,帮她擦了擦玉凳。   身旁的人讶异地打量她们,朝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虞楚动作一顿,脸上火辣辣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心一横,大声道:“小姐,请坐。”   她以为在众人面前伏低做小,做足了面子,能讨好徐千屿,然而徐千屿目露嫌弃,抱臂坐下,并没有理她。   她心中大为忐忑,惨白着脸坐在小姐旁边,反思自己的言行。   徐千屿觉察旁边有人,倒看了她一眼。   因她气焰嚣张,独来独往已久,没有什么人敢坐她旁边,虞楚是第一个。   中午的时候,虞楚再次殷勤地打开了饼糕的盒子,推到了中间。虽然徐千屿并不一定看得上,但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也要积极地表现。   饼糕金黄松软,一朵一朵做成梅花形状,整齐地排列在木盒中,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卖相倒是不差,徐千屿扫了一眼,也觉得饿了,便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虞楚的心重重地跳了起来。眼见小姐吃了一个,仍然是那副脸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她吃完了,又抓了一个。   片刻,又吃了一个。   虞楚掐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太喜悦的表情。徐千屿已经用行动证明,她的饼糕是有价值的,她亦是有价值的。   徐千屿品尝完了一排,骄矜地点评道:“你应该加一些薄荷叶。”   虞楚:“!!明天就加。”   徐千屿面不改色:“覆盆子,金银花……”   虞楚抄起了本子,一一记下。   虞楚偷偷地观察徐千屿,在“覆盆子”的后面一页,记下一些小姐的脾性。徐千屿上课时倒很专注,目视前方,也不多话,偶尔发言,也是言之有物,有理有据,不似陈铎那等虚伪张扬之辈。   徐千屿记笔记时,便瞥见一根毛,投影在她书上,很是无言。虞楚每悄悄回一次头,她翘起的发丝的影子便晃动一下,还以为她不知道。   想想虞楚,她不仅发髻梳得乱,弟子服也穿得很随便,长长短短,纽扣也搭错了,她早上出门乍一见跪着的虞楚,还以为是收破烂的人在乞讨。   真没见过比她还不能自理的人。   待晚上虞楚帮她把书袋提回,送到门口,徐千屿将书袋和她的手臂一并抓住,拖进了阁子,关上了门:“进来。”   虞楚瑟瑟发抖地看着四面黑屋子。   她小时候,亦是见过很多主子,表面上宽容待下,关起门来,就用银簪扎丫鬟的手指。若是那段日子心情不好,丫鬟手上,没有一块好皮肤。   她咽了咽口水。镜中,徐千屿的脸笼在隐含阴暗中,显得喜怒莫辨,有些阴森。   “你的头发梳得太乱了。”徐千屿自镜中冷冷看她,果然发难,“做我的丫鬟,会丢我的人。”   “小姐……”   徐千屿一拽她的头发,虞楚闭上眼睛,然片刻又睁开:虽然动作有些粗暴,但徐千屿只是将她的发髻松开。还拿起梳子,不甚熟练地帮她梳了两下蓬乱的头发。   但只梳了两下,她又不高兴地丢下了梳子,梳子碰妆台的声音,将虞楚吓得心惊肉跳。   小姐果然是喜怒无常的。   “你起来。”徐千屿将她揪起来,自己坐在镜前,将发髻也拆了。   她不仅只会这一种发型,刚才她还发现,她只会给自己梳,不会给别人梳。   虞楚站在一旁,看着小姐把头发散了,再一步一步地重梳回去,侧眼看来:“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虞楚哪敢不会。   “以后就这样梳头,听懂了吗?”   过了一会儿,镜子里出现了两名双螺少女,一个明傲,一个胆怯。昏暗烛光里,宛如大狐狸带着跟班小狐狸。   “……”虞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一向是随便梳头,发髻扁扁的,向两面松散,没什么精神,如今发髻翘起来,还用水服帖了,衬出清秀的五官来,镜中人不太像她,倒有些不敢认了。   不过,换个发型也好,算是与过去的自己割席了。   虞楚又吃了一惊。因徐千屿随便抓了两个看起来就很贵重的赤金发梳插在她头上,她挣扎起来,徐千屿便蹙眉:“烦死了,别晃来晃去。”   虞楚不敢动了。   又片刻,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发间戴了不少首饰,光明闪耀,倒好像真的有些徐千屿的味道了。   她忽然心定了一些,甚至敢于仓促地笑了一下,又赶紧收回。打扮成这样的自己,仿佛也沾染了一点小姐的勇气。 第47章 炼器炉(二)   徐千屿送虞楚不少首饰, 刚开始是赤金,后来发现轻盈、透净的配饰更适合她,就改送了紫晶, 碧玺一类。   虞楚不敢收, 徐千屿看着她道:“吃人的嘴短, 拿人的手短,你懂么。”   她是想答谢虞楚的饼糕。   虞楚思忖一会儿,听懂了,拿人的手短, 收了小姐这么多首饰,她怎么敢的?该尽力多做一些饼糕。   于是她晚上熏炉看火,烤饼糕至深夜。早上敲窗, 投喂徐千屿。一忙碌起来, 昏天黑地, 完全忘记自己好几日前还绝望地想要投湖。   若是味道满意, 徐千屿每次都会吃不少。待吃过半盒,见虞楚盯着自己, 徐千屿会放下手中那块,斜看过来:“给你留一些吗?”   “不用。”虞楚忙道。   她晚上会吃很多失败试验品,根本不想吃。   徐千屿点点头,毫不客气地继续吃。   虞楚拿起空空的木盒, 嘴角翘起, 内心升起了一种极致的满足。   她以前怎么没觉得自己做的饼糕有这么好吃呢?拜访陆姑娘时, 她常会带一份糕点, 陆姑娘矜持, 口中笑着道谢, 却从没有当着她的面吃过她的东西, 故而她并没有在陆姑娘那里得到过验证,心内一直很忐忑。   陆姑娘那里总有许多精致的糕点,她一直觉得自己相形见绌。   但小姐的喜欢,给了她一种莫大的肯定。   自虞楚来,系统便暂时解放了。晚上给徐千屿念书做笔记的任务都落在了虞楚头上,偏她还乐此不疲。   她毕竟入门久些,有时碰到徐千屿不会而她恰巧会的内容,便先行替她解答。   “原来这些你都懂啊。”徐千屿道,“你懂得很多嘛。那你和陈铎对打,为何会输?”   说着她从床上爬下来,兴致勃勃地抽出剑,要与虞楚一试。   然后一剑便将虞楚纸片似的掀翻在地。徐千屿懂了。   虞楚的锻体太差,剑法也不上心。只练内功,身体太虚,也不顶用。   “你以后跟我一起锻体,挥剑五百。”   “……不要了吧。”虞楚顿时腿软,“我真的不行!”   她入门已六七年了,锻体年年倒数第一,跑两步都会喘气。她自己也不喜欢动,更不喜欢剑法,宁愿研究一下做饼糕。这也是她总挨欺负的部分原因。   虞楚道:“何况我一锻体,就没时间给小姐做饼糕了。”   “做饼糕?”徐千屿感到不可思议。   虽说虞楚的甜点确实好吃,哪怕是吃过不少山珍海味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火候精妙,质量上乘。而且虞楚是火灵根,能使得饼糕一直保持出炉时的热度和松软度。但这毕竟是在仙宗内,做饼糕算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难道不想筑基吗?”徐千屿很好奇,在她看来,虞楚马上就要筑基,竟然毫无动力,“你不想进内门?”   “不想。”虞楚坚决地摇头,“我自小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吃喝不愁,最好是没人欺负的地方当一只乌龟,不惹人注意地活上百年。”   徐千屿叹为观止:“那你也得筑基了才能活上百年。快点给我念心法!”   系统:人各有志,你就不要逼她了。像你这种卷王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快乐的。   人各有志,好吧。观娘也亦总是这样说。   徐千屿不强制虞楚陪她锻体了,但对饼糕的要求却越来越挑剔。软的糯的吃腻了,她要吃硬的,脆的,焦的,口感层次丰富的。   虞楚记着笔记,鬓角流下了冷汗。   原料倒是其次,这也太考验她的烘烤技术了。   虞楚阁子里有一只大炉,是她从二手市场换来的丹炉,经她一番改造,变成了烤炉。她在下面垫了一点煤渣,随后捻诀,指尖赤红的火种流转成一条漂亮的火龙,流入炉下。   热气升腾起来。   虞楚一手持八仙扇小心地控着火,耳朵贴近炉子,听里面饼糕膨胀的声音。   要怎么把软的外面烤出脆的,底部烤成焦的?   一刻钟后,虞楚从炉子里端出第三盘焦黑的失败品,分外绝望。   洗了把脸,再将新的饼糕胚小心地放进炉内,虞楚眼眶熬得红彤彤的,越发像只兔子。但做不出来,无法给小姐交代,她焦虑得睡也睡不着。虞楚总结了一下经验,再次伸手捻诀——   火光豁然炸开,风声“轰”地排开四周帘子。将她惊得跌倒在角落。虞楚的瞳孔内倒影着绚丽的一只火凤,在屋内飞过一圈,唳鸣一声,化为金粉湮灭了。   虞楚还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她……她好像突然筑基了。   *   虞楚烤着饼都能升阶,徐千屿非常妒忌,但也很欣慰,毕竟虞楚可以如愿以偿活一百年了。她翻箱倒柜地将自己从家带来的福龟玉佩找出来,赠她当贺礼,虞楚大为惊喜。   两人正说话,徐千屿眼梢一扫,一身锦衣的少年在阁子外晃来晃去,见她看来,冲她们一笑,朗若玉树临风。   徐千屿送走虞楚,向阮竹清走过去:“你又来了。”   果然她既不惊讶,也毫无歉意,还是顶着那副一看就很难讨好的脸。   阮竹清:“今日开张吗?”   徐千屿点点头,走进阁子内,从窗口出现,点亮了一只蜡烛。   四面天暗,桌上什么货品也没摆,当心摆放一根蜡烛,橘黄的烛火将背帘映照得粼粼泛光,也将徐千屿的脸照得格外神秘,她道:“静心。”   阮竹清感觉自己仿佛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完成什么神秘仪式的,便也好奇,依言闭上眼。   片刻后,眼睁开,阮竹清讶异。   那蜡烛已经换成一个白盏,盏中盛水,漂浮一朵晶莹剔透的睡莲。一只粉蝶在盛开的花尖上翩翩振翅,摇落金粉。   阮竹清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感觉心旷神怡。   又片刻,徐千屿伸出一双纤细漂亮的手捧起盏,粉蝶飞落至她的肩上。端起的瞬间,盏中幻化,徐千屿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盏澄清的花茶,茶水底部色深,向上渐变至透明,水面上漂浮一片洁白狭长的花瓣。   幻术?   阮竹清接过茶,清香袭来,忍不住啜饮。   “好茶啊。”他顿时称赞起来,自来了仙宗内,他对吃喝饮食的底线一再降低,八百年没有喝过这么精致的茶了,咂嘴品了品,忍不住一饮而尽。   徐千屿不动声色。   南陵豪奢茶楼,普通小把戏耳。她整日和那些纨绔厮混这种地方,纨绔们忙着去调戏茶娘子,她拍案而起,将茶娘子解救到包厢,然后逼人教她变戏法。   阮竹清看起来已经被征服了,他觉得徐千屿是宗门内罕见的有品位之人,交个朋友不亏:“哎,你不问问我买什么?”   “我管你买什么。”徐千屿一盆冷水泼下,“我只管我卖什么。”   她在阮竹清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从案下拿出一块玉牌扣在桌上,转个向,上书:紫玉。   “这是今日题眼,今日所售之物,全与它相关。”   阮竹清看着那牌子,怔了怔:“为何是它?”   他只听说过作诗作赋有题眼的,没听说过买东西也有题眼。   徐千屿一瞥天边紫黑夜幕:“有感于晚霞。”   “……这倒是新鲜,你说说你卖什么,怎么个卖法。”   面前排出十个一模一样的木匣子,徐千屿又将顺序随便调换了一下,道:“现在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何物。内容不同,落子无悔。”   阮竹清挽起袖子,竟然生出了一种兴奋感:“这我知道,盲选是吧?你要价多少?”   徐千屿:“你愿出多少?”   阮竹清:?   这生意做的甚是随缘,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多少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吗。   徐千屿侧眼瞧着他:“你认为它值多少,便出多少。”   阮竹清实在太好奇了,前面又是茶又是蝴蝶,已经将他的期待值调动得太高:“我出三千灵石。”   系统:!!好家伙。   徐千屿没有说话。   阮竹清家里是祖辈的灵石猎人,俗称开矿的,他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上一世能做成朋友,便有其中原因,于挥霍钱财上面,两人算是知己。   “愿赌服输。还有,每人每日最多开五个。”   “开吧开吧。”   阮竹清修长手指在盒子中徘徊半晌,选中一只盒子,颤抖着手打开。取出一只玉髓镯子,放在眼前观摩。   那质地温润细腻,晶莹剔透,紫意如水中浓雾温柔漾开,绝非凡品。才三千灵石,不亏。   “再来一个。”   这次开出了一只玛瑙发梳,造型相较之下就较为普通,阮竹清面露失望,但还要再开。   这盒子看起来很空,好像什么也没有啊。   阮竹清心往下坠,将盒子倒了到,当啷啷倒出了一小颗玉髓珠,难以置信道:“你这就属于赚黑心钱了……”   这跟空的有什么区别,三千灵石!   “你自己答应的愿赌服输。”徐千屿抱臂冷冷道。   她抠了半天才从首饰上抠下来一颗珠子。   “行行,再来一个,最后一个。”阮竹清黑着脸掏钱。   这次他选之前,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向上天祈祷了一下,才小心地抽出一个,打开一角,小心地向里瞅一眼,面色却一变。   那物出来,光辉耀眼,星点闪烁,几令人不能直视,以无数宝石镶嵌成凤凰摆尾,奢华无两。   徐千屿:“传言是杨贵妃的紫玉琉璃簪。”   好奇地看他脸色。   她早就派虞楚打听过,阮竹清这几日在宗门各处购买了曜石、废剑段、幽盈草,感觉他在收集什么东西。她如有所感,跑到炼器课的炉旁将册子拿来,翻了一翻,这几样东西通常用来炼弓。   “是为水月花境准备吧。”一旁的师兄说,“毕竟水月花境内不能用自己的佩剑,只能用法器。近日弟子跑来炼器的多了不少,都想要强一些的法器,外面买不到。”   徐千屿见那原料里面,还差一个紫玉簪。所以阮竹清找她,肯定是为了买簪子。   紫玉簪她倒是有许多,但倘若只卖一次,就太亏了。   然而眼前这个抽出来的紫玉琉璃簪,实在是太过贵重华美,普通人尚且挪不开眼,何况是阮竹清这等喜风雅,喜收集华美物件的公子哥。阮竹清单想到徐千屿手上有些珍品,没想到这么宝贵的宫廷之物也在她手上。   徐千屿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浓浓的郁结。毕竟这个要拿来融了炼器,未免有些太暴殄天物。果然他道:“不行,再抽一次。”   倘若能再抽出个普通点的紫玉簪就好了。   阮竹清如此地拜了拜上苍,然后绝望地从盒子里叮铛地倒出一小颗玉珠。   他摁了摁眉心,平复了一下暴躁心情,扬手:“再来……”   “没有再了。”徐千屿手脚利落地将所有东西收了干净,“每人五次机会,你已经用光了,改日再来吧。   “别别别。”阮竹清正在情绪中,闻言大为崩溃,他坚信自己再抽一次绝对能翻身,他不想今日以一颗见鬼的玉珠作结,“我加点灵石,能再抽一次吗?”   “不能。”徐千屿铁石心肠,“天黑了,我累了。改日吧。”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啊?”阮竹清很失望,但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期许的亮光,“明天一早来找你行吗?”   “三日后吧。”   “三日后?!”   徐千屿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徒留一片萧索的黑暗。   系统:不知不觉他就在你这里花掉了上万灵石……   系统:不过那杨贵妃的簪子太可惜了,就这样卖掉了。   “什么杨贵妃,我编的。”徐千屿口感舌燥,喝了口茶道,“那就是我家铺子里的老陈设计的,不要钱。”   但因是她生辰特别设计款,外面再无第二个,阮竹清拿到外面也没有人敢说是假的,他更无法把杨贵妃的棺材板撬开印证。   沈溯微站在旁边看完全程,默默无语。   听闻徐千屿这几日既不炼内功,也不上擂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路过此处,便停下来看看她,见她和一个外门弟子一来一往,又奉茶又表演蝶戏,肩膀上怕是洒了些花粉蜂蜜之类。   现在知道了,忙着蒙人。   那木盒上有法修的“隔空换物”印,他一眼便瞧到,阮竹清不顾抽到哪一个,其实内容都为徐千屿所控。   夜色中,沈溯微闪动的瞳如琉璃,看不出表情。   玩弄人心,倒有一套。   他想了一想,跟上徐千屿。   且看看她进外门以后,一天能有多少个时辰花在修炼上。   然而徐千屿果然事务繁忙。刚回去没多久,便又端了一只碗出来,沈溯微一路跟到了无真的阁子外,站定,心有些沉。   又走近一步,自窗外静静看窗上的影。影上,那一对耳朵一晃一晃,甚为生动。徐千屿一勺一勺喂那榻上少年花露,偶尔说几句话,亦是低声。   停修内功,也要来看望。   这便不单是师徒之谊了,是私交甚好。   作者有话说:   微:缺钱了找阮竹清,要修炼了找我,剩下的时间找无真。安排得很好。   微: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把你的树砍了。 第48章 炼器炉(三)   躺在榻上的少年咳了起来, 黑而长的睫毛颤动。   他基本镇压了这具躯壳,只是白日阳光盛时会有些虚弱。但每当小姐在侧,就好多了。尤其是她所带花露, 不知为何具有安抚魔魂的功效。   徐千屿一勺喂进去, 勺子抽不出来, 因少年忽而将勺子咬住,他如玉的额头渗出薄汗,徐千屿见状一惊:“师叔,你很痛么?”   谢妄真倒也没有全装。镇魂术的印咒, 每隔七日发作一次,浑身上下如有无数尖刺钉入各个穴位。离开陆呦以后,他身上伤痛千百倍地放大, 剧痛难忍。   但他只是眉心蹙了片刻, 便又恢复神色, 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魔要做人, 本就不易,他于血与痛中浴生, 早就习惯,这才是常态。   谢妄真双眸睁开,有些涣散,片刻, 方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外面, 花开了么?”   徐千屿一怔, 想到无真师叔喜欢桃花。若花还开着, 还能摘上一枝插进室内。但这时节, 外面栽种的桃花早就凋谢了。   谢妄真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声。徐千屿掏出些木片, 在桌上拼插成一个木制的袖珍版送风水车。   这自然不是她做的。是炼器课, 她不愿意刻木头,无聊地趴在桌上。虞楚却手巧,在一旁对照图纸,细致地帮她做了好多小物件。她看这个送风水车和家里的那个相似,有些意思,便要了过来。   徐千屿起身出门:“你等一下。”   她再回来时,水车内盛水,再倒上些她用于敷脸的花瓣,放在桌上。一松手,水声轻响,小小的水车转动起来。谢妄未动,但感到一股浅浅香风吹拂在面颊。像被羽毛轻柔拂过,这感觉太细微,他屏住了呼吸。   “你能感觉到吗?”徐千屿调整一下水车的位置,叫它能吹到谢妄真脸上,“已经是夏天了,外面开的是茉莉。”   这水车只要使用法术,可以不用添水,一直转动。如此一来,仿佛身置庭院中,时刻能感受到夏天的风。   徐千屿:“下次我再帮你换别的花。”   谢妄真忽而道:“明日。”   “明日?”   “明日……我,生辰。”少年睫毛颤抖。   其实明天并不是谢妄真的生辰,不过是那七日印咒发作之日。   那一日疼痛剧烈,他希望徐千屿在他身边,喂他一碗花露,同他说话,就如同现在这样,以便他熬过去。陆呦曾经给他庆祝生辰,使他知道生辰对于凡人来说,是个会被殊待的日子。小姐对在意的人,当真是出奇的好,好得令人上瘾。   他还想讨要小姐的殊待。   “生辰?”徐千屿露出狐疑神色。无真都没了意识,谁知道真的这样凑巧是明日过生,还是他在说些梦话。但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明日我还来。”   喂完花露,她便离去。   谢妄真在黑暗中,听着水流作响,凝眸感受着那缕细微的风。   徐千屿没走两步,忽然树上坠下什么东西,落入她怀里。   她伸手一接,接住一只圆溜溜的纸灯笼。刚看清那物,灯笼内火苗已经蹿到外面,她一撒手,顷刻灯笼烧成了飞灰,消散在空中,可谓是莫名其妙。   “谁把灯笼扔树上。”徐千屿环顾四周,不见人影,拍拍袖子,暗骂一声。   但经此一吓,那灯笼的暖意仿佛融进身体,她又感觉体内灵力爆棚,撑得难受,便赶紧迈脚回去了。   对于徐千屿半夜直直挺坐而起,系统已经没有太惊讶的反应,单是在她出门时嘱咐:“小千,把鞋穿好,注意门槛。”   徐千屿一把推开门。   月色之下,白雾缭绕,有一白衣美人,静坐在高耸的竹丛下,宛如一抹幽魂。她循声抬眼,那目光清冷如霜,飘渺如雾,不可捉摸。   徐千屿停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提着裙子快步下阶,直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似乎这还不够满足,还想搂住他的脖子。   “……”沈溯微一把架住她的肩膀,使她没能完成这个动作,浑身僵硬。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心理准备,但每次进入角色,忽要打破距离,还是有个适应的过程。   然而遭到拒绝,徐千屿仰头看着他,那比旁人更大一轮的瞳子乌黑,盛满了疑惑和委屈。沈溯微按住她肩膀的修长手指紧了紧,垂眸:“我有东西送你。”   说着,右手将一叠衣物递来。   徐千屿的注意力被转移,高兴地接过:“你给我带了礼物。”   既然要做戏,沈溯微习惯于做得周全、周到,没有纰漏。即便是做梦,他也不想给徐千屿留下什么违和的,不好的回忆。   徐千屿:“新衣裳。”   “嗯。”   徐千屿已经将它们抖展开,那料子轻柔,一件如云练霓裳,一件似仙鹤羽衣,她的眼神即刻亮了。再悄悄瞥一眼娘,衣裳好像和娘身上的差不多,穿起来应当也差不多的美,便不禁露出了笑容。   但当她再低头一瞧自己身上亵衣,笑容登时凝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着这样的破烂就敢出来见娘,立刻宽衣解带,准备当场换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她襟口,使里衣未能散开。   沈溯微停了片刻,将语气过了个淬,方平稳道:“外面太冷,回去再换。”   娘的口吻,清冷中带着柔和,徐千屿见娘担心自己,便乖巧不动了,任娘低头重新将她的系带系好:“好。”   沈溯微将衣裳放在一边,又将徐千屿抱起翻个面,横置膝上。他目视前方,将她垂落在地上的头发拿手一握一挽,置于颈后:“上次与你讲的那些,还有印象么?”   指尖已经沿着她脊柱一节节向下,停在尾骨上,轻轻压住:“灵府,灵根,还有灵池位置。”   “在尾骨上。”   “嗯。”他道,“所谓沉入灵池,便是将意识,集中在此处。”   徐千屿闭上眼,思绪下沉,随后一头栽入那漆黑的环境内,看到那棵她已经很熟悉的金线枇杷树。只是那树现下有点古怪,叶子不摇也不晃,身披一层流光溢彩的白色光晕。她凑近一看,那白色的光晕,是冰。   整个树被冰球封住,好似她儿时集市看到的琉璃冻花。   “它怎么了?”她此时方觉周身彻骨冰寒,旋即可怕的事情发生,整棵树颤动一下,陡然化成粉末,但冰壳还在,故而所有的灵气在壳中汇聚成一团金光四射的液体,像海浪一样涌动,仿佛一泊被融化的金箔。   树没了,徐千屿脑中一嗡,手脚发寒,想抢救一下她辛辛苦苦炼的内功。意识甫一冲进冰壳内,她听到娘在唤她,“徐千屿。”   仿佛隔水闻声,雾蒙蒙的,听不真切。   她堪堪稳住心神:“嗯?”   她心想,娘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进了仙门,此番入定,不要吓到了她。便费力地抽出神智应声。   “方才的衣裳,你喜欢么?”娘又问了句复杂的问题。   “……喜欢。”   “好。”那声音亦如冰珠滚在肌肤上,沁凉,但很轻,听着很舒服,“何不想想自己穿上是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偏又很有诱惑力。徐千屿一面死死盯着树,思维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散。   眼前那团金粉陡然动了!   它突出一块,成了脑袋,同时伸出四肢,赫然从混沌中跳出一个人型。   沈溯微松了口气。   他的神识在冰壳外,看着冰壳内终于有个少女模样的灵池,和一个如萤火虫般上下飞舞的光点——那是徐千屿微弱的意识。   但事情未完。徐千屿凝视着眼前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就长这个样吗?   不能吧。没有衣裳就算了,连头发都没有。这算什么东西?   沈溯微见那萤火虫绕着小金人焦虑地飞了两三圈,然后那金人忽然长高了一截。   ——徐千屿对自己的身高,还是有些执念。   当她发现自己能改变这个小金人的形态,意识便奔涌而出,收不住了。   沈溯微看了片刻,忍不住变了面色:“不要再拉长了……”   但是那金人的腿转瞬已经如扯面一般拉得有五尺长。徐千屿又想,脖子也要长,那金人的头便迅速向上生长。肩膀要平而宽,腰要细,最好长着浓密的头发。   这些混沌的念头同时迸发,却各个坚决,眼前的小人来回拉扯,瞬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溯微左手两指,陡然摁住徐千屿额心,她灵台清明,并未入魔。   那为何塑出的灵池会是这个样子?那东西四肢细长如竹节虫,身子如蚂蚁,脖子宛如一根支出去的筷子,扎着一个球,球上长着无数尖刺。因细长的两腿不能支撑如此高耸的身子,这个人从腰上弯折,头杵着地。   沈溯微看着眼前不可名状之物,沉默了。   这倒还不如一棵树。   灵池是修士私密之境。除了作战时毁灭对方灵池,不便以神识触碰他人灵池。除非一种情况,那便是借契的修士之间一种极度亲密行为,即“神交”。故而他只能站在冰壳外指导徐千屿,却不能出手帮她。   但他还没来及指导,事情就发展成这样。   沈溯微又看它一眼。   然后那“人”瞬间被冰冻结,停止了可怕的摇晃。   他握一缕剑气,欲修又止。   上次他是以攻击方式修剪了树杈,只需剪除树顶枝桠,便可使淤积的灵气散开,又不伤她的修为。   但这次,他分不清这东西的结构,不能贸然出手,否则不能保证是修剪一下,还是会不慎捣毁了她的灵池。只能叫她自己把这东西改过来。   沈溯微复唤道:“徐千屿。”   那萤火虫有气无力地飞了两下。   然而,似乎做完方才那一套大工程,它耗费太多能量,竟缓缓地消散了。徐千屿旋即睁眼,从入定中醒来。   沈溯微此时是真的有点想打人,垂眸道:“你这就不行了?”   就这点意志,每天不修心法,单钻研蒙骗同门,给师叔过生辰,以至该用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剩了。   徐千屿用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意思是他将她尾椎摁得很不舒服。还挣扎了一下,不想这样面朝下趴着,硌得慌。   沈溯微没了办法,只得叫她起身。   徐千屿觉得,此番起身后,娘的脸色冷若冰霜。   沈溯微确实很难接受这个结果。   他能有如今成就,一路行来多少有些苛求完美,凡事只有越做越好,没有越改越差。如今徐千屿在他指导下,灵池重塑成这般模样,几不能作战,肯定还得再来一次。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无法终结,叫他挂心,他便有些郁结了。   娘侧眼看她一会儿,目色幽暗,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问道:“你很缺灵石么?”   话毕,白玉素手伸至面前,捧一把发着幽幽荧光的白色小石头。   徐千屿在娘的手上取了几颗,放在眼前看,待认清那是灵石,忽然将他的手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要。”   又不要了?沈溯微以审视的神情注视着她。   徐千屿扣着他的手,亦看着他,目光盈盈,既崇敬又恳切:“你在那边,很不容易。不必给我,我很有钱。”   那边?   是当他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微:少女,你既在许愿池祈祷,有什么心愿吗?神将为你达成。   岛:我希望自己皮肤白个子高腿长,肩膀好看,腰细臀翘,头发浓密手指修长有锁骨,手腕脚踝漂亮。睫毛长眼睛亮,嘴唇润泽。举世无双的聪明,过目不忘,有花不完的灵石,修炼顺利今天筑基明天吊打老王八。   微:。   岛:许愿池,你还在吗? 第49章 炼器炉(四)   徐千屿复低头解下自己珍惜佩戴的锦囊:“你看, 我这里还有许多,给你。”   说着将他的手掰开,竟将几日所得, 毫无保留, 往沈溯微手里倒。   沈溯微一惊, 眼看灵石要满溢出去,劝不住她,便探出左手,一只信蝶自掌中翩翩飞出, 拍着翅膀飞至徐千屿面前。徐千屿的眼睛睁大,目光被信蝶吸引来去,一直跟着它落在自己的右肩。   沈溯微趁机接过她手上锦囊, 将掌中灵石全部倒回去。封好袋口, 不动声色给她悬回腰间。   徐千屿回过头来, 发觉两手空空, 一顿:“灵石呢?”   娘阖睫道:“我自收下了。”   徐千屿放下心,感觉心内无比满足, 便冲他灿然一笑,皎如明月生辉。   沈溯微一时没了言语。徐千屿的性子,原也并非不可捉摸,只不过很极致, 只凭四字:“爱憎分明”。   他顿了顿, 方道:“你若缺钱, 记得与师兄师姐或师长说, 灵石自有赚取之法。若非走投无路, 不可使旁门左道。他人之物若想变成你的, 只有他人相赠, 没有求取图谋。”   徐千屿不知听懂没有,点了点头。   白衣美人一叹:“我得走了。”   今日重塑灵池不成,无可奈何,只能等下一次。最快明日。   徐千屿舍不得娘,但也明白留她不住,只是目色有些失落。回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娘坐在竹林下目送她,一动未动。   沈溯微等她关上门,方起身消去幻象,拂衣而去。   但身后传出一声迟疑的:“娘。”   沈溯微身子一僵,转过身便见徐千屿不知何时又跑出了阁子,就站在他数步外的地方,见他回身,便朝他走来。二人之间隔着飘渺白雾,他当即抬起漆黑的眼,轻道:“止步。”   徐千屿真的停下。她并未发现异样,因为她根本没有抬头,只是赧然地看着他的衣摆,有些羞涩道:“娘赠我的衣裳,忘记拿。”   沈溯微心道不好。   那衣裳是他拿两片树叶幻化,为引她塑灵池而已,哪里是真的衣裳。他此行仓促,实际并不知道徐千屿的尺码。   化形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明早起来,岂不要伤心?但她既然当真,专程寻来,沈溯微无法交代,便默不作声以剑气裁叶,在身后变出两件。   徐千屿将衣裳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在林中站了许久,确认徐千屿没有再开门出来,方离去了。   沈溯微回去后,在案前坐了片刻,想到那少女的表情。   即便是知道徐千屿身量尺寸,他也并不合适以私人身份赠她衣物。想了想,他忽从那堆积的案卷中翻了一翻,找出一卷。   此卷内容是提议给外门和杂役换新的服饰,下附图示。因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直耽搁未复。   沈溯微对着那图示静静地翻了几页,合上。持笔一勾,盖莲花印,批准。   徐千屿翌日醒来,先是一惊。   她以为这是早上,实际已经睡到下午,但身体比之前更加沉重疲倦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被人打了一顿,经脉也堵塞了。她见自己手握的“衣裳”,实际是两片枯叶,便知道自己又夜游了。   夜中所见,不过幻影。   但她没有丢掉,而将叶子随手夹在一本书里。   窗外喧闹,弟子们似乎都在院外聚集讲话。过了一会儿,虞楚进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阁子门:“小姐,我们换新弟子服了,每人两件。你一直没有起来,我,我帮你领来啦。”   她自己已经换上,走上前时,徐千屿便看了个真切。新弟子服仍是素纱白裳,但肩上缀有玉珠飞羽,将她青涩的脸颊衬出许多活泼灵气。   据说弟子服早有争议。有几个长老觉得太花哨,影响练功。但弟子们很喜欢,少年人大都爱俏。徐千屿将柔软衣袍抖展开,挑剔地看了半天,点点头,也觉得比旧的好看些。虞楚转了个圈,羽毛尖儿摇晃,笑道:“好漂亮。像仙鹤羽衣。”   待虞楚一走,徐千屿也换上试试,在镜前照了照,很是满意,嘴角一勾:“娘待我真好。”   系统:“你清醒一点,这是你们发的校服……”   徐千屿置若罔闻,还不忘反复地搭配她的腰带、手环、耳铛:“它怎么早不发,晚不发,偏这个时候发?我不管,这就是我娘送我的。”   系统小心翼翼道:“那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徐千屿表情一顿。   糟糕,生辰——   谢妄真闭目,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承受四肢百骸撕裂的疼痛。待那扑在脸上的茉莉香气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他焦躁起来,方意识到:他从未感觉到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原是因为自己在等待。   小姐大约是忘了,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这个人可以随口应答,实际并不上心。因为她被宠坏了,即便是犯了错,也没有人能真的责怪她。他原本不该抱有期待。   袖口内,谢妄真将手指攥得发白。冷汗濡湿了眼睫,他感到了一种漠然的恨意。   然而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影跑了进来:“师叔。”   开门的瞬间燥热和喧哗涌入,仿若带来一线生机,将濒死的人冲刷上岸。   “我迟了。”徐千屿搁下伞走进。   外面夏夜疾风骤雨。徐千屿衣衫因而裹挟着热风与雨气。   小姐点起灯烛,嘴里说着话,念叨着领了新的弟子服云云。   屋里亮起来。她穿着确与从前不同,那肩上钉有羽绒花,动作间细小的白绒摇摆。   灯下看人,要比寻常添些颜色。   谢妄真发现小姐出落了些。她剪灯芯时颇为专注,不记得蹙眉,眉眼间浅薄戾气便散去,侧面看来,有一股纯洁的稚气,如桂宫仙子,不可沾染半分。   却叫魔更加觊觎。   徐千屿把凳子勾了过来,一扭头便与谢妄真深不见底的瞳孔对视。   徐千屿给他喂了花露,他今日有些喝不下去,冷汗密布,脸色也格外苍白:“师叔,你好些了吗?”   少年垂下长睫:“好些。”   隔了一会儿,见她还坐着,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又问:“你还不走?”   徐千屿奇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吗?”   她掏出几锭金,错落地摆在桌上:“此处什么也没有,你也别嫌简陋。按我们南陵习俗,先搭一座长命桥。”   谢妄真忽而想起初次见小姐的时候,她亦冲他丢过一锭金,和此时情态,大不相同。像做梦一般。   徐千屿又点了上一根“满天星”,是烟火。仙宗喜静,没炮,只有这种安静无声的烟火。她挑了半天,就这个点起来还算过得去,光芒璀璨,很是抓眼。   谢妄真觉察火星,一顿,侧眼:“你不怕,烧到我的床。”   忽而心中嗡鸣起来。   ——别让这炉子过来。   ——小心烧到你的床,你又爬不起来。   少女的声音娇蛮,又有些熟悉。谢妄真一时迷惘,这又是徐千屿何年何月对他说的话,还是他太痛了,对小姐产生的幻觉?   “不会的。”徐千屿伸手护了一下四溅的火星,小心地转过身来。   谢妄真先看见小姐白皙的手,再向上看见不断坠落那双手上的火星。   徐千屿自己喜欢烟火。自入蓬莱以来,她好久没放炮了,正好借此机会过一过瘾,就没顾上去看师叔的反应,光顾着盯火花看,嘴角翘起。   谢妄真便在火花四溅中,看向她专注的眼睛。小姐的眼睛本就明亮,在此绚烂火光中,更如泼洒金玉,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   烟火棒很快烧到底,徐千屿便对上谢妄真的视线。   火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使之染上细碎金光,黝黑而含情。少年红唇翘起,皮肤如玉,隔着璀璨星火,他分明是望着她笑。那笑于散漫中,竟透出了一丝温情。   徐千屿唇边笑意却忽然淡了些。   烟火灭了,两人笼进暗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谢妄真闭目,尚在心跳,鬼使神差道:“明日……”   徐千屿道:“我还来,等我。”   说此话时,徐千屿手按在金锭搭成的那座“长命桥”上,一推而倒。   谢妄真闭上眼,周身疼痛似觉察不到,竟又是一笑。   第二日,徐千屿窝在榻上看了一日书,毫无出门意图。眼看夜幕降临,系统忍不住提醒道:“小千,你是不是……”   徐千屿忽而道:“他是谢妄真。”   如系统有人身,此时已经从脖颈凉到后背,吓成了一座冰雕。半晌,它悄悄附在了徐千屿捧着的那本书上,从下面偷偷观察徐千屿的神色。   然而徐千屿的眼睛里,无爱无憎,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甚至迅速看完了一页,又翻一页。   她不仅认出了谢妄真,把他和小乙对上,还在认出他的瞬间,又看到无数往事。就在那处阁子里,有很多日夜,谢妄真坐在榻上持卷,她喜欢蹲在榻边,两手搭在他腿上仰头讲话。   他看书并不认真,经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散漫含笑地听,一瓣一瓣地喂她水果,仿佛那是更有趣的事情。   她想起这些,却很奇异地没有什么情绪,如旁观他人画卷。单是胸口伴随着败雪的疼痛,仿佛发作的陈年旧疾。   她没有继承前世的感情,却继承了前世的剑伤,时而隐隐作痛,这就很烦人了。   “我不会再去了。”徐千屿旧疾发作,就烦躁起来,“倘若你再骗我,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系统一见她眼神,和砍下狐狸尾巴那日如出一辙,登时瑟瑟发抖,连声道歉。又将无真钻进梦影筒的事,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话至末尾,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嘤嘤地哭起来,“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原本娇蛮可爱的宿主,忽然间和仇敌一般冷言冷语,令它在这个世界顿觉惊惶、孤单。   怎么有种失恋的感觉,呜呜。   徐千屿听完,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的木剑擦了一遍,随后提剑窗口翻出,踏入擂台。   自和陈铎对决的影像引起弟子哗然后,她没再上擂台。她不想看到别人的冷言冷语,又不知道那原本在勤奋榜的第一的名字现在跌到了哪一位,觉得甚为无趣,便不想去了。   但她此时想要练剑。   只有凌风的快意,可以使她忘记前世遗留的病痛。   徐千屿在那茧中投信柱内,看到了堆积成山的“信”。因堆满未收,她不能约架,要先清理她的信。   擂台之上,可以给同门传信,有公开亦有私密。公开的一般用于约战,凡至此擂台者,都能打开信,看到某人约某人一战。私密的则用于以武会友,交流技巧。   但时间长了,信的内容便不那么正式,说什么废话的都有,信也如雪片一般漫天飞舞。   徐千屿犹豫了一下,从中间取出一封灰色的密信,果然是骂她擂台打人,不讲武德。徐千屿面无表情地丢掉,又抽一封,展开,那信中人问她:“难道勤奋榜第一,每一场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地取胜吗?那可要小心了,许愿我千万不要碰到你。”   她果然就不应该看,应该直接把这信槽中的废纸烧了,影响她的心情。   徐千屿站了一会儿,决定再拆最后一个。她没有从中间抽,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信边盈盈生金光,与前两封私密信件不同,这封信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取看。   那上面的话却很短,只有一句:   “仗木剑的小师妹:你还好吗?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匿名。   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徐千屿怔住。   她忽然注意到,这信下方有很多歪歪扭扭的竖线,很是奇怪,细看,竟是一道一道的剑痕。   像是有修士看了信,亦有所感,想留下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便用剑留下了一道剑痕,表示有自己的一份。后面一个也如此照做。   那些剑痕深深浅浅,有宽有窄。她数了数,足足一百二十七道不同的剑痕。   曾有一百多个同门见她不归,看过她的信槽,打开过这封公开信,留下了一道剑痕。此信总是被取出又放回,所以才在最顶上。   徐千屿无言地看着信。   她忽而相信,这正是陆呦到来以前的蓬莱,一个她曾经深信不疑的师门。自有人不喜欢她,但她日日勤勉,亦有人能看得见,亦有人会在乎。许多同门,不知姓名,但早已遥遥相敬,相识相知。   她将其他的信烧了,单将此信放回信槽,决定明天也要来擂台,天天都要来练剑。   这么一想,她便开始拍人对战。但是夜深人静,弟子大都睡下了,没什么人在此处练剑。   好容易拍到一个,徐千屿一转过身,那高大的男人缠着腕带,一见她便道:“徐千屿,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还练剑?”   “师父……师兄。”徐千屿碰见熟人,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逢兴“嗤”地笑了,那双绿眼睛竟显得生动起来,如一汪春水:“我日日都在这里。若是弟子找不到人练习,我便会应战陪练。”   这教习,当得也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沈溯微以前也是如此。”高逢兴似是知道她想什么,两指挟着剑尖,将其“当”地一弹,剑鸣中横眼过来,目中雪亮,意气风发,“我喜欢剑。”   二人已经战起来。徐千屿上下翻飞,剑势凶猛,转瞬间过了百招,将高逢兴打退。   高逢兴道:“你进益良多,剑花也会挽了。”   徐千屿闻言,赶紧当着他的面又挽了一个,刚才挽得太仓促,有点不完美。   “果然是夸不得,这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高逢兴叫她逗笑了,抱臂瞅她,“你这灵池……”   剑术有所提升,剑势亦很凶猛。只是许久不见,修为就升了一层,恐不是她不愿,而是她力有不逮。徐千屿有进内门的资质,倘若老天叫她的修为就此到了头,在他看来,确实可惜。   戳到痛处,徐千屿不高兴道:“内功出了点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很快就好了。”   她当真是这样想的。   只要等师兄忙完,帮她解了那些书上的惑,她一定能升阶。   话说回来,师兄有这么忙么,竟然好多日都没有将书还回。他会不会是把这件事忘了?   高逢兴见她面色惶疑,竟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嘲讽她,劝慰一句,“你知道吗?我十三岁时便到达筑基第八层,迄今为止,停滞不前,已经有十三年了。”   见有人自揭短处,徐千屿大为吃惊,便被转移注意。   “修炼本就是如此,总有人比你天赋好,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高逢兴哂道,“我十三岁那年修剑术,教我的师父,就沈溯微,比我还小一岁,修为亦不如我。你再看今日,我二人差距。”   徐千屿忍不住问:“师父,你都不妒忌他么?”   师兄天姿太好,升阶太快,连她有时都会忍不住嫉妒。   “我儿时倒是有些耻辱,总是给他难堪。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对我轻贱半分,也没有畏怯半分,无论我说什么,他只谈剑。凡自己所有,倾囊相授,我自愧弗如。倘若将登大道之人,都是这样品性,倒也能令我信服。”   “待剑术学完,我亦想要做这样的人。不管旁人如何,反正我自求我的道,不为外物所扰。”   这些年来,他迎来送往,送走多少有天赋的同门,“徒弟”有进了内门的,有修为早就超过他的,他早就看淡,有了自己的节奏。   高逢兴道:“来吧,别废话了,再打一场!”   徐千屿感觉有些吃力,灵池仿佛纠成一团,经脉四处不通,灵池也耗尽了。但她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服软扫兴,便强行引气入体,扩了经脉,说不定这样就能将灵池撑开了呢?   徐千屿一跃而起,当头劈下,但这剑擦着高逢兴剑身而过,斜擦出了一溜火星。高逢兴在她轨迹歪斜的瞬间,吓了一跳,揪住她领子,将她接住:“怎么了,怎么了?”   徐千屿显然已经没了意识,高逢兴将她晃了晃:“你这,不要吓我。”   身后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袭来,面前一空。   高逢兴一转头,便见玉冠束发的白裳仙君,不知何时将徐千屿抱起,正垂眸看她的脸。徐千屿坐在他右手臂弯,头渐渐向下滑落靠在他的颈窝,沈溯微也没有将她扳正,只是偏了偏头,就那样忍受了。   “师父……”   他很是讶异,怀疑自己做梦,还揉了揉眼睛,“你,她……”   因沈溯微为人很有距离感,莫说是女孩,就连少年时关系亲密的男修搭他肩膀,他都会僵硬。   若有人从背后冷不丁搭上去,想同他玩笑,他应激起来,能瞬间将对方掀翻在地,或以剑气击出很远,反应过来,方道一声抱歉。时间久了,同门也了解他脾性,便知道在他面前守着分寸。   尚没有见他以这种抱小儿的姿态抱过谁,竟然抱得还很娴熟。   沈溯微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抛下一句话便消失了:“回头同你解释。” 第50章 炼器炉(五)   徐千屿一睁眼, 便是和娘在两块石头上面对面打坐的场景。娘幽幽看着她,耳坠安静地摇晃,似在思索什么。   沈溯微确实在沉思。   徐千屿思维的跳脱难束他已有所见识, 不知该不该再相信她一次。   徐千屿惊喜道:“你又来了。”   罢了, 再信她一次吧。   娘微一颔首, 开口道:“我今日教你塑好灵池。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未得我允许,不要擅自举动。”   她周身气质清冷似霜,看人说话时, 语气虽柔,但那柔中自带一种不可悖逆的气势,徐千屿不由得答了一声好。   但她想了想, 感觉疑惑, 又好奇问:“可你又如何将灵池灵根这些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你也是修士?你在哪个仙宗?”   娘同她说话时直直盯她的眼睛, 闻此言, 仍然目不转睛,却忽而一笑。仿佛这个问题幼稚, 并不足以叫他回答。   这几次娘一直没甚表情,如游离云端的仙人,不想笑起来如一剑破霾,摇光倾泻, 令人目眩神迷。   徐千屿看她, 又露出了仰慕和憧憬的眼神, 想问什么便也忘了。   娘又道:“过来。”   徐千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去, 跨坐在了娘的腿上, 眼睛还盯着他的脸。   沈溯微将徐千屿抱坐膝上, 微凉的手指向下, 又教她一遍沉入灵池。   沈溯微单刀直入,是因此后他会抹去徐千屿的记忆。待她醒来,便不会记得这个梦了,透露了什么倒也无妨。   徐千屿沉入灵池之前,他先一步将那东西融了,没叫她看到昨夜的杰作。昨夜塑灵池的记忆,亦全部抹除,不至于污染她的思路,以便更好地重头来过。   徐千屿看着眼前的一团海浪般涌动的金箔,果然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便是你的灵池。”   徐千屿疑惑道:“我记得这里,仿佛有一棵树。”   沈溯微:“你记错了。你是什么样,灵池就是什么样。”   我是什么样?   徐千屿一思考,那团金箔化成一个人形。   但这人形,很有些偏差。徐千屿对自己的外貌,天生带着一点自我欺骗式的美化,这个小金人明显比她高出许多,腿有一个半人那么长。   沈溯微看了半晌,问道:“你确定你长这个样?”   徐千屿亦凝视着这个人形。   ——她也想问,她就长这个样?凭什么是秃头?   沈溯微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头上开始长出尖刺,忙道:“不要乱想,把头上的东西收回去。”   徐千屿道:“那我想什么?”   “想你自己的身量,腿长。先从腿长开始。”   徐千屿一面仔细构想,一面又忍不住辩驳,她明明是有头发的,而且头发很是茂密。   只见那小人的两腿不甘地慢慢缩回正常,但同时头上尖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娘开始唤她:“别再……”但小人的脑袋已然蓬勃得宛如一颗正在生发的仙人掌。   徐千屿亦不知道不知为何长出来的头发是刺,有些慌了:“娘,你是不是能看见?”   沈溯微默然,徐千屿顿觉无比羞耻,那仙人掌小人的头转来转去,似无所遁形:“你不许看了,这绝不是真的我!”   沈溯微:“你听我说。”   然徐千屿慌张掩饰,那小人顿生异变,脖子、腿、胳膊、腰同时拉长,眼看又要往不可名状的方向发展。   那灵池的脖子猛然增长数倍,直接戳出了冰球。沈溯微默了片刻,神识分成数份,如穿云利箭般捣入冰壳内。冲出的气浪,将那飞舞的萤火虫掀飞出去。   徐千屿直接入定中惊醒,睁开眼。   旋即她感觉到尾骨被摁住之处,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一枚种子自那处向里、向外、向上下经脉,生根发芽,还没等她琢磨出那是什么感觉,便没有了感觉。   沈溯微神识进入冰壳内的瞬间,便将她五感全部封住。   凡人有五感,分别是看、听、闻、尝,再加触觉所感。神识是修士的第六感,异常敏锐,可达到五感达不到之处。既可感知万物,亦可如穿心利剑,捣毁修士心脉意识。   金丹以上,方能修炼神识。金丹以下,只有浅浅的意识。沈溯微将徐千屿的意识拍出去,是因他的神识太强大,两相接触,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随后他的神识摁在那个支出很远的脑袋上面,生生将其推回冰壳内。那团东西被冰壳再度熔炼。   沈溯微闭目回想。   那日徐千屿与“王夫人”同行,曾经下水。那少女自岸边冒头,随后她撑着岸边草,先是肩臂,后是腰身,再是双腿,如幼鲛化人,浴水而出,将琉璃珠似的水珠四溅。   她在岸边一面说话一面自己围上襦裙,夜色之中,如一段冰雪,甚为明艳。   以目为尺,估计她身量、腿长,便都有了计较。神识分成数缕,在金箔上下左右同时切入,转眼塑出个差不多的小人儿。   他立刻抽出神识,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仓促却并不含糊,分寸之间,颇为精准。   沈溯微已经感觉内府翻涌,似有腥甜,没有理会。单站在冰壳外,检查那灵池塑得是否准确无误。   给徐千屿封闭五感,他自己却不能封闭神识,否则便不能把握尺度。   他人灵池滚烫如金水,他尚未有经验,是头一回触碰。这感觉比他预想强烈一些。纵然他甚为克制,但并不意味着感觉不到。   他练无情道剑法已经很久,这是明晃晃的破道。   触一下,便掉下一重。   沈溯微面无表情,然黝黑眼眸深处,有些微不可查的涣散,但不过一瞬,便恢复清明。他垂睫看着指尖鲜红,半晌,心里竟涌上些自毁的快意。便没有抗争,任凭它层层破下去。   如此算是还得清了?他最在意之物,无非就是修炼。全部破了,总算能两不相欠。以此证道,还算诚心。待心定之后,他自闭关,从头练过便是。   这与他所受过磨难相比,并不值一提,他也没有太在乎。   旋即那金人的光芒将他唤醒。   徐千屿灵池修正,经脉归位畅通,先前积攒的灵气爆发出来,如金花猛绽,璀璨金雾将整个灵池笼罩。随即灵池开始层层扩大。   一层,二层、三层……   筑基第五层。   沈溯微看着,无谓地抹了抹唇边血迹。   连升六层,可见先前内功还算刻苦。倒也不枉他费尽周章。   徐千屿五感解开,方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四面虫声,远处鸟鸣,清晰入耳,变吵了许多,她捂住了耳朵,感觉后脑勺血管跳动。思维变得清晰,有梦之将醒的感觉。   四面果然生出许多白雾。   娘坐在雾中,还是那样看着她,似真似幻,仿佛下一刻便要跟雾一并消散了。她的声音亦缥缈如雾:“去吧。”   徐千屿如有所感,抬头看她:“你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   “那我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你了?”徐千屿冲她勉强一笑,但嘴角向下,分明是不高兴的神色,掩饰不住,“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那白衣美人的面色冷毅,目视前方,并不为所动:“好好吃饭,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徐千屿一时接不上话,眼中蓄了泪,晶莹晃动,在她哭出来之前,沈溯微断然起身离去,消失在竹林中。   “怎么都不等我告别呢?”徐千屿站在雾中,环顾四面无人,就这样被抛下,甚为无措。便在原地擦了一会儿泪水,无声抽泣。片刻,扑通伏在地上。   她倒下时间比预计早了一瞬,很是奇怪。外面夜色寒凉,过夜叫人看见便不好了。   沈溯微折身而返,以原身立在雾中,半晌,将徐千屿抱起来,穿墙而过,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又伸出玉白的手指,擦去她脸上眼泪。   为何要哭呢?他想。   昨日之事,皆为旧梦,忘了也罢。明日起来,该高兴才是。   然而徐千屿忽然睁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胸口还在抽泣,但玉珠般的眼睛盯着他,很是执拗:“师兄。”   沈溯微一顿。在梦中破梦,找到理智,是很不容易的事。她先前倒下,竟是装的,就是看他会不会回来,再撑着一口气,睁开眼睛,看清他是谁。   他两指靠近她额头,徐千屿扭头一躲,一把将他手指攥住,露出愠怒神色。   她不愿被消去记忆。   沈溯微想抽出手指,徐千屿紧抓不放,握上另一只手,两人胶着半晌,他只得保持一个弯腰俯身的姿势,没有表情地与她对视。   徐千屿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是不是常会摔倒?我试过。”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如同梦呓。   “为何摔倒?”   “因为……你看不见。”   沈溯微心中震动。他幼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看不见的,但他并非目盲,而是心盲。若心魔爆发,才会宛如回到最初被囚禁的地洞,四面黑暗,失去视觉。但此事除了徐冰来,蓬莱上下无人知晓。   他又一想,蒙眼练剑之事,确实只跟徐千屿说过,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此事。   徐千屿还想说什么,但人在梦中,无法清楚地表达。   她想起高逢兴形容师兄的话,她也十分同意,成大道之人若是如师兄这般品性,也能服人。   她想说仙途漫漫,不要太过着急,不妨慢慢体悟,如此筑得道心,便能更加稳固。若不为乱七八糟的感情所惑,也不至于自伤,好不容易修成剑仙,又太快地陨落。   这多可惜。   但是这么复杂的一段话,经她一说,成了:“你,慢点来,也能成。”   什么东西。徐千屿绝望地一闭眼,她自己都听不懂。   沈溯微不知道接什么话,也不知该怎么待下去,趁机触碰她额头,叫她入睡,亦将被攥得汗湿的手指抽出,放下帘子。袖中被握过的地方,似被火灼烧。   出门时他想,好奇怪。   原来徐千屿口中所喊的师兄,从无旁人,从始至终,一直是他。   作者有话说:   微:帮人筑基,把自己赔进去。 第51章 炼器炉(六)   发现自己筑基, 徐千屿第一件事便是拂林穿叶狂奔而出,摘一朵金莲,写下自己的名, 将花盏从水上“嗖”地漂了出去。   湖心亭上, 有一白衣老道持钓竿而坐, 那金莲转瞬便被他钓起,拿起投进匣中,悠远目光飘来:“徐小友,报名去水月花境?你可筑基了?”   徐千屿忙道:“我昨天晚上筑基的!”   老道笑道:“那你赶得很巧, 这一批马上便要报满了。”   徐千屿抿唇一笑。   她一定得去水月花境,因上一世全靠水月花境内表现一骑绝尘,才进了内门。   忽而想到什么, 她又拔一只金莲, 写上虞楚的名字, 飞了出去, “人这样多么?那我替别人报一个。”   “苍龙卧虎不少。因掌门放出话来,这次有内门大选。”老道持起金莲一看, “你的法器准备得如何,旁人怕都差不多了,要抓紧哪。”   于是这第二件事,便是自集市上买了心仪已久的暗器袖中箭, 又挑了把竖笛当剑, 还想要一些高阶的法器, 徐千屿便将大量灵石倒入炉内, 准备炼一把万鸦壶。   此壶是攻击性质, 能释放出许多火鸦。   她认真阅读炼器册, 用料一丝不苟, 晚上甚至打铺盖睡在炉边,但开炉那日,她将炉槽内银色的金属网取了出来,面色很是难看。   此网由无数个细小的银圈相嵌而成,光芒闪烁,如嵌满宝石,十分别致,但若没看错,这东西是个剑套。   华而不实。   她问旁边的师兄:“我分明是炼壶,怎么出来是这种东西?“   师兄仔细地核对了她的步骤和用料,笑了笑:“好像没什么错漏。不过炼器便是如此,有时候,运气不好也会导致偏差。”   徐千屿望着辛苦积攒的灵石换来的剑套,虽深受打击,但定了定神:没关系,还能补救。   当晚阮竹清来明棠阁,见到玉牌上的字换成了“鲛”,便急了:“哎,你上次紫玉还没有卖完呢,怎么换了题眼。”   他紫玉簪还没收集到呢。   徐千屿抱臂:“题眼本就是随我心情定,你管我。”   然后阮竹清抽到了剑套。   他捧着剑套蹙眉看了半晌,眉头舒展开来,徐徐赞叹道:“好美。果然是如雾,如电,如鲛之银鳞。”   徐千屿点点头:“你喜欢就好。”又面不改色地卖了他三颗鲛珠,最后给了他一根鲛珠紫玉莲花簪。   阮竹清竟然意外地抽到了紫玉簪,一双眼睛瞪大,大喜而归。   两个人都很满意。徐千屿赶紧将赚来的灵石再次倒进炼器炉,小心呵护。   然而开炉的时候,徐千屿看到里面的银发冠,心情更坏了。   *   这日虞楚出门,忽听到有人叫她。看清来人,惊讶道:“陆姑娘。”   陆呦看着她,笑容微凝,神情比她还要惊讶。   陆呦处理完麻烦,才后知后觉虞楚好久没有登门诉苦,不由得悬心起来。虞楚无人倾诉,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岂非要违背她的人设。   但多日不见,面前的少女非但没有憔悴,反而气色更好。她穿着雪白弟子服,发髻高耸,插着几个紫晶发梳,眼睛有光,竟透出一股以往不见的灵秀来。   陆呦打量着她,不知怎么有些失落,笑道:“你打扮得真好看,有什么要事去办吗?”   虞楚笑道:“我去给小姐取饼糕。等取来了,给陆姑娘也送一些。”   “小姐?”   “嗯……”虞楚道,“徐千屿,你认识么?”   陆呦如遭雷劈,万万想不到,她的攻略对象跑到了徐千屿那边,当下将虞楚手一拉,悄声:“怎么,她可是欺负你,逼迫你了?”   徐千屿的性子霸道,别说虞楚了,就连她也是天天被打压嘲讽。可是对方再怎么好欺负,也不能叫同门当丫鬟呀。   “也、也没有……”虞楚的表情微妙,陆呦看着,心往下坠,因为并不见委屈,甚至还有点暗喜。   虞楚没事吧?她怎么看不懂了?她是不是被徐千屿给洗脑了?   忙劝道:“你不要太好欺负了。她若是真的尊重你,把你当朋友,又怎么会叫你当丫鬟来侮辱你呢?“   这时自外面传来一声不耐的叫声:“虞楚?”   陆呦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虚。虞楚的眼睛也立刻瞪圆了,弹起来便要走:“我得走了,小姐在催我。陆姑娘,回头再见!”   陆呦拉都拉不住,眼看她小跑着走了,脸上的表情差点崩裂。   这一世的人都怎么了?   陈铎破了相,便闭门不出,她为了让他眼熟,又是写笺子,又是送饭,全被陈铎扔了出去,碎成一团。陆呦很忐忑,因为她叫旁人帮忙帮她在水月花境写上了名字,倘若陈铎不去,那谁帮她夺宝呢?   “你说,虞楚是不是在责怪我,没有帮她出头?”   陆呦返回后院时,面无表情,掐下一朵花苞在手中揉搓,沉吟道,“还有陈铎,对他好,他反倒不领情。看来我得换个思路了。”   “你可真慢。”徐千屿抱着臂走,等不及虞楚折返,直接跟着虞楚进了她的阁子。   虞楚劝说无效,先一步冲进去,将自己屋内胡乱丢着的衣裳、发带、被子,捡拾起来团成一团,收进柜子里,又铺了铺床,以免被小姐嫌弃。   徐千屿又端起桌上盘子看,虞楚连忙将横七竖八摆放的盘子摆整齐,又捻个诀,把焦黑的失败品毁尸灭迹。   做完这些,她才将煨在法器的饼糕取出来,一枚一枚在木盒摆好。   “好了,小姐。”出来时,虞楚看到徐千屿正在研究她的烤炉。   在用于休息的阁子内放这么大一只丹炉,确实不常见。天青色丹炉上绘有八瓣莲纹样,下面置火,上面也有一圈亮光。   “你就在这里烤饼糕吗?”   虞楚道:“是啊。”   “为何不用明火做吃的?这炉壁很厚,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徐千屿道,“你怎么知道熟了没熟。”   “不用看,我是靠听的。”虞楚放下盒子,打开炉槽演示起来,放一盒饼胚进去,捻诀点火,再用八仙扇小心地扇,“你听,饼糕发酵,烤干,膨胀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会说话一样,听到就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变化。”   “……”徐千屿虽说筑基了,甚至能捕捉到八仙扇的扇风,但确实听不出饼在说话。   虞楚头头是道地讲了一会儿,忽而发觉徐千屿盯着她,眼神若有所思,胆怯起来:“小姐,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下一刻,徐千屿将她领子一拎。   两人一起站在一人高的炼器炉面前,虞楚仰头一看那巍峨巨大的炼器炉,便打起哆嗦,向后一退:“不行,我不会啊……”   徐千屿断了她的去路:“不行,你一定会。你刚不是说得很好吗?”   “那是烤饼啊,小姐!”虞楚崩溃道,“这,这,我没炼过器。”   徐千屿将炼器册强行塞进她的手里,无论如何,她今日必须得死马当活马医。   “没什么难的,你就照这个册子上面去做,原料和灵石我都投进去了,你只消帮我烧火看炉。”   她就不信,她的运气背,换个人来开炉,还炼不出万鸦壶。   虞楚连带着那册子一起抖,她知道炼器是一项成本很高的活动,她在这课上,只配刻木头:“小姐,你投了多少灵石。”   “一万。”   “一万……”   “没关系。”徐千屿安慰道,“赔了算我的。”   要是换个人还是没有好运气,那也只好算了。算她和炼器炉八字不合。   “我在这里,你是不是紧张。”徐千屿瞥见虞楚汗流浃背,“我先走了,你倒时把东西拿出来给我。”   她一出门,虞楚腿一软跪了下去。   她也不想脚软,但这一万灵石的压力,她实在是难以扛住,更何况是小姐的一万灵石。若是一把火造没了……她光想想便吓得做噩梦。她捧着册子,瑟瑟发抖,用膝盖蹭着,朝炉子艰难地挪动过去。   “这位师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阮竹清进门时,便见一个师妹跪爬在地上控火,吓了一跳。   “别管我。”虞楚趴在地上,册子贴着心口,一面小心地扇八仙扇一面抖,“我没事,我就是太、太紧张。”   “紧张什么?”   “一万,一万灵石。”   阮竹清“噗嗤”一声笑了:“你是第一次炼器么?炼的什么?”   “不能说。”虞楚坚决摇头,“听说说出来,会炼不好,心诚则灵。”   阮竹清侧眼瞄一眼册子,心说不就练个万鸦壶,还以为是什么呢。至于这么迷信吗。   “你这样跪着,腿不疼么?起来吧。”阮竹清见她瑟瑟发抖,也是好笑,柔声道,“不就是一万灵石,难道是借来的?”   “我是替旁人看炉。”虞楚双目不离炉,“一万没了,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啊?谁这么可怕。”阮竹清之所以在宗门内人缘甚好,一是嘴甜,二是大方,当即豪气冲天,“你别担心,若是失败了,我补你一万,你再炼一遍。”   虞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手上仍然稳稳控着火。这少年生得潇洒可亲,穿的是内门弟子服:“你是,林长老的弟子阮师兄?”   “是啊。”阮竹清捡起八仙扇帮她扇火,“你是火灵根啊,还能控凰火呢。”   虞楚顾不上说话,赶紧夺过他的扇子,悉心控制。阮竹清看清她的侧脸,发髻梳得和徐千屿似的,气质倒是迥然相异,很有意思。这时,炼器炉“咯嘣”一声响,虞楚脸都白了,跌坐在地。   阮竹清帮她开了炉槽,一看便笑道:“这不是很好吗。”   虞楚爬过来,大喜,朝阮竹清鞠了两个躬,便包起万鸦壶走了。   徐千屿接过银亮的万鸦壶,将壶盖掀起一点,冒了一簇黑红的火星以后立刻盖上,很是满意。心想,果然是人的问题。便将虞楚拍了拍,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以后我的炉,就交给你了。”   虞楚仿佛虚弱地摇晃了一下。   “对了。”徐千屿道,“我帮你报了水月花境,你去么。”   虞楚“啊”了一声,当场倒地,徐千屿忙将她扶起:“不去就不去,这样做什么?”   *   徐千屿记得,夜里提点自己的修士是师兄,其他都不大记得。她忍不住去寻过师兄,虽说他本意好像不想叫她知道此事,见了面或许尴尬。但师兄帮她筑基,总该感谢一下。   不过童子拦住了她,说沈师兄闭关,归期未定。但有东西留给她。   徐千屿失望地抱回了一摞书。   之前沈溯微说,虽不能当场解惑,但等空了会写批注给她,她翻开一本看,里面果然夹着许多纸笺,这些纸笺裁切整齐,全部藏在书里。   她翻了翻,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这些纸笺取出来,一张一张排在桌上。   大约是每日抽空写一点,才完成这项大工程,墨迹对比起来,略有差异。   沈溯微字如其人,没有铁画银钩,有种秀而敛的安静,隐含风骨。解答问题亦十分简略,能用二字解释,绝不用三个字。   但凡她画圈的,事事回应,一一解答,积累起来竟然很多。   徐千屿看着这一桌子纸笺。   上一世师兄很少给她留下字条,他本就是个不爱多话的人,来去静默,缺乏解释。他们又常在一起,有事便直说了。以至于她对师兄的字迹没什么印象。   这些纸笺上无非随手解答而已,没有别的内容,但这些都是沈溯微写给她,赠与她的,她可以留着,可以拥有,她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摩挲半天,看了又看,她方将其一一夹回去,开始看书。   徐千屿翻到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页时,一惊,因为那里竟平展展地夹着一只金色蝴蝶。   待她翻到那页,蝴蝶忽然起死回生,拍翅翩翩飞出,在她面前盘旋。   她伸手一捉,蝴蝶幻化成一张纸笺,原是信蝶。   但纸笺空白无字,是留给她写的。倘若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在此附言给他。   徐千屿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好说的,也不愿浪费,一松手,纸笺又变成蝴蝶,在她鼻尖前飞来飞去。徐千屿翘起嘴角,看它一会儿,展开书“啪”地一夹,将它夹回书里。   徐千屿将书合上,摆放整齐。想了想,又在上面压上一座砚台、一只玉镇纸、再扣一只玉碗,怕那只蝴蝶跑掉。   沈溯微坐于石洞内,交叠的广袖如云,衣摆如雪,一周天完成,他侧脸生薄汗,目色极明,侧头向光亮处看。   万物静默,那里唯有打着旋儿的茫茫飞雪。 第52章 炼器炉(七)   虞楚记得, 进水月花境,每人最多携带五件法器。   徐千屿已经得到五件法器,却不满足, 野心越来越大, 逼她炼制一些高级法器。小姐的性子专断, 她不敢拒绝。   虞楚白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夜晚幻想自己因太废物在水月花境内被各种妖、鬼、魔吊起来打的场景,便将被子盖到了嘴上,瑟瑟发抖。   双重折磨之下, 虞楚精神恍惚,眼下乌青一片。   徐千屿今日准备来个收山之作,无所顾忌地将剩下所有的灵石, 连同从师姐那里赚来的匕首一起倒进炉内:“我准备炼蛟龙鞭。”   虞楚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灵石, 感觉不妙, 慌忙查看册子, 只见这蛟龙鞭属于最后一张最后一页的高阶法器,废品率接近一半, 当即瞪圆眼睛:“不,我不行……”   “不,你一定行。”徐千屿冷酷地合上炉盖。   她横向对比过了,虞楚开炉的运气是这里最好的, 为了得到一条好鞭, 她必须要压榨一下虞楚。   “赔了算我的。”徐千屿道, “不必紧张。”   虞楚看徐千屿盯着炉子那灼灼的目光, 也不像是她口中那般不在意。她登时冷汗直冒, 又感到那种窒息的压力:   小姐对她期望值未免过高, 可她什么都没多做, 全是运气使然。倘若哪一天,好运不降临在她头上了呢?这偏又是她不能控制。这么多灵石,一把烧光了,小姐不得剥了她的皮吗?   她越想越怕,抓住徐千屿的手,企图让她收回成命,但徐千屿拍了怕她的手,将八仙扇坚定地往她手中一塞,走了。   虞楚艰难地爬向炼器炉,手上冷汗直冒,几持不住扇,机械地扇了一会儿,忽然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她这几日过于焦虑,已疲累不堪,今日恰如绷断的弦,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竟白日发梦。   炉内传来“嗤嗤”的响声,虞楚耳尖一动,这响声她很熟悉,是那饼胚发酵的声音,半梦半醒中,她还以为自己在家里烘烤饼糕,顿时用力扇起八仙扇来,使火光乖乖伏于扇下。   她经常熬夜给小姐烤饼糕,早就形成习惯,闭着眼也能熟练地控火。她耳朵听着声,仿佛看到炉内许多气泡冒出,扁扁的饼胚逐渐鼓起至小杏儿大小,酥皮胀得透明。   她困倦地打个哈欠,并不理睬,而是等到那酥皮涨破的前夕猛然一扑,将火扇灭。这样才能将饼皮烤得最为纤薄酥脆。   冷却一会儿,她又捻诀,一条火龙蹿至炉底。   这次的饼好像揉得有点儿厚,烤了许久也不见焦脆,累得她满头是汗,才听到“呲呲”声,控火翻面。   中间又重复了几次发酵、翻面,虞楚身在梦中,也没觉得不妥,只觉得这次烤饼糕无穷无尽,很是累人。直到炉子发出“嘣嘣”的巨响,宛如有铁块在内部碰撞弹跳,将她惊醒。   虞楚一睁眼,片刻,冷汗湿透了小衣。   她睡着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能睡着呢?她面色煞白,捡了好几次,才将册子捡起来,看了一眼,便瘫坐下去。   中间操作,她没有一样是按照册子的步骤去做的。   完了!   可怕的是,这次开炉,徐千屿说好了要亲自观摩。听到炉响,那是炼器结束的信号,她便走了进来,看着虞楚咬住嘴唇,摇摇欲坠,面无人色地盯着她,奇怪道:“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虚汗?”   虞楚想跟徐千屿先行认罪,但小姐给她的阴影太深,她看着徐千屿的脸,说不出话;想到那上万灵石被她一通乱搅,若是出来了离谱的废品,小姐定然一看就知道是她出了差错……   徐千屿让师兄帮她开炉,只听得身旁“咕咚”一声。   系统:“虞楚好像吓晕过去了。”   “……”徐千屿本也有些紧张,但也没想到有人能紧张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把她扶到一边躺着。”   虞楚在晕过去时,做了个离谱的梦:她梦到自己是徐千屿的侍妾,所有亲眷围在她床边,紧张地等她生产。   她努力了好久,终于“哇”的一声啼哭,产婆颤抖着抱出了一团焦黑色的小怪物,众人哗然。   小姐就坐在她床边的金丝楠木椅上,她衣着华贵,面色阴沉,一瞥那东西,便叱骂道:“没用的丑东西,丢出去打死!”   虞楚一坐而起,冷汗涔涔。   然后她发现现实中的画面和梦中别无二致:她被一件外裳垫着,躺在地上,小姐坐在她身边,她四周围满了同门。许多双充满担忧、关切的眼睛盯着她,见她起身,喜道:“醒了醒了!”   虞楚一缕头发翘着,一把抓住徐千屿的手:“小姐,我生了吗?我生了什么?”   徐千屿叫她吓得一怔,自动忽视了虞楚的话中奇怪之处,只是叫人:“把东西拿来给她看看。”   托盘之内,黑绒垫底,放置一条通体皎白、流畅纤细的长鞭。上面有细小的银鳞无数,光辉闪耀,真似一条沉睡的小蛟龙安静盘着。   “蛟龙鞭……我炼出来了?”虞楚难以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怀疑自己在做梦。   徐千屿复杂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中欣喜与妒忌参半:“什么蛟龙鞭,这是打神鞭。”   宗门内十大神器之一,打神鞭?!   虞楚手里被人塞进一本珍宝册,最后一页,以灵力绘制了这条打神鞭的形貌,还附有一行字,她凑近看了一眼,写的是:“打神鞭,某年月日,外门弟子虞楚炼制”。   “打神鞭是上甲级神器。一鞭下去,可打落修士一层修为,因攻击力太强,未曾在我们那炼器手册上。”   “虞楚师妹,你好厉害啊。”   “虞楚师妹,册子上都没有,你是怎么炼出来的?”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虞楚师妹长什么样……”   围观场面一时混乱。   而虞楚一动不动,单用手指抵着珍宝册上那行字,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一般。   虞楚,上面写的是虞楚。   她自入门以来,从没被人注意过,是角落里一颗野草,藏在石头后面一只小王八,不被人欺负就不错了,何曾有这么多人围着她,念过她的名字?   她面颊发烧,做梦也不敢这样做啊。   徐千屿将打神鞭包好,递给虞楚:“我已经同先生说过,叫他为你加一个炉,你以后同我一起炼……干嘛?”   因为虞楚坚持将打神鞭塞回她的手中,她疑惑道:“你自己炼出来的,给我做什么?”   虽说灵石是她出的,但炼出这等珍品并不容易,她没有理由侵占,合该算作虞楚的。   “送给小姐。”虞楚抬头时,竟然泪流满面,“送给你。我要这个就够了。”   说着,她将珍宝册紧紧攥着,忽然一头扎进了徐千屿怀里,将她抱住。   片刻,徐千屿感觉襟口湿湿热热的一片,又见扑在自己怀里的虞楚肩胛瘦削,似乎还在颤抖,抖得弟子服的羽毛尖儿乱晃,便将手迟疑地覆盖在她背上,旋即感受到了她胸腔的抽动。   虞楚在哭。   徐千屿见过虞楚哭过不少次,不是被她吓的,就是被自己胡思乱想吓的,却没有一次哭得这样安静,这样伤心,这样彻底。   徐千屿被虞楚紧紧抱着,顿了顿,问系统:“你还记得,虞楚的结局吗?”   系统:“……想起来了,她在曾是陆呦在外门时的朋友。然后,好像为陆呦担过一次责罚,就被赶出宗门,后续不知道了。”   都被赶出宗门,后续还能好到哪去?   徐千屿看了一眼手里银光闪耀的打神鞭,道:“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你写的一本书?”   系统:“是啊。”   “不是。”徐千屿专断道,“即便是,从今天起,就不是了。”   “……”系统感到一阵害怕。   因它看见徐千屿眼中神色,就知道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攻略任何人了,她还准备将剧情踩在脚下,大闹一通。   *   “给你一炷香时间想一想,你能做什么,值得我留下。”徐千屿回去以后,便对系统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我最讨厌没用的东西。”   系统嘤嘤哭起来。   “——还有哭哭啼啼的东西。”   系统立刻收声。   徐千屿倒没说错。虞楚本来爱哭,都被硬生生治好了。   “倘若你不能说服我,我便找个修士来对付你。狐狸驱除不了野鬼,这里的修士可不一定。”徐千屿威胁道。   “我……我知道攻略男性角色的一百种方法。”系统忙道,它眼看着徐千屿将无真的梦影筒打开,黑袍少年渐渐出现。   许久没有打开,它的光影似乎变淡许多,无真亦闭着眼,似在还在沉眠未醒。   系统:“我还知道大部分的剧情……”   系统:“我能变蚊子苍蝇小蜜蜂,探听消息。我能帮忙记笔记!读书!”   徐千屿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顾搬来一座香炉,摆在无真面前。   系统:“我还……我还了解陆呦!我知道,她也有一个‘系统’,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世外力量,可以用来干扰你们这个世界。我……我可以感知到这种干扰。”   但对于它抛出的重磅消息,徐千屿并不为所动。它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看待陆呦?”   “怎么看?”徐千屿点了三支香,没什么兴趣道,“就一个人。”   “一个人?”系统讶异。   的确,让徐千屿不感兴趣的人,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懒得关心,甚至死前才仔细地看清了陆呦长什么样。这也是前世陆呦最初对她撒娇卖乖失败的原因——徐千屿目中无人。   她太傲慢。   傲慢到重生一世也没有兴趣关注陆呦,除非陆呦主动找死。   系统不敢再问,毕竟阮竹清还是一只狗呢,谢妄真恐怕是连狗都不如,那……造成这一切的它呢?   系统发起抖来,不敢吱声。   “砰”的一声,徐千屿正在点香的手一抖,抬眼。   无真似乎恢复力量,黑眸睁开,暗含愠怒,上来就重重给了她一筒。   打完之后,他刚要闭目讲课,面上有烟雾徐徐飘过,他垂下眼梢,看到地上的香炉,眉心一跳,咯吱咯吱地将手中书卷握紧:“……”   ——把这晦气东西,拿开。   偏偏徐千屿没眼色地捏着香,真诚地冲他拜了三拜,“师叔,你死得好惨。你放心,我定会好好修习内……”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   香炉无风自倒,好像被谁一脚踹翻,香灰泼洒一地。   片刻的寂静。   “师叔,你的魂魄在梦影筒内,对不对?”徐千屿收了表情,欺进一步,“你一直能听到我说话,也能看到这室内场景。”   那少年袍角微动,浑似没听到。   “书卷敲头,还有答疑……都不是术法能做到的程度,我有别的梦影筒,没有一个能如此像真人。”   徐千屿想了想,又道:“听闻你当年与魔王大战时,曾掉进海中;梦影筒是灵鹤从海里捡出来的,是你身上之物,本就留有你的魂魄;那日在阁子内,喂你花露时,你又将剩余的魂魄碎片寄存其上。”   徐千屿想,要么无真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在谋划什么,所以装作幻影;要么他的魂魄实在太弱,不能做出应答,便道:“不能说话吗?点头摇头也可以。”   无真仍旧没有理会她。   “你门有禁制,那日你故意放我进来,又故意叫我喂你。你既然选择了我,却让我一无所知,你以为我是傻子么?”徐千屿最讨厌被别人算计,抱臂瞪他,“你教我内功,谁知道你意欲何为?你若不说,我就将梦影筒关了,丢回海里。”   半晌,那幻影竟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徐千屿神色一变,语气也恭敬了很多,轻声道:“师叔,你躯体已被魔王侵占,可需要我告知宗门内其他长老?”   无真摇头。   “为什么?是因为你还有魂魄与魔王纠缠一处,没拿回来?”   无真顿了顿,点头。   徐千屿看他迟疑,觉得实际的原因可能更为复杂,只是现在说不清楚,也不便给她知晓。   徐千屿便不再追问,转而问:“师叔,你还能复生吗。”   那少年垂下眼,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徐千屿想,他也不知道。   徐千屿有些难过,却追问一句:“哪吒尚能以藕节重塑金身,倘若日后我有出息了,衔恩报答,如何能帮你回来?”   无真一动不动。   半晌,那幻影前方,一笔一划,竟凭空写出三个金字:“无、妄、崖。”   分明是金色光芒组成的字,墨迹却向下流淌,如血迹一般。   无妄崖。   旋即,幻影似消耗太多能量,倏忽消散,回到了梦影筒内。   徐千屿打开书,那只师兄给的信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但对方修为越高,传信越难,这样能避免大能无事被骚扰。她发现寻常笔在上面根本落不下痕迹,只能以神识写字。   徐千屿根本没有神识,用微弱的意识艰难地写了半晌,中间意识耗尽,半晌写不出来时,信蝶大约以为她结束了,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它拍翅而飞:“哎,我还没写完呢!”   沈溯微正打坐,面前金蝶绕着他翩翩盘旋,半晌,他方睁眼,伸指一挟,信笺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在吗。”   沈溯微:“……”   有一瞬间,他怀疑小童未跟徐千屿说清楚他在闭关。既是闭关,又怎能通信?看了一会儿,手腕轻轻一震,将那上面字消去,又给她拍了回去。   徐千屿正在抓耳挠腮,后悔自己为何要从开场白写起,白白浪费一只信蝶。信蝶却又回来了,落于桌上,成一张空白纸笺。   徐千屿松了口气。   未半日,沈溯微又收到一封信,上书三个大字:“无妄崖”,下面又挤着一行小字:“在哪”,然后戛然而止。   无怪徐千屿说不清楚话,她能撑着写出来五个字,已经很不容易。   沈溯微未答,又给她清空拍了回去。   徐千屿见写什么都会退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闭关不能收信。她倒松了口气,不急再写,而是参照师兄给的批注,日夜苦读那几卷心法书,读不懂的就直接背下,强化一下自己的意识。   不然,连个信都发不出去,岂不丢人。   每读一本,便写一封。   沈溯微这里整日蜂蝶环绕,他顿了许久,伸指一挟,见上面的字,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晰。   “无妄崖,在哪里?”   “无妄崖,在哪里,危险吗?”   “无妄崖,在哪里,危险吗,能去吗?”   及至最后一张,字迹已经基本贴近她手写书信,灵秀整齐。   但不知道,她为何对无妄崖那等危险之处产生兴趣。   徐千屿又见信蝶回来,定定神准备再写,却见上面不是空白的,分明有字:“不能。”   徐千屿一惊。   她已在其他各处辗转询问,问到结果是,无妄崖是妖鬼共生、修士陨落处,危险,除内门弟子出春可能去到,平素修士不要接近。师兄这边,只当是练习书写,没想到会有人应答。   沈溯微这次收到回信极快,上面只有仓促两字:“师兄。”   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徐千屿的语气。   似惊喜,似亲昵,似极度信赖。   沈溯微默了默,终于问出潜藏心底很久的疑问:“为何叫我师兄?”   待发出去,又觉得此信可笑,他本就是内门的师兄,不叫师兄还叫什么。   但他想问的,实际并不是这个。他想知道那亲昵信赖,缘起何处。   徐千屿看着信犹豫了一下,果然太轻浮亲密,显得自己很是自恋。想了想,没有解释,一字字写道:“反正我早晚会做你的师妹。”   她也没说错啊,只要过了水月花境,她很快便能进内门了。   沈溯微看着信笺上字:“反正我早晚会做你的师妹。”   一时恍惚。   直到身边咳嗽声轻响,沈溯微一惊,看到洞口处那人白袍白发,逶迤在地。那人的修为在他之上,才能靠近他,叫他没有觉察。   他将纸笺飞速匿于袖中,转头道:“师尊。”   “你这里甚安静,真是一处好地方。倘若我不做掌门,也想在这里清修。”徐冰来狭长眼眸一眯,看着自己向来稳重的徒儿仓促收信,却不知道往来通信,这闭的是什么关?   不过他没有点破,沈溯微还在缓缓升阶,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快罢了。   “出来罢。”徐冰来走出洞外,“有事与你相商。” 第53章 炼器炉(八)   “除了这条鞭我要, 其他的,你随便挑上五样。”   虞楚看着眼前堆得像矿山一般的银白法器,掐了掐手心,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小姐炼制这么多法器, 不单是给自己用的。”   “那不然呢,你不是也要去水月花境吗?”徐千屿一手拎过打神鞭,见虞楚不动,便催她, “快挑。”   这些,可都是钱啊。   虞楚小心翼翼地翻捡了一下,马上就被皎洁的银光闪花了眼。   拿人的毕竟手短, 她还是选一些便宜的法器好了。   她刚颤巍巍地摸向那个看起来最没用的发冠, 发冠便被徐千屿直接拿走:“这个没用的东西混进去了。”收了发冠, 又转头骂道, “你就看上这么个东西,到底会不会选?”   虞楚忸怩, 徐千屿已替她选好了匕首、刀、弩、一朵火莲花,因她是火灵根,还加上了那只万鸦壶。徐千屿将这些东西往她面前一推:“拿走吧。”   虞楚抱着包裹,眼里泪水滚动:“谢谢小姐!”   徐千屿收好了法器, 方道:“你以后, 不如不要做剑修了。”   虞楚心里一沉, 这是何意?   对了, 小姐一贯善妒。可是她这次风头太盛, 惹恼了小姐?徐千屿一生气, 便不要她当丫鬟了, 还要把她赶出外门?这些东西,便是给她的盘缠,从此一别两宽,散伙了?   徐千屿听得风声,眼疾手快地转身一接,将虞楚歪斜的包裹里掉出来的法器接了满怀,刚要发火,一抬头见虞楚泪流满面,便呆住了:“你怎么又哭了?”   “小姐、小姐为何、何说……”虞楚抖如风中颤抖的小花,“不让我做剑修了?”   她不要什么法器了,都不如做小姐的丫鬟。   “你锻体那么差,做剑修讨不到半点好处。”徐千屿莫名道,“我从未见你佩过剑,我去你阁子内,也没看到半个剑影子,可见你根本不喜欢剑。那干嘛还要当剑修呢?”   虞楚一怔。   是了,像徐千屿这样爱剑之人,木剑时刻斜背在身后,从不离身。   虞楚确实不爱剑。以至于她碰剑的次数,还比不上碰那个做饼糕的丹炉。   徐千屿自小恣意,实是不能想象每天被逼着做不喜欢之事是什么滋味。大约是每天读一百遍心法三?真令人不寒而栗。   “听阮竹清说,你能控凰火,这可不是人人都行;你又喜欢跟炉打交道,何不去做丹修或者器修?”   虞楚忽然停止了哭泣。   以往得过且过,从未往此处想过。原来她或许不是废物,只是……入错了道。   此四字一出,雷霆万钧,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内门……芳铮长老,是器修,门下尚无弟子。”她道,“如能过了水月花境,说不定有机会跟着他,就此……转道了?”   徐千屿:“对啊,你难道才想到这些吗?你一直磨磨蹭蹭,我以为你舍不得剑呢。”   虞楚看着桌上法器,有些恍惚。倘若没有小姐,即便是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也绝不可能有勇气实施。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推到眼下这处,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登天之事,眼下竟触手可及。   这么一想,又含泪看向徐千屿,瘪了瘪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感激:“小姐……”   徐千屿看她一会儿,“哼”了一声:“我姓小吗?”   虞楚睁大眼睛,分外惊喜,张了张口,磕磕绊绊地吐出两字:“千、千屿。”   这二字一出,眼泪滑落到腮畔,她一把抱住徐千屿。徐千屿什么也能没说出来,想说的,似全在这结实的一抱中。   那没用的银发冠,当晚捏在了阮竹清修长的手指间。   少年将它看了又看:“佳品,人间上品,此等佳品,从哪得来的?”   若不是少年看过来的一双下垂眼分外真诚,徐千屿都要怀疑,他是专程来捧她的场了。   “真的好看么?”   “好看啊。”阮竹清急道,“哎,你不觉得好看吗?”   徐千屿冷笑一声。   她现在觉得,阮竹清可能是个傻子。   虽说她喜欢捉弄讨厌的人,可若是那人太傻,次次中招,这游戏便索然无味。上一世她朋友太少,能在她身边留下的,多少有些记吃不记打,阮竹清就是其中一个。   她待阮竹清,不能说是掏心掏肺,但绝对算得上两肋插刀,她从未骗过他,蒙过他,凡她有的,都会给他一份,但他还是被陆呦三言两语便套走了。不是傻子是什么?   反正她也赚够了炼器所用灵石,又想起梦里的“娘”给她的教导,便觉无趣,将那蜡烛一吹:“不卖了。”   阮竹清见手上发冠被夺走,急道:“我才买了三个……怎么突然不卖了?”   徐千屿走回了自己的阁子:“我想卖就卖,不想卖便不卖,你管得着吗?”   阮竹清一路跟着她走,灯影晃动在他袍领上,他正色起来:“怎么了,不开心?”   徐千屿不理会。   阮竹清从窗口看着她,在她关窗时,一把架住窗,笃定道:“你就是生气了。”   片刻,又小心抬眼:“是……我惹你了吗?”   他自小锦绣丛中过,朋友众多,极擅长看女孩子的眼风。前世亦如此,徐千屿若是不快,他总是第一个知道。   “没有。”徐千屿垂眼。这一世阮竹清除了给她白送钱,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事。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上银冠,“你喜欢这个?”   “喜欢啊。”阮竹清忙道。   “送你了。”她自窗口丢给他,合上了窗,“别来烦我。”   阮竹清接住的银冠,月下泠泠地闪着白光,不花钱白得的,当高兴才是。再看面前紧闭的窗,不远处漆黑的阁子,吹熄的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怅然若失。   感觉她以后也不会在那里卖木盒了。   按说这少女脾气这样差,性子专横霸道,也不知道哪一句就把她惹了,叫人战战兢兢。可是看她神情失落,莫名离开,却实在让人心头难安。   徐千屿刚坐下,窗又砰砰砰给人敲响。   打开窗,果然是阮竹清在窗下,烛光照亮他一双眼,他不嬉皮笑脸时候,竟照出一种略带难过的认真:“那个,徐千屿,我们可算是相交了?”   “谁跟你相交了?”那双髻少女神色倨傲,唇边讥诮。   不就是普通的宰和被宰的关系吗。   “那我阮竹清想交你这个朋友,可以吗?”   “哎那个那个……”眼见她要关窗,阮竹清眼疾手快架住窗,二人手上灵力相斗,震出浅浅嗡声,“发冠没有白送的道理,我请你吃顿饭作为答谢总行吧?”   徐千屿停了手。自打来了蓬莱,整日与土豆玉米作伴,此话听起来,恍若隔世。   阮竹清:“去凡间吃,大酒楼,随便点!”   徐千屿,想了想:“带一个人。”   “谁?”   “虞楚。”   阮竹清略一回想,那只抖成一团的小兔子,笑道:“好啊。”   *   几人站在一人高的木制巨鸢前。白色光阵中,机括变换,阶梯自现。阮竹清果然豪气冲天,他有一艘鸢:“两位师妹,请上船。”   他又是内门弟子,携有手令,出入禁制自如。那巨鸢自金色的禁制中浴光穿出,将灯火盈盈的蓬莱抛下,飞过了海。   夜晚之海,月光下波涛静谧,如同褶皱的锡。   徐千屿非要操纵这巨鸢,阮竹清便让给她开,她玩了两下,倒也找回些许前世的手感,只是偶尔“喀”一下,一个陡然俯冲,巨鸢倾斜,虞楚从这边直直跌到了那边,趴在巨鸢边上“呕”了一声。   徐千屿不敢动了,阮竹清:“都说你不熟练了,给我吧。”   风拂乱了虞楚发丝。   朦胧中,下方有了大片橙黄光晕。灯火同嘈杂声一起,扑面而来。中城热闹,丝竹随欢声笑语接近。天暗下来,街上也有不少人影。这地方比南陵还热闹些,有黑衣侠士飞刀耍出幻影,有带面具者吐火。   徐千屿问:“这是哪?”   阮竹清道:“水月花境啊,离蓬莱最近的人镇便是此处。”   “这是水月花境?”徐千屿惊道,“不是说内门大选三天内不能去?”   “这不是还不到三日吗?我们天亮前回来就是了。”   三人都未佩剑,徐千屿穿从前的襦裙,给虞楚也找了一身;落地时皓腕一伸,白纱掩面,戴上帏帽。   阮竹清一看便常溜出来,因那酒楼的老板娘莲步轻移,一见他进来便嗔道:“阮小爷又来了,请进,请进。”   一进楼内,便被声色酒香笼罩。阮竹清尴尬一笑,嘟囔道:“都说了不要加姓,怎么又忘了。”   这酒楼之纸醉金迷,令徐千屿很是满意,此处的招牌菜,几乎摆满了桌子,她从前喜欢吃的,这里都有。还有些没尝过的,比如驴肉,鸦肉,也点来吃。   虞楚捧着碗,吃得不辨日月。   三人碰了一杯酒,便有些兴奋了。徐千屿道:“小二,再来个花盏子。”   花盏子原本是盘里装水,泡一朵时令花,做装饰用。   徐千屿兴之所至,当场表演了一个茶技:那花盏在她手里“砰”地冒一簇火焰,花瓣吧嗒吧嗒尽落,融进了水,水也换成了壶里的酒。她将酒给了疯狂鼓掌的虞楚。   只是方才那火焰冒出时,有些响动。   不远处有一桌四人,都穿白衫,身上佩剑,朝这边望了两眼,神色间有些紧绷。   修士对目光颇为敏感,阮竹清一顿,侧头看了回去。那几人便收回目光,继续吃酒。   阮竹清也便没理会,对徐千屿的过去微微惊讶:“你十四岁才入得宗门?怎么逃过遴选的?这几年仙宗抢人这么厉害,没有上你家的门么?”   徐千屿道:“这我也不知道。”   阮竹清又给虞楚倒酒:“据说从前灵气充裕时,大小宗门无数,还没有如今四大仙门的格局。凡间不少家族乃至皇族,有灵根也不修炼,倒是随便的很,比现在潇洒多了。”   徐千屿来了兴趣:“是吗?你多说说。”   修士历史,那老道也有讲过,不过没有讲得具体,而是全程吹捧掌门如何英明神武,短短几十年之内便使蓬莱一个小仙宗一跃成为四大仙门之一,内容颇为谄媚,她不爱听。   “灵气充裕的时代,那少说也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大能四起,修士又称飞侠,或者仙君,大都是独来独往,相互厮杀,纯靠实力夺取他人的灵力,叫做大混战时代。现在遗留的境界高的大能,几乎都是大混战时代诞生,少说也是个金丹真人,元婴真君,还有三位化神境道君,不过他们大都陨落,道君更是一个也不剩。”   “为何会陨落呢?”   “他们无法羽化登仙,灵气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升阶,为了摄取灵气,便难免相斗残杀吧。即便是不与人争斗,越是高阶者,也是容易心魔缠身,若入魇了,也便离陨落不远了。”   徐千屿又喝了一杯:“那我们现在呢?”   阮竹清拉长了声调道:“现在啊,人多,灵气少,哪里够分。仙宗弟子弟子大都是炼气,筑基,金丹真人都算是千里挑一。也是为了聚集资源,才开始重视宗门,通力合作。不过四大仙门私下里也没有停止争斗。”   虞楚点了点头:“我亦有听说,我们现在好像被叫做苦修时代。校场那座塔,还有蓬莱外的禁制,都是大混战时代的遗留,现在可没有那么多灵气做这样大规模的法术了。”   徐千屿觉得,那他们真是够倒霉。   修士的传说,与她在凡间的画本子同属一个来源,是说原本凡间只有人。千年之前,天塌地陷,神界的灵气倾洒入人间,自此有了灵山,灵水,修士。   天神震怒,派神女架天梯下凡补天。神女补全天缺,但也力竭而死,死前粉毁了那座天梯。   补全漏口的头几年,灵气还算充裕,人间妄念,阴私,丑恶,在灵气中直接被撑破,消弭于世间,人间河清海晏了一段时日。但随着灵气渐渐消耗,稀薄的灵气与这些恶念结合,竟滋生了洄游的怪物,便是魔。灵气越少,游荡世间的魔越多,修士却越来越少,诛魔不尽。   徐千屿道:“既然如此,何不把天凿开一点,叫灵气再度泻入人间呢?”   阮竹清回头看她,咽了口酒,笑了:“你与许多修士不谋而合。这不是内门每年都要出春,寻觅冰匙吗?那冰匙,实际就是天梯的碎片。待天梯拼成了,我们便可以登天梯去凿天了。”   *   雪洞之外,徐冰来道:“今年蓬莱仙宗,又找到一块冰匙,天梯快成,各方焦躁。簪花大会确定出春人选。今年簪花大会,他们三个宗门围堵我们蓬莱,知道我们杂而不精,剑修尤少,便几乎都派出强攻击剑修。其中有一个叫楚临风。”   沈溯微道:“是那个一步金丹。”   “是。”徐冰来眸中含笑道,“你对上他,胜算何如?”   “不知道。”   沈溯微垂眼。得对上才知晓高下。   “我们蓬莱内门,你大师兄早几年便择了器道,武力实在一般;林近那个姓阮的弟子倒是剑术双修,但我看他这些年水平尔尔,光顾贪玩。其他长老眼高于顶,一直未有内门弟子。满打满算,能用的剑修竟只有你和见素。你二人不能同时前去,得有一个留下镇守宗门。就一个人去,谁去?”   沈溯微道:“我去。”   “不够。”   沈溯微心念一转,明白徐冰来的意思。派战队亦如排兵布阵,能用的人多,赢面要大些。   便道:“此次水月花境,有内门大选。届时从外门选些剑修进来,便可以一同去了。”   “嗯,正有此意。”徐冰来晃了晃茶杯,“不过,我看这几年的外门弟子里面,没有特别出众的。”   沈溯微知道,师尊这样说时,正相反,表面他心中已有笃定人选,便问道:“师尊想要谁?”   “那个野丫头。”   沈溯微确有些出乎意料:“徐千屿?”   徐冰来递他一份擂台札记,徐千屿来以前,蓬莱弟子人均每日不过战十场;自徐千屿擂台登顶勤奋榜第一后,弟子们人均日战三十场,半夜也有人偷偷练剑了。   沈溯微:“……”   徐千屿把整个蓬莱卷起来了。   “这眼看着就是剑修,不是武道就是杂道,都是攻击向。”徐冰来歪头看着她的战绩,“而且前段日子内功差,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筑基了,看起来也没什么短板。”   沈溯微道:“她入门时间太短,如此进了内门,恐不服人。”   徐冰来道:“事出有因。我们外门佼佼者,从前都参加过不少次弟子大会。他们剑风,别派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楚临风,交两三次手便知如何克敌,又准备了一年。我想临时换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   这倒是有理有据。沈溯微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师尊收徒,是讲求缘法。但徐千屿离出春——离楚临风,还差了八丈远。”   “我自然知道。”徐冰来忽而看着他一笑,“若让你来把这个八丈远抹平,几分胜算?”   沈溯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忍耐了片刻,道:“师尊,我不能。”   作者有话说:   老板:天儿真不错,我看这地有点太平了。   沈秘书:您想挖坑吗,想挖在哪里呢?   老板:真喜欢聪明人,你脚下就不错。   沈秘书:…… 第54章 炼器炉(九)   沈溯微拒绝得干脆, 也在徐冰来预料之中。   教导他人,需耗费巨大心力。这样的时间精力用于己身,自己都不知升了几阶。   片刻, 他目光一转, 神识迸出。沈溯微克制战意, 闭目没有反抗,叫他窥得自身境界。   “今时不同往日,灵气稀薄,大多数弟子苦修半生不过筑基。”徐冰来道, “你十余年修到金丹后境,已经够快了。徐见素在你这个年纪时,还未结丹呢。你急什么?”   “其他宗门尚有人一步金丹, 弟子不算什么。”师尊认为他进益太快, 竟和那日徐千屿所说相差无几, 都叫他慢点来。沈溯微不明白何意, 敛目道,“一定要慢下来才好么?慢了, 徒增牵绊。”   徐冰来“呵”地一笑,“人生当世,哪有无牵无绊,就是太上长老不也挂念芊芊?只有神仙才斩断万缘。须知先人境界, 最高不过化神境道君, 尚无人飞升而去。你对自己就这般有信心?”   沈溯微抬眼, 目光雪亮, 但仿若看向虚空, 轻道:“弟子身上, 尚有江山万民之仇。”   徐冰来唇边笑容淡了些:“你还记得这个。”   “嗯。”   当年他将沈溯微从北商宫带出, 那小儿身着繁复宫装,头梳倾髻,簪八支凤簪,苍白旖丽。走起路来,却猫儿似的,寂静无声。   他一双瞳子浓黑滚圆,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仿佛点了睛的纸人,裙染血渍,分外诡异。   沈溯微被他牵着走,倒算乖顺。但也是不得不乖顺,因为徐冰来的神识已穿透他经脉,锁住他琵琶骨,将他重伤,“你甚是厉害啊,一双招子看不见都能杀人。”   “那阖宫入魇,杀的是魔,倒不算什么。你若再撒疯下去,多杀一人,就合该天诛地灭了。”   “天诛地灭”四字咬重,神识一抖,沈溯微便吐出血来。   他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半个小小的血印,聚起的血印被沙地吸收。他却无声无息,仿佛一个泄去生机的玩偶,已无需再震慑。   但走到一处,他忽然停下,拉拽不动了。徐冰来见此处绿树鸟鸣,溪涧叮咚,沈溯微正回头,静默地望着潺潺流水。   “你想梳洗?”徐冰来会意,将他一松,“去吧。”   那小儿便在溪边脱下宫装,钗环尽卸,清澈的溪水融去脸上脂粉,亦带走指尖丝缕血迹。   再回头时,他只着雪白中衣,乌发披散,一张面孔苍白干净,如风拂玉树,做回了雪塑公子。   沈溯微抬头看着他。约莫是郁气疏散,他的瞳孔缩回原状,那竟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形如墨笔勾勒,尖端微微一挑;琉璃瞳孔,黑白分明。从不示人的匣中之玉,才能有如此干净纯真的一双眼睛。   徐冰来道:“你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葬身此地,你愿意否?”   风拂黑发,小儿便那样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徐冰来摁住他发顶,将其沉入溪水,沈溯微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那小儿的手很凉,手指白而细长,指有薄茧。是能一把扭断人脖颈的手,但触碰他时,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泄露了微不可查的犹疑。   徐冰来心中一动:“怎么,怕了?”   沈溯微问:“你会回来么?”   “会。但我不知何时,你要等。”   “好。”他点点头,似只是要一个承诺,又抬眼道,“只要你回来。我的命可以给你,我可为你驱驰。”   徐冰来心里一笑,将他一把摁进水下,复以冰封万物,将整片溪涧封印。又摘一片树叶,在冰雪肃杀中,擦干净手上血渍。   修士尚命贱,他的命又值几两?   但那已经是小孩子所有的最贵重的筹码,要押上去。   原来即便是个天生杀神,他亦怕被独自丢在牢笼中,亦怕被世间遗忘。   所以当徐冰来近百年后将他提出来时,颇为吃惊。   如此寂寂监牢,孤苦恐怖之处实难想象,连修士都忍不住求死或者发疯。   时间太久,他原不抱希望,以为会从水下提出具幼童骸骨,到时将他厚葬,也算践诺。   但冰块之中,沈溯微几乎未变,宛如昨日睡下,今日醒来。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似有迷茫,不知为何眼前修士容颜未改,额上却结出金色剑印,一头黑发已成霜雪。   世间已过百年。当日徐冰来才筑基,如今已是真君后境,再大的魔物也能封印。   沈溯微在冰中睡着,但也分明醒着。徐冰来封印他第二灵根时,赫然发现,他已经由水灵根入冰雪道,无师自通,自己向道爬了很远,竟筑基了。   他目能视人,口能言说,百年之中清醒之时,定然是一遍一遍地咀嚼自己的人世经历,不叫自己忘却如何行走世间,如何做人。   但那短得可怜人生中,只有杀戮,阴谋,隐忍,血泪和别离,锥心刺骨,可曾有半分温情?   徐冰来忍不住道:“都说了回头会带你入门,即便是忘了又如何,废了又如何。百年难捱,为何不睡呢?”   沈溯微的睫毛弯而长,结满白霜,他嘴唇微微颤抖,有白气呼出,原来他在冰雪中那么久,也还是凡胎肉i体,是会冷的,他便以那种很亮的目光看着他:“师尊,我身上,尚有……江山万民之仇。”   说罢,方倒地不省人事。   ……   徐冰来道:“你仇人早死了,找谁报仇?”   沈溯微默了片刻:“那便极尽诛魔,早登大道,亦可重排世间秩序,惠及万民。”   沈溯微入门之时,便和他人格格不入。   他看着手中筷子,忘记如何持筷,遭人捉弄嘲笑,他都没有反应。因这些看起来与他同年的幼童,何曾与他在同一境遇?   他身姿秀美,弟子服唯独由他穿来,如冰雪塑就,不染凡尘。因那一双干净美丽的眼睛,亦有女修被他吸引,想跟他亲近,但靠近他时,便会被他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隔绝在外,想要后退。   他独处已久,早就不知该如何与人相交。   唯有手中握剑时,他感到熟悉,感到自在,侧目凝神,一剑破风,将所有情绪纾解于剑风中。   徐冰来想,这是无解之题。沈溯微若不执拗,人无目标,活不至今日;但太过执拗,深入骨髓,又如何坚持到大道既成。   他本来以为这些年来沈溯微渐渐融进蓬莱,尤其是徐千屿入门之后,鸡飞狗跳,连带他也添了些活气。但今日一见,分明还留在梦魇中。   此事原本还有商量余地,但联系他近来不断破道之事,是必然要干预,强逼他转移注意力。   徐冰来道:“你既还记得仇,那你还记得,当日答应我什么吗?”   沈溯微一怔:“我之性命,会为师尊驱驰。”   “可还作数?不是因为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了吧。”   “弟子不敢。”   “我也不想瞒你。”徐冰来似笑非笑道,“我马上要升半步化神,此境有雷,你知道吧?不然我能亲自教导,也不愿劳驾你尊躯。”   化神雷加身,若是运气不好,不升反降。从前便有修士心境不稳,被雷一劈,直接从神君劈回了筑基,沦为宗门笑柄。   “我确有私心:倘若这一雷给我劈掉阶,我希望内门弟子能够拱卫掌门。别人我不能保证,徐千屿到底与我有血缘之亲……”   “好。”沈溯微不待他说完,便一口应下,“师尊要弟子如何?”   “你进水月花境,把她带出来。倘我走了眼,她不行,你就去带一个能行的人出来。”   *   饭桌上,虞楚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徐千屿与阮竹清一左一右,一边拿筷剥油炸蚕豆,一边出神地听她讲在家时,身为侧室庶女,如何被夫人和各种姨娘打板子,戳手指的事情。   讲到伤心处,她掉下泪来:“你们有遇到过扎人手指的坏姨娘吗?”   徐千屿和阮竹清都摇了摇头。   阮竹清:“我入门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富贵人家的公子。”   徐千屿:“我入门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富贵人家的小姐。”   虞楚顿时悲从中来,“哇”地一下就趴在手臂上哭起来。两人赶紧哄她,阮竹清给她变了个戏法,徐千屿则一扬手:“小二,再来一个红豆牛乳羹。”   虞楚听这个似是好吃,便不再伤心。但不胜酒力,仍然趴在桌上犯晕。   不过等牛乳羹的片刻功夫,身旁忽然一阵骚乱。徐千屿尚未反应过来,阮竹清拿起一根玉箸,如利箭丢了出去,片刻人也飞身过去,喝道:“方才就看你们鬼鬼祟祟,神情不对,敢当众强抢民女?”   徐千屿见四个持剑戴面具的白衣人站着,中间挟着一个穿青衣、戴帷帽的女子,她的手腕被其中一人拉着,几人正欲往出走。那女子原本坐在邻桌,与她同饮的公子此时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徐千屿看一眼更漏,还有半个时辰过午夜,若耽搁久了,就违了内门大选前三日不能去水月花境的规则。   阮竹清最爱做这种仗义之事,与其拉他回来,不如跟他一块儿速战速决。她便拿起帷帽将虞楚一盖,袖中箭已朝四人射出去。   方才阮竹清丢出去的玉箸,叫那四人中其中一人抬剑一挡,化作齑粉。他们扭头见二人阻拦,果然出手,转瞬间暗器嗖嗖嗖,如石子雨迎面砸来。   徐千屿三步跨至阮竹清身侧,朝他身上一摸,抓出一把符纸朝前一扔,金色光罩顿生,将二人护在中间。   “暗器”打在光罩上,便扑簌簌滚落在地,徐千屿拿脚尖一踢,好像是一个一个的很小黑色锦囊,很是奇怪。   “哎哎哎,你怎么知道我储物囊放哪儿?”阮竹清惊讶之余,也有所觉察,也捡起了一个锦囊,在手里一捏,惊诧道,“什么鬼,是灵石。”   拿灵石砸人,好生豪奢!必有阴谋。   袖中箭可将修士冻住片刻,但不伤凡人。方才徐千屿胡乱放了六针,那四人僵直站在原地,其中一人被阮竹清一个锦囊砸歪了面具。隔着面具,仿若能感觉到他们射过来的冷飕飕的目光:“……”   这四人应是修士,不过打扮古怪,约莫是别派的修士。   “这好像真的是灵石啊。”阮竹清又捡起一个锦囊砸了过去,也掏出法器。   徐千屿见那被挟的女子动了动,没有抓紧逃跑,只是原地四顾,好似急切,甚觉奇怪。她又从阮竹清怀里抽出一把剑,剑风破空,将她帷帽白纱掀起,露出一张文雅而冷艳的脸。   女子约摸十七八岁,左眼下有一点泪痣,目色暗急,脸上却并无惧色,只是被掀起面纱的瞬间,甚为惊诧。待对上徐千屿的眼睛,她看着她,嘴唇一动,说了句什么。   系统:“她说‘我是自愿的,让我走吧。’”   徐千屿:“?你还会读唇语?”   系统:“什么唇语!我刚才变成了蚊子飞到她面前听见的,我有用吧?反应迅速吧?千万不要赶我走啊。”   说罢,它怕徐千屿烦,赶紧噤声。   青衣姑娘的白纱转瞬覆下。袖中箭冰冻时间已过,那四人身形一动,徐千屿一把按住也要跳起的阮竹清:“时间晚了,你去把虞楚送回,我来就行。”   “行。”阮竹清回头一看,小兔子还醉倒在桌上,很不安全,便咬了咬牙,又从储物囊内给徐千屿丢出一把符纸,“你先坚持一下!”   人已经拎着虞楚破窗而出。   徐千屿待他走了,以剑将光罩刺破一个小口,拿起桌上放水果的竹篓,接了满满一筐灵石。 第55章 炼器炉(十)   “姑娘, 收了我们灵石,该放我们走了吧。”几个回合后,其中一个面具人忍不住开口。   一开口便泄底, 他们听上去只十几岁, 难怪处事并不周全:这四人并未出剑, 一直拿灵石砸人,确凿是他派修士,不愿惊动蓬莱的人,又没有法器傍身, 见了修士阻挠,便以灵石表现诚意。   这个姑娘颇为狡猾,看出意图, 也不声张;他们想走, 她便出剑阻挠, 待他们还手, 她便龟缩光罩内,拿筐接灵石。   徐千屿叫人揭破, 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便走出来伸手道:“那个冰锥,还我再走。”   好不容易攒钱买的袖中箭,她还要用呢。   四个少年面面相觑, 咬牙切齿, 纷纷从身上拔出冰凌, 在衣上胡乱擦去鲜血, “当啷”“当啷”地丢进徐千屿掌心。   只是最后一名少年放下第六根冰凌时, 出手如电, 冷不丁地在徐千屿如雪的手腕上一摁。   “你!”徐千屿手臂一凉, 立刻缩腕,见手臂上多了一枚圆形金印,上有符文闪动,“这什么?”   “当然是我的标记了。我很记仇的。你这般贪心姑娘,给你打个标记,下次要你好看。”那少年说完,似怕被她打,猛然将其余三人一推,四人拖着青衣姑娘拔脚狂奔,破窗而去。   外面飞来一条金色游龙,低头摆尾,他们坐上便逃。   徐千屿刚才见这巨大的金龙在天上游来游去,内燃烛火,龙须飘飞,栩栩如生,还以为是水月花境的天灯,不想是他们的“坐骑”。   “千屿!”阮竹清跑了回来。他来的正好,徐千屿从他身上一摸,捉出一个像弩之物,照着那四人远去的背影射去,好像有一支镖针击中那少年的屁股,打得他身子一挺。不过他们转眼成了月下的小黑点,看不清了。   阮竹清眼见镖针如天女散花般扎在窗棂、柱子、其他食客桌上,开出一朵朵绚丽冰花,随后消失不见,罕见地露出心疼神色:“师妹,你太奢靡了!”   徐千屿也是一惊,这一发竟然射出好多只针:“这什么法器,我怎么没见过?”   “师妹,你还打到凡人了。”阮竹清见有一根扎在那被掳走姑娘同桌的公子脊背上。他本趴在桌上昏迷,镖针在他背上开出一朵冰花,随后冰消雪融,徒留他绸袍上一个小破口。   徐千屿倒没有太吃惊:“扎到他会怎样?”   “倒也不会怎样……”   “那没事。”   “没事?!”阮竹清不赞同地看着她。   徐千屿一扬下巴:“你看他手上拿的东西。”   阮竹清偏头往桌下一瞧,见那公子垂在膝间的右手上,挂着一条艳色罗绮,仔细一看,耳根一热,那好像是女子的束胸小衣。   徐千屿附耳过来:“他刚才借着酒意,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本以为是夫妻情趣,可我刚看见那姑娘还是垂发,她尚未成婚呢。”   阮竹清听到“情趣”便红着耳根避开了:“看着衣冠楚楚,怎么是这种人。”又夸奖道,“你反应还挺快,要我说,该再扎他一针。”   徐千屿眼梢一扫,那公子左手攥杯,兴许就是那姑娘下药将他放倒;毕竟那四个白衣人中,只有一人将她牵着,其他三人只拱卫身侧,并未碰她。再结合那姑娘的话,有点像……呼朋唤友,计划私奔。   徐千屿甚觉有趣,便翘起嘴角。她以往身为南陵菩萨,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掺帮的也不少。就是那少年不知好歹,非要在她手上摁个印,她怕有阴谋,便撩起袖子给阮竹清看。   阮竹清:“你这胎记,好生别致。”   却见那光茫褪去,徒留一胎记样的心形印,还是歪歪扭扭的,擦抹不掉:“……”   徐千屿脸上阴云密布,急切道:“你快告诉我,这弩是什么法器?”   最好是带毒的,扎得那少年三天坐不了板凳。   阮竹清道:“天仙子蛊。你若扎到人,便是给人种下幻蛊,若你念天仙子咒,那人当下不得不满足你一个愿望。这镖针只能用一次,开了花便不能回收,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灵石才买来一发的吗?”   “晦气。”徐千屿想到那镖针扎在猥亵姑娘的登徒子身上,那人的愿望又有何稀罕?她便将弩塞回阮竹清储物囊中,“的确浪费。你算算我一共用了多少针,回去赔你灵石。”   今日她倒是赚了不少灵石,可以赔。   二人不敢耽搁,边说话边快步往外走。   徐千屿:“你将虞楚送回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你不懂了吧。”阮竹清气喘吁吁道,“我怕你吃亏,画了个传送阵,直接把小楚送回松涛毓雪院。不过以我的灵力,那传送阵一晚上只能画一次。”   他看了一更漏,笑容凝固:“跑一跑,我们快迟到了……”   那巨鸢一路慌张疾飞,木制的头部刚扎入蓬莱的禁制内,校场上那座巨塔,耀目的白光便自塔顶层层熄灭,只留下浅绿莹莹辉光,淡淡勾勒出满天星斗下的塔身。   这代表子夜三更,宗门入夜。   徐千屿在巨鸢上手脚并用地换回弟子服,晃得五脏六腑颠倒错位。忽见逐渐接近的陆地灯火通明,有很多人影来来往往,一惊:“怎么有这么多人,不会是抓我们的吧?”   “迟到片刻而已,不至于这么大阵仗。”阮竹清也觉疑惑,“你先别说你去了哪里。你马上要进水月花境,省得有人借题发挥。”   巨鸢落在树丛。徐千屿掸掸衣袖树叶,试图不引起那几个正在说话的弟子的注意,悄悄返回。   但事与愿违,为首的苏师兄一眼瞄到了她,向她走来,微微一揖,拦住她去路,“徐师妹,你在这儿啊。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还未等她编排出答案,他又问出一句:“你刚才有没有见过陈铎?”   “陈铎?”徐千屿莫名其妙,“没有。”   苏师兄与其他几名弟子对视一眼,不知传递了什么讯息,同她道:“烦请师妹跟我们去戒律堂接受问询吧。”   徐千屿警惕起来:“何事,去哪儿,你们总得说清,我才能跟着去。”   她与陈铎不睦,整个宗门上下皆知。看这架势,必是陈铎出了什么不好的事,自然而然怀疑到了她的头上。   几个高大杂役前来拉拽,徐千屿自是不肯,喧哗之间,忽有个瘦弱影子从另一边飞快跑了出来,挡在徐千屿面前,道:“是……是我干的,不关她事,你们把我带走吧。”   几人俱惊,徐千屿看清她侧脸,愕然,“虞楚?”   虞楚转眼被杂役挟住,徐千屿拉住她衣角不放,“你怎么回事?什么是你?你给我说清楚。”   虞楚脸色紧绷,只是用冰冷的手将徐千屿的手摘下,头别在一边,不肯答话:“把我带走吧。”   徐千屿眼看着她被人押去戒律堂,气得跺脚:“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虞楚的性子懦弱,怎么可能下出狠手?不是自己做的,又为何承认呢?   事情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当时,阮竹清以传送阵将虞楚送回松涛雪毓院。此地为外门弟子居所,阁子都长得相似,虞楚醉酒,扶着墙走,一时迷了路。   待走到一处阁子外,不知谁从树上丢了一块石头砸进窗内,砸出粉碎倾倒之声。片刻便有人骂骂咧咧地从窗内翻出,一把揪住虞楚衣领。   月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张带戾气的脸,嘴角尚有未愈合的伤痕。   陈铎阴狠一笑:“你胆子肥了呀?见老子势弱,连你也能来踩一脚?”   虞楚认出他是谁,紧张之下,一张口,“哇”地吐了他一身,“我,那个……不是……”   陈铎闪退不及,顿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满身秽物,抬手朝虞楚扇来,孰知她身上陡然窜出一只巨大火凤光影,凶猛唳鸣,一挥翅将他推开数尺。   “凰火?”陈铎拍打身上窜起的火苗,不胜狼狈,“你他妈筑基了?你不是万年废物吗,怎么会?”   一来一往,虞楚酒醒大半,自知占到了便宜,就想快跑。结果刚跑出两步,从树丛里跃出一人,挡住她去路。   那女修身段娇小窈窕,裙角铃铛清脆响动,义正严辞地呵斥陈铎道:“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虞楚惊道:“……陆姑娘?”   “你别怕。”虞楚又想跑,却被陆呦直接抓住胳膊,拖到了身后,陆呦已是筑基第五层,她挣脱不开,“小楚,我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陈铎扑灭火苗,额上青筋鼓起,肉眼可见地要发怒了,切齿:“你又是哪根葱?”   “我叫陆呦。”陆呦一动,裙上铃铛便叮咚作响,“我早就看不惯你这样欺负小楚。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就跟人堂堂正正斗法,总是欺负姑娘,谁会看得起你?”   虞楚慌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却置若罔闻,痛骂陈铎。   不错,这是陆呦计划好的一场戏,刚才的石块也是她投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将陈铎引出。   虞楚与她疏远,心中必是责怪她没有帮忙出头。她今天便改换了古早文中女主路线,要与反派硬刚,挽回虞楚的心。至于陈铎,她亦有安排:卡牌上说,她儿时曾与陈铎有一面之缘,商城里面也有道具【与陈铎的过去有关的铃铛】。   她便将这只古铜铃铛兑换出来,特地挂在裙上。   待陈铎看见这铃铛,应该会记起儿时的羁绊,然后两人相认,便能化干戈为玉帛,此为一箭双雕之计。陆呦经历过的套路太多,看到含糊的“羁绊”二字,便认为这铃铛一定是陈铎相赠。   她说话时,铃铛清脆晃动,陈铎的目光循着声音,落于她裙上那只红绳穿的古铜铃铛。   随后让陆呦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铎的神色从惊愕变得狰狞,他牙齿咯咯作响,陡然一掌拍下!   这一掌挟失控的灵力带劲风,直将两人都拍倒在地,耳鸣嗡嗡。   虞楚等级低些,直接昏了过去。陆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陈铎揪起领子,她看到了一张暴躁失控的脸。   陈铎儿时在街上流浪时,确和陆呦有一面之缘。   他曾在泥潭里捡到一只铃铛,擦干净,当作珍贵之物挂在身上。有一日,他正坐在街边玩这铃铛,灵越仙宗华丽的云车停在他身边,帘子掀开,里面有一个白衣男童和一个女童,男童道:“陆师妹,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铃铛。”   女童:“地上全是泥水,我的裙子……”   男童便下了车,脚尖踢踢他,伸出手掌:“喂,小乞丐,你的铃铛是我们的,还来。”   陈铎张大嘴巴,这是他第一次见仙宗中人。分明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他们身上衣饰却如云洁净,气质也高不可攀。   从车里探头出来那女童,更如天上仙女一般纯洁美丽。只是见他看来,她像受惊一样,将帘子放下。   那男童见他半天不说话,直接将他手上铃铛抢去。见小乞儿不肯撒手,又见四下无人,便击出剑气将他打趴在地上,还踩他一脚,夺过铃铛,随后二人驾车而去,徒留小乞儿目色仇恨,趴在雨水中。   ……   此事原本只是埋在陈铎心里的一颗火种。但他自从在徐千屿那里吃亏,回去后强行练功升阶,越发暴躁偏执。今日一见陆呦的铃铛,如火上浇油,竟走火入魔了。   眼下陈铎掐住陆呦的脖子,红着眼道:“原来是你啊?哈哈哈哈,筑基第五层了?不巧,老子筑基第八层,杀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哈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看不起乞丐吗,没想到吧?叫你看不起我!”   原来羁绊也未必便是好的回忆。   面对陆呦的求救,系统冷声对陆呦道:“商城内物品本就是中性的,风险自负,这是穿书任务人手册中写明的,宿主忘了么?”   忘了……她在这些世界中来来去去,确实快要忘了……   陆呦嗓子里咯咯作响,这陈铎的确是不要命了!   她的手在地上无助痉挛,纵然系统不建议她强行召唤魔王。可恐惧之下,她不得不喊道:“谢妄真救我……”   阁子内,谢妄真听到呼唤,睁开眼睛。   那日等待小姐等了一天一夜,徐千屿失约,他便阖上眼,沉入寒冷的永夜之中。此时陆呦强行召唤他,仿佛有一个理所应当的声音告诉他:快起来,陆呦是你一生所爱,她眼下遇险,你必须去救她。   他体内两块尚未融合的魔魂,在这声音中强行拼在一起。他竟从榻上起身。   惊痛之中,冷汗沿少年的脸庞不断地滑落,他眼眸漆黑,面无表情,身上黑气自两肩爆发而出,原本那些禁锢他的张牙舞爪的黑色游龙,顿时如败犬一般匍匐在魔王脚下。   谢妄真一步一步走出,魔气引得阁子内风动不休,桌上的送风水车被吹落地上,哗啦一声碎成木片。   谢妄真忽而一停,看着那一地残骸。   那声音对自己的禁锢,仿佛松了些。   他冷眼旁观,那些木片与金锭被黑气灼烧得融化扭曲,心中麻木的情绪渐渐苏醒,成为一种酸涩的仇恨。   小姐失约,便将一场自欺欺人的梦惊醒。徐千屿照料的是无真,不是他谢妄真。他对她原本无足轻重。   自出生以来,还没有人敢这般玩弄他。   但那木片眼看被吞没时,谢妄真忽然蹲下,从黑气中慌张将残骸救出。   他手指颤抖,早已枯萎的茉莉花化成齑粉,从他指间漏下。他将一堆木片与金锭残骸放回塌上,拉过被子盖好。随即如雾消失。   陈铎正掐着陆呦,忽而感觉头发被人揪起,被迫一寸寸抬起脸,看到一张似人非人的少年面孔。那少年白面,薄唇,唇角勾出浅浅的弧度,一只冰凉修长的手猛然扼住他的后颈。   谢妄真认出了他。   之前压着小姐打的也是他。   陆呦咳呛之间,看见谢妄真一袭黑袍,如身披乌云而来,气势惊人,顿时放下心。他浓黑的眼睛并没看她:“快走。”   陆呦见谢妄真面色青白,确实虚弱,心中愧疚。但她只能爬起来,将人事不省的虞楚藏在树丛里,自己跑了。远处传来陈铎的惨叫声,她闭了闭眼。   ……   谢妄真此刻坐在树杈间,长腿斜放,这个角度,恰能看到戒律堂门口两盏灯。   光亮中,有个双髻少女,焦躁地走来走去,同门口值夜的弟子讨价还价,请他们通融一下,放她进去。   奇怪的是,当徐千屿出现在他视野中时,那股恨意便淡了。谢妄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没有杀死陈铎,只是将他经脉尽毁。陈铎失魂落魄,口中一会儿喊徐千屿,一会儿喊虞楚。他也未曾纠正。   今日之事,让小姐着急了吗?让她上心了吗?他勾起嘴角。   有人在树下喊他。他垂眸,陆呦眼中泪光盈盈,因为脖子受伤,嗓音沙哑,很是可怜:“谢妄真,你怎么不回去休息?”   谢妄真料理好一切,既没有运功疗伤,也没有去安抚受伤的她。单一个人坐在一棵树上,让她感到很不安,她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能看到戒律堂的两盏孤灯。   谢妄真侧头看着陆呦。几日不见,他竟觉这张面孔,没有之前那般叫他迷恋了。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陆呦捂着脖子,“对了,你那阁子有禁制,我进不去,你能不能把它打开,叫我能进去看你?”   “那不是我设的禁制,你不是知道吗。”少年冲她无辜一笑,竟叫陆呦心中发寒,“无真设的。我也不会开,不能放你进来。” 第56章 炼器炉(十一)   徐千屿将火折燃起的瞬间, 分明照见虞楚抱膝坐在禁闭室角落,瘪着嘴,眼里涌动着泪水, 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但看见是她, 虞楚迅速抹去眼泪, 背过身:“你怎么进来?快出去。”   徐千屿道:“你不说清,我不可能出去的。”   虞楚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昏了。醒来后就见陈铎血淋淋地被人抬走。我不确定是不是我伤了他。”   “你用脑袋想想行不行?”徐千屿道,“陈铎经脉断绝, 连我都做不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虞楚默了一默,没有反驳, 好似是与非, 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小姐, 你快出去吧。你还要参加水月花境呢, 不能被影响。”   徐千屿抓住栏杆,很是费解:“你难道不去了吗?”   “我知道你一心想进内门。若牵连到你, 错过内门大选,岂不可惜?”虞楚转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反常地显出些麻木, “我又无所谓。反正认错了, 早晚会给我放出来。我本就不在乎这些, 今年错过了, 大不了等明年。我就是不想让别人影响你——谁都不能影响你。”   徐千屿一直觉得虞楚性子懦弱, 但今日火折之光在少女一双黑瞳中闪耀, 竟也有几分执拗。   徐千屿望她半晌, 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这炙热中融化了,破天荒地朝虞楚退让一步:“那你原原本本告诉我发生什么,听完我就走。若不是我叫你吃这顿饭,你怎会落到这底步。我自有责任。”   待听得“陆姑娘”出现过,徐千屿心里大约猜到此事是谁的手笔,将火折一吹:“知道了。最多等两日,放你出去。不要乱承认,否则给我等着。”   说罢,她转身就走。但走到戒律堂狭长的走道口,四面火光乍明,当中一个穿斗篷的森白鬼影,拦住去路。   花青伞一把妖媚嗓音响起:“哟,往哪儿去呀?当戒律堂是你家,出入自如?”   怎么就倒霉,总碰上宿敌。   花青伞逼近一步。正如白雪师姐所说,这鬼骷髅爱为难长得漂亮的少女,看清徐千屿半张脸,她果然阴笑一声:“你胆子真大,我还没传唤你,你先自己送上门来,来人——”   “你凭什么传唤我?”徐千屿打断她,“此事与我无关。”   “你前半夜人在哪儿,说得出来?”   “在水月花境。”   花青伞一怔,随后又抓住把柄,“你难道不知大选前三日不能进水月花境?违规乱跑还想参加内门大选,我立刻取消你的资格。”   “我没有违规。”少女下巴扬起,注视着她,一双眼睛极亮,“仙宗只规定大选前三日不能进水月花境,子夜十分,我早就离开花境。我乘阮师兄的巨鸢,进了蓬莱禁制。出入时间,可由禁制溯查。”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法辩驳,花青伞一时语塞,见刚才喊过来的一群杂役全看着她丢面,身上便散发出杀意。徐千屿还乘胜追击:“花长老,没有哪条规定说,弟子不能夜出吧?”   花青伞最是阴狠记仇,娇声一笑:“那你夜闯禁闭室又怎么算?”   “我没有夜闯,是门口的师兄师姐给我放行的。”   “谁给你放行?”花青伞回头,值守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低下头,噤声不敢言,“我说你夜闯,你就是夜闯。”   徐千屿手握一位师兄的令牌,脊背挺直。别人毕竟好心帮她,她怕连累他被责罚,没有拿出。   “探望获罪弟子,谁知道是不是串了口供。你今日走不了了,留下观察。”   徐千屿心知断然不能落在她手里:“还没审,你怎么给虞楚定罪?话说回来,偌大一个仙宗,查证事情的效率,还不如凡间的衙门。”   “你少激我。”花青伞道,“想快也可以,待我搜了虞楚的神魂,马上就知道是不是她。”   “不行!”搜神对弟子意识伤害极大。就算还了人清白,也恐怕会影响水月花境中的表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就慢慢等咯。”花青伞知道徐千屿在乎什么,偏要激她,“我只是戒律堂的长老,我管你们内门大不大选,今年没赶上,那就等下一次呗。”   徐千屿低头深吸一口气,平息一下情绪,似是服软,悄声道:“花长老,可否去刑室,我有话同你讲。”   花青伞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抱臂跟着她走到刑室。此时刑室无人,徐千屿向门外探了探,陡然回身,竟一爪子朝花青伞面门袭来!   她身形娇小,动得快如幻影。花青伞虽大惊,但那颗骷髅头只是微微向后一仰。   花青伞毕竟是出神入化的符修,不必动手,两袖中自翻飞出八张金黄符纸,排成法阵,在空中凝成一道金色光盾,将徐千屿阻住,一把掀开。   徐千屿后退数步,稳住身形,捻了捻指尖,刚才好像戳到那硬邦邦的骷髅头。可惜了,她现在修为太低,没划到脸。   这惊变使得刑室四角柱子咔嚓一动,化成铁铸的人形傀儡,两个将徐千屿一把摁住,另外两个开始念诀绘阵。   徐千屿听说,刑室设有幻术傀儡,还有个传送阵。   这是因为以往有弟子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不服杂役管教,趁机打人。为保护杂役,一旦感知到戒律鞭以外的战意,便会立刻传送一个修为高的主事者进来维持秩序。   花青伞此时方想通徐千屿要找外援,忙摘下戒律鞭,想打那个念诀的傀儡,但已晚了。她的符盾战力太强,看起来不是弟子能解决的争斗,于是那传送阵上白光一现,被传来的是弟子堂长老林进。   林进和花青伞面面相觑:“……这怎么回事?”   他复回头看被傀儡摁住的徐千屿。徐千屿原本安静,见了林进,眼神一亮,忽然如出水之鱼一般扑腾起来,大声道:“是我,我刚才挠了花长老的脸!”   花青伞:“你!”   什么挠了脸?一个外门弟子,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分明只碰了一下,就被她打飞出去了。   林进叹为观止,不知道该说徐千屿胆大妄为,还是该说花青伞的脸有什么好挠的,那么硬,别把自己指甲抠坏了。   林进低头问徐千屿:“你干什么要挠花长老的脸?”   徐千屿想了一想:“弟子昨夜做了个梦,梦到花长老追着我打,还指骨划破了弟子的脸。虽然她没有脸,我也要挠花她的唔唔……”   林进赶紧将徐千屿禁言了,向七窍生烟的花青伞一揖:“言行无状,胡言乱语。花长老,别生气,这弟子以下犯上,攻击长老,按律该带去掌门那里发落,我这就把她带走。”   丢出的三张符纸化一柄金剑,握在花青伞手中,一剑斜劈。她和徐冰来不睦,什么事让她不爽,他就爽了,自然不愿林进带走徐千屿,他们必然包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掌门穿一条裤子。”   林进左手拎着徐千屿,如背后长眼,折扇一开,反身将剑架住,片刻收扇,战意收敛,露出一双含笑的儒雅狐狸眼:“你可以骂一骂我,掌门,还须尊敬。”   花青伞带着阴云出门,吓得四周弟子一哄而散:“看什么看。”   她这时想起徐千屿乱编的那个梦,还挺奇怪,仿佛何时何地确实发生过一般。   她妖修出身,性格极端,若是见到扶不上墙的美人,真的会忍不住划破对方的脸。   *   徐冰来正与沈溯微在室内说话。徐千屿跪在了帘外,沈溯微要退,徐冰来未准,同他说完才理会徐千屿。又叫他站在帘内,旁观全程。   徐千屿大约知道闯祸,分外乖巧。徐冰来隔帘看着那安分跪着的影子一会儿,啧啧称奇,很难相信那是凿墙的野丫头。故而他第一句竟没有开口问责,而是笑道:“哎,你怎么不冲我大喊大叫,叫本尊放了你那好姐妹?”   徐千屿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难道我大喊大叫,你会放人?”   照徐冰来的性子,他必然义正词严地说“你别以为是我女儿就能无视规则”之类的话,事情不办,腔调儿倒足。没用的事情,她才不干。   她安静,是因为这已经比她预想得快很多。见掌门一面不易,还有什么比直接扭送到掌门面前更快的?等一等倒也无妨。   而且他竟然知道虞楚和她关系亲密,又是玩笑的语气,可见掌门深入掌握着陈铎的事,而且此事并不很严重,便放下心:虞楚的水月花境有救了。   徐冰来果然满意道:“当然不会,你懂规矩就好。”又摁了摁鼻梁,斥道,“你说你惹花青伞干什么。”   就花青伞那张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听见那一把娇声都忍不住想打,二人不合已久。林进报告徐千屿挠了花青伞的脸,他喝了口茶,不予置评,内心竟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爽快。   故而此时他看徐千屿,又顺眼了许多,竟起了闲心,招手道:“来,正好有空,本尊看看你的剑。”   徐千屿一怔,将木剑摘下,双手奉上。   徐冰来深谙器道,相剑的眼光极高。有了败雪的教训,徐千屿早就想要让他看看外祖父给她的这把木剑是否合适。倘若与她不合,她便珍藏匣中,另选自己的本命剑。   徐冰来见是把木剑,面露嫌弃,除入门幼童,少有人用木剑,木太温吞,攻击性不如金与铁。木剑不是炼出的,是刻出的,像他人信手之作。若粗糙,到时还需另配一把。   徐冰来将剑擎开一截,目光忽地一变。   这木剑出鞘,铮然有声。角度分外凌厉,恰至好处,倘若是信手之作,那也是百年的剑君信手裁切,落刀无悔,一生所学招式剑风,都融于这利落的几刀中。   徐冰来抽出剑看了半晌,转身递给站在一旁的沈溯微。   因徐千屿并不知帘内有人,沈溯微只同他传音:‘师尊何意?’   ‘你不是说,见这把剑使你心不定么。’徐冰来道,‘我倒要看看其中有何古怪。’   沈溯微道:‘弟子无碍。’   ‘如何无碍?它若与你相冲,为师便撅断了它。剑能再寻,人到哪里找?’   ‘不可。’沈溯微知道此剑对徐千屿的意义,立刻接过剑。他虽然见徐千屿用过几次,但亲手触碰还是头一回。甫一握住这把木剑,他便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他的‘境’,在这痛楚中破碎塌陷。   不,片刻后他意识到,他的‘境’完好无损。此时所见,皆为逼真的幻象。   在这幻象中,他的境碎了,那必是经历鏖战,受了重伤。境内冰消雪融,他探手进去,从里面,取出一根……糖葫芦。   糖葫芦的糖衣融化,无可挽回地向下流淌,流到了他苍白的手背上。他将这根融化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另一人手上。   因是幻像,那人的脸是未知的虚妄。   她接过了。但片刻后,糖葫芦滚落在地。   一口都没有吃。   “你疯了。”他听到自己平静地说。   对面没有回答她。她的手摸上来,生涩而冰冷,令人毛骨悚然。外面电闪雷鸣,空气中涌动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他竟没未还手,任人触碰。   他知道那句话,是对自己的评价。   那时约莫已入道,他没有情绪的感知,只能从动作中判断出对与错,是或否。   他看到茶里有药,端起来直接喝下;他只杀人,从不辱人,但那人扑倒在面前时,他轻轻地给了她面上一掌,还要面无表情拎着她的领子,看她的反应。   事事反常,事事都选了错误的项。   根据沈溯微对自己的了解,那一定是他迫切地想探寻一个答案,以至于其他一切,都被暂时推到一边。   什么答案呢?他想看看,她还能做到哪一步。   她翻窗走了,留下一地如霜的月光。   暴雨降下,凉意冲刷进阁子。   他嗅到了一缕空濛香,笑了笑。片刻,无情道破,坠入境中。   ‘溯微。’徐冰来见他不言语,唤他一声。   沈溯微看着手中剑,做出判断:此剑曾沾过他的血,也就是常说的与他相冲。倒也未必会伤害他,只是会持续地刺激他,叫他产生一些心魔幻象。   幻象与破道相关,不是好兆头。   但他不动声色,先问:‘师尊看此剑如何?’   ‘旁人倒罢了。’徐冰来目光如炬,‘徐千屿,性太刚烈,命带血气。若用金铁之剑,越是锋利,越是与她两败俱伤,只有用木剑能将她包容。’   沈溯微看向前方。徐千屿跪在帘外,约莫等得有些忐忑,轻轻探头,那双耳朵便一晃,落下一道生动的影。   沈溯微将剑递回:‘弟子亦觉甚好。’   除了与他相冲之外,此剑凌厉而有圆融抱朴之意,确是一把好剑,刻此剑之人,境界远在他之上。   他长睫之下,目色淡静。玄玄鬼鬼,他从来无惧,更不怕小姑娘的一把剑。   徐冰来觉得一切称心如意,甚是顺利,心情大好:“徐千屿,你当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徐千屿疑惑:“哪句?”   徐冰来竟拿腔拿调地模仿了半句:“就‘我要进内门……’”   徐千屿心道,她哪有用那种腔调说话!赶紧打断他,跪直道,“我要进内门,我要沈溯微给我当师兄!”   少女的声音带着股蛮霸的娇气,偏又有如珠玉撞地,利落决绝。   ‘听到了么?’   沈溯微握住椅背的手一紧。   然徐冰来却听着不太顺耳,眯眼:“哎,你怎么又不提让我当你师尊了?”   徐千屿长睫微颤,小声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她这回没仗酒劲,当着面喊“我要你做我师尊”,太过尴尬,喊不出口。刚好师兄不在,倒能一喊。   “掌门,我的剑怎么样?”   自那帘子缝隙中探出修长的手,握住半个剑身:“拿去吧,还行。”   徐千屿大喜,她知道这就是很合的意思。往后她可以带着外祖父的心意闯天下了。   只是接剑时,她忍不住从帘子缝隙中歪头一探,看见徐冰来的眼睛,便小声问他:“师兄好吗。”   “……”徐冰来垂目一瞭,他最讨厌人侵入他的领地,试图窥探他,然此时徐千屿一双眼睛自缝隙期期艾艾地仰看,眼瞳黑亮,竟叫他看出几分可爱。   可惜不是属于女孩的可爱。他年轻时亦喜欢毛绒绒的灵兽,大约是那种活泼好动,憨态可掬。   他将帘子一拉,轻挡在她面上:“我允你进内门了吗?还有你这是什么头发,长了角似的,给我换了。”   徐千屿脑袋一缩,气得不轻。   徐冰来饶有兴味地瞥沈溯微:‘问你呢,你答她一句?’   “……”沈溯微垂眸不语,眼睫微颤,难得在他脸上看出几分局促。   他不愿突兀出现,徐冰来便给徐千屿道:“不关你事,好生准备大选。”   “谢掌门。”其实她也写信蝶问候过,不过信蝶未归,想必师兄清修正忙,不想被她打扰,便未再回复。   “还有事么?没事下去。”   “掌门。”徐千屿见他不罚自己,便趁机道,“那我现在能给虞楚求情了么?”   徐冰来的笑容淡了些:“知道不是她。徐见素去抓人了,人还没抓到,现在陈铎一口咬定你们俩,暂关一会儿而已。你还想如何?”   “宗门之内,随便冤枉弟子,以调查之由,延误内门大选,未免使弟子寒心。往后若有妒忌同门者,以此为手段使人错过机会,如何保证公允?我想让你先允准我们去水月花境。”徐千屿道,“不管何等罪责,都事后责罚。”   徐冰来默了片刻:“应了你就是。”   “你说了不算,我要你写下来,我要一张掌门手令!”   徐冰来烦得摁了摁太阳穴:“你休要得寸进尺!”   徐千屿还在絮絮说什么,他捉了笔,回头见沈溯微已经将默默将印拿了起来,他心气正不顺,便促笑一声,‘你这么听话啊,来来,盖上盖上。’   “……”沈溯微受了这调笑,往手令上一盖。   徐千屿拿着手令匆匆跑出,感受到拍在她面颊上的风,才注意到到一只金色信蝶从身后翩翩追来,不知何时落于她肩膀。   她一低头,信蝶便化作纸笺,掉落在她手中。   “好。不必挂念。” 第57章 炼器炉(十二)   徐千屿去了陈铎的阁子。   阁子外面守着人, 她从窗内翻进去,将一身花瓣撒落屋内。   躺在床上的陈铎像见了鬼一样,挣扎着往墙上靠:“你……你怎么……”   “我没被关起来, 你很意外是吗?”徐千屿冲他一笑, 朝他走近。   掌门手令只是推迟惩罚, 不足以让虞楚脱罪;花青伞若在程序上刻意刁难,虞楚还是放不出来。她得从陈铎这里找个突破口。   陈铎被断了经脉后便瘫在床上。几个长老来看过,也都摇头。他之前的修为全部作废,要重塑经脉, 又不知花费得多少年头。   陈铎不能接受一夕之间失去一切,伤他的是魔,抓住了也换不回他的修为;但他却妒忌虞楚和徐千屿, 她们凭什么好好的?便想着, 即便他废了, 也要拉上两个垫背的!   仙宗重视人才, 这两人活罪难逃,修炼之途必受影响。但徐千屿如何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她此时不应该被关起来审讯吗?   徐千屿叹了口气道:“拜你所赐,虞楚关了一天的禁闭,不过没关系,她马上就出来了, 不影响她去水月花境。”   “什么?”陈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都废了, 你们却只用关一天的禁闭?”   “你还想如何?”徐千屿瞧他一眼, “是不是我们干的, 你心里清楚。话说回来, 即便真的是我们, 顶多也就是关两天禁闭罢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陈铎双目赤红,切齿道,“我一个筑基第八层修士,第八层!就这样没了。偌大一个仙宗,却不追责,难道没有公义可言?   徐千屿闻言一笑,将掌门手令拿出来在他眼前晃晃:“你看这是什么?”她口中还念,“掌门特赦,我与虞楚无罪,正常去水月花境参加内门大选。”   其实那手令上根本没写她们无罪,故而她只是一晃而过。只是陈铎一辨认出那金光闪烁的掌门印,便心境崩塌,颓然瘫坐,没细读那上面内容,叫徐千屿骗了过去。   “不公平,凭什么……”他面色扭曲,忽然想到什么,“难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你是掌门的亲戚……对,你们都姓徐。哈哈……堂堂仙宗,原来也是如此,权贵相互勾连,下等人从不配与你们同席。我们的命不是命,任人欺凌践踏,你们却快意潇洒。”   “是啊,我是掌门亲戚。我爱怎样怎样,反正都不会受到惩罚。”徐千屿的气质本就骄纵跋扈,下巴一抬,更让人恨得牙痒痒,“何况我的经脉又没被废掉,我日后修炼,大道朝天,只会越过越好。”   “可惜啊,”她瞥见陈铎面色苍白,身子颤抖如风中枯叶,叹了一声,“你原本几近结丹,在仙宗内还算有点用处,如今却连这点价值都没了。宗门内不养废物,你下半生该怎么办呢?我若是你,早就讨价还价,叫蓬莱养我。你却将这机会用在了攀诬我身上,结果呢,我连个禁闭都不用关。”   陈铎咽了咽口水,慌乱起来。   他如此重视修为,妒恨同门,正因为他当初靠修炼才脱离了原有命运,从一市井破皮,摇身一变成风光修士。   他心底亦恐惧失去价值,怕被抛弃。徐千屿说得不错,他们上等人相互勾结,看来不是他能撼动的了,那他呢,难道要回到当初的境地?   徐千屿的话提醒了他,他是该为自己的下半生谋划谋划。内门不是很忌惮魔吗,上次徐见素追魔,不惜直接搜了他的神!眼下他知道重要线索,得跟蓬莱谈谈条件。   想到此处,陈铎在阁子内疯狂摇铃:“来人,来人啊,我有事要禀报!”   徐千屿站在窗外探头看到此幕,忍不住狡黠一笑。   口供有了。   她的身影落在房檐上的黑袍少年眼中。   谢妄真手里转着一片枫叶,出神看她许久,他原想徐千屿会恼怒,逼问,或者打陈铎一顿出气,但没想到她光动口舌,便能借刀来杀他了。   徐千屿又霸道,又聪敏,在水家打双陆时,只有他能跟她玩到一处。每当他快输的时候,她便会这般得意地笑,偏要抿唇假装淡然,有碎光在瞳孔内闪烁。   “谢妄真。”下方的呼唤传来。谢妄真从高处跃下,陆呦哀求地看着他,桃腮带泪,拽住他的衣角,如一朵被雨打湿的花:“你能帮帮我吗?”   徐见素查到了她那里。他对她有些印象,上次他便是她的阁子发现了魔气,第二次他便有些怀疑了。   幸而与她交好的外门弟子纷纷帮她说话:“陆姑娘心善,我愿意为她作保。”   “是啊,她是个心软的姑娘,我的灵宠都托付给她照顾,她不可能害外门弟子的。”   “陆呦柔弱,怎么可能掐得动陈铎那般高大的人呢,我也愿意为她作保。”   这么多人跳出来给她作保,徐见素就有些不爽了,但也无法发作。   一向淡泊名利的萧长老都道:“这是我看好的弟子,她品行高洁,不会有失。”   徐见素不快地笑道:“口说无凭,总得让她出来见个人吧。”   萧长青只得稳住徐见素,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这重要场合,陆呦却消失了,她以往很善解人意,没有这般不周全啊。   陆呦哪敢回阁子里。她的爽度因为兑换铃铛不剩多少,不能购买道具,只能来寻求魔王帮助。   谢妄真垂眸望她半晌,两肩黑气涌出,原形半露:少年身后一半乌云般黑雾,一半倒刺荆棘,如黑暗君主的诡异华袍。   他将自己身上那黑色荆棘用力折下两支,递给陆呦,红唇弯起,似笑非笑:“拿去,不仅能洗脱嫌疑,说不定还能帮你进了外门。”   那两截黑色荆棘在陆呦手中化成魔气,乖巧盘伏,缩如小蛇大小。   陆呦马上明白,谢妄真的意思是:这两根便是蓬莱作祟之魔,也是那日废掉陈铎的罪魁祸首。她可装作自己是伏魔回去,如此便能从嫌疑人,一举变成诛魔的功臣。她禁不住含泪道:“谢谢你,妄真。”   谢妄真微微勾唇。   但陆呦离去后,他的脸色因疼痛而发白,眼中亦无笑意。   这本是无真榻上困住他的那些魔,全被他吸收以后,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既是他的一部分,他刚才所举措,便如人掰断手指,或取下肋骨。他亦会痛。   陆呦就是他的命,一根魔刺算什么。那个声音说道。   但他却有些疑惑。   陆呦平日里对他关怀备至,可是方才他掰断魔刺时,她的眼神,半是麻木半是期许,却唯独没有心疼。   小姐来看无真时,就因他随口问了窗外天气,她能想办法令夏天的风吹拂到他脸上。   魔王并不懂何为温柔。然而一旦遇到真的温柔,便自此能辨出假的。   谢妄真忽然叫住陆呦:“到时将我带入水月花境。”   陆呦本想叫他静养,但念及陈铎废了,若谢妄真跟去,胜算能大些,便冲他一笑:“好。”   谢妄真拈去少女发上落花,出神想,又能与小姐见面了。   *   虞楚从禁闭室出来那日,徐千屿拿了一束“满天星”。本来想点着了再进去声势浩大地接人,但好像不慎拿到被雨淋过的哑炮,点了半天也不着。   她正在低头和炮斗争时,虞楚跑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将她撞了个趔趄。   虞楚抽泣起来:“千屿、千屿,你说两天来接我,没想到是真的!怕死我了,怕死我了,我、我还以为会被赶出宗门,连罪己诏都想好了。呜呜……我们可以去水月花境了,真好!”   徐千屿感觉到她瑟瑟发抖。虞楚在禁闭室那么镇定,原来是强装的,骨子里还是个没出息的。便扑哧一笑。   身上又是一重,又有一个人抱住了他们。徐千屿隔着虞楚,用手艰难地将阮竹清推开:“你有毛病?沉死了,走开。”   阮竹清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出的事,我也担心好几日。你们两个在这里抱头痛哭,我也想哭一下。”   徐千屿很是无语,虞楚却破涕为笑。   阮竹清道:“师妹,你真的没良心,我还帮你去告陆呦的状了呢。你卸磨杀驴。”   他当日被徐千屿委派去给徐见素通风报信,叫他查陆呦的阁子,倒与陆呦擦肩而过。那少女面如琉璃花朵,鼻尖红红地往外跑,惹人怜爱。他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人,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瞬,便被他抛诸脑后。   徐千屿抱臂往前走,眉眼一笑:“我卸磨杀驴,你是驴?”   阮竹清:“我自掘坟墓。”   徐千屿走到外面,顺手将那根点不着的哑炮放在了戒律堂外的石台上,叫它晾一晾。   片刻后,满天星又被一只苍白的手拿起。   沈溯微带掌门的口信,去安抚被徐千屿挠了脸的花青伞。从戒律堂出来,便听得三人打闹,他在室内驻足一会儿,单是安静看着,没有打扰。等他们走了,他才出来。   他将炮拿在手里转了转,“满天星”被霜雪冻结,随后冰雪消融。   徐千屿这时折回来取虞楚掉下的东西,迎面碰到他,眼睛瞪圆,似很惊喜。沈溯微没什么表情,伸手将那一束烟花递给她。   见她光看着他,不接,他便念诀生火,垂眸替她点上。   烟花烘干,一点便着。沈溯微再抬眸时,璀璨的星火将他一双眼映衬得极黑,极寂静。星火洒溅在他手背上。   递的动作使他想起那个幻象。他试将幻象中那人代入一下徐千屿,好似顺理成章。她也喜欢糖葫芦。但她眉眼尚带稚气,没有那股冷淡乖戾,也没有那么高,他的手要压低些。   徐千屿一把夺过烟火,直接吹熄了,道:“外面太亮了,看不清楚。”瞳子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到什么坏主意,倏忽一勾唇,眼神一明,“师兄,能不能进去戒律堂,那里面很黑。”   “……不能。”沈溯微表情微妙。他刚才是被花青伞骂出来的。但徐千屿动作太快,已跑了进去。   沈溯微忽然闪身出现在她面前,截住她去路,随后抬袖将她一带,便带到暗处。此处是戒律堂死角,待一会儿倒也不会被发现。   沈溯微将烟火点着塞给她,半倚墙上,习惯性看外面有无人来。   再一垂眸,见徐千屿专注地看着满天星,晕光将她额心朱砂和一双眼睛照得流光溢彩:“沈师兄,你还闭关吗?”   其实她不是在看烟火,是那烟火将沈溯微的如云衣裳映出了一种朦胧暖色,很是漂亮。   “不闭了。”沈溯微淡淡应道,两指挟一张纸笺递给她。因为烟火未放完,沈溯微便替她拿着,叫徐千屿能接过纸笺。   徐千屿见其上是自己的字迹,问“师兄好吗”,是她最后发出的信蝶,他还给了她。她接过的瞬间,上面字便消去,又成了新的。   其实她前一封发的是“反正我早晚会是你的师妹”。她等了几日,师兄既未回复,也没有给她打回。她便有些坐不住,担心自己说话太狂妄惹他不快,又跑去找阮竹清借了一只信蝶,问他近况,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厌烦自己。   直至这只信蝶也被扣押,她才猜测是打扰到了清修,就此作罢。   眼下她第一反应是摸向自己的袖口,那日收到的信蝶还好好揣在她袖中。她原以为那是这封信的回信,那怎么又多出来一封呢?   徐千屿转念一想,便道:“难道那天,你也在掌门那里?”   沈溯微没有否认。   徐千屿想到那天自己的表现,顿时无地自容。   但沈溯微道:“你想去无妄崖,若进了内门,就可以去。”   竟仿佛是认可的意思。徐千屿想了半晌,在亮光中小心道:“你觉得我可以吗?做你的师妹?”复又粲然一笑,不需要他回答,“我肯定可以。”   “看完。”沈溯微垂眸,将燃到底部的烟火竖在中间。   *   徐千屿炼器课考核那日,四周的弟子都她围观用木头做出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啊?”   好似一个板车,能坐上去,但下面有两个巨大的轮。有人恍然大悟:“我在凡间时候倒见过,不良于行的人坐这个。”   徐千屿道:“这就是个轮椅。”   “轮椅啊!”   “怎么想到做这个?”   “感觉寓意不很好。”   还能为何,她上炉根本炼不出像样的法器,刻木头,她也没有天赋。她在家时从未练习女红,不像虞楚手巧,能做送风水车那样的精巧装饰。她一雕木片,手上剑气控制不好,总将木头刻断。   徐千屿烦不胜烦,直接做了一个册子上最大的。大的总不容易刻坏吧。   她不喜欢没用的东西,故而等她做了好几日的轮椅过了考核,她便一路将它推着,咕噜噜地推到陈铎的院子。   陈铎要求仙宗承诺奉养他,才愿意说出魔的线索,便被换到了一个大一些的住所。   但陈铎以往爱欺负人,人缘并不好,如今废了,身边的人作鸟兽散,竟成孤家寡人,脾气愈发暴躁。   他一见徐千屿和她手中之物,便撑在床上大骂起来,还捡起石子砸她。   徐千屿脾气也上来了,一言未发,踢了一脚轮椅,轮椅滚到了他床边,她扭头便走,一刻都没有多待。   陈铎却怔住。怎么,竟不是来□□他,看笑话的?   等了一会儿,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艰难地用手撑着挪动身子,坐在了轮椅上。如今完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已是冷汗淋漓,不由悲从中来。   他咬着牙,面上肌肉痉挛着,滚动轮椅,第一次自行出了房门,进入院中。   这院子真大啊。青石铺路,花草芬芳,蜂蝶盘绕。徐徐微风拂面。   陈铎看着属于他的院子,笑了,只可惜渺无人气。他的笑容又渐渐消去。   徐千屿竟是来看他的第一个人。   这轮椅的轮裁切得有些不平,滚动在砖上,陈铎便被颠上颠下,他也忍了。轮子卡到石块,下一刻他整个人“砰”地趴在地上。   陈铎忍不住骂了一句:就知道徐千屿没安好心。   但等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时,手碰到了轮椅底部,他忽而看见轮上有用笔画过的记号。痕迹歪歪扭扭,还有批注。   这个轮椅——这个轮椅,竟是徐千屿做的。非她刻意刁难,只是她做的时候,手艺太过生疏。   与此同时,陆呦那里,连续收到两条提示:   “人物【虞楚】攻略失败,支线任务失败。”   “人物【陈铎】攻略失败,支线任务失败。”   “警告!宿主正在偏离团宠人设,请宿主早日回到主线!”   陆呦听到警报声连续响起,感到绝望:这还是那个她最喜欢的锦鲤女主世界吗?   【蓬莱仙恩·第二卷 完】 第58章 明棠清荷(一)   “二小姐, 醒了吗?”   “二小姐,醒了吗,老爷夫人, 有事叫您。”   徐千屿一睁眼, 便躺在床上, 四面光线昏暗。   丫鬟幽幽的声音自远飘近,转眼凑到了徐千屿耳边:“有事,叫您。”   随后,笼起的绯红薄帐内伸入一只青白的手, 直直向下,徐千屿一把将那只手抓住,没让它碰到自己。   这手摸着又冷又硬, 像只冻鸡爪, 合都合不拢, 徐千屿顿了一下, 猛地将它一拽,丫鬟直挺挺地扑进了她帐子内, 徐千屿右手取出银色匕首,用力朝她脖颈一扎。   没有血流出,反倒好似扎破一只气球,皮囊哧哧泄气, 皱缩掉落, 一团魔气逃逸出去。徐千屿一掀床帐, 匕首朝它飞掷而去, 扎在柱子上。魔气被拦腰戳了个洞, 旋即迅速被法器银白光芒灼烧成灰, 余烬飘飞在空中。   绯红床帐缓缓垂落。   系统:“……天哪, 刚才她皮破的时候,吓死我了。”   徐千屿亦出了一背冷汗,蹬开被子从床上一坐而起,背贴着墙,还沉浸在刚才的场景中。   她才从传送阵踏入水月花境,一睁眼就遇到了个不是人的东西,弄得她紧绷起来,心跳半天不能平复。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个杏果大小的莲花金影,又消去,代表诛魔成功,增加得分。   看见熟悉的蓬莱的标记,她方才有几分心安,确定眼前不是一场噩梦,而是她的历练,正式开始。   系统:“你怎么发现她不是人的?”   徐千屿道:“哪有丫鬟未经小姐同意,直接伸手进帐子的。何况叫人,推一下肩膀就算了,何必五指张开,那么夸张。她还拍在我的胸上。”   每一条放在她家里,都是要被观娘训斥的。   握过冷冰冰的鸡爪的触感残留手上,徐千屿鬓边冒汗,拿帐子用力擦了擦手。外面又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小姐,醒了吗,老爷,夫人……”   声音虚弱,断句奇怪,听着便渗人。   “什么东西乱喊乱叫?”徐千屿陡然扬声一骂,将系统都吓了一跳,“滚出去,再吵我睡觉就打你板子!”   门外那声音一停,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缓缓远去。   系统喃喃:“原来魔也怕起床气啊。”   徐千屿一把掀开床帐,眯起眼睛,不去看地上那团皱缩的人皮,伸脚跨过它,蹬上软底绣鞋,下床走动。   这屋子与她在凡间的闺房相比简陋得多,但还算整洁舒适,家具是雕花梨木,床前有铁鼎香炉,桌上有金蟾摆件,衣服、鞋子则是绸缎,看得出勉强算个富贵人家。   梳妆台上随便堆叠着不少头饰,都是些金蝶玉珠,看样子这闺房的主人同她一样,喜张扬奢华。   徐千屿捡起镜子,照了一下她在水月花境内的模样。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勉强算端正,只是一双眼斜向上挑,眼波沉沉的,略带刻薄凶意。眼下有颗泪痣,仿佛似曾相识。   蓬莱弟子在水月花境内,都不能以本来面目完成任务,而要套上不同的“身份”,随机应变。这身份是水月花境内确凿存在的,但在不久前被魔杀死,或人不在花境内,故能让弟子们取而代之。   身份是法阵随机分配,弟子认不出彼此,便不能轻易抱团,方便长老们看出个人实力。   桌上有一封带蓬莱莲花印的信,是同徐千屿一起传送过来的,闪烁着辉光。   徐千屿拆开阅读,上面写道:“赵明棠,十七岁,水月花境玉雕商人赵福坤次女。性骄纵暴躁。”   这便是徐千屿在花境中的身份简介了。   信上还写,水月花境中,弟子遇到的事件都是真实发生,几乎等同于一次“出秋”。   只是为保证安全,每人进花境之前,手臂上会被画上一个莲花印,此法印负责记分,并便于负责视察的“观察行走”认出身份。他们不会真的死亡,一旦意外死亡,便会被传送回宗门,视为淘汰。   修士诛魔,伪装身份是常事。故而各弟子需要对真实身份保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若泄露自己修士身份,淘汰。揭穿别人身份,淘汰。被花境中的人认出是冒牌货,也淘汰。   最后一页是本次大选的任务:将丢失于花境的蓬莱兵器“镇魂锁”找到带回。   这是主线任务,也有别的任务,便是诛魔,保护花境中的活人。比如方才徐千屿身上法印感知到她扎死了一只魔,便自动给她加了分。   徐千屿又照照镜子,熟悉一下这张面孔。真正的赵明棠不是离开了花境,就是已经死了。看赵家一个两个丫鬟都成了魔,赵明棠凶多吉少,怕在她来之前便被魔吞吃,也成了行尸走肉。   水月花境灵气充沛,妖魔鬼怪频出,阖家入魔并不是新鲜事。且由于修士常来诛魔,魔也变得狡猾许多,会伪装成人,只不过手段拙劣,留心便能发觉,正如刚才那个披着人皮的魔。   这时,第三个丫鬟敲起门来,催促徐千屿更衣去见老爷夫人。   还会敲门,语气也正常,这次的丫鬟是人。   徐千屿跟着这名丫鬟来到花厅。   赵福坤身穿绸褂,侧身坐在上首看书,旁边坐着圆润富态的赵夫人。赵夫人一见她奉茶来,双手接过,眉眼笑弯,下巴亦堆叠起来,颊边一对翡翠滴珠耳坠摇来晃去:“明棠今日倒是懂事乖巧。”   喝了一口茶,她又嗔道:“就是起得太晚,换了三拨人叫你,你都起不来。明天你大姐嫁人,你可千万不能睡这么晚了,清早起来迎亲呢。”   赵福坤也教训道:“平时没有规矩就算了。明天你得给你姐姐几分面子,不许大吵大闹,装也得给我装出个和美样子来。郭家迎亲排场大,街坊邻里都来,别叫外人看赵家笑话。”   徐千屿观察他们一会儿,点头应下。这夫妇二人也都是人。   她喝一口茶。那信上介绍过,赵明棠是二小姐,上面有个姐姐,名叫赵清荷,今年十九岁。这么巧,赵清荷明天就嫁人。   看起来,赵明棠不喜欢姐姐,还是家里人见人避的霸主。   赵夫人又问她:“薛泠还没回来吗?”   薛泠是谁啊?信中没写。   徐千屿一时茫然,便摇了摇头。   赵夫人一叹:“你对他也不要太狠了。上次我一见,那孩子胳膊上好长一道伤痕,看着吓人。你不喜欢他,也不要打他,一落了疤,你看着不是更难受吗。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赵明棠果然脾气暴躁,还会打人。却不知道薛泠是谁,说不定是家里的养弟之类,遭了她的毒打。   “那也是他该打。”徐千屿做起骄纵小姐来炉火纯青,问道:“娘,我用什么打他的?”   叫她熟悉熟悉赵明棠的作风,也好装得像些。   “这会装什么傻?”赵夫人嗔她,“你不是用指甲掐就是用嘴咬的,人家上辈子欠了你的?这次还上了鞭子,叫外面医馆的人看见怎么解释,也难怪他不回来,怕不是专门避着你。这样吧,我叫人请他回来,你不许再使小性。也不看看你名声传成了什么样。”   赵夫人虽口中责怪,但并未真的动气,言语之间都是对赵明棠的溺爱袒护。   当赵明棠的弟弟也太惨了,挨了打也无人主持公道。   赵夫人还要见客,便叫她退下。   徐千屿本想沿着九曲回廊看荷花,顺便在院子里逛逛。但丫鬟说府内要布置婚庆,四处混乱,硬将她劝回了房间。徐千屿见走廊堆着许多金箱子,问道:“那是什么?”   “都是大小姐的嫁妆。”   “嫁妆这样丰盛。”徐千屿又道,“我姐姐呢?”   “大小姐在准备婚礼,要忙的事情很多,二小姐不要去扰她了。”   赵明棠性子霸道,故而徐千屿想问便问,没有引起怀疑。丫鬟只是拽着她的手臂不放,神情紧张,看来是生怕她搞破坏。   水月花境的夜晚热闹非凡,白日却阴沉沉,雾蒙蒙,仿佛有层烟沙笼下。整个赵府似乎都没有睡醒,昏沉安静。   徐千屿又回房间里寻找线索。掀开枕头,她在圆枕下发现了一条折起的马鞭。   鞭子尖而细,倒挂细小银钩,打人必然皮开肉绽。   赵明棠拿它打小孩,也太过分了。   她又在妆台抽屉发现了撕下来的半张画,画上是一身红色襦裙的赵明棠持扇站在圈椅旁。按照徐千屿学画的经验,这样的构图,圈椅上估计还坐了个人。不过这个人连同大半个圈椅都被撕掉了,也不知是谁。   徐千屿翻箱倒柜,又在床下搜寻,最后在衣柜下找到一堆被老鼠啃啮过的碎纸片,百般嫌弃地将它们勾了出来。闲来无事,下午便将这幅画拼好。   赵明棠身旁,圈椅上亦坐着个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手中也斜斜持扇,容貌与赵明棠有些相似,但更淡雅美丽,眼下有一颗泪痣。二人如并蒂花。这应当是她的姐姐,赵清荷。   徐千屿对着二人眼下泪痣看了半天,这个赵清荷她仿佛见过。   是那个自愿跟着四个白衣修士跑掉的姑娘。   *   蓬莱仙宗内灵湖水雾缭绕的池边,有一龙脊构成的灵梯,通入水下。   沈溯微沿着它下行,走到水下术法宫。这术法宫,是大混战时代的遗留,因灵气日渐稀薄,难以为继,便被掌门沉入灵湖下。   术法宫内的法阵可以帮弟子塑造身份,送往水月花境。   沈溯微进了花境片刻,又径直从法阵中走出。   看管法阵的是一对双胞胎少女,名叫灵珠、灵秀,身着白鹤羽衣,模样灵秀,笑嘻嘻地一福,双双道:“沈师兄。”   沈溯微看着她们,并没有笑:“为何又是女身?”   灵珠和灵秀对视一眼,有些促狭笑意,灵珠道:“是法阵选的,我们也不能干涉。”   灵秀点头:“没错没错,都是随机。”   修士在水月花境内身份,可能是男女老少,不一定与本体匹配。沈溯微已经连续四次都是年轻女身,若没有人从中干涉,他是不信的。   灵珠和灵秀确实有些恶趣味。因她们日夜守着水下法阵,枯燥无聊,便常以映画阵播放水月花境的影像,看弟子们在其中的表现。   常有男用女身,女用男身,还要努力扮演好角色的,她们便前仰后合,以此为趣。其中男弟子用女身,最容易被看出,因为他们的步态大,肩膀摇动,虎虎生风,十足滑稽。   但唯独内门的沈师兄例外:他本身没有丝毫女气,但一旦换用女身,纤纤细步,仪态万方,竟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的气质太清淡,看不出生动来,换用女身却能正常说笑,目光流转,一颦一笑间,有股矛盾却极吸引人的气韵。   灵秀最喜欢看沈溯微女身,看得入了迷,脸颊通红,便总是给他安排女身。   “我是‘观察行走’。”沈溯微道,“如此不便。”   所谓观察行走,便是负责在水月花境内巡游,维持内门大选秩序的人。他要时刻估量情况,救援陷入危难的弟子。   他原本不拘泥角色,什么都能伪装得很好,女身也并不妨碍。   但这个女身太过分了:甫一进去,人是被绳索紧缚着的,又被掩口、遮面,动弹不得,看不见,说不成。他怎么观察行走。要脱身,也得费一番功夫,太过被动。   灵珠灵秀还企图绕圈子,沈溯微打断,直直看着她们道:“换回男身。”   二人一愣。沈师兄语气如常,但水波之下,他目光极亮,周身气势赫然一变,如利剑出鞘,冷凝威慑。水下温度似乎都降下几度,看来他并不高兴被人作弄,也没了耐心。   灵珠灵秀身冒冷汗,不敢造次,不敢辩驳,慌忙操作起来。   过了一会儿,灵珠可怜巴巴道:“沈师兄,已经给您改了男身。但是……但是……改太晚了,前几日都还是得用那个女身,将、将就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事大,挨挨挤挤跪在了一处,双双道:“请沈师兄责罚。”   沈溯微无声叹一口气,越过她们,径直进了水月花境。   作者有话说:   自己切女号哄人时:   微:再一再二再三再四。   被他人安排女号时:   微:换回来。(冷淡) 第59章 明棠清荷(二)   夜黑风高, 系统道:“呜呜,我们能不能不要大晚上出门游荡……这赵府也太瘆人了。”   “闭嘴。”徐千屿环视四周,声音也有些抖, “你怕了还能躲在我身体里, 我往哪里躲?我还没喊吓人, 你倒先叫唤起来。”   这么说着,她就感觉脖颈一凉,好像有人贴在她身后吹气。   徐千屿眼睛瞪圆,反手一摸一拧, 掐鸡脖子似的拎出一个瘦麻秆般的惨白丫鬟,闭着眼拿匕首一顿戳,又结果了一只披着人皮的魔。   乌云障月。烟雾朦胧中, 檐下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微晃。徐千屿怕鬼, 即便是能积攒分数, 她也不想大半夜一个人在这里诛魔。   “我得在婚礼之前找到赵清荷, 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日在水月花境吃饭,她分明看见赵清荷跟着四个白衣修士私奔了, 骑着金龙飞走的。   那明日和郭家成亲的是谁?难道赵清荷又被捉回来了?还是说,家里这个在准备婚礼的姐姐,根本不是真的赵清荷?   赵家格局是游廊合院,环抱着假山池水。身为亲姐妹, 赵清荷却并不住在她隔壁, 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   徐千屿一低头, 正巧看见小院地砖缝隙有一束草, 下面有一个凸起, 那凸起顶着草, 飞快地移动, 从她脚边跑过去。徐千屿绣鞋一踏,挡住它去路,一把揪住草,将下面的东西拔了出来。   那萝卜似的东西丑陋如褐色老树根,却如活物一般在她手上挣扎,开口求饶:“饶命,饶命。”   这东西叫做“地鬼”,是千百年的植物精怪,开了灵智,以前水家也有一些,不过都被她玩得连夜搬家了。   徐千屿揪着草叶问:“赵清荷住哪?”   地鬼痛苦道:“东西北,反正别去南面。”   “为什么?南面有什么?”   “有恶犬,有恶犬,吓人。”   徐千屿饶有兴趣地笑道:“你头顶的草这么稀疏,是被恶犬给咬秃的?”不等它答,又催促道,“到底住哪儿,说具体点,不说我就把你剩下几根草拔光。”   地鬼挣扎得更厉害了:“放我下来,小的带路!”   ……   这厢,沈溯微进了花境内,面被遮着,双手紧缚于背后,正在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中。耳边忽然闻得“当当”两声,是谁在外面屈指敲墙。过了一会儿,又是“砰砰”两声,声音离得近了些,敲到了木质窗框,回响也变透了。   那声音入耳,他静听一会儿,便知自己所在应是一处阁楼二层,床榻靠窗,他这具女身,背靠窗被捆在床榻上。若是直接绷断绳索,怕动静太大。他便闭目探索,一缕剑气游曳,精准地击断窗棂,木片下落削断绳结,绳索一松,他慢慢地给自己松绑。   “砰砰”“砰砰”“砰砰”外面那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敲来敲去,忽远忽近,沈溯微松到一半,忍不住在窗上“砰砰”地回了两下。   那边一静,旋即是一阵窸窣,窗户猛然被人推开缝隙,一个声音轻轻道:“姐姐。”   “姐姐。”   “姐姐。”   不敲,又开始叫魂了。   沈溯微终于把自己拆出来,跪在榻上将窗猛地推开,一个红衣少女趴在窗外,惊喜道:“姐姐!”   沈溯微向上一瞥:“……”   因他是“观察行走”,悉知弟子身份,眼下那少女双眸明亮,头上正顶着三个金色大字:“徐千屿”。   “干什么?”他将目光收回,亦悄声问。   徐千屿看着面前的赵清荷,少女面沉如水,眼下泪痣在如霜月色下闪烁,令整张面孔有种冷艳的味道,的确是她那日看到的私奔少女。   “姐姐,你还好吗?”   赵清荷“嗯”了一声。   徐千屿面色奇异地看她一会儿,又问:“姐姐,你是自愿的么?”   沈溯微不知徐千屿如何敏锐地觉察不对,被绑成这样,定然与自愿扯不上关系。   但若是说不是自愿,徐千屿会不会直接进来救人?以她的性子,多半是要行此等仗义之事的。如此倒添了她的麻烦。   他一迟疑的功夫,徐千屿“哎呀”一声,随着扑通的声响,人从窗口消失。   沈溯微急忙向窗下看。   此处是二层阁楼,她是踩着几个陶罐爬上来的,估计脚下不稳,跌了下去。   这响动在静夜中明显,转眼便惊扰旁人。   杂役急急推开门,边见原本被捆在床上的少女挣脱了绳索,正跪在榻上,往半开窗下看。夜风吹得她发丝飘飞。   他面露狰狞,刚踏入房间一步,沈溯微看都不看,挟起窗棂上正要下落的半滴露水,向后一扎。   一滴水携剑气带肃风,空中凝成尖利的冰针,穿肩而过,将杂役钉在在墙上。   杂役睁大眼睛,未及感觉到痛,身体从伤口处迅速结冰,转瞬被冻成一座目瞪口呆的冰雕。   窗下已经不见人影。沈溯微挂心徐千屿,片刻后无声地从窗口跃出去。   徐千屿确实是没踩稳掉进杂物中,摔了个七荤八素。可拍拍身上灰,她没有再爬回去,而是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系统:“怎么不去救姐姐了?”   徐千屿打了个哈欠道:“没事了,可以回去睡了。困死我了。”   “没事了?为什么?”   为什么?赵明棠连一张和姐姐同框的画都要撕掉,可见姐妹不睦已久,赵明棠那样的性格,平素肯定不愿意多搭理姐姐。可她方才叫姐姐叫得很亲热,赵清荷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而且,她问了赵清荷“是否自愿”,便是对应私奔那日赵清荷的话,倘若她真是私奔到一半被捉回来的,眼神里应该有讶异、哀戚等等情绪,那个“赵清荷”却冷静得过分,还迟疑了一下,很有问题。   徐千屿道:“真正的赵清荷那日确实私奔走了,她眼下不在境中,别人才能用她的身份。刚才那个很可能是我的同门,跟我一样在花境里做任务,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反正弟子们不能相认,探究是谁也没什么用。她是修士,应有自保能力,就不要干扰彼此发挥了。不是真的赵清荷被迫嫁人就行。   徐千屿又看见赵清荷的一堆箱子堆在游廊中,见四下无人,便走过去,想打开看看这水月花境中人们的嫁妆和南陵的有什么不同。   “你干什么?”刚打开一个箱子,背后传来个幽冷声音,将她吓一跳。   徐千屿回头一看,赵清荷立在她身后,身上就一件睡觉穿的薄纱里衣,风吹而动,冷就算了,而且……很透。   “姐姐,你怎么出来了?”徐千屿将目光别开,“我想看看你的嫁妆不行么?”   “不行。”沈溯微猜到她想在这里面找一找有没有镇魂锁,但可惜这其中没有。赵府诡异,半夜在这里翻箱子,容易暴露身份。既跟到这里,他想便干脆看着她回去,“明棠,夜深不便。”   “赵清荷,你还没出嫁呢,今夜这还不算是你的嫁妆,属于我们赵家的财宝,有我二小姐的一份。我想看就看。”徐千屿很是不快,难道她碍到这个师姐做任务了吗?管东管西的,还跟出来管,便没有理她,自顾自看起来。这箱里面都是些金银,不过金银之中,埋藏着半个剑鞘。   嫁妆里还有兵器?   她直接将剑拉出,取出剑的同时,沈溯微也注意到这把剑。剑鞘如锈铁,并不引人注目,但剑形却极为好看,细而窄,像一片薄薄的尖利的柳叶,瞬息之间杀人无形。   上面既无金玉也无宝石,拿在手上分量却重,看来内容都在剑身。徐千屿忍不住拔出半个剑看,顿时寒光晃眼,光如银潭扑面。只擎出半个,因沈溯微猛地握住她手,阻止她出鞘。   此剑太锋利,出鞘会有剑吟,动静太大。   徐千屿也意识到这点,将剑放回箱子,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赵家这把剑真好,虽是凡剑,却比她在蓬莱见过的很多仙剑都要锋利。若师兄见了,定然喜欢。可惜不是她的。   这时徐千屿余光撇见游廊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忙看向赵清荷,赵清荷似也看到了,不过没有反应,只是垂眸道:“你这样,会连累到我。”   徐千屿忙将箱子扣上,将赵清荷拉到隐蔽处。想到赵清荷是被人看管着的,境况比她难许多,一时又是愧疚,但又是疑惑:她不跟出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不都说了弟子不能抱团,这个师姐何必与她捆绑,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不行吗。   转念又想,难道师姐专程找她说话,是来求援的?   修士虽有法器傍身,但毕竟势单力薄,修为弱的女修在一群凡人那里吃亏也是正常。弟子虽然不能揭破身份,但认都认出来了,互帮互助一下也没有问题。   她便理了理赵清荷鬓边发丝,猛地凑到她耳边道:“姐姐,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婚礼吗?”   她是问这位师姐,你需要我出手帮忙么?   但夜风中,赵清荷柔弱瘦削,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对她的机敏全无反应,甚至略有抵触,微微推开她道:“很妥帖。你回去吧,我走了。”   徐千屿碰了个没趣,很是生气,一把扣住她肩膀。拆开自己披风用力甩给她,转身走了。   沈溯微低头看一眼自己衣着,不禁拢了拢衣襟,徐千屿体温高,脱下来的披风略带温热,他并没有穿,单是拿在手上,身形一动便消失。   回廊闪过的白影的原本是值守的家丁,见两人说话,身形宛如大小姐和二小姐,便通传报信。一路传到那座双层阁子内,负责看管赵清荷的杂役夜起推门而入,便见到令人惊讶的一幕:   只见窗洞大开,银月灌入,床上那衣衫单薄少女背对他,正在无声地自己捆自己,她的身体软韧得惊人,手向后弯折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转眼便将那绳索层层捆回原状,如月下艳鬼,有种诡异之态。   他还没来得及跑,便有一股强大力量拉扯住他,一把将他扯到床前。   沈溯微背过身,淡道:“帮我在后面打个结。”   杂役颤抖着双手一面打结,一面答少女的问话:“您之前约郭少爷吃饭,吃到一半,把郭少爷药倒,随人跑了,府上人追出去,那四个白衣人便把您扔下飞龙。之后您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老爷夫人怕您再逃婚,不得不出此下策,叫小的们看管……”   沈溯微大约懂了,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那丢下来的约莫是个傀儡。傀儡术是天山仙宗秘术。真正的赵清荷不愿嫁郭少爷,被天山的人救走了。他则取代了傀儡。   只是那父母两个,见女儿回来后失神宛如傀儡,不找大夫,反加绳索,却是无情狠心。   杂役:“您……您……可是修……”   修士一词吐出来之前,他便被剑气推出去钉在了墙上,转眼化成一座冰雕。   待天亮冰雪化去后,他们恢复行走自如,今夜的记忆也会被抹除,不记得赵清荷被换了芯。   *   翌日熹光之中,炮声炸响,整个赵府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赵府大门敞开,红毯引向院中一棵精心栽植的花树,宾客往来作揖恭贺,络绎不绝。   这日倒是个晴天,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进前厅,照得赵福坤和赵夫人身上的崭新绸衣闪烁着亮光。赵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个一个招呼进了前厅的街坊邻里。   来的不仅有花境内富商,还有里长,群英荟萃,过了一会儿,众人都往门口看去,发出惊叹之声。   只见一个白纱覆面的妙龄少女踏入门槛,她身段窈窕,衣带香风,白玉般的手中持一竹篮,篮中空无一物。身旁一左一右两个灵秀小童,童男抛撒花瓣,童女手捧莲花,如玄女娘娘落下凡尘,步步生莲。一行进门,便惹得所有人观望。   “呦,你们看,提篮圣女也给请来了。”   这提篮圣女,在医馆妙手回春,还通些玄术,驱鬼捉妖不在话下,是接受供奉的神医女,颇受敬爱。   这白衣少女一双眼雅笑淡淡,似未听见议论纷纷,站在了人群当中。   过了一会儿,新郎郭义也来了,他喜色满面,拱手和赵家夫妇见礼。待看到提篮圣女,他眼睛都直了,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拔回目光。随后有些眼馋地往内室看。   赵夫人似知他心意,叫人道:“快扶新娘出来。”   郭义顿时笑得开怀,也催促小厮道:“动作快些,把彩礼抬进来。”   不一会儿几个个箱子便堆在了前厅。   “这么多彩礼啊……郭义真是财大气粗。”旁观人顿时议论赞叹。   嘈杂中,赵夫人环视一周,笑容微敛:“怎么不见明棠?”   赵福坤与她咬耳朵道:“我昨夜想了想,明棠爱生事,还是叫她干脆不要出现较为保险。”   赵夫人原本点了点头,但眼睛忽然瞪圆。   无他,不该出现的赵明棠——徐千屿竟然来了。她一身火红裙子,手握鞭子,一双眼睛恹恹的,面色很阴沉,一看就憋着火没发。赵夫人连忙堆起笑招手:“明棠,过来娘这里。”   赵明棠阴沉暴躁,恶名在外,迟到出现,还有她不愿意将手上鞭子交给赵夫人,引来了周围的人一些议论。   徐千屿很是不高兴。   为了赵夫人的叮嘱,她今日专程叫系统叫她早起,却不知为何昏昏不醒,若不是可云拼命叫她,她差点就睡过了婚礼。   她醒来之后发现,她窗户上插着半截安息香。此时再一看赵家夫妇微妙的眼神,便知道此举就是她这便宜爹妈所为。   为什么啊?   她是筑基之体不受影响,此时只有些困倦烦躁。若是真的赵明棠,怕不得睡上一天一夜,对身体必然有损。嘴上说着请二女儿来,却又半夜给她下药;大女儿也是被迫嫁人。她倒要看看,这婚礼这般重要,到底有什么古怪。   徐千屿听着赵夫人在耳边絮絮低语,视线一扫,看到今日的新娘赵清荷披着盖头,安静凄楚地立在旁边。再看新郎郭义,他站在红毯上,身上挂一大红稠花,正是那日被药倒的公子。   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只是他此时看向新娘的灼热眼神,不顾众人在场露出急色之态,使这张脸显得有些扭曲猥琐了。   而且她还发现一件事。   一进前厅,她便看到莲花印提示。表明主线任务中要找的镇魂锁,就在附近区域内。   徐千屿看了看满堂男女老少的宾客,全是陌生脸孔,不知是在谁身上?   郭义搓了搓手道:“时辰不早了,那个,请新娘同我上彩车吧。”   周围的宾客都应和起来,夫人忙笑道:“来来来,迎亲,迎亲。”   “别急着走啊。”空中斜出一声娇叱,将空气冻凝。   只见一个绯红的娇小身影出列,挡住新娘去路,转向众人,手上拎着一条鞭,来者不善。   周围议论纷纷,无非是说二小姐在别人婚礼上穿红戴艳,太不懂事。赵夫人忙堆笑道:“明棠,过来,过来,不要拦路。”   “这位小友,你有何不快?”宾客之中,唯独提篮圣女开口压过众人,声线泠泠,仿佛自带回声,“大喜之日,何不成人之美。”   众人中登时爆发不满的议论声。   “正是正是。”   “这么大了还不分场合。”   “要做什么呀?”   系统忽然道:“我感觉到那股力量了,她是陆呦!”   “……”徐千屿抬眼,瞪着提篮圣女道,“我偏不成人之美,你把我怎样?”   作者有话说:   岛:滴滴。   岛:敲敲。   岛:姐姐。   微:…… 第60章 明棠清荷(三)   徐千屿发现, 提篮圣女的话似乎有鼓舞人心的力量。众人原本只是小声议论,自陆呦一张口,突然就变得群情激昂, 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起她来, 吵得她脑袋发懵。   混乱之中, 她甚至被加了点分。   系统:“可能你演得太像了。若是真的赵明棠,也会这样大闹婚礼,也会被人这样骂吧。”   徐千屿:?   可她本意并非破坏,出言拦路是看到那新郎仿有异状, 让他等等再离开,第二句就纯属看陆呦不爽了。   徐千屿忍住头疼,扬声道:“昨夜, 我听到姐姐在哭, 怕是有什么误会, 想问问清楚。”   众人听得有内情, 方静下来。   徐千屿走到郭义面前:“郭大哥,我问你, 你是真心喜欢我姐姐吗?”   “喜欢啊。”郭义忙道,目光直勾勾地看向新娘。   过了一会儿,他鼻中探出一小段极为纤细的昆虫触须样的东西,又迅速收回去。   徐千屿死死盯着他的脸, 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问题?!周围人又有些议论。不过郭义既是博学公子, 小姨子问出不妥当的问题, 完全可以用场面话将话题引到亲情上, 顺便夸赵明棠两句。   郭义薄唇一动, 似是想这样做, 但眼珠却控制不住地一转, 胶着在徐千屿脸上离不开了,又露出渴盼神色,半晌,竟然古怪地一笑:“喜……喜欢啊。”   那触须一闪而过。徐千屿终于看清了,脊背一阵恶寒。郭义身体里有虫样的东西在爬动,这东西不是妖魔,便是蛊虫一类,已经干扰到他的日常行为了。   所以那日在酒楼,才会急不可耐,对赵清荷动手动脚吗?   “你刚才还看了提篮圣女半天。”徐千屿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呦,“你也喜欢她吗?”   “喜……”   陆呦万万没想到引火上身,眼看郭义贪婪的眼神滑向自己,连忙道:“住口,住口。我身为圣女,岂是你可以胡乱玷污的?”   赵夫人亦圆场道:“阿义开什么玩笑呢,你喜欢清荷那么久,不是说非我们家清荷不娶吗。”   郭义张着嘴巴,面部肌肉微微痉挛,似乎在蛊虫的作用和圣女的命令之间左右为难,最后终是不甘地闭上了嘴。   徐千屿凉凉道:“郭大哥谁都喜欢,叫我如何成人之美呢。”   四周又响起些不满的声音,不过是议论郭义太不像话。平日浪荡些也就罢了,新娘在场还这样犯浑。赵明棠身为娘家人,好好地责难他一下是应该的。   喧闹中,提篮圣女清了清嗓子道:“千里姻缘一线牵,都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总是不易的。”   不过这次附和的声音小了许多,没有像方才那般群情激愤。   系统:“我知道了,圣女虽说一呼百应,但也不能出错,刚才那一下是折损了圣女的威望,所以削减了她的力量。”   徐千屿暗暗出神,只觉奇怪。陆呦在强势的人面前一贯可怜畏缩,这次却两次主动开口。刚在郭义那里吃了亏,还要开口劝和,就算是为了扮演好圣女的角色,也不应这样冒险。   徐千屿目光扫过众人,又落在地上堆叠的箱子上。   陆呦也是来做任务的,自己能感应到镇魂锁在附近,她一定也可以。而且她自带系统,恐怕知道的信息比寻常弟子更多。   难不成,她这般急着推进婚礼,是为了镇魂锁?   提篮圣女:“我知道二小姐一贯与大小姐不和,今日毕竟是大小姐的大喜日子,一生只有一次,二小姐也不想叫姐姐在这样重要的日子留下遗憾吧。”   这话引导性太强,赵明棠悍名在外,如此一来,又让邻里想到她从前的种种不懂事,疑心她是故意来搅合赵清荷的婚礼了。   徐千屿抓起桌上一把糖果子,冷笑一声:“我们姐妹两个再吵,到底是血脉相连,我对姐姐的感情再淡,总比你一个外人深。她出嫁这般大事,我多问几句怎么了?”   提篮圣女说话自带回声,赵明棠说话也是理所当然,掷地有声,并不输气势。   乡邻叫她一震,倒也点头赞同:姐妹之间有些矛盾争吵实属正常。倒也有嫡庶子女之间势如水火的,可是赵家这两个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又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这样看来,赵明棠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面目可憎,虽任性刁蛮,却还是重情重义的。   说罢,徐千屿转身问新娘:“姐姐,你愿意嫁入郭家吗?”   虽说师姐昨夜拒绝她插手,但自己昨夜里被人点了香,也不知道这师姐有没有再遇什么刁难,故而再次询问。   这陌生地方,好不容易见一个同门,也该相互关照些。   新娘若仍旧点头,她便叫她接了这把糖果子,放她上彩车,权当刚才是考验新郎的一个小插曲。她们南陵迎亲时,娘家姊妹还要拦轿呢。如此一来,也不算败坏了赵明棠的名声。   虽说她发现新郎被虫附身,看起来很棘手,但那是师姐的任务了,她不便干涉。刚才那三问新郎,便算作她对同门的提醒,希望她能留个心眼吧。   然而,此问之后,却是一片寂静。   半晌,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轻轻地摇了摇头!   众人一片哗然。徐千屿也惊了:“你不愿意嫁入郭家?”   她点了点头。   赵夫人急了,小声道:“清荷,清荷……不要任性。”   提篮圣女试图说话,但声音完全淹没在鼎沸人声中,其中有急性子者开口:“新娘如何想的,倒是说一句话啊。”   “是啊,点头摇头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说说清楚,我们大家给你做主!”   然而新娘立在那里,寂寂无声。   这般情况,仍不开口,那只能是一种原因:她说不了话。   媒人见势不好,忍不住从人群中走出,一手揽新娘,一手揽赵夫人,推进了内室,不顾赵夫人眼色,掀开盖头一看,大吃一惊。赵清荷垂着眸,嘴被布条层层缠住,宽袖之下,胳膊被绑了两根木桩。不能说话,不能屈肘。   对沈溯微来说,去不去郭家,他都有办法观察行走。但赵清荷只是走了,并非死了,她若以后还乡,莫名添了桩婚事,于她名节不便。所以原本在他打算中,这亲也是结不成的。   徐千屿先一步发难,他便顺势为之了。   媒人道:“这这,婚姻大事,讲求个你情我愿,夫人,这算怎么回事。”   赵夫人忙央求:“她乐意的,她就是闹脾气!你听我说,其中有些误会。”   “那你把她劝好了,叫她亲自说。”   媒人拉扯不住,掀帘走出去,强笑道:“诸位,阿义,真是抱歉。新娘不太舒服,这婚礼啊,我看还是推后几日吧。”   众人纷纷议论中,郭义的笑僵在脸上,似后知后觉地明白,新娘今日是带不回去了,十分失落,便一挥手:“走,把彩礼抬走。”又伸着脖子冲内室道:“清荷,你休息休息,我几日后再来啊。”   赵夫人忙追出来,抓住郭义:“再考虑考虑啊,别走啊。”   宾客唏嘘不已,纷纷散去。随着小厮将那些堆积如山的箱子搬走,徐千屿看到提示光印慢慢散去了,又见陆呦不去追散去的宾客,而是站在原地,面露不甘。   镇魂锁看来不在宾客身上,而在郭义的彩礼中。   “赵明棠!叫你不要闹事,不要闹事。”身后的赵福坤陡然发难,徐千屿一扭头,看到一张盛怒的脸,赵福坤扬起手欲扇,“你,我真是,我打死你!”   徐千屿看了他一眼,忽然冲门外喊道:“郭大哥!”   被赵夫人拉扯住的郭义,和一小部分宾客被她喊回了厅堂:“还有什么事啊?”   徐千屿盯着他半晌,冷不丁道:“姐姐若不嫁你,我嫁给你如何?”   “……”众人被这转折惊得失语。   徐千屿瞄了一眼赵夫人和赵福坤的神色,听得此等荒谬言论,他二人对视一眼,只是吃惊,却无震怒,甚至神色中还有些绝处逢生的意味,竟没有出言阻拦。   “你刚才不是说喜欢我吗。姐姐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徐千屿道,“你要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坐轿跟你走。”   系统:!!不是,你真的打算嫁给他?   徐千屿:看他蛊虫附身,很听话的样子,我哄他把彩礼给我,应该也不难。等我拿了镇魂锁,便斩了他体内妖邪,还他一个自由身。那我岂不是立刻榜首了。   这什么水月花境,也太便宜她了。   陆呦自带系统,能看出赵明棠也是蓬莱弟子,但不知是谁,听得她剑走偏锋,又看郭义盯着赵明棠,喉咙饥渴地动了动,眼看就要心念不定,出口喝道:“郭公子,婚约在身,你怎能见异思迁,负了你的未婚妻呢?”   幸而她身份是圣女,只要口吐公义之言,便有清定人心的功效。   郭义瞬间被她影响,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几乎是同时,徐千屿背后传来一少年声音:“赵明棠。”   随即凉气贴近,一个黑衣少年扣住她手腕,将她一拉:“别乱说了,跟我走。”   “你谁啊?”徐千屿转头看他,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寒酸,面容生得苍白清秀,一双眼仁黑得有些发青,看着她时,微微抿唇,含着隐忍的怒意。   徐千屿来此处两日,已经完全进入了赵家霸主的角色,此时赵家父母都没开口,这少年先来拉拉扯扯不放,手劲大得惊人,挣脱不开,徐千屿心里一怒,一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少年皮开肉绽,直直跌了出去,被围上来的家丁们惊呼着接住。   徐千屿看了一眼鞭子,惊了。   如若不是她刚才见了血,都要怀疑这人是碰瓷的程度。她今日所持鞭,不是赵明棠打人的那条带倒钩的马鞭,而是打神鞭。法器是不伤凡人的,何况她控制了力道,顶多将他扫出去,不会将他打伤。   她听到家丁问他“薛公子怎么样”,原来这是赵明棠那可怜的养弟薛泠。此时他坐在地上,面色分外惨白,一双眼睛还是执拗地看着她,倒是傲骨不屈。   法器只伤修士和魔。难不成薛泠也是她同门?   小小一个赵家,放了三个弟子,不会太分布不均了吗。   提篮圣女开口了,其实她早想开口,只是她每次说话太过麻烦。那童女要把莲花举起来,童男要撒一把花瓣,现下两个孩子有些累,动作慢了,所以等她说出话,变成薛泠的谢妄真已经白白挨了一鞭:“赵明棠,你三心二意,不守妇道……”   “误伤他了是我不对。”徐千屿打断她道,“关妇道什么事?”   提篮圣女:“地上坐的那个,不是你未婚夫婿?你怎能当着他的面说要嫁给别人,又对他非打即骂?赵夫人,二小姐应当面壁反思几日,不然难以服众。”   徐千屿大吃一惊,回头看向赵家夫妇,他们的脸色告诉她确有此事。赵夫人似难以启齿,忙解释道:“没成婚,还没成婚呢。”又板起脸道,“明棠,你太过分了!圣女教训的是,非得把你关起来,你才长教训!”   真是荒唐了!   徐千屿想,薛泠不是养弟,而是她的未婚夫婿。这么重要的人物,竟在那信中毫未提及,以至于她全然不知。   被打得措手不及才是对的。陆呦心想。   因这角色并非法阵安排,完全是魔王捏造。也就是说,原本水月花境中根本没有薛泠这个人,是魔王之力干扰了他人的记忆,凭空多出了这么个人。   故而赵明棠也不可能在信中知晓。   原本她还介意谢妄真怎么捏造成了其他弟子的未婚夫婿,现在看来,这样安排大有用处:待三日后赵清荷完成婚礼,彩礼送进赵家,谢妄真便能借机将镇魂锁拿给她,她必得魁首。   在此之前,她要想办法将赵明棠关起来,不能让她影响到谢妄真。   “谁敢碰我?”徐千屿瞪了要拉她关禁闭的丫鬟们一眼,已经拿着鞭子走到薛泠眼前,一把抬起他的下颌。   少年的下颌薄而纤细,脖子上能看出细细青色血管,这张面孔秀美中含着邪气,眉眼之间,还有些像她那位曾经的恋人。   徐千屿想,薛泠身为二小姐的未婚夫婿,穿着如此寒酸,被人口中轻贱,又被二小姐非打即骂,却默默忍受。要么他亏欠二小姐什么,故而不敢反抗。要么他暗恋二小姐,所以被这样对待,也甘之如饴。   虽然是弟子,但也不得不做符合角色性格的事,眼下她只能对不起这位同门了。   “当着圣女的面,你说一说。”徐千屿俯身,捏着他的下颚,用最凶恶的表情对他道,“我可曾打过你?”   少年沉默半晌,竟然垂眸,似笑非笑:“没有。”   陆呦大吃一惊,不知道谢妄真为何这样说:“可你来医馆时,身上遍处是伤。”   薛泠:“都是我自己撞伤的,不关小姐的事。”   徐千屿顿了顿,又问:“我和你,可有关系?”   这次薛泠抬起眼看她,那眼神有些冷,也有些探究。   徐千屿掐紧他的下颌,狠狠盯着他。   赵明棠不如赵清荷柔婉漂亮,这是大伙公认的事。但此时此刻,一身红衣的赵明棠却显出些格外的美丽,只是这美丽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的双目斜飞,目光明亮如刀,眼下一点泪痣,是撞不碎对方绝不退让的霸道和锋利:“说话呀。”   薛泠道:“没有关系。”   他微微勾唇:“只是我单恋小姐罢了。”   陆呦整个人僵在原地。理智告诉她,谢妄真这般言语定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但是,她见那二人一站一跪,脸贴得很近,有些难以言说的暧昧之态……她不能再乱想了,还是回去医馆等吧。   她失魂落魄地跨出了门槛,身边的女童一步三回头,还绊了一下。   “郭大哥听到了吗?”徐千屿冲郭义争取道,“三日后娶姐姐还是娶我,你再好好想想!”   宾客们面面相觑,看了一场大戏,都当没听见,散得飞快。   徐千屿丢开薛泠,觉得这位兄弟演技过于浮夸,还带画蛇添足的:“娘,我可以不关禁闭了吗。”   她赫然发现,赵清荷不知道何时从内室走了出来,就站在赵夫人背后,仿佛正看着她,如一抹红色幽影。   “不用不用,哎呀,你这么难为他干什么。”赵夫人忙叫人扶薛泠起来,眼睛却看向徐千屿,“明棠,你真的想嫁给郭义啊?”   “说什么呢。”赵福坤以眼色示意赵夫人,薛泠还在场呢。虽然这孩子从小寄养在家,微如草芥,但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把薛公子带下去休息吧。”   圣女都走了,徐千屿忙将薛泠拉起来,准备到室内跟他好好沟通一番,顺便赔礼道歉。   系统:那个郭义见个女人就流口水,这三天……你不担心镇魂锁啊?   徐千屿嘴角一扯:这就要感谢提篮圣女了。   圣女只能说公义之言,行纯洁之事,自是不能亲自动手骗取,也不好唆使他人。   圣女还金口玉言,呵斥郭义不能背叛未婚妻,恐怕他不敢碰别的女人,估计三日后,轿子还是会抬到他们赵家来。   她还好奇呢,陆呦把镇魂锁送到赵家,要怎么取走?   “清荷,别怪娘狠心。”赵夫人将扭着头的赵清荷的神唤回来,揭掉盖头,松开他身上绳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都是如此。郭家家境殷实,你嫁给他过不了苦日子的。”   “娘,我不跑了。”沈溯微看着她道,“可以不绑着我吗。”   赵夫人面上虽闪过不忍,但神色仍然忌惮,使了个眼色,旁边又有人上来将他捆住:“郭公子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花酒,胡言乱语,可是他从前是指名道姓非你不可的。你这孩子太倔强了,正如今日,我不能信你。”   赵福坤吸了一口烟杆,也叹气道:“清荷啊,你虽是个女儿,我们也锦衣玉食将你养这么大,现在正是你回报之时。羊羔方跪乳,看在爹娘这么多年养育之恩份上,你总不舍得看着我们赵家断子绝孙吧。”   沈溯微垂眸细思。   断子绝孙? 第61章 明棠清荷(四)   “你为何叫我小姐?”徐千屿关上房门便问。听着奇怪, 像小乙似的。   薛泠微微一笑:“你不是小姐么?”   “那我也是二小姐。”徐千屿将帐子一掀,累得倒在了床上。那安息香料下得太足,她现在头还有些昏沉。   “二不好听。”   “干嘛?”徐千屿眼睛一睁, 在薛泠跟着爬上塌之前, 一把将他推下床。碰到了鞭伤, 那少年捂着手臂倒退几步,嘴唇泛白,她方才有些愧疚,将手抱在怀里, “都没人了还演呢。”   她带薛泠回来,是为了交换一下信息。那打神鞭,一鞭下去打掉修士一层修为, 她不信薛泠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她不知道的事情, 薛泠的信中肯定交代清楚了, 便试探道, “我们两个是怎么来的婚约?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   “小姐贵人多忘事。”谢妄真将头转到一边,“我是远方亲戚, 寄人篱下,平日里不惹小姐,你倒常欺辱我。两个月前,醉酒误事, 既然都没了清白, 那也只能屈身嫁给我了。”   徐千屿狐疑地问:“你主动的?”   谢妄真忽地转过来一笑:“你主动的。”   “不可能。”徐千屿干脆道, “你若不是心中有愧, 何故甘愿这样叫人折辱。”   赵明棠是心里憋屈, 气不顺, 才整日打人吧。   少年无辜道:“那便是我主动吧。”   “那你活该。”徐千屿以简洁的噎人结束对话。这同门也挺倒霉的, 在薛泠这个身份下,丁点儿便宜没占,还要倒贴赵明棠。   这么想着,她便起来翻箱倒柜。赵明棠屋里倒是常备着创伤药,徐千屿掀开塞子一个个闻一闻,把有用的挑出来给他:“今日是我对你不住。但你下次若再阻挠我做事,我还打你。”   “这就行了?”谢妄真懒洋洋地望着眼前几个瓶子,并不动。   “你还要如何?”   他一抬睫,那双乌黑的眼睛忽然盯住她,似蕴灼灼笑意:“我要打回来。”   徐千想了一想,修炼不易,被同门一鞭打掉阶,是挺气人的。她也不是那等欺辱同门之人,便背过身去,理了理衣衫:“行,你打吧。”   谢妄真神色一滞,这样乖巧吗?   “我不用这个。”他推开徐千屿递过来的打神鞭。   徐千屿侧头,见薛泠拿起了赵明棠平时用的那条带倒钩的细鞭,吸了口气,这是想旧恨新仇一起报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宁愿疼一下,也不想掉阶。   “先说好,我只打了你一下。”徐千屿道,“你也只能打我一下。”   “你叫我打一下。”谢妄真的手拂过鞭子,微微颤抖,因为兴奋,呼吸也有些急促,“我以后,可以多给你打几下。”   自水府开始,他便想伤害徐千屿,想得发疯。   徐千屿没说话。赵明棠尚未成婚,因而还是垂发,她反手将披在肩后的长发拂开,露出一截脖颈,省得卷到了头发。   谢妄真的神色从鞭子上转移了,好香。   便是循着这股味道,他找到徐千屿。   “能不能快点。”徐千屿忍不住催。她还有事呢,那位师姐昨天还嘴硬说不用帮忙,今天便当场求助,她得去看看。   只听嗤地一声,徐千屿背后一凉,反手一摸,只是衣衫被划破了。   她转过来,薛泠嘴角一翘,将鞭放下:“我同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   食物若是有伤痕,哪怕是他留下的,也会造成瑕疵。那样便不美了。   “怎么,”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徐千屿,“我让你,你不高兴?”   “你我非亲非故,”徐千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很是认真,“你让我凭空欠了你的,我自然很不舒服。”   谢妄真听完,垂眼没有接话,也有些不舒服。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听说了凡人的欠与还,还是因为……徐千屿那句非亲非故。   *   沈溯微借吃饭机会脱身而出,将院中最凶煞之魔全部歼灭。又将能见到的杂役、丫鬟身上保护起来,使之不受魔害。   其他漂浮在空中的尚未成形的魔气,他便不能动了,否则影响弟子成绩。   赵家的魔气,确实异常浓重,杀之不尽,时不时地便有一二个披着人皮的魔突然出现。沈溯微还发觉,今日又新进了一批从外面来的丫鬟,这些日子添了不少生面孔。   做完这些,他要去看一下徐千屿。赵明棠有个未婚夫婿,那个少年并不是弟子,到底有些棘手。   他以赵清荷之身在院中徘徊了一会儿,见地上有根移动的草叶,便蹲下,一把将其薅起来:“赵明棠住哪?”   地鬼:“……”你们姐妹两个玩什么捉迷藏?!   “东西南,反正不在北边。”   沈溯微道:“为何,北边有什么?”   那树根一般的精怪在空中蹬着腿挣扎,“有恶犬,恶犬,吓人,别去。”   沈溯微将它放下,抬脚便往北走。   “哎都跟你说了。”草叶打了个卷缠住他的脚踝,“姑娘,别不信邪。”   “我还是带你去找赵明棠吧。”它扭动着身子道,“他们两个在说闺房话。”   沈溯微闻得“闺房”二字,长睫一颤,忽然便转了身。   敲门声响起时,薛泠确实是在徐千屿房里。因他说手涂不到背后的鞭痕,晚饭后又拿着药来,请徐千屿帮忙。   里面窸窸窣窣,徐千屿说:“等一下,腾不开手。”   门没有闩住,沈溯微拿手抵住用力一推,直接开了条缝。他便立在门外,看那少年跪在地上,衣衫半褪,露出白玉般的脊背,上有一道深深的鞭痕。   徐千屿跑来将门敞开:“姐姐?”   赵清荷垂眸:“我害怕。”   徐千屿已经习惯这师姐看似矜冷实则娇弱,倘若出口,必然是求援。   “你等一下。”徐千屿柔声安抚道,又跑回去将薛泠肩膀一摁,直接将他按趴下。谢妄真能感觉到徐千屿涂药的动作忽然变得草率起来,不满地握住她手腕,“小姐。”   “给你。”徐千屿手腕一抖挣开他,在他背上飞速撒了一圈药粉,便将药瓶往他手里一塞,提着裙子跑了,“差不多了,我要去陪姐姐了。”   “……”那打神鞭颇为厉害,凡药并不起效,动一下都痛得钻心。谢妄真鬓边渗出汗珠,面色苍白地起身,自己将衣衫拉好,回头一瞧,光见徐千屿挽着赵清荷走的背影。   徐千屿说:“你怕的话,我陪你睡?”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手推开门,沈溯微被其挽着进阁子内,一直没有说话。   倘若这样能帮她避开与薛泠的接触,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里是赵清荷被关在二层阁楼以前的住所。萤萤烛火点亮,是个比赵明棠那里略大一些的房间,格局却相似。徐千屿宾至如归,极为自然地剪了剪烛芯,卸掉耳珰钗环,心情很雀跃:“我好久没有跟别人一起睡了。”   上一次有人陪她,还是蔑婆婆在时。她在松涛毓雪院,本是两个人的合宿,另一间却没人。一个人待久了,倒也有些寂寞。   但赵清荷——这位师姐,坐在梨花木凳上,单静静地看着她,任她说了半天,并不接话。   徐千屿连想跟她探讨一下花瓣敷脸的心得,都无从谈起。   徐千屿不免失望。不过师门中确实有那种一心练武的师姐,无心打扮,也不能勉强。   等她起身,赵清荷方坐在她坐过的妆台前,模仿方才观察到的顺序,一样不差地将头发散了,弄成一个准备睡觉的模样。   随后,沈溯微默然看了一会儿镜中倒影:“你是要跟我睡一张床吗?”   “怎么了?”徐千屿有些不悦道,“你不想跟我睡一起吗?”   从来都只有她挑剔别人,可没有别人挑剔她的份。   “……我没有。”   沈溯微拉开帐子看了看,回头问:“你睡里面可以吗?”   无他,半夜若有弟子呼救,他得随时出门。   赵清荷身量比赵明棠高挑,侧头过来,说话的语气很轻,有种羽毛扫过似的温柔。徐千屿直接从他臂下一钻,爬上了床,将锦被一拉,舒服地盖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啊。”   沈溯微便将外面烛火熄了,和衣躺在床上。这床宽敞,两人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徐千屿倒也没有异议,睁着眼睛,心事重重地同他聊天:“姐姐。”   “嗯?”   “你今天为什么不嫁给郭义。”   沈溯微思忖片刻,答道:“赵清荷不想,所以我不能。”   “姐姐,”徐千屿又道,“你觉得爹娘爱你吗?”   “可能也没有那么爱吧。”不然又何必以绳索捆住赵清荷。   “我也觉得奇怪。”徐千屿道,“我原以为娘宠爱我,可我说要嫁给郭义,她都没有反应。好像我们两个谁嫁都行,只要有人嫁就可以。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有彩礼重要呢。”   沈溯微没有答话。   观察行走毕竟不能提示弟子。   徐千屿原本想和师姐对对信息,但师姐话实在太少,她自己说着说着,便也困了。   徐千屿困倦了便忘记了生疏,更忘记保持距离,一翻身便枕到赵清荷颈边,还将手放在他腰上,是个依恋的姿态:“姐姐,你好好闻。”   赵清荷身上气息很淡,如松如雪,似有还无,有点像师兄背她的那次,从领子里面透出来的味道:“闻起来好像……”   沈溯微一路退让,几乎挪到了床沿上,怕将她惊醒,声音轻不可闻:“像什么?”   徐千屿已经熟睡了,不能答话。   沈溯微等她睡了,将她的手拿下来,又将她轻轻推回她该在的地方。   徐千屿袖子滑落,手臂上蓬莱的光印闪烁辉光。花境内皮囊变幻,但法印长存,夜中格外明显。   沈溯微忽而注意到莲花印旁边还有一个法印,抬起她手臂细看。   浅绯色的心形印。他的神色微微一凝。   天山的桃花留痕。   传言天山仙宗的男修只有一次桃花留痕,只对心爱的人打上痕迹,除非成了婚或事主收回,否则不能消去。这情谊太重,故而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他非是折花之人,故不喜欢这种印记行为。这份霸道肆意加在徐千屿身上,在她身上落下烙印,便更是令他不快。   沈溯微的指尖偏凉,徐千屿朦胧中感觉到这股凉意反复磨蹭着她的手臂的某一处,弄得她有些痒,但手腕被人捏着,又挣不开。   徐千屿日日在蓬莱修炼,约莫是很短暂地出过蓬莱一两次,便多了桃花留痕。外面还有个薛泠单恋赵明棠。   可她才十五岁。   沈溯微回想自己十五岁时,倒也收到过示好,但内心全无反应。他身在冰壳太久,对外界既麻木,又恐惧。   这时徐千屿又一翻身偎了过来,手搭着他的腰,发顶磨蹭过他下颌。沈溯微偏头,清晰地感觉到这恐惧尚浅,便忍了忍,没有将她挪开。 第62章 明棠清荷(五)   徐千屿认床, 来了赵家后,半夜总会醒上一两次。   迷迷糊糊中,她摸到身旁的人不见了, 心中稍惊。坚持了一会儿, 实在扛不住, 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再度醒来,赵清荷还是未归。   “她出去多久了?”   系统也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徐千屿躺了一会儿,心跳沉甸甸的, 睡不着了,挣扎着坐了起来,越想越有些焦躁, 还有些难过。   差点忘了她们还算是竞争对手。   她对这位师姐算是赤诚一片, 因她害怕, 专门陪她睡觉。可若真是害怕, 又怎敢深夜乱跑?对方对她有所保留,趁她睡了, 偷偷地去诛魔,让她顿时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徐千屿抱膝坐着,正撞上沈溯微从窗口翻进来,四目相对, 都是一静。   “姐姐, 你去哪里了?”徐千屿逼问。   沈溯微面不改色地盯了她一会儿:“睡不着, 散步。”   徐千屿嘴角一翘:“姐姐有门不走, 非得翻窗?”   沈溯微走进屋内, 将披风挂好, 实在想不出措辞:“……你为何不睡觉?”   “我也睡不着啊。”徐千屿的脸色仍旧阴沉, “你下次散步的时候,记得叫我。”   “好。”   因为徐千屿横亘在床上,占了他的位置,所以他只好暂时坐在了凳子上。   等了一会儿,他转过脸,面如白玉无瑕:“还睡吗?”   徐千屿这才慢吞吞地一踢被子,躺下了。   “往里面一点。”沈溯微以指背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徐千屿眼睛都不睁,冷若冰霜:“我就睡外面,你自己跨过去。”   “……”沈溯微思考片刻,照徐千屿的性子,直接挪她恐怕要大发脾气,更是没个清净,便小心地以手撑着床躺到了里侧。   后半夜又有弟子呼救,沈溯微坐起来,见朦胧月色之中徐千屿侧着依偎枕头,睡颜安静模糊。他又撑着床轻灵地越过了她,放下帐子走了。   天光乍现时,徐千屿一摸床,发现赵清荷又不见了。她果然没有叫她。   饶是她愤怒,也不由暗自震惊:这位师姐晚上都不用睡觉的吗?   徐千屿一直觉得自己勤奋,可遇见这样日夜兼程的人,方知自己做的怕是远远不够,不由得有些慌乱:水月花境中弟子只能看到自己的得分,却不知别人的进度,也不知道师姐多少分了,自己又被挤到了多少名,这样一想,她便充满了危机感。   翌日郭家来了口信,之后杂役对赵清荷的看管便放松了些。沈溯微被人松绑,一日也能有两顿饭菜,行走更自由。估计郭义求娶对象更改,板上钉钉。   然而甫一出门,便被徐千屿挽住,她仰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姐姐,我今天也要跟你一起睡。”   徐千屿就没见过薛泠诛魔,他对她不构成威胁,故而她的心思全用在赵清荷身上了。她决定从即日起咬紧这位师姐的进度,绝不放松。   沈溯微没有言语,从容地带着她回到阁子里。同他在一块总比和薛泠在一起安全自在,也算是完成了师尊的嘱托。   只是夜晚睡觉,徐千屿坚持要睡在外面,她要以人身为阻碍,阻挡师姐偷着出去得分。   沈溯微安静地靠在墙边。徐千屿的手从锦被中慢慢地摸过来,覆住了他的手。   沈溯微:“……做什么?”   “姐姐,我害怕,我想拉着你睡。”徐千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把牵住了赵清荷的手。半晌,手指慢慢地腾挪调整,百折不挠地挤进五指间,十指紧紧相扣。   锁住她。   这样师姐只要一起身,便会惊动她,她也便能跟着一起诛魔了。   徐千屿这才满意地昏睡过去。   沈溯微睁着眼,睫毛半晌没动。他牵过徐千屿不少次,不过都是当小孩子牵的,不含私心。他从未与人这样牵过手,也从不知道还能这样牵手。   这种牵法侵入感太强,一瞬间竟叫他萌生战意,因另一个人的气息,如墙上爬藤,枝枝蔓蔓挤进砖缝。他这么夹着她,片刻后竟一动不能动。   但收到任务,还是要夜起。   “赵明棠。”他低头把徐千屿叫醒,“散步去吗。”   “去。”徐千屿忙答道。   沈溯微人是跨过她到了床边,但手还被她紧紧牵着,直将徐千屿从枕头上拖得斜躺在床上,她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扇动开合几次,沉重地阖上了。   沈溯微见她如此艰难,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两指并拢:“你不要去了。”   “我要去!”徐千屿忽然顽强地睁开眼睛,挣扎坐起。   徐千屿立着,在食盒里抠出一块油纸包的水晶饼,一会儿太困了可以吃。沈溯微实在等不得她,将披风往她身上一撂,人就消失了。   二人分开,徐千屿也不是很在意,将点心拿好了才出门。她只要保持和师姐差不多的总时长就好,至于诛魔数量,那便各凭本事。   深夜露重潮湿,果然冻得她拢紧披风,在院内哆哆嗦嗦地站了片刻,人也清醒了,开始冷静地消灭魔气。赵家夜里魔比白日多,空中弥漫着一层浅黑色的魔气。片刻后头顶坠下一片瓦,徐千屿偏头一避,瓦片砸在地上迸溅成粉末儿。   房顶上一个巴掌大小的丑陋物什飞窜而过,徐千屿脚尖一点也上了房。那东西跑得飞快,徐千屿射了一根袖中箭,没有击中。它从砖缝钻进室内,徐千屿自天井一跃而下,直接推门而入对应房间。眼前是个黑屋,桌案下有蒲团。桌案上层层叠叠堆砌无数牌位,牌位前有香炉,红彤彤的星点火光直蔓延到房顶,仿佛无数双眼睛静默地朝她看来。   是祠堂一类的地方。   那东西在牌位之间窜来窜去,“砰”“砰”地掀下来两个牌位,徐千屿赶忙接住,不敢声张。又怕动静太大,想了想,将水晶饼拿出来,咬了一半,将另一半嵌入一根冰针,咕噜噜滚至案下,然后屏息不动。   她敛了声息,点心发出油香,混合着法器的灵气。片刻后那东西从牌位间坠落下来,落在地上去拱那水晶饼。徐千屿陡然拿匕首一扎,正中其身。那物躺在地上,身似老鼠,面上生瘤,背生翅膀,是成了型的低阶魔物。会吞食人的生气,破坏老屋根基。   法器也有使用次数的限制,这只匕首用过太多次,辉光暗淡,片刻后同魔气一起消散了。   徐千屿按生卒年将赵家祖宗的灵位放回原位,又将被魔物碰歪的香炉摆正,最后手上剩下一个牌位,却没有对应的香炉。   翻倒掉在哪了吗?她四下寻觅不得,摩挲着手上牌位。   又看一眼,上面的人叫做赵君竹。   依照赵清荷和赵明棠的起名规律,这名字不由引起她注意。   生年竟是十四年前,卒年也在七年前,是这灵位中最年轻的一个。   “赵明棠。”   徐千屿回头,赵清荷从窗口一跃而入,与她汇合。徐千屿盯了她一会儿,赵清荷身着单薄,跃进来时裙向上掀,将露未露莹白的肌肤,才自然地伸手抚住裙子,与她审慎个性相比,不免有些风流豪放。在门派之内,定然是飒爽不拘小节的一位师姐。   “你散完步了?”   沈溯微点了点头。   徐千屿直接将牌位递给她:“姐姐,这是我们哪个亲戚?”   沈溯微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与生卒年月,目光微凝。忽然想起那日,赵福坤与赵夫人所言“断子绝孙”。   “看年纪应该不是你的儿子。”   沈溯微:“……看名姓,大约是你我的同辈。”   是因为夭折太早,所以整个家中,已经没有了他的痕迹?   *   翌日徐千屿在窗外便听到赵夫人微怒的声音:“还真的将聘帖改了,闹不懂郭义。他之前说什么对清荷一往情深,非她不娶,难道真是假的不成?若是诚心求娶明棠便也罢了,成婚在即,一日不落地往妓馆跑,就欠这么几天吗?明棠嫁过去,得过什么样的日子啊?明棠素来爱与清荷攀比,这次恐也是意气用事,等她醒了,定然要闹起来。”   赵福坤半晌不语,道:“先嫁过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还可以和离。”   此话慰藉了赵夫人,她自语:“对,先叫她撑一阵子,不行我们到时把她接回来就是了。”   丫鬟来报,说薛泠求见。赵福坤摆摆手,把人劝回,因他不见薛泠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赵明棠肯定是要嫁给郭义,没得商量。给这孩子点银两,安抚他一下,让他算了吧。”   徐千屿进门,赵夫人对她柔声细语,极尽怜惜。徐千屿吃着赵夫人拿给她的点心,忽然道:“娘,我梦见了弟弟。”   赵夫人的脸色赫然一变,急忙又给她夹了一筷菜:“怎么多年了,怎么就梦见君竹了。”   徐千屿将她神色尽收眼底,看来这个夭折的赵君竹不是旁枝,就是赵夫人的孩子,是她和清荷的亲弟:“弟弟他还是那么小……”   赵夫人面色恍惚,似有些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弟弟说什么?”   “弟弟说……”徐千屿持杯乱编道,“他恭喜我嫁人?”   赵夫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似吃不下去饭,置筷叹了口气。   “娘,他说钱不够用。你不烧点纸钱给弟弟吗?”徐千屿道。   看这里习俗和南陵差不多。若寄托哀思,为何不给幼子设香炉,也不见丝毫的想念,反倒是一副避之不及的神情。   赵夫人强笑道:“是该,是该烧点纸钱。”   是夜,沈溯微本来往北边园子去,那是赵府他唯一没有去过之处。甫一入树林,便感知到弟子求援,临时改道。   此处是丫鬟居所,一推门,冲天黑气见沈溯微便四处逃窜,片刻后被金光尽数炸灭。旁人也都被冰锥冻在墙上。只剩下椅上捆着的一个少女。   这少女衣着朴素,但头上戴着两朵大花,脸上搽得厚厚一层粉,浓妆艳抹,口脂还涂在了外面。   她被捆得如同个蚕蛹,嘴巴也堵着,一见沈溯微便“呜呜”起来,沈溯微将她松绑,淡然问:“你是谁?从哪来的?”   少女先是抛了个媚眼,然后翘起兰花指,歪着头抚摸自己的发辫:“小女子叫小月,是花境唱曲卖艺人士,因家境贫寒,苦无银两,本想着卖身进赵府中做个丫鬟,结果一进来便被绑了。同小女子一并被绑的的还有另两个素不相识的妹妹,府上人说她们年纪合适,姿容得体,可以去给少爷当媳妇。小女子见她们不愿,便将她们连夜放走了,结果自己就遭了殃。”   沈溯微听得她一口一个“小女子”,再瞥向她头顶上三个大字“阮竹清”:“你是因为姿容不得体,才被剩下?”   阮竹清:“那是他们不懂欣赏。”   沈溯微忽而俯身,他现下顶着赵清荷的皮囊,本就是冷冽长相,眼下又有泪痣,自有一股韵态,阮竹青忙向后避闪:“这位神仙姐姐干嘛呀,我会害羞的……”   沈溯微将他涂出来的口脂抹掉,轻道:“你是良家,不是烟花。何必忸怩作态。”   又见阮竹青闭着眼睛,涂得惨白的一张脸真的浮现出了一丝红晕。他撒了手,有些冷道:“不会化妆,便淡妆。头上装饰,宁少勿多。”   阮竹清大吃一惊,这个姐姐在悉心指点他如何女装?见沈溯微又将他绑了回去,才急了:“你怎么又把我绑回去了?”   沈溯微把她嘴重新堵住,绳索留了个活结:“你把脸洗干净,去竞争做‘少爷’的媳妇。”   阮竹清:“……”闭眼点了点头。   阮竹清本就是内门弟子,来花境中原本是为了收集些炼器的原料,不参与大选,故而也不拘泥于规则,可以抓个壮丁。   走出去时,沈溯微身上符纸一燃,传来徐冰来的声音:“溯微。”   沈溯微忙寻个僻静地:“师尊,怎么了?”   徐冰来:“我叫你把徐千屿带出来,是叫你留意一下她的安全,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   “没有。”沈溯微冷道,“弟子绝无可能逾越规则。”   徐冰来一想也是,若观察行走违规,此时早就被传送回来:“那徐千屿的得分是什么情况?”   这批弟子被分成八个组,分落八个地方,各组任务不同,但难度相当。各掌门,长老齐聚一堂,经由映画阵看这些弟子表现。   切到赵府这里时,长老都在讨论多出来的薛泠是怎么回事,花青伞冷嘲热讽,说现实本就意外重重,这点随机应变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内门。故而大家便没有出手,单看着徐千屿婚礼撒泼,着实令人捏了一把汗。   这之后她的分数忽然蹭蹭蹭异常增长,花青伞眼神阴沉得都快滴出水。   沈溯微看着徐千屿一面哈欠一面在院中游荡的身影,悄声道:“是她半夜不睡觉,在诛魔。”   “?”徐冰来觉得此事严肃,急功近利,损耗身体,不是上策,“你劝劝她。”   沈溯微:“我劝不住。”   正此时徐千屿走过来,他将符纸不动声色捻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姐姐。”徐千屿发现自打她也出来诛魔之后,这位师姐就全然不动,从不跟她争抢。她的身手徐千屿见过,出手如电,绝对不差,为何如此行事?越想越觉不安,便期期艾艾道,“我是不是抢了你的点心?”   “没有。”   “那你为何不……不散步呢?”   “我害怕。”   作者有话说:   岛:(疲惫)被师姐卷死。   微:(闭眼)被师妹缠死。   …… 第63章 明棠清荷(六)   “小姐一定要另嫁他人吗?”薛泠在塌边不甘地问。   “嗯。”徐千屿眼睛都不睁地应。这几天开了夜车, 实在疲惫。下午本想小憩一下,未料想直接睡到傍晚。   谢妄真见她不醒,便在旁边替她打扇, 看她睡了一下午, 就像在水家时一样。但无论怎样发问, 徐千屿心意已决:“我走了不是件好事吗?你也能得解脱。”   她在赵家,薛泠被迫与她捆绑,她走了薛泠就不必再演,可自由任务, 于他有益无害;徐千屿觉得薛泠此时劝说挽留,纯属入戏太深,叫她烦不胜烦。   薛泠还要开口, 徐千屿使唤道:“闭上嘴。给我拿一个橘子。”   下午时赵家着人送来的吉服、点心、吉祥果全摆在桌上。柑橘味道不时飘过来, 叫人口中生津, 她懒得下床来取。   谢妄真自盘中拿了一果, 坐在床边,眼睛看着徐千屿, 手上替她揭皮。一片,两片,他的动作稍稍一滞。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似乎有很多次,他坐在塌上, 心不在焉地剥着水果, 听着面前的人絮絮叨叨。魔王缺乏耐心, 那时他心情烦躁, 便以此种方法来按捺自己。   面前少女着白纱, 梳双髻, 领上一只蝴蝶, 头上还有两只,明丽张扬。她自己也如一只蝴蝶一样盘绕着他。名为请教,可极亮的目光不住地从书卷后飘来,在他面前分毫毕现,庸俗,吵闹。   他用剥出来的橘子堵她的嘴,她便暂止,将书扣在怀里,耳梢通红。   这样容易就脸红啊。   他似笑非笑,又喂她一瓣。   然后他看到陆呦的脸。两人坐在室内,他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看,灿灿夕阳笼罩着那少女离去的背影,她心情很好,步伐轻快地走到树下,将书放在石头上,忽然仰起头跳了又跳,看自己能不能用指尖儿够着树枝上坠下的青果,碰得枝叶簌簌摇晃。   陆呦的眉尖哀愁地蹙着:“她是谁?你同她很相熟?”   他收回目光,笑得冷情:“不相干的人罢了。”   谢妄真僵在原地。是因他想着小姐,才会看到小姐?但那人容貌、年岁、打扮,都和徐千屿有些出入。   那么,这是过去,未来,还是他的白日发梦呢?   因动作太慢,手上橘子被徐千屿一把抓过去。她吃了一瓣,眉头一皱,又还给他:“太酸。”   谢妄真将剩下的塞进嘴里,青桔还未成熟,确实酸涩,不过比他胸口旧伤发作的痛,还欠一些。他面不改色地咀嚼,咽下,又在篮中挑了挑,声音是自己意料之外的沙哑:“我给你剥个不酸的行吗。”   他将喜桔一个一个取出来,娴熟地剥开,尝上一瓣,取了最甜的。可待他剥好,徐千屿已经睡了,眉头还微蹙着。   随后有人敲门,他没有应,赵清荷直接推门而入,身披凉风进来,扫了他一眼,低头唤道:“明棠。”   “她困了,何必要叫醒?”谢妄真有些心烦,冷声阻住她,“就叫她在这里睡不行么。”   这几日徐千屿和这个姐姐形影不离,晚上也陪她睡,他见赵清荷烦缠,自是含怨。   沈溯微今日回来晚了些,没想到徐千屿久等不到,睡在这里。若是一个人也容她睡去,但薛泠在旁边,便不大安全了。他轻声道,“那薛公子出去?”   薛泠冷冷一笑:“我凭什么出去。”   “你在这里,于小妹名节有损。”   “姐姐,你别忘了,该嫁人的本来是你。”薛泠道,“若不是你,我们何至如此。”   赵清荷并不接他的挑衅,淡道:“没有我,亦如此。她自己答应嫁给郭义,你还能如何。”   “她嫁给谁都无妨。”少年的眼瞳漆黑,玩笑道,“我都可以杀了。”   沈溯微闻言,侧头凝视他一会儿。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极亮,一个极静。   随后赵清荷不予置评,轻唤两声赵明棠,没有叫醒,索性直接将手伸至赵明棠肋下,将她抱了出来。   赵明棠身量娇小,比十五岁的徐千屿还要瘦小,手腕细细仿如一折能断。赵清荷高挑丰盈,将她抱着,倒也不算违和,她垂眸道:“再重一些,我可抱不动了。”   谢妄真原本直勾勾地看着赵清荷,见她鬓边生汗,气喘微微,耳珰摇晃,无论如何看不出端倪,便收回目光。   被抱起的一瞬,徐千屿挂在腰间的打神鞭不慎掉在地上。赵清荷道:“有劳薛公子捡一下。”   谢妄真待要弯腰:“睡觉拿鞭子做什么。”   “醒来不见,她又要闹。”   谢妄真便将打神鞭捡起来。   沈溯微居高临下,冷眼看着那少年弯腰捡拾法器时,脖颈后面现出细细一条红线,一闪而过。   此为蓬莱法器禁制。倘有除弟子外的其他灵体试图使用,便会反噬,防止法器被敌方捡拾伤及弟子。谢妄真原本小心藏匿身份,打徐千屿时都避开用打神鞭,就是为了不露馅,却不知这一关窍。   薛泠这皮囊也是捏造的。他非凡人,不是修士,便是魔。   谢妄真本想将鞭挂回徐千屿腰间,沈溯微腾出一只手阻住他,接过,微微一笑:“多谢。”   谢妄真冷眼看她们离去,抚摸着手背。   赵清荷的手很凉,相触时的感觉久久不散。   待回到赵清荷的阁子里,沈溯微感觉怀中颤动,徐千屿忽然“嗤”地一笑。   沈溯微立刻将她放下,拉开距离,面色似有些责怪:“你醒了。”   徐千屿是出门时清醒的,笑是因这位师姐分明将她抱得极稳,却在薛泠面前装得弱不胜衣,呼吸带喘,颇有些反差。   “我是睡了不是昏了,你大声点叫我不就行了,何必辛苦。”徐千屿笑着卸去首饰,忽又觉得师姐总是刻意扮弱,但又有出人意料的强势行为,其中有些微妙,但微妙之处具体是什么,她暂未想清。   沈溯微将窗关上,不接她玩笑:“明日成亲坐轿,有的辛劳。困了便早点歇息。”   徐千屿正有此意,迷迷糊糊将瓶瓶罐罐打开,又懒得涂抹,将它们尽数一推。   待沈溯微转过来,徐千屿便一扬脸:“姐姐,你帮我涂。”   沈溯微:?   以往在家,她每当犯懒,就是这样使唤观娘和丫鬟。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表现亲密和信任的行为。毕竟她的脸悉心保养,很是金贵,一般人还不能碰呢。   这位师姐虽然矜冷,但数日相处下来,徐千屿自认为她面冷心热,二人建立了点情谊。加上今日师姐还抱她回来,更加打破了距离,她便直接将师姐划归在密友的阵营了。   沈溯微梗了一下道:“我不会。”   师姐不善打扮,也在徐千屿意料之中。她取来一瓶雪花脂,挖了一大块冷不丁涂在她手背上,不满道:“就匀一匀往脸上抹啊,有什么难的。”   待师姐学会了,她可以把自己珍藏的面脂,胭脂,首饰,全都送她一份:“以后你累了我也可以帮你涂嘛。”   “……”沈溯微举起莹白如玉的手,看着手上雪花脂,又错眼看徐千屿,她又将下巴抬了抬,眼睛已经阖上了。   徐千屿等了片刻,幽香无声扑面,赵清荷的手比旁人要凉些,蘸着湿润的雪花脂,很是沁凉舒服。   她没有着力揉她的脸,动作反而比观娘还轻,蜻蜓点水的触碰一般,颇为生疏,但又很细致,倒弄得人有些痒。   徐千屿转了转脸,方便师姐涂均匀。对方却捏住她下颌,轻轻转了回来,似不想叫她乱动。   沈溯微一手捏住她,一手将蹭到她发根上的面脂抹开,然后松开手。   那柔而凉的香气还侵染在他一双手上,叫他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徐千屿的一双手忽然覆上来,就着剩下的面脂给两人手上一顿乱涂,并不浪费,边涂边道:“姐姐,那个夭折谢君竹好像是我们的弟弟。”   “是么?”沈溯微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   “嗯。我还跟娘说给弟弟烧纸,但她好像没有去。”   沈溯微思及阮竹清所言“嫁给少爷”,心中亦有猜测。   徐千屿思绪跳脱,已将猜测说出来:“你说弟弟会不会没死啊,只有活人才不用烧纸,也不用香炉,若做了这些,反添晦气。”   沈溯微忽然眼神一变,徐千屿感知他身上战意迸发,也紧张起来,想起身走向窗外:“怎么了?”   沈溯微按住她道:“今日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   方才指尖相触,他以神识给薛泠画地为牢,做了标记,又将门封印。若是金丹以下修士,不得出入。他先将薛泠困住,带徐千屿顺利嫁入郭家,他再去料理,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及至夜半,谢妄真一推门,金光乍现,将他灼得后推数步。他终于发现自己被困在房间内,眼神暗沉。   明日徐千屿便要成婚,他本想杀掉郭义,趁机带走小姐,但那个赵清荷有些修为,不知如何识破他身份,暗算了他。   谢妄真将手搭在窗上,犹豫一瞬,猛然推开。   他的力量,在进入花境捏造身份时便用掉大半,再难用来掩盖身份;此时魔王一怒,强行破卡而出,登时魔气冲天。   陆呦所化提篮圣女原本躺在床上,此刻惊得睁了眼睛:“谢妄真在干什么?”   而赵家夜中原本魔气深重,此举撼动整个府宅。只见黑云掩月,墙根下老鼠乱窜,夜蛾扑窗,披着人皮的魔躁动起来,远处隐隐地传来凶恶而嘶哑的咆哮。   “狗叫,我听到了狗叫!”阮竹清一跃而起,马上叫人一巴掌抽在脸上。   在木屋内,管家目色凶恶,呵斥道:“你乱喊乱叫什么,府上根本没养狗。”   两个少女吓了一跳,眼中含泪,瑟瑟然躲在阮竹清身后。   “昨日放走了两个丫头,今日你又放走两个。”管家道,“你可是故意找事?”   “小女子哪有故意找事呀。”阮竹清委屈地捂着脸,一手抚摸着头发,他目光一转,转到那两少女脸上,“哼,这等庸脂俗粉,怎么跟我小月的花容月貌做比?就凭她们,也配嫁给少爷?”   “……”管家不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没看出来,这女子洗了脸之后,确是有几分清秀姿色。但言语举动,又颇为乖张,像个花痴。   那两名被骗来的少女害怕得嘤嘤哭泣,唯有小月瞪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能嫁给少爷呀?我急死了。”   他吵闹不休,管家烦不胜烦:“再快也要等二小姐成亲之后!”   “那你能不能把这两个没用的赶走。”阮竹清蹙着眉尖,“小女子可不想成婚以后整日里听她们哭哭啼啼的。再说了,人家还想跟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呢,不想与人分享。”   “你是什么东西,岂是你说了算的?”管家切齿拿起绳索,“小声些,不然便将你绑起来。”   门忽然被推开:“老赵。”   管家脊背一凉,未料想此处能被外人发觉,回头见是赵明棠恹恹地站在门外,忙将她推出去,强笑道:“二小姐,你怎么来此处了?我正管教下人,二小姐还请移步,别脏污了您的裙子。”   徐千屿硬要往进走,已经眼尖,看到了屋内的三个少女:“下人?可是丫鬟么,正好,我缺两个丫鬟。”   她指着那两名哭泣的少女道:“把那两个丫鬟给我。”   阮竹清忙眨眼睛:“我呢?”   徐千屿径自掠过他:“那个吵闹的不要。” 第64章 明棠清荷(七)   “二小姐, 这是夫人买来的丫鬟,我得向夫人说一声。”   “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徐千屿抱臂, “我房里一个丫鬟都跑没了, 半夜喝口水都无人应声。明天谁帮我梳妆, 谁随我出嫁呢?”   她也没说错。赵明棠的两个贴身丫鬟,在她来花境那一日便已成魔。这几日方便行走,她未向赵夫人报备,明天的确需要两人帮她伪装身份。   几日家中大乱, 让管家焦头烂额,道:“二小姐,要不我再去下人房给你调几名, 这两个不行, 她们是……”   “不用。”赵明棠已将那两人手腕上绳索一牵, 拽着走了, “哭哭啼啼,正好明日给我哭嫁。”   赵明棠霸道专断, 管家拦她不住,眼睁睁地看她将人带走。   徐千屿在里面说话,沈溯微便守在树丛外,看到人接近, 摘叶为盆, 伸指点火, 席地而坐, 将人阻住。   来人是打着灯笼的赵夫人。   这夜魔气窗棂, 她睡不安稳, 披衣而起, 郁郁走到院落中,见黑暗中一息摇曳的火光,映着惨白的面庞。待靠近,看清是赵清荷,不禁低斥:“你干什么?”   “娘。”赵清荷抬眼,火光跃动在一张幽静的脸上,照着眼下冷情的泪痣,他又无声地往盆里添一张纸,“君竹托梦,他没有吃的,很饿。我在给君竹烧纸钱。”   赵夫人出神地看着火盆半晌。火舌窜起,将赵夫人脸上一行泪痕照得闪亮,她忽而目中含怨,瞪着赵清荷:“都怪你。”   她低声咒骂:“非得养狗,非得跟你弟弟过不去!养你是个泥胎木塑,看不得我和你爹好,没心没肝,没有感情。”   过了一会儿,她一拭泪,自觉失态,又恢复了平日里宽和的模样:“烧什么纸钱,赶快回去睡觉。明棠马上出嫁,少添晦气。”   说着便以绣鞋踏入火盆,用力把残火踩灭。   感觉到徐千屿离开,赵清荷盈盈一拜,无声退于夜中。   赵夫人提着灯笼,迈着小步,直直闯进小屋内。管家走来走去,见赵夫人来,想跟她汇报一下赵明棠把丫鬟带走的事,熟料赵夫人一把抓住他手臂,逼问道:“近些日子,是不是没有喂过君竹?他吃的还够吗?”   明棠、清荷两个都莫名梦见弟弟,已动摇了她脆弱的情绪,忍不住想来看看。   管家道:“夫人,前两日禁制松动,少爷暴躁,下人损耗严重,是有几天……”   “快去喂他,快去喂他啊!”赵夫人听不进去解释,“他饿了,你是想叫他死吗?”   可是哪儿来人呢?管家的目光凉凉地看向椅上的阮竹清,指着他道:“您要添置的人,就剩这一个。”   “那就她去。”赵夫人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人,“叫她去喂少爷。”   阮竹清适才被捆好,又被松绑。他看看两人,天真地眨巴一下眼:“我要去给少爷当媳妇了吗?”   此话似讨好了赵夫人。这妇人俯身,用一种怜爱又欣喜的眼神看他,褪下腕上镯子给他戴上:“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给你,娘认了你这个媳妇。”   阮竹清咕咚咽了口唾沫,说实在的,虽说他是个修士,但他现在有些毛骨悚然。   赵夫人离去后,阮竹清被草草打扮一番,端着托盘,随管家一路向北,穿过幽幽竹林,过了小桥,到了渠池的另一边。   拨开树篱,露出一座木屋。木屋遭风吹雨淋,呈现一种惨白色,窗以木板钉死,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屋前地上则全是碎枝枯叶,无处落脚。   “大爷,你不陪小女子去吗?”阮竹清见管家从腰上拆下钥匙,放在他的托盘上,忙问道。   “谁是你大爷。”管家喝骂一声,自己驻步不前,“你开门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是。”阮竹清走了两步,一个猛回头,管家果然躬身躲入树篱内。   他没能溜走,因阮竹清十分柔韧地将腿踢过头顶,猛然点在他后颈上,将他击晕过去。   阮竹清松了口气,转身一甩头发,走到木屋前,拿钥匙开锁。   甫将门开一条缝,那里面热浪扑面,腥臭冲天。什么东西闻声而动,猛然窜至面前,险些咬住他的衣襟,阮竹清咣当一下关上门:“妈呀!”   再一退,撞在一个幽冷的躯体上,阮竹清大叫一声:“神仙姐姐,你吓死我了。”   沈溯微看着他问:“看清了,是人是魔?”   “是……是狗!”   沈溯微目色疑惑,将阮竹清拨到一旁,亲自去看。   方才门撞上凶兽鼻骨,那东西在内“砰砰”地撞门,叫声震耳欲聋,确似犬吠。   这大约便是地鬼所惧怕的“北边恶犬”。   沈溯微用力一拉门,门似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住。他抬眼向上,木屋顶部有两行细小的文字,如刺金一般旋亮旋灭,随即手有细微刺痛,待反噬入经脉前,他松开手。   禁窥咒。   设此咒者为修士,境界至少在半步化神。咒主命令自身境界以下者,修为越高,受限越强。故而阮竹清还能将门拉开一条缝,他竟是连门也打不开了。   沈溯微面色并不好看,退至一旁,将阮竹清托盘里的瓷盆掀开盖子,膻腥扑鼻,盆里是一截淌着血水的生羊腿。   “你去喂他。”   “我直接把肉丢进去?”阮竹清捏着鼻子问。   “好。”   阮竹清抱着盆退开半步,猛一拉门的同时,盆一晃,把肉甩进门缝。里面那凶兽随着肉的抛线掉头,朝羊腿猛扑而去。   沈溯微自窄窄门缝看入,满地的厚厚蛛网、白骨,里面有人骨亦有兽骨,还有半只踩在地上的赤足。   那足看形态分明是人,但上披白色毛发,似人非人。毛发之下,皮肤色泽不一,很是骇人。   光看这些,已受反噬。他闭上眼。   铁链响动声,撕咬声,吞咽口水声,喉中咕噜声同时作响,补全心中画面。室内魔气涌动,但并非源于那只“狗”,而是被他吃掉的人的残魂怨念滋生。   羊腿顷刻被卷入腹,不能填饱,那东西转瞬又朝阮竹清扑来。   阮竹清撞见獠牙银亮,下意识一张符拍其面上,自己却宛遭重击,向后踉跄几步,叫沈溯微一把扣住背心。沈溯微强行闭上门:“上有禁窥咒,打杀他会反噬自己。”   “他爷爷的,哪门哪派的修士这么恶毒!”阮竹清抹了一把嘴角血迹,“造出来这个玩意,还杀不死。”   难怪赵府魔气总是徘徊不去,难怪那管家隔两天便要从外面买进几个新丫鬟。牛羊猪肉若不够他吃,那东西恐怕会咬人食人。   “有这么个恶犬少爷,谁知多少下人、丫鬟喂少爷的时候不慎葬身狗腹中。”阮竹清越想越气,一拍大腿骂了起来。   沈溯微没有作声。   修士众多,人心难测,并非人人都是义士。修士不能伤人,只能诛魔,便有人动了歪心思:将人变成魔再诛杀,方便自己收割灵气。近年来灵气稀薄,歪门邪道频现。像此种影响他人的暗棋,称为“邪灵”。   他曾经便是一个被看中的“邪灵”。   可惜他心念太坚,没有遂人之愿,反入仙门登大道,恐在设局者意料之外。   半步化神境修士,四大仙门内现有十几位,算上陨落的则更多。这种阴毒事情,自是谁也不肯承认。   他已将此事密告徐冰来。唯独盼望师尊受了神雷,能顺利升入半步化神境,到时便能将这东西诛灭。   沈溯微看了一眼符文:“不过,这禁窥咒只是镌刻在木屋上,并非在狗身上,年久似有松动。只要此咒破除,他从里面出来,我也可得而诛之。”   “我得走了。”沈溯微又收到弟子求援,同阮竹清道,“你审他,看能不能问出些线索。”   阮竹清忙应下,一甩头发,将昏倒的管家扛在肩上。   又片刻,白衣圣女提篮翩翩落在木屋前。   听到里面凶物咆哮撞门声,陆呦吓得退却一步,眼角含泪,撞在少年胸膛上。   “我身份已暴露。此地属蓬莱仙宗看管,一露魔气,很快便会有人追来。”少年此时身负黑云,一双瞳孔在鲜红和墨黑间变化,脸上带些邪气,“若不想我牵连到你,只能将它放出,转移一下那些修士的注意力。”   原本谢妄真主动联系她,她还有些惊喜,可谁知谢妄真叫她把赵家的“邪灵”放出,这她哪里做得到?   “妄真,我真不行。”   “你可以啊。”少年微微歪头,似是不解。不然,那操纵他心神的声音是从哪里而来?难道不是她控制的么,他亦很好奇。   “你把他放出来。”谢妄真柔和道,“我会帮你取你要的东西。”   镇魂锁?陆呦登时心动。圣女身份下,她不能自己谋夺,最好是谢妄真主动帮她拿来。   但他终于说出口,情形却有些古怪:   从前谢妄真对她忠诚匍匐,现在她竟感隐隐吃力,不能将其捉摸透彻了。   陆呦颤巍巍地将手放在门板上。里面的恶犬躁动起来,吠叫撞门。她细眉下撇,在心中许愿这东西自己快点出来罢,别叫她惹谢妄真生气。   当下一道闪电划破乌云,闪亮中天雷劈下,将木屋当头削破屋顶,炸成一地碎木板!   陆呦尖叫一声,因为那东西猛冲过来咬住她的裙摆。谢妄真俯冲而下,将她胳膊一提:“走!”   片刻豆大的雨点击打满地枯叶和木片。半截锁链断在地上,那处已空无一人。   *   雷声巨响,令赵夫人惊坐而起。   身侧一股腥臭味道飘来,她侧头看去,瞪大眼睛,黑暗中一双幽幽的绿眼,如鬼火般漂浮空中,窥伺着她。   银白的闪电照亮屋内,竟照见一个“人影”蹲在床榻边:那人身体瘦削,肋骨突出,背覆长长的毛发,一双眼只有眼白,口生银亮的獠牙,自上面挂下些涎水。它胸腔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老爷,老爷。”赵夫人几说不出话,带着气音推搡身旁的赵福坤。赵福坤迷迷糊糊,问了一声“怎么了”,那人便猛扑上塌。   赵夫人大叫一声,跌下床来,光听见赵福坤发出阵阵惨叫。回头见那人蹲在床上,撕咬赵福坤的胳膊,发出可怖的咀嚼声音。   赵夫人想叫人,但腿脚发软,喊不出声。   赵福坤又惨叫一声,门陡然被推开。一个窈窕影子飘进室内,“嗤”地抽出银亮的剑,拔剑便砍。   那凶兽叫他一勾,竟腾空飞出去,重重跌在墙根。呜呜叫一声,又朝他冲来。他又是一剑斩来,将其撞出很远。   赵夫人尖叫连连,屋内剑光与闪电交错,她往那人身后爬,仰头方看清那是赵清荷。   不过他神色冷凝,眼带肃杀,却和自己的女儿大不相同。   “求你,那是我儿,求你别杀他……”她一把抱住“清荷”的腿。   禁窥咒还未消退,沈溯微原也没想杀他。反手取出花瓶内梅枝,手腕一抖,化成母笼,将那怪物囚在其中。   那物又撞又咬,笼子撞来撞去,吠声将房梁震得哐当颤动。   随后脚步传来,阮竹清提着裙,一个急刹,手中符纸一扬,“啪啪啪”地将笼子四面贴得密不透风:“神仙姐姐,我来助你!你千万别托大,一人承受反噬!”   说罢仰天“噗”地吐出一线鲜血:“姐姐,我叫小阮。我是内门,剑术双修。我很有钱!我要是没了,你记得来找我啊!”   沈溯微以指尖拭一把唇边细微的血迹,目色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会没的。”他道,“他出来了,禁窥咒效用便渐渐消退,我出手是为制住他,你何必出手。算了,你去看看赵福坤罢。”   他将阮竹清肩膀一拍,轻轻一推,那一掌中蕴着充沛灵气,极温暖踏实地灌入体内,将他心神稳住。   沈溯微又将赵夫人扶起,但赵夫人瑟瑟发抖,站不起来。   “你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是人是鬼?”   “是……是……我也不知。”赵夫人颓然泣下,“君竹是七年前没的。那年,清荷从外面捡了只小犬。都同她说了,大家闺秀,哪有整日抱只狗的,给丫鬟照看,想起来时逗弄一下就算了。何况外面来的,脏不脏。可清荷硬是不允。”   赵夫人道:“她自小安静孤僻,有那只狗以后,跟狗比跟我们都亲呢。君竹借狗玩一玩,她不让,她说君竹欺负狗。君竹又嫌长姐不带他玩儿,便恨上那只狗。一有不顺,便踢它打它,但那狗也咬了他一口呢,我们便不让他靠近狗了。后来,趁清荷上学,他叫下人把狗逮过来,杀了吃了。”   沈溯微赫然看向她:“你们吃了?”   “我没吃,老爷或许吃了一口。明棠不知道。君竹吃了不少。”赵夫人道,“那么小的狗,有什么吃头。他就是为了跟长姐闹别扭,哪有什么坏心。清荷下学,发现狗没了,又见他吃肉,伤心悲泣,后来她就再不理君竹了。”   “要是这样,倒还好说,一只狗而已,她总会忘记的。”赵夫人道,“不知道做什么孽,那夜,君竹玩回来,碰上了四五条大狗。”   “不知是狗,还是狼,反正从没见过那么凶猛的狗。”赵夫人目露惊恐, “等我们发现他时,人已经给狗撕咬得不成样子……”   “幸好有过路仙君,做法将君竹残躯拼回,又渡他一口灵气,救了小子一命。但不知为何,他……他此后不能人言,越长越像……”   “狗……”   承认到此处,也不得不畏于业报分明,赵夫人卸了全身力气,瘫坐在地。   沈溯微问:“过路仙君可有名号,长什么模样?”   赵夫人摇摇头。   也罢,既作孽,必然化形,又怎会让人知道身份。   沈溯微又问:“你们想要郭家的镇魂锁镇住他,可也是那位仙君授意?”   赵夫人让人揭破心思,面色一白:“不是。那位仙君走后几年,他的禁制松动,我儿开始伤人咬人。我听人说,郭家走镖时得来仙宗法器,称为‘镇魂锁’,此物可镇住魔气。我们这些年见君竹这模样,原也不抱指望他能好起来,就是想、想镇住他一年半载,给赵家留个正常的后……”   沈溯微道:“那小房子里绑起来的丫鬟,都是给赵君竹做媳妇的?”   “是了。”赵夫人求饶,“我们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动了歪念,还什么都没有做,四个丫鬟全给放走了!是因郭二公子很是难缠,花多少钱都不肯给我们镇魂锁,借也不成,非得要娶我们家的清荷,加上芳华楼的一柄尺素宝剑,才肯交换哪。”   “人死不能复生。”沈溯微提起笼道,“赵君竹八岁那年就死了。此物已是邪灵,作恶多端,必死无疑。”   赵夫人求饶不止。   “你爱赵君竹么?”沈溯微忽然问她。   赵夫人道:“自是爱呀。要我的性命都可以,怎么就偏偏是他夭折。”   “你既爱他,夜半见他,为何大呼救命?”沈溯微道,“你既爱他,又为何不去木屋内照看他,偏让旁人动手。”   “你既怕他,又怎敢说爱他?”   赵夫人惨白着脸,说不出话。赵清荷一双清明的眼直直看她,若心中有愧,望之生怯:“府上惨死那些丫鬟杂役,都是穷苦人家。她们亦有父母,亦是他人儿女。你二人纵容府上魔气肆虐,自有人追究。”   说罢,不再多言,提笼离开。赵夫人忽又叫住他:“清荷,我家清荷还在吗?”   生于水月花境,她知道这里被修士取代的身份,很可能已经被魔吞吃,便挂心起女儿来。   “清荷还在。但你们如此待她,她恐怕不会回来了。”沈溯微背对她道,“明棠没了。”   赵夫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哀泣。   若是早点放手,也不至于连累了明棠呀……   阁子内,徐千屿见师姐久久不归,本想去寻,但外面惊雷阵阵,震破窗棂,吓得那两名丫鬟抱头逃窜,她安抚许久,才叫两人止住哭声。她只好在屋里陪着她们。   这时赵清荷回来,身披寒凉夜雨。徐千屿便叫丫鬟们在外间睡下。   “姐姐?”徐千屿见赵清荷背对她睡,便摸上她手,师姐今日手比往日凉一些,“你没事吧。”   沈溯微不离她太近,是因今日禁窥咒受了些伤,不便叫她嗅到血气。徐千屿摸他的手,他没有动,以为她会如前两日一般扣住,但她只是碰了一下,便缩回手去。   太凉了么?   他手指微蜷,说不清心中感觉,倒像有些空缺。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身后窸窸窣窣,徐千屿给他笨拙地拉起被子,“你身上冷,给你多盖一点。”   随后她的手又钻进来,摸到他手,握上来。徐千屿的手倒一直温热,待要再跑,他反握住:“你明日自己小心。”   徐千屿“嗯”了一声,师姐只虚握她一瞬便松开,一如往日缥缈似风,无牵无挂。   她看着师姐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点儿伤心。她已经习惯了有人相伴,等去了郭家又成孤单一个人,便喃喃脱口道:“姐姐,我舍不得你。”   那边静了许久无声。   片刻,赵清荷翻过身,直直看着她。徐千屿眼睛睁大,因为师姐眼中分外明亮,因想笑未笑,目色静静流转,光华满目,轻道:“你舍不得我什么?”   问罢,竟玩笑道:“舍不得从我这里抢走的怪。”   因语气轻似呢喃,倒听不出是安慰还是讥诮了。   徐千屿一腔儿离情被人打断,瞪了她一眼,没说出话,憋闷地背过身去睡了,郁积的伤心倒烟消云散。   过了许久,她感觉师姐从后面帮她盖好被子,心中一跳,她已寂然吹灯,登时四下皆暗。   徐千屿闭上眼。万籁俱静,唯闻模糊雨声。   作者有话说:   陆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你都不看我一眼QAQ   小阮:今生的爷是御姐控。   微:……算了我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吧。 第65章 胭脂蛊(一)   赵明棠出嫁, 赵清荷没有出现。   徐千屿已习惯了师姐的神出鬼没,不以为奇。   她不在才更好,省得郭义见了姐姐, 又朝三暮四, 摇摆不定。   郭义临时更换新娘, 自知惹人非议,这次低调行事,没有邀请宾客,单是一顶彩车, 悄无生息地停在赵府后门。   徐千屿疑惑的是,家里也冷清得惊人。赵福坤据说重病,没有到场, 赵夫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帮她整理吉服的时候, 没说出话, 先掉下泪。   连她提出要把彩礼带走,赵夫人也没有反对。   “娘, 你怎么了?”徐千屿问。   赵夫人看她一眼。千屿跟赵明棠年纪相仿,性子也相仿,扮演起来,一颦一笑宛如赵明棠还在身边, 故而她一见她便伤心起来。   自赵君竹夭折, 她便陷入数年的魔障, 光顾沉浸于悲伤懊悔, 忽略了自己膝下的两个女儿。如今失去才懂珍惜, 倘若清荷和明棠还在, 她也能像今日这样送她们出嫁吧。   赵夫人哽咽:“没事, 你嫁人了,娘舍不得你。”   一旁的新郎催促起来:“明棠,快随我上彩车去吧。”   赵夫人欲言又止。几日不见,郭义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浑身脂粉酒气,站都站不稳了,一双眼却闪动着亢奋的光,好似身染重疾。   眼见着新郎不对了,她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盖着喜帕的“赵明棠”。   但昨日那两位仙君告诉她,现在的赵明棠也是仙君,她不怕邪魅。她便也没生事。   徐千屿隔着盖头瞟郭义一眼,如常别了赵夫人,随他上了彩车。   彩礼到手,一切顺遂,徐千屿正闭目养神。忽听到前面的郭府下人慌乱地喊“二少爷”,随后一个人掀开帘子栽了进来。   徐千屿往旁边一躲,教他扑在车座上。   郭义手足并用爬进车内,将她喜帕一把扯掉,徐千屿双目陡睁。   眼前郭义牙关战战,张开双臂扑来,竟等不及彩车回府,就要与新娘亲近!   徐千屿刚要躲闪,郭义忽然直挺挺倒地,双目瞪圆,身体痉挛,鼻端触须忽隐忽现,苍白的皮肤之下隐有虫形。   体内的蛊虫一直吸收他的精气——他人不行了!   彩车还在骨碌碌行进,徐千屿将失去意识的郭义扯起,叫他歪坐车内,扭开手上拿的一盒胭脂,一把扣于他唇鼻之上。   那胭脂是赵明棠屋里最香的一盒,平时指尖挑一丁点儿都能留香整日,何况整盒洒出。粉末扑簌簌落下衣襟,浓香呛人。   郭义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千屿也不知如何对待蛊虫,光记得蔑婆婆同她讲过民间驱虫的土方:倘若虫子进了耳朵,在耳道外抹一点香油,过一会儿便能将虫诱出来。   蛊虫自然不食香油。既是蛊人沉浸女色的蛊虫,不知馋的是不是女子身上的胭脂?故而她出门时,手上便捏了一盒。   眼下情况紧急,姑且一试。她紧盯郭义的脸,过了片刻,只见他瞪眼张口,似想打喷嚏,忽然自鼻中扑簌簌掉出一截东西,砸在他身上绑着的红绸花上。   那东西有小指粗细,状似蜈蚣,通身透明,醉醺醺挥舞八只绯色的触足,扭动着。   饶是徐千屿胆大,见了此虫也觉得毛发倒竖,脊背几乎贴在了车架上。   她的法器还要重复利用,她有些不想用灵剑去碰这虫。   想着,手上拿出万鸦壶,将壶盖掀开一点,飞速合上,放出一只火鸦。火鸦直叼蛊虫而去,“噼啪”一声,双双在空中烧成灰,倒是干净。   郭义痛苦地呼吸,红绸花上已砸下第二、第三只蛊虫,徐千屿如法炮制,放出火鸦。   然而待要放出第四只时,手上万鸦壶剧烈晃动,如待喷火山,几令她持拿不住。   这万鸦壶性凶,嗜杀,壶盖一掀,万鸦齐放,蹿成一条火龙,是为战斗而生。哪有像她这样一只、一只地放去捉虫的。   故而壶内群鸦造起反来,不听她号令,想冲破壶盖而出。   火鸦尽出,浪费就算了。她拿火龙喷郭义的脸,她是疯了吗?一个破壶而已,还是花她辛苦挣来的钱炼制的,她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凭什么不听她的?   徐千屿嘴角沉下,死死摁住壶盖,偏与它杠上。火鸦撞了半晌,意识到冲不出来,干脆抱团藏匿,一只也不肯飞出壶外。   徐千屿晃了晃壶,晃不出来,片刻,闭目沉入灵池,意识化成一个光点,捣入壶中。   这画面落在映画阵上,几乎所有长老都瞬间挺直脊背,鸦雀无声地看着徐千屿,心内捏了把汗:   金丹以下,尚无神识,只有微弱的意识,人家金丹修士神识出窍也就算了,她怎么敢叫意识离体?   徐千屿并未意识到此举有何不妥,因为她跟着无真训练“从筑基向金丹进发”时,其中一节,便是锻炼自己的意识,当时已得意识离体之法。   何况先前她为与师兄通信,意识得到强化,已经不是一只小萤火虫,而是一只大萤火虫了,还能在信蝶纸笺上写字呢。   她的意识仿佛变成一块陨石,下坠时划破了风,感知到轰隆隆的风声。眼前是火红世界,炎热炙烧。   这是壶中天地。   除齐天的烈火之外,天上地下分别有飘动的黑色文字,看不太清,应是天干地支一类。   她的意识轰然坠地,身边的“火”似受惊,呼啦一下散开,化成漫天的火鸦飞来飞去,相互挤撞,在离她很远的上空小心翼翼地围观着外来者。   砸在地上的大萤火虫晃了晃脑袋,慢吞吞地飞起来,飞到哪,火鸦们便躲闪开去,远远地跟着她,交头接耳时,又汇成一簇烈火。   她一面飞一面低头找寻,找到最亮的散发白光的法阵——此处是壶胆,也是整个万鸦壶力量的源泉。   她冲壶胆飞下去,砸在光阵中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上面腾挪身体,一笔一划蹭出了自己的名字,占地为王。   群鸦哗然。   徐千屿意识耗尽弹出,靠在车架上,筋疲力尽地喘息。   一睁眼,郭义身上已经落下了七八只蛊虫,群虫乱舞,场面很是可怖。徐千屿有气无力地扭开壶盖,不发一言,里面排着队飞出八只火鸦,一鸦一虫,乖顺地认领消灭。   映画阵外,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眼神微妙,因为这弟子的意识强大,不仅初具神识之态,还以此镇压法器,倒是古灵精怪,不免相互笑谈起来。   徐冰来余光看到花青伞目不转睛,看得尤为专注,她一向同徐千屿过不去,不知此番作何感想?不禁赶紧喝了口茶,压住眼中得色。   蛊虫一只只离体,郭义神智渐渐回归,过了一会儿,竟声泪俱下,瘫在地上求饶起来:“明棠,别再烧了好不好?我真的好难受啊。求你别再烧了,你是我大房娘子,我会对你百依百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八尺男儿痛哭流涕,不免教人动恻隐之心。何况他百依百顺,于她拿到镇魂锁岂不有利。   然而徐千屿一双乌黑的瞳子,冷静地观察着他,见他嘴巴说话,眼神仍带邪气。也不知是郭义在求饶,还是他体内的蛊虫借他的口在求饶呢。   徐千屿对于非人之物,缺少怜悯之心,不顾他涕泪交横,又是一盒胭脂粉拍上去,扭开壶盖。   火鸦飞扑而去,叼出一只极长的挣扎的蛊虫,将其烧成灰烬。   郭义瘫靠在车架上,面色衰败,呼吸微弱,而眼神渐渐清明,好似一场梦醒。   这时,彩车剧烈一晃。外间嘈杂,似有两拨人争吵不休,一个丫鬟急急道:“二小姐,外面有人拦车,说是要我们还他的东西。”   徐千屿问:“谁?”   “在下芳华楼楼主柳易安,抱歉叨扰二小姐婚礼。”那人声音阴柔,但底气却足,先一步将回答递到她耳边。   徐千屿将车帘掀开条缝,远远见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立在外面,拱手一礼。   他一身渐变霞色锦衣,身坠珠翠彩羽,长发披下,发冠上还插几根绯色羽毛,整个人光辉熠熠,似只孔雀。   徐千屿也不客气:“你知道叨扰,还拦我彩车。什么事?”   柳易安一抬眼,果然连眼上也着飞红彩妆,斜向上挑,十足妖媚。   但他目光如电,并不女气,抖展手上纸张,“二小姐,你爹娘十日前以玉雕铺子为抵押,借了我们芳华楼一把尺素宝剑。我们芳华楼宝物从不外售,能借,是看在你爹同为生意人的份儿上。”   “这借据上白纸黑字,写着十日后归还。如今超期未还,我已经通融几日,却听闻此剑成你的嫁妆,世上可无如此道理。”   尺素宝剑?   徐千屿想到那日,在嫁妆箱子内的确突兀地看到一把宝剑。这些日子她也翻过其他的箱子,里面便都是些寻常陪嫁,赵府也并非武将之家。若说剑是借来的,也说得过去。   “二小姐,我不想难为你。此剑今日要展出,我亦是着急。取了剑我就走,予我方便,便是给自己方便。”   郭义正奄奄一息,徐千屿不便下车,便叫丫鬟:“把借据拿来我看。”   借据和赵家的铺契一并递入车内,徐千屿扫了两眼,见确有此事,便叫人收下。   “你拿走吧。”徐千屿道,“我嫁妆在后一辆车,楼主自取。”   幸而嫁妆和彩礼并不同车,徐千屿嘱咐丫鬟们道:“你们盯着他取,只许碰嫁妆,不许碰彩礼,有什么异常便来报我。”   柳易安取出那把尺素宝剑,也不废话,将箱奁装回,一拱手放行车队。   本是一个小插曲,彩车继续行进,然而走了两步,徐千屿面色一变。   法印提示,镇魂锁离开了她身边!   难道柳易安使了什么手段,将镇魂锁一并取走了?   徐千屿恼怒,想立刻跳车去追,袖子却被人抓住,回头一看,不由怔住:   郭义双眼乞求地看着她,大颗大颗地涌出眼泪,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些哼声。   蛊虫尚未除尽,倘若她此时离开,必然死灰复燃。   这蛊虫生长繁殖的速度出人意料,三日前郭义还有个人形,三日后人竟灯枯油竭。   倒是可以等她回来再烧一遍,但郭义已被吸食成得形销骨立,恐怕经不起这样的重复折腾。   他自己亦有所感,求生欲使他拽住了徐千屿,不想叫她离开。   他气力衰弱,徐千屿用力一挣便能挣开。但此等轻微的举动,使她放下车帘:“知道了,我不走。”   说罢真的坐回车中,两耳不闻窗外,继续以万鸦壶灭蛊虫。   拿到镇魂锁,只是第一步,还需从特定的“门”离开蓬莱,才算完成任务。别人就算拿到镇魂锁,也得守得住,不然她总有办法抢回来。   当日她不小心扎了郭义一镖,今日好事做到底,就当是还了他吧。   迎亲队伍回了郭家,郭义体内蛊虫也除尽。徐千屿拖着昏过去的郭义下车,郭义的丫鬟们七手八脚地迎上来:“二少爷这是怎么了?”   “醉了。”徐千屿道,“快把他扶下去休息,再给他炖点鸡汤补补身体。”   她嘱咐人将郭义看好,自己则大致熟悉了一下郭府环境。   郭府倒无魔气,但十分混乱。   偌大的府邸,砖块残损,落叶满阶。下人们蹲在一处打牌赌色,吆五喝六;厨娘亦嗑瓜子闲话,新娘进了门,方才懒洋洋散开。有凋敝之象。   她抓了个丫鬟来:“我公婆在何处?”   “老爷夫人去南方押镖了,已有小半年未归。”   徐千屿又问:“那府里就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原本是大少爷主事的,可是……”   大少爷郭恒原本在家主事,不过他不久前忽然拜入道门,今去云游已半月,归期未定。他一撒手,郭府便成了现在这般。   徐千屿叹了口气,帷帽一扣,溜出赵府,去讨她的镇魂锁。   *   “请姑娘品尝好茶。”   徐千屿一进芳华楼,便被两名茶娘子热情迎接。茶娘子和那楼主的打扮如出一辙,缀满珠宝,粉面含傲。   芳华楼足四层,比上次阮竹清带她去的酒楼大许多。楼如其名,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底层是茶坊,摆满四方漆木桌。据说楼上还有雅间、藏宝阁之类,都是需要一定身份才可踏足。   寻常人只能坐在一楼的茶坊。   虽如此,徐千屿回头看去:达官贵人座无虚席,折扇微晃,绫罗娇笑,热闹非凡。   徐千屿同茶娘子好声好气说明自己的身份来意,着人去请楼主。不过她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   徐千屿喝着茶,耳边叮当作响。筑基修士对声音敏感,循声而望,有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孩,一手举持着草靶,在桌与桌之间走来走去。   草靶上面缀着草编蚂蚱、蜻蜓、蝉,他上下举动草靶,蝉的翅膀便闪亮亮地晃动。他右手拿着一只破碗,上下颠着,里面的铜钱便发出响声。   草编的东西不值钱。卖蝉是给乞讨找个好看些的掩饰。   他掂着碗探寻生意,眼睛与徐千屿对上,眼巴巴地将她望着。   来者是客,茶娘子未加驱赶,但这样身份的人进到芳华楼内,她们面露不喜。小孩身量矮小,她转身便轻易将他挡住,挤到了另一边。几个茶娘子相视一笑,端着茶杯撞来撞去,不一会便将他撞到门边。   徐千屿开始摸索身上。水家太有钱,她见人笑脸相迎都会打赏,每逢孩童卖蝉,更是必给。   但此时她没有钱,不免郁结。忽然想到腰间有一枚挂红绳的喜钱,便拽下来,隔了老远,“当啷”抛在他碗里。   喜钱不值钱,但那小孩一见红绳,颇觉喜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高兴地一笑:“你是新娘子!”   “嗯。”   他踮起脚,像是要给她拆一只蝉,徐千屿忙道:“我不要虫。”   她驱虫一上午,再也不想看见虫了。   “那你要什么?”   徐千屿想了想,隔着人来人往,骄矜一笑:“我要蝴蝶。”   那小孩怔怔望着她,半晌,眼圈儿竟红了:“可我,没有蝴蝶呀。”   徐千屿本想逗他玩笑,谁知给他逗哭了,慌忙摆手:“那不要了。”   那小孩掉头跑出了芳华楼。   徐千屿:“哎……”   她心里正郁结,茶娘子来回禀:“赵二小姐,楼主正忙,他不见客,请回吧!”   徐千屿反手将茶盏掷摔出去。   茶娘子面色一变,凌厉尽显:“大胆,我们芳华楼百年的瓷器,怎可随意破坏!”   徐千屿家中宝贝无数,对茶器还算有些了解,一摸一看便揭穿她谎言。什么百年,刚烧出来的还差不多。这么一想,手上咔嚓又捏碎了一个:“我破坏了两个百年瓷器。叫楼主来见我,商量一下赔偿事宜。”   茶娘子银牙紧咬:“……”   半刻钟后,徐千屿与打扮得似孔雀的楼主对坐二楼雅间。   柳易安瞧她:“怎么,二小姐又后悔啦?”   “剑是借你们芳华楼的,自当还给你。”徐千屿道,“你若是拿了不属于芳华楼的东西,也得还给我。”   柳易安转了转茶杯,看不出神色,忽而摇头一笑:“妙啊。”   他看着徐千屿道:“方才,有一位提篮子、穿白裙的姑娘,跟你说了一样的话。她说那东西是她的,人还在二楼等说法呢。不然,你们俩打一架?” 第66章 胭脂蛊(二)   徐千屿一到二楼, 便感知到镇魂锁的存在,又看见陆呦,立马放了心。   陆呦有系统, 抢她的准没错。   陆呦看到赵明棠, 却瞪大眼睛, 很是无语,慌忙转头寻谢妄真。   那少年隐匿人群中,遍寻不见,她不安地咬住嘴唇。   眼看赵明棠离镇魂锁更进一步, 谢妄真便说帮她取来。当时正碰上芳华楼的楼主拦住赵明棠的车队,可谓天赐良机。   但谢妄真带回令她失望的消息:   他说自己失手,芳华楼楼主将镇魂锁一并带走了。   还能如何, 陆呦马不停蹄地赶往芳华楼。幸而提篮圣女的身份还有便利:芳华楼主柳易安早年去医馆看病时, 被提篮圣女搭救过。她挟此恩求报答, 将镇魂锁要过来就是了。   但是楼主闻言, 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既没说给, 也没说不给。眼下更是带来一个赵明棠,变成让她们俩打一架,分出胜负,才能将新得宝物奖予胜者。   怎么这么艰难?   “楼主方才分明答应我, 找到了就还给我的……”提篮圣女急道, “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徐千屿道:“是该先来后到。不过既然是楼主的东西, 楼主想给就给, 不想给不给。就是改换规则, 也无伤大雅。”   此话虽谄媚, 但叫人通体舒泰, 柳易安 “噗嗤”一声笑了:“二小姐所言正是。”   徐千屿还跃跃欲试:“既是宝物,求取者众多,方显宝物珍贵。我愿意和提篮圣女公平竞争。快来吧!”   陆呦:“……”赵明棠到底是谁?见到她就没好事。   柳易安是商人,商人只管重利。徐千屿和陆呦在这里比试,便是给他芳华楼增添吸引客人的噱头,他何乐而不为?   当下便有两名小二朝楼下一喊,宣布两位姑娘为争抢宝贝,要当众比试,此时茶坊的客人,可来二楼观摩。   下面的人茶饭也不用了,人挤着人,争先恐后涌上二楼。既是看热闹,也是想看看芳华楼二楼长什么样子。   鲛纱大幕一掀,露出室内一方渠池。   这池子原本用作水上戏台,唱戏时四面水龙变幻,白雾袅袅,如梦似幻。现下戏台慢慢下降,沉入水中。又有许多梅花桩从水下升起。   打就打吧,还要踩桩。   提篮圣女足尖轻点,翩翩落在梅花桩上,飘然如飞天仙子。徐千屿也化一道红影,飞身而上,扯住帷帽,回头看众人惊叹连连。   在水中央,外面的声音都被模糊了。光闻嗡嗡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小二来问武器。   陆呦道:“我用剑。”   徐千屿:“我也用剑。”   陆呦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徐千屿却没看她,她刚在人群中看到一只草靶子晃来晃去,心中一动,再侧头一看,果见那衣衫褴褛的卖蝉小儿也来了二楼。   但他好像被人挤倒了,瘫坐地上,身下还有一摊泥,他眼看地面,眉毛蹙起,口中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徐千屿也很着急。还没看清,他便被喧闹的人群挡住。   又过一会儿,人影晃到一边,徐千屿终于看清:他的一只腿深陷泥中,他坐在地上,是在慌乱地将腿往出拔。   室内,怎会有泥潭呢?   草靶子倒地的瞬间,徐千屿忙指着他叫道:“你们看到那边了吗?”   可惜那下面的观众乌泱泱,也并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只是疑惑二人拿了剑,怎么还不开打。   小孩两手抱住腿,面无血色,那团泥似一张嘴,一吞一拽,膝盖也被拖了进去。   徐千屿一踩梅花桩,飞身而下,人见她持剑下来,大吃一惊,面色惶恐,纷纷往两边躲去。   剑风破空,“嗤”地劈在那块污泥上,有几丝黑色魔气溢出。   徐千屿感觉那物生生一颤。   不像砍到一团泥,倒是像劈中了什么皮糙肉厚的活物,随即“啵”的一声。小孩猛然将腿抽出,受力之下跌了个仰翻。   徐千屿的剑却陷在其中,拔不出来。   那团污泥颤抖一会儿,忽然膨胀扩大千百倍,如海浪兜头而来,徐千屿眼前一黑。她被吞了。   芳华楼尖叫一片。   众人眼中看来,人群忽然有一团巨大的污泥如苏醒怪物般直立鼓起,直顶房梁,挤断栏杆,周遭的人与之相比,好似人脚下虫蚁,被掀倒一片。   徐千屿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她感觉自己似被绸布裹住,又似被装进一只巨大的胃中。那团有生命的污泥柔软冰凉,有一股妖冶异香,软体动物一般缓慢地伸展移动,她手持利剑向上,用灵力将其划开,但好像伤不了它。换了灵剑,效用也微乎其微。   如墨黑暗中,她甚至看不见手中灵剑的轮廓,只能摸索。   污泥如缠身之蛇缓缓收紧,压缩着她的空间。   她四肢感受到渐重的压力,耳边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帷帽的骨架被压断了。异香越来越浓。若再紧一些,她就要窒息了。   头一次遇到这种境况,徐千屿心跳如擂,一阵恐惧,又告诉自己不慌,不慌……   片刻,她闭上眼睛,静心沉入灵池。   师兄以前同她说过,修士的神识,是修士五感之外第六感,可以看到眼看不到之物,听到耳听不到之声。她虽然没有神识,但意识应该也顶用。   但她又有些犹豫。   她以往每次使用意识,都要歇上好几日。今日已经意识出窍过一次,她还能行吗?   在灵池内看到意识时,徐千屿一惊。   这……这是她的意识?   面前光团,已经不是大萤火虫能形容的了,得有麻雀大小,光辉盈盛,似一轮小月亮。随她所想,小月亮灯笼般悠悠飘出体外,清晰地照亮前路。   她分明未睁眼,但“看”到眼前污泥体内如血管般交错的金线,亦仿佛听到血脉汩汩涌动之声。   空间越缩越窄,徐千屿专注入定,暂时忘了害怕。如子宫内婴孩,蜷着身体,扶着污泥内部,缓缓游走,探寻眼前看到之景。   若收得太紧,她便给污泥一刀,强迫它松开些,再继续游走。   慢慢地,那些金脉越来越细微集中,在无数金脉交织之处,她看到另一团光亮。   这算不算污泥的心脏?   她朝那轮光慢慢挪动过去,是一个光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弹。   徐千屿接近光球,但见有只拍着翅的斑斓蝴蝶,其翅羽色泽百种,流光溢彩,艳丽得仿佛带着毒性。   徐千屿一碰光球,污泥陡然震颤起来。徐千屿能用意识看见光剑的轮廓,她一手扣住琉璃使光球,不顾它剧烈地甩动身体,硬是用灵剑将光球剜了下来。   只听哗啦一声。   那团污泥好似戳破的鱼鳔,“啪”地破开,天光乍亮,刺得徐千屿一闭眼,骤惊之下,把光球给捏碎了。她忙松开手,幸而那只蝴蝶还在她怀里扑棱。   不幸的是,污泥破开时,泥沙俱下,如倾盆大雨,淋了徐千屿满头满身。   旁边人顿时退开数尺,只留她一人和一摊泥水跪坐地上。   徐千屿睁眼便见那卖蝉小儿受了惊吓,连连后退,草靶子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腿看来是没事。   徐千屿将蝴蝶揣入袖中,甩了甩手上泥水,一时僵在原地,如芒在背。   她此刻从头到脚如泥人一般,第一反应是不想打了。   回家去吧。   幸好头上帷帽还在,脸上没有裹泥。但她自小到大,光鲜亮丽,还未当众出过这样的丑,便萌生退意,这辈子都不想见今日这些人了。   她顿了顿,想到镇魂锁,想到她还要进内门,勉强回过头。台上陆呦已经看傻了眼。几个小二见她通身漆黑,模样滑稽,绷不住笑出了声。柳易安竟没笑,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徐千屿还没说话,柳易安便一挥袖道:“你这样如何做比,弄脏我的地方。”又道,“来人,把二小姐带去四楼沐浴更衣,再来比过。”   众人哗然,芳华楼的四楼,据说是千金打造的灵池温泉,只有楼主几个至交好友使用。可是权贵一掷千金都无缘一看的地方。赵二小姐因祸得福,当真是捡了大便宜!   不过这些徐千屿都没听到。   听到沐浴更衣,徐千屿求之不得,站起来比谁都快。   方塘之水清澈见底,许多光点莹莹地飞出,果是灵池。   不仅如此,渠池外的整个空间,全是由大块的灵石裁切而成。磨平的灵矿通透非常,常用来做镜。眼下竟有人拿它铺地,雪白一片,纤尘不染。   徐千屿提裙走过去,在上面留下了一串泥脚印。她蹙了眉。   “……”这应该会有人收拾的吧。   眼下无人,柳易安与她相商:“二小姐能否将喙凤碟给我?”   徐千屿将半死不活的蝴蝶从泥哒哒的袖子里拿出来:“这个?”   “正是。”   “我抓来的,就是我的。”徐千屿道,“让我给你我就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此为魔物。”柳易安失笑,“小姑娘,你一介修……”   “嘘嘘嘘!”徐千屿忙截断,这芳华楼的楼主有些本事,对仙宗也亦有了解,竟看出她修士身份,但不能揭破,否则她便违规了。   柳易安自知失言,以折扇抵住唇。   “给你,你要拿来做什么?”徐千屿道,“你说这是魔物,安知你不会拿去害人?”   “此物是土妖的妖丹,你方才应该看出,土妖是妖魔,吞噬凡人。平日里喙凤碟便是诱饵,倘若有人捕捉,便会着了它的道。我的人蹲它已经很久,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无知小儿,竟敢伸手就捉。”   柳易安伸出指尖,喙凤碟落在他手上,转眼就不见了:“土妖被你杀了。妖丹不能独自存世。它快死了。等它死了,我会将它做成首饰,芳华楼更添一宝,倒时还请二小姐赏光。”   徐千屿心想,她杀了一只妖,难怪方才分数猛涨。   柳易安接过侍女递来的托盘,那上面叠着一件白裙:“我不白拿你东西。此为灵池之水,你马上升阶了,泡吧。”   徐千屿惊讶至极,芳华楼的楼主连她修为都能看得出。但见他抖展开给她穿的衣裙,欲言又止。   柳易安见她不见喜色,隐有嫌弃,面上的表情崩裂了,目光如电,不悦道:“怎么,嫌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徐千屿为难地看着裙子,此裙洁白无瑕,羽毛宝石缀满,粲然生光,说不出的清雅秀丽,闭了闭眼,“能不能换一件。”   若平日里穿,她自是非常乐意。但她要踩桩,那裙子链子会绊着她。而且上面那么多毛,打赢了还好,若输了,鸡毛乱飞,那得是个什么场景。   “我芳华楼顶级的白羽留仙裙,多少人看一眼我都嫌脏,你竟然嫌不好看!”柳易安难以置信,拂袖而去,“爱穿不穿。”   徐千屿泡进池内,洗净污泥。衣裙已脏了,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地拿过裙子换上。   “明棠。”   徐千屿正在发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冷如露,她惊而回头:“姐姐!”   师姐不善打扮,连雪花脂都不会抹,可见平日一心修炼,才能在修为上胜过她。她不思进取也便罢了,还穿得花里胡哨地见师姐,竟羞耻至极,“你、你先别……”   沈溯微方才感知魔气,知道徐千屿遇险,便直奔芳华楼来。   “怎么了?”徐千屿往常说话掷地有声,今日头一次底气不足。他心道不好,迸射战意,手中拔出剑,目色极亮,走过纱帘。   便见徐千屿身着白裙坐在池边,双足还浸在水中。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半遮半掩藏在纱帘后,难为情地看着他,便是一怔。   此处灵石如镜,竟映破了捏造的皮囊,徐千屿原本容貌浅浅现出,眼要圆一些,瞳孔要大一些,不高兴时候,尤其泄露情绪。   徐千屿亦出神地看着他。   灵石雪白,将整个空间映得纤尘不染。赵清荷手中持剑,神色冷凝,两个影子叠合着,眼前人双目微挑,嘴唇嫣红,一双如雪如月的眼。   这是师姐原来的模样吗?怎么有点像她幻想中的娘。   而且今日才发现,娘又有些像……师兄?   “明棠?”沈溯微又唤一声,打破她胡思乱想。   徐千屿反应过来正事,喜道:“姐姐,你来得正好,能不能跟我换个衣裳?”   沈溯微:“……”   他瞥一眼徐千屿身上裙子,便知楼主给她的衣裳太过累赘,影响她用剑。   徐千屿见师姐默许,感到绝处逢生,又想到赵明棠瘦小,这留仙裙撑不起来,换给赵清荷,正是相得益彰:“你穿我的,你穿上一定好看。”   沈溯微见她脱衣,眼疾手快将帘子放下,将她挡住。   徐千屿又道:“我马上脱下来,给你穿。此处没有镜,也不知道穿上什么样,一会儿你穿上给我看看。”   “我不穿。” 师姐答得冷淡决绝。   徐千屿习以为常,脱得飞快,已将留仙裙叠起来,反手从纱帘下面的缝隙推过来。沈溯微并没有脱身上的,而是趁她换衣时,从芥子金珠中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裙,从缝隙推回去。   那边窸窸窣窣,沈溯微自觉敛目。待到徐千屿换好了衣裳,放心地长吐了一口气,方才抬眼。   纱帘影影绰绰,朦胧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徐千屿蘸水梳头,梳起了一只螺髻,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发梳。待要绑好另一个,她的手在地上摸来摸去,再无多余的发梳。   沈溯微见状,以剑裁下一段裙摆,不动声色地从下面递过去。   徐千屿还在摸索,陡然摸到了一段绸带和半截冰凉的指尖,背对他粲然一笑。抓起来系在头上,似乎觉得称心如意,很是高兴:“谢谢姐姐。”   沈溯微没有做声,但神色一松,似也欣悦。   原本徐千屿还有些紧张。因为前世她对战陆呦统共三次,没有一次赢过。   但师姐的衣裳干燥清爽,又梳好头发,浑身上下利落温暖。徐千屿忽而又觉得有勇气一战。她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帘外,沈溯微也站起来。   师姐既然不愿意穿留仙裙,徐千屿便认为她此时没外衣穿,走动时候,非礼勿视,眼睛看着地,顺手将帘子一卷。   帘被她带着,如轻薄流云徐徐卷起,将沈溯微裹在里面,不叫他被人看见。徐千屿道:“姐姐等我,我打完马上回来!”   他没有握帘,故而徐千屿跑了,帘子便缓缓飘回原位。   他手上拿着徐千屿换下来的留仙裙,温热尚存,带些湿气。他垂下眼。   从前男女对他,不过万物众生皮相,并未觉得有何不同。今日忽如开悟,男与女,有了清晰的分别。   男是草木,来去如风,坦坦荡荡。女是手上这一段雪脂。若用力握住,会融化,会浸入缝隙,会沾染他身,永留痕迹。但若远离,却能感受,气息幽缠。 第67章 胭脂蛊(三)   “赵二小姐到底会不会打啊?”   话音未落, 徐千屿脸一偏,脖颈上又给剑气划出三道细小的伤口。   “方才见她上桩身轻如燕,还以为有几分本事。真打起来怎么是这样!处处慢别人半拍。”   “哎, 看得气人。”锦衣公子用力摇扇。   花境尚武, 人人能品评两句, 遇打斗比试,更爱下注。提篮圣女看似文雅柔弱,赵明棠利落霸气,故而押赵明棠胜的反而更多。   结果赵明棠一直叫人压着打, 不免引得群情激奋,骂她草包。   “宿主,爽度在提升。”   “知道了。”提篮圣女身如飞鸿, 轻盈落在另一边, 衣袂飞扬, 引来许多仰慕眼神。   剑法是从商城内兑换;打斗模式开到了最强, 会限制对手发挥,眼前赵明棠的一招一式便如慢动作放映, 身上还标明了弱点,对她来说,便像游戏一样简单了。   而徐千屿那边的感受便是,空气沉滞如千钧铁, 压着她的手臂, 强迫她变慢, 每动作一下, 都受到极大的阻力。   觉察到这一点, 她也开始消极抵抗, 站桩不动了。   “别放弃啊小千!”可云虽刚被徐千屿问候了全家, 此时见她闹起脾气,开始摆烂,不由暗自着急,“多少抗争一下……”   话未落,提篮圣女飞身下来,一剑劈至眼前。徐千屿便拿起剑,伸到头顶上,一挡。   “啊呦,瞧她那个缩头乌龟架……”下面的观众摇头叹息。   然两剑相触,巨大劲力陡然爆出,提篮圣女竟瞬间被击飞出去,众人都瞪圆眼睛,一时鸦雀无声。   徐千屿继续站桩,眼睫动了动。   她在蓄力。   反正动一下都要消耗精力,干脆不要浪费,只等灵池内灵力蓄满时,出手攻击一下,每一下都要切中要害。   那剑气顺着凡剑撞入陆呦经脉,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震颤,十分难受。幸好系统作用下,她脚下带吸盘,只是脚步踉跄,没有掉下桩来。   大意了!看来赵明棠比她想象得厉害,方才只是藏锋。   她慌乱一瞬,再打过来时,便多了些顾忌和试探,然而徐千屿并不正面应击,灵巧地退跃两桩,捉迷藏似的躲开,在远处继续站桩。   她咬咬唇,抬剑逼近,徐千屿又躲开两步。在远处直挺挺地看着她,宛如挑衅。   陆呦握了握剑,心有些乱。   实际上,在此种情景下,眨眼费力,瞪人也很费力。所以徐千屿眼都不眨,表情也不做,抓紧蓄力。   在对面看来便是胸有丘壑,目色沉静,叫人忐忑至极。   待提篮圣女再次飞下,杀意铺天盖地,徐千屿又冷不丁抬剑,散力而出,将她打飞。   “这是什么打法呀?”下面的观众忍不住嗡嗡了起来。   “我看她也就会这一招。”   赵明棠来来回回,就会把人震出去这一下,叫期待她翻身的人很是失望。提篮圣女久攻不下,飞来飞去虽美,看多了也疲倦。没有了一开始的惊艳。   疲软时,观战者的注意力转移。   因人群之中不知何时走进一位白裙女子。她发髻高挽,露出凝脂般的后颈,裙缀雪羽,层叠堆下。   通身雪白,但走动起来,晚星摇落,方知她裙上玉石水晶无数,竟是无双奢巧。   人看她一眼,都怔愣一下,才默默避闪,人皆如此,竟左右分拂,叫她无所阻碍地走到了第一排。   “这不是芳华楼的白羽留仙裙吗?”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留仙裙洁白无暇,若仪态不足,容易被反衬得寡淡无光。   而这女子周身高洁冷清,有股离尘的仙气。她一双眼便是如此淡漠,偏口衔丹朱,不增艳反增威。   是白雪凝琼貌,观音点绛唇。   原本提篮圣女白裙仙气,十分可观,叫这莹莹生辉之人一比,竟显单薄黯淡,逊色些许。   故而看向台上的目光,便渐渐转到了台下。   周遭议论纷纷,沈溯微置若罔闻。   他在观剑。   他观剑时,一向全神贯注,仿若亲身入战局。   陆呦所用剑招,是蓬莱寻常一套《青木》,暂未看出差错。   徐千屿连变招傀儡都能拆招,为何只守不攻。她何处不舒服,还是什么东西在阻碍她?   芳华楼三层雅座,楼主柳易安转动茶杯,居高临下地看向二层。   见灵池前一众脑袋自觉推开,给赵清荷让出块空地,他哼笑一声。   半个时辰前,沈溯微怀抱白羽留仙裙来,问此衣能否借他一穿。   柳易安打量这少女一眼:“你是谁?”   “赵明棠的姐姐。”   “你没有名字吗?”柳易安性傲,冷叱道,“你名叫‘明棠的姐姐’?”   然而沈溯微面不改色,薄唇轻启,答非所问:“姓赵。”   柳易安:“……”是个刺头。   “行吧。看你漂亮。”柳易安已看出姐妹二人眼下相似的泪痣,“不用借,送给你。”   反正这留仙裙原本就是送给赵明棠的。她不要,让姐姐拿回家也是一样。   沈溯微却不见喜色:“我从不白白受人恩惠。”目光一转,“楼主这里添了污秽,我便替您料理一下吧。”   话音未落,芳华楼二层寒霜遍布。   片刻后霜雪消飞,方才徐千屿大战土妖留下的泥水、脚印、连匾额上溅上的泥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残存的魔气亦被诛杀殆尽,四面整洁如洗。   柳易安杯一停,目如利剑:“你也是修士?”   这满屋结霜之态,是修士拿剑气铺出来的,剑气太寒,故能让空气中水汽成霜。   此人能覆盖到整个芳华楼二层,可见剑气磅礴,起码是金丹以上的剑君。   沈溯微亦冷冷看他:“镇魂锁不在芳华楼,你为何诓骗她二人打斗?”   “放肆放肆!”柳易安稍惊,眼带怒气,掷杯道,“谁准你搜芳华楼了!”   方才清理二层污泥作掩,柳易安没有提防,沈溯微神识已经探出去,将芳华楼上下搜遍。   然而下一刻楼主便不说话了,有些狼狈地仰着脖颈,发冠上羽毛随愤怒的呼吸微微颤抖。因为沈溯微的神识缠了两圈,扼住他咽喉。   柳易安冷诮地转过眼珠:“小儿,你是哪位长老的高徒?我与你们蓬莱的林近长老素有生意往来,你们蓬莱宴饮花销,大半凡间银两,都是我们芳华楼所供。得罪了我,当心回去受罚。”   沈溯微并无反应。   他在蓬莱就是负责布宴,早就悉知此事。   见他不动,柳易安忍不住道:“诓骗如何了,我又不是不给她们宝物。不过不是你说的镇魂锁而已,她们何有吃亏,你说?今日二层展宝,我叫她们来为芳华楼招徕一下客人,打成那样,我还没让赵明棠赔我损失。”   沈溯微道:“弟子们正在比试,楼主此举,耽搁她们的时间。”   柳易安:“那我去叫停,将我放开。”   “不必。”沈溯微道,“喙凤蝶,请楼主归还。”   “那是赵明棠送给我的,你也要拿回去?” 柳易安吸了口气。方才他欺负徐千屿不认识太多魔物,不知此物价值,轻易地要了过去,本想大赚一笔,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溯微道:“蓬莱弟子出秋捕获猎物,算作蓬莱的,赵明棠亦无资格赠人。”   喙凤蝶是入了魔的土妖妖丹,爆了妖丹才算真正诛魔。喙凤蝶死时没在徐千屿手上,故而她连分都没加上。带回去,还能做个凭证。   柳易安道:“我已经将喙凤蝶泡进胶罐,这工序需七七四十九日,若提前取出,必然损坏。”   沈溯微拿一页纸摆在桌面上,“那就写个借据,四十九日有人来取。”   “你给我加工费么?” 柳易安恼了,但沈溯微剑气沁冷霸道,丝丝扣入骨缝,确如极刑,柳易安仰着脖子,草草写了借据,见他还不放手,目光一沉,“你还如何?”   沈溯微看见柳易安身后两缕虚幻红光飘出,知他真的动怒。对方本体是千年火鹮,堪比神君境界修士,若真打斗起来,未必能赢。   不过因为他恰好是水灵根冰雪道,与对方属性相克,故而能制住他片刻。若楼主法相现世,必两败俱伤,便收了神识:“借点胭脂。”   柳易安:?   之后在房中,沈溯微打开茶娘子送来的胭脂彩盘,见里面五彩缤纷,星光璀璨,默了片刻。   楼主的审美,便至此了。   既然要穿,他抬头望向镜中。   留仙裙珠玉挂满,华丽暗藏,若不加妆点,终归欠了一分。   手绕颈后,自己将发髻高盘,多少年没有重复此番动作。   那片刻,镜中人开始与儿时自己的稚气的脸重叠,记忆与梦魇交替闪现,污血,闪电,泪,尖叫。   然而他不闪不避,直直看向镜面,如自虐般。   片刻后,心魔退散,只是鸦黑睫毛下,眼中似有雾气未散。   指尖蘸一点胭红脂粉,望着镜中人,面无表情,点上朱唇。   ……   不似陆呦专注出招,徐千屿既站桩,便不需太全神贯注,听到下面骂她的声音突然小了,眼珠一转,望向台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隔水瞥见一抹白。   好像是……留仙裙?   师姐来了?!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师姐分明说不穿不穿,怎么又跑来观战?   她过来多久了,是否看见自己一直站着不动?锦鲤女主的影响,只有当事人知晓,在外人看来,赵明棠就是技不如人,消极抵抗,很是丢人。   徐千屿虽看不清师姐表情,但有熟人看着,忽然感觉难为情至极。   两人过了百招。围观诸人,原本习惯了一打一挡的规律,已经吃喝笑谈起来,赵明棠忽然动了!   只见她一点桩,身如春日飞红,腾空飞起。   剑势凶煞无比,劈向提篮圣女。   提篮圣女措手不及,倒退两步。赵明棠却不给她喘息时间,左右开弓,招招疾进。   之后数招,其快与狠,令人目瞪口呆。   只有徐千屿知道,她手腕颤抖,冷汗直流,用的力道,比她对战最重的剑术傀儡还要大数倍,每一击都用了削断金铁、裁开空气的力道,在外人眼中,方能如常轻盈。   如此肆意动作之下,很快周遭空气稀薄,她呼吸急促,捏扁的肺中传来阵阵铁锈味。   系统心悬在嗓子眼里:救命,感觉她要窒息了!   陆呦又倒退数步,有些懵了,怎会如此,对方为何突然不受系统影响?难道对战模式的限制作用掉了?   这一分神,徐千屿一剑劈至眼前,换她慌乱抬手一挡。   徐千屿鬓发尽湿,眸中失神,其实灵力早就耗尽,但终于等到此刻,灵池内金花绽开,升阶的刹那,灵池扩大,恰又有大量灵气灌入身体,给她渡了一口气,方能呼吸。   这一剑灵力失控,重若千钧,“当”的一声,竟将提篮圣女的剑生生劈成两截。   众人惊呼起来。   陆呦拿着半截剑,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小童已响亮地将铜锣敲响:“胜负已分。赵二小姐胜。”   她输了!陆呦在这世界是天生剑骨,她拿剑比试时输了!   下面静默片刻,爆发出一阵狂欢。   无他,押赵明棠胜的,终究还是大多数,兜兜转转逆风翻盘。   徐千屿拎着剑,立在桩上未动,远看是一道小小的孤寂红影,像春燕般。   忽而下面又是一阵惊呼,因最前面那个白衣姑娘飞身踏水,跃至桩前。她踩在水上,竟如履平地。   徐千屿缺氧,头晕眼花,好容易凝了神,垂眼便近距离见着一张美人面孔。   留仙裙穿在赵清荷身上,果然仪态万方。师姐嘴上说不会梳妆,结果还上了胭脂,这化的不是挺熟练么,很是美丽。   自己打得灰头土脸,师姐这样整洁完美地出现在面前,徐千屿妒忌之下,忽然有点不想睬她。   沈溯微见她不仅不叫姐姐,还把目光瞥向一边,不太高兴的模样,有些纳罕。   穿是徐千屿非要他穿,看是她要一意看。看也不看,怎么又不高兴呢。   他想了片刻,朝她伸出手。   梅花桩高出水面,徐千屿见打扮得这样精致的师姐专注地仰看她,不顾众人在场朝她伸手,若握住,便能从桩上跃下,心中一动:“姐姐,你专程来接我的吗?”   “嗯。”   徐千屿耳根发烫,向远处望,无数好奇羡慕的眼神投在她身上。虚荣心大为满足,她心中有些古怪的甜蜜慢慢膨胀,便没忍住一笑,但将手藏在身后蹭了蹭。   手上有血,会弄脏留仙裙。   沈溯微见她将手放在背后,忽又一跃,落至桩上。众人惊呼,因那留仙裙如云飘摇,此时层层叠叠落下,才彻底彰显仙气。   沈溯微低头,一把抓住徐千屿剑身。   “哎。”徐千屿忙捏紧剑柄。   但沈溯微并非要跟她抢剑,而是转身就走。他拉着剑尖儿,徐千屿捏着剑柄,便被他拉着在桩上行走。   那雪白身影在前。徐千屿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向前跃一桩,握住了剑身。再跃一桩,握住了剑的前端。两人距离越缩越窄。   终于再一跃,她到了身侧,握住他半只冰凉的手。   沈溯微一顿,没有回头,握着徐千屿,左手取过掉下来的凡剑,反手一推。   剑隔空飞去,竟“咔嚓”一声,恰恰好坠入剑筒,还剑入鞘。   作者有话说: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化用自江淹《咏美人春游诗》 第68章 胭脂蛊(四)补全   “什么, 至宝不是镇魂锁?”徐千屿未听完楼主的话,直接站了起来。   “稍安勿躁。”柳易安算是服了这对姐妹,“先坐下, 我们慢慢相商。”   “你当真没有拿过镇魂锁?”   柳易安:“我只是取回尺素剑, 至于什么镇魂锁, 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徐千屿心道奇了,好端端的镇魂锁会跑到哪里去呢?   “那你拿剑时,可有见到旁人碰我的彩礼?”   “人是没见到。不过我取剑之时,乌云蔽日。”柳易安摇着扇, 微微一笑,“有没有妖魔鬼怪就不一定了。”   徐千屿蹙着眉,到手的鸭子飞了, 无论如何令人不快。   唯一能安慰到她的, 是陆呦也没得到镇魂锁。   柳易安见赵明棠垂着脑袋, 噘着嘴, 神情低落,此时方现出些少女娇气, 清了清嗓子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都赢了,我自当依言,把我们芳华楼的宝贝拿来任你挑选。”   说罢他拍拍手, 小童们鱼贯而入, 摆了五六个托盘, 上面摆满珍奇宝物。   徐千屿看都不看:“我要尺素剑。”   柳易安笑容一凝:“你说啥。”   他招揽客人, 正是为此剑今日展出。把尺素剑给她, 他绕了一圈, 辛辛苦苦拦车拿剑图什么?   “这不行, 你另选一样吧。”   徐千屿抬头道:“楼主说芳华楼内宝物,从不外售?”   “是啊。”   “此剑既然不外售,赠给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不影响你挣钱。”   徐千屿到底是富商千金,迅速代入楼主的视角,扯着帘栊分析起来,“既然不卖,这把剑展出有何用,还不是为了以展出之名揽客。揽这么多客,如何换成银两?茶坊地方有限,人多了坐不下还是没用,你终究是得卖货。既然剑不卖,总有东西是外售的。先前,楼主说要将喙凤蝶做成首饰,这首饰可是外售的?”   柳易安点点头:“说得没错,继续。”   徐千屿诡秘一笑:“倘若我告诉外面那些凡人,芳华楼出售之物,都是妖魔残肢,会不会影响楼主的客源?”   柳易安心中稍惊。赵明棠分明是在诈他,但她猜得却很准:芳华楼所售的首饰、摆件之类,大多都是净化过的妖魔之物,故而会有凡品难以企及的绮艳夺目,此乃芳华楼立身之本。   他与蓬莱仙宗的生意也是如此,他拿金银换取成色好的出秋猎物,拿来加工成饰品。虽说这些东西已经祛除魔气,对凡人无害,但近些年凡人十分畏惧妖魔,倘若揭破,多少晦气。   柳易安道:“那把剑辗转百位无名剑客之手,饮饱仇人血,大凶大煞,你这般稚嫩的小姑娘,光图它锋利,却压不住它。”   “都是做生意的,我还有很多方法吸引客人。若是有赠剑之情,那就不一样了。”徐千屿却不接他话茬。   “……”   “楼主先展剑吧。”徐千屿拍拍裙子站起来,骄矜道,“我还有点事办,等我回来拿剑。”   柳易安“哼”了一声,重重将杯子搁在桌上。   这厢陆呦拦住一名小童,见托盘里的“至宝”是一把银色的剑,并不是什么镇魂锁,也感到深受欺骗:“怎么会?”   法印确实提示,镇魂锁现在不在楼内。   既然芳华楼楼主没有拿镇魂锁,难道,谢妄真看错了,镇魂锁还在赵明棠的彩礼中?   不对,倘若如此,赵明棠何必一路追来,和她对打一架?   她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不禁汗湿后背。   谢妄真说他失手——他是真的失手,还是镇魂锁实际已被他所得,他却诓骗了她?调虎离山,就是为了甩掉她,令他能跑走。   陆呦跌跌撞撞,开始在楼内找寻,口中呼唤。   人来人往,衣香鬓影,到处都没有那少年的身影。   镇魂锁可以镇住魔气。谢妄真在花境内身份泄露,有镇魂锁傍身,无论蓬莱,还是她,都难以追踪他的形迹。   她站在人群中,感到茫然。魔王的轨迹一直追随她,伴她身侧。她甚至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喜欢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故而都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谢妄真能去哪儿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变得比她更重要?   提篮圣女如幽魂徘徊回二楼,撞见两个小童相互撕扯,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旁边围观了好些人。其中一个小童一见她,便捂着脸跑到她身边,委屈道:“圣女,您终于来了!”   陆呦还没说话,又见着了不想看见的人。   一身红衣的赵明棠将另一名小童拉到身侧,按住他肩膀,她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略含上扬的笑意:“圣女,把账清一清吧。”   “你说什么?”   徐千屿:“你我比试之前,你不是也委托这小童代你下注了吗?”   提篮圣女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事是系统告诉徐千屿的。她说陆呦作为爽文女主,凡带赌性质的活动,都会下注,挣些外快。   陆呦知道自己有系统,必胜无疑,便托小童押自己胜,这对于穿书任务人来说,是埋下一个爽点。到时,不仅让押自己胜的少部分人,自己也能赚上一笔。   周围的人道:“还有这种事?”   陆呦虚弱道:“是又如何?”   “不巧,我也委托这小童下注了。”徐千屿笑道,“我押自己赢。”   便有好事者问道:“圣女买了多少注?”   陆呦道:“十注。”   “赵二小姐呢?”   “一千注。”   “一千注?!”所有人都一脸复杂地看向徐千屿,也不知天下怎么会有对自己如此自信之人,这要是输了,得赔多少钱啊?   徐千屿面不改色。她打之前,并不确定自己会赢,押一千注,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就算是输了,她亦赔得起,她先前在人间埋的从家带来的金银,有一箱在这附近。   陆呦面色惨白,她确实让小童找个下注多的对赌,结果他果然找了赵明棠的小童,一千注!   一注十两银子,一万两银子,她如何赔得起?   提篮圣女将下唇咬得嫣红,眼圈泛红,有人便道:“赵二小姐,圣女在医馆救死负伤,从不乱收费,还常出义诊,本就没有多少钱,比不得你家开铺子沾染铜臭,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欺人太甚了。”   看来商人在九州各处,都不受人尊敬。   “好啊,既然圣女愿赌不服输,我便也不要这一万两银子了。”徐千屿抱臂,一扬下巴,“就把你身边那个童女,赔给我做丫鬟吧。”   众所周知,圣女说话时,总有童男抛洒花瓣,童女手举莲花。这还是第一次,所有视线集中到提篮圣女右手边的童女身上。   这童女身着莲花衣,头梳着双丫髻,头上还翘着一撮毛,眼睛圆溜溜的,生得玉雪可爱。   此时她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徐千屿一对翘起的螺髻半天,然后忽然转过身,扑通给提篮圣女跪下,磕了两个头,随后小腿一蹬,托着莲花跑到了徐千屿身侧。   众人心道,你也叛变得太快了吧!   童女跑过去后,大伙忽而听到她发出稚嫩的声音:“圣、圣女,对不起,我、我从此以后就是小姐的丫鬟了。”   提篮圣女:“……”   在此之前,大家是从未听过提篮圣女身边的童男女开口说话,不由得发出惊叹。   童女转过脸,圣女身边剩下的童男巴巴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了艳羡的神色:他也想走。   陆呦强忍眼泪,这一对灵童是拱卫提篮圣女的左膀右臂,现在被赵明棠拆掉了一半,这让她如何能容忍,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剩下的童男道:“走罢。”   徐千屿塞给那个帮她下注的小童两把糖果子,怀抱着尺素剑,满载而归地离开芳华楼,鬓边红绫随风而飘,身旁童女迈着小短腿跟着她。   童女——虞楚手捧莲花,便跑便仰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气场太弱,一进花境,竟变作圣女身边的灵童,负责在圣女说话时举莲花。   她婚礼初见赵明棠,便觉得她颐指气使的样子很像小姐,今日更是从发型确认,这就是小姐。幸而小姐也认出了她,还帮她摆脱了被人支配的命运。   千屿就是最好的!   但徐千屿走着走着,忽然低头问:“这么多天了,你吃了多少点心?”   虞楚一阵颤抖,这是她们进花境前定下的暗语,吃了多少点心,便是问她得了多少分。   她恐惧地低下脑袋,将莲花抬了抬,给她看清花瓣上的五点露珠。   徐千屿沉郁地一叹:“没用的东西。”   她都已经有三百分了,虞楚才得了五分!   虞楚很是委屈,她已经尽力了。在提篮圣女身边,她连说话的功能都没有。就这五分,还是趁圣女睡着了,爬窗出去杀怪得的。   一架马车停在楼外,赵清荷修长手指掀开帘子,二人一起上了马车。沈溯微看见这童女头顶的虞楚二字,知道她和徐千屿一向交好。徐千屿大约是认出了她,故而专门带她在身边,不动声色,没有点破。   徐千屿和沈溯微坐在一侧,虞楚坐在另一侧。   徐千屿一上车便没有骨头似的靠在了车上,眼睛也闭上了,显得很是困倦:“姐姐,你送我回郭家。我得看看郭义如何了。”   沈溯微没想到她第一句交代是这样的话,默了片刻,垂眼道:“好。”   车行起来,他却暂未同马夫交代。   他素来沉默,虞楚揪着莲花瓣,不敢说话;徐千屿一直闭目不言,车里便显出格外的寂静,只能听到车轴吱呀声。   系统道:“小千,恭喜你第一次破除锦鲤魔咒,打败陆呦!”   徐千屿罕见地没有应声。   系统:“还没问你,你是用什么办法破除系统的作用的?”   徐千屿:“没有破除。就是硬打的。”   这时马车微晃,徐千屿蹙眉,沈溯微敏锐回头,她的身子已经虚靠上来,手挽着他的手臂,头枕着他的肩:“姐姐,马车好晃。”   马车是略微停顿一下,但绝对称不上晃。他微微侧头,任她枕着。   徐千屿眉尖未松,脸色又白一分:“姐姐,我晕车了。”   “唔。”   沈溯微猛然扣住她肩膀,没让她翻下去。徐千屿身子在颤,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把剑。   她吐出来的是血。   沈溯微嗅到血气,僵在原地,半晌复看手背上一点殷红。也不知是手抖,还是幻象又出现,眼前这一小块血对他冲击力极强,红铺天盖地涌进视野,令人有些恍惚。   今日升阶,本就虚弱,还强行打斗。徐千屿打斗时内耗过大,恐伤到了自己的灵池。   “小姐,小姐!”虞楚跳下座位,担心得叫起来。   徐千屿尝到满口腥甜,随即感觉师姐捏她肩膀的力道极重,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然后她自己吓昏过去,没了意识。   *   客栈小小一间房内,挤了四个人。   手捧莲花的女童坐在椅上,两脚悬空,两眼担忧地往纱帐里看。   牵着狗笼的阮竹清则是伸着脑袋,面色复杂地往纱帐的方向探头。邪灵多日未曾进食,吠叫撞动笼子。阮竹清一张符纸拍上去:“嘘,安静点。”   徐千屿躺在被子里,被吵闹得半梦半醒,沈溯微坐在她床边,垂眸看着她,自怀里取出匣子,将一枚仙丹放进她口中。   徐千屿吞了仙丹,便觉体内翻涌浪潮的平复许多,一股温暖的灵气随她周身流转,可惜只有一点,便喃喃道:“还要。”   她昏着时,那股泠泠的蛮霸之气低微,说话轻轻的,便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沈溯微垂眸又取了一枚,喂给她。   徐千屿又吞了,犹觉不够,咂咂嘴:“还要。”   阮竹清眼看沈溯微竟还要取,忍不住道:“差不多了啊,还要还要,你将仙丹当糖豆吃呢?”   他感受到了一种冲破太阳穴的妒忌。他的神仙姐姐穿得如天仙一般,不仅亲自抱赵明棠回来,还衣不解带,就在旁边守着她。他吐血时怎么没有这般待遇呢。   尤其是仙丹,众弟子中,唯有医修、药修进花境会带三颗仙丹,他们不是攻击型修士,没有法器,这三颗仙丹便是他们得分唯一的依仗,一般用于关键时刻辅助他人。   这下徐千屿闻得人言,缓缓转醒,睁开了眼睛。筑基修士无病无灾,即便是灵池受了损伤,得第一颗仙丹将养,也能很快复原。   她闻到一股极淡的松雪气味,当下还以为是师兄在身边。一转头,是安静看着她的师姐,她见到师姐手中匣子只剩下一枚仙丹,心中一沉:难道师姐是医修?   三颗仙丹,给她吃了两颗。她心里先是轰然一声,随即有些坐立难安:“姐姐。”   沈溯微按住她肩膀,没叫她坐起来。   徐千屿歉疚地望着他道:“我,我还你。”   “不必你还。”沈溯微将匣子收回,又转眸看她,眼睛黑白分明,“我问你要一样东西。”   “你说。”徐千屿松了口气,心想,师姐待她恩重如山,倘她能得到的,都会尽量拿来给师姐。   但下一刻,她面色一变,因沈溯微隔着薄衾,摁上她手上抱着的尺素宝剑:“我要这把剑。”   “不行。”她道。   沈溯微见她神情决绝,有股霸道之气,看着她的眼睛轻道:“你我这样的情分,也不行么?”   爱剑之人,无人不喜欢这样的宝剑。徐千屿迷恋它,他很能理解。但他想起师尊的话,他说:徐千屿性太刚烈,只有木剑能将她包容。金铁之剑,越是锋利,越是与她两败俱伤。   今日看来,此话不假。   只是用凡剑打斗,便伤了灵池。尺素剑再好,她不能用。   徐千屿见师姐谈及情分,心中微动,但还是道:“不行。”   沈溯微轻道:“那把丹吐出来还给我。”   二人甚少对抗,沈溯微更是鲜少咄咄逼人,此话甚重,几乎相互生分。   徐千屿眼睛目中似含着些委屈,半晌,她道:“姐姐,你要别的都行。这剑,我要送人的。”   沈溯微一怔。   既是送人,也便罢了。但不知道是谁,令徐千屿在花境中如此挂心,昏迷紧攥着剑亦不肯放手。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略觉无趣,也不想再追问下去。   “这样吧。”徐千屿却已擎开剑,裁下自己窄窄一段绯红裙摆,将他手腕拿过来,绕上两圈,系了个结,“我欠你恩情,以此为证,出去以后,必当报答,可以吗?”   沈溯微默然将手收回,红绫掩于袖中。   这之后,徐千屿又在客栈住了一日。   她觉得,师姐好像没有生她的气了,因为待她恢复如常,也没再提剑的事情。   师姐同她大致讲了赵家的事,徐千屿也看见了弟弟的全貌——那个邪灵。那物在笼中发出呼噜噜的低吼声。   笼子是小月看管,徐千屿抬头便见翘着兰花指,抚摸着头发的小月。她看了他一会儿,道:“我总觉得,你像我一位故友。”   阮竹清此时才注意到她一对发髻,嘴巴微张,恍然大悟:“我也觉得,你像我一位故友。”   一个小小的影子挤进来:“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   阮竹清低头,看向童女怯怯的粉脸,乌黑的眼睛,和头上的一根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也仿佛有些面熟……”   故友们一块吃了顿饭,席间徐千屿又看向小月,正看见他两手忙着剥蟹钳,脖子一梗,向后潇洒地一甩头发。   她断定此人肯定不是女子,十有八九是阮竹清。   徐千屿思维跳脱,她戳着米饭,忽然想到:那姐姐会不会也不是女子呢?   师姐待她,始终保持距离,没有寻常师姐妹无话不谈的亲密,也有些瞬间,气质有种说不上的矛盾。但她侧头看向师姐,她走路时步摇都不会拍动发髻,吃饭时举止优雅,几不发出声音。   若不是女子,想做到这一点,会不会太难。   “看我做什么。”沈溯微道,“不是想回郭府么?待吃过饭,送你回郭府去。”   “哦。”徐千屿将头扭回。   这日是个极晴的天,街上人来人往,两面店招酒气熠熠生辉,来往摊铺主吆喝无数,有卖吹糖人的、卖糖葫芦、卖云片糕的。徐千屿和师姐并肩走着,徐千屿的视线,便随着这些摊位飘来飘去。   “想吃?”沈溯微伸出手,捧一把铜钱,“去买。”   徐千屿也不同他客气,往师姐手上一薅,将钱搜刮干净,便跑开了。   过了许久她才回来,手上捏了一大把红的绿的,见沈溯微视线先落在这些糖上,再落到她面上,不由微赧:“我是不是买太多了……”   “但我都买了双份。”徐千屿侧头道,“姐姐,你看吹糖人的‘八仙过海’,‘九色鹿’,还有这个糖蝴蝶,还有这个蜘蛛……你先吃哪个。”   沈溯微:“糖葫芦。”   徐千屿便分了一串糖葫芦给了师姐。   沈溯微接过来,单看了一看,顺手插入境中。   徐千屿也不知道师姐怎么吃得这样快,她理了个签子的功夫,师姐手上便干干净净了。   “你拿着这么多可是不方便?”沈溯微伸手,“你将我的那一份都给我吧。”   徐千屿便立在树荫下,仔细地将师姐那份分出来。   “这个饴糖人是不一样的。”徐千屿认真解释道,“因为饴糖人只有一对一对卖的,你要雄孔雀还是雌孔雀?”   沈溯微忽而一笑:“雌的。”   “好。”徐千屿很是高兴,雄孔雀会开屏,她正想要雄的。   刚刚分完,二人迎着日头还没走出两步,忽而头顶一暗,天上俯冲下来一只翅展有半人长的金雕。   变故发生得太快,徐千屿只是看到它一对森然的金色竖瞳。   “姐姐!”她手上糖散落一地,一把扶住赵清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鸟喙洞穿腹部,血流一地。   “没事。”她冰凉的手将徐千屿握一下,面如金纸,却似觉察不到疼似的,一双眼清明地看着她,“身份而已。”   沈溯微方才一抬眼看见那只鸟,它在天上便冲他眨了一下右眼,冲下来时,张开尖利的喙,口中发声:‘沈师兄,是我,换男身了!’   沈溯微:“……”   他便没有躲。   只是见徐千屿的眼神,倒是沉甸甸的,叫他触火似的避开眼,见她东西都没有吃到嘴里,心含愧疚。   徐千屿眼看着师姐身体变得透明,随后湮灭,眼圈一热。   在境中身死,的确不等于真的死去,只是会被传送回去。她和师姐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有了感情,本打算回去以后也想交的。结果还没有深度接触,骤然分离,她受不了。   沈溯微已经站在了蓬莱的水下阵中。   想到徐千屿仿若被抛下的眼神,不知为何,心口细细缕缕的绞痛,竟有些失魂落魄。   “沈师兄。”灵珠急急跑来,双手合十,“您快点进去吧,那个——师妹太狠了,我妹妹快撑不住了!”   沈溯微神色一凝,再度站入阵中。   重回花境,仍是那正午时分,晴朗碧空。   声嘶力竭的鸟鸣忽远忽近地传来,沈溯微看到一个娇小的红影手持利剑,漫天追着金雕,凌厉剑气,将它的羽毛割得零零落落,漫天飞舞:“你还我姐姐!”   金雕一见到他,凄厉地啼鸣一声,如乳燕投林般展翅向他飞来。   沈溯微反手抽剑,与它错身而过。   日晕之下,徐千屿的剑被人迎头挡住。   那人自空中跃下,雪衫道袍飘起,头戴木簪,别无粉饰,头发和眼眸都极黑,眼睫极长,半覆下来,有种淡漠之气。   在花境中加入原本没有的身份,便是这点不好。   眉眼之间,同原身总有几分相似。   这男人一把三尺的桃木剑,剑势快得惊人,三五下便将徐千屿压了回去。   徐千屿倒退几步,落在地上,仰头端详着他,冷冷道:“你是谁?”   “郭恒。”那人也收了剑,抖展衣衫,经过她身旁,没有迎视她,只撂下话道,“弟妹,你当叫我一声兄长。”   他说着,弯腰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华贵马车,车夫都见礼道:“大公子。”   沈溯微应一声,掀起车帘,回眸道:“明棠,上来罢,我们回郭府。”   徐千屿站定片刻,默然上了车。   “哥哥。”马车内昏暗狭窄,车轴吱呀中,徐千屿忽然脆生开口。   沈溯微一滞,轻道:“叫‘兄长’。”   语气微冷,既似提醒,又像斥责。   “哥哥。”她似压着火气,偏生挑衅,“你云游回来了?你在哪里修道,未听郭义提起。”   沈溯微道:“山下白云观。”   “原来是白云观啊。”徐千屿侧眼看过来,“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你是从蓬莱仙宗来的呢。”   沈溯微余光瞥见她眼睛极亮,灼似星火,便知不好。   徐千屿将他认出来了。   正是因为认出他是内门师兄沈溯微,方才没有继续对打下去,服帖地跟他上车。但他阻止她杀雕,姐姐“死亡”的这份仇,又迁怒到了他头上。 第69章 胭脂蛊(五)   厨房内, 虞楚踩着板凳,手上垫着巾布,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端出一盘饼糕。   郭府虽无丹炉, 但有笼屉。见到笼屉, 她手便痒了。自进入水月花境,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做饼糕了,又构想了新的品类——玫瑰牛乳饼糕。见郭府花圃里玫瑰开得正好,便拿法器偷割了几朵。   筑基修士耳聪目敏,她一眼瞥见笼屉下爬出一只长长的、通体透明的蜈蚣状的虫, 面色一白,转手将热气腾腾的饼糕丢进了炉灶。   给小姐的吃食怎么能有虫呢?   虞楚从袖中取出万鸦壶。当日这壶一炼一双,她和徐千屿一人一个, 她还没有使用过。她怕虫, 不敢触碰, 便战战兢兢地掀开壶盖, 闭着眼对准虫喷出一条火龙,把它火化了。   用香胰花瓣净个手的功夫, 从炉灶下又爬出几只。   虞楚:!   这厨房不干净。   她跳下板凳,用万鸦壶将厨房上下上上下下全部扫射一遍。   然后眼前一花,她突然得了许多加分。   虞楚:!!   虞楚觉得,千屿就是自己的福神。每当和千屿在一起, 喝凉水都能走运。   她飞快地重新蒸上一笼饼糕, 跳下来, 跟着一只飞速逃窜的虫离开厨房, 借着身量矮小的便利, 蹑手蹑脚地进了旁边的下人房。那床上侧躺着个熟睡的丫鬟, 裹着被子, 面颊坨红。   眼看那些虫排着队逃回丫鬟的床铺,虞楚一脚踏在虫身上,再抬脚时,那妖虫变成一地胭脂粉。随后她又得一分。   果然是妖啊!   虞楚越战越勇,她随身带了一朵火莲花,摘下一片花瓣,吹拂到那丫鬟面上,如吐火一般,却不伤人。不一会儿,丫鬟咳嗽起来,胭脂蛊虫纷纷坠落,叫她一顿狂踩。   她有十五分了,终于不是废物了!   与此同时,徐千屿正在房里骂人。   因为这次回郭府,原本躺在床上的郭义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丫鬟雪花道:“二少爷拿了不少银两,照往日习惯,大约是去北面的怜玉坊了。”   怜玉坊,便是妓馆。   徐千屿抱着臂,走来走去,很是不快。   她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将郭义身上蛊虫清除,本以为他会安分躺上几日,结果他这么快又故态复萌。难道那蛊虫能起死回生不成?还是当日还有藏在身体内的蛊虫尚未拔除?   “我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   雪花嚅嗫道:“二少爷走得太急,拦不住。”   郭义急色起来,逮人便要亲热,丫鬟们并不敢拦,还会主动拿钱给他,不然倒霉的就是她们了。   徐千屿想到这此中关窍,也不再责怪她们,转而问道:“对了,我让你们给他炖点鸡汤,炖了么?”   “炖了的。”雪花道,“二少爷醒来后,大喊饥饿,一连吃了两桌饭,才说饱了。”   徐千屿面色冷凝。很好,两桌烟火饭给了郭义狎妓的力气,早知什么也不给他吃,叫他昏迷更省事。   “不过,饱了之后……”   旁边另一名丫鬟胳膊肘碰雪花一下,似提醒她此话不便告诉少夫人。   但她仍说了出来:“青燕又跑来勾引二少爷了!二少爷将她推开,她又缠上来,光天化日,没皮没脸了。”   青燕原本也是郭义的丫鬟,但郭义中蛊之后,常对丫鬟动手动脚,丫鬟之中也有曲意逢迎的,想借机提升自己的地位。青燕名义上是丫鬟,实际已经是郭义的通房侍妾了,住所也是单独一间。   雪花本以为二少夫人会大发雷霆,但徐千屿面色冷凝地想了片刻:“她人住在哪?”   雪花带着徐千屿去找青燕时,恰和端着玫瑰饼糕的虞楚碰了正着。   虞楚一见她便将饼糕端起,徐千屿正饿得慌,闻见香味,捻了一枚,入口松软馨香,徐千屿又吃了两个,满意地拍拍手:“下次多放砂糖。”   “好的小姐。”虞楚耐心等她吃完,赶紧将莲花举过头顶,给她看上面多出的一堆露珠。   “这么快就得分了。”徐千屿细眉微挑,“在哪儿拿的‘点心’?”   “就这个房间。”虞楚指了指青燕的阁子,“爬出来许多蛊虫,我全烧了。”   徐千屿闻言面色微变,转向跟来的丫鬟道:“把青燕给我锁起来,不许给她吃的,也不许同她接触。”   那胭脂蛊果然会传染。郭义先传给了青燕,她好容易将郭义体内蛊杀尽,青燕又传给了他。他此去怜香坊,又不知会经由妓子,祸害多少人。   徐千屿戴上帷帽,忽然想到她一个女子单独去烟花巷地,恐被拒之门外,便去敲郭恒的门。   师兄进水月花境,估计是负责观察行走,故而也不能暴露身份。   郭恒眉眼虽同沈溯微相似,但脾性要更冷、更沉。   当时随他一进郭府,那些打牌赌骰的下人早闻风声,收敛地站成两排,大气都不敢喘,郭亦目不斜视,直直掠过他们进了房间,可见郭恒平日里的雷厉风行。   在外人面前,对她这个弟妹亦是不苟言笑,凶得很。   不过她也不怕。   这会儿她敲了两下房门:“哥哥。”   “……”   沈溯微又撂下一本账册。   先前郭家兄弟二人都未成婚,没有妻子管帐,全是郭恒在管。他出门数月,账册堆积如山。他在蓬莱便算账,在此处也要算账,不免有些感慨。   虽如此,凡有空闲,还是看了几本。   依照郭恒的性子,他待人应是极淡的,便不可能如赵清荷一般和徐千屿整日亲近了。   徐千屿又在外面挑衅,他原本不想应答,逼她自己改口。   “哥哥。”徐千屿见无人应声,竟是要走,“咦,出去了么?”   “进来。”   徐千屿推门,郭恒靠在椅上,手还在翻动账册,炭火映照他鸦黑的鬓发和眼睫,“何事?”   徐千屿道:“哥哥,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妓馆。”   沈溯微一怔,终于抬眼:“你去妓馆干什么?”   “你弟弟去狎妓了。”徐千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道,“我去捉奸,你要为我做主啊。”   *   外面天色渐暗,怜香坊里头倒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娇笑声,摇骰声,碰酒声全交织一处,打乱了胡旋舞的鼓点。   郭恒掀帘一进来便有人跟,因为他衣袍胜雪,眉眼风流,又乘的是华贵马车,早在外面就被盯上了。   虽说他身披道袍,周身冷清,那老鸨子眼珠一转,却当没瞧见一般,热情至极:“道爷也来我们这玩,请进,快请进!”   然而郭恒掀帘的修长的手却未放下,跟着又钻进来个娇小身影,站在他身旁,着红裙戴帷帽,分明是个女子。   男人狎妓,还带个姑娘来的却少见。不过也不是没有那等爱好特殊的,老鸨将二人打量一番,“道爷这是想怎么玩?”   “不玩,寻人。”沈溯微递过一锭金,“舍弟郭义,人可在里面?”   “呦,这一晚上这么多人,我哪儿能记得清啊。”老鸨见二人不是消费,反来生事,面上陪笑,却不接金子,一转身便要溜走,但没有走成。   一根带倒钩的细鞭,套住了她的脖子。   “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徐千屿直接将帷帽摘下,手一推,叫沈溯微把金子收起来。虽然她也没有什么进妓馆的经验,但到底在南陵做了十四年的纨绔,知道这声色场馆的人都油滑得很。   师兄这般温柔讲礼,是要被欺负的。   赵明棠一双眼睛本就窄而翘,又着艳妆,眼下一点泪痣,如柳叶儿刀裁,十足锋利,“郭义娶了老娘才两天,人就敢跑过来找他的相好,安知不是你撺掇的?”   “啊呦,我没有。”老鸨扎起手,求饶道,“姑娘息怒,我万万不敢哪。”   “你不敢,那你把他找出来;找着了人,我回去抽他,赏你。”少女的声音清脆,引得包厢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我今日不爽,总要抽个人。你要是找不出来,那便是你们怜香坊欺负我赵明棠。我掀了你的摊子,抽你也一样。”   说罢一勒脖子,蹭破了老鸨的颈皮,将她吓得哎呦哎呦直叫唤。   右手掌风一掀,碎了桌上两个茶盏,摆明了专程闹事,又将那探头观望的人吓了回去。   “我这就去找!姑娘道爷息怒,息怒。”老鸨脖颈还在人手里,眼珠一转,担心起自己的生意,“先坐里面喝盏茶,清清火,待我将人找来。”   徐千屿“哼”了一声,放开她往进走。   沈溯微忍不住侧头瞧了她一眼。   徐千屿小小年纪,不知何处学的,捉奸倒是很有经验。   雅间里面,老鸨给二人好吃好喝招待,徐千屿拽着她却不放手,吵着闹着要她去找郭义。老鸨很是为难。   一是因为郭义是她这儿常客,如得罪了,日后少棵摇钱树;   二是因为郭义此时恰好和她怜香坊的头牌黎雪香睡在一处。黎雪香是她的宝贝,赵明棠如此盛怒,若让她见着,万一给美人脸上抓上一道,伤着损着,这生意还做不做?   “明棠姑娘,可别为难我了。”老鸨赔笑道,“我这不是得一间一间地去找么,总要点时间。”   “那你去找。”徐千屿翘着腿,吹了口茶,“你找你的,我找我的。你先告诉我,郭义平日里还喜欢哪些个小贱人厮混?”   此举正中老鸨下怀:“以往也就是和玲珑、璇玑两个喝过酒,我带你去找她们!”   这玲珑、璇玑是双胞胎姐妹两个,总是成双出现。老鸨想,两个人打赵明棠一个,应能少吃点儿亏,还能拖延一会儿时间。   方才她打手势给小丫鬟,叫她们偷着给郭义通风报信去了。但不知为何,郭义还是没出来,黎雪香心里也没个数,急得她团团转。   “哥哥,你就别进去了。”到了玲珑、璇玑二人闺房前,徐千屿倚在门口道,“省得污了你的名声。”   “好。”沈溯微没有勉强,单是站在门口。待徐千屿进了门,他余光瞥见老鸨悄悄溜走,知道她要亲自去通传郭义,便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房间里面,玲珑璇玑二人手挽手坐在一处。   两人约莫十六七岁,发髻高挽,身着一模一样的翠绿坦领,衬出如雪肌肤。一对娇美面孔相似,如并蒂之花,只是玲珑戴金钗、琉璃耳坠,璇玑插玉簪、戴猫儿眼耳铛,加以区分。   双双仇视地瞪着眼前的赵明棠。   玲珑道:“你欺人太甚。”   璇玑道:“你大约就是这样凶,才留不住郭大哥,却与我们为难。”   两名少女虽放着狠话,却手拉着手,身子瑟瑟发抖。   因为赵明棠将鞭子卷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白皙的手心。她方才一鞭抽裂了案台,逼着她们把眼前的两盒胭脂吃了。   胭脂岂能吃?这不是作践人是什么?   “废什么话呀。”赵明棠眼神凶得吓人,“给我吃。”   到底身在烟花地,命运不由人。玲珑扛不住了,望了妹妹一眼,拿起胭脂,准备身先士卒,璇玑也颤巍巍地拿了起来。   那胭脂香得吓人,刚嗅了一下,二人鼻中双双掉出来一只细长、透明的胭脂蛊虫。   不等徐千屿说话,她们眼睛一睁,花容失色,吓得地尖叫起来,相互抱着,直从案前跳到了床上。   徐千屿淡然取出万鸦壶,灭虫。   二人旁观此景,这下不等徐千屿说话,她们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一人捧起一盒胭脂猛闻,香雾呛人,她们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又先后排出许多蛊虫,都被徐千屿烧了。   璇玑还嫌驱虫不彻底,打开胭脂,咬咬牙,准备往嘴里倒。   “哎,你干什么。”徐千屿忙拦住她,“你还真的吃啊?”   “我……”   “别吃,有毒。”徐千屿将胭脂抢了过来,一回头。玲珑翻箱倒柜,捧上一大把未启封的蜜粉、胭脂,眼巴巴地看着她:“仙女,送你。”   璇玑也找出一堆耳铛、钗环,道:“仙女,谢谢你,你是来救我们的,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方才骂了你……”   “不用谢,以后若不想被虫吸干,别同郭义在一起。郭义之后的恩客,也别再见了。”见两人点头如鸡啄米,徐千屿从里面挑了一小盒桃花胭脂,顿了顿道,“你们知道郭义平时还喜欢找谁吗?”   两姐妹对视一眼:“他一直是黎雪香黎姐姐的恩客,只是几日前,黎姐姐有事,才来找了我们。”   “黎雪香……”徐千屿喃喃。   待出房门,徐千屿左右顾盼,见沈溯微不见了,有些生气。   这四面都是妓子房间。郭恒一介道士,乱跑什么。   她正准备打听一下黎雪香房在何处,天上飞来一只纸鸢,落在她手里,翅膀上面是师兄的字迹:“二层左手边第三间‘集雅阁’。悄声。”   徐千屿嘴角一翘,提起裙子跑下楼,小心翼翼地推开集雅阁的门,探进脑袋。   徐千屿先看到郭恒的背影,他极高,道袍雪白,尘埃不染。他立在一道翡翠珠帘前,目视前方,帘后是歇息用的小塌,现下榻上也没人。   徐千屿一进去便知他为什么单立在门口。   此处虽看不见床,但能清晰闻其声。郭义和黎雪香就在室内,窸窣低语,床板摇曳,很是剧烈。   屋内焚香极重,露水百合沾染衣襟。她一走到身边,带过风动,沈溯微便感知到,轻轻侧头。   便看到徐千屿两个双髻晃来晃去,她不大专心,还在低头研究手里的胭脂。   内室浅淡的魔气飘出,忽而人声亢奋,娇呼连连。那露水百合仿佛沾染了其他的味道,香得芜杂沉重。   徐千屿叫此一惊,无所适从,倏忽仰头看师兄。   因观娘在水如山授意下,收掉了所有相关的话本,徐千屿自小从未任何接触男女之事,没有什么性别观。那些纨绔朋友去了妓馆,她亦从不跟着去。   此番算起来,这是她头一次进妓馆。   方才在走廊上闻娇笑声喝酒声,都是影影绰绰,未曾这样清晰。   徐千屿这么一瞧,恰能看到师兄如玉的下颌,他一动未动,面上却极为淡静,甚至有些漠然。她也忙将目光收回去。   都是修士了,她也该专业一些,盯着魔气。   沈溯微确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室内动静。   他出身北商宫,那是凡人王朝的末期,昏君佞臣,酒池肉林、秽乱宫闱之事他见得多了。于他来说,大都是恶憎难消。他双目清明,直窥破红粉业障。   然只是一瞬,他猛然察觉不对,旁边的人安静得有些异常。   便低眼一瞧。   徐千屿有些蔫萎地看着前方,睫毛不住地眨动,犹然镇定,但从面颊红至耳稍。   此事原本无碍,偏生看见她脸红,沈溯微赫然感觉心里有什么塌陷一瞬。又道不好,她年纪太小,道心不坚,他竟没考虑周到。   徐千屿眼前突然一白。她眼睛瞪大,忽然便看不见也听不着了,寂然一片。   沈溯微将她视、听两感都封住了。   他目视前方,右手握住徐千屿手腕,轻轻一拨珠帘,走进内室。   魔气越来越浓郁,蛊虫、蛊母现世,正当诛杀。但将她一人丢下,恐怕她不安。   忽然失去视听,徐千屿不仅不安,且慌乱异常,感觉师兄抓住她手腕,她便如溺水之人一般挣扎,一通乱抓,非要握住他的手。   沈溯微觉察到了,一面向内室走,一面反握住她。   数步之内,他便学着徐千屿当日扣住他一样,腾挪五指,扣住她。这种握法握得更紧,更能将她安抚。   徐千屿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她虽确实听不到了,但方才内室的声响,不知为何还在耳边嗡嗡幻响。   她感觉冰凉的珠帘从滚烫的脸颊上滚过去,随后她感觉师兄冰凉的手先是握住她,随后冰凉的手指竟一点一点从她指缝侵入进去,同她十指相扣。   她面前一片纯白,脚下有些相互打绊,几乎是被师兄拖了进去,站定了,只感觉室内的露水百合香得迫人,香得令人呼吸困难。   沈溯微手上冰锥带剑风,“嗤”地穿过两片红罗帐,一剑贯穿蛊虫、蛊母!   那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冻结一对相拥的冰雕。红罗帐也叫冰锥扯下,恰恰好覆盖在冰雕身上。   这样二人即便醒来,也不至于无所遮掩;即便是有人乍进阁子看见,也不至于失却体面。   很符合沈溯微一贯形式的风格,细致,周全,毫厘不差。   沈溯微审视了片刻,方垂眼看徐千屿。   徐千屿立在原地,五感乍剩三感,便使得嵌入她手指的他人气息格外明显。   真的是师兄吗?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有和她有这么亲近的接触。她一时间竟不敢动。   沈溯微原本想等她脸上红退下去一点再带她出门,但盯着她半天,她面颊热气一直不散,他还敏锐地感觉到,她手指略微一动,手心又渗出些冷汗。   倒叫他也莫名紧张起来。   徐千屿挣扎许久,终于稳下神,感觉到刮过面颊的剑风停了,而且已停了许久,脚尖一动,踩到滚落地上的一根毛笔,将其一踢,不悦道:“你杀完没有?”   沈溯微将她松开,向后一闪,被徐千屿踢起来的毛笔,还是在他雪白的道袍上斜画下一笔痕迹:“……”   徐千屿五感恢复,也不敢看床上人,目不斜视,快步走了出去。   沈溯微瞧她背影狼狈,特意等了一会儿,方才出门。   徐千屿已捉住老鸨的衣服,拽到了包厢:“黎雪香暂不能再接客了,她养蛊母,会害人,我们要查她。”   “哎呦,这可不行哪,我们开门也是要做生意的。”老鸨苦不堪言,她管黎雪香养什么呢,就算是养小鬼,只要能挣钱,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徐千屿:“那让我兄长,包她一个月……”   还未说完,便被跟过来的郭恒冷然打断:“道门中人,不狎妓。”   徐千屿顿了顿:”那我包……“   “郭义包她一个月。”沈溯微又打断她,先递过两锭金道,“回头去郭府领银钱。”   二人都很满意。老鸨也算笑逐言开,收了金子:“没问题。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她就是。”   且说集雅阁内,冰锥化去,郭义清醒过来,见眼下情形,面色懊悔,急忙坐起来穿衣:“不好。我为何又……”   黎雪香却是悠悠的,不紧不慢地将那红罗帐裹在身上:“怎么了郭郎,你又不认了?”   她眼细长,微上挑,是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樱桃唇,虽有二十来岁的年纪,却仍肤如凝脂,乌发如云。   郭义道:“我、我才娶了明棠,怎么能这般欺负她?我得赶紧回去解释一下。”   遑论赵明棠在轿中还救了他性命。   他穿好靴子,左右顾盼,竟然不敢从正门走,直接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那窗外有颗老槐树,他坐在了树枝上,刚准备抱树下滑,忽然露出惊恐神色,背后一团黑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吞没。   黎雪香冷冷看着郭义离去,嗤地一笑,慵懒地梳梳头发,慢慢穿上锦衣绫罗。   一开门,便是一男一女在门口等她。   那少女娇小,面容有股蛮丽之气,一身红裙;身旁男人却是分外出众,见他衣袍如流云,面容俊美却不舍一笑,眸光清淡,周身冷意。   黎雪香目光在郭恒脸上走了一圈:“我只跟他谈。”   “你想得美。”徐千屿瞪她道,“要么跟我们一起,要么只跟我谈。” 第70章 胭脂蛊(六)   “没谁支使我, 就是我自己干的。”   断成两截的蛊母摆在桌上。这蛊母比蛊虫个头短胖一些,通身浸足了殷红的胭脂色,触足还翘着, 死不瞑目。   黎雪香欣赏着自己柔若无骨的手, 拒不肯交代胭脂蛊的来历。   沈溯微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蛊母?”   “我生于苗疆, 从小养着的不行么。”黎雪香掩口咳嗽几声,面色破碎,看来那蛊母离体,也令她元气大损, “杀你们也杀了,现在还要如何?”   沈溯微道:“蛊虫祸人。”   徐千屿在黎雪香的闺房转了一圈。床前悬挂红罗帐,窗前是遮光的紫纱帘。光线昏昧, 倒没有魔气。   魔气只在蛊母勾住蛊虫的一瞬出现, 蛊母死了便没了, 黎雪香只是凡人。   倒是那柜子上, 有座小香炉,里面还插着两截烧成灰的线香。但香炉背后既无观音也无佛像, 随便摆着一张白瓷浅盘,盘里装了些水。   徐千屿心中一动,回头见黎雪香没留意她举动,将一个小铜锣状的物什, 一掰两份, 成两面一模一样的小镜子, 将其中一面, 斜靠在妆台的大镜子前。   妆台上乱七八糟全是些雪花脂、梳头水、胭脂, 多了面小小的镜子, 并不引人瞩目。   “也不看看祸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来此地的男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色中饿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黎雪香勾唇,细长眼中一闪,抛出钩子般,“道爷,像你就不用害怕呀。祸不到你身上。”   见沈溯微睫毛都未动一下,她又伸出丹蔻十指摸向桌上放着的木剑:“你们道士身上仗剑,木头剑,可砍得动人吗?”   还未碰到,沈溯微动作极快,将剑收回箭囊:“此剑斩杀邪祟,锋利无匹。”   黎雪香手悬在半空,反娇声一笑:“怀疑我是邪祟,那你就把我斩了呀。”   “我现在就把你斩了。”身后娇喝传来,黎雪香面色一凝。   徐千屿用鞭套着她的脖子,蛮横道:“你方才说得很不对。你不仅祸及那些男人,你还祸及了隔壁的孪生姐妹,中蛊之人还要祸及旁人的妻子。说得你自己很侠义似的。”   黎雪香怕伤及自己娇嫩肌肤,两手握鞭,狼狈地仰着头,眼却看向沈溯微,目露责怪,那意思是说:她这样待人,你岂能袖手旁观?   看着是个端方君子,怎不怜香惜玉,容得下这般夜叉,行事毒辣!   然而沈溯微瞧了徐千屿一眼,见她也没有用力,并未出言指责,反看向黎雪香,他眸如玉石,清透至极,问道:“你待她和待我,态度为何截然不同?”   黎雪香惊讶道:“什么?”   “我一介道门中人,断不可能救你于苦海。”沈溯微淡道,“郭义包下你一个月,她是郭义妻子,你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何不讨好她,却讨好我。”   这道理黎雪香自然明白,不过是看着赵明棠年轻好拿捏,没把她放在眼中;又见郭恒则是个年轻君子,有机可乘,才如此行事。   但眼前男人两片薄唇一碰,竟是凉薄无情,叫他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不由大损颜面,黎雪香恼羞成怒道:“因为我就是下贱啊。”   “你们二位在泥淖之外,哪知我们这等腌臜人的苦处。”她冷冷道,“我虽是头牌,但今年已二十有八,自几年前起生意滑落,门前冷清。这地方唯利是图,绝不是做慈善的,若不想些法子巩固生意,再过上几年,我恐怕被弃之若敝履,哦,恐怕连敝履都不如。”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她道,“若是寻常活计,手艺精进,总是越做越好;若是有家有口,紧紧牙关,相依相偎,也能度过。可在这地方,唯有以色侍人,这是努力不来的。我在怜香坊中红了十年,仍旧很美,有什么用——被人看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   黎雪香摸了摸脖子,心情有些复杂。   一是赵明棠虽泼辣却很单纯,几句软话,便使她同情,把鞭子放下。二是,虽是故意讨人怜惜,却触及几分真实心酸,叫人狼狈。   “你说我不讨好她。”黎雪香转向徐千屿,眼波盈盈地瞧着她,“难道我讨好你有用么。我还没去你家,夫人都追到这里喊打喊杀。就你这般心性,还能容我做个小不成?”   “我倒是可以给你赎身,但我说了不算。”徐千屿道,“做不做小,那得郭义点头才行。”   黎雪香面色一凝:“你不爱他。”   她敏锐地发现蛛丝马迹:“不然你怎能容忍旁人登堂入室,你这反应,倒还不如……”   她不由瞟向一旁的郭恒。   徐千屿不明白她怎么跳跃得这样快,也看向师兄。   两人都看他,沈溯微捏杯的手指一紧,陡然看向黎雪香。   他目色太清明,能一眼看穿人心,不容任何脏污暧昧的猜疑,黎雪香一惊,识相止语。他方才将手上那杯茶饮尽。   徐千屿见她二人对视,已经站起来,没了耐心:“爱不爱我都是正头夫人,与你有何干系。我已关照过老鸨,你这一个月都在房间里待着,不许出门。”   她还没吃晚饭呢。   黎雪香果然大怒,追到了门口,那两人已将门从外面上锁:“你们凭什么关着我!”   夜半时分,外面丝竹正响,推杯换盏声正浓,拍巴掌的,起哄的,聚集了全部的欢笑热闹。   沈溯微见徐千屿怔怔盯着那些人,似在怀疑他们是真的快活,还是另有隐情,如陷入魔障,出了门便道:“黎雪香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我也没往心里去。”徐千屿轻踢了一脚石子,“她很可怜。”   “何谓可怜?”   当日观娘说这凡间留她不住,仙宗是更好的。如今方见,修士的确是更好的。   徐千屿蔫萎道:“比我处境不如的,我都觉得可怜。”   年少时自诩南陵菩萨,每日得意得很。如今成为修士,方知可怜人如此众多,她没有办法全部搭救,便觉渺小。   沈溯微并不评价她的话,掀开帘子道:“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已经很难。”   “你若是不知该做到什么程度,那便先从此处做起吧。”   他的声音在夜露之中极凉,却含着股矢志不移的定力,如抛下一座锚。徐千屿想,这初级目标她完成了的,便马上开解了。   想了一想,她又问:“哥哥,我若真的给黎雪香赎身,算不算义事。”   “算。”若是征询郭恒意见,不存在之人没有意见。   “曾有长辈同我说过,义事便是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要与旁人分。郭义既然只有一个,那我就让黎雪香做个小?”   沈溯微暗忖片刻,阻止她越走越偏:“好像不是这样解的。”   “那是怎样?”   “义事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你和阿义既然成婚,便有儿女私情。既含一个‘私’字,便是不同的,不好与旁人分。”   “快点上车吧。”见徐千屿听得聚精会神,沈溯微催她,将话题打断。   他自己尚未参悟之事,就不便乱讲,误人子弟。   徐千屿坐在行进的车上还在参:“哥哥,道士有私吗?”   她其实是想问修士也有私吗,但不能揭破身份,只好这样问。   车内空间狭小,沈溯微正掀开帘,花境的夜晚玉壶光转,鱼龙群舞:“人皆有私。”   是吗。徐千屿就从没见过师兄有私,即便知道他在话本子的结局为陆呦陨落,但过程她没亲见,也实难想象。   徐千屿忽然又想起在室内,师兄扣住她的手。也会这样待旁人吗?   这样一想,便觉微妙。顿觉心绪不平。   车停在郭府门口。徐千屿忽而弓身站起,沈溯微以为她要下车,便将帘掀开,垫在上面。结果她忽然攥住他放在膝上的手。   院中已有人影闪动,沈溯微一把将她推开。   徐千屿坐回了原地,也没有惊讶。以沈溯微的脾性,骤然被摸一下,被甩开才是正常,若是不甩开,她才会奇怪。   前世她虽骄纵,但对沈溯微既畏又敬,八年老老实实,从无逾矩之处。   为何规规矩矩,因为她早就知道师兄一心向道,不会为旁人偏移。   她亦有傲气,生怕自己被讨厌。   旁人讨厌倒无所谓。依沈溯微的性子,他讨厌谁也不会说出来,但他心里想一下,也似不能容忍。   但前世已是前世,今生她已经被养得太目中无人,感兴趣的东西,确实从来都要拿手去抓。   于是她便又站起来,以蛮横之姿攥了上去。   帘子忽而落下,遮住他们,车内一片黑暗。   沈溯微的手极凉,被她紧紧攥住,却没有再推开。   沈溯微确实摸不准徐千屿在干什么,不过同她打交道这么久,他也习惯了徐千屿的脾性。   她既然还在因“姐姐”的死迁怒他,就是要与他为难,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为过,他也只能忍着,等她撒够了气,方能恢复正常。   只是平时徐千屿的手温暖,今日却意外的凉,尽是冷汗。   车内一片漆黑,不妨碍沈溯微感觉到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似是盯着他的反应。   纵然他一向沉得住气,此时也不免被盯得有些浮躁,忍了忍没有作声。   徐千屿两只手攥他一只,见他没有挣开,她又一点点地,将手指想方设法挤进去,扣住他。两人掌心相贴。   沈溯微竟还是没有动,只是手更冷了些,冷得她打哆嗦。   徐千屿恍悟,果然主动一些,他是不会拒绝的。   那么陆呦当日也是如此,步步紧逼,才叫他陨落的吗?   车内空间狭小,直到她向前挪了挪,裙摆挨到了膝间。沈溯微陡然攥紧她手,夹得她有些痛,是阻止警告之意:“下车。”   徐千屿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她虽认出了师兄,但师兄未必知道赵明棠是她徐千屿。那么在室内,倘若换了别的弟子,他也会这般牵别人的手么?   她忽然便将手抽出来,掀开帘子,跳下车快步走了。   沈溯微不知她为何情绪突变,是他语气太重?但徐千屿也确实离谱。倘若换成别的观察行走,她如此行事,身份早就破了。   紧绷的心绪终归得了解脱,他靠在塌上无声地松了口气。但手上还残留着徐千屿抓他的感觉。   “大少爷。”这不到一刻钟的寂静,已经足够让马夫觉察微妙,马夫顿了顿,从外道,“现在回去么?”   “……在外面绕一圈再回去。”   “是。”   马车又动起来,缓缓驶出郭府门外。   *   这夜徐千屿没有心思看郭义的情况,直接挤在了虞楚的床上。   她本来想和虞楚讨论一下观察行走到底能不能分清弟子具体是谁,但虞楚太笨,这问题又有些复杂。她说半天暗语,虞楚听不明白。   徐千屿干脆一坐而起,冷冷道:“你的壶呢?”   虞楚也坐起来,知道她问的是万鸦壶,便心虚道:“没、没了。”   “这么快便用完了?”徐千屿道,“你才用了几回?”   “烧完厨房和青燕房里的虫子,就没了。”   “你太浪费了。”徐千屿凉凉地看她。   今夜徐千屿翻来覆去,虞楚苦不敢言,翘着一撮毛道:“可、可是打开壶盖,它就喷出来了啊,难道还能喷一半再缩回去不成?”   “给你看。”徐千屿嘴角一翘,取出自己的万鸦壶,掀开壶盖,弹了一下壶身,从里面排着队翩翩地飞出十只火鸦。   它们在空中变换队形,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虞楚眼睛瞪得滚圆。   这、这是万鸦壶?   “还有这个。”徐千屿取出袖中箭,直直射了出去,又勾勾手,“回来。”   钉在窗棂上的三根冰锥颤抖摇晃,自己将自己拔了出来,“当啷当啷”落回徐千屿手心。   虞楚叹为观止。   徐千屿一笑道:“这样省得我到处去捡了。”   自她发觉意识进入法器,能磨练自己意识,她便将手中有的法器,全都“改造”了一番。   今夜睡不着,原本打算改造一下虞楚的法器,谁知这没用的东西,没得几分便把万鸦壶造没了。   徐千屿道:“你以后每天给我吃五个点心。”   “五个?!”虞楚一惊,虚弱道,“一个吧……”   “四个。”   “三个?”   “就四个,不能再少了。”   一天四分。虞楚顿感压力,默默蜷缩到了床角,但见徐千屿下了床:“你去哪?”   徐千屿语焉不详地说:“睡你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一定得去确认一下,师兄到底是不是能认清她是谁。 第二卷 因为写得太快,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满意,不知道读者读出来没,所以第三卷希望慢下来点。尤其是感情转变的部分,更要沉下去。   确实,在晋江,日更是最基础的,不日更谈不上竞争力,这不是读者的要求,是我自己的要求。我之后会尽量保证日更。前一天请假也是因为看到读者建议说请一天假留点存稿,就采纳了,没想到会引发评论区吵架。追更读者非常辛苦,也请不要因为追文影响心情。如果特别喜欢本文,又觉得等得很痛苦,可以囤一囤看。再次感谢大家理解! 第71章 胭脂蛊(七)   “哥哥。”   徐千屿穿过满庭夜色到了郭恒的房间, 他还没睡。   沈溯微原本临窗而坐,还在看郭家的账册,忽然听到徐千屿的声音, 头皮发麻。   幸而此时院中无人, 他目不斜视, 伸手便将窗户拉下,低斥道:“什么时辰了?”   徐千屿见窗户闭上,室内一灯如豆,蒙蒙地透出师兄的轮廓, 也不恼,又不屈不挠地敲了敲窗,小声道:“我有事要问你。”   “何事?”   徐千屿又将窗户推开一点:“我想跟你讨教几招。”   原本以为她有什么要事, 一听又是撒疯, 推到一半, 沈溯微便立即拿手抵住:“回去睡觉。”   二人相互较劲, 窗棂嗡嗡轻震。沈溯微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窗上,再用力一些, 便能将她震出去,但他没有。窗始终维持半开之状。他耐着性子轻道:“明棠,有事明日再说。”   徐千屿看了看身后,见无人, 便将脑袋从窗中勉强挤进来。   恰此时郭府打更人提灯从院角接近。   沈溯微手一松, 徐千屿轻盈地从窗户翻进来, 蹲在了桌下, 将那烛灯吹得四下摇曳。   随后光亮和梆子声从窗前经过, 打更人堆笑道:“大少爷, 三更了, 早些休息。”   沈溯微道一声好,将窗户合上,捻灭了灯。   防止不该有的影子投在窗上。   他不习惯行此等心虚气短之事,坐在黑暗中看窗外灯影朦胧经过,等平静些,方才转过头:“你要讨教什么?”   郭恒的房间是原本的客房。因为郭恒修道,没有过多装饰,素纱素帐,点燃沉香,八面来风,清净之至。   帐前却有个艳色红影,螺髻影影绰绰晃动,她踮起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小巧桃木剑。   转过身,徐千屿见他没有阻止,只是冷眼看着,微感欣慰,他都不让黎雪香碰他的剑。徐千屿单手掉过剑,做了个起手式:“哥哥,不知道白云观的剑法,这样练还是这样练呢?”   黑暗中,沈溯微看得分明,那起手式和剑势,都是蓬莱剑法,是当日她筑剑基时他亲手教的。整个蓬莱,也只有她和高逢兴是他看着筑的剑基。徐千屿并不接近他,单是极慢地同他演示剑招,就差把“快看我是谁”写在脑门上了。   ——这又是在做什么?   徐千屿见他默不作声,似是没认出来,很是着急,又重复几遍。如今她筑基第八层的修为,振腕之下,剑风带动披风系带飞扬,室内纱帐飘飞。   沈溯微忽然开口:“都不是。”   又伸手道:“拿剑给我。”   徐千屿将剑递了过去。只见沈溯微松手,剑自浮悬于眼前,发出荧荧微光,照亮他浓黑长睫。他两指相并,结法印,念口诀,确是干脆利落的道家剑法。   霎时薄薄的桃木剑灌满灵力,剑啸长吟,嗡然一动,钉入墙内!   徐千屿感觉面上寒风碾过,满室风动,将她发丝胡乱拂进眼睛里,沈溯微挟着沉香气擦过她一瞬又远离,飘下句话:“我去取剑,你别动。”   这屋子有间耳室,外通后门,以水墨屏风相隔,平日做更衣之处。此时木剑穿破屏风,将屏风背后一个小厮的衣角钉在墙上。   这小厮原本是郭义的书童,自郭恒回来管账册,便给他打下手。他怀抱衣襟,原本想给郭恒披衣,撞见深夜室有女色,便躲在背后偷听,见是明棠,大为震惊。   正待跑去告密,便被钉住袖子。此时已经吓得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沈溯微将剑取出来,瞥他一眼:“不该说的,别乱说。”   小厮腿已软了,连连点头。   徐千屿也发觉室内来人,不想给师兄添了麻烦,见沈溯微回来,便失落道:“你安置吧,我走了。”   “等等。”沈溯微叫住她,状似无意道,“你的剑谁教的?”   徐千屿一晚上等的便是这一句,吸了一口气道:“我家里的哥哥。”   说完,觉话语滚烫,有些气弱。过了一会儿,她方敢注视沈溯微的反应。   “知道了。”沈溯微没什么反应,停顿片刻,如常道,“去吧。”   徐千屿忍不住回头道:“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沈溯微飞快接,“你是明棠。”   徐千屿没忍住,冲他极高兴地一笑,璀璨如灯花爆开一瞬。轻盈跃在桌上时,顺手撂下一簇火,将灯点亮,不等沈溯微说话,翻窗跑了。   沈溯微看着那四下摇曳的灯,停了停,将手中明灭的符纸放在上面,点燃。   方一点亮,便闻得“噗嗤”一声笑。   沈溯微:“师尊……”   徐冰来哂笑道:“那外面跑走的还有一个。我看这么一路偏下去,你这身份,免不了做个恶人了。”又道:“你且宽心,不该看的,本尊都替你截住了。徐千屿,回头我也帮你训斥,你担待她些。”   沈溯微原以为师尊会出言怪罪,现在又有些拿不准了。只觉得师尊好像很乐于看他遇到麻烦似的。   “师尊慎言。”沈溯微抓起外裳出门,手上掐灭符纸。   又有弟子求援了。   出得门去,微凉的夜风拂面,将人吹醒。他忽然意识到,徐千屿原来并非在挑衅。   剑,是家中“哥哥”教的。   那么她每一句“哥哥”,其实是在叫“师兄”。   ……   “二少爷……”女子悄声呼唤,一缕浓香逼近,郭义躺在帐中,蹙了蹙眉。   此刻的郭义已并非原本的郭义。那日郭义从怜香坊逃出来,被谢妄真趁虚而入,占据了躯壳。   其神魂缩在角落,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坐起身。   “你是谁?”谢妄真横眼过去,不悦道。她身上混杂妖气,味道熏人,令谢妄真不喜。   “奴婢是青燕啊。”那绿裳丫鬟垂泪,伸手探向帐中,“二少爷前日还说想我,不记得我了吗?”   “滚出去。”她未能拨开帘子,反惨叫一声,因为谢妄真将她手一把攥住,推倒在地。郭义的俊容苍白,隔帘看不清晰,竟似在笑,神色含戾:“你不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吗?”   “今日夫人又不在。”青燕跪在塌下,咬咬牙道,“二少爷,我看见夫人夜里去了大少爷屋里……”   话音未落,她便发不出声,目露惊恐,谢妄真探手出帐,掐住她的脖子,直将其皮囊捏破,青燕衣裳落地,身量倏忽缩小。   谢妄真手上捏着一条挣扎的青虫:“一只虫精,也敢来扰我休息。”   说罢将其捏死,开窗丢了出去。   他翻个身,伸手捋过喜床上悬挂的穗子,思及青燕的话,眼眸阴郁。   他做薛泠时,她非要嫁与郭义;待他做了郭义,她又偏与人家的哥哥纠缠不清。   小姐为何每一次都要红杏出墙?   ……   翌日吃饭,郭府一家人总算是凑了整齐。   双亲不在,便由郭恒坐在上位,徐千屿和郭义坐在另一侧。   郭义养了数日,精神好转,皮肉滋长,神采奕奕,又见一个翩翩公子。他含笑的眼,打量过郭恒。这兄长有一张冷淡却昳丽的面孔,有些眼熟:“大哥,你云游经过何处,有什么趣事,不妨给我们讲讲。”   沈溯微应一声,真的讲起蜀中要事。   郭义道:“蜀中不错,到时可与明棠同游。”   徐千屿没注意他说什么,专注地吃饭,自她确定师兄知道她是谁,整个人便放松下来。郭府的饭菜精致,她每道菜都品尝一筷子,正要挟过远处的一道松鼠鱼,郭义便将那盘子端起来,抬至她面前。   他这般热情,徐千屿很不习惯,但也没有拒绝,直接割下半条鱼走。   她要夹虾,郭义忽然截下,夹到自己盘中:“我给你剥。”   徐千屿在水家吃虾,确实是要人剥开的,自己不动手。   如此便数次打断沈溯微讲话。   徐千屿不禁看了沈溯微一眼,他倒面色如常,不以为忤。   “剥完你就自己吃吧。”徐千屿骄矜道,“进了他人盘里的东西,我可不要。”   郭义也不生气,单是一笑,又给她挟菜添酒。   沈溯微看着郭义哄赵明棠,那腔调姿势于他都很陌生。徐千屿面孔冷着冷着,竟真的笑了。   她原本就有些正邪难辨的顽劣之气,沈溯微早就不以为奇,但这一笑到底浅浅地梗在心上。   “我与明棠成婚有几日了,还未敬过大哥一杯。”郭义将酒端起。   沈溯微不动:“道门中人,不饮。”   “差些忘了,大哥以茶代酒。”郭义立刻叫人倒茶,含笑道,“道门中人,应也不近女色吧。”   沈溯微袖中手指微动,怀疑他听到什么风声:“正是。”   郭义悬杯空中,凝望过来:“若是破道,会怎么样?”   沈溯微望着他,忽而一笑,与他叮然相碰:“破道,你大可拿剑诛我。”   剑气从杯中震过,虽极为轻微,但将虎口震得发麻,谢妄真瞳孔微缩,忽然认出眼前这个人,是那个曾在房檐上戳破他皮囊的的修士。   既是蓬莱修士,应是徐千屿的同门。他们关系亲近,也说得过去了。但为何偏偏是他……   有一剑之仇在,谢妄真很忌惮他,心里便十分不悦。   徐千屿晃了晃酒杯,跟着郭义喊:“大哥?你还没跟我碰。”   沈溯微没作声,垂眸挨了她酒杯一下,几乎没沾上便饮了。   “明棠,我已闭门思过几日,你还生我的气么?今日你总该同意圆房了罢。”谢妄真冷眼看着二人举动,倒是装得不熟的模样,但愈如此,愈像欲盖弥彰,“若爹娘在,也定然劝你的。大哥,你帮我说和说和。”   沈溯微捏着杯子,不动声色。   他忽而想到师尊的话——“若再偏下去,这身份,免不了做个恶人了。”   那灵珠、灵秀二人捏造身份,怎么偏偏总是造成这种尴尬境地。如此发展下去,非要他做恶人,也不是不能。   “我……”   徐千屿截住他道:“你别难为大哥了,这种事我们私下商量便好。”又叫人:“来人,添汤。”   待转过身,见二人面色都称不上好看,她也纳了闷:怎么回事,我说错话了?   系统道:“这是能说的吗……他们都觉得你在为对方着想。”   “那不是应该的吗。”徐千屿自觉解围解得极妙,给自己舀了一碗桂花醪糟甜圆子,沁甜软糯,心情大好。又给两人各舀了一碗。   *   在怜香坊,黎雪香被关在房内,一日三餐有人从外面送来。   才关到第三日,她便受不了,乌发蓬乱,抓住送饭的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啊呀,这得郭家那位夫人允准了才行。”   “既不让我出去,他们也不来看我,把我一个人放在房间,是何道理?”黎雪香泪水涟涟。   然而那人甩脱她走了。   黎雪香不怕被人磋磨,她以前也被人家正头夫人泼过水,打过巴掌,总有那怜香惜玉的人来搭救,她反而怕被这般空耗着。赵明棠这样关着她,叫她不能露面,等她能出来了,她也早被恩客遗忘,岂不是断送她的后半生。   情急之下,她又去摆弄拼凑那蛊母的尸首。那蛊母已经死透了,身子如玉石般冰凉僵硬,断不可能再帮她勾引人来了。   徐千屿之所以关她一个月,是因为这蛊虫彻底风化消失需要一个月。据说制蛊是将蛊母磨成粉末,再凝合灵气化成卵,可以养化出新的蛊虫。   倘若真是黎雪香自养的蛊,这一月中她必有动作。徐千屿放了法器双葵镜在她梳妆台上,倘若有灵气波动,便能让她知道。   然而黎雪香眼看着蛊母的尸体日夜风化缩小,别无他法。她每逢开门时,听到外面热闹不休,自己的恩客被别的姐妹架着走,自己房里则冷冷清清,便心慌意乱。   这日她终于忍不住,关紧门窗。点上线香,插进香炉,咬破食指,滴一滴血在那盛水的盘里。口中念念有词:“请您出来罢……我有事求您。”   白盘内血丝晕开,香烟袅袅。忽然四面发暗,如蒙阴翳,一股带着血腥的森冷之气挤满屋内。   那白盘上,竟缓缓浮出一个黑影。   作者有话说:   岛:尽情撒疯。   微:道德滑坡。   徐冰来:看戏。快乐。(x) 第72章 四伥鬼(一)   盘内浅水自生漩涡, 上面空无一物,却有个灰色的人影映在墙上。人影从小变大,仿佛一个蜷缩蹲着的人缓缓舒展, 僵直站立而起, 成一个宽袍广袖的女人模样。   黎雪香不敢看那影子:“小人打搅您, 多有得罪。实是您给我蛊母意外死了,没了法子。还请您……再赐小人一只蛊母。”   那灰影冲她缓缓招手,叫她走近。   黎雪香向前一步,口中哎哟一声, 指尖不知被什么被刺破了,血珠成串飞溅,垂直滴落入盘, 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盘中之物名叫“蛊婆”。民间传说蛊婆实际是鬼, 本不该在阳世, 故而没有实形。请蛊婆之术, 是她隔着窗从一个坐在茶摊上瘸腿道士口中听来的。   本是奇闻逸事,也是她留客心切, 当真一试。还真的请来蛊婆,蛊婆所赠胭脂蛊,效用也很好。   那盘中水彻底变成珊瑚红色,水波一卷, 凝成一枚红色丹丸, 内里有几点漆黑之物。黎雪香伸手去取。   上一回便是服下虫卵, 七日后在体内诞育蛊母。蛊母号令蛊虫, 恩客在她面前便百依百顺, 几日不见她, 便思她入骨, 为争抢她打破了头。   她原本想寻到一个家里没有正头娘子的合适郎君,趁机脱了籍。结果郭义成了亲,又娶了赵明棠这种凶悍之人,只好再觅旁人。   眼下她被软禁,惊惧之下便出此下策,想召唤其他恩客来救她出去。   然而未等黎雪香碰到虫卵,从她的梳妆台上迸射一道金光,将盘打落在地;黎雪香大惊,又听到一声嘶哑惨叫贯穿耳膜,旋即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跃而下,将她扑倒在地。   面前只有空气,她却感觉到一座冷如冰雕的重物压住她胸口和四肢,将她钉在地上。有一只冰凉的手强扼她脖颈,将她脆弱的颈节捏得咯咯作响:“你敢……暗算我。”   这声音阴测测的。   “小人不敢!”黎雪香蹬着腿挣扎,艰难挤出字句,“前些日子,确有……道士……”   黎雪香的脖子险被扭断,眼珠凸出,朱唇张开,低吟一声,那股可怖的力道却陡然一松。   火光乍现,耳边又是一声瘆人的惨叫。那东西似逃开了。   有个红裙少女破窗而入,将黎雪香拉了起来。她头发披散,水珠甩了黎雪香一脸,带着股热腾腾的清幽香味,是尘世之气,叫人恍惚。   徐千屿原本正在郭府洗头。   她虽然习得清洁术,但好久没有用桂花、蜂蜜养护头发。今日心血来潮,闲来无事,便收集了材料,悉心涂抹着长发。   正洗着,郭义立在屏风后看她半晌,非要来帮她。   他先前非赵清荷不娶,换娶了她又油嘴滑舌,在外招惹黎雪香,家里还有一个青燕,这等风流纨绔,徐千屿本来讨厌。但郭义是她亲手救回来的,当日在轿中奄奄一息,而今活蹦乱跳,徐千屿每每看他,有一种郎中看病人的欣慰,便对他多了一分容忍。   总归她没人伺候,有些笨手笨脚,后背都打湿了,她便支着两手,弯着腰叫郭义进来帮她舀花瓣水冲头发。倘若他敢动手动脚,她也有办法教训他。   郭义倒是聪敏利落,也没有逾矩,只是话多。水流潺潺,她也听不真切,只能啊来啊去,最后干脆斥道:“你给我闭嘴。”   孰知徐千屿身上那股清甜香气经热水一浸,更是香得诱人。谢妄真帮她舀水冲头,手指拂弄发丝,需得同她闲话,才能忍住不往那截露出来的脖颈上看,她却叫闭嘴。   徐千屿头发还未冲干净,面色一变,因为她袖中那一面双葵镜突然四分五裂。另一面镜让她摆在黎雪香的妆台上,本是用以感知灵力,却没想到这股力量这样大,把镜震碎了。看来来的不是魔,便是恶鬼了。   她拿起碎成八瓣的镜,她看见一个长发披散的僵硬白影坐在挣扎的黎雪香身上,那东西似有感知,陡然转过头,露出一张皱纹密布、龇牙咧嘴的狰狞面孔,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双葵镜随即碎成齑粉。   这法器才用了一次便被毁了,徐千屿咬牙切齿。转身将一张定身符拍在郭义脑门上,不及擦干头发便赶去了怜香坊,正救下濒死的黎雪香。   身旁有黎雪香尖声惊叫,徐千屿也不觉害怕了,举起万鸦壶对着蛊婆一阵喷,将其烧得惨叫连连。   她看不见蛊婆,单能从墙上看见个狼狈退后的黑影,便瞧着那影子步步紧逼。蛊婆翻滚跳跃,室内带腥气的冷风横冲直撞,将帘栊鼓动得哐当作响。   如此几番,眼看那响动越来越微弱,黎雪香也不叫了,默默地爬过来。徐千屿眼尖,望见她正伸手去够那滚落在桌案下的虫卵,一脚伸进去,将虫卵踩得稀碎。   见黎雪香尖叫一声,哭得绝望,徐千屿道:“你怎么还相信她?你不怕她害了你?”   黎雪香抖着两手道:“这蛊母是我的血养出来的,是无害,无害的。”   徐千屿闻言思索片刻:“难道这只鬼就什么都不图你么?天下竟有这样无私奉献的恶鬼?”   说罢将黎雪香提着领子拖了出来:“你给我看着。”   万鸦壶内火鸦悉知徐千屿心意,没有汇成火龙,而是在空中散开,将蛊婆围了一圈,竟将那看不见的人形勾勒出来。蛊婆被烧了几次,如蜡人一般融化边角,萎缩得只剩孩童大小。   它原本趴着地上喘息,忽见自己形迹泄露,大叫一声朝徐千屿扑来。   带着血腥的冷气扑面而来,徐千屿闻声闪身,拿出灵剑便刺,也不知戳到了哪儿,感觉将其身体深深破开个大口,于其中掉出一物。   黎雪香愣住,不可思议地咬住手指。掉下来的那物也是虫,有蝎子大小,红得发黑,落下的影子都是剔透的红。   它仰面向上,近百只触足挣扎着,无奈吸饱精血,身体太沉重,无法翻身。   黎雪香体内蛊母虽大,与之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徐千屿用灵剑拨弄一下,仔细看了看,也得出结论:“你想要的蛊母,也不过是它的蛊虫。你操纵了旁人,回头也会被这恶鬼操纵。”   说罢,不等黎雪香反应,掀开壶盖,放火烧了这个大蛊母。   这东西不知是否是蛊婆本体,烧起来时扭动一下便没在火中,却听得蛊婆震天动地的惨叫,叫得人毛骨悚然。   千百人的精血一夕散尽,火蹿得有五尺高,火焰近乎发蓝。灵气顿时散逸在昏暗的房内,徐千屿手上灵剑和万鸦壶原本有些黯淡,被灵气充盈,竟慢慢地又现出辉光来。   徐千屿看了看手上法器,觉得损耗了双葵镜也不算亏,还得了意外之喜。   杀了这个蛊婆,她已接近四百分了。   那蛊虫燃成灰烬,看不见的蛊婆跟着哧哧漏气,飘落在地,化成一个广袖长袍的剪纸人。   “咦?”   原本这纸人没有引起徐千屿的注意,但其上穿孔,如皮影般被丝线牵着。纸人一动,徐千屿便有所觉察,赫然回头,见它被线牵着,飞速拉回窗外,外面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徐千屿知道去追那人是来不及,见这纸人窜得飞快,当即抽出灵剑,将线斩断了,叫他不能收回。   那丝线像蚕丝般细,几不可见。但这一斩,却嗡然如斩断琴弦,一股说不出的冷意顺着剑冻凝到她身上,不过一瞬,纸人飘零落地,这感觉便消失了。   纸人躺在地上,像幼童信手涂鸦的娃娃,苍白得有些诡异。徐千屿看了两眼,一把火将纸人也烧了。   很是奇怪,只是烧掉这个纸人,她一下子又得了一百分。   分明眼前有火,黎雪香却抱臂瑟缩道:“好冷,好冷。”   她如云的长发白了一缕,脸上也生皱纹,那是她先前以精血供奉蛊婆的代价。   徐千屿握紧灵剑,凝神环顾四周,四面确实阴寒不散。不过和先前那种凝固的森冷不同,这会儿床上纱帘,桌上纸张无风自动,似有什么在空中穿梭来去。   黎雪香赫然指着前方惊叫道:“夫人,有鬼,还是有鬼!”   徐千屿一惊,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墙上影子,一个广袖长袍的影子从空中飘下,落在她身后。徐千屿陡转,身后却无人。   她觉得脖颈一凉,四肢一沉,这感觉只是一瞬,再转过身,墙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今日头发没挽,没有常见的螺髻,竟显气弱陌生。   她忽然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为何在身在此处,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感知。   系统如惊弓之鸟的声音响起:“我听到有人在笑……而且我感觉身边好冷。”   “小千,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千,小千?”   徐千屿道:“我听得到。”   她好像会有一段时间恍惚,过一会儿又恢复如常。   虽然有些诡异,但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不免有些烦躁。   此时,又一个人破窗而入。   来人是面色沉沉的郭义,只是月光之下,他有一股不同往常的冷戾的神气。黎雪香怔愣道:“郭郎?”话音未落,谢妄真便掐住她的脖颈。徐千屿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推开,掀得他撞在窗上:“你做什么?”   谢妄真隐忍地瞧她一眼。   他老远便闻到徐千屿那股香甜气息中混杂了一丝血腥冷气。   原本他们好好地在室内舀水洗头。倘若不是为此人,小姐不至于披头散发便丢下他跑来,还让什么不长眼的东西上了她的身。   故而他见黎雪香厌憎至极,想要杀人。   “明棠,夜深了,我来接你回去。”谢妄真拉过徐千屿的手。   徐千屿没有拒绝,垂着眼睫,又陷入了迷茫,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她叫郭义牵着下楼,恍惚中,她回到前世自己的躯壳中,正被谢妄真牵着,走向内室拜天地。   走到了怜香坊门口,郭义将她手微微抬起:“小心门槛。”   正如当日谢妄真将她手微微抬起:“小心门槛。”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你很紧张吗?”   ……   此时谢妄真不知道徐千屿在想什么,他拉着徐千屿的手,用内力一震,那东西龟缩徐千屿身体内,顽固不出,令他焦躁不安。   镇魂锁之下,魔王之力亦受到限制,倘若他贸然使用自己的力量,便会暴露行踪,故而他有些犹豫。   上车前,谢妄真停下来:“明棠,穿好披风。”   小姐竟意外地配合,连他虚抱住她披上披风都没有推开,令他心跳砰砰。他屈指在徐千屿身后颈虚抓一下,仍然没将那东西拽出来。   算了。谢妄真环顾四周,街上车水马龙,灯如星点洄游。人多眼杂,先将徐千屿带回去再说。   待要拉着她继续走,想到方才指尖触到她尚未完全干的头发,谢妄真心中一动,回头将披风的兜帽拉起,轻柔地帮她戴上。   兜帽宽大,覆下来直遮住赵明棠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谢妄真手指一顿,瞳孔微缩,忽然想到了一个画面。   他变出大红的盖头,落下来,遮住少女一张强装镇定的面孔。   “无妨。”他牵住她冰凉的手,转过身笑道,“我很满意这个新娘。”   ……   树梢上,无声立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苍白女童。   她身着绯色荷叶裙,腕戴古铜铃铛,周身黑气流转空中,盘绕成飘带的形状。腰上以丝线悬着三片纸人。现下那三片纸人似被人操纵起的皮影一般,来回摆动,竟似在相互私语。   高个驼背的男人摆一下:“是她把蛊婆放走的吗?”   窈窕的女人摆一下:“真羡慕,怎么不烧我。还偏是个魂魄不全的,恰好给蛊婆找了个好躯壳。”   纸人都是信手涂鸦,扁平苍白,眼珠不转,却在发声,很是诡异。   “她可是修士。”   “修士怎会有阴身?”   女童的一双眼没有眼白,是纯黑的,如铅水般毫无波澜。若细看,便能看见内里涌动细小的黑雾。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扶着徐千屿上车的谢妄真,透过郭义皮囊,看清了少年本相。她短粗的手指陡然按住腰上纸人,纸人窸窸窣窣戛然而止,鸦雀无声。   “他是一百年,或两百年后,荡平妖域之人。”她战栗起来,将三个纸人摘下一抛,它们落地成了三个影,弓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杀他。”   *   “大少爷。”小厮弓身跑来,悄然同沈溯微说,“二少爷和夫人回来了。”   沈溯微正在整理郭家的账册。郭家款待,无以为报,除却诛魔之外,便以此为报答。   他合上账册,应一声。   自这小厮被他一剑吓破胆后,竟彻底倒戈,将郭义与赵明棠的动向,事无巨细与他汇报。   沈溯微对郭义没有兴趣,但徐千屿的举动,听一听不为坏事,便没有阻拦。此时听闻徐千屿深夜返还,便知道她又出去“吃点心”了,但不知为何同郭义一起,难道是要他做个掩护?   “他们一起出门的么?”   “是夫人自己出去的。”小厮道,“但却是二少爷牵着夫人,将她带回来的。”   沈溯微按在书册上的手指一顿。   牵着。   徐千屿会让郭义牵着她?   他侧过头:“弟妹可是身体不适?”   “看不出。”小厮道,“她着披风戴兜帽,挡了大半张脸。”   沈溯微道:“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   沈溯微想了一想,断然拿剑起身:“若有人问起,别说我出门了。” 第73章 四伥鬼(二)   就这样恍惚一会儿, 清醒一会儿,饶是徐千屿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 悚然自语:“那野鬼不会在我身体里吧?”   系统急道:“是了。但它没有形态, 我看不到它!”   徐千屿按捺住惊慌, 又问郭义:“是不是有东西上了我的身?”   谢妄真沉沉看她,拨开帘子,柔声道:“别怕,你先躺下, 我定然请人帮你捉出来。”   他竟不惊讶。   这一路上他明知如此,却这样镇静,徐千屿试探出来了, 他果真不是原本的郭义。   看他一路相护, 应该不是别有用心之人, 虽然如此, 徐千屿仍很恐慌。一方面,她不知对方的真实身份, 虽然他没害她,但对陌生人难以全然托付;另一方面,她已死过一次,前世记忆历历在目, 她比谁都知晓人的性命脆弱, 一念之差, 一折就没了。   所以一旦发觉身体有恙, 徐千屿自己先吓个半死。   徐千屿一把抓住郭义的手臂:“大哥不是道士么, 快请他来一趟。”   这种时候, 她迫切地想找到师兄, 方能安心。沈溯微定然知道怎么办。   郭义原本好声好气,一听闻要找郭恒,显见地脸色一变:“想都别想。”   说罢不顾徐千屿央求,将帘子拉起:“你乖乖躺着,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话音未落,谢妄真从眼梢一看,外面又有三道影拍在窗上。   他从路上便感知到追兵在后。情势迫人,拍窗声愈发激烈,一只惨白的手“咔嚓”破窗伸进来,从后面掐住谢妄真的脖子,叫他一个转身,如游鱼般滑出手心。   谢妄真伸掌一推,将它直挺挺推出去。另一道鬼影接替追来,一头撞在窗上。谢妄真的衣摆翻起,踩着桌子跃出窗外,同它们打斗起来。   徐千屿直挺挺地躺在帐中。   在黑暗处,蛊婆的魂魄如静风中的火焰一般强壮起来,她的四肢跟灌了铅一般向床里陷。徐千屿惊慌之下,手摁在蓬莱仙印上,只要求援,观察行走就能来救她,她却犹豫了一下。   倘一求援,一百分又没了,她杀个大蛊母才挣得一百分,很是不易。   趁现在她还清醒,应该来得及自救。   徐千屿咬咬牙挺坐起身,趁郭义没空管她,掀开帘子下床,朝着郭恒的屋子跌跌撞撞走过去。   庭院漆黑,她越走越快,不辨方向,撞入一个人怀里。   沈溯微一把扶住她肩膀,将她拉开些许。他正要去寻徐千屿,刚好碰上她。   月色之下,赵明棠的面如白釉,倒映着些青白的光,几乎泛出妖鬼般的颜色。她目光流转,笑看他一眼:“是你啊。”   徐千屿如冰雪灵动,她扮赵明棠,通身干净骄傲之气,眼下眼神却含风尘,有股说不出的违和。   沈溯微目光划过她的脸,旋即看向她身后,四面无人,自己跑出来的。   “走。”他单手解开披风,忽而将她一揽,带回自己屋里。   徐千屿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进了师兄的阁子里。四周门窗紧闭,她坐在她先前看到过那张别无装饰的素纱床上,被一股清净拂秽的沉香笼着。   虽松了口气,但黑暗之处,蛊婆又开始占据上风,她忙叫沈溯微:“哥哥……”   她体内的蛊婆“看”见墙上悬挂桃木剑,十分后悔和这人搭话,竟然误入道士居所;但已来了,只好小心藏匿徐千屿体内,只要不被发现,应也没事。   沈溯微闻她呼唤,转身端来一杯热茶,俯身递她:“喝吧。”   他见徐千屿神色不定,身上似有古怪,茶中化了一枚清心丹并一张除秽符,若是有事,他便可看出端倪;若是无事,喝了也好暖暖身。   徐千屿接过茶,体内却有一股力量迫使她撒开手,推拒开,强笑道:“我不渴。”   沈溯微垂眼看看茶杯,又看月色下赵明棠闪烁的眼神和眼下泪痣,忽然间握住她的手,半是喂半是灌,迫使她一口气饮尽了:“喝了。”   徐千屿不及吞咽,莫名呛了好几下,洒出不少茶水在衣襟上,抬手抹了抹唇,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唇上一抹晶亮的水痕。   沈溯微看见她神色惊诧,怕吓着了她,默然递上一只帕子。   徐千屿抓过来,刚擦一下,感觉到体内慢慢发热,四肢百骸如燃起火来。嵌入神魂的东西,被烤干剥落下来,躁动不安地在胸口冲撞,又向下沉到后背,她惊慌地看向沈溯微。   沈溯微静静看着她,目光因过于专注,寒凉得有些陌生,不像在看她,倒像透过她的身体注视内里之物。徐千屿头一次见他这般眼神,被这样盯着,如芒在背,仿佛已被刀划破肌肤,也有些害怕起来。   他不知何时召来那把薄薄的桃木剑,握在左手,锋刃向外。   沈溯微刚要举刀,赵明棠做出惊人举动。   她抬臂勾住沈溯微的脖子,将他拉下来,二人面孔咫尺之距。   蛊婆见沈溯微垂眸看她,并未推拒,顿了片刻,反揽住她腰,掀帘跪上塌来,她便驱使这幅身子向后一靠,蔑然一笑。   道士又如何?看来也是个假正经。这二人之间果然有异。她现在添柴加火,乱他心智,耳鬓厮磨之间,吐一口森寒冷气,连这道士的命也给她取走。   徐千屿再醒时,眼睛睁大,有些迷糊,她正面勾着沈溯微的脖子,手臂僵直打弯,收不回来。因为贴得太近,被迫将他皮肤和睫毛看得细致分明。   郭恒的相貌和师兄有七八分相似。平日里收敛在冰壳中的美,忽因打破距离而无所遁形。   他这薄唇,从不含笑意,显得冷淡禁欲,偏又是这般招人的殷红艳色,矛盾之至。   她视线转了转,干脆闭上眼睛。但空间狭小,他身上那股沉木香气无孔不入,倾压而下。   分明是观中清心除秽之香,聚拢起来,竟似露水百合,携了些溺人的攻击性,叫她手心和额头不由沁出冷汗。   沈溯微见她忽然闭眼,睫毛抖动,他专注诛魔时,反应要慢一些,单是看着她,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这走神时,赵明棠面孔生异,笼上股妖冶之气,张口吐一口冰寒之气,于空中凝成一只透明的蛊虫,飞速朝沈溯微爬来。   下一刻,蛊婆惊而睁眼。细小的冰针穿身,那蛊虫未凝成便被打散。   眼前人目色清明,眼带浓寒杀气。   蛊婆肝胆俱裂,挣扎着想抽出手臂,沈溯微忽然欺进一步,将她摁在怀里,床帐落下,遮住二人身形。   徐千屿偎在师兄微凉的怀中,感觉到他手指沿她的脊柱一节一节抚摸而下,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他要做什么,意识沉入灵池。   沈溯微手指果然停在她尾骨上,将她灵池冻结,神识探入。   徐千屿隔着冰壳,看见了两缕金色气流悬在冰壳外,如双头伏龙昂首,静静立着,而她的意识与之相比,则像是一只小雀,需要仰视眼前巨兽,她忍不住脱口叫他:‘师兄!’   徐千屿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一惊,她会传音了!   沈溯微亦是一怔。因为当日筑基时,徐千屿的意识只有萤火虫大小,忽聚忽散。而冰壳之内晃来晃去的意识光球已经比鸭梨大,熠熠生辉。竟进步如此之多。   二人之间,清晰可见一道黑雾,被冰壳冻结,如被夹住尾巴的鱼一般翻动挣扎。   蛊婆进入徐千屿身体内,是因她三魂七魄不全,便是俗称的“阴身”,缺失那一魄,恰给鬼祟留出藏匿的空隙,鬼祟占据这空隙,便是传说中“鬼上身”。   她藏在其中,本想伺机吃掉徐千屿剩下的的魂魄,占据这具躯体。谁知徐千屿的意识明亮得如火球一般,游来晃去,如看守一般捍守神魂前,烧得她不敢接近。   故而她只能趁意识光球转到另一边时动作,在外看来,便是一阵一阵,与徐千屿轮流支配这副躯壳。   片刻之前,符水将蛊婆从魄位上驱赶下来;徐千屿沉入灵池,意识陡然生辉,将她烧得缩小了一圈;现下又进来一道极强的神识,双面炙烤之下,这野鬼叫金光照得无所遁形,发出凄厉惨叫。   徐千屿发现这鬼怕意识,光球晃了晃,摇头摆尾,蓄势待发道:‘师兄,我们一前一后撞一下,岂不是将它挤死?’   蛊婆:……   沈溯微却微妙地停顿片刻:‘不行。’   ‘为何?’   ‘你闪开些。’沈溯微的神识道,‘别动。’   他这样说,徐千屿便理解为她的意识现在还不具备杀鬼的能力,虽有不甘,却也只好缓缓飞到一边。   那两缕神识陡然穿入冰球内,将蛊婆的鬼魂缠绕绞紧。   正在此时,门被撞开。沈溯微眼睫一动,神识尚在诛杀鬼魂,人却将已经入定的徐千屿抱起来平放床上,放下帘子遮住。   郭义已经冲了进来,沈溯微回首持剑将他拦住,道:“你要干什么?”   谢妄真强压怒火,冷眼看他:“大哥,明棠可是在你这里?”   “你的妻子,怎会在我这里。”沈溯微淡道,“深夜不就寝,到我这里发什么疯。”   谢妄真切齿,方才他好容易挣脱那三只鬼,回来发现徐千屿不见了,肝胆俱裂。循着气味,一路找来此处。   刚放下的心,又战栗起来。因为他闻到徐千屿的气味,分明就在郭恒室内,甚至在帐中。这二人究竟是何关系,竟叫她敢如此行事?都同她说了等他片刻,她竟趁他挨打时跑来旁人房中。   亦或者,是眼前这个修士,趁乱跑到他的房中将她带走?   “你敢叫我看看吗?”谢妄真目光冷沉,抬手一拨,剑尖嗡然震开,他迈步走进来,沈溯微身形一动,再度将他拦住。剑抬一寸,直指他咽喉。   谢妄真指节捏咯咯作响,黑沉沉的眼眸,含戾看他。   沈溯微陡然抬眼,那眼神和在房顶诛杀他那日一般无二,安静带煞,明亮如刀:“滚出去。”   话音未落,兵刃相见,二人在室内动起手来。   谢妄真操起笔架接住剑刃,一削两半,真气震得纸卷纷落。他身形一闪,想绕过他进屋内来,又叫沈溯微从后扯住袍角。   沈溯微是金丹后境,神识再进一步才是元婴,才有脱体分神之法。此时他神识尚在徐千屿体内诛杀蛊婆,手上阻挠谢妄真,尚能同步行进而不紊,全是平日练习一心两用的功效。   他面无表情,拖住谢妄真衣领,将他狠摔在案上。还能再分出一缕神识,探眼前人是何方神圣,为何借郭义身份还如此入戏,难道是针对徐千屿而来?   神识遭遇强大的阻力弹了出来,禁窥对方真身。   只知真郭义的神魂还活着,被挤在躯壳内瑟瑟发抖。暂不能杀他。   案塌木断,笔落镇纸碎,大动干戈,小厮循声跑来,还未尖叫,沈溯微道:“没事,出去。”   “二少爷,你还好……”   谢妄真抹了把唇角血,从一片狼藉中爬起,眼生邪戾,亦道:“滚出去。”   二人在外打斗剧烈,徐千屿沉入灵池,全未听到。   因为耳边全是那厉鬼蛊婆被消灭时的惨叫,令人头皮发麻,连那冰壳都震颤出了霜花状裂纹。   蛊婆敢上她的身,可恨至极。眼看师兄将蛊婆制住,徐千屿很想上去补两刀,但沈溯微不叫她动,她也不敢擅自乱动。   若是杀这恶鬼有她的一份,能积累多少分啊?单是在旁边看,未免有些可惜。   徐千屿想,既然她没有能力杀蛊婆,那等沈溯微将蛊婆杀死,她蹭点残羹冷炙总行吧。   正想着,便见那厉鬼大势已去,被神识绞散成无数股灰色烟气,从灿然如金网的神识缝隙中抖落出来。   徐千屿当机立断,光球飞扑过去,斜着从上到下,将那些烟气残尸全部收割,收进自己囊中。   顿时眼前光印明灭无数,如炸开烟花般,提示分数疯狂入帐。   分赚了,但徐千屿毫无反应。   她方才撞过去时,擦过沈溯微道神识,那一瞬间,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将她压倒,宛如坠入铁水中,瞬息融化成烟。她顿时空白一瞬,还以为自己的意识碎了。   随后沈溯微的神识飞速抽出,快得有些狼狈。   冰壳已无旁人神识,早就安静下来。   但是片刻之后,徐千屿方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感觉,如潮汐兜头,旋即一浪一浪铺陈开来。光球无法自已地战栗起来,开始惶恐乱飞,一头撞上了冰壳,随后玻璃珠一般沿着冰壳内壁滚落下来。   喝醉了似的光球战栗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动了,似乎变得瘫软,要向四面流淌。   沈溯微正与谢妄真打斗,神色一凝。   徐千屿的意识还是太弱。故而那感觉对他甚为微弱,如羽毛擦过,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胸口气血翻涌,心神纷乱。   他又掉阶了。   这一瞬,谢妄真寻到缺口,将他推开数步。走到床前抓住床帐,掀开床帐之时,沈溯微一把攥住他的手。   二人内力相抗,谢妄真叫他死死攥着,指骨欲碎,竟不能掀开一缝。   “怎么了,心虚了,不敢叫我看看?”谢妄真已经看到帐中红影,眼微微发红。   她真的敢躺在别人床帐里。   帐中,徐千屿眉头一蹙,听到耳畔的喧哗声,就在咫尺之距。   她停止入定,强行抽出神来,睁开眼睛,四肢软绵绵的,脑袋还有些眩晕。   “吵什么吵?”她坐起来,理了理头发,自己掀开床帐,见外面是一身冷气的郭义,有些诧异。   “你为何在这里?”郭义注视她的脸,咬紧齿根问。   “路上不舒服,便借大哥这里躺了一下,现下舒服多了。”徐千屿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道,“你为何这副表情?”   既然郭义不是原本的郭义,她便也不怕赵明棠深夜乱睡别处,伤他的心。   谢妄真冷笑:“躺了一下?”   “不然呢?”徐千屿也火了。   谢妄真凝视她,虽然嘴角勾着,但眼睛红得似只兔子,似在压抑某种情绪:“要不要我帮你拿面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   徐千屿一怔,摸上面颊。她的脸怎么了?   系统咳道:“就是有点红罢了。”   谢妄真看来,赵明棠此时面颊绯红,眸中含水,那原本狭长挑起的一双凌厉的眼眸,都迷蒙柔和了不少。   是什么样的不舒服,形似此状,他难免胡思乱想。   再想下去,怕要使魔王动怒了。   徐千屿还未开口,谢妄真便叫人推到一边,沈溯微看见她的脸色,亦顿一下,随后将她一把拉起,挡在背后。   徐千屿原本只是乏力,师兄雪白道袍上冷冷沉香飘进鼻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战栗起来,那残余的感觉顺着尾椎向上攀爬,脑袋一片混乱。   光球还瘫在地上飞不起来,试了几次,它似乎脱去她的掌控,忙传音入密:‘哥哥,我的意识……’   不是坏了吧。   ‘叫你不要碰神识。’沈溯微冷眼看谢妄真,语气似是斥责,但无言之后,终归稍冷的安抚,‘等一会儿应该就好。’   ‘哦,好。’知道会好,徐千屿放下心来,道,‘我们走吗?外面好像还有几个点心。’   ‘走。’沈溯微反手牵住她,灵力顺着徐千屿手心灌入,稳住她心神。   既知道对方奔着徐千屿来,他自是要护着本门弟子;遑论有师尊嘱托,若徐千屿入门,便是他唯一的师妹,待她比旁人更上心些,也是他应当。   他一旦打定主意,便不再反悔。抛了身份,叫郭恒做个恶人又有何妨。   谢妄真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冷笑道:“大哥,你这是何意?”   沈溯微道:“便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将徐千屿一拉,两人刚要离开,外面鬼影拍窗,乌云蔽月,鬼婴夜哭,声音尖锐诡异,成包围之姿。沈溯微回头,冷冷看向谢妄真:“你把人引过来了。”   谢妄真见这些恶鬼阴魂不散,也是诧异,惊怒道:“你如何知道是冲我来的?”   沈溯微看着鬼影:“我和赵明棠素无仇家,难道还是冲我们来的。”   作者有话说:   岛:本想去捡人头,弄坏了意识。(戳一戳躺在地上的光球)   意识: a w s l   微:(忍耐)下次不要这样了。 第74章 四伥鬼(三)   不及多说, 外面的鬼影破窗而入。   沈溯微抛了一枚灵泉珠,水面散下时,被他以御冰之力冻凝成透明屏障, 将他和徐千屿挡在里面。   道道阴风从屏障上越过, 奔向谢妄真。   谢妄真发现这些东西确是冲他来, 神色莫名,从颈上抓住一只湿冷的鬼爪用力丢甩出去,不得不转身奔逃。   沈溯微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向前一摊,把脸抵在了他背上。   他刚想回头, 下颌却停顿住,没动。   以徐千屿的个性,若不是特别不舒服, 不会靠他。温热呼吸和细微战栗从背上传来, 修士五感敏锐, 不必看, 也能大致想象出她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虽见过徐千屿脸红,那时是坦荡旁观, 这次是因他而起,心底到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感受。   徐千屿的意识掉落在地,是因为受到太大冲击,暂时失去了感知。过了一会儿, 同意识的联系才和感知同步回归, 如一簇她常燃放的“满天星”, 自尾椎沿着脊爬上来, 飞速擦过后颈, 最后在脑中轰然盛放, 延绵不散。   她第一次体会这种感受, 有外人在,尚能碍于面子强撑。等郭义走了,徐千屿惊慌之下,一时没站住,便靠在了沈溯微身上,吸入了致死量的沉香,眩晕中感觉师兄握住她的手腕忽然一紧,触感冰凉,然后听到他传音道:‘清心诀。’   徐千屿道:‘不会。’   那是外门弟子基础功课,哪能不会,她此时不想转动脑子,便一应推说不会。   沈溯微默了默,从开头念起道:“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说着,将她手拉起来,手心朝上,以指写字。写到一半,便放弃了。   徐千屿显然没听进去,手心渗出冷汗,冷涔涔地将他手指攥住,禁止他再写。   二人便这般静默地站着。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心念易如异藤四蔓,沈溯微闭目,自念半阙清心诀。   直到徐千屿的意识终于恢复如常,她将脸抬起,呆呆坐回了床板上,独自咂摸了一下方才的感受。   不能说是不适,反倒有些新奇。   半晌,她由衷地叹出一句惊天之语:“还想要。”   沈溯微的背影忽而僵住。   系统实在忍不住了:“不行不行。你知道这是干什么吗!在这个世界至少得是道侣才可以这样。”   徐千屿一怔。   沈溯微亦道:“据我所知,不能随便碰修士神识,此为亲密之举。”   “有多亲密?”   沈溯微原本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徐千屿心性纯然,本是无心之失,若她不知道,也好心无芥蒂地揭过。   但又怕徐千屿对旁人也像今日这样贸然举动,便据实相告:“就像当日在怜香坊看到的郭义同黎雪香那样。”   但他自己说到此处,亦觉艰涩,因为此事出格:“对不起。今日算作意外。”   徐千屿大吃一惊,郭义和黎雪香,可那两人……如何相较?听到沈溯微道歉,又觉哪里不对:“是我飞过去碰的你,那应是我说抱歉,你为什么反向我道歉?”   说着,便正式道:“哥哥,对不起。”   沈溯微无言以对。   两人相互道歉,气氛一时尴尬。   徐千屿还是不能将她和沈溯微同那日红罗帐内二人相对应,但零零散散想起蛊婆上身的时候,她曾勾着他的脖子,贴得很近的片段。   因与一贯认知相悖,记忆镀上一层妖异色彩,亦真亦幻。   过了一会儿,她想明白沈溯微为何同她道歉,因为她受到的“伤害”更大:“哥哥,你为什么没有感觉呢?”   “你的意识太弱。”沈溯微道。默了片刻,怕徐千屿觉得不公允,轻声纠正,“我有感觉。”   破道掉阶,如何不算有感觉。   徐千屿不吱声了。   “哥哥,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徐千屿重新梳发,将思维调回到花镜中,“你的东西,是不是也算我的。”   “……”   “你的丹药和符纸,能不能分我一点?”   蛊婆这次上身,实给她留下些阴影,她想要一些清心丹和除秽符以备不时之需。丹药、符纸很贵,她没带多少。   问观察行走要属违规,但问情夫——道士郭恒讨要,便不违规了。   沈溯微顿了一下,道:“在床板下面,你自己取。”   他转过来,看到徐千屿掀开床板,自五花八门的符纸中拿了两张定身符,两张除秽符,又禁不住将手伸向一张诛魔神符。   那诛魔神符拿金蝉的蝉翼做底,朱砂红的饕餮血绘制,价值千金,外观也是震撼人心的奢华美丽。徐千屿看了许久才敢拿起来,似觉得太过分,又放了回去。   徐千屿还在来回斟酌,忽然室内剑气生成风漩,将那些符纸掀起,每样卷起几张,在空中整成厚厚一沓,落在她手中。最上面便是两张诛魔神符。   徐千屿扭头,便见郭恒冷清的侧脸:“既然我的就算你的,何不随意取用。”   徐千屿一喜:“谢谢哥哥。”   “出去吧。”沈溯微拿起木剑道,“郭义还在外面,去看看他。”   “好。”徐千屿将符纸装好。   *   外面乌云蔽月,院中萦绕着一层灰蒙蒙的夜色。   徐千屿觉得今夜郭府似有不同,非但无人走动,连虫声也没有,安静得有些诡异。   宅院的砖瓦渡一层黯淡的青色光,灯笼也只零星亮着几盏,破败摇曳着,隐有鬼气。   徐千屿一连见到好几个不亮的灯笼,想同师兄说一说,一回头便将言语咽回腹中。   她身旁的白衣男人似未觉察她的视线,目视前方,静静地走着,走得很快,她这一路上是小跑着跟。月色下,郭恒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泛着光泽的惨白,好似被映照的雪地,眼睛则黑而无光,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徐千屿怕鬼,在这种环境下不由得过分敏感,转回头去,咽了咽口水,小声传音:‘师兄。’   沈溯微若在身旁,不论她是否说废话,总会回应她一下。   她等了一会儿,静静的,没有回音。   徐千屿背后陡生冷汗,与“郭恒”拉开些距离,鼓起勇气再看他一眼。   这次他似有觉察,缓缓低下头,一双空洞的眼看着她,瞳子如笔在纸上戳出的两颗黑窟窿:“明棠,你想说什么……”   徐千屿能说什么,一张除秽符用力拍上他的面门。   秽物太凶,那符纸蹿燃得不及,竟“啪”的一声炸了。郭恒的脑袋也跟着开了花,剩下的身体如蜡壳融化,烧得极快,却飞速超徐千屿扑来。   那万鸦壶需掀壶盖,徐千屿来不及动作,一面倒退,一面丢出一片诛魔神符。   神符在空中化归蝉翼,轻盈飞去,自己拍上秽物的脸。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   诛魔神符金光绽开,光芒炙热,刺得徐千屿半眯眼睛,在这照亮尘世污垢的金光中,看见了那东西真身:一个驼背瘦高男人的虚影,嘶鸣着,试图揭去他面上那一小片蝉翼。   他胸腔中间有一只赤红乌鸦,被金光刺得伤痕累累,扑着翅膀,淌血挣扎。   虚影是鬼,却有妖丹,又含魔气,故而会被诛魔神符所伤。   徐千屿摁下袖中箭,连发六针,故意微转手腕画了个麻花儿,将那乌鸦打成齑粉。   神符寂灭,化成灰烬,她的袖中箭也跟着消散了。   徐千屿冷眼看着掉在地上的一片纸人。   这纸人同她先前看到的蛊婆不同,是个驼背男人的小像。   纸人上丝线闪光,徐千屿有了经验,不敢将它砍断,单是捻了一下,顺着它看过去,想找到它的源头。   那蛛网一般的线交互缠绕,不知在那树干房檐间绕了多少下,最后一缕消失在天上。   耳畔有人嘿然一笑,将徐千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是那纸人在说话:“你就是那个阴身的修士?蛊婆真蠢,占了壳子竟也能被杀。”   “你是谁?什么是阴身?”   躺平在地上的纸人无风自动,自己左飘几步。   徐千屿忙向前一步,拿灵剑抵住它。   剑下纸人颤抖起来,喋喋怪笑,四面场景倏忽扭曲化烟,徐千屿脚下一空,好像掉进了什么地方,便知中计:方才它是故意引着自己走到阵心。   尘土散去,徐千屿拍拍裙子站起来,这地方四面漆黑,摸起来身旁石壁冷硬,如一处地宫。徐千屿掀开壶盖,放出几只火鸦。有跳舞的火鸦照明,外加系统陪伴,徐千屿倒也不是很怕。   手腕上蓬莱仙印还在,她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不了就求援。   她摸着石壁向前走,忽闻得婴孩啼哭由远及近。   声音凄厉,回荡在石壁中,听得久了,竟有些分不清是婴啼还是猫叫。   徐千屿果断地调个头,换个方向走。   蛊虫和蛊母,乌鸦和驼背男人,这些东西好似都是妖魔与鬼拼凑成的。   她可不想看到和猫融为一体的婴孩鬼魂。   前后石道相似,走了一会儿,又听闻前方鬼婴哭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大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令胸腔内气血翻涌。   徐千屿停下,此处宛如迷魂阵,前路变幻,走来走去,竟是“鬼打墙”。   这时,火鸦微弱的暖红色光芒照着坐着石阶上的一人,那人形容稍有狼狈,看清了她的脸,便走了过来,一对黑眸闪烁:“明棠?”   徐千屿见他接近,迎面拍了他一张除秽符,谢妄真闭上眼,符纸从他额头滑落:“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徐千屿将掉落在地符捡起来,吹了吹,揣回怀里,符她还要用,“我以为你是鬼变的。”   谢妄真嘴角一翘,讥诮道,“你不是有大哥护着吗,怎么也进来了?”   徐千屿却心想,郭义果真有点本事。他找到的这这处阵中石阶,哭声最小,只能听见幽幽几缕。她便坐在了离他稍远一些的石阶上:“若不是你将鬼招来,我怎么会被连累。”   谢妄真冷然一笑:“你若不去救黎雪香,好好地在家洗头,我会去接你么。”   “小姐。”他垂下长睫,语气不明,“我发觉,每次见到你,我都会倒霉。”   说着,胸口被徐见素和沈溯微两人留下的剑伤隐隐作痛,他浅浅咳嗽起来。   徐千屿看过来的眼神含着戒备。   郭义怎么也喊“小姐”?   再回想此人种种行径,确实有些熟悉。再想一想,陆呦进了水月花境,将谢妄真带进来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若真是谢妄真,为何他要附身郭义,而不跟提篮圣女在一块?现在还召来了一堆鬼,很是奇怪。徐千屿道:“它们为什么杀你?”   谢妄真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徐千屿见他神色乖戾,却不见颓然,便问:“你知道怎么出去?”   “当然有办法出去。”谢妄真道,“不过现在还不能。”   徐千屿刚想问为何,谢妄真便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神色冷凝:“你背后有东西,坐过来一些。”   徐千屿感觉到脖子上有冷气拂过。   火鸦吓得乱窜,故而墙上影子也来回摇晃。   她没有动,反手抽出灵剑一砍。   听到纸片掉落的声音,徐千屿已经见怪不怪,只看着自己的灵剑。砍一下,一下灵剑上的蓝色光芒黯淡许多,火鸦也慢慢成了灰烬,她被迫重新放出几只新的。   原来此处至阴,没有一点灵气。   故而法器在消逝,她灵池内的灵气也在极速消耗着。   徐千屿赶紧从法印求援,怕一会儿连求援的灵气都无法支撑。   掉落在地的纸人,不知何时又慢慢鼓起,发出幽幽窃笑,吸收她的阳气。   徐千屿心焦中,又砍它一剑,也不管身旁到底是否是谢妄真,同郭义道:“你总不能光坐着看吧。不如我们合作一下。你杀一次,我杀一次。”   郭义冷笑一声,没有做声。   徐千屿心知,只要线牵着纸人,这鬼便杀不死:杀死了会变成纸人,过一会儿,纸人又变成了鬼。反反复复,只会消耗灵气而已。修士修真,依靠灵气,待灵气耗尽,岂不是任人宰割?   除非像对付蛊婆一样,将纸人烧了,方能彻底。   但若如此,她便有被上身的危险。竟是左右为难。   观察行走也不知何时能来,两人分担一下,还能支撑得久一些。   只是人心难测,郭义未必配合。   过了一会儿,那高个驼背的鬼再度飘起,谢妄真一双眸黑漆漆,能将这无实形之物看得分明,凌空抓住它脖颈。   纸人落在谢妄真手心,他苍白的手握着线,竟“啪”地一下将它拽断了。   纸人飘落在徐千屿脚下。力量之源已断,不能恢复如常了。   上次她砍断此线,对己身伤害极大,郭义竟直接将它拽断了。徐千屿不禁看他一眼。   谢妄真坐回石阶上,同徐千屿道:“不是你说的么,你杀一次,我杀一次,我杀完了。”   徐千屿没顾上听他说什么。   那断掉的线上,有残留的一星金光顺着断线飞速划下,金光沐浴过纸人周身,纸人突然自底部烧了起来。   徐千屿忙想将它踩灭,那纸人却突然开口:“明棠。”   冷而沉,是郭恒的声音!   徐千屿懂了,沈溯微的神识顺着纸人牵线寻过来了。   是他烧此纸人,是为诛杀此鬼。   那纸人烧尽,驼背男鬼得了自由,鬼魂被神识紧紧缠绕,逃出一缕残魂,见徐千屿蹲在旁边,一头钻进眼前阴身。   徐千屿感觉到四肢一沉,已有经验,赶忙喂了自己一颗清心丹,旋即闭目沉入灵池。   师兄先前留下的那冰壳还在。   冰壳之外,沈溯微的神识将这鬼魂杀灭。   这一缕神识循着牵线赴远而来,故而光辉很淡,也极细,和上次不同,像一缕细长的金蕊。   它飘过来,靠近了冰壳。   徐千屿的意识光球还识得他的气息,摇摇晃晃地飞了过去。   沈溯微的神识立刻向后靠去,见她停在冰壳内,如一轮安静的小月亮,便又缓缓靠近冰壳外,停住了,似欲言又止,又似有所顾忌。   徐千屿正犹豫要不要出了冰壳,再贴近一些,师兄的这缕神识忽而浅浅探入冰壳,将什么东西推给了徐千屿的意识,随后立刻抽出。   徐千屿忽而被加了许多分,才知道推过来的东西是鬼魂残躯,被她的意识烧死了,故而算作了她的。   这一次没有触上,她的意识单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热意,又迅速瓦解。   靠得最近时,沈溯微道:‘等我一刻钟。’   只来得及留下此句话,那缕神识便消散了。 第75章 四伥鬼(四)   当时沈溯微一经过院中那处树篱, 便感知到身旁徐千屿的气息由暖转寒。   他侧过头,忽然将她挟住。   “赵明棠”转过面孔,轻快含笑道:“哥哥, 怎么啦?”   她张口说话时, 口中赫然躺着一条紫色的三角蛇信。   沈溯微面色冷肃, 一剑刺她心口,那女鬼瞬间化为烟雾窜出几尺,阴风绕着他面孔飞了几圈,洒下忽远忽近的笑声, 换了种柔媚声线道:“无情道修士就是无趣,我叫你一声哥哥,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沈溯微略一思忖, 徐千屿整日“哥哥”来去, 是骄纵的, 明媚的, 不掺私情的,虽别扭, 听久了亦有些可爱。   若换成旁人,方知暧昧浑浊,哪里都不妥当,惹人生厌。   他手中燃烧的符纸飞出, 含着劲力, 斜擦过檐下摇摆晃动的一排灯笼, 跳着将不亮的一盏盏点亮起来。   点至最后一盏, 最后一角符纸一翘, 恰烧成灰烬坠落地上。   那女鬼在院中盘旋两圈, 见他祭符却不来杀鬼, 反在那里四面点灯,便“嘻嘻”一笑。   阴风刮过游廊,她故意将点起的灯笼“噗噗”全部熄灭。   天上云层聚散,晦明变化,沈溯微面上不见生气,竟若有若无勾了一下唇角,是个极冷的笑。   木剑祭出,女鬼尖笑奔逃。剑穿树而过,那未经修建的枝叶大片大片抖落在地。   剑回到沈溯微手上,缠了好几圈牵线,纸人也挂在剑上。   沈溯微将它摘下,纸人一动,忽地蹭了蹭他手指。这纸人画就一双弯弯媚眼,诡异含笑:“生气么?生气就杀了我吧,最好将我烧了!”   他却将纸人一丢,转瞬身形不见。   纸人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看他飞到天上,“哎呀”一摆,懊悔不已,“不好,原来他是冲着主人来的。”   空中云层聚散,扭成个漩涡,露出中间一点亮光。沈溯微神形合一,顺着牵线追去,在漩涡闭合之前跃上云层,道袍翻飞。   方才他一出门,便觉郭府院落中灵气少了许多,又见鬼能神不知鬼不觉换了身边的人,便猜测此中有阵。   眼前灵气充沛,灵气化为无数萤火虫向上飘升,果然是五色聚灵阵。   在暗沉的五色云层上,他看到了盘腿坐在阵心的牵线女童。   “笨东西!”女童一双铅黑的眼看向云下,拳头紧握,胸腔起伏。   她在骂那女鬼。   此间有阵,其中卦象是她精心布置。沈溯微点灯,正是在破阵。女鬼灭灯,更是助他一臂之力,将阵全部打乱。   原指望女鬼拖住这修士片刻,没用就算了,反叫他追到上层来!   聚灵阵神似一个纺锤,上下窄,中间宽。下面的灵气会被吸收,源源不断地送到上层。   沈溯微心道,此为上层,郭府是中层,那么下层在何处?   徐千屿不在中层,亦不在上层,不会被送到下层去了吧。   那处灵气枯竭,时间久了,恐难以为继,需速战速决。   沈溯微剑指女童道:“我未曾干涉你寻仇,为何伤我蓬莱弟子?”   这女童抬起脸,她发型繁复,脸蛋苍白,流转的黑气组成飘带,像背着一双巨大的蝴蝶翅膀。若非一双眼没有眼白,有些诡异,算得上是面庞可爱。   “我没有针对蓬莱弟子,是她自己笨,掉进陷阱里。”那女童恶意道,“我是在针对你。”   说罢,她身上盘着那条黑气忽如巨蟒游走,化一道梭剑朝他冲来。   沈溯微动也不动,手中木剑一分为三,首尾相接,组成个金光闪烁的盾牌,将他鬓边发丝照亮。   巨蟒没入半个,忽而便乱颤起来,用力拔了出来,但只拔出半截,另半截竟已被生吞。女童大惊,一手将它抓回,这魔蛇却已死了,软软垂落下来。   似乎惊讶于对方的手段残酷,她道:“你竟然!奇怪,你为何同我看到的……不一样。”   那三剑调转锋刃,朝她面门攻过来:“蓬莱弟子在何处?”   有看不见的东西挡在了女童前面,女鬼“啊呦”一声,险被打得神形俱灭,化回一张满脸血痕的纸人,坠在女童腰间,讨好地摆来摆去。   女鬼如此一番动作,沈溯微终于看清女童腰间还有另外两根线,本应该悬着相似的纸人,此时却只有线。那纸人恐被派出去对付徐千屿,他便分两缕神识顺线去寻。   他方才手下容情,没有打死女鬼,女童便也没有阻拦他的神识,只是看着前方,喃喃道,“真有意思,你们两个,一个天谴之人,一个天缺之人。”   沈溯微忽而一剑逼近她:“何为天缺?”   “你为何只问天缺?”女童奇道,“难道你知道自己是天谴之人。”   沈溯微心中一刺,既有人看穿他的过去,旧事重提,周遭仿若暗下几分,如梦魇萦绕,他面无表情,剑尖向上抬了几寸,挪动到她双目前:“你这双眼睛,魔气萦绕。我既是修士,便当诛魔。反正我已是天谴之人,就算剜了,总也不会再加罪责。”   女童一慌,忽然仰头尖啸,如穿云箭,连那女鬼都捂住了耳朵:“你敢伤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会将你们蓬莱屠灭为我报仇!”   沈溯微想了一想,道:“听闻百年前有修士以妖入道,俘虏妖鬼无数,划西面地为妖域,自封‘妖域主人’,是你爹?”   妖域主人名叫孚绍,最初是符修,精通以后,能将妖魔封在纸人中,为座下伥鬼为他驱使。   他未曾成婚,将培育出来的妖鬼认作儿子、女儿,据说已有一百多个孩子。妖域偏远,原本也未成气候,只是近些年孚绍新得了一个“女儿”,叫做孚菱纱,生有一双能预知未来的眼睛。   根据孚菱纱所言,孚绍为排除障碍,杀伤了不少据说未来会攻打妖域的修士,如此便犯下众怒了。   她说针对他,也许是因为他日后也会参与攻打妖域,这倒很有可能。近年来妖域伥鬼作乱,四大仙门原也商讨派弟子讨伐妖域了。   只是孚菱纱恐怕很少离开妖域,还十分天真,只带着四只伥鬼,如何奈何得了金丹修士。   女童不吭声,沈溯微也不将剑移开。   她这天赋极耗灵气,今天预知魔王百年后所谓,又看到沈溯微十几年后所为,灵气已经耗尽,故而必须用聚灵阵支撑,但聚灵阵方才已被沈溯微所破,四处漏气,不能支撑她出手了。   眼前剑刃上的金光将她刺得流出血泪,女童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睛,道:“天缺,便是魂魄不全。常人只会丢魂,不影响七情六欲。此人丢魄,残缺不全,故叫天缺。你那师妹天缺,与你相关,与剑相关,与所有人相关。”   沈溯微心中微震:“与我相关?”   他忽而想到先前看到的那些徐千屿同他的幻象,本以为那是心魔作祟,但徐千屿的确缺少一魄,难道那是从前发生过的事情?   他与徐千屿曾经师兄妹相称,他也曾入无情道,复又破道。   “再多的我也看不到了。”女童道,“你不想听听你的天谴吗?”   “不必。”沈溯微刚收了剑,天际传来嘶鸣,红光漫天,一只巨大的火鹮展翅飞来,威压迫近,云层都被染得火红。女童舒了口气道:“你终于来了!”   原来方才她仰头尖啸,是在趁机向妖族求援。   沈溯微见此妖修为极高,暗道不好,凝神拔剑,便见那火鹮落在地上,倏忽化成了一身彩羽锦衣的芳华楼主柳易安,他打着哈欠道:“何人扰我休息啊?”   女童指着沈溯微道:“伯伯,他要杀我,快帮我杀他。”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无言。柳易安歪头,见此人面熟,像极了徐冰来座下那个三弟子:“……”   柳易安眼珠一转,化作火鹮朝着沈溯微扑过去。   二人相斗时,孚菱纱捻诀,趁机想修补聚灵阵,可不出半刻钟,柳易安自己回来了,翩然落地道:“他跑了,我没追上。”   孚菱纱大怒:“他不过是金丹后境,你已经半步化神,怎会追不上他?是你故意放走他!”   “没追上便是没追上,哪儿那么多话。”柳易安不悦道,“小丫头,我已经活一千岁,长幼有序,你深夜劳动我,不道一声谢也便算了,反对我横加斥责,孚绍真是将你教得没有礼貌。好了,你既然如此麻烦我,得送我点好东西赔罪吧?”   “这个皮影人有点意思。”柳易安目光落在她腰间纸人上,手指一勾,纸人便到了他手中,“我拿走了,回去改造一番,必能卖个好价钱。”   那女鬼揣在他布袋里,嘎吱探出半个身子:“主人,救命啊!”   “吵闹。”柳易安将其摁回去,不顾女鬼呼救,转眼便消失了。   孚菱纱气得身子颤抖,心道:“他与蓬莱,原本就是一伙的,两个人合起来欺负我,实在可恨。”   又想,沈溯微跑了,定然是去搭救那个师妹。若是他破坏聚灵阵底层,魔王便也跟着得了便宜,得将他制住,再去告知爹爹。   于是她闭目,将聚灵阵上层所有灵气沿牵线灌入那唯一剩下的鬼婴身上。随后扯断牵线,脚尖一点,逃回妖域。   *   师兄说一刻钟内来,徐千屿害怕浪费火鸦,便将万鸦壶收起,摸黑坐在阶上,等沈溯微来。   原本她和郭义相安无事,远处猫叫忽然声嘶力竭,迫近眼前,什么东西迎面扑了过来,谢妄真忽然一动,将她拉到一旁,那东西便从她身旁擦过去。   徐千屿甩过一张符纸,符纸爆开的瞬间,她在石壁上看见一个在地上爬动的影子,影被投射得极大,它形似婴孩,但四肢着地,口中发出凄厉叫声。   也不知这鬼婴为何突然发狂。它凶猛异常,竟无惧诛魔神符。此举反倒激发它周身煞气,它凄厉叫一声,再度飞来。   谢妄真身形闪动,拉着徐千屿靠在另一处石壁上。鬼婴的指爪刮破他的衣服,似乎也抓伤他的背,郭义暗骂一声。随后徐千屿在他怀里,嗅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 第76章 四伥鬼(五)   徐千屿仰头道:“你先前说有办法离开此处, 倒是快点使出来啊。”   谢妄真将她圈在墙上,低头看她,小声笑道:“你安静些, 别又招了他。”   那猫叫得更加凄厉了。   徐千屿道:“也不知道是我招它, 还是你在招它。”   谢妄真没想到他屈尊保护小姐, 她反倒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徐千屿道:“再拖下去,灵气耗尽怎么办?”   谢妄真在黑暗中静静嗅着她身上气息, 语气轻佻:“灵气耗尽,我就将你吃了。”   他俊俏的面容上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颇有些邪气。   岂料话音未落, 身上狠狠挨了一鞭。   因空间狭小, 打神鞭被徐千屿折起一半, 自右肩抽到他左下腹, 一声脆响。谢妄真毫无防备,直跌出去。此鞭透过皮肉直打神魂, 剧痛难捱,他胸中血气翻涌,咬紧牙关,浑身颤抖起来。   缓过神来, 他刚要起身, 徐千屿放全鞭子, 又狠狠给他一鞭, 再度将他打在地上。   谢妄真难以置信地抬头望, 阴影笼罩着赵明棠一张冷峭的脸, 她双目上挑, 眼角、嘴角都是尖角,如裁切得尖锐的叶刀。   她紧绷的时候,又让他想起那日一身红衣大闹婚礼的赵明棠,将红穿出了一股危险的冷色,像是漾开的鲜血。   更让他惊讶的是,徐千屿背贴墙壁,十分警惕地看着他,整个人似只炸毛应激的猫。   徐千屿怕他。   每次见她,都会新增伤痛,叫魔王很是恼怒。但见到她眼中恐惧,不知怎么的,比看到她挑衅,还要让他不舒服。   “你怕我?”谢妄真冷冷抹去唇边血迹,语气有些黯然,“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便将我伤成这样。你对旁人也是这样么?”   徐千屿如何知道他是否在玩笑,只知道这种事情他确实做得出,上一世他便差点儿将她吃了,故而先给他两鞭:“因为我讨厌你,所以唯独对你这样。”   “你讨厌我。”谢妄真点点头,她总算承认了。但毕竟心中不甘,语气便有些沉,一双黑眸针锋相对地看着他,“小姐,我不仅是薛泠,是小乙,我还是你想的那个人,你讨厌的是哪一个?”   “谢妄真。”徐千屿道,“我都讨厌。”   但没想到薛泠也是他,还叫他抽了一鞭子,晦气。   听到她叫出自己名字,谢妄真笑了笑,问道:“你到底为何讨厌谢妄真?”   “我做了梦。”徐千屿道,“在梦里,你对不起我,故而我跟你有仇。”   谢妄真欲言又止,颇有些冤枉,怎么也想不到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偏生她说得一字一顿,极为认真。   魔王的血流到地上,沾染了鬼婴,它忽而发狂扑上来,扼住了谢妄真的喉咙,竟又变大数倍,叫声凄厉,如凶兽般。   徐千屿见谢妄真与看不见的猫声鬼婴苦苦搏斗,几发不出声音,惊惧地退了一步,心道,果然是谢妄真招它的。但不知这鬼为何要杀他?   谢妄真青筋暴起,面浮煞气,艰难地将手伸到颈前,正欲摘下镇魂锁,放出魔王之力,却忽而一惊。   灵剑当空斩下,鬼婴惨叫一声,被劈成两半。   他颈上桎梏一松,新鲜空气涌入,睁眼便见一道持剑的红影。   地宫无风,而剑生风。徐千屿左手持鞭,右手手持淡蓝色灵剑,襦裙飘带迎风,额前碎发与发上缠绕得红绫亦在空中徐徐摆动,说不出的灵动。比在水家时的骄矜,更添一份坚毅从容。   似风不可拘束。   谢妄真见她手中灵剑黯淡,彻底消去,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起身道:“你跟我有仇,何不叫他杀我?难道你们修士,都是这般以德报怨吗?”   “我知道了。”他猜测原因,讥诮地勾起嘴角,“你搭救我,是为了保护郭义。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想到此处,他妒火焚起,几乎想杀了郭义,又生生忍住。   实际上,徐千屿既是为了郭义的躯壳,也是为了谢妄真的神魂。毕竟他身上还有无真的魂魄,不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但是她不想与谢妄真说话,便任他自言自语。   徐千屿手上捏着纸人,似在思索什么,忽然将它放进万鸦壶里蘸蘸,将其点着了。   谢妄真面色一变:“赵明棠,别烧!”   若又像上次一般被上身,他可不会驱鬼。若鬼婴套着小姐的壳子来杀他,他动手不动手呢?   净给他找些麻烦。   徐千屿置若罔闻,将扭曲融化的纸人丢进万鸦壶内,彻底烧成灰烬,目光被火映照得极亮。   一来,她旁观两次驱鬼过程,已学了个大概,总不能次次等别人搭救。这鬼婴耗尽了她的灵剑,她不愿重复纠缠,想自己将它杀灭。   二来沈溯微快到了,若她真有什么事,师兄可以救她。   徐千屿先给口中塞了一颗清心丹,凝神做好准备。   很快那壶中震动,传来压抑的惨叫,地宫中很快阴风呼啸。一只冰凉的小手按在她的后颈上,随后冷气倏忽灌进渗透,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   徐千屿将清心丹咬碎吞咽下去,抬起僵直的手臂,猛地给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除秽符。   她看到谢妄真的眼睛,被符文金光照成浅浅的琥珀色,闪动着惊讶的情绪。   *   且说蓬莱仙宗,映画阵前,长老们观战十日。有五组弟子已完成任务,这五名优胜者,分别被四个长老看中,收入门下。另有三组还在进行中。   众人有些疲乏,唯独花青伞看的认真,敲敲桌案,道:“怎么许久不见她?”   林近:“谁?”   “十四岁才入宗门的那个小废物。”   林近心中叫苦,她还是记徐千屿的仇。掌门闭关之前,特地嘱咐他将徐千屿那组画面藏了,现在花青伞当众提起,不得不切过去。   花青伞冷笑道:“得多少分了,何必藏着掖着,给大伙看看啊。”   先出来的是法阵计分。   花青伞忽然坐直,生生一惊。因为八组弟子中,最多也不过得了几百分。徐千屿竟是其中唯一一个上千的。   “一千分啊!”众人嗡嗡议论道。   “徐千屿,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真当是十四岁才入门,先前没有根基?”   一旁的萧长青皱了皱眉,陆呦的提篮圣女才三百分出头。这个徐千屿分明十四岁才入宗门,按理说跟废物无异,怎会高出这么多,可是作弊了?   可恨她抢了陆呦的风头。   花青伞还在震惊中,尚未说出话来,却有其他有长老道:“按说各组难度等同,不该有超出平均这么多的得分。这弟子分数有异,当好好核查一下。”   “正是,不合理啊。”   萧长青亦道:“我宗门清正,不能助长作弊之风。”   林近道:“此言差矣,这位千屿小姑娘入门虽晚,却十足勤奋,在练剑擂台上可是有名有姓,便是得了这么多分,也不能说她是作弊啊。”   萧长青冷哼,捋着胡子不说话。   此时金色评分散去,显出花镜中徐千屿的画面,众人哗然:“啊,这,她竟是个阴身!”   纷纷议论中,花青伞反而冷嗤:“阴身怎么了,没见过世面,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林近亦摇扇道:“常有幼年受惊者,失落了魂魄。或八字太轻,能看到邪祟。这世间阴身者也不少。”   汪长老道:“可灵气是极阳之物,与邪祟相悖,按说修士不应有阴身啊。”   易长老道:“阴身易被秽物附身,就是心思清正的修士都要防着入魇,她这样,如何入得了内门?还是趁早取消了资格吧。”   “谁敢。”林近刚要开口,花青伞便一拍桌子,斥道,“阴身怎么啦?不还是人吗。谁规定阴身不能进内门。”   花青伞脾性古怪,那两人叫她噎得说不出话,嘟囔道:“在说弟子,又未说你。花长老莫要太激动了。”   花青伞以妖入道,一路行来受尽白眼,深知人对与大众不同之物偏见之重,见此等偏见行事,便又想起自己受过的苦,抱臂道:“好哇,既然阴身是心思不清正,不能进内门。那我还是妖,更是心思难测,便也没资格做蓬莱的长老了,你们一纸符咒将我打散了算了。”   众人忙劝她息怒。   “花长老说的正是。”林近将话题拉回来,指着映画阵道,“你看她意识如此明亮,可见是苦修内功,难得可贵。”   众人看向映画阵,这下不好,纷纷骇然,有人拔剑,室内一时战意盎然:“可她这是在干什么!”   徐千屿沉在灵池内。   鬼婴叫符纸从魄位上赶下来,困在冰壳内。它趴在地上,阴沉地与徐千屿的意识对峙。   她现在能看到它的外貌了,鬼婴有小猫大小,四肢着地,周身萦绕一团黑气,一双眼只有眼白,乍看有些骇人。   徐千屿的意识朝他狠狠撞过去。   意识明亮灼人,还没靠近,鬼婴凄厉地一喊,黑气在她灵池周围疯狂逃窜。   徐千屿感觉到凉意席卷周身,僵劲不能动,原来是额上符纸摇摇欲坠,她又给自己贴一张,随后将将剩下的符纸艰难地丢给谢妄真。   谢妄真伸手一接,见她身子战栗,瞳孔忽大忽小,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见她不对,便给她额上贴一张符纸,制住里面的鬼魂。   可是她怎么如此胆大,为了杀鬼,竟敢以身饲鬼。   徐千屿的意识追了两圈,总算如猫扑耗子般逮住那只鬼婴。   她的意识虽然没有师兄的神识厉害,但也能将那团黑气灼出个火洞,它剧烈地挣扎起来。   过了片刻,那物渐渐缩小,裹身的黑气全被烧尽,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婴孩虚影。它身子几近透明,张开双臂,上气不接下气地啼哭,哭声微弱。   徐千屿的意识盯了它一会儿,心里一酸,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不知怎么想的,光球缓缓地接近,贴住了它。   这次鬼婴没有挣扎。它停止哭泣,伸臂轻轻抱住了温暖的光球,随即被明亮的意识全然裹住,虚影消失了。   然而在映画阵中,长老们看来,徐千屿的意识,把一只鬼给生吞了!   前面才说阴身易被邪祟左右心神,她便行如此骇人之事,在修士看来,应该立刻阻止。   便有人想将神识探入映画阵,打断这一切,把鬼魂抖出来。   偏生花青伞阻拦道:“别动她。”   有人不满道:“果然花长老偏袒这种邪魅东西,倘若造成什么后果,你可负责么?”   “谁在对花长老无礼?”来人进门便扬声道。   “掌门?”众人齐齐回头。徐冰来一头霜白长发拖至袍角,额心剑印加深,成了银白,狭长金眸之中无欲无情,隐有仙人姿态。   花青伞轻哼一声。   他带给整个室内冷肃威压。徐冰来受了神雷,已臻半步化神境界,令诸位长老鸦雀无声。   易长老还是道:“掌门,我等不出手,徐千屿若是结出鬼胎入魇。那便是秽物啊!”   徐冰来冷眼看向映画阵,口中道:“且等等看。”   众人屏息观看,过了一会儿,徐千屿的意识漂浮着,非但没有淬灭,反而增大了一圈,变得更加明亮。   于其上忽然戳出了几个小小的尖角,仿佛生出了手和脚,像只小乌龟一般,手脚并用地刨着,慢悠悠地回到了冰壳内。   一片寂静中,花青伞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   花青伞扭过骷髅头,欣赏其他人或惊愕或妒忌的脸,第一次因徐千屿的争气,而觉得她如此顺眼。   “她有此种体质,上千分也不足为奇。”花青伞道,“她虽是阴身,却有纯阳意识。凡与她意识相碰之物,全都会被她收为己用。”   “上一个这样的人,还是大混战时我师姐花凉雨。她可是九州出了名的万人迷,人人都想送修为给她。将来她不必结金丹,可直奔元婴。你们看到她意识了么,现下可是有手有脚了。”   “你们这些人哪,有多少人结个丹都花了半辈子,还有脸指指点点,说别人是秽物。”   “跨过金丹?”虽然有所控制,仍有不少人的面孔嫉妒到扭曲,不得不喝下两口冷茶清醒片刻。   徐冰来亦松口气,心里骂道,徐千屿这丫头老是出些幺蛾子,叫人胆战心惊。   又想,她看着活蹦乱跳,竟魂魄不全?就连他最虚弱的女儿徐芊芊的魂魄都是完整的,徐千屿却是个阴身。   难道是水家没将她养好,叫她幼儿时受过惊吓?   胡乱想着,他心里头一次掠过一丝难言心绪。   不过只要进了内门,悉心调,教,这点残缺不算大事。她有这种特殊体质,更是意外之喜。听着周围人赞许一片,徐冰来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饮茶。   下一刻,他便笑不出了。花青伞指着徐千屿大声道:“她我要了。”   林近扑哧笑了,瞥一眼徐冰来神色,赶忙掩口。   “你说什么?”徐冰来惊诧道。   “掌门,我说我要收她为徒。”花青伞道,“按照门规,各组优胜者,由未收徒的长老优先挑选,你可还记得?”   蓬莱确实有这一门规,此举是为照顾长老,防止掌门垄断优秀的弟子。   徐冰来有点缺氧:“不是,你跟她素有仇怨……”   “是有些怨仇。”花青伞置之不理,“不过,我一向是有仇报仇眸,有冤报冤。待教训完了她,再好好调教,叫她早日步入元婴真君境界。”   “……我觉得不妥。”徐冰来余光瞥见兵器库长老芳铮举手,以为他要说句公道话,便道,“芳铮,你说。”   芳铮憨厚一笑:“掌门,我也想要,徐徐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冰来难以置信地冷笑一声,打断,“你想要她?就你这样子,你压得住她吗?”   芳铮满面通红,只剩尴尬的笑。   就是因为他性子太好说话,才想要一个厉害些的弟子。这样往后遇到该出头的事,就可以让弟子出马了。   花青伞道:“你是炼器的,她是剑修,你少耽搁她了。”   芳铮憋了半天道:“那你、你还是符修啊。”   徐冰来重重一搁茶杯,冷道:“别吵了。本尊打算让徐千屿拜我门下。”   那两人一齐回头。花青伞道:“凭什么?你都有三个弟子了,你占那么多,教得出来么?”   “实不相瞒,”徐冰来喝了一口茶压住上涌的怒火,“徐千屿,她是我的亲戚。”   花青伞:“你断绝红尘百年,哪来的亲戚?”   ……   这些争论,徐千屿全然不知。   她抱住鬼婴之后,灵池骤然扩大一圈,充盈的灵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整个人仿佛饱睡了一天一夜,有身体轻盈、心明气清之感。   她缓缓睁眼,便看到阵破了,提篮圣女正跪在地上,扶着受了鞭伤的郭义。   “你们……”   谢妄真见她醒来,轻轻挣开陆呦:“赵明棠,你没事吧……”   陆呦简直要崩溃,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谢妄真,还破阵把他救出来,结果他与赵明棠在一起。他怎么总是与赵明棠纠缠不清?   提篮圣女拧眉,控诉道:“他身上……是你打的?你怎么下手这样狠?”   徐千屿揭掉头上符纸,掠过她,向谢妄真伸出手:“符纸还给我,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说:   徐冰来:虽然但是,我有四个弟子,三个都是我自己生的,有种你也生。   花青伞:呵呵。   —   师兄在赶来的路上。 第77章 四伥鬼(六)   谢妄真黑眸复杂地看着徐千屿, 从怀中掏出符纸,放在她手心。他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似想说些什么, 忽然拽下脖颈上悬挂的银锁, 真身奔逃。   下一刻郭恒的身形闪现, 周遭温度都降下几分。   沈溯微确认徐千屿安好,转头见不省人事趴在地上的郭义,眸光微动,拂去他身上魔气。提篮圣女反应过来, 连忙一同蹲下,道:“我可以为他疗伤。”   沈溯微给郭义口中塞一枚仙丹,将他收进芥子金珠内, 转头瞥向提篮圣女。   这一眼, 陆呦微微屏息。   自一周目任务失败, 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沈溯微。   三师兄的姿容秀美出尘, 但气质太冷,不可冒犯。   虽然知道三师兄最后会为她大战魔王, 但攻略成功前每次见他,都有些忐忑。因为他眼梢带剑锋,似窥破红尘,会不着痕迹将人隔绝开。   不过想到前世在内门相处的种种, 陆呦还是有些信心, 知道沈溯微欣赏正直努力的弟子, 今见了观察行走, 更想要表现, 便讲起了破阵的经历。   沈溯微在郭恒身份下气度冷沉, 静静听完:“聚灵阵是圣女破的?”   提篮圣女羞怯道:“是啊, 我见此处有异,单是踏足此地,想勉力一试,没想到它就破了。”   沈溯微没有作声。   他早先已经将聚灵阵打破,一段时间后下层会自行破溃,陆呦以为是自己破阵,也可以理解。   两人说话,徐千屿靠在墙壁上冷眼旁观,满眼的不高兴。   陆呦还没进内门,便如磁石一般吸引她身边的人,这一世的发展会不会重蹈覆辙?   她原本以为自己脱离了命运的掌控,眼下好胜心切,便又有些烦躁心乱,涌出一股无助情绪。   系统觉察她心绪,忙劝到:“小千,你要有信心!以我阅读言情小说的经验,你比大多数女配都努力,一定会翻身的。”   徐千屿拿脚尖将脚下石子踢开,扭头想先自行离开。   沈溯微却似背后长眼一般,反手将她手腕抓住。   徐千屿一挣,没有挣开,赵明棠身量娇小,沈溯微稍一用力,竟如风筝收线,将她拽回身边,问道:“最后一个纸人呢?”   一言既出,陆呦心里一沉。   郭恒同她说话泾渭分明,同赵明棠说话却极轻,也不加称谓,透着一种熟稔姿态。又见他拉住赵明棠,很诧异,赵明棠不该是郭义的妻子吗,他两人如何能拉拉扯扯?   赵明棠到底是谁,怎么连观察行走的关系都给她打通了。   徐千屿道:“被我吃了。”   沈溯微一怔:“吃了?”   二人说话时还暗中较劲,徐千屿动用灵力转动手腕,沈溯微尚未问完话,岂能容她先行,便顺着力道下滑,探进袖中,扣住她的手。   沈溯微稍凉的手指扣住她的一瞬间,徐千屿冒了冷汗,像是被夹住尾巴的猫,不动了:“他上我的身,我就拿意识把它吞了。”又小声道,“我饿了,能不能回去。”   他二人毕竟身份尴尬,这还是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拉拉扯扯。徐千屿发现自己是个外厉内荏的草包,难为师兄肯入戏,她自己先难为情,心虚气短了。   沈溯微想了一想,道:“好,我们去吃些东西。”便与圣女作别。   提篮圣女忙道:“我知道有一家馆子很是清淡,今日大家有缘一见,不如我请二位吃顿饭?”   赵明棠的身份,对讨好观察行走来说太占便宜。一想到她已得沈师兄青眼,自己却毫无进度,便十分焦虑,还想再刷点好感度。   “改日必定。”沈溯微有所顾虑,不愿多生事端,“今日不便。”   提篮圣女功德广,人人都给她几分颜面。未料沈溯微拒绝得如此果断,陆呦一时怔在原地。   *   徐冰来对于沈溯微的处理方式很满意:徐千屿三度被野鬼占据魄位,虽然没吃亏,但毕竟有损身体。   人间烟火饭阳气甚重,可给她增补一些。这个法子简单实用,难为沈溯微考虑周全。   沈溯微就在郭府布宴:“你想吃什么?”   “都好。”徐千屿全神贯注数着剩下的符纸,“反正不要清淡的。”   沈溯微听她手上忙着,还不忘阴阳怪气,便知道她为提篮圣女的话耿耿于怀。提篮圣女先前与她抢夺镇魂锁,两人有些过节,沈溯微不做点评,自行拿过菜单勾画。   徐千屿将符纸小心收好,见剩的还多,面色稍霁:“哥哥,我想要冰镇冰糖莲子。”   沈溯微道:“生冷不可。”   既要补阳气,便是要多吃些热的、熟的。   徐千屿迎头遭了拒绝,才明朗一些的脸又阴沉下去。   但道道饭食如流水般摆上桌时,徐千屿又有些意外。郭府平日里餐饭已很丰盛,但今日从外面买的更加奢华,有十二道,快赶上她在水家时的午饭了。   遑论里面有软嫩的水晶肘子,玉带虾仁,文思豆腐,铜锅羊卷,槽酿鸭,还有各色点心,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无一道不贴合心意。   徐千屿见那点心雪白可爱,格外勾人,便先持起玉箸夹了一只绿茵白兔饺塞进嘴里。   内里虾仁弹牙,青笋鲜香多汁,是上等佳品。徐千屿又舀了一碗酒酿甜圆子,一勺一勺喝光了,只觉通身称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这些都是她曾亲自写在纸笺上的,沈溯微为她布宴多次,自然熟悉她的喜好。不过他没有作答,只是在她强烈要求下,陪她吃了些。   同来的还有一壶桂花酿酒,是徐千屿喜欢喝的仙酿。   郭恒是道门中人,以茶代酒。徐千屿帮沈溯微倒茶,兴之所至,又变了那个荷花盛开的戏法,将桌上插的长尾菊花的两片花瓣抖落进茶盏,双眸亮亮地递给他。   见沈溯微接过,徐千屿忽而起了坏心,用“隔空换物”法诀,将自己杯中的酒和他的茶对调,等着看沈溯微反应。   沈溯微正待要喝,见杯中液体,睫毛一顿,旋即面不改色,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全饮尽了。   “哥哥,你不是不饮么?”徐千屿噗嗤一笑,“你破道了。”   沈溯微淡道:“我喝的是茶,如何破道?”   徐千屿见沈溯微一杯下去几无反应,单是唇色殷殷透亮,有些拿不准了。难道她法诀念错了?便端起自己那杯一闻。   沈溯微袖中手指捏诀,暗使“隔空换物”诀,将茶倒掉,又将酒壶内的酒倾入她杯中。   徐千屿闻见酒香扑鼻,自己杯中还是酒。果然,她法诀没念对,没能换成。   沈溯微道:“都端起来了,喝吧。”   徐千屿只好饮尽一杯酒。   她先前是小口小口啜饮,此时一气饮下一杯,酒意上浮,有些头昏脑胀。   喝完,颇觉不甘,她又拎起茶壶道:“哥哥,我再敬你一杯。”   倒完了,又趁变戏法的功夫,再次隔空换物,将茶换了酒,非得看他遭殃。   沈溯微垂睫摇晃杯中酒,一时无言,又饮尽了。   徐千屿灼灼地盯着他,见他没有反应,甚有些失望:“怎么,还是茶么?”   沈溯微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你在说什么?”   徐千屿自知失言,赶忙在心里默背法诀。这法诀只是上次糊弄阮竹清的时候用过一次,时间久了恐记岔了,自然不奏效了。   沈溯微拿空杯轻碰她酒杯,叮然作响,似是提醒:“喝了。”   徐千屿端起酒杯,偷偷拿茶换酒,沈溯微暗中给她换了回来。   徐千屿尝了一口,见又是甜酒,很是恼恨,差点将酒杯拍在桌上。但端起来了,不想失了面子,只好装作轻松,吃了暗亏。她忽而想到个相似法诀,不知是不是对的,便又站起来给沈溯微倒茶。   这次恐怕是真背错了。   沈溯微看着茶,如她所愿换成酒,喝了,又给她斟满桂花甜酿。   徐千屿看了一眼酒杯,郁闷地推开:“喝不下了。”   沈溯微道:“喝了。”   酒亦暖身,效果比饭食更好。   徐千屿恼了,发起脾气:“都说喝不下了!”   她倒也不是真的喝不下,而是她上一回醉酒大骂徐冰来,被浇了一脸水,心有余悸。   她怕自己又失态撒疯,那便丢人了。   沈溯微拿起菜单,余光瞥见她将酒偷偷倒在桌下,没有揭破:“还想再吃什么,再帮你点些。”   徐千屿面颊微红,领中燥热,此时拿手扇风,很想吃点凉的解热:“牛乳雪冰。”   “生冷不可。”   “凭什么?”   “你本是阴身,又吃了鬼。”沈溯微道,“尽量吃些增补阳气之物。”   徐千屿想了想,无法反驳,也不敢拿修为开玩笑,只好默然舀一碗甜圆子晾着。   她夹起羊卷,在八卦藤椒锅中涮熟。入宗门以来饮食清淡,许久不吃辛辣,眼下竟越吃越辣。甜圆子半温,显得越发滚烫,喝不下去,将她眼泪都逼出来。   徐千屿只好端着碗小口小口吹着,模样有些可怜。   忽而面上一缕冰寒剑风拂过。   徐千屿惊而抬头,便见沈溯微看着她的碗道:“凉了。”   徐千屿尝了一口,果然甜爽沁凉,端起整碗喝了下去,十分解辣。她心中也有了计较:看来也不是全然不能吃生冷,这其中还有余地。   她便将那果盘内的白珑瓜、葡萄、山楂、杏儿一样取了几个,悉心摆在碗里,内斟甜酒,随后将碗推到沈溯微面前。   沈溯微见她眼含期待,便知道她得寸进尺,想叫他冻一个水果甜酒冰碗,装作不解,给她推了回去。   徐千屿不屈不挠,又给他推了过来。   沈溯微再次推回去。   徐千屿又推过碗,沈溯微道:“你再推来,我便替你吃了。”   徐千屿立刻将碗捞回来。谁叫她不是水灵根呢?   拿勺刚要舀,却见那酒面上不知何时已结了一层薄冰。   她赶紧舀进嘴里,那薄冰化得极快,她刚抿了一口便全化光了。虽如此,徐千屿毕竟咬到了冰,心满意足,便笑了:“谢谢哥哥。”   那笑明媚耀眼,沈溯微装作听不懂她说什么,将目光转开。   这一碗喝完,徐千屿也有些上头,端起壶复要斟酒,晃了晃瓶,脑中一嗡。   酒壶空了。   她只饮了三四杯,单靠她一人,是不会这么快喝空的。   除非,方才倒给沈溯微的三杯,确实是酒,他却说是茶。   她骤然看向沈溯微。   二人饮酒的杯是大琉璃盏,他饮满三盏,原来也不是毫无反应:他唇色比平日更红,那漆黑的眼中亦叫水色柔化,是蓬莱蒙蒙雾晕开,明月含情。   裹在外层那朦胧冰壳好似融化,内中旖丽无意透出来,叫她看得分明。   但他神态仍如往日自持,坦然回视,似乎并不怕破道,更不怕她发现他在作弄她。   前世她从未见过师兄失态。而师兄自知破道,却毫不忸怩地看着她,竟有种以退为进的锋锐之感。   徐千屿心内有种异样感觉漾开,转开目光,她夹了几块酿鸭啃着,但也没尝出味道。   她心想,总归登大道之人灵台清明,不会有模糊不清、若有似无之处,大约是她喝得太多,思维发散,感觉错了。   她费力去想,思绪却绞成一团,拆不开了。   等她吃完已经很晚,沈溯微见她两颊通红,目光散漫,显然是醉了,便道:“郭义体内刚刚驱了魔,还需静养,你便睡在我这里,我睡在外间。”   徐千屿说好。   徐千屿醉了,原也分不清她的房间和郭恒的房间。   因为沈溯微派小厮去郭义那儿,将赵明棠用的梳头水、雪花脂等瓶瓶罐罐全都取了来,摆在书桌上,她便以为这是她的房间了。   徐千屿坐着拆发,拆到一半,忽而发现郭恒的房间没有镜子,对着木窗梳妆,看不见自己,叫她很不满意。便勾了一坨雪脂,涂在脸颊,起身走到沈溯微面前,仰起脸。   沈溯微知道这便是要帮她抹的意思。   以前做“姐妹”的时候,她困了烦了,时常这样叫人代劳。   但如今男女有别,不便动手,他便退了一步。   徐千屿发现对面推诿,很是不快,又向前走了一步,仰起脸:“帮我涂。”   沈溯微将她的手拉起来,轻轻摁在脸上:“自己涂。”   徐千屿甩开手,不高兴道:“你大胆,躲懒就算了,竟敢反过来使唤我。”   叫她一路追着,退至阁子一角,沈溯微半推半就地伸手,抹了一下:“好了,剩下你自己……”   话音未落,徐千屿突然扑进他怀里,推得他向后倒退两步,撞上屏风。他想将她拆开,徐千屿已抱住他的腰,死不撒手。   此状落入小厮眼中,吓得他三魂走了七魄,两腿打颤,以至于沈溯微摆摆手叫他离去时,他立刻跑离了室内,还不忘将门掩上。   沈溯微垂眼,徐千屿口中胡乱唤人,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姐姐。   她如今虽是筑基第九层,但元婴初现,感官更加敏锐,能窥破化形,循着气息辨人,意识不清时的直觉尤其精准。   她只觉眼前人腰身劲瘦,摸起来有些硬,不似先前柔软,但气息仍然引人依恋,便搂紧不放。   沈溯微如同拆解藤蔓一般耐心地拆她的手臂,四角都撬不动,拆下这边,缠紧那边,半晌一无所解,亦是憋闷,竟忍不住笑了。   如火树银花,自面上一闪而过,隐没在黑夜里。   他将她下颌微抬,竟破天荒地感到一丝幽微的紧张。   他已经被徐千屿抵到了墙上,退无可退,便就着这个别扭姿势,静默地给她涂抹雪脂。   徐千屿脸上落下些微凉的触碰,那人动作小心生疏,但能感觉出耐心认真,她便颇为受用。待涂完了,她道一声谢,掀起帐子,自去睡了。   作者有话说:   岛:使坏:)   微:报复回去 ^-^   岛:颐指气使   微:半推半就 第78章 门(一)   陆呦在郊外的一棵参天大树上见到了谢妄真。   她收到召唤赶来, 见他魔态毕露,便知他将镇魂锁取了下来。   她原以为他要在返回蓬莱前将镇魂锁交予她,谢妄真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陆呦道:“什么?”   少年身上荆棘丛生, 黑云滚滚, 一双血色的眼瞳向下看来, 竟带着几分天真:“我们此世之前,是不是还有一世?”   陆呦瞠目结舌,如遭雷劈。   她理解的“二周目”,像游戏重新开局。无法解释二周目中的人物, 为何保有一周目的记忆。这几乎不可能。   “猜对了。”谢妄真将她神色收入眼底,掀起唇角一笑,“相遇时, 你说, 我们以前是朋友。”   他道:“告诉我, 你说的是真话吗?”   “不是。”陆呦答道。   谢妄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树下的白衣少女略含委屈地看来:“我们是……是夫妻。”   此话一出, 倒也引发了一些酸楚情绪。百年的相处,谢妄真对她无微不至, 假也做了些真。   “我给你疗过伤,做过月饼,过过生辰,放过风筝, 我们一起看过星海, 花灯……”   这些都是她攻略魔王时做过的事情。   谢妄真怔住, 他没有听到那个操纵他心神的声音添油加醋。   这次她说的是真话。   所以此世她接近他, 操控他, 是为了追寻前世的爱情?他记得陆呦的声音, 和心痛的感觉, 又是因为前世与她分离的痛楚么?   这痛现在已变得有些模糊。   谢妄真平静道:“不记得了。”   这少年生得一张含情面目,却寡情,不懂良知。陆呦所说种种,他皆无印象,也不会为旁人的爱情感天动地。遑论试图控制他,是拂了他的逆鳞。   陆呦道:“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当时你为魔王,要迎娶我为魔后。为我们大婚,你修建了魔宫,亲自为我挑了金珰玉坠的嫁衣……”   说到一半,她感觉心中憋闷。从前她垂泪,如幽兰泣露,小兔受惊。这一次没控制住,竟涕泪交横,自觉丑态毕露。   好感度一笔勾销,从头开始,原来她不是没有情绪。   谢妄真的好感度一定暴跌了吧?   但谢妄真伸手拭去她眼泪,如往日轻柔:“是么?”   他的好感度竟然向上飘了一星。   陆呦含泪抬头,看着谢妄真,有种溺水之人被捞起的温暖之感。   谢妄真道:“我好像,记得一点。”   他闭上眼,那段关于大婚的记忆骤然被补全细节,但却不是在魔宫,亦无华服的踪影。   眼前是法术搭成的木屋,案上是木片仓促削成的牌位。绮罗如血,红蜡堆泪。   新娘穿的是弟子服,头上盖一张罗帕变的霞帔,步伐雀跃,不似新人。   她人很吵闹,看在元阴之身味道香甜的份上,勉强能忍耐。   “你的手好凉。”他摩挲那只冰凉的手,“你很紧张么?”   他转过脸,透过薄纱,看见徐千屿通红的脸颊。   她一双眼如宝珠明亮,睫毛眨动不停:“废话,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   ……   谢妄真面无表情。   徐千屿骗他。   小姐喜欢过他。他和小姐,成过亲。   *   白天,徐千屿对照那张放置财宝的地图,把花境内自己的宝箱起了一箱出来,抱至怜香坊。   她没见到黎雪香的人,便问她近况。老鸨说,她拼了命怀上一个恩客的孩子。那富商膝下子息薄弱,便将她赎了身,隔了个小院儿将她接过去。   蛊婆刚凉透,她又拜上了别的神——据称是送子金仙,每日香火不断,祈祷一举得个男胎,能叫她做个外室。   徐千屿默默无语。   “哎呦,你一个良家,怎么这般关心她们。”老鸨纳罕,“她们不是人,只是物件。”   徐千屿一瞪她:“我看你最不是人。”   老鸨被噎得一瞠,旋即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我早就不是人。我年轻时,不也是相同个物件吗。”   徐千屿觉得不应如此,但也无言反驳,闷闷地起身离去。   那一箱金银,她取了一锭金一锭银,其他的推给了玲珑、璇玑姐妹二人:“你们拿去赎身吧。”   二人惊愕不已,争相给徐千屿下跪。   玲珑道:“可是仙女,你给得太多了。”   璇玑道:“是的,我们蒲柳之姿,不是花魁,值不了这些钱。”   徐千屿却没有将剩下的拿回去:“那就将同你们关系好的姐妹,也一并赎了吧。”   玲珑和璇玑见她神色郁郁,怕她过两日又后悔,便扯住她赔笑:“我们叫她们来一起谢恩,仙女见见她们罢。”   “不见了。”   “为何呀?”   徐千屿想了想道:“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就好。倘若认识得多了,见了那赎不了的,我便要有愧了。”   玲珑和璇玑对视一眼,两个少女都听不明白,再一回头,徐千屿却已经离开了。   外面黄昏四起,霞光艳明,火烧云盘踞了半个天际。   徐千屿将银子换了四贯钱,拎在手里,在花境的街上顺着人流徘徊来去,四处寻觅。   走到了芳华楼的门口,徐千屿终于看见高耸的草靶,那卖蝉的男童看见她,眼睛瞪圆,也迎面朝她走过来。   “总算将你找到了。”徐千屿径直将四贯钱放进他的碗里,又把那一锭金塞在他怀中,扯了扯布衣遮掩好,随后一把抓住草靶,“把这些虫全卖给我吧。”   男童眼睁睁看她把蝉全捋下来装进自己的布袋,涨红了脸道:“不行!卖不了这些钱。”   徐千屿道:“你给我蝴蝶了,那只蝴蝶很贵。”   男童道:“可我没抓到呀。”   “抓到了。”徐千屿莫名道,“就是那团泥,我在它肚子里的时候,看到一个球,那球里装着只蝴蝶,我用刀把球割下来了,捏碎了球,便抓到了。”   那小童警惕地盯着她,一脸“我可是混市井的,别拿我当小孩子哄”的表情。   “哎,不信算了。”徐千屿不耐烦了,转身要走,那男童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衣角:“蝴蝶有了。”   他吃力地将四贯钱取出,将碗伸到她面前,晃了晃,将上面的铜钱掂下去。   徐千屿目光一凝,指尖从碗中拈起一条银链,模样宛如婴儿佩戴的长命锁。   悬在下面的锁坠锈迹斑斑,却真的是展翅蝴蝶形状,正反绘有上古符文。她拿起的一瞬,锁身白光盛放。   她眼前莲花印同时闪烁:镇魂锁已取到。   徐千屿眼睛睁大,万万没想到在这里拿到了镇魂锁,忙将镇魂锁挂在颈上收好,问那小童:“你从哪里拿到这个?”   小童天真道:“是一个黑衣裳的哥哥给我的。他叫我在此处等你,若见了你,就把它给你。”   黑衣裳……谢妄真……   徐千屿转念一想,便知他为何能化身郭义却不显魔气,全靠镇魂锁镇压。   又想通了柳易安拦彩车那日,谢妄真隐匿形迹紧随其后,她彩礼内的镇魂锁实际上是为他所夺。   可是谢妄真既拿去了,为何肯良心发现,拱手相让?   徐千屿双手摸一遍那小童的眼睛、双耳、嘴巴,见他身上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无魔气残留,越发想不明白:“他就是这样白白给了你么?”   她又想到此儿天真不知危险,见到喙凤蝶都敢捕捉,有些胆寒:“你有没有拿什么东西跟他交换?”   “有。”   “什么?”   “你当新娘子时给我那枚喜钱。”小童想了想道,“这个哥哥问我讨那枚喜钱,我不给。他就说,他可以拿蝴蝶来换。”   *   郭府内。   大病初愈的郭义正围着沈溯微说话:“大哥,您不必劳损。坏了,叫人换了新的便是。”   沈溯微立在窗前,捻诀将先前破损的窗框修补好。前些日子他刚将碎成一地的桌案、笔墨纸砚及屏风复原如初,闻言道:“是我斗法损毁,自然要帮你复原。”   郭义拱手道:“大哥斗法都是为府中安全。小人家中有些家底,这点损毁不算什么。”   沈溯微面色不改,他行事一贯有自己的原则,不是听三言两语便能改。推开窗,在纸上飞快落笔改院中格局,原来的院落聚灵又背阴,易招些妖精鬼怪。   他将改好的格局递给郭义:“这是两回事。”   郭义接过纸,心中叹服蓬莱弟子门风之严谨,但他稍坐一会儿,又难以启齿道:“大哥,为今之计,还是解决下鄙人和明棠的婚事吧。”   “原本我属意于清荷,于她小妹无意。既然明棠也是仙子,不可能同我过下去,那我们……”   郭义先经蛊虫所害,又遭魔王附体,行事不为自己所控,被迫娶了赵明棠。真正的赵明棠已逝,相当于添了亡妻。   他怕赵清荷回来产生误会。日后还想娶别的姑娘,又怕人家听说自己是续弦不肯嫁。   不知修士有无办法,把这桩婚事抹去。   沈溯微道:“你和明棠的婚书是我们造的,待我们离去自然消失。但你有‘三书’在赵家,届时叫明棠随你去取回,赵夫人想必不会阻拦。”   郭义大喜道谢,正巧看见徐千屿进院,便去同她商量。   徐千屿因为谢妄真很烦,但走了一路已然开解:那镇魂锁本来就是她彩礼内之物,谢妄真若不取走,她早就拿到了。现在不过是还回来了,那是他理所应当。   这样想着,她步子快了,下巴又抬起来。郭义拜托她,自然答应。约在第二日一早回赵家,速战速决。   依照大选规则,只要有一名弟子拿到镇魂锁,“门”便会打开。门其实是法阵构造的特殊出口,拿着镇魂锁从此门回去,算作优胜者,随后试炼结束。   她拿到了镇魂锁,“门”应该开了。她本想将虞楚捎带出去,但到处找不到虞楚,不知道她跑到何处勤奋诛魔,只得作罢。   徐千屿想找虞楚,另有个原因。   她脖上挂着镇魂锁,心砰砰跳跃,既欣喜又不安,恨不得门立刻就开,让她将这第一名板上钉钉,也好安心。   但还需要保存它几日,她便有些焦躁,想同别人分享她的心情。   她本想给师兄暗示一下,但系统说:“我劝你还是谁都不要说。”   “为什么?”   “根据我看过的小说,主角得到什么宝贝,一说出去必然坏事。你就忍两天,咱们闷声发大财。”   徐千屿觉得她说得有理。万一同师兄说了,最后没守住,岂不丢人。   但她想到马上要进内门,到底心情兴奋,无法抑制,在阁子里内精心梳洗一番,又换新衣裙,耐心拍上胭脂,才去和沈溯微吃饭。   她要拿这顿饭当庆功宴。   沈溯微眼看她从窗口翻进来,在他窗下弯腰饶有兴致地摆了一排草编的蝉、蚂蚱、蜻蜓:“什么东西?”   徐千屿转过来一勾嘴角:“都是虫。”   她这一笑,手捏裙角,略有迟疑,有事瞒他;但掩不住眼中光辉熠熠,明亮如许,分明又瞒不住。   沈溯微当时猜到她约莫得了镇魂锁。   但见她喝了五杯酒,撞进他怀里,竟还是守口如瓶,沈溯微心中有些微妙。   他忽而想起那把尺素宝剑,自他变成郭恒以后,她便收起来,未再给他看到。   那是赠人之剑。   徐千屿也不过是在境中与他相熟。她在门派内有朋友,有更亲密的人,有不便说之事,原也合情合理。   他被徐千屿推在窗边,她对娘对“姐姐”毫不设防,稍加诱导,便能听她亲口所言。但他没有。   沈溯微今日同饮五杯,稍有些多,眼神极亮又涣散。   他感到一种忍耐的情绪在翻涌,手指探入袖中,静静地抚摸着系在手腕上的红绫,似想抚平心绪。   作者有话说:   *三书:聘书、礼书、迎书 第79章 门(二)补全   等徐千屿睡了, 沈溯微在烛焰上点燃一张符篆:“师尊。”   徐冰来的声音隔空传来,在静夜里极为清晰:“有件烦心事,交付你来做。”   他将那日花青伞想要徐千屿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百密一疏, 没想到花青伞也看上那野丫头。”   “宗门规定, 各组优胜者要给没有收徒的长老优先挑选, 若花青伞紧紧抓此点不放,我也为难得很。”   沈溯微顿了一顿:“徐千屿不是说,她想拜入师尊门下。”   “话是这样说,花青伞强势起来, 难道她还能拒绝?”徐冰来想到徐千屿性子,倒说不定真有可能开罪长老,话锋一转, “就算拒绝, 拂了长老面子, 日后遭人记恨, 难过的是他。”   沈溯微心想,徐冰来身为掌门, 理应以德服人。他已有三个徒弟,若再与没有徒弟的长老争抢优胜者,恐落下一个霸道独占的声名。   师尊觉得徐千屿风头太盛,要压她一下, 使整组水平均匀, 各有优劣, 倒时便也没有那么突出的矛盾了。   沈溯微道:“她已经拿到了镇魂锁。”   “拿到了, 你不会想点办法拿走?”徐冰来似笑非笑, “这点能耐你都没有, 便别叫沈溯微了。”   “怎么了?又为难了?”徐冰来见沈溯微半晌无语, 没好气道,“你脑子能否灵活变通,此举还不是为她入内门。她已经在众长老面前大出风头,即便不是优胜,也算令人印象深刻。”   沈溯微道:“徐千屿恐会在意。”   镇魂锁是徐千屿辛苦得来,努力白费的滋味并不好受。这种大局为重的委屈他亦尝过数次,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能忍耐,全因他要蛰伏,但那少女是灿若朝阳的性子,凡事较真,容不得一点阴暗,未必吃得了这个亏。   这般心性如风中烛焰,等入了内门,涉及宗门利益的事更多,若无人相护,恐怕难行。   但他早就懂得不必以己度人的道理。千人千面,徐千屿这一种人,恰是他的对立面,却是他心向往之、愿意以手相护的一种。   他若拿走镇魂锁,徐千屿记恨他、磋磨他倒是小事,若是将这烛火吹灭,才是他不愿见到的。   “她在意,事后你叫她来找我,本尊同她解释。一次试炼而已,日后多的是出风头的机会。”徐冰来饮一口茶,笑道,“怎么,这还没进门,便连师尊的话也不听了?”   符纸燃尽,沈溯微在黑暗中坐定片刻,走进内室掀开帐子。   徐千屿和衣侧向外睡着,卷翘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两丛阴影。   沈溯微撩摆半跪在床边,两指轻轻沿着她锁骨探下去,果然摸到了衣服下面的镇魂锁。   徐千屿开始冒冷汗。   拿了镇魂锁,她太兴奋,后半夜便消了酒意,开始半梦半醒地胡乱幻想着入内门之后的场景:   到时她还要住昭月殿,那处比外门合宿大许多,后门有一平台,延伸水上,白天可在那里练剑,晚上可见粼粼摇晃的月影,美轮美奂,故名“昭月”。   想着想着,她听见了外间徐冰来的声音,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听徐冰来无缘无故提及“镇魂锁”,便竖起耳朵,生了警惕之心。   她嗅到那股清净沉香味道,沈溯微一触到她,她便彻底醒了。   若无目的,沈溯微不会随便地触碰她。   “你不让我告诉别人,果然是对的。刚才我听见师尊说话,他是不是叫师兄抢走我的镇魂锁?”她感觉冷水浇头,又有些糊涂,“为什么?”   系统什么也没听着,只好道:“不一定,先等等看。”   徐千屿尽力使呼吸匀而长,但手脚冰凉,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若沈溯微真的抢夺镇魂锁,她要如何弹起来,以什么招式出手,才能最快地制住他。   沈溯微垂着眼睫,却没碰镇魂锁,指尖稍稍向右移两寸,神识断然侵入。   徐千屿的肺中六魄,在眼前形如漂浮的彩色气团,喜、怒、哀、惧、恶、欲俱全,但果然只有六魄。   少了爱魄。   他复看向徐千屿的脸,不知道她是否没睡安稳,睫毛微颤。   他想到孚菱纱所言,徐千屿缺魄“跟你有关,跟剑有关”,他自入门便剑不离手,什么情况会致使人生来缺魄。莫非此世之前,另有一世,当时他们便以师兄妹相称。   是他杀了徐千屿?   一剑穿肺,震碎一魄。   倒也不无可能。   毕竟心魔幻象中,他说会杀她。他了解自己,他一向慎言,没道理出言恐吓却不执行。毕竟他淡漠已久,但破道那一刻,心中却凝生恨意。   那恨的程度,确实是会杀人的程度。   故而今生他看到木剑会觉心痛,看到徐千屿亦觉愧疚。   是因为欠了命。   沈溯微心绪有些沉重。   他慢慢帮她拉好了在怀里揉成一团的锦被,动作极轻,随后凝视着她的脸。   徐千屿不能被吵醒,否则骂人,初次见面便有所领教,以至于他现在还无意识屏住呼吸。   她虽跋扈,但本性单纯。他的确杀人无数,但杀人总有理由,从未无故滥杀。十几岁的师妹,有什么深仇大恨,致使自己杀她呢?   徐千屿感觉沈溯微帮她盖被子,又有些拿不准他意图:“他到底想干什么?”   随后沈溯微拉起她手腕,毫不犹豫地将手摁在蓬莱光印上。   徐千屿眼睁睁看着自己减了三百分,先是恼怒得差点跳起来,幸而及时想明白,这些都是他当时绞杀鬼魂喂过来的分,本来也不算是她得的。   约莫是她那便宜爹警告了他,他便收了回去。   观察行走对弟子本应一视同仁,维持公允也无可厚非。   但徐千屿还是有些不高兴,胸口躁躁的,很不畅快。   但他还没走,又拿出一只锦盒,将里面之物取出,轻轻夹在她前襟上,还调整了一会儿位置,使之微微倾斜,与她绯红绣花枝的襦裙相称。   师兄捏着她上襦领口,没碰到她分毫,但窸窸窣窣,竟比触碰她还令人焦灼,徐千屿忍不住叫系统飞出去帮她看看是什么东西。   “啊,是你抓的那只喙凤蝶!做成了领扣,下面挂玉珠和银色流苏。还会扇翅膀,还会发光,很漂亮。”   那只喙凤蝶,当时被楼主讨了去,徐千屿本来以为无缘再见,乍然得了,惊喜不已。   何况徐千屿最喜欢漂亮之物,被可云描述得心驰神往,想立刻起来看看,但又不能动,也不能笑,感觉心里似有猫爪在挠。   随后光印浮现,又增加三百分。   诛杀土妖的分。   沈溯微挂完蝴蝶流苏,原准备离开。但忽又想到,连续吃了几日暖酒佳肴,不知徐千屿灵池内阴气有没有被完全驱除。他犹豫一下,还是探过身。   徐千屿忽而感觉那股沉香靠近了,当头笼罩了她,又有铺天盖地、致人目眩神迷之效,沈溯微的手沿着她脊柱下移,她便知道他的神识又要探入,怔了一息,也悄悄沉入灵池。   沈溯微的神识绕着冰壳观察了一圈,看到漂浮在徐千屿灵池周围的意识,果然比前些日子更大、更明亮。   师尊说是初具元婴之形,实际上还差得远,只不过长出几个小小的尖角。   那意识光球似小乌龟般手脚并用,道比以前动得快许多,瞬间游到了眼前。   他的神识往左边转,她也往左边飘;他往右边转,她也往右边飘,似在隔着冰球,好奇地窥探外来物。   他的神识刚一停下,徐千屿的意识光球陡然飞出冰壳,朝他撞来。   沈溯微立刻抽出神识。   如今徐千屿的意识更强,他修长的手指瞬间攥紧床沿,闭目稳住呼吸,亦试图平稳紊乱的心跳。   因为两人都刻意屏息,空气一时寂静得针落可闻。   闭眼时,沈溯微心想,若徐千屿总是如此混账行事,前世他身在无情道中,依他的性子,杀她也不足为奇。   但他又知道,不是如此。   他们大约一直保持着距离,正因为徐千屿从未逾矩,心魔幻象中她从他身上摸走她想要之物时,才似戳破了静美表层。   他才会是那种感觉。   既毛骨悚然,又浑身战栗。   此时徐千屿已经吓得不敢说话。   她拿意识同那两缕神识玩儿,忽而想到上次之景,一时头脑发热,便想擦过去试试。   但没想到如今她意识如此之迅捷,她只是稍微意动,它便直接冲了出去,后悔不及,已撞断山腰,洪水倾泻,覆水难收。   徐千屿在冲击中感到一丝惶恐难安,怕惹怒师兄,但幸而她是“醉酒”,师兄若责难起来,就推说做梦,做梦总不是人能控制的吧,实非她意。   如此一想,便继续装睡。   如雪月色中,沈溯微冷眼注视着她的脸。   徐千屿睫毛簌簌,无法抑制地脸红。   半晌,她感觉沈溯微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面颊上,然后稍稍用了力,似想掐她脸颊,令她很是吃惊。但过了片刻,她反应过来,他是在擦去她脸上胭脂。   这胭脂是当日从玲珑璇玑那里得来,到底是风月场合之物,里面掺有露水百合香,动摇心神,她不知晓。   沈溯微将她脸上胭脂一点点擦干净,心绪已平,当此事没发生过。   她年纪小,兼之醉酒,意识混乱也可以理解。连爱魄都没有,举动不掺别的意思,同上次一样,都只能算作意外。   他拉上帘子,不再逗留。   但袖中指尖微蜷,残存着一点露水百合香,清新又暧昧不去。   *   翌日,虞楚总算在街上一处早餐摊上找到了阮竹清。   她坐在凳子上,哀求吃着包子的小月,“你就帮帮我吧。”   当日徐千屿给她下达命令,叫她每天得四分。徐千屿一走成十日,虞楚前几日浑浑噩噩,每天睡到日晒屁股;后几日觉得不行,得起来追进度了,一口气补了三十多分。   但死活还差五分。   听说徐千屿回来了,怕她检查她的进度,虞楚不敢回郭府,就捧着莲花在外风餐露宿,看还有没有飘零的“点心”能让她吃到。   结果走了几日,一无所获,只得来投奔阮竹清。   阮竹清在催促声中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唔唔道:“你怎么那么怕她啊。”   虞楚小声反问:“你不怕她吗?”   “你说得也是。”阮竹清点点头道,“赵明棠,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跟她在一块儿吧,就总想哄她高兴。”   虞楚拼命点头:“嗯嗯。”   阮竹清:“她一沉脸,你就心惊肉跳,想立刻给她跪下。”   虞楚简直引以他为知己:“嗯嗯嗯。”   阮竹清将绳子一牵,把那贴满符咒的笼拉近一些,里面的邪灵低吼着撞动笼子。阮竹清毫不客气地给他飞贴一张符纸,忧愁道:“你说神仙姐姐去哪里了呢?她把狗给我人就走了,我等了她许久,她再也没回来。”   虞楚则双手合十,可怜道:“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打它一下吧。”   “亏得你能想出来这种得分的法子。”阮竹清道,“不是我不让你攻击这邪灵,它之前为禁窥咒影响,虽然现在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会反噬。”   “反噬就反噬吧。”虞楚小声道,“反正就五个点心。”   “这样吧,你用符纸打它。”阮竹清掏出几张符纸,“这符纸是我画的,反噬也算我的。”   虞楚受宠若惊道:“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阮竹清向来怜香惜玉,摆手道,“我到底比你厉害许多,这点反噬对我不算什么,你这小身板可就不一定了。”   虞楚接了符纸,阮竹清将笼上密集的符纸揭开,那邪灵以只有眼白的眼,从笼的缝隙里阴恻恻地瞪着她,心里有些打鼓:“可、可我符术课不及格……要不我还是用万鸦壶吧,控火我熟些。”   “又不让你画符,你就贴吧!”阮竹清附耳将口诀告诉她。   虞楚咬了咬唇,啪啪啪飞出三张符纸。   符纸金光闪现,拍在笼上,那邪灵被疾风撞去,低吼着退后。   “三个点心了!”虞楚一喜,另掷两张。   然而那两张叠在一起,贴得歪了,在半空中便“噼啪”一下烧着了,直将梅花枝构成的笼烧了个洞。   那片刻,邪灵一只手从洞口中穿出,五指成爪,直击阮竹清面门。   阮竹清向后一仰,躲开去,虞楚脸都吓白了,拿起万鸦壶一阵喷。邪灵的苍白的指抓畏火,缩了回去,但勾下树下一只麻雀,抓进了笼里。   它数日未进食,饥肠辘辘,那麻雀还未叫一声,便带毛被他尖牙利齿贯穿。阮竹清从后一击笼子,叫他被迫吐了出来。   阮竹清出手如电,三张符纸接连拍出,将洞口封死,两人方松口气。   麻雀躺在地上,淌着血。   虞楚忙同阮竹清道歉。阮竹清摆摆手:“没事没事。”   他复又站起,因为远处来了两个蓬莱的师兄云初、云岚,都是内门易长老的弟子。二人一袭白袍,身负雪白拂尘,颇通缉妖之术,对邪灵亦有研究。   四人相互见礼。   云初道:“听闻沈师兄说此处有邪灵,我们来接手。”   阮竹清一甩头发,嗔道:“等你们半天了,总算来了。”   云岚年少活泼,噗嗤一笑,露出尖尖虎牙:“难为阮师弟照看它许久。”   这时云初面色一变,拂尘一甩,蹙眉:“当心身后!”   阮竹清与虞楚一回头,便见方才麻雀躺着的地方只剩一块血迹,不见尸体踪影。   空中一小团黑影挟阴气朝几人袭来,被云初的拂尘重重扫开去,化作烟尘消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   虞楚心有余悸:“那、那麻雀被邪灵咬了。”   云初和云岚对视一眼,查看那邪灵一会儿。云初道:“确是有禁窥咒,而且此物甚邪,恐怕还有传魔咒。”   “什么是传魔咒?”阮竹清道,“就是它咬什么东西,什么就会……也变得跟他一样?”   “可以这么说吧。”云岚也收敛笑意道,“二位别怕,普通的除秽符对它有效。待我们回去将它带给易长老处理。”   二人走后,阮竹清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将勺子搁下道:“不好了。”   虞楚:“怎么?”   阮竹清看着她:“当日在赵家,赵福坤也被狗咬过。” 第80章 门(三)   这日一早, 徐千屿便随郭义坐车回赵家取“三书”。   赵夫人备席招待,她本惦记着郭义那份彩礼,磨磨蹭蹭不想还回文书, 但徐千屿陪着来了, 她不敢在仙君面前造次, 只得赔笑:“你们稍坐,我这就将文书取来。”   余下二人和赵福坤坐在桌前,默默无语。   几日不见,赵福坤瘦削佝偻许多, 脑袋垂着,有些颓靡,不见最初的神气模样。   他的右手袖管空荡荡垂下来。   当日他在睡梦中被已经变成恶犬的小儿子撕下右臂, 虽然靠仙丹保住性命, 但这些日子高热不愈, 人也一蹶不振。   赵福坤用左手颤巍巍地夹着菜, 夹到一半,手抖得太厉害, 菜掉在桌上。   他的脑袋晃晃,将空筷子塞进口中咬了两下,没咬到食物,焦躁不安, “啪”地将筷子拍在碗上, 朝郭义勾勾手, 道:“你来, 我同你……有话。”   郭义与徐千屿对视一眼, 不知道赵明棠的爹还同他有什么交代, 但赵福坤毕竟差点成他的岳丈, 他起身绕到对面:“您请赐教。”   徐千屿正接过三书,与做过她几日娘亲的赵夫人攀谈,忽然感知魔气袭来,陡然推开赵夫人。   那厢郭义正低头去听赵福坤说话,未料对方黑眼珠“咔”地翻上去,只剩眼白,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牙增长数尺,成了野兽的獠牙,扑过来要咬断他的脖子。   郭义惊骇之下,抬袖一挡,桌案被徐千屿推出去,这将赵福坤撞翻在地。郭义也跌在地上,一面回头,一面大叫着往前爬。因为赵福坤还追着他咬,口中吠叫不止。   幸而徐千屿将郭义一把拉到身后,随即掏出万鸦壶,对着全然魔化的赵福坤放出火龙,登时屋内红光席卷,如身置炉膛内,不消片刻,魔气溃散无形。   屋内冷暗,一地狼藉。赵福坤所在之处,只剩一团焦黑。   赵福坤忽然成魔,徐千屿亦有些发懵,但她到底有了些诛魔的经验,还算镇静。她拉起两股战战的郭义呓桦:“你没事吧?”   郭义摇着头,脸上汗如雨下,捋开袖子道:“方、方才挡的时候给咬,咬了一下,按说是疼的,但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徐千屿见他胳膊上有两个小洞,像毒蛇留下的牙印,不过伤口不深,堪堪刺破表皮,便撕下一缕裙摆,给他简单包扎。   “仙君,”郭义丧着脸,“我们快离开此地吧。”   早知有如此一吓,他哪怕不取那三书呢。   徐千屿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赵家还有什么不妥,使人突然成魔,便叫人将吓昏在地的赵夫人抬回去。又学着师兄样子,把屋内简单收拾了一下,将剩下的符纸散出去,在柱上、墙上、窗上各贴上几张。   “走吧。”徐千屿将三书叠起给他,“你的伤,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另一边,虞楚跑得太慢,阮竹清将她背在背上。他一面在街上极速狂奔,一面侧着头龇牙咧嘴道:“头发头发,压住了……疼疼疼。”   虞楚连忙将他披在身后的头发捋起。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赵明棠,指着远处道:“小姐在那边。”   阮竹清道:“我们不是要去赵家看看么?”   “可是小姐进医馆了,万一她有什么不舒服?”虞楚道,“快点快点,我们可与她一起去赵家。”   阮竹清背着她冲进了医馆。   正午的医馆已排着好些看诊的人。竹帘前放着几张木桌,医者们凝神坐诊把脉,帘后是无数锅炉、药草柜,学徒忙碌地煮药、配药。   二人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百无聊赖地绞着头上红绫的徐千屿。   她正当妙龄,红衫白裙极为鲜妍,又何况襟上斜着别着一只蝴蝶,蝶翅如七宝琉璃闪烁炫光,与娇奢面孔两相辉映。   虞楚赞道:“真好看。”   徐千屿道:“你们怎么来了?”   阮竹清喘着气道:“我们正要去赵家。”   “怎么?”徐千屿道,“我刚从赵家回来。”   阮竹清大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你没遇上什么事吧?没受伤吧?如何在医馆?”   “不是我,是他。”徐千屿向身侧郭义一指。   郭义正坐在桌前,提篮圣女给他包扎伤口。   他见提篮圣女生得清纯美丽,不好意思呼痛,又见身旁人谈论他,忙道:“小人有礼。是这样的,我方才和明棠一起回赵家,正吃饭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前岳丈忽然便跳起来咬了我一口,还好小人临危不惧……”   话音未落,阮竹清和虞楚齐刷刷看向郭义,面色剧变:“你被赵福坤咬了?”   郭义口微张,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蹙了蹙眉,似思考过度,有些头痛。旋即他面色变青,眼珠“咔哒”向上一翻,见提篮圣女一双洁白光滑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很是馋人,屈爪便朝那只手抓去。   陆呦万万没想到一抬头,眼前人忽变了张鬼脸,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将他一推,推向徐千屿那边。   徐千屿襟前蝴蝶忽而振翅两下,金光乍现,将他重重击开,又有笼从天而降。   几人睁眼,发觉他们已不在医馆,身处一个泥褐色的空间中,像被倒扣进一只泥碗下方。   这空间有许多形色各异的高耸泥丘,可做掩障。   “这是……”徐千屿转过一处泥丘,见此处和当时土妖腹中环境相似。   阮竹清躲在一处土丘后环顾四周道:“这是战阵,和那茧中擂台差不多的效果。你的喙凤蝶感知你的战意,会自己造战阵,不伤及阵外人……”   话音未落,空中巨物朝他扑来,阮竹清丢过一张符纸,飞身逃开,掩障坍塌,灰尘腾起。   他崩溃道,“明棠,你怎么把他也裹进来了!好了,现在他不咬外面的人,只咬我们。我符纸没剩多少了。”   “我也不知道喙凤蝶会这样!”徐千屿射出最后一组袖箭,“我法器用完了——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被狗咬了就会变成狗!”虞楚也藏在一个土丘后,连莲花的花瓣都揪下来当刀剑飞掷出去,“我法器也没了。”   阮竹清小声道:“那怎么办?!”   虞楚果断拍了一下法印,全然不顾此举清零了她的分数:“好了,我、我求援了,咱们再撑一会儿就好。”   郭义四肢着地,两眼翻白,神智尽失。他额头上符纸落下,被獠牙上的涎水打湿,掉在地上。他咧了咧嘴,面露凶相,似在考虑先扑过来咬谁。   徐千屿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天仙子蛊!”   “当日在花境吃饭,我在郭义背上扎了一镖。你说被扎之人,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徐千屿问阮竹清道,“天仙子蛊的口令是什么?”   阮竹清道:“你你你试着喊一声‘旧诺必践,偿我心愿’。”   “旧诺必践,偿我心愿。”徐千屿在郭义扑过来的瞬间急促道,“郭义,不许咬人!”   郭义停顿一瞬,面容稍有扭曲,然而只是一瞬,他身上骨骼咔嚓作响,头一歪又扑过来。   阮竹清三张符纸拍过去,将徐千屿和虞楚拉退至一处大些的土墩后,“不奏效!狗必然是要咬人的,你这心愿太大了,违背他天性,他实现不了啊!”   徐千屿反手在阮竹清储物囊内摸到了天仙子弩,一摁机扩,照着郭义又发六镖!   郭义抬手挡住脸,低头见身上各处冰花一朵朵绽开,却不痛不痒,先是庆幸,后被激怒,胸腔发出低吼,朝着徐千屿冲过来。   “旧诺必践,偿我心愿。”徐千屿大声道,“不准咬我!”   郭义动作陡然僵住,不咬赵明棠,还可以吃旁人,故而此心愿奏效。他便转过头,朝着阮竹清扑过去銥嬅。   阮竹清大骂一声,刚想祭出符纸,徐千屿冰凉的手忽而按住他手:“旧诺必践,偿我心愿。也不许咬他!”   郭义面色狰狞,转个向,扑向捧莲花的童女。   “旧诺必践,偿我心愿。不许咬童女!”   “……”郭义面对眼前三人却吃不得,忍得辛苦,身子战栗,利齿闪光,气急败坏。   半晌,他忽而调转方向,冲着后方一个土堆扑过去,土堆倒塌后,提篮圣女咳呛着慌忙退后。   “旧诺……”徐千屿看清那人是提篮圣女,道,“刚才扎中了几针来着?好像没针了。”   陆呦万万没想到到她跟前便没针了,瞳孔微缩,花容失色,将篮子反掷出去,叫郭义一口咬碎。   她一面向系统呼救,一面动用她自己【治愈动物】金手指,试着抚慰眼前恶犬:“乖啊,趴下,别咬我!”   郭义腾空的身子摇摇欲坠,半晌,竟从空中直直掉落下来,溅起烟尘无数,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灰头土脸的四人小心地围拢到他跟前。   之前郭义歪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酡红。利齿竟然收了回去,好像变回了人。   如今局面,可以说是通力合作结果,陆呦看一眼对面三人,心情尤其复杂。   徐千屿感知他身上魔气丝缕逸散:“他只被很浅地咬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救?”   阮竹清道:“很有可能。起来,叫我给他贴除秽符。”   却见徐千屿蹲下,从自己颈上摘下了镇魂锁,绕在郭义手腕上,又去探他鼻息:“你现在贴吧。”   阮竹清连忙提醒:“明棠,你不必……”   徐千屿却已蹲到了一旁。今日她陪郭义一起回赵家,却叫他被赵福坤咬伤,其中有她看管不力的责任。   若是能救他,她能少些愧疚。   陆呦看见镇魂锁的瞬间,心中一沉:原来赵明棠拿到锁了!若不是郭义此番生事,她差点便赢了。   她看着郭义手腕上的锁,心跳剧烈,心思百转,想到此时还不算晚。她既有治愈动物的金手指,趁郭义还是狗未全变成人,岂不是能操控郭义把锁给她?   刚想到此处,锦鲤系统作用下,浑身贴了七八张符纸的郭义忽然翻身坐起,浑浑噩噩地将镇魂锁递给她。   “旧诺必践,偿我心愿。”徐千屿忽然从背后冷声道,“把你手上我的东西还给我!”   少女的声音在战阵中回荡,霸道不容违拗。   郭义手一顿,竟直挺挺转了个向,将镇魂锁递回给徐千屿。   原来方才天仙子蛊不是没针了,她就是故意不救她,留待此刻!   徐千屿刚扣住锁身,斜剌里伸过一只手,将镇魂锁从她手中一夺而走。   “谁?”徐千屿转过身,见着一个高大的布衣男人。   那男人转手便将镇魂锁揣入袖中,右手捏诀一指,战阵破开,众人又回到人来人往的医馆当中,“两位师妹驭物能力极强,日后必能屠龙。”   这是……方才虞楚叫来的观察行走!   “小友们。”男人面色平和,微微一笑,不及他们反应,两掌拢气,忽而将他们猛地一推,这一推如排山倒海,去势蕴磅礴之力,竟使三人穿过桌案,倒向帘子后。   之前那竹帘背后来往抓药伙计全都不见了。缝隙之中,漏出无数缕白光,似是光源所在。   “‘门’开了,回吧。”   “你抢我东西!还给我!”然而徐千屿身如泥鳅,脚勾住他腿,跌下去一瞬,硬将身子扯了回来,一个猴子上树,摸向他袖口。   这师兄面色微微讶然,没见过如此凶悍的女弟子,竟不惧男女大防,挂在他身上,向后一滑,身如水般散开,便叫她狼狈扑到地上。   余光见虞楚喊着“小姐”跟着爬了回来,他有些为难。   他站在远处,运掌发力,准备将二人推回去,徐千屿怀里忽而飞出两只草编的蝉,嗡嗡地在他袖中先后一撞,将袖中镇魂锁撞掉出来!   两只蝉正是系统所化,她本想趁机帮徐千屿一把,可惜它头一次把自己一切为二,不能协调,有些笨手笨脚。   虞楚恰爬过来,见镇魂锁掉落,忙伸出莲花一接,镇魂锁便掉在了花心:“小姐!”   徐千屿眼见那男人大掌迎风袭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如光如影,偏又如水不具实形,只怕她无论如何都抢不过他。   她心念急转,忽然转头将虞楚连人带莲花推进了门内。   虞楚“啊啊啊”的叫声远去了。   徐千屿坐在地上瞪视他,两根头发翘着,眸光极亮,如一只炸毛小兽,背后则是竹帘浮动,光辉迸现。   她的镇魂锁,只能由她处理。就算是白送虞楚,也不给他抢走。   那男人眼看虞楚跌进去,没有阻拦,转头微微一揖,歉意淡笑道:“师妹不进去?”   果然,对师尊来说,只要不是她拿了镇魂锁,给谁都行。   徐千屿瞪他一眼,爬起来绕过他走了。   “明棠。”阮竹清扛着昏睡的郭义跟上她,“没事,你已经很棒了,这人显见是来搞破坏的,你的实力长眼睛的都看见了。明棠,你以后会更厉害的,想清楚了就进门吧。”   “明棠,要不,我带你去外面吃豆花?”   徐千屿将弩塞回阮竹清怀里,“你算算我用了你多少根针,回头赔给你。”   “不用,你想用多少根就用多少根。”阮竹清见她这样平静,心里很不是滋味,扛着郭义追到门口,外面人来人往,瞳孔微缩。   徐千屿竟甩脱他走了。   花境街上,往来吆喝声无数,挑扁担的,卖油条的,卖吹糖人的。徐千屿混在人群中走。   她不进“门”,本来是想看看还有没有魔,可以给她回去之前再加点分,这样只要她分够高,即便她没拿到镇魂锁,也可进内门。   可是走到街心,她站定环顾四周,忽觉孤单。   虞楚和其他弟子应该都离开花境了吧。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有说笑的,有吵闹的,拉着手的,推杯换盏的,其乐融融,独她一个人,似漂泊孤魂,竟有卸力之感。   她忽而有点想念姐姐。   徐千屿站了一会儿,浪费一百分数,按下手上的光印求救。   不出片刻,便看到那身着雪白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沈溯微看见她,便朝她走来,袍角掀动。   徐千屿见师兄走过来,感觉好了一些。   沈溯微先是惊异她没有进“门”,又见她神情低迷,便猜到镇魂锁肯定还是给人拿走了,道:“需要帮助?”   徐千屿看着他,不高兴道:“我没有遇险,也没有受伤,我想求救就求救,你就得来。你送我回去。”   沈溯微一顿,没有出言责怪,转身道:“走吧。”   正好再吃一顿宴席。   徐千屿走在他身边,手忽然探入袖中,握住他微凉的手。   沈溯微神色一凝,五指扣入指缝,将她牵紧,淡道:“不必浪费一百个点心。你的蝴蝶,可以传音。你叫一声哥哥,我就会来。”   作者有话说:   岛:55想要人陪。   微:没有找阮竹清,没有找旁人。她想见我。 第81章 门(四)   忙碌这一日, 徐千屿又累又饿。食饱饭足,她方慢慢接受自己将镇魂锁丢掉的事实,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现在, 要么该返回蓬莱, 要么该去街上撞撞运气了。   她这一路上目标明确, 很少有迷茫的时候。   然而她托腮看窗外的树发呆,就是没有勇气出门。沈溯微也没有催促。   少女临窗坐着,夕照将她勾出个毛茸茸的金边,裙摆铺下来盖住脚。分明是一袅红, 此时却显出娇小瘦弱。   连平日翘起来那一双“耳朵”,仿佛都蔫了,有些无精打采。   沈溯微看着她的背影, 手指缓缓抚摸手腕上的红绫, 很难形容此时心绪。   徐千屿忽然扭过脸道:“哥哥, 借我笔墨。”   沈溯微帮她取来纸笔, 眼看徐千屿从储物囊内取出一册蓬莱仙宗守则,趴在桌上静静抄写起来。   她当日挠花青伞的脸, 对长老不敬,依照宗门规定,罚抄十遍守则,当时徐冰来许她回来再交, 她也直接抛诸脑后, 心想, 等她进了内门, 罚抄十遍算什么, 给她写一百遍都可以。   进花境时的兴奋还历历在目, 不想现在, 她的历练已经仓促结束。   反正没事做,她在这里多抄点,回去后便少抄点。   当时兴师动众,挠花青伞的脸,还是为了不耽搁内门大选。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乐观,好像她参加了就一定能选上似的。   徐冰来为何派人抢走她的镇魂锁,一定是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叫她进内门了。她毕竟十四岁才入宗门,筑基极晚,若入门堪堪一年便入内门,对其他辛苦修炼五六年、数十年的弟子,很难交代。   可是徐千屿又想起自己半夜爬起来诛魔的夜晚,往骨缝里钻的冷和寒。为了不浪费分数求援,还差点叫鬼上了身。   她忍了又忍,一滴圆圆的眼泪“啪”地砸在纸上晕染开。   徐千屿屏住呼吸,卷了卷纸张。她想极力地劝说自己其实在外门也很好,她还有一百多个会对她说“擂台无你,如月有缺”的同门,但终究难忍失落。   倘若她没有进过内门,在外门确实能够满足。   徐千屿想起前世自己入内门的场景:那时她并未想着要入内门,只是没有朋友亦无娱乐,只好日日修炼;因为花境内弟子难以抱团,她的优势便一骑绝尘地凸显出来,莫名其妙便拿了整组优胜。   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回来之后,照常修炼。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在合宿中,忽然被另两个师姐摇醒,她们说内门有人要带她走,眼中流露出艳羡嫉妒的情绪。   徐千屿那时脾气很坏,半夜被叫醒,她原想大发起床气,但忍耐住了,阴沉着脸披衣而起,要去给半夜找她的那个人一个下马威。当时她心想,内门有什么了不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她跟着走的。   冬夜里呵气成冰,蓬莱潮湿,寒气如针扎,夜里弥漫着一层乳白的雾。   她在雾中看见一个人。那人白裳、玉冠束发、背负长剑,从背影中知其年轻。一头漆黑发丝缎子似的垂下,柔美飘逸,又利落分明,有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气。   他听闻脚步声,敏锐地转过身。   那年沈溯微堪堪弱冠,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脸上有一股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秀美,如月照萤雪,风拂玉树。   他背上一把利剑,青锈斑斑,唯独剑柄上系一条细细的红绳。   那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红尘之色。   徐千屿望着他,气消了大半,心想宗门内还有这样的人物。   “内门弟子沈溯微,我回来晚了,扰你就寝。”沈溯微瞧她一眼,大约他没有同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也感到棘手,便停顿了一下, “徐千屿,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进内门。”   ……   徐千屿一直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进内门。却没想过前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的事情,再想达成,竟是如此不易。   徐千屿将抄好的一页放在一旁,不信邪地心想,这次不成,便等下一次内门大选,总有一日她能进内门。   可是,她忽然想到,这次内门若是选了旁人,该怎么办?   如此一想,心里便似戳破的气球。   前世一个陆呦,便使她如鲠在喉。可想而知,若有人先她一步进入内门,做了师兄的师妹,会是怎样的情景。   沈溯微立在旁边,见她写着写着抽泣起来,整个人僵住。   他虽没有拿走徐千屿的镇魂锁,但此时却如芒在背,仿佛是他亲手将镇魂锁取走的一般。   “别写了。”他忽然道。   徐千屿边哭边抄,全然没听清,叫他攥住手腕,将笔从手中抽出来。朦胧中又被抓着手腕在木凳上转了半圈,面朝着他。   沈溯微撩摆蹲下,仰头看向她。   徐千屿有些难为情地将脸别开。前世每逢她哭的时候,沈溯微便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哭,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   沈溯微见她眼睫上挂着水珠,心里又涌起一阵潮湿的幻痛,他裁下一截衣袍给她擦泪。   “为什么哭?”沈溯微道,“怎么了?”   徐千屿抽噎了好一会儿方别过头,不情愿道:“因为月亮落了。”   沈溯微暗忖片刻,原本以为她说的是大选规则不清,便道:“你可是觉得很不公平。”   徐千屿点了点头,含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是很不公平。”   “月亮就该挂在天上,为何要落下来呢?”   沈溯微仰视着她,二人目光似狭路相逢,徐千屿寸步不让,好似质问他,泪珠不住掉出来,似乎让他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沈溯微望着她,静默地听。   徐千屿道:“若是落在我这里,我亦没话可说。但若是落在旁人那里,我就会觉得不公平。”   沈溯微眼睫微颤,心中震动,他一向通透,似乎在朦胧中全然会意,但又可能全然错解。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徐千屿在冲他锐进。剑君对进攻,对战意,总是极度敏锐的。   “你有没有想过,”沈溯微看着她轻道,“既是能落的,也许原本就不是月亮。”   徐千屿擦着眼泪,慢慢平静下来。   前世今生,她和师兄的关系就像走钢丝。她既想让他喜欢,又不想去讨他的喜欢。因为沈溯微太清冷离尘,如一面冰做的镜子,稍有不慎,便倒映出自己的丑态。   徐千屿希望自己姿态漂亮,永远不输。于是她带着一种微妙的敌意,似用磁石的同极将他对准,相互斥开。   这一番倾吐,她感觉委屈一泻而出,心里好受多了。尤其是说了半天,似是而非,什么也没有泄露,让她感觉底气未失,面子也保住了。   她瞄了师兄一眼,却见沈溯微面色如常,从境中取出一根糖葫芦递来。   徐千屿见那糖葫芦红艳艳的,散着冷气,很是诱人,她接过来便咬了一口,方意识到不对。   这糖葫芦犹挂雪霜,是从冰雪“境”中取出。各人的“境”属性不同,全宗门唯独沈溯微境中覆冰雪,识境如识人。观察行走不能暴露具体是谁,以防作弊,沈溯微当着她面使用境,岂不违规?   她拿着糖葫芦,脑筋急转,赶紧找补道:“哥哥,你还会变戏法呢。”   “没有变戏法。”沈溯微看着她,却接着道,“此物是从我的‘境’中取出。我的‘境’由冰雪构成,可以保存食物不坏。”   说着,他又当面从境中取出一串糖蝎子、一串糖蝴蝶、“八仙过海”……并成一把递给她。   待徐千屿捏住那串雌孔雀,面色变了。   这是当日在街上,同“姐姐”一起买的,因为雄孔雀会开屏,她便拿了雄孔雀,将一对里的另外一只给了赵清荷。   这便是那只雌孔雀,香甜的糖味飘过来。   她看向沈溯微,一时说不出话。   “明棠,”沈溯微薄唇微启,一意道,“赵清荷、郭恒都是我,我是此次大选的观察行走,我姓沈,我叫沈溯……”   话音未落,身份道破,化为齑粉。   沈溯微真身弹出,现身水下阵中。   一旁看阵的灵珠、灵秀眼睛瞪得滚圆,鸦雀无声,都以一种看鬼的眼神看着他:“沈师兄……”   沈溯微一向缜密,在境中从未出过差错。   “我违规了。”他站定片刻,整理了一下情绪,“我自去领罚。”   过了片刻,徐千屿从“门”中出来,也弹了出来。   灵珠、灵秀看过去,徐千屿左手拿着宗门守则和纸张,右手攥着一大把糖人,睫毛颤动。   二人忙道:“恭喜师妹完成历练。”   徐千屿道一声谢,却没有离开。半晌,她在术法宫的角落寻了个台阶,坐下来,将糖人插在白沙地上,又将纸铺开,垫在腿上继续罚抄门规。   只是她手抖得厉害,脑子不住回想她与赵清荷相处的种种。姐姐陪她睡觉、帮她涂雪脂,牵她的手,同她交换衣裙。当时只觉得气质相似,却未想过,这些都竟是……师兄。   她抄了一会儿,发现写下的字全部软倒如蚕虫,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第82章 门(五)   沈溯微立在戒律堂刑室内。   高窗内的一缕光将他衣袍和眉眼照得朦胧生晕。   他没有劳人动手, 墙上悬挂的诫鞭自己飞下,干脆利落,“啪”地一下重击身后。   “沈师兄……”原本负责行刑的杂役见他冷白的额上生汗, 伸手擦拭口中殷红, 惊恐道, “太重了……”   早知他对自己下手如此没轻没重,倒还不如他来行刑。若是伤及内门弟子,责任谁来承担?   “慌什么慌。”门外一道娇声传来,旋即一身黑袍的花青伞跨进门槛, “他自己破道转道,少赖我们戒律堂了。”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腰背挺拔, 气度沉稳, 华贵不显, 闻言意外地看来:“师弟, 你择武道了?”   沈溯微:“大师兄。”   这男人正是内门大师兄徐抱朴。   花青伞已然绕着沈溯微转了两圈,冷眼盯着他瞧, 似想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看出些石破天惊的秘密:“无情道,不修了?”   他这一鞭打得极为决绝,直将那日日夜夜的太上忘情、断情绝爱剑法筑下的几层境界粉碎了个干净,这是毫无留恋, 从头开始。   沈溯微脸上倒看不出可惜和后悔:“此道不通, 何苦执着。”   花青伞黑洞洞的骷髅眼看了他半晌, 忽然在他耳边幽幽道:“你以为脱困了, 实际未必比从前更好。人踏上沼泽的第一步, 觉得顺意好走, 是因为在下陷。”   说罢她轻哼一声, 带着杂役走了。   徐抱朴见怪不怪地一笑:“花长老素日喜欢危言耸听,我娶霜霜时,她也是这样。人各有志,不要往心里去。”又道,“你这样年轻,来日方长。”   他知道沈溯微转道未必是别的什么原因,可能单纯是因无情道看似与他相合,实际上阻碍重重,反拖累他升阶的进度。修炼之事,玄之又玄,外人看不做数,总要亲身试过才知道。   在修炼上,沈溯微称得上聪明坚韧,如此方才能十年内进益金丹。   若是毅然弃了无情道,必然有无可奈何。   “无情道未必就一定登大道,其他道也未必就不能,全是事在人为。”   沈溯微与他想法相同,便谢过他:“大师兄出关了?”   徐抱朴笑道:“师尊叫我来观内门大选,我便来了。”   师兄弟二人许久未见,聊了一会儿诸弟子表现。徐抱朴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只锦盒:“算作……小师妹是罢?这次算是得罪了她了,烦你传个好话,就说大师兄先行给她赔罪了,万望她不要记仇。”   沈溯微已猜到徐冰来派大师兄拿了徐千屿的镇魂锁。   因他不愿配合,倒是累得一贯温吞的大师兄做了恶人。   他还不知道徐千屿是他亲妹。   想到这里,沈溯微转过头看他:“师兄觉得小师妹如何?”   徐抱朴道:“……很特别。”   那日徐千屿给他留下的印象确实很深,见了徐千屿,才知道徐冰来为何嘱咐他要“快点抢”,那日争夺十分狼狈,若不快点,他脸都给徐千屿挠花了。   师尊一贯欣赏优雅知礼的女子,故而蓬莱女弟子大都矜持。这次突然看上如此娇蛮的少女,确实令人称奇,日后有的热闹。   “师弟,你觉得师妹如何?”徐抱朴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她年纪小。”沈溯微不知为何有些局促,“行事恣意,但确是可造之才。大师兄多担待。”   徐抱朴却是一笑:“她与霜霜像极,长大了,也不会好,只会更坏。”   大师兄已成婚,付霜霜是他的道侣,她原是天山仙宗掌门的千金,自小养成娇滴滴的性子,多年夫妻,他多少形成些条件反射,以至于他见了徐千屿,便复刻了对付霜霜的行为:送礼物、说好话、低声下气。   既然提及付霜霜,徐抱朴便道:“师弟,既然你已不择无情道,是否考虑俗世之事,譬如,成亲生子?”   沈溯微:“没有考虑。”   徐抱朴一回头,见沈溯微面若冰雪,脸上有一种坦荡的洁净,正如儿时初见的模样。   但他却从不承认自己不懂情为何物,连说辞也一般无二的委婉:“我命凶煞,不忍累及他人。”   而沈溯微确是对此有了新的领悟。   自己连师妹都杀,又何况是更亲近之人。   “那为何突然弃了无情道?”徐抱朴有些好奇道,“先前听师尊说你已悟出了无情道并非无情。”   沈溯微看他一眼。儿时徐冰来虽领他进门,但身为掌门,诸事烦扰,徐见素又总爱难为他。唯有大师兄温柔敦厚,称得上长兄如父,便愿意跟他多说些:“我所解大道有情之人,大概像天边明月,普照众生。”   “是。”   沈溯微道:“但我已有失公允。”   徐抱朴稍惊:“何为有失公允?”   “亲疏有别,不能一视同仁,无法等而视之。”沈溯微道,“故而屡屡破道,便是天道提醒。若再掩耳盗铃,便违背我的初衷。”   徐抱朴松了口气,沈溯微的话他终于听懂,是护短的意思。如今他已有道侣,有了责任,便能体会这种感情:“师弟,师兄是半入世俗之人,我的话你略作参考:你若是亲疏无别,我只会尊敬,却不会相交;正是亲疏有别,我才愿意托付。人总要有些偏爱才好,大道有情虽公允,可若是我,宁向市井屠夫求温存,也不愿做明月身边人。”   沈溯微一怔,忽而便想起徐千屿的眼泪。   若真有前世,做明月身边人,怕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徐千屿分明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性格,却忍下没有说。   他人还未曾反应,心口锐痛先一步发出提醒。   沈溯微闭了闭眼,眸光恢复清明,提醒自己不要将未知的前世、心魔幻境同现在混淆。   徐千屿没有爱魄,此时竟让他感到些微庆幸,因为他亦不知如何爱人。   没有爱魄,便不会受伤害,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   如此便得了一种微妙的公平。   既然兜兜转转又成为师兄妹,那他便能永远做好师兄,将她护在羽翼之下,过安宁无忧的生活,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别了徐抱朴,他想到自己仓促而行,留徐千屿一人在境中终归不妥,便返回术法宫。   此时他亦很想看看,徐千屿在干什么,得之他身份,有何反应。   徐千屿人还坐在术法宫的台阶上抄书。   她不敢出去,怕听到任何有关内门弟子人选的消息,怕一出这个门,便得知有旁人代替她进了内门。   看她魂不守舍,灵珠、灵秀两人以为她在境中受了惊吓,给她挤了一杯荆棘果汁,用灵力烘热了。果汁极苦,定心还魂,徐千屿喝了一口,脸变了颜色。   她拿起一个糖人在里面搅一搅化开。   这时她感觉到有阴影落下,抬头一看,便见沈溯微站定在她面前,云袖飘动,双眸闪闪的:“走吧。”   “你进内门了。”徐千屿讶异地看着他,他道,“收拾一下东西,随我去内门。”   徐千屿面颊还带着薄红,淡蓝的荡漾的水纹投射下,她的眼睛亦如明珠闪动,刹那间带上惊喜,亮得令人颤抖。   徐千屿立刻跳起来拿起纸笔,又去拔沙地上糖人。   “是不是不方便。”沈溯微伸手道,“我帮你拿着糖人。”   “这个本来是给……的那一份。”徐千屿赧然递过那一把糖,“你吃么?”   她单留了一只孔雀,一口咬掉了孔雀脑袋,在嘴里嚼着。   “叫我什么。”沈溯微接过糖人,顺手插进境中。   徐千屿:“师兄。”   沈溯微已越过她沿梯上岸,徐千屿举着孔雀从身后追过去,娇声喊:“师兄!”   这下她是光明正大喊师兄,无论是高逢兴还是徐冰来,都无法再挑她一点错处。   前方沈溯微眼眸微动,若有似无地一笑。   “境”中白雪地上,两个镶金带玉的箱子、一个点心盒子,旁边插着一把形色各异的糖人。   *   徐千屿抄好的守则,被花青伞拿在手上翻看。   她虽不识字,但看得出前面字迹还算耐心整齐,中间一塌糊涂,错漏百出,结尾峰回路转,神采奕奕。   不知抄书时发生了什么。   但的确认认真真抄完了十遍。   “叫你抄你还真抄。”花青伞将纸一放,冷嘲热讽道,“你可真是听话啊。”   徐千屿道:“你不是不识字么,看得懂吗?”   花青伞气得一拍桌子,开始后悔自己居然看上这么个东西做弟子,“你可以滚了。”   徐千屿却道:“我听说,花长老想收我为徒。”   “我当时猪油蒙了心。”花青伞冷道,“我现在不想要你了,快滚去做徐冰来的乖徒儿吧。”   徐千屿却没有走:“你为什么想要我?”   花青伞见她疑惑是真,便道,“若不是你的天赋与我师姐花凉雨相似,我对你才没有丝毫兴趣。”   徐千屿大致听闻花青伞的师姐花凉雨也是以妖入道,但她天赋异禀,有勾心之术,并且模样极美,早些年不少修士、妖、鬼,为她打破了头。但后来忽然便销声匿迹了。   “她后来如何了?”   “死了。”花青伞凉凉道,“她同你一般,可以意识出窍,驯服万物。因为百战百胜,野心便越发膨胀。一日她的意识走得太远,被吞吃了,再也没回来;她先前驯服那些魔、鬼,于体内积累了一些魔气,全靠意识镇压。意识没了,便入魇了。”   “我们原本是鬼,五百年后修成妖,再五百年入道。”花青伞道,“她入魇了,修为溃散,又变成了恶鬼。”   “你要来看看她吗?”花青伞引徐千屿进她的房间。   这是徐千屿第一次进骷髅头的阁子。她的住所,倒与普通修士的房间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更温馨。花青伞的一边床帐垂下,另一边拿珊瑚色带子拢起,系成蝴蝶结。   窗纱也打成结,系粉红色蝴蝶结。   像这样的蝴蝶结,房间里有许多。   花青伞顺手将另一边床帐也系起来,掀起床板,徐千屿骇然。   那床板下面,有个黑色棺椁,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橙黄符纸。   “你每天把你师姐压在床下?”   “这又如何。”花青伞无谓道,“唯有我来镇压,她才不会为祸人间,也得以保住性命。”   “我想收你为徒,便是想研究一下这天赋,顺便多个人帮我看守她。不过你……”   “我可以。”徐千屿忽然道,见花青伞一怔,补充道,“我可以表面上拜掌门……私下里拜你吗?” 第83章 内门弟子(一)   “你拜两个师父, 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花青伞大怒,一挥袖将她扫地出门。   室内一时朔风卷流云,纸页乱飞, 徐千屿倒退几步定住身子, 恼羞成怒:“我就是问问, 不愿意便算了。”   说罢要走,花青伞又将她叫住,“等下,你看上我哪一点了?”   徐千屿心道, 那是因为她一向记仇。前世今生,徐冰来自大狂妄,不容悖逆。抢了她的镇魂锁, 深深地惹恼了她, 若不是为了师兄, 她才不投便宜爹的门下。   花青伞当面嘴不饶人, 背地里却愿意收她为徒,这种反差, 多少让她有些感动。   徐千屿道:“你的话说得有些道理。”   “什么话?”   “为了男人废了自己一身修为,不值得。”   前世若能被点醒,倒也不至于送了性命。   虽然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此话,花青伞显然深以为然, 冷哼了一声:“不过呢, 我是符修。我当然只能教你画符, 教不了你学剑。”花青伞伸手, 徐千屿抄的一页守则落在她手中。   她侧头看着, 那上面的文字在她神识操纵之下, 竟如流沙变换排列, 室内生风,她一松手,那纸页陡然生火,变成无数火鸦腾空飞去。   “剑修通武,符修通灵。符修首先要内功好。你内功虽好,但能不能画出符,还得看你有没有缘法。”   一张纸飘落在徐千屿手上。   花青伞道:“来吧,沉入灵池,画一个最简单的聚灵符。”   徐千屿捏住丹砂,模仿花青伞给出的范例,画一个漩涡状的符号。   她双目紧闭,手上和灵池中意识同时动作。   这符号看似简单,但她起笔时,手上似受到千钧之力阻挠,竟画不下去,灵池内意识也不得寸进。徐千屿用灵力强行画出一笔,丹砂斜飞,纸竟然自己烧成灰烬。   她忙甩手将火扑灭。   花青伞冷笑道:“滚吧。等你什么时候画得出了,再来同我说拜师的事。”   *   转眼便是拜师这日。   “我当时从花境出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芳铮长老。我想问问他,能不能收我为徒,结果太紧张,刚走到他面前,腿一软,我就跪下了。”虞楚一边换衣服一边道,“芳铮长老大为触动,他说孩子,他收我就是了,叫我不要行如此大礼。然后就这么拜师成功了。”   徐千屿道:“你运气倒是一贯很好。”   虞楚道:“我也这么觉得。”   二人一帘相隔,各自换内门弟子服。   和外门弟子服不同,内门弟子服要繁琐华丽许多,且为每个人量身定做,外观有些微差别。比如她就是窄袖绑腕带、裙角缀一圈冰凌状的水晶石,行走时碰撞发声,利落伶俐。虞楚则是广袖长裙,轻盈娴静。   徐千屿系裙带时,忽而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   她室内有一面灵石打磨的镜,她很喜欢,因为此镜能将人的皮肤照得莹莹生辉。她将手按在镜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对比初入蓬莱时,她长高了一些,也丰腴了一些,不知不觉,少女曲线初具。   穿裙子更好看了。   徐千屿转来转去欣赏自己,很是满意。   先前她脸小,额上朱砂略显浓艳,如某种名贵的猫。现在五官长开了些,又日日洗经伐髓,肌肤莹然如玉,那一点圆圆的红,倒生出一股端庄明丽的意味。   绑上腕带,徐千屿一面向外走一面拿出一页纸画漩涡,果不其然又在手上烧了,将虞楚吓了一跳:“千屿,你怎么放火。”   这几日徐千屿日日钻研,屡不成功,很是郁闷。她拿出准备好的纸条和朱砂,非得逼着虞楚画一下。   虞楚内功太差,一落笔手就开始颤,半晌,手一歪,朱砂掉落,只在纸上烙了个印。   虞楚一向走运,也画不出来,徐千屿心内平衡了。   耽搁了一会儿,二人匆匆跑到流英阁中。   平素关闭的大厅已开,聚集了许多人。   今年进入内门的弟子,一共有十人,都站在一处。徐千屿见到的熟悉面孔有陆呦、苏鸣玉、简瑶等人,其他的大约是法修、丹修弟子,便不大认识了。   “苏师兄!”徐千屿拉着虞楚跑到苏鸣玉身边的空位站好,整整领子,“你拜入哪位长老门下?”   苏鸣玉便是当初练剑擂台上那位夸她穿弟子服也很漂亮的师兄,无论看实力还是心性,入内门都当之无愧。   “千屿,恭喜你,日后还能切磋。”苏鸣玉道,“我拜林进长老,你呢?”   “我,掌门。”   苏鸣玉笑道:“你真厉害。虞楚师妹呢?”   虞楚局促道:“芳、芳铮长老。”   苏鸣玉竖了个大拇指:“虞师妹日后必成练器大能。”   徐千屿翘起嘴角,环顾四周。花青伞没有收徒。她干脆也没来。   林近摇着扇,已开始在前面训话,大意是:诸位能进内门,必然是修为、能力、反应、心性等方面有超人之处,内门弟子日后由师父亲自教导,术有专攻,不必再去塔中演练场上课。   内门弟子,需要承担仙宗任务,代表仙宗荣耀,除出秋之外,可以参加与其他宗门组队的“出春”了。   出春每每去些妖魔聚集之地,凶险万分,轻则受伤,重则可能丢掉性命,故而不能懈怠,平素要抓紧练功,做外门弟子们表率。   讲至一半,进来个童子,带来一桩大事:无真师叔伤愈,不日出关。   林进一怔,那童子又道:“无真师叔请收陆呦师姐入门下。”   无真师叔闭关多年,没想到这次还有弟子有如此机缘。众人好奇、艳羡的眼光顿时集中在陆呦脸上。   陆呦原本因为没能拜入掌门下闷闷不乐,未料想谢妄真行如此举动,她也有些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但拜入无真门下,总比拜萧长老有地位、有前途的多。加之大家议论纷纷,羡慕不已,爽度提升,她面生红晕。   只有一人脸色难看,那便是原本要收陆呦进门的萧长青。当初是他带陆呦入蓬莱,又是他一路悉心指点,当初陆呦也说要认他为师父了,谁知道半路多出来个无真师叔截胡他看好的弟子。   他指望陆呦婉拒,谁知陆呦为难地看他一眼,又说了许多身不由己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童子走了。   萧长青胡须颤抖,跌坐在椅上,半晌没说出话——陆呦怎么是这样,难道真是他走了眼?   徐千屿并不意外,直直看着前方,只当一桩插曲。   林近也笑而不语,身为弟子堂长老,他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不足为奇,摇扇叫大伙安静。   入内门,则意味着从外门结业了。各弟子取回自己的玉牌,取定量的通讯符篆后,去找各自的师父训话。   徐千屿和虞楚惜别,便去掌门殿中。   今日徐千屿入门,徐冰来门下的三个弟子亦是难得齐聚一堂,不过相互站得很远。   徐见素在吃金盘里的樱桃,尝着很甜,便包了一些给芊芊。   他想到徐芊芊,便想起沈溯微,故而回头寻觅沈溯微的身影,便见他站在徐冰来身边,二人不知说些什么。   这师弟一向为掌门俯首帖耳,徐见素冷笑一声,隔帘看外面:那个个头最矮的就是小师妹。   这批新入门的弟子全是筑基,不足为虑,他并不很在意这个小师妹。   反正也不用他来教导。   徐冰来是在同沈溯微抱怨:“不是不让她梳这个头了么?妖里妖气的。”   沈溯微看向帘外,徐千屿站得很端。但其他女修大都是高挽发髻,徐千屿这一对尖尖的双螺髻,确实有些突出了。   “你去同她转达一下。”   沈溯微道:“好。”   徐抱朴则站在付霜霜椅侧。   付霜霜抱剑翘腿坐着。她一身的妃色裙,连裙摆下的绣鞋也是桃红绘藤蔓,相比蓬莱弟子们成片的白衣,实有些突兀。但她鼻子和嘴都生得小巧秀气,气质又冷傲,这一身艳色不显俗气,反显得艳若桃李。   弟子受训前,付霜霜不顾徐抱朴劝阻,将帘子拉开一角,看到徐千屿头上一枚金钗是徐抱朴前些日子挑的,面色便一沉。   徐千屿觉察到她的视线,看向帘内一张俏脸:“嫂嫂?”   前世她与付霜霜没有太多交集,单记得这个嫂嫂人还不错。每逢她生辰,都会送精心挑选的礼物来,哪怕在陆呦入门之后也未曾忘记。   付霜霜勾勾手:“过来。”   徐千屿走过去,付霜霜送她见面礼。天山仙宗丹修鼎盛,她送的伐髓丹,是上等佳品,徐千屿看了一眼,根本认不出来好坏,便淡然收下了。在付霜霜看来,这个小师妹还挺不卑不亢,相比也是个极好的出身。   徐千屿还回了一礼:整套的十二生肖发簪。就当是还她的生辰礼物。   付霜霜头一次见女修送礼这么大手笔,双目微瞠。遑论那发簪华美,没有女修不喜欢的。当下神色稍霁:“原本可以拆成十二份礼物,全送给我一人岂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徐千屿心想,这种套装她多的是,“嫂嫂你生得好看,多戴一些。”   “哦?”付霜霜盯着她看了半天,皮笑肉不笑道,“那你说我和你,谁好看一些?”   徐千屿下巴微抬,大言不惭:“你要我说,我当然是觉得我更好看,不过嫂嫂也不差,我们两个是各具风姿。”   付霜霜脾性刁钻,小师妹此等危险言论,实在令徐抱朴捏了把汗,未及出言调和,付霜霜却一笑,拉上了帘子。   帘内,她看着手上发簪道:“你这个小师妹可爱,是个坦诚人。我看比你那个文文弱弱的妹妹好。”   “别乱说。”徐抱朴小声提醒。   徐冰来叫徐千屿先与师兄熟识。   徐千屿便一一叫人:“大师兄,二师兄。”   大师兄面色欣慰,微微颔首,送上入门礼。徐见素压根没有准备礼物,不过他也不惭愧,直接从金盘里取了个樱桃,放进徐千屿手心:“来,二师兄送你个樱桃。”   徐千屿对徐见素混不吝的脾性早有心理准备,手掌一收:“谢二师兄。”   “不客气。”徐见素笑起来有股痞坏的孩子气,“你长得太矮了,不方便用剑吧,以后多引气入体。”   沈溯微知道徐千屿很介意身高,果见她登时脸色暗了,便在此时将入门礼递在她手上。   “师兄。”徐千屿看他。他们两个还需拘礼么   沈溯微道:“入门礼还是要的。”   “哎。”徐见素微微蹙眉,提醒道,“我们两个还在这站着呢,喊‘三师兄’。”   “师兄。”徐千屿就是不喊。   沈溯微道:“师妹,进门之后,一切顺利。”   徐千屿打了个绊子才说出来:“谢三、三师兄。”   沈溯微点点头,心中亦觉得,很是别扭。 第84章 内门弟子(二)   长篇大论的讲话徐冰来并不擅长, 总要喝一口茶,方酝酿出下一句,整个过程便无比漫长。翻来覆去, 无非是叮嘱徐千屿不许骄傲, 入门后更要勤勉。   徐千屿跪在帘外, 早就开始游神。   她又开始琢磨那画不出的聚灵符。眼前的帘子,正是上好的一块白板,她用意识在白板上绘制漩涡符号。   也不知想了几遍,帘子上突然显出焦黑的火痕。   徐千屿一惊, 帘子已自下而上燃起熊熊烈火。徐冰来眼疾手快,反手将杯中茶泼去,沈溯微亦扫过来一道冰雪覆盖的剑气, 同时将其浇灭。   徐冰来隔着烧得狗啃似的帘, 狠狠剜了他一眼。   “徐千屿, ”徐冰来重重将杯子拍在桌上, “你有没有规矩!你不是第一次弄坏帘子了。”   幸而徐见素等人已退下,没有外人在, 不然这般撒疯,他决不肯轻饶。   一个女孩子家,也不知矜持一点。   徐千屿跪着不吱声,隔帘望着, 更似只竖着耳朵的小狗。   徐冰来冷声道:“给你半年时间, 簪花大会, 须得取得名次。那里面最弱的都有金丹。你若是拿不到出春资格, 早晚回外门去!”   徐千屿暗自吃惊。弟子大会年年都有, 供四大仙门弟子交流切磋, 她并不陌生。但只有不在宗门内举办的弟子大会才称为“簪花大会”, “花”便是妖魔。   今年簪花大会在妖域举办,那便带了宗门之间心照不宣的目的:除切磋之外,还有组队诛魔的任务,艰险翻倍。   上一世她尚无资格参加簪花大会。   徐千屿虽兴奋,但她也不傻,先前杀伥鬼时,她对妖域的危险有所认知。遑论半年时间,未免太短,要与一群金丹对战,她根本做不到啊!   她禁不住看向沈溯微,见师兄静静听着,未加反驳,她心中略有不快。   前世师兄处处以宗门利益为先,在她和徐冰来之间,沈溯微到底还是更听师尊的话。   沈溯微触到徐千屿的眼神,面色虽平静,但心中亦波澜起伏。   徐千屿入门时间太短,纵然内功优异,又有结元婴之兆,但具体何时结出来尚未可知,可能半年,可能百年,在结出元婴之前,只有筑基修为。   师尊强要她参加簪花大会,不是不能实现。但其中血泪磋磨,徐千屿未必承受得了。   在一众或勤勉或惫懒的弟子中,徐千屿恰好介于中间,恰是最难应付的一种。她悟性极佳,若有兴趣,也肯专注。但个性太强,我行我素,若绷得太紧,叫她烦了,便会直接撂挑子不干。教导徐千屿,需要他半是哄,半是逼。   沈溯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袍角。   这任务对他何尝不难。   徐千屿很爱记仇。一个不好,便是将他推到徐千屿的对立面。   “好了,为师给你布置个任务。”徐冰来侧过脸,额上剑印金光一闪,将他浅色的瞳子照得璀璨不似真人,“你看窗外。”   四面窗纱齐齐被风卷起。徐千屿从掌门阁子内,能看到蓬莱烟波浩渺的泰泽池。   原本平静的湖面,忽而窜出一条庞大的水龙,直将岸上行走的弟子、岛上钓金莲的老叟纷纷吓得退避三尺,惊呼连连。   那水龙不断盘旋着拉长身子,越变越大,似整片湖似化作银蛟,掀开银波,奔天而去,却连同翻涌而起的水花定格空中。   整片湖被瞬间冻成了冰。   徐千屿回头一望,见徐冰来神态轻松,攻和停,不过起手捻诀而已。   半步化神境的“道人”,对自然竟有如此强大的控制力。   “何时斩下龙首,何时可赴妖域。”徐冰来满意地看一眼自己的杰作,收了手,略有幸灾乐祸道,“怎么样,去试试?”   话音未落,徐千屿早已持木剑翻出窗外,足下几点,涉足冰面。   离得近了,更能体会水龙的庞大。徐千屿与之相比,如大佛脚下一只螳螂,仰头便见那龙呈张口咆哮之势,如巍然尖塔,直指苍穹,压迫得人呼吸急促。她跳了好几下方才攀上龙背,足下还有些打滑。   徐千屿抽出背上剑,凌空砍向龙颈。   她身负雷灵根,对剑势有所加成。旁人有三分力,她便能斩出五分。木剑劈下时,剑身闪过一圈电光,能削金碎玉。   但撞上龙颈的瞬间,那冻凝成的水龙真似活过来一般,龙鳞如铠甲,浑然一体,坚韧异常。它非但毫发无伤,反将她的剑重重弹开。   徐千屿又在龙身上打滑几下,四面劈砍。   别说斩下龙首了,连最细处的龙须她都无法斩断。徐千屿劈了几下,不信邪,收了剑用手握住龙须,企图掰断它。   掌下微感震动,她似乎听到龙心处有阵阵龙吟传来,有一股连贯的力量在头尾之间流转,以至于毫无破绽。   须臾,徐千屿带着一身寒气返回室内,郁郁道:“砍不断。”   徐冰来一笑,似是开心得很:“练吧,每天砍一砍啊。”   沈溯微道:“塑龙之气是一脉相承,你对抗的不是冰,而是半步化神境修士磅礴之‘气’。你的剑也需要连贯整体,若只砍一处,便难以撼动。”   徐千屿想了想,便懂了。   她先前在外门练习锻体,不过是初学用剑;擂台上习得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对普通的修士,克敌制胜是足够了。   但若还想再进一步,还需形成自己的剑意。   所谓剑意,便是一股连贯的“气”。如同她幼时练习的书法,若臻化境,简单一笔便能蕴有磅礴之力,笔走龙蛇。   越是高阶的剑君,越会追求此等简洁圆融、顺应天地之气的境界。   徐冰来笑睨一眼沈溯微,同徐千屿道:“叫他陪你练。”   徐千屿瞧来师兄一眼。   先前在外门,她也接受过沈溯微的指点,那时觉得师兄教导春风化雨。但她能预感到,这次陪练,和先前的风格必然不是同种。   徐冰来将挑出剑谱,又因为徐千屿魂魄不全,还拿了些安神的香料和丹药,合成一个“入门大礼包”送给徐千屿,掌门训话也到了尾声:“既入内门,你还有什么要求?”   徐千屿忙道:“我想要师尊,将昭月殿赐给我。”   马上又是夏天,徐千屿极为畏暑。她的昭月殿前后通风,背面一块牌匾上书“水殿风来”,正是因为室内非常凉快。   一个阁子而已,徐冰来自然应允。   徐千屿却又道:“你不会改给旁人吧?”   “本尊都说给你了还能给谁?”徐冰来蹙眉,“何况这仙宗之内,谁会如此没风度跟你争抢?”   徐千屿道:“那我要一个凭证。”   “你要什么凭证,掌门的话还不算凭证?”   徐千屿道:“给我房契。”   徐冰来正在喝茶,活生生一怔:“给你……什么?”   徐千屿伸手,掌心向上:“我要昭月殿的房契。”   徐冰来:“把她带下去。”   徐千屿被沈溯微拉着走了,还在回头喊:“师尊,我要昭月殿的房契!”   徐冰来摁着太阳穴,只觉脑瓜子持续发晕。   待徐千屿走了,他招来童子问:“咱们仙宗的房子,可有房契吗?”   童子懵然。   另一个童子天真道:“掌门,房契是何物?”   只有一名年长些的小童道:“师尊,蓬莱的阁子当初是弟子以法术起建的,仙门住所,不通买卖,故而没有任何契。”   徐冰来呵然一笑,将杯中茶饮尽。   这个野丫头,脑子里就装这一亩三分地,不愧是商人之女,庸俗。   昭月殿常年空着,内装一应俱全,无需携带他物,徐千屿当日便搬进去了。   原本一切都好,但沈溯微道:“师尊叮嘱,明天梳平整些的头发。”   徐千屿道:“凭什么?”   此事全凭个人好恶,沈溯微答不出来凭什么,没有应声。   每日梳螺髻,徐千屿也有些腻了,换个发型不是不行。可转念一想,她又没好气道:“我只会梳这一种。”   沈溯微有些意外:“你为何只会梳一种?”   徐千屿冷着脸,心想,那不是有你吗?当初便没学。   不过这话她不便出口,沈溯微果如前世一般出门寻人:“那我叫个师姐来教你。”   徐千屿见他出门,没有阻拦。   过了一会儿,镜子内映出两张笑吟吟的面庞。   来人是两名年长的外门弟子,都姓张,平素以姐妹相称,形影不离。她们时常过来讨脸熟,内门诸人都认识她们,觉得她们热情大方,乐于助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张姓姐妹入门已有三十多年,见徐千屿名不见经传,才来没多久便进了内门,心中妒恨。又见沈师兄嘱咐,竟是叫她们教她梳头,不免啧啧。谁知内门的师妹,还要人帮忙梳头呢?   这么大了,连头也不会梳。不嫌害臊。   二人相视,眸中闪过一丝讥笑,面上却热情笑道:“小师妹,你坐下来,我帮你梳头。”   谁知徐千屿站得端端的,同说话的姐姐道:“师姐自己先示范一遍,我看看就会了。”   “那怎么能行?”姐姐笑容一凝,自是不愿,还欲巧言令色,徐千屿在她肩膀上一压,她手上灵力磅礴,直将姐姐压得坐在了凳子上,梳子也给她夺了去。   张姐姐伸手去拿梳子,徐千屿将梳子举高,让她拿了个空。   她忙给妹妹使眼色,妹妹在旁笑道:“师妹将梳子给了姐姐,她才好示范啊。”   徐千屿低头把玩梳子,恍若未闻。   妹妹看着她一截皓腕如雪,隐隐胆寒,感觉碰到了个硬茬。   徐千屿将梳子转了一圈,将姐姐头上发簪一抽,散下她的头发,梳了一下。镜中姐姐面色扭曲一下,强装平静。   这张姓姐妹都是术法宫弟子,笑里藏刀,梳子上被她们下了法术,梳一下便要挂下不少头发,前世她们便用这招激怒了徐千屿,却装作不知她为何大发脾气。   徐千屿那时还小,又是剑修,直觉有异常,却看不出法术门道,生生吃了暗亏。   眼下聪明反被聪明误,姐姐原想忍一忍,教她梳两下,等梳子到了自己手上,解开法术便是了。偏生徐千屿梳了一下又一下,就是不停,每当她想接过梳子时,徐千屿便换手到另一边。   几次三番摸空忍痛,她忍无可忍,豁然立起:“有你这般欺负人的吗?”   徐千屿却将梳子举起,将上面大团发丝拆下来:“师姐,你脱发有些严重啊。”   二人目光相对,徐千屿的眼神冷淡如刀,张姐姐疑心她一进门便看出门道,便也心虚。徐千屿转向妹妹:“你想梳吗?”   张姓姐妹变了脸色,夺过梳子跑出去,不忘同沈溯微道:“抱歉沈师兄,实在是教不会。”   沈溯微进来,便见徐千屿抱臂坐在妆台前的背影:“学不会。”   她语气短促,有些负气意味,联想方才二人悻悻神色,沈溯微略一思忖,便看出端倪。   沈溯微走到跟前,听闻徐千屿不高兴道:“师兄,你不能帮我梳吗?”   沈溯微一顿,看向镜中倒影的徐千屿的脸,确认她说的是让他来梳头。   他毕竟是持剑的师兄,与帮少女梳头,乍一看不能相衬。但她在境中,确实见过他挽发。他不是不会梳头。不过给别人梳还是头一回。   徐千屿见他看过来,赶忙自己将头发拆了,晃晃脑袋,叫乌发散下来。   叫人帮忙抹雪脂,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仰起脸。   沈溯微断然拿起梳子,梳了两下。徐千屿的头发柔软,不长不短,握在掌中,竟有种正刚好的意味。   徐千屿屏息窥向镜中,沈溯微垂眼帮她梳头,神色专注。他的动作很轻,不会扯到发丝,还会避开耳朵。   沈溯微很慢地梳理了许久,似在熟悉这种感觉,又似在静默地考虑,细致地将每一处解开理顺,直将徐千屿的头发梳得像缎子一般顺滑,方才停止。   他将她的头发在耳稍一别,决断道:“明日早起一炷香时间,我试试好吗。”   徐千屿差点要答好,忽而想起问一句:“我几点起?”   “内门弟子,每日日出之前,卯时。”   “我起不来。”徐千屿不高兴道,“辰时。”   “太晚。”沈溯微道,“卯时过半,不能再晚了。”   “辰时。”徐千屿坚持,“我从没这么早起过床。”   徐千屿只有半年时间,沈溯微不能不替她算着时间。   “卯时过半,我会来叫你。”沈溯微抛下这句话便走了。   翌日天光熹微,一只纸鹤笃笃啄了啄窗,反复不停。徐千屿捂着耳朵翻来覆去,从床上坐起来骂道:“什么东西在吵闹……你!”   纸鹤已破窗而入,她的视线随着它穿过室内,又从另一边窗飞出。   两边窗洞大敞,穿堂风涌入,将徐千屿发丝吹乱,吹得清醒了些。   她跳下床,见沈溯微站在窗外看着她,云裳如雪,不染风尘。还未走近,他伸手一捞,将她窗户关上,声线柔和冷清:“一刻钟之后我进来。”   徐千屿环顾四周,没什么好收拾的。叠被子叠到一半,失了耐心,丢下被子,直接将帘子拉下来挡住。   沈溯微进来时,徐千屿已自觉坐在了妆台前,出神看着瓶中花枝。   沈溯微送她的入门礼是一只水滴琉璃瓶,小巧玲珑,正好能插两枝花。   昨夜她拆出了瓶,很是喜欢,连夜翻窗出去折了一束桔梗插上。   昨日都是含苞的,今天竟全都开了,暗香浮动。   沈溯微从身后梳顺她的长发,分成两份,挽起发髻。   虽略有生疏,但梳出来效果不错,他的力道匀称,发髻便紧绷饱满。   两个圆圆发髻,是常见的女修发型,中规中矩。徐千屿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梳螺髻,确实仿佛少了些锋芒。   但沈溯微还没有梳完。徐千屿此时方知师兄为何叫她提早一刻钟起。   沈溯微折下瓶中一枝青桔梗,摘出一朵,将剩下的一大一小两朵,簪在她鬓间。他簪花颇有些自己的风格,这般点缀,青春逼人,便不落俗气了。   徐千屿左右侧头看自己,沈溯微轻轻定住她下颌,此时方松了口气,看向镜中:“好看吗?”   “还可以。”徐千屿压下嘴角,面露骄矜,忽见肩上还有不少碎发,又有些疑惑,“这下面怎么还有两绺。”   沈溯微没作声,垂睫编成两个细细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垂在她前襟。这一笔,是他私添。   徐千屿,总要加上些生俏才好。 第85章 内门弟子(三)   内功还要继续练, 徐千屿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梦影筒。   许久不见,她原本想跟师叔分享一下自己进内门的喜悦。谁知无真的幻影出现,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将徐千屿吓得屏住呼吸:“师叔, 师叔, 你怎么了!”   少年黝黑的瞳子抬起,古井无波地瞧她一眼,又虚弱地合上眼。   徐千屿在这一眼中看出一丝嫌弃,止住了惊疑。她默默从床上滑坐下来, 摆好了打坐姿势,只一双眼睛还担忧地盯着他。   好在片刻后,幻影慢慢恢复充盈, 幻影场景中的书卷、柱子也依次现形。   “难道是因为我太久没回来才这样的吗?”徐千屿想着, 试着给无真的幻影注入一丝灵气。   画面变得更鲜活逼真了些, 连无真飘动的黑色衣摆上的刺绣都看得更加分明。   “你果然需要灵气。”   徐千屿语气有些微妙。说需要灵气都是委婉, 幻影筒内的无真,完全是靠吸收她的灵气蕴养, “难怪你从前不让我关闭梦影筒。”   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飘在室内,抓紧吸她的灵气。   还逼她好好练内功。   筑基弟子这点灵池,是给重伤病人一天喂一粒米的功效,实在是不够看。   由此一想, 徐千屿又有些恼怒。难怪她先前筑基时怎么也无法升阶, 她一人吸收的灵气要分给两个人, 怎么能够用呢?   回应她的是脆生生的一书筒。徐千屿闭了闭眼, 赶紧去摸发髻上的花, 躲远了些。无真却看了她一会儿, 开口:“第一节 ……”   徐千屿奇怪:“第一节 ?”   她记得自己已经听到十四节了。   少年毫无停止之意:“从筑基到元婴。”   徐千屿大惊, 听了一会儿,确认梦影筒内的课程确实更新了,匆匆站了起来:“我上次那个‘从筑基到金丹’还没听完呢。”   为防弟子骄傲,仙宗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徐千屿元婴初结,她自己并不知晓。   塑灵池时她吃尽了课程不全的苦,此后学习都相当踏实,再也不冒进了。何况上一次结金丹的课程她已经很吃力,少了一大截,叫她如何跟得上后面的进程?   无真:“第一节 ,意识催化。”   “倒回去……”徐千屿还在研究梦影筒,“能倒吗?”   无真给了她一书筒。   徐千屿坐了回去。   这一节她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无妨,无真给她布置了课业。课业并不难解,无非是叫她反复练习意识出窍。   无真只讲了一节便休息了,看来还有些虚弱。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长老级别的修士,徐千屿趁机发问。她拿了一页纸笺,用手指在上面反复画出漩涡状,见无真瞥来,徐千屿捡起笔,当着他的面在上面画聚灵符,看着他烧了:“这个,你会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画不出符文吗?”   无真:“……”   过了许久,无真面前一笔一划写出四个金色大字:   “我是法修。”   讨教剑招倒也就算了,符修的东西他怎么会懂?   写完这四字,他耗费灵气,幻影又淡去不少,吓得徐千屿连忙给他输入灵气:“我知道了。”   无真只剩一抹残魂,被封印在昔日影像中,不知是否还能如常思考。同人交流实属泄露天机,才会这样耗费灵气吧。   “这么耗灵气的交流方式,还是用在关键信息上。”徐千屿替他觉得浪费,“上次师叔写‘无妄崖’,可是没写完?是什么东西,可以救你回来?”   无真垂眼,写下金字:“浮草申崇”。   笔迹虚空淌下金墨,另起一横,便已后继无力。   少年扭过脸,似看着谢妄真所在的方向,旋即幻影消散,钻回梦影筒内。   徐千屿将梦影筒挂在身上。   “浮草申屠……”系统默念两遍,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徐千屿忙道,“是什么?”   “这好像是陆呦种的灵草的名字。”   系统道:“我写书时,设定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珍贵灵草,开白花,至洁至美,有安抚神魂、镇痛的功效。”   “但是它只在自然生长,从来没被人培养成功,陆呦是第一个,这才体现女主角的独特之处嘛。”   谢妄真总是头痛,陆呦常常培育此草煎茶,给他喝下。   徐千屿道:“所以师叔叫我找这种灵草……可是他身体已经没了,如何服下呢?”   系统沉浸在兴奋中:“我还知道怎么种!”   徐千屿立刻起身,依照系统所说,从兵器库寻来几个旧陶罐,填上泥土,摆在窗边。将普通的萱草花种子用灵水浸湿的手帕裹着,和桃杏花瓣、珍珠、琉璃珠一起埋进土壤里,再浇上些灵水。   “你确定这样行么?”徐千屿看着手上泥土,狐疑道,“我埋进去的是萱草花的种子,出来的理应是萱草花。”   “奇幻世界嘛。”系统咳道,“陆呦就是这么种出来的!只要心够诚,念力够强,每天许愿,它会变成你想要的东西。”   不过等一下……它现在有些记不清楚,它当初给这草编的名字是叫浮草申屠,还是叫浮草申崇了。不过名字如此相似,多半是它记错了,就是同种。   徐千屿抱臂立在窗边,仍很怀疑。   她自小娇养,从未侍弄过花草。别说一根草,她连强壮的活人都不会照顾。她真能种出东西吗?   这么想着,她又心虚地举起废旧法器改造成的水壶,往陶罐内小心地添了点水。   *   这日晚上徐千屿便开始练习无真留下的课业。   她拿衣裙兜了二十只蝉、甲虫、蚂蚱放在地上,念诀以木剑画一个牢笼,将它们困在圈内,开始试图攻占它们的意识。   她先前意识出窍,驯服火鸦,顶多算作和死物打交道。如今无真却要她试着驯服活物,又不能伤害它们。   无真练习的目的大约就在此处。   他要将徐千屿意识光球上突出的几根小刺,分出千丝万缕,强行催成神识。   弱小的昆虫,不必“驯”,单面对她炽盛的意识光球犹如触火,惊恐逃窜。徐千屿练习许久,方摸索到诀窍。   她须得学会将意识分出丝缕部分,又需要精准地控制它的行动,温柔接近,努力感受一只小虫所想。   她的意识太灵活,又芜杂难分,此举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杂念。徐千屿练习大举进攻容易,按捺急躁、静听雨声却极难。如瞎子穿针,意识光球都有急得些颤抖。   在极静中坚持片刻,堪堪感受到一种极为幽微的感受,她便从入定中弹出来,竟已经耗光了灵池内灵气,不得不重新打坐。   不过这次打坐时,她倒觉得心中空灵,前所未有的轻松安宁,甚至能听到几尺之外,荷塘落雨脆脆响,一只蟾蜍,在叶下拂草而过。   徐千屿双目闭着。   一瞬间竟附身蟾蜍,有水露沾身的潮湿,草叶清香扑鼻的感受。   登时所有声、色、气旋转倒转,将她围在中间,仰头看天广地宽,万物渺小。   昭月殿晚风习习,徐千屿仍是汗湿衣襟。她睁开眼,耳边有蚊虫嗡嘤,半晌才回神。徐千屿刚要赶它,蚊子晃了晃,说话了:“是我!”   原来是可云啊。   徐千屿便要拍另一只。   系统:“别打!这个也是我。”   徐千屿疑惑:“你在干什么?”   系统道:“我看你如此认真,我也要努力修炼了!”   从花境中出来时,它把自己一分为二,化蝉抢镇魂锁,结果因为太不协调失手了,叫它耿耿于怀。   反正它闲着无聊,就练习把自己分在两个蚊子身上,让自己变得更加有用。   徐千屿闻言,深受鼓舞,又爬起来去给陶罐浇了一次水。   深夜二人交流各自的心得。   系统化身三只蚊子,在空中排着队横着、竖着、斜着飞:“怎么样?”   “还不错。”徐千屿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转头看向圈界内的小虫们。   她心念稍动,蝉便齐齐发出了鸣声:“房契房契房契房契——”   瓢虫也振翅,发出颤响:“地契、地契、地契。”   系统:!!!你把虫子炼得会说话了!   这是人干的事吗?   徐千屿十分满意,将它们全捡起来,兜着送出了窗外:“去吧。”   是夜徐冰来双目微睁,从榻上一坐而起,侧耳凝神,面露疑惑。   是他疯了?   自徐千屿走后,那声音萦绕不去,怎么感觉树上的虫子都在喊房契和地契。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睡好了。   他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何必为这点小事庸人自扰。   他闭目以神识塑了一道屏障,将夏夜虫鸣挡在阁子之外,继续歇下了。   徐冰来躺在床上,须臾,他又坐了起来。   若说没有房契,徐千屿恐怕不依不饶。他忽然想到,反正徐千屿也不知房契是真是假,他画一份给她不就是了么?   反正她就是要这张纸,有了便安生。   如此一想,立刻捻诀点灯,把睡眼惺忪的童子招来:“来来,给我找一份人间的房契。”   童子:“……”   半夜,徐冰来满意地对照两份房契。   左右真假,不过是以法术将上面的文字略加修改。以徐千屿的修为,不可能看出端倪。   吹干墨迹,徐冰来眼中笑意忽然一凝。   他到底在什么?徐千屿不过一个筑基弟子,撒泼吵闹,是她没有规矩。他堂堂仙宗掌门,遇事竟然开始想着如何安抚她,难道怕了她不成?   他半夜竟然行此事,无聊,且荒唐。   徐冰来面色倨傲,手一捏便将那份抄绘的房契化为齑粉,一撩外袍,矜然躺下。   ……   翌日,徐千屿莫名被叫到掌门阁子内。   她跪在帘外,看着手上的房契。   “这就是昭月殿的房契么?”徐千屿平日里很少接触房契,其实看不出来。不过在徐冰来听来,这质疑显得相当刺耳。   “房契都给你了,你还有何不满意的?”徐冰来在帘内大发脾气。实则是头一次做这种伪造哄骗之事,用以掩盖自己的心虚气短。   可不发脾气么?   垂手而立的小童心道,半夜里点灯折腾人两次。这百年来,掌门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   徐千屿将房契收了起来:“谢谢师尊。”   徐冰来刚松一口气,徐千屿又叫道:“师尊。有没有什么法子,倘我不在,可以在旁人擅闯我的阁子时候,替我挡住她?”   徐冰来道:“都是内门有名有姓的人了,谁会擅闯你的阁子?啊?谁敢?”   徐千屿道:“万一呢?”   “你胡搅蛮缠。”   徐千屿不做声了。她也就是试着问问,不答应便算了,有房契她已经很满意了。   徐冰来却招招手叫她过去。   他原本对徐千屿很不满,但转念一想,她这般在乎阁子,好像生怕谁踏入她的住所一般,可是同他一样,怕吵?   他便是一听到敲门声都会太阳穴狂跳。   毕竟是他的血脉,遗传了这般敏感的听觉也是正常。他自身饱受折磨,便很能感同身受。   徐冰来言语缓和,给了她一道符纸,语气难得怜惜:“拿去,把这个贴窗内就不会了。”   徐千屿不知此符何用,回去便贴在了昭月殿里。   沈溯微每日天明之时,原本会用纸鹤敲窗叫徐千屿起床。   谁知今日纸鹤不断飞扑而去,猛啄窗框百下,里面的人就是没有一丝动静。   沈溯微起手捻诀,纸鹤撞窗数下,昭月殿外流转光芒,似有圆融之气将阁子包裹,连窗也推不开。   沈溯微以为发生意外,持剑推门进屋。   他直接掀起床帐,却见徐千屿在里面睡得正熟,微微一怔。半晌,他弯腰,手指轻轻碰她的肩,有些不自然道:“起来了。” 第86章 内门弟子(四)   徐千屿昨夜点了徐冰来送的香, 从没睡得这么沉过,面对这点动静,自是毫无反应。   沈溯微瞧了她一会儿。   徐千屿睡着时极为安静, 卷长的睫毛覆下, 两颊泛着淡淡红晕, 看上去很温暖。   沈溯微叫了两声不醒,住了口,静默地将手贴在她脸颊上。   因修冰雪道,他的手比旁人凉一些, 徐千屿果然不满地蹙眉,向后闪脸。   “该起了。”他趁机轻声道。   “……”徐千屿抱着被子不动。   沈溯微每日同她拉锯,倒也不觉得烦。   他本就善于忍耐, 已经习惯了徐千屿的娇气, 还在斗智斗勇中觉出些鲜活的滋味。只是, 这样鲜活的一个人, 他是如何下得了手,一剑将她杀了?   他这般想着, 徐千屿已适应了他掌心的温度,因为怕热,两手握住他手腕,主动将脸贴过来。沈溯微手心忽觉到热而软的一片, 却有些不自在, 将手抽回。   二人相互较劲, 徐千屿抓握不住, 很是焦躁, 竟在他挣脱之前, 伸过嘴狠咬了一口。   沈溯微立刻抽回手, 惊而看着手背上一处牙印。这点痛对他算不了什么,但不知为何,有心惊肉跳之感。   再一看更漏,这一折腾,却已晚了。   他身上冰冷的剑气侵入被子,徐千屿总算睡不成了,烦躁地蹬掉被子坐起来。见沈溯微立在她床畔,显然叫她有一会儿了,忍住没发脾气,不大高兴地拿过床角的弟子服。   沈溯微替她放下帘子,忽而觉察到她身上似有其他修士大能的气息,动作一顿。   徐千屿身上幻影筒骨碌一动,藏到她腰后。他再去探查,却已然感知不到了。   梳头时,沈溯微余光瞥见徐千屿打盹,没有点破,单是将她头发握紧了些。   强行参加这次簪花大会,确实太过紧急。但既做修士,修为是安身立命之本,没有人不想变得更强,徐千屿也一样,这件事情便有益无害。   徐千屿睁开眼睛,看到今日的发髻是两个辫子弯成,宛如垂下的一对蝶翅。师兄帮她系了红绫,系得极结实,蝴蝶结松松垂下来,肩上还搭着两个小辫子,漂亮灵动,眼睛便是一亮。   她心想,师兄面上没有表情,也不知这些发式是什么时候构想的呢?   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奇特。   沈溯微见她偷瞄过来,面色不变,垂睫淡道:“出来练剑。”   徐千屿对于和沈溯微练剑这事,很有畏怯之心。因为沈溯微有自己的剑道,唯独持剑时锋芒毕露,极具压迫感和距离感,令人不敢糊弄敷衍。故而她拿起自己的木剑迈出门槛时,已是严阵以待。   一息之间,二人过了百招。   沈溯微出剑如疾风骤雨,毫无空隙。徐千屿初始时还能想出应对之策,后来便是乱砍乱挡,将能用上的统统用上,还是节节败退。   “太慢。”沈溯微简洁评价她的表现,还剑入鞘。   徐千屿自地上爬起来,面如火烧,瞧着他的眼神如炽,写满不甘。   满脸都写着:那你倒是给我想个办法啊。   沈溯微便给她想个办法:“每日练万次挥剑,我看着你练。”   徐千屿便站在那里挥剑。   七十八,七十九……一千零八……   也不知挥到多少下,挥得她如老僧入定,差点睡着,沈溯微卒然出手,一剑若电光,朝她膝盖刺来。   徐千屿大惊,一跃躲开,下落时狼狈倒退,沈溯微不喊停,她手上却不敢放松,还在挥剑。   “下盘不稳。”沈溯微一面打她一面道,“站桩。”   徐千屿被他逼退入水,在荷叶间跳来跳去,弹起水珠无数。   荷叶间生出许多冰凌,呈梅花桩样。   正是阳光最盛时,锦鲤跳水,浮光跃金,池面上折射出七彩光晕。四面环境极美,徐千屿想起先前境界,身法轻柔了一些,空翻、踏水,如一只雪白的水鸟。下落时裙衫鼓起,裙上水晶挂饰甚至不相碰,不惊动一旁悠然游过的锦鲤。   沈溯微手上愈加急促,徐千屿踏错,险些跌落池中,脚下忽然生冰凌,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   徐千屿堪堪站稳,眼珠一转,足尖一点,飞身跃来,凶猛地举剑劈砍。   沈溯微没想到她还有余力攻击,眼神一闪便向后掠去,他雪白衣衫掀起,在桩上如履平地,轻盈飘逸,翩若惊鸿。   徐千屿划破浓雾,眼前不见了人影。   徐千屿疑惑的功夫,一柄剑锐如尖刺,朝着额心攻来,徐千屿眼睛瞪圆,挑开剑尖,沈溯微却已经不知何时贴在她背后,声音是从她头顶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杀气,令她出了一身冷汗:“要小心,剑我两分,诱敌深入。”   徐千屿停顿片刻,忽然旋身。   她伸手将师兄一推,这是当日在花境中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大师兄拳法中融入了风之境界,圆融飘逸,却难以抵抗。她照葫芦画瓢,竟然学得几分真意,这一推,二人拉开距离,在水上掠出两道水痕。   徐千屿得了生机,握紧剑柄,再度攻了上去。   沈溯微站在原地,双眸明亮沉静,偏了偏头,只守不攻。等寻到她剑势中空隙,猛然抬剑。这一击力拔千钧,直将徐千屿的剑招击得粉碎,眼看她坠入水中,水面忽然结冰,徐千屿打了个滚坐起来:“又输了。”   下午徐千屿抱着剑,坐在屋顶上同师兄复盘。   “你总是被我带着走。”沈溯微道,“如此便太被动了。”   徐千屿想辩驳,他的境界毕竟在她之上,如何能占据主动?   但仔细一想,师兄今日出招,的确没有超出她在剑术课上学到的基础剑招,不过是拆分重组,竟能用得毫无滞涩之意,不免暗自妒忌。   “中间有两次主动攻击,倒是出人意料。”沈溯微道,“这很好。”   “不过,我踩进水里的时候就已输了。”徐千屿道,“倘若不是你用冰凌将我托起来,我就掉下去了,便也没有主动进攻了。”   “谁说掉进水里就输了?”沈溯微道,“沉入水下,闭气,攻他下盘;若还不行,便将对方一起拖下去,除非对方是水灵根,不然也总有几分狼狈。”   徐千屿对簪花大会的危险又有了新的理解。   不像是过招,倒像是搏杀。   “不必太拘泥擂台的规矩。”沈溯微道,”既然打,便是要赢。”   徐千屿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要求太严格。”沈溯微见她半晌不语,又道,“先前我指导你,你是弟子,我是教习,你达到课业标准即可。”   “但现在你是我师妹,我们便是同门,所以我会用对自己的要求来对你,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可以是真正一战的对手。”   徐千屿想到前世她到死也未曾胜过师兄;又想到师兄日后登大道、成道君,觉得这个目标难以实现,急切道:“可是你就像师尊冻的那条龙,没有可下手的点。”   沈溯微一顿,半晌他道:“我也是人。”   他转过脸,那双上挑而秀美的眸中,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纯粹和通透:“只要是人,怎么会没有破绽。”   说罢他伸手,带徐千屿跃下屋顶。   二人一路走到兵器库后方,从法阵拾级而下,到了地下。此处灵气充沛,但漆黑潮湿,内里像是个狭长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   徐千屿摸索前行,见冰凉的石壁上,有不少剑痕和孔洞:“这什么地方?”   沈溯微道:“这里是蓬莱从前的剑冢,不过里面的剑移到了兵器库法阵内,此处便被废弃了。”   “这里灵气充沛。”沈溯微道,“我入门时,常在此处练剑。”   徐千屿心中震动,这地方幽寂无人,连蝉声都听不见,怎么会有人喜欢呆在这里练剑:“可是这里太黑了,你连剑痕的深浅都看不出。”   沈溯微没有回答,徐千屿手中被师兄塞进一束“满天星”,点亮时,徐千屿方见一点璀璨光明。   沈溯微却陡然拔剑,一剑削去烟火燃着的尖端。   徐千屿赶紧丢掉棍,抽出木剑抵挡他的进攻。   徐千屿边退边暗自吃惊,师兄对于剑的把控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才使那半截线香粗细的烟火刚好恰好卡在剑刃上,既不砍断,也不将它吹灭,还能从柔和缠绵中牵拉出刚硬的杀气。   徐千屿只看见一个璀璨的光点飞舞,拉出火痕。   二人刀兵相接,徐千屿唯闻风声,脸上被寒冷剑气打得生疼。徐千屿谨记师兄教诲,镇静下来,眼睛看不到,便闭目以意识感知,在漆黑当中,看见一把剑。   剑身是青色,如同一截窄窄流动的火焰,在空中平削,陡转,火焰随之而起伏变色。   原来用意识能看到的是剑上杀气!   徐千屿忽略对手的身份和修为,闭着眼睛全心全意与这把剑对战。   两剑出招愈来愈快,如暴风对急雨,徐千屿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木剑的影,她爆发出的杀气是一闪而过的幽红色的火焰,很快同另一把剑交缠在一起。   那把燃着青焰的剑直朝她面门劈来。她也不遑多让,闭眼对撞过去。   睁眼,徐千屿背贴住墙壁,剑挡在眼前,师兄的剑架在她剑上。   那火星璀璨四溅,燃尽最后一截,照亮沈溯微冷白的下颌,和殷红的嘴唇。俄顷,烟火熄灭,细烟飘起。   但周围没有暗下来:此处灵气太充足,故而烟火的轨迹还停留在空中,二人一路打一路向剑冢深处移动,故而光的轨迹成了个交错立体的形状。   徐千屿在璀璨的轨迹间走来走去,仔细观察,从出招到结束,师兄的剑,有一个连贯的走势,如龙飞蛇动。   “看得出吗?”沈溯微随她一起看眼前金芒,“这便是我的剑意。”   他持剑点向其中一个缺口:“这里是我的破绽。”   “这里,这里。”   他竟精准地将自己的破绽一一点出。   “记住了么。”沈溯微忽然问,“这痕迹只留存一息。”   徐千屿回想当时情形。假如方才她能抓住这些破绽,击入间隙,便能克敌制胜。   她在脑中构想一番,竟有所悟:“记住了。”   *   自进了内门,大家见面的时间便少了许多。阮竹清在梦渡喂鸽子,好容易碰见了虞楚,拍拍手她叫住。   虞楚长高抽条了,面色也红润许多,坐在他旁边的阶上:“我一入门,师父就就给我分配了新炉,那炉很名贵,据说是炼出过好几件神器的。不过师父说,他也不指望我能很快地炼出什么东西,先从《炼器凡物志》开始学起。”   与她一同入芳长老门下的师姐简瑶,人也很好相处。据简瑶说,她就想找个不那么拼命的地方慢慢修炼,专门选了个脾气随和的师父,一进门,她便躺下了。   芳铮确实脾气极好,刚入门的前几日,他同她们说话还会紧张脸红。幸好炼器师总是对着炉,不必对着人。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礼貌而平和的师门。   阮竹清看起来却有些闷闷不乐,虞楚问:“怎么了?苏鸣玉师兄人很好,你们相处得应该不错。”   阮竹清往水里投了一颗石子:“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所以师父都不看我了。”   “不谈这些。”阮竹清摆摆手道,“我们去找千屿吃饭吧。”   虞楚将出炉的饼糕分他一些:“千屿要去簪花大会,她太忙了,这些日子都没见她休息过。”   “簪花大会,我们也能去吗?”阮竹清咬着饼糕吃了一惊,“可我们还没有结丹……”   “可以,只要在宗门大比中得魁首就行。”虞楚神色平和,“简瑶师姐说,她留下看门,让我去。我想,千屿在哪我在哪,去就去。”   阮竹清想了想,神色坚定起来:“嗯,我也要去!”   自剑冢练剑那日起,徐千屿走过那条巨大的冰龙脚下时,开始绕着它,仔细地观察。   她试图看出水龙破水而出的那股气,是什么样的轨迹。   夜晚,徐千屿赤着脚在昭月殿支出的那块水上平台上练剑,风声徐徐,拂乱她的发丝。   她烧了符纸,便干脆插在剑上,用火光留下自己的痕迹。   沈溯微的阁子与昭月殿隔水相望。他推开窗,远远地看着那少女在晚风中旋转飞跃,剑尖儿上挑着一点闪动的亮光,流霞一般将她的面庞映得绯红。   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闷雷滚动,徐千屿无知无觉,直到金色的信蝶飞舞在她面前。   徐千屿将信蝶一捉,外面便落了雨。   徐千屿盘腿坐在檐下看信蝶。眼前水面湍急起来,生了许多漩涡。   信笺上只有清疏四字:“早些就寝”。   师兄估计是怕她再不睡,明日又起不来了。   徐千屿正练得兴起,不想走,折起信蝶,靠在门板上呆呆望着水中漩涡,游鱼挣扎跳起,却直向下陷。   徐千屿忽然挺坐起来,觉得这个形态,正像她画的符,从空中俯瞰的样子。   漩涡,向下,流动。   天上雷声大作。徐千屿灵光一闪,忙将纸笺翻过来,来不及进屋拿笔,便咬破指尖,闭上双眼,在灵池之内,缓缓地画出一个螺旋状的漏斗。   她可是能用枇杷树枝打陀螺的人,此时小心地勾连天地之气,便画得精准无误。   漏斗刚建好,她头顶附近没有了雨点,原本稀疏灵气光点,瞬间如漩涡中的鱼,疯狂旋转下落,越来越多,聚集在底层,爆出一簇金色的火花!   徐千屿感觉自己像被高人抚顶一般通达醒悟,灵府内灵气瞬间加满。   她睁眼,手中纸笺上,赫然是一个鲜红完整的漩涡符号。   她学会画聚灵符了!   徐千屿很是喜悦。   忽然想到信笺上面有血,不好再发还给师兄了,便先将聚灵符贴在了梦影筒上。   沈溯微见徐千屿回去了,松了口气,但见雨幕中浮板上空旷一片,隐有怅然。   但过了一会儿,徐千屿又推门出来,她撑着伞,点亮了一束满天星,朝他晃了晃。   画了个波浪,又极慢地画了个圈。   “……”   徐千屿看着远处漆黑一片,心想沈溯微约莫早就睡了。正是因为他就寝规律,才能维持天明起床,自己此举实无意义,便将烟火棒插在门口,人进去了。   那支孤零零的烟火棒快烧到底,白影一现。   沈溯微立在檐下,无声地将它拿了起来。   弯腰时,他目光一变,忽然又感知到屋里有其他修士的气息,此人修为在元婴真君以上。定然有人白日在徐千屿阁子内待了许久,才会留下这样强的存在感。但白日她一直忙于练剑,怎会有时间待客。   火光摇曳中,沈溯微忽然想到那把被封存起来的剑。   私交甚好,愿意等待,总角之宴。   或许,是送给……无真的。   沈溯微抬手召唤自己的信蝶。   聚灵符鼓了起来,变回蝴蝶,漂浮在空中的无真一把捏住蝶翅:“……”   他需要灵气。   他已经不能感知来人是谁,只能感知战意,并知夜半来人不怀好意。   他将蝴蝶捏成符纸,拍回自己身上。   沈溯微觉察到那股修士的力量与他相抗,后脊发寒,想到一种荒谬的可能。   不是待过,而是此刻就留在屋内吗?   他望着屋内灯影,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情绪蔓下陷。   “哥哥。”沈溯微忽而听到徐千屿的声音,立刻躲开些许。   徐千屿摸到了领扣背后的符文,但不知这个符文如何使用,光记得师兄当日说过喊“哥哥”他便来,也不知是不是口诀,便拿着蝴蝶传音:“哥哥,今天忘记摘花了,我明天想簪白色的花。”   她躺在床上,将蝴蝶领扣摆在枕边,半睡半醒地等。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徐千屿有些失落,正想再试,便听到沈溯微的声音道:“好,睡吧。”   此话如有魔力一般,徐千屿当下便安了心,闭上眼睡下了。   沈溯微走到梨花树下,他有止水咒,雨水不沾他身,他折下一枝半开的花,花上雨水冷不丁流入袖中。 第87章 内门弟子(五)   徐千屿被花青伞从被窝里拎了起来。   睁眼看见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贴在窗外, 配合身后电闪雷鸣,徐千屿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也便忘了发脾气, 披头散发地呆坐着。   “画出符了?”花青伞全然不知自己出现在夜里有多骇人, 她勾勾手指, 将再度躺下的徐千屿强行“提”坐起来,“当值结束路过,感觉到了灵力波动。画给我看看。”   徐千屿半梦半醒地摸过一页纸,当着花青伞的面画聚灵符。   花青伞侧过脑袋看更漏, 又看向徐千屿头顶出现的漩涡。   自一片漆黑,到天边霞光初绽,少女一笔足足画了一个时辰, 但她在入定中, 以为只有一瞬, 竟无感于时间流逝。   符成, 漩涡扩大到整个阁子,充盈的灵气充斥屋内, 连桌上枯萎的半枝花都奇迹般的舒展开来。   花青伞不说话了。   能顺应天地之气的人才画得出符。   徐千屿画聚灵符,但自成万雷引灵阵,虽缺失魂魄,却奇迹般地是被天道钟爱之人。算她走运。   徐千屿被一本砸进帐中的破烂书册打断入定, 捡起一看, 这书名叫《灵验符咒大全》。   花青伞已经没了影:“明日之前, 背不下来就给我吃下去。”   符书陈旧, 仿佛从土里挖出来的一般。徐千屿当下将它举起来, 省得弄脏了自己的床铺, 用手指小心地捏着书页翻看。里面记录了各式各样的符文, 多达一百多样式,看得人头昏,怎么可能是一夜间背得出的?   她焦灼翻看着,不知背了多久,听得外面窸窣响动,才意识到这个点是她平日起床的时辰。但师兄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到床前叫她。   徐千屿跳下床,见沈溯微立在她妆台前,静默地将两枝梨花插进瓶中,背影有股疏离的冷气:“醒了?”   因为沈溯微没有来叫她,徐千屿坐在妆台前时还有些不快。   梳头的时候,沈溯微也没有同她聊天。   非但没同她聊天,还突然考了她心法和剑诀。   徐千屿苦不堪言。   那些都是徐冰来给她的剑谱上的,足有一二十册书,师兄给她划定了每日要背的部分,但这几日又画符又练内功,她还没来得及背,满脑子都是符书上的鬼画符。   沈溯微见她一问三不知,没有点破,但面色微寒。   徐千屿不是偷懒之人。她记性很好,那些书虽多,但若每日分摊一部分,全部看完并不难。   除非旁人也布置了功课,挤占了她的时间。   偏生这时小童敲门道:“千屿师姐,无真师叔叫你过去拜见。”   沈溯微的手一顿,旋即静静地挽发。头没梳完,徐千屿也坐着未动,心内疑惑:不知道谢妄真找她有何事?   沈溯微帮她细细编好小辫子,却似乎忘了簪花。徐千屿伸手取花,冷不防沈溯微出手如电,盖在花枝上,挡住了她:“回来再簪。”   被当场拒绝很没面子,徐千屿不满地瞭他一眼,拨开他手便抢,沈溯微手腕一转,又鬼使神差地叫她抓了个空,他垂睫将花插好:“快去快回。”   徐千屿只好跟着小童去了。   头发没梳完,她很是难受,直到坐在谢妄真面前还惦记这件事。   谢妄真融合两块魔魂后行动自如,修为大涨,自面上很难看得出他和无真的分别。谢妄真替她斟了一杯茶:“你在内门过得好吗?”   徐千屿道:“师叔找我有何事?”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谢妄真笑道,“我是谁,你不是很清楚么?“   “水果。”他懒洋洋地将金盘推来。   里面堆了不少新鲜的瓜果葡萄。徐千屿已不吃这一套,便没有碰。   “我想听听你的梦。”谢妄真手上剥开一个橘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徐千屿喝一口茶,没什么滋味道:“记不太清楚了。”   这也是实话实说。   她毕竟只活了十七岁,经历乏善可陈。今生的记忆太鲜活,便将前世的记忆挤占得有些模糊了。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那人就是她,只一心向前看。   “近日我想到一些事,我帮你回忆一下。”谢妄真伸出手,一枚红绳拴的喜钱在他手中旋转,“你的梦是我们的前世。徐千屿,我们前世做过夫妻。”   徐千屿没想到谢妄真也恢复了记忆,一口茶险些呛住:“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我们是扮过夫妻,不过那是为了诛魔临时演的,是假的。”   一句直白“是假的”便打碎了谢妄真数日的猜测,他狼狈地看过来,见徐千屿一双眼睛坦然明亮,便知她没有骗人。   假的……难道他这些日子翻来覆去的心痛,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可即便婚礼是假的,当日徐千屿眼中的喜欢总不能作伪。   她记得的事情明明比他还多,为何她如今眼中空空荡荡,没有了那股炙热情绪?喜钱在手里捏得生痛,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复又失去,才最令人恼恨。   “你到蓬莱,想要什么?”谢妄真望着她道,“你想修炼,我可以帮你。旁人能做到的,我亦能做到。我不比你整个师门差。”   “我想要什么关你何事。”徐千屿想起前世他教她练剑,都是为了另一人而谋害她;如今又将她和陆呦的位置掉了个儿,便陡然恼了,将茶掼在他脸上,冷声道,“连躯壳都没有的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和我师尊师兄相比。”   谢妄真骤然叫她泼了一脸茶水,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颤动,没有捻诀将脸上水消去。   人情世故,他并不能全然理解,故而也未动怒。他只觉得小姐对他恼怒起来,比先前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更生动,更令人心跳迅疾。   一身白衣的陆呦端着月饼,见小童带徐千屿进去,大为吃惊。她守在门口许久,可是阁子内被加了禁制,她听不见二人对话,更觉心慌。   谢妄真收陆呦入门,什么都不让她做,单叫她将以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若是闲了,便叫她说起前世的事,似是很想尽快想起一周目的记忆。   二人日夜相对,没有任何阻碍,攻略似乎进入了简单模式,但陆呦反觉不安。   一则剧情偏移太多,她已知道修真世界强者为尊,必须修炼才可自保,但谢妄真只是心情好了才教她,她只得一直从商城兑换功法,境界提升极慢;   二则谢妄真的神情,又像一周目那样,和美得像是在走神,不免令她患得患失。   徐千屿走了,陆呦总算进了门。她见谢妄真坐在榻上,面如皎玉,只是璀璨的眼底微有迷惘,忙道,“妄真,你们说了什么?”   谢妄真却不答,看着她手里托盘内承装的月饼,捻起一枚放入口中。   魔王没受过一日人世的礼教,但仪态却犹如矜贵的公子,极具迷惑性。谢妄真牵起嘴角道:“很甜。”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女羞涩的笑容,等待着,果然又想起一段回忆。   的确……是在魔界,侍女们将陆呦称作“娘娘”,二人相识于微末,一路相携走来,他迎娶陆呦为魔后。   魔后送来月饼,两人在蚀墨之海边赏月共饮,末了她道:“妄真,你还有什么未实现的心愿吗?”   他望着融融血色之月,笑道:“你同我在一起,便是最好了。”   但当夜里,他分明梦魇,起身披衣,赤足行至一处幽冷无人的宫殿内。   宫殿王座上唯独斜放着一把狭长的剑,剑鞘是白色,上有细密纹路,冷峭的月光下如波光粼粼。   剑上残留有陈年的血迹。   他解开衣裳,将这把剑裹入袍内,一股充实的被安抚的感觉笼罩了他。   他静静地抚摸着把剑,冰冷的剑上,竟然残留着徐千屿的气息……   *   徐千屿走后,沈溯微坐在妆台前,等了她一柱香未归,便起身在她屋内走了一圈。   眼梢瞥见窗台上新添了几个陶罐,不知徐千屿在种什么;但她显然并不会照料花草,因为一旁昭月殿原本的几盆兰花已萎靡趴下了。   水浇太多。   沈溯微伸手将聚集在盆底的多余的水抽出来,将兰花摆回去。   随后他循着那股大能的气息,走到床帐前,犹豫一刻,将帘子掀起。   里面被子堆叠,空无一人。   他站定,被徐千屿放在被子里的梦影筒咕噜噜一滚,自己滚到了床和墙之间的夹缝。   然而沈溯微目光一闪,出手极快,弯腰在它掉下去之前截住了它。   无真:“……”   徐千屿对床铺的要求极高:帐子既要遮光,又得透气;被褥既要柔软,又要轻盈,还要香气萦绕。故而沈溯微顺着徐千屿柔软的床铺摸过去,在那股细密的幽香中走神一瞬。   梦影筒便如游鱼一般从他手中弹跳出去,掉进了缝隙。   沈溯微用剑气强行将它捞了出来。   他见上面贴着一张聚灵符,纸笺样貌有些眼熟。他撕下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他给徐千屿的信蝶。   沈溯微面上看不出表情,捏住信蝶,摁动梦影筒。   又是强大的神念相抗,无真虚影不肯出现。   但无真约莫也没想到有人如此执拗,片刻沈溯微不顾反噬吐出一口血,强逼梦影筒中虚影现身,无真的虚影也淡了不少。二人两败俱伤。   无真恹恹地睁开一双黑眸,定定盯着他,似要把眼前后辈的模样看清。   沈溯微眸光微闪,迎视着漂浮在空中的少年。   倘若对方眼神闪烁,他还能好受些;偏生对方有这样一双清正刚直的眼睛,丁点不惧,便使他心中一沉。   无真的虚影灵气欲散,沈溯微毕竟不想弄坏他人私物,将聚灵符冷冷贴了回去,面色仍很苍白。   为何白日能叫徐千屿过去,夜晚,还要留下梦影筒作伴?   听闻徐千屿回来的脚步,沈溯微将梦影筒迅速放回原位,拉好帘子。   徐千屿困顿至极,边踏入门槛边打哈欠,一见师兄,便坐下将乌黑的后脑勺对着他,悬着的两腿晃晃。   那意思很明显:快簪花。   等了一会儿,镜中沈溯微却不动。   徐千屿等不及了,伸手从他手上夺,沈溯微身形一闪,竟持花掠出窗外。   徐千屿:?   这一早上积攒的怒气已够她着恼,当下抓起木剑追了出去,剑尖指师兄,不高兴道:“把我的花还给我。”   沈溯微立在栏杆上,容色如玉,手上拈花,眼眸看不出喜怒:“谁说是你的了。”   徐千屿冷笑一声:“进了我的屋,插了我的瓶,不是我的是谁的?”   徐千屿见他不说话,感觉心里一阵憋闷,恼道:“不就是让你帮忙摘朵花么,你昨日还回复晚了呢。”   又想,莫非师兄因为自己背不出书而生气了?徐千屿自知理亏,但她又困又累,便生出委屈,愈发刁钻,恶意顶撞起来:“好吧,那我日后不让你摘花就是了。”   沈溯微忽而望定她,反手将花枝一丢,花枝如箭穿窗而过,正好插回瓶中,震落了一圈雪瓣。   徐千屿回头一望,见他反复耍她,脸色一沉,持剑便攻来。沈溯微伸手,铁剑飞入手中,反手一挡,毫不相让,两人当下战成一团,自院外掠过池子,打到屋檐上。   剧烈的灵力波动使得天上云头逐渐转出一道淡霞色的漩涡,霞光与厚重的大块乌云相接。   剑势如潇潇急雨,徐千屿一剑嵌入沈溯微密集如网的攻势中,穿破空隙,刺出生天。   她虽知道了师兄的破绽,但从未实践过,今日是第一次。如今剑尖当真打破屏障,刺在沈溯微肩上,见他如雪衣裳渐渐晕出了血迹,徐千屿心头一个激灵,手心生汗发软。   沈溯微却赞道:“打得好。”   说罢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近乎全盛的一剑刺来,徐千屿躲闪不及,从房上坠下来,忙用手扒住房檐,一个翻身方才站稳。   师兄全然在战中,未曾轻慢分毫,如此专注的状态影响了她,徐千屿很快投入起来,已经忘记了对面是谁、因何而打,眼前只剩一柄剑。   天地间,带着青色火焰的剑,杀意熊熊。   头顶轰隆一声雷。   天地忽明忽暗,很快看不清周遭事物。   蓬莱夏日多急雨。雨点先是试探着落下几点,随后天地雨幕顿生。   大雨如注浇下!   沈溯微终于瞧了徐千屿一眼。少女从发顶到裙摆全然湿透,然而她没有停下,身姿矫捷如鹿,翻滚、跳跃、劈砍,直将雨点如钢针般飞甩出来,小辫子旋起,蕴着一股极为蓬勃的力量,一双眼睛黑亮如炬,甚至有些快活的笑意。   他默然将止水咒去了,旋身战入雨帘中。   徐千屿一回神,忽见眼前沈溯微也湿透了,心中忽然涌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直催逼着她更勇敢恣意,释出全力、毫无保留。   沈溯微鬓发贴在面上,身上衣袖、背后乌发浸足了水,连成一块板,便沉了,如一柄锋刀,每个转身都闻锋刃裁风而响,凌厉迸现。   徐千屿看他亦如雾里看花:雨中黑色更黑,半肩血色更艳,眼中剑意更亮,如修罗浴水,无需太多表情,已是震慑人心,绝艳惊魂。   也不知雨下了多久。   徐千屿眼前时而明亮,时而模糊,雨大得快要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能感知的剑。   最后一剑,只听卒然咔嚓一声,徐千屿感觉面前牢不可破的灵障陡然崩裂,以至她浑身力气直泻东海,向前跌去,沈溯微一把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看着师兄手中的半截剑。   沈溯微倒没有太意外,拾起半截断剑:“你赢了。”   徐千屿心跳未平,觉得胜得太突然,不很畅快。   二人退至檐下,徐千屿方才看清他身上血染半边,很是狼狈:“师兄,你的伤……”   “无妨。”沈溯微没有看她,看着雨幕,柔和道,“今日打得很好。”   徐千屿看着他手上捏着的半截断剑,心想,归根结底,不是她厉害,而是师兄手上剑太差,承不住这样的剑意,意外断裂了,她多少有些胜之不武。   自本命剑赠了她家之后,沈溯微日日在剑筒内随便抽剑用,不知断了多少把。   那些剑无一把配得上师兄这样的剑君,徐千屿身为剑修,看着总觉难受。   “师兄,你等我一下。”她说着便跑进雨幕。   沈溯微要拦,她已飞身回到阁子内。   片刻,徐千屿抱着一个狭长的盒子出现在雨中。   沈溯微观其形状,有所猜测,但未能置信,怔在原地。   她已经跑到面前,掀开盖子,将那把细长锋利的尺素宝剑拿了出来,一双宝珠般的眼睛忐忑地看向他:   “师兄,当日你把境借给我放东西,我说了会还你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此剑是她从花境中奋战得来,拼死相护。   不肯赠人,竟然会是……送他。   “这剑,我,我……”他见徐千屿关键时刻紧张卡壳,等了许久,说不出一句“我送给你”,欲送欲收。   沈溯微望着她,忽然将手伸到她面前,将袖撩开。   手腕上,本是徐千屿裁下的一截绯红的裙摆,系成了红绫。当日她说,承了“师姐”的恩,做个标记,日后相见,一定会还。   沈溯微将它拆下,递给她道:“用这个换,可以么?”   徐千屿接过沈溯微递来的红绫,又见他伸出手:“给我。”   徐千屿怔怔地将剑递过去。   沈溯微一把拿过尺素剑,出鞘一试,剑光如电,晃人眼目。   他归剑入鞘,余光见徐千屿面上红云未散,似蒸腾着热气,侧过眼道:“你已送完了,不必紧张。”   徐千屿:“……”   “回去换衣裳吧。”他说罢便持剑步入雨帘中。   冰凉雨水从耳后滚过方知,他面上亦有些发烫。   然而徐千屿看着红绫在原地停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应如此,豁然追了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不对。”她说着,将沈溯微左手袖子捋起,重新将红绫系上,“一码归一码。这是两桩人情,不是一回事。”   但系到一半,又觉得剑君手上系这么个东西,很不好看,想想便又要拆开。   手却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摁住。   沈溯微垂眼道:“又不认了?”   徐千屿道:“谁说不认?”   “那好。”沈溯微修长手指灵活,单手将红绫系了回去,看着她,薄唇微动,“回头记得再还。” 第88章 内门弟子(六)   “最近忙些什么, 可是没有时间背心法与剑诀?”沈溯微坐在桌前单刀直入地问。   徐千屿想到无真的课业,又想起那本符术大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便含混道:”是有些别的事要忙。”   沈溯微目光离开书本, 见她不肯正面应答, 也不再追问:“你若没时间,我可以给你全部压缩至一半。但那些心法剑诀须背,我自明日起,每日会来考你。”   倒是沈溯微一贯的作风。   刚柔并济, 一边给她加压,一边替她想解决办法。   徐千屿想,她一人面对三分课业, 难免分身乏术。不做无真的课业, 无真要敲她脑袋;不做花青伞的任务更可怖, 她要逼自己吞书。   相比之下, 师兄似乎最是温柔有度,能不能争取一些休息时间就看此刻了, 便道:“一半还是太多,我看不完。”   沈溯微道:“晚上多看一个时辰。”   “晚上我要休息。”徐千屿坚决不肯退让,“一个时辰都不能少。我自小就是睡这么多,若是睡不够, 人会变笨。”   她入内门不到一年, 簪花大会没有名次并不丢人。比起硬是拼出名次, 她对学画符的新鲜劲更大一些, 反倒是师兄接下了师尊的任务, 如此便是将压力又抛给了沈溯微。   沈溯微果然静默, 半晌才道:“你能看完多少?”   徐千屿:“每本书半页纸。”   沈溯微又默了。   此等要求太过离谱。一整本书全是重点, 怎可能只压缩至半页纸上?   连系统都忍不住道:“你别逼他了。”   徐千屿道:“没关系,师兄应该还可以压榨一下。”   他这些年不知替徐冰来办了多少难办的事,都解决得妥帖漂亮,他既然没有拒绝,便肯定还有余地。   “我可以试试。”沈溯微应了下来,面色不变,“但你若背不出,我会罚你。”   徐千屿望着他漆黑眼睛,便知道他是认真的,冒着冷汗点了点头。   沈溯微路过窗下的陶罐前,问道:“这是要种什么?”   “一种灵草。”徐千屿道,“叫作浮草申崇。”   沈溯微沉吟片刻:“你确定是申崇?”   “对,申崇。”徐千屿可是看着无真写下的,不会记错。   “你要它何用?”   徐千屿道:“是朋友托我种的,我已答应他,一定要种出来。”   沈溯微道:“无论何种灵草,都长在自然界,花盆里是种不出的。”   此话踩了徐千屿的痛点,徐千屿立刻弹起来给陶罐悉心浇水:“你管我,我偏要种在花盆里。”   陆呦都能种在花盆里,凭什么她却种不出来。   沈溯微看着她,问道:“你平日花多少时间浇水照料?“   徐千屿道:“一个时辰吧。”   “给我。”他说着便将那几个陶罐全部收进芥子金珠内,“把这一个时辰拿来背书。”   “不用……”徐千屿想拦住师兄,但他已带着陶罐消失了,她跺了跺脚,耳稍逐渐发烫。   可云的话她亦是半信半疑,自己试一下也便罢了。若师兄发现里面是萱草花种子,该不会认为她是傻子吧?   夜幕落下,徐千屿自书柜中取出一册徐冰来给她的书,翻两下,放回去;又取一册,翻两下,又放回去。系统被她焦躁的情绪影响得头晕眼花:“小千,读书切勿急功近利。你这是什么量子阅读法?这样能读进去吗?”   徐千屿嗤道:“你懂什么。”   终于翻到第十六册 ,字里行间有了印象,徐千屿松了一口气,将十六至二十册抱出来。   这些书都是她前世背过的。但是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前面全忘光了;后面的知识点却还记得不少。   徐千屿留有印象的部分开始背,如此事半功倍。   系统:?   系统:“你不是要休息吗?不是一个时辰都不能少吗?”   “那不是逼一下师兄吗。”徐千屿捻诀飞火,点亮灯烛,翻开书本开始背,“还是心里有底的感觉比较好。”   *   沈溯微径直来到竹语阁。   此处接近蓬莱后山密林,是丹修、药修弟子的集中地。为筹备宗门弟子大会,有不少外门弟子在琉璃制的瓶瓶罐罐间忙碌穿梭,采集、清洗、研磨灵草,准备原料,竹屋内满是清新的植物气味。   在桌前忙碌的青年是丹修的内门师兄宋芝兰,发髻上还插着一根竹叶青蛇样式的刀笔,他捻起一根灵草嗅嗅,飞速在纸上记下形态。   宋芝兰是昔日与沈溯微同期入门的伙伴,为人淡雅谦和,故二人有些君子之交。抬头看见沈溯微,宋芝兰惊喜笑迎。   沈溯微将陶罐摆在桌上。   宋芝兰以灵针探进土壤,半晌,面色古怪地笑笑:“你要种灵草,可这里面是萱草花的种子,还有些其他杂物。”   沈溯微不做声。徐千屿自小娇养,分不清植物的种子,全在情理中。   宋芝兰好心道:“土壤不太纯净,里面混有珍珠粉,呃,还有少量胭脂……水也浇太多了,可能泡烂萱草花的种子。要我帮你提取出来净化一下么?”   “不必。”沈溯微道,“你单告诉我,有没有方法将申崇种在这里。”   ”你确定你要的是浮草申崇?”宋芝兰谨慎道,“不是申屠?一字之差,差得很远哪。申屠是灵草,有巩固魂魄之效;申崇则是能散魂魄的毒草……”   沈溯微不知徐千屿要毒草何用,但还是道:“是申崇。”   “浮草申崇。”宋芝兰沉吟,“确切来说,是浮草申屠的变种。古籍上记载,浮草申屠的遗骸,被魔气占据,重新生长出来的半魔幽生草叶,才叫做申崇。”   “按照这样的思路,你想要在花盆里种出申崇,人为创造这般条件即可。”   话锋一转,宋芝兰歉意一笑:“可是浮草申屠异常娇弱,稍沾血气便会死亡;九州中浮草申屠本就快绝迹了,能恰好达到这般条件变成申崇的就更少,我从没见过活的,便不能保证古籍记录的真假。何况现在宗门内,决计找不出一颗申屠来。”   言下之意,他是不可能实现这般要求了。   沈溯微听罢,谢过宋芝兰离去。   是夜,沈溯微注视着摆在桌上的陶罐,心想,谁说宗门内找不出一颗浮草申屠……   他自怀中拿出一只贴身佩着的锦囊。   锦囊由金线绣制,缀玉镶珠,底色是黑色,隐约绣有金鳞龙凤。不过已褪去光泽,如古铜生锈,可见其年久。   他从锦囊中倒出一抔土在手心,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根细细的红绳。他将红绳装回去,垂睫看着掌心的一把焦土。   这是缠绕他的其中一个噩梦:   他整个幼年时期躲藏于北商宫的地洞之中,终年不见天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钉死的木板松动,有了一个缝隙,在沙壤上泻下一线天光。从缝隙中亦能听到支离破碎的外界的声音,看到许多人腿与衣角一闪而过。   约莫从是那上面匆匆而过的修士身上掉下了一枚浮草申屠的种子,落在沙壤里。   总之,几日后他发现地上那一线天光中,长出了一颗孤零零的绿芽,茎叶倾向唯一的阳光照耀之处。   母亲发现他时常去看那颗草,还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丹药掰碎埋进土里,甚至偷偷将稀薄的灵气全部渡给它,为保护一颗童心,并未点破。   她反而温婉地告诉他:“这是一株浮草申屠。”   母亲生为天家公主,总是懂得很多。   他问:“什么是浮草申屠?”   母亲说,这是一种灵草,可以入药。既是灵草,把它拔来吃了,自然会有所裨益。   但他圆圆的瞳孔未有一点欲念,听得极为专注。   它的叶片是锯齿状,日后它会开白花。母亲还说,它极为娇弱,遇血气即死——吓得他立刻退开数步,日后都与它保持那个距离,远远地看。   直到一日地上雨从缝隙源源不断地漏下来,滴滴答答,把申屠的叶片打趴了。他不敢以手遮雨,一面看着它,一面拿牙齿咬着腕带,飞速将手上伤口缠好,用灵力小心地造了一个冰壳,将它挡住。   翌日,申屠的幼芽在冰壳中复现生机,还多添了一片叶。   他虽不会笑,但心中涌现了一种名为欣慰的情绪。   它挺过了那年长达十日的暴晒,又添了两片叶。   他置自己的伤不顾,将所有的灵气都渡给它,母亲仍然当做不知。   醒着的时候,他便长久地看着它在一线光中被风吹得摇曳。   这个时候,他的眼眸会恢复正常,晶亮亮的眼睛不含杀气。晃动绿影倒映在眼中,他就如同这般年纪的孩童,怀有对世事的天真好奇。   申屠日日抽枝长叶,夜晚时结了粟米粒大小的花苞,青托白瓣。   母亲说,它要开花了。   就在那夜他听到了缝隙上凌乱的脚步和说话声,宣告了他们的死期。   天一亮,恶战难免。   他面上血色尽褪,手中捏着碎瓦,捏得战栗。   是夜他忽然高烧不退。   恍惚中他听到母亲的啜泣,勉力睁开眼睛,静静问:“你为什么哭?”   母亲将冰凉手覆在他眉眼上,似乎在说:“你不要起来,乖乖躺着,娘去处理它。”   他竟知道母亲说的是那株浮草申屠。   就如同她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病倒。   她知道它是他精心照料,倾注了感情,那不是一棵草,而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唯一的寄托。此草见不得血光,明日必然惨死。若是侥幸未死,修士也会将它拔去带走。   别说一棵草了,他们自己都挣扎在生死一线间。这样的人,不该有太重的寄托,否则必成负担。   一向柔弱的母亲竟想动手将它拔去,只为不让他看到它死在面前。她还诓骗他说,不要紧,把它完整地拔出,埋起来,它日后还有可能复活。   “不要。”他死死拉住她,强行坐了起来,一双瞳子忽而变回猫眼形状。   他不顾母亲阻拦,连爬带滚跪坐在了浮草申屠面前。   他亲手养大的,便是死,也要死在他的手上,绝不肯假手他人。   今日申屠的花苞初绽,一缕月光之下,纯洁不染杂质,娇美如仙子。但它感知杀念,锯齿状的叶片颤了一颤。   他烧得两颊晕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他忽然出手,娘在身后大喊“不要”,他手心那缕青焰,已经吞没了刚刚开花的浮草申屠。   不过瞬间,连花带叶,化为灰烬。   地上只剩一小片焦土。   亲手毁灭,焉能不痛。   沈溯微垂睫,静静看着那片焦土,片刻后,他忽然抓起地上的土,吃进嘴里。母亲尖叫一声,抱住他,大喊他的名字,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脊背。   他停下了。   他咽下了一部分土,剩下一部分焦土从指间漏在地上。   他心中情绪仍然翻涌,如疯癫魔鬼,停下只是因为,若不正常一点,会吓到身后,比他更柔弱的人。   离去之时,他只是抓了一把焦土装在锦囊内,带入宗门,无非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实际无需如此费劲。随着境界升高,这些梦魇缠绕不散,他从来难以忘怀。   灯下,沈溯微打定主意,将掺有浮草申屠的焦土均分在徐千屿的四个陶罐中,又从法器内抽出从前猎到的魔物,埋在土中,随后将陶罐挪到窗边能晒到阳光的地方。   说来奇怪。   自此他不再做有关浮草申屠的噩梦。   ……   蓬莱的弟子大会同秋日一并到来,上百擂台绵延十里,所有派系的弟子全部出动,热闹非凡。蓬莱的云层一连数日都被染成炫彩的,一块是霞色,一块是紫绯。   前赛的难度很浅,和高阶剑术擂台差不多,对战的也都是外门弟子,徐千屿十招之内便能道一声“承让”,仗木剑飞下擂台。   她迎面碰到怀抱拂尘的云初师兄弟二人,他们笑眯眯招呼道:“师妹去参赛啊?”   徐千屿莫名道:“我打完回来了。”   她正赶着回去背符、练内功。   云初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师妹初露锋芒。”   又道:“期待在后赛的混战赛场和师妹相见。”   正说着,远处传来“砰”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际都染红了。   云初脖子一缩:“这又是哪个同门把炉炸了?”   丹修和器修比拼,会在擂台上当场摆炉控火,比拼时间几日几夜,难免有几个出现意外。   徐千屿见天上御剑的白衣弟子如流星一般飞越过头顶,纷纷去响声处瞧热闹。   徐千屿还不会御剑,十分眼馋,冲他们喊了一声:“帮我瞧瞧是不是虞楚。”   “好嘞师妹——”   “千屿!”徐千屿回头,便见一身白裙的虞楚站在身后,眼睛亮亮的,抿唇一笑,似惊喜似羞涩,小声道,“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说着,蹭过来小心地挽住徐千屿的手臂,有种如燕投林的自在:“你新发型真好看。”   徐千屿没有挣开:“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应该在擂台上吗?”   “师姐帮我看着炉。今夜又要一宿,我怕睡着了,来买点提神的丹药。”她拉着徐千屿走入集市。   整个蓬莱都在热烈比拼,生意往来更是热闹非凡,法器、丹药、符咒琳琅满目,还有卖战报的:“剑术擂台,前赛最新排名——”   “全门派剑势大全——”   “丹修必备材料单——”   虞楚去挑丹药了,徐千屿逛到另一边,见售卖平安符的地方人头攒动。   “护身符,幸运符,剑穗,都是从术法宫祈愿神树开光的,逢战必胜,一往无前!”   徐千屿见有卖幸运红绳的,便买了一根。   那法修弟子面前摆着一个浅盘,根据她报上的八字捻诀,其中特定位置迸出两点水珠,于空中对撞,化成首尾交接的红白鲤鱼模样,旋转着落在他手中。   他将幸运珠串进红绳,递给徐千屿:“师妹一切顺利!”   徐千屿抬腕看看,那上面便有个剔透的双鱼坠子,精致可爱。也不知灵不灵,反正讨个彩头。   徐千屿持剑走过去,忽而想起师兄也要参加弟子大会,不若帮他也买一个,便折了回来。   但欲开口,又想起来,她不知道师兄的八字。   前世过去八年,她也从未见过沈溯微过生辰,印象中似乎也问过,但被搪塞过去,这便有些离谱。   徐千屿问往嘴里狂倒丹药的虞楚:“你知道沈师兄的生辰吗?”   虞楚蹙起细眉:“这我怎么可能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他。”   相处八年,还不知道生辰,徐千屿自是不可能问人。   她直奔赛场,擂台上两名弟子正战得激烈,震颤的剑光如霞,徐千屿直接坐在了观战区、抱着臂的高逢兴身边:“师兄,你知道沈师兄的生辰么?”   高逢兴艰难地从擂台上移开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啊,你问这做什么?”   “连你也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岂不很正常?”高逢兴嗤地一笑,眉一挑,“我们不过是师生之情,同窗之谊,我可没有被师父抱在怀里,坐在他臂弯上,哪能知道这些细节。”   徐千屿听他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便觉奇怪,她什么时候又被师兄抱过、坐在臂弯上了?   见她站起来要走,高逢兴却一把拽住她衣袖,稍稍正色:“哎,你别去问他生辰,他好像有些忌讳这个,从来不提。”   徐千屿身形一转,又回到了卖护身符的摊位前排队。   那弟子热情迎接。这位眉心有朱砂的娇丽师妹小脸阴沉沉,似有些郁结,半晌,她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道:“那照我的生辰,再来一个吧。” 第89章 弟子大会(一)   沈溯微一遍一遍地翻阅前三册心法与剑诀。   他反复尝试数次, 最多能将笔记压缩至一页纸上。沈溯微久久审视着那张纸。   若是字体再缩小一些,压进半页不是不可能。   但徐千屿要的应当不是这样的效果。   他另取两页纸,从头开始翻阅心法, 只取关键词, 半晌, 笔尖点在纸上,思虑片刻,拉出了一个箭头。   符号体系既成,他闭目凝神, 书中内容瞬间变了个模样:变成无数个点,重新排列方位,合并、压缩, 按照关联, 连出错综复杂的连线。   最后一笔落成, 似有金光沿线流动而过。   沈溯微搁下笔, 便有人来敲门:“沈师兄,下一场抽到你了, 对战林啸师弟。”   “好。”   前赛是随机抽签,对内门弟子来说并不难,无需刻意准备。   对战的外门弟子也抱着学习的心态,并无胜负压力, 林啸只是好奇沈溯微换了新的武器:“沈师兄换新剑了!这剑真好, 可是寻到了本命剑吗?”   沈溯微瞧了尺素一眼, 递给他观摩:“是。”   林啸笑着拱手:“请沈师兄指教。”   香篆开始燃烧。沈溯微让对方先行, 立定不动, 单是抽剑抵挡, 三招过后, 方才身动。   身如轻鸿,转腕间云裳飘飞。   观战区瞬间挤满了弟子,直将高逢兴挤成了烧饼,他蹙眉往前面挡住视线的弟子臀部点了一脚:“我说你们早点不来。”   那弟子反手拿剑一挡,叫他踢到一块铁板,嬉笑道:“这不是看见沈师兄对战都来了吗?”   沈溯微代表了宗门内剑修的最高水准,故而每次出手,都有剑修弟子旁观学习,每有所悟。   其他道的弟子也爱观看,原因是他的剑姿落漂亮,又是水灵根,剑凝寒霜,闪闪发光,不像那些风灵根的剑修吹狂沙迷人眼,可观性极佳。   不过有人疑惑道:“沈师兄今日出招甚是朴素啊。”   高逢兴抱臂侧头看去,的确见沈溯微使用的剑招都是内门初级的内容,并且只放剑招。   他已经金丹,上一次惊艳众人的“虚凝光剑”“凌空分剑”这般炫目的招数,却一个都没使出来。   “但是他用基础剑招也能用得如此纯熟。”   “倒是,也许沈师兄不想太快结束,刻意相让吧。”   但是,同沈溯微对战的林啸捏了把汗。只因打到一半,他看到沈溯微阖目,此后没再睁眼。   剑势凌风而下,他鬓发飘动,切入招式空隙中,精准如劈丝!   唯有亲身接住这一剑,方知力道是如何排山倒海,令人震颤。   师兄都不必看,单凭风声四感,也能精准爆发出如此精准的一击,林啸一连退开数步,面上肃然,目光认真,愈尽全力。   沈溯微使用的便是刚才看的前三册书中剑招。   他入内门时早就学过一遍,而今剑术精纯远在其上。但若要将全书压缩至半页纸内容,普通的掌握便远远不够,非得融会贯通,有所体悟才行。   故而他闭上双眼,重拾这几招,检验他方才所写是否有缺漏。   但今日复现这些招式,和入门时的感觉又有不同。   剑意连贯,仿佛染上了自己的特质,将基础招式舞成一套新的剑法。   周遭一片寂静。因为沈溯微出剑愈来愈快,牢不可破,但也越来越安静,似有一层金光流转在剑上,将他照得如同一道飘渺的虚影。   四面温度忽降,不知何时朔风吹雪。   观战弟子讶然接住飘落的雪花,复看天上。   天上昏黄的云成漩涡,雪花静谧下落。   在此寂静中,时间仿佛凝滞了。直到林啸脆声认输,打破寂静,大家才注意到那香篆早已燃到底座。   林啸看了看天,为近距离观察到这种神奇之象感到兴奋,声音都有些抖:“恭喜沈师兄结婴了。”   沈溯微睁眼,长睫上雪花抖落,单见幽潭一般漆黑寂静的眼睛。   他已感知到体内澎湃之变,磅礴的灵力运转中,金丹虚化元婴。如今上通天象,能将心境外化。   他卡在金丹第九层有一年之久,竟在整理基础剑招中,悟道升阶了。   下面已是欢呼沸腾:“元婴!”   “天哪,原来高阶升阶是这个模样。”   “是水灵根才会下雪,沈师兄的心境竟如此平稳,令人叹服。”   “啊啊啊,是弟子中间第一个‘真君’,好可怕好可怕,给我看看!”   “这不得庆祝一下。能御剑的一会儿我们一起上,把沈师兄抱起来!”   “不如我们将他拱到泰泽池那条冰龙上。”   “这主意甚好!”   混乱中,却见沈溯微对林啸深行一礼,身姿秀而敛,随即影子一闪,便消失了。   “啊?”   “人呢,这都能忍住不庆祝?”   沈溯微已踏回室内,又抽几页纸,对照书册,敛袖写画。   趁着有所悟,将徐千屿的半页纸飞速写完,才松了口气,了却连日一桩心事。   但隔水望去,昭月殿的灯,一直黑着。   徐千屿在花青伞屋里蘸墨画符。   一开始花青伞很是变态,要求她晚上直接睡在在这里,方便随时随地考她画符。为了睡眠质量,徐千屿自然不肯,拉锯结果是每月朔望,月圆之夜,她要留在这里画符。   画至深夜,徐千屿睫毛颤抖,开始瞌睡,单手掀开葫芦瓶,磕提神的丹药。   她忽然感觉凉风盖顶,腥味扑鼻,陡然清醒了大半,猛一抬头,恰好避开空中袭来的一只生长着尖锐指甲的爪子!   灯烛噗噗熄灭,黑暗中似有看不见之物,以迅疾可怕的速度在廊柱间飘荡,一阵女子的娇笑声暧昧地飘荡开,擦耳而过时,忽然变成阴毒狠戾的嘶吼,仿佛巨蛇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徐千屿猛然向桌上一趴,笔墨翻倒,堪堪躲过,她想喊花青伞,但如此威压之下,竟张不开口,亦无法起身,便渗出一层冷汗。   放在桌上的木剑荧然亮起,竖在空中,拱卫在她周围,试图保护她。   慌乱间,徐千屿的指尖触到了湿漉漉的墨,桌上还有符纸。她刚刚学会画聚灵、止血这些辅助类符纸,攻击向符纸只是初背形态,还未有所悟,但也顾不得许多。   她指尖蘸墨,向纸上一点。   那女鬼已经突破了剑阵朝她后颈冲来,徐千屿知道自己魂魄不全,在鬼魂看来是上好灵体,不及画完,便反手拍出手上符纸。   适才她多蘸了些墨,洇透了数张纸,故而虽然她除秽符只画了一半,但一次得到了好几张,横拍出去,也能阻那女鬼一时半刻。   然而符纸抖落,她又阴笑着扑过来。   徐千屿见符咒有用,冷眼又掷一批。   法阵之外,花青伞隔着漩涡看着徐千屿的表现。她倒是聪明,知道一次催生多张符纸,但经验还是不足:   怎么学一样忘一样?她应该配合自己的剑一同作战的。   花青伞咳嗽一阵,斗篷簌簌颤动,她将骨指竖立身前,正待出手,却是一惊。   屋内金光大炽,光芒从徐千屿手中生出,金色古语咒符一个个蹦出,带光明刚正之气,照亮少女的发顶和满桌狼藉。   诛魔神符!   怪道徐千屿方才画得那么慢,且只画一笔便匆匆抛了,原来她早就在画诛魔神符的入定中,左手蘸墨,胡乱画两笔除秽符,只是抛出去拖延时间,以备这悍然一击。   诛魔神符的金光将那女鬼照得毫发毕现,她的面色惨白如浮尸,黑漆漆的头发向后吹去,一张美艳的面孔露出痛苦的表情。   旋即金光被一张巨大的符纸包裹吞没,屋里先是一黑,又被出云的月照得银亮。   徐千屿看到花青伞出现在桌前,她身侧有一个半人高的小女孩,黑发白衣,瘦弱飘忽,正在幽幽哭泣,哭得令人心痛。   二人似乎说了些什么,花青伞掐着她的脖子进了床铺,片刻之后,出来的便只有花青伞了。   一切恢复如常,徐千屿迎上去问:“刚才,是你师姐出来了?”   “这么大惊小怪地做什么?”花青伞盖好棺材板,躺在了床上。   “她会跑出来,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徐千屿后怕地摸着后颈,”你知不知道我……”   万一她方才睡着了,万一她又被上了身,花凉雨化出的厉鬼凶猛,她便有危险了。   花青伞不耐烦道:“怎么,若是连这些点危机也应付不了,还学什么符。今日遇险,你不是也学会画诛魔神符了么?左右没有吃亏,嚷嚷什么。”   徐千屿闻言,心火猛蹿,心道,花青伞果然偏袒她的师姐,化作了厉鬼都不忍苛责,难道她不是徒弟吗?   徐千屿花青伞对她没有好言好语就算了,连她的性命都不关注,又何必答应要收她为徒?   转念一想,心下寒凉,立刻质问道:“难道……你是因为我缺了魂魄,才收我为徒,你就是想让你的师姐借尸还魂。”   花青伞万万没想到她这样揣度自己,整个骷髅都静默一瞬,但她从不吃亏,冷笑一声:“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她咳了半天才接上话,“你知道我是这般坏人,还不快滚,以后也别来了。”   徐千屿听她咳嗽中气息不稳,蹙眉道:“你受伤了?”   “别过来。”花青伞立刻喝止。   徐千屿道:“我没想过来。”   确实没有,她只是冲花青伞抛了一张聚灵符。徐千屿画的聚灵符延绵聚灵阵,顿时一束蓝色光柱倾洒在花青伞斗篷上,一种温暖充盈的感觉将她笼罩。   花青伞侧过身,看见徐千屿在月色下的脸。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眉尖微蹙,额上一点朱砂红艳艳,有些委屈。   平日里花青伞最讨厌这般使小性的矫情样,但是在源源不断的灵气的抚慰下,周身温暖,竟也很难产生刻薄的情绪。   “别这样的表情。”花青伞道,“女人不坚强,不如去死。”   徐千屿还是冷着脸,撅着嘴。   花青伞:“……”   花青伞:“你怎么了嘛?我哪里惹到你了?你说嘛!”   徐千屿:“你到底有没有那样想?”   花青伞:“没有没有,就是因为你天赋好才收你的,好了吧?”   徐千屿的神色立刻松快下来,嘴角还翘了一下。   若花青伞还有眼珠,此时已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徐千屿的目光落在布满符纸的棺材板上:“你叫我过来画符,可是因为怕压不住她,想让我来帮你?”   “不错。”花青伞干脆承认,又是一阵狂咳,“每逢朔望,她的鬼魂力量都会增强——我不是故意放她出来的,方才打盹了没看住。“   徐千屿很是奇怪:“那你直说不就好了,我会来帮你的。”   花青伞沉默。   “你也可以请宗门其他人来帮忙,何必总是一个人扛着。”   过了片刻,花青伞轻道:“你不懂,我们是妖修,师姐如今又是厉鬼,跟你们不一样,又很危险,难免惹人忌惮。靠不得旁人。”   虽然如此,徐千屿的话给了她一份温暖。宗门之内,这般纯粹的好意不多了。她花青伞恩怨分明,徐千屿帮了她,她定会回报。   “你可以找师尊。”徐千屿道,“再不济我可以帮你找师兄。”   “谢天谢地。”花青伞又想翻白眼,“你放过沈溯微吧。”   徐千屿将画好的符贴在棺材板上,又留下两张聚灵符,擦去手上墨汁时见腕上的红绳,突然问道:“你说,假如我送你一样礼物,但我不知道你的生辰,就写了我自己的生辰,你会怎么想?”   “你有毛病吧。”花青伞忍不住道,“你给我送礼物,不用我的生辰,写你的生辰?咱们俩什么关系?你真自信。”   一番话说得徐千屿面红耳赤,站起来便要离开。   花青伞:“把桌上那本新的符书带走。”   徐千屿迎面遇到了师兄。   沈溯微立在她阁子门口,目光闪闪的,似在等她。   沈溯微见她深夜才返还,神色疲倦,见他亦是惊慌,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夜归一次。他默了一会儿,问道:“去哪里了?”   徐千屿道:“师兄,你怎么还不睡?”   沈溯微反问:“你想睡了么?”   徐千屿忙道:“不想。”   他转身道:“那跟我来吧。”   徐千屿连忙跟上,一起回了他的阁子,拿到了一沓她要的半张纸笔记。   徐千屿见上面清隽字迹,不知是什么滋味,沈溯微拉开椅子,叫她坐着看。   室内一灯如豆,徐千屿见笔墨边放着弟子大会的木牌,还有尺素剑,忙问:“你今天上场了?”   沈溯微“嗯”一声。   前赛已经开始,再不送便要晚了,徐千屿忙掏出红绳:“师兄,我在法修师弟那里帮你带了祈愿红绳。”   沈溯微一怔,徐千屿已抓住的手腕,想去解上面的红绫。   那红绫裁切粗糙,她本来想用红绳将它替换下来,但沈溯微突然收了手。很显然,这个红绳并不足以还完她欠下的人情。   徐千屿看了他一眼,沈溯微将尺素剑拿起,伸到她面前:“挂在剑上吧。”   “好。”徐千屿将红绳系在剑上,想到花青伞的话,又有些忐忑地看过来,“师兄,我不知道你的生辰,所以我用了我的生辰……”   沈溯微看她半晌,并无不高兴的神色:“好。”   徐千屿松了口气,又见沈溯微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从锦囊中倒出一根红绳。红绳和锦囊,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但她从未见过。   她心跳了一下,果见沈溯微撩摆蹲下,拉起她的手腕。   沈溯微的手指微凉,约莫是觉察她提了口气,解释道:“你既送了我,师兄自当送还给你一根。”   沈溯微说着,将红绳仔细地系在她腕上。   徐千屿原本没想回报,待他系时,却有一种异样感觉缠绕,她小心地摸上去,“师兄,这可是你出生时随身之物?”   沈溯微道:“是。”   是出生时的东西啊。徐千屿忽然觉得离师兄更亲近了一些。   她的指腹抚过红绳上冰凉的玉坠,读出了上面的刻痕,四月……四月十五……   沈溯微的生辰,在绿荫满地青梅小的季节。   她应当是宗门之内,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细节的人。   徐千屿心如惊雷,忙看着他道:“师兄,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沈溯微望着她信誓旦旦的脸,眸光一闪,似有些笑意:“你告诉别人,也无妨。” 第90章 弟子大会(二)   徐千屿在师兄的阁子里看了一会儿笔记, 还吃了一根糖人。   沈溯微这里不像昭月殿熏果香、甜香,清净无尘,香气极淡, 但桌案上东西摆放得极有条理, 空荡又很洁净, 莫名叫她觉得很舒服,便在桌上趴了下来。   沈溯微见她困了,手指轻轻按在她发髻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抄近道回去。”徐千屿挺坐起来, 掀窗跳出。   帘子荡起。沈溯微看着她踩着荷叶穿河而过,直至跳上了昭月殿的水上平台。确实是个“近道”。   昭月殿门上让她贴了两张应声符,下面压着点火诀, 故而她一拍巴掌, 屋内灯火自然点亮。   徐千屿在灯火中转过身, 远远地冲他挥挥手, 眼中有明亮的笑意。   随后她拉开门回去了。   方才被踩过的荷叶还在簌簌摇晃。   沈溯微立在窗前。   那红绳旧物赠给了徐千屿,他的锦囊便彻底空了。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仿佛多年积郁也被风吹散,抒解在凉夜中。   但他唇边笑意又慢慢淡去,目光闪动。   以他的修为,可以感知到徐千屿的意识磨练得日渐强大, 而今日又消耗许多。   看来每次夜归, 也不是去聊天闲话, 而是有人在指点她修炼。   徐千屿是他的师妹, 她刻苦用功, 内功精进, 他理应为她高兴。至于她从谁那里获得指点, 大家各有机缘,原本不干他的事。   升阶顺利,对于以往的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但因徐千屿有事瞒他,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快,和不安。   他认为自己不当如此狭隘,故而有些茫然。   *   翌日一早,徐千屿发现师兄将她的陶罐送回窗前,但又将她的水壶收进了芥子金珠内,忙道:“你把我水壶没收,我怎么浇水啊?”   沈溯微:“不必浇水,也不必费心看护。摆在那里就可以了。十日内若长不出来,恐怕就彻底种不出来了。”   系统也在耳边嗡嗡:“确实,你浇水也浇太多了。”   徐千屿果然不高兴:“我不浇这个,还要浇隔壁兰花呢。把水壶还给我。”   沈溯微问:“你是想浇水,还是想养好这些花?”   若是喜欢浇水,那是另当别论。   徐千屿一顿,长睫眨巴眨巴,看向蔫萎的兰花:“那当然还是希望它们长得好。”   “那好,”沈溯微道,“我先帮你照料,日后开花了再交由你。”   徐千屿回头瞪了他一眼:“那我连摸一下也不行吗?”   陶罐上面有一层禁制,若是触碰,便扎手。徐千屿觉得自己种草的权利全然被剥夺了。   “不要乱碰。”沈溯微转过身看着她,“此草有毒,可散魂魄。”   徐千屿和系统双双大惊失色。   系统:“啊这,不对啊,这跟我记的不一样!”   “明明是灵草,怎会是毒草呢?”   “救命啊救命啊……”   徐千屿心内冷笑一声,就知道可云不靠谱,但面上稳住了神色。幸好还没用。   沈溯微将她脸色变化尽收眼底,不经意道:“是谁托你种浮草申崇?”   徐千屿:“一个朋友。”   沈溯微点点头,不再问。   还是不肯透底。   那便算了。反正这禁制只针对徐千屿,属性也告知了她。   至于毒死谁,他便管不到了。   待沈溯微一走,徐千屿忙将梦影筒打开:“师叔,你要的灵草有毒,可散魂魄。你确定你要的是它么?你要它做什么?准备如何服用?”   徐千屿将他在陶罐前晃了半晌,那少年一直虚弱地闭着眼睛,就是未曾看它一眼,幻影也淡得可怜。   “算了。”徐千屿关闭梦影筒,又给上面贴了一张聚灵符。   从筑基到金丹、从筑基到元婴,都不是梦影筒内原本的内容,无真违背天道强行教给她,约莫很耗灵。   系统道:“你打算怎么办?”   徐千屿看着陶罐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土壤:“这不是还没长出来,先种出来再说。”   她有一种感觉。   既是毒草,很可能是为谢妄真准备的。   那一剑之仇,就要到她该报还的时候了吗?   徐千屿这样想时,心狂跳起来,胸口旧伤也发出阵阵疼痛。   但是在这种痛中,她第一次感觉到缺失魂魄的空洞:仿佛儿时换乳牙时,舌头不慎舔到了掉落牙齿的缺口,有一瞬的惶然失落。   除了疼痛,她本应有另外一种丰富之感。但现在它缺失了,便只剩单调的疼痛。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徐千屿的瞳仁转了转,嘴唇抿着,有些烦躁和茫然。   *   花青伞的阁子内很黑。   一张符纸漂浮着,包裹在烛焰上,透出来的暗红色的光,在纸上晃动。   “你一缕残魂,还敢离了寄生物来找我,不怕就此消亡了吗?”花青伞捏着小刷子,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的白骨指关节上油,瞥一眼纸上的“浮草申崇”四个小字,动作一顿。   “你想好了?”花青伞低声道。   屋内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那张被映照成血红色的纸上,缓缓地多了一个血红的字:“是”。   “倘若没有了躯壳,你从此可就同我们一样变成鬼了。”花青伞道,“当然,变成鬼也不赖,以你的资质,说不定再过几百年,又能成妖,再以妖入道。只是可惜了你半步化神的修为,却要从头再来。”   “不过,你为何突然改换了主意?”花青伞道,“当日你非要以己身镇压魔王,没人唤得醒,手也掰不开,可是倔强得很呢。”   无真:“……”   “是谁将你叫醒的?”   花青伞低头一看,纸上多了个带耳朵的火柴人,果然是徐千屿,便是呵然一笑。   涂完左手涂右手:“这些年,你可太寂寞了吧。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一只锁,也是给自己找罪受。”   当年御风斩天龙,畅行九州,如今被禁锢一处,不能说,不能动。   做鬼恐怕都比做这样的活死人快活。   尤其是有徐千屿在旁边,活蹦乱跳作衬,谁看着不眼馋。   红色字迹又缓缓写:“打了一架,认输。”   分明是板正的字迹,花青伞偏偏看出点郁闷来,乐不可支:“我很是欣赏你们这些碰了壁晓得转弯的,沈溯微转道,我看了便很开心。你们人修最喜欢挑战自己,折磨自己,看着真令人难受。这才对嘛,打不过就跑,坚持不了就放弃。”   无真停顿一会儿,在徐千屿道火柴人脑袋旁边多了一个迟疑的问号。   “沈溯微啊。”花青伞与魂魄交流毫无障碍,“是了,他在你沉睡后入门的,你不认得。他是徐千屿的三师兄。徐千屿是他带进门的,他们俩感情好像挺亲厚的。这孩子,当初也是个邪灵入道,有些邪门——太能忍的人都有些邪门,我到现在都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你最好不要招他。”   无真点个句号。   理解了。   花青伞道:“要我帮你吗?”   红字写道:“请。”   “凭什么?”花青伞吹了吹骨指,“当日将你从海里捞出来还是看在同宗之情的份上,你又欠我一桩人情。”   血红印记将徐千屿的火柴人涂红了。   “你要脸吗?”花青伞道,“自己欠下的债,让徒弟帮你还。”   无真不说话了,看起来很要脸。   “你不要对我们抱有太多期许。顶多是将魂魄分开,拿回来做个全乎些的鬼,但牺牲你这幅壳子,未必一定杀得死魔王。”花青伞道,“当年我们万符宗还在时,我的师尊虚纵道人便预言,日后魔只会越来越多,魔中亦有人杰,会一统魔界。天道钟爱似人非人之物,徐千屿缺了一魄便已得天道喜欢,那魔王更是天地之造物,轻易死不了的。”   “我帮你占一卦吧。”花青伞掏出一枚旧铜钱,“正面,是世间无魔;背面,魔王坐大。”   锈迹斑斑的铜钱在空中发出嗡鸣之声,竟竖立着落在纸面上,旋转数周不停,没有任何一面落地。   “看起来不太好呀。”花青伞迟疑道,“还要杀吗?”   “杀。”   纸面上忽然多出了很多红色的胡乱划痕,烛焰翻滚。花青伞意识到花凉雨出来捣乱,反手将白衣女鬼的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扣住,摁回了棺材里。   那符纸已经被烛焰烧了个洞,对话只好仓促结束。   无真的魂魄虚弱地飘回昭月殿,飞速钻进徐千屿帐中,大口吸收灵气,直接将聚灵符烧了。   徐千屿觉得很冷,迷迷糊糊中裹紧了被子。   *   弟子大会的后赛因有混战,战况变得极为激烈。所谓混战便是前赛各道的优胜者不论派别,抽签混战,打得花样百出。观赛者也极多,各式坐骑、云车纷至沓来,坐满了长老、长老家眷。   徐千屿今日对战术法宫弟子林殊月。   林殊月一袭粉衫,飘在空中,自掌中飞出浅粉色花瓣无数。看着极为仙气,但每一片花瓣都有尖角,形同锐器,旋转着裁开空气而来,危险至极。   徐千屿转眼便被海浪一般的花瓣围在当中,看不见了身影。   花瓣海流动如烟,迷人眼目。拿剑挡开一片,马上便有新的补位上来。   法修弟子会造阵,徐千屿身为剑修,并不会破阵。但她知道阵法和练出剑意的剑法相同,都是连贯一体,也只能整体破之。   她握紧木剑,注视着眼前逼近的花瓣海。   若是一片一片地打,肯定不成。但她对阵法毫无研究,不知阵眼在何处。   徐千屿心想,反正只要所有的花瓣同时被击落,就没的可补了;只要剑够快,几乎瞬息之间将所有的花瓣全部斩落,便可破阵。   徐千屿眼前出现了许多可能的轨迹,来不及细想,眼看花瓣逼近面前,她向木剑内注入灵气,一剑挥出。   外面的人只见花瓣做成的茧内闪出一道旋转向下的金光,不知剑修在里面干什么。   片刻之后,那茧轰然炸开!   林殊月望见纷纷如雨落下的碎屑,吃了一惊,行礼认输:“我的桃花阵虽然大有玄机,但师妹的剑太快了,若遇上师妹这般暴力强拆的剑修,看来也并不占优势。”   徐千屿回行一礼:“师姐也让我对剑意有了新的想法。”   “掌门殿内门四弟子,剑修徐千屿,排位进一,排名第七。”   “术法宫内门三弟子,法修林殊月,排名十一。”   二人双双落地,徐千屿接住一片完整的花瓣暗器,仔细端详:“好漂亮。”   说着,拿袖擦擦,揣进怀里做个纪念。   徐千屿肩上搭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子,目若宝珠,极为明丽,整个人似乎包裹着一层华光,动一下便是晃眼,林殊月近距离看她一会儿,甚为惊艳,下场前往她手中偷塞一枚信蝶:“回头去术法宫找我,我送你新的。”   徐千屿懵然回头,林殊月脚尖一点,已翩然飞下了擂台,没入人群当中。   后赛是各派系弟子相识交友的好机会,打了这些场,徐千屿已经收了不少信蝶,亦给出去不少。   徐千屿既有些得意,又有些脸红,将信蝶收好。   下了擂台,她略有所得,又飞去砍泰泽池上那条冰龙。   不仅是她,此处晶莹剔透的冰龙已成了蓬莱仙宗的景点,还有好些剑修在练剑,好些法修弟子在试图以火术攻击。   剑尖儿落下,砸在龙脑袋上,徐千屿整个人顺着剑一路下滑,剑在龙脊上擦出一路火星。冰龙仍然纹丝不动。徐千屿又砍了两剑,收了剑,坐在龙尾巴上写信蝶,听到下面一阵轻笑。   低头一看,徐冰来皎洁的白发晃眼。   徐冰来身着华服,身后跟着两白衣童子帮他捧着雪白的长发,他头顶上飘浮着光芒流转的遮阳华盖,眼里闪烁些怪笑。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必下来”,便站在冰龙之下仰头道:“方才如何破阵的?”   徐千屿道:“就用一剑把所有花瓣切碎了。”   徐冰来颔首:“从哪开始切的?”   徐千屿怔了怔。   当时她确实想到了无数种轨迹,然而都来不及思考,随便选了一种:“不记得了,从最趁手的地方吧。”   徐冰来道:“基础符术可学过?画符是如何画的?”   徐千屿再清楚不过了,因画符需要勾连天地气机,一笔成形,故而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都需要精准。   难道挥剑也是如此?   若能借天地之力,确实会力量大增。   徐千屿还想跟徐冰来说话,低头一看,掌门早就带着两童子走远了。   徐千屿闭上双眼,以意识观其形。   意识的世界灿若银河。眼前冰龙金脉流转,天上灵气如无数星点,稀薄的地方寡淡,浓郁的地方明亮。   徐千屿在无数条可能的轨迹中,选取了从最明亮处到最寡淡处的一条。   以剑势聚灵,使得木剑经过之处,灵气被剑狂卷吸收,沿着剑身倾泻而下。   木剑的剑刃,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出金光,拉出一条炽热的轨迹。   大地震颤起来。   仿若划破真龙鳞皮,徐千屿活生生被骑在身下的冰龙震醒了,睁开眼,只听四面爆发龙吟,许久才停息。   龙吟之下很多弟子的嘈杂声音:   “天啊,我可是砍动了龙脉?”   “不对,刚才是我以火术烧出来的。”   “我觉得是我。”   龙尾无人处,徐千屿心跳砰砰地跳下来。   她也很自信,她觉得是她砍的。只不过还欠一点儿,没砍碎。   千屿和虞楚在法修弟子摆的摊位那里买了些水果冰碗,去看阮竹清比赛。   冰碗为保不化,盒子上有禁制,要捻诀打开,虞楚开得满头大汗,还没打开。徐千屿已经吃完了一碗,抢走了她的,拿剑撬开继续吃。   虞楚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她。   “你去再买一碗。”徐千屿面不改色地给她抓了一把灵石,“我太热了。”   虞楚翘着一撮毛去买冰碗了。台上阮竹清也输给了苏鸣玉。   二人对行弟子礼时,少年白皙的脸颊上两道剑痕,犹自不甘心地喘息。   长身玉立的苏鸣玉看到徐千屿,微微一笑:“徐师妹。”   徐千屿刚冲他招呼一声,胳膊便被人一拽,阮竹清拉着她,冷着脸道:“走了。”   三人坐在池边的阶梯上吃冰碗。   徐千屿帮虞楚开了冰碗的盒子,同阮竹清道:“你怎么了,不就是输给苏师兄一场,至于这么生气?”   阮竹清道:“也不是生气,就是我比他入门早那么多还输……”   “这不是很正常?”徐千屿又吃完了,放下空盒。   徐千屿难得陪他坐坐,阮竹清面色稍霁,吞下去一整碗冰,才低声道:“自师兄进门,宗门内有种说法……说是我的资质,原本进不了内门,师父一开始收我,因为我家开灵矿,才……”   “说得没错啊。”徐千屿看着白了脸的阮竹清,莫名道,“你就是有钱啊。”   徐千屿道:“我也有钱。有钱你应该自信些,我家里若是开灵矿,我肯定比现在招摇十倍。”   阮竹清心道,他要是有徐千屿这般努力就好了,正是因为他先前自恃天资过人,并没有潜心修炼,如今才愈发没有勇气,质疑自己,嚅嗫道:“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阮竹清看着这少女的疑惑的眼睛,不知为何,心情好了许多,便鬼使神差道:“千屿,你骂骂我吧。”   徐千屿脆生道:“你有病?”   阮竹清看着她笑了:“对对,就是这样。”   连日来疑神疑鬼的戾气消除,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徐千屿现在真的觉得他脑子有毛病。   顿了顿,她才道:“可是你剑上杀意,比苏师兄要浓。”   “真的么?”阮竹清忙道,“你如何能看到杀意?”   “就用意识看啊,像火焰一样的,便是杀意。”   阮竹清和虞楚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他们的意识,顶多能用来感知危险,但并不能如此清晰地“看”见。   徐千屿在想,她观战这么多场,人人剑上的杀意都是玫瑰色。   但不知为何,唯有师兄的剑上,附着青焰。 第91章 弟子大会(三)   赛场上还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往年这时节, 付霜霜都会回天山,今年因故没有返回,便受邀做了特许评审。她坐在观战区, 翘着腿同童子道:“叫徐芊芊往后让一让, 这影子晃来晃去, 妨碍我观赛。”   擂台对面悬停着徐芊芊的芝兰车。   此车驾五色祥云,两只金尾灵鹤扑扇着翅膀,光华流转,在诸多车驾中, 最是华美夺人眼目。   路过的弟子都会忍不住看上一眼,亦有许多弟子被晃了眼,影响对战。   过了片刻, 徐芊芊的侍女亲自来回禀, 她说:“小姐在此处观赛已有多年, 往年亦没有干扰赛程, 还请夫人换个更方便的地方。”   付霜霜铁扇一拍,挺起身子, 被徐抱朴拉住了手捏了捏,才没有当面发作。   沈溯微路过得不巧,叫付霜霜一眼瞧见,招手叫了过来:“三师弟, 你来。”   沈溯微只得走了过去。   “你来评评理, 你们这妹妹三天一小病, 五天一大病, 我自打与你师兄结为道侣, 天山的名贵丹药像流水一样地往她阁子里送, 不见她对我这个嫂嫂有半点尊敬。”付霜霜哼道, “溯微你去,叫她给我退开。”   “怎么,为难了?”付霜霜见他不语,眼珠一转,冷声道,“这些年你手上仙丹,嫂嫂没有短过你吧,你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徐芊芊那边?”   沈溯微容色淡然地看向疯狂同他使眼色的徐抱朴:“宗门规矩尊师敬长,我自是和大师兄一边。”   徐抱朴面含微笑地剜了他一眼。   好聪明的答法,这不又将难题转嫁到了他的头上?   付霜霜倒是乐了,大师兄被她拿捏,那不就等于站在她这边,一挥手将沈溯微赦免:“去吧,叫她退开十步,光影不准落在擂台上。”   沈溯微看一眼台上。付霜霜亦是剑修出身,对擂台条件要求极高,所言不无道理;徐芊芊未曾入道,意识不到这点。他便走至对面。   还未靠近,环绕金芒的芝兰车已经缓缓落地,绣八瓣莲的深蓝色呢绒轿帘掀开一角,沈溯微横剑一挡,示意徐芊芊不必下车。   故而轿帘后只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瘦削面颊。徐芊芊一双眼睛,凝神看着他。   自上次一别,二人已经一年未曾说话,来人姿容如旧,且因结了元婴,身上雪气更浓,容色更冷艳,徐芊芊眼神中便带了些枯寂又期许的意味。   沈溯微看一眼头顶树冠,斟酌道:“此处炎热,请小姐退至树荫内观赛。”   徐芊芊别无二话,立刻叫车驾向后退进了树荫内。   *   “这不是你师兄么?”走在路上,阮竹清伸手一指。   在赛场上碰见师兄,实无什么稀奇的。林殊月的信蝶一只一只地来,叫她今夜就去术法宫玩耍,徐千屿回复的速度远不如她快,若是来不及回复,林殊月便会追加一只,徐千屿手忙脚乱地回复,一回头,便定住了。   那芝兰车的五色祥云晃眼,光芒包裹着沈溯微如雪的衣衫。他立在车架前,同车内的人说话,并没有看到这边。   再走两步,便能看到车驾内的人手臂细瘦,扶帘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女。   徐千屿又向前走两步,凝眸盯着她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徐芊芊。   前世她入宗门时,徐芊芊已然病故,是个活在回忆里的人。   在徐千屿看来,陆呦的确很像徐芊芊,但二人气质却迥然相异。   陆呦是小家碧玉,如琉璃花朵一般精致,惹人生怜;徐芊芊则有一种苍白破碎的病气,如孱弱幽兰。由于徐芊芊一直未曾修炼,气质更像是徐千屿在南陵看到的那些闺秀,文雅而娴静。   比她个子高些,四肢修长,且更成熟窈窕,更像个“女人”。   徐千屿在两人侧影中,奇怪地看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故而又接住一封信蝶时,她喃喃道:“他为什么弯腰说话?”   阮竹清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不弯腰车里的人听不见啊。这是沈师兄体贴,礼数周正。”   徐千屿自然知道沈溯微礼数周正。   不过,对着她,和让她看到他对着旁人体贴是两回事。她看到了,便觉得这礼数,很有些碍眼。   但徐芊芊并未入门修炼,平素二人之间想来交集不多,她便随口道:“他们两个相熟吗?”   阮竹清:“啊,肯定熟啊,不是差点订了亲?”   徐千屿:?   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她眼中,沈溯微绝情弃爱,原来她不知道的红尘牵绊,竟有这样多。   被晒蔫了的虞楚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绕到了阮竹清的另一边:“什么时候的事,快说说!”   “你们别说出去,哎呀我是听师父说的,不一定真。”阮竹清一时嘴快,被虞楚架着,悔不当初,“就是千屿进门前后。听说,芊芊喜欢沈师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成。”   徐千屿道:“比我进门还早?”   “就在你进门之前啊。”   徐千屿感觉心重重地跳起来,阳光不知为何如海水渗入眼中,刺目起来。她想再看一眼那两人的画面,印证一下是不是这回事,但师兄已离去,不得印证。   林殊月的信蝶又来了两封,徐千屿看了两眼,字迹模糊,没看进去,索性脚尖一点,直奔术法宫。   ……   沈溯微行礼告退后,徐芊芊睫毛颤动,如有所失,同侍女道:“沈师兄剑上的祈愿红绳,我见许多弟子都有,是在哪里求的?我想给我和二哥也求一条。”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从法修弟子那里拿了两条差不多的红绳回来,奉给徐芊芊。   担心她分不清,侍女道:“这个双鱼红绳是小姐您的,双葫红绳是徐师兄的。”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见她神色不对,侍女不由担心起来。   徐芊芊强笑一下,摇了摇头,捏紧红绳,脸上褪尽血色。   果然如她猜测:凡女修的八字,得出的绳坠便是双鱼,男修的绳坠则是双葫。   她亦送过沈溯微宝剑,他收下,却未曾用过一次,也许是不喜欢。   如今他手上拿的那把剑,锈迹斑斑,形状如柳叶,貌不惊人,她从没见过,中间发生多少事,她亦不能知晓,不由倍感失落。他这般低调的人,通身朴素,剑上却肯挂一缕红,成矛盾奇异之景。   那红绳上挂双鱼,属于某个女修。   *   林殊月叫徐千屿去术法宫吃饭,徐千屿本以为只有她们两人,去了才发现,原来同去的还有十个叫不上名字的弟子。男修女修都有,全是林殊月叫来的,并且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和林殊月相约。   十个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林殊月不觉有什么不妥,笑嘻嘻道:“不认识的,吃顿饭便熟悉了嘛。都是朋友,人多热闹。”   也无妨,记不清名字,不影响徐千屿推杯换盏。她本就擅交朋友,一顿饭下来,就有些喧宾夺主了:那些弟子不见得与林殊月有多少深入了解,却都认识了掌门座下有个叫徐千屿的剑修小师妹,性格很爽朗,出手也惊人大方。   她从蓬莱外叫了刚制的冰点和酒,人人管饱,堪称奢靡无度。   酒过三巡,要备战翌日擂台的弟子便先走了,剩下的几人一起去术法宫的灵池内游水嬉戏;游完了水,众人又上岸掷骰推牌,又因太困睁不开眼,走了一批人。过了夜半,就只剩下林殊月和徐千屿两个人。   徐千屿觉得这些弟子有些太不禁玩儿了。   林殊月拉着她,相见恨晚:“你不要回去了,陪我一起睡。”   徐千屿今晚也不想回去了,便同她一起宿在了术法宫的弟子苑。   林殊月依照承诺,送她一枚法器。此法器有杏子大小,方便握于掌中,按动机括便会喷射出出桃花瓣组成的阵,和对战那日的阵相似,阵中每一片花瓣都是锋利锐器。   徐千屿试了一下,很是喜欢:“你只能用攻击向法阵吗?”   “不一定。”林殊月道,“我们法修筑基第八层后,每个人会觉醒不同的天赋。我不久前才觉醒我的天赋,不过不知道有什么用。”   “什么天赋啊,试一下?”   “这个……需要很多的灵气。”   徐千屿自练习画符以后,随身携带丹砂符咒,便在桌下现画了数张符递给她。   林殊月被她的阔绰震惊:“你买这么多聚灵符,得花不少灵石吧。”   花青伞叫她低调,徐千屿便点了点头。   聚灵符排开撑在空中,化为数道灵气柱涌入林殊月体内。她双手飞速结印,一双笑眼睨过来。徐千屿观察四周,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   “你扔一颗杏子过来。”   果盘里的杏子丢出来,徐千屿瞳孔微缩,眼看着它在空中定格了一瞬。那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波向下压制,冻凝室内的空气,随后杏子滚落在桌上。   四张符纸全部烧毁,林殊月似用尽力气,气喘吁吁道:“就是它了,寸光阵!”   “你可以让时间暂止!”徐千屿反应过来,“你怎么能说它没用?”   “听上去倒是唬人。但就只有一下,能顶什么用。”   徐千屿问:“你能覆盖多大范围?”   林殊月环顾四周:“也就这间屋子大小吧。”   徐千屿直勾勾地盯着她道,“有这一瞬,顶级剑修能出五剑,我能出三剑;你这么厉害,一定要进前十,簪花大会我要跟你一块儿。”   “好。”林殊月眼里晶亮亮的,似乎被她的魅力折服,嫣然一笑,忽然勾住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徐千屿瞪大眼睛,愕然擦了下脸。林殊月已经捡起杏子啃着,钻进了自己的被筒。   还不忘用意念发信蝶。   徐千屿有些不高兴。林殊月叫她陪着睡,却顾不上理她,一直在和别人发信蝶。   “我有五个潜在道侣,都在发展中。”林殊月感觉到她的目光沉沉地扫过来,一边蜂蝶环绕。一边解释道,“这两日弟子大会,有的赢了有的输了,有人要庆贺有人要安抚,是有些忙。你等我一下啊。”   徐千屿点了点头。   林殊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她发表任何看法,这在女弟子中颇为罕见,便问:“千屿,你有道侣吗?”   “我……”徐千屿对有五个潜在道侣这件事全无概念,想了一想,沉吟道,“我入门之前,有十个男丫鬟。”   林殊月霍然抬头,见徐千屿娇艳的面庞上镇定自若,妙目瞪圆,心中叹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   已至夜半,昭月殿的灯火仍然黑着。   今日并不是徐千屿惯常夜归的日子,沈溯微眼看三更已过,推门进屋,看到梳妆台上一张字条:“我今晚不回来了,明日直接去赛场。”   沈溯微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反手折起字条。   没有给他发信蝶,也没解释具体缘由,甚至没叫一声“师兄”。   他望着瓶中插花,有些不安。   不知道徐千屿以前在外门如何,自进内门以来,虽然偶有晚归,但彻夜不归还是第一次。   沈溯微按耐许久,压住了以元神探她具体位置的冲动。这对元婴真君来说轻而易举,若是想看,甚至能直接追踪到她在做什么,但对着师妹监视,便是窥探太过。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他心中一向有清晰的分界。   他单是闭目,探一下她的方位,得知人平安无虞,还醒着,便收回神识。   不是在无真的阁子的方向,也不是花青伞那里。   好像是术法宫的方向。   沈溯微面色如常地从芥子金珠内拿出水壶,给几盆兰花各浇了一些。   心中纷乱思绪,并不影响他手中分寸。这几日浇水适量,昭月殿几株暗夜幽兰叶片挺立起来,重归生机勃勃。   他扫了一眼陶罐内,倏忽看到了冰蓝色的芽尖。   浮草申崇种出来了。   沈溯微注视着它,眸光漆黑而沉静,仔细地给它渡了一些灵气。   做完这些,黑暗还是沉滞在双肩和头顶。似有千钧之重,令人难以呼吸。   徐千屿不在,这屋里显得极为空荡,和冷寂。与之相反的是心中灵光一闪的猜疑。   他突然想到,无真在重伤疗养前,便住在术法宫。   沈溯微睫毛微颤,再次压抑住窥探的欲望,单是伸手,掌心落下一只金色信蝶。   无论在做什么,他现在发一封信,都是一种打断。   但要写字,却凝神,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夜半扰人。   *   在弟子苑的小房间内,徐千屿翻来覆去。她本来想,反正今日都不回去了,索性反叛到底,也不要背书了。可还是有些不踏实,便拱着被子坐起来,背起今日的半页纸。   但她没能看进去,她鬼使神差地想:可能有件事情被她忽略了。   此前她一直觉得师兄喜欢陆呦,但却莫名缘由,安知不是因为他和芊芊青梅竹马,陆呦又长得像徐芊芊?   系统:“不是,越想越跑偏了,我真的没有写过这样的感情线!”   徐千屿道:“那为什么他们这一世会定亲呢?”   系统也哑口无言。世界重启后错乱的五年,致使太多事情发生变化。   徐千屿又感觉到那种空洞的缺失感,不能凝神背书,令她十分烦躁。   林殊月叫徐千屿的动静惊醒,也捻亮了灯:“几点了我看,哎呦,才三更!你们剑修都是这么可怕吗?”   虽然她困倦至极,但也在这种氛围中拿起了一本术法典籍,半梦半醒地翻看,仿佛不看便会落后于人。   两人无效阅读了一会儿,徐千屿忽然问:“殊月,如果被喜欢的人杀了,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   “啊?”   林殊月冷静片刻,清醒过来:“那得看是第几个喜欢的人。我嘛,只有初恋惊天动地。我若是被他杀了,恐怕会又惊又痛又惧,又后悔,可能还会找些理由,比如他杀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样会让我少难受一点。后面的潜在道侣,也就那样,他们若敢杀我,我变成鬼也要拖他们下地狱。”   徐千屿心想,她缺失的内容真够复杂的。   林殊月虽然对她的十个男丫鬟极为好奇,但也不敢贸然多问:“你是做噩梦了吗?你欣赏什么样的人呢?”   徐千屿道:“我希望他谁都不喜欢。”   林殊月:“谁都不喜欢,神像,雕塑?”   “不。要活的,能跑能跳能说话。”   林殊月小心道:“那你喜欢庙里的和尚,道士那类的?”   徐千屿沉默了片刻:“要比他们再多些偏爱,只许对我,不许对旁人。”   “……”林殊月放下书,“那他怎么会谁都不喜欢呢,你不就是要他喜欢你吗?”   她又道:“你这样,不就是喜欢他,又想让他喜欢你吗?”   徐千屿默然躺了下去,瞳子睁得很圆。   她喜欢师兄,又想让他喜欢自己。   这触碰到了潜藏在内心最深处、从未承认过的隐秘渴望,令人浑身战栗。   但她仍然不太明白喜欢是什么滋味。   这一世,徐千屿只明白想要“得到”的欲望,和得到内门弟子的名额,得到第一名,并无多少差别。   她想得到沈溯微。   只是她明白沈溯微心向大道,注定无法得到,故而停留在了渴盼和向往。   偏在此时,沈溯微的信蝶绕着她盘旋飞舞。   徐千屿今夜不回去,原也想过师兄会给她发信。但不知道他会说什么,约莫是提醒她注意安全,在外也要记得背书之类的。   也不想他这么晚还没睡,她原以为他第二日早上才会发现字条。难道是师尊有要紧事吩咐她?   但此时心跳未平复,竟不敢拆,半晌,她挟住信蝶,却是一凝。   上面空无一字。   是空白。   徐千屿反复确认信蝶正反的确没有内容,便将信蝶收起。   沈溯微说话做事很谨慎,从不会有似是而非之举。倘若不小心发错了,一会儿必有更正。   她闭眼一炷香时间,又是一只信蝶飞来。   徐千屿打开一看,还是空白,可见不是发错,是故意为之,脑子里如嗡然弦响,额上生了一层薄汗。   两只空信蝶,仿佛一种未被言明的撩拨和暗示。   徐千屿夹在书里,没有回。   又过了一会儿,第三只信蝶翩翩飞来。   还是空无一字。   天未大亮,徐千屿突然开始穿衣起床:“我去赛场了。” 第92章 弟子大会(四)   计时金乌自紫烟中展翅飞来, 每半个时辰一轮提示。   凌晨的赛场,唯有丹修弟子和器修弟子还在看炉,有人坐着, 有人倚靠炉边打扇。金橘色的炉光映照天穹, 时不时有人开炉, 乳白的蒸汽直冲霄上。   徐千屿在烟雾中茫然走了许久,看见了两眼乌青打扇的虞楚。虞楚在和易长老的弟子对战,听阮竹清说,对方用了神器做底。神器难得, 千金难买,虞楚这场必输无疑。   徐千屿瞧了对面一眼,和虞楚对决的女修觉得大功告成, 早就去睡了, 只留下了炉。虞楚耷拉着脑袋疯狂摇扇:“没事, 拿个二甲也挺好的。”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徐千屿将晶莹剔透的打神鞭从袖中抽出, “这个给你炼器。”   虞楚委屈道:“这是你的神器。好不容易才炼出来的,万一毁了怎么办?”   “反正当初也是你炼的, 没了就没了吧。”   “放心吧。”虞楚坚决推拒,瞧了她一眼,原本柔和的眼中有火光闪烁,竟有明亮坚决的笑意, “不用管我, 我有办法。”   徐千屿不想影响她控火, 站在赛场外看鎏金璀璨, 心中仍未平静。   蓝紫色的夜色和金红的炉光落下, 将她脖颈上的一圈碎发照得毛茸茸的。   徐千屿挂在腰间的梦影筒晃了晃, 撞了撞她, 提醒她沈溯微从背后接近,结果用力太大,梦影筒自己甩落出去,咕噜噜滚远了。   无真:。   徐千屿摸摸腰间,闻声回头,正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捡起。来人玉冠雪裳,朦胧光晕中,侧脸愈显秀美,脸上却没有表情,故生距离感。   沈溯微垂眸看了梦影筒一眼,竟直接将它揣进自己袖中。   徐千屿一怔,忙追过去:“梦影筒还我。”   沈溯微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他的步伐看似不快,但徐千屿从左边绕到右边,无论如何追赶,总是落后半步。就这样一路追着他回了昭月殿,她忽而瞥见自己妆台上的瓶中插了新花:不似以往选用小巧的素色花朵,今日竟是大朵的带露月季,还是一反常态的艳红色。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但回头看师兄的表情,又看不出端倪,不禁焦躁起来,又开始要梦影筒。   无真说他的事暂时需要对旁人保密。   沈溯微道:“一会儿给你。”   他手上原本按着梳子,见徐千屿自己梳好了头发,便也没打算帮她拆掉重梳。   “师兄,你为什么发空白信蝶给我?”静默片刻,徐千屿扭头看他,“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危险。”   沈溯微回视她的眼神倒是很坦然,不闪不避,淡道:“怕你遗忘功课。可是扰了你玩乐?”   徐千屿明知多半不是如此,故意盯着他“嗯”了一声。   沈溯微垂眼道:“第六章背得出吗?”   突然开始考起她功课。   徐千屿:……   她的确背了,是三更起来背的。不过此时见师兄表现得一派平淡,她心里憋闷得难受,便不想这么听话了,想了想,故意道:“昨夜太忙了,没背。”   空气静默了一瞬。   沈溯微平素脾性温柔,但若身上散发冷意盯着人,亦极其压人:“我是不是说过,倘若写成半页纸,你还是背不出,我会罚你?”   徐千屿前世最怕师兄发火,而今她顶住这种压力,道:“你罚啊,你想怎么罚我?”   一双晶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探来探去。   她就是想再忤逆一点,将他惹恼。因她心中忐忑了一夜,急需发泄,便也要搅动其他人的情绪才公平。   这倒将沈溯微给问住了。   他虽说一不二,但其实未曾真正想过考虑什么手段惩罚徐千屿。因为她还算得上勤奋自觉,还不到要人催逼的那一步。   但今日徐千屿言语挑衅,确如火上浇油,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怒气。   他不是泥人,当下打量了一眼剑鞘。   从前外门弟子挨训,大都是掌教往拿剑鞘往弟子脊背上抽打,如此不至于损及灵池。   他还知道很多种不伤弟子身体,却使人疼痛长记性的方法,足以管教徐千屿;他亦很清楚,身为师兄,若不赏罚分明,日后更压不住人。但他却犹豫了一瞬。   人心有向背。徐千屿本就叛逆,有无真撑腰,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在乎这边了。   若是罚了,会不会将她推得更远?   片刻,沈溯微不动声色道:“出来。”   徐千屿叫他带着,下到了先前练过剑的那座剑冢。   此处虽灵气充沛,但死寂无人。走向深处,更无光亮。徐千屿心道,原来是关禁闭。   不过此举确实拿捏了她:她自来蓬莱,还从来没有关过小黑屋,天光消失,大片的黑暗将人吞没的瞬间,的确有些令人恐慌。   沈溯微手上捻亮了一线光,是一根香,插在石壁凹处。   他看着线香道:“给你一柱香时间,背出来,我带你出去。”   徐千屿怔愣地瞧他一眼。   有光,还有人陪着,这算什么罚,根本连禁闭都算不上。   沈溯微道:“可有疑问?”   徐千屿道:“你看着我,我背不出。”   沈溯微沉默不语地看她片刻,转身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徐千屿翻动纸页,假装背书的片刻,他面对着墙壁,已将她身上气息一一剥离拆解。   游过水,喝过酒,应该是同术法宫的弟子一起过夜。   昨夜思虑过重,看来是完全多想。但他面上并未露出快意之色,眼瞳中闪过一丝自厌,有一瞬显得愈加黑亮。   还是没有忍住。   这些年来,他惯于约束自己,并不高兴自己脱去掌控。   这时,沈溯微身上木牌颤动。   徐千屿听到嗡鸣,敏锐地回头道:“师兄,你要上擂台了?”   沈溯微摘下木牌:“嗯。”   “那你岂不是要走?”   沈溯微听到她语气中似有雀跃之意,无情打碎她的幻想:“一柱香之内我会回来考你。剑冢已锁,你出不去。”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徐千屿忽然扯住他的袖子,似乎很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不过只一下,又松开了手。   罚毕竟是罚。沈溯微停顿一下,仍然走了出去。   徐千屿借这一拉,趁机在师兄袖口拍了一枚追踪符,等他一走,她便立刻借线香烧掉另一张符纸,看他会不会真的封印剑冢。   师兄封住剑冢时,会是什么表情,愠怒?失望?还是如平日一般,冷淡没有表情。若是没有表情,恐怕她会有些失望。   她实在太好奇他的反应了。   徐千屿自小娇养,她若是好奇什么事,便会直接追踪,并无太多的道德包袱。   只见沈溯微走到剑冢出口,默然将她的梦影筒拿出来,放在了石台上。   待要走,他又转身,从“境”中取出一根糖人,插在了梦影筒旁边。   随后,径自离开,根本未设封印。   徐千屿怔了片刻,嘴角翘起,立刻窜到石台处,将糖人含进嘴里,又挂好了梦影筒。   随后她出了剑冢。今日没有比赛,正好藏在剑冢出口,等着师兄回来。   *   一刻钟后,沈溯微立在黑暗中看着空无一物的石台,归剑入鞘。   面上没有表情。   徐千屿肯定会跑,早在他意料之中。她原本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与安分守己搭不上边。便是真的锁住剑冢,她也会想法设法跑出去,何况不设封印,出口大敞。   安静地往进走,他眸光愈深。   梦影筒拿走了,糖人也拿走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千屿像个娇蛮的孩子。她极善“索取”,给她多少,她便取走多少,从无谦让,便更谈不上揣摩他人心意行事。她是丁点亏都不肯吃的。   沈溯微走到二人先前说话处,看着那只燃到一半的线香,忽而挥灭灯火,整个人笼在黑暗中。忽而就地撩摆坐下,捻诀打坐,额上渗出一层细密薄汗。   他这师妹本性天真残忍,他分明早有认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心境不稳。   不知是因为徐千屿吃了他的糖人,还要残忍地取走梦影筒,将他的心意全然摘取领受,却不为所动,仍然要跑;   还是因为徐千屿等待他的时间,连半柱香都不够。   *   以沈溯微的修为,在出口一晃,便知自己不在里面,徐千屿原以为他会立刻折身找人,那她便跟在后面,捉弄他一下。   但她在出口的传送阵等了许久,师兄一去不返,倒叫她有些不安。   难道剑冢有别的出口?   徐千屿犹豫一下,以符纸隐去身上气息,蹑手蹑脚潜入。   若非从别的出口离开,她倒想看看,剑冢里面那么黑,有什么好待的。   生火太明显,故而徐千屿只给自己额头贴了一张透视符,便于在黑暗中视物。   有了透视符,剑冢的石壁和甬道,在视野内都呈荧绿色,壁上的洞穴和剑痕也清晰可见。徐千屿平顺地一路走回了她方才被关禁闭的地方,见师兄在此处打坐,心中疑惑,悄然掀摆坐在一旁。   沈溯微应已入定,面色沉静,衣摆如流云般铺开,世间万物无一可侵扰。   徐千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略有失望。为什么找她找到一半,就自己修炼了起来?难道她这般挑衅,在他看来还没有修炼重要。   徐千屿见师兄如此用功,也引气入体,打坐片刻。过了一会儿睁眼,他还没有醒。   修士入定短则一瞬,长达几天几夜,无要事不可扰。   这地方太黑,太静。徐千屿没了耐心,开始揉那张透视符,兼以意识出窍,折磨地上爬来的小虫。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开始扭曲,模糊又极度清晰起来。   数月训练意识,卓有成效,叠加透视符后,出现了奇观。   漫天飘飞的灵气,如柳絮打着旋儿灌入沈溯微身后,如流云星海涌动。   灵气自双肩灌入他的灵池。   徐千屿双目微睁,她竟能透过衣物,直视修士骨骼。   沈溯微掩藏在衣袍之下的身形分明可见。他脊背笔挺,背上竟有无数刀兵所伤的痕迹,交错叠加,在洗筋伐髓多年之后,成了道道有长有短的红痕,有碎玉之态。腰身窄劲,笼出出浅浅的一道腰窝,若有若无地隐没向下。   男子的身体和自己不同,陌生而新奇,徐千屿禁不住盯住打量了一会儿。随后意识到看的是谁,忙将透视符摘下,不敢动了,手心渗出一丝薄汗。   她窥视到不能为她所视之物,已是一种僭越。   徐千屿复又开始折磨地上的小虫。   片刻后,她胡乱想到,师兄的神识既能探入她的灵池,那么她的意识应该也能探入他的灵池才对。   她以意识出窍,训练过虫、鱼、鸟,但从来没有探入过修士的灵池,不知内里是何等天地,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今日方体会到花凉雨当日不受控制的好奇心:当意识强大后,便会忍不住地总想要窥探万物、驯服万物。   这么想着,小乌龟似的意识已弹出,撞向沈溯微灵根处。   谁知沈溯微霍然一动,徐千屿不及反应,耳畔生风,她直接被扣住双手,压在了石壁上,脊背重重撞在墙上,连惊带吓,她的意识直接被撞了回来,从入定中清醒。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整个人大骇之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心在嗓子眼狂跳,四肢虚软。   无需说话,寒极的剑气入骨,便知对方心中惊骇怒意。   沈溯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似是想弄清她到底怎么想的:“疯了?” 第93章 弟子大会(五)   沈溯微方才入定时已感知到来人是谁, 但心绪未平,便继续运作完整个小周天。未料徐千屿突然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举动,他强行抽神而出, 身上冷汗淋漓。   须知修士, 尤其是高阶修士, 灵池绝不如房门大敞,若有人贸然侵入,会被视作攻击,神识将立刻将其绞杀。   他惊过之后, 因她的没轻没重,漫生怒意,见徐千屿瞪圆双眼望着他, 身上不自觉地发抖, 显然吓得不轻, 也没有撒手, 仍将她腕骨紧扣在石壁上。   现在徐千屿感知逐渐恢复,背上撞得那一下极狠, 火辣辣地疼,师兄没有控制力道,痛感从手腕直接灌入全身,更别提空气中小刀一般的冰寒剑气飞舞, 徐千屿头上冒了一层汗:“痛。”   冷, 痛和被禁锢中, 嗅到他衣裳上清洁的幽香, 形成一种混乱感受。   她脸色发白, 所言绝无夸大, 沈溯微松了手, 但仍盯着她,目光清明,似质问似指责。二人挨得太近,这目光便极具压迫感。   徐千屿道:“不是故意的。”   “我在练习意识出窍,不知道为什么,刚一想,它自己就飞出去了。”她的表情确实纳闷,于委屈中,生出令人不忍苛责的单纯。   默了片刻,沈溯微轻道:“为什么要想?”   “……”   “嗯?”   徐千屿被追问得有些丢脸,直直着他道:“我对你……很,很好奇。”   很好奇。沈溯微将目光挪开。   他就怕这种好奇。   徐千屿没有爱魄,不可能喜欢上谁,但欲魄却完好无缺。她只有这种简单轻慢的感情,可以对很多人生发;他人若发觉这个软肋,亦可轻易诱导,细想来令人后背生寒。   沈溯微又感到惶恐的情绪发酵,几难容忍。   不是出于世俗的评判。他自入仙门以来,和谁都隔着一层,从不干涉他人私事。   也不全是身为师兄,对师妹的担忧和保护。   他分明知道徐千屿不可控,还是无法控制地想限制她,管束她,若发现无法达成,其中便有几分毁坏欲。   徐千屿刚一转头,便被微凉的手指捏住下巴,轻轻转回来,对上师兄微微上挑的眼睛,他的语气如常平静:“你若同意,我可以将你的意识锁上两年。”   徐千屿反应了一会儿,大致明白是限制意识的意思:“为什么?”   “你好像管不住自己的意识。”沈溯微看她半晌道,“若是如此,我可以替你看管。”   此话让徐千屿觉得他还在余怒中:“为什么两年?”   “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徐千屿最讨厌别人将她当小孩子,当下阴沉了脸,漆黑的瞳子冷冷瞪向他,“我若在南陵,已经可以谈婚论嫁。”   沈溯微道:“你若不同意,我绝不勉强。”   徐千屿不会甘心受限,潜意识中,他亦希望徐千屿拒绝,不要放任他潜滋暗长的控制欲。   徐千屿果然道:“你凭什么锁住我的意识?”   她定定看了师兄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锁住便不能与他人的神识相触吗?”   “嗯。只是如此,不影响其他攻击。”   徐千屿眼珠转了转:“那我能锁你么?”   沈溯微陡然看向她:“你想锁我?”   此话石破天惊,又暗含挑衅,但经由徐千屿的口说出来,便又不足为奇。   他竟似真的考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你想锁我多久?”   徐千屿在心内问系统:“师兄是多久为陆呦陨落的?”   系统:“不足一百年,额,如果从元婴期算起,应该是一百多年?”   徐千屿抬眼便道:“两百年。”   沈溯微一滞。   但见徐千屿神色不是在开玩笑,他似是觉得好笑,确认道:“我锁你两年,你要锁我两百年?”   如此记仇,自损八千也要杀敌一万。   何况他又不是管不住自己的神识。   徐千屿道:“你若是同意,我可以给你锁。”   “好。”   徐千屿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怔住,沈溯微已掀摆坐下:“你来,我教你锁我。”   徐千屿坐心又重重跳起来,感到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滋味。   两百年不能与旁人神交,这条件极具诱惑。如此,师兄算不算被她“得到”了一半?   “坐近一些。”沈溯微仰头看她,眼眸在一线光中极亮,有一股和平素不大相同的执拗意味,徐千屿原本跪坐在对面,叫他拉住手腕,踉跄着向前爬了几步,直至跨坐在他腿上。   太近了。   徐千屿又有些紧张,以掌抵住沈溯微胸口,缓冲一下,衣料触之柔滑冰凉。沈溯微不待她调整好,直接将她托住两腿抱起来,又挪近了一些,他怀中极淡的气息登时铺天盖地起来。   慌乱中,徐千屿的手被他握着绕至背后,听到他说话,引发胸口震颤:“找灵根。”   约莫因为突然打破距离,徐千屿心脏狂跳,有溺水之感,师兄具体说了什么,她没太听清。   沈溯微也不催逼她,耐心地等她反应。   方才若是没贴透视符就好了;徐千屿摸到了师兄腰侧,便想起看到的画面,知道他后背的轮廓是如何蜿蜒,如丹青山石,收至腰际。她逆着腰窝摸至脊线,使看到的线条全部在手下有了实感,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兄好半天没说话了,心道不好,忙去看他反应。   沈溯微在忍。   战意全部强行收伏与身,他忍耐时从来静默不动声色。   徐千屿抬头,便对上沈溯微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瞧着她,薄唇轻启:“往下一点。”   徐千屿忙顺着脊线向下。   “再往下一点。”   徐千屿又挪了一寸。   在外门上课时,徐千屿早就早已学过从胸椎定位定根,是当心那块胸椎往下数第十节 ,但这会早就数乱了,只能听师兄的,不停地往下挪。   说来奇怪,挪一寸,她便要仰头去看一下他的反应。   他身上分明僵硬,也并未叫停。   沈溯微偏要盯着她,两人目光似狭路相逢。徐千屿头晕目眩,颈后开始冒汗。   徐千屿的手忽然被他反手摁住,因为终于挪到了尾骨上,不便再向下。   他长睫颤动,强行收敛了全部战意:“进来。”   她的意识钻了进去。   沈溯微给自己造了冰壳,徐千屿的意识隔着冰壳看着里面景象。倘若她的灵池是一个小池塘,那么师兄的灵池便如大的湖泊,内里光辉璀璨,从此处可以看见灵府内元婴虚影,果如一个蜷缩的小人。   当日可如金龙般腾起的丝缕神识,如今已凝成元神,元神如金雾,漫生大片的虚影。   原来元婴修士的灵池长这个模样。   可惜有冰壳挡住,不能看得真切,她的意识贴着冰壳游了一周。见这冰壳也不是很厚,便试着撞了两下,想飞近一点。   沈溯微觉察她在做什么,眼中神色幽静,在她撞第三下的时候,陡然将冰壳去除,然后迅速以元神气浪将她拍出来。   徐千屿大骇。   仿若失足跌进泼天的岩浆之内,又被立刻捞出,扑通丢进水里。   但这一下已足够被火吞没,在水中燃成灰烬。   她控制不住身上战栗,眼前发白,直接倒在沈溯微怀里,半晌,感觉一双手将她撑住,扶坐起来。   虽这次确实不是故意,但一而再再而三践踏他人底线,徐千屿怕师兄生气,还记得要道歉。但是她短暂与意识失联,身体亦不受控,实在说不出话,不免有些着急。   半晌方抬头,见沈溯微面上意外地没有生气的神色,松了口气。   看样子,不道歉暂且没事。   沈溯微亦无声平复了片刻,见她看来,便盯着她道:“好受吗?”   徐千屿的上唇有颗小巧的唇珠,嘴唇榴红,一双瞳子大而明亮,看人的时候一向尤为专注,而此时却稍有失神。   因没有往日那股神气,确切有股令人心折的朦胧美艳。   很可怕。这般景象若叫旁人看见,想来是他难以容忍。   沈溯微偏过脸道:“修士灵池有自保机制,不是随便可以触碰,杀人亦是先攻击灵池。我若不收敛战意,此刻你已经死了。”   不过也无妨,今日就将她锁住了。   他做事一向求稳,做到极处,才肯放心。   他也不再多说,待她缓过来些,再度将她手摁在自己的灵根上:“还锁么?”   徐千屿自是要锁,便挣扎起来,再次沉入他灵池:“教我。”   沈溯微告知她方法口诀,徐千屿用意识轻触冰壳,冰壳徐徐融化,上面闪过一层明亮的电光。她学会口诀,又在其上加固了两层。   沈溯微感受着她的动作,没有阻拦她,道:“你的属性与我不同,你的锁,我解不开。”   徐千屿点了点头。   沈溯微又道:“我锁你了?”   但他手指向下,刚碰到徐千屿的脊柱,便被她冰凉的手一把捉住:“不要。”   两年说长不长,但意识内的感觉还在徐徐绵延,对她来说十分新奇。若是此后都无法感受,她又有些不舍,便反悔了。师兄也没有说不能反悔。   沈溯微沉默地盯着她。   那今日是在做什么,让徐千屿把他锁了?   他的手继续向下。   “不要,不……”她眉头蹙起,沈溯微已经快速将她锁了。   “好了。”   徐千屿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她试了试,她的意识仍能自由出行,且能碰地上的甲虫,只是意识周围跟着一缕水龙,像条银色的尾巴若隐若现地缀在身后。   看上去似无威胁,并不像字面意义上的“锁”,倒像是追踪。   徐千屿问:“我若是强行触碰了旁人的灵池,会怎么样?”   沈溯微道:“我会即刻知道。”   “那你若是碰了旁人的灵池,我会知道吗?”   沈溯微面色平静:“除非杀人,我不会碰旁人的灵池。”   “万一呢。”   沈溯微转过头盯着她,殷红的唇微动,似在观察她的反应:“我会死。”   徐千屿的心重重一跳,不知是真是假,师兄已经将她小心扶起来:“走吧,出去。”   作者有话说:   《锁住》的特别篇,鸟的所有男主茶话会。   Q:会真的把恋人锁住吗?   凤桐&沈轶: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   凤桐:凤凰是高傲而绅士的族群望周知。   沈轶:??为什么欺负女孩儿?   慕声:真的会锁,但会撒娇请求,直到有安全感一点为止。   沈溯微:真的会锁,但会礼貌询问。如果不同意就再忍忍。   盛君殊:。只会口嗨 第94章 弟子大会(六)   “你到底让不让人睡觉了?”花青伞袖中飞出一张符纸, 裹在灯烛上,恼道,“不好意思提醒你罢了, 你还没完没了了。这几日怎么总是来找我, 你一来, 我便要接待,我难道没有休假之时吗?”   无真:“别睡。”   无真:“聊天。”   “聊个屁,浪费我的灵气。”花青伞咳一阵,躺平在了棺材板上, “你怎么不去找徐千屿吸灵气?她年轻,恢复快,灵气充裕……”   无真:“起来。”   花青伞:“我叫她过来。”   室内生风, 将用作交流的纸吹得飘立起来, 立刻挡住花青伞去路。   花青伞冷哼一声, 将纸掀开, 怀疑道:“她到底在干什么,明天我得问问她。”   徐千屿并没干什么。   夜已深了, 她老老实实地睡在昭月殿内,忽而被一阵嘟囔人声惊醒,睁开眼睛,背后一凉:“可云, 你听见有人在我阁子里说话了吗?”   系统道:“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徐千屿屏住呼吸, 猛然将帘掀开, 四面探看, 室内一切如常, 并无人影。   但那细碎的声音还在继续:“王八羔子, 将你爷爷困在这里, 不是东西……”   “一天天的只顾吃和睡,猪都没有你舒坦。”   陶罐猛然被端起,那声音倒吸一口冷气,戛然而止。   “是你在说话?”徐千屿捧着窗前的陶罐,目光闪烁,看着里面徐徐颤动的草叶。   她记得先前这陶罐内的浮草申崇只有若有若无的一颗拱芽,不知何时竟已挺展开来,长出了幽蓝色的四片叶。   不过叶片低垂打卷,看起来有些蔫萎。   徐千屿连忙摁开梦影筒:“师叔,你的草会说话了。”   无真的幻影紧闭双目,看起来异常虚弱,并不能指望他。   “会说话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爹不也会说话吗?”申崇的叶子颤了颤,嗤道,“你既然养我,怎么不知道规矩?”   徐千屿道:“你有什么规矩?”   系统道:“这我好像知道!就是多抚摸它,夸它,称赞它,它就能长得快。”   徐千屿目光一转,冷冷地瞪着浮草申崇道:“它吵我睡觉,我还要夸它?”   系统知道徐千屿已经在强忍脾气,战战兢兢道:“这不是为了草长得好吗,你就礼貌性夸赞一下。”   浮草申崇:“鬼鬼祟祟,说些什么?”   话音未落,徐千屿击出剑气,窗洞大开,两个陶罐直接被推出窗外。   系统忙道:“别冲动啊!”   徐千屿只将申崇推到了窗台上。   “这样罢,这两盆你去夸它,剩下两盆留下给我。”徐千屿抱臂道,“给你一夜时间,明日起来,我们对比一下,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系统心内叫苦,只得附身了蚊子飞出窗外,一分为六,环绕着两株浮草申崇拼命夸赞。   室内,徐千屿将骂骂咧咧的浮草申崇端到了眼前凝视。   这姑娘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显得毛茸茸的,不含感情地瞪着草看的时候,很有些骇人,叫她冷冷地注视了一会儿,浮草申崇的叶片耷拉得更厉害了,叶片上开始渗出细小的露珠:“……”   徐千屿娇红的嘴唇忽然一动:“地下沟里的杂草,再修一万年也成不了人,四片叶子一根杆,修成了人也是个丑东西,丑得你祖宗发出尖叫。长了嘴的草死得早,你若再将我吵醒,你就死了。”   说罢她就掀开帘子,爬上床继续昏睡。   浮草申崇枝叶颤抖着,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没敢再发出声音。   直至夜半,徐千屿睡熟了,无真的孤魂飘了进来。   浮草申崇的叶片上瞬间结了一层寒霜,瑟缩了一下,梗着脖子冲床帐骂道:“你爹死了!”   无真:?   魂魄掉过头,绕上了草叶茎干。   “啊,啊啊,对不起,我爹死了……”   翌日早上,徐千屿起床,惊讶地看到窗边的浮草申崇长高了一大截,初生的两片叶已完全伸展开来,顶上又生出一片叶,且看起来恬然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噪音。   再看窗外可云负责的两盆申崇,不过是长高几寸,徐千屿便乐了:“看来它不喜欢被夸,就喜欢被我骂。”   “什么?”系统从草叶上飞起来,大怒道,“狗日的,这不要脸的东西,昨夜害我绞尽脑汁说了一夜的好话。从明晚开始,我一定好好骂它!”   它辛劳夸赞了一整晚,差点累断了气。不过亦有好处,如今它已能分成十只蚊蝇而不乱,勾连起来似一条小蛇,能开关窗、递东西、提水桶。   总算是有了一点力量。   明天也要努力修炼!   这日之后,徐千屿本以为浮草申崇服帖了,谁知半夜又被一阵哀嚎声吵醒。   “有完没完?”徐千屿一旦睡不好,脾气便坏极,掀开被子便直冲过来,“你想我拔光你的叶子?”   浮草申崇痛苦道:“这你得管管,有人偷割我的子孙!”   ”什么子孙?”徐千屿推开窗,见摆放在外面的浮草申崇,其中一盆少了半株,像是被人连根挖走的,忙问道,“是谁?”   “一个着白裙的女的。”   “全宗门女修都穿白裙,能不能说清楚点。”   系统:“就是陆呦。她方才路过此处,盯着申崇看了半天,见四处无人,便用法术挖走了一颗。我们怎么办?”   “叫她挖去吧。”徐千屿关上了窗,心想,正愁此草无法送给谢妄真,陆呦倒自己送上门来。   且说陆呦将半株浮草申崇栽进了自己的花盆内,心还砰砰直跳。   她在徐千屿的阁子外看到灵草,大吃一惊,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不是她前世种的灵草申屠吗?整片大陆上,只有她一人能在花盆里种出申屠,故而这等技能是她的“金手指”。如今亲见徐千屿也能种出一模一样的灵草,心中惊惶无比。   为何她也能种出来?   今世二人相碰,她几乎从未讨到好处,连锦鲤的金手指也被剥夺,让她不禁怀疑,难道徐千屿也有个系统?   她将申屠挖回来,悉心照料,如前世一般温柔地抚摸它,夸赞它。翌日,申屠明显增高茁壮,叶片散发出光辉,似乎重焕生机。   陆呦感到欣慰:果然是徐千屿不会种,金手指还是她的。   适逢谢妄真头痛,日夜难安,她便摘下叶子,烹茶煮汤给他喝。   谢妄真见碗中隐有幽蓝灵气光点飞出,晃了晃碗:“这是从哪里来的?”   陆呦忙道:”是我种的灵草,可以稳固魂魄。近日,快喝吧。”   谢妄真对陆呦虽仍抱有怀疑,但她给的东西,确实都对他有利。比起喜欢,陆呦对他的态度更像是讨好。这亦是他将陆呦收为弟子的原因:除了想找回魂魄外,他在她身边,能疼痛缓解,休养生息。   虽不知她目的,但有利为何不图?   谢妄真自觉看穿了陆呦,深信不疑,将茶喝下,果然安睡。   昨夜他又梦到了小姐,他在阁内教她用剑,她用的正是那把雪白而狭长的佩剑。   佩剑落到了他的手上,那她的人呢?   也梦到了讨厌的人:多年前与他缠斗的无真,背对他坐在海之岸,绣桃花的黑色衣袍翩飞,少年转过头来,眼眸黑而沉,但掩不住其中一闪而过的轻狂笑意:“你就是我兄长的尾骨孵化出的一条蛆虫,也配喜欢桃花?”   *   昭月殿内,徐千屿打坐修炼内功,于灵府中观察着自己的意识。   她发现自己的四只乌龟腿拉长了些。明亮的“龟壳”上,还多了几枚金色的符文。   第一枚是漩涡形状,有些像她画的聚灵符。她轻触一下,登时有风吹衣摆,头顶漩涡出现,灵池内灵气开始聚集。   此后聚灵,不必画符,自成神通。   第二枚符文像一只竖立的眼睛。   徐千屿试着轻触,没什么反应。她忽而想到什么,将手中木剑飞扎出去,钉住爬过柱上的一只蜈蚣。一瞬间,视野内出现了一道玫红色的流纹,复又消失。   原来这是杀气交感,可看出剑上杀气。   第三枚有些像一把剑,尚且模糊不清……   这时她又被噪声惊醒,蹬蹬地跑到陶罐边,质问道:“你自己说话便算了,我为什么能听见陆呦的声音?”   甜甜的女声,萦绕在室内。   浮草申崇懒洋洋地用叶片搔了搔茎杆,道:“蠢东西,我又称‘谛耳’,本就可以聆听。你听听人家姑娘是怎么夸人的……啊求求你,蠢东西是我!”   徐千屿扯起了浮草申崇的叶子,吓得它簌簌发抖。   昨日师兄来,她请求他将禁制解开。若此草得罪她,方便摘它叶子。   但徐千屿只是端详了一下叶片,见那叶片摸起来确实有无数细小的凸起,中间有空,好似一只只耳朵。   原来还有这等作用。徐千屿惊疑道:“那她岂不是也能听到我说话?”   浮草申崇道:“那当然不能,她挖走的我的子孙,老子还在这儿呢。当然只有老子听孙子,没有孙子听老子……”   徐千屿捏了个诀,将陆呦的声音和草的声音一起屏蔽了。   继续入定时,徐千屿看到自己的意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道若隐若现地闪亮痕迹,是沈溯微给她加的锁,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徐千屿想了想,敲开师兄的门,将一盆浮草申崇抱到了沈溯微阁子里。面对沈溯微略带疑惑的眼神,她理直气壮道:“你帮我照看一盆。”   说罢跑回阁子内,将陶罐抱到桌边,准备听听师兄平日里都在干些什么。   只是听了几日,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徐千屿很是疑惑。   浮草申崇这几日也意外地安静。   这日沈溯微坐在桌前审批宗门卷宗,忽然听到徐千屿的声音,便是一顿。她嘟囔道:“奇怪,怎么什么也听不到。你到底行不行?”   随后一阵摆弄之声。   沈溯微:“……”   他白日得空,又去竹语阁向宋芝兰询问一番,方知浮草申崇还有谛听的属性。   只不过这属性的正反恐怕与修为挂钩,故而徐千屿的如意算盘落空。   沈溯微缄默地看着卷宗。   听她话语间的意思,徐千屿送他这盆草,是想要……听他这边的动静。   瞬间,他竟生无所适从之感。   好在她现在暂且听不到这边,给他一些缓冲时间。   天晚了,徐千屿也不再郁结于此,拿出书册开始背书。   听了一会儿,沈溯微将浮草申崇摆在桌前。   除自行修炼外,他晚上还需帮徐冰来处理宗门事物。就这样一边听徐千屿翻书背书,一面看卷宗,不知不觉批完了最后一卷,他仍坐在桌前没动。   徐千屿还在背书,中间记不住,气得扔书数次,转圈两次,去水榭练剑一回;又身披凉风,栽倒在床上继续背。   徐千屿忙过了午夜,忽然灯烛依次寂灭,门窗自动合拢。   屋里一片黑暗,她吃了一惊。   这厢沈溯微将手指放在申崇的叶片上,犹豫片刻,以灵力轻轻一捻。   叶片上的“耳朵”如海浪一般相互推挤,全部调转了方向。片刻,他对着叶片道:“该睡了。”   “能听到了!”骤然听到师兄的声音,徐千屿从床上跳下来,看着申崇,又回想方才师兄的话波澜不惊,难不成是发现了她在偷听?   又如何知道她还没有睡觉,难不成是一直在听?   登时,她屏住呼吸。   那厢的细微声音便显得极为清晰。   沈溯微没有将叶片翻回去。卸玉冠,解腰带,脱外裳,咔哒的脆响,窸窣的摩挲,于利落中含着一种奇异的缠绵。他躺在床上,放下帘子。   想听,便听吧。 第95章 弟子大会(七)   徐千屿没将浮草申崇屏蔽, 全是为方便听师兄那边的动静。   偶尔听到陆呦的声音,便全当磨练心性了。若不是她言语间提及虞楚,徐千屿也不会凝神细听。   易长老的弟子叶灵, 特意避人耳目, 来请陆呦帮她“护炉”。   混战赛场规则宽松, 器修亦可以被别道弟子挑战,称为“攻炉”。器修弟子既要控火,又要阻止他人攻击,难免会分散精力, 便有人私下拉起了外援。   叶灵道:“规则上,护炉只能自己来。但烦劳师妹帮我看着些,若有人攻炉, 你就从人群里跳出来, 以混战为借口, 把攻炉的人拦住, 好让我专心控火。”   陆呦在外门时得叶灵许多照拂,这种请求, 自然满口答应。   徐千屿漠然抄着笔记,心道:还有这种好事?那她明日也装作混战的样子,趁机帮虞楚护炉。   然而接下来的话便令她火冒三丈了。   只听叶灵又小声道:“还要麻烦师妹一件事:明日我对战虞楚时,约莫在正午时分开炉, 到时还需你去攻虞楚的炉。”   陆呦在内门毕竟是软糯可亲的形象, 她犹豫一瞬, 斟酌道:“师姐, 虞楚怎么得罪你了, 为何攻虞楚的炉呀?”   叶灵冷哼一声:“我二人对战的主题是炼制火系攻击向神器, 我早已想好要炼飞烛灯。谁知她选的材料, 火候,跟我多处重合。”   “师姐的意思是……”   “我用凉玉髓,她也用凉玉髓;我为调和属性加银花盏,她后脚也加银花盏。一个废物剑修走了运进内门,本事没有,学人倒是很有一套。”   陆呦劝道:“她这样做,也许是术业不精,也想练出个差不多的,不至太过丢人?”   “差不多的她也炼不出。”叶灵道,“我有神器‘余烬’做底,最次也会出甲等神器,她对着一个空炉,再怎么学亦是东施效颦。只是我想到她处处学着我,还能捞个不错的名次,总是如鲠在喉。我想她开不出炉来,给她一点教训。”   徐千屿气得将笔捏断了。   她夜里碰见虞楚几次,她都是对着自己的炉发呆熬夜,往嘴里倒丹药,哪里看过别人?   这叶灵心性如此狭窄,又脸大如盆,只怕将巧合当刻意,她才应该得点教训。   翌日徐千屿要对战,于凌晨艰难地爬起来,抽了个最早的赛场。   结果一战战一双。徐千屿看着面前并肩站着的云初、云岚两个少年:“你们两个打我一个?”   云初怀抱拂尘,淡笑行礼不语;云岚则露出了小虎牙:“多谢师妹指教,既是混战,有何不可呢?”   话音未落,云初的拂尘已经变大数倍,雪白的棕丝张牙舞爪,迎面而来。   云初云岚并称“易道双绝”,擅幻术与阵法。两人一个攻势坚如磐石,一个柔韧灵活,配合起来极难攻破,故二人很少合璧,以免有欺负人之嫌。   今日两人合起来对战徐千屿,可见小师妹实力不容小觑,观战区很快坐满了人。   擂台上,徐千屿已在空中旋了数周,没有落脚之地。   视野之内,天上、地下、四周,都有雪白的棕丝斜织,越织越密,如同结茧收网,疏密有序,凝成一个旋转的太极卦象。剑砍在棕丝上,韧若钢丝,嗡然作响,根本割不断。   好容易叫她撑开一个大洞,她从洞外看见两个白衣少年背对背立在一处,云初闭目捻诀,云岚斜抱拂尘,如双面道君玉像,网很快便合拢了。   他二人在阵外,云初的拂尘不在,想来这漫天棕丝只有一柄拂尘是真的,其余皆为它分化出的虚影。   徐千屿闭目,触动杀气交感的神通,只见天地如流火,黑暗被玫红的流星填满,其中一道斜光最为炽烈,如游鱼般来回穿梭在网中。   徐千屿的剑气如虹,直穿鱼腹。   瞬间棕丝如潮水向四周退散,拂尘落回到云初手上。   云初倒掠不及,还被落地的徐千屿踩了两脚,忙伸手扶住她:“师妹破阵了。”   徐千屿道一声多谢,双手却抽不出来,被人钳住。云初望着她的眼中光亮一闪,似有狡黠笑意:“不必谢。”   徐千屿后颈一凉,觉察到云岚闪到身后偷袭,眼睫一动,木剑发出尖啸,嗡然刺向身后,同时脚下将云初猛绊。   这招“敌我两分”师兄提醒过,她早已被沈溯微练麻木了,此时并不慌张。   木剑灌入灵气,凶猛至极,云岚甩过拂尘,棕丝被“嗡”地甩回脸上,对打不敌,被追得满场乱跑,观战区亦是哄笑一片。   小师妹下盘稳得惊人,无论如何使腿脚功夫,徐千屿就是不倒;两人僵持一会儿,云初见师弟无法得手,只得松开徐千屿双臂,另寻出路。   徐千屿趁机跳到数尺外,横剑在手。   云初闭目念诀,拂尘再度飞出,徐千屿抬剑便挡,那棕丝拉长数倍,迅速在剑上缠了几圈。   徐千屿感觉到一股飞沙走石般的强大拉力,直要将她的剑从手上擎走。   徐千屿剑被死死绞住不能动,眼看云岚又从身后飘来,她干脆反手一推,木剑带千钧之力,深深扎入擂台石柱中。   这下云初念不动诀了。   他的拂尘被木剑连带着嵌入破碎的石柱中,棕丝颤抖了几下,似想挣脱,无奈被剑卡得太死,抽不出来。   云初夺人武器,亦两手空空,赔了自己的拂尘。   云岚则惊讶地同徐千屿道:“小师妹,你不要你的剑了?赤手空拳如何打?我这里可还有武器呢。”   说罢,手中拂尘毫不留情,迎面袭来。   徐千屿却已轻盈跃开,面色淡然,竟从袖中又缓缓抽出一根通体皎洁的长鞭:手腕一转,鞭如水蛇迅疾无声,将云岚的拂尘缠紧。   云岚见此鞭细软,易于挣脱,便笑着一拉。   棕丝竟如断发,纷纷绞落。   云岚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收回拂尘,观战区已爆发出喝彩。   但见徐千屿足尖一点,竟然跃过禁制,飞到了隔壁擂台。   “哎,师妹怎么串到别的擂台去了?”   徐千屿还不忘今日重要的事,抛下一句话:“我赶个场。”   云初、云岚二人面面相觑,再看香篆燃尽,金乌报时,原来时间已至,徐千屿已胜了。   云初一言不发,试图去拔他的拂尘。   *   隔壁擂台,叶灵的炼器炉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是即将开炉的兆象。她蹲在地上,脸色紧张得发白。   不久前有弟子前来攻炉,陆呦跃上台将人打走,此时见叶灵神色焦虑,便安慰道:“我已看到飞烛灯的轮廓了,师姐一定能得甲级神器。”   叶灵面色稍霁,却道:“承你吉言,不知道对面什么情况?”   陆呦看了一眼虞楚的背影,从前虞楚总是缩头缩脑,此时的背影虽纤弱,竟显出些孤绝挺拔之意,还有那形似徐千屿的螺髻,也有些碍眼。   “还没开炉。不过,虞师妹没有神器做底,便是同师姐使用一样的材料和火候,恐怕也很难得到这般珍品。”   二人说话,并未用传音入密,故而下面的筑基修士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议论纷纷。   叶灵一直都是炼器弟子中的翘楚。此次大比若是炼出飞烛灯,是在她实力之上更进一步。但器修炼器,大都有个人风格和经验,最忌模仿他人。这个新入门的虞楚小师妹竟然在赛场上模仿师姐,若做出残次品,岂不惹人耻笑?   陆呦这么说,也并非刻意挑衅。她终究是记着虞楚从她身边跑到了徐千屿身边的事。如今看着虞楚一路进内门,如璞玉生辉,她不至妒恨,但难免不快。她的锦鲤系统便有这般玄学。凡是跟她做对的人,都不会走运。   这一边,混乱声音在耳边回响好一会儿,饶是虞楚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叶灵也想炼制上古神器飞烛灯,她跟叶灵撞了思路,恐怕还撞了不少材料!   虞楚登时如棉絮塞住喉管,心凉了半截。   这几日她整宿吃提神丹药不睡,就是想将收集来的大块灵石日夜炼化,以代神器。她早应该料到叶灵也会选取上古神器,她随便捡个简单点的法器来炼,便能避开。怎么就想不开,要挑战一个最难的飞烛灯?   听到陆姑娘这样说话,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一旦走了神,便难再专注,她看着炉,骑虎难下,半晌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有些想哭。   这时当啷一声巨响。众人抬头望去,便见一个少女落在炉上,裙摆飘起,裙上坠的冰凌相碰,泠泠作响。   “千屿?”虞楚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知为何,虞楚一见到徐千屿,不难受,也不心慌了,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下来。   徐千屿看都不看她:“没出息的东西,炼你的器。”   虞楚叫她一骂,连忙用力扇起扇来。   叶灵见凭空落下个剑修师妹,一看便很娇蛮,望她的眼神也很不善,警惕道:“徐师妹,你来我们的擂台做什么?”   徐千屿便冲她一笑。日午光晕下,她额心的朱砂被映照得发橙,这一笑便极为炫目,很有些挑衅的味道:“我来攻你的炉。”   叶灵心里一突,花容失色。   她和徐千屿素无往来,更无愁怨,只是刚听到隔壁赛场一直喊她的名字,可见是个不好对付的剑修。她猜测徐千屿顶多是来替虞楚护炉,却没想到,徐千屿竟抢先一步,要做她昨日交代陆呦做的事!   徐千屿已伸掌,木剑从隔壁赛场飞握手中。   炼器炉嗡然颤动,叶灵正是要开炉的关键时刻,心一慌,没控住火,喊道:“师妹,师妹帮我!”   陆呦亦是措手不及,但徐千屿剑势袭来,她只能接招。她想把徐千屿引到离叶灵远一点的地方,以免影响她最后关头的发挥。当下便绞住徐千屿的剑,往虞楚那边带。   然而几日不见,徐千屿的功法比花境那时进益多了:她双脚似钉在了原地,锦鲤商城初级的“水月飞花”如微风吹胡杨,根本带不动她;   徐千屿反攻过来,却如北风卷地,迅疾沉重得可怕,当下便将陆呦击出去数尺。   徐千屿初始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这会儿打陆呦如同打一只纸风筝,才发觉自己变强许多,不禁心情大好:“无真师叔就是这般教你的?无真师叔的教学水平有待提高。”   陆呦细眉一蹙,侧眼瞄到对战区的谢妄真。   谢妄真好似在专注看她,却又不像在看她,眼中似浮着一层雾气,浑然没听到身边议论声。   幸而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原来叶灵已开出了飞烛灯。灯盏透明如冰炬,灯芯是一簇橙红跃动的灵火,可化万千灵火飞烛,攻击土、木灵根修士。   只是方才开炉时受到惊吓,灯盏上有一道裂隙,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叶灵还算满意,把裂隙转到下面,将飞烛灯小心放入匣中,等待法阵评级。   她这下已稳了,心内大定,施施然笑道:“我只剩好奇虞楚师妹的成果了。也不知道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火候,就是没有神器作底,会炼出来什么东西。”   徐千屿忽而落在她面前:“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的火候,一样的神器,她就要跟你全都一样,你拿她如何?”   说罢,反手将一物轻盈投入炉膛内。   众人哗然,只见高耸的炼器炉登时被青色的灵火包围,如同水火对淬,浑厚的灵气瞬间将虞楚裹在其中,只剩下一道纤弱的灰影。   虞楚在无数华光亮点中,意外感知到炉膛的变化:“千屿……”   炉内灵气如浪潮爆开。神器有了:徐千屿投进去的,正是宗门十大神器之一,打神鞭。 第96章 弟子大会(八)   靠近顶端的炉壁先变红, 复变橙,最后呈现一种薄薄的天青色。   叶灵的脸色亦经如上的几番变化。   按道理说,虞楚与她同时启炉, 开炉时间也该差不多。若她练出的是甲级以下的法器或更次的废品, 时间会更短。   但现在突然融入了打神鞭, 原本支离的炉火忽然又繁盛起来。   虞楚炼器五天四夜,远超寻常。要么是练废了,要么……她炼的东西在甲级以上。   叶灵顿时心念纷乱,幸好她看见炉壁嗡然颤动起来, 几乎变得半透明,叫她抓住马脚,立刻喊道:“控火不当, 炉要炸了, 快取出来!”   若是火太大, 法器又没有及时取出, 炉壁被撑得太薄,可能会炸炉。   若是炸了炼器炉, 不仅得不到法器,还会损失器炉。   虞楚到底缺乏一点经验。   四周弟子闻言惊慌起来。   徐千屿也是一惊,看向虞楚。虞楚汗流浃背,凝神听着里面的声响, 却是虚弱道:“还, 还不到时候。”   徐千屿道:“她说还不到时候。”   “你又不懂炼器, 胡闹什么?”叶灵挥手叫人结阵, 喝道, “你快让开, 小心炸了炉, 伤到大家!”   徐千屿看着炉膨大了数倍,摇摇欲坠,也不敢站在上面。她确实不懂炼器,低声询问虞楚:“你还要多久?”   虞楚快哭出来了:“一、一刻钟。”   徐千屿道:“好,我便给你守一刻钟。”   “谁敢过来。”徐千屿说着从炉上飞身跃下,横带着紫电弧的剑风击出,竟无一人能靠近虞楚。   叶灵道,“你不怕死,难道不怕伤到其他弟子?剑修还不快上,把她拉下来,把火灭了,其余弟子通通退至结界内!”   话落,又是一波剑袭。光亮之间,一剑划过弧光,将众剑击退。   徐千屿回头一瞅,见一个身量高挑、高梳发髻的女修立在自己身侧。她簪一根树枝,手持青霜剑,眉眼飒爽利落,剑意光明皎洁。   “简瑶师姐?”   徐千屿从前在剑术高阶擂台上跟她打过数次,勤奋榜上简瑶排第二,很能熬夜。内门大比后她忽然弃剑,转成了器修,徐千屿都有些没缓过神来。   却不想今日在此处,能再见她拔剑。   简瑶仗剑一笑:“嗯嗯,我来给师妹们撑腰了。”   徐千屿:“把他们打进结界内?”   简瑶:“好嘞。”   二人身形一动,双剑合璧,一白一紫两道剑光波及开来,直将冲上来的弟子们逼退数尺。   “简瑶师姐,”徐千屿一直好奇,“你为何不用剑了?”   “非要我说?”简瑶道,“我在花境内穿成了一只乌龟。”   徐千屿忍不住看她一眼,这也太倒霉了吧?   “从床上爬到了院子里用了半天,爬出去找观察行走又用了半天。”简瑶摇摇头,“我极为苦恼,但是趴在院子里等待时,有风吹过,有一朵花砸在了我的头上,很香。”   “就这样?”   “就这样。”简瑶道,“我自入门起便日夜兼程,晚上睡觉都抱着剑睡,生怕落后旁人半步,已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看过天上的烟霞,四季的流转。”   “后来观察行走叫我去换了人身,我立刻便去诛魔得分。但分积累得越来越多,却总觉少些什么。再没有被花砸中的那般感受了。”   “所以你便做了器修么?”   “嗯。”简瑶道,“我想着,若是不修炼我要做什么。若是不修炼,我也不很喜欢剑。我希望有很多时间,能好好看看山川四季,弥补一下这些年错过的光阴,做个器修正合适。”   徐千屿听完,怅然若失。   她想,倘若她不修炼,想要做什么?她原本想做一个女富商,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但她如今已不能满足于此。   她舍不得御风而行的自由,蓬莱的烟景,舍不得虞楚,亦舍不早上叫她起床、帮她梳头、晚上催她睡觉的师兄。   若是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徐千屿便打定了主意:若有朝一日天下承平,不必再诛魔,不若一直做师兄的师妹。   ……   那边阵中,叶灵见徐千屿和简瑶竟挡在炉前闲聊起来,大怒:“你们这帮剑修当真孬货,就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他们吗?”   那炉子最薄处已被撑得薄如蝉翼,竟还没有炸。   叶灵捻诀打金乌,金乌嘶声啼鸣,将裁决唤来。   一个桃红的俏丽身影落下,叱道:“徐千屿!”   徐千屿一惊:“嫂嫂?”   付霜霜面色凝重,柳眉倒竖:“以我炼丹的经验,这炉子决计快炸了,快灭了火,把地上这个也捉走——火外溢了,你不嫌烫啊?”   炉火越烹越响,如爆栗一般。徐千屿低头,便看见虞楚一截瘦削的脊梁骨。   虞楚跪在炉前,扇子受热滚烫,扇缘已着了火,她的手都烫得哆嗦,虽扇得很慢,但还在执拗地一下一下扇着,神色异常专注。   徐千屿丢给她一张聚水符,道:“不行,一刻钟还没到!”   “什么一刻钟两刻钟?”付霜霜恼了,手一伸,出现十二片铁扇,扇子一扇,狂风大作,要将炉内凰火强行吹灭。   一把剑猛地挡住扇缘。   徐千屿怕简瑶为难,顶着压力道:“我挡住她,你快去护炉!”   “说什么?你反了?敢抢裁决的扇子……徐千屿,你给我站住!”   ……   对虞楚来说,炼器便如烤饼,没熟便是没熟。   饼胚没熟便不能鼓起,不能鼓起,便没有最纤薄酥脆的风味。如果风味不是最好,千屿便不会满意。   外界喧哗声音变得影影绰绰,虞楚耳中只剩炉膛内神器发出细微声响。   被灵气环绕时,她改了主意,不想炼飞烛灯了。这东西太平常,怎么值得浪费掉一条打神鞭?   千屿用鞭凌厉飒爽,她看起来很喜欢这条鞭,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   虞楚试着将已经化成无数灵气的打神鞭召唤回来,从已成型的神器中,将打神鞭一点点剥离出形态。   最好是能还给徐千屿一条打神鞭。   高涨的火光中,她精准剥出最后一点。   神器瞬间化作一滩金水,被打神鞭尽数吸收。虞楚眉眼一松,只听砰然一声惊雷般的炸响——   所有赛场都一片寂静。   弟子们惊讶地回头看去,却见那炉不是炸成碎片,不过炉盖被冲开而已。   随后红云直冲霄上,许久不息。   叶灵难以置信地望着炉上滚滚的彩色云霞,那云霞铺陈延绵数里,若在人间,意味着一种吉兆。   金乌穿梭在云间啼鸣,是一种光明璀璨的景象。   炉仍然是红彤彤滚烫,却已缓缓恢复原状,并无损伤。   开炉时引发天象,这是……上甲级神器才能做到的。   虞楚拿神器为底,炼出了上甲级神器!   徐千屿方才被付霜霜追着打,躲了很远,却见炉膛内一条鞭朝她飞过来。   看形貌,有点像她丢进去的那条打神鞭,只是要略长、略粗一些,颜色亦变成了剔透漂亮的珊瑚红色,如沁足了血。   她狐疑地伸手一接,鞭瞬间如小蛇缠了她的手腕,又弹起来,盘绕在她掌心,凝成一个琉璃瓶状物。   徐千屿托着它看了半天:“这怎么有点……像万鸦壶?”   于那杯口中,果然缓缓飞出几朵金红的火凰虚影,又消弭在空中,“这是凰火?”   虞楚拍干净身上火苗,亦跳上了炉顶:“嗯嗯,你不是总羡慕火灵根吗?所以我在其中加入了一枚我的凰火的火种。”   纵而为鞭,抬手则化为火壶。   徐千屿不是火灵根,却可以用打神鞭夺来的灵力修为,调动凰火。   徐千屿控鞭数次,越用越喜欢,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定虞楚。   虞楚,真的是天才。   已有长老闻讯而来,芳铮提着道袍冲在最前面,面色通红:“凰火夺神鞭,上甲级神器,出、出息了,徒儿。快下来,仔细摔着。”   跟来的易长老负着手,眉眼便有些烦躁沉郁。   虞楚瘪着嘴,蔫蔫道:“师父我还有话要说。”   “你说?”   虞楚转过身,身上裙摆飘飞。   “叶师姐。”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学你,我们只是碰巧撞了材料。”   结界中,叶灵面色难看至极。   是了,能炼出上甲级神器,又怎会刻意去模仿一个甲级神器的炼制呢?   “对不起,虞师妹,我……”在压力下,叶灵勉强从齿缝挤出来一句话,实在受不了此等耻辱,便捏诀消失了。   “咿——输不起。”身旁弟子纷纷感叹。   原以为叶灵成熟稳重,没想到是这样小性之人。   这一炉虞楚太过惊艳,自此之后,器修弟子的翘楚,只怕要更名换姓了。   *   徐千屿将虞楚送回去后,抱剑的付霜霜在门口等她,冷若冰霜道:“你跟我过来。”   徐千屿捂着自己被烧焦的裙子,又捻诀清理了一下自己小辫子上的灰,一脸不高兴地跟着她回阁子内。   付霜霜亦是火灵根,方才她急了,铁扇一扇,灵火纵风而起,直往她身上扑。徐千屿逃得不胜狼狈,发尾都给烧焦了。   徐千屿最恨人破坏她的美貌;若不是今日得了凰火夺神鞭,她心情正好,她绝对不搭理付霜霜。   “怎么不还手啊?”关了门,付霜霜才轻咳一声。   徐千屿哼了一声。   谁知这一哼令付霜霜笑得前仰后合,得意道:“听说你在宗门内很娇蛮,怎么啦,在我面前,你也娇不起来了嘛。”   “论娇蛮,谁比得过嫂嫂。”   徐千屿对女人,确实是要比对男人宽容一些的。   比如这会儿,她虽阴阳怪气,没有真的记付霜霜的仇。   付霜霜道:“我今年第一次做裁决,你怎么能当众不给我面子。”   徐千屿玩儿着经幡:“可你不也烧我了吗?”   付霜霜的阁子内还保留了天山特有的装饰,里面垂有很多彩色的经幡,经幡上绣有符文,纹样和她鞋面上的相似。   付霜霜从经幡中摸出一盒促修为的上品灵丹,塞在徐千屿手上:“这个给你吃。别告诉你大师兄,我一着急放火烧你了。”   徐千屿也不同她客气,今日消耗不少,直接将灵丹吞进肚子里。   她还没吃过这么大的灵丹。   “嫂嫂,我怎么觉得火灵根比雷灵根有用许多。”   “怎么这样说?”   徐千屿郁闷地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火灵根能将我烧成这样,雷灵根却无非就是用剑时力气大些,但也不足以破坏有剑意的剑。”   她怎么就不是水火灵根呢?   付霜霜傲然道:“这便是你不懂了吧。雷灵根自有雷灵根的妙用,最大的妙用便是上接天象。须知我们修士一切机缘都与天道相关,天象与修为息息相关。”   “我知道的,便有两个雷灵根修士才能拥有的神通。一个叫‘诸天神雷’,此神通可以修士修为,乃至于借天雷诛灭修士;另一个叫‘天雷封神’,听说用此神通者,可瞬息引天雷,短暂地拔高修为,至半步化神……”   付霜霜见徐千屿捂着肚子,忙道:“你怎么啦?”   徐千屿蹙眉道:“嫂嫂,我肚子疼。”   “啊?”付霜霜警惕起来,“这,不会是那颗上品灵丹将你吃坏了吧?”   眼看徐千屿额上生汗,付霜霜慌张不已,又翻出一枚比方才更大的上品灵丹:“再,再吃一枚,以毒攻毒,不是,负负得正一下?”   徐千屿只觉得腹中如同燃着一团火,凝化不开,辛辣疼痛。   接过丹药,吞下去,过了片刻,直接蹲在了地上:“啊,痛得更厉害了……”   过了一会儿,徐抱扑被叫回来,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室内,担忧地看着徐千屿痛苦的模样,想伸手去扶,又不便触碰,责怪地看了付霜霜一眼:“你怎么给小师妹乱喂东西?”   “我想着那是好东西嘛。”付霜霜咬了咬嘴唇,“骂我有什么用,你快点想办法啊。”   “那我也不通岐黄之术啊。”徐抱扑发出信蝶,“你快扶小师妹坐下,我叫溯微过来。”   不出片刻,沈溯微便被从赛场叫了回来。   徐千屿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此时坐在椅上,面色通红地捂着肚子,额头布满汗珠。沈溯微回头看了一眼,见徐抱朴和付霜霜并排站着,神色都有些局促。   “这怎么了?”   徐抱朴向前一步道:“是我不好,我见小师妹比赛辛苦,就给她吃了两枚天山的上品灵丹。   “……”付霜霜以妙目瞟了他一眼。   “两枚?”沈溯微语气不重,但二人都露出了紧张神色。   沈溯微一见他二人眼色交换,便知怎么回事,没有揭破,掀摆蹲下来,指尖轻轻触上徐千屿手腕。   徐千屿在灼烧之中,感觉一股极温凉舒适的气顺着他的指尖汇入身体,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沈溯微顿了一下,没有挣开,握着她的手帮她调息数个小周天。   “两枚上品灵丹,催得太过。”沈溯微看向徐抱朴,叹道,“她要结‘境’了。” 第97章 弟子大会(九)   徐千屿问:“要怎么样才能进入‘境’中?”   沈溯微道:“你还没结出来, 结出来了才能进。”   徐千屿叫师兄拉着,回了他的阁子里。坐在椅上,沈溯微还在帮她调息, 顺便讲一些关于“境”的问题。   “修士的‘境’是随身空间, 蕴生于灵府, 可以储物,修炼,作战,具体属性与个人心境相关, 千变万化,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非要分的话,境大致分成‘平’和‘煞’两种, 平境较为缓和, 没有攻击性, 一般用于储物和温养己身;煞境则对外界有攻击性, 一般用于作战。”   听闻自己也要生“境”,徐千屿很是兴奋, 道:“师兄,你的‘境’是平境还是煞境?”   沈溯微道:“煞境。”   徐千屿道:“那我也想要煞境。”   毕竟师兄分明是煞境,但也能勉强用来储物;但平境却不能用来杀人。感觉煞境好像更有用些。   既谈到“境”,沈溯微便顺便从自己境中取出一根糖人, 递给徐千屿。   徐千屿舔了两下, 便没什么兴致地将它挪到一边。   “还痛吗?”沈溯微看着她。   徐千屿抚摸着小腹, 凝神感知, 半晌没有说话。忽然蹙眉抬头, 一双眼睛惊疑地望着他:“我感觉变硬了。师兄你摸一下。”   沈溯微见她神情惶惑, 忙倾身摸了摸。   徐千屿体温本就偏高, 怀里衣襟叫她一路捂着,触之近乎滚烫。   他慢慢向下感知,元婴修士感官敏锐远超常人,一层弟子服根本无法阻碍触感,他的手在少女平坦而柔软的小腹上轻摁了一下,便立刻抽回手去:“没有。”   “你的境是丹药催出来的,结得太快,灵府内确实会如同火烧,这也是正常。”   蜷在袖中的指尖摩挲,残留着灼烧之感,沈溯微不再多言,复拉起徐千屿的手,继续为她调息。   他恰是水灵根冰雪道,灵气经他的手灌入徐千屿体内,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她结境的痛苦。   徐千屿将糖人的脑袋啃掉咬碎了,又捂着肚子,盯着他思忖了片刻:“师兄,你结境时也是这样吗?像怀了一只蛋。”   “……”沈溯微捏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接什么,半晌道,“我的境是慢慢修炼出来的,没有你这样快。”   他语气中有些微责备之意,同时指尖一翻,一簇灵力打向桌上的浮草申崇,将叶片上的耳朵的方向全部调换了方向。   虽然徐千屿阁子内现下无人,但他行事一向缜密,仍要防止路过的修士或有人闯入,听见他们对话的内容。   做完这件事,他叮嘱道:“结境之人大多是金丹之上修士,正是因为境需要很多灵气支撑,只有高阶修士的灵池才足够使用。你如今毕竟只是筑基,贸然结境,难以供养,还需谨慎一些。要么勤勉修炼,早日进阶;要么,暂时先不要使用境,以免累及自己。”   徐千屿闻言,方知师兄为何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原来“境”还会分她的灵气。对低阶修士来说是个负担。   不过她并不担心:“灵气不是问题。师兄,我正要同你说一件事。”   她说着以意识出窍,将“龟壳”上近日出现的三枚铭文给沈溯微看,又讲了自己聚灵和感知杀气的经过。   “我看书上说,修士到了一定境界,神魂之内有神通。听林殊月说,他们法修会觉醒不同的天赋。这是不是便是我们剑修的天赋?”   沈溯微先是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仔细地瞧了一会儿,审慎道:“确是神通,因每个人机缘不同,你也可以理解为‘天赋’,但神通和法修的天赋不同,是作为底牌使用。神通和短板,都不要告诉他人。别人即便猜到,也不要承认。”   “……”徐千屿不禁看了他一眼。   原来不能告诉别人啊。   这下完了,刚才底牌给人看光了。   沈溯微也未再多说,闭上双眼,片刻之内,元神出窍。   徐千屿望着面前虚凝的淡金色元神,金雾之上,笼罩一层带紫色电光的壳子,电光噼里啪啦地闪,凶意毕露,叫她脸上开始发热。   师兄不过在她意识上不着痕迹地加了个尾巴,她却加了这么多层锁,如此显眼。   旁人若是看到师兄元神之上有个锁,会作何感想?   正想着,那金雾之中,忽然浮出三枚不同的铭文,愈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徐千屿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眼睛微睁,急忙转向一边:“你不是说……”   “你都给我看了。”沈溯微面色如常道,“我自然告诉你才公平。”   说罢,眼神落在铭文上,示意她一起看。   第一枚铭文形如两根交叉的毛笔。   “这个是……”   “判官。”沈溯微简单解释道,“若我想,可以操纵对方之剑。”   徐千屿闻言有些不高兴,怎么师兄的神通这么惹人妒忌。忙指向第二个,一枚叶片形状的铭文:“这个呢?”   “复苏。可以将损毁之物,按照破坏的轨迹恢复原状。”   徐千屿点点头。   怪道师兄外出历炼时,每次打斗损坏了凡人的院落、宅邸,都会坚持将其恢复如初。正如她练习画聚灵符一般,或许他亦是在这种重复的拼凑练习中,觉醒了这样的神通。   第三枚铭文便有些复杂了,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半面墙垣上:“这个……”   沈溯微道:“是刚刚觉醒,我亦不知道它的名。大概是与境有关,一般修士的境初始时不过方寸之地,此后可随着修为增长而慢慢扩大。我的境则可以不受修为限制,再铺开一些。”   徐千屿叹了口气。   这样一对比,她的两个神通便显得稍弱了一些,第三枚铭文尚未清晰,还不知道是什么。   “不是所有修士都有神通,只有感应天地,有所顿悟的瞬间,才会觉醒神通。许多修士一生都难以顿悟。”沈溯微收回元神,望着她道,“你有三个,已是个中翘楚……”   话说至一半,见徐千屿蹙眉,沈溯微一把扶住她。   徐千屿已顾不得再多想,又闷哼一声。   她感觉小腹内那枚“蛋”裂开了缝隙,火海瞬间从里面溢出,似要焚融她五脏六腑。半是疼痛半是骇然,她立刻求助地看向沈溯微:“以前有没有修士结境时候,不幸陨落的?”   沈溯微一顿,道:“坐上来。”   说着将她拉起来,抱在腿上,手结印抵住她背心,带着寒意的灵气直接从后心灌入,和灵府内的火光对撞。   徐千屿感觉那火被浇灭了,松了口气。   汗珠从耳畔滴落,疼痛一削减,光影声色便慢慢回归,徐千屿嗅到师兄怀里的那股清净的香气,也感觉腿硌得有些痛,往前挪了挪,又往后挪了挪,有些焦躁。   沈溯微一把扶住她。   徐千屿望着眼前师兄的素纱襟口和衣领下苍白的皮肤,心想,他身上冰凉凉的,肯定极为舒服,但贸然打破距离,恐会惹师兄生气。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能不能靠一下?”   沈溯微:“可以。”   徐千屿立刻放心地贴在了他怀里,果然很舒服,而且很香。   香气不浓,单是雪白而柔软的衣料上有一些松雪香;师兄怀里也不暖,只有贴着才能感觉到雪气下浅浅的体温。但她的脸颊贴在上面,却有种贴着观娘准备好的新被褥的感觉,让她感到极为安心。   这般想着,眼皮越来越沉,竟有些困了。   她本想应在睡着前下来,但侥幸沈溯微没驱赶她,她便想磨蹭一会儿再起来,睫毛一覆,直接沉进梦乡。   “……”沈溯微低头,感觉到徐千屿的呼吸趋于平静绵长。   睡了?   徐千屿趴在他身上睡,他坐在椅上保持同一个姿势,半晌没敢动,只是听着她的心跳和自己的交织在一处。   许久之后,方才抱着徐千屿极轻地挪了挪椅子,抬袖试了试。   好像这样还是可以批阅案卷的。   这般想着,笔飞进手中,他安静地翻了两页,望着卷宗发呆。   思绪纷乱,几乎什么也没看进去。   沈溯微低头,半晌,见徐千屿的发髻乱了,便将上面的红绫小心地拆了下来。   徐千屿的头发黑亮而浓密,发梢叫付霜霜的玄雪灵火烧焦了一点,确实很可惜。   他一言不发,将小辫子拆开,将烧焦的部分以剑气修剪掉,又拿梳子将头发一点一点理顺。   徐千屿半梦半醒中,隐约感觉到师兄在拆她的头发,动作很小心,便随他去了。偶尔弄得她有些痒,她便不耐烦地侧过头,叫他快点将小辫子捞到后面去弄。   沈溯微已将她的头发仔细地梳理得柔顺,因徐千屿今日没有比赛了,也不必再出去见人,他便没有重新将发髻梳起来,任长发披散在肩上。   结境时间至少三五日,难得徐千屿安静睡下,沈溯微继续给她输冰凉的灵气。   便在这时,浮草申崇忽然发出了声音。   少女委屈到:“妄真,你今日去看我比赛,徐千屿挑衅你我,你听到了吗?”   沈溯微一顿,以灵力将那盆浮草申崇拉至跟前。   那边的少年道:“她说什么了?我未曾听到。”   少女气恼:“……总归是我丢了你的人,连带她说你无用,连克敌的剑法都没教我。”   沉默半晌,气定神闲的声音:“她也没说错啊,我确实没有教你什么。”   少女嚅嗫道:“妄真,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我总觉得,你同以前不大一样。”   沈溯微略一思忖便明白,是眼前这株浮草申崇听到了昭月殿中内容。昭月殿中的浮草申崇,听到了内门弟子陆呦的声音,她是无真的弟子。说话的少年,便应当是无真了。   难道徐千屿给无真也送了一盆浮草申崇?   沈溯微这般想着,眸色漆黑,脸上没有表情,手上已抽出一册蓬莱宗门事物籍录,翻开某一页查证。   无真长老确有本名,宗门记载叫做谢芜真。   数百年前陨落的清衡道君,无真长老唯一的哥哥,本名叫做谢蘅君。   那么,“妄真”是谁? 第98章 弟子大会(十)   谢妄真道:“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陆呦道:“不如你教我一些功法, 至少不要让我再在徐千屿面前吃亏。”   “好啊。”谢妄真斟满一盏茶,吹了吹,道, “还要如何?徐千屿对长老不敬, 合该受罚。现在把她叫过来教训一顿?”   陆呦见他不怒反而带笑, 越说越有些疯劲,眼皮一跳:“不不,倒也不用……”   但谢妄真心意已决,动动手指着童子去叫徐千屿来。   沈溯微静静听着二人对话, 心内略觉古怪。   倘若徐千屿和无真私交甚好,他又为何偏袒徒弟而这般说她。   待听得无真“教训”之言,沈溯微面无表情, 手已按在冰凉剑鞘之上。   徐千屿待人愈是赤诚, 他便愈见不得对方轻浮。   多少有些为她不平。   他将徐千屿抱起来, 掀开帘子放在床榻上。   他的床不知是否寒玉制成, 冷气从床下不住地透出来。徐千屿挨着床便觉得舒服极了,一骨碌滚到了里侧, 自己将被子蹬乱了盖着。沈溯微帮她拉好被子,发现她已蹙眉捂住了耳朵,那意思是怕吵。   沈溯微强行将她手扯开一点:“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便回来。”   一撒手, 捂耳朵的手又跟磁石似的吸在了耳上。   沈溯微没再管她, 将帘子仔细放下。   出外挡住无真的小童时, 他眼里那笑意已消散干净:“师妹不在, 我请代为赔罪。引路吧。”   小童诺诺, 只得领着他前往。   无真的居所在桃花溪深处, 因有禁制, 平日树篱自动环抱,将人阻拦在阁子外。   沈溯微记得当年他追潜入蓬莱的魔时曾误入此地,那时无真重伤未醒,没能挡住他;这次无真是醒着的,他一分拂树木,元婴真君的强大威压立刻便被觉察。   气息未加收敛,仿佛横剑逼近脖颈,谢妄真端茶杯的动作一凝:“谁?”   “掌门座下,内门三弟子沈溯微。”   这人说话,腔调极淡,不疾不徐,如水一般平静。偏令谢妄真有如鲠在喉之感,总觉得这温雅内敛之下,有一种令人讨厌又难以摆脱的威胁感。   “我请的是徐千屿,你来做什么?”   沈溯微道:“师妹不在,她何处得罪了师叔,我可代为道歉。”   “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你什么事。”谢妄真道,“她有什么事不能亲自过来?”   沈溯微边说边向阁子走:“师妹有什么错,也是我身为师兄教导不严之过。”   “你站住!”威压步步逼近,谢妄真从齿缝挤出一句话,冒了冷汗。   但沈溯微已经走到了门口,望着墙角那株浮草申崇,随后看向里面脸色慌乱的少女,和持茶杯的黑衣少年,敛目行弟子礼。   玉冠白裳,一张缺乏表情的秀丽面孔,抬眸看人时,目中却自含一股锋锐剑意。   谢妄真冷沉沉地望着他。   果然是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沈溯微手上,称为“宿敌”也不为过。   他竟是徐千屿的师兄,那他们岂非日夜朝夕相处?想到小姐同他讨厌的人有这般关系,他心里漫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沈溯微亦在心里静静思忖。   他不喜欢无真。自见第一面起,便有股说不清的厌恶,如藤蔓般在心中疯长。但徐千屿却喜欢来找他,想来不无道理:她喜欢面上含笑,会讨人欢心的人。   被魔附身的郭义在花境中哄她,她亦是会笑的。   也不分这个人是真心假意。   陆呦看看二人,怯怯站了起来,忙添水倒茶:“沈师兄请坐。”   她不明白为何她还没有开始攻略沈溯微,这两个人之间就已经开始有了敌意。   再一想沈溯微此行竟是替徐千屿来,心中有些酸涩。   他现在是徐千屿的师兄,他们亲厚一些也正常。那些练剑、教导、朝夕相处还未发生,他跟她没有什么关系,还需要耐心一些,力图留下个好印象。   两人却同时道:“不必。”   谢妄真冷冷道:“你一介弟子,嘴上道歉,实际处处挑衅,闯进我阁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长老?”   沈溯微眼睁睁看着无真茶杯里漂浮的幽蓝色叶片,心内震惊,但未动声色。   陆呦拿浮草申崇煮茶,无真却毫无反应?   无真生在无妄崖边,据说那处,生长着许多浮草申崇,他对药性当很了解。既是重伤初愈的人,应该更谨慎惜命些才对。   他的目光挪到了谢妄真脸上。此茶饮下,当下没有什么反应,但也足够让他生疑。   他未曾与无真打过交道,但总觉得有些古怪。   若要细辨,屋内确实有一丝极淡的魔气——   谢妄真被他盯着,扫兴得很,语气中有些不耐:“你回去,叫徐千屿亲自来找我。”   此话甚为逆耳,将沈溯微的思路强行打断:“徐千屿再如何,也是我师门管教。”   谢妄真沉下脸:“看来你是不肯了。”   “师叔若总针宗门内女弟子,恐落人口实。”   “哦?我便‘针对’她如何?”谢妄真妒忌他能名正言顺护短,直直看着他道,“你可知道,徐千屿与我私下要好,她便是被我针对,也未必有怨言。”   沈溯微心头火起。   谢妄真的笑容极冷,于衣袍间当啷掉出什么东西,滚落至沈溯微脚下:“请你帮我捡一下。”   沈溯微盯住他片刻,弯腰捡拾起那枚钱币。   铜钱锈迹斑斑,其上悬挂红绳同心结,照民间习俗,是缝制在新娘衣裙上喜钱。   谢妄真见他盯着喜钱,便一笑道:“可认识吗?这便是你师妹身上之物。捡来给我。”   沈溯微却看着那一截红绳。艳丽如血的颜色,红得极为刺目。   一滴血,落入深潭晕开。   一瞬间,有数个幻境同时汇入脑海。   幻境中,全是少女提着裙子的背影,从昭月殿,向南跑向无真的这片桃花林。   初始时是一两次,于傍晚时分悄悄地去。后来便是青天白日,肆无忌惮地去。   他立于门口,恰能看见镜中人对着镜子,不甚熟练地抿住口脂。   她跪在凳上,两片唇一抿一分。咬破春李,便是这样的嫣红。   为怕太红夸张,拿手背蹭去一些,这样既别出心裁,又不着痕迹,便满意地一笑。   徐千屿拿剑跳下来,直撞上他,幸而黄昏天暗,只能看清一双闪烁的眼睛,她以为他注意不到她脸上胭脂。她的借口亦很多:   “去帮老叟穿金莲串。”   “和阮竹清约好了喝茶。”   “去后山练剑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去了无真的阁子。头发和衣裳后沾着带着露水的花瓣。   最后一个背影,徐千屿头上盖着喜帕。她身上穿白,喜帕的颜色却是凄迷的艳红,看不清面孔,她和无真牵着手,拜天地,入洞房。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但是师妹没有回头。   ……   沈溯微抬眼,手上这枚铜钱陡然斜飞出去。   挟着磅礴剑气,直接将阁子的墙壁,劈开一道缝隙,整个阁子都摇晃一下。   谢妄真未料他突然出手,茶杯翻泼一地,变了面色:“你干什么?”   他亦忍了很久,再一击来时,将桌案掀到沈溯微身上。   沈溯微闪退数步,抽出尺素,满室倒映寒光。   他垂下睫,看了一眼上面的红绳。   沈溯微发觉自己弄错一件事:他先前以为,前世他杀徐千屿,是因徐千屿挑衅自己在先,叛出师门在后。   他从未想过一种可能,那便是他这师妹,从头至尾喜欢的都是另一个人。   叛出师门也是为无真,给他下药、从他身上摸走他物、丢了他的糖葫芦,亦都是为了无真。   至于他……   他是可代替的芸芸众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超出师兄妹外的任何干系。   沈溯微面上没有表情,一剑将桌案化为齑粉,直取谢妄真心口。忍着心内绞痛,也不知是因为心魔幻境,还是这件事本身,令他感觉到一种难以消解的痛苦。   这种痛苦,化为了安静而暴虐的杀意。   陆呦尖叫一声,却又不敢阻拦:“沈师兄,你疯了,宗门规定不可对长老拔剑。妄真……”   谢妄真忽然横她一眼,这一眼极为刻毒,陆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师父。”   二人动起手来,她连忙拔剑,企图帮谢妄真挡住沈溯微,但剑气太过锋利,她根本难以接近。再打下去招来人,只怕谢妄真会泄露身份。   便在这时,屋内横出一道声音。   少女刚刚睡醒,娇气蛮横中带着一丝沙哑,脆生抱怨道:“哥哥,师兄,你干嘛把门锁住,我怎么出去啊?你怎么还不回来?”   由喙凤蝶传过来的声音虽小,但在三人耳中清晰无比。   这般腔调极具辨识度,是徐千屿的声音。   沈溯微骤然一停,片刻,竟归剑入鞘,转身就走。   “站住!”谢妄真却颤抖起来,似是在恐惧。   她说什么?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以致于她私下里这般说话?   沈溯微置若罔闻,仍往外走,面前陡然落下一道火墙,将阁子熔成一团火海,阻住他的去路。   他捏一道水诀,数条晶莹水龙从手中绽出。但此火非凡火,乃是“深渊之火”,水龙触之便似被烫到似的收回来。他复捻诀,绞缠许久,轰然将其破开!   谢妄真的身影却已消失了。   沈溯微不顾陆呦阻拦,提剑追去。   *   徐千屿醒来时,躺在一处空旷的屋宇内,光从栅窗照进来,一半照在她脸上,一半照亮地上的团花羊毛毯子。   毯子上散落着一些绒球,缝制的布偶,几册连环画,旁边还有一只木马。   徐千屿爬起来,斜坐在有些矮小的木马上,环顾四周。   这是她年幼时的房间。她九岁后,便搬到更大的阁子去了。   连光线也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静谧昏暗。   观娘会挤躺在小床上哄她睡觉,另有几个她喜欢的丫鬟在外间伺候。不过现在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   这是她的“境”。   师兄说的果然不错,修士初结境,方寸大小。她这境便只有一个小房间大,且不具攻击性。   很显然,她结出了一个平境。   但这个境是她的家,她便也没那么失落了,反倒生出些庆幸。   她的家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存。   送风水车吱呀转着。徐千屿四下看了好一会儿,将散落的玩具收在一处,从地上捡起一个绽开线的白兔布偶。   那年有丫鬟将这个白兔布偶送给她,哄骗她说是水微微做的,她便一直紧抱在怀里,不让人拿去;后来午睡时,丫鬟闲聊说漏了嘴。原来它根本不是水微微做的,就是丫鬟在集市上买的。水微微根本没有清醒过。   她听到之后便将布偶扔在地上,边哭边用力踩烂了。   后来这个布偶就被观娘拿走了,未再出现在她面前。   徐千屿现下将它捡起来,心内却一片平静。看着它皮开肉绽,甚至觉得有些可怜,使了个清洁术把它弄干净,放回了床上。   只是这下,她在境中更觉孤单,想出去找师兄说话,便走到窗边。   房间里有两扇窗,外面投进来的光是耀眼的橘红色,看过去,似窥探烧得正旺的炉膛。   徐千屿感觉奇怪,猛然将窗户推开,外面也无日月,天地似熔炉,流动着熔金烈火,鎏红映亮了她的面庞。   不过她还没感觉到热,眼前的一切便如雾消散了。   她在窗户外看到了谢妄真漆黑的眼瞳。谢妄真还叫了一声“小姐”,将她从境中叫了出来。   徐千屿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半梦半醒中她结出了一个平境,便在境和现实间来回穿梭着玩。但今日消耗太过,她灵气不多,几下便耗光了。   还饿得百爪挠心。   她辗转反侧,下了床想找点吃的,结果发现沈溯微不仅未归,还将阁子封印住了,她打不开门,一肚子怨气。幸好喙凤蝶在她手中,便催他回来。   等待的过程中,她又进了境中。   徐千屿茫然看着一脸怒容的谢妄真:“怎么是你?”   谢妄真冷笑道:“你还希望是谁?”   徐千屿反唇相讥:“反正不是你。”   谢妄真死死盯着她披散的头发,徐千屿脸颊还有刚睡醒的浅红,这阁子玉牌上明明白白写着沈溯微:“你平日都是这样与师兄相处的吗?”   他自窗户能看到室内素纱飘飞,床帐凌乱,“青天白日,睡在别人的床上?”   若是真的,徐千屿便也认了;可偏偏什么也没有,被横加揣测,徐千屿便恼了,抬手关窗,冷沉沉道,“我想睡哪便睡哪,关你何事。”   “那为何不能是我?”谢妄真格住窗户,执着地看来,“凭什么就我不行?你分明喜欢过我。”   徐千屿也不废话,招来木剑,向窗外一刺。   竟然刺中了肩膀。   魔王凡兵不侵,而此时木剑发出嗡鸣,魔王的血浸下来,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有些说不清的困惑。   徐千屿怕他的血落在师兄阁子内,将来说不清,又拿剑将他往外拄了一截,利落收了剑:“你再不走,我拿鞭子抽你了。”   “小姐,你对我手软,将来要后悔的。”谢妄真捂着肩,再抬睫时,嘴唇轻快一翘。他在徐千屿阁子外看到了陶罐内的灵草。   无论陆呦是如何得来的灵草,他喝的灵草,都是徐千屿种的。   也不知作何想,谢妄真如雾消失。   也许是感知到沈溯微追过来,不想与他照面。   总之沈溯微过来时,面上表情也不好看。   无真果然先来了此处,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他立在窗外,一手持剑,一手忽然抚上了徐千屿的脸,似在静静感知。   他的眼瞳寂静,压抑的杀意流转在空中。   徐千屿奇怪,拧眉看他。   幸而除却剑上留着无真的气息,她脸上没有,身上亦无。   沈溯微将封印解开进门,轻道:“怎么了?”   徐千屿忍不住大发脾气:“我饿了。”   沈溯微便从岛外点了些东西。因结境太热,徐千屿将冰碗、冰茶水喝了个痛快,凡是想冷饮的,便全都推到对面,沈溯微推回来时,已冻结成霜。   待至晚上,沈溯微拦住她道:“你睡在我这里吧。我床榻带寒气,睡上几日,直至结境完毕。”   徐千屿有些不好意思:“那师兄睡在哪里?”   “我不睡,外间打坐。”   徐千屿应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师兄真身一起过夜,多少有些紧张,那股平素极淡的松雪气息,在夜中将她包围,和睡在昭月殿,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徐千屿躺在床上抠帘子,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竖着耳朵细听,外间也没有声音。   及至夜半,徐千屿终于发觉不对,走到外间一看,空庭寂静,根本无人。   师兄也不知何时早就走了。   徐千屿有些生气,亦有些失落:说好的外间打坐呢?   也不知道这么晚,能去哪里?   徐千屿睡不着了,飞速穿衣穿鞋。拿剑出门时,忽然福至心灵,一拐,寻向了剑冢。 第99章 弟子大会(十一)   剑冢伸手不见五指。   徐千屿还是如上次一般, 以透视符视物。只是看到人影以后,立刻将符纸揭下,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手捏一个点火诀, 走上前去。   幽暗火光映照沈溯微的面容。他在打坐, 双目紧闭, 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层近乎透明的影。   徐千屿还没说话,沈溯微便开口道:“怎么不睡?”   “白日睡太多了,我睡不着。”   沈溯微仍闭着眼,只是在徐千屿又向前一步时轻道:“止步。”   这喝止冷漠而有距离感, 徐千屿听了心头不快,偏要抬脚往前迈一大步——结果师兄也没有拿她怎样。   徐千屿便坐在了他的对面,歪头观察他半晌:“师兄, 你为何跑到这里打坐?”   沈溯微睁眼看着她, 眼珠倒映着两簇跳动的火光, 愈显黑而深秀:“我心不静。”   “那你现在静了吗?”   “……”   徐千屿环顾一下四周, 语气中难得有些怯弱:“可是这里很黑。”   言下之意便是反问他,要一直在这里呆着么?   无光亦无声, 她觉得在这地方,正常人会感到压抑。除练剑之外,徐千屿不那么喜欢剑冢,师兄滞留此处, 也让她有心慌而无法把握之感。   沈溯微没有回答。   说来奇怪, 他儿时是如此憎恶黑暗牢笼, 不惜打破一切逃出生天;但出来后, 他同旁人, 同这尘世, 却仿佛总是隔着一层, 退无可退时,他总是选择静坐剑冢。   黑暗如一条包容的黑色河流,他的不安和恐惧,猜忌和刻毒,可以肆意流淌其中。   但手上攥火的徐千屿显然是误入。她一来,黑暗便尽数退后,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与尘世的关联忽又明晰起来。   沈溯微道:“我送你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去嘛。”徐千屿道,“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徐千屿见他不动,又道:“那我在这里陪你也行?”   此处灵气充沛,她便强行挤进师兄与墙壁之间,摆出打坐姿势,开始练内功。   到底作息有规律。二人相对打坐一会儿,徐千屿不知不觉开始打盹。   惊醒后连忙看向对面,果见沈溯微盯着她看,大为丢人,又觉得地面冰凉冷硬,很不舒服,便朝沈溯微爬过去。   沈溯微伸手阻她,但已晚了,徐千屿直将脑袋抵在了他颈窝,长发落下扫在他襟口:“困了。”   虽相识已久,但这样的身体接触,还是每每令他僵硬。但她靠过来时,又似缺失已久的东西重新归位。   但凡得到过,被填满过,便知道剑冢内多空寂,所以他无法拒绝徐千屿。   但他不知道,她在无真那里时,是不是也是这般?   徐千屿结境,灵府内如火灼烧。她靠过来也有借沈溯微降温的意思。她调整了好几个姿势,师兄气息冰凉,如一座玉雕,没有反应地任她靠着,也没有帮她调息。   她很不满意,便从袖口摸进去,去牵沈溯微的手。   沈溯微忽然将她拉起来,推开些距离。   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徐千屿一时呆愣在原地,心跳得有些痛苦,她见沈溯微默然从怀中取出一匣,匣中放着一枚琉璃珠似的灵丹,内里包裹着冰晶状的雪花。   “我从竹语阁帮你要了一枚雪魄灵丹,专为弟子结境所用。”   徐千屿明白了,此物对症下药,师兄以后不必再给她调息。   不调便不调。徐千屿伸手取用,沈溯微却忽然将它挪开,直直看着她:“此物太寒,你非冰雪道,直接服用,损伤灵根。你若同意,我渡给你。”   徐千屿尚未反应过来怎么个渡法,大约听懂是“要给,但有什么条件”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将雪魄灵丹喂进自己口中,然后……   松风扑面,徐千屿贴住墙,瞳子睁大,霎时出了一后脊冷汗。   所谓的渡便是渡气。   既只是渡气,沈溯微丝毫没有触碰到她,单是扶着墙壁,二人的唇相隔两指距离。不必她学习渡气,她想说句话,一张嘴,他口中冰寒之气,自然被她吸收。   雪魄珠好像没有什么作用。   火光摇曳,呼吸交缠,徐千屿心跳紊乱,有些难以呼吸,眼神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落在沈溯微的唇上。   他不笑时,很有些如霜似雪的冷意,拒人千里之外;但唇色偏又生得殷红,惹人犯禁。   徐千屿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道:“我亲他一下,不影响他成大道吧?”   系统大惊:“?等一等,你冷静一点……我草!”   徐千屿已向前一贴,轻而易举地触碰上了一片凉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先似碰到了正融化的雪花,随后对方一动,她意识到自己冒犯的是谁,麻痹感自唇上迅速荡开。   徐千屿还要再碰,便被两指抵住嘴唇。   徐千屿在发抖,是因太紧张了。沈溯微以指隔开她的唇,睫毛颤动,亦在无法抑制地战栗。   他鄙薄自己的劣性,明知道徐千屿好奇,还要故意引诱她,想让她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就是不想让她的目光,转到旁人那里。   可有半分君子所为,又哪里是师兄该做的事。   烛火晃动,徐千屿看他的眼神隐有痴迷,榴红的唇珠被照得丰盈润泽,他的指尖从上面一点点擦过,慢慢地蜷起,似一种默许。   徐千屿得了允准,立刻抱住他的脖颈,急切地贴上来,继续探索她方才未探索之处。   沈溯微闭上眼,任她四下贴了一会儿,抚摸她的脸颊,压着她吻了回去。   呼吸混乱间,徐千屿感觉到轻微的回应,便又是一片空白,但他一沾即离。徐千屿搂着他的脖颈,嘟囔道,“师兄,哥哥,你不能是我的吗?”   沈溯微没有答话,直直看着她,眼瞳极黑:“你觉得我们这样,还算是师兄妹吗?”   徐千屿一怔,道:“还算?”又难得剖白心迹,“我先前做了打算,要一直做你的师妹。”   沈溯微心底冷笑,徐千屿想跟他做师兄妹。   原本他刚从花境出来时,亦是如此打算,他希望徐千屿一直做他的师妹。可此时再听到此话,却觉心口闷痛难纾。   若不是幻境提醒他,他差点便要忘了:师兄妹并非世间最亲密之人,中间相隔道侣,还有无数个他人。   师兄妹也并非什么稳固的关系。这些人随便来一个,都有可能将这情分损毁殆尽,令他二人兵刃相见,成生死仇敌。   但她没有爱魄,她不懂——怎能强求。   沈溯微看向一旁,轻道:“那你出了这里,以后便忘了罢。”   徐千屿也不懂什么地方惹恼了师兄,小声道:“那在这里,还是可以?”   沈溯微猛然看向她,神色中有一丝难言的惊怒。   他以手指抚摸上徐千屿的唇,专注地看着她,然而话语中冷气未散:“你喜欢我么?”   徐千屿抓住他的手,还想继续,挪了半晌,他纹丝不动:“承认了,才可以。”   徐千屿想了一想,承认也无妨,便干脆道:“喜欢。”   “可以。”   见她疑惑,沈溯微淡道:“我可以是你的。”   “但是,”他低下头道,“不能找别人,只能是我,可以做到吗?你若允诺,我便答应你。”   徐千屿盯住他半晌,点点头。   沈溯微道:“好。”   徐千屿凑近了师兄,触碰他的唇,新得到的东西总是新鲜,如雾一般难以琢磨,她便总想去确认。   忘了继续打火诀,手上的火光烧到尽头,光亮一灭,沈溯微忽然将她抵在墙上,抱高了一点。   师兄的气息如水倾覆下来,柔和地将她包裹,但步步紧逼,绵密地将她绞杀。到后面二人呼吸紊乱,叫徐千屿有溺水之感,方知她先前的嘴唇相贴是如何小打小闹,产生些恐惧之意。   “我……”她偏头想呼吸一下,沈溯微却已追上来,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两人的唇短暂分开,徐千屿喘息不定。   徐千屿本想发脾气,但求生本能使她光顾呼吸,脑子里亦万分糊涂。   “还要么?”沈溯微轻声问,不待回答,又侧头吻上去。   不知是不是缺氧,徐千屿不住地往下滑落,沈溯微便顺着她蹲下,将她困在石壁与地面的夹角。   这次竟如春风化雨,温柔细致了许多,徐千屿寻到空隙,连忙回吻他。沈溯微便耐心地等着她胡乱啃咬完毕,再吻回去,一来一回,似在教她,直至她的步调和他相同。   这时,腰上木牌嗡嗡作响,响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她的神智拉回。   徐千屿想起来了,清晨她有一场比赛。   她觉得很难受,脑袋昏沉,捏着木牌没接。争强好胜如她,平生头一次产生了弃赛的想法。   沈溯微却已停下,几下帮她把头发挽好,又以手指耐心地将她唇上水光擦干净,抽出木牌帮她接了,道:“准备一下去赛场。”   师兄果然绝不会允许她弃赛。   修士对战如搏杀,每一次都需严肃对待,对手可不管你前一晚上有没有睡着;若不能尽快调整状态,便有性命之危。   徐千屿自知没有还价的余地,便捏火诀撑起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纳闷,又很不甘心:师兄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火光中,沈溯微坐在剑冢内望着她。他衣摆铺开,如绽开的雪莲,干净得如同被冰霜洗濯过。头发衣饰纹丝不乱,表情亦如素日一般平淡,除了唇有些红,几乎看不出方才发生过什么。   见她眼神闪烁地回头看,沈溯微直直看着她,同她道:“下次我们再来试别的。”   徐千屿脸上发热,有些待不下去,直接贴一张蝰符穿墙跑了。   徐千屿一走,沈溯微垂眸坐了一会儿,想站起来,抽出尺素剑扎入地下,握住剑鞘的手太过用力,隐在颤抖。   尖锐的痛感从手心传出来,帮助他清醒。   心已乱了。   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亦需耐得住性子。徐千屿身无爱魄,她口中对他的“喜欢”,同对珠宝绫罗,对新鲜玩具的喜欢,别无二致。   若是让她太快得到,等她失却新鲜感,便会被弃若敝履。 第100章 弟子大会(十二)   徐千屿跑到赛场, 裁决是个白胡子的长老,看着她一脸愠怒道:“都到了最后一轮,还是这般不上心。你若是不想来, 干脆弃了。”   徐千屿见众目睽睽, 都在等她, 反手摸摸发髻,师兄摸黑梳头,竟也梳得不乱,便放下心。口中矜然道:“起晚了。”   台下似有阵阵责怨声。   徐千屿再一瞧, 今日擂台对战陆呦。   原来台下那些人不是来看她比赛的,大都是陆呦的亲友团。她这边只有零星几人,还有几个是她打过擂台的对手, 云初和云岚等, 恐怕也是过来看热闹的。   陆呦一向讨人喜欢, 徐千屿扫了一眼, 也习以为常:“拔剑吧。”   陆呦皮肤白皙,光照下如琉璃花朵, 娇小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了,眼睛还有些红,看不清具体神色。她抽出手中之剑:“请师姐赐教。”   剑刃反射日光。徐千屿注意到她今日换了一把没见过的剑,剑鞘上镶嵌着一枚卵石形状宝石, 红光映照在她手上, 是半透的珊瑚血色, 不由入迷地看了一会儿。   陆呦陡然飞来, 手中剑竟然在天幕中幻作万千道剑影, 如流星雨一般朝她袭来。   这招徐千屿并不陌生, 当下闭目以“杀气交感”进行感知, 看到了其中带着玫红杀气的剑身本体,便拔剑刺去。   然而在碰到本体剑的瞬间,那剑身居然缓缓绽开一道红雾,宛如虚空中睁开一只竖立的、巨大的血色眼睛。   徐千屿被此目凝视,浑身上下血液宛如被冰冻般定住一瞬,剑再刺上去时,那本体剑早如游鱼游到了远方。   竟然打偏了!   飓风般的剑气瞬间将她推了出去,徐千屿手中木剑深深插在擂台上,才将身形稳住,脚后跟踩出红线半寸,足下法印便明灭闪亮。这局是守阵擂台,若被击出擂台线就算输掉一局。   陆呦翩然落地,望着徐千屿小声道:“师姐,承让。”   就如同梦中经历重临,每次鬼使神差地输给陆呦,她都是这幅不知所措的模样,背后是欢呼呐喊的人潮。   徐千屿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掌心生汗,心境又有些不稳。   明明上次护炉时,陆呦还没这般厉害,眼下却突然变得诡异难测起来。   剑阵再起,徐千屿的杀气交感就如同失效了般,总是慢半拍,又输掉数招。   “这把剑是什么?也是法宝?”徐千屿耐住焦躁问。   系统道:“应该是她从商城兑换的东西。这个东西等级很高,力量非常强大,在这个世界中,应该等同于上甲级神器。”   那颗红色的宝石,约莫就是那只血色眼睛,专克她的杀气交感。   徐千屿被剑阵推出数次,在热气蒸腾中镇静下来。她忽而想到初学剑时,师兄和蔑婆婆教给她的手眼合一之法:   那时,他们二人都说,手眼之间,一定存在误差,唯有多练,靠经验弥补这点差距,方能精准无误。   倘若眼睛不能清晰视物,意识也不能用做参考,便只能凭虚空中的手感。   她当时虽然没有狠下心在黑暗中画格子练剑,但这些日月,毕竟每日挥剑万次,从不懈怠,加起来也有数百万下之多。   她早就在那小院里,剑术高阶擂台上,演练场中日夜,随着手上叠加细碎伤口一起,生出了属于她的“手感”。   徐千屿漆黑透亮的瞳子没有情绪地转了转,在那玫红流星奔袭而下之前,静静地感知脸颊热意,陡然将剑扎出。   木剑蓄力,破风而出。在血瞳张开的瞬间定格一瞬,但这一瞬中,本体剑亦飞至眼前,随后准准地被木剑击飞出去!   剑阵陡破。剑砸回至陆呦手中,她伸手一抱,娇小的身子踉跄数步飘出红线,狼狈输掉一局。   徐千屿则静立不动,宽厚的木剑倒持身侧,风不住拂乱她头上红绫。   “平局。”金乌报时,裁决道,“休整片刻,再开始。”   两人打平后的休息时间,有一名弟子端着托盘穿越人海,到了大树下的芝兰车旁边,笑道:“请小姐取杏。”   托盘里放着一枚黄杏和一枚白杏,代表对战的两名弟子。   取杏其实就是押输赢。徐芊芊体弱,不能修炼,弟子平局时,便总安排这项游戏,使她有些参与感,以表现宗门对掌门之女的重视。   “那个是陆呦妹妹;这个,就是小师妹么?”徐芊芊看着二人,又叫车架靠近一些,好看得清楚。   陆呦抱着剑休整,早有不少人靠近擂台送吃的,她语气细细地回复。   徐千屿……徐千屿蹲在地上,忙着在积水窝上照镜子,她就想看看师兄给她梳的头发到底长什么模样,好不好看。   陪侍的丫鬟碧云取来果盘道,“陆师姐一早就来跟小姐见礼,还送了鲜花和果子,小师妹还是掌门座下的呢,可是一次都没来过。看来果如陆师姐所言,小师妹自私蛮横得很。”   另一名丫鬟碧草打扇应和:“我也觉得,我上次看到她踩在炉上喊话,很不讲礼。”   徐芊芊道:“别在背后论人短长。”   碧云吐了吐舌头:“我才不管什么短长。我是小姐的丫鬟,谁对小姐好,我便喜欢谁;谁若是对小姐不敬,她就是再好我也不喜欢她。小师妹听说和嫂嫂混得很熟,可见是脾性相投才总爱在一起,我看她就是第二个嫂嫂。”   徐芊芊听丫鬟爱护她,心中慰藉,但叉起的水果包进帕子中,终有些吃不下。   妯娌关系是她的一块心病。付霜霜总对她有隐隐的嫌弃,她亦不知道同她如何相处,但是嫂嫂却天生喜欢小师妹。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如灵根一样,就是这样天生注定的,强求不来。   “去把这个果子送给小师妹吧。”   她说着,又从盘中取了黄杏。   碧云道:“小姐,陆师姐可是给我们送了东西的,她多好啊,她……”   徐芊芊道:“陆呦妹妹的好意我自会记着。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哥、二哥能开心,还是压小师妹赢吧。”   夹在其中而未言明的,自有一个沈师兄。听说小师妹是沈溯微带教的,若是她表现不佳,恐怕沈溯微会受到责难,这便是她不愿看到的了。   果盘送上来的时候,徐千屿正饿着,顾不上挑剔,狼吞虎咽全吃了。   听说是徐芊芊送的,徐千屿有些吃惊,回头望着那树荫下的五彩芝兰车。车里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孔,道谢约莫也听不见,她便冲她挥了挥手。   碧云乐了:“小师妹给我们这边招手呢。”   徐芊芊亦微微一笑,只是忽然瞥见徐千屿腕间系着一线红绳,心里忽而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这祈福红绳很多弟子都戴着,其实也不算稀奇。   徐芊芊拈着手上红绳。   许是她想多了。   *   徐千屿原以为自己掌握了那法宝的规律,剑阵再出时,便不再担心。   谁知空中竟出现了重叠的两只血色眼睛,随后是三只、四只、五只,空中像放礼花一般在空间中交错出现,令人头晕目眩。   她脑袋嗡然作响,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又被推出线外。   “徐千屿违规一次。”   陆呦落在地上,眉毛蹙起,脸上出现了幽怨的神色。   那日在阁子内,她亲耳听到徐千屿和沈溯微关系暧昧,如遭雷劈。   沈师兄不是难以攻略的高冷仙君吗,前世魔王杀徐千屿,他都没有出现,又怎会先一步和徐千屿有关联?   她又不由想,这关联是今生产生的,还是前世就存在,只是她没有发觉?倘若沈溯微还没有喜欢上他,谢妄真又为何那么生气呢?   桩桩件件重重叩问着她,她立刻停止细想。   若再深究,她的世界便要崩塌了。   谢妄真绝不可能喜欢别人。百分之九十九的攻略进度总不会骗她。   但这件事情终究提醒了她:徐千屿已经是二周目最大的干扰项。   她用全部爽点兑换了法宝和功法,只有除掉她,剧情才能回归正轨。   陆呦的支持者喊得热火朝天,徐千屿这边则冷冷清清。   云岚清了清嗓子,以手做喇叭状,清越的声音越过人潮,喊道:“喂,徐师妹,醒醒啊!你是不是还没睡醒?给我像刚才一样杀,杀她!片甲不留!”   坐在他身旁的叶灵像见了鬼一般瞪着他,脚尖轻踢一脚他的道袍,道:“你有病啊,给她助威?”   “她上次如何凭空过来挑衅、攻我的炉,害我的法器上面多了道瑕疵,你不记得了?你不许给她助威。”她又抱怨道,“我们到底为何坐在这边?”   云岚嬉笑道:“这不是那边没位置了吗?”又道,“反正我都淘汰了,给谁助威还不是一样;至于我们为何坐在这边。你问小初师兄,他非要坐这里。”   叶灵江转过头看云初。   云初怀抱拂尘,俊容端肃,一言不发,专注地看着擂台上的二人。   叶灵狐疑地抬起下巴:“小初师弟,你押谁赢。”   云初道:“徐千屿不该输。”   “你会不会看。陆师妹毕竟是无真师叔教出来的,实力当然也不容小觑。”   云初没有回答,心内觉得她很愚蠢。   过了片刻,云初将手举起来,手掌蜷起,从中窥探,他额头上陡然撑开一枚天目,白光自手筒中迸射向擂台。   他和徐千屿对战过,他的实力暂还无法与她比拼;所以他希望输的是陆呦,这样只要打败陆呦,他还有望进入最终名单中。   但徐千屿一直输,他想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云初看到擂台上的两仪、四象、八卦,全然不在原位,仿佛自然灵界中间之中,嵌套了一个不同的小世界,以陆呦为中心,笼罩至整个擂台。   “咦?”   云岚看他手中结印,忙阻住他道:“师兄,你干嘛呀?这风雷八卦阵,咱们不是才学两个月吗?”   云初道:“别拦我,我试试。”   手中阵法忽然如白光扩开,直将擂台上的四象八卦金印拨转回原位。但是拨得过了头,四面天地间的八卦也被震荡得转了位置。   云初额上冒汗,忙欲再试。   徐千屿这边已有了反应,只见那空中血目,真变成了烟花,一枚一枚全然炸成了血雾。   空中似乎有一阵难以形容的惨叫声。   她晃了晃头,手中持剑,抓紧这个时机,借雷电之力,猛然劈向陆呦的本体剑!   只听“砰”地一下,陆呦剑上那枚红宝石被削落下来,掉进了漆黑的地缝里,半晌才有回落之声。   徐千屿看着脚下蜘蛛网一般的地缝,怔了片刻。然后擂台猛然下陷,两人连同擂台碎片一同不见了身影,腾起烟尘。   周围观战的弟子站起来奔逃,尖叫一片:“地陷了!徐师妹把地劈裂了!”   其中以碧云叫得最为嘶哑尖锐:“小姐,小姐!不好了,芊芊小姐跟着掉下去了!”   随后一道黑色的影子飞速跃进了废墟中。   “无事,别慌。”女弟子扶助碧云道,“无真师叔跳进去了,他应该会把她们三人都带上来。”   然而还是有一人飞上擂台,徐见素持黑红双色剑,急于下去捞芊芊,四处劈砍:“她是怎么劈的?”   胡乱劈砍两下,徐见素也如愿掉了下去。   “也不知下面是什么;快去请掌门……” 第101章 地窟(一)   沈溯微一出剑冢便被下了木牌, “请”至戒律堂内。这些杂役将他带着路过藏书室,正撞上徐抱朴,徐抱朴要求亲自行刑, 他们只得散开。   花青伞在屏风外喝茶, 全当没听见这动静, 耳朵却竖着。   待人退下,徐抱朴奇道:“听说你跟无真长老动手,还砸了他的阁子。”   沈溯微没有言语。   “他是怎么你了?这不像你行事风格啊。今日若不是我过来,你怎么办, 硬让人罚了?”徐抱朴见他在书架上逡巡,便问,“你要找什么东西?”   沈溯微道:“了解一下无真。”   他默然抽出一本典籍翻看。   沈溯微总觉得无真身上有不妥之处。以至一见到他, 仿若有宿世之仇, 难以克制杀意。   徐抱朴:“有些事情未必记录在典籍。你入门晚些, 当年事你不清楚。”   “是吗?”   “当时无真初化法相, 是玄蛟,动不动就烧焦万物, 要临水之处辅助修炼,便在迦南海之上寻了个地方,回来的时候发现这块地给蓬莱占了,将他惹了, 便上门挑衅。”   “蓬莱仙宗初立宗不久, 人丁还稀薄, 无真嚣张狂妄, 也不知伤了多少弟子, 时任掌门只好去求救清衡道君, 清衡道君出手将他摁住了;后来清衡出了主意, 叫蓬莱仙宗请无真入宗门做长老,蓬莱怕结下仇怨,便赶紧求和,无真也好同在此地修炼,宗门内典籍、法宝、丹药共享,无真答应了。”   徐抱朴道:“无真和花长老一般,都不涉及宗门利益,只管自己的地盘,宗门也不牵制他二人。多年来都是如此。”   沈溯微道:“清衡和无真确系兄弟吗?”   “也不算是太亲的兄弟。清衡是世家的嫡系,无真约莫是旁枝。年龄相差也大。”徐抱朴道,“不过他们的关系,大约不像我们想的那般势如水火,甚至情谊深厚。”   “怎么说?”   徐抱朴笑道:“倘若清衡要对付无真,大可借蓬莱求援的机会废了他的修为,但是他只是将无真捉了,还给他安排了个归宿。当时对修士是紧箍咒,苦修时代一来,方知是保命符;至于无真,这片海上同蓬莱差不多的岛屿也不少,他既然年少意气,打输了不该拔脚走人么?若不是给清衡面子,又何必屈尊求和,非挤在这一块地上。”   沈溯微看着典籍内载火系法术,道:“我看着上面写,清衡道君陨落于深渊之火。”   “是了,不过此事和无真无关。原本他们二人是正常斗法,清衡回去后,自身深渊之火忽然自燃不熄,至于陨落无妄崖,不得不说是天道旨意。”   话语之间沈溯微已经翻到了第五册 ,见无真同魔王大战重伤而返,目光在“魔王”二字上停留了片刻,不知为何觉得格外刺目:“魔王,也会深渊之火?”   “——你说当年死的那个魔王?有传言说它是清衡尾骨生发,若是真的,清衡的修为法术自然全盘继承。不过死无对证了。”   沈溯微看着徐抱朴道:“清衡枉死于深渊之火,无真总该有些阴影,他是不会轻易动用深渊之火的。”   “他的确心怀愧疚,自此之后未再释出过……”徐抱朴忽而叫他问得紧张起来,“怎么,你看到无真用深渊之火了?”   “是了,而且并非半步化神的四条火龙,是化神境修士才能调出的八条。”沈溯微掩卷,冷冷望过来,“当日无真诛杀魔王回来,可有人验明他到底是谁?”   纵然习惯沈溯微的心思缜密,但被这轻飘飘一问,徐抱朴仍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入后颈衣领下。   花青伞隔着屏风一声冷笑,二人都是一惊。花青伞笑道:“哎呦,看来我宗门内也不是没有聪明人嘛。”   徐抱朴不再多话,掌中飞出一把白光萦绕、飞速旋转的四刃钢刀,是其本命法器“割风刃”:“我现在同你去验证一下,花长老可要同去?”   花青伞说了什么没注意听,沈溯微忽而神色一凝,拔剑便走:“擂台那边出事了。”   徐千屿打开了喙凤蝶的战阵,但不知为何,没有叫他。   徐抱朴聆听外间动静,一把拽住他:“是在地下;跟我来,我晓得原来的地下大阵如何排布。”   *   且说地陷后,芝兰车斜卡缝隙,徐芊芊从中直直掉入一处幽冷黑暗的废墟中,腿脚擦伤。   幸好掉在她旁边的是陆呦,有同伴在侧,她心中稍慰,忙拉住陆呦的手,问这是何处。   “原本是不会地陷的。”陆呦幽幽道,“那是因为,徐师姐她要借擂台之机杀我。杀意太重,我躲开一击,她便劈碎了擂台。”   徐芊芊哪知平凡的斗法下掩藏如此杀机,心下骇然:“她、她为何要杀你?”   “我也不太清楚,总归她本性就是如此,妒心重,暴躁嗜杀。”陆呦望着徐芊芊道,“可能是因为,她不喜欢旁人觊觎沈师兄,而我和沈师兄多说了两句话。”   徐芊芊儿时遭遇过血光之灾,对“杀”之类的字眼很有阴影,眼珠内阴翳一闪,脸色登时惨白一片。陆呦将她扶至角落坐下:“你脚受伤了,不便走动。先坐在此地,等我找到出口,我就回来带你出去。”   “好。”徐芊芊眼睁睁地望着陆呦离去,将自己抱成一团,心中酸涩全被恐惧取代:说了两句话就这样么?那若是小师妹知道自己差点同沈师兄有了婚约,又该如何对自己?   像是在印证她的猜测,外面忽然传来了徐千屿的声音和陆呦的惨叫声,徐芊芊骇然捂住嘴巴。   一滴水,砸在发顶上。随后水淅淅沥沥从洞顶上倾泻而下,将她浇了个透湿。   徐芊芊仰头,洞窟开始漏水了!   水越积越多,很快没过了缩在一处的绸布绣鞋。   洞外,徐千屿持剑,警惕地望着陆呦。   她莫名掉至此地,找了半天不得出去之法,憋了一肚子火,撞见陆呦,立马戳了她一剑。   陆呦一躲,剑划破了陆呦的弟子服,她捂住手臂,血从指缝中渗出来,眼中湿润:“徐师姐,你为何屡屡针对我?”   徐千屿见她非但没还手,还大呼小叫起来,此处又没有外人,这样造作又给谁看呢?   ——难道此处有下来救援的弟子?   徐千屿登时绷紧了弦,但感知半天,四面确实没有修士。唯有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   徐千屿回头,见那洞窟内飘起一截粉色的披帛,一闪而过,似被人拽了回去。   她突然想到掉下来时,有人喊着徐芊芊也掉进来了。难道那里面是徐芊芊?徐芊芊身无修为,若是摔昏过去又被水淹了便危险了。   便抛下陆呦,蹚水进洞:“徐芊芊?”   徐芊芊缩在角落,听陆呦惨叫了几声便没了音,而徐千屿的声音忽在身侧炸响,不啻白日丧钟,登时吓得三魂走了七魄,哪敢应声。   但水已淹上膝盖。   “徐芊芊?”   “徐芊芊?”   此地没有疏漏处,水已经蔓延至腿根,徐千屿边摸索,边意识出窍探看。   然而天上倾落之水是灵水,洞穴倒悬之石是灵石,绿幽幽一片,任何东西的光亮,都大于一个没有任何灵根的凡人。   若不是感念没人给她助威时,徐芊芊送来一盘果子,大涨她面子,她这便走了:“徐芊芊,应答我一声啊。”   “蠢人,你这样哪行?笨死你爷爷我了。”徐千屿袖中忽而跳下了一片幽蓝的枝叶。   这浮草申崇也不知何时钻进来的。它顺着水流飘到了远处,非但能说话,口中还忽然变了种腔调:“芊芊,我来救你了!”   徐芊芊听得熟悉的声音,喜道:“二哥!”   她刚一站起,便被盛怒的徐千屿逮了个正着:“你长嘴做什么吃的?醒着为何不答我话?!”   然后徐千屿便见徐芊芊双目瞪大,瞳孔微缩,说不出一个字,半晌,忽然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身子也瘫软下去。   “怎么了?我说话太重了么……”徐千屿惊慌失措,忙渡了她一口灵气,矮下身子将她背在背上,“我这就带你出去找人。”   徐芊芊四肢僵劲不能动,好半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   徐千屿几乎是在水里游了,红绫湿淋淋地贴在翘起的发髻上,脑袋转来转去,像只被打湿的狐狸。   仿佛从梦魇中脱身,徐芊芊整个人平静下来,感到极度清醒。   徐千屿没有杀她,反倒将她背着往外游。   也许她本就不是来杀她的。   怎么会是来杀她的呢?   毕竟她趴着的是个少女的身躯,颈细白,温热,柔软,从背上能感知到胸腔心脏在跳动,亦很娇弱。   “你如何背得动我?”徐芊芊喃喃。   她回想起方才见过的陆呦,后怕不已,方知遇到了恶魔。   徐千屿在试着撞门。   方才分明开着的洞穴,此时关上了,推了两下,推不开,用剑劈砍亦不开。   水已经淹没至胸口,她是修士尚可闭气;徐芊芊恐怕便危险了。   徐千屿放出喙凤蝶,虚幻的战阵出现,与眼前空间重叠,将两人笼罩其中。   土克水。银色水龙登时朝着土丘之下冲刷而去,水位缓缓下降,土丘则膨大。   但不久,一个土丘打了一个饱嗝,另一个也紧接着打嗝。战阵快被撑满了。   徐千屿放弃了眼前这个门。   她突然反应过来,没必要硬走门,墙亦是能穿的。怀里的符纸已被泡成了棉絮,从指缝滑落。   从身后递过来一块破碎的披帛,徐芊芊道:“你想写东西,是么?”   徐千屿接过披帛,咬破指尖,垫在墙上画《符咒大全》里面只看过一次的蝰符。   金光一闪,两人穿墙而过!   洞穴在身后消失,不知传到何处,只有少量水跟着涌进来。   徐千屿听见身后还有撕扯衣服之声:“不用撕了,这点够了。”   徐芊芊却没有停止,也咬破指尖,在披帛上写字,她这披帛是二哥赠送的法宝,水火不侵。   这个石窟中立一根通天之柱,上面有隐隐的白光,好像是出口。徐千屿念诀烘干两人身上的水,开始爬柱。   爬了两下,耳畔生风。徐芊芊一声低呼,四面墙壁旋开缝,徐千屿身上木剑飞出,击碎从墙壁上射出的拳头大小的火莲花。   这短短的一段路变得惊魂甫定。   徐芊芊感觉到徐千屿快要没劲了:“把我放下,你爬上去叫人来救我便可。”   徐千屿说:“我都爬到一半了,你叫我怎么回去嘛!”   徐芊芊闭了嘴,继续在披帛上写字。   “兄、父敬启:感念徐师妹相救,芊芊不孝,半路病发,无法……”   她撑着一口气,证明她的死与旁人无关,将披帛系在徐千屿手臂上,方才歪下身子。   *   陆呦立在洞窟外道:“我已完成了任务,为什么还没有消除警告?”   系统仍发出冰冷的机械音色:“如不能斧正偏移人设,剧情无法继续。”   “我已经斧正了!”陆呦道。   方才关门时,她亦有犹豫,虽有人因她而死,但她在这一世界手上并未染血。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不知该如何掰正剧情,只好出此下策。   徐芊芊经她吓唬,不会出来的。   徐千屿救不了徐芊芊,自会想办法逃生。但独自逃生之后,如何向徐芊芊的兄父交代,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这两人都不存在威胁后,她则作为徐芊芊的替代品,将剧情扳回正轨。   但警告仍然存在。   她在警告面板后看到另一个影子。   徐见素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将系统的画面搅散:“见过徐芊芊了吗?”   陆呦发着抖道:“我见徐师姐把芊芊引进洞,那里面已经被水灌满了。”   “她不知道徐芊芊是凡人怕水吗。”徐见素看了一眼洞穴,平静地问,似没反应过来,又似在积累怒火。   徐见素活动着脑袋,将脖颈拧得咔吧咔吧作响。知道徐见素喜欢勃然爆发,陆呦抖得更厉害了。   然后陆呦看见徐见素盯着一处,眼睛瞪直了。   她猛然侧过头。有两个交叠的影子,从地下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升上来。   徐千屿冒出了头,望见了徐见素:?   她背上,徐芊芊抬起脑袋,眼里如死灰复燃:“二哥……”   徐见素转过脸,盯着面色惨白的陆呦,对刚才的话做了个评价:“放你妈的狗屁。”   一步跨过去,一把便将二人捞了上来,刚扶过徐芊芊,一团黑云忽而从三人中间穿过,巨大的冲击力直将徐千屿撞入了另一个洞窟。   徐芊芊和徐千屿拉着的手生生扯开,徐芊芊尖叫一声,眼泪冲刷下来:“小师妹?” 第102章 地窟(二)加字数   徐千屿跌入洞穴, 又被黑气凝成的荆棘交缠扯住,猛地悬停。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有种想吐的感觉。   她在浓郁的桃花香气中睁眼, 望进谢妄真幽黑的眼睛。这双眼不笑而蕴着三分情, 曾经如此吸引她, 但现在却似带着铁锈气味的冷雨,让她感到惧怕和危险。   “是你。”谢妄真轻道,荆棘微松。   徐千屿又猛然下跌,她骇然抽出凰火打魂鞭一卷, 正与少年俯身搂抱的动作撞个正着。   鞭子结结实实抽在谢妄真身上,将一缕黑气打得蹿出头顶。正如当初他将她送上墙头又接住一般,谢妄真没有松手, 两人几乎一起滚落在地, 徐千屿一鞭将他挥开数尺。木剑飞至空中, 剑身泛红, 嗡嗡作响,似勃然大怒。   谢妄真终于想起来了:前世当着他的面滚落山崖的人, 令他初尝痛彻心扉之感的人,是徐千屿。   面上的皮肤如碎瓷般绽出裂痕,魔王抬起头,以鲜红如血的眸子注视着她:“小姐。”   徐千屿浑身又痛又累, 使她心情暴虐:“你滚。”   木剑飞至身下, 将她托起, 徐千屿立即沿杆向上爬。   谢妄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些颤抖:“看我一眼好么。”   八条火龙猛然窜出, 将四周陷于火海。那根木杆竟在光亮中扭曲融化, 断了逃生之路, 徐千屿手中鞭子卷起,一星细弱的凰火跳出来,抵抗着四面的深渊之火。   徐千屿意识的“尾巴”上那线水光忽而发亮,迅速在她皮肤上裹上一层冰凉的水膜。徐千屿没有感受到灼烧,但灵府却被激得开始发热,大约是“境”又出了问题。   但沈溯微的锁现于人前,谢妄真勃然变色。   深渊之火迅速收紧,一只苍白的手扼在徐千屿脖颈上,但没有用力。   谢妄真望着她,笑道:“当初在水家,一早吃了你,就好了。”   笑至末尾,是个极度难受的神情。   随即他瞳孔微缩,倒映出一片叶子,徐千屿亦翘起嘴唇道:“我帮你种的浮草申崇好喝吗?”   谢妄真的眼神落在草叶上。徐千屿手中的浮草申崇抖得像甩动的狗尾:“我日你奶奶的腿啊!快快快把老子收回去。”   谢妄真半晌没有说话。   面前的人,仍然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然而徐千屿的一双瞳子极亮,如同顽石珠玉,满是恨意道:“你不是很了不起么?你和陆呦不是这世界的中心么?告诉你,没有人能欺负得了我徐千屿。你敢践踏我,我就杀了你。”   扼在脖颈上的手猛然收紧,木剑亦飞扎而下,没入魔王背脊。   谢妄真在剧痛中吐出一口血,瞳孔颤抖,心想,他都没用力,小姐真狠啊。   于上空轰然落下一个人影,重重地将火龙荡开,将谢妄真拍开数尺。   申崇立刻缩进袖中,徐千屿一抬眼,便看到徐见素怀里抱着双目红肿的徐芊芊。   徐见素见她盯着芊芊,解释道:“她以为你死了。”   徐芊芊登时有些尴尬。徐千屿擦了一把嘴角血,不自在道:“修士没那么容易死的。”   徐见素身后立起少年的影子。火光中,谢妄真冷道:“徐见素,你也想对长老不敬?”   凌波剑握入掌心,蓄积着嗜血杀意,徐见素背对他啧然道:“师叔好好的,老是同我这个师妹过不去做什么?”又低声问徐千屿:“带芥子金珠没?”   “没。”徐千屿反应过来,“你想安顿芊芊,可以把她放进我的境中,我的是平境。”那里面还有一张小床,以往觉得没用,这不就派上了用场。   “你结境了?”徐见素看她的眼神惊疑中带着妒忌,“你不是才筑基吗?”口中如此说着,手却已经贴近徐千屿灵府,“真的假的,我试一下。”   话音未落,徐千屿毫无防备被推开数尺,后背撞在墙上。   徐见素神色大变,甩手骂道:“你他妈哪是平境?离火境,你想把芊芊火化了。”   徐千屿没听清他的话。因为眼前金光闪过,她的意识中一直旋转的第三枚铭文,忽而出现了清晰的形态:是一颗太阳,夹在两片断垣之间。   也不知道作何用途。   徐见素已经持剑接住谢妄真一击,徐千屿听见徐见素骨骼破碎的闷响,方知谢妄真在她面前有所收敛,他的修为早在元婴之上!   徐见素擦一擦脸上血,仍是无所谓的样子,他已将徐芊芊放进自己的“境”中,丢给徐千屿一颗雪魄灵丹。   “小师妹,这个人给我,上面那个女的给你,能打死吗?你要不行先拖一会儿,二哥一会儿出来帮你杀。”   说完自觉失言。他同徐芊芊说话说习惯了,竟然叫错称呼。   徐千屿正觉“境”中灼烧,结过丹药便吞进腹中;又听得“二哥”两个字,如羽毛轻轻拨过心上,没有说话,拔剑便走。   陆呦听到二人对话,一阵悲怆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徐千屿和沈师兄有超出师兄妹的关系,你妹妹不是喜欢沈师兄吗?你不为她做主么?你现在偏帮徐千屿,日后要后悔的。”   “不可能,少放屁了。”徐见素不耐烦道,“沈溯微那个人没有心,他谁都看不上,再说了小师妹也没二两肉。”   徐见素以己度人,认为只有胸大腿长的才能称之为“女人”。徐千屿实在矮了点,只能算小狗,沈溯微对这种类型怎么可能有兴趣?   但那话却令谢妄真发狂似的再度攻来,徐见素结剑阵如网,拦住一击,同时将徐千屿胳膊一拽,抛了上去。   徐千屿回到所来之处,便知陆呦为何没能走脱。   徐见素刚才出手狠辣,将她的一只脚踝扭断了,她的弟子服下摆血迹斑斑。陆呦坐在地上,娇嫩的脸庞上泪珠涟涟,像一只被捕杀的幼鹿,十分可怜。   她见徐千屿提着木剑过来,面色骇然,慌忙摁住手上之剑。但掉落了红宝石的剑,只是凡剑一把,毫无对抗之力。   陆呦不是不能走。只是她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痛,一周目她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被徐千屿关进戒律堂的小黑屋内,不满三日便有人为她主持公道;后来做了仙子,便更不禁皮肉之苦了。   眼下这疼痛便被似放大百倍,疼得她抽泣不止,系统面板上的警告也越来越多,谢妄真的好感度框直接变成了灰色。   生死一线间,陆呦面对徐千屿,只剩一种纯粹的惊慌和恐惧,被迫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逃命,连疼痛都暂且遗忘了。   幸而即便不能兑换功法,修为尚在,脚尖一点,便穿过了数个地窟。   徐千屿刚疾追而去,徐抱朴和沈溯微从另一边拍开石壁,浓郁的灵气将深渊之火熄灭了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