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夺霜》 作者:酒酿葡萄   文案   裴玄霜本是一名隐居山林的女医,偶然搭救了一位贵人,被迫成为贵人府上的宾客。   贵人待她极好,可贵人的孙儿们却对她别有用心,那一双双炙热乌眸下潜藏的目的昭然若揭。   裴玄霜心知不妙,连夜离开京城。   才逃出城门,一队黑甲骑兵便将她的马车围住了。   寒光凛凛的长剑挑开车帘,俊美无俦的男人冷笑的望着她的脸:“跟我回去,或死在这里,你选一个。”   --   初见裴玄霜时,谢浔只觉得那女医清冷绝俗,较之寻常的庸脂俗粉略有不同。   故而当下属欲将此女送给他时,他默许了。   结果他不仅没得到美人,反而险些搭上了一条命。   他方才知晓,自己遇上了一个硬茬子。   可对方骨头再硬又如何?   他谢浔看上的人,纵使头破血流,也要将对方禁锢于自己的五指山中。   阅读指南:霸道黑心侯爷X清冷坚强医女++强取豪夺,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玄霜,谢浔 ┃ 配角:好多好多 ┃ 其它: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爱而不得,强取豪夺   立意:不畏困难 第001章 初见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京城各处都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武安侯府内新种下的桃树早早开了花,远远望去粉盈盈的一片,甚是喜人。齐老夫人为了赏花特意命人在桃园里盖了间小木屋,木屋外引了活泉,养了仙鹤,虽居于京畿腹地,却如身处世外桃源一样。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都是春天了。”满头银丝的齐老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一边欣赏着园子里初初绽放的桃花,一边与身前的女子道:“回想起正月里发生的事,那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玄霜啊,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遇见了你,只怕我这身老骨头早就化成齑粉喽。”   一席话将屋里的下人都逗笑了。   “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吃斋念佛多年,自有佛祖庇佑,便是碰上些危险磨难,也能逢凶化吉,遇见如裴医女一般的能人相助。”跟在齐老夫人身边最久的方嬷嬷笑道。   齐老夫人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是去看依旧在替自己把脉的医女。   那医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清冷,性子也清冷,不爱笑,也不怎么说话。可齐老夫人依旧很喜欢她,觉得她好似那冬日里的冰霜花,玲珑剔透素雅洁净,是个出众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老夫人身体无碍,失眠多因心火旺盛所致,喝些汤药调养调养即可,另不得进补太过,不可焦心动怒,清淡饮食平心静气方为养生之道。”   裴玄霜收起绢帕撤了脉枕,扬起头,静静地望着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赶忙点头应下,命人奉上茶水点心,招呼裴玄霜坐在自己身旁:“我也知道总是操心生气不好,偏偏就是个操心费力的命,想改也改不了,唉……人这一辈子,难啊……”   裴玄霜淡淡一笑,专注写方子。   “不知裴医女有没有解梦魇的妙方。”一旁的方嬷嬷插话进来,“若是有,劳烦裴医女一并写下。”   裴玄霜侧眸看了方嬷嬷一眼:“老夫人经常梦魇吗?”   “老夫人最近梦魇的厉害。”方嬷嬷道,“梦里常遇见些妖魔鬼怪,还有玉蜂山下的那帮恶匪!”   裴玄霜笔下一顿,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的事来。   两个月前,她在玉蜂山下遇见了被刺客追杀的齐老夫人一行人,当时齐老夫人被困在马车中,且因受惊过度昏死了过去,情况危急。裴玄霜当时未作他想,以竹笛声召来马车,将齐老夫人抬入家中施针救治,自此与齐老夫人相识,结下不解之缘。   她感受得到齐老夫人对自己的喜爱感激之情,却也为之苦恼无比,因为比之金笼子一样的武安侯府,她更喜欢安逸闲适的玉蜂山。   偏偏齐老夫人时时惦念着她,经常以看病为由,请她到武安侯府小坐。   今日亦是如此。   收起思绪,裴玄霜提笔蘸墨,开始写治梦魇的方子:“要治梦魇并不难,但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夫人千万要看开些,将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放下,切莫再胡思乱想。”   “我省得的。”齐老夫人按了按裴玄霜的手,“你一定要常来看我,我一见到你心里就高兴。”   裴玄霜顿了顿,轻轻点了下头,将方子交给了方嬷嬷。   方嬷嬷折好方子收于袖中,正欲离去,一清俊秀美,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持扇而入,风风火火地冲到齐老夫人面前,深深一拜:“祖母,孙儿前来给您请安了。”   齐老夫人眉开眼笑:“溶儿来了,来,到祖母身边来。”   谢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裴玄霜,坐在了齐老夫人身旁。   裴玄霜放下纸笔,起身行礼:“见过二少爷。”   谢溶不错眼珠地盯着裴玄霜,伸手将她一扶:“裴医女快快起身,坐下说话吧。”见裴玄霜大大方方地坐下,他粲然一笑,打趣道,“我说祖母今日气色怎么这么好,原是裴医女来了。”   齐老夫人握住谢溶的手,慈祥地问:“溶儿,你这是打哪过来的?”   谢溶收回牢牢注视着裴玄霜的目光:“孙儿才去了提督府,因知大哥要回府了,便赶紧赶了回来。”   齐老夫人浑身一颤:“你大哥要回来了?”她瞪大眼睛,佯怒地戳了戳谢溶的脑门,“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派人来传话!”   谢溶揉着脑门飞快解释:“祖母误会孙儿了,孙儿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了,迎接大哥的事由都已安排妥当,祖母不必担心。”   齐老夫人气冲冲地瞪了谢溶一眼:“怎么能不担心?你大哥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此次突然回京,只怕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快,快派人去打听打听!”   齐老夫人一边说一边便要起身下地,教一众下人手忙脚忙,方嬷嬷一迭声出言劝慰:“裴医女才说了老夫人不宜焦心急躁,老夫人便又急躁了,依老奴看,天塌了有大少爷顶着,老夫人合该宽心才是。”   齐老夫人闻言一楞,软软地坐在了贵妃榻上。   “玄霜,你瞧,我就是这样控制不住我自己。”   裴玄霜便从袖中取出一陶制的小药瓶,从瓶中倒出了两颗红色的药丸放在了白老夫人的手中。   “老夫人现下情绪激动,先吃两粒养心丸压压吧。”她背好药箱,起身道,“既然府上有事,我就不多做打扰了,先行告辞。”   齐老夫人服下药丸,道:“本想邀请你到别的园子里逛逛,既如此,便罢了。方嬷嬷,派人送裴医女回去。”   裴玄霜微微颔首,款款而出。   她前脚刚离开桃园,谢溶后脚便追了出来。   “裴医女!”谢溶朗声叫住了她,“裴医女,请留步。”   裴玄霜缓缓停下脚步,回头道:“二少爷,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溶望着一袭白衣,冷若冰霜的裴玄霜,只觉得心脏漏跳了几拍:“你等等我,等我忙完了大哥的事,亲自送你回玉蜂山好不好?”   裴玄霜硬生生地将不好两个字咽下。   她垂下眼眸,不带一丝情绪地道:“不敢劳烦二少爷,我自己回去便好。”   “怎会是劳烦呢?你是府上的贵客,岂可怠慢。”谢溶缠着她道,“况且玉蜂山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回去我着实不放心,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裴玄霜扭头看了眼被谢溶屏退的方嬷嬷等人,没有说话。   沉默间,已是有下人来催促谢溶前往正门迎接从宫中述职归来的谢浔。   “玄霜,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便回来。”谢溶将玄霜推到一队府兵身后,交代左右看守着玄霜,匆匆离开了。   裴玄霜盯着看管犯人似的牢牢守着自己的侍卫,甚是无语。   不多时,瑰丽气派的武安侯府内已呈戒严之态,便是裴玄霜想从侧门离开也不能,遑论她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更是插翅也难逃。   正是气闷,一行人马威风赫赫地自侯府正门走了进来,为首之人身着一件玄色交领箭袖轻袍,那袍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做的,竟是在阳光下泛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金芒,甚为耀眼夺目。他身材高大英武,不怒自威,贵气天成,一对锋利长眉宛若卧剑,双眼波光潋滟,深邃有神,走在人群中熠熠生辉。   裴玄霜不走心的看了两眼,便凝神去想别的事了。   “大哥,祖母盼你盼得紧呢,一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眼下正在桃园木屋里等着大哥呢!”谢溶笑眯眯地跟在谢浔身后,欢天喜地地道。   谢浔若有所思环顾四周,一壁想着宫里的事,一壁与谢溶道:“你怎么急慌慌的,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怎么,趁我不在府里,又到处惹事生非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谢溶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下意识地朝裴玄霜所在的位置瞄了一眼,“我哪敢惹事生非呢,我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才在大哥面前失了仪……”   谢浔虽是目视前方,可谢溶就跟在他身后,他自是感受到了对方的心猿意马,便皱着眉头看了谢溶一眼,顺着他偷瞄过的地方扫了过去,不想竟是看到了一抹雪白婀娜的身影。   那白衣女子静静地站在府兵身后,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唯有发丝和衣摆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涟漪,无比的飘逸灵动。她皮肤皙白,眉目间冷冷清清,薄唇殷红,为霜雪似的一张脸平添了一丝媚色,见之难忘。   谢浔面无表情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在谢溶的陪伴下穿过仪门,进了后堂。   齐老夫人握着谢浔的手,未语泪先流。   谢浔和谢溶你一句我一句的劝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劝住了齐老夫人的眼泪,齐老夫人按了按眼角,疼惜地望着谢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宫里的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你,着实令祖母担心。祖母不求大富大贵,只盼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再不要出任何差池。”   “祖母的话孙儿都记下了,也请祖母好好调养身体。在孙儿的心里,祖母的健康远胜一切,只有祖母开心了,孙儿才会开心。”谢浔温声道。   齐老人长长舒了口气,笑着应道:“祖母知道了。”   谢浔敬了齐老夫人一盏茶,转过脸来看谢溶:“玉蜂山的事,你处理的不错,杀伐果决,总算改掉了优柔寡断的毛病。”   谢溶忙起身对谢浔一拱手:“多谢大哥夸赞。”   谢浔挥了下手示意谢溶坐下,神色微敛,沉声道:“听说,当日救下祖母的是一名远居山林的医女?”   “不错。”提及裴玄霜,谢溶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裴医女虽为一介女流,却拥有一副侠义心肠,当日,她不顾自身安危,以笛音为饵,将祖母所乘马车引到自家门前,仗义出手救治了祖母。若非得她所助,后果只怕是不堪设想。”   谢浔对着侃侃而谈的谢溶一笑:“如此听来,这名医女倒是个奇人。”   “裴医女确实不错。”齐老夫人道,“浔儿,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要不要请……”   “请裴医女给大哥看一看吧!”齐老夫人话未说完,谢溶便兴奋地道。   作者有话说:   美食文写完奖励自己一篇狗血虐恋,强取豪夺。好这口的宝宝来!不喜勿入哦! 第002章 过往   谢浔打量着激动难耐的谢溶,已然猜出了这位令他弟弟魂牵梦萦的裴医女便是他在府中见到的白衣女子,便顺着谢溶的话问:“那医女还在府上吗?”   “在的。”谢溶连声催促,“快去将裴医女请来。”   守着房门的方嬷嬷面露难色:“哎呦,真是不巧了,老奴才派人将裴医女送出府。”   “什么?”谢溶讶道。   方嬷嬷上前两步福了福身:“奴才刚刚出去替老夫人传话的时候,恰巧碰见了裴医女,裴医女拜托奴才派人将她送出府,奴才便找人将她送了出去。”   “她走了?”谢溶急得站了起来,“我明明叫人看着她的,她怎么走了!”   方嬷嬷嗫喏不语。   “你慌什么?”谢浔冷着脸瞪着谢溶,“不过是请个平安脉罢了,找府医来也是一样的,难不成府上连个会诊脉的大夫都没了?”   谢溶一听,立刻讪讪地坐回在位置上。   谢浔端起盏茶抿了抿,不愉道:“什么人都敢招惹,我问你,此人的身份来历你查过吗?”   谢溶忙道:“自是查过的。她是雍州人氏,早年间避难时与家人离散,险些成为流民,幸得一猎户收养,现暂居于京城外玉蜂山下。”   “嗯。”谢浔将茶碗撂在桌上,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她叫什么?”   谢溶俊秀的面上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双眼亮晶晶地道:“她叫玄霜,裴玄霜。”   裴玄霜。   谢浔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用过午膳后,齐老夫人召来府医,为谢浔诊脉。   屋内寂静无声,气氛莫名的有些紧张,便是三足紫铜香熏炉里散发出香气都透着几分山雨欲来的味道。   谢浔盘膝而坐,双目紧阖,薄唇轻抿,任由尘封多年的往事一浪接着一浪的在心头掀过。   他并非出生于簪缨世家。正一品武安侯的身份,是他用他的命,乃至他父母、姐姐的命换来的。他的父亲是永安三年的武探花,靠着赫赫军功由小小的骑都尉坐到了镇北军将军的位置上,他的母亲亦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而是一名出身普通的江南美人,家族无权亦无势。   他有三个姐姐,长姐样貌出众,一朝选在君王侧,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谢家也凭着宸妃的盛宠而成为朝廷新贵。可惜好景不长,六年前,他跟随父亲出征北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战死沙场,他忍着悲痛,扛起帅旗,携部下一举攻下北夷城,屠城三日以报亡父之仇。   随后,他携诏班师回朝,却得到了母亲殉情自杀,宸妃暴毙,太子造反的消息。   太子李沛桓是他的亲外甥,正因如此,原本凯旋而归的镇北军,生生被有心之人污蔑成了助太子起事的叛军,谢浔百口莫辩,便率众杀入因三王夺嫡而陷入混乱的京城,扶持七皇子李沛昭登上皇位,将挑起夺嫡之争的二皇子李沛衍、四皇子李沛芾收押天牢,挽救京城百姓于水火之中,肃正朝纲,安定乾坤。   如今二皇子李沛衍和四皇子李沛芾皆已伏法,唯有太子李沛恒下落不明。   没有人知道六年前的中元节皇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子为何而反,宸妃缘何暴毙,人们只知道自此以后,禁卫军与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皆落于谢浔手中,京城乱不乱,武安侯谢浔说了算。   有人歌颂他,自然也有人咒骂他,骂他钻营歹毒,狼子野心,暗中定筹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诡计。   好在,在他的铁血手腕下,这些声音早已听不到了。   虽然听不到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毕竟,是个人便会好奇,当年的他为何不将自己的外甥推上皇位,而是选择了始终默默无闻的七皇子。   其中种种内情,众说纷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当他从血淋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府医已经替他诊好了脉。   “怎么样?”齐老夫人迫不及待地问,“侯爷的身体如何了?”   府医恭恭敬敬地道:“从脉象上来看,侯爷身体康健,一切安好。敢问侯爷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之症,在下可依症为侯爷下药。”   谢浔理了理衣袖,道:“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就是阴天下雨之时头有些疼,忍忍便过去了。”   “头疼?”齐老夫人眉心一皱,“可是旧疾又犯了?”   谢浔淡淡一笑未语。   齐老夫人一点也笑不出来,谢浔患有头疾,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只是寻医问药了这么多年,始终不见好,当真是愁死个人。   “总得想个办法将头疾医好才是,总这么拖着也太熬人了。”   闻言,一旁的谢溶眼睛一亮,脆声提醒道:“祖母,不如让裴医女给大哥看看吧!”   齐老夫人愣了愣,若有所思起来,谢浔掀眸将谢溶一看:“裴医女?”   “对,裴医女。”谢溶煞有介事地道,“裴医女针灸技法高超,许是能替大哥治好头疾也说不定呢!”   “这倒也是个办法。”齐老夫人道,“浔儿,不如就请裴医女过来看一看吧。”   又是这个裴医女。谢浔沉默了一瞬:“既然祖母和二弟都极力推荐这位裴医女,便请她入府吧,我倒也看看她的医术是否如祖母和二弟说的那般高明。”   “一定不会让大哥失望的!”谢溶笑眯眯地道,“大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谢浔上下扫了谢溶一眼,低头吃茶去了。   齐老夫人望着年纪轻轻却沉稳持重,眉宇间郁气难舒的长孙,缓缓道:“浔儿,你也二十有一了,是时候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谢浔微微一顿,吹去茶沫,幽幽抿了一口茶。   齐老夫人觑着谢浔的神色,苦口婆心地劝:“即便你不急着娶妻,房里总该有个伺候的人吧,你瞧瞧你弟弟,早就将他的贴身丫头收了房了。”   “咳咳!”谢溶俊脸一红,抗议,“祖母,这有什么好拿出来炫耀的……”   齐老夫人没有理会谢溶,继续劝说道:“你若信得过祖母,祖母便选两个人放在你房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看如何?”   谢浔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将绢子放在一边,道:“好。”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仿佛应下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祖母看着安排便是,孙儿没有意见。”   --   回到玉蜂山后,裴玄霜立刻找到了孙猎户,将挣来的银钱交给了他。   孙猎户正和妻子蹲在河边剥洗野兔,见裴玄霜又送了银钱来,满是不好意思地道:“裴姑娘,这些钱你留着自己用吧,你给我们的银子够多啦,这怎么好意思呢。”   “您拿着吧。”裴玄霜不由分说将两粒碎银子塞进孙猎户手里,“左右我也花不着银子,你们攒着给云卓娶媳妇,给婉心备嫁妆。”   杨婶子擦了擦手,站起来红着脸道:“裴姑娘,你对我们一家真是太好了。”   裴玄霜笑着摇了摇头。   自打三年前她被孙猎户所救,捡回了一条命,她便将孙猎户一家当做了自己的亲人,能力所能及地帮助到孙猎户一家,她是无比开心的。   她没有十岁前的记忆,十岁后的记忆又不甚美好,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便是在玉蜂山生活的这三年,故而格外珍惜。   “玄霜姐姐,你回来啦!”正与孙猎户夫妇说着话,孙云卓扛着锄头跑了过来。   裴玄霜冲着孙云卓一笑:“我刚刚回来,云卓,你姐姐呢?”   “我姐姐在厨房里呢。”孙云卓抹了把汗,抡起锄头道,“玄霜姐姐,你且回屋歇歇,饭好了我叫你。”   裴玄霜应了一声,进了厨房找孙婉心。   孙婉心正在切菜,见裴玄霜过来了,忙招呼着她坐在板凳上,倒了碗水给她:“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侯府要留你到晚上去呢。”   裴玄霜抿了口水道:“怎会。”   孙婉心细细打量了裴玄霜两眼,见她无精打采的,便问:“你每次从侯府回来脸色都不好,怎么,侯府的人难为你了吗?”   裴玄霜双手捧着碗,怏怏道:“他们不曾难为我,只是……”她顿了顿,到底没将只是后面的话说出口。   孙婉心盯着裴玄霜的脸看了许久,猛地凑了上来:“玄霜,武安侯府的二公子是不是看上你了?”   裴玄霜一怔,手里的陶碗险些掉在地上。   “你怎么会这么想?”   孙婉心道:“我也是猜的,我就是感觉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再说了,他可是侯府公子,就算是请你上门医病,也不必纡尊降贵亲自来接你吧。他的那点小心思别说我了,就是我爹我娘也看出来了。”   裴玄霜的脸色瞬间更难看了。   孙婉心攥紧围裙,小声地问:“玄霜,你准备怎么办呢?”   是啊,她该怎么办呢?她不傻,谢溶的殷勤她不是没有察觉到,正因为察觉到了才苦恼烦闷。   她沉默了片刻,淡道:“不怎么办,反正过些日子我便要去雍州了,京城的事,时间长了便都过去了。”   孙婉心一愣:“你当真要去雍州吗?”   裴玄霜坚定地点了点头:“当真。”   孙婉心咬了咬下唇,心一横道:“那好,我便陪着你一起去雍州。”她紧紧握住裴玄霜的手,“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家人。”   裴玄霜抿唇一笑:“好。”   --   次日,裴玄霜起了个大早,准备和孙婉心上山采药。   结果一出门,裴玄霜便愣住了。   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外,已是站满了武安侯府的人。   孙猎户夫妇低着头立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孙婉心和孙云卓则不断地给裴玄霜使眼色,示意她多加小心。   裴玄霜倒吸一口气,朝着端然站在马车前的谢溶走了过去。   “二少爷,您找我?”裴玄霜面无表情地道。   谢溶目光灼灼地望着裴玄霜:“是,我来接你入府,玄霜,上马车吧。”   “是老夫人又病了吗?”裴玄霜问。   谢溶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耐心回答:“不,不是我祖母。”   “不是老夫人?”裴玄霜道,“那是谁?”   谢溶一愣,旋即粲然一笑:“是我兄长,武安侯,谢浔。”   作者有话说:   谢溶小朋友,你会后悔滴。 第003章 施针   武安侯府春光阁内,檀香弥漫,阳光氤氲。   裴玄霜与谢浔分坐在蝠翼短榻的两侧,一人凝神诊脉,一人阖目小憩。下人们站在一旁屏息凝视,便是齐老夫人和谢溶也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了他们。   三根水葱似的手指牢牢扣在谢浔的脉上,力道时轻时重,触感柔润细腻,若有似无的幽香自那虚掩着的袖幔中飘出,盈盈绕绕地拢在他的唇鼻之间,教他难以心静。   谢浔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   与初见时那惊鸿一瞥一样,女子冷冷清清,疏离沉静,长而浓密的睫毛半掩着一双浅褐色的水眸,眸底空灵悠远,仿佛潜藏着无数秘密,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对面,齐老夫人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放在脉枕上的手腕,忧心忡忡,焦虑不安。谢溶则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女子,眼中的倾慕之情呼之欲出,叫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谢浔一寸寸收回目光,只盯着那只软弱无骨,纤细白润的素手。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只手忽然松开了他的脉搏,紧接着,一道轻柔的声音传出:“侯爷身体康健无虞,无需治疗。”   齐老夫人闻言长长的舒了口气,慢道:“薛府医也是这么说的,但老身还是不放心。裴医女,侯爷多年来身受头疾的困扰,你可有妙法医治?”   “头疾?”裴玄霜便去看谢浔,“侯爷患有头疾吗?”   谢浔正在整理衣袖,那裸露的手腕上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缠绵缭绕的,久久不散。他掀眸去看裴玄霜,淡道:“本侯确实患有头疾,头疾发作时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你可有办法医治?”   裴玄霜沉吟片刻,道:“侯爷的身体确无大碍,既是头痛多年,不知是否因外伤所致。”   谢浔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是,本侯早年间确实受过外伤,伤在后脑,为此足足昏迷了三日有余。”   “什么?”齐老夫人惊道,“你后脑受过伤?浔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此事!”   谢浔从容镇定地解释:“祖母莫急,战场上刀剑无情,受伤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今孙儿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您面前吗,小伤而已,不必挂怀。”   说罢,他再次望住裴玄霜:“裴医女的意思是,本侯的头疾,是因那外伤所致?”   裴玄霜默了默,心中转过百种思量。引发头痛的原因有很多,她并不能确定谢浔的病一定因旧伤而起,但这确实是一种可能性。   思忖良久,裴玄霜道:“我能看看侯爷头上的伤吗?”   谢浔点头:“这是自然。”裴玄霜便站了起来,走到谢浔身侧,示意其低头。   那股幽幽的清冷香气再一次将谢浔包围了住,谢浔扫了裴玄霜一眼,配合的将头低下,垂着眼,且盯着那双踩在丝绒毯上的素白绣鞋。   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拨开他的束发,在里面寻找摸索,圆润的指腹滑过发丝时发出咝咝的低响,好似有蛇在耳边吐信,撩起一阵阵蚀骨的麻痒。   谢浔舒服的眯了眯眼。   再看身前的女子,她神情专注,若有所思,便是系在发髻上的银色发带落在了他肩上也不知。谢浔盯着那发带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发带捏在了手中,不想竟是换来裴玄霜的一声轻斥:“别动。”   谢浔身子一僵,裴玄霜亦是一愣。   她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带被谢浔攥着,赶忙整理了一下头发,解释道:“请侯爷不要乱动,我正在为侯爷验伤。”   谢浔捻了捻手指,勾唇一笑:“不知裴医女验的如何了?”   裴玄霜颔首道:“若民女诊验的不错,侯爷的后脑上,因外伤救治不利而留有一小块淤血。”   “淤血?”齐老夫人再难坐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疾步走到谢浔身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裴医女,你能治好侯爷吗?”   裴玄霜暗暗咬了咬牙,依她的私心来说,她实在不想再和武安侯府有所瓜葛,但病人就在她面前,她也为其诊治了,难道她要违背医德,对她的病人弃之不顾吗?   谢浔将裴玄霜面上的表情变化尽收于眼底,看了个透透彻彻。   不是无计可施的无奈,而是心有顾忌的不情愿。   谢浔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刺了下。   “怎么了?”他冷声冷气地道,“莫非我这头疾已是无药可医了?”   裴玄霜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对满目希冀望着自己的齐老夫人道,“有法子治的。”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齐老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谢浔的身旁坐了下来,“我就剩这么两个宝贝孙子了,任何一个出了意外,都是要了老婆子我的命哦。”   谢溶赶忙走过来与谢浔一块哄齐老夫人,裴玄霜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心中细想着替谢浔医治的办法。   谢浔斜目瞧着裴玄霜,只觉得对方冷冰冰的面容上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   老夫人伤感了一回后缓过了精神,她轻轻按住谢浔的手背,心疼道:“浔儿,你告诉祖母,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哪个天杀的伤了你,哪个!”   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齐老夫人若是不问,谢浔一点都不想忆起,可既是祖母问了起来,岂有不答的道理,便如实道:“孙儿不是被人伤的,是攻城之时躲避不及,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脑袋,这才受了伤。”   “是被一块大石头砸的?”齐老夫人听罢猛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眼一闭,竟是厥了过去。   谢溶失声大叫:“祖母!”   “祖母,你怎么了!”谢浔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原本想要去扶齐老夫人,可不知为何,在他看到下人们一拥而上围在齐老夫人身边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片血光,紧接着浑身一僵,脑袋如炸裂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他在下人们的尖叫声中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他看到那名白衣医女静静地站在一旁,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平静无波地看着自己,面上毫无反应……   --   浓稠的鲜血在谢浔的脑海中幻化成了一张张可怖的面孔。   他看到无数敌人挥舞着长刀朝自己冲了过来,看到将士断手断脚肠穿肚烂,看到他的父亲被万箭穿心,倒在血泊之中。   他还看到他的长姐怀抱一个婴孩,自高高的城楼纵身一跃,摔成肉泥,灰飞烟灭……   “不!”他猛地打了个觳觫,身子剧烈一抖,自噩梦中苏醒。   入目是一道淡金色的鲛纱帐,砗磲制成的珠帘悬在福门外,虚虚实实地遮盖着一道袅娜纤细的身影,那人似被他的声音惊动,转头看向他道:“你醒了?”   谢浔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软剑,却听叮铃铃一阵脆响,那人竟是撩开珠帘走进内室,快步移向了他。   他喘着粗气,目光森冷的盯着那道身影,总算在看清来人的面庞后灵台恢复清明。   是她。   “是你啊。”谢浔回想起了发生在春光阁的事,揉着眉心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大约半个时辰了。”裴玄霜边说边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谢浔的脉,谢浔一愣,忍不住多看了裴玄霜几眼,却又在那微凉的触感中迅速放松下来,缓和情绪。   “侯爷身无大碍,突犯头疾应是心绪波动所致,我已开了些安神定心的药,侯爷先喝上一阵子试试。”   谢浔随口应了一声,便要去按太阳穴。   他的左右太阳穴上和额顶都扎着银针,裴玄霜见状赶忙拦住他道:“别动。”   又是别动。   谢浔动作一顿,忍不住回想起他昏倒前的画面。   那真是好冷漠的一张俏脸。   他盯着裴玄霜,面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冷笑,裴玄霜只当自己唐突了贵人,便小声改口:“侯爷,请你不要动。我还没起针呢。”   谢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上扎满了银针。   “怪不得头脑如此清晰,原是裴医女为本侯施了针。”   谢浔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道。   裴玄霜没有接话,安静地在榻前的檀木交椅上坐着,似乎在掐算时间。   二人两相沉默,俱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尴尬却又气氛微妙地单独相处了近半刻钟的时间,待面前的香烛尽数燃尽,裴玄霜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对着将睡未睡的谢浔道:“侯爷,我要为你起针了。”   谢浔眨了下眼:“好。”   裴玄霜没有片刻犹豫,干脆利落地挽了衣袖,开始为谢浔起针。   两片柔软的衣袖在谢浔的眼前荡来荡去,衣袖后的纤腰盈盈一握,薄背宛若玉璧。顺着玉背向上看,便见一段白皙秀颀的香颈,颈下山峦起伏,春光无限。   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身段,这样的性情,谢浔忽然间就明白了他那万花丛中过的弟弟为何把持不住自己。   谢浔嗅着阵阵拂来的幽香,再一次回想起他昏过去之前,裴玄霜冷漠的目光,他莫名有些不爽,便掀了眼皮,幽幽望住了裴玄霜。   正在为谢浔起针的裴玄霜一怔。   “怎么?我弄疼你了?”   她不解地问。   谢浔轻笑一声,正待回答,裴玄霜忽然朝他靠了过来,以极快的速度拉近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谢浔眉心一动,几乎起了将身前女子拽上床榻的心思,然而下一秒裴玄霜便站直了身体,手中捏着最后一根银针。   “好了。”一心一意为谢浔施针治病的裴玄霜道,“侯爷,你可以安心休息了。” 第004章 难缠   谢浔抬手抚过裴玄霜拔下最后一根针的地方,表情微有一滞。   裴玄霜看也没看谢浔一眼,仔细将银针收好,背起药箱,便是要离开。   “侯爷,若无其他吩咐,民女先退下了。”   她嘴上做着请示,身子却已经往后退了,谢浔毫不犹豫地叫住对方:“站住。”   裴玄霜停下脚步:“侯爷,还有事吗?”   谢浔盯着那抹迫不及待想要离去的身影,缓缓起身道:“本侯的病,你治好了?”   “尚未。”裴玄霜道,“民女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侯爷的头疾,不过是尽力一试罢了,接下来的五天,我会日日到侯府为侯爷施针。”   “哦。”谢浔按了按眉心,话音一转道,“既是要连日为本侯施针,便别走了,住在侯府岂不方便。”   “不可。”裴玄霜想也不想的拒绝道。   “不可?”谢浔挑眉将裴玄霜一瞪,“为何不可?”   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令裴玄霜心头一紧,她转动着眼珠缓缓低下头:“民女家中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料,实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望侯爷见谅。”   “哦?是这样。”谢浔冷笑,“这事简单,本侯命人将你的家人一并接入府中照料便是。你意下如何?”   裴玄霜暗中倒抽一口冷气。   这武安侯府的人怎的一个比一个难缠。   她忍下心头的烦躁,垂着眼眸道:“不敢劳烦侯府上下,民女不怕奔波,日日前来为侯爷诊治便是。”   说罢欠了欠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接下来的五天,裴玄霜日日到武安侯府为谢浔针灸。   她都是清早过来的,时间掐算的刚刚好,一点都不耽误谢浔上朝。做完针灸的谢浔神清气爽,朝堂争辩时总能噎得政敌无话可说,唯一令他不爽的是,那小医女竟丝毫不领他的情,无论他如何劝说,始终不肯住在武安侯府,仿佛武安侯府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   她也从来不和他主动说话,都是他问什么她答什么,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便冷冷的敷衍过去,谢浔觉得很有意思,他活了这么久,还没遇上过如此不待见自己的人。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便来到了第五日,裴玄霜给谢浔针灸的最后一日。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蒙蒙细雨,是以当裴玄霜出现在谢浔面前时,手中不仅有一个褐色药箱,还多了一把油纸伞。   屋外雨水簌簌,在天地之间织起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水帘,屋内香烟袅袅,自暖阁里传出的水雾令卧房里都沾染上了几分潮气。   刚刚沐浴好的谢浔墨发半散地坐在床榻上,身上随便披了件锦袍,衣襟松散,甚是不羁的模样。他的眼睛还湿润着,隐约含了一抹朦胧的水光,锋利的眉眼变得柔和深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华贵之气。   侍奉在旁的婢女个个红了脸,唯有裴玄霜面无表情的候在一旁,仿佛看不见这位姿容双绝的谢侯爷。   谢浔打量了发髻微乱,裙摆洇湿的裴玄霜几眼,但见她泰然自若,从容沉静,明明已经等待了许久了,却仍平心静气地站在珠帘后面,只望着窗外的细雨出神。   谢浔眯了眯眼,目光自她裙摆上的水渍上划过,合衣躺在了床上。   “进来吧。”   裴玄霜便走进了卧房,照例为谢浔治疾。   屋外的雨越发大了起来,哗哗的雨声近在耳边,显得屋内格外安静,裴玄霜仍旧不言一语,谢浔始终双目紧闭,两人互不打扰,倒也相安无事。   终于,雨停了,裴玄霜面前的香烛也燃尽了。   她轻轻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默默整理药箱,连个眼神都没落到谢浔身上。   谢浔缓缓坐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打量着裴玄霜道:“今日是裴医女为本侯治疾的最后一天吧?”   裴玄霜将针包放在药箱内,点了点头道:“是。”   谢浔将最后一颗盘扣扣好,冷不丁道了句:“今日还下了雨。”   这话委实有些跳脱,裴玄霜甚是不解,便抬起头,用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去看谢浔。   谢浔眼眸沉了沉,垂下手,居高临下地睨着裴玄霜:“若是裴医女一早听本侯的话,今日便不用淋雨了。”   裴玄霜微微皱了下眉,这才听出了谢浔话中的揶揄,她默不吭声地提着药箱站起来,道:“无妨,我打了伞。”   谢浔似笑非笑的在裴玄霜面上扫了两圈,起身走到窗前,漫不经心地道:“雨虽然停了,但路上积了水,行动多有不便,不妨在侯府歇歇再走吧。”   裴玄霜便朝窗子外看了一眼,尚未来得及回话,谢浔便唤进了贴身侍卫蓝枫,蓝枫似早有预备,一进门便招呼着下人将大大小小的锦盒摆在了裴玄霜面前,继而朝谢浔行了一礼,飞快退下。   裴玄霜盯着小山似的摞在自己面前的锦盒一脸不解。   “这都是给你的。”谢浔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裴玄霜面色一变。   她盯着那些赏赐,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侯爷言重了。”少倾,裴玄霜面无表情地说,“老夫人已经付了民女足够的诊费,这些……民女不能收。”   谢浔的目光似被风拂过的烛火般闪了闪,继而泠泠一笑:“老夫人给你的是老夫人的,这是本侯的心意,怎么,裴医女瞧不上这些东西?那本侯叫人换一批便是。”   谢浔说着便要唤人。   “侯爷!”裴玄霜赶忙叫住谢浔,无奈应承了下来,“侯爷不必换了,民女将这些赏赐收下便是。”   谢浔回过身来冲裴玄霜一笑。   “愿意收着了?”他轻哂,“如此便好。”   --   裴玄霜心情复杂的离开了紫霄阁。   才踏出了紫霄阁的院门,便被一直等候在紫霄阁外的谢溶拽住了胳膊,拉到了一个小花园中。   “玄霜。”谢溶急切问她,“几日不见,你可想我?”   裴玄霜本就又惊又怒,听闻此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少爷,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试图逃离谢溶的视线,谁知谢溶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玄霜,我想你,我好想你!这几日你日日拘在大哥那里,为大哥诊治完便偷偷溜走了,我追都追不上。玄霜,你故意躲着我是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了是吗?为何你一直对我不理不睬?”   裴玄霜心惊肉跳,恨不能立刻消失在此处,她挣开谢溶的手,努力保持着镇定:“二少爷,民女听不懂你的话,请二少爷立刻放民女离开!”   “我不能放你离开!”谢溶上前一步,用力按住了裴玄霜的肩膀,“玄霜,你我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我对你的情谊,我今日便把话说开了,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我可以永远对你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跟了我好不好?”   裴玄霜霎时间面无血色。   她万万没想到,谢溶竟然如此直白的索要她。   “二少爷,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请你不要为难我。”裴玄霜浑身抗拒地道。   “为难?”谢溶扣紧了裴玄霜的双肩,“玄霜,你将我对你的情谊当做为难?”   “二少爷,我……”   “裴医女。”   二人正纠缠着,谢浔的贴身侍卫蓝枫忽然间走了过来,立在了他们面前。   裴玄霜慌忙后退了两步,谢溶也及时松了手:“蓝枫,你有什么事吗?”谢溶黑着脸道。   蓝枫冲着谢溶一拱手:“回二少爷的话,奴才是奉主子之命,前来寻裴医女的。”   “寻我?”裴玄霜惊魂未定的问,“侯爷找我什么事?”   蓝枫道:“侯爷吩咐奴才将赠与裴医女的礼物放置在了马车上,另安排了妥当的人手,护送裴医女回玉蜂山。”   裴玄霜点点头,她一心想赶快离开武安侯府,心中哪有那么多的计较,便道:“好,我这就离开。”   她抬脚欲走,谁知蓝枫却拦住她道:“且慢,裴医女,在下还有一件事相告。”   “什么事?”裴玄霜皱着眉头道。   蓝枫面无表情地说:“我家主子说了,请裴医女明日依旧来侯府为他治疾。”   “什么?”裴玄霜眉头皱的更紧,“我已做完了我的分内之事,为何侯爷还让我来侯府治疾。”   蓝枫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道:“裴医女有所不知,我家主子近日来疲累的很,精神不济,心绪难安,唯有做过针灸之后情况才能稍好一些。是以,劳烦裴医女多辛苦几日,为主子纾解病痛。”   裴玄霜久久难语。   “我……我不方便。”她僵着脸道,“我家里还有事。”   “裴医女有事尽管吩咐便是。”蓝枫从容道,“无论何事,在下都能替裴医女办到。”   裴玄霜暗暗收紧十指。   这武安侯府竟是如那盘丝洞一样,进来容易,想出去可就难了。   “好吧。”她无奈应下,“我知道了。”   蓝枫任务完成,冲裴玄霜一摆手:“裴医女,请。”   裴玄霜在谢溶恋恋不舍的目光下决绝离去。   送走裴玄霜后,蓝枫回到了紫霄阁。   紫霄阁内,一袭银白长袍的谢浔正站在池塘边喂鱼,他悠哉自在,眉目含笑,看上去既不精神不济,也不心绪难安,状态好极了。   “主子,奴才已经将裴医女送走了。”蓝枫一躬身道。   “嗯。”谢浔捏了几粒鱼食撒入水中,“她怎么说?”   “裴医女先用家中有事做托词,后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勉为其难?”谢浔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看来,本侯是强人所难了。”   蓝枫默然不语。   谢浔手腕一转,将鱼食尽数撒入水中。   “明日你亲自去接她,顺便查清楚,她家里到底有什么事。”谢浔盯着争相浮出水面的锦鲤,阴鸷道,“她家中最好是真的有事,否则……”   否则,他要她好看。   005 拉扯   翌日,裴玄霜给谢浔施针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谢浔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清净,殊不知这段闲暇的时光对于裴玄霜来讲是多么的难熬。   终于,香烛燃尽了,裴玄霜忙给谢浔起针,她心不在焉,手上便失了准头,生平头一次令病患痛楚的皱了眉。   “抱歉。”察觉到谢浔的不适,裴玄霜倍感羞愧,“我弄疼侯爷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谢浔缓缓睁开双眼,将裴玄霜的不安与内疚尽收于眼底。他随着裴玄霜收针的动作坐起身,道:“没事的,你不必紧张。”   裴玄霜欠了欠身,将银针擦拭干净,收于针袋。   谢浔盯着柳眉微皱,心思不宁的裴玄霜,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裴医女今日怎的心神不宁的,是家里面出了什么事吗?”   蓝枫已然将孙猎户一家调查了个清清楚楚,那家人确实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只是,那麻烦是昨天遇上的,裴玄霜回去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发生,她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还是在撒谎。   很好,他倒要看看,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医女还会说些什么拙劣的谎言来骗他。   “你若遇见了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本侯,本侯都会帮你的。”谢浔端了盏茶喝了,云淡风轻地道。   “多谢侯爷挂怀,民女没事。”   裴玄霜合上药箱,不声不响地坐在窗边,开始写药方,也不知将谢浔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谢浔狭长的眸子穿过茶盖的上方瞥了裴玄霜一眼,只觉得那冰雕似的小医女是那么可恶又撩人,他撂下茶盏,擦了擦嘴道:“本侯不是送了你一个金丝楠木的药箱么?为何不用?”   裴玄霜一顿,垂眸看了眼身侧老旧的褐木药箱,回道:“我用这个药箱用习惯了,所以没换。”   谢浔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   “本侯送你的东西,你看过没有?”   裴玄霜正在认真地思索方子,听得谢浔的问话,敷衍道:“看过了。”   谢浔眼中闪过一丝冷笑:“此话当真?”   话中若有似无的冷意令裴玄霜神思一凛,到底转过了头来,定神看了谢浔一眼。   那雍容华贵的谢侯爷端坐在红酸枝莲花圆凳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乌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似乎能一眼望穿她的心。   裴玄霜握着毛笔的手指蜷缩了下,别过脸,恭谨地道:“侯爷的赏赐异常贵重,民女都仔细收好了。”   说罢,匆匆写下最后一行字,起身将药方交给了谢浔:“这是民女为侯爷新配的药方,养神安心再好不过,侯爷按时服用半月,定有好转。”   谢浔扫了眼裴玄霜递过来的方子:“裴医女不打算继续为本侯施针了是吗?”   裴玄霜一愣,淡声道:“侯爷身体大安,头疾也稳定了下来,服药调养一段时间便好。明日……民女便不来为侯爷施针了。”   谢浔倏然之间冷了脸。   “为本侯治疾,就这么令裴医女为难吗?”   分明是缓慢而略带慵懒的调子,却听得裴玄霜心头一紧,她连忙解释:“民女绝无此意,侯爷当真是误会了。”她颔首施礼,“民女医术欠佳,若有不足之处,还望侯爷海涵。”   谢浔冷笑,忽地伸出手,拽住了裴玄霜的手腕。   裴玄霜吓了一跳,用力去挣谢浔的手,奈何谢浔的力气大的可怕,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侯爷,你想干什么?”   谢浔紧紧扣着那段皓腕,幽幽道:“不干什么,本侯就是想问一句,裴医女几次推诿不愿替本侯医治,究竟是医术不佳,还是不喜本侯啊?”   裴玄霜骇得脸色煞白。   她怒瞪着谢浔,正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谢浔忽然松开了她,没事人似的道了句:“好吧,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本侯爷身边伺候,本侯便放了你。你陪着本侯到老夫人处用早膳,用过早膳后,本侯自会派人送你回玉蜂山。”   裴玄霜握着被谢浔狠狠攥过的地方,状若惊弓之鸟,待听得谢浔邀她去齐老夫人处用早膳,更是慌乱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谢浔盯着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二字的裴玄霜,一哂:“怎么?不愿意?”   “侯爷与老夫人共享天伦,民女一个外人前去,恐有不妥。”冷静下来后的裴玄霜道。   谢浔低低一笑:“裴医女可不是外人。”他踱步走到裴玄霜面前,轻轻按住了裴玄霜轻颤不止的肩膀,“你是本侯和老夫人的恩人,与旁人大为不同,旁人若想与本侯共进早膳,本侯未必赏他这个脸面。”   裴玄霜咬牙不语。   谢浔勾了勾唇,松开裴玄霜,大步流星走出了屋门。   纵有万般不情愿,裴玄霜还是跟着谢浔去了春光阁。   铺着织锦流苏花枝帔的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有间笋烧鹅、鸡丝签、七宝素粥、酿鱼、黄金鸡、雪霞糕、花生酪、桃胶皂米银耳羹,样样精致味美,光是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然而裴玄霜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发生在紫霄阁内的一幕乌云似的压在她心头,叫她坐立难安,提心吊胆,偏偏谢浔谢溶兄弟俩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光是承受那二人或隐晦或直白的目光,就几乎用尽了她的理智和力气。   齐老夫人对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浑然不觉,只目光慈爱地看着谢浔道:“浔儿,祖母瞧着你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不少。可见裴医女医术高明,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咱们呀,请对了人。”   谢浔正在吃菜,闻言放下牙箸,扫了裴玄霜一眼道:“老夫人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   齐老夫人笑了笑,头一转,皱眉盯着谢溶:“只是溶儿这孩子最近怎么恹恹的,似乎还瘦了些。溶儿,你怎么了?”   谢溶一双眼睛始终落在裴玄霜身上,闻言,赶忙转过身来面对齐老夫人:“祖母,孙儿没事,祖母无需挂怀。”   齐老夫人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也大了,该为你兄长,为这个家分忧了,把你的花花肠子收一收,将心思都用到正事上去,听到没有。”   谢溶点点头:“是,祖母,孙儿省得的。”   “唉,说你们一百遍还是不放心呐。”齐老夫人拖着长音叹了口气,冷不丁瞧见裴玄霜正在走神,便赶紧招呼她,“玄霜,你不必拘束,这道桃胶皂米银耳羹不错,你再用些。”   侍奉在旁的下人走上前来,便要为裴玄霜盛汤羹,裴玄霜忙道:“不用了,老夫人,我吃好了。”   “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啊,这就吃好了?”齐老夫人讶道。   “我一向吃的少。”裴玄霜干巴巴地解释。   齐老夫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挥手示意下人退下,她笑盈盈地看着裴玄霜:“玄霜,你救了我,又治好了侯爷,我要好好感谢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张口,老婆子什么都赏给你。”   裴玄霜一顿。   “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谢浔在一旁幽幽道,“裴医女,你可要把握住机会。”   裴玄霜看了谢浔一眼,暗暗攥紧了袖子。   谢溶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心似火烧,他壮了壮胆子,对着齐老夫人道:“祖母,孙儿有件事情想……”   “二弟。”谢浔冷不丁出言打断了谢溶的话,“没到你说话的时候,老实坐着。”   谢溶扬眸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不甘心地闭住了嘴巴。   “玄霜,你想考虑的怎么样了?”齐老夫人道。   裴玄霜心头瞬间转过千万种思量,她斟酌良久,道:“不知民女可否向老夫人讨要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齐老夫人面露不解。   “是。”裴玄霜目光渐渐坚定,“民女暂时也想不出什么,便请老夫人赐民女一个承诺,待民女日后有所求时,便带着这个承诺来找老夫人。”   齐老夫人愣了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齐老夫人想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你日后所求之事必须是为了你自己,若为他人,我是不应的。”   “好。”裴玄霜起身福了福,“民女先行谢过老夫人。”   裴玄霜陪着齐老夫人坐了一会儿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她甫一离开,谢溶便急慌慌地追了出去,齐老夫人望着两张空出来的椅子若有所思,继而无奈叹了口气:“溶儿这孩子,终究是太过浮躁,远不如你沉稳持重,怕是难成大器。”   谢浔淡淡一笑,似欲起身。   齐老夫人立刻朝方嬷嬷递了个眼色。   方嬷嬷会意,撩起珠帘,朝着候在外间的侍女招了招手。   不多时,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女走了进来,开始伺候谢浔洗漱。   那两名婢女一看就是被人调|教好了的,很是懂得该如何伺候贵人,谢浔安之若素地受着,直到那两名婢女退下了,也没看她二人一眼。   齐老夫人便有些心虚,她试探地问:“浔儿,你瞧着刚刚那两个丫头怎么样?”   谢浔抿了口茶道:“会伺候人的丫头们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齐老夫人完全拿不准谢浔的主意,面上现出两分迷茫:“那你的意思是?”   谢浔不置可否,只冷冰冰地盯着裴玄霜坐过的位置……   006 惹怒   好不容易摆脱了谢溶的纠缠,裴玄霜急忙赶到城隍庙,与孙婉心孙云卓姐弟俩见面。   “玄霜,你终于来了!”孙婉心疾步走向裴玄霜,握住她冰凉的手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了吗?”   裴玄霜摇了摇头:“没事,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可是你的面色很不好。”孙婉心心直口快地道,“侯府里有人刁难你了是不是?”   裴玄霜目光一沉,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两张英俊,却十分恼人的脸。她逼着自己将那两张脸忘掉,淡淡地道:“我真的没事。婉心,孙大叔怎么样了?”   孙婉心一怔,下一刻便红了眼眶。   “我和云卓去牢里看过爹爹了,爹爹他……他说那个梁二少要他以命抵命!”   “什么?”裴玄霜下意识地攥紧了孙婉心的手,脑中白了一瞬。   天有不测风云,昨夜,孙家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孙猎户因从其他猎户口中得知玉蜂山上惊现赤狐,昼伏夜出,极易猎捕。赤狐皮毛价格不菲,孙猎户便动了心思,想去碰碰运气,结果赤狐没猎着,倒是射死了一头白狼。   偏偏那白狼不是山中的野畜,而是京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梁世安所豢养的宠物。那梁世安仗着自己是京城十几家商行总把头梁万里的儿子,平日里没少惹事生非,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这一回更是将白狼当做宠物来养,不仅养,还带到玉蜂山去放风,由此引出了一系列祸端。   “爹爹说了,当时,那头白狼已经咬死了两只猎狗,见了血,兽性大发,便是要扑咬人,若不是我爹爹及时射死了它,只怕昨晚到后山去捕猎的猎户都要被这头白狼咬死!”孙婉心说着说着便哭泣起来,梨花带雨的,我见犹怜。   “那梁世安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有些当官的亲戚才敢为所欲为!可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他敢要爹爹的命,我就敢去皇帝跟前告御状!”孙云卓气愤地道。   “你快闭嘴吧!”孙婉心恨铁不成钢地锤了孙云卓一拳,“还告御状呢?你当圣上是谁都能见的呢?真闹起来,你还没走到皇宫外呢,就被梁家的人打死了!”   “姐,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孙云卓脸一垮道。   孙婉心便去看裴玄霜。   裴玄霜自然知道孙婉心的意思,孙家无钱无势,唯一能指望上的人就是她,毕竟,她和永安侯府攀得上些许关系。   裴玄霜也知道,只要她开口,齐老夫人定然会答应她的请求,轻而易举地帮孙家了结了这件事,可她实在不想再和武安侯府有任何瓜葛了,她便是要求人,也要求别人。   “婉心,云卓,你们两个别着急。我已经约了薄公子出来,待会儿见到他之后,你们将昨夜的情况如实向他禀明。”裴玄霜道。   “薄公子?哪个薄公子?”孙云卓颇有些意外地问。   裴玄霜敛了敛神:“薄公子是国子监的监生,他的父亲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许能帮咱们的忙。”   “就是那个得了肺痨,被你用偏方治好的薄监生?”孙婉心激动道,“我记得他!我记得他!他一定能帮上咱们的忙!只要他能救出爹爹,便是要我当牛做马也愿意。”   裴玄霜点点头,带着二人离开了城隍庙。   这厢裴玄霜为着孙猎户的事焦头烂额,另一边,谢浔正在和丹阳郡主品茗赏乐。   这家清心茶坊开在京城内最为繁华热闹的钟定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而清心茶坊中却异常安静清幽,只能闻到阵阵鸟鸣和悠扬婉转的丝竹管乐之声。   妆容精致,衣着华美的丹阳郡主端坐在茶案的一边,玉手执壶,正在烹茶。其一举一动间尽显名门淑女的风范,虽在烹茶,却如同在完成一道繁复隆重,极为优美高雅的仪式一样,足以叫人看得心广神怡,目不转睛。   丹阳郡主一边烹茶一边偷偷观察谢浔的神色,但见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案,似笑而非笑,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在认真地看她的演绎。   正盯着那张俊美高贵,好看得有些不真实的面庞出神,那双狭长的乌眸忽然掀了起来,带着几分疏冷,几分玩味的笑意看着她道:“丹阳郡主,水溢出来了。”   丹阳郡主一愣,这才发现白玉茶杯里面已是装满了水。   她瞬间羞红了脸,摆了摆手,命人换了新的茶具来。   “是我失仪了,侯爷,不好意思。”丹阳郡主娇滴滴地道歉。   谢浔勾唇一哂,慵懒迷人的笑容令丹阳郡主的脸更红了一些:“郡主言重了,小事而已,不必在意。”   丹阳郡主轻轻眨了眨眼,脉脉含情的杏眸中便带上几分欲说还休的期待与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对于侯爷来说,什么样的事算是大事?   什么样事对他来说是大事?   谢浔想。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皇帝和太后正急着将丹阳郡主嫁给他,用以笼络他,控制他。   天底下谁都知道今上是他推到皇位上去的,却不知道他关键时刻为何选择了今上,便是今上自己也不知晓。正因为不知晓,所以才对他颇为忌惮,偏偏暂且奈何不得他,便选择了这个最蠢笨,却也最管用的法子——联姻。   先是皇帝的亲妹妹邵华公主,再是皇帝的堂妹丹阳郡主,似乎只要他招招手,皇帝便愿意将皇族中尚未出阁的贵女都送到他身边。变着法子让他们相亲会面。   谢浔不厌其烦。   “侯爷,你怎么不说话了呢?”久久得不到回复的丹阳郡主道,“是我问的问题太难了吗?”   回过神来的谢浔微微一笑:“是有些难,让我仔细想一想。”   说着,谢浔倏然起身,在丹阳郡主讶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包厢。   包厢外建有一玲珑水阁,谢浔拾阶而上,凭栏远眺,将钟定大街的美景尽收于眼底。   那抹雪白的身影,便是这么突如其来的闯进了谢浔的眼睛里。   谢浔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发现裴玄霜的,总之当他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坐在清心茶坊斜对面的食肆里,与两男一女相谈甚欢了。   那张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上居然带上了几分羞涩、期待、奉承的表情,且这些表情都是对着她对面的监生露出来的,那监生显然受用的很,无论裴玄霜说什么都直点头,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   谢浔冷冷盯着双目含水,楚楚动人的裴玄霜,心头忽地腾起一股邪火。   他召来蓝枫,用眼神示意对方,蓝枫会意,带着两名得力部下离开了清心茶坊。   不多时,蓝枫回来了,并将自己打探来的一切告诉了谢浔。   “你是说,她宁愿拉下脸面去求一个监生,也不愿向本侯开口,让本侯帮她?”谢浔一动不动地站在雕栏前,依旧目色泠泠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抹白影。   “薄公子的父亲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裴医女大概认为薄公子的父亲更容易帮到她。”蓝枫谨慎地道。   “是吗。”谢浔目光阴鸷地道,“我猜,她并没有这么蠢!”   蓝枫便不敢说话了。   谢浔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玄霜看了好一会儿,他看到裴玄霜为同行的女子擦泪,抚摸同行男子的肩膀以示安慰,还看到她端起面前的酒盏,敬了那监生一杯。   原来她是能喝酒的,瞧她平日里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他还当她当真是不染俗世呢!   “她……很好。”谢浔幽幽一笑,森冷的眼神几乎将周围的空气凝结成冰,“本侯倒要看看,她找的人能有多大的本事。” 第007章 淋雨   次日,孙猎户一家不仅没有得到官府放人消息,还被梁家的人砸家拆院,闹了个天翻地覆。   裴玄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薄文兴昨天明明信誓旦旦的告诉她,一定可以将孙猎户从牢中救出,还孙家一个公道。   “劳烦大人帮我通报一声,就说玉蜂山的裴医女请薄公子出府一叙。”裴玄霜与孙家姐弟惊恐交加地候在薄府外,请求与薄文兴见面。   薄家的下人隔着乌木大门连连摆手:“我家公子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走开走开!再敢喧哗吵闹,便遣人将你们叉出去!”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一见薄公子吧!”孙婉心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爹爹是冤枉的呀,薄公子说了,他会帮我救出爹爹的……”   “薄公子!薄公子你怎么能食言呢!”孙云卓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薄公子,薄大人救救我爹爹,我爹爹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孙家姐弟哭泣个不停,引得往来路人纷纷侧目,薄家下人见状二话不说,死死关上了府门。   “薄公子!”   “薄大人!”   孙婉心孙云卓抱头痛哭。   裴玄霜白着脸盯着那两扇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内心迷茫而绝望,她轻颤着低喃:“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世间,还有公允二字可言吗?”   虚飘的话语隔着厚厚的院门砸进了薄文兴的耳朵里。   他用力挣开下人的束缚,扑到愁云满面的薄参军面前,激动道:“父亲,你不是说,其身为正,其心为清,以正胜邪,以直胜曲。如今父亲对受冤屈欺辱的百姓视而不见,关门避之是何道理?”   薄参军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薄文兴继续道:“父亲明明知道那孙猎户为人所刁难,明明知道他受了欺凌,为什么不愿意帮助他?难道爹爹怕了姓梁的那个纨绔不成?”   “放肆!”薄参军怒喝,“你敢与你父亲这样讲话!”   薄文兴一把攥住薄参军的袖子:“儿子并非有意冲撞爹爹,儿子只是想弄明白,爹爹为何要这样做?爹爹昨日明明答应了儿子的,明明答应了儿子的!”   薄参军垂眸瞧着自己一脸委屈的儿子,内心幽幽叹了口气。   他不惧梁氏一族,也愿意为民做主,可他开罪不起武安侯府。   当京兆府尹亲口提点了他,谢侯爷最近对薄文兴多有瞩目,他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兴儿,你不必再说了。”薄参军背着双手,冷酷无情地道,“日后你也不要和那个裴医女再有来往了,你好好读你的书,外面的事,你不要管。”   说罢挥手下令:“带大少爷回房去。”   “爹!爹爹!”薄文兴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爹爹,你不能这么做,爹爹!”   薄参军无视儿子的呼喊,凝眉扫了紧紧关闭着的府门一眼,摇着头离开了。   府门外,孙婉心倒在裴玄霜的怀里几乎哭断了气。   “玄霜,我们该怎么办啊?那姓梁的手眼通天,真的会要了我爹的命的!”   “玄霜姐姐,你去求齐老夫人好不好?”孙云卓攥着裴玄霜的胳膊祈求,“你不是也认识谢侯爷吗?你去求谢侯爷!整个京城没有人敢不听谢侯爷的话!”   裴玄霜心情万分复杂,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婉心,云卓,我……”   “呦,这不是孙猎户的儿子女儿吗?你们求人求到司法参军这里来啦?怎么样?有人理你们吗?”   裴玄霜话未说完,便有一通身气派打扮的贵公子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尚算周正的眉眼里满是市侩的奸猾邪佞,望着裴玄霜几个的目光戏谑鄙夷,像在打量几个可怜虫一样。   孙婉心与孙云卓怒瞪着梁世安,敢怒不敢言。   “不说话。怎么,碰钉子啦?”梁世安双手撑腰,仰身大笑,“哈哈哈!这里是京城,你们这些活在山下的贱民,也想跟我斗?老子明话告诉你们!孙万山的命,我要定了!他敢杀我的爱宠,就得下去给它陪葬!”   “你!你……”孙婉心浑身颤栗不止,一口气没提上来,气昏了过去。   “阿姐!阿姐!”孙云卓抱着孙婉心,无助哽咽起来。   裴玄霜站在两姐弟身前,双眼冷冰冰的瞪着梁世安。   “你瞪我做什么?”梁世安瞥着裴玄霜,“你怎么不陪着他们两个一起哭呢?”   裴玄霜面不改色,一字一顿地道:“人在做天在看。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我等你看你遭报应的那一天。”   梁世安大怒。   “他娘的,嘴还挺硬!老子叫人扇你两巴掌,看你还硬不硬!”   裴玄霜无动于衷。   梁世安上上下下细瞅了裴玄霜几眼,但见她清丽脱俗,肤白貌美,面上的恼怒便变成了淫|笑:“你皮肤如此细嫩,只怕也受不住打,这样,你过来亲老子两口,你若肯乖乖的叫老子两声好相公,许是老子一时开心,能饶那孙万山一死也说不定!”   裴玄霜恶寒不止,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畜生。”   “你他娘的说什么!”梁世安抬手将裴玄霜一指,“你敢骂老子!你活腻歪了是不是!”   梁世安边骂边气势汹汹地朝裴玄霜走了过去,忽然,他的随从自人群中冲了出来,小声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   “你说什么?谢侯爷在附近?”梁世安面色一变,小声询问道。   随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赶快走赶快走!别在这里围着。”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临走前不忘威胁裴玄霜,“贱人,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回头再收拾你!”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人群中。   裴玄霜盯着梁世安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又环视四周,倒退两步来到孙家姐弟身边。   孙婉心还昏迷着,裴玄霜按着孙婉心的脉门,心中七上八下。   “玄霜姐,我姐她怎么样了?”孙云卓抹着泪问。   “你姐姐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能再在外面奔波了。”裴玄霜道,“云卓,你带着你姐回家,剩下的事,我来想办法。”   孙云卓抱紧孙婉心,红着眼望着裴玄霜:“玄霜姐,会有人帮咱们吗?”   裴玄霜心底一抽:“会有的,我会想办法的。”   孙云卓点了点头,用力抱起孙婉心,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裴玄霜孤零零地站在薄府大门外,久久未动。   不远处,一顶华贵的银舆顶官轿静静地停在巷子里,无声凝望着发生在薄府外的一切。   皂色盖帷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半掀的轿帘缓缓落下,遮住了一双深邃冰冷的乌眸。   片刻后,官轿离开,一场暴雨倏然而至。   裴玄霜淋着雨,依旧倔强地站在薄府门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她只觉得心里头憋闷得厉害,唯有眼前这两扇大门打开才能纾解掉这口恶气。   为什么,她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即便薄文兴不再愿意帮她,也该告知她一个理由不是!   冰冷的雨水打在裴玄霜单薄的身子上,令她瑟瑟发抖,她不甘心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心道,难道真的要向武安侯府开口吗?   正是踌躇难定,身前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白须善面的老人穿着蓑衣走了出来,见裴玄霜还在薄府外候着,不由讶道:“你怎么还没走?”   裴玄霜面上身上都是水,本就楚楚动人的面庞越发可怜,她倔强地道:“老人家,我想见你家公子。民女并非挟恩求报,只是想问问薄公子,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者不忍地看了裴玄霜两眼,摆了摆手道:“我家少爷不会理你的,你走吧。”   裴玄霜便闭上了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老者愣了愣,便知道自己的一番话是白说了。   他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倔强的姑娘,偏偏这姑娘还是他家少爷的救命恩人,他实在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看在你救治过我家公子的份上,老夫提醒你一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裴玄霜闻言一愣:“老人家,此话怎样?”   老者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老夫点到为止,剩下的事,姑娘自己去想吧。”他垂了眼眸,缓缓关上了府门,“堵住你的那条路,或许才是你的生路。”   离开薄府后,裴玄霜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句“堵住你的那条路,或许才是你的生路”。   她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迷茫,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却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了。   她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眼瞧着雨越下越大,裴玄霜竟是连一处避雨之地都找不到,无措间,一辆乌木马车停在了她的面前,霸道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马车四面用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墨蓝色的绉纱遮挡,琉璃车铃被雨水打的叮铃作响。裴玄霜抬头看了那马车一眼,正欲侧身避让,一只修长的大手撩开车帘,露出了一段靛蓝色流云纹镶边的衣袖。   裴玄霜顺着那段衣袖看了过去,不想,竟是看到了谢浔的脸。   雨帘之后的谢浔秾丽俊美,霞姿月韵,锋利的眉眼氤氲着水雾温和了许多,显出几分柔情。裴玄霜盯着那张脸一愣,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雨中的狼狈,怔怔地站在马车前,不知该进还是退。   “怎么?不认识本侯了?”谢浔道。   低磁的声音幽幽传入裴玄霜耳中,蓦地教她一凛。   她隐隐皱了眉头,冲着谢浔施了一礼:“民女见过侯爷。”   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少女雪白的皮肤上,勾勒出婀娜的线条,便是那缠绕在领间锁骨上的乌发都看起来那般诱人。谢浔歪头打量着那道雪白狼狈的身影,只觉得有些爽快,有些酥痒,他明知故问:“外面雨这么大,裴医女为何不回家,而是在雨中慢行?”   裴玄霜暗暗咬了咬牙,垂着眼眸道:“民女正准备回家。”   谢浔讥讽一笑,慢道:“雨这么大,待你走回玉蜂山,只怕天都黑了。”   裴玄霜默然不语,只想找个借口快点离开。   “你还愣着干什么。”不待她想出托词,谢浔忽然下令,“上来,本侯送你回去。”   裴玄霜一愣,脱口而出道:“民女衣衫浸湿,身染寒气,不敢冲撞侯爷贵体。”   “你身材娇小单薄,只怕没那个本事冲撞到我。”谢浔伸出手,“过来。”   裴玄霜一动不动,只戒备的看着谢浔。   谢浔哂笑:“怎么,要本侯亲自下马车去请你不成?”   说着,若有似无地扫了蓝枫一眼。   裴玄霜盯着默默朝自己逼近半步的蓝枫,便知这一遭逃不过去了。   她紧攥双拳,动作僵硬地走到马车前,踩着杌扎钻进马车,一入马车,便被谢浔拽了过去,紧紧搂在了怀里。 第008章 发烧   裴玄霜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下意识地便要去推谢浔。   “侯爷,你放开我!”   谢浔垂眸望着怀中衣衫尽湿,奋力挣扎的人儿,冷笑:“你怕什么?本侯不会对你怎样的。”   裴玄霜遍体生寒,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用力全力挣开了谢浔,双臂抱胸躲在了马车的角落里。   谢浔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车的另一边,眸中的光芒随着马车的晃动时明时暗,他拿起一件披风丢给瑟瑟发抖的裴玄霜:“穿上。”   裴玄霜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戒备地盯着谢浔。   “穿上啊。”谢浔语调凉凉,“你想生病不成?”   裴玄霜掐紧胳膊,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侯爷,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浔幽幽一笑:“你先告诉本侯,你为什么在这里?”   裴玄霜咽咽喉,伸出手攥住披风,小心翼翼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民女来此处见个朋友。”   “朋友?”阒然无声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嘲讽的低笑,“本侯当真是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一向冷傲的裴医女冒雨来见。”   察觉到谢浔话中的冷意,裴玄霜便不敢再轻易回话了。   这小小一方天地,对她而言无疑是修罗场。   “说话啊?”谢浔一双凌锐乌眸牢牢盯在裴玄霜惨白的面容上,将她的反应尽收于眼底,“别说谎,本侯会知道。”   裴玄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一点点扬起眼眸,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浔一眼,却又因对方强大的威压而迅速低下头,内心七上八下。   要不要求谢浔帮忙,要不要?   她死死咬住下唇,眼睫发颤,迟迟拿不定主意。   “你在害怕?”谢浔换了个姿势坐着,不过随意动了动,竟使得裴玄霜的面色又白下去了几分,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仅仅是抱了她一下而已,便将她吓成这样,若是做些更过分的事,不得将她的胆吓没了。   “裴医女,你在怕什么?”谢浔饶有兴致地问。   裴玄霜低垂着眼眸,生涩道:“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侯爷位高权重,民女自当敬畏。”   “敬畏?”她倒是会偷换概念,谢浔冷嗤一声,“很好。那就请裴医女记住对本侯的这分敬畏。”   裴玄霜闭上了眼睛,没有接话。   马车在泥泞中飞驰而过,裴玄霜蜷缩着身体,只盼望能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精神始终高度紧绷着的裴玄霜忙坐直了身体,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马车外,正是她位于玉蜂山下的家,她高高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攥着车帘转过头,不安地看了谢浔一眼。   谢浔端坐于马车内,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目光淡淡地若有所思着,都足以叫人胆战心惊。裴玄霜犹豫了片刻后开口:“侯爷,玉蜂山到了。民女多谢侯爷相送。”   “嗯。”谢浔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冲着裴玄霜挥了下手。   裴玄霜如逢大赦,也不等侍从铺好杌扎,扶着车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乌云避散,雨过天晴,被大雨浸润过的山林里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裴玄霜深吸一口气,定睛一瞧,惊讶地发现孙婉心孙云卓姐弟和杨婶子就站在被拆毁了的小院前,默默凝望着她。   “杨婶,婉心,云卓!”裴玄霜提起裙摆朝他们跑了过去,忽然,一道土黄色的身影从一旁的洼地里滚了出来,拦在裴玄霜的身前不住磕头,“裴医女!裴医女我错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蠢笨!是我该死!我诚心来给裴医女认错了!求裴医女能原谅我!”   裴玄霜盯着身前砰砰磕头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鼻青脸肿,浑身是泥,背上绑着荆条的男子不是梁世安又是哪个!   “怎么是你?!”裴玄霜打量了梁世安几眼,便一脸狐疑地去看孙婉心等人,孙婉心几个噤若寒蝉,面色铁青,见裴玄霜看了过来,纷纷别过脸,只有杨婶子朝裴玄霜的身后扫了一眼。   裴玄霜浑身一凛,瞬间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他……   “裴医女!我错了,我真是错了!”身前,曾污言秽语羞辱过她的梁世安依旧在磕头道歉,便是磕出血来也不停,“裴医女,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是禽兽!是畜生!是败类!我再也不敢作恶了!再也不敢欺负人了!你就饶我这一次吧!”   裴玄霜闭了闭眼,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梁世安哪里是向孙家、向她认错,分明是向马车里的那个人。   “孙大叔呢?”良久,裴玄霜愤懑地道。   梁世安赶忙抬起头来回话:“已经派人去接了,消档需要过些手续,最晚一个时辰后就能到送回玉蜂山。”他跪爬几步,仰头望着裴玄霜,可怜巴巴地哀求,“我并非有意开罪!还望裴医女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裴玄霜强忍住心头泛起的恶寒:“你求我干什么?你伤害了谁,便去求谁。”   梁世安呜咽一声:“若裴医女不肯原谅在下,在下只能一直在此跪着!裴医女,你开开恩吧!”   “裴医女,求你开恩放过我家主子!”   “裴医女,求求你啦!”   不远处,同样皮开肉绽,满身污泥的梁府下人集体下跪哀嚎,恸哭不止,一个个做低伏小,既悲且哀,哪里还有清早上门砸院子时的半分嚣张。   裴玄霜环视四周,又看了看惴惴不安望着自己的孙婉心三人,转身走向了停靠在溪水边的马车。   略犹豫了片刻后,裴玄霜伸手掀开了车帘。   马车内,谢浔依旧八方不动的坐着,见裴玄霜掀起了车帘,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怎么了?”   “侯爷是什么时候知道孙家的事的。”裴玄霜面无表情地道。   谢浔未置可否地一笑:“本侯替你解决了麻烦,你不高兴?”   裴玄霜暗暗咬紧牙关:“民女不敢。”她垂下眼眸福了福身,“民女代孙猎户一家谢过侯爷。”   “真的感谢本侯,合该拿出些诚意来。”谢浔望着那张冷冰冰毫无谢意,甚至还有几分恼怒的脸,幽幽地道,“本侯这两日头疾又犯了,不知能否请裴医女医治几日。”   裴玄霜眉心一跳。   “侯爷,过度针灸,怕是会适得其反。”   谢浔一哂,一脸的满不在乎:“那你就用些别的法子,什么药浴啊,熏疗啊,都可以。”   裴玄霜怔立不语。   谢浔无视裴玄霜的抗拒,盯着她道:“你是现在走,还是一会儿走。”   虽是商量的口气,可眼神中却泛着不容置喙的冷光。   裴玄霜齿尖轻抽了一口气,无奈再次妥协:“现在。”   ----   与孙婉心等人匆匆交代了几句后,裴玄霜坐上了谢浔的马车,与他回到了武安侯府。   夜深人静,紫霄阁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沐浴过后的谢浔着一身雪白中衣,慵懒随意地坐在了寝榻上。   裴玄霜早已在卧房内等候了许久,她心头压着事,面色极为难看,浑身紧绷僵硬,仿佛要面对一场酷刑。   谢浔擦拭着头发,望着惨遭风雨蹂|躏,憔悴而狼狈的裴玄霜,凉凉地道:“连药箱都没带,你准备如何为本侯医治?”   闻言,裴玄霜眼睫微动,仿佛一尊玉雕活了过来:“民女说过,侯爷无须再施针。”   “哦?”谢浔将绢子扔到一旁,“那裴医女打算用什么法子为本侯医治?”   裴玄霜暗暗长吐了一口浊气,忍耐着道:“侯爷,你到底什么地方不舒服?”   谢浔乜眼瞧着她:“本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裴玄霜气的失语。   见裴玄霜面上现出怒气,谢浔反而舒畅的笑了起来,手一撑膝站了起来,踱步来到裴玄霜面前道:“裴医女,本侯出手帮你解决了一个麻烦,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非但不高兴,似乎还对本侯颇为怨怼。”   裴玄霜原本侧对着谢浔站着,见他靠近,便转过身来对他道:“侯爷肯帮民女的忙,民女感激不尽。可民女并不想被人当做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完,她与谢浔都愣了一愣。   裴玄霜之所以会愣神,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她不是傻子,此间来龙去脉如何,她早已想的清清楚楚,她只是没料到,谢浔会对一个小小医女使用心机手段!   而谢浔,则是诧异于裴玄霜的大胆。   她居然……敢指责他。   “玩弄?”谢浔戏谑地回味着这两个字,“你是说本侯吗?”   裴玄霜被谢浔不阴不阳的语调激得浑身发冷,却依然直挺挺扬着头质问:“侯爷既然要出手,为何不早早告知民女?”   “告不告知你,有任何区别吗?”谢浔道,“本侯不是没有提点过你,只是,你从来没将本侯的话放在心上。而今,你竟是要恩将仇报的来指责本侯吗?”   裴玄霜被怼得哑口无言。   谢浔笑了笑:“你是在心疼那位薄公子吗?”   裴玄霜一颤,驳斥道:“侯爷,这是我的事!请你不要……呃……”   不待裴玄霜将后面的话说完,谢浔猛地伸出手,狠狠捏住了裴玄霜的下巴。   “裴玄霜,你敢用这种语气和本侯说话,这就是你所说的敬畏?”   裴玄霜惊骇地瞪着谢浔,想要说话,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既不愿替本侯治疾,便老老实实地替本侯守夜,无论何时,只要本侯睁开眼睛,你必须要在本侯的面前!”   谢浔用力一甩松开了裴玄霜:“你听见了吗?”   裴玄霜一个踉跄撞上了屏风,呼吸不顺地喘了几口气,怒瞪着谢浔不说话。   谢浔冷笑一声,冷冷剜了裴玄霜一眼,转身而去。   没有谢浔的命令,谁都不敢放裴玄霜离开。   裴玄霜只得守在谢浔榻前,不甘心地做起了侍女。   透过薄如蝉翼的鲛纱帐,她隐约瞧见了谢浔那张可憎可恶的脸,她当真想不通谢浔为何要刁难她,折磨她。他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此人心思深沉,喜怒无常,加之位高权重,简直比梁世安之流难缠百倍!她招惹上了这样一个人,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怕是难了。   到底怎样才能摆脱掉谢浔,摆脱掉武安侯府!   她想破了头皮也没能想出一个办法,倒是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一阵一阵地发冷。   不用请人诊断,裴玄霜便知自己淋了雨水寒气入体,发烧了。   起初只是身上发冷,紧接着头昏脑涨四肢发软,时而入坠冰窟时而似被火烧。她再难忍耐,便扶住墙,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好不容易扶着墙壁走出了内室,正欲砸门叫人,忽然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放在了暖融融的床上。   冰冷的大手似乎在她面上抚摸着,耳边不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烧得迷迷糊糊,不知何为现实,何时幻境,便在一阵阵的眩晕中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009章 拒绝   清早的阳光在鲛纱帐外聚成一片朦胧的金雾。   裴玄霜意识不清楚的睁开眼睛,只当自己看到的那片金雾是幻觉,她重新闭上眼,只觉得脑袋空空的,身体沉沉的,四肢酸软,口干舌燥,难受的好像死了一样。   可她的感知告诉她,她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空气里的幽香围绕着她,柔软温暖的被衾包裹着她,她勾了勾手指,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便一个猛子坐了起来,与四面鲛纱帐面面相觑。   她这是在哪里?!!   裴玄霜心头乱跳,呼吸也凌乱起来。她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的衣衫头发,愕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居然被人换过了!   白衣不在,她的身上,是一件触感极为光滑柔软的水蓝色襦裙!   谁?!谁给她换了衣裳!是……   她的脑海里猝不及防出现了谢浔的脸!   身体蓦地一僵,攥着衣领的手忍不住颤栗起来。   一些可怕的片段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闪来闪去——紧紧抱着她的双臂,抚摸她面颊的手,徐徐落下的床幔……   裴玄霜眼前一阵阵发黑,抖着手掀开了被子,低下头,红着眼寻找着什么。忽然,一道修长笔直的身影出现在她床前,撩开鲛纱帐对她道:“你醒了?”   裴玄霜身形一晃,赶忙缩进了被子里。   她怒瞪着近在咫尺的谢浔,恨不得立刻掏出一把匕首杀了他!   “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只是来看看你醒没醒而已。”谢浔朝一旁的婢女招了下手,婢女立刻走上前来,用金钩子收好鲛纱帐,并将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了床前凳上。   谢浔则坐到了窗前的紫檀太师椅上,悠哉悠哉的喝起了茶。   他着一身藏蓝色织麒麟妆花缎补子官服,头束玉冠,腰坠金令,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霸气尊贵,偏又生了妖孽似的一张脸,只是静静地往那一坐,便足以叫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裴玄霜满眼戒备的盯着谢浔,就像在盯一只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她的凶兽。   “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贝齿紧咬,颤声道。   “你都忘了?”谢浔一哂,将茶盏轻轻地放在了方桌上,“看来,你是烧糊涂了。”   说着站起身,背着手,迎着裴玄霜惊恐厌恶的目光走了过去。   “昨夜,你发烧了,本侯不计前嫌地照顾了你,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段话说完,谢浔已是走到了裴玄霜面前,垂眸打量着她。裴玄霜仰头望着谢浔,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可无论怎样,她都不能再在谢浔的床上待下去了。   她掀开被子,便是要起身下地,谁知谢浔竟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在床上。   她大惊之下叫了出来,然而下一秒却叫不出了,因为谢浔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身上,叫她难以呼吸。   那凌冽的气息令她避之不及,好似被一团密不透风的寒气所笼罩,裴玄霜努力地将脸别了过去,却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谢浔的呼吸拂面而来,渗入她身体的各个角落。   “躲什么?”谢浔扳过裴玄霜的脸,偏要她直视他,他甚至恶劣的收紧了双臂,将那颤抖着的冷玉拥入怀中,无限亲近。   裴玄霜拼力全力的挣扎无疑是以卵击石,不仅没能挣开谢浔的手,反而使得床榻剧烈摇晃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刺耳又暧昧。   下人们齐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裴玄霜盯着紧紧关上的房门几乎要疯!   “侯爷,你到底想干嘛?!”她濒临崩溃的嘶吼。   谢浔讥诮一笑:“怕什么?昨天夜里本侯为你更衣喂药,什么没见过。”   裴玄霜面色顿白。   谢浔冷嗤一声,又逼近了些,几乎与裴玄霜鼻尖相抵。   “你好歹是个大夫,就这么倒在了病人的床上,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   裴玄霜心头泛起一阵阵的恶寒,她嘶哑地低斥:“你放开我!”   谢浔盯着那双猩红委屈眸子看了一会儿,冷笑地一勾唇,松开裴玄霜坐了起来。   裴玄霜哪敢再犹豫,几乎在谢浔松开她的瞬间跳在了地上,可她的腿还麻软着,触地的一霎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向了谢浔。   谢浔反应飞快,立刻将轻飘飘向下倒去的裴玄霜捞了起来,打横抱在怀中。   他低头看着“主动”投怀送抱的裴玄霜,眼神极尽戏谑。   裴玄霜在谢浔怀中一抖,二话不说推开了他,踉踉跄跄走到窗前,靠着鎏金花架站着。   谢浔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   接连受其调戏捉弄,裴玄霜羞愤交加,她红着眼低喝:“谢侯爷,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浔默默不语,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裴玄霜。   裴玄霜轻抽了口气,力持冷静:“民女到武安侯府来的初衷是为老夫人和侯爷治病,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侯爷对民女的帮助,民女感激不尽,民女只是一介草民,求侯爷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若本侯不放呢?”谢浔道。   裴玄霜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谢浔。   谢浔笑了笑,循循善诱道:“你很聪明,聪明人不办糊涂事。只要你肯乖乖的待在本侯的身边,本侯不会亏待你的。”   半丈多高的鎏金花架一颤,只因裴玄霜撞在了上面。   心中虽然早有揣测,但当她真真切切地从谢浔口中听到这些话时,仍是难以接受。   “侯爷,民女不愿。”稍事冷静了片刻,裴玄霜一字一顿地道。   谢浔双目一觑,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   “你不愿?”   “是,不愿。”   裴玄霜斩钉截铁地道。   谢浔便不说话了,不动如山地坐在榻上,好一会儿面上才浮现出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好啊,她竟然拒绝了他,就像她当初在小花园里拒绝了谢溶一样。   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   震怒过后的谢浔只觉得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你想清楚了吗?”他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盯着裴玄霜,“想清楚了再说话。”   裴玄霜想的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她一脸严肃地道:“侯爷,您身份尊贵,家世显赫,民女是命如草芥之人,受不起此等福泽。”   谢浔眸色一凛。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裴玄霜,直至逼的裴玄霜再次撞在了鎏金花架上才停下脚步。   “这福泽本侯赏定你了。”他攫取住她的目光,缓慢而冰冷地道,“你不想要也得要。”   说罢,不顾裴玄霜惨白的面色,潇洒夺门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玄霜双腿失去知觉,她才想起来自己想要干什么。   拖着沉重的身子,她脚底虚软的走出了紫霄阁,一壁失魂落魄的走着,一壁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谢浔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这福泽他赏定她了,她不要也得要!   联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裴玄霜几乎站立不住,膝下一软瘫在了地上。   谢浔已然将她当成了掌中之物。   她该怎么办?!   她要放弃吗?要妥协认命吗?不,她一定能想出办法,一定能摆脱掉谢浔!   裴玄霜默默给自己打了一回气,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冷不丁发现周围的下人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注视着她。   有讶异,有好奇,有鄙夷,然而更多的竟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她在谢浔卧房里待了一夜,白日里又摇响了床,现下又四肢发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怕这些人都误以为谢浔昨晚要了她。   可她清楚,谢浔昨夜根本没动她。   不是怜惜她,尊重她,谢浔只是觉得好玩,觉得有趣,还想再跟她玩一玩罢了。   裴玄霜恨极了,她强忍着泪与酸楚,正欲一鼓作气离开武安侯府,谢溶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玄霜!”谢溶不容分说攥住她的双手,“你当真要给大哥做妾?”   裴玄霜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   下朝后的谢浔神清气爽地来到了齐老夫人处用午膳。   齐老夫人近日来调养的精神爽利,满面红光,又有两个宝贝孙子坐陪,心情愈发地好,她亲手夹了些糟鹌鹑放在谢浔的碗里,笑着问:“浔儿,祖母瞧着你今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喜事吗?”   “也没有什么喜事。”谢浔恭敬回答,“孙儿见祖母身体康健,所以高兴。”   “原来如此。”齐老夫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祖母之所以能将身体调养的这么好,只因有裴医女在旁悉心照料,你呀,要好好感谢人家,千万别欺负了人家。”   始终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茶饭不思的谢溶猛地掀起眸来,看了齐老夫人一眼。   齐老夫人恍若未察,只盯着谢浔问:“浔儿,你听到祖母的话没有?”   “听到了。”谢浔如何听不出齐老夫人的画外音,却并不急着回复,而是避重就轻地道,“孙儿会好好感激裴医女的。”   此言一出,齐老夫人和谢溶都愣住了。   齐老夫人知道论兜圈子谁也兜不过她的大孙子,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昨晚的事,祖母全都知道了。浔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想将裴医女收房,便好好对人家,怎能抛下人家就上朝去了!你若不喜欢人家,又何必,何必……”   何必后面的话齐老夫人说不出来了,毕竟,依据方嬷嬷打听回来的消息,她这个宝贝大孙子不仅昨晚放肆了一夜,今早还强迫了人家裴医女,以至于裴医女离开紫霄阁时浑浑噩噩,六神无主,路都走不成,仿佛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   她知道谢浔的狠辣无情,也知道谢浔对女子无所谓的态度,她一向也不管这些事……可裴玄霜毕竟是她的恩人,她总不能由着自己的孙儿欺负了对方。   “浔儿!你告诉祖母,你到底将裴医女怎样了!”齐老夫人梗着脖子道,“有我在,你休想欺负了裴医女,你必须给我好好对她!”   “祖母,你误会孙儿和玄霜了。”谢浔淡淡一笑,和缓地道,“孙儿与玄霜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不存在谁欺负了谁。早上的事……是孙儿疏忽了,孙儿以后会好好待玄霜的,祖母放心便是。”   谢浔说的真诚,笑的动人,全然是一副人畜无害地样子。可齐老夫人明白,她这金相玉质的孙儿的心是冷的,两情相悦不可能,情投意合更不可能,威逼利诱倒有可能是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扭头看了眼一言不发,霜打了的茄子般的谢溶,心头涩了涩。   “祖母不必担心了。”   齐老夫人正愣着,谢浔冷不丁地道:“孙儿会挑选个吉日,接玄霜入府的。”   齐老夫人一怔:“浔儿,你的意思是?”   谢浔望着齐老夫人:“祖母不是希望孙儿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吗?孙儿瞧着裴医女便不错,择日纳她为妾便是。”   齐老夫人半晌没说出话来,她万万没想到,谢浔竟答应的如此痛快:“好,好。”   齐老夫人转忧为喜:“裴医女有才有貌,懂医术,人又稳妥,深得我心,甚好甚好,浔儿啊,你打算……”   “砰!”   齐老夫人话未说完,谢溶猛地站了起来,粗暴的动作使得桌椅一阵乱响,碗中的汤羹都撒了出来。   “溶儿,你怎么了?”齐老夫人压着心头的不安,关切地问。   “没、没事。祖母,我吃好了,先退下了。”   谢溶白着脸看了谢浔一眼,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谢浔不言一语,端起茶,默默饮了一口。   齐老夫人心如明镜,看破不说破。   “你要纳裴医女为妾,祖母是同意的。只是,别伤了你们兄弟间的和气。”她苦口婆心地提点道。   闻言,谢浔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祖母尽管放心。”他撂下茶盏,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道,“她还没有这个本事。” 第010章 难逃   裴玄霜心事重重地回到了玉蜂山。   孙婉心正站在太阳地里晾晒草药,见裴玄霜回来了,蝴蝶似的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玄霜,你回来了!”   裴玄霜点点头,抬起头扫了一眼焕然一新的院子,道:“这么快就整修好了?”   “多亏邻居们帮忙。”孙婉心神秘兮兮地凑到裴玄霜耳边,“还有那个梁世安,他找来一帮人帮我们修院子,对着我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给我爹都整糊涂了!你回来的晚,若能早上个一时三刻的,就能见到梁世安在我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要多解气就有多解气!”   孙婉心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桃夭李艳的,与当日灰头土脸在薄府门外磕头求饶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裴玄霜心中万般不是滋味,无精打采地问:“你身体没事了?   “我身体好的很!我爹我娘我弟弟都好的很!咱们出了这么大一口恶气,精神气正是足的时候!我爹说了,等你回来了要烤只嫩羊吃!好好庆贺庆贺!”   孙婉心边说边冲裴玄霜笑,见裴玄霜始终白着一张脸,心神不宁的,便严肃下来问:“玄霜,你怎么了?”   裴玄霜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郑重其事地看着孙婉心:“婉心,你帮帮我……”   二人在孙猎户房中稍坐了片刻后,回到了孙婉心的闺房中。   孙婉心的闺房并不大,但胜在安静温暖,俩人坐在小小的矮凳上,守着一壶沸腾的茶水说起了体己话。   “玄霜,你的意思是,咱们之所以见不到薄大人和薄监生,是因谢侯爷从中作梗?”孙婉心难以置信地望着裴玄霜道。   裴玄霜双手捧着茶碗,面色沉沉,有气无力:“我想是的。薄公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薄大人也不是鱼肉百姓的昏官,他们定是受人刁难,而这个人,应该就是谢浔。”   孙婉心眨眨眼,努力跟上裴玄霜的思路:“可、可为什么就是谢侯爷呢?”   “这个很简单。”裴玄霜道,“你且看最终帮咱们解决掉麻烦的人是谁就知道了。”   孙婉心愕然。   “原来如此。”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迷糊,“可是,谢侯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先难为咱们,再帮助咱们,这种行为很奇怪啊……”   裴玄霜动作僵硬地摩挲地茶碗,凉凉吐了口气。   “他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做……”   想到谢浔前前后后的种种行为,裴玄霜恼羞不已,面色乍青乍白,话都说不下去了。   “玄霜,你怎么了?”孙婉心担忧地道,“你怎么这么紧张?脸惨白惨白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裴玄霜将心头的恶寒的压下,闭了闭眼道:“婉心,我要立刻出发去雍州,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去雍州?”孙婉心愣了愣,道,“我当然愿意陪着你一起去,你想多会儿出发?”   “明天。”裴玄霜不假思索。   “明天?”孙婉心满是讶异,“这么急?”   她表情关切地碰了碰裴玄霜的胳膊:“玄霜,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心里好有个数。”   裴玄霜将手中的茶碗磋磨得吱吱作响,她盯着不断往外溢着茶水的茶壶,寒声道:“谢浔与他那弟弟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婉心,我若是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孙婉心一怔,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谢侯爷竟是冲你来的。”孙婉心感慨地摇了摇头,“女子生得太美,果真是引人垂涎注目。玄霜,那可是武安侯,你逃的掉吗?”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灌了口茶,坚定道:“一定能。”   ------   次日,天没亮,裴玄霜便和孙婉心出发了。   雍州距离京城五百多里,位处东南沿海之地,为了能早些达到目的地,裴玄霜决定从渡口坐船到东泽郡,取道河东,一路南下。   若是一路顺利,春分前夕定能到达雍州。   “船怎么还不来。”孙婉心背着包袱,踮着脚不停朝码头张望,“说好了辰时三刻出发的,船家为何还没出现?”   裴玄霜默默听着孙婉心的话,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雪白的帷帽遮挡着她的脸,叫人瞧不出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紧紧勾缠着,指节都泛了白。孙婉心望着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的裴玄霜,心情亦有些紧张,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将四周打量了打量,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后贴着裴玄霜的耳朵道:“玄霜,你放心,咱们走的掉的。”   裴玄霜轻轻点了点头,一把拽住孙婉心的手,挤进了人群。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排队候船的船客见两个女子横冲直撞地挤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叱骂道:“挤什么挤?到后面排队去!”   修长纤细的素手掷出一块银子,对着站在最前面的船客道:“我妹妹身体有些不舒服,一会儿船来了,可否让我们先登船?”   那船客捏着沉甸甸的银子哪有不答应的,立即眉开眼笑地道:“没问题!没问题!咱可是怜香惜玉的人!”他将裴玄霜与孙婉心让到身前,并对其他船客道,“看什么看,这是我妹子,我们是一块的!”   裴玄霜对于身后的议论声置之不理,只专心致志的注意着水面,终于,一艘半新不旧的客船停靠在她们面前,裴玄霜二话不说,立刻拉着孙婉心上了船。   直至船客尽数登船,船身驶出码头,裴玄霜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好了好了,这下安全了。”孙婉心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兴奋道,“你别说,我还真有点紧张,生怕那个谢侯爷忽然出现,把咱们两个抓回去。”   裴玄霜何尝不是在担心着这个问题,好在她和孙婉心已经顺利离开了。或许她心思太重了,她又不是什么天仙绝色,即便谢浔对她动了些别样的心思,未必就非她不可,志在必得,许是对方随意捉弄了她一番也说不定。   “应该没事了。”她安慰着孙婉心,也安慰着自己,“等咱们到了雍州,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孙婉心点了点头,垂了眼皮,沉思着道:“也不知那谢侯爷肯不肯收手,知道你离开京城后会不会动怒。听说,朝中和谢侯爷作对的人,下场都极为惨烈。”   “我不想和任何人作对,是他强人所难。”裴玄霜静静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目光比幽深的水底还要沉静,“我只想简单自由的活着,仅此而已。”   孙婉心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问道:“玄霜,你记起儿时的事了吗?”   裴玄霜摇了摇头。   孙婉心皱了眉:“那你这些年和你雍州的家人通过书信吗?”   “没有。”裴玄霜情绪低落地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师……我的家人活没活着。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看,找人打听一下我家人的下落。”   “噢。”孙婉心顿了顿后又问,“玄霜,你之前说,不愿意在和雍州的亲人联系了,怎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裴玄霜眸光一闪,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原本是不愿意再回雍州的,可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因为,她想要回她十岁前的记忆了。   无论那段回忆是什么,既然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就必须去接受,去面对。   正走着神,客船忽然停了下来。   驶离码头不过一炷香而已,船居然停了。   两人与周围的船客一同陷入迷茫,左顾右盼一番后纷纷起身质问:“船家,船怎么停了?”   “船家,出什么事了?”   裴玄霜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掀起帷帽,举目朝前了望。目光的尽头,赫然停着三艘庞大气派的官船,官船周围另有数只小船,一字排开拦住了河道。   船家立在船头,双手在眼前搭了个棚子,观察了好一会儿后长长叹了口气:“唉,今个儿怕是走不成了,官府封了河道。”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好端端的,官府为何关闭了河道。”孙婉心扯着嗓子问。   “这我哪知道啊。”船家佝偻着身子向大家解释,“看见没有,船官打出了红旗子,这就是封河道的意思。什么时候红旗子变成了绿旗子,船就能通行了。”   裴玄霜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听着船家的话,心凉了半截。   “船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孙婉心焦急地问。   船家道:“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呗!”他挥挥手招呼大家坐回在自己的位置上,“各位稍安勿躁吧,碰上了意外都得认倒霉。若回港不及时被上面怪罪,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间,客船已然调了头。   “玄霜,咱们该怎么办啊?”孙婉心瞬间焦虑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好不容易上了船,怎么还封锁河道了呢!真是够倒霉的!”   裴玄霜在孙婉心的抱怨声中一点点走向船头。   带着凉爽潮气的春风用力拉扯着她的帷帽裙摆,令她看起来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蝶,船家生怕她被风吹走,好心提醒道:“姑娘,这里风大,去船舱里坐坐吧。”   “不必。”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码头,“我站在这里清醒清醒。”   随着一声湮没在水浪中的闷响,客船稳稳停靠在了岸边。   裴玄霜与孙婉心互相搀扶着走下了船,尚未离开码头,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下裴玄霜的不是别人,正是谢浔的贴身侍卫蓝枫,蓝枫也不与裴玄霜客气,直接开口道:“主人在画舫等着裴医女,裴医女请随我来吧。”   “玄霜……”孙婉心盯着面前英气逼人,锋芒毕露的侍卫一凛,“怎、怎么办?”   裴玄霜又气又恨,到底是她小瞧了自己还是高看了谢浔,她万般担忧却觉得不会发生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她隔着飘逸雪白的帷幔对蓝枫怒目而视,蓝枫由她瞪着,面上没有分毫变化。   明知道再一次被谢浔坏了好事,却依旧拿对方无可奈何。   可这不代表她可以任由对方鱼肉。   “不好意思。”她漠然开口,“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罢,拉着孙婉心便要走。   “裴医女急匆匆的要到哪里去啊。”   仓皇转身的一霎,一道凌冽如寒霜的声音灌入裴玄霜的耳中。   她一愣,刹那间浑身僵冷无比。万般不甘心地回头一看,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谢浔那张俊美无情的脸。   他在一众侍卫的保护下悠然站在木阶上,周围围着无数呆若木鸡的百姓,更有甚者甚至跪在了地上,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害怕的。   谢浔寒着一张脸,缓缓走向了裴玄霜,神情从容自若,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凶兽走向了它势在必得的猎物。   裴玄霜心都不跳了,脑中一片空白。   她眼睁睁地看着谢浔走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掀去了她的帷帽。   雪白的帷帽飘落在地,裴玄霜尚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便被谢浔捏住了脖子。   冰冷的大手深深浅浅地在她的耳下摩挲着,力量不大,却硌的她骨头生疼,碎裂般的疼,她不作声地盯着谢浔的眼,与那双乌沉沉的眸子久久对视。   “急着去哪啊?”脖间的大手发出几声渗人的脆响,“说出来,本侯送你。”   作者有话说:   011 刺杀   旭日高升,烟波浩渺的广运河上,笼罩着大片大片的赤芒。   一艘垂幔挂彩,富丽精致的画舫破开水面,霸道地掀起层层涟漪,漫无目的地在河面上游逛着,随性而自在。   裴玄霜坐在画舫二层的包厢里,无言地望着东南方。   适才,她眼睁睁地看着封锁河面的官船停靠回岸,船官亮出绿旗,示意往来船只通行。她也看到载过她和孙婉心的客船驶离码头,重新扬帆起航,潇洒而去。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已然被谢浔逼至画舫,困在这座可移动的,装饰得极为奢靡的牢狱里。   她走,河道封锁;她回,河道解封,一切恢复正常。这其中的猫腻,便是她是个傻子也能想得清楚。   一想到自己再次着了谢浔的算计,裴玄霜当真是怒不可遏,她不明白,谢浔为什么就不能放她一马,还她一个清净。   “此处风景如画,裴医女无心赏景便罢了,怎地还神色凝重,皱眉不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青石酒案的另一端,一袭轻盈飘逸绛纱袍的谢浔执盏冷笑,面有怫悒。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盏,指间散发出的吱咛声叫人毛骨悚然。   裴玄霜双眸放空,权当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   谢浔盯着裴玄霜那张油盐不进,冷若冰霜的脸,冷嗤一声,撂下酒盏,猛地攥住了裴玄霜的手腕。   他速度极快,饶是裴玄霜及时做出了反应,却仍旧被对方抓了过去,半个身子都倒在了酒案上,她冷着脸抬眸看他,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是现出浓浓的恨意。   “肯做出反应了?”谢浔盯着裴玄霜浅褐色的水眸狞笑,“本侯还以为你要在此坐枯禅,不喜不怒,直至海枯石烂。”   说完,猛地松开了裴玄霜的手。   裴玄霜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狼狈地撞在了半开着的窗牖上。她双手撑地,一点点调整坐姿,干脆坐在了窗牖前,临窗远望,再不理会那谢浔。   微风缓缓袭来,吹得那一头柔软的发丝上下浮动,轻薄的纱袖也乘着微风轻轻荡起,在纤细薄瘦的腰身上滚起层层涟漪。谢浔不加掩饰地在那软若无骨的纤腰上看了看,目光前移,来到那清冷雪白,不假辞色,灵秀脱俗却又带着几分魅色的女子,心旌荡漾。   “说罢,你着急离开京城,是想干什么去?”   谢浔的语气软下来几分,可目光依旧压迫冰冷。   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偏是不说话。   谢浔目光幽幽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倏然一笑,低头捏了捏眼角,带着几分嘲意道:“你要去雍州寻找你的亲人对吧。此事简单,本侯派人往雍州走一趟便是,你不必奔波劳苦的折腾,在京中等消息即可。”   裴玄霜闻言一怔。   眼底泛起几丝不安的情绪,却被她飞快压制了下去。她垂下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道:“这是我的事,侯爷无须挂怀。”   说着矍然一愣,扭过头来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到雍州寻亲的事的?”   她只顾着生气了,竟忽视了如此严重的问题,她要去雍州的事只有孙家人知道,莫非,是孙家的人出卖了她?   思及此,裴玄霜不由打了个冷颤,心头似有什么东西碎开了,密密匝匝地泛着疼。   谢浔闻言只是笑了笑,倒了盏酒,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裴玄霜,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总办糊涂事。”他睨着裴玄霜,“你走的匆忙,不像寻亲,倒像逃难。本侯真的想弄清楚,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干什么。”   裴玄霜直视着谢浔的双眼,冷道:“民女想干什么想做什么重要吗?只要侯爷不许,民女便什么都干不成。”   谢浔轻哂,撂下酒盏,轻轻摇了摇头:“你这话我可听不懂。”   裴玄霜薄唇绷成一条直线,强忍着心头的怒意道:“侯爷当真听不懂吗?侯爷想让民女留在侯府为侯爷施针,民女便无法离开侯府;侯爷不愿薄监生帮民女的忙,民女便见不到薄监生;侯爷不准民女离开京城,民女即便登上了船,也会遭到官府阻挠,下船登岸。侯爷,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吗?”   她搅心捶胆地说完了这段话,说到最后时,几乎控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欲拍案而起。   她的愤怒呼之欲出,谢浔却无动于衷:“你这不什么都明白吗?”他眸色冷下几分,笑得似是而非,“既然明白,为何还要与本侯作对?”   裴玄霜一凛。   “侯爷觉得民女在与侯爷作对,民女何尝不觉得侯爷在刁难民女。”裴玄霜据理力争,苦口相求,“侯爷,民女身如浮萍,命如草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存在,实不配侯爷花费这么多心思。民女再次恳求侯爷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谢浔听着裴玄霜哀婉的求饶声,宛若在听一个笑话。   “本侯有心抬举你,你却视作刁难?”他凉凉地道,“没有人不喜欢荣华富贵,你之所以如此倔强,不过是还没体会到权势的好处罢了。”   裴玄霜面色不改:“这只是侯爷自己的想法罢了,无法涵盖天下人。”   谢浔冷笑一声,坐直了些,眼神中现出几分不耐烦:“本侯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便将一张绯红庚帖放在了酒案上,“选个日子吧。“   裴玄霜盯着那张写有‘富贵喜期’四个大字的庚帖眉头一跳:“这是什么?”   “这是本侯请人依照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选定的几个吉日。”谢浔洋洋自得地道,“虽然是纳妾,但本侯体谅你孤苦无依,又颇合老夫人的心意,愿意抬举你一回,许聘礼,开正门,让你风风光光的入府。”   裴玄霜看着谢浔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她的神智早已在谢浔拿出合婚庚帖的瞬间轰成了碎片!   “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做妾了?”她一拍酒案站了起来,肩膀因过分激动而轻颤着,“谢侯爷,我想我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给你做妾,请侯爷不要强人所难。”   谢浔掀眸瞧着勃然大怒的裴玄霜,心头腾起一团烈火:“本侯看在你救过老夫人的份上,对你多有尊重,也愿意纵容你几分。可你若将这份纵容当作嚣张的资本,便是大错特错了。”   他的话说得不徐不疾,似乎还带着些好言相劝的善意,可那双幽寂深邃的眸子里却翻滚着腾腾杀机,周身散发出来的凛凛寒意更是叫裴玄霜避之不及。   裴玄霜被他盯得遍体生寒,踉跄后退一步后拔腿就跑。   雪白的衣裙拂面而过,然而谢浔只是淡定地坐着,一动不动。   裴玄霜不管不顾地跑到门前,一把拉开了包厢的大门,然而等待着她的是十几名黑甲侍卫,以及他们手中的银白长刀。   走?呵呵,她插翅难逃。   “让开。”怀揣着一丝侥幸,裴玄霜小声开口,“让我出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地围着裴玄霜,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扶着门框的手颤了一下,裴玄霜红了眼睛,绝望地合上房门,转头去看那方寸不乱的男人。   谢浔举起酒盏,仰起头,痛快地一饮而尽,继而摔了酒盏,起身走向了裴玄霜。   裴玄霜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呼吸渐渐凌乱。   谢浔沉着一张脸微笑着,明明可以瞬间逼至裴玄霜面前,却偏偏缓步而行,将步子迈的又轻又慢。这个过程耗尽了他的所有耐心,是以,当他走到裴玄霜身前时,立即伸出了手,将她按在了怀里。   猝不及防的肢体冲撞惊得裴玄霜失声大叫,她奋力挣扎怒喊,却依旧被谢浔攥住了手腕,箍紧了身子,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地上。   谢浔双膝跪地,跨|坐在她身上,双手如铁,紧紧地钳制着她放置于头顶的手臂。他目光平静,呼吸都没乱一瞬,笑容中的讥讽和戏谑令裴玄霜觉得自己毫无用处,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而已。   “不愿给本侯做妾?裴玄霜,你可知忤逆本侯的后果?”谢浔腾出一手掐住裴玄霜的脖子,冷了眸色,阴鸷狠厉地道,“本侯倒要看看,待你成了本侯的人,还会不会这般硬气!”   说罢,五指松开移至裴玄霜的领口,一把撕碎了裴玄霜的衣裳。   裴玄霜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疯了似的拼命摇头,不断扭动着身体,试图阻止谢浔的动作,然而她挣扎的越狠,谢浔撕扯衣服的力道便越重,仿佛要将她的皮一并扒下来。   “谢浔!!”裴玄霜近乎崩溃,眼尾猩红地道,“你强抢民女!滥用职|权!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谢浔盯着肖想已久的美人儿,笑得勾魂摄魄,“本侯不怕报应,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他猛地直起身,开始去解领间的盘扣。裴玄霜全程浑身颤栗地盯着谢浔的动作,脸色苍白,目光涣散,似已认了命一般。   谢浔望着身下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哭的梨花带雨的裴玄霜,再也控制不住周身熊熊燃烧起的欲|火。   他俯身而下,勾起那小巧精致的下巴,不过浅浅一尝,却觉有杀气袭来,倏地起身抬手,于电光火石之间攥住了一只冰凉的素手。   纤长指尖之中,赫然藏着一根锋利的银针!   谢浔怛然失色!   若非他尚存着三分清明,若非他反应敏捷,这根银针只怕已经埋进了他的太阳穴中!   谢浔一把夺下银针,难以置信地瞪着裴玄霜道:“你想杀我?”   “是。”裴玄霜坦荡而无所畏惧地道,“你该死。”   谢浔一怔,沸腾燃烧着的欲|火顷刻之间熄灭,转而换成不可遏制的滔天怒意。   “你想死?”他用力将裴玄霜拽了起来,“说,你是不是想死?”   裴玄霜红着一双眼瞪着谢浔。   谢浔气得浑身都在发颤,有那么一个瞬间真想将裴玄霜丢出窗去,让她淹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可他又觉得那样太便宜了她!   僵持间,蓝枫在外面扣了扣门。   “主子,奴才有要事禀告。”   “何事?!”谢浔暴喝。   蓝枫道:“云州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谢浔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微顿片刻后将裴玄霜推到在地上,合衣起身。   “你给本侯等着,这笔账,本侯慢慢找你算。”他剜了裴玄霜一眼,大步流星走向房门,一脚踹开了门板,“把人给我看起来!非本侯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012 掳劫   大理寺狱内,压抑阴冷,暗无天日。   一坦胸露乳,肌肉虬扎的狱卒跨|坐在一张长凳上,一边不断地往磨刀石上喷水,一边奋力打磨着手中的月形挎刀。那挎刀厚约一寸,长过一尺,即便被打磨的银光闪闪,依旧掩饰不住刀身上的血腥之气。   长凳前的十字刑架上,吊着一身姿修长的男人。他浑身是血,皮开肉绽,长发乱七八糟地散在脸前,湿泞团扎,散发着古怪刺鼻的味道。   距离男子不过半丈远的地方,谢浔敛眸而坐,笑意阑珊:“本侯今日心情不佳,懒得和你浪费时间,你若肯吐出本侯想要的东西,本侯就让你死的痛快点。你若不知好歹,本侯只能赏你些苦头尝尝。”   男子口中吐出些血水,微微抬起头,盯着谢浔道:“少说废话……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谢浔冷笑地摇了下头,他似乎有些乏了,眼神里满是疲惫与不耐,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扣敲着,散发出危险的讯号。   “本侯再问你最后一遍,宸妃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原来谢侯爷还惦记着宸妃娘娘和太子爷。”男子嘲讽地道,“我还以为,谢侯爷早就是七皇子的人了。”   谢浔轻轻扣敲着的手一顿,杀气倾泻。   无需他下令,蓝枫立刻将一对母子押了上来。   那对母子被五花大绑着,从押进刑房的那一刻起便在浑身发抖,待看清刑房中的血腥景象时,更是骇得瘫坐于地。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架在刑架上的人。   “爹?”少年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娘!是爹!你快看,那、那是爹爹!”   女人极力用身体保护着少年,她明明也认出了刑架上的男人,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因为她不敢相信,那个面目全非,遍体鳞伤的男人是她的相公!   “相、相公?”女人眼中滚出两行热泪,哭得撕心裂肺,“相公,你怎么也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男人圆瞪着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母子,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   “谢浔!你放了我妻儿,放了我妻儿!!”   铁链不断地撞击在刑架上,发出震耳而尖锐的声响。谢浔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嫌那声响吵到了自己,扬起手,轻轻地朝仍在磨刀的狱卒挥了挥。   狱卒二话不说,立刻提刀起身,走向了那对母子。   “谢浔!”吴干已然崩溃,怒吼间不断有血水混合着涎水一并流出来,“你敢碰我妻儿一根汗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浔笑笑,无动于衷地问道:“妻子还是儿子?”   吴干一愣,用力挣了挣铁链,发着颤地怒喊:“你敢!你敢!!”   谢浔便又朝那狱卒挥了下手。   狱卒扬起挎刀,毫不犹豫地砍向女子的脖颈。   “住手!!”吴干哭了出来,不断用头去撞击刑架,“我说!我说!谢浔,我什么都说!你放过他们!”   谢浔扫了眼昏死过去的女子和吓呆了的少年,冰冷冷地道:“将他们抬到一边去,别抬太远,让吴统领好好看着。”   说完,他霍地起身,踩着地上暗红的血水走向了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吴干:“本侯耐心已尽,再问你最后一遍。宸妃是不是你杀的?”   吴干失魂落魄地一抖,绝望地闭上了眼。   谢浔双眸淬炼成冰:“说,你是受何人指使。”   吴干顿了片刻,长喟了一口气,呢喃道:“六年前的中元节,二皇子四皇子无故向太子发难,三王夺嫡,皇宫大乱。我身为禁军统领,关键时刻没有站出来平息纷争,而是带着人杀向了紫宸宫。”   谢浔面不改色地听着。   “我之所以要去紫宸宫,只因皇上在紫宸宫内,而我……要去杀了皇上。”   谢浔眸色一厉。   “继续说。”   吴干没有停顿,接着道:“可当我到达紫宸宫时,却没有见到皇上,于是,我便杀了宸妃。我不仅要杀皇上,杀宸妃,我还要杀太子,杀诸位皇子,我……还想杀了你!”   谢浔微微扬起头,看死人似的看着吴干。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受何人指使吗?”吴干紧咬着牙,悲愤道,“谢浔,你听清楚,无人指使我。我杀沛国皇族天经地义,因为,我是北夷人!”   一抹讶色自谢浔眼底飞快闪过:“你是北夷人?”   “不错!”吴干目眦欲裂,即便只剩下半口气,眼中依然燃烧着沸腾的热血,“谢浔,六年前,你破我皇城,屠城三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北夷百姓!我不过只杀了你姐姐而已!这笔血债,终究是你欠我更多一些!”   听到吴干亲口承认了杀害宸妃的事实,谢浔的神色反而松弛了下来。   “北夷蛮民,死多少都不足为惜。”   他面色恢复从容,眼神却依旧冰冷着,越来越冷,令人如至寒冰地狱。   吴干盯着那双冷血的眼睛,发狠地诅咒:“你会有报应的!沛国,会有报应的!”   谢浔冷哼一声,问:“太子在何处?”   “不知道。”吴干道,“应该已经死了吧,希望他死了……”   谢浔双目如刀地在吴干鲜血满布的面上划过,笑容阴鸷地道:“北夷蛮民还活着许多,吴干,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去阴曹地府,和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吴干一愣,表情逐渐狰狞,额上爬满青筋,浑身颤抖不止。   “谢浔!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谢浔轻蔑一笑,最后看了吴干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大理寺狱七十二道刑罚不过行了七罚,吴干便断了气。   在他断气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儿死在了挎刀之下,尸首分离。   这便是谢浔说的,赏他的苦头。   离开大理寺狱的谢浔面色少见的青白,眼底的阴翳之色久久不散。   “侯爷,喝点茶润润嗓子吧。”京兆府尹言琢亲手奉了盏茶,讨好地微笑着,“大理寺狱那个地方,阴气太重,下官每每前去回来后也会头痛不适,喝点热茶,歇一会儿便好了。”   正阖目揉捏着太阳穴的谢浔缓缓睁开眼睛,看了言琢一眼。   言琢赶忙将茶盏递到谢浔面前。   谢浔接了茶,抿了一口后撂在了桌上,道:“府尹大人的小别院景色雅致,风光秀丽,茶更是一等一的好,本侯在此小坐片刻,当真是舒畅无比。”   言琢眉开眼笑:“侯爷既然喜欢,下官便将此院赠与侯爷。”   “不必。”谢浔重新闭上了眼睛,轻轻揉按着额角,“你跟随我父亲征战沙场多年,如今能在京中享享清福,本侯喜闻乐见。”   “侯爷垂爱,下官不胜感激。”言琢忙冲谢浔拱了拱手,“下官的荣华富贵乃为侯爷所赏,此生定为侯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谢浔闻言一笑:“你倒懂得感恩。”他凉凉地一叹,“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像府尹大人这般识时务。”   言琢眼珠儿一转,立刻从谢浔的话中品出些许画外音来。   谢浔却不再说话了,闭着眼,忍受着一阵阵席卷脑颅的痛意。   越是痛,他的意识便越是清楚,他忍不住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北夷城内流不尽的血,想到了他做过的无数场噩梦,想起他的姐姐,他的外甥……   想着想着,他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一抹雪白清冷的身影,霎时间令他的头痛更严重了。   谢浔长吐一口浊气,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地,一双柔似无骨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那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他肩上、颈上揉捏着,力道轻软,缠绵缱绻的,讨好的意味明显。   谢浔顿了顿,侧过脸,顺着那双手看了过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张美艳动人,妩媚魅惑的脸。   见谢浔看了过来,女子双手收于腰间福了福身,温婉和顺地道了句:“见过侯爷。”   谢浔转过脸:“谁让你过来的?”   女子一凛,紧张地去看言琢,言琢忙答道:“这是下官的侍妾芳婳,侯爷见过的……”   “芳婳……”谢浔这才想起,上次在言琢府上饮酒作乐时,此女献舞于众宾,而他,则在事后夸了一句舞美人更美。   于是,言琢便上赶子将人给他送来了。   很好。可是,他此时此刻想看到的可不是这张脸。   “滚。”谢浔不耐烦地道。   芳婳俏脸顿白,赶紧在言琢嫌恶的目光中退下了。言琢献美不成,甚为疑惑,壮着胆子问:“侯爷不喜欢此女了?”   “此女不好。”谢浔干脆地道。   “那,不知道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呢?”言琢问。   谢浔默默出神,眸色明暗不定,难分喜怒。   言琢绞尽脑汁思索着,终是想起一个人来:“那裴医女……”   他话说一半便不再说了,因为,他竟是在谢浔的眼中看出一抹狠色。   “你倒机敏。”谢浔幽幽道。   言琢擦了擦冷汗,十分庆幸在处理薄文兴一事时,对这位令谢浔大动干戈的裴医女留了心:“下官在侯爷手下历练多年,不至于太蠢笨罢了。”他小心觑着谢浔的神色,“那下官派人将裴医女接过来伺候侯爷?”   谢浔眉目间凛了凛,眼前拂过裴玄霜在他怀中激烈反抗的画面。   那份抗拒是真的;那柔软娇躯与清冶面庞散发出的诱惑也是真的;那根刺向他的银针更是真的。   “那是个硬骨头。”谢浔轻轻捻了捻手指,“硬的可恶!”   言琢凑至谢浔近前,颇有些诡秘地道:“再硬气的女子,只要调|教得当,都会在男子身下化成一瘫水的。何况是侯爷这般英俊伟岸,器宇不凡的男子。”   谢浔没吱声。   言琢又凑近了些:“侯爷若信得过下官,此事,便交给下官去办。”   谢浔依旧没说话。   少倾,他伸出手来,掌心朝内手背朝外,冲着言琢挥了挥。   ----   孙猎户家中,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正吵的不可开交。   “云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孙婉心握着笤帚,一边骂一边往孙云卓身上招呼,似乎要将自己的亲弟弟打死。   孙云卓用手臂护着头,声嘶力竭地求饶:“姐,姐,你别打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弟弟!”孙婉心抹了把眼泪,“你、你让我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玄霜姐!”   孙云卓被打得满头是包,狼狈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姐,姐,我错了,知道错了。”他爬到裴玄霜面前,跪在地上哀求,“玄霜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裴玄霜置若罔闻,只怅然若失地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院中的黑甲卫。   她虽然换了崭新的衣衫,重新挽了头发,可她忘不了她离开画舫时的模样。若非她尚有心愿未了,她当真想跳入那干净清澈的河水,一了百了,再不用与那谢浔纠缠。   到达孙家时,蓝枫亲口告诉她,是孙云卓出卖了她的行踪。   她彼时还不明白蓝枫为什么要这么做,现下,她明白了。   他的主子故意让她心痛难当,对身边人失去信任。其心之歹毒阴损可以想见!   “玄霜姐,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孙云卓仍痛哭流涕地求饶着,“那个叫蓝枫的侍卫跟我说,只要我好好替他办事,就会保护咱们一家平安。玄霜姐,我只是想求得一份庇护,我、我没想害你啊……”   孙云卓的哭声令她头疼。   她无法辨别他话中真假,却着实不想再听那哭声,便扶起对方道:“云卓,你起来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孙云卓站了起来,望着裴玄霜,小心翼翼地道:“玄霜姐,我、我知道这么说你可能不爱听。可、可对方可是谢侯爷呀!多少人想要巴结奉承的主,你若真嫁到武安侯府去……”   “孙云卓!”孙婉心一笤帚挥了过来,“你再敢胡言乱语试试!”   孙云卓抱头鼠窜,夺门而出。   裴玄霜闭起双眼,久久做不出反应。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许久,裴玄霜虚弱地道了句:“我累了,去睡一会儿。”   孙婉心红着眼迎了上去:“玄霜,我陪你。”   裴玄霜摇了摇头,正欲出言拒绝,两名黑脸大汉闯了进来。   孙婉心被忽然闯入门来的大汉吓得花容失色:“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黑脸大汉盯住裴玄霜:“你便是裴玄霜?”   “是。”裴玄霜镇定道,“你们找我干什么?”   黑脸大汉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孙婉心,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裴玄霜,并将一块白布蒙在了她脸上。   裴玄霜震惊之余隐隐嗅到了乌草、 川乌、醉仙桃花和曼陀罗的味道。   这几样药材凑在一起便成了……   迷|香。   013 冰针   浓郁的花香气息唤醒了裴玄霜的意识。   她试着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上铺满了海棠花,水红色的床幔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金光点点的榻前凳上堆出层层旖旎的褶皱。   除此以外,裴玄霜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她根本动不了。   她的脖子以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动弹不得,毫无知觉。   这是哪?   那两名用迷香迷晕了她,将她强行掳走的男子把她带到了哪儿?   裴玄霜浅褐色的眸子不安的转动着,她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呼救,不曾想,她居然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恐怖的气氛悄无声息地将她吞噬。   吱地一声响,似有人推门而来,裴玄霜侧过头,惶惶不安地盯着声响所来的方向,终是看见了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那人缓步走到榻前,慢慢抬起了手臂。   裴玄霜便看到一只大手落在了水红床幔上,继而五指收紧,硬生生地将床幔拽落。   裴玄霜的心随着翩然落下的床幔提了起来。   将床幔扯下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浔!   他穿着件威风凛凛的玄色广袖长袍,含着三分冷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裴玄霜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冷静了下来,面上只剩鄙夷不屑与愤怒。   原来又是他。   果然又是他。   谢浔意味不明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会儿,忽地一掀衣袍,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边。裴玄霜眼神中现出几分戒备,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然而现实却是她连远离谢浔半丈都做不到。   她的种种表情又怎么逃得过谢浔的眼睛。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真正瞧见这张如雪面庞上流露出冷漠抵触的表情时,心里还是有些恼怒的。   “怎么?不愿意见到本侯?”谢浔淡淡地道。   裴玄霜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空中一点。   谢浔勾了勾唇,抬手摸了摸裴玄霜的脸,继而将她身上的海棠花一朵一朵地拿了下去。   那些娇嫩的海棠花遍布她全身,谢浔拈花之时,手指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处。裴玄霜越是不想注意到那只在她周身四处游移的手,触觉便越是敏感,此拈花之举,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然而真正的酷刑还在后头。   终于,谢浔骨节分明的大手拿掉了最后一朵海棠花,他掀眸扫过裴玄霜的脸,漠然下令:“拿进来。”   蓝枫低着头走了进来,将一冒着寒气的玉盒放在了谢浔身侧的松枝高几上。   谢浔抖了抖衣袖,打开玉盒,从里面取出来了一根针。   那针长约两寸,针尖凝霜,针体为冰,针柄为白玉,与寻常的银盘柄针灸针完全不同。裴玄霜只看了那针一眼便白了脸——那冰针不是用来救治人的,而是用来……整治人的。   冰针入体,冰化于体内,痛则更痛,痒则更痒。虽不致命,却可叫人生不如死。   “此物你可认得?”谢浔将冰针拿到裴玄霜的面前,借着橘红色的灯光反复打量,“这东西可不好找,听说是北夷的东西,他们那里有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此冰便是从那冰山而取,经过淬炼、打磨,才制成了这样的宝物。”   裴玄霜一双眼睛便也盯着那冰针看,那针明明离烛火那么近,却没有融化,不过消散掉了针尖上的冰霜而已。   谢浔俊美不凡的面庞落在烛影之中,半明半暗,散发着迷人而又危险的气息。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冰针,声音低磁地道:“针砭治病,妙不可言,裴医女可愿一试?”   裴玄霜眸子一颤。   “哦,本侯忘了,裴医女现下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谢浔转过脸来,道,“因为,你被人点了穴道。”   裴玄霜狠狠剜了谢浔一眼。   谢浔笑了笑:“画舫上的事,你还记得吧?”   裴玄霜别过脸不作反应。   谢浔盯着那张倔强清冷的侧脸,缓缓直起身来道:“本侯本侯说过,会与你慢慢算这笔账的。”   床榻剧烈一晃,原是谢浔抬步上榻,潇洒不羁地坐在了裴玄霜身旁。   感受到谢浔的膝盖抵在自己的腰间,裴玄霜心中顿生恶寒,眼神变得悲愤交加。谢浔轻哂,右手执针,左手抚上了裴玄霜的娇耳,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裴玄霜的表情变换。   她的耳朵小巧秀气,雪白玲珑,触感极佳。谢浔把玩了片刻,缓缓地将冰针刺进耳朵内侧凹陷处的角孙穴里,捻转,提插,一招一式颇有章法,仿佛是位悬壶济世多年的名医。   裴玄霜狠狠咬住了牙。   角孙穴,可使女子情|动之穴。   谢浔的目的,就是这般的昭然若揭,不加掩饰。   虽是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可裴玄霜的上半身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自角孙穴散发出的阵阵酥意上袭脑颅,侵蚀意识;下袭胸腹,如遭万蚁噬咬。   “本侯问你,可后悔画舫上的所作所为?”   谢浔盯着裴玄霜的双眼问。   裴玄霜难承其辱,红了眼眶。   谢浔盯着那抹红,眼中寒气更盛:“点头还是摇头,你考虑清楚再动作……”   裴玄霜嘴角抖了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说?好……”   谢浔又取了一根冰针,扯开裴玄霜的衣衫令她的香肩露了出来。   这第二根冰针,便刺进了位于肩部的中府穴中。   冰针入|体的一霎,裴玄霜只觉得有无数条毒蛇爬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见那双眸子更红了,隐约蓄上了泪水,谢浔当真是暗爽无比,简直比杀了他的仇人更令他痛快,令他兴奋!   他又取了一根银针,迫不及待地问道:“本侯再问你,是否愿意给本侯做妾?”   裴玄霜微启朱唇,凌乱地呼吸着。她虽然极力克制着冰针带来的反应,可那股诡异的不适感凶残地在她的体内叫嚣着,不断地逼着她低头,逼着她妥协,逼着她向谢浔讨饶!   不!绝不!   “回答我!”   谢浔同样在忍受着抓心挠肝的折磨:“裴玄霜,说,你可愿意做本侯的人!”   裴玄霜猛地摇了下头。   谢浔的眼神瞬间狠了下去。   他冷嗤一声,将裴玄霜的衣裙小衣一并扯掉,将寒气森森的冰针刺入了位于肚脐两侧的大巨穴中。   裴玄霜浑身一颤,拱起脖颈,痛苦地摇晃着头。   虽然有数道凌乱的碎布遮挡,谢浔依旧览尽了裴玄霜身上的春色。那张冰冷的面庞有多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副玲珑多姿的身子便有多么的勾人魂魄。谢浔一只手撑在裴玄霜颈侧,另一只手紧紧钳住了她被泪水淋湿的下颌:“你可后悔?”   后悔拒绝他,忤逆他,刺杀他。   他逼视着裴玄霜的眸子,试图找到一丝悔意,可惜那双浅褐无情的美眸染上了蒙蒙水雾,叫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大概,也受够了吧。   谢浔烦躁地扯松了衣衫,用力在裴玄霜的穴道上一点。   裴玄霜呜咽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僵硬不堪的身体被侵蚀了个干净,即便解开了穴道,裴玄霜依旧无力去控制,反而因她细微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敏感。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燃烧,诡异地燃烧着,不是很烫,却足够的燥。大脑也不受控制地陷入迷乱,晕晕乎乎的,走马灯般旋转着。她甚至觉得灵魂都已经从她的身体剥离了出去,飞至九霄云外,在仙境与地狱之间来回游荡。   而她的身体,似乎亟不可待地想要得到一个东西,随之忘生忘死,随之沉沦……   裴玄霜快疯了!!   “无耻……小人……”   她口中呢喃着这四个字,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混沌的脑海终是清明了一瞬。没有一丝丝犹豫,裴玄霜立刻拔下了头上唯一的玉簪,刺向了那无耻小人的胸膛。   玉簪刺来的瞬间,谢浔立刻扬起手,诧异而又震怒地攥住了裴玄霜的手腕。   她刺来的方向倒是准,直冲他的心口,可惜人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刺便失了力道和速度,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他还是怒了,仿佛那支玉蝉簪子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   她明明已经失去了理智,陷入意乱|情|迷之中,居然还能拔下簪子再刺杀他一次!   她到底……多想杀他!   谢浔怒极。   如此不识抬举,他还纵容着她干什么?   “你真是不怕死。”谢浔将那玉簪抽出来,随意地扔在地上,“裴玄霜,本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他在裴玄霜的憎恶的目光中俯身而下,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手去解自己的衣裳:“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仗着本侯的三分喜爱,便奇货可居起来?本侯想要的,不过就是你这身子而已。”   说罢,蛮横地按住了裴玄霜的肩膀,在那樱唇上肆意妄为。   裴玄霜奋力躲避,奈何身体虚飘飘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更糟糕的是,无论她的心如何抗拒,身体却反其道而行,不受控制地想要迎合谢浔。   冰针已化,功效更甚。   有火焰在熊熊燃烧,欲将她烧成灰扬了去。   就像她躲避不开谢浔缠绵霸道的吻,她也躲避不掉那团热火。   可她不想就这么死。   “谢浔!”即将灰飞烟灭前,裴玄霜大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身上的人忽然就顿住了。   谢浔抬起头来,急切而又不敢置信地盯着裴玄霜。   “你刚刚叫我什么?”   裴玄霜湿润的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张开微肿着的双唇道:“我愿意给你当妾。今夜……你可不可以先放过我?” 第014章 豢鸟   谢浔狭长的眸子眯了眯。   他明明听清楚了裴玄霜的话,却还是故作不解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裴玄霜双手抵在谢浔光|裸精健的胸膛上,声如蚊蚋地重复:“我愿意给你做妾,你今夜,先放过我……”   谢浔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的?”他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她半真半假地答。   潮热的卧房内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一急一缓两道呼吸声,和一重一轻,同时跃动着的心跳声……   裴玄霜目光僵硬地盯着面上讳莫如深的谢浔,几乎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谢浔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温热的大手擒住她的脖子,力道不轻不重地掐弄着,逼得裴玄霜弓起了身子,双手越发用力的往外推谢浔。   谢浔不动如山,只含着一抹冷笑问她:“你想清楚了?愿意委身于本侯了?”   “是。”裴玄霜咬住舌尖,竭力保持着镇定,“我愿意……”   谢浔嗤笑,蜻蜓点水般在她湿润的面上、唇上吻了吻:“你不是在诓骗本侯吧……”   裴玄霜抵着谢浔的手一抖,忍着心头的不安与愤意道:“民女不敢……”   谢浔幽幽抬头,半睁着双眼,在裴玄霜红霞遍布的面上扫了扫,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甫一离身,裴玄霜立刻挣扎着坐了起来,用绣着鸳鸯戏水的被衾将自己赤|裸的身体紧紧裹住。   谢浔歪头盯着泫然欲泣,委屈凄凉的裴玄霜,淡笑着道:“想通了就好,本侯也不愿意和你做一对怨偶。”   说着话音一转,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只是,如果结果不是本侯想要的,那么后果也不是你能承受的了的。”   裴玄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浔,虽然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温暖。她身子发冷,心也发冷,周身的血似乎都凝固住了,被那四根打入她体内的冰针淬成了冰。   而那个对她施以报复的男人此刻竟理所当然地坐在她的面前,一腿屈膝,一腿盘着,目光戏谑邪佞,一派放荡不羁的模样,就连嘴角蹭上的胭脂都赋予了他霸道矜贵的气息,仿佛置身于琼楼玉宇,俾睨天下。   扑面而来的男子英爽豪气刺激着裴玄霜不堪一击的穴道,她半阖眼帘,佯装乖顺:“能得侯爷青眼相待,民女喜不自胜。”   谢浔眼帘微抬,淡漠地将她望着:“希望你是真心改过。”   裴玄霜低着头不说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谢浔便失了兴致,腿一扫下了榻,从紫檀架上取下新衣,慢条斯理地换上:“本侯今日便放过你,你在此处安心住着,直至出嫁。”   “是。”裴玄霜木着脸道。   谢浔乜眼睨着她:“庚帖上的吉日还记得吧?”   裴玄霜顿了一瞬:“记得。”   “选一个出来。明日告诉本侯。”谢浔道。   裴玄霜暗暗攥紧了双拳,睫毛轻轻颤抖着,在眼窝落下一片阴影:“知道了。”   谢浔眸色阴沉地盯着裴玄霜看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派人暗中看紧她。”他对着守在门外的蓝枫下令,“但也不要看得太紧,教她失了兴风作浪的机会。本侯倒要看一看,这一回,她要耍什么花样。”   ------   裴玄霜抱着被子,从天黑坐到天亮。   天亮后,下人抬了浴桶进来伺候她梳洗。   屋内阒然无声,裴玄霜用力擦拭着自己的身体,却怎样也擦不掉谢浔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沐浴过后,她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坐在了铜镜前,直面昨夜的屈辱。   颈上,锁骨,肩上,胸口,连同腰腹,双腿,俱是惨不忍睹。谢浔下手是那样的很,即便最终未能得逞,也成功地从她身上剥下了一层皮。   “主子,奴婢给你梳个飞星逐月髻好不好?奴婢听说,最近京中贵女最流行梳飞星逐月髻了。”   名唤冰兰的婢女一边梳理着裴玄霜的头发,一边兴致勃勃地建议。   另一名名唤玉兰的婢女则挖了香膏,动作轻柔地在她的身上涂抹着。   她们自在从容,仿佛看不见裴玄霜身上的伤痕一般。   “我自己来吧。”裴玄霜面无表情地接过冰兰手中的梳子,一边梳头,一边怏声怏气地问,“我的衣服呢?”   冰兰愣了片刻后冲到里间,抱了一摞子锦衣华服出来:“奴婢给主子选了几件新裙子,主子看看喜欢哪一件?”   裴玄霜从铜镜里看着那些名贵华美的衣料,面色微白。   她哪还有什么衣服,她的衣服,早就被谢浔尽数撕毁了。   “要那件白色的。”裴玄霜将梳子放在妆奁上,“好了,你们走吧,我不用人照顾。”   兴高采烈等着裴玄霜挑衣服的冰兰眼睛瞪大了眼,慌张无措地问:“主子,是奴婢哪里伺候的不好吗?”   玉兰也放下了香膏,敛眸垂首,静候听令。   裴玄霜轻吁了一口气:“你们很好,但我并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不用伺候我。若你们想待在这间屋子里,我也不拦你们,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家。”   冰兰一听,小脸立刻垮了,委屈巴巴的,抱着厚厚的衣裙轻扭着腰肢,一副不愿离去的模样。玉兰则在一旁好言安慰:“姑娘心情不佳,一会儿喝点安神汤,睡一会儿就好了。”   她唤她姑娘,而非主子。   裴玄霜便转过头来看了看稳重安静的玉兰:“姑娘,你叫玉兰是不是?”   玉兰点了点头。   裴玄霜笑笑:“敢问玉兰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南书别院。”玉兰道,“原是府尹大人的院子,后因侯爷喜欢,府尹大人便将此院和院中下人一并赠给了侯爷。”   闻言,裴玄霜一愣。   京兆府尹?   这京兆尹言琢竟是谢浔的走狗,怪不得同在京兆府做事的薄大人备受掣肘,阻路难行。   “原来是言大人的别院。”裴玄霜紧紧攥住手中的玉蝉簪子,“想来院中的景致一定很不错吧。”   “院中景致很好的!”玉兰尚未答话,急性子的冰兰便抢先一步道,“主……姑、姑娘要去看看吗?”   裴玄霜默了默,莞尔一笑道:“好。”   ------   京西三十里外的锋都大营,驻扎着威名赫赫镇北军。   战鼓齐擂的校场上,两名将士手持长|枪,正是打得不可开交。围观将士不断拍手叫好,为擂台上的两名将士加油鼓劲。   不远处的了望台上,谢浔席地而坐,一壁查看着探子送来的密信,一壁关注着擂台上的战况。   北风呼啸,撩动着谢浔的眸色乱了几瞬,他将密信捏成一团掷向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看着那团信纸化成灰烬。   “主子。”侍立在侧的蓝枫小声提醒,“是否派人手暗中保护少主。”   “不必。”谢浔不假思索地道,“此举恐令人侧目,于他不利。待时机成熟时,我亲自见他。”   “是。”蓝枫恭谨应下。   谢浔举眸看向擂台:“南书别院的那位怎么样了?”   蓝枫一拱手:“回主子的话。依下人禀报,裴玄霜今早在侍女的陪同下到花园里转了转,并叫人抓了三只麻雀,养在自己房里。”   谢浔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除此以外呢?”   “没有了。她除了在花园里走动了走动外再没有离开过房间,安分的很。”   “安分?”谢浔冷笑。安分这两个字,怎么可能用在裴玄霜的身上。   他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热闹繁华的京城:“好啊,本侯便去瞧瞧,她到底有多安分。”   披着一身破碎的星光,谢浔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裴玄霜的房门。   一进门,便看到裴玄霜站在一粗糙简易的鸟架前,逗弄着三只麻雀。   朦胧的月光自窗牖撒了进来,落在裴玄霜清冷的面容上,令她看起来越发圣洁而高不可攀,便是那一袭曳地的雪锻长裙,也沾染上了几分不落凡尘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直到对方终于承认了他的存在,转过身,施施然行了一礼:“民女见过侯爷。”   谢浔眼中荡了一荡,缓步走到裴玄霜面前,盯着那三只灰不溜秋的麻雀看了看。   “怎的学起那些个纨绔子弟,玩起鸟来了。”他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问。   裴玄霜微低着头,掩去了所有神色:“闲来无事养着玩罢了。”   谢浔转过脸来扫了裴玄霜几眼,指着鸟架道:“这东西是刚做的?”   “是,我要的急,他们赶紧找木料做了送来了。”裴玄霜道。   清越温柔的声音令谢浔心生愉悦,大手一挥揽住了裴玄霜:“明日本侯叫人送个檀木的过来,再给你养几只名贵的鸟雀。”   裴玄霜不置可否。   谢浔不加掩饰地在裴玄霜面上扫来扫去,不经意间看到了她颈上暧昧的红痕,心中不免又燃起了几分燥火。   “这簪子朴素了些。”他挑剔着裴玄霜的饰物,“配不上这身雪锻,更配不上你这个人。”   裴玄霜垂着眉目,依旧不作声。   她始终不说话,谢浔也不气恼,继续在她身上挑毛病:“你怎么老穿着一身白衣裳,看着冷冷清清的,仿佛是从那雪洞里走出来的人,怎样也捂不热。明日换一件红色的,你肤白胜雪,穿红色一定好看。”   裴玄霜微微别过脸去不愿作答。谢浔见她始终淡漠疏离,面上的表情忽然间就变了,擒住裴玄霜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冷冰冰地道:“你是哑了还是聋了?一味的不作声做什么?”   说完,也不管裴玄霜是个什么反应,将她抵在墙上,发狠地吻了上去。   裴玄霜再难镇定,奋力地摇头挣扎着:“谢浔,你放开我!”   谢浔见招拆招,几下便撩乱了裴玄霜的气息。   “谢浔……侯爷……”裴玄霜喉中挤出几声低低地哀咛,“侯爷昨夜答应过民女的,侯爷忘了吗?”   谢浔捻着裴玄霜的殷红的唇瓣:“答应了便要做到吗?”   “侯爷!”裴玄霜按住谢浔的肩膀,颤声道,“侯爷……是君子!”   “君子?”谢浔笑了,他肆无忌惮地在裴玄霜的身上流连了一番,将她箍得更紧,“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做君子太无趣了,留给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去做吧。”   裴玄霜后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助而惊恐地望着谢浔。   谢浔抿直了唇线,盯着裴玄霜的眼神如刀似剑明灭不定,虽然没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却也没松开裴玄霜。   “告诉本侯,你选好日子了吗?”俄顷,谢浔凉凉地道,“你入府为妾的日子。” 第015章 过招   裴玄霜薄唇阖动,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说啊。”谢浔长眸微觑,语调森冷,“哪一日?你可想清楚了?”   “下月初六。”在谢浔完全失去耐心前,裴玄霜终是给出了一个答案,“就选下月初六好了。”   “下月初六?”谢浔微诧,“本侯还以为你会选个最晚的日子,没想到,你竟选了最早的。”   裴玄霜眼眸低垂,顾左右而言他:“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她浓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如蝶羽一样轻轻颤动,红唇娇艳欲滴,任一张脸如何冰冷无情,亦是动人的。   谢浔的大手抚上裴玄霜的面颊,似警告又似安慰地抚弄了一番后,猛地松开了她。   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裴玄霜长舒一口气,靠着墙,蹙眉望着谢浔。   谢浔的眼底依旧深不可测。   “很好,那我们便于下月初六成婚。”   他理了理衣袍,似笑非笑地瞥了裴玄霜一眼:“本侯今夜便做一回你口中的君子,待洞房花烛夜时再一并向你讨要回来。”   说着低笑两声,推开房门,带着一身凛凛寒气离开了。   ------   接下来的几天,裴玄霜陆陆续续收到了谢浔的无数赏赐。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珍奇异兽,书画文玩,便是厨子都送来了三个,虽是纳妾,动静却不比娶正妻小。   裴玄霜照单全收,却置之不理,每日除了在房中喂养麻雀,便是在院子里转一转,哪里也不去。   当然,她也去不了。   南书别院颇大,开三门供人出行,分别是正门、南门、西门,无论哪一处都有府兵严加看守,除非她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休想活着离开南书别院半步。   十三天,她只有十三天。   夜不能寐地度过了七天后,谢浔来了。   “本侯送来的东西喜欢吗?”谢浔一进屋便问,“尤其是那两只凤尾百灵,那可是我从御兽园要来的,据说很有灵性呢。”   裴玄霜正站在檀木鸟架前逗弄麻雀,见谢浔来了,赶忙将手中的小木棍放下,回身施了一礼。   她依旧穿着一袭白衣,头发随意地用玉蝉簪子挽着,清冷疏离的像是一抹烟雾。谢浔见她还是如此打扮,本来有些气恼,但他才从宫里出来,看多了金簪珠翠的浓艳,忽遇一抹冷白,当真是清爽无比,似有一泓清水缓缓注入心田。   他冷峻的面庞立刻就柔软了下来,轻轻拉起裴玄霜的手,道:“天气渐暖,你的手怎么还这样凉,是身子不舒服吗?”   裴玄霜诧异地看了谢浔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见他面有不善地冷笑而来,只当对方又要找自己的不痛快,谁知他脸色转变的竟如此之快,忽然又和风细雨地对她嘘寒问暖起来。   此人当真是,喜怒无常,变化多端。   她定了定神,努力扮出一副温顺乖觉的模样:“凤尾百灵叫声好听,又喜骄阳,养在屋子里容易闷着,我便叫人送去花园了。”   闻言,谢浔神色一顿,抬眸,不动声色地在裴玄霜的面上逡巡了一番。   她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按下心中的猜忌,谢浔随和地道:“那是赏给你的玩物,你想怎么养着就怎么养着,不必与我解释。”   一边说,一边暧昧地环住了裴玄霜的腰,轻轻地揉捏着。裴玄霜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随即面色如常地倚在了谢浔的怀里。   还真是……安分。谢浔抚着裴玄霜的背,暗自冷笑。   “侯爷,我想回玉蜂山看一看,可以吗?”俩人温存了片刻后,裴玄霜试探地问。   谢浔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裴玄霜的肩:“你想回玉蜂山?”   “是。”裴玄霜道,“我在京城举目无亲,孙猎户一家,是我唯一的亲人。出嫁前,我想去看看他们。”   “好啊。”谢浔痛快应下,“你既将孙家视作你的娘家,本侯定不会亏待他们。”   裴玄霜一愣,直起身,抬起头去看谢浔。   谢浔潋滟一笑,双眼亮晶晶地道:“怎么?不信?”   裴玄霜忙摇了摇头:“不是,民女只是……太开心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谢浔勾起裴玄霜的下巴,目光莫名地深情着,“只要你肯乖乖地待在本侯身边,便是天上的月亮,本侯也摘给你。”   裴玄霜勾了勾僵着的唇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民女……多谢侯爷。”   乘着珠顶华盖的马车,裴玄霜心情复杂地在谢浔的陪伴下回到了玉蜂山。   一下马车,她便看到了正在院子里等待她的孙猎户一家。   “本侯便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的幸福时刻了。”谢浔坐在马车中嘱咐,“去吧,只是,不要耽搁的太晚。”   “是。”裴玄霜冲着谢浔福了福身,疾步走向了孙婉心。   “玄霜!”孙婉心冲破侍卫的阻拦,亟不可待地跑到了裴玄霜的面前,“玄霜,好久不见,你可好?”   裴玄霜忍着眼底泛起的酸涩,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说完,她朝站在院子里和围在四周的侍卫看了看:“这么多人守着?”   “是。”孙婉心忿忿不平,“那个叫蓝枫的狗东西跟我说了,只许咱们在院子外面说话!不许乱走乱跑,连院子都不能进!”   “如此防范,与看管犯人有何区别?”裴玄霜冷笑,“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   “你在说谁?是……他?”孙婉心忙压低了声音,“玄霜,咱们还是小心些吧,毕竟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   “我知道……”裴玄霜忽地一笑,旁若无人地道,“孙大叔和杨婶子还好吗?还有云卓,他怎么样了?”   孙婉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全然不似裴玄霜那般轻松:“我爹我娘都好,云卓也好。要我把他们叫过来和你说说话吗?”   “不用了,我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裴玄霜故意抬高了声音,“告诉他们,侯爷待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等我和侯爷成亲之后,得空了会回来看望他们。婉心……”   她紧紧握住孙婉心的手:“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待,你万不要因为我嫁了人,便与我生分了,时时来侯府看望我才好。”   孙婉心一脸讶异地盯着裴玄霜,明知道她有些不正常,却不敢多问,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拿我当亲妹妹,我何尝不拿你当亲姐姐。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婉心……”裴玄霜顺势抱住了孙婉心,孙婉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正想贴着裴玄霜的耳朵低低地问一句怎么了,手里面忽然多了个毛茸茸的东西。   那毛茸茸的东西似乎还有个尖尖的嘴和锋利的爪子,孙婉心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明白过来裴玄霜此举的意图,立刻将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收进了袖子里,小心合拢了手指。   察觉到孙婉心已经将她送出的东西收好,裴玄霜立刻松开了对方,以防蓝枫等人发现端倪。   “婉心,我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孙大叔他们。”   “我知道的。”孙婉心目光坚定地点点头,“玄霜,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裴玄霜会心一笑,冲着孙猎户等颔首示意了一番后转身离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她一走,蓝枫立刻调离了守在孙婉心家中的侍卫,向马车所在的方向围拢。裴玄霜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踩着杌扎上了马车。   车帘高高掀开,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将她挽住。   “这么快就回来了?”谢浔含着笑道。   那张英俊逼人的面庞半隐在光影之中,连脸上的笑意都带上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裴玄霜盯着那张脸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后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谢浔微微用力,将裴玄霜拽入马车。   密闭的马车内,瞬间弥漫上了淡淡的幽香。   谢浔深吸一口气,将裴玄霜揽在怀中:“你速度倒快,本侯还以为需等上个一时半刻的。”   裴玄霜老实地靠在谢浔精健宽阔的胸膛上,双眼空空地道:“不敢教侯爷多等。看到他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嗯。”谢浔问,“都说什么了?”   裴玄霜道:“无非就是让他们不要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日后常常来往什么的,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浔颔首瞧着那双始终低垂着的,不显露任何情绪的眼睛,面色微微一沉:“还想去哪?我陪你。”   明明是温情脉脉的话语,却令裴玄霜周身一冷。   “没有地方想去了。”她心神俱疲地闭上了双眼,“我乏了,回去歇着吧。”   谢浔盯着那双闭起来的眼睛一哂:“好。”   当夜,谢浔因公务缠身未作纠缠,而是去了提督府。   裴玄霜依旧夜不安寝,她静静地站在鸟架前,逗弄着两只肥嘟嘟的小麻雀。   小麻雀活泼伶俐,在木架上蹦蹦跳跳,却从不胡乱扇动翅膀。裴玄霜摸了摸它们的小脑袋,忽而眼神一变,手拈兰花向着窗子的方向一指,刹那间,两只麻雀展翅飞出窗外,并且在裴玄霜收回手的瞬间飞了回来。   裴玄霜接住麻雀,眼神如将熄的烛火明灭不定。   正对着两只麻雀出神,忽然,另外一只小麻雀飞进了窗子,乖巧地落在了鸟架上。   裴玄霜忙放开手中的麻雀,将鸟架上的那一只举了起来。   这只飞入她房中的麻雀,正是白日里她偷偷送给孙婉心的。   她迫不及待地取下脚环上的纸条,站在烛光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玄霜,我已准备好你要的东西,放心。”   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纸条上,挤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裴玄霜盯着那行字,几欲落泪。   不敢多做耽搁,她急忙拿出纸笔,写下回信——   “不要将计划透露给任何人,一切等我安排。”   她将纸条卷起,放于脚环上的信筒中,将麻雀放了出去。   夜色静谧,裴玄霜却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尽此一举。   ------   九门提督府内,灯火通明,烛影煌煌,呈现出一派流光溢彩的景象。   谢浔独自坐在案前,正与两名官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蓝枫忽从偏厅走了过来,俯身在谢浔耳边低语了一番。   两名捧着记录册的官员便亲眼目睹了谢侯爷面上由明变暗,由波澜不惊到暗潮汹涌的整个过程。   二人互看一眼,惊骇不已,慌忙退下了。   “麻雀?”不待两名官员离开,谢浔遽然仰面大笑,笑声畏为可怖,“她居然有这样的本事!本侯……当真是小瞧了她!”   016 试探   接下来的两日,裴玄霜过的尚算平静。   每日清晨,她的三只小麻雀都会在领头雀的带领下飞出南书别院,约莫正午的时候再飞回来。裴玄霜会不动声色地取下它们脚环上的信筒,打开盖子,小心收集好里面的药粉,再将信筒重新固定,亲手喂雀儿吃些谷子。   这一日,尚未到正午,三只麻雀便飞回来了。   裴玄霜想了想昨日与苏婉心商议的事情,便知孙婉心已离开了玉蜂山,独自一人来到了京城。   一切……还算顺利。   她心下稍安,便净了净手,准备去取雀儿脚环上的信筒。才抓起麻雀,冰兰冷不丁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问她:“姑娘,你在干嘛呀?”   裴玄霜一愣,赶忙松开了麻雀。   “冰兰?”她转过身,神情淡漠地道,“有什么事吗?”   冰兰将怀中的红酸枝嵌如意雕花匣子放在梳妆台上,欢天喜地的对裴玄霜道:“姑娘,侯爷来啦,现下正在沁芳亭里等着姑娘呢!姑娘赶快打扮打扮,去见侯爷吧!”   裴玄霜便又心事重重起来,低了头,表情微有凝重。冰兰见裴玄霜总是一副心情不畅,若有所失的样子,只当她不甘居于妾室之位,想要做武安侯的正妻,便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姑娘,我知道你心中的不快,像你这般貌美的女子,如何甘心做男人的妾室。可纳你为妾的人是侯爷呀,侯爷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给侯爷做妾,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再说了,侯爷待姑娘是这样的好,便是日后有了正妻,定也不会亏待姑娘呢,许将姑娘抬为平妻也说不定呢……”   冰兰越说越起劲,裴玄霜越听越头疼。   她打断冰兰:“你说侯爷在哪儿?”   冰兰眼睛一亮:“侯爷在沁芳亭啊!”她从匣子里拿出一套金灿灿的头面,“姑娘,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侯爷吧!”   一句“没什么可打扮的”险些脱口而出。裴玄霜左右掂量了一番,妥协道:“好,有劳冰兰姑娘了。”   在裴玄霜身边伺候了十余天,冰兰总算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她使出浑身解数,将裴玄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生打扮了一番。当裴玄霜顶着一头珠翠,穿着华贵长裙站在铜镜前时,她几乎不敢相信,镜子里面的女人竟然她自己!   华丽,奢靡,空洞。   裴玄霜讥讽一笑,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沁芳亭。   踏入沁芳亭的一霎,裴玄霜忽然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察觉到了丝丝的冷意。   “来了?”在此等候多时的谢浔上前几步,亲昵地向裴玄霜伸出手来,“小心脚下的石阶,此处地势颇高,千万不要摔着。”   裴玄霜盯着谢浔含笑的俊脸,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恐惧。   她不由一愣,拧了眉,小心地在对方面上打量着。   可谢浔看起来与平日里并无二致,他穿着件天水碧竹影纱纹袍,烟鬟清滴,飘逸出尘。墨发高束,戴错金白玉鼎山冠,通身清雅的装扮衬得他润温如玉,恍若谪仙。   可裴玄霜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便去看谢浔的眼睛,无奈,任她如何探寻,都无法从那双深如幽井,寒似冷星的眸子里瞧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看什么呢?双眼直勾勾的,本侯的脸上有金子不成?”   不待裴玄霜从那张看不出任何破绽,却令人备感不安的俊美面容上查出蛛丝马迹,谢浔倏然拉住了裴玄霜的手,将她拽至近前。   裴玄霜慌忙屏住了呼吸,撞进谢浔的怀抱,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乌沉沉的幽眸直直看了下来,黑洞似的,直教裴玄霜头皮发紧。她赶忙后退两步离开了对方的怀抱,低头行了一礼。   “侯爷万福金安。”   谢浔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裴玄霜发间的凤穿牡丹金步摇上,继而看了看那一身勾勒出婀娜身段的缎地绣花束腰百蝶裙,最后定在了裴玄霜清冷绝俗的面庞上。   “靡颜腻理,仙姿佚貌,世外仙姝当如是。” 谢浔情真意切地赞道。   裴玄霜心如止水地一颔首:“多谢侯爷夸赞。”   谢浔淡淡一笑,伸出手,温柔地将裴玄霜抱在了怀里:“这两日做什么呢?有没有想我?”   裴玄霜面色一白,从头到脚僵硬了下去。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该热情地回应谢浔才对,可惜,无论她如何克制,都抵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不想与谢浔亲近,从身到心,都不想。   “不过是看看书,逗逗鸟罢了,也没什么事需要我做的。”缄默了片刻后,裴玄霜虚飘地道。   谢浔冷笑地拨动着步摇上的金流苏,轻轻在她耳边呢喃:“听说女子出嫁前都会为自己绣一个红盖头,你绣了吗?”   裴玄霜不由自主地一凛。   靠在谢浔肩上的她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却莫名觉得自己被一双幽寂冷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似欲在她身上盯住一个洞来。   “向来妾室进门,是不穿喜服,不盖盖头的……”她怯生生道。   谢浔在她耳边一笑:“那是别人,你不一样。除了正妻的身份,本侯什么都能给你。”   裴玄霜听得心惊胆战:“侯爷,这、这似乎不合规矩。”   谢浔放肆大笑:“规矩?本侯做事,一向不守规矩……”   话音刚落,他一把扳过裴玄霜的身子,从后面紧紧环住了她的腰。   那腰身纤细的不盈一握,谢浔不免加重了力气,以防裴玄霜从他怀中溜走。宛若嵌在谢浔怀抱里的裴玄霜大惊失色:“侯爷,你要干嘛?”   谢浔弯下腰来,侧脸贴住裴玄霜冰冷的面颊,双手交握压在她的小腹上,目视前方道:“玄霜,你看那是哪儿?”   裴玄霜一边警惕着谢浔接下来的举动,一边朝远方了望了了望。目光的尽头,是宽阔大路,巍峨宫殿,那里,是皇宫。   “我看到了皇宫。”她道。   “是,是皇宫。”谢浔目光一沉,对着她娓娓道来,“六年前,我率镇北军凯旋而归,却被彼时的九门提督宋彪挡在了城门外,不许我入宫见驾,更不许我踏入皇城。我当时便猜测到,沛国,要变天了。”   “所以,我一刀宰了宋彪,带领将士杀入皇宫,活捉了二皇子和四皇子,斩杀文武官员无数,力保七皇子登上皇位。若我当年没有放手一搏,你猜,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说着说着,谢浔的手一点点抚上了裴玄霜纤巧的锁骨,若即若离的碰触着。   裴玄霜本就僵直的身体瞬间坚硬如铁,想要挣扎,却被谢浔箍得更紧,仿佛被一条毒蛇缠了身,无奈,她只得咬牙忍受着苦楚折磨,听着谢浔继续讲述那些血腥往事。   “我是太子的亲舅舅,手握二十万镇北军,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四皇子,只要是他们两个人登上皇位,头一个要杀的人,必是我。为了保命,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让别人的血流尽,总好过于自己丧命……”   说罢,谢浔温柔无限地在裴玄霜的面上落下一个吻:“玄霜,你说,这规矩我该不该守?”   裴玄霜双腿发软,快要在谢浔怀里站不住了。   她脑中一片混沌,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怎样。恍惚中,远处的绿瓦红墙化为一片朦胧幽境,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横贯其中,探寻摸索,肆意侵略。   “民女见识浅薄,无法回答侯爷的问题。”她支起手臂,试图挣开谢浔的桎梏。   “见识浅薄?我看未必吧。”谢浔意味深长地一哂,“本侯看上的人,岂会是凡夫俗子。”   裴玄霜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登时不再挣扎,只目光定定地盯着远方,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   “你的身子在发抖。”谢浔无视裴玄霜的反应,继续着,“怎么?这里很冷吗?”   裴玄霜心下一片冰凉:“假山上风有些大。”   “是吗?”谢浔笑笑,“玄霜,咱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心中可欢喜?”   “民女很紧张。”裴玄霜满目羞愤的答道。   “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   谢浔双臂收紧,勒得裴玄霜险些惊呼出来:“侯爷!”她狠狠掐住谢浔的手腕,“你放开我……”   谢浔从后面探出头来看她:“玄霜,你怎么了?这里又没有旁的人,只有我们这对恩爱鸳鸯而已,你应该觉得很快乐才对。”   裴玄霜恨恨瞪了谢浔一眼,将染上了红晕的脸别了过去。   谢浔抽出手,勾住裴玄霜小巧的下巴道:“你反抗得这么狠,会让本侯觉得,你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想嫁给本侯的。”   “侯爷多虑了。”裴玄霜双目含泪,显然是被谢浔欺负狠了,“民女心甘情愿。”   谢浔捻了捻手指,半似心疼,半似讥讽地道:“瞧你,双目这样红,看的本侯心都痛了。”   他将裴玄霜的身子扭了过来,温柔地拭去了她的泪水。   裴玄霜闭起双眼,仿佛经历了一场凌迟。   谢浔的眼底一片幽暗,却又在裴玄霜缓缓睁开眼睛的一霎晴若朗空,他和风细雨地说:“好了,不生气了。我听祖母说,凌烟湖的荷花开了,鲜嫩欲滴,煞是好看。明日,你我一同游湖赏花可好?”   “民女全凭侯爷安排。”裴玄霜木偶似的道。   “嗯。”谢浔摸了摸裴玄霜冰冷的脸,替她将松垮凌乱的衣襟拢好,“真乖。”   ------   是夜,裴玄霜含恨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字——   “子时相见,小心行事。”   她抖着手将信纸卷起,塞进了信筒中,将三只麻雀一并放出。   她要立刻离开!   再不走,她怕是会死在谢浔的手上……   017 逃亡   深更半夜的,冰兰和玉兰来来回回地往裴玄霜的屋子里跑了好几趟。   晚膳前她人还好好的,入夜后便莫名其妙地难受了起来。先是头晕脑热,再是恶心干呕,继而浑身发冷四肢无力,闹了个人仰马翻。   冰兰玉兰害怕的不行,吵着要找王管家,想让王管家派人给谢浔捎个信,却被病榻之上的裴玄霜以“不得打扰侯爷安寝”为由拦了下来。无奈,二人只得请来了大夫为裴玄霜诊治,另与两名嬷嬷和四名婢女守在房中,不眠不休地照看着裴玄霜。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后,裴玄霜终于退了烧,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   玉兰带着下人们退出了房间,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白日里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是饮食出了问题吗?”   “不是饮食的问题,你没听大夫说,这位主邪风侵体,伤了元气嘛?”王嬷嬷闷闷地道。   “邪风侵体?”冰兰眼珠转了转,“天气这么暖和,便是有风也是微风,是暖风,怎会吹坏了身体呢?”   “姑娘身子瘦弱,偶有不适,再正常不过。”玉兰打断她们二人的话,“你们呀,就别瞎想了。”   闻言,王嬷嬷嘿嘿一笑,绕过玉兰来到冰兰身边,贼眉鼠眼地问:“听说侯爷今日带这位主往沁芳亭去啦?”   “对呀。”冰兰好奇道,“怎么了嬷嬷?”   王嬷嬷挤挤眼,神神秘秘,语焉不详:“沁芳亭啊,那里的风可是大的很呢,裴姑娘身子娇弱,定然受不住,侯爷就不一样了……”   冰兰直勾勾地盯着王嬷嬷的脸,隐隐觉得对方在提示她什么:“嬷嬷,你是说……”她猛地想到了什么,红着脸捂住嘴道,“嬷嬷,你是说姑娘和侯爷在、在在、在在在……”   “冰兰!”不等冰兰把话说完,玉兰板起脸来训斥,“你混说些什么?主子之间的事岂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能议论呢?不想要命了吗?”   王嬷嬷唬了一跳,赶忙甩了自己两巴掌:“是是,是我胡言乱语,我不敢再乱说了!姑娘饶了我这一回吧!”   玉兰横了王嬷嬷一眼,便去看冰兰。   冰兰缩着脖子,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玉兰姐姐,我错了。”她拽了拽玉兰的袖子,“你别生气了,咱们回屋喝茶吃点心好不好?主子赏下好些呢。”   玉兰“嗯”了一声,一行人这才进了耳房。   填饱肚子后,冰兰端着刚熬好的药回到了裴玄霜的屋子。   一进卧房,便看见一袭白衣的裴玄霜静静地坐在窗边,仰望着月光沉思。   银霜般的月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模糊了轮廓,眉眼都变得朦胧起来,若即若离的,有一种飘忽而虚幻的美。仿佛是一道虚影,轻轻一碰,便烟消云散了。   冰兰怔怔地望着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裴玄霜,忽然间就明白了,为何不可一世的武安侯会如此钟情于这个女子。   “姑娘,你醒了?”冰兰屏住呼吸,轻轻地问,生怕把裴玄霜惊跑了似的。   裴玄霜慢慢转过头来,冲着冰兰微微一笑。许是病了一场的缘故,她的面色看上去极白,毫无血色的白,一瞬间又令冰兰觉得,她是一缕幽魂,是从阴曹地府逃到人间的艳鬼。   冰兰端着药的手抖了抖。   “姑娘,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是身子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没事。”裴玄霜轻飘飘地道,“教你们费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裴玄霜的声音,冰兰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是姑娘的奴婢,当然事事以姑娘为先,姑娘病了,我们自然要好生伺候着啊!”   她将药碗递到裴玄霜面前:“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裴玄霜默默地接过药碗,捏着药匙却是不喝。她低垂着眉眼,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冰兰道。   “这么晚了……”裴玄霜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冰兰,“我赏下去的点心大家吃了没有?”   “都吃了的。”冰兰笑嘻嘻地道,“姑娘赏了那么多好吃的,还有银钱,大家都开心的很呢!”   “那就好。”   裴玄霜搅了搅黑漆漆的药汁,清凉的眸子里竟是也染上了几分压抑的墨色,她放下药碗,抬手伸向冰兰:“冰兰,我身子僵的很,你扶我起来走走吧。”   “是。”冰兰上前一步,便要扶裴玄霜起身。手才搭在那段皓腕上,眼前猛地一黑,继而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冰兰倒地的一瞬,裴玄霜立刻更换了衣物,背好了包袱,精神抖擞地踏出了屋门。   院中一片宁谧,东西耳房内灯烛明亮,却不见一道人影。月门反锁未开,正门却是虚掩着的,守夜的嬷嬷下人早已与冰兰一样昏睡了过去,谁能拦她!   没有一丝丝犹豫,裴玄霜立刻冲出了院门。   夜晚的南书别院清幽寂静,院中绮丽的景色笼罩在一片墨蓝夜空之下,显得瑰丽又神秘。裴玄霜穿过一段抄手游廊,顺着一条偏僻小路来到后罩楼,确定左右无人后,跨进了后罩楼内西侧的树林里。   穿过树林,便可见一面青砖铺就的高墙,只要翻过这道高墙,她就自由了!   夜风拂过树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明知道四下无人,裴玄霜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遇上巡夜的侍卫,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道高墙前,若是功亏一篑,她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面墙上!   正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一根粗壮的麻绳顺着墙体滑了下来。   裴玄霜精神一振,捡起麻绳系在腰上,双手攥紧,由着那根麻绳将自己提起来,拽至半空中。   高墙的另一面,孙婉心指挥着两个壮汉,奋力地拖拽着麻绳。   她一边指挥,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口中不停地小声嘱咐:“快点!再快点!”   大汉一鼓作气,猛地朝后退了几步,总算将人拉了上来。   “玄霜!”   孙婉心忙冲过去扶稳事先搭好的梯子,看着裴玄霜慌不择路地爬了下来:“你慢些!”她朝裴玄霜伸出手,“抓住我,我扶着你!”   裴玄霜抓住孙婉心的手奋力一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婉心……”裴玄霜一把将孙婉心抱住,哽咽地道,“太好了!我终于逃出来了!”   “你先别哭,咱们赶紧离开这儿要紧!”孙婉心掏出两块银子丢给大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带着绳子、梯子赶紧离开!不想死的话,永远闭上你们的嘴!”   说罢,拉着裴玄霜跑进了对面的深巷中。   深巷的另一头,停着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   一身车夫打扮的薄文兴端着手,焦急地朝巷子口张望着,终于,他看到两道娇小的身影跑了过来,赶忙驾着马车迎上去道:“二位姑娘,快上车吧!”   裴玄霜跑得气喘吁吁,一夜的惊心动魄令她精神紧绷,头脑不清,以至于见到薄文兴时,愣是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薄公子,你久等了!”   孙婉心客套了一句后便要带着裴玄霜上马车,裴玄霜盯着薄文兴看了又看,终是将对方认了出来。   “薄公子?”她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只让孙婉心来救她,从未联系过薄文兴啊!   薄文兴尴尬一笑,理了理衣衫,便要冲裴玄霜行礼。孙婉心见状赶紧按住了薄文兴的胳膊,急赤白脸地道:“别磨蹭了!等你们两个你来我往的施完了礼,天都要亮了。”   她搡了搡裴玄霜:“你不逃啦?不怕那个武安侯追上来啊?”   裴玄霜瞬间清醒。她顾不上许多,立刻跟着孙婉心爬上了马车。   “驾!”   薄文兴稳稳驾着马车,赶往城门。裴玄霜透过车帘盯着薄文兴的背影,握住孙婉心的手问道:“婉心,你怎么把薄公子叫来了?”   孙婉心面露赧色:“我也是今早才遇见薄公子的,他见我心事重重,行色匆匆,便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还一个劲追问我你怎么样了,我一个没忍住,就和盘托出了。”   裴玄霜眉心微锁。   “玄霜,你别生气,别着急嘛。”孙婉心连忙解释,“薄公子人品贵重,心地良善,能得到他的襄助,定能事半功倍。待你我成功离开京城,我就让薄公子回去,绝不拖累他。”   闻言,裴玄霜惆怅地叹了口气:“把你带入险境,我已经很愧疚了,实在愿牵扯他人。”顿了一顿,又道,“婉心,一会儿出城后,你和薄公子一块走,我自己应付的来。”   孙婉心听罢柳眉倒竖,气的脸都白了:“我不管你应付得来还是应付不来,这一路,我总要陪着你的。”她反握住裴玄霜的手,“你对我,对我家人那么好,我若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抽|身离去,我还是人吗?”   她加重语气,一脸坚定地道:“你放心,咱们一定能顺利到达雍州!”   裴玄霜眼眶微热。   她眨眨眼掩下泪花,展颜一笑:“那三只麻雀,你放生了吗?”   “我把它们放到后山了。”孙婉心道,“你呀,真是个奇人,我头一次见你和动物交流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妖精呢。”   裴玄霜莞尔:“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到达了城门。   望着巍峨城门,裴玄霜的心瞬间飞到了嗓子眼,握着孙婉心的手一片冰凉。   孙婉心亦在发颤。   她们两个凑到车帘前,隔着缝隙往外看,只见守城官兵查了路引,又询问了薄文兴几句,便打开城门准许她们出城了。   眼看着马车穿过城门,距离京城越来越远,裴玄霜激动得潸然泪下。   “玄霜!咱们出来了!”孙婉心欢呼雀跃。   裴玄霜拭去泪水,微笑:“是,咱们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8章 绝望   马车向东而去,一夜未停。   裴玄霜虽然又困又乏,但因脑海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愣是睁眼熬了一夜。孙婉心撑到丑时便撑不住了,靠在裴玄霜的肩膀上呼呼大睡,直至旭日高悬才醒了过来。   “哎呦,骨头都要散架了。”撑着酸胀的腰肢,孙婉心歪歪扭扭地坐直了身体,“玄霜,咱们这是到哪了?”   裴玄霜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将水壶递给孙婉心道:“到白鲤坡了,继续往东走二十里,便是永安镇。”   “都快到永安镇啦!”孙婉心瞪圆了眼珠,“咱们动作可真够快的!保管让那些坏人追不上!”   裴玄霜苦涩一笑。   孙婉心灌了一口大水,胡乱抹了把脸,扬手撩开了车帘:“薄公子,早啊!”   “早!”薄文兴侧过脸来道,“两位姑娘还好吗?”   “我们好得很呐!就是辛苦薄公子了!”孙婉心道。   “我没事。”薄文兴笑容布满侧脸,“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爹四处奔波,早就习惯了的。”   裴玄霜望着文质彬彬,温润儒雅的薄文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她撩起另一边的车帘道:“薄公子,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好。”薄文兴神清气爽地应了一声,“前面有条小溪,咱们去小溪旁休息一会儿,歇歇脚。”   “好呀!好呀!我正想找个地方洗洗脸呢!”孙婉心笑吟吟地接过薄文兴的话,倚着车门,一边伸懒腰,一边晒太阳。   溪水波光粼粼,清澈透明,游鱼清晰可见。   三个年轻人一字排开,或蹲或趴,掬着溪水不断往脸上扑,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一路风尘。   “啊!爽快!”孙婉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干粮拿出来,分给裴玄霜和薄文兴,“咱们就当此行是出来郊游了!快快乐乐,轻轻松松!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呀都忘了!”   裴玄霜接过干粮,将刚刚灌满水的水壶递给薄文兴,满是愧疚地道:“薄公子,真是辛苦你了,为我们姐妹奔波劳苦了一夜。此恩此情小女子铭感五内,日后比作报答。”   薄文兴正要接水壶,闻言肃然起立,抱拳躬身朝裴玄霜行了个大礼:“裴医女言重了。裴医女是薄某的救命恩人,昔日若无裴医女妙手回春,薄某如今仍需受那痨病之苦。莫说是考科举,便是……”   “好了好了!薄公子,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孙婉心站了起来,冲着薄文兴动容一笑,“你是好人,玄霜也是好人,你们好人之间干嘛行这么多虚礼?瞧着怪见外的。”   说完,转过身冲裴玄霜道:“玄霜,你也用不着许诺,薄公子是正人君子,是志士仁人!日后当了官也是正直清廉的好官!和那个万恶的谢侯爷完全不一样,你不必忧心紧张。”   裴玄霜仍沉浸在对薄文兴的歉疚和愧意中,听得“谢侯爷”三个字,一下子变了脸色,眼神都僵住了。   提及谢浔,薄文兴同样是愤愤不平:“谢浔罪恶累累。总有一天,上天会对他做出惩罚!”   “可是,据说连当今天子都听他的……”孙婉心挠了挠脑门,皱着脸道,“天子都奈何不了他,老天爷……”   “谢浔在朝中确实是一手遮天。”薄文兴叹了口气,“前一阵,皇上任命曹安曹大人出任太州协领一职,结果曹大人人还未入太州,便遭刺客暗杀,死在了驿站里。后来,皇上又陆陆续续选调了几位大人前往太州,结果无一例外,全部死在了刺客的手上。再后来,皇上选择了谢浔推荐的官员,结果这位官员顺顺利利地到达了太州,成为了新任太州协领。”   “所以,那些前往太州的官员,都是被谢浔杀害的?”孙婉心小脸煞白,“此人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些吧!”   薄文兴摇了摇头,嗟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谢浔,可事实摆在眼前,是非公道众人心中自有定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谢浔名为武安侯,实为摄政王,挟天子以令天下,刚愎自用,无视朝纲法度。我爹说,只怕再过二十年,朝中也无人能与之抗衡……”   薄文兴说的越多,孙婉心小脸越白,她攥了攥袖子,转过头去看同样白着一张脸的裴玄霜,道:“玄霜,咱们赶紧走吧。若是被武安侯抓到,怕是没命活了。”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收起水壶,扶着一旁的树木缓缓起身:“走,立刻就走。不过,咱们不去雍州了,改去虞州。”   “去虞州?”孙婉心一愣,“你不去雍州寻找你的亲人了?”   “暂时先不去了。”裴玄霜道,“谢浔知道我是雍州人氏,发现我失踪后定会派人赶往雍州,那里不安全。”   孙婉心恍然大悟:“你说的对,咱们去虞州。”说完,率先跳上了马车。   薄文兴忙也跟了过去,裴玄霜见状上前一步拦下对方道:“薄公子,你回京城吧,我已经连累过你一次,不想再连累你第二次。你放心,我和婉心很安全,我们一定能顺顺利利地到达虞州,到时候,我们给你写信。”   “没错,薄公子,你快回去吧!”孙婉心坐在车辕上帮腔,“你已经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了,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俗话说得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薄文兴皱眉看着二人,“这着实令在下心有不忍。裴姑娘,孙姑娘,就让在下将二位送到虞州去吧,这一路路途遥远,多个人多个助力不是?”   裴玄霜摇头拒绝:“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可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四面八方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平静的小溪边霎时间地动山摇。   裴玄霜与薄文兴俱是一愣,孙婉心则扯着嗓子大喊:“快!快上马车!”   二人连忙跳上了马车,人还没坐稳,孙婉心便拉起了缰绳:“驾!”   黑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箭矢般冲了出去。裴玄霜战战兢兢地坐在马车里,一颗心随着摇晃的车身七上八下,抠在窗牖上的手不断颤抖着。   虽然不愿意接受,但身体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朝她嘶吼——谢浔追来了!   这个想法令她从头到脚凉了下去。她歪着身子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挪到车门前,抖着手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叫裴玄霜心灰意冷,魂飞魄散!   一队黑甲骑兵威风凛凛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吁!”孙婉心见机不妙,立刻调转马头,朝西而去,可西面的路也被一队黑甲骑兵堵死了,南边是溪流田地,北边是崇山峻岭,他们似乎已然无路可逃!   “怎么办?”孙婉心惊慌失措,“咱们该往哪逃?”   裴玄霜绝望地松开车帘。   逃?   她逃不掉了。   周遭陷入诡异的静谧,万籁寂静,只能听到嗒嗒的马蹄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停到她的马车前。   一道寒光剖开周围的光亮,带着凛凛寒气探了进来,抵在了她心口。   车帘被人粗暴地掀起,谢浔那张俊美阴邪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裴玄霜眼前。   四目相对,二人眼底皆是一片阴翳的怒火。   “没有什么想对本侯说的吗?”谢浔握着剑,冷道,“本侯可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编造谎言。”   裴玄霜垂眸瞧了眼胸口的长剑,无动于衷。   “说话。”谢浔将剑挪到裴玄霜的脸上,“你不是挺能言善辩的吗?怎么,见了本侯,变成哑巴了?”   冷硬的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连同谢浔此刻的怒意一并灌入裴玄霜体中。她凛了一凛,淡道:“你早就知道我要逃是不是?”   谢浔一哂:“就你那点小伎俩,还想戏耍我?”   他收回长剑,讥讽地道:“一天一夜过去了,怎么才逃到这儿啊?看来,你找的人也不怎么样嘛。”   说罢,回头扫了孙婉心与薄文兴一眼。   那二人被蓝枫按在地上,一个满脸是血的昏死了过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奋力挣扎:“侯爷,求求你放了玄霜吧!她从未做错过什么啊!”   孙婉心大声哭喊。   “从未做错过什么?”谢浔回过头来,冷箭般的目光几乎将裴玄霜盯穿,“她屡次欺骗本侯,戏弄本侯,忤逆本侯,这叫没做错过事?”   “我唯一做错的事,便是一时心软,救了齐老夫人。”裴玄霜冷漠地道。   谢浔乌眸一寒:“你说什么?!你再给本侯说一遍试试!”   裴玄霜闭上眼睛,再不看谢浔。   谢浔盯着那双阖起的双目,怒火更盛!   他驱马上前,一把拽住了裴玄霜的手腕,在她耳边阴恻恻地质问:“说好一起去凌烟湖赏荷花的,你怎么就爽约了呢?玄霜,你可否给本侯一个解释?”   裴玄霜紧闭着眼睛:“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既不肯放过我,便杀了我吧。”   谢浔冷嗤:“杀了你,好让你和薄文兴做一对鬼鸳鸯?”   察觉到谢浔身上的杀气,裴玄霜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反应还好,此般,越发激得谢浔怒火滔天。   “怕了?”谢浔擒住裴玄霜的后颈,逼得对方不得不低头,“你怕我杀了他是不是?”   “不关他们的事!”裴玄霜一手撑着车辕,一手攥着谢浔的手腕,决绝地道,“谢浔,就像你说的,欺骗你、戏弄你、忤逆你的人是我!你杀了我便好,自此一了百了!”   谢浔笑了。   “一了百了可不是这么了的。”他轻轻揉捏着裴玄霜的肌肤,带着一种诡异的宠溺道,“本侯一向是说到做到,说了今日带你去游湖赏花,便一定带你去。就算你此刻变成了鬼,你的魂魄也得跟着本侯去凌烟湖逛一逛。”   “待到了凌烟湖,本侯再让你好好看一看,什么叫一了百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9章 后果   凌烟湖畔,不计其数的荷花争相绽放,粉白一片浩瀚如海,绮丽多姿,如梦似幻。   荷花绽放的时节明明不合时宜,却被百姓视为大吉之兆,争相赶来围观。然而今日,风景如画的凌烟湖畔却是冷冷清清,连带着粉润饱满的荷花看上去都凄凉了几分。   裴玄霜的神色亦是凄凉着。   她与谢浔分别坐在两张古朴大气,精雕细刻的太师椅上,身后是威风凛凛的黑甲骑兵,身侧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远方是碧波万顷,眼前……是人间炼狱。   孙婉心、薄文兴、冰兰、玉兰,她院中的所有下人以及那两名帮助她逃出南书别院的庄稼汉,通通跪在她面前,或在低声啜泣,或在瑟瑟发抖,或在卑微讨饶,或在磕头认错。   裴玄霜面色惨白地与他们对视着,左手放在腿上紧攥着裙摆,右手紧握着左手手腕不住打颤,赤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悲伤和与魔鬼同席而坐的不甘绝望。   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风里带着一丝甜味,似蜜,却更似血。气氛压抑恐怖,仿佛天空酝酿着一场雷霆暴雨,雷鸣雨落之时,便是他们命丧黄泉之际。   “玄霜,这里的景色怎么样?看着可喜欢?”谢浔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一壁问,一壁拨弄着一串玉珠。   玉珠碰在一起叮叮作响,在裴玄霜听来,无异于催命之符。她双目怔怔地道:“你把他们抓来干什么?谢浔,你想干什么?!”   谢浔邪魅一笑,撂了玉珠,扭过身来擒住裴玄霜的下颌:“是你说让本侯一了百了,如今本侯按照你的话做了,你怎么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裴玄霜蹙眉瞪着谢浔,明明不想再看到这张脸,却不得不与之对视。   谢浔盯着裴玄霜的双眼愈久,目光便愈发阴沉,他猛地松开对方,看向不停磕头求饶的两名庄稼汉道:“你二人可知道,那南书别院是什么地方?”   个子略低些的庄稼汉一哆嗦,磕磕巴巴地回复:“知、知道,是、是府尹大人的小别院。”   谢浔冷笑一声压低了眉眼:“既然知道,那便是明知故犯了。你们今日敢从府尹大人的家中劫人,明日便敢在本侯的府中杀人!如此刁民,留着,也是遗祸无穷……”   “侯爷!侯爷草民冤枉啊!”那人疯了似的摇头,涕泪横流地哀求着,“草、草民受人唆使……不是存心得罪侯爷的!草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侯爷啊!”   另一名庄稼汉似已吓得神志不清,不住地呜咽磕头,便是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歇,看得人心惊胆战。   谢浔置若罔闻,稍事歇息了一下后盯着冰兰、玉兰几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冰兰一双眼睛哭成了核桃,听得谢浔的问话,赶忙磕了个头道:“回禀侯爷,奴、奴婢等昨夜莫名其妙昏死了过去,等奴婢苏醒过来时,姑……主子早已经不见了,奴婢四处寻找,就是找不到主子……”   玉兰流着泪,低着头颤声答话:“奴婢一时疏忽大意,铸成大错,甘愿领罚。”   “侯爷!侯爷!事情不是冰兰玉兰说的这么简单的……”王嬷嬷情绪激动地解释,“奴婢已经请人看过了,昨夜用过的茶水点心里,被人投放了分量不轻的迷药,奴婢并非疏忽大意,而是遭人蓄意陷害啊!”   王嬷嬷说罢不住地磕头喊冤,其余丫鬟奴才也凄凄惨惨地哀求着:“求侯爷开恩,求侯爷开恩!”   谢浔扫视众人一眼,便去看裴玄霜。   裴玄霜一脸麻木地阖动着双唇:“是我下的迷魂散,不关她们的事。”她转过头盯着谢浔,“你要折磨就这么我一个,别牵扯无辜之人。”   “折磨?”   谢浔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微皱起眉,笑得一脸玩味,他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人:“本侯折磨他们了吗?”   裴玄霜恨得牙痒:“谢浔,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浔齿尖发出“咝”地一声响,歪着头,当真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裴玄霜地盯着那张好看得足以令天地失色的脸,再一次产生了被毒蛇缠身的错觉。   她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恍神的一瞬间,谢浔已然做出了决定。   只见他挥了挥手,打发了件无关紧要的事般随意地道:“把那两个人杀了,丢到凌烟湖里当花肥。至于这些个奴婢,拉下去,杖责二十。”   一语落,凌烟湖湖畔,顿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哀嚎声。   “侯爷!侯爷饶命啊!”   “侯爷!草民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裴玄霜浑身发抖地看着被侍卫拖走的,受其牵连的无辜之人,终是忍不住站起来道:“住手!”   她喝住侍卫,双眼因情绪太过激动而一阵阵发黑,踉跄后退了几步后撞在了谢浔的太师椅上。她摇摇欲坠,谢浔却不扶她,只是用一种冷漠的近乎无情的眼神看着她,含笑看着她。   “谢浔!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裴玄霜一把抓住谢浔的袖子,有些神志不清地道,“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反正惹怒你的人是我!”   谢浔直视着裴玄霜的双眼,冷淡下令:“杖责三十。”   裴玄霜闻言一凛,神智也清楚了些,她抓着谢浔的袖子怒喊:“谢浔!”   “四十。”谢浔不容置喙地道。   裴玄霜懵了,呆呆看着谢浔,犹如在一只恶鬼,一只活生生的恶鬼。   她不敢再作声,不敢再轻举妄动,明明那般不甘心那般的恨!却无可奈何。   凄厉的惨叫声渐渐被棍棒拍打在人身上的钝击声所替代,虽然遥远,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裴玄霜的耳朵里。   裴玄霜双腿一软,枯叶般坠向地面。   膝盖跪地的一瞬,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进了一个寒气森森的怀抱里。   “怎么?累了?”谢浔环抱着失魂落魄的裴玄霜,“体贴”地道,“马上就好了,再等等。”   说着云袖一挥,下令:“把那两个人带过来。”   裴玄霜在谢浔怀里一颤,立刻朝孙婉心和薄文兴看了过去。   那二人虽都受了伤,却既不哭闹也不讨饶,只不声不响地跪在谢浔面前,目光里满是憎恶与不安。   谢浔睨着一身车夫打扮的薄文兴,戏谑一笑:“薄公子,你这是何故啊?”   薄文兴扬起头来看着谢浔,不卑不亢地道:“裴医女对薄某有恩,薄某不能见死不救!”   “呵…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谢浔轻抚着裴玄霜的脸,眼神中有迷恋,更有杀念,“若她不是生得这般撩人心魄,你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本侯作对,为她赴汤蹈火吗?”   谢浔此话说的已然非常露骨,裴玄霜又如何能忍得:“谢浔,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般无耻卑劣,请你慎言。”   她齿尖打颤地道。   谢浔笑了笑,不避嫌地继续抚摸着裴玄霜身体的每一处,像是在把玩着可心的玩偶一样:“玄霜,你来说,我该如何惩罚这位既不无耻又不卑劣的薄公子。”   裴玄霜的肌肤在谢浔的抚摸下寸寸凉了下来,她听着冰兰等人凄厉的呻|吟声,一脸痛苦地道:“你又想怎样?”   “我?”谢浔将她面上的碎发撩在耳后,低语,“那便……杀了他好了。”   裴玄霜心脏猛地收紧,硬生生从唇上咬下一块肉来。   “别……”她嘴角噙着血,“求你……”   谢浔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嘴角上的血。   “裴医女,你不用为薄某忍气吞声,低三下四的去求他!大丈夫顶天立地,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吾死后,吾之英魂依旧留存于人间,且看那魑魅魍魉最终落得如何下场!”   薄文兴慷慨激昂,说得谢浔眼神变了几变。   “很好。”他看死人似的看着薄文兴,“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薄文兴昂头瞪着谢浔,视死如归。   “谢侯爷!你行行好!放过薄公子吧!”一旁的孙婉心哑着嗓子哀求,“我们也不想得罪侯爷,可是朋友有难,我们要坐视不理吗?侯爷,您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苦为难我们这些蝼蚁小民!玄霜可是齐老夫人的恩人啊,你为何就不能放过她?让她好端端的活着!”   说完,孙婉心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听着孙婉心近乎崩溃的哭声,裴玄霜一颗心也死了。   她推开谢浔,自他膝头滑过,软软地跪在了地上:“侯爷,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他们。”她抬头看着谢浔,“婉心和薄公子是我的朋友,若他们为我而死,我必不活着……”   “玄霜……”   孙婉心听出了裴玄霜话中的轻生之意,瞬间哭得更凶了,她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却被蓝枫一把按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狗官,你放开我!”   她张嘴咬住了蓝枫的手,无论蓝枫挣扎,就是不松口。蓝枫痛极,便要去拔剑,长剑尚未出鞘,裴玄霜便失了血色,笔直栽向地面。   “蓝枫。”谢浔接住气息奄奄的裴玄霜,命道,“放了孙婉心。”   他低下头,沉沉地问:“真知道错了?”   “知道了。”裴玄霜轻飘飘地道。   谢浔淡淡一笑:“本侯说过,如果结果不是我想要的,那么后果也不是你能承受的了的。你一意孤行,自然要承受恶果。”   “民女再也不敢了。”裴玄霜虚茫着眼,“祈求侯爷饶恕我这一回。”   谢浔点了点头,再问:“此番,你可愿安安生生地做本侯的人?”   裴玄霜哑然失笑,染了血的薄唇轻轻阖动:“民女愿不愿意并不重要,一切看侯爷的意思。”   谢浔眸色微敛,用那白玉扇骨般的大手在裴玄霜的面上轻轻拍了拍。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本侯很欣慰。”他恣意的一挑眉,“此次凌烟湖之行,可以圆满结束而了。”   裴玄霜双臂环住谢浔的脖子,由着对方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   “便打断薄公子的一条腿吧。”临走前,谢浔不紧不慢地下令,“希望这一点点断腿之痛能让薄公子长点记性,别再办糊涂事。”   作者有话说:   。 第020章 机会   回到南书别院的裴玄霜被更加严格地看守起来。   原本她还能自由自在地在别院各处逛一逛,如今,只要她走出自己的屋子,立刻会有一大片奴才侍卫围上来,以看护为由死死地跟着她。裴玄霜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而已,居然被手握生杀大权的武安侯如此小心防范着,仿佛她才是令人惧怕的洪水猛兽,务必严加看守,以防她祸害人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本月初六,只剩两天了。   过了明天,不管她是死是活,愿不愿意,都要穿上婚服,嫁入永安侯府,做谢浔的女人。   为此,裴玄霜茶饭不思,夜难安睡,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越发显得清瘦纤弱,单薄易碎。   “主子,喝些八珍乌鸡汤补补身子吧。”新来的婢女秋月小心翼翼地陪在裴玄霜身边,劝慰,“这汤足足吊了两个时辰呢,用的都是上好的食材,修补元气再好不过了。奴婢瞧着主子最近瘦了好些,人也是无精打采的,心里着实担忧的紧呢。”   裴玄霜本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的琼花树发呆,听得秋月的话,扭过头来冷冰冰地道了句:“你是谢浔新派来监视我的人吗?”   秋月闻言一愣,舌头都打了结:“主、主子,奴婢听不懂主子的话……”   裴玄霜望着一脸慌张的秋月笑了笑,将头扭了回去。秋月承认了怎样,不承认又怎样?这一院子的人,哪一个不是谢浔派来的眼睛?否则,她与孙婉心暗中通信的事怎么会传到谢浔的耳朵里去。   她无力反抗,更懒得计较,不过是活一天熬一天罢了。   院门被侍卫打开,不多时,王管家带着几个眼生的嬷嬷走了进来。   那些个嬷嬷每人怀里捧着个金灿灿的匣子,匣子上还蒙着块红布,不必说,定是谢浔赏下来的东西。   “侯爷又送珍宝给主子了。”秋月兴奋地道,“主子要看看吗?奴婢听管家说,这些珍宝都是侯爷精心挑选过后拣最好的送过来的,每一样都价值连城,精美无比。侯爷命织造局给主子制作的婚服更是奢华,织金穿珠,绣凤纹花,长裙曳地,熠熠生辉。奴婢虽然蠢笨,却也瞧得出侯爷当真是将主子捧在掌心里疼着的……”   秋月还想再说些讨好裴玄霜的话,对方却忽然闭住了眼睛,不耐烦地轰她:“我要睡一会儿,你退下吧。”   说完,裴玄霜霍地起身,正欲离开,谢浔推开屋门,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秋月行了一礼匆匆退下,裴玄霜站在原地,盯着谢浔久久不语。   “几日不见,规矩都忘了?”谢浔夹枪带棒地道,“见了本侯,也不行礼问安。”   裴玄霜垂了眼帘,动作僵硬地行了一礼,依旧保持着沉默。   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瞬间点燃了谢浔的怒火。   本以为晾她几天,冷她几天,她便能想清楚,看明白。结果到头来她还是这幅心不甘情不愿的鬼样子。   明知道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却依旧不肯妥协,负隅顽抗。   当真是……倔强硬气的很。   “过来。”他一掀衣袍坐在榻上,目光如霜似雪。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谢浔的面前,轻飘飘的,像是一抹白色的魂。   谢浔越发的恼火,直勾勾地在她冷玉似的面上流连了一番,狞笑:“听说你自凌烟湖回来后便不吃不喝,闷闷不乐的,怎么?想和本侯玩绝食轻生那一套?”   “侯爷误会了。”裴玄霜表情僵木,“春乏秋燥,我只是贪睡了些,且没有胃口而已。”   “哦?是吗?”谢浔将裴玄霜拽入怀中紧紧抱住,齿尖冷冰冰抛出几个字,“那你说,你想吃什么,只要你开口,便是龙血凤肉本侯也给你找来。”   裴玄霜似被谢浔说动,缓缓扬起头,不真切地道了句:“我想吃,油果……”   谢浔本意揶揄裴玄霜两句,压根不指望对方认真答复他,不曾想,裴玄霜当真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立刻攥紧了裴玄霜的手腕追问:“你说什么?”   他扶起裴玄霜,目光急切:“你说你想要什么?”   裴玄霜双目涣散如坠入深渊的流星,一瞬间失去了光亮:“没什么。”她低喃,“你不会知道的……”   谢浔顿时如被人拿着钝刀子割心般难受起来。   “你说了我就能知道。”他捏紧裴玄霜的肩膀,“你说!”   裴玄霜带着几分嘲意看着谢浔,蹙眉:“你弄疼我了。”   谢浔目光下移瞧了眼裴玄霜突出修长的锁骨,以及被他捏红了的肩头,缓缓松开了双手。   他倒抽了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   何必如此激动?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若时时受其影响,摇动心绪,岂非贻笑大方。   思及此,谢浔看向裴玄霜的眼神不免冷了几分。   裴玄霜浑然不察,便是察觉了也不在意,她怔怔地盯着谢浔揉按太阳穴的手,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头疾又犯了?”   “是。”谢浔目光幽幽地盯着裴玄霜,“怎么?你想为本侯施针?裴玄霜,你想趁机一针了结了本侯是不是?”   裴玄霜垂了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去所有神色——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她脱口而出问出谢浔是否犯了头疾的那一刻。   谢浔泠泠一笑,用揉过太阳穴的手轻轻挑起了裴玄霜的下巴:“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侯爷多虑了。”裴玄霜又恢复了冷漠麻木的模样,“民女没有这样的本事,更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胆子小么?”谢浔冷笑,“你的胆子,分明大的很。”   裴玄霜看着谢浔,不置可否。   两人各揣心思对视良久,谢浔终是拿下了擒着裴玄霜下颌的手。   “明日本侯会派人来接你往侯府走一趟。”微顿片刻后,谢浔凉凉地道,“祖母说,娶你过门前,想与你见上一面。”   “齐老夫人想见我?”裴玄霜心头猛地一跳。   “是。”谢浔觑了觑眼,“怎么了?”   裴玄霜心跳的愈发的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意外而已。”   谢浔默默注视着裴玄霜不安的双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他自信裴玄霜短时间内玩不出什么花样,也不敢再玩花样,便轻松地道:“不必感到意外,你过门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说罢,俯身伸出手臂,将尚在发呆的裴玄霜捞进了怀里。   他捏着那段柔软的腰身,似提醒似警告地在她耳边低语:“所以……明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清楚?”   裴玄霜脑中飞快闪过了一些画面。   死水般的眼底几不可察地荡起阵阵涟漪,睫毛微颤,眼珠轻轻地左右转动。   “清楚。”少倾,她转过脸来,平静地与谢浔对视,“侯爷放心便是。”   ------   次日清晨,一抬镂金嵌玉的小轿将裴玄霜抬进了武安侯府。   她在秋月的搀扶下下了轿,才入正门,便看见了一袭青色襕袍的谢溶。   谢溶神情忧郁,望着裴玄霜的目光说不出的百转千回,见她走来,移步上前轻轻唤了声:“玄霜。”   裴玄霜足下一顿,淡淡扫了谢溶一眼,颔首福了一福。   “二少爷。”   一声久违的二少爷,叫得谢溶神魂一荡。   “玄霜,你好吗?”   谢溶情不自禁地走到裴玄霜近前,尚未来及多说什么,便听一幽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二弟,你该到提督府去了。”   谢溶面色一僵,猛地在裴玄霜面前停下脚步。   他欲言又止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转身朝谢浔一拱手:“是,大哥。”   说罢,头也不敢抬的走了。   携着两袖寒风,谢浔暮气沉沉地走向了裴玄霜。   裴玄霜敛眸福身:“侯爷。”   谢浔满目阴鸷地盯住了她的脸,想要从她的面上挖出什么秘密似的,如此沉默地盯了裴玄霜许久,忽地一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秋月赶忙低了头,其余下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着,大气都不敢出。   裴玄霜扬着脸,冷漠疏离地看着谢浔。   谢浔锋利的眼神似欲将她盯穿:“老实些……”他惩罚地在她的纤腰上重重一捏,“否则,明日有你的苦头吃。”   说罢,就着这般亲密的姿势,将裴玄霜领到了齐老夫人的院内。   齐老夫人正倚在拐枕上和方嬷嬷说着什么,见谢浔带着裴玄霜来了,立即直起身道:“可把你们两个盼来了,快,快到祖母身边来。”   裴玄霜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齐老夫人,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她默默挣开谢浔的手,对着齐老夫人行了一礼:“民女裴玄霜,见过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必行此虚礼。玄霜,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裴玄霜点点头,正欲走向齐老夫人,忽被谢浔拉住了手腕,拽进了怀里。   齐老夫人望着片刻也分不开的二人,笑得越发开心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 第021章 休想   裴玄霜望着齐老夫人面上的笑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祖母何故将我们二人分开,孙儿与玄霜一起陪您坐着不好吗?”   谢浔一边说,一边揽着裴玄霜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齐老夫人的身旁。   齐老夫人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怎样也看不够似的,越看越开心:“玄霜,我怎么瞧着你瘦了?”她拉住裴玄霜的手,“不仅瘦了,气色也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叫人来看看?”   裴玄霜不答话,一味地盯着谢浔看。   谢浔端了盏茶喝着,只当察觉不出裴玄霜眼中的怨气。齐老夫人见他二人一个目光哀怨,一个若无其事,尬咳了一声,朝方嬷嬷递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此般……只怕是他那不知轻重的孙儿在人家身上太放纵了些,以至对方亏了身体,精神不济。   这个不知节制的混账东西。   便责备的横了谢浔一眼,继续拉着裴玄霜的手说话。   “玄霜啊,你不知道,你能嫁到侯府里来,我有多高兴。我本就中意你,愿意留着你,这下好了,咱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了。”   齐老夫人说的越多越是开心,全然没有察觉出裴玄霜的脸色已经冰冷到令人生寒的地步。她自顾自回忆着过去的事:“这个浔儿啊,自小就是个顽皮的,没少气的我捶床捣枕。但他长得极好,及冠之后,想要嫁给他的名门闺秀,世家贵女,足够从城门楼子排到皇宫里去,可他谁也瞧不上,十八岁了,房里连个人都没有,整日与几个妖妖迢迢的男子混在一起,吓得我还以为他沾染上了龙阳之癖。”   “再后来,他就晃到二十一了,我是日日愁,夜夜愁,恨不得从天上拽下个仙女来配他。好在老天爷心疼我,虽没送我个仙女,却送来了比仙女更我叫可心的你。早知道这孽障的红鸾在你身上,我三年前就找到玉蜂山去了,赶紧将你接入府,成全了你二人的这段缘分……”   裴玄霜诡异的安静着,任齐老夫人如何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自是毫无反应,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半点颜面也不给对方。谢浔乌目微沉,趁着齐老夫人没有察觉出裴玄霜的异样,轻揽住她的肩膀道:“祖母,可以了。你瞧,你都把玄霜说害羞了。”   齐老夫人便认真地看了看裴玄霜,虽未能从那张霜雪似的面庞上看出一丝一毫害羞的神色,却依旧一脸兴奋地说道:“玄霜,你放心,你呢,算是从我房里出去的人。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告状,我一定为你撑腰。”   裴玄霜神色冷冰的不语,谢浔目光沉沉地不答。   沉寂在愉悦之中的齐老夫人继续自说自话。她目光慈爱地望着眼前的这对璧人,语重心长地嘱咐:“你二人既是两情相悦,彼此钟情,便更要珍惜这段缘分,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莫要辜负了对方,更不要辜负了自己,明白吗?”   “孙儿明白。”谢浔不假思索地应道。   齐老夫人欣慰一笑,移过眼看着裴玄霜:“玄霜,你呢?”   裴玄霜水眸一震,拂去齐老夫人的手,缓缓跪在地上。   齐老夫人一愣:“玄霜,你这是干什么?”   裴玄霜抬起头,明明同时面对着齐老夫人和谢浔,眼睛里却没有谢浔的半点影子:“齐老夫人,你可记得许给民女的那个承诺?”   “我记得。”齐老夫人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裴玄霜沉了面色,一鼓作气地道:“齐老夫人,民女今日带着这个承诺来求您了。民女求齐老夫人出手相救!保民女平安离开武安侯府,再不受武安侯谢浔的纠缠。”   齐老夫人一个没坐稳,差点从坐炕上摔下去。   包括方嬷嬷在内的所有奴才面色骤凝,足下无声的匆匆离开。   一时间,屋内静的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被裴玄霜狠狠驳了脸面的谢浔似笑非笑地静坐着,只盯着跪在地上的那抹雪白看。   他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本以为她走投无路,山穷水尽,没想到她还藏着这么一手。   竟是他出了纰漏,给了她兴风作浪的机会。   好,很好……   “玄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你……你要走?你、你还不许浔儿再做纠缠?可你们不是即将要成亲吗?”未几,齐老夫人语无伦次地道。   “齐老夫人明察,民女不曾倾心于侯爷,更不愿嫁给侯爷。什么两情相悦,钟情于彼此都是从来没有的事。若非侯爷步步相逼,强人所难,民女今日绝不会出现在老夫人面前,与老夫人说这番话。”裴玄霜字字铿锵地道。   齐老夫人瞪大眼睛听着裴玄霜说出的每一句话,听罢,僵着脸歪在了引枕上。   她活了大半辈子了,此般事实如何,心中自有定论。   怪不得裴玄霜一直面有郁色,原来症结在这!   亏她还以为,此二人鸾凤和鸣,鹣鲽情深!   “浔儿,你怎么说?”齐老夫人强忍着怒气道。   谢浔一手搭在紫檀木雕梅花纹炕桌上,一手放在膝头。神色安定,眸光清清,眼底甚至还蕴着一丝醉人的浅笑。   他看着裴玄霜,轻斥:“玄霜,老夫人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裴玄霜紧攥着衣裙,一点点扭过脸来,与谢浔四目相对。即便谢浔掩饰的再好,笑容再清浅荡漾,她依旧从那幽深如渊的乌眸里看到了滔天怒火。   她咬了牙,声音凄楚而坚定:“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侯爷心里清楚……”   谢浔笑容玩味地哼了一声,默默移开了搭在了炕桌上的手。   齐老夫人无意识地扫了一眼,惊见那光滑如镜的桌面上,赫然崩现出数道狰狞可怖的裂痕。   她惊诧地看了神色淡淡的谢浔一眼,清了清嗓子,问:“浔儿,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谢浔不屑一笑,恣意慵懒地歪靠在引枕上,漫不经心地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能被本侯看上,是她的造化,她命该如此,理应顺应天命。”   齐老夫人听的直叹气:“也就是说,你确确实实逼迫了人家。”   谢浔敛了眸,不置可否。   “浔儿,你不能这样做啊。”齐老夫人气的一抽,“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做出欺男霸女的事?此事若传了出去,弹劾你的折子会像雪一样落到御案上去!若你们两厢情愿也就罢了,既然裴医女不愿意,你万不能强逼了人家!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手吧。”   谢浔勾了勾唇角,依旧不说话。   齐老夫人盯着迟迟不搭理自己的孙儿,表情明显窒了一下。   “浔儿,你说话啊。”她重重往炕桌上一拍,“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祖母莫要动怒,孙儿只是在思考,该如何安置裴医女而已。”他终是有了反应,抬了眼,冷笑的望住裴玄霜。   裴玄霜长睫一颤。   谢浔负手而立,幽幽轻述:“裴医女对祖母有恩,对孙儿亦有恩,孙儿既负其恩,定不会欺凌折辱了她去。之所以想将她留在身边,不过是想保护着她,爱护着她,让她不用再忍受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的苦楚。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孙儿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说罢,迈长腿走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裴医女,先前多有冒犯,是本侯失礼了。”他伸出手,一把扶起裴玄霜,温润修和地道,“你的心意,本侯明白了。本侯向你保证,此生,你再不用踏进武安侯府。这世间天大地大,相信即便没有本侯的庇护,裴医女也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和手段活的潇潇洒洒。本侯也忠心祝愿裴医女今后能顺风顺水,运旺时盛,文定吉祥,姻缘相配……”   裴玄霜盯着谢浔含笑的冷眸,控制不住地打颤。   她用力甩开谢浔的手,舌根发硬地道:“谢侯爷。”   谢浔目光如刀的割过裴玄霜的脸:“来人,送裴医女离开。   “不必。”裴玄霜断然拒绝,避之不及,“我认得侯府的路,可以自行离开。”   ------   裴玄霜逃也似的离开了武安侯府。   她生怕被谢浔的人追上,一出侯府便拐进了纵横交错的深巷,一通七拐八拐后来到热闹繁华的昌荣大街,打算隐入人群之中,混进成衣铺子,乔装改扮之后溜出京城,藏入深山腹地。   只要能摆脱掉谢浔,便是让她在山里住一辈子都可以!   如此想着,裴玄霜不禁加快了步伐。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她用随手买来的帷帽遮了面,踏入一家成衣铺子中。   尚未掀开帷帽将这家成衣铺子看一看,忽地被人一掌劈在后颈上,猝然昏倒在地。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然换上了凤冠霞帔,被人点了穴道,端坐在一张绣着龙凤呈祥图,撒着的鸳鸯福禄红绡帐的喜榻上。   不远处,同样穿着喜服的谢浔正双眸朦胧地望着她。   他显然喝多了酒,锋利的五官柔和了下来,眼睛里似乎有鬼影在晃,直教裴玄霜惊出一身冷汗。   一副醉玉颓山之态的谢浔端着酒盏走到了裴玄霜面前。   “你究竟是有多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我?”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裴玄霜的面上一下下的刮着,“好好的一场婚仪,被你弄成这样……你说,我该如何处罚你?”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万更,感谢小天使的支持!   接档文《折羽》求收藏,同类型强取豪夺文   文案:   救下世交之子韩寂的当日,萧瑾成“好心”地问对方,可有未了之心愿。   韩寂道:“此生已无牵挂,唯系未婚之妻,文轻羽。”   怀着一丝好奇,萧瑾成命人将文轻羽接入祁王府。   那日,天降大雪,一袭红衣的文轻羽踏雪而来,撑着油纸伞对他盈盈一笑。   “敢问祁王殿下,韩寂现在何处?”   萧瑾成望着那张姝丽无双的脸,只觉得风也停了,雪也化了。   他忍不住对她撒了谎:“韩寂已死,望文姑娘节哀顺变。”   *   韩寂死后,文轻羽郁郁寡欢,痛不欲生。   好在萧瑾成时时陪伴着她,安慰她,对她嘘寒问暖,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对她的意图她如何不知,只因心有所属,故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有一天,他为她挡下了一箭,性命垂危。   病榻前,奄奄一息的萧瑾成握着她的手问,可愿与他共度余生。   文轻羽望着那张清俊昳丽的面庞心碎了一地,终是点头应下。   然而出嫁的前一天,她却得到了韩寂尚在人世的消息。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祁王府,却被萧瑾成无情拦下。   “他真的死了,刚刚死的。”   萧瑾成双目如冰,浅笑着将装有韩寂头颅的锦盒捧到她面前:“你若不信,打开来看看……”   *   吾之心之所系之人   纵折其羽   亦困其于身侧   阅读指南:   娇软美人X腹黑王爷 第022章 自绝(捉虫)   裴玄霜几乎要疯!!   这个谢浔……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他明明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不会再纠缠她, 不会再逼她嫁入武安侯府!可是、可是他竟然将她掳了过来,强行给她穿上了嫁衣!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知廉耻,出尔反尔, 道貌岸然,心黑手毒的人!   “谢浔!你忘了你在齐老夫人面前说过的话了?你这般言而无信,倒行逆施,就不怕遭天谴吗?”裴玄霜声嘶力竭地唾骂, 震得额前的金色流苏都在晃动。   “骂, 接着骂……”谢浔喉结滚动, 笑容恻恻地轻抚着裴玄霜冷艳动人的面庞,“本侯就喜欢听你骂人, 当真是悦耳的很, 稀罕的很。好霜儿, 你倒是接着骂啊。”   裴玄霜心头泛起一阵阵恶寒, 恨不得饮尽眼前之人的血!   面对裴玄霜不加掩饰地散发出来的恨意,谢浔受用的很,仿佛被她这般恨着恼着是一件多么令人陶醉的事情。他目光旖旎, 笑容阴鸷, 羽毛般轻柔地道:“敢用老夫人作筏子,谁给你的胆子?你又凭什么认为,只要搬出齐老夫人来辖制本侯,本侯就会妥协。”   他俯下身,双眸来来回回地在裴玄霜的面上巡睃:“好霜儿, 你还是不大了解本侯,本侯一向是一言九鼎, 说了要纳你为妾, 便一定要纳你为妾。无论你是逃到了天涯海角去, 还是嫁给了其他男人,本侯都会把你抓回来,让你做了本侯的妾。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要一夜,你也必须认了这个身份,给本侯好好受着!”   裴玄霜颤栗不止。   她恍然间想起了发生在凌烟湖的一幕幕,那时,谢浔也是如此恣意霸道对她说,说好了要带她去游湖赏花,便一定要带她去游湖赏花,她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那一湖红艳艳的荷花,她毕生难忘。   裴玄霜气的肝胆俱裂,谢浔却在笑,笑得勾魂摄魄。他潇洒地勾住裴玄霜的肩,将一身浓烈的酒香气渡到了她身上:“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还生气了?脸这样白,胭脂都染不红……”   继而微微一哂,又道:“你气本侯又将你抓了回来是不是?没办法,谁让本侯放不下你呢。其实呢……你想离开本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得等到本侯腻了,烦了,想主动放手了,你才有命走。在此之前,你最好老实些,否则就是自讨苦吃。当然,你也可以继续耍你的小手段,本侯就当是解闷,陪着你玩玩……”   “谢浔!”裴玄霜咬牙切齿,迎着谢浔压迫阴翳的目光道,“你这卑鄙小人,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谢浔一嗤,勾了她的下巴道:“还想骂什么?快些。”   裴玄霜便不再骂了,偏不听他的话。   谢浔等了许久也没能能来裴玄霜的怒骂,便松了她,转身端了一盏酒来。   “既然不骂了,便喝些酒润润嗓吧。”他将雕着鸳鸯戏水的金酒杯递到裴玄霜面前,“来,尝尝。”   裴玄霜一动也不能动,只得垂了眼,不去看谢浔。   谢浔笑笑,盯着那张如何也不肯对他一展笑颜的面庞目光忽然一凛,抬手擒住了对方的下颌。   他记得她会笑的,初初相识的时候,她对他笑过的。   即便那笑容很淡,云雾似的,手一挥就散了,可他还是记住了,死死地记在了心里。   “笑一个。”他强迫着她抬头,“大喜的日子,你该快乐些。”   裴玄霜面色惨白,与殷红的双唇和染了血的眸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容貌因这份反差显得越发夺目起来,配以谢浔精心挑选的凤冠霞帔,美得叫人失魂。   他谢浔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能为她忍到此时,已是仁至义尽了。   “你喝不喝?”他笑容暧昧地解开了她的穴道,“你若不肯自己喝,本侯只能……”   “当啷!”   不待谢浔把话说完,裴玄霜已将他手中的酒杯掀翻在地。   谢浔一愣,垂了眸来看她,却见裴玄霜双手撑在喜榻上,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谢浔,你休想……”她声音轻颤地道。   谢浔面上的笑意层层散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浑身写满抗拒的裴玄霜看了一会儿,倏然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一脚踏平被裴玄霜掀翻在地的金酒盏,端了凤头酒壶过来。   裴玄霜望着谢浔手中的酒壶,浑身不可遏制地发抖。   她强撑起酸麻的身体,逃跑,却被谢浔一把拽了回来,按在地上。   “还跑?外面都是本侯的人,你跑的了吗?”   “谢浔,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裴玄霜奋力拍打着谢浔。   谢浔由着裴玄霜打,扬起头,掀开壶盖灌了一口酒。   接着,他俯身而下,试图将酒水渡入裴玄霜的口中。   裴玄霜死死闭着嘴,左右躲闪,偏是不依。谢浔耐心追寻着她,纠缠着她,捏住她的下颌逼迫她张嘴,将浓烈的酒水送了进去。   那极致香烈的味道呛得裴玄霜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尚未能喘息均匀,谢浔又缠了上来,吻上她的唇。   裴玄霜失去理智,哭喊打闹,却也只是哭乱了衣裳,喊哑了嗓子。谢浔的脸近在咫尺,她拼尽全力也不能从他的魔爪下逃出半分,可是,她又凭什么要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一样任其欺辱掠夺!   她叫着,喊着,哭着,无意之间拔下了一支金钗,当即毫不犹豫地朝谢浔刺了过去。   不过是故技重施的伎俩而已,谢浔甚至都懒得躲。   眼看那金钗即将要刺入他的太阳穴,他倏地抬手攥住了裴玄霜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裴玄霜只觉得被谢浔用力拽了一下,紧接着移山倒海天旋地转,眼前重新恢复清明之时,她已被谢浔抱在怀里。   而那支精致无比的金钗,此时此刻就抵在她的颈上。   谢浔半跪在地,一手搂着裴玄霜,一手反拧着她的手腕,笑魇如魅。他盯着那双颤微颤着的含水褐眸,问:“你我的合卺酒,味道如何?”   裴玄霜褐瞳一缩。   她与谢浔不是夫妻!何来合卺酒!   他这么说,不过是想羞辱刺激她罢了。   “杀了我……”裴玄霜喁喁低语,“谢浔,你杀了我好了……”   谢浔笑得迷离:“你可以死,不过,要等度过了今晚的洞房花烛夜以后……”   说罢,他攥紧了裴玄霜拿着金钗的手,挑开喜服上的盘扣,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织金绣珠的嫁衣翩然落地,红霞般盖在地上,远远望去,火红一片。   裴玄霜盯着那抹火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之后,一切归为平静。   摆动了一夜的大红床帐温温柔柔地垂在喜榻四周,成就了一方温馨天地。   喜榻的一角,躺着气息奄奄的裴玄霜。她蜷缩着身体,面容惨白,双目殷红,长发濡湿,不知是落上了泪还是汗。身下的被褥皱皱巴巴,仿佛聚成了一张张狰狞的笑脸,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昨夜里的羞耻与不堪。   她累到极致,精神早已崩溃,却仍不敢闭上眼贪眠上半刻。因为,只要她一合上眼,谢浔那张张狂而不可一世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张脸昨夜现出的狠厉,蛮横,阴鸷,杀气,淫念,贪欲,尽落在她眼中。她憎恶,却也着实惧怕,只能任由昨夜发生的一切像一枚烙印打入她的脑海之中,无法消灭。   她颤了颤长睫,却发现自己连泪都流不出了。   大红床帐忽地被人撩开,只穿着一条黛色亵裤的谢浔端着一碗茶水跨上榻来。   他长发松散,发丝飘扬,裸着上身赤着双足,很是有些放荡不羁的模样。壁垒分明的胸腹上血痕纵横,右手手臂上似乎也破了个口子。即便如此狼狈,他的眼睛里依然溢满了笑意,笑意之下那份藏也藏不住的餍足更是呼之欲出,足以见得他对昨晚的洞房花烛是多么的满意。   她如他想象的一般馨香可口,不……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他陶醉,还要令他欢喜。   “好霜儿,来,喝些茶吧。”他喑哑的嗓子里携了宠溺的笑意,“喝了茶,你好生睡一觉,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裴玄霜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默然不语。   谢浔望着裴玄霜红霞已退,苍白无比的小脸勾了勾唇,扯过被子,轻轻盖在了她仍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上。他知道,他昨晚放纵了些,与那些走马章台的狂徒没什么两样,可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他喜欢拥着她抱着她,任她哭任她叫,任她喊任她闹,便是狠狠抓了他咬了他,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痛快。   当然……若她能如他一般食髓知味,他会更痛快。   这事似乎急不得,好在,他尚对她有些耐心。纵有一天没了耐心,他也有办法叫她臣服!   如此想着,谢浔不免又生出了几分念欲。   可她仍旧奄奄一息的,不如……罢了。   便暂且按下这个念头,殷勤地将茶碗送到了裴玄霜的嘴边。   “乖,喝点茶润润。”他缓缓靠近,在裴玄霜白巧的耳朵旁道,“昨晚嘶叫了一夜,嗓子势必哑了,若不及时润润,当心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可无论他如何劝,裴玄霜就是不搭理他。   谢浔便有些恼怒,从小到大,他还没如此被人不当一回事过。   “裴玄霜,你又要跟我闹脾气了是不是?”他一把扳过裴玄霜的身子,目光猝不及防落在了双枯井一样的眼睛上。   谢浔便更加恼火了。   怎么,身子被他拿走后,她死了心了?绝了意了?觉得生无可恋,万念俱灰了是不是?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从我向你表明心意的那天起你就该明白,你的人,你的身子,早晚是我的。”谢浔淡淡地笑着,眼神里带着凉薄的怒意,“是你自己愚蠢,屡屡忤逆于我,前前后后惹出多少是非,折腾出多少花样。若非本侯喜欢你,你和你的那些朋友,早就一个个身首异处了。”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浔,无言地控诉着他的种种恶行。   谢浔忽又笑了,目光拂过她剧烈抖动着的双瞳,软了嗓子哄着:“这一遭,你总是要挨过的……好霜儿,只要你肯将自己的全部身心交于本侯,本侯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裴玄霜干涸着的眸子里猛然漾起了两湾泪水。   她连拭泪的力气都没有,只一味目光涣散而冰冷地盯着谢浔,嘶哑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说完,闭上眼睛别过了脸去。   谢浔盯着裴玄霜闭起来的双目倒抽一口气:“走?走哪去?”他按住裴玄霜的肩,一边安抚地抚摸着,一边柔情蜜意地道,“这里是督府,是我们的家。你不是不愿意嫁到武安侯府吗?本侯便陪你在督府里住着,你觉得可好?”   裴玄霜嗡嗡作响的脑袋里猛然一震。   督府?提督府?   是啊……谢浔身兼数职,不仅是手握军政大权的武安侯,还是执掌京畿安危的九门提督。   他当着齐老夫人的面说不会让她再踏进武安侯府,原是在此处设着坎阱等着她!   “你好生卑鄙。”裴玄霜一字一顿,磨牙凿齿。   谢浔轻笑:“还有更卑鄙的,霜儿想见识一下吗?”   一壁说,一壁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裴玄霜的脸。   裴玄霜登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怒叱:“你别碰我!”   她疾言遽色,不愿再与谢浔有任何接触。   温热的茶水在裴玄霜的尖叫声中溢了出来,撒了谢浔一身。谢浔沉了口气,撂了茶碗,倏地冷眼扫向她:“不碰?那可不行。”   他蛮横地将裴玄霜搂在怀里,与她哝哝细语:“本侯正在兴头上呢,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你黏在一起,你若不叫碰了,本侯岂非要难受死?再说了,经过昨夜,你浑身上下哪一处地方本侯没有碰过没有摸过,再亲密无间的事我们都做过许多次了,还怕碰一碰脸吗?”   裴玄霜死死闭着眼,奈何昨夜里的一些画面还是随着谢浔的声音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苦苦折磨着她。她悲愤交加,羞恼不堪,却奈何不了身侧之人半分!   此人阴险歹毒,卑鄙下流,厚颜无耻!她定是上辈子做尽了恶事,所以这辈子才遇上他,受尽羞辱折磨!   “怎么不说话?”见裴玄霜面上乍青乍白的不语,谢浔浪笑一声道,“莫非,霜儿也在回味着昨夜的滋味……”   “你!!”裴玄霜气的嘴角乱抖,指节都泛起了白。   见其如此,谢浔赶忙哄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他轻轻拥住裴玄霜,像拥着稀世珍宝一样,既不敢拥的太紧弄疼了她,又不敢拥的太松失去了她。便小心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只盼能和她靠的再近一些。   “好霜儿,本侯是真心想待你好,真心想守护你一生一世,你能不能试着放下对本侯的成见,接受本侯。只要你敞开心扉,你会生活的很好的……”   裴玄霜僵着一张脸,只当听了一场笑话。   见她始终不假辞色,谢浔本就不多的耐性终于用尽。他轻轻拍了拍裴玄霜的肩头,道:“本侯好坏话都已说尽,你若一意孤行,非要继续和本侯犟着,本侯绝不拦你。本侯只当你在与本侯……玩情趣……”   裴玄霜看也不看谢浔,只留给他一道疏离冷漠的背影。   谢浔冷笑着点了点头:“很好。本侯也想看看,你如此柔软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副多硬的骨头,又能与本侯犟到什么时候!”   “来人,伺候裴姨娘梳洗!”   说罢,谢浔霍地起身,掀了床帐阔步而出。   裴玄霜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着,直至正午才在秋月的劝说下起了身,沐浴更衣。   秋月性格温和,人也机灵,不像冰兰那般毛躁,也不像玉兰那般沉闷,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劝人。   从伺候裴玄霜沐浴起,她就在劝裴玄霜接受谢浔,直至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前梳妆,依旧小心翼翼地劝着。不停地为裴玄霜分析利弊,计较得失,好似一位格外爱护裴玄霜的大姐姐一样。   裴玄霜全程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人虽坐在梳妆台前,心早就飞走了,可怕的是,裴玄霜也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飞到哪里去了,寻不到,更唤不回来。   “主子,奴婢已经探查过了,如今这督府内就住着主子一个,只要主子将府中的下人围拢好了,届时上下一心,便是有新人进来主子也不用怕。再者,依奴婢所见,主子住到督府里来未必不是件幸事,侯府日后一定会有当家主母的,主子远在督府,便不用受主母的辖制,与主母各据一隅,井水不犯河水,如此,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秋月一面替裴玄霜挽发一面替她算计着后宅之事,殊不知自己的话一句也没落到裴玄霜耳朵里。   见裴玄霜始终神色淡淡的不说话,若有所思,秋月只当对方累着了,没什么精神,所以才不回应她。毕竟昨儿个夜里这厢闹腾的多狠,她们这些守夜婢女,都是听到了的……   不得不说,她家主子目前真是受宠,能跟着一位受宠的主子,是一个奴婢最大的指望。   便继续给裴玄霜出谋划策:“主子今日想要梳个什么发髻呢?是双鬟望仙髻,还是惊鹄髻,或是同心髻?簪子选哪几支呢?还有耳饰,衣裙……”   裴玄霜不闻耳边碎语,只出神地盯着窗外,右手无意识地摸上了妆奁匣上的玉蝉簪子,便拿在手里紧紧攥住。   挑簪子挑花了眼的秋月望着裴玄霜手中的玉蝉簪子一顿:“主子还要戴那支白玉玉蝉簪吗?可是……今日是主子的喜日子,合该打扮的喜气吉祥一些!”   她一壁说,一壁从锦盒内取出了一支穿着红宝石,赤金打造的玫瑰簪子,兴致勃勃地拿给裴玄霜看:“主子你瞧,这支红宝石玫瑰簪如何?”   说着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裴玄霜,却见对方仍旧怏怏的,盯着窗外无动于衷,只是手上攥着的玉蝉簪子不知何时刺进了掌心里,血水自指缝渗出,染红了蜜合色的中衣。   “主子,你流血了!”秋月吓了一跳,赶忙收好玫瑰簪,急道,“我去给主子拿止血药膏!”   被秋月的惊叫声一吓,裴玄霜飘飘荡荡的心总算归了位。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掌心被玉簪刺破了。她望着那些血水,冷不丁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事,登时难过的坐也坐不住。   “主子,你怎么了?”   见裴玄霜盯着自己流着血的手不住发颤,秋月又惊又骇地道:“主子,您是否身子不适?用不用请侯爷过来?”   听得侯爷二字,本在簌簌颤抖着的裴玄霜浑身一僵,瞬间又一动不动了。   秋月吓青了脸,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主子,你还好吗?”   还好吗?   裴玄霜,你还好吗?   若是没有遇到齐老夫人,没有遇到谢浔,她应该过的还好吧?每日侍弄花草,采摘草药,与孙家姐弟说说笑笑。偶尔需要出诊的时候,便背着药箱翻山越岭,通过浅薄的医术治病救人,结交好友,赚取银钱。   如今,一切都毁了,被谢浔毁了。   便是她再不愿意接受,再不愿意承认,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覆水难收。谢浔有钱有势,心肠又歹毒冷硬,只要他想,他还能对她做出更过分,更残忍的事。   她撑得过一时,却不知道会倒在未来的哪一天里。或许……就是明天。   裴玄霜越想越绝望,她苍然一笑,淡淡地道:“我没事……”说着目光一顿,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药膏不必拿了,叫人熬一碗避子汤来。”   “避、避子汤?”秋月愕然。   “对,避子汤。”裴玄霜撑着梳妆台站起来,胡乱抓了张写满了不知什么内容的红纸,握着青雀头黛笔走龙蛇,飞速写下一张避子药方。   她将写好的方子交给秋月:“这是药方,命人抓了药材熬够时辰及时送过来。”   秋月接过药方,惴惴不安地道:“主子……这、这怕是不好吧?侯爷没说要……”   “你可以将此事告知谢浔,反正我也不打算瞒着他。”裴玄霜不耐烦地打断了秋月的话,“这是我的意思,你照做便可。”   秋月不敢多言,只得点头应下:“是,奴婢遵命。”   直至傍晚,裴玄霜都没能等来那碗避子汤。   避子汤未出现,谢浔倒是出现了。   他穿着一件绯色缎袍,内露出银色镂空祥云纹的镶边,腰系玉带,墨发少见地半散着,少了几分沉稳端肃,多了些少年人的潇洒不羁,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俊美不凡。   一夜的春情将他滋养的不错,神采奕奕,眼底流光溢彩。再看裴玄霜,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足,无精打采,白纱覆手,身上仅着一身蜜合色中衣,轻薄光滑的料子令中衣下的斑驳清晰可见。   两相对比,差异明显。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谢浔还是被如此颓废不堪的裴玄霜激了下。   原本的喜色荡然无存,狭长的眸子里渐渐拢上了乌云。   他就那么目色沉沉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并人将晚膳摆了进来。   “听说你醒后没吃什么东西,便是茶水也没饮一口。怎么着?成亲头一天便想找本侯的不自在是不是?”   裴玄霜白了谢浔一眼,转身朝卧房走去。   “你给我站住!”谢浔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裴玄霜的胳膊,抬起她覆着白纱的手道,“手是怎么回事?你想割腕自尽?”   裴玄霜微有讶异地扫了谢浔一眼,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又可笑:“割腕?谢浔,你也觉得自己太过欺人太甚,会逼得人自戕绝命是不是?”   谢浔额角一跳,不过窒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先前不可一世的样子。   “是我多虑了,你心性坚定,百折不挠,岂会做出自戕这种没出息的事。”他和风细雨地笑了笑,亲昵地揽住裴玄霜,道,“你别生气,我本不愿和你争吵,只是听说了你不曾好好用膳休息的事,有些着急罢了。”   他将裴玄霜带到餐桌边,拉着她的手坐下:“我原想一整日都陪着你的,但你忽然间住到了督府来,上上下下都没有个准备,我总得出面操办操办,一来为你料理好一切,二来替你给下人们立立规矩,以防我不在的时候他们轻待了你。”   裴玄霜只当谢浔是第二个秋月,他说他的话,她走她的神。   谢浔忍着心中的不耐,微笑着面对裴玄霜的冷脸。   “霜儿,你饿了吧?我叫人从万鹤楼送来了一桌子好菜,你尝尝看有没有可口的,若没有便撤下去,再换一桌新的来。”   谢浔殷勤地为裴玄霜布菜,裴玄霜却连头都不抬,冷漠抗拒的样子叫一众下人提心吊胆。   在沛国,有几个人敢忤逆武安侯谢浔?别说一籍籍无名的医女了,便是当今皇上都要对其礼让三分。这位主简直是在……作死。   就在下人们以为这位刚嫁进九门提督府的裴姨娘要被谢侯爷狠狠教训一顿的时候,谢侯爷竟是默默舀了一碗汤,巴巴地奉在了裴姨娘的面前。   “霜儿,你若实在没胃口,便喝一碗汤吧。我瞧你这般精神不济,怏怏不乐,心里着实不舒服。”   “侯爷心里不舒服,我便要乖乖听话吗?”裴玄霜闭了闭眼,“侯爷若实在看不惯民女这副样子,想要民女喝汤吃饭,便叫人给民女灌下去好了。”   谢浔盯着油盐不进,半点颜面都不给他的裴玄霜,狠狠捏住了汤碗。   白玉薄壁的汤碗不堪其力,“砰”地一声裂成了无数碎片。碎片划破谢浔的手指,流了好些血出来,衬得谢浔的大手愈发的白。   他挥了挥染着血的手,命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下人退下,继而抓了块绢子随便擦了擦,重新给裴玄霜舀了一碗汤。   “那碗不好,你尝尝这碗。”他再一次将汤碗摆在裴玄霜的面前,露出一脸讨好温柔的微笑。   “谢浔,你这样有意思吗?”裴玄霜不厌其烦,抬起眸,凉凉看着谢浔,“比起给我盛汤,你现在更想杀了我吧?”   谢浔目光一沉,兀自忍耐了一会儿后,冷笑着摸了摸裴玄霜的脸道:“是。我的霜儿可真聪明。”   裴玄霜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别自欺欺人了,你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   谢浔讥诮一笑,捏住裴玄霜的下颌,令她扭回头来:“裴玄霜,你说,本侯是什么人?”   裴玄霜睨着谢浔不答话。   谢浔怒火中烧,手指轻轻重重地在裴玄霜的下巴上刮弄着。   “不愿意喝汤那就不喝,没什么大不了的。”须臾,他轻轻松开捏着裴玄霜下巴的手,拾了牙箸,夹了颗圆润金黄的点心放在了她的碗里。   “霜儿,咱们不闹了。来,尝尝这油果。”   裴玄霜闻言一愣,呆呆地怔了片刻后,低下头来看了看谢浔夹给她的点心。   见裴玄霜终于有了点反应,谢浔郁结着的五内总算舒服了些,他看了看那的油果,又瞧了瞧裴玄霜,只盼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庞上可以重现笑容。   说来可笑,他堂堂朝廷的一品军侯,平日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如今居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颗小小的点心上。   可那点心还是让他失望了。   因为,他没能从裴玄霜的面上看到丝毫的笑意。   “怎么了?”谢浔有些慌,“这不是你要的东西吗?”   裴玄霜默然。   不是。   真的不是。   虽然样子有些像,但裴玄霜断定,这不是师兄做给她的油果。   她挪开了目光,别过脸,再次陷入无休不止的沉思之中。谢浔盯着那张喜怒不露的侧脸几欲发狂,将另外几个盘子里的金色圆球一一夹到了裴玄霜的碗里。   “这个不是,那这个呢?这个是不是?京城所有被称作油果的东西本侯都给你找来了!雍州当地的美食,本侯也给你尽数搜罗来了,你就当真看也不看,尝也不尝吗?”   裴玄霜双耳嗡嗡,心烦意乱,她将堆满了“油果”的金碗推到一边,道:“收起你的虚情假意。谢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浔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微颤。他轻哼一声,凉薄道:“不好意思,你想要的,正是本侯想夺的。所以,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裴玄霜恨极,猛地攥紧手,任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横流。   谢浔邪佞一笑,理了理衣袖坐好,双眸在桌上扫视了一圈后选中了一道鸭片。   他用牙着夹了片鸭肉,便是要亲手喂裴玄霜用膳。   “试试这道踵神仙鸭吧,本侯听雍州籍的同僚说,雍州人最喜欢这道菜了,每逢佳节,必在桌上摆上一道踵神仙鸭。来,你尝尝这菜的口味正不正宗,是否带着你家乡的味道……”   裴玄霜心一横闭上了眼睛,实不想再看谢浔拙劣的表演。   谢浔的眼神沉了下来,嘴上却依旧哄着劝着:“好霜儿,你尝一口好不好,就尝一口……”   裴玄霜不为所动。   谢浔高高地举着筷子,直举得胳膊都麻了,才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不愿吃饭,一心想喝那避子汤是不是?”   裴玄霜一震。   她睁开眼,斜睨着谢浔,却是不说话。   谢浔一脸邪笑,松手弃了牙着,一把将裴玄霜拽了起来。   “谢浔,你又要干什么?”被谢浔扯得东摇西晃的裴玄霜道。   谢浔周身暮气沉沉,不由分说拽着她走向卧房:“你既不愿意吃饭,咱们就去干一点别的事情!”   裴玄霜猛地瞪大双眼,越发奋力地挣扎起来。   “放手!谢浔!你这畜生!放手!”   谢浔偏不放手,即便裴玄霜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磕磕绊绊,依旧以最蛮横的方式将她拽进了卧房,推在了榻上。   “是你主动挑衅本侯的!便给本侯好好受着!”   大红床帐遮住了裴玄霜的眼,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自己的心都看不见……   直至夜深人静,谢浔才结束了这场酷刑。   裴玄霜筋疲力尽,几乎气竭,迷茫昏聩,仿佛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噩梦。   她在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醒来之后,脸上仍旧是湿的。   她想要离开这座红色的牢笼,可身旁之人却死死禁锢着她,叫她一动也不能动。   “说,日后是否还要继续忤逆本侯,顶撞本侯?”谢浔环抱着裴玄霜,在她红润的耳侧轻轻喘息着。   这红色牢笼里的气味令人窒息,裴玄霜尽量躲避,却避之不及,她含着泪道:“畜生……”   谢浔一哂,经过刚才缠绵,他已经不生裴玄霜的气了,现在的他,只觉得浑身舒畅,通体痛快。   “骂,你接着骂……无论你骂得多难听,本侯都能安之如怡地受着。”谢浔在裴玄霜润湿的面颊上吻了吻,“来日方长,咱们且看,谁能熬得过谁。”   “畜生……”裴玄霜喃喃重复。   谢浔“哈哈”一笑,滑出潮湿的被子,直了直腰道:“别再让我听到些可笑愚蠢的事情。避子汤?放眼整个提督府,你看谁敢熬出一碗避子汤来给你喝。”   奄奄一息的裴玄霜忽然打了个觳觫。   谢浔不仅夺了她的清白!竟然还想让他怀他的孽种!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她挣扎着起身,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着谢浔道:“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让我给你生孩子,我宁愿去死!”   谢浔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怒火再次翻腾上来   这个女人,似乎非常明白如何能轻而易举地惹怒他!   “不愿给本侯生孩子?那你愿意给谁生孩子?想给谁生孩子?”谢浔捏住裴玄霜的脸,阴狠地警告,“我告诉你,你若敢在此事上耍花样,我定不饶你!你是我的女人,给我生孩子,天经地义!”   “你别做梦了!我死也不会的!”裴玄霜用力甩开谢浔的手,伏在榻上道,“要你如意?绝无可能!”   谢浔长眸轻颤,望着裴玄霜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看来你是要执迷不悟了。”他点头笑笑,“好啊,你继续。本侯爽快的很,势必会奉陪到底。”   说完,乖戾嚣张地扫了裴玄霜一眼,头也不回地下了榻,背着身穿戴衣裳。   裴玄霜盯着那道修长的背影,目光凛了凛。   她受尽□□,莫不成还要怀那畜生的孽种?   她的反抗,不甘,挣扎,不会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相反的,还会让他感到万分痛快,让他得意了去!   那么,她又凭什么牺牲自己,让他如意?   “谢浔……”裴玄霜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掀开锦被下了榻,用尽周身的力气撞向了榻前黑漆描金的炕屏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待谢浔反应过来时,裴玄霜已经昏倒在地。   他的手仍保持着穿衣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衣衫不整倒在地上的裴玄霜,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明明听到她低低喊了她的名字,虽然带着浓浓的恨意,但既是她喊出来的,在他听来,便莫名多了些缱绻旖旎的味道。是以,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且看她那张利嘴里还能吐出些什么令他剖心挖肝的话。   结果,她什么都没说,而是不管不顾地撞在了他身侧的炕屏上。   他竟然……真的自戕!   只因他强娶了她,强占了她,强迫了她!   只因他不许她喝避子汤,要她给她生孩子!   他嫁给了他,生一子傍身,有什么不对吗?她、她何至如此?   谢浔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久未发作的头疾呈翻江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他忍着蚀骨灼心的剧痛,摇摇晃晃地来到裴玄霜近前,抖着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玄霜?玄霜!”   他摇晃着裴玄霜,希望那浅褐色的眼眸能睁开,能看她一眼。   可她的双眼却闭的那样沉,似永远也睁不开了似的。   谢浔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慌乱地擦拭着裴玄霜额上的血,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了!   恍惚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裴玄霜,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再也夺不回来。   不……   她是他的!他不准她死!便是阎王来勾她的魂魄,他也要将她抢回来!   “来人!”谢浔一把抱起裴玄霜,声嘶力竭地大喊,“传府医,快!”   作者有话说: 第023章 挖心   伴随着一阵低低的哭泣声, 裴玄霜悠悠转转苏醒了过来。   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那道大红色的床帐,床帐上的金丝若隐若现, 洒落下朝霞般璀璨朦胧的光芒。   榻边,一身碧色交领襦裙的孙婉心正握着她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见她睁开了眼睛,抹了把泪问:“玄霜, 你醒了?”   裴玄霜呆呆地盯着哭肿了眼的孙婉心看了一会儿, 这才支起身子道:“婉心……”   孙婉心慌忙按住她的肩膀, 让她躺回在床上:“你别动,你别动……”她忍不住又落了两滴泪, “你受了伤, 不要动……”   裴玄霜这才回想起来, 她出了什么事。   仿佛是为了让她的回忆更清晰, 来的更快一些,她的额头密密匝匝传来一阵剧痛。她皱着眉痛吟了一声,下意识地便要去揉额头, 却被孙婉心紧紧抓住了手腕。   “玄霜, 别动……”她知道裴玄霜还懵着,便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你这里受伤了,千万不要乱抓乱动。”   裴玄霜半张着的手指缓缓蜷紧,抬起头, 看向了桌台上摆放着的铜镜。   虽然隔得有些遥远,她依旧看清铜镜中的自己面无血色, 形如枯槁, 一件绣着喜凤的绯色中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无言地提醒着她已经“嫁”给了谢浔,做了谢浔的妾室。   她的长发半散着,虽然松散,却被人梳理的整整齐齐,显然被下人好生服侍过。一条两指来宽的雪色帛巾横在她的额头,遮盖住了一块染了血的纱布。   裴玄霜冷笑了笑,收回目光往榻前看去,却发现那道坚硬华贵的黑漆描金炕屏已经不见了。   “玄霜,你还好吗?”见裴玄霜醒来之后一直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说话,孙婉心心里直打鼓,“玄霜,你别不出声啊,你说说话,别吓我……”   孙婉心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山涧泉水一样,澄澈干净,荡涤过裴玄霜千疮百孔的心。她轻轻回握住她的手,笑笑:“婉心,我没事……”   孙婉心听罢,呜呜呜的又要哭了。   “玄霜……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我瞧着你瘦了许多,又满身是伤。那个谢浔是想将你活生生折磨死吗?”   裴玄霜现下完全听不得谢浔二字,每听一次,就像被人在心上剜了一刀。   “不提那人……”裴玄霜目光柔和地望着孙婉心,“婉心,你怎么来了?是谢……”   她心脏一缩猛地愣住,恼怒而又无奈地发现,无论她多么抵触那两个字,那两字都已经缠上了她的人生。   “是他把我找来的,是他……”孙婉心连连点头,三两下把事情说清了,“我正在家里收拾你的东西呢,那个蓝枫忽然就闯进来了,不由分说将我带到了督府。我还以为他要杀我,没想到,竟是谢……那人接我来看望你,我见了那人一面,他面色铁青,目光狰狞,真真如煞神一般……”   裴玄霜静静地听着,心下怒火丛生。   谢浔折磨她就罢了,居然还不肯放过她的朋友,连带着孙家一起折腾。   “那是个畜生。”她紧咬着贝齿,“彻头彻尾的畜生……”   孙婉心抹了把泪,同样义愤填膺地怒骂:“对,畜生,他们是一群畜生!”骂完神色一缓,紧紧抓住裴玄霜冰凉的手,劝慰,“玄霜,我知道你心里恨极了怒极了,可愤怒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恨意也只会让那些人越发得意了去!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畜生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作恶多端,咱们一生为善,凭什么死在他们的前面……”   裴玄霜闭了闭眼,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玄霜……”孙婉心一脸心疼,“玄霜,你别怕,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一起扛过去的,你切莫再动轻生的念头,因为……那人不值得你这样做!”   裴玄霜紧咬着牙根,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婉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真是恨啊,我恨极了!”   她盯着孙婉心的双眼,无比认真的道:“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救下他祖母。”   孙婉心点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再后悔也来不及啊,玄霜,你要向前看。”   “向前看?”裴玄霜默了默,眼睛里忽然没了光。   “对,向前看!”孙婉心仍旧鼓励着裴玄霜,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湖蓝色的小荷包,“看,这是你从雍州带来的玉佩,你不是说,要拿着它去找雍州的家人吗?玄霜,你还有家,还有家人,便是为了他们,你也要活下去啊!”   裴玄霜褐瞳一颤,怔怔地接过荷包,将里面的玉佩取了出来。   玉佩触手生凉,却暖了裴玄霜的心。   那是一枚罕见的红色月形玉佩,颜色浓艳饱满像新鲜血液一样。她的师父告诉她,若有一天,她想要回六年前的记忆,便带着这块玉佩去找他。   她的记忆……她确实放不下。   “婉心,谢谢你把它带来见我。”裴玄霜捋了捋银色的系绳,将玉佩挂在了脖子上,“你放心,我不会再寻短见了。就像你说的,为了那样的人失去生命毫不值得,我要活着,我得活下去……”   “对!就是这个道理!”孙婉心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了裴玄霜身边,“这些日子以来,我没少打听武安侯的事。听说,朝野上下宫里宫外一大堆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对家干掉了!咱们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裴玄霜默默点头,淡笑着拍了拍孙婉心的手:“好了,不说我了。婉心,你家里怎么样?”   孙婉心一顿,秀丽的面庞上莫名多了几分郁色:“玄霜,我家从玉峰山搬出来了。现如今住在东厢,说起来,倒是离你挺近的。”   “你们搬到了东厢?”裴玄霜道,“什么时候的事?是孙大叔要搬家的吗?”   孙猎户年纪渐长,早年间因为外出打猎没少受伤,积劳成疾,确实不适合继续住在山脚下。他们本就有搬到京城里来的想法,只是,想入京居住哪有那么简单。   裴玄霜前一阵也帮忙操办了此事,然而她一无权势,二无人脉,不过是白忙乎了一场而已。   “住到京城里来也挺好的。”见孙婉心心事重重的不说话,裴玄霜接着道,“京城繁华多姿,热闹富贵,且你们又住在东厢,或许,我们以后能常常见面的……”   孙婉心扁了扁嘴,嫌弃道:“京城再好我也不稀罕,在我眼里,哪儿也比不上玉蜂山。”   说着,竟是又红了眼眶。   裴玄霜蹙眉盯着孙婉心,虽然什么也没问,却用疑心忧虑的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孙婉心被裴玄霜盯得难受,便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是武安侯派人将我们一家接到东厢来的,他还让云卓做了东厢的厢使!我弟那人你也知道,好高骛远的,人家让他当个厢使,他便将人家捧成了天王老子,天天侯爷长侯爷短的叫着!气得我没少打他!可我能怎么样呢?爹娘都听云卓这个儿子的,我想拦也拦不住啊……”   闻言,裴玄霜好不容易有了些光亮的眼底犹如一潭死水沉了下去。   谢浔,又是谢浔使的好手段……   “居然是这样……”她冷笑,“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孙婉心一脸愤愤,长叹了口气道:“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别扭的不行!玄霜,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   裴玄霜摇摇头:“不,是我对不住你们,不是你们对不住我。三年前,若不是你们一家人收留了我,我早就曝尸荒野了,哪有命活到现在……谢浔拿你们一家的身家性命威胁我,他还真是……”   真是后面的话,裴玄霜咬了咬牙没说出来。   孙婉心瞧出裴玄霜心中的顾虑,忙换了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鼓励着对方道:“玄霜,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担忧我们。那谢浔再恶毒,也不至于滥杀无辜吧?”   “他会的。”裴玄霜不假思索,“他就是一条冷血毒蛇,只要他愿意,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办的出。”   孙婉心面上灰了灰:“没、没事,咱们不怕他!”她鼓着劲道,“就像薄公子说的那样,天理轮回,报应不爽。谢浔恶贯满盈,必有他遭天谴的一天!”   “薄公子……”裴玄霜忽然间想起了同样备受谢浔迫害的薄文兴,“婉心,薄公子怎么样了?”   “他应该在薄府内养伤吧。”孙婉心柳眉一拧,“你那日被带走后,我亲眼看着他被人打断了腿。”   裴玄霜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都散了:“都怪我,都怪我……”   孙婉心伸手挽住裴玄霜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否认:“不,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胡思乱想。”   裴玄霜正要回话,目光不经意间拂过了孙婉心露出来的一小段胳膊上,登时惊得坐直了身体。   她的胳膊上,赫然落着一道鞭痕。   “你这伤是什么回事?”她问。   孙婉心一愣,惊慌失措地将胳膊收了回来:“没什么,不小心摔到的。”   “这是鞭伤!你当我看不出吗?”裴玄霜一把拉住孙婉心,“婉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用鞭子抽了你?谁?”   孙婉心偏过脸,忍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回道:“是蓝枫,谢浔的贴身侍卫蓝枫!”   “是他?”裴玄霜道,“他为什么打你?”   孙婉心怒气冲冲:“他要打断薄公子的腿,我不许,他就抽了我一鞭子。”   “什么。”裴玄霜抖着手去摸孙婉心的衣裳,“他还打你哪了?他还打你哪了!”   “没有了。”孙婉心按住她的的手,安慰,“只有这一处,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裴玄霜愧疚地望着孙婉心,终是又红了眼。   “玄霜,你别这样,我真的没事的。”孙婉心摸了摸裴玄霜的脸,啐了一声道:“我虽挨了他一鞭子,却也从他手上咬下一块肉来,骂臭了他十八代祖宗,他都被我骂傻了。”   裴玄霜低着头,喃喃:“你也好,薄公子也好,都是为我所害,我对不住你们……”   “玄霜,我和薄公子都是讲情理的人,我们不会怪你的……”   孙婉心话音刚落,谢浔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两个姑娘齐齐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收起了表情,不再出声。   谢浔背着手,步伐沉沉地来到裴玄霜床前。   “有劳孙姑娘了,下去歇歇吧。”   他面色阴沉,语调微凉。虽是在与孙婉心说话,眼珠却一动不动地落在裴玄霜身上。   孙婉心盯着那张惊为天人却又叫人不寒而栗的脸,默默站了起来。   “玄霜,我走了。”她不舍担忧地望着裴玄霜,“你千万保重。”   裴玄霜冲着孙婉心莞尔一笑,轻轻点了下头。   谢浔盯着裴玄霜面上浮现出的笑意,感觉自己僵了整整一夜的心终于缓和了过来。   可惜,当孙婉心离开之后,那抹迷人的笑容便也随之消散了。   他五内郁结,烈火灼心,既想冲上去大声质问她怎敢如此放肆!当着她的面自戕轻生!又想把她从被子揪出来,关入牢狱,好生教训一顿。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在沛国,多少女人耍尽心机手段只为爬上他的床榻,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对她们予取予夺!只有她!只有这个女人对他视而不见,满不在乎!即便他已经对她忍耐让步到了令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她仍旧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因为一碗避子汤寻死觅活!   他是不是太骄纵她了,所以才教她这般百无禁忌,任性妄为!   她刚刚……似乎还提到了薄文兴啊,提到薄文兴时,她的目光怎的就那般温和柔顺。   谢浔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想要撕碎她,挖出她的心看看,看看那颗心是什么做的,怎的就这样硬! 第024章 赏花   春日燥热, 暖融融的卧房内,却散发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谢浔盯着沉默寡言的裴玄霜,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想了许多, 最终还是强按下了心头的火气,坐在了正对着窗格的紫檀藤心矮圈椅上。   新制的檀木圈椅华贵新亮,极有锐气,摸起来光滑细腻, 内里却冷硬的很, 倨傲不羁, 倒与那榻上之人的性情十分相似。   谢浔摩挲着圈椅的扶手,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醒了?”   裴玄霜目光涣散, 黯然无神, 虚飘飘地靠在床头, 无声无息, 好似一道幻影。   谢浔便有些恼怒,他乌眸攫紧,白玉扇骨般的大手上爬满青筋:“说话啊!你与孙婉心言笑晏晏, 对着本侯, 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吗?”   裴玄霜好似没听见谢浔的话一般,继续兀自发愣。   谢浔重重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好……裴玄霜,你硬气,本侯当真是小瞧了你。”   “你说完了吗?”裴玄霜面露不耐, “说完了请你出去。”   谢浔嗤笑:“你肯说话了?”他翘起二郎腿,“本侯还以为, 你要一辈子当锯了嘴的葫芦。”   裴玄霜闭了闭眼睛, 不再搭理谢浔。   谢浔面沉如水, 喜怒难辨。他目光幽幽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即便你不想死,本侯也会把你送上奈何桥……”   他威胁的明明白白,裴玄霜无视的请清清楚楚。   谢浔磨了磨牙,猛地站起身来,走向了裴玄霜。   察觉到谢浔的逼近,裴玄霜皱紧了眉,转过脸来看她。   谢浔在裴玄霜的榻前猛地刹住脚步,意味不明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后,盯住了那条横贯额头的帛带。   帛带下的伤口有多深,他再清楚不过。好在她气虚乏力,即便拼尽了全身力气也只是撞破了皮肉而已,否则的话,这会子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她那时……是真的想死。   一想到这里,谢浔的心就像在油锅里滚过似的难受。   “你想死?裴玄霜,本侯准许你死了吗?”   他抖抖衣袖扬起手来,一把捏住了裴玄霜尖翘的下巴,阴鸷而又暧昧地道:“裴玄霜,本侯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和本侯作对,惹得本侯不痛快?或许你是真的不愿意做本侯的女人,但本侯早就与你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本侯得不到的东西,只有本侯不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一脸邪气地勾了下唇,笑容玩味地抚摸起了裴玄霜的面庞:“你且……好自为之吧。或许有一天,本侯会腻了你,或者看上了其他女人,到那时,你若还闹着要走,本侯兴许心一软就放过你了。在此之前,你应该学得聪明一点,只有哄好了本侯爷,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裴玄霜不置一词,猛地别过脸去,挣开了谢浔的手。   谢浔乌眸一觑,偏又擒住裴玄霜的下颌,命她抬头看他看,与他四目相对。   “本侯苦口婆心的说了这么多,你竟然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态度!你当真就不怕本侯弃了你,让别人把你当成烂泥一样践踏?”   闻言,裴玄霜冷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被践踏的还不够吗?”   她面色一凛,目光含恨,一字一顿,字字由心:“谢浔,你的废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的。你我之间结怨已深,此生势必纠缠到底,不死不休。”   谢浔心魂俱是一震。   “结怨已深?不死不休?”他捏紧了裴玄霜的下颌,怒道,“裴玄霜,本侯做了什么你要与本侯不死不休?本侯是纳你为妾许你荣华富贵有错,还是赐予你可以仰仗的权势有错?你真该和孙婉心的弟弟学学,看看聪明人是怎么做的,而不是一味地在本侯面前犯蠢!”   说罢,他猛地撤开了手,惩罚似的将裴玄霜的脸甩了出去。   裴玄霜本就浑身无力,被谢浔这么用力一甩,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狼狈地趴在榻上。   她只趴了一会儿,便在谢浔怒恨交加的目光中重新坐直了身体,冷笑地望着对方。   谢浔盯着那双映着自己影子的褐眸,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看着本侯做什么?”他攥紧适才甩过裴玄霜的手,“你屡屡冒犯本侯,合该得些教训。”   “谢浔,你以为我想看你吗?”裴玄霜幽幽道,“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因为,一看到你,我就觉得恶心!”   谢浔气得发抖:“你……”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便是要掐断那段始终直直梗着的脖子,手才伸了出去,目光便落在了那条雪白的帛带上,登时将手收了回去,面色铁青地后退了两步。   他盯着那张油盐不进的脸,恚道:“不就是一碗避子汤吗?本侯赏给你就是了!来人,把药给她端上来!”   话音刚落,立刻有下人送了蜜饯、点心和一碗汤药过来。   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白雾般的热气,氤氲了那张可恨的俏脸,谢浔咽了咽发干的喉咙,道:“这是药膳局制作的避子汤,寒性不似你写下的方子那么大,不会太伤身。待你日后想开了,想要孩子了,本侯再……”   不等谢浔把话说完,裴玄霜已然端起了避子汤,头一仰灌了下去。   汤药甚苦,裴玄霜呛得咳了一声,将汤碗扔在了地上。   瓷碗落地成片,将谢浔后面的话一并砸碎了。   “好,好得很……”他忍着心头的抽痛,冷笑着转身,“你这样的秉性,着实也不配怀本侯的孩子……”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裴玄霜一人在绣着戏水鸳鸯图的榻上喘|息……   ------   自打裴玄霜当着谢浔的面喝下了那碗避子汤后,谢浔便没再碰过她。   不仅如此,谢浔还不怎么见她,半个月里不过到她这里来了两次,每次坐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走,来去匆匆,心事重重。   至于裴玄霜,她虽仍是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但好歹用了饭食,喝了汤药,在秋月的精心照顾下一日好过一日。   转眼间,四月只剩个尾巴了。   这一日,在秋月好说歹说的一番劝道下,裴玄霜终于走出了琅月轩,在偌大的提督府里转了转。秋月早就将提督府摸透了的,她先是带着裴玄霜去了犹如漫步在山水之间的玉萃园;又去了奇石林立,飞瀑如练的青樾台;最后来到了百花盛开的倚香园,游湖赏花。   “主子,你瞧,那海棠开的多好啊。”秋月轻挽着裴玄霜,指着不远处的海棠树一脸兴奋地道,“奴婢听说,侯爷当初为了修葺督府,特意请来了川地的工匠,用的木料砖石都是顶好的,光是楠木、香檀、金箔就用了好些呢,修建的不比侯府差。”   裴玄霜意兴阑珊,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二少爷平日里也住在提督府吗?”   秋月一愣:“二少爷?”   裴玄霜看了面有疑色的秋月一眼:“谢溶。”   秋月恍然大悟,笑了笑道:“回主子的话,二少爷不住督府的,他只是偶尔在督府帮着侯爷处理一些事情,大多数时间都在提督衙门和侯府里待着。”   裴玄霜点点头,随手摘下了一朵雪白雪白的小花。   那花花瓣半拢,一副将开未开的模样,散发出的香气甚是清香迷人。秋月连忙介绍:“主子,这是白玉兰。”   裴玄霜垂眸瞧着手中的玉兰花,沉吟了片刻后,摘下花瓣撒进了身后的湖水里。   刚刚踏入倚香园的谢浔猝不及防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悠悠碧水前,一身白衣的裴玄霜独倚石而坐,信手将一串雪白的花瓣撒入湖中。   清冷,绝美,俗尘不染。   谢浔呼吸一滞,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抹白影,心如擂鼓。   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他故意冷落了她,想着让她清醒清醒,悔过悔过,可她哪里悔过了,每每他放下身段去找她,她都是冷冰冰的不理人,眼神中的不屑之意足以要他怒发冲冠!   他以为他的冷待会让她痛苦,可惜,从始至终,难受的只有他一个人!   此般想着,谢浔便迈出长腿,面有不善地走向了裴玄霜。   裴玄霜正低头看着湖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冷不防见水面上多出了两道影子,便抬起了头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   来扰她清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浔。   谢浔的身后,站着打断了薄文兴的腿,抽伤了孙婉心胳铱嬅膊的蓝枫。   裴玄霜目光来来回回地那二人面上扫了扫,敛眸别过脸去。   “今日怎么出来了?”谢浔只当自己看不到裴玄霜眼中的凉意,淡漠地问,“几日不见,身子可好些了?”   裴玄霜默不吭声。   周围的空气随着谢浔一点点沉了下来的面色而变得稀薄起来,秋月紧张地勾住手指,磕磕巴巴地道:“回、回侯爷的话,主子近日身子好了些,但太医说了,主子底子弱,需好生调养着……”   谢浔便细细地在裴玄霜的面上打量了打量:“既然身子弱,便别再湖边吹风了。”他朝她伸出手,“本侯送你回琅月轩。”   裴玄霜默默出神,看也没看谢浔伸来的手。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当着两个下人的面。   谢浔心如火烧。   他收回手,强压着怒气道:“你又想怎样?”   “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裴玄霜忽然扬起眸来,幽幽望着谢浔道,“和你们两个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025章 算账   谢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裴玄霜刚才说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和他们两个……一起?   谁们两个?他和秋月?他和蓝枫?秋月和蓝枫?   他顿了一顿,盯着裴玄霜的脸看了一会儿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要……”   他话没说完,裴玄霜便将脸转了回去, 只留给他一道冷漠清丽的背影。   谢浔噎了噎,沉吟片刻后下令:“命人在此摆桌。”   “是。”秋月忙去传令,蓝枫见状拱手躬身,便是要退下。   “你站住。”裴玄霜冷冷地叫住蓝枫, “没让你走。”   蓝枫一愣, 便去看谢浔, 谢浔目光几沉,轻着嗓子道:“裴姨娘叫你留下, 你便留下吧。”   蓝枫一脸狐疑地应下:“奴才遵命。”   谢浔面有疑云地在蓝枫面上扫了几眼, 继而去看陷入沉默的裴玄霜, 只见她懒洋洋地倚坐在一块卧石上, 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枕于颌下,双眼定定, 眸色清清, 正是望着湖水里面的锦鲤发愣。   那些锦鲤是管家才放到湖里的,虽然活泼,但很认生,人一往旁边凑就吓跑了,沉入水底不出来。然而此时此刻, 那群怕人的锦鲤竟聚集在一起,争相露出水面, 既不四处躲闪, 也不沉入水中, 甚是反常。   谢浔拧了拧眉,缓步走到了裴玄霜身边,他一靠近,那些锦鲤立刻散开了。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散去的锦鲤又游了回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裴玄霜的一侧,不停地摇头弄尾。   裴玄霜静静地望着那群鱼,仿若觉察不到谢浔的存在。   谢浔却大惊失色。   他目光锋利地扫过那些五颜六色的锦鲤,忽地抬起头,去看空中飞过的喜鹊,栖在树梢上的麻雀,甚至连脚边爬过的蚂蚁都瞧了几眼。   裴玄霜的邪性本事,他可是见识过的。   她既指挥得了飞鸟,是否也能操纵鱼虫?   谢浔盯着裴玄霜那张冰冷疏离且难以捉摸的侧脸,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思忖间,下人已经架起了华盖,放好了桌椅,摆上了新鲜的瓜果点心与茶水。   谢浔面色幽沉地望住裴玄霜,柔声道:“玄霜,石头太凉,过来坐着说话吧。”   裴玄霜默了片刻,这才在秋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坐在了谢浔对面。   他二人一人白衣胜雪,粉黛不施清丽无双,一人玄袍华贵,不怒自威玉质金相,只是静静地端坐于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的两侧,便是仪态万千,风韵无限,衬得一园子姹紫嫣红的娇花都没了颜色。   裴玄霜虽叫住了谢浔和蓝枫,此刻却是一言不发,见秋月端上了一碟子栗子酥,下意识地拿起来了一颗,左右看了看后轻轻咬了一口。   是她熟悉的味道,可惜没有孙婉心亲手所做的栗子酥香。   每年秋天栗子成熟的时候,孙婉心都会做栗子酥,每次做好了栗子酥,都是送到她屋里,让她先吃的。   裴玄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兄弟姐妹,如果有,她与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抵就像她与孙婉心一般吧。   如此想着,裴玄霜便又拿起一颗栗子酥吃了。   她这厢怅然若失地吃着栗子酥回忆旧事,谢浔这边却在心里打起了鼓,默默猜测着裴玄霜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不仅主动出言留下了他,还当着他的面吃了他命下人端上来的点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浔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盏,顿了片刻后将手中的茶盏递给裴玄霜,道:“栗子酥干噎,喝些茶顺顺吧。”   裴玄霜看也没看那茶盏,用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朝前坐着。   谢浔吐了口浊气,自己儿把茶喝了。   裴玄霜熟视无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蓝枫道:“你佩着剑,是懂剑术的吧?”   蓝枫本就为裴玄霜莫名其妙留下自己而惴惴不安着,见她终于发难,双手一拱道:“是,奴才自幼习武,颇通剑术。”   裴玄霜点点头,便又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蓝枫便不敢轻举妄动,谢浔在一旁洞若观火,已然猜出自己的贴身侍卫只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裴医女,有趣的是,她似乎深谙拿捏人心之术,明明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却又故弄玄虚语焉不详,叫人心中七上八下的好不消停。   谢浔暗自含笑,玄袖一挥命道:“裴姨娘对你的剑感兴趣,你便舞一套剑术来看看。”   “奴才领命。”蓝枫二话不说,拔|出佩剑施展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   裴玄霜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谢浔侧头瞧着裴玄霜,却瞧不出那双清澈的褐眸里藏着什么情绪。她似乎在看蓝枫舞剑,又像是在看别处,若即若离,流云般飘忽难定。   他默默地盯着裴玄霜看了一会儿,转过脸来示意蓝枫停止舞剑。   蓝枫立刻收势,恭恭敬敬地朝着二人躬了躬身。   “不错。”谢浔赞道,“你的剑术越发精进了。”   夸完蓝枫,谢浔话音一转问裴玄霜:“你觉得如何?”   裴玄霜便目光定定地盯着蓝枫的脸看。蓝枫样貌俊俏,又是谢浔的贴身侍卫,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一向?蒊是被人看惯了的,毫不畏惧他人的目光,然而眼下他却被裴玄霜那双清冷冷的眼睛盯得掌心出汗,心口发慌,尤其她的身边还坐着他的主子,谢浔。   “给我看看你的剑。”少倾,裴玄霜淡淡地道。   蓝枫皱了皱眉,又去看谢浔,谢浔挥了下手:“把剑拿给她看。”   无奈,蓝枫只得将佩剑交给了裴玄霜。   裴玄霜“噌”地抽出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她看剑,谢浔看她。   剑身锋利银光流转,却不敌她眼中的三千寒星璀璨夺目。   谢浔盯着那双眸子正在出神,裴玄霜猝然之间伸出手,用剑刺伤了蓝枫的手臂。   蓝枫反应纵快,却不得不顾及裴玄霜的身份,犹疑之际先机已失,被裴玄霜狠狠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   那伤口又深又长,好似一条染着血的鞭痕。   蓝枫按住伤口,惊异不定地后退三步,半跪在地。   谢浔长眸一觑,猛地转头瞪住了裴玄霜。   “你干什么?”他沉声道,“好端端的,你刺伤蓝枫做什么?”   裴玄霜扫了满脸忿色却不得不半跪在地向自己问罪的蓝枫,没事人似的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试试,这把剑好不好用。”   说完,她潇洒地挽了个剑花,剑身朝内剑柄朝外递给蓝枫道:“剑还你。”   蓝枫面上乍青乍白,抬头看了看不声不响的谢浔,不敢起身。   谢浔直勾勾地看着手握长剑,面若寒冰的裴玄霜,只觉得心头瘙痒的很,又憋闷的很,一时间当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只得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将她此刻的神貌印入脑中。   从前只当她是个清冷善良的医女,没想到她也有这般辣手无情的时候。   “蓝枫,你起身吧。”如此心猿意马地盯着裴玄霜看了许久后,谢浔道。   蓝枫这才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立在了谢浔的身后。   蓝枫起身后,裴玄霜立刻带着秋月离开了,从始至终连个眼角余光都没落在谢浔身上。   谢浔盯着那抹比寒冰还冷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抿了口茶,对蓝枫道:“你怎么惹到她了?”   蓝枫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平日里从不与裴姨娘来往,更没有得罪过她。”   谢浔闻言一哼,回过头来扫了蓝枫的手臂一眼道:“没得罪她刺你一剑做什么?”   蓝枫窒了一窒,停顿片刻后讪讪地道:“许是、许是奴婢打伤了孙婉心的缘故。”   “孙婉心?”谢浔惑道。   “是。”蓝枫点了下头,“凌烟湖赏花当日,奴才教训过那个孙婉心……”   “凌烟湖……”谢浔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寒意,“你不是还在凌烟湖边打断了薄文兴的腿吗?如此说来,她也有可能是为了薄文兴找你出气。”   说罢此话,谢浔的心情忽然十分烦躁起来。   “奴才也不敢断定裴医女是在为谁出头……”蓝枫目光闪了闪,“不过,孙婉心的伤,也在右手臂上,与裴姨娘刺伤奴才的位置分毫不差……”   “是么?”谢浔笑笑,脸色瞬间又好了许多。他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好了,你也别在这站着了,去找府医给你包扎包扎。另外告诉管家,把园子里的鱼鸟仙鹤什么的都弄走,除了厨房,督府内不准许出现任何活物,尤其是裴玄霜所居住的琅月轩,叫人一定给本侯看住了。   蓝枫一拱手:“是。”   谢浔屏左右,一个人踏进了琅月轩。   琅月轩中静悄悄的,除了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什么都听不到。谢浔信步走进卧房,一入门,便看到了珠帘身后那道婀娜的身影。   她盖着薄被侧躺在榻上,不知睡没睡着。   谢浔盯着那道倩影心头发涩,即便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睡着,依旧压低了声音问:“裴姨娘近日饮食如何,睡眠怎样?”   正在插花的秋月忙福了福身道:“回侯爷的话,主子先前总是睡不好,一晚上至多睡两个时辰,醒后就坐在床头看月亮,这两日睡得安稳了些,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坐在床头看月亮?”谢浔冷道,“她不好好睡觉,看月亮干什么?”   “奴、奴婢也不知道……”秋月嗫喏地道,“大概,大概是侯爷不在的缘故吧……”   谢浔心头一动,冷硬的眼神便又缓和下了几分。   他朝裴玄霜望了望,再问:“她胃口可好?”   秋月揣度着谢浔的心思,谨慎地说:“主子一向吃的少,受伤之后又在忌口,吃的就更少了……”   一听裴玄霜不怎么吃东西,谢浔的脸又耷拉了下来:“便是忌口,也该为了身子多吃一些,补养补养,万鹤楼日日送来的雍州菜不合她口味吧?”   秋月面露苦色,磕磕巴巴地道:“回、回侯爷的话,主子似乎不大喜欢吃雍州的菜肴,倒是胡饼啊,炙羊肉啊,鹿筋啊,吃的香一些。”   谢浔闻言一愣:“她爱吃这些东西?”   “奴婢瞧着……是这样的。”秋月小声地道。   谢浔沉吟片刻,挥挥手命秋月退下了。   他微敛神色,走向床榻。   榻上的裴玄霜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雪白的玉雕,谢浔掀起衣摆坐在她身侧,嗓音低哑地道:“睡着了吗?”   便见那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好似被雀儿啄过的柳叶一样。   谢浔一哂,浅笑着盯着裴玄霜冷漠而迷人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忽而伸出手,抓住了裴玄霜搭在腰上的胳膊。   那节莲藕似的胳膊一僵,紧接着长睫掀开,装睡的人儿醒了过来。   “就知道你在装睡。”谢浔手掌下移,顺着光滑细腻的玉臂滑了下去,自然而然地与裴玄霜十指相握,“既然还醒着,为什么不理我?”   裴玄霜垂着眼眸顿了片刻,猛地将眼闭上。   谢浔轻嗤一声,拧住裴玄霜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   裴玄霜吃痛,转过身来瞪着谢浔:“你又想干什么?”   “终于肯说话了?”他逼近裴玄霜,直勾勾地凝视着那双幽冷的双眸,狞笑,“你划伤了我的的贴身侍卫,就这么一句话都不交代的睡觉去了?”   “你想怎样?”裴玄霜冷着脸,“那一剑,我本应刺向你。”   谢浔粲然一笑,不羁道:“刺向我?我若死了,临死前,定会下令让你给我陪葬。”   说着,谢浔猛然间将手伸到了被子里去。   裴玄霜扭着身子躲闪起来,边躲边骂:“谢浔!你无耻!”   谢浔占了些便宜便将手拿了出来,依旧攥着裴玄霜的手腕道:“说,你是为了孙婉心,还是为了薄文兴?想好了再回答!”   裴玄霜面染绯色,轻喘吁吁:“什么为了谁?谢浔,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谢浔惩罚似地捏紧了裴玄霜的手腕,在那段雪白上留下数道青红的印子,“说,到底是为了谁?”   裴玄霜愣了愣,蘧然之间反应过来了谢浔的意思。   她有些气愤,有些羞恼,瞪了谢浔好一会儿后才一脸肃色地道:“卑鄙小人……我谁都不为,我只为我自己。”   谢浔长眸微眯,扬手在她脸上拍了拍:“你最好没骗我。”   裴玄霜剜了他一眼。   谢浔在裴玄霜怒气横生的目光中饶有兴致地把玩起她的手,凉笑:“原来这双手不仅可以为人施针治病,还可以拿剑,更可以伤人。我的好霜儿,你还有多少好本事是本侯不知道的……”   裴玄霜秀眉紧蹙,用力挣开了谢浔的手。   见其反抗,谢浔也不气恼,他捻了捻手指嗅过指尖萦绕着的清香,凑到裴玄霜近前问:“你额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裴玄霜别着脸,根本不想理谢浔。   “你不说话,本侯便揭开你额上的纱布,亲自去看了。”   说罢,谢浔当真抬起了手,作势要去揭裴玄霜额上的纱布。   裴玄霜哪肯让谢浔碰自己,见他抬手的一瞬间便直起了身,避开对方怒斥:“谢浔,你有完没完?”   谢浔笑笑,伸向她额头的手旋即换了方向,一把拥住她的腰将她带至身前,低头吻了上去。   裴玄霜呜咽不止,奋力挣扎,死命在那薄而微凉的唇上一咬后推开了对方,扬手甩了个巴掌上去。   随着“啪”地一声脆响,衣衫不整的二人齐齐愣在了榻上。   裴玄霜双臂撑在榻上微颤,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谢浔不可置信地盯着裴玄霜,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缓缓垂下乌眸,冷笑着用舌尖顶了顶裴玄霜狠狠扇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拽松了衣襟。   “力气不小,看来你的身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带着一身煞气逼近裴玄霜,“既然好了,咱们便来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第026章 摘月   约莫两个时辰后, 谢浔一脸餍足地掀开床帐,赤着脚走到偏厅坐下,端了碗热茶润喉清嗓。   嘴巴里面, 仍旧是裴玄霜身上独有的清甜,幽香。   谢浔嘴角勾起一抹荡漾的微笑,扭过头,隔着晃晃荡荡的珠帘瞧了裴玄霜一眼。   虽然被床帐遮着身, 谢浔依旧看清了那抹玲珑有致, 婀娜柔软的身影, 她像云雾一样团在榻上,动也不动, 显然是累坏了。   谢浔同样累得不轻, 她反抗的那样很, 不仅骂他, 咬他,还敢扇他巴掌,若不是他玩了点花样辖制住了她, 只不定要闹到什么地步去。   她终究只是个弱女子而已, 即便爪牙再锋利,他也有办法让她使不出力气,将刺耳的怒骂化为婉转动人的哭声。   她哭得越狠,他越是酣畅淋漓,越是痛快!   谢浔噙着笑, 优雅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 从腰间取出一块血红血红的月牙形玉佩来。   这玉佩是今日忽然出现在她脖子上的, 他亲吮她的时候嫌碍事, 便将它扯了下来,这一扯不要紧,那厢险些将他的手腕折断,若不是他腰峰有力,逼得她哭哭啼啼地松了手,他未必能拿下这块玉佩。   她不抢便罢了,他将它丢在一边完事,既然抢了,他定要夺过来好好瞧瞧,令她如此珍重的玉佩到底是个什么宝物。   便对着窗子将玉佩拿了起来,前前后后的瞧着。   瞧来瞧去,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索性去问她好了。   他攥紧玉佩,闲庭信步地走到榻前,撩开床帐躺了上去。   榻上,裴玄霜半睁着濡湿的双目,躬身抱膝,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察觉到谢浔的气息,她立刻闭紧了双眸,身体像烫熟了的虾一样蜷缩得更紧。   对于裴玄霜的种种抗拒,谢浔早已习惯,并自欺欺人地将此当做一种情趣,一种欲拒还迎的调|情手段,他大手一挥将那柔软的人儿捞入怀中,轻轻压着她耳尖尖泛着红的耳朵问:“好霜儿,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裴玄霜微微红肿着的双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绷紧,脖子梗直。   谢浔笑笑,在那温软的纤腰上一拧,亲昵地靠上了她白润的肩膀。   “好霜儿,你看,这是什么?”他挑着银链,将玉佩送到裴玄霜面前。   即便紧闭着眼睛,裴玄霜依旧感觉到有一抹寒冽的红光从眼前扫过。   她身子一抖,明知道谢浔是在捉弄她,仍旧伸出了手,想要去抓玉佩。结果她的手才软绵绵地抬了起来,谢浔便收起了玉佩,扬起手臂,将玉佩举到更高的地方。   “你想要?”谢浔逗她,“想要的话,便说些好听的来听听。”   裴玄霜瞪了那只高高举在半空中的手一眼,把头扭了过去。   谢浔慵懒轻浮地一笑,紧抱着裴玄霜不依不饶:“好霜儿,你想要吗?”   “要吗?”   裴玄霜气涌如山。   “瞧你,又不说话了。”谢浔扳过她的身子,轻轻地在她的耳朵上啄弄,“好霜儿,叫声相公,本侯命给你……”   裴玄霜忍无可忍地睁开双眼,从谢浔的怀里挣扎出来,便去要抢他手里的玉佩。   可惜她腿软腰虚的没有什么力气,不过是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咪而已,即便亮出了利爪,也对人造不成任何的伤害,更何况她要面对的人是朝廷的正一品军侯谢浔。   谢浔不过轻轻地用手在她腰上勾了一下便将她重新抱入了怀里,裴玄霜飞扑而下,如一只坠入山崖的白鹭般撞进谢浔的怀抱。   谢浔欢喜不已,忙将她抱得更紧了。   “学会投怀送抱了?”他轻佻地道,“你这身子是什么做的?怎么比云朵还轻比棉花还软,本侯只要一抱住你,便舒服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玄霜怒目切齿!   她再忍不下些谢浔的淫词浪语,张开被其蹂|躏的破皮红肿的双唇,发狠地咬了上去。   她用了十成的力,轻而易举地咬破了谢浔的脖子。   谢浔皱眉扬起头,眉峰紧凝地忍受着那尖牙带来的痛楚,随即垂下眼眸,满目宠溺地望着在他身上宣泄恨意的裴玄霜。   “用力……”她按住裴玄霜的头,将他抵在自己的肩上,“再用些力气,我受得住……”   裴玄霜哪里还有力气。   她不甘心地松了口,看着血水蜿蜒而下,在谢浔纤长凸出的锁骨上汇成一道暗红的河。   她盯着那些鲜血浑身发麻,不甘地抬起头,含恨瞪住谢浔。   谢浔低头瞧着裴玄霜嘴角上的那抹殷红,心头腾起窜起一股火来。   如此绮丽妖艳,勾得人想要放肆掠夺。   他再难忍耐,一把将裴玄霜拽入被衾……   流云聚散分合,随着消逝的春风归于平静。   红帐严遮的龙凤榻上荼蘼地凌乱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透过缝隙洒进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在鸳鸯喜被上,一切都柔情得恰到好处。   谢浔微眯着狭长的双眸喘息了一会儿,翻过身将仍在颤抖的裴玄霜抱入怀中,将玉佩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修长冷白的手指拂过那细细的银链,最后在殷红的玉片上一勾,轻声轻气地道:“好霜儿,玉佩还给你了,便不生气了吧。”   裴玄霜一动不动,连轻盈纤长的睫毛都不颤一下,仿佛已经死去。   谢浔望着她双拳紧攥,两股战战的样子轻笑:“这是孙婉心送给你的吗?瞧你紧张的,命都快没了还要跟我抢……”   “滚出去!”裴玄霜哑着嗓子怒喝,“出去!”   猫儿发怒,尚又几分余威,谢浔按捺不下想要调戏对方的心,凑至近前呢喃:“本侯早已出来了,霜儿没察觉到吗?”   裴玄霜一愣,猛地睁开眼睛,气得脸白气颤。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别生气。”谢浔在她湿漉漉的额上一吻,“本侯这就滚出去,这就滚……”   说罢,谢浔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下了榻,唤人进来伺候。   不多时,下人们端着水盆、锦帕、脂膏、香露鱼贯而入,路过谢浔的时候个个不敢抬头,眼珠子都不敢往他身上飘一下。   紫铜如意六角香炉里香烟袅袅,谢浔深吸一口气,随手抓了块罗帕按在了裴玄霜咬过的地方。   冷血狠心的东西,咬的可真狠!   他喝了半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盯着端着水盆候在榻外的婢女道:“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许打扰。”   下人道了声“是”,低着头侍立在旁。   谢浔盯着床帐后的清瘦身影看了一会儿,穿上衣服道:“最近衙门里有些事,我恐抽不开身,不能来琅月轩陪你。等忙完了这两天,我带你去京中好玩的地方转转,免得你在府中憋坏了身子。”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只玉手掀开了床帐,对着侍候在外的秋月说了些什么。   谢浔敛起眸,且盯着那只手看。   不多时,玉手一松收了回去,秋月俯身将床帐整理好,猫着腰走出卧房。   “站住。”谢浔冷声叫住秋月,“裴姨娘跟你说什么呢?”   秋月双手叠放于腹前,有些紧张地道:“回侯爷的话,裴姨娘要、要避子汤。”   闻言,谢浔的脸色遽然之间由晴空万里变得雪虐风饕:“她要什么……避子汤?”   “是。”秋月埋头于胸前,声如蚊讷。   谢浔凶厉地攥紧手边的青瓷汤碗,抬眼看向裴玄霜。   即便隔着一道厚重的床帐,谢浔也能猜得出,那张寒霜玉雪的面容上现下流露出的是怎样的神色。   憎恨,不屑,抗拒。   他气得牙痒,摔了汤碗,沉着一张脸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拿了过来,端给她喝!”   说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疾风骤雨般走向床榻。   端着盥具侍候在旁的下人慌忙避让开来,大气都不敢出,谢浔旁若无人地掀开床帐,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他冷冷地盯着那双眼,如鲠在喉,吐不出一个字。   “好,你好的很……”   俄顷,他阴沉沉道:“你最好都喝了,一滴不剩!”   ------   在谢浔手底下办事的官员们最近很是提心吊胆。   也不知哪个天杀的惹恼了他们的上峰大人,使得整座九门提督衙门时时刻刻被阴云笼罩着,官员们个个战战兢兢,办事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生怕稍有差池引得上峰大人动怒,进而扯动天雷劈在自己身上。   “区区几个亡命之徒而已,都与他们交手了多少回了!怎的就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逃了!难道你们这些精挑细选上来的武官一个个都是废物不成!”   动了雷霆之怒的谢侯爷端坐于雕玄武兽太师椅上,仅仅动了动嘴皮子而已,便将一众身着乌金袴褶,腰挎长刀,威风赫赫的武将吓得噤若寒蝉。   步兵统领左翼总兵汪淮上前一拱手道:“侯爷息怒。侯爷有所不知,那几名反贼虽无三头六臂,却极为阴险狡诈,且同伙众多。属下屡次将其围困,关键时刻,总有武林高手从天而降,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将人救走。”   “武林高手……”谢浔冷笑,“你是想用这区区四个字打发了本侯吗?”   汪淮一栗:“下官不敢。”   “都下去吧。”沉吟片刻后,谢浔不耐地道,“再有下次,你们便不用在衙门里做事了。”   官员们连声应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逆贼一日不除,吾主寝食难安,”谢浔揉了揉眼角,惫声问道,“李沛衍的那个小儿子呢?还在天井里关押着吗?”   厅堂之中只余谢浔的两名心腹蓝枫和言琢。   闻言,蓝枫上前两步压着声音低报:“回主子的话,不错,李沛衍之子李庆舒现仍关押在天井之中。”   谢浔乌眸沉沉地思索了片刻,神情忽地变得肃杀起来。   六年前,他豁出性命力保七皇子李沛昭登基,假借君令斩杀了二皇子李沛衍和四皇子李沛芾,自此变成了二皇子与四皇子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李沛芾本就是个草包,翼下官员被他杀的杀贬的贬,清除的干干干净净,偏是那老奸巨猾的李沛衍,不知从哪里纠集来一股江湖势力,对他动辄暗杀伏击,四处作乱,搞得他力倦神疲,心烦意乱。   “秘密将他押入京城,本侯要见他,还有……”谢浔顿了顿,道,“放出消息,就说李沛衍之子李庆舒尚在人世,藏身于京城之中。”   “奴才遵命。”蓝枫冲着谢浔一拱手,匆匆退下。   谢浔闭上眼睛,靠着椅背陷入沉思。   “侯爷乏累了,不如到后堂歇歇吧。”言琢起身走到谢浔身旁,殷勤地道。   “本侯睡不着。”谢浔摆摆手睁开了双目,狞道,“不将这帮逆贼捉住,别说皇上了,便是本侯也寝食难安。”   “狡兔三窟,又得暗助,一时抓不到也是有的。”言琢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白,好端端的,侯爷为何让人将李庆舒押入京城呢?此举是否会给侯爷招惹来麻烦?”   谢浔闻言一笑:“怕什么?本侯的麻烦多了去了,还怕这一桩吗?”他直了直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把玩着,“本侯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既然断定不出其中的缘由,不如撒些饵料出去,看看有没有笨鱼上钩。”   言琢啧啧一叹,附和道:“下官也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武林门派有这样的好本事,潜藏于京城多年而不被京兆府和步兵统领衙门发现,随时随地出现在逆贼身边,助他们逃出生天。”   说着迈步上前,压低了声音在谢浔耳边道:“侯爷觉得,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谢浔微微一哂:“自然是欲将本侯杀之而后快的人。”   言琢闻言一惊,登时吓了个脸青,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侯爷莫怕,侯爷得天独厚,无论遇见什么困境,皆能逢凶化吉。”   谢浔哈哈大笑,掀眸瞧了小心翼翼的言琢一眼,恣意地道:“本侯没什么好怕的,自从本侯亲眼看着父帅遭万箭穿心战死沙场,这世上,就再没什么教本侯害怕的了。”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好似在触摸爱人的皮肤一样:“本侯想要的,想做的,谁也别想拦着……”   言琢顺着谢浔的目光瞧了瞧他手中粉嫩晶莹的如意玉佩,继而转过头,谄笑着道:“侯爷,您近日来心情不佳,只怕不止为了逆贼的事吧?”   谢浔把玩玉佩的手一顿,乜眼看向言琢:“你看出来了?”   言琢眯着眼端了端手:“侯爷,您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呐。”   谢浔抿了下唇,转过眼去,继续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这玉佩是他从皇上那里要来的,皇上似乎留着想赏给某位嫔妃,但他瞧着这粉盈盈的玉佩着实好看,与他房里那位冷冰冰的妾室甚为相配,便张口要了来,想着做成坠子或簪子送给她。   然而一想到她对他的态度,他便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玉佩捏成齑粉,逆风扬了出去。   一旁的言大人端详着谢浔面上变化多端的表情,便知无所不能的谢侯爷定是遇上了十分棘手的事。   “下官斗胆问一句,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引得侯爷大动肝火。”言琢恭恭敬敬地道。   谢浔冷哼一声沉了面色:“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抬举的混账东西。”   言琢眨眨眼睛,正色道:“臣以为,想要笼络一人,先以重利诱之,再以性命挟之,于男子而供色,于女子而献财。只要巧妙利用这几点,几乎没有拿不下的人。”   “你说的这些,本侯早都试过了。”谢浔郁郁地道,“那块硬骨头一不爱财,二不怕死,纵然本侯手里面有些筹码,亦不知能牵制她到几时。”   “那便是她不开窍了。”言琢深有体会地道,“这种人下官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自视过高而已,断其筋骨不可取,对付他们,要攻心。”   “攻心?”谢浔目光玩味地盯住言琢,“你又有好主意了?”   “在侯爷面前,下官哪有什么好主意。”言琢陪着笑道,“不过下官前两日刚刚驯服了两个侍妾,如今乖巧的很,任下官予取予夺,侯爷若信得过下官,可以试试下官的办法……”   谢浔目光幽幽地盯着言琢看了一会儿,摇头拒绝。   “她和你豢养的那些婢子小倌不同,她……是块顽石。”   说着站起身,举起手中的芙蓉石潋滟一笑:“不过就算她是一块顽石又怎样,她便是天上的月亮。本侯也要把她拽下来,拘在本侯身旁!”   ------   裴玄霜觉得近日督府中有些奇怪。   先是甚少有麻雀黄鹂飞进她的院子里鸣叫,再是见不到玉萃园中的仙鹤孔雀,昨日更是连倚香园春湖之中的锦鲤都看不见了。   她先是不解,后为困惑,再后来恍然大悟,明白了此事的缘由。   定是那谢浔怕她又用飞鸟传信,且杯弓蛇影到了忌惮所有动物的地步,此人真是心思缜密又可笑,同样的手段,她怎么可能用两次。   只是,虽不屑再用此计自取其辱,却也着实没想出更好的办法逃出他的魔掌。   她看似自由,却时时刻刻处在下人侍卫的监视之中,她敢断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还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插翅难逃,却也非逃不可!否则,她大可不必再活着!   转眼午时已到,下人送了膳食过来,请裴玄霜用膳。   一入膳厅,裴玄霜便瞧出了不对劲来,且不说用膳的桌子比平日大了一倍不止,每日定会出现的雍州菜肴统统不见,换上了炙羊、炙牛等物,单是那对龙凤金碗、鸳鸯酒壶、还有那两双雪白的牙着便足以让她惊怒不已。   “我一人用膳,为何备下两幅碗筷?”她冷脸站在桌前问。   下人敛袖福身,正要回话,谢浔抬脚走了进来。   “因为本侯回来了,要陪霜儿一起用膳,是以下人需备下两幅碗筷。”   裴玄霜浑身一凛,转过身瞪住谢浔。   谢浔已是背着手走到了裴玄霜面前,他穿着藏蓝色织麒麟妆花缎补子官服,玉冠束发,显然刚从衙门里回来,尚未更换常服便急匆匆赶来见裴玄霜了。   裴玄霜盯着那张棱角分明,咄咄逼人的面庞,顿时翻肠搅肚。   她什么也不说,侧身绕过谢浔,便是要离开。谢浔早有准备地将裴玄霜拽进怀里,溺笑着问:“饭还没吃呢?你想往哪去啊?”   裴玄霜双手抵在谢浔的心口,奋力地向外推,奈何谢浔像座山一下,任她如何施力也推不动。无奈,她只得垂下双手别过脸道:“放开我,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去?卧房吗?”谢浔趁着裴玄霜垂手的间隙用力将她往怀中一带,将他二人中间仅剩的一点距离也抹去了,他抱着怀中的柔软,嗅着那久违的幽香,只觉得身心舒畅,连日来的烦闷因这个拥抱而消散不少。   裴玄霜却是恼羞成怒。   她抬手扯住谢浔的袖子,不住地往外拉:“你放开我!”她仰起脸道,“有你在,我吃不下饭。”   “是吗?”谢浔低头望她,眼睛里淌满了浓情蜜意,“可本侯却觉得霜儿秀色可餐,与你同桌共饮,定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言罢,谢浔不由分说拉着裴玄霜在圆凳上坐下,敛着眸下令:“都出去,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香气四溢的膳厅内,只余下谢浔和裴玄霜两个人。   裴玄霜冷着脸按着谢浔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试图挣开他的束缚离开此处,谢浔面不改色,一手攥着裴玄霜,一手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哑地问,“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你干嘛一见了我就跑,好似我能一口吃了你似的。”   谢浔的声音凉薄而慵懒,漫不经心的,如清风拂海,甚是撩人心弦。可那极具魅惑的声音落在裴玄霜的耳里则如魔音灌耳,蚀骨灼心阴森寒栗,似无数毒蛇在心头蜿蜒而过。   “谢浔,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最厚颜无耻的人。”她眼里闪着寒冰,一字一顿地骂道。   谢浔笑笑,抬起手,在裴玄霜的下巴轻轻一勾:“多谢夸赞。”继而挑了挑眉,轻佻而又深情款款地问,“我这个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的人极想问裴医女一句,数日不见,你可想我?” 第027章 温暖   裴玄霜一脸不可置信地瞪了谢浔一会儿, 用力挣开了对方的手。   “别碰我!”   她动作幅度极大,抽手时半个巴掌都甩在了谢浔的脸上,谢浔偏头微微躲过, 一手支在椅背,一手搭在桌头,似笑非笑地打量起裴玄霜。   数日不见,她的面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人不再那么苍白虚弱, 眼睛里也有了光芒, 即便那光扫向自己时依旧是冷冰冰冒着寒气,但他依旧很欢喜。   她没有再筹划着逃跑, 没有再绝食轻生, 没有再瞎折腾耍花样。相信用不了多久, 她就会真正地臣服于他, 做他的宠妾。   这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他不急,他可以等, 可以慢慢熬她。   “看来霜儿是不想本侯了。”谢浔恋恋不舍地收回注视着裴玄霜的目光, 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可本侯却想霜儿想的紧,日日想,时时想,午夜难眠的时候, 更想。”   裴玄霜秀眉紧蹙,拧着劲将手从谢浔的手掌里抽了出来。   谢浔见怪不怪, 习以为常。他怡然一笑, 夹了些炙羊肉放在了裴玄霜的碗里。   “听下人们说, 你很喜欢吃这道炙羊肉。”谢浔将牙着递给裴玄霜,道,“我说你怎么对万鹤楼送来的雍州菜丝毫不感兴趣,原来,我的好霜儿喜欢吃羊肉,说来也是有趣,你一个雍州人,为何不喜欢吃鸡鸭海鲜,而是喜欢吃膻气这么重的东西……”   裴玄霜垂着眼盯着门外,双目空泛,不喜不悲,好似入了定的僧人一般。   谢浔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裴玄霜的回应,便撂了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   他打开锦盒,取出里面未经雕琢的芙蓉石,放在裴玄霜面前道:“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小玩意,你看看喜欢吗?”   纵然那块粉润剔透的芙蓉石近在眼前,裴玄霜依旧看也没看一眼。   谢浔便从后面抱住裴玄霜,长臂从她肩上伸了过来,托着芙蓉石让她看:“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奇珍异宝金银玉器,但这块玉石水灵通透,完美无瑕,颜色又鲜亮,你带在身上一定很好看的。”   裴玄霜翻了下眼皮,便是想起身离开。   察觉到裴玄霜起身的瞬间,谢浔立刻双臂用力将她按回在椅子上:“当真不喜欢?”他蹭上她的面颊,“你是不喜欢这块玉,还是不喜欢送你玉的人?”   裴玄霜倒吸一口冷气,侧过头来叱骂:“我既不喜欢这玉,也不喜欢你。你再问一百遍也是这样。”   说着在谢浔的手腕上重重一推,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谢浔捧在掌心的芙蓉石“叮”地一声掉在地上。   玉石落地,本欲离开的裴玄霜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看了那玉石一眼。   粉若莲瓣的玉石碎成两块,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裴玄霜皱了眉,扭头看向谢浔,谢浔迎着裴玄霜的目光一笑,起身走到玉石前,将碎成两半的芙蓉石拾了起来。   他望着手中的芙蓉石,面上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原本可以做一块玉坠的,现下,只能做簪子或者耳坠了。”   他抬头看裴玄霜:“你就这么不喜欢本侯送的东西,宁愿打碎它,也不愿接受它?”   裴玄霜心无波澜,任谢浔说破大天也无动于衷。她在谢浔音调微变的尾音中抬步而去,然而只走出去两步远便被谢浔攥住了手腕,拽至餐桌前,按在了他的双腿上。   “你放开我。”裴玄霜忍着怒火,“谢浔,我不想跟你纠缠,你放开我!”   谢浔面色幽幽,眼底寒气毕现,他冷睨着裴玄霜,语调凉凉地道:“好霜儿,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你想要的,本侯都依了你,怎么本侯想要的,你就不肯施舍半分呢?”   裴玄霜双脚用力踩在地上,腰背和双臂一起使劲,试图从谢浔的怀里挣出来:“谢浔,你放开我!”她喘着气,愤怒而不甘地道,“你除了对女人用强,还会什么?!”   谢浔反拧着裴玄霜的双手,力气不轻不重,既保证对方无法逃离自己的掌控,又给了她挣扎扑腾的余地。他在二人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中慢慢逼近,一手紧扣住她的细腰,一手扯掉了衣带。   “会什么?本侯会的事情可多了,霜儿想要一一尝试过吗?”他单手抱起裴玄霜,令她转过身来面对面坐在他腿上,“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霜儿,你怎么就这么心硬呢?”   “放开!你这个畜生!你放开我!”裴玄霜疯了似的拍打着谢浔的胳膊,撑着对方的肩想要站起来,奈何谢浔的力气大的可怕,按在她腰上的手好似铁钳一般,她挣扎的越狠,他箍的越狠。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本默默侍候在外的下人通通退了出去,不多时,饭厅之中便传出椅凳的吱咛声与盘碗碟筷摔在地上的声音。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浔衣衫不整地拉开了房门,跨步走了出来。   “把里面收拾干净。”他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侧头看了眼跪伏在圆凳上,呼吸缭乱的裴玄霜道,“送裴姨娘回卧房。”   是夜,谢浔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连日来对裴玄霜的思念。   翌日,他早早起身,精心准备了一番后强行将裴玄霜带出九门提督府,登上马车。   一入马车,谢浔便不安分地将裴玄霜搂在了怀里,霜儿,宝贝儿,心肝儿的叫着,软磨硬泡不知廉耻。   裴玄霜心知反抗不过,纵然不甘而愤怒,也少不得按下怒气咬牙切齿地忍耐着。谢浔明知裴玄霜不愿意与他亲近,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出京城,却偏要与之亲近,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对方身上,做尽那人间快乐事。   他二人一人不肯屈服,一人偏要勉强。   每一次,都是谢浔主动撩拨裴玄霜,裴玄霜不理不睬,谢浔不依不饶,闹到最后裴玄霜发了脾气,谢浔动了怒火,巫山云雨地折腾一场,下一次依旧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裴玄霜生不如死,谢浔乐在其中。   而今日,则是谢浔与裴玄霜约定好的出游之日。   裴玄霜从来不将谢浔说的话放在心上,更不知道他口中的四星台是哪里。但她记得谢浔说一不二的霸道的脾气与做派,他既说了要带她出游,她便一定要跟着他去出游。即便她今日肠穿肚烂,断手断脚,她也要登上谢浔为她准备好的马车。   受人挟制至此,当真是痛不欲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四星台外。   裴玄霜被谢浔强行搀扶着踏下马车,面无表情地走向迎接他们的人群,那些人各个衣着精美讲究,看向谢浔的目光极尽谄媚于能事,直教裴玄霜翻肠倒胃。   进入四星台后,裴玄霜终于弄明白了此处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东南西北立着四座高台,高台于夜晚时华灯璀璨,远远望去,犹如四星高悬,是以被命名为四星台。   东台有歌舞戏园,南台有酒楼茶坊,西台有诗社,北台有温泉。无论你是来寻欢作乐也好,还是来附庸风雅也好,亦或是来放松心情,欣赏美景品尝美食,这四星台都是不二之选   简而言之,此处便是谢浔这些狗官逍遥的地方。   裴玄霜万万没想到谢浔把她带到这来了,就当她以为谢浔会带着她往东、南二台走一趟的时候,几个妖娆妩媚的侍女却将她带进了烟雾弥漫的北台,踏进了温泉之中。   她无力反抗,便由着侍女给她更换了衣物,一个人泡在了偌大的汤池里。   谢浔不知被那些官员邀请到了什么地方去,她一个人乐得自在,不知不觉中在温暖的泉水里舒展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她被谢浔吃拆入腹,筋骨都松散了,身体疲软乏累的很,如此被温柔的包裹着,荡涤着,浑身上下当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心情也有了难得的放松。   就在她暂时放下了警惕,渐渐失去意识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道青色的身影忽然闪至面前。   裴玄霜猛地睁开眼睛,噩梦骤醒般惊恐万状的盯着来人。   她以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谢浔,没想到竟是谢溶。   谢溶一瞧裴玄霜发现了自己,赶忙比了个禁声的手势道:“玄霜,你别害怕,别作声,我只是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裴玄霜掩在水下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她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带她入北台的侍女已经不见了。   幸好她穿着缎裙,否则的话,岂非被谢溶看个干净?   “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裴玄霜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收入水中,仰着头问道,“你找我有事么?”   谢溶道:“我是特意到四星台来见你的,你放心,我提前收买好了这里的人,不会有人将你我二人偷偷见面的事告诉我大哥的。”   听了谢溶的话,裴玄霜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高高的悬了起来,她讨厌谢浔不假,可也不喜欢谢溶,谢溶如此说,无疑会让人误以为她与他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   “二少爷,请你有话快说。”裴玄霜冷了脸,道,“你若再不说明来意,我要喊人了。”   “别,别,玄霜……我说……”谢溶一脸惆怅地望着裴玄霜,道,“玄霜,你、你过的好不好?我大哥……有没有欺负你?”   裴玄霜皱眉盯着谢溶。   见她凝眉不语,谢溶继续道:“玄霜,我很想你,日日都想你。你呢?你可想我?”   裴玄霜长吐了口气,不耐地道:“二少爷,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谢溶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的脸看了一会,苦笑着道:“玄霜,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勇敢一点,抢在我大哥前面向祖母说明心意。”他拍了拍胸口,低喊,“明明是我先对你动心的,大哥却生生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我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愤怒,玄霜,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裴玄霜强忍着不耐听完了谢溶的话,听到最后便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她转身走出汤池,从木施上取了件纱衣套在身上。   谢溶双眼仿佛长在了裴玄霜身上似的,她走到哪,他便盯到哪,裴玄霜披衣时,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在她婀娜纤瘦的娇躯上扫了扫,不想,竟是看到了她耳后斑驳的吻痕。   那么紫,那么深,一看便知是用了狠力吸允上去的。   再往下看,那双裸足及脚踝上,竟也伤痕累累。   谢溶脑袋里空白了一瞬,青着脸走向裴玄霜。   “这些都是我大哥弄的?”他拉住裴玄霜的手,指了指她的耳朵和双足,“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大哥弄的?”   裴玄霜懊恼地甩开谢溶的手,道:“问我做什么?你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说着绕过谢溶,走向石门。   谢溶影子似的缠了上来,不依不饶地问:“玄霜,你可后悔跟了我大哥?我若跟了我,我定不会如此待你!”   裴玄霜忍痛踩在鹅卵石上,疾步往外走。   “玄霜!”谢溶忽地大声叫住裴玄霜,“我问你,你想不想离开我大哥?”   裴玄霜足下一顿。   她想不想离开谢浔?呵呵,她当然想,她做梦都想,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找到机会,便不能轻举妄动。   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谢溶身上,才出虎穴便进狼窝的蠢事,她才不会做。   便理也没理谢溶,继续大步大步地往外走。   谢溶望着裴玄霜匆匆离去的背影狠狠攥紧了双拳:“玄霜,我有办法救你!”说着话音一转,哀然祈求,“只要……你愿意跟我。”   裴玄霜被谢溶话尾似真似假的哀求声拽住了脚步。   她喘着粗气站在了石门前,回头看了满眼殷切地谢溶一眼,喃喃:“你们两个,还真是亲兄弟。”   说罢,伸出手,用力推开了石门。   沉重的石门打开的一霎,谢浔那张不可一世的脸赫然出现在裴玄霜面前。   裴玄霜双手一抖,面上血气顿散,她怔怔地盯着谢浔,心头莫名奇妙涌起几分惶恐和心虚来。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是了……定是那谢浔的眼神太过压迫,太过寒栗,寒栗的教她以为,她才犯下了罪大恶极的错事。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做。   如此想着,裴玄霜便迅速冷静了下来,隔着两扇精美的石门与石门外周身暮气沉沉的谢浔两两相望。   谢浔觑目瞧着披头散发,湿衣赤足的裴玄霜,双眸顿时深如幽井,冷似寒冰,空空荡荡深不见底,遽然之间便可将人的心魂吸了进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声音阴沉的狠,像是穿过血夜游荡至人间的厉鬼发出的一样,“本侯让你在此处沐浴,你几乎赤|身裸|体的跑出来,是想当众丢本侯的脸吗?”   裴玄霜双手绞着衣袖,脸色比谢浔好不到哪去。她怎么就赤|身裸|体了?即便泡在汤池里,她也好端端穿着缎裙,现下更是在缎裙外面裹了件繁复的纱衣,她就不信谁能透过她身上的这两件衣裳看清了她的皮肉去。   再说了,即便被外人看见了也是她的事,与他谢浔何干?   “你让开。”裴玄霜愠怒道,“我不想在此处和你纠缠。”   谢浔上前一步踏入石门,立在裴玄霜面前,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后掀眸看向愣在不远处的谢溶。   “二弟?”谢浔幽幽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溶低下头,面色苍白地道了声:“大哥。”   谢浔静静地将谢溶打量了片刻,踱步走向了他:“你什么时候到四星台来的?”   谢溶吞了吞唾沫:“小弟和林大人,于大人一起来的。”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小弟前几日邀请二位大人到四星台听戏,二位大人今日得空,便带着他们一同前来了。”   “原来如此。”走到谢溶身前的谢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脸和煦地道,“既然邀请了林大人和于大人一同过来,便赶紧去招待着,莫让两位客人久等了。”   “是、是。”谢溶一连道了两声是,逃也似的奔向了石门。路过裴玄霜身旁时,他几不可查地瞄了对方一眼,却没能如愿得到对方的回应。   谢溶一走,两扇石门立刻被侍者关上了。   裴玄霜望着紧紧合上的石门,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在逼近,连带着阴鸷的声音一并传入她耳中:“你和我弟弟都说什么了?”   话音甫一落地,两只大手便如毒蛇一般缠在了她腰上,蛮横地将她扭了过来。   两道阴风自乌黑的瞳仁之中呼啸而下,冰刀般在她面上刮来刮去。   裴玄霜恼怒不堪,羞愤交加,她仇视着那双乌眸,讽道:“你不是都听见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裴玄霜!”   谢浔猛地箍紧她的腰,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咔咔作响:“你一定要在此处挑战我的耐性吗?”他冷笑,“本侯倒是无所谓,只是怕你脸皮薄,受不住……”   说着,那双玄铁一般冷硬的大手开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裴玄霜穿着湿衣,本就浑身不舒服,且汤池内潮湿温热,光是在水中坐着都酷热难耐,遑论裹着厚衣立在蒸腾的水雾中与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她知道自己一定红了脸,可她的眼睛却更红,心头涌起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烧没了!   她猛地推开谢浔,一脸嫌弃地怒骂:“你可真是个时时发|情的禽兽!”   谢浔阴云滚滚的双眼不知不觉间拢上了一层朦胧的雾,好似两颗寒星坠进了夜晚的云,闪烁而神秘。他舔了舔唇角,抬手解开了盘扣:“没错,我是时时动|情,没办法,谁让你这只妖精刻刻伴在我身边。”   一边说,一边缓步逼近了裴玄霜。   裴玄霜被他逼得靠在汤池边上,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心知肚明。她微微颤抖着双腿,心有余悸地道:“谢浔,你别冲我发疯,你弟弟说了什么,你去问他好了。”   “我就问你。”谢浔用力钳住裴玄霜的下颌,“问过你,我再问他。”   裴玄霜睨着谢浔,当即痛得拧紧了眉毛。   谢浔阴恻恻一笑:“裴玄霜,你这张脸可真是勾人啊,明明身上早就沾染上了本侯的气息,做了本侯的女人,竟然还有男人敢为了你趋之若鹜,冒着生命危险来接近你,讨好你……说!我弟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裴玄霜含恨瞪着谢浔,不言一语。   “不说是么?好……”   谢浔喉间溢出一声冷咛,长臂一甩将裴玄霜推进汤池之中。   哗啦一声响,裴玄霜狼狈入水,呛得几乎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撑着池边站起来,谢浔却跳入水中,拉着她走进汤池内的小石洞中。   石洞之中泉水更深,周围都是打磨的圆润光滑崖石,光溜溜的,令人靠也靠不住。而此时此刻,谢浔正是将裴玄霜抵在一块崖石上,反剪着她的双臂,令她一动也不能动。   “谢浔,你这疯子!你放开我!”裴玄霜呼喊。   谢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意如魇:“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要的?”他撩起二人之间轻轻荡漾着的泉水,淋到裴玄霜绯红的面上,“好霜儿,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真是深得我心……”   裴玄霜恨极!   “什么欲擒故纵,你别做梦了!”她忍着剧痛,转过头来,怒道,“谢溶不过与我闲话家常了几句,有你在,他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真的?”谢浔半信半疑地问。   裴玄霜咬着牙喘息:“是不是真的你去问他!”   谢浔幽幽一笑,俯身凑在裴玄霜耳边,暧昧地道:“霜儿,别骗我,我会知道……”他轻轻握住她不断抖动的肩膀,“还有,不管有多少男人惦记你,你若敢做出背叛本侯的事,本侯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聚在二人四周的泉水剧烈一荡。   裴玄霜面上被泉水打湿,泪也流了下来。早就生不如此的她提着最后一口气骂道:“畜生。”   “接着骂。”谢浔半阖着双眸吻她,“本侯,好好听着……”   作者有话说:   明天查错别字哦 第028章 诱计   当日, 谢浔是抱着裴玄霜离开四星台的。   这一幕可结结实实地把随行官员们惊的不轻——他们早就听说谢浔纳了个民间医女做妾室,却没想到这位妾室竟如此得宠,想那谢侯爷天南海北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宫里宫外多少名门淑女记挂着,没想到最后占据了谢侯爷心的,居然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医女。   原来谢侯爷也是近女色的,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真真将那裴姨娘当成眼睛珠子好捧在手里。   于是乎, 想要巴结谢浔的权贵子弟们闻风而动, 迅速将讨好目标换成了这位集谢侯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裴姨娘。   裴玄霜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却忙坏了管家和她院子里的下人, 尤其是秋月, 日日往返琅月轩和前院十余趟, 替裴玄霜出面打发走那些目的不纯的客人, 将他们送来的礼物逐一退还回去。   一连退了几日后,赶来巴结裴玄霜的人便换了个说辞,说礼物是送给谢侯爷的, 烦劳裴姨娘转赠。   秋月便没了主意, 巴巴跑去问裴玄霜,裴玄霜理也不理,让她自己看着办。   秋月不敢违逆裴玄霜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与客人们周旋。至于裴玄霜,则整日整日地在屋子里待着, 不是默默走神就是陷入沉思,没人知道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日, 谢浔刚刚从她房中离去, 一眼生的婢女便走了进来, 将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放在了她面前。   “主子,这是南郡王妃送来的贡茶,名唤仲参,据说有养神修容之效,主子不妨尝尝。”   裴玄霜正盯着空荡荡的天空发愣,听了婢女的话,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婢女本就低着头,被裴玄霜这般冷冰冰地一问,登时将头埋得更低了:“奴婢是负责围炉洒扫的奴婢杏儿,不常进屋伺候,所以主子不大认识我。近日秋月姐姐在前院忙得脱不开身,因觉得奴婢还算稳当,便支了奴婢过来,让奴婢在主子身边伺候几天。”   杏儿啰啰嗦嗦解释了一堆,裴玄霜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只想知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怎么还是送到她跟前来了。   她明明让秋月挨个打发回去的。   “这盒茶怎么到了你手上?”裴玄霜质问,“是秋月让你送来的吗?”   “不、不是的。”杏儿摇了摇头,表情虽然有些惊慌,眼神却是定定的,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盒茶,主子打开看过就知道了。”她压低了声音,语焉不详地暗示,“二少爷说,主子一定会很喜欢这盒茶的。”   裴玄霜倏地拧紧了眉毛。   南郡王妃?谢溶?是了……这位南郡王与谢溶私交甚好,定是他通过南郡王妃之手,将信息传了进来。   懂得躲避谢浔的耳目,尚不算太愚蠢,却也不够聪明。   裴玄霜什么也没说,将茶叶丢给杏儿,道:“赏给你了。”   结果仅隔一天,南郡王妃又送来一盒茶叶。   茶叶依旧是经杏儿之手送到裴玄霜面前的,杏儿小心翼翼地劝裴玄霜:“主子,你就看一眼吧,二少爷说,主子只要看过了这茶,便一定会动心的……”   裴玄霜盯着桌上的茶叶,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杏儿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搜肠刮肚地思索着游说裴玄霜的话,却见裴玄霜忽然间将茶叶盒拿了起来,打开盖子,里里外外地看了看。   锦缎绣织的盒盖上,藏有一夹层。   裴玄霜从夹层里面抽出一张纸条,纸条上洋洋洒洒写着十个大字:“后日,蕴和茶坊,不见不散。”   裴玄霜沉吟了片刻,亲手将纸条撕成碎片,点了火折子烧了。   结果第二日,谢溶又假借南郡王妃之名送了茶叶过来。   裴玄霜挑开夹层取出那封与昨日一模一样的密信,简直要冷笑了出来。   这个谢溶……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传信给二少爷,就说这件事我答应了。”思量几番后,裴玄霜做出决定,“你与二少爷传信时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是!”杏儿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满面堆笑地冲裴玄霜欠了欠身,踩着小碎步离开了琅月轩。   裴玄霜揉了揉额角,翻出火折将信烧了。   灼热的火星在她指尖燃尽的一瞬,谢浔跨步而入,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   “外面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出去转转,拘在房间里做什么?”谢浔照例亲亲蜜蜜地腻在了裴玄霜身旁,搂着她的肩从铜镜里看她,“一日不见,你可想我?”   裴玄霜眼也不抬一下,面无表情地挣开了谢浔的手。   谢浔轻车熟路地握住裴玄霜的手臂,将她带进了怀里,凌冽的冷松香气与裴玄霜身上淡淡的清香瞬间缠绕在一起,于静谧的卧房之中化为浓郁的暧昧。   “怎么一见我就冷着脸,就不能笑一笑?”谢浔在裴玄霜殷红的薄唇上吻了吻,“霜儿,你想我吗?今日朝堂之上,我听着那些腐儒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心里面想着的可全是你。”   裴玄霜对谢浔的酸话充耳不闻,却躲不过他身上清冽的香气和那双深邃乌眸下炙热的眼神。她别过脸,双手攥拳抵着谢浔的肩:“放开我,我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谢浔借着这个话题纠缠了下去,“用不用叫太医来给你诊治诊治,或者,本侯亲自给你看看?”   说着,一把将裴玄霜打横抱了起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了太师椅上。   “霜儿,你说,你哪里不舒服?”谢浔轻吻着裴玄霜的蝤蛴般的脖颈,“你本就是医者,能医而不自医,莫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在此束手待毙?”   裴玄霜梗着脖子躲避着谢浔的纠缠,但那厢一向是她躲的越急,他要的越狠,无奈,只得忍着颈上传来的阵阵麻痒道:“我倒是希望自己患上了什么恶疾,立即死了去才好。”   谢浔动作一顿,埋在裴玄霜颈间的头猛地抬了起来,手臂用力箍紧了怀中的细腰。   “你说什么?”他目光压迫地威胁,“你再说一遍试试?”   裴玄霜身子贴着谢浔,眼睛看向别处,偏不与他对视。   谢浔魂儿都被那张对他不假辞色的清冷面庞勾走了,心也痒痒的厉害,那张脸越是冰冷,他便越想将她打碎,捂热,逼得她染上红霞,烫得一塌糊涂。   “我看你压根就没有不舒服。”谢浔握住裴玄霜的手朝下按去,“你是想让本侯不舒服……”   裴玄霜被火燎了一下似的猛地抽回手,白着脸瞪谢浔:“无耻!”   谢浔勾起唇角,无耻地笑了笑,再次抓住裴玄霜素白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总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手指间,莫名染上了一丝苦涩。   “这是什么味道?”他仔细地嗅了嗅,“你烧东西了?”   裴玄霜剜他一眼:“没有。”   谢浔狭长的乌眸微微觑起:“你哪来这么大气性?”他贴上那冰冷的脸,“日日对本侯恶语相向的,本侯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吗……”   见裴玄无甚反应,谢浔一手探进她的衣裙,一手抚上了她的耳垂:“听说你命秋月将外面的人送进来的东西一一退了回去。怎么,不喜欢他们送来的礼物?”   裴玄霜耳朵最是怕痒,被谢浔这么一挑弄,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难受得不得了。   她奋力挣扎避开谢浔的手,气冲冲道:“那是巴结你的狗官送给你的,你若喜欢,自己要回来便是!”   “你也知道沛国上下有的是人巴结我。”谢浔反握住她的手腕,笑得轻佻又深情,“你怎么就不肯对我态度好一点,和颜悦色一点呢?嗯?”   裴玄霜心头好似坐了个火盆,看向谢浔的目光里满是憎恶,她含着一丝凌冽的杀气,放低了声音道:“沛国除了有许多巴结你的人,还有许多想杀了你的人。”   本在温柔抚弄着裴玄霜身体的谢浔遽然一顿。   他横着眼瞪住裴玄霜,冷笑:“不错,这世上多的是想杀本侯的人。怎么,你也想试试?”   裴玄霜长睫颤了几颤:“我想……出去。”   “出去?”谢浔眉目压低,眼底波云诡谲,“你想去哪?”   “不拘着去哪儿,只是想离开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出去看一看,逛一逛。”裴玄霜故作轻松地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外面天气这么好,何不出去转一转。谢侯爷,你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吧?”   谢浔嘴角泛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狞笑。   “怎会。”他无限温柔地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声音缱绻而低沉,“霜儿难得记住了本侯的话,本侯岂会反悔。”   他垂下锋利的眉眼,额头轻抵在裴玄霜的下巴上,讨好地蹭了蹭:“你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记得带上几个得力的人随行保护着便是。只是……你记得要回来,千万别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晕了眼……”   说完,轻轻在唇边的玉颈上一吻。   裴玄霜痛苦的闭上眼。   谢浔魅然一笑,横抱着裴玄霜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床榻……   ------   翌日,裴玄霜带着秋月等几个丫鬟,乘坐轿子离开了九门提督府。   谢溶信上所提的蕴和茶坊刚好在东厢,就在裴玄霜犹豫着要不要去看望孙婉心一家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便命人停下轿子,掀开轿帘朝声音所在之处看了过去。   只见一条人来人往的窄巷子里,孙云卓并几个厢史围着一对衣衫褴褛的老人,正颐指气使地盘问着什么。老人上了年纪,穷苦的很,可怜得很,被盘问的瑟瑟发抖,不停作揖讨饶。孙云卓几人态度傲慢,不停地将老人推来搡去,恃强凌弱的模样与昔日强行将其父孙万山送进大牢的纨绔子弟梁世安没有任何区别。   裴玄霜目光微滞地望着身穿缁衣,挺拔俊朗的孙云卓,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仗势欺人的厢使,便是玉蜂山下给她捉鱼宰羊的单纯少年。   究竟是谢浔改变了他,还是他改变了他自己。   裴玄霜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今的孙云卓叫她心寒。   “主子,要把那几个人叫过来问问话吗?”见裴玄霜一直盯着巷子里的厢使看,秋月弯下腰来问道。   “不必了。”裴玄霜收起目光放下了轿帘,“立刻到蕴和茶坊去。”   “是。”秋月颔首,吩咐轿夫起轿。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轿子在蕴和茶坊外停了下来。   裴玄霜带着秋月走进茶坊,在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二楼,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   “这位客官,你想点什么茶?”小二热情招呼道。   “上一壶君山银针即可。”裴玄霜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道。   小二不自觉地在裴玄霜清丽出尘的面上扫了一眼,动作利落地上了茶。   怡人的茶香自山风竹涛半月壶里飘了出来,裴玄霜嗅着茶香味,神色淡淡地看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时间陷入沉思。   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也多,出摊做生意的小贩也多,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笑意,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自在从容的不得了。   裴玄霜瞧着那些人,眼睛里越发的空空荡荡。   她瞧得正是入神,一轿夫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神秘兮兮地道:“裴姑娘,可以走了。”   裴玄霜寒水似的眸子一颤,回过头,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人一脸紧张不安,显然在提心吊胆着。   裴玄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扶着秋月跟着对方离开了。   山风竹涛半月壶内茶香渐浓。   不多时,一顶毫不起眼的月色小轿自蕴和茶坊的后门抬了出来,在七八名护卫的保护下急匆匆赶往兴隆巷。   结果他们才走出街口,便被数十名手持长|枪,身穿铠甲的侍卫包围了住。   “亮家伙!”负责护送小娇的护卫道,“跟他们拼了!”   轿夫当即放下轿子,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与侍卫缠斗起来。   谢浔坐在不远处的马上,撩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痛快些。”他撂下车帘,不耐地向蓝枫吩咐,“本侯不想和这群喽啰浪费时间。”   蓝枫领命,拔|出佩剑飞身而出,不消片刻功夫便将那一群乌合之众斩杀在地。   刺鼻的血腥气迅速蔓延开来,谢浔踏着猩红的血水,一步步来到月色小轿前。   “是本侯接你出来,还是你自己出来?”他有些疲乏有些嘲讽地道,“快点做出决定,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事情就解释不清了。”   小轿静静地落在地上,许久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谢浔抬手捏了捏眼角,带着一身戾气走了过去。   她竟然还是这么蠢……   她竟然还是这么的胆大包天……   谢浔眉目一厉,长臂一挥扯下了厚重的轿帘,却没能如愿以偿地看到裴玄霜惊慌失措的脸。   坐在轿子里的人不是裴玄霜,而是裴玄霜的贴身侍女,秋月。   “侯、侯爷!”秋月哆哆嗦嗦,屈膝跪在了轿子里,“奴婢并非故意欺瞒侯爷、是、是主……”   不待秋月把话说完,谢浔已是冲向了蕴和茶坊。   这该死的女人,莫不是在和他玩调虎离山?   她最好不是,否则……   谢浔双目一觑,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勾勒出无数惩罚她的场景。   她若敢背叛他!他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他气势汹汹地闯入蕴和茶坊,迫人的寒气吓得一众百姓抱头鼠窜。茶坊掌柜和小二缩在柜台后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天人一样的大人踏上了二楼,朝着窗边走去。   楼上,春风正好,茶茗正香。   裴玄霜依窗而坐,一边饮茶,一边默默地盯着窗外看。   听得谢浔的脚步,她缓缓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住谢浔。   四目相对,谢浔猛地刹住脚步。   他盯着那道雪白而熟悉的身影,心头刮过阵阵热风。   刹那间的惊讶之后,是无尽的愉悦与自嘲。   紧紧攥着的双拳悄无声息地松开,戾气散去,他带着一身的和风细雨缓步走向了裴玄霜,脚步轻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他每靠近一步,裴玄霜的目光便黯下一分,待他完全走到裴玄霜的身旁,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经什么光都看不见了。   谢浔不以为意,望着裴玄霜笑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裴玄霜轻轻地答,“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谢浔微微一哂,双手交握放在茶案上,道:“我想你了,来找你。”   裴玄霜冷哼一声。   君山银针的味道刚好,她时间拿捏得当,总算没辜负了这壶好茶。   “你……没有什么要对本侯说的?”须臾,谢浔带着几分试探问。   裴玄霜垂着眼,嘲讽:“侯爷睿智,自不用民女多做解释。”   谢浔笑得似是而非。   “回去吧。”她凉凉地道,“怪没意思的。”   “别急。”谢浔道,“让本侯也尝一尝这壶好茶。”   便拿起裴玄霜用过的茶盏,给自己添了半盏。   “嗯,不错。”谢浔修长的指尖捏着茶盏,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玄霜的脸道,“不愧是裴医女喜欢的茶,当真妙不可言,别有一番风味。”   裴玄霜凉凉扫了谢浔一眼,什么都不想说。   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飞速前行,车身摇摇晃晃,车轮辘辘作响,即便有几声压抑的呻|吟声自内传出,也不会落入任何人的耳中。   半个时辰后,珠顶华盖的马车在九门提督府外停了下来。谢浔意气风发踏下马车,伸手接住了浑身软绵无力,双膝发颤的裴玄霜。   “你、你滚开……”裴玄霜咬牙怒骂,“你这个禽兽……”   蓝枫等侍卫都守在马车四周,闻言,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仿佛压根没听到裴玄霜的骂声。挨了骂的谢侯爷一脸溺笑地搀扶住裴玄霜的双臂,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本侯也不想……可霜儿实在太勾人,本侯如何能忍耐。”   裴玄霜狠狠掐住了谢浔的手臂,恨不能撕了他!   谢浔笑笑,手一用力,将裴玄霜抱了下来,搂在怀里。   裴玄霜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腰酸背痛,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她紧紧咬住下唇,无奈地靠在谢浔身上,在对方不容抗拒的拥抱中走进九门提督府的大门。   一进门,她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谢溶等人,登时觉得更加恶心,推开谢浔便要回琅月轩去。   “等等。”谢浔不由分说将裴玄霜拽了回来,冷笑,“等解决完这件事,本侯陪你回琅月轩。”   作者有话说: 第029章 再逃   谢浔紧紧抱着裴玄霜, 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溶,看着自己面如死灰的亲弟弟。   一众下人在旁边噤若寒蝉,杏儿更是筛糠般颤抖不止, 本就庄肃瑰丽的九门提督府愈发的宁静压抑,叫人心如垒石,喘不上气。   “我累了,想回去歇息了。”裴玄霜在此处多待半刻都难以呼吸, 她当着众人的面挣开谢浔的手臂, “这件事, 随便你怎么解决,只是放过秋月,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说完, 裴玄霜拧身就走, 完全将跪在地上直直望着自己的谢溶视为空气。   谢溶被裴玄霜冷漠得近乎无情的态度逼疯!   他不敢想象, 裴玄霜不仅拒绝了他,还与谢浔一道算计了他!   他千防万防的人没防住,千方百计想救的人没救出, 最后还落得了个颜面尽失的下场, 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干什么?   可他不甘心,明明是他先喜欢上裴玄霜的,裴玄霜明明应该是他的!   “玄霜!”他忍耐不得,且深知这怕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裴玄霜,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宁愿背弃我也要回到我哥的身旁,难道, 你真的喜欢上了我大哥?”   已是走到了垂花门外的裴玄霜猝然停下脚步。   她刚刚, 听到了她人生当中最可笑的笑话。   “我不喜欢你大哥。”她回过头, 虚看着一站一跪,容貌是那般相似的兄弟二人,道,“你们两个,在我眼里是一样的。”   谢浔闻言一震,浮在面上的浅淡笑意迅速散去,眼底疾如旋踵地凝出迫人的寒气。疾言遽色的样子叫人骇怖不已。   裴玄霜若有似无地在那张冰冷阴翳的面庞上扫了一眼,旋身而去。   谢浔盯着裴玄霜消失的身影,桀桀地笑了两声。   “都退下吧,本侯有话要对二少爷说。杏儿……拉下去,杖毙。”他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待下人匆匆退下,侍卫拉着早已吓昏过去,连求饶声都没有发出一句的杏儿离开后,移步来到谢溶身前。   谢溶仰头望着谢浔:“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谢浔冷冰冰的话语砸了下来,“敢觊觎你大哥的女人,不想要命了?”   谢溶连连摇头,惶恐而不甘地道:“不是这样的大哥,明明是我先喜欢上玄霜的,我……   “啪!”   不待谢溶把话说完,谢浔一个巴掌扇了上去。   “还敢狡辩!”谢浔沉着脸,斥道,“若不是你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你早就和你纠集来的那帮蠢货一同死了,哪有命跪在这里和本侯说话!”   谢溶半张脸都被谢浔扇肿了,捂着脸低着头,不敢再吱声。   谢浔剑眉一凝,道:“你行事这般莽撞,不宜留在京城里做事了。禹川知州一职尚为空缺,我会请旨让皇上将你派过去。你到了禹川要好好做事,若是再这般不成气候,我定不饶你!”   说罢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去了琅月轩。   ------   夜色如魅,琅月轩中静谧无声。   大红床幔氤氲着温暖的烛光,在清莹月色的笼罩下涌起一阵阵旖旎的波浪,一只纤细雪白的素手无力地垂在床帐外,随着摇摆的床幔荡来荡去,忽然一缕微风吹过,那只手猛地扯住了不断涌动着的床帐,轻颤着坚持了片刻后缓缓松开,垂在了落满长袍轻衫的绒毯上。   裴玄霜浑身湿透,似在热腾腾的云浪里滚过几回,生死不明。   她虚茫地睁着眼,意识不断遭受着冲击,精神几欲崩溃,即便如此,谢浔依旧不肯放过她。   她哭了,却流不出来泪,头顶的红色床帐仿佛化成了血雨,一滴滴砸在了她残破不堪的身体上。   这副身子,早就不是她的了……   “说!什么叫在你眼里,我们两个是一样的?”谢浔长发披散,目光缭乱,双手狠掐着那段雪白,“你敢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如此羞辱本侯!就不信本侯杀了你!”   裴玄霜双耳嗡嗡地响,眼前一片模糊,她隐隐约约看到一风姿卓越,俊美无俦的男子,却不愿承认那人就在她面前,与她同在一个世界。   杀了她?很好,如她所愿。她强撑起一丝清明,道:“好啊,你杀了我……”   那身前之人一顿,陷入狂怒。   “杀了你?杀你容易,只是,死法得本侯挑……”谢浔一脸邪气的狞笑,乌沉沉的双眸因翻腾着的情|欲显得迷离了几分,整张脸朦胧虚幻睥睨天下,极致的轻浮浪荡,极致的不可一世。   他轻而易举地将裴玄霜翻了过来,势不可挡的掌控着她,事后来到她身旁,拥她入怀道:“可还活着?”   一通折磨之后,裴玄霜确实只剩下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双手反扣着谢浔的单臂,纵然浑身无力,依旧做出了抗拒之态。   谢浔笑笑,扭过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那唇上银丝勾缠,淫|靡不堪,裴玄霜一颤,忙去躲谢浔的嘴。   “你躲什么?”谢浔将她拽了回来,“尝尝看,很甜。”   裴玄霜薄唇轻颤发出喑哑的声音:“你真恶心!”   “恶心吗?”谢浔指尖轻轻蹭过唇角,一脸回味地道,“那是你的……怎会恶心?”   裴玄霜面上乍青乍白,剧烈颤抖着的双眸怎样都合不住。   她无力而倔强地攥着一截被角,将浑身的恨意都发泄在了那张沾染了他二人气息的鸳鸯被上。   谢浔轻抚着她的肩膀,头枕在她汗涔涔的额上。他眼底水濛濛的一片,神色说不出的眷恋,可吐出来的话却字字如针:“本侯有无数的手段让你欲生不能生,欲死不能死,你若始终不肯记住教训,便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生受着。”   他吻她的嘴唇:“你明白吗?”   裴玄霜发狠地在那唇上一咬。   谢浔吃痛,在裴玄霜耳边痛咛了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的呜咽,裴玄霜慌不迭松开了他,避之不及。   谢浔捻去唇上的血水,湛然一笑。   他从枕边摸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将一对银丝吊着的圆珠耳坠取了出来。   漫漫红光下,那对薄粉清透的耳坠好似两滴饱满的水珠一样,嫩如凝脂,粉若娇羞少女的面颊。   他将耳坠奉到裴玄霜的面前,道:“本想命司珍局的司官好生雕个别致的花样出来,可本侯选来选去,都觉得那些花样太过庸俗,根本配不上你。你清澈无暇,是一个玉一样的人,便送你一对不经繁刻的耳坠,如此,倒勉强能配得上你。”   裴玄霜半阖着眼睛不予理会。   谢浔盯着裴玄霜面无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扳过她的身子,温柔地替她戴上了耳坠。   他于挞伐之时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呼啸而至,此时此刻,却小心翼翼地为裴玄霜佩戴着耳坠,生怕弄疼了她,弄伤了她。终于,两只耳坠亲密地挂在了她圆润小巧的耳垂上,一如他所想的那般完美无缺。   “本侯的霜儿,甚美……”谢浔将她拥入怀中,拢起她耳边的碎发,轻吻着她的耳珠低喃,“永远不要摘下来,除非,你不想活了……”   ------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晃了过去,转眼间,初夏已至。   每年夏天,齐老夫人都会搬到山里小住几日,今年原本选定了风景秀丽的竣稷山,别院都盖好了,齐老夫人却忽然闹了脾气,不去了。   齐老夫人起初是因谢浔好端端地将谢溶丢到了禹川去而动怒,后听下人们说,谢浔意在让谢溶出去历练历练,所以才请旨让皇上将谢溶派去了禹川,便又放下心来。结果没两天又从旁人口中得知,谢浔谢溶兄弟阋墙,因为一个女子翻了脸,而这个害了她一双宝贝孙子的狐狸精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救过自己一命的医女,裴玄霜。   齐老夫人气得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她万万没想到,谢浔居然将裴玄霜弄到了提督府去,更没想到,谢溶为了跟他哥哥抢女人,居然连仕途前程都不要了。   怒火冲天,却不知道该发泄在谁身上。   如此气闷了几天后,齐老夫人终是病倒了。   谢浔只得搬回武安侯府住了一段时日,期间任打任骂,由着齐老夫人发落。只是无论齐老夫人如何劝说,谢浔就是对裴玄霜的事不松口,一副天塌下来也要将对方占为己有的模样。齐老夫人瞧着一手带大的孙儿如此忤逆自己,气上加气,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才缓和过来。   齐老夫人病愈之后,谢浔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九门提督府,带着裴玄霜游山玩水。   谢浔选中的地方,正是南野竣稷山。   五月的竣稷山绿树成荫,百花齐放,骑马纵横于山水之间,心情当真是说不出的欢畅。当然这份欢畅只属于谢浔以及他的同僚们,与谢浔同乘一骑的裴玄霜丝毫不觉得开心,一张脸冷似冰雪,看不出任何情绪。   随行官员个个是人精,即便瞧出裴玄霜兴致不高,意兴阑珊,依旧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绝对不让场子冷下来。   “早就听闻谢侯爷得一绝色佳人,今日得见,下官方知传闻非虚。侯爷有如此佳人作伴,真真是羡煞我等。”   “侯爷英姿飒爽,纵横捭阖,所向无敌。下官观侯爷御马之姿,不由想到了侯爷于战场之上大杀四方时的威武模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两位上了些年岁的官员你一言我一句的吹捧着谢浔,丝毫不知疲倦。   “好了,好了。你们也四处逛逛吧,难得出来游玩一趟,务必要玩的尽兴一些。”谢浔不羁一笑,挥舞长鞭带着裴玄霜奔向山坳。   碧水蓝天,百里草场绵延不绝。   暖风吹在二人无暇的面庞上,有些柔有些痒。谢浔低头望着怀中的裴玄霜,情不自禁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裴玄霜本就嵌在谢浔的怀中,如此被他更加用力的抱紧,当真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她不言一语,无动于衷,只微微皱紧了眉头,就像她不去理会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一样。   谢浔却将她乱飞着的发抚了下来,指尖若有似无地触了下在她耳边晃动的粉色耳坠。   “怎么?出来玩还不高兴?”他目光从那对耳坠上划过,道。   裴玄霜被风吹得迷了眼,沉默着不答话。   谢浔笑笑,在她耳畔道:“你若还不肯说话,本侯只当你在为本侯冷落了你半月而生气,你如此在意本侯,本侯欢喜的很。”   他声音洪亮,语调畅快,仗着山高地阔无所顾忌。   裴玄霜却没他那样厚的脸皮。   她沉着脸,怏怏道:“你让我来,我来了,你还想怎样?你管得住我的人,还想管得住我的心吗?我开心与否,与你何干?”   谢浔听着裴玄霜的冷言冷语,心里痛并愉悦着。   他离开了裴玄霜几天,便想念了裴玄霜几天,即便人待在侯府里,亦时时刻刻记挂着她,命人将好吃的好喝的送过去,显然,她并不领情。   她根本不想他,不仅不想他,还恨不得他这辈子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清楚的很。   清楚的很。   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不甘心。   “管住你的心?裴玄霜,你有心吗?”谢浔猛地将手按在她的心口,道,“不瞒你说,很多时候,本侯都觉得你这里是空的……”   黑马嘶鸣一声立在原地,裴玄霜不由己控地撞进了谢浔的胸膛,长发飞扬,身形微晃。   她这样轻飘飘的,谢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垂眸望她,她亦扬起眸,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   谢浔便笑了,潇洒翻身下马,仰头看着裴玄霜道:“要不要下来走走?”   说着张开双臂,意在护裴玄霜下马。   裴玄霜毫不犹豫地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她身姿轻盈,落地无声,好似一只白蝶落在了草地上。谢浔目光闪了闪,只觉得那蝶落进了他的心里。   他目光幽沉的迈步而来,拉住裴玄霜的手,与她双双伫立于高山之巅。   “怎么样,这里风景不错吧?”谢浔从后面抱着裴玄霜,眺望着万里山河道“看,那里便是渭河,顺渭河南下,便可到雍州。我已派人到雍州寻找你家人的下落,可惜流民信息繁杂,至今仍没什么消息。你且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和你的家人团聚了……”   裴玄霜悚然一惊。   她挣开谢浔的手,道:“谁让你派人去雍州寻找我的家人了?”   “不是你闹着要去雍州寻亲吗?”谢浔皱眉,“怎么?你又不找了?”   裴玄霜哑然。   谢浔目光探究地在裴玄霜惊恐不安的面上扫了扫:“怎么了?”   裴玄霜心头一坠:“谢浔,我的事,不用你管。”   谢浔长眸一觑,目光如他身上的乌金箭袖袍一般幽暗漆黑:“你这是什么话?你嫁给了本侯,是本侯的人,你的事便是本侯的事,本侯势必一管到底。”   “你……”裴玄霜唇角抖了抖,白了谢浔一眼不再言语。   谢浔双眸幽幽上前一步,重新将裴玄霜抱在了怀里:“好了,不生气了。”他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昨夜……本侯尚未满足,不如你我在此处继续?”   裴玄霜浑身一颤,抬手将谢浔推了出去。   “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来话,只僵着一张脸瞪谢浔。谢浔哈哈大笑着后退两步,促狭地道:“我逗你玩的,瞧你,怎么还当真了。”他猛地将裴玄霜打横抱了起来,于山崖边迎风旋转,恣意而畅快。   裴玄霜头晕目眩,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谢浔的衣襟。她一边忍受着谢浔放纵的笑声,一边在心中默默推算着,她若是从这高山上跳下去,有几分生的可能,有几分逃的可能。   被迫与谢浔在崖边纠缠了片刻后,二人在京兆府尹言琢言大人的邀请下去了射箭场。   那言琢虽是头一次见裴玄霜,却熟稔的好似与她相识了十数余年,热络得不得了。他亲自引着裴玄霜进了凉亭,命侍女端来瓜果蜜饯,茶饮点心,让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亭子里看谢浔等人射箭。   谢浔今日心情格外的愉悦,半点架子也没有的和一众文武百官站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点评着正在赛场上比箭的弓箭手。忽然,一名弓箭手跑到谢浔身前,将随身携带着的弓箭献给了谢浔,谢浔似对弓箭手献上的弓箭十分满意,立刻拉弓射箭,一连十箭,箭箭正中靶心。   官员们拍手叫好,弓箭手们由衷敬佩。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浔的身上,唯独独坐于凉亭内的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树林,神情紧张,仿佛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   那片密不透风的树林里,似乎藏着什么人。   不光树林里,周围的侍卫队中,似乎也藏着一些古古怪怪的人,他们时不时地看向谢浔所在的地方,虽然竭力克制着眼神中的杀气,可还是被一向心思细腻敏感的裴玄霜察觉到了。   她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随手揪了片柳叶,纳在了袖子里。   俄顷,射箭结束,谢浔与言琢交代了几句后信步走向裴玄霜。   裴玄霜盯着谢浔越来越近的身影,一颗心飞到了嗓子眼。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树林,隐隐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那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谢浔望着一脸紧张不安裴玄霜足下一顿。   他凝了眸,顺着裴玄霜的目光看了过去,不出预料地看了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就在他意外发现刺客存在的一瞬间,侍卫队里忽然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浓郁的血腥气瞬间笼罩在整座竣稷山的上空。   变故发生的太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刺客们已经杀了过来。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有刺客”,护守在东南西北各处的侍卫官兵一并冲了上来,呈合围之势捉拿刺客。竣稷山上忽然之间陷入了混乱,喊杀声震天撼地,兵器撞击的声音呈排山倒海之势灌入裴玄霜的耳中。   裴玄霜眼前一阵阵发昏,却不忘站起来,拿出袖中的柳叶。   “玄霜,站在那里不要动!”谢浔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长剑,他挥剑斩杀着不断朝他涌来的刺客,镇定从容地道,“等我来救你,别怕。”   裴玄霜面色凄白。   那么多刺客冲向了他,他却毫不畏惧,长剑在手舞得密不透风,身姿矫健,卷阵阵罡风。   他武功高强,势不可挡,他即将要冲破重重阻碍,杀到她身旁!   不、不……   裴玄霜打了个觳觫,再不犹豫,拿起柳叶,横放于唇边吹奏起来。   须臾,喊杀声震天的竣稷山上,便多出了一阵阵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乐音。   杀红了眼的谢浔望着凝神吹奏着柳叶的裴玄霜,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等他反应过来裴玄霜在干什么,马场中的烈马已然冲破围栏奔袭过来,不分敌我的冲撞踩踏,好似疯了一样。混乱中,有人死于敌人之手,有人送命于马蹄之下,惨叫声与嘶鸣声混合在一起,直教人毛骨悚然,肝胆俱裂!   “住手!”谢浔握着剑的手在发抖,“裴玄霜,我命你住手!”   裴玄霜一颤,忽地加快了节奏,催促一只马儿朝自己奔了过来,撞向谢浔。   谢浔受多人缠阻,纵有一众护卫保护,一时间也难以脱身。他眼睁睁地看着裴玄霜操纵一匹白马朝自己撞了过来,咬了咬牙后飞身跃起,落在了一旁染上了血的空地上。   接着,他看到裴玄霜利落干脆地翻身上马,驾马飞奔了出去。   谢浔气红了双眼,恨得浑身都在乱颤,不断地发出渗人的冷笑。   他一剑穿过刺客的胸膛,抓住一匹黑马的缰绳飞身跃了上去。   “言琢,这里交给你了!”他紧握着手中血染的长剑,指挥着蓝枫等人道,“随本侯杀出去,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追回来!若她还敢吹奏柳叶,操纵马匹,便将她的膀子给本侯射穿!本侯……只要她的命!” 第030章 藏匿   裴玄霜的心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过。   仿佛即将要跃出胸膛, 仿佛要炸裂成无数碎片,它扑通扑通地在心口跳动着,膨胀着, 带着希望,带着恐慌,带着豁出一切的勇气。   她知道自己此举太过冲动,太过鲁莽。她知道一旦逃亡失败, 必然要面对可怕的后果。可她还是要试一试, 毕竟机不可失, 谁知道那些刺客下次行刺谢浔是什么时候,又会不会被她撞上。   她多么希望那些刺客能杀掉谢浔!可显而易见的是, 那些刺客与她一样, 根本不是谢浔的对手。   她只能逃, 拼命的逃!   “驾!”裴玄霜用力一夹马肚, 两指夹住柳叶,横在嘴边吹奏起来。   清脆悠扬的乐音响彻山野,听得谢浔双耳刺痛, 双眼发红, 脑中嗡鸣一片。   她居然……还在吹叶纵马!   谢浔等人的马匹在裴玄霜的操纵下几乎失去理智,不断的嘶鸣挣扎,摇首摆尾,不听使唤的胡乱奔跑。数百侍卫瞬间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风驰电掣, 以极快的速度向裴玄霜逼近。   然而裴玄霜的马却跑得更快,不知疲倦, 无所顾忌, 只拼了命的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   谢浔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他死死地盯着策马狂奔的裴玄霜,一把夺过蓝枫肩上的弓箭,直起腰,长弓拉满,射出箭矢!   长箭破风而出,势如破竹,快若梭影,射向那吹叶纵马之人。专心致志变换着音调的裴玄霜只觉得一股迫人的杀气自身后呼啸而至,尚未来得及反应,长箭便擦着她的胳膊飞了过去,笔直地插进了一棵的盘虬卧龙的老榕树中。   裴玄霜怔怔地看了看那棵粗壮的老榕树,又低头瞧了瞧袖子上划破的口子,惊出一身冷汗。   无论谢浔是故意刺破了她的衣袖,还是一时失手,没能一箭要了她的命,都足以要她心惊肉战,魂飞魄散。   此人的箭术,似乎已经精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她不敢停歇,音调一变,操纵身|下白马改变方向,朝着一条狭窄的山谷奔去。   “找死。”谢浔盯着跑进峡谷之中的裴玄霜,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弓箭。   他可以一箭射死她身|下的马,可如此一来,骑在马上的她势必非死即伤!   她还不能死!没与她清算了这笔账之前,她绝不能死!   白马窜出峡谷,来至一座荒无人烟的秃山。   四周都是荒草地,荆棘丛生,乱石密布。前方山路已尽,只余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   这条逃生之路,终是走到了尽头。   裴玄霜知道她身下的马儿已经尽力了,它跑得那样快,快到久经沙场的将士都追不上。是她不好,她未能指引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所以才将自己和马儿困在了绝境里,进退维谷。   裴玄霜翻身下马,弃了柳叶,拍拍马背示意马儿离去。   她缓缓走到崖边,低头向下打量。   山崖虽陡,却不算太深,崖边长满不知名的长藤野草。树木横生,宛若一条条肌肉虬扎的手臂,自山体内肆意而出,迎风招展。   裴玄霜眯了眯眼,不断狂跳着的心脏在携着热浪的山风中平静了下来。   马蹄声震天动地。一直对她穷追不舍的谢浔策马来到山崖边,隔着茫茫天地与她两两相望。   “跑啊,怎么不跑了?你不是本事大的很吗?”谢浔握着马鞭,冷眸微阖,杀气腾腾地盯着裴玄霜,道。   裴玄霜凝眉不语,只静静地将谢浔望着。   谢浔一颗心阵阵发紧。他盯着那张不肯屈服的脸,只觉得周身气血逆转,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叫他难以呼吸。   “说话……”他咬牙,“你若能给出本侯一个合理的解释,本侯可以放你一马。”   裴玄霜长睫颤了颤,扬着头,淡淡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所看到的一切,便是答案。”   谢浔猛地攥紧双拳,任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也不松手。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   “是。”裴玄霜道,“我一直都想离开你,难得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岂能放过。”   谢浔气绝!   她竟然……就这么坦然的承认了。   当真是……好的很。   可笑他一心想护她周全,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她,却是苦苦筹谋着该如何趁乱离开他,摆脱他!   她丝毫不关心他的安危,甚至想……落井下石!   “裴玄霜,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谢浔狠厉而不甘地道,“你有想过,背弃本侯的后果吗?”   “我没有背弃你。”裴玄霜摇了摇头,决绝地道,“我从未将自己交付于你,何来背弃?”   谢浔目光一变,面上的表情刹那间凌冽如寒风。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也一定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裴玄霜迎着谢浔的目光,慢慢移到悬崖边,“谢浔,我从来都不怕死,之所以活到了现在,是我愿意给自己留着一口气。你当你,真能奈何了我……”   一边说,一边移动着脚步,坚定地朝山崖边迈去。   谢浔盯着那双即将踩在悬崖边上的绣鞋,一颗心飞到嗓子眼。   “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他暴喝。   裴玄霜当真刹住了脚。   谢浔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他放缓了语气,道:“玄霜,咱们不闹了,你过来,我带你回去。”   裴玄霜歪头瞧着谢浔:“回哪儿去?武安侯府还是九门提督府?抱歉,那两个地方我都待够了,再也不想去了。”   “那你说,你想去哪儿?”谢浔强按着怒火,目光压抑地道,“只要你肯说出来,便是瑶池仙台,本侯也带你去!”   裴玄霜冷漠不语。   谢浔将双拳攥得更紧,他一脸忍耐地倒抽了口冷气,深沉道:“玄霜,我知道你恼我,气我,怨我。可生命不是儿戏,你不能用它来和本侯赌气。你回来,只要你肯回头,你想怎样本侯都依着你,今日发生的一切本侯都可以既往不咎。”   裴玄霜清凌凌的褐眸黯了黯,默默地看着谢浔,像是在看一只来路不明的鬼。   “玄霜,你过来……咱们万事好商量,你千万不要做傻事。”谢浔一点点松开缰绳,脚也自马镫里抽了出来。他循循善诱,苦苦相劝,仿若一只耐心蛰伏,想要伺机对猎物进行致命一击的凶兽。   “你来,来到我身边,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依你……”   谢浔彻底松开缰绳,便是要从马背上跳下来。   裴玄霜双目一觑,立刻朝后退了一步。   几颗石子随着裴玄霜的动作滚落山崖,发出细小,却足以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谢浔猛地停下了动作,大喝一声:“裴玄霜!你想干什么?!”   裴玄霜半只脚都悬在了山崖外。   她半阖着双目,以一种疏离蔑视的目光看着谢浔。   谢浔手都在哆嗦。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那声音飘忽不定,破碎凌乱,仿佛不是他发出的一般。   “你别动……”他瞳孔剧颤地盯着裴玄霜的脸,“你若是敢跳下去,本侯……”   话音未落,裴玄霜提起裙角,转身跳入山崖。   “裴玄霜!!!”谢浔大喊一声,飞身下马,扑到裴玄霜一跃而下的地方。   “主子!”   “侯爷!”   蓝枫等人一拥而上,一边护着谢浔,一边朝山崖下张望,寻找那抹雪白无情的身影。   谢浔筛糠似的颤抖着,头皮一阵阵发麻,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他目眦欲裂地望向崖底,却没能看到那个该死的女人!   裴玄霜……裴玄霜……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任由撕心裂肺的痛感袭上大脑。   “把她给本侯找出来”谢浔狠狠攥住裴玄霜弃在崖边的柳叶,咬牙切齿地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夜深人静,南野竣稷山风声鹤唳。   谢浔带着一身戾气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准备赶往鹰眼峡——裴玄霜跳崖的地方。   言琢紧随其后,追着谢浔问:“侯爷,这些刺客怎么办?”   “杀了。”谢浔不假思索地道。   “杀了?”言琢面有讶异之色,“侯爷,这些刺客尚未招供,依下官愚见,不如等……”   “明早天一亮,将这些刺客送去菜市口斩首示众。”谢浔攥住缰绳,不屑地道,“他们以为咬紧了牙关不吐口本侯就不知道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是谁了?笑话!他们既然想死,本侯早早成全了他们便是!”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鹰眼峡。   峡谷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玄霜跳崖的地方却亮如白昼,不计其数的官兵手持火把,秩序井然地在崖底搜寻查找。   “怎么样了?”谢浔踏入杂草遍地的山林,“找到那女人没有。”   蓝枫赶忙上前一拱手,道:“奴才办事不利,尚未找到裴姨娘。”   “尸体也没找到吗?”谢浔冷冰冰地问。   “没有。”蓝枫道,“依奴才所见,裴姨娘一定找了个绝对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她……定然还活着。”   谢浔乌眸一闪,犹如冷星划破夜空:“你凭什么认定她还活着?”   蓝枫一拱手,道:“裴姨娘跳崖之地虽然陡峭,但山势并不高,崖底不仅没有尸体,更是连大片的血渍都没有,不过只是留有一些擦伤蹭伤造成的血痕而已。她跳崖之后有两条路可选,要不立刻从崖底逃出去,要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奴才早已下令封山,裴姨娘绝无逃出崖底的可能,且周围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裴姨娘势必不会命丧野兽之口。是以,她一定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   谢浔面色沉沉地听着蓝枫的话,听罢,一张脸愈发幽沉。   “本侯就知道她不会真的寻死……她这么做,是为了活,是为了给她自己留一口气。”他抬头看向浩瀚无垠的星空,凉凉地道,“就算她真的想死,也得死在本侯的手上。”   蓝枫一言不发地看着眼神里闪着凶光的谢浔,犹豫了片刻后将几块碎布,以及一对耳坠子奉在了他面前。   谢浔垂下眼眸,问:“这是什么?”   “这是奴才从崖底找到的东西,应该是属于裴姨娘的。”   谢浔眼中寒光一厉,将蓝枫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几块四分五裂的白纱,以及一对淡粉色的耳坠。   谢浔盯着那对芙蓉石耳坠,瞳孔猛地缩紧。   这对耳坠的外表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透着玄机,那穿过耳孔的银勾设有暗扣,除非亲手将细小的暗扣解开,否则的话,绝无可能将耳坠从耳朵上取下来。   这显然,是她亲手摘下了耳坠,扔在了崖底。   她就……这么不喜欢他送的东西。即便他威胁过她,要她永远不要摘下这对耳坠,除非她不想活了!   她到底还是摘了它,因为,她确实不想活了。   “不惜任何代价,把她给本侯找出来。”谢浔直勾勾地盯着那对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耳坠,“本侯,要和她把账算清楚!”   ------   直至天色将明,蓝枫一行人也没能将裴玄霜从竣稷山崖底翻出来。   她就像一片枯叶一样落入百草丰茂的崖底,与这片灰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滴水入海般消失不见。   待天色再次暗下来,距离裴玄霜坠崖之地不足十丈远的地方,忽然间闪出一道白影。   那人鬼鬼祟祟,身姿轻盈,恍若一道白色的幽魂。她谨慎观察着四周,确定周围没有搜山的官兵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一个狭小隐蔽的山洞里。   昨晚,她便是在这个山洞里逃过一劫。   即便她事前推断出这一跳不会要了她的命,亦不可避免地受了些皮外伤,扭了脚踝。好在她的伤并不严重,在山下休养些时日也就好了,伤愈之后,她便能离开竣稷山,离开京城。   只要不被谢浔找到。   许是老天看不过眼,有意出手帮了她一把,她昨日落崖的地方,刚好有一个山洞。那山洞山门侧开,且洞口处爬满了青藤,长满了杂草,远远望去,只当是一面完整的崖壁。除非有人故意前来清理掉这些植物,否则的话根本不会发现,这面光溜溜的崖壁上,竟生有暗门,留着一个山洞。   裴玄霜一连两日躲在这个山洞里,借着密不透风的草植悄悄观察着前来搜山的官兵。   趁着官兵离开,她捡了好些野果和草药回来,不出意外的话,坚持个七八天不成问题。只是七八天之后,她又该如何离开这座被谢浔布下天罗地网的南野竣稷山?   她一筹莫展,却也不会轻易言败,谢浔想要守株待兔,她便以静制动,与他周旋到底。   不知其味地吃了两颗野果果腹后,裴玄霜扶着崖壁坐在冷硬的岩石上,脱了鞋袜检查伤势。   她的左脚踝有些肿胀,好在没伤到筋骨,最多半月便能痊愈。胳膊、手腕和小腿上的擦伤看上去血淋淋的挺吓人,可毕竟是皮外伤,只要不沾水,不发炎症,总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露出伤痕,从衣服上扯下些碎布,将伤口上的沙土拂了拂,嚼了些蒲黄敷了上去。   药汁渗入肌理引起阵阵针扎似的剧痛,裴玄霜咬牙忍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山洞中又黑又静,稀薄的阳光穿过树藤,撒豆似的落在裴玄霜破烂不堪的衣裙上。她伸手去抓那些阳光,尚未察觉到阳光的暖意,便听到了一阵足以叫她魂亡胆破的脚步声。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朝山洞口靠近,透过树藤间的缝隙艰难地朝外观察着。   纵然无法看清外界的全貌,她也敏锐地从自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里看到了谢浔。   那人依旧穿着件压迫感极重的乌金箭袖长袍,负手站在一众官兵之间,微垂着眼眸,似在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   忽然间,那双深邃冰冷的乌眸掀了起来,笔直地看向了裴玄霜所藏身的山洞。   裴玄霜浑身一颤,从头到脚冷了下去,下意识地捂紧了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丁点声响。   狭小的山洞里,满是裴玄霜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裴玄霜以为谢浔发现了她,要将她抓走的时候,蓝枫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并将两道熟悉的身影一并带到了她眼前。   她一震,怔怔地盯着那两道身影看了许久,颓然跪地。   蓝枫押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   那二人似乎遭受过什么酷刑,一个个披头散发,精神萎靡,孙婉心的脸上更是落着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孙云卓双膝发软,即便被官兵拖拽着,依旧不受控制往地上跪,战战兢兢,状若惊弓之鸟,全然不见当厢使时的嚣张气焰。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孙云卓一见谢浔便开始求饶,“小人对侯爷忠心耿耿,愿为侯爷鞍前马后,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从未做过背叛侯爷的事,望侯爷明察,还小人一个公道,饶小人一条狗命!”   孙婉心狠狠剜了孙云卓一眼,别过脸不说话。   谢浔漫无目的地来回踱了几步,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你们是没做出背叛本侯的事,但有人做出了。”他浅笑着道,“想办法将她唤出来,不然,本侯只能送你们去上刀山,下火海。”   作者有话说: 第031章 绝路   裴玄霜心脏骤缩, 呼吸变得困难。   谢浔,居然将孙家姐弟抓了过来,威胁她……   一瞬间的狂怒、愤慨、恨怼将她吞噬, 她想要冲出去救他们,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能让谢浔如愿,导致自己功亏一篑。   婉心……对不起……   她红了眼, 在心中不停默念。   谢浔俯视天地, 听着林中轻柔的风声, 心情愈发的不耐。   他昨夜一夜未睡,今早头痛欲裂, 他知道, 若还不能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 屡屡忤逆她的女子找出来, 他将戾血狂暴,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了,他留给她反省的时间够长了, 希望她……别再让他失望。   “开始吧。”谢浔淡淡下令, “唤她出来。”   蓝枫道了一声“是”,冷眼如刀地扫向孙婉心,孙云卓。   孙婉心无动于衷,半死不活。孙云卓打了个觳觫,扯着嗓子大喊:“玄霜姐, 你在哪儿啊?我是云卓,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我和我姐姐都在这儿呢!我们很想你!我们想见一见你!你别怕, 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再大声点。”蓝枫用剑柄抵住孙云卓, 催促。   孙云卓呜咽一声, 清了清嗓子后声嘶力竭地大喊:“玄霜姐!你出来啊!快出来!你不是最疼我,最亲近我姐姐了吗?如今我们姐弟两个就在这里,你为何不出来见我们?”   “玄霜姐,你忘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要好了?你忘了你承诺过,要帮我娶媳妇,要给我姐找一门好婆家了?”   “玄霜姐,我和我姐想见你一面!你出来啊!”   孙云卓高亢的声音在山谷之中久久回荡,飘入裴玄霜的耳中犹如洪钟击撞,振聋发聩。   她忍不住回想起三年来与孙家姐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做出的承诺,她从来都没有忘,可如今的她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履行那些承诺。   她无可奈何,愧疚不已,心随着孙云卓的呼喊声裂成一块块碎片,痛苦难耐,恨意铺天盖地。   孙云卓呼喊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后,终是把嗓子喊哑了。   可惜他除了吓走了一树飞鸟以外,连只野兔都没吸引来,遑论喊出一个大活人了。   他不安地去看蓝枫,蓝枫沉了口气,去看孙婉心。   “你来。”   孙婉心正盯着脚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发愣,听到蓝枫的话,甩了甩遮盖在眼前的发丝道:“来什么?”   蓝枫目光一凛:“你说来什么?”他提剑指着孙婉心,“劝你少耍花样,老实照做。”   孙婉心盯着蓝枫手中的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直起身来,朝四周望了望。   裴玄霜盯着衣服上头发上落满杂草,狼狈不堪的孙婉心,狠狠咬住了唇肉。   “玄霜,你在这里吗?”孙婉心一边四周寻找打量,一边温柔地问,“我不知道你在不在这里,但既然他们都说你在,我就当你能听到我说的话。”   她在蓝枫的凛凛注视下长叹了口气,脆生生地道:“玄霜,你听着,你若在这里,你一定要藏好了!你千万别出来!就算他们杀了我,杀了我弟弟,你也别出来!咱们命如草芥不假,却也不能由着他们摆布!他们以为用些卑鄙的法子就能让咱们低头,咱们就偏要宁死不屈!”   “玄霜!你千万别出来!你别让我瞧不起你,也别让我瞧不起我自己!”   裴玄霜怔怔地听着孙婉心的话,生生从唇上咬下一块肉来。   “住嘴!”蓝枫冷峻的面孔被孙婉心气得青白,他将孙婉心拽至面前,用力掐住了她的下颌。   孙婉心握住蓝枫的手腕,挑衅地瞪着他。   “怎么了?你让我喊我喊了,听不惯你便杀了我!你以为我怕你?”   “你!”蓝枫怒目切齿,当真弹开了剑扣,引长剑出鞘。   “蓝枫大人!不要!不要杀我姐!”见蓝枫动了杀气,孙云卓登时吓得魂都没了,他拽着蓝枫的衣角苦苦相求,“蓝左使,小人就这么一个亲姐姐,求求蓝枫大人放过她,不要杀她!我喊,我来喊,只要裴玄霜听得到,她一定会出来的!”   说着一抹鼻涕眼泪,继续对着茫茫大山呼喊:“玄霜姐,你到底藏在哪里?你快出来啊!”   “我爹我娘对你有恩,你不能忘啊!当年,要不是我爹爹好心收留了你,你能躲过流寇的迫害吗?你能活着来到京城吗?玄霜姐,你不能恩将仇报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姐弟俩因你受难而置之不理啊!”   “玄霜姐,你出来好不好?你和侯爷把话说清楚。侯爷对你那么好,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侯爷都会原谅你的!你不知道,你跟了侯爷之后,咱们家有都多高兴,大家都很羡慕我,因为我有一个有本事的姐姐。玄霜姐,能嫁给谢侯爷是你上辈子积攒来的福气,京城中多少名门贵女上赶子想进武安侯府的大门,如今侯爷抬举了你,又那般宠爱你,你、你要惜福啊……不要做不识抬举的蠢事!”   “云卓!你给我闭嘴!”   孙婉心因孙云卓一番话气红了脸:“你这个自甘下贱,仰人鼻息,没有出息的东西!你自己不争气就罢了,还敢胡诌些歪理来膈应人!什么叫不识抬举?你巴巴的给人家当狗腿子,被人当做玩意似的摆弄于股掌之间就是识抬举了?你、你简直愚不可及!我孙婉心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账弟弟!”   孙云卓眼睛一瞪,吵道:“姐!你疯了?我一心一意的想救你,你还骂我!若不是玄霜姐得罪了侯爷,你我姐弟能落得这个下场?侯爷如此看重她,她只要好好跟着侯爷,便能拥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咱们一家也能跟着沾沾光,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家好啊,我哪里蠢了?”   “你!”孙婉心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捡起一块石头朝孙云卓砸了过去,孙云卓不甘示弱,冲过来便要和孙婉心争斗,蓝枫见状一巴掌将孙云卓撂在地上,并稳稳扶住了气得站也站不住的孙婉心。   “你滚开,你少碰我!你跟你那主子一样恶心!”孙婉心泼妇似的挣开蓝枫的手,含泪紧咬着牙关,“你们或许理解不了玄霜的心,但我能理解的了。我们女儿家清清白白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只想简单安稳地过日子!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我们不稀罕什么泼天的富贵,也不愿意做权贵手中的玩物和傀儡!所以,就算你们现在杀了我,杀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我也不会劝导玄霜,让她出来送辱!”   “住口!”孙婉心义愤填膺的话声刚落,蓝枫便大声怒斥,“再敢出言挑衅,本使立刻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孙婉心杏眸圆睁,不服气地瞪着蓝枫。   “好了蓝枫,放开她吧。”站在不远处的谢浔笑容玩味地扫了孙婉心一眼,带着一丝讽刺的敬佩道,“不愧是志同道合的好姐妹,行事作风,竟是如此如出一辙。”   “夸赞”完孙婉心后,谢浔又问了孙云卓一句话:“你刚才说,她曾遭受过流寇的迫害?”他眉目一沉,“哪里的流寇?”   与孙婉心怒目相瞪的孙云卓面上立刻挤出屡屡微笑,他毕恭毕敬地答:“回侯爷的话,玄霜姐当年流亡逃难之时,在汉中与我父亲相遇,汉中那一年闹了灾荒,流寇极多,经常掳劫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女。玄霜姐当时孤身一人,样貌又标志,且生着重病,极易成为流寇的目标,是我爹爹将皮子套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打扮成了小猎童,这才助她逃过一劫,顺利来到玉蜂山。   闻言,谢浔长眸一觑,陷入沉思。   她本是雍州人氏,入京应向西而行,怎的去了北地汉中。   当然,现在不是调查这些的时候。   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可她……还是没出来。   谢浔捏了捏额间,往前走了两步。   裴玄霜盯着那抹越来越近的身影,肝胆俱裂,椎心泣血。   就在她以为谢浔会发现她的藏身之所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距离她只有两丈远的地方凉茫茫地道:“还是不肯出来是吗?好……本侯给了你一天一夜的时间来考虑,看来,你是要糊涂到底了。”   “可本侯并非绝情无义之人,裴玄霜,只要你肯立刻出现在本侯的面前,本侯可以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本侯说到做到,回去之后,你依然是本侯最宠爱的女人。”   “机会只有一次,你考虑清楚再做出决定。本侯数三声,三声之后如果你还不出现,那本侯刚刚对你的承诺便通通不作数了,一切后果,你要自行承担。”   “三……”   “二……”   裴玄霜抖着干哑的嗓子呜咽了一声,发狠地抱住了自己。   她的心在发颤,后脊在发颤,四肢在发颤,浑身都在发颤。   才敷过止血药的伤口被她抓红扯破,血水混着黄绿的药汁,连带她掌心的冷汗混合在一起,一并流了下来。   她痛的肝肠寸断,却不敢哭出声来。   要不要出去?   要不要出去?   不待她考虑清楚这个问题,谢浔缓慢而冷冰地数出了最后一声:“三!”   裴玄霜猛地睁大双眼,用剧痛不已的双脚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   她摇摆不定,举步维艰。   谢浔沉默地站在崖底,目光恍惚而冷峻,不知在看哪里。   蓝枫利剑似的立在谢浔的身后,等待他着发布命令。   “把人都撤走。”俄顷,谢浔淡淡地道,“立刻就走,一个不留。”   “叫侍卫们撤走吗?”蓝枫道,“封山的侍卫也撤走?”   “是。”谢浔眼帘低垂,话音低的好像山间的流水,“都撤走。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说罢阴沉沉一笑,清风般潇洒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崖底。   裴玄霜眼睁睁地看着几名侍卫押住了孙婉心、孙云卓,将他们拖拽了出去。   很快,崖底便恢复了平静。   裴玄霜眼前一片空空荡荡,她兀自愣了一会儿后,靠在石壁上小声哭了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   浑浑噩噩地挨过了三天后,裴玄霜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她头发披散,衣着凌乱,浑身是血,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的左脚微肿着,令她每走一步都需感受如刀割般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走出来。   且不说她不能在崖底藏一辈子,单说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便足够要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天知道谢浔对他们做了什么。   若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真的杀了他们两个,即便她成功脱逃,余生也注定会活在愧疚之中,那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她一连三日没有合眼,却还是梦到了孙婉心和孙云卓,孙婉心在梦里被人割断了舌头,血流不止地笑望着她。孙云卓几乎发狂,不停的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们姐弟俩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   裴玄霜便是再逼迫着自己硬下心肠,却也实在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谁叫她当初多管闲事救了齐老夫人……谁叫她,确确实实牵连了孙家……   她晃晃悠悠走出山洞,站在了久违的阳关下。   山谷中一片静谧,只能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和各种各样的鸟鸣。微薄的晨光好似一块巨大而朦胧的纱,温柔地笼罩着群山绿野,繁花溪流,宽容豁然,令她胸膛里那颗凌乱而破碎的心都平静了下来。   裴玄霜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红通通的太阳,感觉该出来面对一切了。   她淡然而麻木地走下山,一路上顺顺利利,未见官兵影踪。   谢浔果真将人手都撤走了。   不过,他将人手撤了怎样,没撤又怎样?她既然出来了,就没打算能逃出谢浔的五指山。   如此想着,裴玄霜越发的从容镇定,一路目不斜视不声不响地走下了山,即便遇到了好心帮助她的路人,依旧不言一语,不理不睬,执拗地跛着脚赶路。   待她一瘸一拐地走出竣稷山,来到了京城集市,太阳已是快落山了。   京城繁华如往昔,并没有因为她的消失而改变一丝一毫,她置身于茫茫人海之中,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山崖下苦苦熬过的那几日,是那么的自在逍遥。   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后,裴玄霜搭了辆骡子车,前往东厢。   她想知道,孙婉心姐弟还好不好。   他们最好平安无事,否则……   否则她躲在崖底的这三天,将是她一生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骡车的速度不快不慢,若不是脚踝疼痛难忍,她完全可以走到东厢去。   与她一同搭坐骡车的是几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抱着刚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杂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的人说着话。见裴玄霜始终心事重重地缩在角落里,便好奇地问她:“姑娘,你这是打哪来啊?怎么如此狼狈?”   她衣服上落满了灰,血痕斑驳,破破烂烂,且又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姑娘,用不用带你去官府啊?”穿着件墨紫色窄袖襦袄的胖妇人道。   “是啊是啊。”   “咱们沛国法律严明,姑娘你别怕。”   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裴玄霜只得将埋在臂弯中的脸抬了起来,淡漠地道:“我没事。我不慎滚入山崖,又和家人走散,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妇人们听她如此解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回头,继续去谈论家长里短的事了。   紧挨着裴玄霜坐着的胖妇人却依旧在和她唠嗑:“看你这身衣裳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跟我们一样坐骡子车呢?是钱袋被人偷了吗?”   裴玄霜一脸木色:“是。”   胖妇人笑笑,继续关心地问她:“姑娘,你家在哪儿啊?”   “在东厢。”   “在东厢?”胖妇人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可巧了,我家也在东厢!”   闻言,裴玄霜转过脸来看了胖妇人一眼:“大婶,你也住在东厢?”   “对呀。”胖妇人道,“咱们东厢多好啊!四通八达的,去哪都方便!不过这两天我没怎么出门,听说谢侯爷抓住了不少逆党,正一批一批地押往菜市口砍头呐!菜市口周围都成血海了!乌鸦整日整日地在上空盘旋,等着吃死人肉呐!我家那口子说这几日京城戾气太重,恐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叫我不要出来。我一连在家闷了好几天,今天实在闷不住了,想着来集市上转转,没成想又遇上官府处决人犯的事……”   裴玄霜心口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本能地想要屏蔽“谢侯爷”三个字,却又无所遁藏,只能被大婶口中的话牵动情绪。   刺杀谢浔的刺客,终亡命于谢浔之手。   她的心头又一阵一阵地绞痛了起来,忍耐着换了个姿势,有气无力地问:“大婶,你认不认识孙万山?”   “孙万山?”胖妇人眨眨眼,“你说的可是从玉蜂山脚下搬入东厢的孙猎户?”   裴玄霜赶忙点头:“对,是他。”她打起些精神,“大婶,你认识他们一家吗?”   大婶脸一皱,拍了一下大腿道:“嗐!他家出事了!”   “什么?”裴玄霜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家出什么事了?”   胖妇人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孙猎户的那双儿女犯了什么事,包庇罪犯还是通敌叛国来着,今日就要问斩了!”说着情绪激动地拍了裴玄霜的肩一下,“我知道了!今日官府要在菜市口处决的犯人,就是孙万山的这对儿女!”   裴玄霜嗓子一干,一瞬间头重脚轻,险些从骡车上栽下去。   胖妇人赶忙抓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裴玄霜:“姑娘,你没事吧?”   裴玄霜恶寒不止,簌簌发抖:“她们姐弟……今日要被斩首示众?”   “是呀。”胖妇人一脸感慨地道,“说起来真是令人唏嘘,想那孙猎户一家刚搬到东厢时多威风啊!儿子不知攀上了哪位大人当上了东厢的厢使,女儿更是和谢侯爷的贴身护卫多有来往。据说他家还有一门了不得的亲戚,那亲戚嫁入了武安侯府,做了谢侯爷的宠妾!啧啧啧,那可是武安侯呀!能做武安侯的妾室,那日子过得不比宫里的娘娘还滋润啊!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裴玄霜双耳嗡嗡地响,根本没听到胖妇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只确认了一件事,谢浔要杀孙婉心姐弟,今天就杀。   她艰难抬眸看了眼将要没入西山的太阳,奋力从骡车上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诶?姑娘你怎么跳车啦!”胖妇人望着裴玄霜蹒跚离去的背影,呼喊,“你不去东厢啦?”   她不去东厢了,她要去菜市口。   夕阳西坠,晚霞漫天,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菜市口挤满了围观百姓,等着看官府处决犯人。   不多时,一对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女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刑场,正对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官员跪了下去。   “侯爷,犯人已到,是否立刻行刑。”言琢侧身看着一旁的谢浔,压着声音问。   谢浔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片有些泛黄的柳叶。   言琢眼神闪了两下:“侯爷?”   “斩。”谢浔似有不耐,折了手中的柳叶,情绪不见任何波动,“立即斩首示众。”   “是。”言琢转过身,朝着执刑官挥了下手。   “行刑!”一道沙哑而嘹亮的声音划破血染的长空。   刽子手手持鬼头刀就位,围观百姓渐渐躁动。   “斩!”   “斩了这两个卖国贼!”   “斩!斩了他们!”   喊杀声震天动地,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两名死刑犯上,是以,当一身破烂白裙的裴玄霜猛然间出现在刑场内时,大家都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都以为那如入无人之境的绝色女子,是鬼。   众人皆是一骇,唯独坐在高台上的谢侯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032章 妄杀   她终于出现了。   他就知道, 她一定会出现的。   谢浔捏着掌心折成两半的柳叶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冷清清,背靠着血腥斑驳的断头台, 昂首孤立的女子。   锋利的眉眼一点点压低,深邃乌沉的瞳孔里全是那抹纵使狼狈残破却依旧清冷绝俗的身影。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刑场。”他明知故问,似笑非笑。   裴玄霜仰头看着谢浔,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憎恨, 厌恶, 惧怕, 鄙夷,不屑, 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   无奈其权势滔天, 不甘于任其宰割。   他明明算计好了一切, 明明等着她来自投罗网, 却还假惺惺地问她一句,来者何人。   裴玄霜心尖抽了抽,张开干裂苍白的嘴唇, 艰难地道:“谢浔, 你要对付的人是我,放了他们。”   众人一片哗然。   原本等着看斩头的百姓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高台上的谢侯爷以及忽然间出现在刑场内的白衣女子身上。   裴玄霜声音不高,但她说出来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地落进了谢浔耳中。   谢浔一哂,云淡风轻地走下高台, 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裴玄霜面如死灰地望着谢浔。   “肯出来了?”谢浔冷冰冰地睨着她,“三天……你倒是能沉得住气。”   裴玄霜扯着僵硬的唇角, 轻语:“谢侯爷, 请你高抬贵手, 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谢浔冷笑一声,尖利地道,“你这话说得轻巧,放过他们?他们是死刑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本侯放过他们,是否太过儿戏?”   裴玄霜闭了闭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怎么?后悔出来了?”谢浔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看在你服侍过本侯一场的份上,本侯准许你现在离开,不会治你擅闯刑场的罪。”   说罢手一挥,左右两侧立刻有侍卫走了上来,意图将裴玄霜带走。   裴玄霜一颤,下意识地拽住了谢浔的衣袖。   她双眼凄凄,含着泪珠:“侯爷,你动怒皆是因为我,如今我出来了,愿意直面侯爷的雷霆之怒,还请侯爷放过孙家姐弟。他们只是无辜且受我连累的沛国百姓,不该背着叛国之污名丧命,侯爷,你放过他们好不好?我求你了。”   谢浔垂眸看了看那只微颤着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幽幽一笑。   “知道错了?”他抬手放在裴玄霜单薄的肩上,随意地摸了摸她的脸。   冷冰的手指带起一串酥痒而熟悉的触感,裴玄霜一动也不敢动,狠着心道:“我知道了。”   “晚了。”谢浔唇角一勾,眼中的笑意比夜幕还有深邃悠远,“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本侯很欣慰。可惜……你的这份悔悟来的晚了。”   裴玄霜一抖。   谢浔双眸幽幽:“本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要的,机不可失……如今,你已经没机会了。”   他表情轻佻地挑了下眉,在裴玄霜惊惧恐慌的目光中笑着拿开她的手:“来人!”他霍然下令,“立即行刑!”   “不要!”裴玄霜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谢浔面前,“谢浔,你别杀他们!你恨的是我!你杀了我好了!”   她拽住谢浔的袖子,不住求饶。   谢浔双目无情而森冷地在裴玄霜毫无血色的面上扫了扫,轻笑一声,转身而去。   “谢侯爷!谢浔!”   裴玄霜怒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高大洒脱,不可一世的玄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如遭雷击,愣了片刻后瘫坐于地,随后,她听见了鬼头刀破开空气的声音。   周遭百姓再次兴奋起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裴玄霜猛地回头,却见那满身横肉,魁梧矫健的刽子手高高扬起了鬼头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轻松斩下两颗头颅。   裴玄霜心脏一阵翻绞,直勾勾地看着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倒在了地上,   “婉、婉心……云、云卓……”她不断发出喑哑飘忽,颤巍巍不似自己的声音,“我、我对不起你们。”   她落着大滴大滴的泪,一点点爬上了断头台。   侍卫们一脸冷漠地看着裴玄霜,两名刽子手持刀退到一旁,任由裴玄霜来到了血淋淋的断头台上。   夕阳已沉,寒夜微凉。   裴玄霜迎风而跪,一点点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那两张脸。   浓稠的血液几乎将那两张青白的脸湮没,裴玄霜用袖子擦了又擦,终是看清了他们的脸。   不是孙婉心和孙云卓,那是两张她没见过的脸。   他们或许是夫妻,或许是姐弟,或许只是陌生人,不管他们是谁,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裴玄霜双眼猛地睁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爬上断头台时,她并不害怕,甚至当她去触碰这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时,她都不觉得害怕。可当她看清楚了这两张脸,发现她们并不是她担心在乎的人时,她打从心里害怕了。   她瑟瑟发抖,胆裂魂飞。   还好他们不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倘若他们是孙婉心与孙云卓……   裴玄霜不敢再想,惊慌失措地松开手,起身后退了两步。   是谢浔……   是谢浔亲手为她送上了这场血淋淋的戏。   他苦心孤诣,只为让她亲眼目睹这骇怖惊悚的鲜血淋漓!   “谢浔……”裴玄霜呓语着朝谢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笔直地坠下断头台……   ------   待她睁开双眼,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人已是回到了琅月轩。   大红床帐悬落于四周,红木座错金银螭纹紫铜香炉里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两名侍女跪在床尾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她的脚踝上敷药膏,秋月跪坐在床头,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头发,见她醒了过来,眼睛一亮,急忙放下木梳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裴玄霜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云雾里,不真实的很。她的嘴巴里苦苦的,鼻腔里满是各种草药的味道。这些草药应该都出自太医院,样样稀少的很,有用来止血的,有用来化淤的,有用来安神的,有用来滋养的……   给她写下药方的人竭尽全力,只为她能醒过来,活过来,好起来。   她苦苦一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   那两名为她敷药的婢女一惊,赶忙抬起头来看她。   裴玄霜也不理会,攥着被子侧身躺好。她已被人伺候的梳洗打扮了一番,破旧且染满了鲜血的白裙早已消失不见,如今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坠着金色纽扣,又滑又软的云缎亵衣。   她的皮肤洁净细润,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墨发如瀑,倾泻蜿蜒于地,招魂幡般勾人心魄。   她一概视而不见,躺好之后便不再动了。   婢女们见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躺着,继续专心致志地为她敷药。   裴玄霜闭起双眼,想睡,却睡不着。   不知是经历过重重刺激,大悲大喜后变得心如死灰,麻木无知,还是太医给她开的药太过有效,此时此刻的她很平静,诡异地平静着。她既不为再次落入谢浔的魔爪而感觉忧心,也不为前路迷茫而感到绝望。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若生,她便得过且过着,若死,她便顺其自然着。   只是当她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时,还是会想起断头台上的那两张脸,且不受控制地将他们的脸换成孙婉心与孙云卓。   她大抵是疯了罢,她想。   困意在药效的驱使下阵阵袭来,眼前流光溢彩,瑰丽奢华的景象一点点变得模糊,梦境在前方朝她挥着手。   即将要坠入梦境的一瞬,一片织着金丝的玄色衣角闪至眼前。   “不是醒了吗?”凌冽凶厉的声音劈斩下来,“装什么睡。”   裴玄霜便又睁开了双眼。   她盯着眼前的那片暗藏金光的衣角看了一会儿,目光上移,望住了那张俊美无俦的矜贵面庞。   炼狱中的魔鬼大抵就是这副模样。   她心头木木,没有任何痛楚,知觉,见了谢浔,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味静静地看着他。   谢浔垂着眉眼,同样在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他从那张冷玉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什么憎恨、气恼、害怕、悔过,都没有,只有死一样的平静。   他突然间有些恼怒,忍不住攥紧了指节,道:“裴玄霜,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   裴玄霜愣了愣,便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她浑身是伤,伤口上又涂抹了膏药,亵衣不过松松散散的地套在身上,既没有挽系带,也没有扣盘扣,那衣料又是那般的滑,如此一动,半面玉肩都露了出来,连同殷红的伤口一并出现在谢浔眼底。   谢浔只觉得那些红痕分外刺眼。   “说话。”他幽凉而不耐地道,“本侯可不想和一个哑巴浪费时间。”   裴玄霜垂下眼,有气无力地道:“侯爷想听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本侯就听什么。”谢浔道。   裴玄霜眸子一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话可说了?”谢浔冷笑,“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裴玄霜,你真当本侯是好糊弄的不成?”   那声音显而易见地锐冷下来,带着迫人的杀气,带着凌冽的寒意。   裴玄霜只得打起精神来道:“民女愿受任何惩罚,只求侯爷放过孙家。”   “本侯何时动他们了?”谢浔笑得玩味,“他们要杀的,从来都是那些胆大包天的刺客。   裴玄霜默了默,眼神愈发暗淡:“侯爷料事如神,是民女太过愚蠢。”她自嘲地叹了口气,道,“是啊……你是得好好护着孙家,否则……你拿什么威胁我呢?”   谢浔哂笑着点了点头:“这话不错。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   裴玄霜麻木的心一滞。   她目视于前,骂谢浔,却不看谢浔:“你可真卑鄙……”   谢浔不羁一笑,来回踱了两步道:“卑鄙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本侯还能使出更多卑鄙的手段。”   他足下一顿,歪头看着裴玄霜:“你想试试吗?”   裴玄霜闭上了眼。   “本侯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谢浔忽然变得恼怒,周身气息转瞬之间杀气腾腾,“说些别的来听听。”   裴玄霜思考了一瞬,缓缓睁开双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谢浔,愿你好自为之。”   闻言,谢浔乌眸一厉,周身杀气如急聚乌云般升腾而起,奢靡精致的琅月轩内瞬间阴诡如地狱。   侍候在侧的婢女纷纷埋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她答。   谢浔指节发出“咯嘣”一声闷响,于静谧的卧房中听来尤为可怖。   “完了。好,很好……”他冷笑着上前两步,一把钳住裴玄霜的下颌,将她从被子里提了出来。   光滑的亵衣随着被衾一并落地,仅用长发遮身的诱人娇躯裸|露而出,谢浔沉沉抽了口气,在那些殷红的伤痕上扫了几眼道:“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痛快了?”   裴玄霜褐眸浅阖,不悲不喜地望着谢浔。   谢浔手指收紧,硬生生地在裴玄霜的下巴上按出青紫的印记:“背叛了本侯,在崖底苟且偷生地挨了几日,你痛快了?”   见裴玄霜始终默默地望着自己不说话,谢浔挪动手指,轻抚上了她空荡荡的耳垂。   他故意用力揉捏着她淡粉色的耳洞,阴沉沉地问:“你是躲在了猪笼里,还是躲在了狗洞里?或是藏进了别的什么见不得的地方?你若喜欢那样的地方,本侯还让你住在琅月轩干什么?干脆修十个八个狗洞出来,赏给你住!”   裴玄霜长睫一颤,依旧不言不语。   谢浔冷哼一声继续挖苦:“裴玄霜,你究竟是骨头太贱还是脑子太蠢?本侯给你的富贵,给你的地位,给你的宠爱,你通通视而不见,弃如敝履,偏执拗地去追求什么自在逍遥!裴玄霜,能跟着本侯,还不够你痛快逍遥的吗?你这沾了富贵的身子,怎的就那般渴望下贱!你真是……朽木而不可雕也!”   “侯爷既知民女是朽木,便莫要在对牛弹琴了吧。”裴玄霜忍着自耳垂上传来的阵阵痛意,面无表情地道。   谢浔觑了觑眸:“本侯确实不必再对牛弹琴。”   他猛地松开裴玄霜,令她瘫坐在榻上。   她虽是低着头,可那倔强的脊梁却没有放低半寸。   谢浔闭了闭眼,脑袋里像被什么巨物重重碾过。   她示弱时说知错了,目的达到之后,便翻脸不认人了。   她哪里知错了,她明明还硬气的很,倔强的很,不甘的很。   也好,这才是她……这才是活生生她。   “裴玄霜,你真的要庆幸,庆幸本侯对你有几分怜惜,有几分珍爱。不然的话,你早就是黄土里的一具白骨了。”少倾,谢浔幽幽地道。   裴玄霜没有反应,一脸的无动于衷。   谢浔也不在乎她有没有什么反应,总之,只要她被他攥在手里就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冰冷疏离的脸,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锦盒里面装着的,赫然是那对被裴玄霜弃于崖底的芙蓉石耳坠。   谢浔挑起那对耳坠,在裴玄霜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前一晃。   烛火摇曳,粉润清透的圆珠在那双浅褐着色的眼瞳里泛起层层涟漪。   裴玄霜望着那对耳坠,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谢浔无视她的惊恐不安,勾起她的脸,将她绸缎似的头发拢到了耳后。   只听咔咔两声脆响,经过重新打造的芙蓉石耳坠如同枷锁一般戴在了她的耳朵上。   谢浔拨动着那对耳坠,一脸陶醉地道:“本侯命人重新制作了这对耳坠,那耳扣是照着鲁班书做出来的,除非你不想要这副耳垂了,否则,别想着再将它们摘下来。”   裴玄霜嘴角抖了抖,不语。   谢浔不以为意,冰凉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刮过修长纤细的手臂,将她柔荑一样的手拿了起来。   他像是打量着什么古董文玩一般打量那只冷白的手,淡淡地道:“你若是再敢用这双手拿起什么笛子叶子胡乱吹奏,本侯就把它砍了!还有你这张嘴,除了吃饭喝水说话,还有做愉悦本侯的事情,不得再发出任何声响。”   说完这些后,谢浔俯身而下,逼视着她黯然无神的双眼,阴森冷硬地道:“侍妾就该有个侍妾的样子,你是个榆木脑袋,自学不来,本侯便安排人好好教你!”   说罢轻蔑一笑,双目如刀地在她面上剜了一眼,决绝转身而去。   ------   端午节的时候,京城下了暴雨。   连日来的暴雨令裴玄霜的脚伤越发严重,那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痛意似乎在提醒她,如今,她又做了谢浔的笼中雀。   也不知谢浔是忙于政务还是故意冷落了裴玄霜亦或是对她失去了兴趣,只想将她抓回来圈着,再不碰她理她,总之,那日后,裴玄霜没再见过谢浔。   半个月后,雨水停了,裴玄霜的伤也好了。   谢浔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来教导裴玄霜如何做权贵的侍妾。   作者有话说: 第033章 麻烦   裴玄霜万万没想到, 谢浔居然从宫里面找了个老嬷嬷来折磨她。   那老嬷嬷每日天不亮就到她的院子里来,端着足足的架子教导她,训斥她, 给她讲规矩,立章法。从行走坐卧到吃穿饮食,没有一件事是她不管的。日日耳提面命的要她好好伺候谢浔,尽到一个侍妾的本分, 并厚颜无耻地向裴玄霜传授房中秘术, 经验老道的如同在青楼里浸|淫了数十年的老鸨, 直叫裴玄霜深恶痛绝,厌烦不已。   老嬷嬷教的尽心尽力, 恨不能将毕生绝学都拿出来对裴玄霜倾囊相授, 在谢浔面前挣个大脸面, 结果三天后, 她还是灰头土脸地被谢浔轰出了九门提督府。   因为就在她教导裴玄霜“银蛇缠身”的当夜,裴玄霜狠狠在谢浔肩上咬了一口,不仅没有像一条柔软的蛇一样缠在谢浔身上, 还将对方弄得血淋淋的, 气得谢浔火冒三丈。   他勃然大怒,狠狠修理了裴玄霜一夜后,将她带去了四星台。   再次与谢浔同游四星台的官员,心情非常的微妙。   如果上一次,谢侯爷是带着自己的宠妾来四星台享受愉悦的, 那么这么一次,谢侯爷显然是想给这位裴姨娘一些教训尝尝。   竣稷山的事闹得那么大, 满朝文武皆有耳闻, 一时间, 众人都对这位搅得九门提督府不得安宁的裴姨娘颇为好奇。   所以,当一身白衣的裴玄霜面无表情地跟着谢浔出现在四星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只见那女子粉黛不施,冷若冰霜,偏偏那清丽秀美的眉眼之间含着一丝蛊惑的魅色,撩人于无形之间。   世间女子有极致的美艳,有极致的妖娆,有极致的秀丽,有极致的娇俏,然而像这般又冰冷又魅惑的,却着实不常见。   她那么美,那么澄净,却又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她,拥有她,玷污她,打碎她,用她独一无二的美来填满自己深渊一般的欲望。   众人看着看着就愣住了,待他们纷纷收回探究惊艳的目光时,谢侯爷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了!   与裴玄霜有过数面之缘的言琢率先起身,冲着谢浔一拱手,礼数周全地道:“侯爷来了,快请落座。我等已备好了歌舞美酒,就等侯爷大驾光临了。”   东西两席的官员齐齐起身,向谢浔行礼。   谢浔带着裴玄霜面南而坐,道:“大家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众人方才落座,只是各自收敛起神色,不敢再在裴玄霜面上多作逗留。   裴玄霜跪坐在谢浔身侧,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那些人身上。   除了言琢,她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只知道他们都是唯谢浔马首是瞻的狗官。那些狗官个个穿着讲究精致的常服,并带着两三名陪侍侍妾,那些侍妾或娇艳欲滴,或秾丽风骚,或清秀可人,一个个乖巧柔顺,面上时时挂着讨好献媚的微笑,与勾栏里的妓子没什么两样。   官员们虽然还端着官架子,板正严肃的很,可那一双双躁动难耐的招子无不在昭示着这场聚会的真正的目的。   他们彼此观望,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裴玄霜便明白了谢浔此举的意图。   宫里的老嬷嬷调|教不了她,他便让她亲眼看看别的官员府上的侍妾是怎么伺候人的。   她听不会,总能看会吧!   如此大费周折的教她,还真是用心良苦。   裴玄霜垂下双眼,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一通官员们互相之间的吹捧夸赞之后,十几个身穿异族服装,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舞女赤脚而入,踏着自砖缝中涌出的薄薄白雾翩翩起舞起来。   艳舞一起,妙音一奏。众官员立刻撕开了斯文高贵的外皮,露出了衣冠禽兽的本来面目。他们一脸淫|笑的对身材婀娜的舞女评头论足,踞坐着饮酒大笑,放浪形骸,不知廉耻,与常年混迹于酒馆娼寮,寻衅滋事的流氓地痞没有任何区别。   舞女踩着欢快的鼓乐扭腰旋转,便是被人指点评论亦是一脸妩媚的微笑。绵延如海的霞色纱幔自梁间垂落,迎着染上了胭脂酒水香气的山风摇摆晃动,连带着舞女魅惑的舞姿一并倒映在金银酒具上,奢华糜|烂的不成样子。   一舞未了,又是十余名身覆薄纱的美艳舞女走进了厢房,将一壶壶玉露琼浆摆放在桌上。   一手伸在侍妾衣裙里面的年轻官员道:“侯爷,这是下官十年前从江南带回来的绝世佳酿,名唤醉千年,相传是魁元真君游历人间时留下来的甘露所制。今朝献与侯爷与诸人大人,还望侯爷和诸位大人能喜欢。”   谢浔点了点头,以示赞赏。   坐在年轻官员对面的言琢轻笑两声,道:“都说穆小王爷通诗律、善篆刻、精绘画、擅书法,没想到,于美酒佳酿亦有研究。看来言某今日要大饱口福了。”   话落,其身旁的侍妾立刻端起了酒壶,毕恭毕敬地为言琢倒了盏酒。   “大人,请。”   那侍妾低头垂眸,将酒盏递到言琢面前,轻声轻气地道。   其形容举止,当真和从宫里出来的那位老嬷嬷要求的一模一样。   言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侍妾见状,立刻取出绢帕替他拭了拭唇角。   再看其他侍妾,或是翘着兰花指赔笑撒娇,或者摇着团扇烹茶倒酒,一个比一个周到妥帖。   反观裴玄霜,别说倒酒扇风了,她连个笑脸都不肯赏给谢浔。   她便那么一动不动的,面色如冰地坐着,端正高冷,衬得一众官员愈发猥琐不堪。   “怎么?看也看不会吗?”谢浔扫视了众人一眼,总算对裴玄霜说出了今日的头一句话,“她们便是身为侍妾该有的样子。你若还学不会,本侯只能把你送到青楼里去,让那里面的人好好教导你。”   裴玄霜一双冷眸缓缓移来,不带一丝情绪地扫了谢浔一眼。   谢浔双目幽幽,眼底的侵略与征服欲昭然若揭。   裴玄霜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过脸来,满不在乎。   那壶装满了窖藏十年的醉千年,就这么僵在了谢浔面前的桌案上。   见势不妙,时刻关注着谢浔这边动静的言大人立刻朝门外递了个眼神。   不多时,一对妖妖迢迢,生得比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的小倌走进了厢房,向谢浔行礼问安后跪坐在了桌案两旁。   他二人一人熏香,一人倒酒,一举一动优雅恬静,显然是被人精心调|教过。其用途便是成为言琢等官员的掌上玩物。   裴玄霜盯着那两个小倌的脸,一时间愣在原地。   她并不认识他们,却莫名觉得他二人有些熟悉,尤其当她看见执弄酒壶的小倌的眼睛的时候。   那名小倌与她一样,生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珠。   她盯着那双眼,一时间陷入沉思。   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常,谢浔抬起眸来,也将那小倌瞧了瞧。   可在他看来,那小倌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左脸上刺着一串妖娆的红梅,红梅惹眼,于那张妖精似的脸上看来,愈发的引人注目。   谢浔乌眸一沉,习惯性地捻了捻修长冷白的手指。   小倌乖乖地倒好了酒,将酒盏高举过头顶,奉于谢浔。   “请侯爷品尝佳酿。”   那声音里透着甜腻腻的魅惑,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浔瞥眼瞧了瞧仍在出神的望着小倌的裴玄霜,手一挥道:“给她。”   小倌立刻侧过了身,将酒盏奉给了裴玄霜。   “贵人,请。”   他称裴玄霜为贵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做贱人。   裴玄霜眉心微蹙,心头莫名奇妙地泛起一阵阵的苦涩。她望着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酒盏接了过去。   见她接了酒,小倌俯地叩头,退至言琢身后。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言琢大笑着将他们二人搂在怀里,或是往他们的嘴巴里灌酒,或让他们唱曲舞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至于他们两个,则始终乖巧柔顺地配合着言琢,该笑时笑,该嗔时嗔,该撒娇时撒娇,什么尊严,什么脸面,统统不要。   他们似乎心甘情愿,他们仿佛乐在其中。   裴玄霜猛地攥紧手中的酒盏。   再看那些侍妾,早已与这两名小倌一样,无所顾忌地与官员们嬉笑纠缠着。   她们每一个人都自甘卑贱,都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要是在座官员提出的要求,她们都会俯首听命地一一照做。   裴玄霜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献酒给谢浔的穆小王爷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杯杯酒水顺着侍妾的脸倒了下去,任由那侍妾湿了衣衫,妆容晕染。他一边倒酒一边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魔音灌耳一般。   而与穆小王爷同席而坐的两名官员,则两厢情愿地更换了侍妾,他们拥着别的男人的女人,只觉得又新鲜又刺激,压根感觉不到羞耻与不堪。   “好看吗?”谢浔打量着直勾勾望着言琢等人的裴玄霜,慵懒地道,“是不是还挺引人入胜的。”   裴玄霜盯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寒。她白着一张脸,讥讽:“她们还是人吗?“   “你说谁?”谢浔皱着眉毛靠近,想要听清楚裴玄霜的话。   裴玄霜转过脸来看他:“你们所有人。”   “我们所有人?”谢浔一哂,“也就是说,不包括你了。”   裴玄霜不置可否。   谢浔不羁大笑三声,伸手勾住裴玄霜的下巴,微垂着眼帘讥诮地道:“裴玄霜,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人皆是污浊不堪,唯独你出淤泥而不染,不沾世俗,不惹尘埃,脱俗圣洁的很?”   裴玄霜冰着脸不语。   谢浔冷嗤。他用蛮力将裴玄霜带到身前,长臂舒展勾住她的脖子,指着她面前的那些人冷漠而跋扈地道:“你给本侯听清楚了,你与她们一样,都是身份低微的侍妾,是可以交换赠送的玩物。本侯宠你时,你尚能呼风唤雨,本侯若不宠你了,你的下场便和她们一样,甚至比她们还不如!”   说着松开裴玄霜的脖子,下令:“去给诸位大人斟酒。”   裴玄霜暗暗攥了攥拳,当真端起了酒壶,豁然起身而去。   见裴玄霜竟是不声不响地照做了,谢浔不禁眯了眯眼,目光灼灼地凝望着那道雪白清冷的背影。   裴玄霜单手握着嵌着红蓝宝石的金酒壶,踩过缭绕的烟雾,绕过妖娆裸|露的舞女,来到一众四仰八叉,衣衫不整的官员面前。   原本醉生梦死,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官员们见面前冷不丁多出一个高冷端肃,清滟无双的女子,纷纷坐直了身子,换上了一副正经矜贵的模样。   裴玄霜连个敷衍的眼神都不施舍给他们,浇花似的往他们的酒杯里倒了酒,倒满后起身离开,走向下一个桌案。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置喙,端起酒杯老老实实的喝了。   谢浔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来的侍妾好似游历人家的仙君一般,施舍给信徒一杯又一杯的玉露琼浆。   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痒了痒。   裴玄霜在大到看不见边际的包厢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那位穆小王爷面前。   穆小王爷早已醉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正兴致勃勃地提笔蘸墨,在一名侍妾的背上题诗。见裴玄霜来了,缓缓放下毛笔,仰着头,半惊半喜地看了她一眼。   裴玄霜绕过那名伏在案上,裸着玉背的侍妾,面无表情地给穆小王爷倒了杯酒。   穆小王爷直勾勾地望着裴玄霜的脸,感觉自己愈发的醉了。   察觉到那两道贪慕的目光,裴玄霜拧着眉抬起眼来,瞪住了对方。   四目相对的一刹,穆小王爷眼睛都直了。   好一张出尘绝艳的脸,好一双轻盈如水的眸。初初相见时只觉得这位跟着谢侯爷的侍妾冷艳有余风情不足,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着,方知对方何止冷艳,简直是风情万种,勾人心魂。   穆小王爷越看越入迷,双目止不住的乱瞟。   裴玄霜鄙夷轻蔑地剜了对方一眼,起身欲走,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颗樱桃,继而身子一歪,松开酒壶倒向了了穆小王爷。   佳人飞扑而来,岂有不接的道理。穆小王爷赶忙张开了双臂,将裴玄霜抱在了怀里。   清幽的香气扑入鼻中,却不敌软玉入怀来的动人心魄。   穆小王爷一脸痴醉地箍紧了裴玄霜不盈一握的纤腰,感受着那身姿的轻盈柔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低头瞧了瞧那段软玉,然后抬起头,去寻找那双清澈迷人的眼睛。   裴玄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张脸冷得可怕,冰凿出来的似的,幽幽散发着寒气。一动不动的褐色清瞳好似两口深井,看得愈久,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穆小王爷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再看堂中诸人,皆是用紧张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他。言琢更是捂着嘴轻咳了几声,以示警告。   他凛然一愣,下意识地朝正坐之上的谢浔看去。   只见那一袭华贵玄袍的谢侯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眼底那抹幽冷的笑意意味深长,浸着毒,染着霜,与其说在冲他笑,倒不如说在他身上一刀一刀的凌迟,割着他的肉,放着他的血。   穆小王爷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将裴玄霜松开了。   “侯、侯爷恕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不是故意轻薄侯爷的人的!望侯爷宽恕!”   谢浔屈膝盘坐,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撑着桌案,轻轻支着下巴。他冲着穆小王爷抬了下手指,淡声道:“穆小王爷不必慌张,本侯都瞧见了,是本侯的侍妾有意为之,主动扑进穆小王爷的怀里的,哪里是穆小王爷的错。”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穆小王爷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辩白,“是、是下官不小心绊倒了侯爷的人,所以才发生了刚刚的意外。侯爷千万不要误会,侯爷便是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染指侯爷的人。”   “哦?”谢浔笑意森森,转眸看向没事人似的裴玄霜,“原来是一场意外。”   裴玄霜无意理会谢浔眼中的猜忌与揣测。   随便他想什么,怀疑什么,她都毫不在意。   她平静地望着那双幽深的乌眸,道:“可以了么?”   她指的自然是代表谢浔向众人敬酒的事,谢浔却偏偏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什么可以了?本侯听不懂你的话。”   裴玄霜默默站在一众不知疲倦风骚献舞的舞女之后,与谢浔相看两厌。   适才还把酒言欢,放荡形骸的官员们一个个屏息凝视,不敢再轻举妄动。   关键时刻,言琢言大人再一次站出来化解尴尬:“裴侍妾的衣服湿了,不如下去换一件再来陪席吧。”说着朝下人一挥手,“来人,伺候裴侍妾更衣。”   立刻有下人走上前来,将裴玄霜带了下去。   说是退下去更衣,实际上不过是在厢房一隅立了几道屏风,供人更换衣物。   这也是那些官员取乐的手段之一,那屏风绣着花卉,似透而非透,只要他们转过头来,就能看到如梦似幻,朦胧绰约的景象。   这种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禁忌感再怎么诱人,现下,与谢浔同席而坐的官员们也是不敢看的。   因为,此时此刻,站在屏风后更换衣物的人是裴玄霜。除了谢浔,但凡还想活着离开四星台的,都不会往那处看一眼。   裴玄霜如何不知这些龌龊,但她懒得理会,即便察觉到了那两道寒郁迫人的目光,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更换着衣物。   下人拿来的是一条朱砂色的烟萝裙,那裙子飘逸轻盈,绣着玫瑰暗纹,远远望去,好似一团血染的云雾。   裴玄霜心如止水地换了衣裙,支走下人,将旧衣叠了起来。   才抱着旧衣起身,冷不丁听到一旁的屏风里传出两个男子的声音。   其中一人喁喁低语:“莲笙,怎么办,你、你的伤口又出血了。”   另一人道:“我没事,回去敷些止血药膏,养养就好了。”   “可是……这次养好了,下回还是会受伤啊……”那人低声抽泣,“莲笙哥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裴玄霜听着那二人的话,一怔。   是那两名小倌,言琢带来服侍众人的小倌。   他们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奇怪的是,裴玄霜竟然听懂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便放下了旧衣,悄悄走了过去。   他们依旧在窃窃私语,而她,将他们说的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确实能听懂他们的话。   奇怪的是,她并不清楚,她为何能听懂他们的话。   她想,这一定与她消失的那段记忆有关。   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他二人面前。   个子较小一些的小倌正在给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查验伤口,见有人走了进来,赶忙松开衣摆,一脸惶恐地坐直了身体。   “你们别怕。”裴玄霜道,“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过来看一看……”   两名小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盯着裴玄霜不语。   “贵人,您找我们兄弟两个有事吗?”小个子的小倌道。   裴玄霜摇摇头,半跪在他二人面前,问:“你们受伤了?”   二人齐齐一颤,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更是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肩膀。   “别怕……”裴玄霜蓦地有些想哭,她明明是个大夫,眼下却不能为患者诊治开药,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别怕。   “贵人请回吧。”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冷漠地道,“若是一会儿被谢侯爷和言大人看见了,对咱们都不好。”   裴玄霜微沉了一口,道:“你们放心,言琢不会看过来的,至于谢浔……”   “谢侯爷是不是很宠爱你啊?”不待裴玄霜把话说完,小个子小倌便问一脸艳羡地问她道,“姐姐,你是如何获得谢侯爷的宠爱的,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他话音刚落,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也抬起眼,满是期待地望住她。   裴玄霜心口似被人重重拧了一下,她难以理解地道:“怎么?你们很羡慕我吗?”   “是啊。”小个子小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玄霜耳朵上的芙蓉石耳坠,“我听说,侯爷为了给他的宠妾送份小小的礼物,从皇上那里要来了两块芙蓉石呢。”   裴玄霜压根不在乎这一对象征着耻辱与压迫的耳坠,她皱了皱眉,漠然地道:“你想说什么?”   小倌目光游弋,一板一眼地道:“我也是偶然听言大人与旁人提起的,说是侯爷原本向皇上要了块芙蓉石如意玉佩,想着给他的爱妾做个小礼物,但又嫌那块芙蓉石被打磨过,便弃之不用,又与皇上要了一块新的。芙蓉石在沛国本就不常见,眉山进贡来的这两块又是精品,结果……结果最后只是做了一对小小的耳坠,戴在了你的耳朵上。”   裴玄霜懵懂不解地听着。   随便谢浔怎么折腾这块石头,与她何干?   那小倌却依旧是一副很羡慕的模样:“我们早就听说,一向不近女色的谢侯爷得了个宠妾,把她当成宝贝似的宠爱得不得了。后来,那宠妾犯了事,侯爷动怒,便命言大人带着我等齐登四星台,好好折辱那宠妾一番。结果到头来,受辱的还是我们……”   小倌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讷的地步:“所以,你是真的受宠。即便你惹怒了侯爷,侯爷也不舍得把你怎样,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小惩大诫?小惩大诫?”裴玄霜不住冷笑,“那些赤|裸裸的羞辱,践踏,在你们看来是小惩大诫吗?”   小倌被裴玄霜说的眼神晦暗:“只怕与我们相比,你受过的羞辱根本不算什么……”   裴玄霜听得直皱眉头:“你们既知受辱,为何还强颜欢笑,为何还苦苦忍耐?”   她忍不住回想起这两名小倌取悦言琢的样子,当真是……不堪入目。   “他们凭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   “凭他们有权有势啊。”小倌麻木地道,“我们也不想忍耐,可是我们无计可施啊,如果不妥协,会被教训的更惨。”他垂了眸,谨慎地问,“听说你也逃过,你逃成了吗?”   裴玄霜哑然。   “我们也不想这么糟蹋自己,但是,我们想活下去……”少倾,受伤流血,面容苍白,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气息奄奄地道。   裴玄霜愣了片刻:“好吧……我明白了。”   她无助而悲凉地与那两名小倌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撑着膝盖缓缓起身,便是准备离开。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们。”   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你说。”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道。   裴玄霜便问:“你们刚刚说的是哪里话?我听着不像是沛国的官话。”   两名小倌面色顿白,好一会儿也没回答裴玄霜的问题。   “怎么了?”裴玄霜来回打量着他二人的面色,“你们……不方便回答吗?”   那面上刺着红梅的小倌凄凉一笑,声音发抖地道:“不敢隐瞒贵人,我们是北……”   “裴侍妾。”不待小倌把话说完,一下人走了过来,弯腰立在了裴玄霜面前,“裴侍妾,侯爷叫你过去,请速速回席吧。”   裴玄霜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朝谢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两道寒刃似的目光。   那人悠然自得地饮着酒,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仿佛要割断一道道飞舞着的纱幔,刺向她,杀了她。   裴玄霜恨恨地剜了对方一眼,颔首走了回去。   当一袭红衣的裴玄霜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很快,那阵骚动便随着谢侯爷冷峻的目光停止了下来,大家低头饮酒吃菜,故作镇定地左顾右盼,寻欢作乐,就是不敢再多看那红衣佳人一眼。   刚刚……谢侯爷已经随便找了个由头将穆小王爷打发走了,他们可不敢再触碰谢侯爷的逆鳞,步了那穆小王爷的后尘。   裴玄霜便在众人的避目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谢浔的面前。   谢浔望着红裙摇曳,昳丽多姿的裴玄霜,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   “甚美。”他蛊惑地一笑,扫了眼身侧的坐垫道,“坐过来,让本侯好好看看。”   裴玄霜无可奈何,只得坐在了谢浔的身侧。   她甫一落座,谢浔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裴玄霜悚然一惊,赶忙按住了那只冷硬蛮横的手:“谢浔,你发什么疯?”   谢浔继续着动作,边在那红裙上细细摩挲,边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你刚刚和那两个娈|童说什么呢?意犹未尽的。本侯竟不知晓,你居然对那种玩意感兴趣。”   裴玄霜汗毛倒竖,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她竭力忍耐着怒气:“谢浔,你别发疯了。他们受了伤,我身为医者,过去询问询问有错吗?”   谢浔一挑眉:“哦,原来他们两个是病患……”   他忽地伸出手,用那染上了幽香的手指狠狠钳住了裴玄霜的下颌,发狠地将她拖拽直身前,一脸阴笑地问:“那穆小王爷呢?他也是病患吗?你主动扑进他的怀里,是想给他看病吗?”   裴玄霜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阴鸷面庞,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谢浔……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浔微微一哂,摇着头在裴玄霜的下颌上重重一捻:“裴玄霜,你简直不知死活。”   说着掐住裴玄霜的后颈,将她按在了桌案上。   山珍海味,珍馐美馔洒落一地,裴玄霜奋力挣扎,却还是伏在了那张冷硬华丽的黑檀长案上。   谢浔死死环住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上,将染着酒气的森冷话语灌入她的耳中:“说,你还看上谁了?本侯不介意和他们一同品尝你。反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要你愿意,本侯没什么……”   “你放开我!”   裴玄霜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等谢浔把话说完,硬是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抄起手边的酒盏,对着谢浔的脸泼了上去。   空气瞬间凝结,在座诸人瞠目结舌,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此处,只当自己从没来四星台,从未见过这位裴侍妾。   谢浔不声不响地盯着裴玄霜,直至她弃了手中的酒盏。   酒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惊得一众大人面无血色。   “烦请诸位大人先行离开吧。”谢浔静静地盯着那只金灿灿的酒盏,道,“本侯需要在此处处理一点麻烦,一点小小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第034章 拂然   官员们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两扇雕着合欢花的窗棂关闭的瞬间,一道女子的尖叫声破门而出,利刃般划破长空。   他们簌簌发抖, 面面相觑,那位裴姨娘……怕是不能活着离开四星台了。   紧接着,桌案撞击屏风砸地衣帛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出,连带着女子的哭骂和男子恣意的大笑一并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不敢再听, 带着随从落荒而逃。   掌上鱼肉, 在劫难逃。   裴玄霜跟着谢浔到达四星台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眼下, 已是日暮西山了。   厢房内, 纱幔翻飞, 白雾缭绕, 金银酒具滚落一地,美食珍馐零落成泥。   一片狼藉之中,裴玄霜俯趴在地, 周围落满了四分五裂的朱红色裙纱。   她朱唇微张, 双眸半阖,气息奄奄地盯着手边的那抹从窗棂里照进来的,暖橘色的光。   她很想碰碰那到光,可无止无休的折辱令她几乎断了气,除了眼睛珠子还能动, 浑身上下好似废了一般,酸麻无力, 软如烂泥。   因为一杯酒, 她被谢浔极致羞辱, 骨头都被对方碾了一遍。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裴玄霜眨了眨眼睛,发觉那是她的眼泪。   她忍耐着不愿意哭,可还是有东西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流,仿佛要将她洗一遍似的。   她羞愤交加,生不如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很快,眼前的那道光随着彻底昏暗下来的天空一并消失了。   她有些慌乱地去寻找光芒存在过的地方,不想,竟是被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双眼。   那人长发披散,衣襟半开,光|裸着的胸膛上遍布狰狞的红痕。周身酒气缭绕,行动间糜香阵阵。   他低垂着狭长的眼眸,慵懒餍足地俯视着她。   裴玄霜紧咬着贝齿颤抖着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脸,看他。   谢浔的面上荡漾着一派欲望得到满足,怒火得以宣泄后的愉悦。他抬脚踢开被他亲手撕成了碎片的红裙,踩着他与裴玄霜的中衣俯身而下,半跪在了裴玄霜的面前。   “可够了?”他挑起裴玄霜的下巴,拇指在那染了血的唇上用力捻了捻,“本侯应该满足了你吧?”   “畜生。”裴玄霜哽咽地骂出这两个字,“谢浔,你就是个畜生。”   谢浔勾唇浅笑,眼底醉意朦胧意乱情|迷,活像个妖孽。   “接着骂……”他缠绵促狭地道,“本侯就喜欢你骂人时的样子。”   裴玄霜大气出小气入,胸闷憋胀,头晕目眩,恨得肝肠寸断。   谢浔散漫一笑,松开她的下巴,指尖游走,落在了裴玄霜纤细柔软的腰上。   那纤腰上生着一对圆润的腰窝,腰窝里仿佛盛着迷魂汤,叫人看一眼便神魂颠倒。谢浔来来回回地欣赏着那对腰窝,带着一丝醉意喃喃自语着:“你这腰这么美,不如……本侯也在上面题一幅字,或者作一幅画吧。就像穆小王爷对她的侍妾那样。”   裴玄霜剧烈一抖,双手撑地转过头来瞪他:“你别碰我!”   谢浔不以为意,依旧漫不经心地道:“画些什么好呢?有了……不如就刺一枝红梅吧。霜儿不是很喜欢言琢所豢养的小倌面上的刺梅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了那么久……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裴玄霜惊出一声冷汗。   “谢浔,你这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气的舌尖都在发苦。   谢浔垂眸睨着她:“干什么?为霜儿刺上她心爱的红梅啊。”他邪笑着勾了勾唇,古怪而阴郁地道,“你喜欢的,本侯都赏给你,全都给你……”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下人走进了厢房,低着头将墨刑所用的红色墨水和银针、刻刀等物放在了谢浔边上。   不待下人匆匆退去,谢浔已是捏了一根银针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在银碗中蘸了蘸。   那碗墨汁太红了,红的像人的鲜血。   裴玄霜盯着那碗血,双目猝不及防地染上了红。   谢浔摆弄着银针,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位置下手。   “一会儿霜儿可千万不要乱动。”谢浔半伏于地,以腰为卷,以手为镇,以针为笔,“等本侯为霜儿刺上了红梅,霜儿日后想看梅花了,揽镜自赏便是,再不用盯着别人的脸看。”   “不、不……”裴玄霜奋力挣扎起来,“谢浔,你这疯子,你放开我!”   “别动。”谢浔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将裴玄霜牢牢按在地上,“我可不想刺伤了你。”   裴玄霜狠狠咬住牙,在无尽地绝望下低下了头,呜咽哭泣。   伴随着凄凉婉转的哭声,谢浔完成了他的大作。   他每一针都刺的极为认真,动作轻柔无比,犹如在蛋壳上作画,小心珍重的一塌糊涂。他自信并没有弄疼裴玄霜,可裴玄霜还是哭得很惨,比被他挞伐征服时还惨。   “好了,不哭了……”他心满意足地望着那枝在裴玄霜腰上缠绕绽放着的红梅,赞道,“雪肤红梅,世间绝美,霜儿一定会喜欢的。”   他将一面铜镜放在裴玄霜的面前,逼着她抬头朝后腰上看去:“你瞧,是不是?”   裴玄霜盯着那片鬼符一样的猩红,双拳紧攥。   “谢浔,你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大半张俊美锋利的面庞都映在铜镜中的谢浔微微一笑,醉蒙蒙道:“那你一定要学会如何与一个魔鬼想处,否则的话,你会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可不就是粉身碎骨。   “谢浔,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俄顷,她问道。   “放过你?”谢浔自铜镜中攫取住裴玄霜湿润冷寒的双眼,“是你自己说的要与本侯不死不休!所以,除非你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然,本侯绝不会放过你。”   说罢,轻轻弃了铜镜,将裴玄霜拥入怀中。   那枝妖娆妩媚的红梅浮于凝结了的霜雪之上,震颤摇晃了许久许久……   ------   回到九门提督府后,裴玄霜便发起了高烧。   她烧得迷迷糊糊,却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醉酒之后的谢浔是多么的可怕,是多么的禽兽不如。   她明明静静地躺在了榻上,却感觉身体仍在剧烈摇摆着,晃动着,被那只玉质金相的恶魔一次次拽入深渊,不得往生。   两名太医轮流在她房里治疾,秋月带着几个得力的丫鬟夜夜陪着她,将一碗碗苦涩的汤药给她灌了下去。   混沌中,她感觉谢浔也来了,时而恼怒时而急躁时而悔恨时而温柔地与她说了许多话,可无论对方说了些什么,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除非你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然,本侯绝不会放过你。   她还不能死。   却也不能再活了。   后腰上的红梅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若她迟迟摆脱不了谢浔,迟早会变成如那两个小倌一样的玩物。   他们苟且偷生,她却要逃出生天。   翌日,当心事重重的谢浔踏进琅月轩的时候,明显感觉裴玄霜有些不一样了。   她明明还是松松挽着发髻,戴着那根其貌不扬的玉蝉簪子,面上不施粉黛,双耳坠着他亲手戴上的芙蓉石耳坠。秀颈如玉,细细的银链子藏于薄薄的衣襟中,若隐若现地透着那块月牙红玉,白衣胜雪,裙摆长曳及地,雪浪似的堆在她的脚边。   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神色淡淡,冷若冰山,依旧是那张对他不假辞色的脸。   一切似乎都没变,却又像都变了。   谢浔心头莫名地一坠,背着手走向了裴玄霜。   见他走了过来,裴玄霜照旧双眸一黯,面无表情地望住他。   谢浔盯着那双没有一丝情绪的褐眸,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原来,即便这双褐眸再平静,再冷漠,他总能从里面看见嗔怒,看见嫉恨,看见不屑一顾。如今,这双眼睛里竟是什么都没有了,连对他的恨与怨都没有了。   如此改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想开了,臣服了,不再骄傲任性,决定乖乖地做她的宠妾了;要么是包藏祸心,佯装乖顺,等着他放松警惕,绝地反击。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他心神难定。   “身子好些了吗?”他悬着心,故作轻松地与她周旋,“本侯前两日命人送来的千年人参,用着可好。”   裴玄霜微微扬头,漠道:“虚不受补,故尚未服用。既是世所罕见的千年人参,势必是极好的。”   谢浔一愣。   此次病愈后,裴玄霜对他的态度似乎更加冷漠了。   他知道在四星台上对她下手狠了些,不仅在她腰上刺青,还弄伤了她的身子,害得她高烧不退。可他实在气愤她在四星台上的所作所为,不仅与人眉来眼去,主动投怀送抱,居然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往他脸上泼酒!若不是他存着几分爱惜,他当日定要了她的命!   可她毕竟也得到了教训,又病得那样重,他冷静下来后不免也有些后悔。踏入琅月轩的大门前,本也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来哄她,眼下碰了这么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当真是如鲠在喉,什么好坏赖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此不尴不尬地僵持了片刻,谢浔走到裴玄霜身前拉起了她的手。   裴玄霜由着谢浔动作,只是眼底愈发的冷。   谢浔不动声色地在那张冷冰冰的面上扫了扫,目光探究而深沉:“怎么?还生本侯的气呢?”   他逼近一步,将裴玄霜面上的变化尽收于眼底:“本侯怎么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玄霜,你在想什么呢?”   裴玄霜很想别过脸去,尽量不与谢浔呼吸同一方空气,闻到他身上的凌冽气息。她面无表情地忍下一切,反问:“谢浔,你又想怎样?”   她轻蔑地一转眼眸,再道:“你不必和我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谢浔剑眉微皱,喉结难耐地轻滚了滚。   “本侯想怎么样?”他揉捏着裴玄霜柔软的手指,“对你,本侯向来不做他想,只盼你能从善如流,改过自新,好好待在本侯身边。”   裴玄霜心中暗笑一声,望着谢浔不说话。   谢浔察觉到对方与自己的较量,沉了脸,喑哑地问:“你能吗?历经种种,你可想明白了?”   那张俊美且极具压迫感的脸越来越近,宛若一座寒气凛凛的雪山缓缓逼近了她。裴玄霜屏住呼吸,答:“想明白了。”   谢浔一顿。   “真的?”他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她真心实意地答。   谢浔用力地在裴玄霜的手背上一捻,然而对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很好……”他摩挲着那道被他捻出的红痕,“想明白了就好。想明白了,本侯自会对你加倍宠爱,让你在沛国呼风唤雨……”   说罢,一手穿过裴玄霜的腋下,一手拢起她的双腿,将其打横抱起,朝卧房走去。   红帐如霞云而落,遮住窗外柔和的阳光。   裴玄霜闭起双眼,由着自己身如浮萍,起起落落。   许是满意于裴玄霜尚算恭敬的态度,许是顾及着她身上的伤,今日的谢浔格外温柔。   他对她倍加怜惜,动作轻如羽毛,不为征伐,只为取悦她。裴玄霜起初还受得住,忍到最后终是红了眼,攥紧了濡湿的云枕。   她便是再狼狈,再不堪,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谢浔怀里动|情。   便伸出手,勾紧了谢浔的脖子,凉凉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要了谢浔的命。   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里明明没有什么浓情蜜意,却因那薄薄的水雾和殷红的眼底而变得妩媚勾魂,裴玄霜有没有怎样他不知道,他却在瞬间丢盔弃甲,恨不得化身为火,将他二人一起焚烧殆尽……   久违的欢愉之后,裴玄霜累晕在谢浔怀里。   谢浔望着躺在他怀中安心入睡,一动也不动的裴玄霜,心难平静。   明明如愿以偿地折了她的傲骨,断了她的爪牙,为何到头来,不安烦乱的人会是他。   莫非她真的在默默筹谋着什么计划?可仅凭她一人,还有孙婉心那些不入流之辈,又能商议出怎样的妙计?又怎么可能斗的过他?   如此想着,谢浔便又安心了许多。   她想折腾便接着折腾去吧,总之,她休想逃出他的五指山。   谢浔微微一笑,抬起手,在她湿润的额发上撩了撩。   她似乎觉得有些痒,皱着眉躲开了谢浔的手,接着几不可闻地呓语了一句:“伏蚺……”   谢浔浑身一震,手僵在裴玄霜的额上。   拂然?拂然?   她为何会在睡梦中呼唤拂然。   拂然……   那是,他的字。 第035章 发疯   谢浔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浓黑的眸子眨了眨, 眼神中几分惊喜,几分不解,几分疑惑。   她真的是在叫他吗?   可是, 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他的表字?   这个亲昵的称呼,除了他的至亲好友,无人知晓,他及冠之后, 更是甚少有人称呼他的表字。   拂然……她到底是如何得知, 他叫谢拂然。   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听错, 谢浔轻轻俯下身,凑在裴玄霜的唇边问:“你说什么?”   睡梦之中的裴玄霜皱着眉心, 纵然双眸紧闭, 却依旧流露出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伏蚺……”   “快、快跑……”   谢浔瞳孔猛地缩紧, 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确确实实在叫拂然。   她在梦里让他跑, 莫非,她做了噩梦?   噩梦中的她,居然是关心他, 保护他的。   谢浔愈发的不安疑惑起来。   他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 裴玄霜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他比谁都清楚。除非这女人将欲擒故纵的手段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绝不会做出清醒时恨他入骨,梦境中爱他至深这般割裂的事。   可如果她呼唤的人不是他, 那她又在想着谁?念着谁?记挂着谁?   一想到裴玄霜心心念念的人实际上另有其人,谢浔胸腔之中瞬间炸裂, 仿佛被人在肺管子上狠狠割了一刀。   “裴玄霜?”他忍无可忍地叫醒对方, “你醒过来, 你看着我!”   陷在噩梦之中的裴玄霜打了个觳觫,睁开眼,猛地醒了过来。   没有硝烟与战火,没有凶恶残暴的追兵,没有尸山血海,展现在她眼前的,只有一方密不透风的红色床帐,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被,以及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   她梗着脖子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是泄了气,放松了身体躺回在云枕上。   就在刚才,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被一群身穿黑甲的骑兵围堵追杀,那些人手里拿着鲜血淋漓的长刀长枪,烧杀抢掠,残暴至极。为首之人身着一件寒光凛凛的银色铠甲,骑着覆着赤金面罩的骏马,手持一把玄色长戟,踏着滚滚黄沙而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煞气磅礴,天地难藏。   他所向披靡,他势不可挡,真真如死神一样。   裴玄霜没能看清他的脸,亦没能看清一直拉着她疯狂奔跑的少年长的什么样。   她甚至忘了,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她似乎呼唤过对方。   一场噩梦惊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可她还是觉得待在梦里更好一些,毕竟,梦里没有谢浔。   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恶魔比,梦里的一切又算什么?   “你刚刚做噩梦了?”见裴玄霜醒来之后一直若有所思的不说话,谢浔不耐地问。   “是。”裴玄霜闭起眼睛,道。   “你梦见什么了?”谢浔扳过她的身子,“你梦见了什么人?”   身体依旧很疲乏,眼皮发沉昏昏欲睡的裴玄霜不得不重新睁开双眼,去跟眼前的这个男人纠缠。   谢浔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她的心口上,   她拧紧了眉毛,觉得此人当真是疯的莫名其妙:“谢浔,你便是再手眼通天,再权倾朝野,也管不了别人在想什么,又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吧?”   迫切等待着一个答案的谢浔狠狠掐住了裴玄霜的肩,眉眼间一片肉眼可见的烦躁:“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本侯问你,你刚刚在梦里梦见了什么?见到了谁?和他说了些什么?”   裴玄霜盯着谢浔又急又慌的脸,心中莫名涌起一丝痛快。她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道:“我忘了,你把我叫醒之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了?”谢浔拖着长音,满眼疑惑,“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想告诉我?”   见他表情渐凝,眼神里散发出迫人的寒气,裴玄霜立刻冷下脸来道:“谢浔,你又要发疯么?”   她狠狠刀了谢浔一眼:“你要疯便尽管疯,何必做这些磨人的事?”   谢浔箍紧裴玄霜,被那张油盐不进的冰雪面庞气的要死,撩拨的要死。   她便是断了爪牙,变得顺从了些,服从管教了些又怎样?她照样有本事随随便便撩起他的怒火,气得他七窍生烟,五内郁结。   “裴玄霜……”他燥郁而低哑地问,“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在磨人?”   刻意压低了的嗓音散着着危险的味道,裴玄霜凛然扫了谢浔一眼,却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掠走了一个吻。   迅疾凶狠密如暴雨的吻令裴玄霜呼吸难畅,头晕目眩。她死死抵着谢浔的胸膛,却再一次败在他的铁掌之下。   “不说算了……”谢浔双膝顶皱裴玄霜腰下的床褥,凝视着她隐忍含泪的双眸道,“总有一天,本侯会知道。”   ------   翻来覆去的一通折腾后,太阳已是高悬于正空。   两人和和气气又貌合神离地在琅月轩里用了午膳,席间,裴玄霜勉为其难地吃下了谢浔亲手为她夹的菜,并终于当着谢浔的面用了些炙羊肉,烤鹿筋,煸牛肉。直看得谢浔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当即大手一挥,命人去蒙州、宁州等地购些牛、羊、鹿等禽畜,养在庄子里,日日选最嫩最新鲜的送进来。   裴玄霜无动于衷,由着谢浔折腾。   用过午膳后,谢浔随便找了本书来看,裴玄霜则命秋月从花园里挖了些土回来,准备在院子里栽种几品花木。   旭日当空,院中明媚而又安静,谢浔端坐于太师椅上垂眸默读,裴玄霜拖着长长的影子摆弄花草,温馨淑宁,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秋月感动的快哭了。   她家主子终于想开了,终于接受侯爷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为主子失宠的事提心吊胆了。   思及此,秋月更加卖力,飞快地帮裴玄霜种花填土,结果一个不小心,将一朵将将绽放的芍药拦腰折断,好心情瞬间消失,吓了个脸色顿白。   “主子……”秋月颤巍巍地将掉下来的芍药花递给裴玄霜,“奴、奴婢不是故意的……”   裴玄霜拿着剪刀,正在修剪花枝,听到秋月的话,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那朵夭折掉的芍药接了过来。   那朵粉嫩新鲜的娇花将开未开,如此匆匆死掉,当真是可惜。裴玄霜将落花捧在掌心中,吹了吹上面的沙土后将花别在了秋月的发间。   秋月一愣:“主子?”   “挺好看的。”裴玄霜微微一笑,“你戴着它,挺好看的。”   秋月望着笑容浅浅的裴玄霜,越发的呆滞僵愣了。   “你们主仆两个干什么呢?”默默看了好一会儿书的谢浔背着手走过来道,“种这么多芍药干什么?俗气的很。”   裴玄霜褐眸缓抬,幽幽望了谢浔一眼。   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把锋利的剪刀。   谢浔一顿,立刻改口道:“本侯看错了。”他夺下裴玄霜手中的剪刀,将她扶了起来,“这花挺好看的。”   一壁说,一壁将裴玄霜带入房中。   “午时日头正毒辣,总待在院子里干什么?也不怕晒病了。”他端起桌上温度刚好的太平猴魁,“来,喝点茶,润润吧。”   裴玄霜没有接茶,而是意兴阑珊地道:“我总得找点事做,不然,一天天闲着干什么?”   谢浔垂眸望着裴玄霜清丽出尘的面庞,心思骤动:“有个孩子就不闲了……”他放下茶碗,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恳切地道,“玄霜,别喝那避子药了,你既已想开了,不如……”   “我想开了什么?”裴玄霜眉毛一跳,冷着脸打断了谢浔的话,“谢浔,你想要孩子的话去找别人生,这件事情,我办不到。”   谢浔磨了磨牙。   “找别人生?”他捏住裴玄霜的下巴,眼底一片压抑的怒火,“你居然让我找别的女人?”   “不然呢?”裴玄霜昂着头,“谢侯爷,你总要娶正妻的吧。”   闻言,谢浔陡然一怔。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能伤到敌人,还叫自己损了筋骨,折了手脚。   他差点忘了,他尚未娶妻,唯有一房偏妾而已。   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怎么于裴玄霜的口中说出来,就是这么的刺耳呢?   “你倒是很记挂本侯的事。”谢浔喉咙发紧,心头痛痒难耐,“只是这些都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安生待在本侯的身边。”   裴玄霜含着一抹微凉的哂意,似笑非笑地盯着谢浔。   谢浔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地吐了口浊气,缓和了面色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总之你要记得,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本侯一定会好好待你。”   裴玄霜垂了眼,一脸的麻木无感。   谢浔默了默,兀自沉吟了片刻后道:“困吗?不困的话,咱们做点别的事。”   裴玄霜的身体没来由的一颤,抬了脸,有些恼怒地看谢浔。   谢浔口中的别的事从来只有那件事。   “你如此幽怨的看着我做什么?”谢浔嗤笑着道。   裴玄霜忍着气:“谢浔,你是禽兽吗?”   闻言,谢浔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禽兽?好霜儿,你在想什么呢?”他用食指在裴玄霜秀丽高挺的鼻梁上一点,“本侯虽然耽于美色,却也不是纵欲无度之人,否则的话,霜儿岂非时时刻刻衣衫不整?”   “你!!”裴玄霜恼红了脸,心中无比后悔与谢浔争辩这件事。   见她恼羞成怒,哑口无言,谢浔的心情愈发畅快:“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捏了捏裴玄霜的手,“是你引我往那想的。”   裴玄霜挣开他的手,起身便走。   白裙随风而起的一瞬,谢浔攥住裴玄霜的胳膊,手腕翻转拧过了她的身,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放开我。”坐在谢浔腿上的裴玄霜不断挣扎,“谢浔,你又想干什么?”   谢浔一手圈着裴玄霜,一手抖开了一张冰密如茧的澄心堂纸。   骨节分明,修长白润的大手拿起一支紫毫,在歙砚中轻轻一拂,将笔尖悬于纸上。   裴玄霜心不在焉地看着谢浔的动作,不耐地道:“你又搞什么名堂?”   谢浔提着毛笔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有力,却又不失书卷文气。他漫不经心地与裴玄霜道:“不搞什么名堂,闲来无事,写几个字玩玩而已。”   说罢,手下笔走龙蛇,翰逸神飞地写下三个大字——裴玄霜。   裴玄霜一脸冷漠地盯着那三个字,仿佛与它们并不相识。   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谢浔写得一手好字。   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羁,钢劲锋利,游云惊龙,每一笔都如刀刻般力透纸背。   谢浔却似乎对自己的字并不感兴趣,他撂了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裴玄霜:“裴玄霜。”他款款动人地念着她的名字,“玄霜,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裴玄霜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道:“不知道。”   “不知道?”谢浔凝眉,“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裴玄霜低了头,语气很是有些沉闷,“怎么?这也是侯爷不准许的?”   谢浔眸色沉了沉,好一会儿没说话。   “没事,本侯就是随便问问。”须臾,谢浔微微一笑,重新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后又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大字。   裴玄霜无可奈何地盯着面前的澄心堂纸,看着自己的名字旁边多出三个字——谢拂然。   不知为何,谢浔写这三个字时莫名浮躁了些,以至于然字的最后一笔看起来格外浓重,虽也是极其完美的三个字,却不及裴玄霜三个字写得好。   他缓缓抬起手,将毛笔放在了红酸枝笔架上。   “这三个字,你可认得?”他转过头,鹰瞵鹗视地盯着裴玄霜的眸子。   裴玄霜被那双乌沉沉的眸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觉得谢浔又在发疯了,这三个字又不是天书画符,她一个医者,日日看医书写药方,岂会认不出。   “认得。”她耐着性子道。   “念出来。”谢浔逼视着她,下令。   裴玄霜一愣,转过头,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浔。   “念出来。”谢浔寒声催促,“我要听。”   裴玄霜倒抽一口气,横了谢浔一眼,道:“谢拂然。”   谢浔长睫一颤。   他终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只是,为什么他的心感觉不到任何的愉悦与欣喜,而是有些酸痛?   他不甘,再次催促她:“再念。”   裴玄霜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谢浔是个病入膏肓,喜怒无常,加膝坠渊的疯子,她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争辩什么?   便顺着谢浔的意一字一顿地念:“谢、拂、然。”   不对,还是不对。   谢浔简直有些发狂了!她明明在梦中叫的那么深情,那么动听,即便在紧张着,害怕着,依旧是那么的情意深深,直击人心。怎么现在却是这么干巴巴的,生硬,干涩,一点感情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谢浔握紧裴玄霜的手,“你再念一次我听听。”   裴玄霜紧紧拧住了眉头。   她用力挣了挣谢浔铁钳似的手,一如往昔地没有挣开。她变了脸色,气恼地问:“谢浔,你又在发什么疯?”   发疯?   是,谢浔也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若是确定了裴玄霜睡梦之中想着念着的人不是他,他只怕会更疯!   “裴玄霜,你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指着自己的名字,急切的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谢拂然,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什么意思?”裴玄霜快被谢浔折磨疯了,“谢浔,我听不懂你的话。”   谢浔面色一僵,眼底翻起层层寒浪。   “你不懂?”他死死盯着裴玄霜的双眼,试图从那双沉静冰冷的眸子里找到说谎的痕迹,“裴玄霜,你真的不懂?”   裴玄霜双唇紧抿,用力拧着手腕:“我不懂。”她被谢浔逼得欲哭无泪,“谢浔!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浔瞳孔轻颤,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玄霜看了好久放才强按下了心头的怒火。   他绷着脸松开早已被他捏出红痕的细白手腕。   “你不懂,你不认识,好,本侯便亲口告诉你。”他抱紧裴玄霜,“拂然,清风拂露,处置安然,这是……本侯的字。”   “你的字?”裴玄霜脱口而出道,“你的字与我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裴玄霜因自己的沉不住气而惊讶,谢浔则因裴玄霜的胆大包天而惊讶。   她居然敢如此的冲撞他,冒犯她。毫不顾忌,肆无忌惮。   心上好似被她亲手拿刀划开了一道口子,他怒不可遏,想着报复她,摧残她,让她与他一起痛!   可他不忍!   谢浔惊愕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对裴玄霜的忍让与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仿佛在她面前,他才是低人一等,卑躬屈膝的那个。   这令他无法接受。   “你说什么?”他猛地捏住裴玄霜的下巴,“你再说一次?”   裴玄霜冷脸瞪着谢浔,呼吸微乱。   正是僵持不下,蓝枫疾步而入,面有惶恐地站在了他二人身前。 第036章 花瓣   谢浔的手仍旧按在裴玄霜的下巴上, 裴玄霜微扬着头,眼睛里全是压抑着的怒火。   蓝枫扫了他二人一眼,把头低下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停滞片刻后, 谢浔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裴玄霜的下巴。   他大手一挥拂去写着他二人名字的澄心堂纸,一手紧紧箍着裴玄霜的腰,一手搭在了桌角。   蓝枫将头埋的更低,恭谨道:“奴才有要事找主子商议, 故而……”   “好了。”谢浔不耐烦地打断了蓝枫的话, “你只管告诉我, 发生了何事。”   蓝枫冷峻的面孔一顿,便去看谢浔怀中的裴玄霜。   裴玄霜知道这蓝枫是嫌她碍事了, 唯恐她将他们主仆之间见不得人的小秘密听了去,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谢浔箍她箍的那么紧, 铁钳似的,她想走也走不掉。   便掀了眸,冷冷地横了蓝枫一眼。   蓝枫不知是避嫌还是怎样, 见裴玄霜看了过来, 立刻颔首垂眸,拘谨的表情里透着一丝心虚与不安。裴玄霜将他的神情尽收于眼底,心中暗暗纳罕,并在瞬息之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目光一沉,本能地挺直了腰杆。   “你怎么了?”察觉到裴玄霜的异常, 谢浔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道,“这么紧张干什么?蓝枫是我的心腹, 又不是坏人。”   裴玄霜眸光定定地看了蓝枫片刻, 道:“松开我。”   谢浔并未多做刁难, 手一松,将裴玄霜扶了起来。   裴玄霜冷着脸与蓝枫擦肩而过,蓝枫侧身让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来到谢浔面前。   “主子。”   谢浔目光玩味地盯着裴玄霜缓缓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蓝枫压低声音,细细禀告。   谢浔静静地听着,深邃的双眸黑不见底,宛若手边的那方歙砚一般。   “果然有笨鱼咬饵了。”他幽幽一笑,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扬头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负手疾步而去。   ------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谢浔与蓝枫等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来到了京西城隍庙。   城隍庙周围聚集着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或是从别的地方逃荒而来,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亦或是些疯子乞丐。这里乌烟瘴气,三教九流混杂,且极难驱除干净,好似一块赖在了皇城根脚下的白疕,是官府极为头疼的所在。   谢浔换了件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的青黛交领长袍,马尾高扎,青丝垂肩。他与蓝枫等人坐在一间狭小|逼仄的茶寮里,默默观察着城隍庙里的动静。   “居然藏到这来了,他们还真是会选地方。”他冷嗤一声淡淡嘲笑,一壁盯着那处,一壁轻捏着茶盏,悠然自得地喝着又苦又涩的白茶。   “奴才也是前两日找到了这些人,待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后,立刻派人将他们秘密监视了起来。”蓝枫将一张泛黄微皱的鳞纸递到谢浔手边,“这些人佯装成在外欠了赌债,来京城避债的赌徒,整日与一伙挑夫混在一起。白日里替几个大酒楼拉泔水,晚上给几家京官做夜香郎。除此以外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不和任何人接触,似乎在等待同伙的联络。”   谢浔不置可否,打开鳞纸看了一眼,道:“除了信上的这几个人,还有哪些人与他们沆瀣一气?”   “这……奴才也不清楚。”蓝枫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奴才未敢详细调查。若非奴才意外发现信上的这几位大人和城隍庙内的流民暗通款曲,当真是发现不了这些逆党。”   “这些人都是留在京城内打探消息的探子。”谢浔合上鳞纸,“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人分散在城内城外各处,他们有特殊的联系方式,行动前,必于京城内汇合。”蓝枫道。   谢浔点了下头,转眸看向窗外。   天气晴朗,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正瘫在坑坑洼洼的石阶上晒太阳,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打结,一瘸一拐的黑脸大汉抱着两个干饼走了过来,随便往地上一倒,拿起干饼便啃。   他泰然自若,自然而然,甚至乐在其中。   无论他之前是何身份,为谁效力,此时此刻,他都像极了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   “真是一帮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不枉李沛衍苦心栽培了他们一番。”谢浔长指捏起茶盏,“他们见过李庆舒了吗?”   “见过了。远远看了一眼,清清楚楚的。”蓝枫道,“主子的计划天衣无缝,只待瓮中捉鳖即可。”   “那就给他们多准备些惊喜……”谢浔凛凛一笑,“别让他们白跑一趟。”   “是。”蓝枫颔首应下,稍稍停顿了片刻后僵硬地压低了声音,“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情要回禀。”   谢浔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黑脸大汉,听到蓝枫的话,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蓝枫的表情严肃下来:“主子。奴才已经派人细细调查过了,雍州境内,并无裴姨娘的家人亲友。”   谢浔在听到雍州境内四个字时便微微皱了眉,待蓝枫把话说完,双眉之间不由皱出了两道深深的纹路:“查清了?”   “查清了。”   谢浔捏着茶盏的手指动了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可疑的画面:“莫非……她并非雍州人氏?”   蓝枫想了想,道:“或许不是。”   “怪不得……”谢浔淡淡一笑,似有些豁然开朗,“你还查到了什么?”   蓝枫道:“奴才还查到,裴姨娘似乎得过一场怪病,以至于失去了十岁之前的记忆。”   谢浔闻言一愣:“她失忆了?”   “是的。”蓝枫道。   谢浔盯着蓝枫:“此事本侯未察觉出半分,你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蓝枫面上一僵:“这……”   谢浔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打量着蓝枫面上的窘意道:“是孙婉心对吗?”   蓝枫一张俊脸乍青乍白的:“是。她无意之间提到了此事,奴才便顺藤摸瓜的查了一查,只是,并未查出更多信息。”   “嗯。”谢浔道,“接着查,就算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本侯也要将孕育了她的石头找出来。”   说着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孙婉心的事你别做的太过,被她发现了,你怕是又要挨上几剑。”   蓝枫颔首:“奴才遵命。”   ------   琅月轩内,裴玄霜倚窗而立,焦急地注视着院门的方向。   终于,院门打开,孙婉心跟着秋月走了进来,二人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俱是红了眼眶。   “婉心!”   “玄霜!”   孙婉心提起裙角,抹着眼泪扑进裴玄霜的怀抱。   “玄霜姐。”她呜咽,“我终于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裴玄霜紧紧抱着孙婉心,任由她流出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裳:“好婉心,是我不好,一直害得你们一家人不得安宁。”她轻轻拍打着孙婉心明显瘦削了许多的肩膀,“婉心,你还好吗?你爹娘还好吗?还有云卓……他怎么样?没有被吓坏吧?”   孙婉心用袖子擦干了泪珠,仰起脸来道:“我还好,我爹娘也好,云卓回家后病了几日,吃些汤药便也缓和过来了,倒是你……”她攥紧裴玄霜的手,“你又回到了谢侯爷的身边,你该怎么办啊?”   裴玄霜摇摇欲坠,心底一片泥泞。   “婉心,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她反握住孙婉心的手腕,“你看看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孙婉心眨去蒙在眼前的泪光,当真仔仔细细的打量起裴玄霜来,但见裴玄霜依旧是一副清简的打扮,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副晶莹粉润的玉珠,白裙曳地,暗香浮影,不知比先前精致了多少。她怔怔地望着白衣胜雪的裴玄霜,知道眼前的人是她,却又隐隐觉得她不是原先的那个她了。   毕竟,即便她伪装的再好眼中的情绪也骗不了人,那双清浅褐眸里,早已没有光了。   它们之前明明那般明亮。   孙婉心捂了嘴,便又有些想哭。她强行忍下了眼泪,道:“玄霜,你如今……有何打算?”   裴玄霜苦笑淡淡:“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挨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她拉着孙婉心在美人榻上坐下,“别说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婉心,说说你吧,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孙婉心俏丽的面容上忽地凝起一股戾气,“我和你一样,一日日的挨着,且熬过那些畜生,等着看他们不得好死!”   裴玄霜一愣。   她捏紧孙婉心的手,有些惶恐地问:“婉心,发生什么事了?谢浔将你们带出竣稷山后,派人刁难你们一家了是不是?”   孙婉心一双杏眸瞥着身侧的如意锦花鸟花屏,默了一会儿子道:“没有……武安侯找到你后,便再也没来骚扰过我们。”   她倏地抬起头,半是心疼半是不甘地望住裴玄霜的双眼:“玄霜,我知道,你受尽那武安侯的折磨,早已心如死灰。但你不能认命,不能屈服,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能把你救出来!”   孙婉心一番话说的裴玄霜好不心惊肉跳:“婉心,你到底怎么了?”她在孙婉心泛青的面上睃巡着,“婉心,你别瞒我。你越是这样遮掩着,我越是担惊受怕!”   孙婉心眨眨眼,佯装着云淡风轻:“玄霜,我没瞒你什么。真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放弃,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摆脱这些恶人的魔掌。”   “我们?”裴玄霜心凉如冰,“婉心,你如今在谁的魔掌里?”   孙婉心双眼怔怔,磕磕巴巴:“没、没谁啊。”   “你撒谎!”裴玄霜面前闪过蓝枫那张冷峻而心虚的脸,猛地呼吸一滞,忍不住出口追问,“是、是蓝枫对不对?”   孙婉心俏脸一白,登时愣在原地。   “是不是?”裴玄霜几乎要疯,“婉心,蓝枫伤害了你是不是?他、他……”   她眼前蓦地一黑,头重脚轻地栽了出去。   “玄霜!”孙婉心抢身上前扶住裴玄霜,“玄霜,你没事吧?”   裴玄霜扶着孙婉心的胳膊,堪堪坐住了,她红着眼看着对方:“婉心,你还要骗我吗?”   孙婉心咬了咬牙,恨恨地闭了下眼睛。   “是、是他!是那个狗男人!”她叱骂,“那狗男人糟蹋了我!”   裴玄霜如遭雷劈。   “怪我……”她难受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舌底都在泛苦,“要不是我,你怎会遇上这些腌臜事,都怪我!都怪我啊!”   她攥了拳,狠狠锤榻,身子若被寒风蹂|躏过的柳条般簌簌抖动着。   “玄霜,你别这样!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孙婉心按住裴玄霜手,紧挨着她坐下,忍下泪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我虽然被迫失|身于他,却也不会让他白白欺负了去!他从我身上拿走的一切,我都要一一夺回来。”   裴玄霜恨不能立刻拿刀剐了蓝枫。她轻轻摇了摇头,急道:“婉心,你想办法带着你们一家离开京城,我会帮你杀了蓝枫报仇雪恨!”   孙婉心咬了下唇,恨道:“蓝枫是该死,但他死之前,咱们必须扳倒武安侯。”   裴玄霜一惊。   “婉心,你想做什么?”   孙婉心直视着裴玄霜的双眼,一本正经地道:“玄霜,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地逃出武安侯的魔爪,可对方的势力实在太大了,皇上尚且都无可奈何,何况你我这般的升斗小民。可如今,我留在了蓝枫身边,蓝枫是武安侯的左膀右臂,手中握着不少武安侯的秘密,我只需要挖出来一两个秘密,便有筹码和对方周旋!”   裴玄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一向知道孙婉心胆大刚毅,却没想到对方为了对付谢浔,竟深入虎穴,以身为饲。   “不行!婉心,我不准许你这样做!”裴玄霜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一旦事情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孙婉心冷哼一声,倔强道:“我当然知道与虎谋皮的危险,但是玄霜,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受其欺凌!便是拼着一死,也要和他们对抗到底!”   裴玄霜心头一震,无力地松开了孙婉心。   “你的安稳人生,终究还是毁了。”她苦楚呢喃。   孙婉心摸了摸裴玄霜绸缎似的头发,怅然地道:“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可是,我不认命。”她双眼亮晶晶地看裴玄霜,“玄霜,你认吗?”   裴玄上摇了摇头:“从不。”   孙婉心便笑了起来,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我就知道你骨头硬,不会屈于武安侯的淫威!”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珍而重之地交到了裴玄霜的手上。   “这上面是我目前探听到的,与武安侯不睦已久,针锋相对的官员。他们一心想扳倒武安侯,同样的,武安侯也想将他们杀之而后快。”孙婉心一边说一边在那些文武官员的名字上点来点去,裴玄霜匆匆看了一遍,不出预料地看见了几个高官及皇室宗亲的名字。   “玄霜,你都记住了吗?”孙婉心问。   裴玄霜点点头,将纸条还给孙婉心:“我都记下了,这张纸条留着对你不利,还是早些销毁的好。”   “我知道。”孙婉心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收起来,道,“那武安侯最近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蓝枫也特别紧张,整日忙进忙出。他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肯定没琢磨什么好事。”   裴玄霜便想起了无事谢浔带着蓝枫匆匆离去的情形。但她眼下顾不得这些,她一颗心都悬在孙婉心身上。她很想问问她和蓝枫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如今又如何了,但她由己及人,深知这种事对女子伤害极大,便忍耐了下来,未在盘问。   “我知道了,婉心。”她轻轻握住孙婉心布满茧子的手掌,“你日后行事一定要倍加小心,决定做什么前一定要来找我商量。切莫冲动莽撞。”   “你放心,我省得的,我这次来就是和你通个气。”孙婉心冷冷一笑,“因着蓝枫那个狗男人,如今,我进出督府倒也便宜。玄霜,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把我救出去,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逃吗?”裴玄霜问。   “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孙婉心脸色一沉,“总之我一定要救你!救了你以后,再与那蓝枫做个了断!”   ------   孙婉心走后,裴玄霜郁郁难安。   她一时焦头烂额,一时义愤填膺,一时悲观厌世,一时惶恐不安。重重打击之下心神恍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谢浔踏进了琅月轩,走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呢?”两只白玉扇骨般的手自她腰侧穿过,圈成了一个圆,“那样出神,连我回来了都不知道。”   裴玄霜纷纷扬扬的思绪在谢浔泛着凉意的呢喃声中丝丝缕缕地飘了回来。   她僵了后脊,微微低了头,拉开了自己与谢浔胸膛之间的距离。   “你有事吗?”她一脸冷漠地道,“没事的话请你出去。”   谢浔松开裴玄霜的腰,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她面前。   裴玄霜双目紧随着谢浔的脚步,由那双滚着金云纹的朝官靴看了上去,直至对上他乌黑深邃的眸。   他少见地穿了件月白色的襕袍,腰束青玉带,乌发半束半散。明明是极温雅的打扮,却因那张寒气森森的脸而显得阴郁了几分。他来来回回地在她的面上打量了一番,不愉道:“脸色不对,谁得罪你了?”   裴玄霜颤了颤睫,垂下眼帘不语。   谢浔沉着脸上前一步,轻轻抬起了裴玄霜的下巴。   他逼视着那双不带一丝情绪的褐眸,淡道:“孙婉心不是来过了吗?本侯还以为你与她相聚之后,心情能好一点。”   裴玄霜眉心一蹙。   “谢浔,算我求你,请你不要因为我再为难孙家。”   谢浔笑笑,弯下腰,将勾着裴玄霜下巴的手移到了那纤腰上。   他用力将她一带,习惯性地把她紧紧箍在怀中:“傻瓜,只要你乖乖的,孙婉心一家必然能在京城立足,拥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裴玄霜双手放在谢浔肩上:“谢浔,我只要他们平安。”   谢浔在那纤腰上重重一按:“他们平不平安,全靠你。”   便低下头,霸道而不失温柔地吻上了裴玄霜的双唇。   裴玄霜攥紧谢浔的衣袖,咬牙忍耐。   谢浔的吻如疾风骤雨,强势逼人,不容抵抗。她挨着挨着便有些站不住,左右躲闪想要避开谢浔的吻,却被对方惩罚似的箍得更紧。   她呼吸渐渐加重,双腿也有些发软,攥着谢浔衣袖的手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于不经意间从对方半散着的乌发上拂下一片花瓣。   那花瓣颜色极浅,被烛光一照,越发的没了色彩。   裴玄霜瞪大眼睛疑惑地盯着那片花瓣,却被谢浔狠狠地在舌上一咬。   她痛吟了一声,趁机挣开谢浔:“你干什么?”   谢浔眼底燃了火:“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   说罢蛮横地将裴玄霜拽进怀中,抱着人去了卧房。   芙蓉帐暖度春宵。   更深露重。裴玄霜筋小心翼翼地下了榻,走到了窗前。   她跪在了地上,在那堆堆在一起的衣衫里搜寻了起来。   她一定要找到那片花瓣,她隐隐觉得,那片花瓣有问题……   如此想着,手指冷不丁碰到了一片又轻又软的东西,裴玄霜赶忙扒拉开那几件衣物,将裹在里面的花瓣摘了出来。   花瓣零落太久,已是有些枯萎,但裴玄霜还是认出了这片花瓣,这是……芍药。   芍药?谢浔不是不喜芍药吗?为何身上会落了芍药花瓣?   他也不怎么到花园里去,琅月轩里的芍药花也未栽种成功。莫非……是宫里的芍药花?   她端详着手中的芍药花瓣,一时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一时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神经过敏。正是茫茫然难以决断,耳中忽地响起一道阴鸷幽冷的声音。   “裴玄霜。”   “你在看什么?”   她一颤,转头,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寒意森然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037章 秘密   卧室里暖融融的, 安神香的香味亦很怡人,可裴玄霜还是刹那间入坠冰窟,且莫名地闻到了一阵阵血腥味。   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早有预料,便自然而然地捡起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身上。   她直起身,默默盯着谢浔。   谢浔长腿阔步, 须臾之间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你干什么呢?”他满眼猜忌, “这么晚了, 怎么不睡觉?”   裴玄霜眄视着谢浔:“不干什么,口渴了, 出来喝杯茶而已。”   谢浔下颌微绷, 不加掩饰地在赤脚散发, 胡乱裹了件外衣的裴玄霜面上巡视了一通, 亲手倒了盏热茶过来。   茶壶在炉子上围着,水很是有些烫,谢浔耐心地将茶水吹凉, 哑着声音道:“喝吧。”   裴玄霜迟疑了片刻, 接过茶,抿了一口。   “以后不要鬼鬼祟祟地离开我身边,我会以为,你在干坏事。”   清甜的茶水刚刚入喉,裴玄霜便听到了谢浔这样的话。   她放下茶碗, 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抬脚走向床榻。   谢浔睨着裴玄霜, 待她与他擦肩而过时一把拽住了她。   “也不给我喝一口?”他侧过身, 浓黑的眸子里一片睡意朦胧, “本侯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你一夜,现下也口渴的很,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就不懂得将喝剩下的茶拿给本侯润润。”   裴玄霜本不想搭理谢浔,却还是败在了对方的厚颜无耻之下。她白了脸,恼怒地道:“侯爷若是口渴,唤人进来伺候便是,巴巴的惦记着被人用过的半盏残茶干什么?”   “怎么能是残茶呢?”谢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一脸溺笑,“那茶里沾染着霜儿的气息,定然是清香无比。”   裴玄霜毫不客气的剜了谢浔一眼。   “你要喝茶叫人进来伺候。”她推开谢浔,“别来烦我。”   谢浔朝后踉跄了一步重新缠上裴玄霜:“你不伺候我?”   一边说,一边在她的腰上抚弄起来,若有似无地揉按着刺在她腰上的红梅。   裴玄霜气得太阳穴发胀。   “谢浔。”她狠狠掐着那两条不安分的手臂,扭着头,躲避着谢浔如雨点般落下的吻,“你又要找我麻烦是不是?”   “我哪敢啊。”谢浔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段暖玉似的蝤蛴,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这么凶。你们雍州女子都是这样对待夫君的吗?”   说罢四平八稳地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双腿微分,逼着裴玄霜坐在上面。   一切发生的太快,裴玄霜来不及反抗便被谢浔得了逞。   她的心寒冷似冰,却能感受得到身后之人胸膛中的炙热。   “玄霜,你是喜欢京城,还是喜欢雍州?”谢浔从后面抱着裴玄霜的腰,温柔缱绻地问。   裴玄霜一只手攥着衣角,一只手按着圆桌,死死咬着牙关。   她生出了幻觉,感觉大地震颤,眼前的一切都在移动摇晃。   “谢浔,你有话直说,少来折磨人。”她悲愤地道。   谢浔靠着椅背,享受着这一刻的快乐:“你不用这么紧张,仿佛我每次和你聊天都是别有目的一样。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没有恶意。”   与他亲密相依的女子没有理会他。   他并不气恼,他光是看着眼前墨染的长发,以及长发下若隐若现的红梅便知足了。   “除了雍州和京城,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吗?”他轻轻靠上裴玄霜纤薄光洁的玉背,问。   裴玄霜只觉得一只恶鬼靠了过来,她僵直了后脊,冷硬地道:“没有。”   谢浔因裴玄霜挺直了腰背的动作而皱了皱眉,但他面上并未现出痛苦之色,反倒是多了几分餍足与沉醉。“没有?”他接着问,“小时候也没去过吗?”   裴玄霜简直要被谢浔逼疯了!   这个疯子!禽兽!畜生!到底想干什么?!   裴玄霜难以承受,却不愿谢浔得意了去,便苦苦忍耐着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   不记得?   是因为失忆而不记得了吗?   谢浔很想立刻询问清楚,哪怕是动用一点手段,也要逼裴玄霜说出真相。可他一来不忍,二来心有旁骛,难以专心致志地调查裴玄霜身上的秘密。   便绕过裴玄霜的肩膀钳住她的下颌,逼着她枕在了自己肩上,神情中几分急躁几分期许:“那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梦里喊过我的名字。”   裴玄霜死死攥着扶手,身体后仰紧靠着谢浔的胸膛。她根本不信谢浔的话,一脸不屑地反问:“我在梦里喊过你的名字?”   怎么可能。   若是喊了,也是她想在梦里杀了他!   “是。”谢浔迭递着,“本侯亲耳所闻,你休想耍赖不认!”   裴玄霜指节发白,面染红霞,不甘怨恨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怒目切齿:“你不必自作多情。即便我在梦中喊过拂然二字,你又怎么证明,我喊的人是你?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叫拂然?”   谢浔一顿。   隔着两道薄薄的衣衫,二人都在剧烈呼吸着。   谢浔听着裴玄霜压抑急促的呼吸,却听不到对方的心跳,只知道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猛地将裴玄霜箍在怀里,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狠狠掰着她的脸,报复似的凶狠地吻上她的唇。   “你这张嘴,真是叫本侯又爱又恨!”直至裴玄霜开始呜咽,谢浔方狠厉地松开了她,他按住她微微发颤的细腰,阴恻恻地威胁,“你梦里叫的人最好是我,不然……不管那人是谁,本侯一定会了结了他!”   ------   翌日,下人们默不吭声地抬走了裴玄霜房中的紫檀太师椅。   那把雕着鹿鹤同春图的太师椅真材实料,巧夺天工,用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但它还是坏了,扶手与椅背的连接处裂了一道缝,缝隙不大,却足以让这把太师椅成了残次品,不能给裴玄霜继续使用的残次品。   这把太师椅是怎么坏的下人们心知肚明,在讶异于谢浔的力大无穷之时不免生出感叹——这位裴姨娘还真是得宠。   这都多长时日了,谢侯爷的身边依旧只有她一个女人,别说正妻了,连偏妾都没再娶一个。且对她日日宠时时宠,变得花样没日没夜的宠,真真是放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提督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知道谢浔看重裴玄霜,便恨不得将这位主顶在脑袋上,即便不能获得这位主的欢心,亦是万万不能得罪了她去。   琅月轩内,阳光正足。   虽然没能睡个囫囵觉,但谢浔的心情异常愉悦。   带着这份愉悦,他死乞白赖地拉着裴玄霜一同用了早膳,结果用完早膳后,他亲眼看着裴玄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灌下了一大碗避子汤,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狠狠瞪了裴玄霜两眼后拂袖而去。   裴玄霜置之不理,便是谢浔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也没多看对方一眼,冷漠的态度直看得一旁的秋月心惊肉跳。   “主子,您下回不要当着侯爷的面喝避子汤了。”秋月将一碟糖渍樱桃摆在裴玄霜面前,好言相劝,“侯爷本就不满主子饮用避子汤的事,主子还偏当着侯爷的面饮用,这不是故意挑衅侯爷,给侯爷上眼药吗?”   裴玄霜默默听着秋月的絮叨,依旧是那么的无动于衷。她才懒得挑衅谢浔,她只是想尽快喝下那避子汤,以防自己有了那畜生的孽种。   她品着口中的苦涩,细细辨别了一下避子汤的药方,确定方子没有什么问题后命道:“秋月,把院子里的花搬到太阳地里晒晒吧。”   秋月欣然应下,指挥着下人将花卉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院子中央。   “主子,你看这些花开的多好啊!”   裴玄霜望着院子里娇艳欲滴的鲜花,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昨夜那片枯萎了的花瓣:“少了一品芍药,终归是不大圆满。”   “都怪奴才笨手笨脚,不小心弄折了那芍药花。”秋月一脸愧疚,“主子,奴才重新栽种一盆芍药好不好?”   “不必了。”裴玄霜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许是那芍药花不愿来到琅月轩居住,所以才折损了自己。”   “怎么会呢!”秋月急得直跺脚,“就是奴才笨嘛,不然的话,琅月轩里早就开满芍药花了!”   她疾步走到裴玄霜身前,将对方搀入院中:“主子,你也晒晒太阳嘛,总在屋子里闷着,心情容易不好。”   裴玄霜从善如流地走到了院中,才围着院子里的花走了两圈,便有花房的下人走了进来,将两盆巨大的,开的正好的花木摆在了她面前。   她盯着那两盆几乎与她一般高的花一愣:“这是什么?”   花房的下人躬着腰,毕恭毕敬地道:“回裴主子的话,这是荼蘼花,西域贡品。相传,此花乃仙界所有,见此花者,诸恶自去,百事大吉。侯爷命花房养育了许久,如今花开正盛,便给裴主子送来了。”   荼蘼花?   裴玄霜便细细打量了那两盆荼蘼花几眼,但见它们花枝纤细,花瓣层叠,洁白似雪,密如锦团,看上去极为浓茂清冶。   倒是两盆喜人的花,只是不知它们是否真的能令人诸恶自去。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裴玄霜抬手摸了摸那荼蘼,迎风傲然而立,低声吟诵。清冷出尘,姿容无双。   花房下人低着头不敢乱看,秋月则喜滋滋地问:“主子很喜欢侯爷送来的荼蘼花吗?”   裴玄霜便将手从荼蘼花上拿了下来。   此花是好,却与谢浔没什么关系。   “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花也一样,只要是花,我就喜欢。”她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朝那几个花房下人问了句,“除了倚香园,督府里还有其他地方种植着芍药吗?”   “这……”花房下人眼珠转了转,道,“因侯爷不大喜欢,是以花房内栽培的芍药花并不多,除了倚香园,便只有藏书阁内种着一些。那些芍药是野生品种,颜色不及栽培出的鲜亮,个头也小些,好在生命力顽强,连绵成片汇成花海,倒也值得一赏。”   裴玄霜心思一动:“是吗?”她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听你形容的这么美,我倒真想去看看。”   “那奴才立刻给裴主子引路!”好不容易有了讨好裴玄霜的机会,那些奴才自然殷勤的很,恨不能立刻传个小轿过来将裴玄霜抬去藏书阁。   裴玄霜点头应允,欣然前往。   在此之前,裴玄霜并不知道提督府里还有一座藏书阁。   毕竟在她眼里,谢浔就是个畜生。畜生而已,岂会读书做学问。   是以,当她看到那座高大宏伟,瑰丽气派的藏书阁时,着实有些意外。   更令她意外是,藏书阁前的花圃里,当真长着一些野生的芍药花。   它们确实连绵成海,生机勃勃。微风拂来,花姿摇曳如荡漾着的海。   裴玄霜扫过那片花海,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几株颜色浅淡的芍药花上。   “主子!这里有好多好多芍药花啊!五颜六色的,比倚香园的美多啦。”秋月观察着裴玄霜的神色,准确无误地摘了那朵颜色浅淡的芍药,用手帕托着送给了裴玄霜。   “主子,你看这花娇嫩不娇嫩?”   裴玄霜接过秋月手中的花,摘了一片花瓣下来,细细观察。   她敢确定,这便是落在谢浔身上的花瓣。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奇诡的场景。   她捏着小巧柔软的花瓣,转过身,目光定定地望住那座藏书阁。   “侯爷经常来这里吗?”她问。   秋月扬着头思索了片刻:“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可既然侯爷命人建造了这么一座藏书阁,总会抽空到里面小坐片刻吧?”   裴玄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檀雕花木门看了一会儿后道:“回去吧。”   ------   是夜,谢浔派人传话回来,不在琅月轩过夜。   阖府上下皆知,只要谢浔人在提督府,必然是在裴玄霜房里过夜,他不来,便证明他没有回来。   院中的灯烛灭去一半,秋月独守与裴玄霜榻前,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闻得秋月呼吸声变得绵长,裴玄霜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她要再去一趟藏书阁。   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纤瘦的身影一闪而出,趁着夜色浓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琅月轩。   有了上次的逃跑经验,裴玄霜此次的夜探藏书阁之行格外顺利。   况且藏书阁距离琅月轩并不远,疾步奔走个一刻钟便到了。当她再次站在那片姹紫嫣红的花圃前,当真是有种兵在其颈的感觉。   若谢浔身上的花瓣真的来自这片花圃,那么,他一定是进了藏书阁。   他这几日行色匆匆,密谋着要事,怎会又闲情逸致到藏书阁这种修养身心的地方来。   既是来了,必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提心吊胆地进了藏书阁。   黑檀雕花大门打开的瞬间,一阵书本特有的墨香气扑面而来。   她点了火折,在一排排高大精美的书架之间穿梭。然而除了一本本或大或小,或厚或薄,或新或旧的书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聚精会神地在书架之间游走梭巡,步伐轻的宛若羽毛,举着火折的手一抖不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突然间,一本封皮上写着《闻山记》三个字的书籍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盯着那本书,隐隐觉得闻山记三个字是那么的熟悉,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   便举着火折靠近,将那本《闻山记》拿了起来。   借着火光,裴玄霜粗略地将手中的书翻阅了一遍。   不过是本记录九州名山大川的书籍,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她一时有些失望,才要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意外发现书架上居然落着两枚指印。   那指印就在闻山记的下面,若不是她无意之间将这本书拿了起来,根本不会发现这两枚指印。   裴玄霜又惊又喜,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两枚指印上。   只听“轰隆”一声响,她脚下的石砖忽地破开了一道裂缝。   她赶忙避到一旁,惊愕地看着那道裂缝越变越宽,越变越长,直至裂变成井口那么大。   裴玄霜瞠目结舌。   这里居然有一个地洞!   她怔怔地望着身前的地洞,感觉自己来到了深渊的尽头。   短暂的犹豫之后,裴玄霜举着火折钻了进去。   洞口虽然不大,洞内却是别有洞天,她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了下来,左顾右盼一番后来到了一道石门前。   石门之上,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字符。   裴玄霜不知那是奇门遁甲还是五行八卦,她看不懂,却依旧觉得很熟悉。   就像她认得那本《闻山记》一样。   她摸了摸那些古古怪怪的字符,忽地福至心灵,在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下对石门上字符进行排列。   待她将一块刻着“卍”字符的石板移至石门正中,严丝合缝的石门轰然一声打开,滑过石轨湮入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中。   一座堆满了骸骨的青玉高台赫然出现在裴玄霜面前。   高台之上,一羸弱干瘦,遍体鳞伤,悬吊于十字架上的少年正奄奄一息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038章 家人   裴玄霜眼皮一跳, 揪着心愣在原地。   是个少年?谢浔藏在藏书阁里的秘密居然是个少年?   带着几分好奇和惊呀,裴玄霜四肢僵硬地走了进去。   见有人走了进来,少年浑身一颤, 惊弓之鸟般颤栗地瞪着裴玄霜道:“你、你是谁?你想、想干什么?”   那少年的声音抖得厉害,像雏鸟悬在了山崖边上一样,裴玄霜生怕吓坏了对方,便停下了脚步, 平静而又温和地说:“你别怕, 我不是坏人, 不会伤害你的。”   少年横眉怒目地瞪着裴玄霜,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深凹着的眼眶里掉出来。   “你是提督府的人!是谢浔的人!你怎么可能是好人!”少年悲愤地道, “是谢浔派你来杀我的是不是?他要杀我了是不是?”   裴玄霜皱眉。   她仰头望着吊在青玉石台上的少年, 忽然明白了何为同病相怜。   “我不是来帮他杀你的。”她淡淡地道, “我和你一样, 都是被他圈禁起来的囚犯,只不过你在石门内,我在石门外。”   “真的吗?”少年半信半疑, “你、你真的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真的不是。”裴玄霜摇了摇头。   少年便不再说话了, 一味地静静打量着裴玄霜,似乎在辨别她说的话。   裴玄霜一生坦荡,自不怕被人打量。她收敛了神色,同样细细打量起那位少年,那少年虽然伤痕累累, 瘦弱狼狈,却是贵气天成, 眉宇间英气勃勃, 想来出身不凡。   “你是谁?”   二人彼此端详了许久后, 异口同声地问道。   少年闻言一愣,裴玄霜也懵了一瞬。短暂的尴尬之后,她笑了一下道:“我姓裴,是一名走方的大夫,意外结识武安侯后被其囚禁于提督府。我是无意之间找到这里来的,为保万一,要赶紧离开,所以……”   她沉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是谁?”   少年顿了顿,缓缓张开干裂苍白的双唇:“我是晋王府世子,李庆舒。”   “李庆舒?”裴玄霜一怔,“你是晋王李沛衍的儿子?”   “是。”李庆舒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裴玄霜踏上石阶,难以置信道:“你是晋王的儿子?不可能啊……晋王被满门抄斩,他的儿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谢浔故意留下了我。”李庆舒道,“他命人将我押到了天井,在那个炼狱一样的地方和一帮北夷奴一起做劳役!他恨我父王,便让我生不如死!如今将我囚于此处,定是又想出了更恶毒的办法来折磨我!”   “北夷奴?”裴玄霜听到这三个字时心头莫名一涩,“天井内关押着许多北夷人吗?”   “不错。”李庆舒怒气冲天,“他们和我一样,一心盼着谢浔早些下地狱!”   裴玄霜面露恍惚之色。   李庆舒盯着表情恍惚,双目戚戚的裴玄霜,迫切地问:“姐姐!你是否也盼着谢浔早些下地狱!”   裴玄霜回过神来,郑重地一点头:“是。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闻言,李庆舒眼睛一亮,紧握着粗重的铁链道:“姐姐,你帮我!我父王的人定能将他千刀万剐!”   “帮你?”裴玄霜疾步来到李庆舒面前,“我该如何帮你?”   李庆舒道:“我怀中藏着一枚玉扳指。你带着我的玉扳指去找宁国公仲溪,告诉他我的囚禁之地,他得到消息后必然会来救我。”   裴玄霜几乎想也不想地应下:“好。”她微微一颔首,“那……冒犯了。”   便在李庆舒的身上摸寻了一番,将那枚小小的玉扳指找了出来。   她双手捧着李庆舒的信物,仿佛捧着一团代表希望的火焰。   “姐姐,我的身家性命,便交付于你了!”李庆舒红着眼道。   裴玄霜用帕子将玉扳指包了起来,谨慎地藏在袖子中。她慎重其事地承诺:“请世子殿下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一定能办到。愿上苍垂怜你我,叫那谢浔身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   来时心惊胆战,去时,更是惴惴难安。   裴玄霜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藏书阁的。她步伐飞快,心思翻转,魂不附体,胡思乱想,待其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安定了心神,人已走到了揽月轩月门外。   院中极其的安静,比她走时更安静,静的令人胆寒。她屏住呼吸,一路贴着墙边轻盈而过,确定无人发现她的行踪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闪了进去。   卧房内静谧无声,自螭龙纹双耳白玉香炉内飘出的烟雾轻柔细腻,好似一道飘逸的白纱浮在她面前。   裴玄霜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原本守在她床边小憩的秋月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回耳房了吗?还是……跑出去找她了?   裴玄霜一颗心砰砰直跳,忍不住悬心吊胆地朝院子里张望了张望,但见院中火光摇曳,两株盛开着的荼蘼花雪白冶丽,比之天上皎月还要清冷三分,于一片朦胧夜幕下熠熠生辉。   她望着荼蘼花,抬手压了压胸口,轻轻撩起了床帐。   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缓缓映入眼底,与被褥一并映入眼底的,还有谢浔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赭红色纱袍,手里捻着一串硕大的玉珠,慵懒地斜倚在引枕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见了裴玄霜,笑容淡淡地问了句:“回来了?”   裴玄霜猛地打了个觳觫,如遭雷击,瞬时间愣在原地。   谢浔幽幽望着面白如雪的裴玄霜,笑得意味深长。   “还在榻前傻站着做什么?过来。”他乌眸向下一瞟,示意裴玄霜入他的怀抱。   然而裴玄霜却想掉头就跑!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惧交加,故作镇定,“秋月呢?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秋月?”谢浔凝眉扬首,似是在回忆秋月这个人是谁,“那个小丫鬟啊?被蓝枫带去刑房了,应该快被打死了吧。”   “什么?!”裴玄霜攥着床帐的手一颤,旋身,便要去刑房要人。   “本侯劝你还是省省吧。”谢浔寒气森森地睨着裴玄霜,“你去了刑房准备救谁呢?秋月,还是你这一院子的奴才。”   裴玄霜浑身一震。   她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谢浔的话,因为她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怪不得……怪不得院子里如此安静,静的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一样!   “你把他们都抓去刑房了?”她连回头看一眼谢浔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宣泄出压抑已久的恨意,“谢浔,偷偷离开琅月轩的人是我,你怎么不将我送去刑房?”   谢浔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玉珠串扔在了一旁。   玉珠碰撞发出的叮叮的脆响,明明很悦耳,却令裴玄霜一阵阵头皮发麻。她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心如烹火,举步维艰,愤恨的很,却又无力的很。   守株待兔的谢浔却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冲着一脸痛苦的裴玄霜招了招手:“过来。”   裴玄霜狠狠咬住了唇肉,直咬得渗出血来方移步走向谢浔,在对方志在必得的寒栗目光中上了榻。   她避无可避,无路可逃。   “说罢,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儿了?”谢浔伸出手,在裴玄霜冰凉的身体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你若是能交代清楚,那些跟着你的狗奴才,或许就不用死了。”   裴玄霜闭了闭眼,只觉得魔鬼在舔舐着她的身体。   “我睡不着,便去琅月轩外转了转。”她努力压制着怒火,“谢侯爷,请你不要如此残暴,琅月轩的下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   谢浔以手支头侧躺在裴玄霜身旁,似笑非笑地听着裴玄霜的辩解。   “出去转了转……”他将玉珠埋入层层叠叠的裙底,“都去哪了?一处一处的给本侯说清楚……”   裴玄霜面色一变挣扎着便要下床,谢浔行若无事,只淡淡地说了句“你想让他们死吗?”便令裴玄霜放弃反抗,生受了去。   无法宣之于口的奇耻大辱令裴玄霜红了眼。   谢浔握着玉珠的右臂微微绷紧,现出迷人的线条,他欣赏着裴玄霜面上的表情变化,沙哑地道:“说啊,都去哪了?”   裴玄霜紧攥着床褥,面如死灰一般:“我不记得了……总归是人少安静的地方。若侯爷觉得夜游提督府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便将我打入刑房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颤抖,即便极力忍耐克制,依旧青筋暴起,香汗淋漓。寒冰般的面孔徐徐裂出细小的缝隙,精神到达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趁着清思尚存,裴玄霜悄悄取出李庆舒的信物,假借难以自持俯卧倒身的姿势探出手去,将玉扳指藏于榻下。   才将东西藏好,谢浔猛地将她拽进怀中,逼问:“好啊,才娇宠了你几日,便敢对本侯反唇相讥了!”   裴玄霜短而急促的呼吸着:“谢浔,你如此羞辱我,还想让我对你好言相向吗?”   谢浔手里依旧握着那串荔枝大小的白玉珠,他轻咬着裴玄霜的耳朵,戏谑地道:“我哪里羞辱你了?这不过是床笫间的小情趣而已。”   裴玄霜别过脸,本能地躲避那道凌冽寒迫的气息:“我解释清楚了,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她苦不堪言地揪扯着床褥,脚背在滑腻的裙尾上绷出一道直线,强忍着此刻的不堪与屈辱。   “谢浔,你无所畏惧,我却怕作孽太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请你放过他们!”   她带上了哭腔,却没能让谢浔软下心肠。   “别急……本侯还没问完呢。”谢浔一脸陶醉地欣赏着裴玄霜的种种反应,他看着对方拧紧了秀眉,梗硬了脖颈,目光渐渐涣散迷离,只觉得浑身舒畅的很,仿佛置身于人间极乐之境,欲|仙|欲死。   “你还想问什么?!”裴玄霜气绝,“要问快问!”   谢浔继续把玩着玉珠,笑着道:“本侯想问,霜儿的家人现居于何处。三年前,你因何事离开雍州,北上汉中。”   裴玄霜半惊半惧地瞪住谢浔。   “你还在调查我?”   “不、不是调查。”谢浔将软似流云的裴玄霜捞进怀中,抱着对方道,“是关心。你是本侯的人,本侯有义务照顾好你的家人,既是找不到他们的行踪,自然要来问问你。”   裴玄霜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帮助她照顾她的家人,这谢浔分明是想多掌握些筹码来逼迫她,威胁他。   好在,他尚未能得逞。   她缄默地与谢浔对视着,不愿被对方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早就和他们失去联系了,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她轻轻攥住谢浔的衣领,直勾勾地望着那双乌沉的眼睛,“谢浔,算我求你,你饶了我这遭吧。我身如浮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一无所有,只想活着,活着而已……”   谢浔动作一顿,不由自主沉下了目光。   虽然没能从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上看出一丝一毫的讨饶示弱,可能从她口中听到算我求你这样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便扔掉了黏腻湿润的玉珠,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你真的失忆了?”   裴玄霜一愣:“你怎么知道?”   见她面色有变,谢浔的眼中立刻浮起了一片阴云。   裴玄霜深知情势迫人,便是再不甘愿,依旧逼着自己缓和了神色,平静地与谢浔道:“是,我失忆了。所以你问我的问题,我根本解答不了。我甚至连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当年之所以前往汉中,也是听人说汉中富庶,民风淳朴,便于谋生,可惜路遇流寇,险些丧命。后随婉心一家来到京城,境况虽好了些,但终究是流离失所,举目无亲,不过由着命运摆布,漂到哪是哪而已。”   她从容不迫地说着谎话,且看谢浔的态度会软下几分。   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浓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说的真可怜,都叫本侯心疼了。”须臾,谢浔温柔地道,“本侯竟不知,霜儿的过往如此凄凉。”   他一壁说,一壁轻轻抚了抚裴玄霜被冷汗洇湿了的头发。   裴玄霜没有躲避,她静静地直视着谢浔的双眼,道:“你或许不信我的话,没关系,谢侯爷手眼通天,一查便是。”   “傻瓜,本侯怎会不信你的话。”谢浔扯过被子盖在裴玄霜单薄的身子上,“你别怕,你有家了,提督府是你的家,本侯和老夫人都是你的家人。你不再是浮萍,你是本侯的女人,本侯会永远宠着你,护着你……”   说着轻吁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今晚的事……本侯就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霜儿聪慧,想必定能明白本侯的意思。”   裴玄霜枕着谢浔的臂膀,听着他灼热胸膛内的心跳声,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阖上双眼,面无表情地道:“明白。”   谢浔垂眸看了看阖上双眼的裴玄霜,意味深长地一笑:“明白了就好……”   ------   裴玄霜一夜未眠,起床之后,腿软的几乎走不了路。   谢浔便将裴玄霜抱去了膳厅,一边说着酸话哄她,一边纡尊降贵地为她布菜盛汤,全程乐在其中,半分不耐烦也没有。裴玄霜明明恨得肝肠寸断,却不得不扮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配合着谢浔岁月静好的戏码。   她必须要忍耐,必须。   在她的恳求下,谢浔终是饶过了琅月轩中的奴才。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或多或少受了些刑罚,身为裴玄霜贴身奴才的秋月受罚最重,被刑房的奴才拖回琅月轩时几乎奄奄一息。   即便如此,她依旧对着谢浔叩头谢恩,感激的泪流满面。   裴玄霜愧疚难当,对谢浔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嫌我罚他们了?”   见裴玄霜冰着一张脸不说话,谢浔轻揽住她的肩头道:“已经网开一面了,若不是你开口求情,这帮没用的奴才早死了。”   裴玄霜唇角抖了抖,心知与其争论亦是无用,便换了个话题道:“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上朝?”谢浔嗤笑了一声,“本侯今日休沐,晚些过宁国公府一叙,落日前必回来。”   裴玄霜闻言一惊,:“你要去宁国公府?”   “是啊。”谢浔眯了眯眼,“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激动。”   裴玄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谢浔面前失了态,她移开眼,迅速将头一低:“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无聊的很……”   “无聊?”谢浔面露疑色,“怎么会无聊呢?”   裴玄霜心念电转,飞快道:“当然无聊。素日里还有秋月陪着说说话,眼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岂非要闷死人。”   “秋月不在,你可以与旁人聊天啊。”谢浔将裴玄霜捞进怀里,顺着她的意思道,“再说了,你不是还有孙婉心这个好姐妹吗?她人就在东厢住着,把她叫来陪你聊天解闷便是。”   听得谢浔提及孙婉心,裴玄霜登时动了怒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谢浔,你当婉心是什么?”   “别气,别气。”谢浔连忙哄她,“既然不愿意让她来,那你便去找她好了。”   裴玄霜一怔,双眼谨慎地在谢浔面上扫了扫:“真的?”   谢浔便不说话了。   他手指在膝上轻轻叩击着,思忖了一会儿,道:“这样,我命人将宁国公请去四星台,你带着婉心随我一同前去,在四星台里随便逛逛。四星台风光秀丽,应有尽有,你们两姐妹一定能找到符合心意的消遣之地……”   裴玄霜越听脸色越冷,听到最后整个人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   四星台……四星台……   满是她屈辱回忆的四星台。   她睨着谢浔,简直要冷笑出来。   “好霜儿,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谢浔握住裴玄霜冰凉的手,目光中满是宠溺与关切,“最近京城里不太平,我不想你遇到危险,所以才将你带在身边。等风声过去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绝不横加干涉……”   “知道了。”裴玄霜不愿再听,便打断了谢浔的话,一脸冷漠地问,“何时出发?”   “不急。”谢浔眼底沉着幽幽的寒芒,“等日头不这么毒了再说。”   ------   谢浔说到做到,半个时辰后,当真带着裴玄霜离开了九门提督府。   裴玄霜紧紧按着藏在袖子里的信物,一颗心随着滚动的车轮起起伏伏。   大抵是老天开眼,所以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了她接近宁国公的机会。   虽然与她的计划有些出入,可对方既然有将谢浔千刀万剐的能力,她愿意冒险一试。   很快,马车在四星台外停了下来。   裴玄霜被谢浔搀扶着走下马车,不出预料地见到了言琢等人。   她盯着言琢那张老奸巨猾的脸,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言琢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没参加过那场淫|靡的聚会,他谄笑着走到谢浔面前,一拱手道:“侯爷。”   谢浔微微一笑:“言大人,好早。”   “不敢让侯爷等候,是以早早过来了,侯爷放心,招待宁国公的事,下官都安排妥了。”   言琢一板一眼地汇报着,说完徐徐抬头,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裴玄霜面上扫过。   这位身份地位十分特殊的裴侍妾总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叫他想不注目都难。   见他二人眉来眼去,谢浔便也低下头来,看了裴玄霜一眼。   裴玄霜微微皱眉,暗道,谢浔这畜生莫不是让她向言琢行礼?   毕竟,她可是当着这帮狗官的面被谢浔调|教了一回,若仍不知悔改,岂非再次驳了谢浔的脸面。   裴玄霜才不在乎谢浔的脸面,只是,事成之前,万不可节外生枝。   便垂眸裣衽,意在行礼。   结果她才提起裙角,尚未屈膝,便被谢浔按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谢浔怫然不悦。   裴玄霜漠然:“行礼啊。”   “行礼?”谢浔冷冷地道,“行什么礼?”   裴玄霜便与言琢一并愣在了原地。   裴玄霜直觉得谢浔莫名其妙,乖戾嚣张,阴晴不定。言琢则冷汗直冒,心头惴惴,惶恐不安。   俄顷,他堪堪冲裴玄霜一笑,恭敬地屈了下身道:“下官岂敢受夫人的礼,夫人近日可好?”   作者有话说: 第039章 夫人   夫人?   谁?她吗?   裴玄霜几欲作呕。   相比于夫人这个称呼, 她宁愿被言琢叫作裴侍妾。   一旁的谢浔听到这个称呼后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侧眸瞧着裴玄霜,似乎在等待她回话。裴玄霜无话可说, 便沉默地看着言琢,言琢被裴玄霜这么不冷不热的盯着,脸上的假笑都快要挂不住了。   气氛正是尴尬,一顶软轿忽然停在了裴玄霜等人的面前。一挽着单螺髻, 着一袭水蓝色交领襦裙的少女笑盈盈地下了轿, 蝴蝶似的扑向了裴玄霜。   “玄霜!”她脆生生地呼唤, “我来了!”   裴玄霜莞尔,朝着孙婉心伸出了手。   “婉心。”她亲昵地责备, “瞧你, 跑出一头汗。”   孙婉心摇着裴玄霜的胳膊直撒娇:“来见玄霜姐当然要用跑的啊。”   裴玄霜被孙婉心逗得抿唇一笑, 直看得谢浔脸色发僵。   她何时与他如此自在随意的笑过。   如此想着, 谢浔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察觉到谢浔异样的眼神,裴玄霜立刻收敛了笑意,戒备地护在了孙婉心的身前。孙婉心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杵着一个武安侯, 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见过谢侯爷。”   “免礼。”谢浔淡漠地道。   孙婉心裣衽起身, 若有似无地朝谢浔身后扫了一眼。   裴玄霜顺着孙婉心的目光看了过去,不出预料地看到了蓝枫那张冷峻的脸。   他身着一袭墨蓝色的长袍,腰悬银色长剑,茂林修竹,玉树临风, 无论气质还是样貌皆是上乘,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可惜好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恶心。   裴玄霜横了蓝枫一眼, 带着孙婉心进了四星台。   初夏已至, 四星台内桃红柳绿, 鸟语花香。谢浔陪着裴玄霜在水榭阁楼里逛了逛,待宁国公到达之后便去了清心斋,临别前着意叮嘱下人好好伺候裴玄霜,情意绵绵的样子直教裴玄霜恶寒不已。   谢浔离开后,裴玄霜屏退下人,与孙婉心登上了位于清心斋正南方的馨远茶坊。   二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落座便握住了彼此的手,细细地打量对方。   “玄霜,数日不见,你还好吗?”   “我还好。”裴玄霜点了下头,“你呢?你还好吗?那蓝枫有没有再欺负你?”   提及蓝枫,孙婉心一张俏脸立刻黑了下去:“他?他现在老实的很,根本不敢惹我!狗男人!不想出来点阴招对付他,他当真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裴玄霜涩然一笑:“是吗?”   她静静地注视着孙婉心,显然对她口中的阴招颇为好奇,孙婉心当即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些办法用来对付蓝枫这样的小喽啰还成,对付武安侯……”   孙婉心一顿:“只怕是找死。”   裴玄霜便垂下了眼帘。   见她如此消沉,孙婉心好不心疼,她捏了捏裴玄霜的手,宽慰道:“玄霜,你打起精神来,我说了要救你便一定会救你。你放心,我已有妙计在手!”   她左右观察了观察后压低声音:“我准备在提督府周围租一个院子,挖个地道通到你住的地方去 ,暗度陈仓,把你救出来!”   裴玄霜不假思索地否决:“不可。”   “不可?”孙婉心皱着脸,“为何不可?”   裴玄霜面色一沉,郑重道:“因为提督府地下设有暗室机关,你的办法太过冒险。”   “是么……”孙婉心瞬间泄气,“这个该死的武安侯,心思可真够阴毒的!到处都有他的陷阱埋伏!”   裴玄霜沉沉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这些狗官如此狡诈谨慎,怕也是担心着遇上鬼的那一天。”   “那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孙婉心攥紧手中的茶盏,恨道,“一定还能找到其他办法的!”   裴玄霜心事重重地朝清心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故意带着孙婉心坐在了馨远茶坊的顶楼,只为能时时观察到清心斋的动静。因为清心斋内有她想见的人。   “你看什么呢?”见裴玄霜不住地往窗外瞧,孙婉心也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了张望,“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裴玄霜不声不响地转回头,将李庆舒的玉扳指拿了出来,放在了孙婉心的面前。   孙婉心盯着那枚翠绿翠绿的玉扳指一愣:“这是什么啊?”   裴玄霜肃道:“这是晋王世子李庆舒的信物。”   便将如何在藏书阁中发现了地牢,如何在地牢内见到了李庆舒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婉心。   孙婉心闻言大惊,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后抓起面前的玉扳指:“所以,咱们能利用这枚扳指扳倒谢浔?!”   “是。”裴玄霜道,“即便不能扳倒谢浔,相信他们也有办法闹得谢浔不得安宁,只要谢浔不得安宁……”   “只要谢浔不得安宁!咱们的日子就能安宁了!”孙婉心情绪激动地打断了裴玄霜的话,“那咱们还等什么?宁国公现下不就在四星台吗?咱们想个办法见他一面,将晋王世子的事告诉他。”   “这便是我叫你来四星台的目的。”裴玄霜攥住孙婉心的衣袖,“婉心,待宁国公离开四星台,你想办法带着此物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知道晋王世子的下落。”   孙婉心点点头:“好……诶?不对不对。”她眼睛一亮,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玄霜,这事不对啊!就算咱们将晋王世子的下落告诉了宁国公,宁国公和武安侯闹了起来,你又该如何摆脱武安侯的监视,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呢?”   裴玄霜闻言一笑:“此事我自有计较,总之,你一定要亲手将此信物交给宁国公,并将我的话带给他。”她小声嘱咐,“千万不要让蓝枫发现。”   孙婉心凝眉思索了片刻,猛地将玉扳指攥在了掌心里。   “我知道了!你放心!”   ------   太阳落山之前,谢浔等人从清心斋里走了出来。   这些人当中,以身为皇室宗亲的宁国公身份最为贵重,是以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送走宁国公后,方才各自离开。   “言大人,宁国公的事你怎么看?”谢浔背着双手,一壁往馨远茶坊的方向走,一壁与身旁的言琢谈话。   言琢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浔后面:“宁国公年事已高,早已不涉及党争之事,又岂会……”   说着神色一顿,朝着谢浔拱了拱手:“侯爷,恕下官直言,若无实证,侯爷大可不必将宁国公与逆党勾结的探报放在心上。此事……大不可信。”   “是吗?”谢浔不予苟同,“可本侯怎么觉得,刚刚提到晋王时,宁国公面色有变呢?”   话音刚落,裴玄霜聘聘袅袅地走到了他面前。   谢浔足下一顿,抬起眼来看她。   “还说去馨远茶坊找你,不成想,你竟早早下来了。”他朝裴玄霜伸出手,“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裴玄霜扫了谢浔一眼,带着婉心走了过去:“我乏了。”   谢浔抬起僵在半空中的手,顺势揽住了裴玄霜的肩头:“既是乏了,速速回府歇着便是。”   裴玄霜不动声色地朝孙婉心递了个眼神。   孙婉心立刻道:“玄霜,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裴玄霜配合地点点头:“路上当心。”   孙婉心应了一声,转身朝谢浔颔首行礼:“侯爷,民女先行告退。”   说罢,一溜烟离开了四星台。   孙婉心走后,言琢也寻了个理由退下了。夕阳无限好,谢浔便搂着裴玄霜慢慢地往外走。   “玄霜,你们姐妹两个都聊了些什么?”谢浔垂眸望着二人的紧紧相依的影子,温柔地问。   裴玄霜刻意放缓脚步:“左不过是些女儿家之间的私房话,零零碎碎的,侯爷不会感兴趣的。”   谢浔淡淡一笑:“孙婉心性格活泼,常来陪你坐坐也好。”他侧过头来看她,语调一转,问,“言琢唤你夫人的时候,你的反应为何那样冷淡?”   裴玄霜始终盯着鞋尖的双眸微抬,旋即又垂盖下去。   她用橘红的晚霞遮掩了自己冷峭的神色:“他叫错了人,我自然没有反应。”   谢浔踏着石阶的步伐一沉,逼着裴玄霜停下脚步。   裴玄霜微愠,皱眉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谢浔低垂着双眸,饶是周身都拢上了一层梦寐的霞色,依旧阴鸷的迫人。   “言琢叫你夫人是抬举你,显然,不愿意受他的抬举。”他勾了勾裴玄霜的下巴,动作轻柔无比,眼神却冷得吓人,“若本侯抬举你做夫人呢?霜儿,你愿不愿意?”   裴玄霜暗嗤一声,便知谢浔又发疯了。   “谢浔。”须臾,她冷漠轻蔑地道,“你省省吧。”   ------   惹怒的谢浔的代价,笞魂断骨。   当裴玄霜奄奄一息的伏在榻上时,她一点也不后悔,隐忍也得有个度,相较于身体上的折磨,她更难忍耐谢浔对她灵魂的践踏。   三日后,当以送山珍为名入提督府探望裴玄霜的孙婉心看到她颈上的青紫勒痕时,嚎啕着哭成了一个泪人。   “玄霜!”装在袋子里的山珍滚落一地,孙婉心扑到裴玄霜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在干什么?他想掐死你吗?他想掐死你是不是?”   裴玄霜木头人似的坐在窗前,面色平静得像一汪湖,她知道孙婉心吓坏了,因为,当她从铜镜里面见到她脖子上的勒痕时,同样吓了一大跳。   她的脖子上不仅有勒痕,还有无数狰狞的淤痕,仿佛被一只饿狼狠狠啃过。被衣服遮挡着的地方更是不能看,如果可以,她当真想将自己的这一身皮肉剐了去。   昨夜,因为她对谢浔的不敬,谢浔狠狠惩罚了她,逼着她道歉认错,她不肯,他便掐着她的脖子,要她承受欢愉,哄他,求他,叫他。她偏是不妥协,硬生生挨着,受尽苦楚也不吭一声,到头来还是谢浔让步,道了声“顽石难驯”后松开了她的脖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谢浔欺辱到天亮。   “婉心,别哭了。”裴玄霜自噩梦中挣脱出来,安慰着哭哑了嗓子的孙婉心,“那畜生一向如此,我早已不在乎了。”   孙婉心气得浑身哆嗦:“武安侯……他还是人吗?”   裴玄霜冷笑:“不必再提他。”   “好,咱们不提他。”孙婉心瞪着眼,“他早晚会得到报应!早晚!”   裴玄霜盯着那两株开的正盛的荼蘼,没有说话。   孙婉心尽量不去看裴玄霜脖子上的勒痕,用袖子抹了抹脸,坐在裴玄霜身旁道:“玄霜,你振作一点,你让我做的事,成了。”   裴玄霜旋即转过脸,满眼惊喜地望着孙婉心。   “真的?”   “真的。”孙婉心一本正经地道,“我已经将晋王世子的信物交给了宁国公,并将你的话带给了他。宁国公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是在昨夜派人找上了我,让我来见你一面,询问你想要如何合作。”   裴玄霜心下半安。   到底是官场的人,不用她多说什么,对方便明白了她的目的。   裴玄霜二话不说,立刻从妆匣里取出了一张药方。   “婉心,你找个机会将这张药方给宁国公送过去,告诉他,只要他将上面的药材给我找来,我便告诉他晋王世子的下落。”   孙婉心接过药方:“玄霜,你要和宁国公做交易?”   “是。”裴玄霜道,“宁国公只会救晋王世子,不会救我。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她握住苏婉心的手:“还有你。”   孙婉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与宁国公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你们……都有自己的目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   孙婉心眨眨眼,打开药方飞快浏览了一遍。   “白川云角,九华莲……”她惊讶地问,“白川云角我没听你说起过,但这味九华莲,我清楚记得你说过此药已经绝迹了啊。”   “不错。”裴玄霜道,“九华莲五百年一开花,确实是世所罕见的药。如果沛国的太医院里也没有这味药,那么天下间,确以无九华莲的踪迹。”   孙婉心一脸懵懂:“所以,你要用九华莲做什么呢?”   裴玄霜目光一沉:“做假死之药。”   作者有话说: 第040章 朋友   “假死药?”孙婉心大为意外, “玄霜,这世上真的有假死药吗?”   “有。”裴玄霜捏着药方一角,不由得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能做出假死药的方子不下七八种,但是,每一种方子都需要这味九华莲。”   她认真地注视着孙婉心:“服用此药者,脏器受损, 肠胃溃烂出血, 面现青灰之色, 犹如……吞金自戕。”   “吞金自戕?”孙婉心脑中转得飞快,“所以, 到时候谢浔会以为你是吞金而亡?”   裴玄霜担忧地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是的。”   孙婉心漆黑的瞳仁止不住地乱晃:“可、可这药会让你脏器受损, 肠胃溃烂出血啊!”她用力握住裴玄霜的手, “玄霜,我不想你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裴玄霜淡然一笑,从容道:“计策而已, 只要能离开那武安侯, 这点小小的苦头算什么?”她肃了肃神色,“你放心,等我逃出生天,自会好好调养身子。我……会好好活下去。”   “嗯!”孙婉心点了下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裴玄霜安抚地拍了拍孙婉心的手背, 将另外一张方子交给了对方。   “婉心,你拿到草药后按照此法熬制, 小心一些, 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   “明白。”孙婉心谨慎地将两张药方收起来, “玄霜,你且等着我的好消息!”   “好。”裴玄霜点头道。   ------   临近傍晚的时候,谢浔来了。   一入琅月轩,他便看到了独自坐在窗前,盯着院中荼蘼静静出神的裴玄霜。   隔着半敞着的窗牖,谢浔清晰看到横在裴玄霜颈上的青痕。   他目光一沉,双手负于身后,攥紧。   那是他昨夜亲手掐出来的。   他明明收着力气,却还是将她掐的那样狠,以至于他连日来悬着心,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又做了那覆水难收之事。   他明明想宠着她捧着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触他逆鳞,将他赐予的一切视作粪土。   无可忍受。   他还以为她学乖了,聪明了,看来,一切都是假象……   谢浔阴沉着脸,缓步踏入房门。   几乎在他走进房门的瞬间,裴玄霜霍地起身,后颈僵直,双目如钉,一副戒备抗拒之态。   谢浔足下顿了一瞬,继而阔步走到裴玄霜面前。   “好个欺霜赛雪的人。”他抬手按在裴玄霜颈侧,轻轻摩挲着那道狰狞的勒痕,“你才对本侯温顺了几天啊?怎么,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   裴玄霜忍着颈上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的触感,道:“你一日不来找我的不痛快,就浑身不爽利是不是?”   “是。”谢浔嘴角勾着一抹冷笑,“我几日没见你,就想折磨你几日,如今见到了……”   他说着一顿:“当真恨不得立刻掐死你。”   裴玄霜冷漠地望着他。   谢浔直被那双毫无波澜的褐眸看得气血逆转,火冒三丈。   “你……好得很。”他喉结轻滚,生生压下了怒气,“说来也是可笑,你不愿受抬举,本侯生什么气?凭你……做本侯的侍妾都属勉强,何况夫人?”   他齿间缓慢地吐出几缕凉气:“我一定是魔怔了才会生出抬你做夫人的想法。你是什么?一个四处流浪的孤女而已,纵有几分姿色,不过也是俗物一个,既不是惊鸿婉转的仙子,也不是颠倒众生的绝色。裴玄霜,你到底在矜贵什么?高傲什么?”   裴玄霜无动于衷地听着,听罢,淡淡地道了句:“谢侯爷,民女从未奢望过成为你的侍妾,是你强行将民女掳来的。”   一句话怼得谢浔无话可说。   “归根到底,你还是怨恨本侯勉强了你!”他猛地逼近,将裴玄霜抵在了窗牖上,窗牖不堪其重,吱吱作响,裴玄霜紧闭双眸,按着谢浔的手背,抓住深深浅浅的红痕。   谢浔盯着裴玄霜写满痛苦和憎厌的脸,俯身吻了上去。   裴玄霜半副脊背都悬在了窗外,双手紧扣着窗牖,拧着身子不断挣扎。青丝瀑泄,招魂幡似的逶迤于地,冷玉般的面庞涨红一片,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谢浔望着红了眼,面上染上了血色的裴玄霜,只觉得痛快。   他在那道青紫的淤痕上缠绵而过,慢条斯理地扯松了叠堆翻涌的白衣。   “本侯就是喜欢勉强。”他餍足地狞笑着,“抢来的东西,用着有滋味。”   一个时辰后,虚掩着的床帐忽地被人掀开,赤|裸着上身的谢浔斜倚在床头,不慌不忙地穿戴衣裳。   床尾,裴玄霜浑身乱战里跪坐着,双手环肩,目光冰冷而涣散。   谢浔则是一脸纾解后的轻松愉悦,他穿好衣服起身,回眸对着嘴角抽搐个不住的裴玄霜道:“你倒是继续不声不响地扮成一潭死水的模样啊?”他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踱步走到裴玄霜身前,伸手勾起她的下巴。   “本侯现在还真是喜欢你这幅苦痛难言,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靠近,冷笑着放低了嗓音,“反正,你的身子不会说谎。”   裴玄霜额上全是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谢浔恣睢一笑,松开裴玄霜,昂首阔步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他与一众影卫出现在了凤祥山庄。   数日前,蓝枫秘密押送李庆舒到达凤祥山庄,与纠集在城隍庙周围的逆党过了面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李庆舒转移至提督府地牢。   除了谢浔本人及其少量心腹,无人知道李庆舒的真实下落。谢浔守株待兔,只为将一直在暗中兴风作浪的晋王余孽清除干净。   只是,他都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了,凤祥山庄内依旧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   “消息是否有误?这都快天明了,为何还不见逆贼现身?”谢浔扬头望着光芒渐散的圆月,不耐地道。   蓝枫讪讪地道:“照理是出不了岔子的,奴才看过那信报,他们确实定于今夜实行计划。”   “怕是计划有变啊……”谢浔长眸微觑,面沉似水,“传信给言大人,收网。”   蓝枫闻言一愣:“主子,此时收网,只怕会打草惊蛇。”   “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了。”谢浔道,“若言大人捞不着一条漏网之鱼,便证明,敌人已转入暗处,落了下风的人,是我们。”   蓝枫悚然一凛,急道:“奴才这便去找言大人。”   谢浔挥了下手,让蓝枫离开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亮之前,蓝枫身披血光赶了回来。   “如何?”谢浔以手支颌,半垂着眼帘问。   蓝枫悬了一口气,冷郁道:“言大人率众追杀逆党数十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一帮黑衣人救走了。”   谢浔缓缓扬眸:“被人救走了?”   “是。”蓝枫道,“那群黑衣人武功高强,奴才等实非对手。”   谢浔直勾勾地望着蓝枫,良久,才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道了句:“武林高手……又是那帮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   “是的,主子。”蓝枫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沾染着鲜血的飞镖交给了谢浔,“这是黑衣人使用的暗器,奴才已经瞧过了,此飞镖由龙山玄铁所致,绝非一般的武林人士所能拥有。”   谢浔接过飞镖,前前后后的看了看。   “这上面是你的血?”借着淡淡的月光,谢浔看清了飞镖上暗红的血迹,“蓝枫,你受伤了?”   蓝枫赶忙松开了压着腹部的手,认罪道:“奴才办事不利,误了主子的大事。这点小伤,权当是对奴才的责罚。”   谢浔邪魅一笑,将飞镖扔在了一旁的长几上。   “是该有人为这件事情买单。”他道,“但这个人绝不是你。”   蓝枫嘴角抖了抖,没有说话。   谢浔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乌沉沉的眼眸迷离地望着天边将坠的圆月:“看来,本侯是时候把老朋友约出来,见上一面了。”   ------   裴玄霜在琅月轩焦急等待了七天,却没能如愿见到孙婉心,倒是把谢浔等来了。   谢浔来时下着细雨,薄雾般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并未进入裴玄霜的房间,只站在荼蘼花旁,遥遥地冲倚在窗边观雨的裴玄霜道:“收拾一下,陪本侯去见一位朋友。”   裴玄霜本欲拒绝,却莫名想起来数年前,她在山中冒雨采草药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她答应了谢浔的请求,披了一件天水碧的披风,撑了一把雪色的油纸伞,跟着谢浔离开了提督府。   许是对裴玄霜的顺从颇感到意外,一路上,谢浔总是在没话找话,便是裴玄霜不理会他也不气恼,不断地哄她逗她,仿佛从未与她生过龃龉,温柔体贴的很。   裴玄霜不了解也不愿了解谢浔的内心世界,只是断定对方一定是个疯子。   喜怒无常,加膝坠渊的疯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毗邻着皇宫的一座山庄外停了下来。   能在天子脚下建造一座山庄,足以见得这个山庄的主子是多么的神通广大。   裴玄霜在谢浔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由着对方夺过了油纸伞,举在她二人头顶。   “走吧。”谢浔轻搂住裴玄霜的腰,“一会儿见了瑾成和他的夫人,你不必太过紧张,只当是与旧友相聚,轻松随意些便好。”   裴玄霜默然不语,暗道谢浔此人真是疯的莫名其妙,她压根不知道瑾成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遑论什么紧张不紧张?   便泰然自若地与谢浔进了凤祥山庄,在两名侍从的带引下踏入一座水榭。   那座水榭建的极大,上下分为两层,几乎占了大半个湖,碧瓦朱檐,美轮美奂。   水榭内,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着一袭素雅的白袍,手握长箫,温润如玉。他的五官阴柔精致,比之女子还要柔媚几分,霞姿月韵,与昳丽锋冷的谢浔大为不同。   伴在他身边的女子容貌亦是出众,她额间一抹朱砂,天生一双多情潋滟的含情目,只那么不声不响地望着你,便足以叫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自作多情起来。   裴玄霜大概明白谢浔为何叫她不必紧张了。   只是寻常的陌生人便罢了,偏偏是如此仙姿佚貌的一对男女,叫人想不上心也难。   可任对方生得再美,气质再出众,裴玄霜也只是惊艳了一瞬而已,看过之后,便心如止水地平静了下去。   她垂下眼帘不再打量那对那男女,可那对男女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她。   尤其是那个女子,自见了她起便魂不守舍两眼发直,抬手轻压着唇角,紧张的像是见到了什么野兽。   裴玄霜便将眉眼压得更低了。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看来看去的,就是不说话。”凤祥山庄的主人萧瑾成率先开口,化解了此时的尴尬,“轻羽,说话啊。”   他温柔抱着身边的女子,缓声道:“你别紧张,拂然和他的夫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裴玄霜闻言一愣,转眸瞪住谢浔。   谢浔恍若未察,朝着萧瑾成身旁的女子微微一颔首道:“这位便是瑾成兄信中常常提起的轻羽姑娘吧?”   文轻羽清凌凌的眼中黯了黯了,福了福身道:“轻羽给侯爷问安。”   “快快请起。”谢浔笑得无懈可击,“轻羽姑娘与瑾成兄郎才女貌,实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文轻羽听完谢浔的话面色竟是变得极为难看,她敛了敛目光,道:“谢侯爷,你想必是误……”   “数年不见,拂然贤弟性子越发好了,不仅周全了礼数,还学会奉承人了。”萧瑾成忽地出声打断了文轻羽的话,冲着裴玄霜欠了欠身道,“在下萧瑾成,与玄霜姑娘神交已久,今日终于见面了。”   他一脸真挚的赞美:“原本我还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能让冥顽不灵的谢侯爷动了心思,今日一见,在下明白了,原来谢侯爷喜欢的是姑娘这般琨玉秋霜的女子。”   裴玄霜听得直皱眉。   萧瑾成颔首微笑,又道:“玄霜姑娘许是没听过在下的名字,毕竟谢拂然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不好好待我,如今我离开了他,他又有了你,更是将我萧某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我二人要好之时也是羡煞旁人啊,齐老太太甚至以为我是谢侯爷的姘头呐!”   闻言,裴玄霜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依稀记得齐老夫人曾经说过,谢浔曾和妖妖迢迢的男子走的很近,疑似沾染上了那断袖之癖,想必齐老夫人口中的着男子便是萧瑾成。   果然疯子的朋友也正常不到哪里去,这位来历不明的萧公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瑾成,你别再胡言乱语了,谈要事要紧。”谢浔轻轻搭上裴玄霜肩膀,温声嘱咐,“我去去就来,你稍侯我片刻。”   萧瑾成便也向文轻羽叮嘱:“轻羽,带玄霜姑娘去上面坐坐吧,切勿怠慢了贵客。”   他甫一靠近,文轻羽便不动声色地避让开来,抗拒的一清二楚。   谢浔与裴玄霜双双一愣。   萧瑾成没事人似的上前两步,硬是紧紧挨着文轻羽站着,他又嘱咐了一遍:“好轻羽,我把贵客交给你了,你受点累,切勿怠慢了贵客。”   “知道了。”文轻羽冷睨着萧瑾成,“你快去吧。”   萧瑾成毫不避嫌地在文轻羽的面上亲了一下,朝着谢浔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浔点了下头,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后负手而去。   裴玄霜乜眼瞧着言笑晏晏,令朦胧细雨与亭台楼阁都黯然失色的谢浔和萧瑾成,默默攥紧了双拳。   何为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她当真是见识足了。   正兀自出着神,文轻羽羽毛似的飘过来道:“裴姐姐,你想在这里,还是想随我上去。”   裴玄霜虽不喜那萧瑾成,却对玲珑秀美的文轻羽印象极好,她淡淡一笑:“客随主便,轻羽姑娘随意安排。”   “那咱们便去上面坐着吧。”文轻羽扫了眼那二人离去的方向,“离他们远一点。”   裴玄霜深以为然。   倚楼听风雨,风雨可知愿。   二人跪坐在一张茶案的两侧,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静静品茶。   “这是远山白露,这是碧落红霞,姐姐尝尝看喜欢哪个。”   文轻羽将一深一浅两盏茶摆放在裴玄霜面前,浅笑着道。   裴玄霜细细尝过,坦诚道:“我不懂茶道,只觉得两样都好。”   她放下茶盏,抬眸,却见文轻羽正出神地望着她。   那双荡着层层涟漪的水眸深情款款的,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便问:“轻羽姑娘,你看什么呢?”   文轻羽一怔,面上红了一瞬:“我在看你的眼睛。”   裴玄霜讶然:“我的眼睛?”   “是的。”文轻羽一本正经地称赞,“你的眼睛像琥珀,有一种神秘感,破碎感,看着可迷人了。”   裴玄霜莞尔,回赞:“文姑娘额间的朱砂亦是点睛之笔。”   “是吗?”文轻羽展颜一笑,抬手摸了摸额间的朱砂痣,娇羞地道,“他也是这样说的。”   “他?”裴玄霜脱口而出,“是萧公子吗?”   文轻羽动作一僵:“不是。”她怅然垂手,“是我夫君,韩寂……”   裴玄霜不由得怔住。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对面的文轻羽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知道,我和萧瑾成是什么关系。”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裴玄霜很是有些尴尬:“抱歉,我无意探究轻羽姑娘的私隐。”   文轻羽苦涩一笑,提起茶壶给裴玄霜续了茶:“也不算什么私隐,不过是……难以宣之于口的痛处罢了。”   裴玄霜目光一沉,想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文轻羽将茶壶放在炉子上温着,笑问:“我刚刚听萧瑾成唤你为夫人,所以,你是谢浔的夫人吗?”   “不是的。”裴玄霜答得飞快。   这次换文轻羽一怔:“那你……”   裴玄霜毫不遮掩,平静地道:“我被逼做了武安侯的侍妾。”   “侍妾?”文轻羽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姐姐这般出众的人物,怎的做了谢侯爷的妾室?”   裴玄霜自嘲地笑笑:“造化弄人,我亦是无奈。”   文轻羽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他们可真会糟践人。”   裴玄霜应和:“是啊。”   文轻羽幽幽叹了口气,转眸,望向烟雨朦胧的窗外:“只恨不能生出双翼,穿云破雨,飞离这牢笼。”   裴玄霜捻了捻手中的茶盏:“轻羽姑娘,萧公子他……”   “他是个骗子……”不待裴玄霜把话说完,文轻羽便道,“他骗我说韩郎已死,实际上,韩郎还活着!”   裴玄霜默了默,再问:“敢问轻羽姑娘是从何处得知贵夫君尚在人世的消息的?”   “是我夫君的副将告诉我的。”文轻羽道。   “那……”裴玄霜声音微沉,“萧公子的态度是?”   文轻羽脸色瞬间僵了去:“他说会帮我寻找韩郎,也不知是真是假。”   裴玄霜沉吟片刻:“你还是别信萧公子的话好。”她意味深长地冷嗤了口气,“他若对你势在必得,又岂会叫你们夫妻团聚。”   文轻羽放在茶案上的手猛地攥紧。   “是……”她眼珠慌乱的转着,低喃,“他不会放我走的……他不会放我走的……”   裴玄霜心有不忍,拢了衣袖,轻轻握住了文轻羽紧攥着的手。   文轻羽当即反握住了裴玄霜的手腕。她不安而惶恐地问:“玄霜姐姐,你说,咱们怎样才能摆脱他们的魔爪?”   裴玄霜心下一片凄寒。   “想摆脱这些魔鬼,怕是得用些……非常手段。”   ------   踞坐在酒案旁,抒怀痛饮的谢浔和萧瑾成闹得正欢。   萧瑾成勾着谢浔的脖子,不住地往他杯子里倒酒,大有将谢浔灌醉的架势。他一边倒酒一边排揎他:“裴姑娘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还是个冷冰冰的冷美人,但美人再美,人眼里没你啊!你呀,就别自作多情了!”   谢浔端着酒杯反唇相讥:“萧瑾成,你真是好大一张脸。刚刚被文姑娘驳了颜面的人是谁啊?”   萧瑾成哑声一笑:“你倒眼尖。”他推了谢浔一把,“拂然啊,你跟我说实话,那裴玄霜的心里根本没你吧?”   此话正击谢浔的痛脚,他狠狠剜了萧瑾成一眼,道:“浑说什么?本侯一向与玄霜情投意合!”   萧瑾成哈哈一笑,不服气地道:“我也与轻羽鹣鲽情深。”   话落,两位在各自国家一手遮天的大权臣互扫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第041章 死讯   “罢了罢了, 不聊她们了,还是说些正事吧。”喝的满脸通红的萧瑾成果断结束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不是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么?东西呢?赶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谢浔从腰间玉带中取出一枚飞镖, 扔给了萧瑾成。   萧瑾成打了个酒嗝,四仰八叉地往软枕上一靠,眯眼打量起手中的飞镖:“燕子钻,啧啧啧, 这是七煞门的东西。”   他五指轮动把玩着飞镖, 转过脸冲谢浔一哂:“怪不得你栽了跟头, 原来是招惹上了七煞门的人。”   “这个七煞门大有来头吗?”谢浔问。   “你猜呢?”萧瑾成打了个哈哈,“他们的第一代掌门人出身金麟卫, 要身份有身份, 要地位有地位, 武功不说是天下第一, 只怕也难逢对手。和这样的帮派周旋,你不吃亏谁吃亏?”   谢浔淡淡一笑,嘲讽:“江湖上的事本侯做不了主, 祁王殿下也没办法吗?”   萧瑾成一嗔, 妩媚的凤眼斜扫过来:“你少阴阳怪气的用激将法来激我,不过就是个日薄西山的武林帮派而已,本王帮你料理了便是。”   “那便有劳祁王殿下了。”谢浔敬了萧瑾成一杯酒,对方含笑饮下。   “痛快!”萧瑾成拿起酒壶,又往肚子里灌了几杯酒, “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呐!谢侯爷,等你清除了晋王余孽, 便可高枕无忧了吧?”   “高枕无忧?”谢浔半阖眼帘, 一哂, “只怕还言之过早。”   “那你找到你那外甥了吗?”萧瑾成又问,“这都快七年了吧,那孩子依旧音讯全无吗?”   谢浔端着酒盏的手一顿,转过头,凉凉扫了萧瑾成一眼,“你说他?”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可是本侯的外甥,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剑,本侯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   离开凤祥山庄时,天空依旧飘着雨。   次日,雨停了,被裴玄霜盼了许多天的孙婉心终于出现了。   一见面,二人一句话也不说,携手进了卧房,关上门合上窗,唯恐被别人偷听了去,偷看了去。   “婉心,怎么样?”裴玄霜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问。   “成了!”孙婉心将一褐黄色的,巴掌大小的药葫芦交到裴玄霜手上,“苍天保佑,叫蓝枫那个狗男人受了重伤,给我了充足的时间来熬药。我按照你所授方法熬制了七天七夜,一共炼得三颗。”   裴玄霜小心翼翼地打开药葫芦,果见里面有三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倒出一颗交给孙婉心:“婉心,这颗假死药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不,我不用。”孙婉心按住裴玄霜的手,一脸的毅然决然,“我已决定了,要和那蓝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恨他恨的要死,不在他身上三刀六洞,实在出不了心头的这口恶心,若出不了心头的这口恶心,我便是苟活在这世上,也不得快乐。”   “婉心!”裴玄霜用帕子将假死药包好,硬是塞进了孙婉心的袖子里,“我知道你恨他,可是,有什么比自由比活命要紧?你先摆脱掉他的纠缠,届时他在明咱们在暗,买凶也好,下毒也好,总有办法料理了他。”   孙婉心似被裴玄霜说动,默了默道:“你说的有道理……”她拢紧袖口,“好,这颗假死药我收着了。”   她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问:“那另外一颗假死药呢?”   裴玄霜微微一笑,一脸赞许地道:“婉心,你炼的假死药刚刚好。另一颗……便送给一位刚刚认识的姑娘。”   许是与文轻羽心有灵犀,午膳后,裴玄霜竟是收到了来自凤祥山庄的请帖。   谢浔近日来忙得席不暇暖,即便如此,依旧陪着裴玄霜用膳。见凤祥山庄送来了请帖,不过只淡淡地嘱咐了一句“早些回来”,足以见得他对萧瑾成是多么的信任。   裴玄霜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在谢浔的威逼下喝了半碗汤,乘着轿子去了凤祥山庄。   山庄内弥漫着大雨过后的清新,空气似乎都是湿润的,一扫初夏的燥热,带来几分秋日的爽意。裴玄霜一边漫不经心的地观赏着山庄内的美景,一边跟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进了一座阁楼,一入阁楼便听见一年轻男子温声细语地道:“我怎么可能骗你呢?先前,是我误信了谗言,以为韩寂已经死了,所以才劝你死心。如今既然找到了韩寂的下落,我自然会把他带回来,教你们夫妻团聚。轻羽,我是喜欢你,但如果你一颗心始终系在别人身上,我势必不会多做纠缠,你不必再猜忌我,怀疑我,想要离开我。韩寂回来之前,请让我保护你,照顾你,权当是……成全我的一片真心。”   “祁王殿下,你若对我尚有几分真心,便请放我离开吧。”文轻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我要去找韩寂,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软弱逃避。若他生,我便陪着他生,若他死,我便陪着他死。”   “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萧瑾成的声音低沉而阴郁,“有本王在,谁也拿不走你的命……”   裴玄霜默默候在门外,直到屋子里的人停止了谈话,方在下人的引带下走了进去。   萧瑾成已是从内室之中走了出来,他彬彬有礼地冲裴玄霜一颔首,道:“叫夫人久侯了,抱歉。”   裴玄霜微微欠身:“祁王殿下还是叫我玄霜吧。”   萧瑾成柔柔一笑:“看来拂然贤弟不得夫人的心啊。”他百无避忌地与裴玄霜开玩笑,“不知玄霜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呢?不妨说来与在下听听,在下好叫我那不开窍的朋友努力学学。”   裴玄霜眺了萧瑾成一眼,没有说话。   萧瑾成便换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在下唐突了,请玄霜姑娘不要介怀。”他朝卧房的方向虚抬了下手,“轻羽就在里面,她与玄霜姑娘一见如故,还请玄霜姑娘帮在下好好劝慰劝慰她。”   “嗯。”裴玄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跟着下人入了内室。   内室中弥漫着怡人的清香,装饰精美,极富闺阁气息。裴玄霜目不转睛地来到文轻羽床前,主动地朝对方伸出手:“轻羽姑娘,你可好?”   文轻羽正缩在被子里哭泣,见了裴玄霜,立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哽咽地唤了声:“姐姐。”   一边呼唤,一边紧紧握住了裴玄霜的手。   裴玄霜便在文轻羽身旁坐下:“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文轻羽眨掉眼中的泪花,“还不是他、他、他……”   只说了两句,那双多情哀怨的眼眸中便又盛满了泪。   裴玄霜眼底一片酸涩,她轻轻按了按文轻羽的肩,道:“轻羽姑娘,你想想你的夫君,为着你们夫妻团聚的那一天,你也要坚强。”   “我知道。”文轻羽气道,“我就是为了韩郎才与他起了争执,可他、可他……”   文轻羽死死攥住裴玄霜的手:“可他就是不肯放过我!不肯叫我离开!”   裴玄霜哑然。   “他们一贯这样。”俄顷,她不屑而冰凉地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干些流氓勾当。”   呜咽哭泣的文轻羽莫名一抖,抓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点头:“对,就是流氓,就是无赖……”   她盯着空中莫名的一点,羞恼道:“昨天,他和谢侯爷喝多了酒,非要待在我房里,想强迫我做那件事……我不依,他便发了狂……险些扆崋,强|暴了我。”   裴玄霜额角一跳。   “什么?”她声音冷的不是自己似的,“祁王他、他竟然……”   文轻羽又是一抖,转过脸来,凄楚地望住裴玄霜。   裴玄霜如何忍心再问下去,只心疼地看着文轻羽,亦看着她眼中的自己。   “他还没有得逞。”文轻羽怔怔地道,“他动了这个念头许多次,但一直都没能得逞。因为……他怕我死。”   说着说着,她又笑了,笑得古怪阴森至极:“死了……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你不了解这个人,他一生顺风顺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若是我尚未让他得手就离开了人世,他会懊恼的寝食难安,恨不得将我挖出来挫骨扬灰……”   “疯子。”裴玄霜嘟囔,“又是一个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文轻羽瘫靠在软枕上,“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疯子!”   裴玄霜幽幽叹了口气:“既然知道他们是疯子,便不能和他们硬来,毕竟,无论心智还是手段,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目光坚定地冲六神无主的文轻羽一颔首:“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许能挣出来一条活路,只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真的?”文轻羽更加用力地攥紧裴玄霜的手,“只要能摆脱掉萧瑾成的纠缠,别说付出一点代价,便是拿走我半条命我都心甘情愿。   裴玄霜淡淡一笑:“不至于拿走半条命,需受些皮肉之苦而已。轻羽姑娘在行动前一定要做好万全之备,以防万一。”   说着,她将提前备好的假死药递给了文轻羽。   文轻羽这才发现她都将裴玄霜的手抓红了,慌忙松开了对方,愧疚道:“玄霜姐姐,对不起。”   裴玄霜摇摇头,将假死药放在了文轻羽手上。   文轻羽捧着只有她半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好奇而又期待地问:“姐姐,这是什么?”   “假死药。”裴玄霜道。   “假死药?”文轻羽猛地直起腰,“这……”   “嘘……”裴玄霜谨慎地朝外观察了观察,将声音放低,“服用下此药后,会进入假死的状态,七日之后,你会自动苏醒过来。七日,只有七日,你一定要掐算好时间,安排好接应的人手,找准良机。”   文轻羽认真地听着裴玄霜的嘱咐,将她的话视作圭臬。   “我记住了……”她握紧手中的锦盒,问,“姐姐也要用此办法离开那谢侯爷吗?”   裴玄霜惊讶于文轻羽的聪慧,愣了一瞬后道:“是。”   文轻羽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转:“这、这会不会出问题啊……”她提心吊胆地道,“若咱们用了同样的方法来摆脱他们的纠缠,岂非会让他们察觉出古怪,继而查出你我假死的真相。”   “是有这个可能。”裴玄霜镇定地道,“但生死离别毕竟是大事,等他们双双反应过来时,咱们早已逃出生天。”   “有道理。”文轻羽想了想,道,“为保万一,待我随他回了南楚后再服用此药,留出足够的时间与那二人周旋。”   “不错。”裴玄霜赞同道,“轻羽姑娘思虑的极是。”   文轻羽闪动着含着泪的眼眸,一把将裴玄霜拥入怀中:“玄霜姐,谢谢你!若不是遇见了你,只怕我一生都逃脱不出萧瑾成的魔爪!”   “不用客气。”裴玄霜抚了抚文轻羽柔软的头发,“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文轻羽在裴玄霜耳边又笑又哭,忍不住向她讲述了自己与韩寂的过往,裴玄霜默默听着,既羡慕又惋惜,末了竟是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是个连过往都没有的人。   两日后,萧瑾成与文轻羽启程前往南楚。   临上船前,萧瑾成不忘讥讽谢浔:“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愿下次见面时,拂然贤弟已与玄霜姑娘开花结果。”   谢浔懒得与萧瑾成斗嘴,睨着他问:“不是说要在凤祥山庄避暑吗?怎么忽然之间决定回南楚了?”   “轻羽不大习惯沛国的饮食气候,是以想早些回去。”他用长箫敲了敲谢浔的肩,“拂然啊,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完啦,就不必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来哄我了吧?”   谢浔闻言一哼:“祁王殿下就别自作多情了,一路走好。”   萧瑾成哈哈一笑,冲着谢浔与裴玄霜拱了拱手。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侯爷,玄霜姑娘,再会。”   谢浔颔首示意,裴玄霜则欠了欠身,默默看向文轻羽。   文轻羽早已红了眼眶,她走到裴玄霜身前,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玄霜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加保重。”   “你也是。”裴玄霜微笑道,“愿你顺遂如意,一路顺风。”   文轻羽点点头,缓缓松开裴玄霜的手,跟着萧瑾成走向码头。   “你似乎很喜欢这位轻羽姑娘。”待二人登船远去,消失于茫茫天地间,谢浔走到裴玄霜身前问。   裴玄霜静静凝望着文轻羽离开的方向:“轻羽姑娘美丽善良,很难叫人不喜欢。”   谢浔幽幽一笑:“听瑾成说,文轻羽也很喜欢你。”   裴玄霜眼帘低垂,不置可否:“或许。”   “等解决了手上的麻烦,我带你去南楚小住几天。”谢浔环住裴玄霜的腰,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南楚四季如春,风光旖旎,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裴玄霜斜斜扫了身旁的谢浔一眼,却意外地被对方攫取了双眸。   她立刻将脸转了回来,无视那双乌眸中的阴诡的浓情蜜意:“回去吧。”便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自说自话,“似乎又要下雨了。”   ------   五日后,裴玄霜从谢浔的口中得到了文轻羽暴毙身亡的消息。   彼时裴玄霜正在院子里修剪那两株荼蘼,谢浔悠然前来,先是询问了她的饮食睡眠,后冷不防道出了这个消息。   裴玄霜一时走神,剪刀顺着她的虎口划了过去,割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小心!”谢浔一个箭步闪至裴玄霜面前,抓起她鲜血淋漓的手道,“你流了好多血,快些回房上药。”   裴玄霜毫无反应,仿佛没看见手上的鲜血一样:“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轻羽死了?”   “是。”谢浔叹了口气,“回到南楚没两天便死了,怪蹊跷的,正派人着手去查呢。”   边说,边拽着裴玄霜往屋里走。   裴玄霜踉跄两步后顿在原地:“可查出了什么?”   谢浔同样停下了脚步:“尚未。”他回头看着裴玄霜,“瑾成大受刺激,杀了一群人泄愤,祁王府如今正乱着。你放心,我已派得力人手前往南楚,协助瑾成查清文轻羽的死因。”   裴玄霜面上蓦地一白,极其幽怨地瞪着谢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谢浔只当裴玄霜在为文轻羽的死伤心,便好生安慰她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说罢一把将裴玄霜抱了起来,吩咐下去:“传府医过来。”   裴玄霜心情复杂地靠在谢浔宽阔平直的肩膀上,看着自虎口流出的鲜血横贯掌心,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终于等到了文轻羽的消息,替对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文轻羽解脱了,如今,轮到她了。   想到这里,裴玄霜竟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双眼睛始终落在裴玄霜面上的谢浔一怔。   她从不在他二人独处时笑。   今日却笑了。   在得知了文轻羽的死讯之后。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死盾 第042章 死盾(上)   因为这个诡异的笑容, 谢浔的心始终无法回归原位。   即便萧瑾成的手下已经将七煞门灭门,蓝枫也将晋王一党的余孽抓了回来,他依旧鞅鞅不乐, 不断在脑中回忆着,思索着,解读着那抹微笑。   “侯爷,他们招了。”步兵统领左翼总兵江淮将一份按着血手印的状纸交给谢浔, “都是晋王一党的余孽, 多年来与七煞门里应外合, 试图对侯爷不利。   “嗯。”谢浔端坐在太师椅上,歪着头, 一壁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一壁不徐不疾地问, “他们是冲着李庆舒来的?”   “是。”江淮道。   谢浔抬起眼:“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江淮一皱眉:“他们也不清楚。说是那人丢下一句凤祥山庄内设有埋伏后就匆匆离开了。他们不敢冒险, 便取消了计划,后在七煞门弟子的帮助下摆脱掉言大人的追捕,顺利逃出京城。”   谢浔冷冷一哼, 不满地道:“七煞门本该在江湖上逍遥, 却硬要加入波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你猜,他们为了什么?”   江淮面色一沉,拱手:“想必是有人向他们许诺下了了不得的好处。”   “不错。”谢浔放下手,幽幽望着不远处半合半开的刑房大门, “晋王余孽的背后是七煞门,七煞门背后另有其人。此人想坐收渔翁之利, 利用晋王余孽和七煞门除掉我。”   他桀桀冷笑:“好聪明的心思, 可惜, 不够精巧。”   话音刚落,房里面猝然间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一截扭曲的手臂和两颗血淋淋的眼珠掉落在地,透过一寸来宽的门缝清清楚楚地显示在谢浔眼前。   紧接着,刑房大门被一满身是血,肌肉虬扎的魁梧狱卒打开,他满目杀气,冲着谢浔大步而来。   “侯爷。”那狱卒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水,“七煞门的贼子昏死过去了!”   谢浔眼中寒光一闪。   萧瑾成派人灭了七煞门上下,唯独留了掌门之子给他,好让他审问出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那少掌门是个硬茬子,即便被狱卒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依旧什么都不肯说,嘴巴紧得厉害。   “严婆还没来吗?”谢浔凉凉道,“对付江湖中人,还得严婆出马。”   “严婆已经到了,正在里面审讯犯人呢。”狱卒道,“她老人家说了,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这贼子必然吐口。”   谢浔阖目点了点头,静待消息。   约莫一炷香后,刑房的大门再次打开,一裹着鸦青色头巾,骨瘦如柴的老妪走了出来。   那老妪路过谢浔时点了点头,缓缓走出大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谢浔毫不气恼,他看着刑房的方向:“吐口了吗?”   一跛脚狱卒急匆匆走过来禀告:“回侯爷的话,犯人已经招供。”   谢浔豁然起身,阔步进了刑房。   刑房内的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遑论地上还躺着一瘫烂泥似的东西,简直恶得人肠子都要吐出来。谢浔低着头将那摊烂泥打量了片刻,道:“还活着吗?”   烂泥点了点头,快速回应了谢浔。   谢浔绕过一洼黏腻的血水来到烂泥的面前:“本侯问你,是谁命你们助纣为虐,帮着晋王逆党谋害本侯的。”   “是掌门命我们这么做的。”烂泥有气无力,说话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   “掌门?”谢浔眯了眯眼,“掌门受谁的指令?”   烂泥立刻道:“掌门听从一位公公的命令。”   谢浔再问:“那公公叫什么?”   “掌门唤他徐公公。”烂泥道。   闻言,谢浔不屑一笑,意味深长地扫了汪淮等人一眼。   汪淮等面色青白,似被烂泥说出来的话吓得不轻。   “很好。”他从容地点了点头,面上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仿佛一切早有预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谁给晋王余孽传递了消息,让他们取消了夜袭凤祥山庄的计划?   烂泥不假思索:“李元稹。”   听到这三个字,谢浔依旧很淡定。   李元稹便是宁国公,是他早就怀疑上了的对象。   “果然是宁国公。”谢浔笑笑,“这下好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本侯只需要弄清楚谁在暗中给宁国公通风报信,导致本侯计划落空,白白在那凤翔山庄里吹了一整晚的夜风,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会是宁国公。”江淮一脸的难以置信,“宁国公韬光养晦多年,怎会为了晋王余孽冒此风险?”   谢浔一哂,道:“宁国公韬光养晦多年不假,暗中扶助晋王余孽也是真,毕竟……晋王妃是宁国公心头的白月光,宁国公爱屋及乌,自然对晋王府上下格外上心。”   众人闻言一愣,瞠目结舌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浔站在一片暗红色的血光之中,笑得颠倒众生。   “侯爷身旁莫不是有宁国公的暗桩?”江淮摸了摸下巴,甚是担忧地道,“也不知这贼人潜藏了多久,暗中传出去了多少消息。”   “真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是啊。”   几位追随着谢浔的官员正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蓝枫猛地推门而入,表情复杂地在谢浔身侧耳语了一番。   谢浔淡定地听着,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可他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由一开始云淡风轻变为风卷雨涌,待蓝枫把话说完,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已经全无生气,阴冷地如同瘫在血泊中的活死人一样。   众人齐齐打了个觳觫,低下头不敢说话。   “真的吗?”片时,谢浔淡淡地问。   蓝枫压着嗓音:“千真万确。”   “很好……”阴诡血腥的刑房内回荡起谢浔冷窒含笑的声音,“本侯便等着看,她能耍出什么名堂……”   ------   虽然不是诀别,但裴玄霜还是和孙婉心见了最后一面。   细细商议了一番后,裴玄霜将李庆舒的下落告诉了孙婉心,由孙婉心告知宁国公。   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地牢内那个可怜的孩子,她都希望宁国公能够如愿以偿,而她,也终于可以上路了。   “秋月,你一定要照顾好那两株荼蘼花。”裴玄霜倚在床头,平静的嘱咐着养好了伤,回到她身边伺候的秋月,“那花喜水,你要日日浇灌它,但不能令它的根部积了水,否则的话根部会烂掉,根一烂,这花就活不成了。”   秋月正在拾掇梳妆台,听了裴玄霜的话,转过脸来问:“主子一向是亲手照顾这两棵荼蘼花的,怎么忽然间交给奴才了?”   她抱着一个精致的钱匣走到裴玄霜面前,再道:“这些花草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主子日日修炼这两株荼蘼花,荼蘼花自然记住了主子。若是换奴才去照顾啊,荼蘼花一准会凋谢的。”   裴玄霜哑然:“你怎么惫懒起来了?她望着秋月,“是伤了一回的缘故吗?”   “才不是呢。”她半跪在裴玄霜身前,撒娇似地在她膝上蹭了下,“主子亲手照顾那荼蘼花,侯爷见到了,开心!”   裴玄霜面上浅淡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他开不开心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望着院中洁白如雪的荼蘼,“我喜欢那花,也和他没一点关系。”   秋月扁了扁嘴,便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她捧起沉甸甸的钱匣:“主子,你让奴才收拾的金银细软奴才都收拾好啦!装了满满一匣子呢!这是主子给婉心姑娘准备的嫁妆吗?”   “不是。”裴玄霜轻声道,“这是给你的。”   秋月一呆:“给奴才的?”   裴玄霜点了下头:“是,给你的。你挑些喜欢的留下,剩下的给大家伙分了。”她苦涩地笑了笑,凄声道,“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们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秋月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主、主子、你在和奴才开玩笑吧?”   “怎会?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伸手摸了摸那古铜色,雕着缠枝莲花纹的钱匣,“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不算多,希望你们不会嫌弃。”   “主子的家当……”秋月眼珠子一通乱转,“这是,主子的体己?”   裴玄霜被秋月问得一愣:“是啊,我行医多年攒下的,怎么了?”   秋月立刻将钱匣子放在了裴玄霜的床头,双膝跪倒在她面前:“主子,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呀!奴婢、奴婢……”   “好了,快起来吧,别跪着了。”不等秋月把话说完,裴玄霜立刻俯身将她扶了起来,“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既送你,你收着便是了。”   秋月望着笑容清浅的裴玄霜,心头咯噔一响。   她从没见裴玄霜如此笑过,虚飘飘的,好像一缕薄薄的纱雾,风一吹就散了。   “主子……你、你怎么了?”秋月有些紧张地问。   裴玄霜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她放下床帐,目光不经意间从放在枕边的葫芦瓶上扫过,“你帮我看好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秋月一脸担忧地应下:“是。”   裴玄霜拢了青丝,正待躺下,一面生的嬷嬷跑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裴主子,府上出事了呀!”   “小声些!”秋月剜了那嬷嬷一样,“没看见姨娘正要歇息吗?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姨娘,府上出事了呀!”嬷嬷急得跺脚,“那宁国公带了一大帮子人找上门来,说是侯爷藏匿朝廷钦犯,带着圣旨来搜人,偏偏侯爷不在府上,如今府上能做主的人就剩您了呀!”   “宁国公来了?”裴玄霜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将药葫芦攥在了手里,“他带了多少人来?”   嬷嬷瞪着眼道:“足足百十来号人!”   “是吗?”   裴玄霜双拳攥紧,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姨娘,您快拿个主意吧!”那嬷嬷绕过秋月,不管不顾地将裴玄霜拽了起来,拉着她往屋外走,“白管家怕是要扛不住了,再没个正主震慑着,提督府怕是难逃一劫啊!”   裴玄霜身材瘦削,哪里挣脱得开五大三粗的老嬷嬷。她心乱如麻地跟着嬷嬷离开了琅月轩,问:“谢浔此刻在哪?”   “侯爷被皇上叫到宫里去啦!这会儿子还没回来呐!”嬷嬷足下生风,“姨娘,你不必惊慌,待你见了那宁国公,就拿出督府主子的款来!下人们已经去宫里递消息了,姨娘努力拖延个一时三刻便可,待侯爷回府,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裴玄霜望着越来越近二堂门,猛地刹住脚步。   “姨娘?您怎么了?”嬷嬷急道。   裴玄霜一脸怔怔:“我、我需要换件衣裳。”她冲那嬷嬷下令,“你先去前堂候着,我马上就来。”   便提起裙角,飞也似的跑向藏书阁。   她要将李庆舒放出来,坐实谢浔藏匿逆贼的罪名,她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皇宫赶回提督府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只要她赶在谢浔回来前放出李庆舒,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她的心飞了起来,越跑越快。   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芍药花依旧争相绽放着,裴玄霜在阵阵花香的追随下推开藏书阁的大门,找到那本《闻山记》,在曾经出现过指纹的地方按了下去。   轰地一声巨响,地道打开,熟悉的长石阶显现出来,她抹黑爬了下去,一路踉踉跄跄地来到石门前。   石门前多了两支斜立着的火把,帮她照亮了身前的路。   她顾不上多想什么,摸上凹凸不平的石门,按照记忆飞快排列着石门正中的石板,“卐”字归正的一霎,石门滑入轨道,徐徐打开。   成了!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满目期待地朝青玉石台望了过去。   青玉石台上,一身乌金长袍的谢浔负手而立,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裴玄霜魂飞魄散!   谢浔?!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惊得退后一步,谁知那两支斜立着的火把竟动了起来,交叉在一起拦在了她身后。   见她仓皇无措,无路可逃,谢浔竟是一脸宠溺地微笑起来。   “来了?”他阴恻恻道,“来了便别想走了。你进来,咱们……好好聊聊。”   作者有话说:   抱歉,身体不适,今天写不到死盾了,明天肯定盾。 第043章 死盾(下)   裴玄霜周身血液一点一点凝固。   谢浔, 怎么会是谢浔?!李庆舒呢?他去哪了?他还活着没有?   四周明明安静的很,裴玄霜却莫名听到了一阵哭嚎,那哭声尖利刺耳凄惨无比, 携着阵阵阴风灌入耳中。   她瑟瑟发抖,惊恐不安,双脚不是自己了似的,无论她如何努力, 都移动不了半分。   她又输了, 每一次与谢浔周旋, 她都输得一败涂地。   如此想着,裴玄霜竟是冷静了下来, 连望着谢浔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更糟糕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 还怕眼前的变故吗?   便松弛了僵硬的手脚,缓步踏入石门。   “你把李庆舒弄到哪里去了?”裴玄霜边走边道,“他还活着吗?”   谢浔目光阴郁地望着施施然朝他走来的女子, 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有诧异, 有依恋,有轻蔑,有嘲讽,然而更多却是愤怒!被其屡次背叛后的愤怒!   “好个处变不惊,博施济众的裴医女。见了本侯, 心中担心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郎。”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庆舒只见过一面?”裴玄霜在距离青玉石台两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审讯过他了, 是吗?”   她扬着头, 目光绕过谢浔落在了他身后的十字架上,不出预料却又悬心吊胆地看到了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迹。   她一颗心不由自主缩成了一团,随着每一次呼吸泛起密密匝匝的疼。   “谢浔,你究竟把李庆舒怎样了?”她咬着颤抖的舌尖,“你将李庆舒……杀了?”   谢浔眼中好似拢上了一层浓郁的寒雾,叫人看不到任何表情。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裴玄霜眸色一黯:“误打误撞,巧合而已。”   “巧合?”谢浔站在高高的青玉石台上冷笑,抬手指了指裴玄霜身后沉重的石门道:“那道门,是本侯请能工巧匠所制,门上的天罡九宫阵出自北夷国师之手,除了本侯,无人能解得开。”   他收回目光,探究而阴冷地往裴玄霜面上一瞧:“那么裴医女又是如何误打误撞,碰巧偶然地将这天罡九宫阵解开了?说实话,若非亲眼所见,本侯当真不敢相信,本侯的枕边人居然藏着这样的好本事。”   裴玄霜很是有些无言可对。   毕竟,她也解释不清楚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冷清清地说,薄韧如冰霜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内久久回荡,“你若不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谢浔低敛了眉目,冷笑。   他背着手走下石阶,像逼近猎物的黑豹一般逼近裴玄霜。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发现地牢存在的人,是你。”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懂得天罡九宫阵的人,是你。”   “本侯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走到裴玄霜面前的谢浔抬手钳住她的下颌,低哑着声音道,“与人里应外合,想治本侯于死地的人,是你。”   他桀桀冷笑,犀利冰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尖利的刀,在裴玄霜姣好的面容上割来割去:“本侯当真没有想到,被本侯一直娇宠着的枕边人,居然有一副蛇蝎心肠。”   说罢,白玉扇骨般的大手上青筋爆出,狠厉地掐住了裴玄霜的脖子。   “说!”他怒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玄霜轻轻闭了闭眼,却给肿胀充血中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刺痛。   便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这张俊美而不可一世的脸,道:“你将李庆舒如何了?”   谢浔的表情登时变得扭曲起来,狰狞阴鸷,满目杀气:“还惦记着那小子呢?”他嗤笑,“放心,在将他最后一点可利用的价值榨干前,他不会死。”   “然后呢?”裴玄霜紧攥袖子,拼了命发出嘶哑的声音,“然后你就要杀了他是不是?”   “我想杀了你!!”谢浔咆哮,失控地道,“裴玄霜,我想杀了你!”   近乎窒息的裴玄霜无动于衷。   她喉咙痛得像是断了一样,脑袋憋胀,胸口几欲炸裂。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的令她生出了幻觉,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呼吸也渐渐消失了……   “别杀他……”即便如此,她依旧向谢浔哀求,“他,只是一个孩子……”   谢浔掐着裴玄霜的手剧烈一抖,将她重重甩了出去。   纤瘦羸弱的身体撞上坚硬的崖壁,枯叶般滑落于地。   她歪着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身陷混沌之中,已经分辨不清是非对错了。   “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那双绣着祥云纹的乌缎皂靴已是映入眼底,“本侯对你不好吗?你屡次忤逆本侯,顶撞本侯,本侯都原谅了你,依旧把你当做眼珠子一般捧着!你为何就这般狼心狗肺,铁石心肠,即便本侯对你再好,你依然想方设法的坑害本侯,背弃本侯!将本侯对你的情谊视作粪土!”   他一掀衣袍半跪在裴玄霜面前,逼视着那双冰冷无情的褐眸道:“你记挂着孙婉心一家,因文轻羽的死讯而失神划伤了手,现在,你又担心起李庆舒那个小贼!裴玄霜啊裴玄霜,你爱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独独不爱本侯是不是?”   裴玄霜头又涨又疼,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跳一跳的,双耳嗡嗡作响。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谢浔的话:“爱?谢浔,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这个字吗?”她冷笑,“你也不必将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地装出一副情痴的模样,我哪一次顶撞你,忤逆你之后没有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若是没有心,总还有眼睛吧?”   谢浔眉心一皱,不由自主盯住了在裴玄霜耳垂下摇晃着的耳坠。   他迷离了目光,轻柔地抚上了那对耳坠:“记仇?很好。”   “裴玄霜,你知道你本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吗?”他伸出舌尖在嘴角舔了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言,像躲在阴暗角落地舔舐伤口的兽,“本侯对你的宽容和忍让,你当真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吗?”   那双邃如深井寒似冷月的乌眸斜斜睥睨过来时,裴玄霜不由自主地一抖。   谢浔笑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冰刃似的落在那凝脂般的蝤蛴上,顺着下颌寸寸划过。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在那段玉肌上激出层层寒栗,一边发出惺忪慵懒的长音:“你可知道,本侯最恨的便是背叛与出卖……这一次,你出卖了本侯,背叛了本侯,你说本侯该如何惩罚你?如何泄愤?”   裴玄霜轻颤着不语。   谢浔目光与动作齐齐一顿:“裴玄霜,你一直都恨着本侯,怨着本侯是不是?”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浔邪佞一笑,晃动着迷离幽冷的目光,在裴玄霜面上扫来扫去:“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装出一副假意顺从的样子,与本侯虚与委蛇了好几日?”他逼近了些,“忘了告诉你,你演得一点也不像。”   裴玄霜苍白无色的面庞上浮现了出一丝淡漠的嘲笑:“我总要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吧……”她看向别处,“至于像不像的,我也无能为力。”   谢浔颌角紧绷轻轻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裴玄霜轻抚了一下脸:“想说的其实有很多,但任何话语在你卑劣行径的衬托下都显得苍白无比。”她盯着谢浔,“谢侯爷,我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呼风唤雨,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谢浔笑问:“不死不休?是吗?”   裴玄霜:“从未改变。”   四目相瞪,眼中皆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恨意。   “好……非常好……”良久后,谢浔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本侯现在顾不上你,需要抽出时间来解决你想里应外合的宁国公,还与那个小世子。等我忙完了他们俩的事,再来与你不死不休。”   “来人!”   他厉声下令,召来一队黑甲护卫。   “将此人押回琅月轩,严加看管,若有闪失,唯尔等是问!”   “是!”   乌金长袍卷携着寒风自裴玄霜面前扬过。   裴玄霜微微侧眸瞧了一眼那高冷华贵的身影,默默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假死药……   ------   九门提督府仪门前,两位上了些年岁的老者正在针锋相对。   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宁国公微眯着矍铄锋利的双眸,略显不耐地道:“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本官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逆叛!尔等竟敢以谢侯不在提督府为由横加阻拦!怎么?皇命大不过你们主子的命令吗?”   “宁国公息怒,息怒。”   已过花甲之年的白总管老神在在,面对咄咄逼人的宁国公,十分的从容不迫。他迂缓着道:“正因为宁国公是代表皇上来的,为表郑重,奴才才快马加鞭地请侯爷回来,协理配合刑部的调查。反正宁国公已经将提督府围成铁桶,如果提督府内有逆叛,定然是插翅难逃。国公爷何必计较这一时三刻,与其和奴才置气,不如到寮房坐坐,等侯爷回来了,一切都好商量。”   “哼!你们故意拖延推诿,不就是怕本官趁着谢浔不在搜出什么来吗?!”宁国公广袖一挥,“来人,给本官将这群刁奴拿下!”   立刻有侍卫上前围住了白总管等人,白总管身后的府兵一拥而上,将宁国公带来的侍卫层层包围。   宁国公望着训练有素,犹如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将士一般的府兵,骇然一震。   早就听闻武安侯谢浔治下严明,兵将刚毅勇猛,无坚不摧,看来此言非虚。   正是胶着难分,谢浔并几个随从不慌不忙地踏进了提督府的大门。   见了宁国公,他微一颔首,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宁国公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宁国遽然一愣,僵了脸,似怒非怒地看向谢浔。   “谢侯,缓兵之计用得可好?”   谢浔笑岑岑地走到宁国公面前,道:“国公爷说笑了,谢某坦坦荡荡,从未用过什么缓兵之计。倒是国公爷,您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杀到我府上,想要做什么啊?”   宁国公冷睨着对方:“谢浔,你就不必明知故问了吧。”他举起手中的圣旨,“这道圣旨上写着什么?你不清楚吗?”   谢浔便抬眸瞧了瞧那道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的圣旨:“巧了,我这里也有一道圣旨,圣上刚刚颁给我的。”他话音刚落,蓝枫立刻将一道圣旨放在了谢浔手中。   谢浔捧着圣旨,淡然道:“本官收到密报,说是宁国公匿藏朝廷要犯,图谋不轨,便奏请皇上彻查此事,如今已从宁国公府中将逆贼抓获,烦请宁国公随本官往大理寺走一趟,将此事说说清楚。”   话落,随谢浔一同前来的大理寺官员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宁国公,请。”   宁国公惊得舌桥不下:“这、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谢浔向前踱了两步,擦着宁国公的肩膀站着,语不传六耳,“给宁国公传信的是本侯的爱妾,她怎么可能背叛本侯帮助国公爷你呢?”   宁国公脸色剧变。   “不、不是这样!”宁国公手指一抖一抖地指着谢浔,“你对那裴氏女强取豪夺,对方恨你入骨,怎会欺我!”   谢浔琰琰一笑:“宁国公倒是查的一清二楚。”他挑衅地一挑眉,“那就只能怪宁国公技不如人,白白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被本侯占得先机。”   “你!”宁国公长须颤抖,满目怒火,“你何时将李庆舒藏到我府上去的?”   谢浔挑了下眉:“宁国公以为呢?”   宁国公愤然难语。   “让本官想想国公爷打得什么好算盘。”谢浔轻轻按下宁国公的衣袖,娓娓道来,“你想假借圣意,光明正大地将李庆舒带走,再移花接木把人从大牢里救出来,瞒天过海悄悄养在身边。是也不是?”   宁国公恼怒地甩开了谢浔的手。   “胡说!”   谢浔冷哂:“计划落空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本侯受过一次,便也请国公爷尝尝滋味。”   便在宁国公惊愕羞恼的目光中潇洒回身,下令:“来人,押宁国公入宫面圣!”   ------   在谢浔的精心安排下,宁国公匿藏李庆舒一案很快便有了结果。   大理寺顺藤摸瓜,将所有与晋王余孽暗中勾结的官员都揪了出来,宁国公亦对扶助逆党一事供认不讳,皇帝震怒不已,下令三司会审,意在将逆党一网打尽。   谢浔离开皇宫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亲自将谢浔送到泰和宫外的太监总管徐福谄媚地目送着他:“侯爷一路当心,咱家先行退下了。”   “徐公公慢走。”谢浔深深看了那徐公公一眼,翻身上马,亟不可待地赶回提督府。   他早已等待不及,他急着去办另外一件事!   此事十万火急,急得他火烧火燎,片刻也在皇宫里待不下去了!   适才看大理寺官员审讯宁国公时,脑子里飞来荡去的全是裴玄霜的脸,那张冰冷的,无情的,对他不屑一顾的脸。   偏偏那张脸是那么诱人,令他看一眼就魂牵梦萦,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将她狠狠地蹂|躏磋磨,看她恸哭,听她哀叫,只要她还是他的,还能被他予取予夺,他就快乐!就舒畅!   裴玄霜,你自己做的孽,便休怪本侯心狠手毒!   如此想着,谢浔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赶回了提督府。   马蹄尚未在府门外稳稳停下,谢浔便跳下了马背,大跨步进了府门。   他一路穿堂而过,带着一身戾气推开了琅月轩的院门。   院门打开,荼蘼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花的两旁,站着一众黑甲护卫,他们手持银色长|枪,老树般一动不动,见谢浔来了,齐刷刷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多看他一眼。   谢浔心头莫名一紧。   尚未来得及查问,忽见几个嬷嬷婢女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跪伏在地,哽咽个不住。   “你们哭什么?”谢浔冷道,“出什么事了?”   下人们只一味地哭嚎,无人敢回答谢浔的问题。谢浔怒火中烧,踹翻两个下人闯进房门,一入门,便看见了六神无主的府医,与趴在裴玄霜身上恸哭的秋月。   他揪着一颗心想见的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盖着鸳鸯戏水红锦被,双手叠放于腹,衣袖垂在身侧,墨发蜿蜒,面白如雪。那双令他欢喜,令他忧愁,令他咬牙切齿的褐眸紧闭着,长睫纹丝不动。   是睡着了吗?可未免也太安静了,安静的连呼吸都感受不到。   “她怎么了?”谢浔牢牢盯着裴玄霜,“怎么院子里的奴才都在哭,你也在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月抖了一抖,软绵绵跪在了地上。   “侯爷!”她捂着脸哭道,“主子、主子她去了!”   谢浔猛地刹住脚步。   乌黑的瞳孔倏然缩紧,久久望着裴玄霜的脸不语。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狞笑:“你们串谋好了诓骗本侯对不对。”他侧头盯着秋月,“她故意让你们这么做,这么说对不对?”   “不、不是的……”秋月努力睁着红肿的双眼,“侯爷,主子真的、真的去了!奴才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可主子真的去了啊!”   “什么?!”谢浔双目一红,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他盯着泪流不止,哭得撕心裂肺的秋月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看了看院中悲戚呜咽,战战兢兢的奴才,继而将目光落在了薛府医的身上。   薛府医被谢浔疾言遽色的样子吓得浑身一抖,提着药箱跪在了地上。   “侯爷……”   “薛仲!”谢浔一把将薛府医拽了起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府医诚惶诚恐地看了看谢浔,道:“侯爷……这、这裴姨娘确实死了,奴才已经诊治过了,应是吞金而亡。”   “吞金……而亡?!”谢浔根本不相信薛府医的话,他摇着头,面上露出诡异阴霾的微笑,“不可能,不可能的!好端端的,她吞金干什么?”   便松开薛府医,目光慌乱地在房中睃巡:“吞金?不可能!她怎么敢!怎么敢!传太医……”他重重一拍桌子,声嘶力竭地怒喊,“给本侯传太医!”   院中下人慌不迭冲了出去。   “侯爷,不必传太医了。”薛府医小声道,“奴才细细诊治过了,裴姨娘确实是吞金而亡的。生金赤而有大毒,炼十余次,毒乃已。金块沉重,入喉后划破五脏,坠穿肠胃,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啊……”   谢浔怔怔地听着薛府医的话,每听完一句,脸色便寒下三分。   待薛府医把话说完,他的脸色已经寒得不像话了。   “吞金……自戕……她居然敢……吞金……自戕……”   谢浔缓缓回身,在薛府医骇怖的目光中徐徐走向裴玄霜。   那双眼睛依旧闭着,紧紧的闭着。   谢浔亦闭了闭眼,可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褐色的眼眸依旧闭着。   他乍然间怒不可遏,怒火将他狠狠吞噬,烧得他骨头都碎了!   “裴玄霜……”他低哑着威胁,“你给本侯把眼睛睁开。”   躺在床榻上的裴玄霜毫无反应。   “裴玄霜!”谢浔浑身战栗,光洁的额头上青筋迸现,“你听到本侯的话了吗?你若肯及时睁开眼,本侯……既往不咎。”   “裴玄霜……你别不知好歹。”   “裴玄霜!”   “裴玄霜!!!”   他喊哑了嗓子,却始终没能叫醒榻上的人。   一个残酷无情的事实似乎不容抗拒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裴玄霜死了。   死在了他最恨她的时候。   明明还有帐没和她算完!她怎么能死!   她怎么可以死!   “裴玄霜……”谢浔崩溃地扑到榻上,颤抖地抚摸着裴玄霜的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你死了?你就这么死了?”   “死的好,你死了,本侯就清净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狰狞地冷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沉了脸色,一把拽起裴玄霜,摇晃着她的肩膀怒喝:“你给本侯把眼睛睁开!本侯还没准许你死!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裴玄霜死鱼似的被谢浔摇来晃去,脑袋随着谢浔的动作前后摆动。   “侯爷!”秋月不忍直视,冒死拦在了裴玄霜的身前,“侯爷,您就让主子安心的去吧。”   她抽泣两声,抱怨:“若不是怕侯爷怪罪,主子如何会做出这般自戕自戮的事,追根究底,还是侯爷逼得太紧的缘故。”   “你说什么?怪罪?”   谢浔凶狠地盯着护在裴玄霜身前的秋月:“你把话给本侯说清楚?什么叫害怕本侯怪罪?她死前跟你说什么了?啊?她说了什么!”   秋月吓得嚎啕大哭,东倒西歪地跪在了地上。   “说!”谢浔揽着裴玄霜的肩,如先前那般亲昵地将她拥在怀里,“胆敢欺瞒半句!本侯叫人活剐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044章 下葬   “侯爷!侯爷饶命!”秋月砰砰磕了两个头, 哽咽着道,“主子被押回琅月轩后一直闷闷不乐,奴才问主子怎么了, 主子说她得罪了侯爷,侯爷大怒,一定会杀了她……”   “奴才就拼命的劝主子,说侯爷对主子宠爱有加, 无论主子犯了什么错, 侯爷都不会怪罪。主子听了后只一味地笑, 后对奴才说身子乏了,想睡一会儿, 打发奴才出去伺候。”   “奴才便守在了外间, 约莫一个时辰后, 奴才回内室看望主子, 却、发现主子她……”   “她怎么了?!”谢浔怒喝。   秋月剧烈一抖:“主子她、她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谢浔双眉紧皱。   秋月继续哆哆嗦嗦的道“奴才当时怕的不得了,一心想着唤醒主子, 可主子的嘴角一直渗血, 眼底一片乌青,怎么叫也叫不醒。奴才赶忙叫人找来了薛府医,薛府医看后说、说主子已经没气了……”   说罢,秋月已是哭倒在地。   谢浔面上一片灰白之色。   生金入腹,肠穿肚烂, 她宁愿忍受这般惨绝人寰的痛楚,也要求得一死, 离开他。   她死前在想什么?有没有害怕, 有没有后悔?有没有觉得剧痛难忍?有没有想见见他, 想让他救她?   谢浔不知道,他光是想着她挣扎在榻上,苦苦忍受着吞金的折磨,呕血破肠,便恼怒得快要发疯了!   “害怕本侯怪罪?害怕本侯怪罪?”他回头盯着裴玄霜的脸,“你何时如此惧怕本侯了?啊?裴玄霜,你何时如此惧怕本侯了?”   他疯狂地摇晃着裴玄霜的身体,直晃得裴玄霜摇摇欲坠,跪在地上的秋月眼巴巴地看着,敢怒不敢言。   “你既然如此惧怕本侯,为何还要做那些挑衅本侯背叛本侯的事?”谢浔抖着声音,“你既然做了……就别怕啊!你为什么要自戕?为什么!!”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直将自己震得肝胆俱裂,四肢发麻,脑袋木胀,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死死盯着裴玄霜平静如水的面孔,不由得想起那抹淡淡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是一个谜,带着几分惬意,几分豁然,几分解脱与欣慰,偏偏,她是为文轻羽的死而笑的。   文轻羽死了,所以她笑了。她是不是在羡慕文轻羽,羡慕她,离开了……   莫非,她从那时起便想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   她倒底是过得有多凄苦,过得有多绝望,才会这么的渴望死亡。   仿佛有两根冰锥自左右太阳穴戳进了大脑,遽然间要他痛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剧痛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吞噬掉他的皮肉,凿开他的骨缝,带着锋利冰冷的倒刺在他的脑浆里缓慢划过,故意凌|迟着他,折磨着他,让他好好体会这一刻的苦痛。   谢浔目眦欲裂,双眼殷红如浸血,颈上额上爬满青筋。   他舌尖顶住上颚,紧咬着牙关,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呜咽,像不堪忍受阳光照射的孤魂,像遭遇鞭笞的凶兽。   “侯爷!”   秋月与薛府医齐齐上前,却被谢浔眼中猩红的寒芒看得毛骨悚然,慌忙刹住脚步。   谢浔浑身都在抽搐,胳膊上绷出的青筋扭拧在一起,脸色比裴玄霜还要苍白。   他狰狞到极致,仿佛一只来人间历劫的绝色恶鬼,惨烈,恐怖,却又诡异的凄美着。   剧痛一浪一浪地袭来,波骇云属,愈演愈烈,似乎要让他活生生地痛死在此处,他强撑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下,身子一歪,松开了裴玄霜。   双手从那白色罗裙上移开的一刹那,裴玄霜摇摇晃晃地栽了出去。   谢浔大惊失色,陡然间清醒过来,将人拦腰抱起,拥在了怀中。   他的头依旧痛得想要他的命,他却似感受不到了,他抱着怀中冰凉的身体,什么触感都没有了。   如此静静抱了裴玄霜片刻,谢浔猛地将人推倒在床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死了好,死了好……”他眼珠乱转个不住,口中喃喃自语,“死了本侯就清净了,就不用劳心费力的想如何惩罚她了,死了好,死了好……”   他大笑:“裴玄霜!你死的真好啊……”   秋月爬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裴玄霜的尸体,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望着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谢浔……   “侯爷。”薛府医声如蚊呐,“侯爷头疾怕是犯了,不如让奴才为侯爷诊治诊治,疏解一二……”   “头疾?”谢浔定在窗前,徐徐转身,痛恨难当地盯着裴玄霜的尸体,“不必了……她死了,本侯的头疾,不会再犯了……”   ------   月明如盏,提督府内灯火一夜未熄。   天亮后,前来吊唁裴玄霜的官员齐聚灵堂外。   哀乐凄婉,白纸漫天,哭声连绵不绝。官员们表情凝重,庄肃地将一沓一沓的楮钱放入火盆中。   他们皆为武安侯谢浔的亲信,虽未见过裴玄霜,却知其极受谢浔宠爱,是以,即便知晓对方身份低微,依旧放下身段,前来吊唁。   可是,直到圆日高悬,众人也没见到武安侯的身影。   莫非……传言是假?否则的话,谢浔为何出席这位裴姨娘的丧仪?   众人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置喙什么,默默祭拜亡灵。   眼看着一波波官员带着狐疑的表情离开,白总管终于坐不住了。   他壮着胆子来到琅月轩,一进门,便看到了面容憔悴而冰冷的谢浔。   “侯爷。”白总管躬身拱手,“侯爷,前来祭拜裴姨娘的宾客都到了,侯爷是否……”   话说一半,他猛地收住了话音。   双手搭在膝头,端坐在榻上的谢浔斜斜扫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一丝温度。   他的身侧,躺着同样没有一丝温度的裴玄霜。   一日已过,裴玄霜依旧躺在琅月轩里,连副棺椁都没有。   白总管喉结滚了滚,仓皇低下了头:“侯爷,奴才知错了……”   “你哪里错了?”谢浔嗓音瑟瑟,似被砂纸磨砺过一般,“你身为提督府总管,按章程办事,何罪之有?”   白总管抖了抖,莫名觉得谢浔话里藏刀。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且道:“侯爷,死者已矣,还望侯爷节哀顺变。”   谢浔深邃的眸子里一片血红的网,干涸得如同一片了无生机的荒漠。   “把他们都轰出去。”他垂着眼,死气沉沉地道,“把前来吊唁的人,轰出去……”   白总管皱了眉:“侯爷,这……”   “怎么了?”谢浔睨着他,“你也想来反抗本侯了?”   “奴才不敢!”白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侯爷,只是、只是前来吊唁裴姨娘的,都是侯爷的亲信啊!着实是……怠慢不得。”   谢浔冷冷一哼:“什么亲信,都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而已。”   他转过头,看了看裴玄霜柔宁的睡颜:“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本侯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   “谁在哭?”他猛地瞪大眼睛,愠恼道,“把他们打出去!通通打出去!谁再敢在本侯面前哭嚎,本侯便要了谁的命!”   白总管闻言一愣,急忙来到院子里,吩咐侍卫将哭灵的奴才轰了出去。   始终在裴玄霜榻前默默垂泪的秋月瑟瑟发抖,她极力压下眼中的泪光,跪在谢浔面前道:“侯爷,您就让主子入土为安吧,奴才求您了……”   “入土为安?”谢浔攥紧裴玄霜的衣袖,力气大得仿佛想将榻上之人捏为齑粉,“她害得本侯不得安宁,还妄想入土为安?”   他寒岑岑地一笑:“做梦!”   秋月怔怔地望着谢浔,低下头,悄悄拭去了眼中的泪水。   第三天,谢浔依旧没安排裴玄霜下葬。   第四天,依旧如此。   四日来,谢浔目不交睫,滴水不沾,固执地守在裴玄霜身旁,也不知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太阳落下升起,荼蘼凋谢又开,一切都在周而复始地变化着,唯独谢浔与裴玄霜分毫不改。   裴玄霜死后的第五日,齐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颤巍巍进了琅月轩的院门。   当老人家看到躺在榻上,早已断气的裴玄霜,和与死人没什么两样,颜色憔悴,面容枯槁的谢浔时,险些撅死过去。   “孽障!”齐老夫人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你这孽障真真是想气死我!人家不愿意嫁你,你将人家强掳了来!既强掳了来,为何不好好待人家,逼得人家吞金自尽!”   齐老夫人说完便有些站不住,倚着奴婢歪坐在矮榻上,且气喘吁吁地将谢浔瞪着。   谢浔不动如山地坐在裴玄霜身旁,面无表情地道:“祖母怕是被谗言误导了,孙儿从来没有虐待过裴氏,孙儿对她宽待有加,宠爱有加,是她自己自甘下贱,受不起孙儿的这份恩宠。”   “自甘下贱?”齐老夫人气得嘴角发抖,“裴医女是自甘下贱的人吗?她正是因为不甘下贱,才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了你!如今,她死了,魂归离恨天,你还拘着她干什么?困着她干什么?浔儿,她可是祖母的恩人啊!你、你怎么能这样……”   齐老夫人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握着拐杖的手颤啊颤啊,沧桑尽显却矍铄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好端端一个人啊,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啊……”   谢浔无动于衷地听着。   齐老夫人焦眉苦脸地看着谢浔:“浔儿,你听祖母的,快些将人葬了,少造些孽吧!”   她苦心婆心的劝导并未得到谢浔的回应,齐老夫人神情一僵,登时变了脸色:“浔儿,你听到祖母的话没有?”   卧房中站满了人,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好一会儿才响起谢浔阴鸷沙哑的声音:“祖母,你怎么只心疼她,不心疼孙儿呢?”他看着裴玄霜,“这个铁石心肠的混账东西,将孙儿当成泥土一样的践踏,孙儿怎能轻易饶恕她?”   齐老夫人苦着脸:“她如今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   谢浔目光沉了沉,便又不说话了。   齐老夫人哀然叹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浔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注定是强求不来的。若能回到过去,祖母宁愿死在玉蜂山下,也不愿为裴医女所救,省得你们相识相认,结成怨侣,彼此折磨。”   说罢,齐老夫人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   她擦了泪,再看谢浔,只觉得她那意气风发,卓尔不群的孙儿快要陪着榻上的女子一起魂飞湮灭了。   他面如土色,披发散缨,双目涣散无神,哪还有昔日的半分风采。   齐老夫人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哽咽着道:“自你双亲离世,祖母还从未见你如此失意过,颓丧过。浔儿,你这个样子,祖母看得实在心疼,你就当心疼心疼祖母,将这件事,将这个人放下好不好?”   “放下?”谢浔狞笑,“不,祖母,孙儿放不下。”   他徐徐抬手,不偏不倚地指着裴玄霜的脸:“此女将孙儿玩弄于股掌之中,背离孙儿,出卖孙儿,反复践踏孙儿的尊严,孙儿岂能放过她?”   齐老夫人一愣。   谢浔唇角一勾,继续道:“即便她死了又怎样?人们不是常说,不得好死吗?孙儿便让她……不得好死。”   齐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浔儿!你莫不是疯了吧……”   谢浔诧异地挑了下眉:“疯?孙儿没疯。孙儿只是想亲眼看着这具尸体慢慢腐败,想看着她面目全非,肠穿肚烂。”   他说着一笑,目光久久地在裴玄霜的面上流连:“孙儿想看着她变成一瘫烂泥,想看看腐烂腥臭的她,还会不会像她活着的时候那般硬气,那般冥顽不灵,顽固不化!”   “疯了,他疯了……”   齐老夫人痛心疾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撑着拐杖站起来催促:“快去传太医,不……去上清观,将妙清真人请来!”   谢浔一哂,全然不理会齐老夫人的反应,只一味地盯着裴玄霜的脸看。   忽然间,一缕携带着荼蘼花香气的微风吹了过来,从瀑泄着的青丝上飞过。   青丝因风而起,在半空中荡了荡后,缓缓落下。   谢浔盯着那几缕飘起来的青丝,双眼猛地一亮。   “她还活着!”他激动地道,抓起那几缕青丝,急着向屋里的人证明,“她的头发刚刚动了!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是不是?”   除了瘫坐在裴玄霜榻前的秋月,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站在暖榻前的齐老夫人心痛难当,望着自己的宝贝孙儿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明亮起来的双眸遽然之间陷入黑暗,放入坠入无尽的永夜。   死一般的寂静中,琅月轩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身着丧服,头戴白色绢花的孙婉心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脸焦灼的蓝枫,蓝枫不断上前阻拦孙婉心,都被孙婉心歇斯底里的挣开。   “放开我!我要见玄霜!我要见玄霜!”   手中扔握着裴玄霜一缕青丝的谢浔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见在院中与蓝枫发生争执的人是孙婉心,他淡淡下令:“叫她进来。”   下人立刻将孙婉心传了进来,孙婉心一入卧房便跪在了裴玄霜榻前,呼天抢地的喊了声:“玄霜!”   谢浔长睫微颤,松开手,任那青丝落地,汇入汪洋的墨海。   “你哭什么?”他冷冰冰地道,“本侯这两天听腻了哭声,再哭,本侯找人拔了你的舌头。”   孙婉心悲怆地瞪着谢浔,强压着内心的怒火道:“谢侯爷,你逼死了我玄霜姐!你还想做什么?”   “本侯做什么?”谢浔扭过头睨着孙婉心,“你们人人都说本侯逼死了她!凭什么?为什么?本侯就是太骄纵了她些,才叫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用死来胁迫本侯!”   “可她已经被你逼死了,不是吗?”孙婉心声泪俱下,“谢侯爷,玄霜她是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又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本就孤单的很,凄苦的很,你究竟是有多恨她,多讨厌她,才会加重她的苦难,让她活都不想活了!”   孙婉心一番话成功惹怒了谢浔。   见谢浔面色有变,蓝枫慌忙跪在地上道:“侯爷,此女伤心过度,神志不清,并非故意出言顶撞,望侯爷原谅。”   “你说她凄苦?”谢浔无视蓝枫,只对一脸不卑不亢的孙婉心道,“她十六年前或许过得凄苦,可她有大造化,她做了本侯的宠妾,她不必再忍受漂泊,她拥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以本侯的权势,还不足以护她一生一世吗?”   孙婉心紧绷着唇角,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是这样的吗?谢侯爷,真相真的是你所说的这样吗?”   她看向裴玄霜苍白的面容:“我不止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狰狞的淤痕,谢侯爷,那都是你亲手弄出来的吧?”   谢浔瞪着孙婉心,无言以对。   不远处,齐老夫人身形剧烈一晃。   孙婉心继续道:“谢侯爷,你只是将玄霜当成一个玩物而已……玄霜她心知肚明,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你!她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世上,凭什么要遭遇此劫,活生生沦为武安侯你的玩物!就算她没有自戕,你敢保证,你日后不会因为她的忤逆与不从杀了她?”   谢浔怔怔地不语,怒容显而易见。   孙婉心不顾蓝枫的阻拦,继续道:“谢侯爷,你根本不喜欢她,你只是觉得她骨头硬,想要将她的傲骨折断罢了。说到底,只是你的征服欲在作祟,你在沛国呼风唤雨,你忍受不了别人对你的忤逆,所以,你才一直苦苦折磨着她,禁锢着她……你……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   “孙婉心!”蓝枫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孙婉心拽到了自己身后。   孙婉心瘫坐在蓝枫身后,目光凛凛地瞪着谢浔。   谢浔倒抽一口冷气,瞪着孙婉心,却又似瞪着别人,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装着。   “向侯爷认错!快!”蓝枫拽着孙婉心道。   孙婉心偏不认错,她默了片刻,道:“谢侯爷,你若对她存着一点真心,烦请将她入殓。你若当真只是将她当做一个玩物,便当民女没有说过刚才的话……”   谢浔目光自孙婉心面上割过,落回在裴玄霜面上。   真心?   什么是真心?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按在了裴玄霜寂静的胸膛上。   他没有过的东西,她也没有。   “侯爷,便让主子入土为安吧。”秋月苦苦哀求,“奴才家乡有种说法,人死之后若是超过七天没有下葬,祭了头七,便不能轮回转世了。主子一生积德行善,定能早早转世的,说不定转世之后可以与侯爷重逢呢!”   此话听得孙婉心直皱眉头,正欲出言拦阻,谢浔幽幽地问:“重逢?”   “是啊,重逢!”秋月猛地点头,“待侯爷与主子重逢之后,再一点点抚平今生的遗憾。”   谢浔眉心剧烈一颤,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   见状,齐老夫人赶紧开口道:“浔儿,已经是第五天了,速速安葬了裴医女吧。”   谢浔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霜,似乎再做最后的决定。   “据说皇上为曹太妃备下了一副千年不朽的阴沉木金丝楠棺,蓝枫,你去把它要来。”   他闭了下眼,凉凉道:“明日巳时,将她葬入尧山。”   ------   翌日,风和日丽,微风习习。   一口巨大的阴沉木金丝楠棺在八仙棍的抬架下缓缓落入墓坑,铺盖泥土。   一袭凄白长袍的谢浔踞坐在墓坑旁,对着裴玄霜的墓碑发愣。   “不死不休……如今你死了,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休止了?”他抚过裴玄霜的名字,不屑道,“你死了又怎样?还不是以本侯妾室的身份下葬,还不是葬在了谢家的坟地里,等本侯死了,咱们还是要在下面见面的,所以,你急什么呢?”   泥土一层一层盖在华丽的棺椁上,里面的躺着的人,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   谢浔忽而一笑,放下墓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蓝枫几个立刻上前,扶住了谢浔。   “主子。”   “侯爷。”   谢浔仰望着天,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鸟雀,忽然间觉得没意思起来。   不就是一只豢养着的鸟儿吗?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自嘲地冷笑了几声,拂开蓝枫等人的手,虚飘飘离开了墓碑林立的尧山……   作者有话说: 第045章 摧花   乌云挤压着夜空, 沉甸甸得好像要坠下来。   尧山上,沙土飞扬,石块滚动, 骤然间狂风大作。   几个身穿蓑衣,手拿旋风铲、绳索、撬杆、竹筐等物的大汉鬼鬼祟祟跟着一名蓝衣少女爬上尧山,站在了一座新坟前。   “就是这里!”少女下令,“快挖!”   大汉仰头望了望雷电闪烁的夜空, 惶恐道:“姑娘, 这可是谢氏家族的墓地啊, 你让咱们在这动手,不是想要咱们的命嘛?”   “是啊!早知道是武安侯姬妾的墓, 说什么我们也不来挖!”   “没错!”   大汉们一个个打起了退堂鼓, 生怕惹上杀身之祸, 孙婉心跪在坟墓旁, 迎着飞沙走石的狂风道:“你们不想要酬金了?只要你们开了这棺材,将里面的人送下山,我便付你们百两黄金!”   便将背在身上的包袱打开, 露出了里面沉甸甸的金锭。   “挖不挖?”孙婉心狠道, “你们不挖,我便去城隍庙找别的流浪汉来挖!”   “挖!我们挖!”大汉一见了货真价实的金锭子,哪有不动心的,登时顾不上害怕,你一铲子我一铁锹地挖了下去。   孙婉心按着被风吹得乱飞的裙角, 看着那墓坑越来越深。   终于,墓坑见了底, 露出了华贵精美的阴沉木金丝楠棺, 几名大汉盯着那口硕大的棺材再一次犯起了难。   “启棺啊!你们不想要金锭了?”孙婉心焦急地道。   忽地一个闷雷轰了下来, 闪电穿云而过,将黑夜化为白昼。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犹豫,硬着头皮将一根根撬棍楔进了棺椁的缝隙中。   棺椁上的泥土随着撬棍的撬动扑簌簌掉落,终于,棺盖打开,露出了一位身穿华美殓服的年轻女子。   女子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表情安详,样貌栩栩如生。大汉们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恐万状,宛若见了艳鬼。   “下绳子啊!”孙婉心急道,“把人拽出来,快!”   套好活扣的绳索徐徐放入棺材中,大汉们配合默契,用撬杆支起裴玄霜的上身,将绳索套在腰上,拽紧活扣,将人一点点拉了上来。   “玄霜!”   当裴玄霜蹭着泥土重归人间时,孙婉心嚎啕大哭。   “把棺盖盖上,再将泥土填回去,立好墓碑!一切回归原位,不能留下任何马脚!否则,咱们谁也活不了。”她亲自将裴玄霜拖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大竹筐中,盖上盖子道,“快着些!雨下来了就麻烦了!”   大汉们奋力挥舞着旋风铲,动作飞快地填平了墓坑,重新立好了墓碑。   孙婉心挥舞着衣袖将墓碑周围的沙土扫去,用力地在地上跺了跺,命大汉抬着裴玄霜下了山。   又是一道闷雷响彻夜空,雨水瓢泼而来。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晴空万里,被雨水浸润过的空气温润潮湿,带着一丝丝怡人的清甜。   裴玄霜的头七之日,是个好天气。   一夜不曾合眼的谢浔掀开床帐,消沉地揉了揉太阳穴。   许是没有入梦的缘故,昨晚,他没有见到她。   虽然没有见到她,但脑子里想着的人全是她。谢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孙婉心说得话是真的?她是他的一个执念,是他尚未征服的猎物,因为不甘心失败,所以才会如此念念难忘。   他想不通。他感觉自己矛盾极了,一方面想要忘记她放下她,一方面又纵容着自己去拼命的想她,恨她。他几乎要被这两种对立的情绪折磨疯了。   头疼欲裂,头痛欲裂……她可真是他命中的克星,即便死了,依旧有办法让他痛苦,让他难受。   正在心中反复咒骂那个可恶歹毒的女人,秋月忽然捧了几个盘盏进来,供在了裴玄霜的灵位前。   “你在干什么?”一切与裴玄霜有关的动作在谢浔看来都是挑衅,他恼怒地道,“你在供奉什么?”   秋月吓得跪在地上:“回侯爷的话,奴才给主子供了些果子点心,都是主子生前爱吃的,奴才希望主子回来时能看到……”   “回来?”谢浔松开揉捏太阳穴的手,疾步奔向瑟瑟发抖的秋月,“你说谁要回来?她吗?”   秋月埋着头,看也不敢看谢浔:“主、主子回来……”她嗫喏地道,“奴才听说,人死后,会在头七之日回家看一看,奴才想着万一主子也回来呢?便准备了主子喜欢的吃食,主子看到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吗?”谢浔眼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你说的是真的?”   “奴才也是听说的……”秋月战战兢兢,“但奴才真的希望主子能回来,再、再见奴才一面……”   谢浔一愣。   她真的会回来吗?   他和她说过,要她把提督府当成她的家,她听了吗?   她走时,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今日……可弥补吗?   “传令下去,命膳房做她喜欢的饭菜,即刻送过来!”谢浔迫不及待地道,“快!快去!”   秋月点点头,赶紧去传话了。   膳房的人动作飞快,不多时,便做出了一桌子珍馐美馔。   谢浔坐在圆桌边,静静地望着手边的炙羊肉,忍不住回想起与裴玄霜一同用膳时的画面。   她饭量极小,又不爱喝汤,每每吃点羊肉,吃一小块胡饼就撂了筷,将一桌子的佳肴都赏给下人。   她似乎真的无欲无求,弄得他都不知道该赏她什么好,她大抵真的是天上的一片云,地上的一捧沙,他越是想用力地攥紧,越是会早早失去她。   悔。   悔心慈手软,没能真的剪了她的双翅,叫她用死亡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飞出了他的手掌心!   “怎么还没来?”久久等不来裴玄霜魂魄的谢浔有些烦躁,“都过了午时了,她人呢?”   “侯爷,再等等吧。”倚坐在廊檐下的秋月道,“主子或许正在路上,马上就能到了。”   闻言,谢浔的表情立刻柔和了下去:“这么慢?”他小声抱怨,“她喜欢吃的菜都凉了……”   秋月悄悄看了魂不守舍的谢浔一眼,默默擦拭掉眼泪。   直至夜阑人静,月挂中天,裴玄霜的魂魄依旧没有回来。   守着一桌子珍馐从早坐到晚的谢浔缓缓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到了院子里。   “她来了吗?”谢浔问,“再不来,头七便过了。”   秋月小脸惨白,害怕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奴、奴才也不知道……”她抖着手脚,磕磕巴巴地道,“主、主子或许不来了,或许……去找婉心姑娘了……”   “你敢诓骗本侯?”谢浔勃然大怒,一把将秋月提溜了起来,“这里是她的家,她去找孙婉心干什么?啊?”   秋月双膝发软站也站不住,她颤栗着哭求:“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奴才也不晓得传言是真是假,奴才、奴才只是想主子了,想再见一见主子……”   谢浔恶狠狠地盯着秋月看了片刻,终是松开了青筋暴起的手。   秋月摔倒在地,急忙忙摆成跪地求饶的姿势。   谢浔沉着一张脸,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了院中的荼蘼花。   她走了,他送她的花依旧好好活着。   “荼蘼花……”他摸了摸凉薄软嫩的花瓣,“末路之美,繁华之后的孤寂……此花,像极了她……”   话音刚落,他身前的两株荼蘼忽然晃了晃。   谢浔双瞳一紧,本能地去寻找吹动了荼蘼的风,可今夜的提督府风平浪静,无风亦无雨。   “你们感觉到风了吗?”谢浔一惊一乍,“有人感受到风了吗?有吗?”   白管家与琅月轩里的下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回答:“侯爷,院子里没风啊。”   “没风这两株花为什么会动?”谢浔瞪着眼道,“这两株花刚刚动过了,你们看到没有?”   奴才们哪敢逆着谢浔的意思来,纷纷点头说看到了。   谢浔面有狐疑的划过众人的面庞,扭头去看秋月。   “你看到了吗?”   秋月跪在地上一抖:“奴婢、奴婢也看到了。”她红着眼道,“许是主子回来了,主子生前最喜欢那两株荼蘼,看过之后,便离开了……”   “什么?”谢浔用力拉扯着荼蘼花,“哪里?本侯怎么看不到?”   荼蘼花花枝颤颤,在谢浔的蹂|躏下掉落无数花朵枝叶。   秋月看得好不心疼。   “侯爷,你放过那两株荼蘼花吧,主子……怕是已经离开了。”   谢浔动作一顿,瞬间白了脸。   走了?   就这么走了?   都没有与他说上一句话,打上一个照面,就这么无情的离开了?   “裴玄霜……”他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疯了似的劈斩撅折着花枝,便是被锋利的枝杈划破了手掌也不停下。   “主子!”   “侯爷不可啊!!”   白总管等望着双手鲜血淋漓的谢浔,齐齐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直至将那两株盛开着的荼蘼碾成面目全非的花泥,谢浔才停止了动作。   他压抑地喘着粗气,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半跪于地。   地上,沾染了鲜血的荼蘼花无声地与他对望着。   月光下的荼蘼花妖娆瑰丽,红得越发的红,白得越发的白,红白之下,是一只枯枝一般的大手。   谢浔额角抖了抖,抓起那朵半红半白的荼蘼花,狠狠攥紧。   忘了她……   他闭上眼睛,反复告诫自己。   谢拂然。   忘了她。   ------   同一时间,裴玄霜在一间竹屋内睁开了眼。   双眼睁开的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呼吸,还活在这个世上。   “玄霜!你醒了!”守在竹床边的孙婉心摇了摇裴玄霜的肩,“我是婉心呐!玄霜,你看看我!”   裴玄霜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一点点朝孙婉心看了过去。   “婉心!”她伸出僵硬的手,堪堪与孙婉心握在一处。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孙婉心抹着泪道,“马上就是子时,你再不醒过来,我、我……”   她捂住脸,哽咽地哭个不住。   “不哭了,不哭了……”   裴玄霜很想坐起来,可她身子虚弱得厉害,别说起身了,连摸一摸孙婉心的脸都办不到,便软绵绵地躺在竹床上,轻喃:“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婉心,我成功地逃出来了,咱们的计划成功了,你该高兴才是。”   “是,我高兴。”孙婉心点着头,“可这一路真是太难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的‘尸体’时,内心有多绝望,恍然间,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裴玄霜褐眸一黯,幽幽道:“我确实死过一次。”她回过头,打量了打量空荡干净的竹屋,“如今,我重生了。”   孙婉心擦干眼泪,笑笑:“对,你重生了。你再不用受那武安侯的折磨了!”   听及武安侯三个字,裴玄霜不由得僵了僵面孔,她沉睡了七天,当真觉得那个人,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好在,噩梦再长,她还是苏醒了,挣脱了。   “这是哪儿啊?”沉吟片刻,她问,“像是山里面,有菌子的味道。”   “是太青山。”孙婉心解释,“这间小竹屋是我从一个老员外手里买来的,既隐蔽,又清幽,住着养伤最好不过了。”   “买的?”裴玄霜笑着问,“你哪来的银子?”   孙婉心翻了个白眼:“狗男人给的,他追随武安侯多年,银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多花些才解气。”她盘腿往裴玄霜身旁一坐,“不瞒你说,掘墓的钱,也是我从狗男人那里要来的。”   裴玄霜愕然。   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问:“蓝枫他……没有怀疑什么吧?”   “没有。”孙婉心笃定地道,“那狗东西武功确实高强,然而脑袋不大灵光,我只需花一点点小心思便能将他糊弄过去。”   裴玄霜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心口,欲言又止地望着孙婉心。   孙婉心如何不明白裴玄霜的心思,赶忙安抚她道:“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裴玄霜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担心那蓝枫……”   孙婉心默了默,严肃下来道:“你不用担心他,时机一到,我会将他三刀六洞的。你呀,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才是。”   说完,弯腰从一旁的小木桌上取了纸笔过来。   她将纸笔递给裴玄霜:“喏,快写吧。”   裴玄霜一愣:“写什么?”   “方子啊!”孙婉心促狭地笑着,“你不准备把身子调养好啦?再不喝药,当心你的肠子烂掉!”   裴玄霜恍然大悟,方才觉得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她莞尔一笑,接过纸笔道:“烂掉也比困在那座牢笼里一辈子强。”   “少胡说了!”孙婉心佯怒地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下,催促,“快写!”   “好,好,我写。”裴玄霜被孙婉心搀扶着坐起来,缓慢艰辛地写下一张药方。   孙婉心对着方子吹了吹,折好后收了起来。   “玄霜,你安心休息,我抓了药便回来。”说着一愣,抬起眼,怔怔地盯着裴玄霜。   裴玄霜一脸疑惑:“婉心,还有什么事吗?”   孙婉心忽地垂下眼,慌乱起身:“没、没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给裴玄霜倒了碗水:“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居然忘了你七天六夜没吃东西。”便将水和点心摆在裴玄霜面前,“你先吃点东西,我去抓药。你别怕,这里安全的很,我去去就回来。”   裴玄霜直勾勾地盯着孙婉心的脸,内心七上八下。   “婉心……”她不安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孙婉心笑得勉强,“我真没事。哎呀,你别担心我!快吃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竹屋。   裴玄霜望着孙婉心匆匆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服用了汤药的裴玄霜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她精神明显好了些,脸色没那么苍白,呕血的情况也减轻了。孙婉心望着气色见好的裴玄霜,欢喜道:“还是你厉害!既能写方子把自己弄死,又能写方子把自己救回来,你不是神医谁是神医!”   裴玄霜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微笑:“连地都下不了,还神医呢,也就你能瞧得上我的这点本事。”   “你本事大的呢!”孙婉心将一碗竹笋鸡汤递给裴玄霜,“尝尝吧,我刚刚熬好的,用的都是这山里的竹子。”   裴玄霜接过汤碗,一口气喝了大半。   “慢点喝,慢点喝。”孙婉心笑她,“一山的竹子和野鸡呢,吃多少有多少,这么着急忙慌的作什么?   “好喝。”裴玄霜由衷称赞,“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孙婉心笑着将汤碗放在桌上:“虚不受补,再好喝也不能喝太多。”她拉住裴玄霜微凉的手,问,“玄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裴玄霜想了想道:“我这身子再有个三五天便能复原,届时,依旧南下,去雍州。”   孙婉心眼睛一亮:“你要去找你的亲人对吗?”   裴玄霜愣了愣,表情忽然凄凉下来。   “婉心,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垂了眼,“其实,我在雍州并没有什么亲人。”   “什么?”孙婉心甚至惊讶,“你不是说,你和你雍州的亲人走散了吗?”   裴玄霜摇了摇头:“不是走散了,是无奈分开了……”她道,“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师父和师兄……”   孙婉心双眼瞪大:“你师父?师兄?”   “是。”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幽沉地望向窗外,“我自有记忆起,便生活在一座白雾茫茫的大山上,当时我十岁,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是师父赐了我名字,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   “十三岁那年,我师兄违背师命私逃下山,我担心师父怪罪,便悄悄下山找他,结果人没找到,自己还中了瘴气,昏迷数日后才回到了师门。”   “等我回到了师门,师父早已不在了,他老人家留下了一封信,说我师兄可能去汉中了,让我去找他。”   “我草草收拾了行囊,北上汉中,结果路遇流寇,险些丧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几句话讲述完自己的过去的裴玄霜回过神来,默默望住孙婉心。   孙婉心听得两眼发呆:“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十岁前的记忆,玄霜,你为什么会失忆?”   裴玄霜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但师父说过,若有一天我想要回自己的记忆,便带着昆山血玉去找他。”   “昆山血玉?”孙婉心直勾勾地盯着她锁骨之间的红色月牙形玉佩,“就是你戴着的这块玉佩?”   “正是。”裴玄霜道,“这些事,那人一一盘问过我,但我一句真话都没告诉他。”   孙婉心沉默了片刻,感慨:“你的身世还真是坎坷,偏偏你师父也下落不明,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们。”   “找不到也得找。”裴玄霜正色道,“我势必要离开京城。”   孙婉心一愣:“因为他吗?”   裴玄霜亦愣了下,似乎在思索孙婉心说得人是谁:“不是。”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道,“那个人,向来与我无关。”   孙婉心怔怔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婉心。”裴玄霜一脸不舍地拉住孙婉心的手问,“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我、我吗?”孙婉心懵懵地道。   裴玄霜皱眉:“对啊,那人心性如何你也清楚,我担心他会找你们一家的麻烦。”   闻言,孙婉心长长叹了口气,失落地道:“如何走得掉呢?云卓才和邻家姑娘定了亲,我爹在也京城谋到了正经营生,我娘则爱极了京城的繁华热闹,他们不会走的。”   “那你自己呢?”裴玄霜轻轻地问,“你想和我走吗?”   孙婉心一脸犹豫:“我……”   说着面色一变,转过身,猛地站了起来,抬手按住了胸口。   裴玄霜挣扎着便要下床:“婉心,你怎么了?”   “我没事。”孙婉心背对着裴玄霜道,“你身子虚,别动弹。我腿麻了而已,站站就好。”   她的谎话彰明较着,裴玄霜如何能信,到底撑着竹床站了起来,拽住了孙婉心的袖子。   “你前几日就不大对劲,盯着我欲言又止的。婉心,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裴玄霜急道。   孙婉心依旧紧紧按压着胸口,微弯着腰,很是难受的样子:“我、我……”   她拧了眉,喉间溢出一声干呕。   裴玄霜一震,立刻按住了孙婉心的脉搏。   即便精神不济,即便伤病未愈,她依旧诊出了她的脉。   那脉象圆滑如珠,回旋有力,正是……喜脉。   作者有话说: 第046章 送别(捉虫)   生平第一次, 裴玄霜以为自己诊错了脉。   指腹缓缓从跃动有力的脉搏上移开,她抬眸,难以置信的望住孙婉心。   孙婉心眼里满是泪水。   “婉心……”她艰难地道, “你……”   “是蓝枫!”孙婉心咬牙切齿,“是蓝枫那个狗东西的种!”   即便心中早有答案,但当孙婉心将蓝枫的名字说出来的时候,裴玄霜还是眼前一黑。   “玄霜, 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婉心扑到裴玄霜面前, “我本想让你给我开一副汤药送走这个孽障, 可、可我一来不舍,二来不敢……听说落胎会流好多好多的血, 我怕我会死……”   裴玄霜盯着孙婉心看了一会儿, 失魂落魄地坐在竹凳上。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裴玄霜反应了好一会, 才发现那是她的泪。   “怪我……”她呢喃,“都怪我……”   说罢,狠狠地在膝头上锤了几拳。   她用尽力气, 狠命轮砸, 似乎要将自己的腿锤断,孙婉心怛然失色,连忙冲上来按住裴玄霜的手,道:“玄霜!你做什么,你疯了?”   裴玄霜整个人筛糠似的颤抖着。她低着头, 死死盯着自己与孙婉心的鞋尖:“婉心,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因为我, 你不会遇上蓝枫, 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孙婉心咬了咬牙抱住裴玄霜:“不, 玄霜,这事不怪你!这大约是我的命,我命中该有此劫,逃也逃不掉的。”   裴玄霜悔恨地摇了摇头。   “玄霜,你别这样,我不想你难过。”孙婉心拂去裴玄霜脸上的泪,打起精神道,“说到底不过是个未成形的小孽种,你给我开一副汤药,帮我送走他!”   裴玄霜颤抖着的身子猛地一顿。   她抬头看着孙婉心,正色道:“送走他?婉心,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叫我如何忍心?况且落胎对女子伤害极大,我、我……咳咳!”   话未说完,裴玄霜便弓着背咳嗽起来。   “玄霜,你怎么了?”孙婉心轻轻拍打着裴玄霜的背心,“你被气到了是不是?你别气,我跟你说过的,我早晚会将蓝枫三刀六洞。”   裴玄霜默默眼下口中的血腥气,喝了口茶顺了顺后不忍地问:“婉心,你、你该如何是好?”她叹气,“我当真、当真是没了主意。”   孙婉心紧紧握住裴玄霜的手,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吗?”裴玄霜忍不住问。   孙婉心微微一滞后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裴玄霜心头抓紧:“那……”   “我不会告诉他的。”孙婉心道,“这孩子是去是留,我自己决定。”   “那你还不跟我走?”裴玄霜一脸焦急,“你若日日与他见面,此事如何瞒得住?只要你在我身边,此子是去是留,我都能照顾你。”   孙婉心怔了怔,苦涩一笑:“我若跟你走了,又如何将他三刀六洞。”   裴玄霜望着孙婉心的脸,忽然间觉得自己看不懂她的表情。   便直视着孙婉心的双眼,不解而又担忧地问:“婉心,我怎么有些糊涂呢?”   孙婉心瞳孔闪了闪,别过脸,避开了裴玄霜的目光。   “别说你了,我也糊涂着呢。”   见其如此,裴玄霜神色一顿,到底将满肚子的疑虑咽下去了。   “好了玄霜,你就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了。”少时,孙婉心打起精神道,“蓝枫不似武安侯,我奈何得了他。”   裴玄霜眉目之间一片郁色,她将孙婉心的手握在掌中:“婉心……”   她一边心疼地看着孙婉心,一边轻轻摩挲着孙婉心的手,惊讶的发现,孙婉心手上的茧子都已消失不见了。   现如今,那双做惯了农活的手与她的手一般娇嫩,细白。   孙婉心由着裴玄霜抚摸着自己的双手,柔声道:“玄霜,当务之急,是养好你的身体,送你离开京城。”   裴玄霜不愿再令孙婉心为难,便顺着她的话道:“离开京城倒是容易,只是这一路上少不了被人盘查户籍路引,我又是‘死’了的人,想要顺利到达雍州,怕是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孙婉心微讶。   “对。”裴玄霜叹了口气,“我原本想向宁国公讨一份路引的,又怕东窗事发,被那人顺藤摸瓜查出行踪,便按下了这个想法,结果,兜兜转转的,依旧被这个问题困住了。”   “此事我来想办法!”孙婉心一拍胸膛,“放心,我一定能给你搞到路引。”   ------   孙婉心说到做到,四日后,当真给裴玄霜弄来了户籍路引。   户籍上的她叫做胡婵,祖籍雍州,家住大郭乡,急着回家帮忙收麦子。   为了符合农家女的身份,裴玄霜特意用布巾裹了头发,换上了孙婉心的旧衣,只是皮肤太白,瞧不出风吹日晒的影子,为保周全,又用黄土擦了脸。   一番捯饬之后,她与孙婉心来到了凌河渡口。   “玄霜,你弯着点腰,头也低一些,你这个样子活像乔装离家的千金小姐,哪里像急着回家干农活的农家女啊。”孙婉心一边朝路口张望,一边叮嘱裴玄霜。   裴玄霜拽了拽头巾,疑惑道:“婉心,你在等谁啊?”   “等一位老朋友。”她故弄玄虚地道,“他从我这里知道了你要离开京城的事,想要跟你见一面,我一想大家都是好朋友,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朋友?”裴玄霜的脑海中迅速蹦出一个人的身影,尚未来得及向孙婉心查证,便见一身材高挑瘦削的年轻公子跳下马车,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   裴玄霜呼吸一滞,几乎没能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来人面黄肌瘦,槁项黄馘,虽仍是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打扮,可不知为何,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沉如死水,面上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蓬勃朝气,萎靡颓唐得好似行将就木之人。   更令她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腿!   他的右小腿诡异地外翻着,像是一节横出的枝杈,无力却又坚定地支撑着他脚下的每一步路。裴玄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残腿,直感觉对方的每一脚都踏在了她的心上,踏得她心痛难当,内疚不已。   “薄公子……”她呢喃,“是薄公子。”   她不敢相信,数月前助她逃离提督府的儒雅少年竟是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便扔了了竹篮,疾步奔向薄文兴。   见裴玄霜步伐匆匆朝自己赶了过来,薄文兴越发着急,一个不小心崴到了左脚,身体斜摔了出去。   “当心!”裴玄霜及时拽住了薄文兴的胳膊,护在他身侧。   “薄公子,你没事吧?”堪堪撑着薄文兴的裴玄霜道。   薄文兴气喘吁吁,一脸窘迫:“我没事。”他按着断腿站直了身体,“裴医女,刚刚冒犯了,不好意思。”   裴玄霜摇摇头,垂眸望着薄文兴的腿,颤声道:“薄公子,你的腿……”   薄文兴一掀袍角遮住了自己的断腿,淡笑着道:“一条断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玄霜心头猛地一坠,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起。   “我仿佛是个扫把星。”她无力地摇了摇头,恨极,愧极,“凡是与我相识的人,你也好,婉心也好,师父师兄也好,都会倒霉透顶,蒙受血光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沉沉闭上眼睛:“或许,我真的该死……”   “玄霜,你少胡言乱语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孙婉心气道,“你在自怨自艾什么?但凡我和薄公子将一切怪在你身上,我们还会来渡口送你吗?”   薄文兴亦道:“裴医女,你不必如此,始作俑者另有他人,你何必为他人心怀愧疚。”   裴玄霜心知如今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便忍下心头的不安与愧疚,睁开双眼道:“薄公子,我想诊验一下你的伤势,可以吗?”   薄文兴一愣,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裴玄霜二话不说,立刻半跪在了薄文兴的断腿前。   她小心翼翼地在关节骨骼各处捏了捏,心中有了计较。   “怎么样?”孙婉心好奇地问,“有的治吗?”   裴玄霜当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向薄文兴承诺:“我会尽全力一试,薄公子,你等着我。”   薄文兴笑了笑:“好。”   “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说的便快说吧。”孙婉心催促,“船快来了,玄霜该上路了。”   裴玄霜与薄文兴互看一眼,一时间竟是尴尬无言。   “玄霜……”少时,薄文兴道,“我能叫你玄霜吗?”   裴玄霜莞尔一笑:“当然可以。”   薄文兴有些腼腆地低了低头,继而温声细语地叮嘱她:“玄霜,你路上多加小心。走了,就别回来了,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裴玄霜目光一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嗯,我知道的。”她问薄文兴,“薄公子,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薄文兴顿了顿,坚定道:“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话落,他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一脸的意味深长。   裴玄霜福了福身,支持他道:“薄公子才高八斗,德才兼备,定能金榜题名,扶摇直上。”她不舍地看了看孙婉心,又望了望懊丧,却目光坚定的薄文兴,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日后,无论我身在何方,都会为你们二人祈福。”   “玄霜!”孙婉心一把抱住裴玄霜,“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舍不得你走了!”   裴玄霜轻轻揉了揉孙婉心的头发,冲着薄文兴抿唇一笑,缓缓走向码头。   此一去,山高路远。   定不再回头。   ------   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穿过人来人往的凌河渡口,挥动着翅膀飞向皇宫。   御花园内,谢浔正在与皇帝进行着最后的谈判。   “皇上当真要放宁国公一马吗?”谢浔慵懒地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他襄助晋王逆党多年,意在谋反,此等大罪,皇上不下旨诛灭九族便罢了,居然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遮掩过去。皇上就不怕朝臣不满,百姓议论?”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笑得暖如春风:“宁国公年事已高,又是朕的亲舅舅,纵然犯了大错,朕亦不忍心杀他。总之李庆舒等逆叛都已伏诛,从此以后,朕和谢侯都可高枕无忧,此事……便这么算了吧!”   “算了?”谢浔倏地冷笑,斜斜睨着半张脸都被九龙华盖投下的阴影遮掩了去的年轻帝王,“皇上是糊涂了吗?这种事也能算了?”   作者有话说: 第047章 宿醉(捉虫)   李沛昭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除了手持拂尘站在他身后的徐公公, 所有宫人都深深埋着头,看都不敢看坐在他下首的谢浔一眼,仿佛谢浔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而他只是个穿着龙衮的无知小儿。   李沛昭面上的笑意僵了僵,依旧用商量的语气道:“朕会好好处罚宁国公的,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饶他一条命罢了。   谢浔不屑一哼, 觑起双眸,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翡翠珠串:“皇上好生大度, 意欲谋反的叛臣都能放过,还有什么不能放过的。”   李沛昭被谢浔呛了个白脸, 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朕知道这件事为难谢侯了, 这样, 谢侯先前不是提议命谢溶出任江宁巡抚一职吗?朕思索了几日, 觉得此议甚好,便……”   “多谢皇上恩典。”不待李沛昭把话说完,谢浔便道, “谢溶能得到皇上如此信任, 是他的福气。”   李沛昭噎了噎,尬笑:“给谢侯上茶。”   谢浔手边本就放着一碗热茶,闻令,宫人们立刻换了套新茶碗上来,重新给谢浔奉茶。   “等等。”谢浔斜睨着身后的宫人, “你们下去,让徐公公来。”   李沛昭与徐福齐齐一顿。   “徐福。”稍稍停顿了片刻后, 李沛昭肃然下令, “去给谢侯奉茶。”   徐福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谢浔面前, 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奉了茶。   “谢侯爷,茶好了,请品尝。”   谢浔却不接茶,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徐福。   徐福垂着双眸,双臂伸直,端着茶碗一动不动,李沛昭默默注视着谢浔的反应,面色越来越沉。   终于,谢浔抬起手臂,接过了徐公公手中的茶。   他将茶碗撂在一旁,起身道:“皇上,臣忽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全,便先行退下了。”   “好。”见谢浔要走,李沛昭如释重负,“天气炎热,谢侯一路当心,莫中了暑气。”   “臣多谢皇上关爱。”谢浔草草行了一礼,带着蓝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谢浔一走,李沛昭立刻松弛了脊背,虚靠在龙椅上。   “徐福,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李沛昭无力道。   徐福白眉一挑,镇定道:“皇上,无论谢浔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此人都留不得了。”   “留不得……”皇上苦笑,“可惜满朝文武之中,与朕心意相通的只有一个宁国公。”   徐福惋惜地摇了摇头:“为了保全宁国公,皇上宁愿将江宁巡抚一职拱手相送,江宁……怕也保不住了。”   李沛昭双拳攥紧:“朕知道,但朕没有办法!他想把江宁交给他弟弟,朕成全了他便是,总好过朕自断一臂。”   他盯着头顶的九龙华盖,失意道:“朕一定是沛国最窝囊的帝王,虽高坐于金銮殿,却始终仰人鼻息,受人摆布。如今,朝野上下唯谢浔马首是瞻,只怕再过几年,人人只识谢侯爷,不知新帝王。”   “皇上不必灰心丧气。”徐福道,“皇上就是皇上,任那武安侯再嚣张跋扈,天下依旧是皇上的。”   “是朕的吗?”李沛昭冷笑:“朕想送给皇后的芙蓉石,他要走了;朕为曹太妃备下的棺木,他要走了;只要是他谢浔想要的,朕敢不给吗?”   他拍了拍身下的龙椅:“只因这龙椅是他推着朕坐上来的,朕便要做他一辈子的傀儡,悲哉,悲哉啊!”   徐福白眉一皱,躬身道:“若有一天,谢侯向皇上讨要皇位呢?皇上预备如何是好?”他压低声音,“奴才斗胆提醒皇上一句,前太子李沛桓,至今下落不明啊……”   李沛昭冷笑着的脸顿僵。   “那就把他找出来。”他狠狠攥住龙椅,“五马分尸!”   ------   盛夏的京城燥热憋闷,一如谢浔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分明已经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忘了,偏偏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昨夜偷偷地入了他的梦,害得他不得安枕,从半夜熬到了天亮。   天亮时细细一想,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死了半月有余了。   最多再有半月,他便能彻彻底底放下那个女人。   如此想着,谢浔脚下轻盈了许多,步子越迈越大。   蓝枫紧紧跟着谢浔,问:“主子,是否除掉宁国公?“   “不必。”谢浔不假思索地道,“本侯倒想瞧瞧,皇上和那位徐公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一家奴跳下马背,半跪在谢浔面前。   “侯爷。”   谢浔停下脚步:“什么事?”   家奴道:“老夫人派奴才前来请侯爷过侯府一叙。”   “知道了。”谢浔翻身上马,“驾!”   他追风逐电地赶到了武安侯府,尚未踏进春光阁,便听到了齐老夫人唉声叹气的声音。   方嬷嬷在一边劝慰着齐老夫人:“老夫人,您就别担心了,侯爷做事一向有分寸,便是对那裴姨娘有几分真心,时间长了,也就放下了。”   “可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听提督府的下人说,那孽障仍是茶不思饭不想的,你让我这个做祖母的如何放心。”齐老夫人的声音越发苦涩起来,“那孽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又该如何向他天上的老子娘交代。”   “老夫人,您过虑了,侯爷是什么样的心性品格,您还不清楚嘛?”   “正是清楚才担心呐。”齐老夫人愁道,“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人,偏偏对方还不依他,还自戕,这事极大的刺激了他的自尊心,稍有不慎……”   “祖母。”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的谢浔迈长腿而入,自然而然地打断了齐老夫人的话,“您和方嬷嬷说什么呢?怪热闹的。”   齐老夫人和方嬷嬷齐齐合上了嘴。   “浔儿,你来啦。”齐老夫人不自然地笑了笑,“瞧你,一头的汗珠,热坏了吧。”   一壁说,一壁招呼着下人端上来新鲜的瓜果和凉爽的梅子汤。   谢浔端起梅子汤饮了一大口,道:“今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祖母还是去竣稷山避避暑吧。”   齐老夫人顿了一顿,扫了谢浔一眼,欲言又止。她细细打量着面色愈发苍白,五官愈发深邃秾丽,轮廓愈发锋利逼人的谢浔,郁道:浔儿,祖母听说你在提督府吃不下睡不好,不如搬回侯府吧,咱们祖孙两个彼此照顾着,既妥帖,又能有个伴。”   “孙儿害祖母孤寂了?”谢浔放下梅子汤,浅笑着道,“再过些日子的吧,提督府有白事,孙儿此时回来,恐冲撞了祖母。”   他以此为借口,便是齐老夫人再不情缘,也只能应了下来。   “好吧。”她望着谢浔浓黑的双眼,“最晚中秋,你必须搬回来。”   “一定。”谢浔转过脸来看着齐老夫人,“中秋佳节,孙儿一定陪祖母一起过。”   说罢,用银挑子挑了块四四方方的西瓜块,递到了齐老夫人的嘴边。   齐老夫人一愣,继而笑眯眯地接过了谢浔递来的西瓜。   老人家吃着孙儿递过来的西瓜,心里比蜜还甜,她隐隐觉得方嬷嬷说得对,她的宝贝孙儿根本不像她想的那么脆弱,他坚强果决的很,岂会为一个女子折戟。   再看他的神情,虽是阴郁了些,但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全然不似伤心欲绝的模样。   齐老夫人心下大安,觉得手里的西瓜更甜了。   “浔儿,有件事,祖母想告诉你。”她咽下西瓜,道,“溶儿看上了一位官家小姐,前个儿送了书信回来,想要定亲呢。”   “哦?”谢浔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能入二弟的眼,想来这位小姐定是天姿国色,才貌双绝。”   齐老夫人望着谢浔笑意盈盈的乌眸,莫名有些心虚:“听溶儿说是个大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他感情极好。”   “情投意合?”谢浔忍不住冷笑一声,“既是情投意合,祖母还不快快成全了这对鸳鸯。”   齐老夫人盯着谢浔愣了一会儿,默默攥紧了手里的绢子。   “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二姐去办。”她在谢浔结了冰似的面上瞟了瞟,“祖母要留在京城,操办你的事。”   “我的事?”谢浔倚在靠枕上,一脸的满不在乎,“我有什么事需得祖母亲自操办?”   “当然是你的婚事。”齐老夫人一鼓作气,“浔儿,祖母不想跟你兜圈子,你也给祖母撂句实话,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子女子做妻子。”   谢浔把玩着手里的翡翠玉珠,目光幽幽地不说话。   见他并没有太过抗拒这个话题,齐老夫人朝前探了探身,追问:“你不是和那个丹阳郡主见过一面吗?感觉如何?”   谢浔头一歪,哂笑着道:“丹阳郡主样貌品行都不错,但她是太后的亲侄女,祖母觉得,我能娶她吗?”   齐老夫人恍然大悟,立刻否决:“既是太后的亲侄女,自然是不宜做咱们谢家的媳妇的,咱们谢家没那个造化,也不想惹这个麻烦。”老人家垂眸想了想,立刻抛出了第二个人选,“那郎尚书的女儿呢,她父亲是你一手提拔上去的,想来不会背刺与你。且此女钟情于你多年,为了你不知拒绝了多少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你何不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你们两个有没有夫妻缘分。”   “孙儿机缘巧合之间见过那位郎小姐。”齐老夫人话音刚落,谢浔便意兴阑珊地道,“郎小姐样样都好,只是太过板正,好似一块精雕细刻的木头,没意思的很。”   闻得谢浔将好好的名门淑女形容成精雕细刻的木头,齐老夫人肺都气炸了。   她重重地在炕桌上一拍,破口大骂:“这个不行,那个没意思的,你到底想娶个什么回来?难不成全天下的好女子都比不上那个死了的裴玄霜?!”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奴才都愣住了。   齐老夫人亦僵了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无血色,手指不缓不慢拨动着翡翠玉珠的谢浔,默默咽了口口水。   听着那“嗒嗒嗒嗒”的玉珠碰撞声,老人家只觉得脑仁嗡嗡直响,呼吸不畅。   便立刻和缓了态度,轻声轻气地道:“浔儿,祖母气昏头了才会说那样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叹气,“祖母知道,自那裴玄霜离世后,你伤心的很,难过的很。可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娶妻生子,总要向前看,祖母实在不愿看着你继续颓唐下去了。浔儿,你能否明白祖母的一片苦心?”   谢浔乌丸似的眼眸缓缓扬起,带着几分不耐与厌恶道:“祖母多虑了,那裴玄霜确实有动人之处,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山野俗物,孙儿早就腻烦了她,又岂会为她伤心难过?”   齐老夫人一脸惑色:“是吗?”   谢浔嗤笑:“孙儿岂会诓骗祖母。”他慢条斯理地将翡翠珠串戴在手腕上,语气分外冰凉,“奴才们闲来无事,最喜搬口弄舌,挑拨是非,祖母随便听听便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齐老夫人盯着谢浔看了好一会儿也分辨不清他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只得暂且妥协:“如此最好。”她软软地斜躺在引枕上,“如此,祖母就不担心了。只是浔儿,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呢?”   谢浔面上现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惆怅:“此事孙儿也苦恼的很。”他看向齐老夫人,“若孙儿迟迟遇不上两情相悦之人,便请祖母全权做主,选个妥帖的人儿做孙儿的妻子。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祖母您喜欢,且识大体,不拈酸呷醋便可。”   “你这要求也太宽泛了些,一听就是糊弄人。”齐老夫人被谢浔气得脑袋发沉,“我会好好帮你挑几个人,但最终要娶谁做妻子,你自己决定。你也别跟祖母说空话,你明确的告诉祖母,你打算何时定亲。”   谢浔默了一瞬,道:“孙儿才死了个妾,若急着操办婚事,岂非白事红事撞到了一块?”他目光沉了沉,冷道,“便等那死人过完尾七吧,尾七一过,孙儿立刻定亲。”   得到谢浔首肯的齐老夫人迅速行动起来,不出三日便将一沓子名门贵女的画像送进了提督府。   可惜,在四星台逍遥快活的谢浔一张都没看到。   曾与谢浔一同在四星台找乐子的官员悉数前来,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嬉闹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谢浔以手支头看着缠绵于纱幔之中,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只觉得痛快的很,逍遥的很。   “侯爷,再喝一杯吧。”一白衣舞姬跪在谢浔面前,婉转轻柔地道,“侯爷喝了酒,再看我们姐妹舞一曲怎么样?”   谢浔抬起迷离的双眼,默默地瞧着那舞姬。   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压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知道她白衣胜雪,肤如冷玉。   他眉心一动,缓缓坐直了身体。   “是你?”他盯着那道雪白,“你来了?”   “是,奴婢来了。”舞姬顺势靠在谢浔膝上,“侯爷,您喜欢奴婢吗?”   谢浔耳中一片嗡鸣,根本听不清她的声音。他只一味地盯着那张模糊不堪的脸:“是你吗?”他冷笑,“你还敢出现在本侯面前?不怕本侯叫你魂飞魄散!”   话虽如此,他依旧直起了身,死死拽住了那舞女的衣襟。   舞姬吓白了脸:“侯爷,你干什么?”她软着声音求饶,“您,您抓疼奴婢了。”   谢浔将那舞姬拽至身前,目光幽冷地打量着。   “侯爷……”舞姬轻轻拉住谢浔的袖子,哀求,“您放了奴婢好不好?”   她在求饶?   她若是肯求饶的话,他要不要放她一马?   “继续求我。”谢浔放开了她,仰头灌了壶酒,“求到本侯心软为止。”   舞姬十分懂事地跪在地上,便去解谢浔的腰带。   染着蔻丹的手抚上他腰身的一瞬,谢浔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把攥住那舞姬的手,瞪着她道:“你想干什么?”   舞女花容失色,被谢浔狠厉阴沉的模样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烈酒荡涤了他的双眸,他终是看清了那胆大包天敢给他宽衣解带的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美则美矣,可惜,不是她!   “谁让你穿白裙的?”谢浔一脚将那舞姬踹开,“滚!”   舞姬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见谢浔动了怒气,官员们纷纷停下了动作。   “侯爷,您怎么生气了?”坐在谢浔下首的言琢道,“一个小小的舞姬而已,侯爷犯不上动气。”   谢浔循声望去,不想,竟是看到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尚未平息的怒火再次袭上心头。   “你!”他抬手指着那人,“过来!”   跟着言琢的小倌一颤,战战兢兢地跪在了谢浔面前。   “侯爷……”   谢浔一把钳住小倌的下颌,冷冰冰地瞪着他的眼睛道:“本侯看见这双眼睛就来气!来人,拉下去,砍了!”   “侯爷不要!”面上刺有红梅的小倌跪行至谢浔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我弟弟他犯了什么错?侯爷为什么要杀他?”   谢浔一瞧来求情的小倌不仅也长了一双褐色的眼睛,面上还刺着红梅,瞬间更来气了。他一手掐着一个,逼问:“你们一个个是不想活了吗?带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来见本侯!”   小倌吓得魂飞魄散:“奴才也不喜欢这双褐色的眼珠!可奴才生来如此,没有选择啊!”他哭诉,“奴才记得,侯爷的侍妾也生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珠,侯爷不是喜欢的很吗?”   “住嘴!”言琢疾驰过来,瞪着那小倌道,“再敢胡言乱语,本官立刻命人将你们兄弟二人的皮剥了!”   继而朝怒火中烧的谢浔一拱手:“侯爷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下贱胚子置气,侯爷若不喜欢他们,下官将他们杀了便是。”   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小倌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当日,那贱人和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了许多话。”他掐紧了他二人的脖子,“说,她和你们说了什么,只要你们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本侯便饶你们一命。”   两名小倌对视一眼,哪敢说出当日与裴玄霜谈论过的话。   “侯爷的侍妾说、说、说她很喜欢侯爷,很敬重侯爷……”面刺红梅的小倌嗫喏道。   闻言,谢浔仰头大笑起来。   “喜欢?敬重?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满目寒气,一脸狰狞,“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可真会说笑话!”   两名小倌慌乱地看向言琢,期待着言琢能救他们。   言琢早已被谢浔的反应吓白了脸,他手一挥下令:“来人,把这二人拖下去,杀了。”   小倌瘫软在地。   “言大人,言大人饶命啊!”   “大人!侯爷!饶命啊!”   侍卫持剑而来,面无表情地将小倌拖了出去。   “侯爷,您今日饮酒太多,不如找个舒适的地方安置了吧。”言琢垂首站在谢浔身侧,毕恭毕敬地道。   “你把他们两个杀了?”笑得浑身无力的谢浔踞坐于地,“那不是你宠爱有加的娈童吗?”   言琢讪讪一笑,不屑道:“不过是两个北夷奴而已,死便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谢浔双目一觑:“你说什么?北夷奴?”   言琢被谢浔瞧得遍体生寒,忙答:“对,北夷奴。”   北夷奴?北夷奴?   谢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细细查问一番,眼前蓦地一黑,直挺挺昏倒在地。   翌日,谢浔在凤祥山庄内醒了过来。   “主子!”蓝枫提着剑半跪在谢浔榻前,“主子,您醒了?”   谢浔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醉眼迷离地打量了打量四周:“这里是凤祥山庄?”   “是。”蓝枫道。   他一脸狐疑:“怎么将本侯送到凤祥山庄里来了?”   “想你了,接你到凤祥山庄见一面,可以吗?”   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转着玉箫走了进来。   “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拿凉水泼你了。”   谢浔睨着萧瑾成:“你怎么来了?”   萧瑾成笑笑:“自然是来看望看望为情所困的谢侯爷。”   谢浔目光不善地扫了萧瑾成两眼:“轻羽姑娘尸骨未寒,祁王殿下便有心情出来东游西逛了。”他冷嘲,“看来,她在你心里不过如此。”   “比不上玄霜姑娘在谢侯爷心里的分量中。”萧瑾成反唇相讥,“一月前,谢侯爷还是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没想到那玄霜姑娘一死,立刻面如土色,如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般。”   “萧瑾成,你到底有没有正事?”谢浔躺在榻上,“没事的话请你出去,本侯昨夜醉酒,今日乏累的很,没功夫搭理你。”   “哦?谢侯爷喝多了酒,想睡了。”萧瑾成靠在谢浔肩上,笑得意味深长,“既想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不如在入睡之前服用一粒丸药,萧某敢保证,只要拂然贤弟你乖乖服下这粒丸药,便可安生睡上七天七夜。” 第048章 开棺   已然阖上了眼帘的谢浔缓缓睁开眼睛。   “萧瑾成, 你又耍什么花样?”他一脸不耐,“有话快说,少在这里拐弯抹角。”   萧瑾成花瓣似的樱唇一勾, 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一边来来回回地捏着,一边在谢浔耳边吹气:“我哪里拐弯抹角了?我不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吗?”   谢浔闭了眼,懒得搭理萧瑾成。   萧瑾成一哂, 长腿往榻上一撂, 紧挨着谢浔躺下了:“还是躺着舒服, 只是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睡觉,是个什么滋味。”   “你死了就知道了。”谢浔闭着眼睛道, “你若实在好奇, 我可以让蓝枫送你一程。”   “哈哈, 不必了。”萧瑾成咂了咂舌, 语调一转,“拂然啊,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丸药, 喝下去之后心跳呼吸齐齐消失, 与死人一般无二,然而七天之后又会好端端的醒过来,只需仔细调养几天,便又生龙活虎的了。”   他凑到谢浔耳边,故意往他耳朵里吹凉气:“不瞒你说, 临行前,我才与轻羽温存过, 你别说, 在棺材里躺过的女子, 滋味真的很不一样。”   一旁的谢浔猛地睁开眼睛。   察觉到谢浔的反应,萧瑾成浅浅一笑,继续道:“若我猜得不错,你的那位玄霜姑娘,应该也已经醒过来了。拂然,听到这个消息,你还困吗?”   “什么?”谢浔推开萧瑾成坐了起来,“萧瑾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该不是疯了吧?”   “疯?哈哈哈,好端端的我疯什么,我看你才是快疯了,被裴玄霜的死折磨疯了。”   “你少跟我提她!”谢浔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且跟我说清楚,文轻羽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萧瑾成摊了摊手,“啧啧,看来拂然贤弟不仅气疯了,还气傻了,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   谢浔恼怒地瞪着萧瑾成,面色黑如锅底。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仿佛怕谢浔真的生气似的,萧瑾成握着玉箫朝他作了个揖,娓娓道来。   “上个月,我带着轻羽回到南楚,结果两日之后,轻羽死了。太医说,轻羽是吞金自尽的,我虽伤心难过,却一点都不信太医的话。”   “为何?”谢浔道。   萧瑾成凤眸微眯,现出两道迷人妩媚的弧度:“因为她才知道了韩寂尚在人世的消息,她一心想和她那未婚夫团聚,此目的达成之前,怎么可能自尽。”   谢浔漆黑的剑眉一皱。   “于是乎,我便派人去查这件事,调查期间,她的奶嬷嬷总是催促我将那丫头下葬,我心觉有异,便将计就计地按那奶嬷嬷的要求给文轻羽办了盛大的丧仪,结果下葬当夜,这老太太便带着一帮人挖坟去了。”   “如此简单的计策,我想看不穿都难,便命人打开了棺木,静静等待着,你猜怎么着?两日后,文轻羽在棺材里醒了过来,你是没看到她当时见到我时的表情,那可真是一个精彩纷呈。后来……”   萧瑾成潇洒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箫:“后来我便跳进棺材,成全了那丫头想死的一份心,如今,她已经彻彻底底是我的人了。我宠幸爱妻之余还请人还原了这颗丸药,特意千里迢迢的给你送过来,以解除谢侯爷你的燃眉之急,怎么样?够义气吧?”   谢浔压根没听萧瑾成后面的话,当他从他口中得知文轻羽是假死之后,脑袋便炸了!   “所以,文轻羽服用了假死药。”他盯着萧瑾成,“她也一样!”   “对,就是假死药,谢侯爷,你终于清醒过来了。”萧瑾成笑眯眯地将药碗放入谢浔的掌心,“若我猜得不错,这假死药,是玄霜姑娘亲手做出来的,她送了轻羽一颗,自己吃了一颗,企图帮助她和轻羽,离开你和我。”   谢浔死死捏住手里的药丸,气得面红发乱,头痛欲裂,周身沸腾的血液仿佛燃成了火,灼烧着他,妄图将他烧成一把灰,叫他飞灰湮灭!   “好、好……她当真是……好得很!!”谢浔怒瞪着一双赤红的眸子,站起身,一步步踏下木阶。   “敢如此戏耍本侯,当真是好得很!”他一拳砸在雕着二龙抢珠的炕屏上,“她最好已经在黄土里烂成了泥,否则的话,本侯定然要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妙工巧篆的炕屏上,血迹斑斑。   站在炕屏另一侧的蓝枫一拱手,道:“主子,奴才有事禀告。”   “说!”谢浔暴喝。   蓝枫飞快地道:“主子之前让奴才调查裴姨娘的事,奴才已经查清了。”   “你也查清了?”谢浔喜怒不明地看向蓝枫,“你查清了什么?”   蓝枫默默低下了头,忐忑不安地道:“主子,裴姨娘在玉蜂山下生活了三年不假,在雍州境内待了三年也是真,但是……”   “但是什么?”谢浔少见地朝蓝枫发火,“快些说!”   蓝枫赶忙道:“裴姨娘十岁之前的经历,奴才怎样都调查不出,仿佛是个谜。”   “谜?”谢浔回忆着某些往事,幽幽道,“她身上的谜团多得很,没事……本侯有的是精力,自会一一查清楚!”   说罢,取下楎架上的衣袍,急匆匆离开了凤祥山庄。   半个时辰后,头发松散,衣衫凌乱的谢浔来到了尧山,   他盯着那座亲手所刻的墓碑,冷漠下令:“挖。”   八名身强力壮的侍卫站在裴玄霜的坟墓两侧,挪开沉重的墓碑,开始掘坟。   谢浔锋利阴郁的面容在飞扬着的黄沙下变得模糊起来。   他盯着堆积在墓坑四周的泥土,轻轻闭上眼睛。   天气热得厉害,谢浔浑身上下却在冒凉气。   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然而最多最清晰的,仍是那双浅褐的无情眼。   他好想毁了那双眼。   毁了那个薄情寡性,铁石心肠的人。   正是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蓝枫在他身侧道:“主子,挖到棺木了。”   谢浔睁开眼睛,缓缓走到了墓坑旁。   纵被泥土掩埋半月之余,那副精美华贵的阴沉木金丝楠棺依旧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宝光。   “她配不上这副棺木……”谢浔沉着脸道,“启棺。”   侍卫撬动神仙棍,徐徐打开了棺盖。   阳光一寸寸填入漆黑的巨口,直至照亮了整副棺材。   棺材内空空荡荡,别说尸体了,连个幽魂都没有。   侍卫们大惊失色,提着神仙棍默默后退半步,蓝枫同样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主子……这……”   谢浔反应全无,浓黑的眸子里静静地停放着两口巨棺。   她果然不在这里。   果然。   亏他心疼她。   亏他放不下她。   亏他怕她坟茔孤零,时时来看她。   笑话,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将棺木烧了。”谢浔从那副阴沉木金丝楠棺上移开目光,冷笑,“还好皇上没杀宁国公,否则的话,本侯当真不知道,该找谁算这笔账。”   闻言,蓝枫立刻将谢浔的坐骑牵了过来。   谢浔潇洒跃上马背,最后看了裴玄霜的墓碑一眼,绝尘而去。   ------   距离沛国都城五百公里外的雍州城,细雨连绵,闷热潮湿。   裴玄霜早晨出门时才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不过去集市上转了一圈,小衣便湿透了,她一向怕热喜凉,在京城的时候就不喜过夏天,回了雍州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京城的夏天有多舒畅。   “姑娘,你要几张胡饼呢?”光着膀子剃着秃头,被太阳晒的黑丽嘉黢黢油亮亮的小贩笑眯眯地看着站在他摊子前的小娘子,“胡饼两文一张,羊汤十文一碗,保证鲜亮!”   大热天的,来摊子上吃胡饼喝羊汤的人着实不多,是以小贩对每一个前来光顾生意的客人都格外热情,对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则更加热情。   裴玄霜拢了拢头巾,客气地对小贩道:“给我二十张胡饼就好,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贩飞快地给裴玄霜包了二十张胡饼,裴玄霜接过胡饼放在篮子里,付了钱,急匆匆进了一条窄胡同。   窄胡同里住着的都是跑江湖卖艺的人,还有些腿脚不方便,没人照看的老人家,裴玄霜低着头走进一座小杂院,一进门,便被一帮七八岁的小乞丐围住了。   “别抢别抢,刚出锅的胡饼,当心烫着。”她手忙脚乱地将胡饼分给饿得肚子直叫的小乞丐,看着小乞丐捧着胡饼狼吞虎咽,长长叹了口气。   她到达雍州城整整八日了,八日来,她师父师兄没找着,倒是认识了一帮小乞丐,以及小乞丐们的爹娘。   与小乞丐们相识的过程同样离谱,当时她才下了船,还没分清楚东南西北呢便被这帮小乞丐抢走了荷包,一路追着他们来到了这条窄巷子,意外认识了这些人。   奇怪的是,看到那几位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流民后,她非但不觉得厌恶,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且他们当中不乏老弱病残,身为医者,便理所当然地留下来为他们治疗,一来二去的便成了这些流民的朋友,相处得甚是融洽。   这几日来,她几乎日日出门打听师父的下落,却次次无功而返。更令她苦恼的是,雍州境内终年弥漫着白雾的大山不下百座,她又该去哪一座大山寻找她的师门。   那座白雾飘飘的无名山,简直成了她的心病。   “胡婵姑娘,你在想什么?”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裴玄霜身旁,问,“天气怪热的,我叫春儿打了井水,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裴玄霜收起纷繁的思绪,转身对妇人一笑。   “兰婶。”她道,“井水留着喝吧,我不觉得热。”   “喝的水留出来了,剩下的,你拿去用吧。”兰婶拽着裴玄霜的袖子,带着她在茅草屋内的草垫上坐下,“你这么个金贵人儿,和我们这些乞儿混在一起实在委屈了,不仅给我们治病,还给我们东西吃,我们无以为报,只不过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兰婶,没关系的,我不求回报,我跟你们待在一起莫名的开心满足。”裴玄霜将剩下的胡饼塞给兰婶,“趁热吃了吧,这家胡饼做的不错。”   兰婶捧着热腾腾的胡饼,感动的两眼发热:“胡婵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这些人看着你,也觉得亲切。”   她望着裴玄霜清淡如茶的双眼:“在我的家乡,许多人都生着和你一样的眼珠。”   “是吗?”裴玄霜不由得想起跟着言琢的那两个小倌,“我倒是在京城见过褐色眼珠的少年,兰婶,你们是京城人氏吗?”   兰婶闻言一愣,低下头道:“不、不是,我们怎么可能是京城人氏。”   见兰婶面有郁色,裴玄霜便不再问了,换了个话题道:“兰婶,春儿怎么样了?”   “吃了你的药好多了。”兰婶抬起头,“胡婵姑娘,你医术可真好!”   裴玄霜笑笑,耐心嘱咐:“可别再吃山里的野菌子了,天知道哪一朵有毒,哪一朵没毒,春儿也大了,人又机灵,何不在城里找份杂工做做,总好过行乞挖野菜不是。”   兰婶子抓了抓脏兮兮的衣角,苦笑着道:“胡婵姑娘,你说的办法,我都试过,但是……行不通啊。”   裴玄霜讶然:“为何行不通?”   兰婶表情为难地转了转眼珠,一咬牙道:“胡婵姑娘,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家里有宅子有田地的,过的也是好日子,可、可是……”她呜咽了一声,“可是该死的老天不让我们好好过活啊……“   裴玄霜赶忙握住兰婶的手,轻轻地问:“兰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兰婶按了按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裴玄霜道:“我……实为北夷人,北夷亡国之后,有一部分人留在北夷城内等死,有一部分人逃去了东陵、南楚两国,还有一部分人被沛兵抓去了天井,在天井里做劳役,为沛国建城墙,筑工事。我们一家原本想逃到南楚去的,奈何一路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最后跟着一群流民流落到雍州来了。”   她叹了口气,再道:“我们这些人,没有家园,没有户籍,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挨过一日是一日罢了,行乞都属勉强,何谈谋营生。”   “你们是北夷人?”听完兰婶的话,裴玄霜倍感惊讶,“怪不得你们的身材都这么高大,皮肤又是极为光滑雪白,原来是北夷人。”   “对。”兰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着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安地问,“胡婵姑娘,你会嫌弃我们这些北夷人吗?”   裴玄霜笑着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嫌弃你们,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吗?”她握紧兰婶的手,“你们失去了家园和亲人,我何尝不是?我到现在都没找到我的师父。”   “胡婵姑娘,你找了这么多天,一点你师父的消息都没打探到吗?”兰婶道。   裴玄霜默了默:“没有。”   兰婶反握住裴玄霜的双手,宽慰她道:“你别太担心,春儿他们走街串巷时,一直在帮你打听,只要你师父还在雍州城,总会打听到的。”   此话正中裴玄霜心事。   她根本不知道师父在不在雍州城里,如此大海捞针,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去。   距离她“吞金自戕”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可她总觉得雍州城内不大安全,若中秋后还打听不到师父的消息,她务必北上汉中,去找师兄白十安。   想起白十安,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发间的玉蝉簪子。   兰婶瞧着裴玄霜的动作,促狭一笑,打趣她:“这簪子是你相公送的吧?别说,这玉簪极衬你。”   裴玄霜一顿,正欲解释,兰婶的儿子春儿用干荷叶捧着几个金黄油亮的果子跑了进来。   “娘,你看,这是什么!”春儿一脸兴奋的道。   兰婶探头一瞧,激动道:“油果?”她惊讶地问,“你哪来的油果?”   春儿咧嘴大笑:“我用胡婵姐姐给的银子买了面和油,自己做的。”   兰婶朝春儿投去赞赏的目光,接着接过他手中的油果,转身递给了裴玄霜。   “这是北……这是我们家乡的美食,你要不要尝尝?”   裴玄霜怔怔地望着荷叶上的油果,半晌没说出话。   “胡婵姑娘?”见她呆呆的不语,兰婶小声地问,“你……想尝一尝吗?”   裴玄霜这才反应过来,她朝兰婶和春儿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捏起了一颗油果。   油果刚刚出锅,外皮很是有些烫,裴玄霜敷衍地吹了吹,忍着烫咬了一小口。   外焦里嫩,细腻弹牙,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甜味,香而不腻,甚为可口。   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与师兄给她做的油果一模一样的味道。   “真好吃。”裴玄霜称赞,“春儿,你手艺可真好。”   她话音刚落,几个挎着长刀的衙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童尖叫着四处躲藏,仿佛见到了来人间勾魂的黑白双煞。   “好啊,你们藏到这来了!”为首官员提了提袖子,指着站在茅草屋里的兰婶和裴玄霜道,“来人,给本官将这些个黑户通通抓起来。”   “是!”衙役们凶神恶煞地冲进茅草屋,将裴玄霜和兰婶拽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裴玄霜挣扎着道,“我有户籍路引,宋知州,你为何抓我?”   那宋知州正是前几天盘查过裴玄霜户籍路引的人,因裴玄霜容貌出众,便惦记上了她,想要把她收进府里做姬妾。   “只要你肯跟本官走一趟,本官就放过这些人。”宋宪毫不掩饰对裴玄霜的垂涎,“你现在走,本官现在就放。”   “当真?”裴玄霜冷冷瞪着对方。   宋宪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本官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   裴玄霜按下心中的鄙夷,痛快应了下来“可以。不过,我要收拾收拾行李。”   见她毫不反抗,宋宪心里乐开了花:“小胡婵,你很识时务嘛。去吧,本官在这里等着你。”   裴玄霜挣开衙役的手,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兰婶紧跟着裴玄霜,嘴里不停地劝:“胡婵姑娘,你不能跟宋知州走啊!那人没安好心。”   裴玄霜将一包药粉掖进袖子里,另将一袋碎银子交给了兰婶。   “兰婶,这些银子你拿着,带着孩子们躲到别处去,最好离开雍州。”她恨恨瞪了候在门外的宋宪一眼,“这些狗官,怕是盯上你们了。”   兰婶难为情地收下银子,问:“那、那你怎么办?”   裴玄霜背起包袱:“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握了握兰婶的手,不慌不忙地跟着宋宪离开了小杂院。   是夜,裴玄霜被宋府的下人带到了宋宪的卧房里。   宋宪正在饮酒,见裴玄霜来了,飘飘然起身道:“美人儿,你来啦!快来,陪本大人喝两杯!”   裴玄霜由着宋宪将自己拽到了圆桌边:“宋大人,您找民女来何事?”   “何事?当然是好事啊。”宋宪倒了杯酒给裴玄霜,“只要你肯听话,本官保证你拥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裴玄霜接过了那杯酒,冷笑。   真是好巧,她在京城听过无数遍的话,又在雍州听到了。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恶心!   便不动声色地用指甲蘸了些药粉:“民女不会饮酒。”   她顺势拿起手边的茶碗:“大人,民女敬您一碗茶吧。”   “你这个促狭鬼,可真是折磨人。”宋宪笑得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地接过了裴玄霜的茶,全然不察那修长莹润的小指自水面上悄然划过。   他端起茶,一饮而尽。   “喝完啦。”他手搭在裴玄霜肩上,“你……让本官亲一口。”   肥腻的胖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巾,裴玄霜实难忍耐,斥道:“把你的手拿开。”   宋宪猥琐一笑,偏去拽裴玄霜的头巾:“一块头巾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莫非是你的情郎送的?”   药力尚未起效,裴玄霜只得咬着牙和对方周旋:“不是。”   宋宪嘿嘿两声,又摸了摸她发间的玉簪:“那你这簪子,可是情郎送的?”   “是我师兄送的。”裴玄霜冷道。   宋宪目光下移:“那你这玉佩的呢?”   裴玄霜拢了下衣襟:“师父送的。”   宋宪又将目光移了上去:“你这耳坠子呢?”   裴玄霜褐眸一沉,瞪着宋宪没说话。   “你瞪着本官做什么?说话啊?”宋宪皱了皱眉,忽地往桌上一栽,“诶?本官的头怎么这么晕呢?”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一定是你生得太好看了,看得本官头都晕了,美人儿……你快过来……过……来。”   “砰”地一声巨响,膘肥体壮的宋大人瘫倒在地上。   他一睡便睡到了第三日早上,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别说美人了,便是窄巷里的那帮流民都找不到了!   宋大人气得火冒三丈,穿上官服便要去抓人,结果人还没离开宋府大门呢,便被一队威风凛凛的黑甲卫围住了。   他吓了个脸白,正欲传左右将黑甲卫的来路问问清楚,一身穿乌金玄袍,昳丽貌美的男子足下无声地走了过来。   宋大人盯着那浑身散发着贵气与煞气的男子,猛地打了个觳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下官宋宪!”   “拜见谢侯!”   “谢侯万福!”   作者有话说: 第049章 上门(捉虫)   谢浔目不斜视地走到宋宪面前, 停下脚步。   宋宪两臂夹紧,深深埋着头。   “宋大人神色匆匆急着上哪儿啊?”谢浔睨着对方,不咸不淡地道。   宋宪抖了抖, 一脸谄媚地道:“回谢侯的话,雍州城境内出现了大量来路不明的流民,下官急着将他们捉拿归案。”   “原来如此。”谢浔往廊下的藤椅上一坐,漫不经心道, “捉拿流民的事先放放, 本侯这里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宋大人帮帮忙。”   “帮?帮忙?”宋宪受宠若惊, 低垂着的脑袋想抬又不敢抬,只磕磕巴巴道, “下官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只是不知侯爷有何事需要下官效力呢?”   谢浔扫了宋宪一眼, 面无表情地垂了眼眸, 宋宪挑着眼珠极力地观察着谢浔的表情,看得愈久,心头越发的七上八下。   好在这无声无息的酷刑并没有持续多久, 蓝枫随即走到了他的面前, “唰”地一声展开了一幅画像。   “宋知州,麻烦你替本侯找到画像上的这个人。”谢浔慵懒地道。   宋宪这才抬起头来,朝那画像上看了一眼。   只见那画像的人儿气质不凡,容貌出众,一袭简约的白衣飘飘若仙, 发间别着一支玉蝉簪子,耳上坠着一对粉圆耳坠, 颈上若有似无地戴着一条细银链, 链上挂着一块朱红色的月牙形玉佩。   宋大人登时傻了眼, 这画上的女子不是胡婵又是哪个?   想到自己居然无意之间招惹了武安侯要找的女人,宋宪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吞了吞不断涌上喉头的苦水,默默擦了把冷汗,再次低下头道:“下、下官明白了。”   谢浔幽幽掀开眼眸,冷冷地盯着战战兢兢,如跪在随时都要崩裂融化的薄冰上的宋宪道:“宋大人,你见过画上的女人没有?”   宋宪打了个觳觫:“见、见过的……”   “哦?”谢浔乌眸一觑,神情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什么时候见的?”   宋宪慌乱地眨了眨眼:“就在前两日。”   谢浔眼底寒光一闪,懒洋洋塌着的脊背一寸寸变得坚实冷硬:“在哪里见的?”   宋宪汗如雨下,纳在宽袖里手抖啊抖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在、在下官府上见的。”他颤颤巍巍道。   谢浔狠厉地瞪住宋宪,双眼仿佛淬了毒。   “在你府上?”他缓缓俯下身,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撑在了膝头。   他鹰隼般牢牢盯着宋宪的脸:“你把她带到你府上做什么?”   “下官……下官……”宋宪慌得连句整话都不出,“下、下官……”   “别紧张,宋大人。”见宋宪吓破了胆,谢浔微微一笑,循循善诱地道,“你只需要告诉本侯,她是怎么来到你府上的,又与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要一五一十的答,明白吗?”   宋宪中了蛊似的连连点头:“明白,下官明白。”便道,“下官邀请胡婵姑娘府上做客,胡婵姑娘答应了,见面后下官也没和胡婵姑娘做什么,不过是喝了两杯酒,说了些家常话。”   “胡婵?”谢浔嘴角漫起一丝玩味的冷笑,“接着说,你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本侯都要知道。”   宋宪盯着谢浔那抹足以颠倒众生的冷笑一愣,后背上又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冷汗。他揣测着谢浔与胡婵的关系,懊恼之余尚存一丝侥幸——还好昨夜没发生什么,不然,吾命休矣!   他不敢实话实话,又不敢不说实话,便半真半假地道:“胡婵姑娘敬了下官一碗茶,下官喝了,因觉得胡婵姑娘的头巾很漂亮,便问她是不是情郎送的,胡婵姑娘说不是。”   说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浔的反应。   谢浔扬了下头:“继续。”   宋宪吞了吞唾沫,继续道:“后来、后来下官又问胡婵姑娘,她的簪子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是师兄送的。下官又问胡婵姑娘她的玉佩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是师父送的。下官又问她的耳坠子是谁送的,胡婵姑娘说……”   “说什么?”谢浔目光泠泠地逼问。   宋宪扁了扁嘴,苦着脸道:“这个……胡婵姑娘什么都没说……”   “没说?”谢浔肃冷了眉目,“为何旁的都告诉你了,偏偏不说那耳坠子的来历。”   宋宪被疾言厉色的谢浔吓得两股战战:“下官、下官也不清楚啊……”   “然后呢?”谢浔怒道,“然后你们干了什么?”   “下官和胡婵姑娘什么都没干呐!”宋宪摆着手解释,“聊完这些后,下官就把胡婵姑娘送走了,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他精神紧张,越描越黑,自己都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到了。   “宋大人,你刚刚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谢浔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慢吞吞地道。   宋宪看也不敢看谢浔的双眼:“是、是真的……”   “嗯。”谢浔点了下,“看来宋大人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硬骨头,便自己去大牢里请罚吧,本侯在此处等着宋大人归来。”   一旁的蓝枫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宋宪。   宋宪仿佛被人按住了命门似的瘫倒在地,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呼天抢地的哀求:“别、别!侯爷,我说,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告诉侯爷……”   谢浔朝蓝枫挥了下手:“说!”   蓝枫松开宋宪,拔|出佩剑站在其身后。   利剑在后,宋宪哪还有胆子撒谎隐瞒,他动作僵硬地摆正了手脚,瑟缩道:“下、下官垂涎胡婵姑娘美色,心起邪念……尚未得逞,便、便被胡婵姑娘使计迷昏了过去……”   谢浔不苟言笑的面庞上因宋宪的话而露出一丝骇人的笑容。   “是吗?”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来到宋宪面前,“宋大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宋宪梗着脖子偷偷看了谢浔一眼,乌龟似的缩紧身子,一动不动。   谢浔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对方:“宋大人,她是不是生得极美啊?”   “是是是……”宋宪一愣,慌不迭改口,“不不不,不是,不是……”   “不是?”谢浔冷笑。   “是!是!”宋宪哽咽起来,“是!是的侯爷!”   谢浔面上的笑意更深:“是?”   宋宪颤了颤,半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他朝前跪行了几步,用额头重重撞击着地面,“侯爷大人大量,便饶恕下官这一回吧,下官对胡婵姑娘的冒犯纯属无心之失,若下官事先知晓那胡婵姑娘是侯爷要找的人,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接近胡婵姑娘啊!侯爷、侯爷您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下官会帮着侯爷把胡婵姑娘找回来的!”   谢浔笑容幽幽,端的是风轻云淡,平易近人:“宋大人别紧张,你又不知道本侯与那胡婵是个什么关系,来找她是何目的,一味地磕头道歉做什么?”   宋宪动作一顿,表情呆滞地抬起磕出淤青的脑袋。   “侯爷此话怎样?”他问,“莫非,侯爷是来找那女子寻仇的?”   谢浔眯眼笑笑:“不错。”   宋宪瞬间如释重负:“是下官愚蠢,妄自揣测侯爷的心意。”他跪着拱了拱手,“下官斗胆问一句,侯爷打算如何处理那女子。”   “这个嘛,本侯也没想清楚呢。”谢浔俯视着宋宪,“宋大人,你说本侯该如何处置一个出卖了本侯的妾室呢?”   宋宪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再次僵住。   “妾、妾室?”他吞吞吐吐地道,“那胡婵是、是侯爷的妾室?”   “正是。”谢浔双目如针,“宋大人,本侯那妾室,伺候得可好啊?”   宋宪喉间溢出“呃”地一声闷响,寒毛卓竖地伏倒在地。   “侯爷。”他哭喊,“侯爷饶命啊……”   ------   两日后,裴玄霜在一家面馆里得到了宋宪暴病身亡的消息。   “根本不是暴病身亡,我听说,这宋知州得罪了江湖人士,被江湖人士暗杀了!”   坐在她对面的小哥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宋宪的死因:“宋知州死得惨呐!脖子都被人拧断了!你们要是见到了他的尸首,一定会吓死的!”   “这话说得,就像你见过宋知州的尸体一样!”   “我当然见过啦!”小哥瞪着眼道,“宋知州入殓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大家伙“嘁”了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起小哥的话。   裴玄霜低着头,默默吃着羊汤面,仿佛没听到旁边嘈杂的讨论。   饭毕,她数出些铜板放在桌子上,背起包袱便要走。   “姑娘。”一慈眉善目的老大爷笑眯眯地叫住了她,“我出门没装银子,你能帮我付下面钱吗?”   裴玄霜转过脸,看向大爷。   见她看了过来,老大爷笑容更盛,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大白牙。   “姑娘,拜托啦。”   裴玄霜自然不会拒绝一个老人家的求助,浅笑着点了下头,又数出十五枚铜板。   “掌柜的,这是那位老者的面钱,我帮他付了。”她把铜板交到柜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面馆。   羊肉汤面味美浓香,她却吃得没滋没味的。   她心事重重,一方面为宋宪的死感到困惑,一方面为师门的所在地感到迷茫。   前者倒不甚令她苦恼,恶人自有天收,那是宋宪的现世报,后者则令她惴惴难安,她已经翻过五座大山了,今朝,又该往哪去寻找?   正是踌躇难定,请她帮忙付饭钱的老大爷走出过来,不声不响地跟在了她身后。   裴玄霜甚为讶异,停下脚步,直视着那老人道:“老人家,你跟着我做什么?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没有。”老大爷弯着一双眼睛,“我要去白麓山,也走这条路。”   “白麓山?”裴玄霜好奇的问,“白麓山在哪里?”   “在城西啊。”老大爷边走边说,“城西走到头,便是白麓山,那山上的风光可美啦!有清澈的小溪,广袤的竹海,各种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只是白雾太多,路不好走,有些地方终年弥漫着瘴气,那瘴气吸多了可是会死人呢!”   老人家精神矍铄,话说得清楚,路走得也快,裴玄霜被对方的话所吸引,情不自禁跟上对方的脚步:“这山上有瘴气吗?大概在哪个方向?”   “西面北面都有。”老人家道,“就在半山腰上盘旋着,令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来。”   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来?!   裴玄霜眉心一动,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恩师的脸,她迫切地向老者恳求:“老人家,您能带我去白麓山吗?”   “当然可以啊!”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你请我吃面,我请你爬山,公平得很,有缘的很呐!”   裴玄霜笑着点点头,紧紧跟上老人家的步伐。   三个时辰后,裴玄霜察觉出自己大意了。   她理解的城西走到头,和老者所说的城西走到头,完全是两码事。   她以为,出了西城门,便是白麓山,结果老者所说的城西走到头,是出了西城门后继续往西走,走到雍州属地西面的尽头。   偏那老者身体硬朗的很,连走三个多时辰依旧是面不改色,足下生风。裴玄霜越走越觉得头晕目眩,两足飘飘,若不是怀揣着找到师门的期望,当真无法顶着炎炎烈日连赶几十里路。   “就是这里啦。”终于,老者在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山头前停下脚步,“姑娘,你很厉害呀,看着瘦瘦弱弱的,居然能跟着老头走这么久。”   裴玄霜双手扶腰气喘吁吁:“老人家,您为何不肯听我的话,赁一辆牛车呢?”   一路上,她不只一回建议搭坐牛车,偏那老者不肯答应,坚持要步行至此处。   她拗不过对方,只得妥协。   “赁牛车不得花钱呀?”老者背着手走踏上山路,“咱们非亲非故的,总花你的钱,我实在于心不忍啊。”   一句话的功夫,老人家已经走出去数丈远。   裴玄霜抬头看了看白雾茫茫的大山,心一横,疾步跟了上去。   重峦叠嶂,鸟语花香。   山中美景果如老者形容的一样。   她在阵阵鸟鸣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山顶,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云海一样的茫茫白雾。   “是这里……”她按捺着心头的激动,“会是这里吗?”   似乎与记忆力是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怎么样?山顶的景色不错吧?”老人家得意洋洋地向裴玄霜介绍,“看那儿,那儿有一座平整的山洞,山洞里呀另有一番景象!”   她怔怔地望着老人家,转过脸,直勾勾看向那座山洞。   山洞内,同样是白雾茫茫。   她一颤,扔掉包袱,默默走向了山洞。   那片雾有灵性似的,见裴玄霜走了过来,即刻朝两边散开,将山洞的一切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来。   裴玄霜站在山洞外,看了个清清楚楚。   山洞内有三面硕大的石门,每一面石门都大敞着,石门内有石桌,有石床,有石凳,有各种各样用石头做出来的小物件。每一间石屋都又宽敞又明亮,既不沉闷也不压抑,全然是一处避世绝俗的人间清净地。   裴玄霜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当是生出了幻觉。   除了她的师父和师兄!没有人比她再熟悉这里的一切!   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这就是……她的师门之地,她苦苦寻找的地方。   “师父,师兄……”她忍不住朝石门内呼唤,“霜儿回来了,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   话音刚落,身后立刻响起了回应她的声音。   裴玄霜浑身一颤,转过身,诧异地望着那名老人。   老人的声音,变了!   变成了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你……”她嗓子抖得说不出话,“你……”   “你什么你呀。”老人微微一笑,扬手揭去了面上的□□。   褐黄干瘪的面孔倏然一变,幻化成白眉长须,不怒自威的耄耋老人。   “霜儿。”老者不满地盯着裴玄霜道,“三年了,才想起回师门来,你与你那师兄一样的狼心狗肺!”   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看了许久,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师父!”她红了眼眶,“徒儿总算找到您了。”   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霜:“找到我?哼,若不是我在城里偶然遇见那些小乞丐,看着他们拿着完全不像我的画像到处打听我,咱们师徒两个能见上面吗?”   裴玄霜轻咬住唇角不语。   老者翻了个白眼,讥讽道:“不过你总比你那师兄强些,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一准忘了老夫,忘了你,天南海北的逍遥去了。”   裴玄霜不敢为擅离师门的师兄辩白什么,便平复了一下心情,试探地问:“师父,这里真的是白麓山吗?”   正在更换衣袍的老者抬眼将裴玄霜一瞧:“嗯!你变聪明了!”他穿好白袍,顺手将旧衣服扔在了地上,“这里不是什么白麓山,是我诓你的。若让你们知道了此山是何山,此地是何地,岂非人人都能找到这里来?老夫的清净日子还过不过了?”   听着老者尖酸刻薄的话语,裴玄霜只觉得亲切无比:“师父,这些年,您过得可好?”她动容地道,“徒儿一直都很想念您……”   老者面上一顿,无所谓地挥了挥袖子:“想什么想?我对你们又不好,不过是养两个小玩意在身边,打发时间而已。”   闻言,裴玄霜双眼更红了。   她师父待他们确实算不上好。   老人家脾气古怪,要求严格,对他们动辄打骂,鞭笞跪罚都是家常事,所以师兄跑了,跑了便不再回来。   心头蓦地一酸,到底没忍住流下了两滴泪。   见她落了泪,老者面上一软,不耐烦地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早就说过,咱们之间的师徒情缘浅,彼此陪伴不了多久的。”   便盘膝坐好,神色淡淡地看着裴玄霜道:“说罢,你此次上山,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第050章 重逢   裴玄霜默了默, 摘下了颈上的昆山血玉,捧在掌心之中。   “师父曾说,若有一天徒儿想要拿回十岁之前的记忆, 便带着昆山血玉来找师父。如今,徒儿已经做好了接受过往的准备,还望师父成全。”   老者皱着长眉看了看裴玄霜手中的玉佩,面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霜儿, 你先告诉师父,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是否开心, 是否顺遂?”   裴玄霜一愣,一时间没能回答上来老者的话。   她在玉蜂山下度过的时光无疑是开心顺遂的, 可惜后来遇上了谢浔, 在其魔掌中活得暗无天日, 生不如死,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   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老者哼笑一声, 道:“瞧你这副凄凄惨惨, 悲悲凉凉的样子,一看就是过得不好。既是过得不好,又何必知道那些心酸过往。”   裴玄霜心头咯噔一声响:“师父,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老者翻了个白眼,“这事, 我不答应。”   “不答应?”裴玄霜一脸的震惊与不解,“师父, 您为何要出尔反尔?”   老者扫了裴玄霜一眼, 露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就出尔反尔了, 你欲如何?”   裴玄霜嘴角一抖,简直被老者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师父,求您成全了徒儿吧。”她苦苦哀求,“这么多年了,徒儿的脑子里一直空空荡荡的,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随风飘摇着,无根无落。徒儿急需这段记忆将空荡荡的大脑填满,找到自己的根在哪里,否则,徒儿寝食难安。”   老者沉着脸沉默了片刻,绝情地道:“空荡荡就空荡荡吧,总比塞满了痛苦的回忆强。”他乜眼瞧着裴玄霜,“当初,你主动向我讨要了忘忧丹,为的就是忘却那些痛苦的过往,若我给了你忘忧丹的解药,岂不是让你与当初的意愿背道而驰?这种蠢事,我不干。”   “可您明明承诺了徒儿啊。”裴玄霜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继续据理力争:“师父,徒儿不怕痛苦难过,徒儿只想拥有完整的记忆!”   “不行。”老者不留情面地拒绝,“时移世易,当初许给你承诺,如今,做不得数喽。”   裴玄霜难以置信地望着老者。   老者被她瞧得心里发虚,忙缓和了语气,劝道:“一切已成定局,皆无法改变,你又何必太过执着于过去,听师父一句劝,稀里糊涂地活着,挺好。”   裴玄霜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她本就不大了解她的师父,如今,越发得看不透了。   “师父,我……是北夷人吗?”   两相缄默了许久后,裴玄霜冷不丁问。   谁知这话却如平地惊雷,惊得老者猛地起身,骇然望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的?”他指着裴玄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玄霜愣了愣,漠道:“刚刚。”   老者长须一抖。   “你当真是……变聪明了。”他盘膝坐回原位,“是,你是北夷人。只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改变什么呢?”   裴玄霜愕然。   她万万没想到,她鬼使神差的一问,竟是问出了自己出身来历。   若非与兰婶等人结识,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怀疑自己的血脉,一旦怀疑上了,便会觉察出诸多蛛丝马迹。   她怕热喜凉,饮食喜好与北夷人相同,且生着一双北夷人中常见的褐色眼珠。   种种迹象表明,她极有可能是北夷人。   原来……她的猜测竟是真的。   “我竟是北夷人?”裴玄霜心头澎湃,莫名地激动着,“我原来是北夷人,师父,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早告诉你做什么?”老者略有不满,“若非一时不慎被你套去了话,老夫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你是北夷人这件事!”   裴玄霜更为不解:“师父,为什么?”   老者眼一瞪:“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不成?北夷亡国了,咱们这些北夷人都是丧家之犬,能留有一条命在已属不易,你还想贪图什么?还找回那些记忆干什么?存心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裴玄霜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显然不认同老者的话。   “还是这么倔强。”老者气鼓鼓道,“罢了,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老夫累了,没功夫跟你耗着。”   说罢大摇大摆地进了山洞,当真不理会裴玄霜了。   裴玄霜在山洞外从天黑跪到了天亮。   她眼睁睁地看着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看着阳光一寸寸地照亮幽深宁静的山谷。   她不觉得害怕,不觉得孤独,心情异常的平静着,毕竟,她曾经在这座山洞外跪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这点磋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轻盈的白雾飘来荡去,始终萦绕在她周围,似乎在与她低语着什么,诉说着什么。几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在山洞外找吃的,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地从她面上扫过,似乎在想她是谁,为什么会跪在这座雾气沼沼的高山上。   裴玄霜按了按酸麻的膝盖,抬起头,默默望着眼前紧闭着的石门。   俄顷,石门缓缓打开,在山洞中安睡了一夜的老者捋着长须走了出来。   “师父。”裴玄霜立刻向老者问安,“您醒了?”   正张着嘴打哈欠的老者一愣,一脸惊诧地打量起裴玄霜来,目光陌生得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你是……”老者拍了拍头,“楚衣?”   楚衣?裴玄霜心里一揪,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是玄霜啊……”   “玄霜……”老者恍然大悟,“玄霜,哎呀你呀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玄霜被老者一惊一乍的样子吓得够呛:“师父,您怎么了?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老者深深凹陷着的浑浊眼珠晃了晃,终是清醒了过来。   “霜儿。”他定定望着裴玄霜,“你还在山洞外跪着呢?”   裴玄霜满目忧色地点了下头:“是,师父。徒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老者长眉一皱,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后朝裴玄霜招了招手:“进来说话吧。”   裴玄霜惊喜交加,咬着牙一点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山洞。   山洞内全然不似外面那般潮热,冷峭的好似将要进入冬日的深秋,裴玄霜目光流连地从她与白十安的石屋内扫过,跟着老者进了最大的一间石室。   石室内静谧幽冷,西面立着两排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药罐,乱中有序,密密麻麻。书架前立着两口大石缸,石缸旁是一张竹床,竹床对面立着一个博古架,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倒悬于崖壁,眯着眼睛睡觉的鬼脸蝙蝠。   裴玄霜伸手摸了摸鬼脸蝙蝠的翅膀,淡笑着道:“它们也在,真好。”   “你还记得这些蝙蝠。”老者慢慢坐在竹床上,道。   裴玄霜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小时候,师兄老抓鬼脸蝙蝠吓唬我,一来二去的,我就不怕了。”   提及往事,老者目光一沉,面上流露出半喜半悲的复杂神色:“你师兄淘气,不像你,性子沉静,你们两个一动一静,一点也不像……”   话说一半,老者忽地停下,顿了顿道:“一点也不像同门师兄妹。”   裴玄霜赧然,默默低下了头。   老者望着眼帘半阖,臻静清冷的裴玄霜,缓声道:“霜儿,你想你师兄吗?”   裴玄霜唇角微扬:“徒儿与师兄朝夕相处三年,感情深厚,自然是想的。”   闻言,老者满目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别想了,白十安已经不是从前的白十安了,你权当他死了吧。”   裴玄霜一惊,抬起头,问:“师父,您见过师兄?”   “见过一次。”老者冷着脸,“两年前,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了百十来号人,杀得双眼猩红,满身戾气,说是走火入魔了都不为过。”   “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希望他悬崖勒马,不要做会叫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他却巧施奸计,把我送回了雍州,从此再无音讯。”   裴玄霜听得脸色发白:“师父,师兄他为何如此?”   老者冷哼一声:“为何?当然是为了心中的仇恨,为了报复。”他一脸气愤地道,“你师兄已经无可救药,你尚可以被拯救。老夫一辈子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去寻死便罢了,另一个,老夫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上。”   “师父……”裴玄霜喉头一梗,疾步走到老者面前,跪在地上。   她强忍着想落泪的冲动,低声道:“师父,您别这么说,师兄会好好的,徒儿也会好好的。”   老者欲言又止地盯着裴玄霜看了好一会儿,从枕下摸出了张□□,放在了她手上。   “师父老了,人都糊涂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霜儿,你若还有些孝心,便将为师的骨灰送回北夷,随便找个清静地埋了吧。余生藏在这张面具下好好活着,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北夷人的身份,且将自己当做一只断了翅的鸟儿吧……”   “师父!”闻得老人交代后事,裴玄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师父您别吓唬徒儿!徒儿在这世上只剩下师父您一个亲人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徒儿也不活了!”   “傻孩子……”老者摸了摸裴玄霜的头,“我都一百零七岁了,活够了,该死了。死前能再见你一面,师父知足了……”   “不、不……师父不会死,师父会和徒儿一起活下去!”裴玄霜握着老者枯枝一样的手,流着泪道,“师父,徒儿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山上陪着师父,咱们师徒两个守着这座山头,平安惬意地度过余生……”   “安稳惬意……”老者一脸感慨地点头,“是啊,人活一辈子,不就追求个安稳惬意吗?”   说着面色一变,别过脸,弓着背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师父!”裴玄霜撑住老者的肩,“师父,您还好吗?”   老者面色涨红,身体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几乎要将肺咳出来:“听到了吧……”他不忘向裴玄霜解释,“肺经俱损,药石罔……罔……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声震天动地,将倒悬在崖壁上的鬼脸蝙蝠齐齐惊醒,裴玄霜无助地哭泣着,心似被人架在火上烧。   “看,师父没骗你吧。”老者嘴角不断往外淌着带血的涎水,“师父当真是,命不久矣……”   “不会的师父,不会的!”裴玄霜将□□收好,扶着老者躺在床上,“徒儿会给师父治病,师父,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话音刚落,石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的声。   裴玄霜与老者齐齐一愣,抬起头,看向石门。   “有人?”老者顿时来了精神,“过去看看是谁,别不是你那杀千刀的师兄回来了。”   裴玄霜点点头,立刻走到了石门前。   隔着只有半指宽的门缝,她隐隐约约看见了被白雾笼罩着的黑色身影。   裴玄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十安。   记忆中,白十安总喜欢穿一身利飒的黑色劲装。   师兄……   她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石门,却听石门外的人道:“敢问胡婵姑娘住在这里吗?”   裴玄霜按在机括上的手一僵。   不是白十安!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另外一张脸,一张令她想起来就倍感恶心,惊恐,胆寒的一张脸。   “胡婵姑娘?”石门外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胡婵姑娘听到在下的话了吗?若胡婵姑娘故意闻而不答,在下便只能硬闯了!”   那人话音甫一落地,石门外立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山洞剧烈摇晃,脚下的石板裂出道道缝隙,受了惊的鬼脸蝙蝠尖叫着到处乱飞,四下里一片混乱。   裴玄霜张开双臂勉强保持着平衡,企图关闭机括的瞬间被一股疾风弹飞出去。   她狼狈倒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后狠狠撞在了石缸上。   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带得心脏都抽搐了起来,裴玄霜咬着牙抬起头,却见一身玄衣,长发半散,目光睥睨天下的谢浔走了进来。   她一惊,忙去看躺在床上的师父。   谢浔却在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胡婵姑娘。”他冷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裴玄霜怔怔地转过头,犹如在看恶鬼一样又惊又骇地瞪住谢浔。   “是你……”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恨不得眼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再次跌入的噩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自是费了些功夫找过来的。”谢浔背着手逼近裴玄霜,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面上,似要好好看一看,看清楚这张死而复生的脸。   裴玄霜半伏在地,颤抖着与谢浔对视。   谢浔乌沉沉的双眸一点点从她身上扫过,先是小巧的双足,再是修长的双腿,再是纤细柔软的腰肢,旖旎多姿的身躯,细白的脖颈,尖翘的下巴,继而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他想亲手挖下的那双眼睛!   “果然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他调戏她,“别说,你打扮成村姑的样子,同样动人,本侯喜欢得很。”   “谢浔,你想怎么样?”裴玄霜根本没想到谢浔能找过来,可既然他已经找了过来,必然是识破了她假死的计谋。   一瞬间,许多张脸浮现在了她的面前,孙婉心、文轻羽、萧瑾成、还有薄文兴。   “你在想什么?”见她惨白着一张脸不语,谢浔优雅地半跪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你是在想本侯会如何处置那些助纣为虐的人,还是在想,眼下该使用何种奸计,逃出本侯的手掌心。”   他冷哂:“省省吧,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这一次,本侯绝不会轻饶了你,本侯一定会让你明白,背叛本侯,欺瞒本侯,到底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口气不算冰冷,甚至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欢喜,可裴玄霜却忍不住发起抖来——这世上没有人比她再清楚,这张世无其二的俊美皮囊下,藏着一颗多么肮脏扭曲的心。   “你就没什么对本侯说的吗?”迟迟等不来裴玄霜的回应的谢浔有些不耐烦,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他动作缓慢,极其温柔,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心爱之物。   “你对着宋宪那头老猪都能笑出来,为何偏对本侯冷着一张脸?本侯竟是连那老猪都不如吗?令你如此厌弃抗拒,便是强颜欢笑都做不出!”他猛地掐住那细嫩的脖子,散去面上虚假的笑容,变脸只在一瞬之间!   “你可真招人喜欢啊,宁国公给你送药,孙婉心不怕死的屡屡帮你,薄文兴即便因你断了一条腿还敢替你卖命,给你送身份文牒,助你瞒天过海离开本侯!还有那个可笑的文轻羽,不过见了你一面而已,便敢吃你送的假死药了,真是把你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   裴玄霜脑中乱成一片,到底被谢浔逼红了双眼:“轻羽怎么了?”   还有孙婉心,薄文兴……原来,原来她的路引户籍是薄文兴弄来的!   该死!裴玄霜,你真该死!   “你说啊!”她崩溃到了极致,“你都干了些什么?”   “本侯?本侯能将她怎么样?”谢浔故意凑到裴玄霜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拜你所赐,文轻羽被萧瑾成得手了,两人在棺材里做的,你那好妹妹呼天抢地的,流了好多血呢……”   裴玄霜脑子里嗡鸣一声炸成碎片,用力推开谢浔,歇斯底里的怒喊:“啊——”   她双眼猩红布满血网:“畜牲!你们这些畜牲!”   谢浔噙着冷笑幽幽看她:“畜牲又如何?不照样把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想让你们怎样就怎样吗?啊?!”   裴玄霜颤栗着,狠狠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愿听谢浔的话。   她还要脸!可这疯子已经不要了!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她的心,将她的尊严扯成碎片。   “你捂着耳朵做什么?嗯?敢做不敢认?”谢浔按下她的手,“你忘了你如何被本侯强|占,如何被本侯摆弄的了?你在床|上不是挺乖的吗?为何下了床就和养不熟的野狼一样!”   裴玄霜目眦欲裂,气得双耳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谢浔紧紧拽着她,偏要让她清醒地承受眼前的一切:“跑?你想跑到哪里去?啊?来找你的师父,来找你的师兄是吧?”   他一把拽下他发间的玉蝉簪子,恨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宝贝这根破簪子,对本侯送给你的宝贝视若无睹,原来这簪子是你的什么狗屁师兄送的!说!你与你那师兄是什么关系!这根簪子,是不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疯了!裴玄霜感觉自己疯了!   自她有记忆起,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杀死一个人!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手边的石臼,对着谢浔的头砸了过去。   谢浔目光阴狠地攥住裴玄霜挥来的手腕,夺下她手中的石臼扔在一边:“说啊!”他凶神恶煞地威胁,“你若不说,本侯就当着那老头的面把你弄个几遍,弄到死为止!”   裴玄霜一栗,面无血色地转过头,看向被蓝枫用剑抵住脖子的老者。   老者表情镇定,目光中满是戏谑与鄙夷:“谢侯爷,你想知道,这支簪子是不是伏蚺送的吗?”   手握玉簪的谢浔猛地一凛。   他一手攥着裴玄霜皙白的手腕,一手掐着她的脖颈,侧过身,阴鸷地注视着老者道:“你说什么?伏蚺?”   “对,就是伏蚺。”老者冷笑,“伏蚺就是霜儿的师兄,这支簪子是伏蚺送给霜儿的,这个问题我替霜儿回答了,请谢侯爷放开霜儿吧。”   谢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伏蚺?伏蚺?她口口声声唤着的人,竟然真的不是他!   “伏蚺……”谢浔咯咯冷笑,“敢问是哪两个字。”   老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蛰伏的伏,蚺蛇的蚺,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伺机攻敌的毒蟒。”   “原来如此。”得到了答案的谢浔缓缓回过头,用那双诡丽惊鸿的乌眸注视着裴玄霜,“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第051章 地牢   裴玄霜双眸低垂, 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老者的话。   伏蚺?伏蚺?   她压根不知道师兄的表字是伏蚺。   既然不知道,又为何会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   莫非,她早在服用忘忧丹之前就认识了师兄?知道师兄的表字, 并深深地记在了脑海之中?   伏蚺。   当真是……好亲切的两个字。   这厢裴玄霜不受控制地追忆着与白十安的过去,那厢等待她回复的谢浔已经要气疯了!   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的脑子里想着的,居然还是别人!   “说!说啊!”谢浔咬牙切齿,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 “说!你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   掐在颈上的大手猛地用力, 叫她难以呼吸。   她被迫高高地仰着头,看都不看谢浔一眼, 将其视作空气。   谢浔怒火更盛。她一向懂得如何气死他, 一向!   “不说是吗?你当你不说本侯就不知道了?”谢浔举起手中的玉蝉簪子, 寒声道, “你在与本侯行鱼|水之欢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是不是他?是不是?裴玄霜,你敢如此践踏本侯!本侯要杀了你!”   “你要杀便杀……”裴玄霜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嘤咛, “你以为, 我会怕你……”   谢浔一僵。   是啊,她不怕他,从来不怕!   谢浔眼珠轻颤地在裴玄霜面上睃巡着:“是,你不怕,你等着, 老子定会将你那好师兄找出来,慢慢折磨死!”   说着五指收紧, 将裴玄霜的玉蝉簪子捏成齑粉。   “不要!”裴玄霜惊呼一声, 直起身想要去夺谢浔手中的簪子, 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回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玉簪化为灰烬。   他能轻轻松松捏碎一根玉簪,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掐断她的脖子!   谢浔不断调整着手上的力气,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个该死的女人掐死!   “后悔吗?”他表情阴诡地呢喃,“裴玄霜,告诉本侯,你后悔吗?”   只要她说后悔,只要她说后悔!   裴玄霜冷冷盯着谢浔,慢慢抬起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谢浔目光一厉:“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裴玄霜已然发狠地将芙蓉石耳坠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捡起一旁的石臼砸碎!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片刻犹豫,仿佛精心计划了许久,待谢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送给裴玄霜的芙蓉石耳坠已然四分五裂!   殷红的血水顺着伤口蜿蜒而下,淌过脖颈,染红了交叠着的衣领。   谢浔望着那两片殷红的血,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裴玄霜砸碎了。   狠,好狠。   他抖着手捧起变成了碎渣的芙蓉石,身形一晃,转过脸,死死地盯着裴玄霜。   他从那张清丽凄美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不安,倒是看到了痛快,报复得逞之后的痛快。   “开心了?”谢浔将那捧粉盈盈的碎石举到裴玄霜面前,“毁了它,你开心了?”   裴玄霜浑身颤抖不语,只用恨到极致的目光瞪着谢浔。   谢浔气得脑袋一阵阵发麻,弃了芙蓉石,一把拔|出侍卫的长剑,抵在了裴玄霜的心口。   “老子这就杀了你!”他怒睁着一双幽沉的乌眸,“杀了你,老子就清净了!”   说罢,谢浔当真将手中的长剑刺了出去。   “手下留情吧谢侯爷,你连楚衣都不肯放过吗?”   长剑刺穿裴玄霜衣衫的一瞬,老者幽幽地道。   谢浔立时收住长剑,盯着堪堪划破裴玄霜皮肉的剑尖,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衣?   楚衣是谁?   这个该死的女人的乳名吗?   谢浔面有不解地撤了剑,乜眼瞧着老者道:“你是谁?又是如何获知本侯的身份的?”   老者无畏一笑:“阁下器宇轩昂,貌若谪仙,狂妄邪佞,嗜血歹毒,不是沛国武安侯谢浔又是哪个?”   听得老者对自己的评价,谢浔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避世之人却知天下事,想来阁下也不简单。”他直起身,将剑插|入剑鞘,“老人家,你从哪儿来,师从何处啊?”   老者垂着眼:“老朽无门无派,无国无家,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   “那她呢?”谢浔逼近老者,“她到底是什么人?六年前为何失忆?她十岁之前生活在哪里?”   “不知道。”老者不假思索地回答,“谢侯问得这些问题,老朽通通不知道。”   “只怕换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谢浔阴狠着道,“本侯倒要瞧瞧能教出硬骨头的人骨头又有多硬。”   “大牢啊?老朽不去。”老人家笑着摇了摇头,“那种地方不吉利,去多了,折阳寿。”   “找死!”   谢浔乌眸一觑,便要去拿人,老者猛地抬头,目光犀利地扫了谢浔一眼,自袖中滑出一根两寸来长的骨笛。   骨笛横唇一奏,刹那间,幽静的山洞内响起震耳欲聋的骨笛声,倒悬在崖壁上的蝙蝠闻声而动,抖开双翅,嘶鸣着扑向山洞内的不速之客。   越来越多的鬼脸蝙蝠自洞外涌入,咬得一种黑甲卫惨叫不止,混乱中,老者踉跄来到裴玄霜身边,拽起她,打开后门逃了出去!   “裴玄霜!”被一大群鬼脸蝙蝠围着撕咬的谢浔怒喊,“你别想逃!”   裴玄霜疯了似的护着老者往山下跑。   正是一日之内雾气最重的时候,即便裴玄霜打起十二分精神,依旧只能看清半丈以内的路,真真是寸步难行,遑论身边还带着个重病在身的老人!   她明显察觉到师父的身子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虚软,气息越来越不稳定,与上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她不敢停留,因为她知道那个疯子马上就会追上来!   “师父,您坚持住!”裴玄霜撑着老者,“待逃入瘴木林,谢浔就奈何不了咱们了。”   “师父、师父跑不动了……”老者虚弱地坐在地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催促裴玄霜,“师父已经油尽灯枯,霜儿,你跑,快跑……”   “不,师父!”裴玄霜跪在老者身旁,“霜儿绝不会舍弃师父,大不了,咱们师徒今日一块死在这座无名山上!”   老者欲言又止地看了裴玄霜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犟,你们兄妹,一样的犟。”   裴玄霜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她掖了掖袖中的人|皮面具,夺过老者手中的骨笛,想好调子后奋力吹奏起来。   刺耳尖锐的骨笛声在山头响起的一霎,万鸟齐齐离开树枝,朝山顶的方向飞去。   另有蛇、蝎、猴、狐窜出,不约而同地涌上山巅,生生堵死了下山的路。   裴玄霜快速收起骨笛,小心绕过脚下的蛇虫鼠蚁,深入大山腹地。   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追着裴玄霜到来到半山腰的谢浔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了瘴木林。   瘴木林内,毒气弥漫,人进去之后,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偏他带来的黑甲卫都被那对师徒召来的邪物缠住了脚步,迟迟无法脱身,便是谢浔自己也被鬼脸蝙蝠咬得血痕斑驳,狼狈不堪。   “主子,前面是瘴木林,咱们还追不追?”蓝枫扬剑宰了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猴,“那师徒二人身上必有解药,所以才敢闯入瘴木林,可是……”   “没有可是!”谢浔恨得双眼发红,任由面上颈上的鲜血不住地往下淌,“今日若不将她给本侯抓回来!你们都不用活了!”   说罢,他一把摘下蓝枫背后的弓箭,长弓拉满,对准了那道急速奔跑的身影。   眼看着那道身影越跑越远,谢浔却迟迟没有射出弓箭。   片刻的犹豫后,他调整方向,对着她身旁步履蹒跚的老者射出一箭。   谢浔的箭,向来是又快又准,势不可挡。   急着跑进瘴木林的裴玄霜冷不丁闻得一声异响,她慌忙回头张望,却见一道锋利的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她手臂一空,死死护着的老者哀嚎一声倒地,拖着中箭受伤的右腿滚下山崖。   “师父!”裴玄霜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与老者一并摔在了半山腰,距离瘴木林十丈远的地方。   瘴气弥漫,散发着刺鼻毒气的瘴木林近在眼前,裴玄霜却无法再前移动半步。她急得左右观望,却发现身侧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师父!”她抱住老者,“师父,您怎么样?”   老者按着鲜血淋漓的右腿,疼得冷汗直冒。   “师父!”裴玄霜伏地痛哭,“师父,徒儿对不住您啊师父!”   若不是她找了过来,谢浔怎么会出现在雍州,怎么会带着一众黑甲卫杀上山来,将她和师父逼入绝境!   都怪她!都怪她!   “师父……”裴玄霜抖着手摸了摸老者鲜血淋漓的右腿,“师父,对不起……”   老者虚弱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已然快失去气息。   “快、快跑。”老者握住裴玄霜的手,“活下去,楚衣,活下去……”   裴玄霜含泪摇了摇头:“师父,徒儿带您走,您撑着些……”   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老者架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向瘴木林。   “你再敢往前移动半寸,本侯立刻射穿那老头的太阳穴!”紧追而来的谢浔翻身下马,“你若不信,便试试。”   弓弦绷紧的声音响彻山野,裴玄霜足下一顿,面如死灰。   “楚衣,别管我了,别管我了,我总归是快要死了的人了,没什么好挂心的。”老者歪坐在地上,推搡着裴玄霜,“你快逃!快逃啊!”   “师父!”裴玄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徒儿不逃了,徒儿陪您一起死。”   老者虚弱地叹了口气:“傻孩子,师父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死的……”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裴玄霜的双手,含笑望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安稳惬意的活下去,明白吗?”   裴玄霜不住地摇头:“不、不……”   “乖,听话……”老者浑浊浅褐的双眼微红,“师父……对你们兄妹两个并不好,师父……”   他说着说着忽地闭上了眼睛,缓和一下情绪后慢慢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浔。   “谢侯爷,你还是这么的威风赫赫……”老者一脸讥讽的嘲笑,“不过,你不必太过得意,会有你血债血偿的那一天的……”   话落,老者猛地将裴玄霜了推出去,滚下悬崖。   裴玄霜一颗心坠入寒冰地狱。   她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直砸得眼冒金星,却还是看清了师父滚落山崖的一幕。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的飞快,几乎在弹指一挥间便被浓重的雾气所吞噬,再也看不见了。   不,不……   不!不!!   “师父!!”裴玄霜歇斯底里的尖叫,挣扎着直起身,狂奔着扑向师父坠崖的地方。   师父,不要丢下霜儿一人。   师父,霜儿陪您一起死。   这人世,她已无半点留念。   她毅然决然地奔向那片吞噬了她师父的云雾,不想,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密不透风地将她死死罩住。   她被重达百斤的大网压得直不起身,便手脚并用地挪向悬崖。   眼看着就要抓住那片云雾,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漆黑如墨的衣角。   “想死?”那人在她颈后重重一击,“没这么容易!”   ------   裴玄霜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她被钉在一座高高的十字架上,周围围着无数恶鬼,恶鬼们面目狰狞,满身是血,对着她又哭又笑,又吵又闹,说着些她压根听不懂的话。   梦里,她还见到了她的师父,师父告诉她,他已经到了这世上最清净快活的地方,让她不必再牵挂。   她舍不得师父走,不停呼唤着对方,奈何师父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步步踏向深不见底的悬崖。   “师父。”她哭喊,“师父!”   紧紧阖着的双眼猛地睁开,两排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倏然间映入眼底。   裴玄霜呆呆地望着那些火把,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她急促的呼吸着,心脏也在有力地蹦跳着,可她就是感受不到生的感觉,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与那些恶鬼纠缠在了一起。   现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两排火把之间的谢浔。   “醒了?”谢浔仰头望着她,即便站在石阶之下,依旧散发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气势,“既是醒了,咱们便好好算算之前的账。”   谢浔!!   裴玄霜攥紧双拳,奋力朝前一扑,却发现她的双手被镣铐束着,腰上,腿上,皆缠绕着一圈圈的黑色铁链。   她竟是被谢浔架在了十字架上,那个曾经困束过李庆舒的地方。   原来……这里是地牢,藏在藏书阁下面的地牢!   裴玄霜瞬间入坠冰窟,寒气四溢,浑身发抖。   “这个地方,你应该还记得吧。”谢浔优雅地踏上石阶,“一个月以前,本侯在这里和你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等待本侯的,居然是你的死讯,本侯伤心欲绝,权当自己吓坏了你,逼得你走上绝路。”   他足下无声,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结果一切居然只是一场骗局,一场由你亲手安排,欺骗本侯的骗局,裴玄霜……你说,本侯到底该如何处罚你才好?”   裴玄霜双耳嗡鸣,根本听不到谢浔的话。   她知道她眼前的这个是疯子,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更是害死了她师父的凶手!   他总说要与她算账,她何尝没有账和他算!   “谢浔……”裴玄霜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你害死了我师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已然走到裴玄霜面前的谢浔仰头大笑,恐怖的笑声在地牢内久久回荡。   “不放过本侯?”他抚上裴玄霜惨白的面容,“好啊。只是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奈我何?”   裴玄霜别过脸,疯狂躲避着谢浔的手。   谢浔不慌不忙地追寻着那张脸,偏要摸个痛快:“你躲得掉吗?”玩腻了的他一把钳住裴玄霜的下颌,“别说摸一摸脸了,便是立时要了你,你又能怎样?”   裴玄霜齿尖打颤,心口憋胀得几欲炸裂,泪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想哭?你又什么好哭的?”谢浔用力一推,将裴玄霜的后脑抵在冷硬的十字铁架上,“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本侯?为什么懂得石门上的阵法?你的师父是谁,你的师兄又是谁?还有你……”   谢浔加重力气:“你到底是什么人?六年前,你生活在哪里?说!给本侯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裴玄霜一张脸憋得紫胀,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叫她无法喘息。   即便如此,她依旧咬牙挨着,偏是一声不吭。   谢浔震怒!   “又是这幅死样子?你当你闭紧了嘴巴本侯就奈何不了你了是不是?你到底明白明白,本侯现在……怒火中烧……”   说罢,他突然松开了裴玄霜,抓住了她腿上的铁链。   只听刺啦一声响,沉重的铁链随着两片轻盈的薄纱一同落地。   “谢浔!你这个畜牲!啊——”   裴玄霜疯狂挣扎,后脊和双臂不断地敲击着十字架,发出叮叮咣咣的巨响。   噩梦竟是真的……   她果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无法躲避,无法逃脱,绝望忍受着残忍的折磨。   强忍着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死死低着头,理智被铁链撞击在十字架上的声音击的粉碎。   “你哭了?”谢浔信子般的舌尖在她受了伤的耳垂上舐过,“哭吧,本侯会让你好好哭一场的……”   作者有话说: 第052章 惩罚   裴玄霜恨不能剐去这一身皮肉!   松松垮垮的铁链撞击在冷硬的十字架上, 每一下都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凶狠,令十字架难以承受, 似乎随时都要轰然倒塌。渐渐的,叮叮咣咣的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惊雷般在地牢中不断炸响。   裴玄霜意识模糊, 入坠炼狱。   她虚弱得厉害, 灵魂和肉|体似已剥离开来, 灵魂已逝,□□腐败, 在谢浔的磋磨下化为一瘫烂泥。   她没有任何感觉, 却察觉得到谢浔快乐极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仿佛她令他重生了一样。   真是可笑,一个屡屡将她逼上绝路的男人,居然在她身上获取希望。   终于, 那阵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就在她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的时候, 束缚着她的镣铐咔吧一声打开了。   她死鱼一般滑落在地,却被谢浔一把捞起,按在了地上。   “这么快就撑不住了?你骨头不是硬的狠吗?”谢浔继续着报复,“哭啊!骂啊!裴玄霜,你不是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本侯吗?你不是恨本侯恨得要死吗?你的本事呢?拿出来啊!”   裴玄霜有气无力地微睁着双眼, 看着不远处的火把前前后后的不断移动。   他大抵,想用这种方式弄死她。   就像他当着她师父所说的那样。   这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她松弛了梗硬的脖颈, 绝望地趴在冰冷的青石台上, 由着狂风暴雨肆意摧|残, 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心如死灰了?任本侯为所欲为了?”谢浔揪住她的衣领,逼得她仰身抬头,“说,你和你那师兄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有没有男女私情,有没有?”   裴玄霜双目紧闭,面无表情的受着。   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是对师兄的羞辱,对她师门的羞辱。   他是个衣冠禽兽,如何懂得人世间的情感。   “说!说啊!”谢浔凌乱的呼吸着,仿佛才经历过一场艰难的鏖战,“说!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有没有?”   裴玄霜闭着的眼眸缓缓掀开,若有似无地扫了谢浔一眼。   她的目光太薄情,薄情到谢浔都不敢确定刚刚她是不是在看他。   可与她四目相对的一霎,他还是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气得要死,嫉妒得要发疯!   会不会……会不会她的心里,正在想着那个伏蚺?   她会不会,把他想象成那个伏蚺?   思及此,谢浔脑子都要炸了。   他一把扳过裴玄霜的身子,逼视着她的双眼道:“裴玄霜,我是谁!说,我是谁!”   裴玄霜一声不吭,眼神中带着鄙夷与轻蔑。   谢浔便笑了。   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否则,她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裴玄霜,你给本侯好好看着,看清楚!”他摸了摸她冰冷湿滑的面颊,狞笑,“看清楚要你的人,是谁……”   凶厉的话语灌入四肢百骸,裴玄霜浑身一抖,彻底昏死了过去。   她在炼狱中挣扎,被恶鬼撕咬吞噬。   待她重新睁开双眼时,地牢中的烛火已然快燃尽了。   她浑身酸痛,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软绵绵地趴在被身体捂热了的青石玉台上,一动不动。   嘴里泛着苦涩的药味,不必细品,便知被人灌下了补身养神的汤药,身上的衣服亦是被更换了的,白衣层叠如雪海,却挡不住一身的斑驳。   “醒了?”阴厉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醒了,咱们继续算账。”   长发披散,衣襟半敞的谢浔慢悠悠走到裴玄霜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裴玄霜一颤,掀起眼帘,沉默地盯着缓缓走上石阶的男人。   “让你交代的事情,你还没交代清楚。”谢浔乌目幽幽,冷笑连连,“介于你的身子较令本侯满意,本侯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一切,要么乖乖地向本侯认错,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选,那么你只能去阴曹地府陪你师父了。”   他着重强调:“与孙婉心等人一起。”   裴玄霜早已麻木的心脏蓦地缩紧,却没有察觉到任何痛感。   “说罢,你的选择是什么?”谢浔半跪在裴玄霜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本侯在等待你的答案。”   裴玄霜双眼空洞地看着谢浔,仿佛天地万物都可入她的眼,唯独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行。   谢浔盯着那双无情的褐眸,哂笑。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不说是吧?很好……”他将裴玄霜拽到青石台边,指着不远处爬满了毒蛇毒蝎的石坑道,“知道虿|盆之刑吧?你若不肯说,本侯便让你尝尝蛇蝎噬咬的滋味。”   裴玄霜抬起头来看了看那道石坑,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与谢浔,无话可说。   长久的沉默耗尽了谢浔所有的耐心,他恼羞成怒地攥紧裴玄霜的手腕:“好……本侯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便拽着裴玄霜来到石坑前,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裴玄霜狼狈落入坑底,与一帮翘着蝎尾,吐着信子的毒物同处一方天地。   她笑了笑,毫无反应地瘫坐着。   谢浔阴着脸站在石坑边,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雪白冷漠的背影,暗暗攥紧了双拳。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一道银白色身影闪入石门,缓步来到谢浔身旁,“你这么做,她会死的。”   谢浔转过头,淡淡扫了眉目如画的萧瑾成一眼。   “你来了?”他回过头,继续注视着裴玄霜的一举一动,“你不用担心她。她的本事大得很,这些蛇蝎在她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操纵的工具而已。”   “哦?真的?”萧瑾成潇洒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箫,“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先前总你说这位玄霜姑娘有操音纵物的本事,今日,我便要好好见识见识。”   谢浔不置可否,只静静地看着裴玄霜。   裴玄霜坐在坑底一动不动。   围在她四周的蛇蝎跃跃欲试。   许是因为裴玄霜过分镇定,那些蛇蝎反而谨慎起来,试探频频,却不发起进攻。萧瑾成讶异极了:“当真是好本事,这些毒物都不敢靠近玄霜姑娘呢。”   谢浔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几乎忘了自己将裴玄霜推入虿|盆的初衷,他明明是想看她崩溃哭泣,看她向他求饶的。   显然,裴玄霜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正想着要不要将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带出来,裴玄霜突然间抬起了头,目光幽幽地看向了身前的黑眉锦蛇。   本盘在石坑中浅眠的黑眉锦蛇倏然之间张开血盆大口,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目标明确地朝着裴玄霜扑咬了过去。   “不好!”萧瑾成急道,“她想自尽!”   话音未落,谢浔已然跳入石坑,徒手捏死了黑眉锦蛇。   蛇身断成两段,谢浔却仍不解气,接连杀死了好几条毒蛇后才停下动作:“你想干什么?”他一把揪住裴玄霜的衣襟,寒声逼问,“裴玄霜,你刚刚想干什么?”   裴玄霜低着头,连个眼神都不肯赏给谢浔。   “说啊!你想干什么!”谢浔下颌绷直,冷白的手背上爬满青筋,“你想利用毒蛇求死?是不是?是不是?”   答案显而易见,他却接受无能。   她居然,还想离开他!摆脱他!   一想到这里,谢浔就恨不能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咬下来,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裴玄霜,你别想死。”谢浔齿尖溢出一声冷笑,“你这条命,是我的……”   裴玄霜浅褐色的清瞳微微一颤,转过脸,消无声息的盯住了另外一条毒蛇。   那蛇生着一双殷红的赤目,见裴玄霜看了过来,忽地昂首吐信,慢慢地朝她爬了过去。   眼见得那毒蛇越爬越近,裴玄霜缓缓抬起双眼,直勾勾地望住了谢浔。   谢浔仍沉浸在裴玄霜不肯屈服的愤怒中,冷不丁见她望住了自己,呼吸不由一滞,大脑也在一瞬间放空,全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拂然,当心!”   电光火石的一霎,萧瑾成飞身而下,用手中的玉箫挑去了扑向谢浔的毒蛇。   谢浔一震,盯着软在地上的毒蛇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想杀我?”他怒极反笑,“裴玄霜,你想杀我?!”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浔,只觉得他的话好笑极了。   她自然是要杀他的,只恨自己杀不掉。   “裴玄霜,你说话啊!”谢浔强按着汹涌着的戾气,堪堪忍下了将那双浅褐眼睛剜出来的冲动,“说,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裴玄霜一哂,诚实地点了点头:“不错。”   谢浔面上一顿,被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打击的体无完肤。   “你……”他羞恼地掐住了裴玄霜的脖子,尚未动作,萧瑾成忽地抽出一把软剑,朝着裴玄霜的心口处刺了过去。   裴玄霜闷哼一声,愤恨地剜了萧瑾成一眼,栽在谢浔怀里。   谢浔混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萧瑾成!”他怒叱,“你干什么?”   萧瑾成笑笑:“不干什么,替你解决个大麻烦。”   谢浔一把推开萧瑾成,紧紧抱住裴玄霜呼唤:“玄霜?裴玄霜?!”   “哈哈哈。”萧瑾成东倒西歪地在谢浔身边笑了起来,“假的!逗你玩的,我用剑柄点了她的穴道而已,没杀她。”   谢浔一怔,这才发现抵在裴玄霜胸口上的不过是一截剑柄,剑身半掩在萧瑾成飘逸的袖袍下,并未穿过裴玄霜的胸膛。   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乖巧躺在自己怀里的裴玄霜,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怎么样?刚刚是不是很害怕呀?”萧瑾成收起软剑,“害怕她真的死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谢浔沉默不语。   萧瑾成晃了晃手里的玉箫,不羁地踞坐在地:“拂然,你告诉我,你千辛万苦地把她找回来做什么?”   谢浔目光一沉:“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将先前的账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然后呢?”萧瑾成追问,“杀了她解气吗?”   “杀了她?”谢浔面色渐冷,可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却依旧不舍温柔,“杀了她岂非便宜了她,本侯要把她困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折磨她,直到她……”   他猛地一顿,说不下去了。   萧瑾成在旁追问:“直到她什么?屈服吗?”他冷笑着摇头,“拂然啊,我说一句实话,这女子的性子我是看透了,她心如顽石,你降不住的。”   谢浔面上一僵,表情瞬间难看起来。   “降不住也要降。”他死死抱住裴玄霜,“本侯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萧瑾成皱了皱眉,一脸感慨地拍了拍谢浔的肩膀。   “拂然啊,我看你是被她降服住了。”   谢浔乜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萧瑾成耸了耸肩:“很明显,她不爱你,只一味的恨你。而你,却对她爱恨交加,甚至爱多于恨。”   “爱?你说我爱她?”谢浔笑容玩味地觑起双眸,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不可能,本侯对她只有三分喜欢,七分怨憎。”   萧瑾成一哼:“我看你是十分嘴硬。”   谢浔目光闪了闪,抬头,看向了别处。   萧瑾成浅笑两声,放软了语气好言相劝:“拂然,此女性格坚韧,嫉恶如仇,你这么逼她,只会让她离你越来越远。等她真的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了,你就是想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恰好望着一盏将将燃尽的灯烛的谢浔微微一颤,双臂不由自主地圈紧了怀中的女人。   ------   再一次苏醒过来时,裴玄霜已然回到了琅月轩。   琅月轩中一切如旧,便是院子正中摆放着的荼蘼花都没有移动半寸,可裴玄霜还是觉得那两株荼蘼花变了,变得陌生而虚假。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懊恼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确实是想死的。   原本,她还有所牵挂,有所寄托,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师父,师兄,还活着干什么?   留着这幅残躯由着那武安侯糟|蹋吗?   绝不。   她要死。   真的死。   作者有话说: 第053章 求死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道声音在阻止她寻死的想法, 但她不愿意听,不愿意想,死, 是她眼下唯一的渴望。   “主子,您醒了?”熟悉的女音传入耳中,紧接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跪倒在她榻前。   “主子!”女子哭泣, “主子, 您终于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裴玄霜缓缓转过脸, 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秋月。   “秋月,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朝秋月伸出手, “不是让你带着银子离开提督府吗?”   秋月握住裴玄霜冰凉的手, 含着泪摇头:“奴才不走,主子尾七还没……”   她说着一愣,狠狠“呸呸”了两声:“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不该胡说八道, 主子好好的, 主子始终好端端活在这个世上。”   裴玄霜笑笑,淡淡地道:“你不必道歉,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她看向窗外的荼蘼花,“秋月,那两株荼蘼花是新送来的对吗?”   秋月一愣, 皱着眉撒谎:“不、不是啊,那就是一直养在琅月轩里的荼蘼花。”   裴玄霜看破不说破, 且点点头:“秋月, 我要祭拜一下我的师父, 你帮我准备些东西吧……”   “好。”   秋月包着泪的眼睛眨了眨,二话不说给裴玄霜准备祭品。   裴玄霜披麻戴孝,跪在了火盆前。   看着一沓一沓的纸钱在火盆中烧成了灰烬,裴玄霜真心实意的觉得,她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师父。   您等着徒儿。   到了阴曹地府,咱们再做师徒。   她如此想着,干涸的眼底终究泛滥成海,泪水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当心事重重的谢浔踏进琅月轩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他才从阎王殿门口将她拽回来,她就迫不及待的给别人披麻戴孝了!她就不能离这些阴气重的东西远一些!   “裴玄霜!”谢浔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在干什么?”   见谢浔来了,奴才们纷纷避至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秋月面色顿白,悄悄拽了拽裴玄霜的衣角。   裴玄霜无动于衷,继续往火盆里扔纸钱。   谢浔望着裴玄霜,简直被她这幅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气死了!   “本侯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吗?”他俯身揪住裴玄霜的衣领,“谁准许你在提督府烧纸钱的,谁准许的?”   他回头瞪着院中的下人:“本侯不是下令不准府中各处再出现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吗?是哪个不怕死的弄来这些东西!”   “是、是奴才找来的。”秋月猛磕了两个头,“主子说,她想拜祭一下师父,奴才便、便给主子找来了丧服和火盆……其他的,奴才没敢拿给主子啊……”   “师父?”谢浔便又去看裴玄霜,“你原来在祭拜你的师父,裴玄霜,你这不是挺有良心的吗?”   裴玄霜看也不看谢浔一眼,抬手按住差点被风吹跑的纸钱,一张张放入火盆内。   谢浔恨得咬牙,她哪是在烧纸钱,她分明是往他心上点火!   “你扮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啊?”他手臂用力,几乎将裴玄霜提了起来,“本侯千辛万苦地把你找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本侯添堵的!你想一意孤行,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裴玄霜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微垂着头,只盯着火盆中的纸钱看。   谢浔的眼里燃了火,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见她始终注视着那个火盆,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便是要将那火盆掀出去。   然而手指触碰在火盆边缘的一霎,他还是顿住了。   指腹被灼伤,他的心同样抽痛的厉害,可面前的女子依旧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盆,挣开他的手,重重磕了个三个响头后回眸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浔恨极。   他猛地一甩衣袖,跟着裴玄霜进了内室,趁着对方褪下丧服的一瞬将其抵在了墙上。   “裴玄霜,你想干什么?”他逼视着那双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是不是本侯对你的处罚太轻了些,才令你如此猖狂,对本侯视而不见。”   裴玄霜别着脸,自动屏蔽了谢浔的声音,谢浔的脸,谢浔的一切。   她对他的不屑一顾,他尽收眼底。   仿佛任何手段在她面前都是无效的,软的不行,硬的不行,狠的不行,柔的不行,她就是那么的软硬不吃,清高倔强,死死地将他阻隔于她的世界之外。   谢浔不甘的要命,他绝不允许自己败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不搭理本侯是吗?”谢浔按住了裴玄霜的腰,在她的颈上撕咬亲吻,“本侯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你越是抗拒本侯,将本侯拒之千里之外,本侯便越想征服你,践|踏你,将你招惹出来的火气十倍百倍地报复在你身上!”   裴玄霜别过脸,将谢浔撕咬的地方让了出来,由着对方折腾。   这一身皮,她早就不要了的,他喜欢,拿去便是。   谢浔被裴玄霜的举动惊得一愣。   他盯着那段修长的,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眼前的玉颈,迟迟做不出反应。   她从来没有这么顺从过,姿态低得像一朵任人采撷的花,别说反抗了,气息都没有乱一瞬。   曾经,她对他的反抗是那么的激烈,如今,已如一潭死水。   谢浔不由自主拉远了与裴玄霜之间的距离,惊诧地望着她。   见对方不再胡作非为,裴玄霜转过头,香肩半露地走向卧房,连衣服都懒得整理。   她擦肩而过的一瞬,谢浔的心在胸膛之中撞击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追随着那道纤瘦柔弱的身影,却察觉不到对方身上一丝一毫的生气,仿佛刚刚从他眼前飘过去的,是一只幽魂。   谢浔骇然。   “你怎么了?”他怔怔地问,心里慌得厉害,“你什么都不跟本侯说,又半死不活的,你想气死本侯是不是?”   裴玄霜坐在罗汉床上,透过窗子盯着院外的荼蘼花。   谢浔背着手走了过去,一把钳住她的下颌。   “说话!说话!”他快要被裴玄霜逼疯了,“本侯已经放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他压低了声音,逼着自己缓和了神色:“本侯会帮你找到你师父的遗体,替你好生安葬了他。以前的事,你便忘了吧,本侯也会忘了,咱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裴玄霜褐眸半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谢浔的话。   谢浔牙关紧咬,继续道:“若不是本侯对你存在几分喜爱,绝不会屡屡轻纵了你,你要……好自为之。只要你肯听话,肯乖乖的待在本侯身边,本侯绝不亏待于你。”   他说着这辈子从没说过的软话——对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你听到了吗?”谢浔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在那雪白的肌肤上拧出两道粉印,“别再挑战本侯的耐心,本侯……”   他停顿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的双眼,嗓子一阵阵发干。   说了这么多,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自他踏进琅月轩,她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谢浔狠狠地闭上了双眼,不断调整着呼吸。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愤怒地击出一拳,将裴玄霜虚靠着的窗棂砸得粉碎。   惊雷般的爆响将一院子的奴才吓白了脸,却未能影响到裴玄霜半分。   她依旧半仰着头,没有表情地望着院中的荼蘼花,只有柔软的发丝随着在拳风袭来时朝窗外飘了飘。   谢浔喘着粗气,再一次体会到了无力绝望的滋味。   他恨死这个滋味。   “你不说,便罢了……”他缓缓收回血流不止的手,冰冷道,“总之你人在我手上,便是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还不是由着本侯揉扁搓圆。所以,你还是想开些吧,你……不是本侯的对手。”   裴玄霜目光淡淡,面色平静的仿若吹进琅月轩的风。   谢浔嗅着沾染了荼蘼香气的清风,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冷哼一声,掀起袍角,大步流星而去。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总有一天!   走到院门外的谢浔倏地回眸,不想,竟是对上了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   而她自己,亦是那般的死气沉沉,仿佛已经与这个人世再无关联。   谢浔一愣,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她想死!   她真的想死!   她在地牢操纵毒蛇扑咬自己,她在琅月轩吊唁师父,都是因为,她想死!   她一心求死,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这个世界。   谢浔慌了。   他又恨又怕,手足无措。   “来人!”他仓皇而急切地下令,“给本侯将琅月轩里里外外包围起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着她,若她出了任何差池,本侯要你们陪葬!”   ------   裴玄霜被更加严密的监视起来。   光是她的卧房里,便守着十几个婢女,她们紧张兮兮地望着她,像是在看管一只随时扑出来咬人的野兽。   “主子,您就吃点东西吧,再这么熬下去,身子会垮掉的呀。”秋月跪在榻前边哭边劝,“主子,您就当心疼心疼奴婢,起来吃些东西吧,奴婢瞧您这般虚弱,心里当真是难过得紧……”   裴玄霜静静地平躺在榻上,任秋月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亦置之不理。   秋月委屈巴巴地望着裴玄霜,抽泣个不住。   “她又怎么了?”去而复返的谢浔一摔珠帘走了进来,“远远的就听见琅月轩里有人哭,她又怎么了?”   秋月急忙擦去眼角的泪,冲着谢浔跪好:“奴婢见过侯爷,给侯爷请安。”   谢浔俯身望着面色苍白的裴玄霜,忍着怒气道:“她怎么还是这幅鬼样子,不是请太医看过了吗?”   秋月一抖,磕磕巴巴地解释:“太、太医是来过了,也开了药,可、可主子不肯喝啊……”   “什么?”谢浔的脸色越发难看,“不肯喝?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是废物吗?”   秋月吓得语无伦次:“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这就把药端来,这就把药端来!”   谢浔目光凛冽地扫过屋内的奴才,一掀袍脚坐在了裴玄霜身旁。   她沉沉闭着眼,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裴玄霜……”他冷冰冰地唤她,“你最好打消掉那些愚蠢的念头,否则……”   否则怎么样呢?   她若真的死了,他该向谁报复?   她不能死……   绝不能……   谢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张令他咬牙切齿的脸,却又蓦地收回了手,默默紧攥成拳。   他皱眉望着她,心乱成麻。   苦涩的药味渐渐靠近,谢浔自然而然地拿起药碗,便要给裴玄霜灌药。   “把她扶起来。”他对着药碗轻吹了几口气,“令准备些蜜饯点心,别苦了她的嘴。”   “蜜饯点心早已备下了。”秋月小心翼翼地高举着托盘,“只是太医叮嘱过,这汤药用些伤胃,服用前,务必进膳……”   闻言,谢浔立刻将手里的药碗放下了。   “她没有用膳吗?”他转过脸来盯着秋月,问。   秋月目光躲闪:“没、没有。自主子重回琅月轩,别说膳食了,连水都没有喝过……”   “什么?”谢浔气得险些将手里的药碗扔出去,“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禀告?你们这些奴才当真是死的吗?”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秋月头磕得砰砰响,“奴婢是想派人禀告侯爷的,可侯爷一直不在府上,奴婢、奴婢也没有办法啊……”   谢浔僵着的面色稍稍舒缓,毕竟他这两日确实忙得很,并没有时时刻刻待在提督府。   “太医怎么说?”他按着蹦蹦乱跳的太阳穴,“她的身子,什么时候时候才能调养好?”   秋月小脸一白:“这、这……”   “这什么这?”谢浔怒叱,“吞吞吐吐的,去,叫人把太医院院判给本侯请过来!”   秋月赶忙应下:“是,是。奴才遵命!”   谢浔兀自出了会儿神,抓起了一块点心,单手将裴玄霜扶了起来。   “睁开眼……”他在她耳边狠狠威胁,“想绝食自尽?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裴玄霜软绵绵的靠在谢浔怀里,仿佛昏死了过去。   谢浔恨不得一盆冰水泼下去将她泼醒,偏偏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便冲一旁的丫鬟发火:“还戳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的嘴给本侯掰开,将这块点心喂给她吃!”   丫鬟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抖着手按住了裴玄霜的脸。   “把她的嘴撬开。”谢浔捏着点心催促,“快啊!”   丫鬟剧烈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冒犯裴姨娘,奴才不敢冒犯裴姨娘啊!”   “废物!”谢浔一脚将丫鬟踹了出去,扔了点心,端起药碗不管不顾的给裴玄霜灌了下去。   “你别想死,本侯不准你死。”谢浔红了眼,“本侯要你活着,裴玄霜,你听到没有,本侯要你活着!”   漆黑的药汁尽数流在了二人交叠的衣衫上,半滴也没落进裴玄霜的喉咙里。   谢浔筋疲力尽,抱着裴玄霜喘息不止。   “再取药来!”他狠狠地将药碗砸在地上,“去!都去给本侯取药!”   一碗碗苦涩漆黑的汤药络绎不绝地送到了谢浔手上,谢浔耐心地一一吹凉,执拗灌入裴玄霜口中。   “喝下去!喝下去!”他死死捏着她的下颌,“本侯不准你死!不准!”   雪白的纱衣渐渐被汤汁染黑,衬得那冷玉般的肌肤愈发雪白。   谢浔几乎发狂,明明知道裴玄霜一滴都没咽下去,依旧一碗接着一碗地往下灌。   直至秋月将王院判带到琅月轩,谢浔方才停下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秋月盯着浑身淌满了黑色药汤的谢浔瞠目结舌,王院判亦有些困惑,忍不住开口问:“侯爷万安,敢问侯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院判来了?”谢浔看了一眼怀中生死不明的女人,缓缓地将她放在榻上。   “没什么,本侯就是想请王院判瞧瞧,这个女人还有没有的治。”他潇洒起身,笑得云淡风轻,不见一丝狼狈之色,“王院判,请吧。”   王院判欠了欠身,陪着小心来到榻前,表情复杂地打量了裴玄霜一眼后,开始诊脉。   诊脉的过程并不算久,谢浔却等得异常烦躁:“王院判,如何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王院判撤了脉枕,起身拱手道:“侯爷,恕臣直言,病人是否受过极重的刺激?”   谢浔面色一僵,道:“她的亲人刚刚离世,当着她的面死的。”   王院判点了下头,喃喃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谢浔眉目一厉,道。   王院判神色一肃,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病人五内郁结心火难消,加之脾胃虚寒,忧思过重……”   “王院判。”谢浔不耐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且告诉本侯,该如何医治她?”   王院判面上一顿,稍事思索了片刻后,缓缓道:“她的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心。”他略带忧愁地看了谢浔一眼,“病人似乎已生断念,若不能治好她的心病,再多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也是于事无补的。”   谢浔心凉了半截。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当真是,想去陪她的师父了。   “没关系,你尽管放手医治。”谢浔目光幽幽地望着榻上的那道清影,“本侯会让她的心活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054章 无用   翌日, 裴玄霜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所惊醒,不得不睁开眼睛。   甫一睁开双眼,谢浔那张张扬乖戾的脸便映入眼帘, 叫她好生翻肠倒胃。   “醒了?”谢浔垂眸望着她,除了怨恨,面上不带任何表情,“本侯还以为你会一直耗着, 直至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 前往九幽地狱。没想到, 你竟是半途而废,为了一阵脚步声睁眼了。”   裴玄霜目光穿过谢浔的身子, 直直地朝外看了一眼。   珠帘外, 似乎站着几个人。   见她看了过来, 一道水蓝色的身影猛地一动, 口中不断发出“呜呜呜”的悲鸣声。   裴玄霜一怔,缓缓直起了上半身。   奈何她身子虚弱得很,轻轻一动便是急喘连连, 不过那又怎样, 她已然猜到站在珠帘后的人是谁,而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看到了?”谢浔闷声闷气地道,“看到了便好,裴玄霜, 咱们还做一桩交易吧?”   交易?裴玄霜心中冷笑,她都这个样子了, 谢浔居然还想跟她做什么交易。   与其说是交易, 不如说是他对她无计可施后的阴损手段罢了。   她半睁着眼睛, 重新躺回在床上,且等着谢浔的后话。   见裴玄霜或多或少有些反应,谢浔心下稍安,他冷肃地道:“本侯知道,因为你师父的事,你伤心绝望,一蹶不振,不愿搭理本侯,亲近本侯。这些……本侯不会与你计较,但也绝不允许你做出自绝的事情……”   他转头看站在珠帘后面的人:“本侯将他们找过来是想告诉你,只要你能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振作起来,本侯会让孙婉心一家在府上陪着你,你不必再忍受孤单,你仍旧拥有家人的陪伴,可如果你一意孤行……”   谢浔目露凶光:“你若一意孤行,那么他们,也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裴玄霜毫无反应。   “所以,现在是你做选择的时候。”他握住裴玄霜的手腕,来来回回地细细揉捏着,“希望你的答案,不会让本侯失望。”   裴玄霜目光直视于前,直至谢浔等得心烦气躁,揉捏她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方说道:“留在你身边,我宁愿去死。”   说罢,一点点将自己地和手从谢浔的掌心中抽了出来。   谢浔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缓缓挣脱出去的手,双眼蓦地一红。   “原来如此,竟是本侯……自作多情了。”他表情忍耐地问,“你想好了?决定了?”   裴玄霜纤长的睫毛颤也未颤,呼吸更是没有乱了半分。   “呵,真是好的气性。”谢浔面色一变,忽地狰狞阴邪起来,“本侯就不信,你不肯低头!”   他呵斥一声:“把人押上来!”   “是!”   一阵叮叮咣咣的杂响后,裴玄霜的榻前多出了四个人。   孙氏夫妇跪在前,孙婉心孙云卓两姐弟跪在后,四人被反剪着双臂,口中勒着布条,个个高仰着头,眼泪汪汪地望着裴玄霜。   “不看看他们吗?”谢浔将裴玄霜的脸拧了过来,“你不是把孙婉心一家,当做自己的亲人么?如今他们齐齐跪在你的榻前,你怎么理也不理,看也不看?”   裴玄霜双眼微微抬起,目光一一从那四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孙婉心身上。   孙婉心早已哭成了泪人。   “婉心……”她虚飘飘道,“对不起……”   “孙大叔,婶子,云卓,对不起……”   她苦笑:“诸位的恩情,玄霜来世再报,这一世,是我对不住你们。”   孙氏夫妇哽咽个不住,孙云卓则激动得动来动去,似乎有话要说。   谢浔递了个眼神,下人立刻上前摘去了孙云卓口中的布条。   孙云卓急喘了几口气,大声呼喊:“玄霜姐!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侯爷会把我们全杀了的!我姐姐身怀有孕,我也快要成亲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毁掉我们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呢?”   裴玄霜闭了闭眼,一时无言以对。   谢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裴玄霜:“把孙婉心放开。”   下人立刻拿掉了孙婉心口中的白布,松了她身上的绳索。   “玄霜!”孙婉心起身扑到榻前,颤抖地握住了裴玄霜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玄霜,你、你这是怎么了?”   “婉心……”裴玄霜更加用力的回握住孙婉心的手,“我没事,我就是,太累了,活着太累了。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只是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们,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她每说一句话便会停下来歇一歇,待她将想说的话说完了,目光已黯淡如散星。   孙婉心摇摇头,无视谢浔的存在,倍感失望地道:“居然又被他识破了,真是老天无眼!”   “是啊。”裴玄霜哑然,“天意弄人,我已然放弃挣扎。”   孙婉心狠狠咬住唇肉,流着泪不再说话。   裴玄霜便又转过头去看孙氏夫妇:“此生,我已无能为力,只愿来世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报答一二,我欠的债,我会记得……”   “玄霜!”孙婉心哭嚎着抱住裴玄霜,“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裴玄霜一滴泪都没流,人绝望到极致的时候,仿佛任何情感都消失了,这世上的喜怒哀乐,怨憎会,爱别离,都已与她无关。   “玄霜姐,你不能这样做啊,你要为我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他还没有出生,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上看一看啊!”孙云卓撕心裂肺地喊。   孙氏夫妇同样在“唔唔唔”地劝说着什么,裴玄霜饱含歉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脸,对着孙婉心无奈一笑。   孙婉心轻抽了口冷气:“玄霜……”   “婉心。”裴玄霜嘴角含着真诚的笑意,“能和你做朋友,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我会永远记得你……”   “玄霜!”孙婉心一抖,扑进裴玄霜怀里嚎啕大哭。   谢浔望着裴玄霜面上释怀的笑意,身上冒出层层冷汗。   她终于笑了,在她想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时候。   不、不……   谢浔摇着头,一脸的不可置信:“裴玄霜,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他推开孙婉心,一把按住裴玄霜枯瘦的肩膀:“本侯再问你一次,你肯不肯妥协?”   裴玄霜垂着眼,生生将谢浔隔出自己的视线外。   “好、好……”谢浔沉着脸色,“动手!”   侍卫拔|出佩剑,一剑刺入孙云卓的胸口。   “唔!唔唔唔!!”   孙氏夫妇疯狂挣扎,悲戚的呜鸣声久久回荡在裴玄霜耳边,裴玄霜却依旧无动于衷的躺着,无视谢浔的一切举动。   “云卓!!”   孙婉心踉踉跄跄地扑向孙云卓,孙云卓吓破了胆,抱怨地看了裴玄霜片刻后昏死过去。   “云卓!云卓!”孙婉心哑着嗓子奋力哭骂,“谢侯爷,你还看不出来吗?玄霜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们一家全杀了,她也不会妥协的!”   “她对你的恨!她想离开你的决心!远远超过了对我孙家的歉意!你以为她会因我们一家的安危而改变心意吗?呵呵,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只能说,你太不了解玄霜了!”   谢浔惨白着一张脸听完了孙婉心的话。   他隐隐觉得孙婉心说得很对,他确实不大了解裴玄霜。   这个女人的心硬起来,当真连他都对付不了。   “把他们带下去吧。”他甚感无力,“把王院判叫来,给她熬药,灌药,吊着她的命,不许她死。”   “裴玄霜……”谢浔缓缓起身,不甘而恼怒地瞪着裴玄霜道,“本侯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会……”   裴玄霜静心聆听着屋外的脚步声。   待确定那四人平平安安离开了朗月轩后,她轻扬了下唇角,在谢浔的注视下轻轻合上眼睛。   一连三日,王院判日日到提督府来,看病抓药,指挥着下人将药水给裴玄霜生生灌下去。   可无论他将多少灵丹妙药灌入裴玄霜的口中,裴玄霜的身子就是不见好,一日虚弱过一日,脸色也愈发得苍白。   他便知道此女也是懂医术的,知道如何耗损自己的元气,令灌入体内的汤药如石牛入海,起不到任何效果。   王院判急得满嘴是炮,整日在裴玄霜榻前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果第四日,谢浔忽然说,不必给裴玄霜治病了。   王院判如逢大赦,庆幸之余不免好奇,莫非谢侯爷找到了医术更加精湛的医者?   便找了个借口悄悄留在琅月轩中,默默等了一整天,天亮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侯爷捧着一个壁松崖骨灰盒进了裴玄霜的屋子。   当谢浔见到瘦了一圈不止,面无血色,眼窝深陷的裴玄霜时,双臂不由一颤。   几日未见,她已成功地将自己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谢浔咽了咽嗓,却仍觉得喉咙里干得厉害,他努力了许久才发出声音:“裴玄霜……”   他缓缓靠近:“睁开眼睛看看,我带着谁来看你了。”   裴玄霜悄无声息的静静躺着,比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还要安静。   谢浔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出两道锋利的直线:“我找到你师父了,裴玄霜,我带你师父来看你了……”   裴玄霜闭着的眼睛一颤。   她一点一点,艰难地掀开眼皮,缓缓地朝谢浔看了过去。   一古铜色,刻着双鹤抱月图的碧松崖骨灰盒,赫然撞进她的视线。   除了这个堪称奇珍异宝的骨灰盒,裴玄霜还看到了一枚宝葫芦玉佩。   那是……她师父随身携带的玉佩。   “师父……”她挣扎起身,嘶哑哽咽地呼唤,“师父……”   作者有话说: 第055章 服毒   她缓缓抬起手, 双眼直直地盯着谢浔怀中的骨灰盒,似想要摸一摸。   见状,谢浔立刻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一半猛地刹住脚步,狠下心来道:“你师父就在这里,想得到他的骨灰,自己走过来拿。”   裴玄霜闻言一顿, 高高抬着的手慢慢放下, 眼睛里的光辉也一点一点的散了去。   “罢了, 罢了……”她躺回在榻上,“到了阴曹地府, 也是一样的……”   谢浔干裂的嘴角抖了抖, 不敢相信这是从裴玄霜口中说出来的话。   “你连你师父都不在乎了吗?你忘了你师父临终前对你的嘱咐了吗?”   师父……裴玄霜半睁着双眼, 木然地盯着那片血一样红的床帐:“师父, 徒儿对不起你。”她阖目,“徒儿会当面向您请罪的,师父, 就让徒儿任性一回吧……”   “裴玄霜!”谢浔捧着骨灰盒奔到榻前, 急道,“你若还不起来,本侯就将你师父的骨灰撒入江河,让你永生永世都见不到!”   裴玄霜面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你造了那么多孽,再多一桩, 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她声音渐沉,听似虚弱无力, 实则字字如刀, “谢浔, 你别白费力气了,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不必告诉我。”   谢浔浑身一抖,凶厉地将怀中的骨灰盒扔了出去。   “这就是你的回应?”他将裴玄霜提了起来,“裴玄霜,这就是你的回应?你谁也不在乎了,死定了是吧?”   纤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随即恢复平静。   谢浔浓黑的眸子剧颤着:“即便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师父的遗体,把他的骨灰带回来见你,也激发不起你求生的欲望是吗?裴玄霜,你告诉我,你到底怎样才肯活,怎样才肯放过你自己?”   裴玄霜紧闭着双眼,压根不理会谢浔。   谢浔的心刀割似的疼了起来,甚至有一种想和裴玄霜同归于尽的冲动。   “你到底想怎样?”他几乎崩溃地道,“裴玄霜,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你说啊!!”   他疯狂摇晃着裴玄霜的身子,令她宛若一株被暴雨狂风摧残的,快要衰败了的荼蘼花。   秋月在一边看得恸哭不止,悄悄抱起骨灰盒,不忍地道:“侯爷,收手吧,主子身子虚弱,受不了的呀。”   “她受不了本侯就能受得了?!”谢浔眼睛红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本侯只是想让她活着,本侯做错了什么她要如此对待本侯!”   说着,大力将裴玄霜推了出去,裴玄霜猛地撞在床帐上,顺着柔滑的红布坠落于榻。   谢浔望着倒在朱红床帐里的裴玄霜,忍不住想起死于沙场,被乱箭穿心的父亲。   血,浓郁的血,冰冷的血。   “呃……”脑袋里仿佛有巨兽狠狠踏过,将他的头盖骨一点点撑开,痛得他魂飞魄散。   “啊!!!”   谢浔惨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朝裴玄霜伸出手,指腹碰到她冰凉面颊的一瞬,他再难忍受头痛欲裂的苦楚,昏死在裴玄霜榻边。   提督府陷入混乱,白总管指挥着下人在琅月轩内外忙碌了一天一夜。   次日,远在武安侯府的齐老夫人坐不住了。   眼看得中秋佳节就要到了,偏偏她那宝贝大孙子还不来找她商量定亲的事,凡她差人去问,得到的答复一定是最近衙门里有事,忙得脱不开身,可她明明听说谢浔前两日还往雍州去了一趟,回来后就窝在提督府里避不见客,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齐老夫人越想越不对劲,隐隐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便赶紧派了心腹前往提督府偷偷打探消息,一打探才知道,谢浔居然从雍州带回来个名叫胡婵的女子,那女子性子烈的很,自来了提督府便要死要活地闹,如今已生生将自己熬至油尽灯枯之境,她那宝贝孙儿见不得对方寻短见,又是请太医,又是找人参,硬是要把这位胡婵姑娘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齐老夫人气了个倒仰,先有裴玄霜,后有胡姑娘,两个女人加起来几乎闹掉她孙儿的一条命。她也甚为不解,她那宝贝长孙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怎地就从断情绝爱,不近女色的狠辣权臣变成恨海情天的痴情种了!   齐老夫人越想越气,在侯府吃了两天护心丹后,趁着谢浔没什么动静,带着方嬷嬷杀上了提督府。   待她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见到打雍州来的狐狸精时,几乎被对方吓了个魂不附体。   那容貌,那气质,那身段,不是裴玄霜又是哪个?   可裴玄霜不是死了吗?难不成谢浔找了个与其极为相似的女子来代替她?可、可这未免也太像了吧!   “谁能告诉老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齐老夫人拄着拐杖的手抖啊抖的,“快!你们谁来给老身说说,这个女人她、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一屋子的奴才默不吭声,根本不敢回答齐老夫人的问题。   “说话啊!”齐老夫人气得直杵拐杖,“一个个都是哑巴不成?”   “老夫人,您别生气。”秋月一脸为难地回道,“主子、主子她没有死,一切只是个误会,她还活着的……”   “误会?”齐老夫人大惊,“人命关天,你这丫头居然说只是个误会?”   “老夫人息怒!”秋月赶忙跪地认错,“是奴才蠢笨无知,说错了话,只是、只是主子确确实实没有死,她一直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   齐老夫人脑袋晕了晕。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离奇事。   “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   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来到裴玄霜榻边。   无论怎样,当她亲眼看到那张真真切切,却又异常惨白,莫名带着一股死人气息的清丽面庞时,心里面还是缩成了一团。   “玄、玄霜?”她小声呼唤,“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老夫人啊……”   裴玄霜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   她眼前一片模糊,仿佛遮挡着氤氲的薄雾,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立在榻前的人:“老夫人?”她心中感慨万千,“你来了……”   齐老夫人一愣。   “玄霜?真的是你?你没死?你还活着?”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是、我没死……我还活着……”裴玄霜有气无力,“不过,我早晚会死的。”   齐老夫人褶皱堆叠的眼皮抖了抖,没能理解裴玄霜的话。   “这、这这这、这不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你入棺下葬,怎么可能……”说着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瘫软了下去,所幸被方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没摔着。   “你、你真的没死?”齐老夫人气了个脸白,“这太离谱了,玄霜,你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你和浔儿到底在干什么?”   裴玄霜缓缓抽了一口气,闭了闭干涩酸胀的眼睛,道:“之前,我假死为逃脱谢浔的掌心,如今,我真心求死,只愿今生来世,再不与你、与谢家有任何瓜葛,否则,我宁愿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齐老夫人闻言一颤,惊恐讶异的神情化为震怒与不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脑中转得飞快,总算理解了裴玄霜的意图,可她根本不能接受裴玄霜的所思所想!   “你的意思是,只要待在浔儿身边,你就要去死!假死不成,你就真死。你没完没了的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了摆脱我孙儿是不是?”   “是。”裴玄霜不假思索地道,“在玉蜂山下救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她转过脸,补充:“没能在遇见谢浔之初下毒杀了他,导致先机尽失,再难得手,是我第二后悔的事。”   齐老夫人愕然,虚虚倚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子摇摇欲坠。   “都说医者仁心,你、你为何如此冷心冷情?浔儿待你不好吗?我待你不好吗?”   “好吗?”裴玄霜咯咯冷笑,笑得一众下人脸色惨白,“他践|踏我,折磨我,侮辱我,奸|淫我。杀我师父,灭我师门,害我朋友,屠我家人,这叫……好?”   齐老夫人一哽,一时间竟是无言可对。   这确实都是她那混账孙儿能干出来的事。   她攥紧拐杖,努力地想为谢浔争辩:“他做事是冲动了些,可是、可是对你总归是……”   “你不必说了。”裴玄霜冷冷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对你也好,对谢浔也好,我已无话可说,请走吧,不要扰了我最后的清净。”   齐老夫人面上乍青乍白,胡乱地转动着眼珠,却不知该看哪里。   “孽啊,孽啊!!”良久,齐老夫人锤着腿道,“你说你悔不当初,老身何尝不是?因为你,这个本就残破不全的家成什么样了……”   她额头抵上拐杖上,伤心地哭泣着,一旁的方嬷嬷忍耐不住,跟着一块流眼泪:“裴姑娘,侯爷失恃失怙,也是个苦命人。他性子虽然狂傲了些,但心里面是真的有姑娘的,姑娘何不放下成见,和侯爷好好过日子呢?”   裴玄霜闭着眼不说话。   方嬷嬷叹了口气,便去看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哭过之后镇定了许多,她红着双眼盯着气息奄奄,骨瘦如柴,显然只剩下半口气的裴玄霜,道:“真是个犟胚子,你这样熬着自己可好受?”   “不好受。”裴玄霜薄唇一张一阖,面上冷漠无情,“所以,若是可以的话,烦劳老夫人出手送我一程。”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虚飘得厉害,可齐老夫人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进了耳朵里。   “什么?”她无不纳罕,“你让我……送你一程?”   “是。”裴玄霜道,“如果齐老夫人还记得昔日恩情,便请齐老夫人送民女一程,此恩此情,民女来世不忘。”   齐老夫人愣了愣,猛地俯下身去,狠命地按住痉挛不止的肺腑。   “你果真是……去意已决……”她轻轻点头,“也罢,你去了,是解脱,也是我孙儿的救赎,我便,成全了你……”   齐老夫人走后没多久,方嬷嬷便带着一小瓶药粉找上了裴玄霜。   “姑娘,你要的东西,老奴送来了。“   她将药瓶放到裴玄霜枕边,小声道:“老夫人说了,此药喝下不会太痛苦,姑娘便……放心去吧。”   “有劳齐老夫人了。”裴玄霜眼中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替我谢谢她老人家。”   方嬷嬷望着那张苍白清丽的面庞一抖,后退两步,仓皇欠了欠身:“是。”   她迅速转身离去,不敢再多看裴玄霜一眼。   “姨娘好生歇着吧,老夫人送来的补品都是顶好的,记得按时服用,早早调养好身子。”方嬷嬷故意大声道,“奴才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看望姨娘。”   这是做给下人的戏,裴玄霜无需配合。   待床帐徐徐落下,她伸出手,将枕边的紫玉药瓶拿了起来。   瓶塞打开,药瓶里殷红的药粉显现了出来,裴玄霜敷衍地嗅了嗅,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几味绝佳的毒药。   选了如此名贵的毒药给她,齐老夫人还真是有心了。   裴玄霜一哂,扬起头,将毒粉吞了下去。   毒粉入喉甚是干噎,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继而将药瓶掖在枕下,深吸了两口气后缓缓躺平在榻上。   希望一切有个终了。   希望这双眼睛,永远不用再睁开。   在梦幽水榭昏睡了整整三日的谢浔莫名打了个觳觫,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去找寻裴玄霜的身影,却发现自己睡在梦幽水榭中,立时勃然大怒:“谁叫你们将本侯送到这里来的!裴玄霜呢?她在哪儿?”   “主子,裴姨娘好端端躺在琅月轩中,主子不必惊慌。”守在榻前的蓝枫道。   好端端?怎么可能好端端!   他刚刚明明梦到她死了!   “本侯昏睡了几日了?”谢浔胡乱穿戴好衣服,“本侯昏睡的这几日,她如何了?”   “主子昏睡了足足三日了。”蓝枫飞快答道,“裴姨娘处有王院判等人悉心照顾着,尚无大碍。”   明明听得裴玄霜“尚无大碍”的消息,可谢浔心里依旧放不下,他瞥了蓝枫一眼:“你说,她还没死?”   蓝枫的脸白了白:“没有。”又补充道,“听闻老夫人今日过来看望过裴姨娘,裴姨娘与老夫人感情颇深,经老夫人劝慰后,许能解开心结……”   “你说什么?”不待蓝枫将话说话,谢浔忽然震怒地道,“你说,老夫人今日来了?”   蓝枫不明所以,甚是恐慌:“不错。”他凝眉,“主子,怎么了?”   谢浔盯着蓝枫冷峻的面庞,直感觉脑袋里一阵阵发紧,令他生不如死的头疾似乎又要发作。   “快走!”他催促,“去琅月轩,本侯要见她!”   当谢浔火急火燎赶到琅月轩的时候,刚好撞见了急着去梦幽水榭报信的白总管。   “侯爷?”白总管面色惨白如墙皮,额上爬满豆大的汗珠,见了谢浔,慌不迭一拱手道,“侯爷,大事不好了,裴姨娘她、她……”   “她怎么了?!”谢浔一把抓住白总管的衣领,“说!快说!”   白总管骇得舌头直打结:“侯爷,裴姨娘莫名其妙中了毒,眼下正……”   “什么?!”谢浔脚下晃了晃,猛地推开白总管,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裴玄霜的卧房。   卧房内,草药味浓得几欲令他晕眩。   他忍着阵阵袭上头顶的痛意,觑着眼走到裴玄霜的榻边,将王院判等一干人等推了出去。   “霜儿……”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裴玄霜鼻下,“霜儿,你别吓我……”   裴玄霜面上一片安宁,五官舒展安然,仿佛睡得正香。   他眼底进了沙子似的又痒又涩,却逼着自己没有眨眼落泪,终于,他从那琼鼻之下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登时松懈了神经,直挺挺坐在榻上。   “侯爷……”手捧汤药的秋月苦着一张脸道,“侯爷莫慌,王院判已经给主子服下了解药,主子马上就能醒过来了。”   谢浔垂首敛眸,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对着一旁满脸忐忑的王院判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王院判躬下身,道:“是鸩羽千夜,此毒毒性虽烈,却不会给服毒之人带来太大的痛苦,是宫中常见的毒药。”   “鸩羽千夜。”谢浔沉声再问,“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王院判便道:“至多一夜就能醒来,所幸下人发现的及时,毒性尚未蔓延,否则的话,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谢浔紧攥着的双拳稍稍放松,转过头,盯着秋月道:“说,本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秋月提着裙角跪倒在地:“回侯爷的话,主子这几日虽然依旧不吃不喝,但因强灌了汤药下去,到底还提着一口气。今日午后,老夫人来了,奴才隐约听到主子和老夫人说了许多话,且老夫人走的时候表情怪怪的,便暗暗留了心,后来,那方嬷嬷又来了,鬼鬼祟祟的在主子榻前晃悠了晃悠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奴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悄悄看了看主子,不成想竟是在主子的嘴角见到了些朱红色的粉末,奴才以为那方嬷嬷给主子灌了朱砂,便赶紧将王院判叫来了,王院判查验之后奴才才知晓,主子竟是吞了毒……”   秋月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巧玲珑的紫玉所致的药瓶递给了谢浔。   谢浔接过药瓶,拿在手里来回看了看后问道:“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从主子枕头下。”秋月默默压低了声音,“主子把毒药吞干净了的……”   “本侯看到了。”谢浔气绝,无可奈何而又伤心无力地道,“连我祖母都要利用,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着五指收紧,将那紫玉瓶捏成齑粉。   “今日的事,多亏你了,本侯重重有赏。”他盯着裴玄霜,狠道,“有赏便该有罚,她们敢算计到本侯的头上来,就必须付出代价!”   秋月闻言一抖:“侯爷三思啊,想来老夫人也是一时糊涂,不是存心毒杀主子的。”   “存心?呵呵,你当是老夫人要杀她吗?”谢浔剑眉恨皱,“定然是她千方百计地向老夫人索要了毒物,但求一死。”   秋月愣了愣,细想了片刻后默默认同了谢浔的话。   “主子她,糊涂啊……”她按了按眼角,目光不舍地裴玄霜望了过去。   谢浔却不忍再看裴玄霜。   每看一次,他的心便狠狠痛一次,他对她狠不下心,绝不了情,断不了意,唯有两相折磨,无止无休。   “好好看守着她……”谢浔缓缓起身,“蓝枫,传我命令,将方嬷嬷押送天井,不死不归。”   “是。”蓝枫点头应下。   谢浔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裴玄霜一眼。   那双清澈的褐眸依旧紧闭着,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几乎没有呼吸。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牵扯着四肢百骸,噬他的骨,饮他的血,仿佛只要他一日不肯放过裴玄霜,便一日与他死命周旋到底,要他命来殉她的恨!   “本侯就不信,会输给你……”他目光一沉,再向蓝枫下达一令,“告诉言琢,明日,我要严婆入府!”   ------   裴玄霜当真是失望透顶。   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再一次从死神擦肩而过,悲凉凄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齐老夫人给她的毒药没有错,错就错在谢浔派了一大群人时时刻刻盯着她,让她寻死都寻得不得安宁,偏那王太医又拼尽了毕生医术吊着她的命,什么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玉竹石硝通通拿来入药养身,她想从容一死,何其困难。   她想不通,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遇上谢浔这般难缠疯狂的恶棍!   “姑娘,你醒了?”   正自怨自艾地胡思乱想着,一道尖细沙哑,鬼气森森的声音沉甸甸传入耳中。   “自是醒了,便起来与老婆子玩个游戏吧。” 第056章 身世   那老婆子头上裹着块鸦青色的头巾, 身上套着件宽松陈旧的麻布袍子,容貌怪异,笑容扭曲, 裴玄霜面无表情的打量了对方几眼:“你是什么人?”   严婆笑笑:“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我在,姑娘死不了。”   说罢, 利落翻身上床, 半跪在裴玄霜身边, 将她拽了起来。   那老婆子瘦如枯柴,力气却大得可怕, 被迫起身的裴玄霜眼前一片混沌, 仿佛坠入茫茫云海, 难分东西。迷茫间, 一阵清脆的铃声忽地传入耳中,她循声看了过去,愕然发现那诡异老妪的手里多出来一个腿骨做成的摇铃, 此刻正拿在手里奋力摇着。   裴玄霜盯着那串乱响的摇铃, 脑中“嗡”地一声响,涣散茫然的双眸忽然间变得专注明亮。   谢浔站在珠帘后,默默观察着裴玄霜的反应。   “真把这严婆找过来了?”萧瑾成负手走到谢浔面前,“就算这老太婆救回了裴玄霜又怎样呢?你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已, 即便将她强行留在了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行尸走肉我也要她, 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 我不在乎她是疯是傻, 是痴是呆。”谢浔不容置喙地道。   “真有你的。”萧瑾成叹息着摇头,“我便要瞧瞧你这法子行不行得通。”   谢浔不作答,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雪白清瘦的身影。   裴玄霜感觉眼前有无数的人影在乱晃。   他们在她的脑海中叫嚣着,拉扯着,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她的意识,企图带着她一起陷入这场诡异的狂欢,失去自我,失去灵魂,成为一个麻木不仁的傀儡。   她脑中清清楚楚,几乎在陷入混乱的一瞬间便挣脱了出来,歪头睨着那容貌怪异的老妪。   乱响的铃铛声遽然一顿,老妪缓缓收起了铃铛,目光讶异地打量起裴玄霜。   “你还清醒着?不可能啊!这么多年来,老身的摄魂术还从未失手过。”老妪难以置信地道。   摄魂术,原来是摄魂术。   裴玄霜一脸淡然的鄙夷:“是谢浔让你来的吧?”她冷笑,“为了对付我,他还能使出多少卑鄙的手段。”   老妪依旧在认真打量着裴玄霜:“你是如何挣脱我的摄魂术的?”她认真瞧了瞧裴玄霜的眼睛,“你……”   裴玄霜缓缓扬眸,与那老妪四目相对。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被谢浔派来对付她的老妪,也生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珠。   “你是北夷人?”裴玄霜率先发问。   老妪一愣,慌忙用面巾遮了遮脸:“姑娘误会了,老身不是北夷人,只不过恰巧长了双浅褐色的眼珠而已。”   裴玄霜惨白的薄唇一扬,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总不能所有生着浅褐色眼珠的人都是北夷人吧,如此的话,北夷人未免也太多了……”   她转眸盯住老妪手中的摇铃:“只是这摇铃上的字符,分明也来自北夷,你念咒时说的话,也是北夷话,我看懂了,也听懂了,你觉得你瞒得过我吗?”   老妪两眼猛地瞪大,抬起手,一颤一颤地指着裴玄霜:“你是北夷人?你是北夷人对不对?”   “对。”裴玄霜毫不遮掩,“我是北夷人。”   老妪一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倒去。   “你、你是什么人?”她又狠又惧地瞪着裴玄霜,似乎想从她的身上挖出天大的秘密,“你怎么会认得摇铃上的字符!你和国师是什么关系?”   “国师?”裴玄霜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或许认识你所说的这个人,可惜,我想不起来了。至于我为什么认识这些字符,很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容貌诡异的老妪惊恐万状地望着清丽无双,倾城绝艳的少女,良久无言。   “阿婆,你在为谢浔做事对吗?”裴玄霜倚坐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道。   严婆晃了晃神,答道:“是……是侯爷派我过来的。”   “真是可笑。”裴玄霜冷眼瞧她,“你明明是北夷人,却在北夷人的仇人手下做事,你就不觉得惭愧吗?”   “惭愧?我有什么可惭愧的?”严婆理直气壮的道,“我一心求活,你一心求死,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想让自己快活些罢了。”   裴玄霜轻喘了几口气,望着老妪的目光越来越冷漠:“没有什么不同吗?我却觉得与你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侧身躺下,“还有别的术法要试吗?没有的话,请你离开。”   严婆神情复杂地犹豫了片刻,裹紧袍子落荒而逃。   “侯爷。”她对着守在外室的谢浔一躬身,“奴才罪该万死,未能完成侯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还望侯爷恕罪。”   谢浔低垂着双眸,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萧瑾成幸灾乐祸:“这玄霜姑娘当真不是一般人啊,凡是拂然贤弟你想出来的法子,在她身上通通不顶用。”   谢浔的心情烦躁得厉害,他拂开挡在面前的萧瑾成,寒声询问:“怎么回事?”   严婆深深地埋着头:“那姑娘似乎也懂得摄魂术,或者说,她见别人施展过摄魂术。”   谢浔不悦:“你不是说,你的摄魂术是北夷国师的独门秘术吗?”   严婆面上一慌,忙道:“奴才不敢欺瞒侯爷,此术确实是北夷国师的独门秘术。”她将头巾压低了一些,紧张道,“侯爷,您可知,那姑娘也是北夷人?”   谢浔闻言一震,登时愣在了原地。   “老太婆,你没弄错吧?”萧瑾成同样面色剧变,“你说,那裴玄霜是北夷人?”   “正是。”严婆道,“她亲口所认,想来不会有假。”   萧瑾成愕然:“天呐。”他意味深长地扫了谢浔一眼,“这麻烦可大了去了。”   谢浔一脸的阴翳,眼底的郁色散都散不开。   “她亲口对你说,她是北夷人?”   严婆抬眼看了看谢浔,继而慌里慌张地垂了眼,将头埋得更低:“没错。奴才猜测,这位姑娘极有可能是国师的关门弟子,或是国师的女儿也说不定,总之,一定与国师有着密切关系。”   谢浔脑中一片混乱,他冲着严婆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严婆点点头,弯着腰离开了琅月轩。   “玄霜姑娘居然是北夷人。”萧瑾成啧啧感叹,“拂然贤弟,我都有些同情你了,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谢浔沉默地望着静静躺在榻上的裴玄霜,心中百感交集。   他强行按下涌上心头的万种想法,足下无声地走向了她。   听得谢浔的脚步声,裴玄霜转过头来,目光虚飘地扫了他一眼。   谢浔在裴玄霜的注视下停下脚步,问:“你是北夷人?”   “是。”一早便料到有此一问的裴玄霜干脆道。   谢浔眼神荡了荡,声音一沉,再问:“你师父呢?也是北夷人?”   “是。”裴玄霜一脸冷漠地道。   谢浔倒抽冷气,眼中晦暗不明:“因为你是北夷人,所以你恨我?”   裴玄霜心中冷笑:“不是。”她决绝地道,“我恨你就是我恨你,与我是哪国人并无关系。”   谢浔顿了顿,心中将将浮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毁灭。   “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何不将毒药给我喝了,毒死我,一了百了。”他面上露出诡异凄婉的微笑,“你要相信,你亲手奉上的毒药,我会甘之如饴地服下。”   裴玄霜眼底的疲色一闪而过:“我毒得掉你吗?自我第一次刺杀你失败,你便小心翼翼的防备着我,不是吗?”   “你都知道?”谢浔轻挑了下眉,问。   裴玄霜轻哂,道:“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想毒杀掉你的人成百上千,他们都没能成功,我自然也不能。”   谢浔目光眷恋地望着裴玄霜面上的那抹哂意,仿佛在欣赏夕阳西沉时的最后一抹光芒:“你很聪明。”他上前一步,俯身摸了摸裴玄霜的脸,“可若是你亲手奉上的毒,本侯会甘之如饴的饮下。”   裴玄霜避也不避谢浔的手,只双眼凄寒地盯着他:“然后呢?看着太医把你救过来?”   谢浔不语,只一下一下地在她的面颊上轻抚着。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触碰过她了,他知道,她今日如此顺从,绝不是想开了,放弃了,而是,她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他无论将她怎样,她都不在乎。   “你想让我变成疯子,傻子,由着你的摆布是吗?”裴玄霜幽幽地问,“谢浔,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会如此花样百出的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浔心头滴血,面上却露出淡然的浅笑:“是啊,本侯为何偏偏与一个北夷女过不去呢?”他冷笑了两声自嘲,“可笑,真是可笑。”   说着,缓缓拿开抚摸着裴玄霜面颊的手指,僵硬转身离去。   梦幽水榭内酒香弥漫,两道修长飘逸的身影横于玉台,传杯弄盏,逍遥快活。   谢浔一杯一杯地灌着酒,酒喝得越多,脑中的画面越是清晰。   怪不得,她不喜雍州饮食;怪不得,她喜凉怕热;怪不得,她的过去是个谜。   怪不得,她生着一双浅褐色的额眼珠。   他早该猜到,她是北夷人。   只是,她到底是谁?难不成她真的是北夷国师的女儿?还有她那师父,他又是什么人,会否是北夷国师?   他心中藏有无数谜团,不过,他已无甚兴趣去破解了。   “拂然贤弟,你打算怎么办?”萧瑾成歪七扭八地靠在冰凉生寒的玉枕上,借着醉意放纵道,“她去意已决,你是留不下的,再说了,你当真要留一个北夷女在身边吗?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北夷人的血,视你为仇人,同样的,也是你的仇人。和仇人同床共枕,你放心得下?”   谢浔端着酒杯,默然不语。   萧瑾成哼了一声继续:“北夷因你而亡国,你因北夷而丧父,国仇家恨宛若一道天堑横亘于你二人之间,你跨得过去吗?”   他胳膊搭在谢浔肩上,往他耳边一凑:“你该不会忘了宁国公的事了吧?那位可是眼巴巴地盯着你呢!若让他成功抓住了这个把柄,只怕你的清净日子就结束了!”   说完,重重推了谢浔一下,试图将他推醒。   谢浔身子一晃未晃,便是酒水都没有撒出去几滴。   他低敛了眼眸,目光迷离地盯着手中的玲珑瓷杯:“把柄?什么把柄?私纳北夷女为妾吗?你觉得我会怕?”   继而凄凉一笑,漠道:“自我父亲死后,我便没过上一天的清净日子,多一些麻烦,少一些麻烦,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倒巴不得她给我惹些麻烦出来,和我撕扯,和我闹,可惜她什么都不做,只一味地求死。”   “所以,你想不想她死?”萧瑾成干脆地问。   谢浔再次陷入沉默。   他有的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可他不想用了。   没意思,当真是没意思的很。   “我与她之间,或许真的隔着一道天堑。”俄顷,谢浔面无表情地说,“她是去是留,我会做出个决断的。”   ------   严婆之后,谢浔没再派任何江湖异士前来打扰裴玄霜。   裴玄霜求死之心不减分毫,虽有王院判的汤药吊着一口气,依旧一日虚弱过一日,琅月轩的下人战战兢兢,没人知道裴玄霜离世之日,谢浔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而数日不曾踏入琅月轩的谢浔,亦是遇见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传令下去,凡擅闯城门者,杀无赦!”   深更半夜,大雨连绵,谢浔负手站在箭矢穿梭的城楼上,等待一场屠戮的结束。   终于,大雨停了下来,密密麻麻的箭矢令城门前的青砖地化成一片血海,谢浔飞快走下城楼,一脚踹开城门外唯一一辆没有中箭的马车,将里面的少年抱了出来。   “桓儿?桓儿?”谢浔着急呼唤他,“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桓儿,你安全了,你别怕!”   满身是血,躺在谢浔怀中的少年艰难睁开了眼睛。   “舅父……”他抬起手,用力抓住谢浔的衣襟,“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057章 放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提督府的宁静。   浑身是血的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谢浔的榻上, 口中不断呼唤着“母妃”“舅父”,直听得谢浔心烦意乱,揪心不已。   他一脸焦灼地盯着有条不紊为少年医治的薛府医, 问:“怎么样?他的伤重不重?”   薛府医正在敷药,闻言,停下动作道:“小公子伤势虽险,却不要命, 只是这毒……”   他看了一眼少年手腕上诡异的青色蛇纹, 忧道:“小公子所中之毒, 甚是古怪,奴才此生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奴才私以为, 不如请王院判过来诊断诊断, 许是能拿个主意。”   谢浔同样表情严肃地盯着少年的手腕:“不能请王院判过来。”他道, “这件事,决不能外传,否则……”   他说的点到为止, 薛府医已全然明白, 他重重点了下头:“侯爷放心,奴才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全力救他。”谢浔看了面色乌青的少年一眼,“本侯要他活着。”   薛府医拱手:“是。”   谢浔揉了揉太阳穴,甚是乏累地坐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   他依旧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疲惫过了。   仿佛被人挖空了内里,空荡荡得厉害, 痛苦和快乐都变得不真实,一切都是虚幻。   他厌烦死了这样的自己。   “呦, 谢侯爷, 睡着呐?”玉箫撩开珠帘, 玉树临风的萧瑾成带着严婆款步而入,“精心保护着的宝贝外甥被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情睡觉?行,你可真行?”   谢浔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手,冷冷瞥了萧瑾成一眼。   他确实没料到会有人对李沛桓出手。   六年来,李沛桓在宫外藏得好好的,为了保命什么苦都吃了,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骤变,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下的暗卫救下了李沛桓,他们舅甥俩,只怕已经天人永隔了。   既然李沛桓的身份已经暴露,有些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谢侯爷,你想什么呢?”萧瑾成在面色凝重的谢浔面前晃了晃袖子,“知道你心情不好,来,咱们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谢浔捻了下眉心,未语。   “你外甥怎么样了?”萧瑾成剥了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嘟囔,“我说你最近可真够倒霉的,找回来的心上人是敌人,救回来的宝贝外甥命悬一线。我提醒你一句啊,那王院判可就在隔壁院呐,你就不怕他把消息带给那位主。”   “你少说风凉话了。”谢浔扬了下头,“快看看,他手腕上的是什么。”   萧瑾成嚼着橘子慢悠悠来到李沛桓面前,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蛇纹,摇头:“我不认得。”他看向严婆,“老婆子,你认得吗?”   严婆立刻道:“这是一种极为阴损的蛊毒,会使中蛊之人神智昏聩,疯癫而死,除了北夷国国师,只怕只有羯族、耒族的后人可解。”   “北夷国国师?又是北夷国?”萧瑾成哈哈大笑,“拂然啊,你和这北夷国真是有着天大的缘分,不,是天大的孽缘。”   谢浔一脸冷漠,全然不似萧瑾成那般激动。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从袖中拿出一宝葫芦玉佩:“你看看,这是不是北夷国国师的东西。”   严婆掀开眼皮将那宝葫芦一望:“是。”她略显激动地道,“这确实是国师的玉佩无疑。”   谢浔默默收回玉佩,面上毫无解开谜团的欣喜。   “你从北夷国带回来的宝贝可真够多的啊,连人家国师的贴身玉佩都弄来了。”萧瑾成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你心爱的玄霜姑娘,同样也大有来头啊。”   谢浔闭了闭眼,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裴玄霜的脸。   那张冰冷的,无情的,一心求死,想要永远离开他的脸。   “她确实大有来头,大有来头得很……”谢浔睁开眼,忽地起身下令,“带桓儿去琅月轩,立刻。”   ------   谢浔急匆匆踏入琅月轩,可当他见到了裴玄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面无表情,不喜不悲,明明还喘着一口气活在这世上,却莫名觉得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谢浔不知道,裴玄霜还能耗多久,更不知道,王院判的药还能撑多久。   他甚至觉得,他自己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原本是想折磨她,将她欠他的讨要回来,结果,难受的人却是他。   大概是因为他多多少少动了真心,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玄霜,醒醒,本侯有事与你商量。”   谢浔在距离裴玄霜半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淡漠地道。   裴玄霜无奈睁开双眼,却不应声。   谢浔也不计较,且平静地问她:“你师父便是北夷国师,对吗?”   听得谢浔再一次提到她的师父,裴玄霜苍白的面上到底现出了几分愠色。   “不知道。”她的声音极为疲惫,“他都被你害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谢浔晦暗无光的双眸沉了沉,也不解释什么,摆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抬了进来。   他走到李沛桓身旁,俯下身,将他现有蛊毒印记的手腕抬了起来:“这个孩子中了蛊毒,听说,这种毒只要你的师父能解。”   闻言,裴玄霜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那躺在担架上的少年。   少年比她小不了几岁,容貌俊秀,隐约有几分谢浔的影子。他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除了面色铁青无血色外,看不出任何狼狈之态。裴玄霜甚是好奇对方的身份,便问:“他是谁?”   “我外甥。”谢浔道。   裴玄霜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宸妃之子,前太子李沛桓,谢浔的亲外甥。   她看向李沛桓的手腕,忽然间明白了谢浔的意图。   “我师父确实能救他。”裴玄霜微微起身,“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谢侯爷,这件事你该不会忘了吧。”   谢浔默默注视着那双毫无光芒的褐眸,默默攥紧了双拳。   “尊师之死,谢某深感遗憾,谢某今日前来,是想问玄霜姑娘一句,你可有办法救他?”   少时,谢浔平静地道。   裴玄霜不由一愣,抬起眼,细细在谢浔面上端详了端详。   谢浔不动声色地由着裴玄霜打量,并在其收回目光时欠身一笑。   “玄霜姑娘,如何?”   裴玄霜心下无措。   便是她再虚弱无力,也察觉出了谢浔的异样,只是不知,谢浔又想用什么花招来对付她。   不过,任他想出什么精妙诡谲的办法又怎样?她早已别无所求,唯一死耳。   但显然,谢浔仍对她有所求。   “我能救他。”裴玄霜目光冰冷地看着谢浔,道,“可你害死了我师父,你觉得,我会救你外甥吗?”   谢浔面色不变,神情之中甚至带着一丝坦然,仿佛早已料到裴玄霜的回话:“我请你救他。”他声音一沉,“你救他,我给你休书,放你离开,如何?”   用手肘勉强撑起上半身的裴玄霜目光微凝,诧异而戒备地盯着谢浔。   谢浔纳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更紧,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我可以把你师父的骨灰还给你,送你离开京城,从此天高地远,你我再无关联。”   他定定望住裴玄霜的双眼:“只要你救他。”   裴玄霜皱了皱眉:“谢侯爷,我凭什么信你?”   谢浔松开攥出血印的手掌,从怀中取出一枚宝葫芦形的凝脂玉佩道:“凭这个。”他将玉佩扔给裴玄霜,郑重其事地道,“我以谢家先祖起誓,只要你救回桓儿,我一定放你离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裴玄霜接住师父的玉佩,沉默不语。   谢浔却无力再多说什么。   他将开始渗血的双手背在身后,淡淡地道:“愿不愿意活着离开提督府,你自己选择,今夜过后,希望你能给本侯一个答案。”   撂下这句话后,谢浔潇洒转身,风度翩翩地离开了裴玄霜的卧房,徒留裴玄霜与一个中了蛊毒的少年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一夜之后,裴玄霜用实际行动给了谢浔一个答复。   她命人找来了几味不常见的药材,另要了一个瓮来,瓮里养了金蝉、蝎子、蜘蛛、蟾蜍等物,埋入桃树下,七日后取出,所剩之虫,即为蛊虫。   蛊虫养成后,裴玄霜亲自持刀从谢浔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以至亲血肉为引,以蛊虫为饵,生生将李沛桓所中之蛊,逼出体外。   裴玄霜下刀下得狠,谢浔骨肉分离,却是一声不吭。萧瑾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龇牙咧嘴,唉声叹气,不停抱怨裴玄霜下手太狠,不留情面。   汤药入腹,半日后,李沛桓终是清醒了过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光洁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问谢浔:“舅父,你救了我?”   谢浔按着血淋淋的纱布,对着苏醒过来的李沛桓微微一笑:“桓儿,你醒了?”   他指着被烧成的一团灰烬的蛊虫:“就是那个东西害了你,别怕,舅父已经把它焚毁了。”   李沛桓却不看蛊虫,只盯着谢浔的左臂问:“舅父,你受伤了?”   谢浔愣了愣,这才发现按着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随意换了块纱布按上,道:“小伤而已,无需挂怀。桓儿,你先回房休息,待你身体恢复完全,咱们再从长计议。”   “可是舅父,你流了许多血。”李沛桓挣扎着来到谢浔身前,跪地,“舅父,你可是为桓儿受了伤?”   谢浔摇了摇头,正欲答话,一旁的萧瑾成道:“非也,非也,你舅舅是为了感情受的伤,太子殿下,你快回房休息吧,你舅舅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呢。”   李沛桓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便去看坐在谢浔身旁的裴玄霜。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几分敌意。   “你是谁?”李沛桓一脸阴郁地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裴玄霜同样在看李沛桓的眼睛。   那漆黑深邃的眼珠,阴鸷尊贵的气质,简直和谢浔如出一辙。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反正今日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裴玄霜凉凉道。   谢浔微微一凛,摆摆手命人将李沛桓送回房,转过脸来望着裴玄霜道:“今日?你身体这般虚弱,何不在府上养上几天,待中秋过了再走。”   “咳咳。”谢浔话音刚落,萧瑾成立刻轻咳提醒,“拂然,今日便是中秋佳节了,你这么说,不是撵人嘛。”   谢浔一顿,这才发觉自己糊涂得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他淡然一笑,蓦地将声音抬高了些:“那便过了今日再走,中秋分别,总归是不大吉利。”   裴玄霜手肘支在炕桌上,勉强撑着自己虚弱乏力的身体:“谢浔,你又要出尔反尔了是吗?别忘了,你可是用谢家祖先起誓的。”   谢浔斜眸看她,面上露出了久违的,桀骜不羁的冷笑:“害怕了?”他塌了腰,也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别怕,谢某并非出尔反尔,谢某是真心为玄霜姑娘好。”   “我没事。”裴玄霜直视着谢浔,“请谢侯爷履行承诺。”   谢浔默了默。   明明已经决定了放手,可真正放手时,心里仍是那般的不甘不愿。   他垂眸看了看裴玄霜亲手剜出来的伤口,讥诮地道:“亲手救回仇人的亲人,心中是不是很懊悔?”   裴玄霜目光一闪。   “谢侯爷,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到其他人救太子,你既然找上了我,不就是想给你我一个解脱吗?”   冰凉薄情的话语冰锥子似的刺进谢浔的耳中。   “你真是聪明。”他苦笑着感慨,“本侯常常想,你若笨一点,就一点,你我二人是否就能有个完美结局。”   “不会的。”裴玄霜嗓音清清,目光坚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浔按着伤口的手一颤,眼中好像下了一场雪。   萧瑾成冷眼旁观,连连皱眉。   “玄霜姑娘,要我说,你何必太过执着呢?”他忍不住出口相劝,“我直觉拂然贤弟为了你改变良多,你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裴玄霜深吸一口气,目光凉凉看向儒雅清隽的萧瑾成:“既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请萧公子放轻羽离开,许她与她未婚夫团聚。”   转着玉箫浅笑连连的萧瑾成僵了脸。   “好了,不必说了。”谢浔遽然之间变了脸色,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霜,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下人很快备下了纸笔,谢浔笔走龙蛇,飞快写下一封休书。   他将休书甩给裴玄霜:“看看吧,可还满意。”   裴玄霜当真打开休书看了看,也只有在读懂了休书上的每一行字后她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原来,这大半年,她一直以谢浔妾室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   真是好沉重的一副枷锁,如今枷锁已除,她真的好轻松。   “还有呢?”她焦灼地盯着谢浔,急着要回师父的骨灰。   谢浔盯着她看了好久,赌气般将一个锦盒扔给了她。   他低着头,紧闭着双眼道:“这里是一百万两银票和一块金牌,有这块金牌在,九州十国任你逍遥,比什么路引文牒好用多了。”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裴玄霜隐隐有些着急,“谢浔,我师父的骨灰呢?”   谢浔睁开双眸,幽幽望了裴玄霜一眼道:“你就这么急?片刻功夫都不能忍耐?”   裴玄霜咬紧牙关,生怕心中所愿再次化为乌有:“谢侯爷。”她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哀求,“请你把我师父的骨灰还给我。”   谢浔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的眼睛,亮了。   在他身边,她死。   离开他,她活。   她的选择,就是这么的清楚干脆。   “笑一笑。”谢浔轻佻地道,“笑一笑,我便让你如愿。”   裴玄霜面上一僵,望着谢浔的眸子里渐渐布满寒气。   她若结了一层冰霜的荼蘼花,虽然冰冷,却依旧美得动人心弦。   再没人比她适合白色,她的人,她的人,当真与霜雪一样,洁白透明,冷硬绝情。   “笑不出来便算了,不必勉强。”谢浔唤进蓝枫,“把东西拿过来。”   蓝枫二话不说,立刻将刻着双鹤抱月的,一树值百金的碧松崖骨灰盒放在了炕桌上。   裴玄霜手一抖,立刻将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她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既有了离开的希望,定按照师父的嘱咐,将他送回北夷,寻一清净处,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师父……”裴玄霜闭上眼,任泪水一滴滴滚下,“师父,徒儿带你回家。”   谢浔垂眸望着动情哭泣的裴玄霜,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更痛了。   泪水打湿了裴玄霜雪白的衣袖,她拂去泪珠,对着站在谢浔身后的蓝枫道:“蓝左使,请你好好对待婉心。”   蓝枫一怔,郑重而不失温柔地道:“裴姨……裴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对婉心的。”   裴玄霜点了点头,看向候在珠帘外的秋月。   秋月会意,立刻将裴玄霜的包袱送了过来:“主子,你真的要走吗?”秋月红着眼,“主子,奴才舍不得你。”   裴玄霜摸了摸秋月的脸,笑道:“分别的话早已说过,今日,便不说了。别伤心,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还会见面的。”   便打开包袱,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至于谢浔给她的东西,她只留下了一封休书。   收拾妥当后,裴玄霜虚软起身,便是要离开。   “要走了?”宛若忍受着凌迟之苦的谢浔抬眼看她,“此一别,永不再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裴玄霜走下炕阶,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谢浔的手臂仍往外淌着血,浸透了衣衫,染红了他的眼。   “没有吗?”他不信、不甘,“一句也没有吗?”   裴玄霜绵软无力的双足一顿,瞟了谢浔殷红的手臂一眼,道:“我若说没有,你还会让我走吗?”   谢浔后脊瀑出一层冷汗,脑中天旋地转,如遭万蚁吞噬。   “滚!”失去意识前,他呕心抽肠地咆哮。   作者有话说: 第058章 三年   三年后, 中秋。   秋风大作,锋都大营内桴鼓相应。   校场内,两名身穿铠甲的少年将士手握长|枪, 纵马疾驰,激战正酣。围观将士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为两名小将加油鼓劲。   忽地,银甲小将调转枪头, 刺向对方马腹, 黑甲小将见机不妙, 持枪去挡,结果银甲小将竟是虚晃一枪, 趁着黑甲小将挡枪之际飞身而起, 一手按着马鞍, 一手扬着长枪, 将黑甲小将飞脚踹了出去。   随着黑甲小将狼狈坠地,一场比试有了结果。   众将士吹哨子鼓掌,看着银甲小将飞身下马, 兴致冲冲地冲上了了望台。   “舅父!”银甲小将褪去铠甲, 一脸兴奋地道,“您看到了吗?我刚刚赢啦!”   一袭华贵玄袍的谢浔踞坐在地,闻得小将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道:“桓儿,你来了。”   李沛桓呆呆地看了谢浔一会儿, 自觉收起了面上兴奋的表情。   “舅父。”他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谢浔身边,“今天是中秋节, 您不回侯府陪伴曾外祖母吗?”   谢浔笑笑, 无动于衷地转过脸来, 看向泛起晚霞的天空。   李沛桓扁着嘴角垂了眼,便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他的舅父在想念那个女人。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舅父虽然没再提过那个女人,但阖府上下皆知,舅父心里始终对那个女人放心不下。   比如他见不得其他女子穿白衣,在花园里种满了荼蘼花,将蓝左使岳丈一家赏了又赏,更重要的是,自那女子离开之后,舅父再也没过过中秋节。   明明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因为那个女人,生生令他生出了清明节一般的哀伤与离愁。   他如此,他想,他舅父亦是如此。   “舅父。”李沛桓朝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问,“您在想什么呢?”   是想那个女人吗?   一定是了。   李沛桓懊恼地诅咒着那个女人,抱怨她害得他舅舅伤心难过,却从不敢当着他舅舅的面说那女人半句坏话。   之前,一个老嬷嬷在他曾外祖母面前嚼舌根,说那女人生了一双妖精似的眼睛,是天生勾引人的狐媚子,舅父知道后,命人将那老嬷嬷的眼睛挖了出来喂狗,自此以后,再无人敢说那女人半句坏话。   他也见到许多官员往舅父的后院里塞女人,可无论他们送了什么样的倾城佳人过来,都被舅父打发了出去,自此他便知道,在舅父心里,那女子是唯一。   正因如此,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那个薄情寡义,抛弃了他舅父的女人。   “舅父,您怎么不说话?”迟迟得不到谢浔的回答,李沛桓心里很是有些七上八下,“舅父,是桓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摘了下来。   谁知,他这个动作竟是刺激到了谢浔,只见谢浔猛地转过脸来,寒声问:“谁让你将面具摘下来的?”   李沛桓一抖,举着人|皮面具小声小气地道:“舅父,我忘了,您别生气……”   谢浔盯着那张与他长姐足足有七八分像的脸,莫名聚在心头的邪火缓缓散去。   “桓儿,舅父没生气。”谢浔安抚地按了按李沛桓的肩膀,“舅父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三年前的事,绝不能再发生了。”   听到谢浔主动提及三年前的事,李沛桓的心不由抖了抖。   他的人|皮面具,是舅父命人仿制出来的。   据他所知,舅父那里也有一张人|皮面具,听闻是那女人不慎遗失在提督府上的,舅父从下人手中得到那张人|皮面具的时候,兀自坐在窗前沉默了许久许久。   “舅父放心,桓儿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的。”李沛桓乖乖地将面具带上,瞬间从清风朗月,俊美无双的少年变成了面色黝黑,目光坚定的小将士。   谢浔望着少年,仿佛看见九年前的自己。   他感慨一笑,淡道:“舅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你外祖父上战场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原本舅父以为,没有什么比战场更残酷了,直至舅父带着你外祖父的遗体回到京城,被宋彪拦在城门外,险被扣上叛军的帽子的时候舅父才知道,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   思及往事,李沛桓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从未生出过夺嫡之念,是他们害我!”他重复着三年来对谢浔说过无数次的话。   “舅父知道。”他重重按着李沛桓的肩膀,“若不是舅父当日没能找到你,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岂会是那个窝囊废。你放心,李家欠你的,欠你母亲的,欠谢家的,舅父会一一讨回来。”   ------   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   瑰丽气派的武安侯府内到处是一副喜庆热闹的景象,齐老夫人所居的春光阁更是被各式花灯装点得亮如白昼一般,白发苍苍的齐老夫人倚窗而坐,一手抱着个粉团似的奶娃娃,一手举着拨浪鼓,正笑眯眯地逗重孙子玩。   从江宁赶回京城过节的谢溶与妻子江氏手拉着手,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齐老夫人与她怀中的奶娃娃,笑得两眼弯弯。   “看看,曾祖母手里拿着什么呀,叮叮咚咚的响。”齐老夫人轻轻摇着拨浪鼓,努力地逗奶娃娃笑,奶娃娃咯咯咯地笑了几声,靠在齐老夫人怀里,不吵也不闹。   齐老夫人越看这孩子越喜欢,笑着对谢溶夫妇道:“这孩子像玉柔,安静稳重,不像溶儿,泼猴似的淘气。”   “孙儿才回来两天,祖母便又嫌孙儿烦腻了。”谢溶点了点奶娃娃的鼻尖,同样笑得一脸宠溺,“如今祖母的眼里呀,只放得下琰儿和玉柔,哪还记挂孙儿啊。”   齐老夫人抬头望着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谢溶一家,不由得想起谢浔那个混账:“你们一家子乖巧听话,祖母自然疼你们,不像你大哥,尽惹我伤心。”   闻言,谢溶夫妇飞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祖母,尝尝月饼,江宁的酥皮月饼味道口感都是一绝,您老一定会喜欢。”谢溶将一碟精美的月饼摆到齐老夫人面前,令奉上了一双牙着。   江氏则把奶娃娃接了过来:“祖母,喝些茶吧,我来哄着琰儿便好,您歇歇。”   齐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将奶娃娃交给江氏,憨笑:“这大胖小子怪沉的,别说,抱了一会儿子,胳膊直发酸。”   说着面上一顿,叹了口气道:“他们兄弟两个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幼时一个比一个胖,抱在怀里也沉的沉,不知不觉的,这兄弟两个便长大成人了。如今想想,我养大谢浔那个祸害干什么呢?让他年年气我吗?气得我少活十好几年。”   谢溶容貌不变,性子却沉稳了许多,他耐心地劝说齐老夫人:“祖母,您就别跟大哥置气了,都是至亲骨肉,岂会有隔夜仇呢。”   “是我和他置气吗?明明是他和我置气!”齐老夫人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反驳,“我都没有计较他把方箬打发到天井的事,他倒好,因为那裴玄……”   话说一半,齐老夫人猛地顿住,看向谢溶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   谢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好在齐老夫人反应及时,立刻将此话题揭了过去:“罢了罢了,不说这事了,晦气。”   “祖母是嫌孙儿晦气吗?”   齐老夫人话音刚落,谢浔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原本其乐融融的春光阁因谢浔的突然到访瞬间变得压抑紧张。   谢溶慌忙起身,冲着谢浔一欠身:“大哥。   “大哥。”江氏站在谢溶身后,亦朝着谢浔福了福身。   “二弟,弟妹。”谢浔淡笑着道,“一路辛苦,坐下说话吧。”   夫妻二人陪着笑脸,没敢落座。   谢浔便一掀衣袍坐在的圆凳上,好奇地望着靠在乳母怀里的奶娃娃道:“这是琰儿吧,生得真好,与弟妹一样招人喜欢。”   江氏莞尔一笑:“多谢大哥夸奖。”   谢浔点点头,冲着谢溶夫妇一挥手:“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说话吧。”   夫妻俩道了声是,方才落座。   齐老夫人紧绷着脸,故意不看谢浔。   谢浔自嘲地笑笑,主动与齐老夫人搭话:“祖母,还跟孙儿生气呢?”   齐老夫人哼了一声:“你今年倒是有空来了,往年都干什么去了?”   “今年抽得开空,所以来了。”谢浔笑笑,“祖母,您身体可好。”   齐老夫人白了谢浔一眼,阴阳怪气:“还有一口气在,没被你气死。”   谢浔:“祖母言重了,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谢溶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他看了江氏一眼,江氏会意,立刻抱起谢琰道:“琰儿,瞧,这是大伯,大伯来看咱们啦。”   谢浔便朝面团子似的谢琰看了过去:“来,给大伯父抱抱。”   他朝江氏伸出手,稳稳当当地将谢琰抱了过来:“好可爱的小娃娃,又软又暖,像抱着一团棉花似的,真有趣。”   见谢浔甚是喜欢谢溶的儿子,齐老夫人赶忙旁敲侧击:“有趣就自己生一个,抱着别人的孩子做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抱怨,“亲弟弟的儿子都快两岁了,做哥哥的还是光棍一个,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谢浔不动如山,笑容虽仍挂在脸上,眼底却如冷月下的秋风一样冷了。   他肃冷的模样令春光阁的气氛越发压抑,谢溶在一言不发的谢浔和心事重重的齐老夫人面上端详了端详,正欲出言调解一二,谢浔冷不丁道:“是孙儿来的不巧了。”   他将谢琰还给江氏,款款起身冲齐老夫人一拜:“见祖母身体康健,二弟二弟妹感情和顺,孙儿便放心了。孙儿衙门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打扰祖母与二弟弟妹欢聚的时光,先行退下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春光阁。   “浔儿!浔儿你去哪里?”齐老夫人急得捶床捣枕,“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甩脸子走了,这些年,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齐老夫人委屈不已,靠在软枕上抽泣个不住:“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账东西!我要他娶妻生子,他就是不听!难不成他愿意当鳏夫,这辈子断子绝孙不成?”   “祖母,您消消气,消消气。”谢溶忙倒了盏热茶给齐老夫人,他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有些怅然地道,“大哥的性子就是这样,唯我独尊,目无余子。”   他收回目光,朝齐老夫人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过些日子三姐便要回京了,这件事,便交给三姐去办吧。孙儿相信,三姐一定有办法完成祖母的心愿。”   ------   踏着冰霜一样的月光,谢浔疾步走出了武安侯府。   府门外,一身护卫打扮的李沛桓扬头望月,正静静等待着谢浔,见他出来了,牵着马走过去道:“舅父,您和曾外祖母说完话啦。”   “说完了。”谢浔捏了捏李沛桓的脸,“可到了你曾外祖母和二叔二婶?”   “看到啦!”李沛桓兴奋地道,“我还看到了二叔二婶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可可爱啦。”   “你刚生下的时候,也是那个模样。”谢浔哼笑,“臭小子,为了让你如愿,我可是受了老大的委屈,说,你日后如何补偿我?”   李沛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舅父,说真的,外甥当真期盼与亲人相认的那天。”   “现在还不是时候。”谢浔目光微沉,承诺,“但你期盼的那一天,不远了。”   李沛桓点点头,又问:“舅父,您当真不娶妻了吗?”   谢浔一怔,抬起头,看向了天边的圆月。   甚是明亮圆润的月亮,与三年那一晚的一模一样。   心痛来得猝不及防,好在他不动声色地忍下了。   “不娶了。”那盯着那冷月面无表情地道,“舅父一个人,习惯了。”   ------   与沛国相隔千里的漠川草原上,身着羯族的民族服饰的裴玄霜仰头望月,心中默默思念着故友,家人。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许多事,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那些记忆无比清晰。   “师父、师兄、婉心,你们还好吗?”她抓起一把枯叶撒了出去,“我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枯叶随风散去,一同样穿着羯族服饰的貌美男子走上前来,将一把五颜六色的山花送给了裴玄霜。   裴玄霜嗅了嗅怀中的山花,对着男子一笑。   “谢谢。”她目光真诚地道,“这些花,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059章 消息   “喜欢就好。”男子随意地往裴玄霜身边一坐, “大家围着篝火跳舞呢,热闹得很,你不来吗?”   “我不了。”一向喜欢清静的裴玄霜道, “我在这里发发呆,看看月亮,自在得很,等兰婶和春儿回来了, 我就回去休息了。”   “这么早就休息啦。”男子仰面朝天地躺下, “我可不睡, 今天是中秋,我要熬到天亮。”   裴玄霜歪头瞧着自然而然在她身边睡下的男子, 莫名觉得安宁, 亲切。   这一切, 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的她刚离开沛国, 兜兜转转来到北夷城,选了一清净之地,埋葬了师父的骨灰。北夷早已亡国, 城中已成废墟, 她明知不该逗留在北夷城中,却还是因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与眷恋而留了下来。   她在城中一待就是半年多,日日与沛国驻军周旋,救治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北夷流民,可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在一次转移流民的过程中,险些被沛兵抓去, 幸得男子搭救, 自此相识, 一路相伴到漠川。   在此期间,他们不断收留北夷流民,待到达漠川时,队伍已壮大到八九百人。羯族首领拓跋洪生性豁达,不但收留了他们,还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裴玄霜铭感五内,便主动留了下来,为羯族、北夷两族的百姓医治疾病。   她想,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稳惬意的地方。   “胡婵姐,你想家吗?”男子冷不丁问她。   思绪被人打断,裴玄霜不由得愣了一霎,她对着男子一笑,道:“不想。我没有家,所以不想。倒是很想念师父和朋友,你呢逐风,你想家吗?”   逐风笑不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玄霜一眼,继而对着高悬于空的圆月道:“我想,我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   裴玄霜闻言一愣:“你还有个亲妹妹?”这事倒是她第一次听说。   “对,我有个亲妹妹。”提及妹妹,逐风心情好了许多,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愉悦的调子,“她比我小一岁,长得很漂亮,性子很稳重,不爱哭不爱笑的,跟你一样,喜欢清静。”   “是吗?”裴玄霜接过话茬,“她现在在哪儿?是否平安?”   “应该……还算平安。”朔风目光闪烁,似故意躲避着裴玄霜审视的打量,“我与妹妹失散多年,再见面,她未必能认出我。”   裴玄霜望着一脸遗憾之色的逐风,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师兄,白十安。   三年又三年,她已与师兄整整分别了九年了。   “我和我师兄也好多年没见了。”她叹气,“三年了,师兄仍旧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将师父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逐风表情一滞,问:“你会怪你师兄吗?”   裴玄霜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想问问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逐风默了默,沉沉地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裴玄霜轻哂,未置可否。   远方欢歌笑语声渐歇,她告别逐风,回到了和兰婶一家同住的营帐。   “小婵,你回来啦!”兰婶拉着裴玄霜在土炕上坐下,“来,刚熬好的盐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谢谢兰婶。”   裴玄霜笑着接过盐茶,挨着滚进被子里睡觉的春儿坐下,春儿见她坐了过来,立刻缠着她道:“小婵姐姐,给我讲故事,给我讲故事。”   裴玄霜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虎头虎脑的春儿,她是在北夷城遇到兰婶一家的,他们同样被逐风所救,跟着他一起来到漠川,追随了漠川王,拓跋洪。   漠川地处塞外,幅员辽阔,地广人稀,虽不富庶,却很安逸悠闲,每日放放牛羊,烤烤胡饼,喝些盐茶就很快乐。   “你这小鬼头,困了就去睡觉,跑来闹你小婵姐姐干什么?”兰婶将春儿推到一边,坐在裴玄霜身旁道,“小婵,你刚刚去哪儿了?到处都看不到你。”   裴玄霜笑了笑:“我哪儿也没去,就自己儿待了会。你们呢?玩的可开心?”   “开心!开心!”兰婶笑眯眯道,“多年前没过过中秋节了,这羯族的中秋习俗虽与咱们北夷不大一样,可说到底都是快乐幸福的日子,我这心里呀,开心得很。”   裴玄霜点点头:“开心就好。”   兰婶握住裴玄霜的手,甚是感慨地说:“还好遇上了你,遇上了逐风公子,遇上了漠川王,否则我们母子俩当真不是该如何活下去。”   说着双眼一红,垂了头便要落眼泪。   裴玄霜忙放下盐茶劝她:“兰婶,你别这么说,有道是苦尽甘来,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兰婶破涕为笑,从窑坑里扒拉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烤野兔,“这是我才做的,趁热给逐风公子送过去,你先睡,别等我。”   “兰婶,我去吧。”裴玄霜起身道,“你留下陪春儿,我赶紧送过去就回来。”   “也好。”兰婶便将烤兔交给了裴玄霜,“你快些回来,我给你留着火烛。”   “嗯。”裴玄霜披随便披了件衣裳,小跑着走出营帐。   夜晚的草原,繁星追月,明亮而又深邃。   她径直跑到逐风的营帐外,正要叫门,忽听里面的人说道:“一会儿听我号令,三声鞭响,尔等直取拓跋洪的首级!”   是逐风的声音!   裴玄霜端着笸箩的手一颤,尚未反应过来屋子里的人谈论的是什么,又听逐风道:“只要杀了拓跋洪,漠川就是咱们北夷人的了!有了漠川,何愁没有复国之日,何愁没有复仇之时!此一战,只许赢不许输!”   “是!”   裴玄霜目瞪口呆。   逐风、逐风居然要杀拓跋洪!他想……夺权!!!   来不及多想什么,裴玄霜急匆匆奔回营帐,扯着兰婶的胳膊道:“兰婶,带着春儿跟我走!快!”   ------   时光飞逝,转眼间,九月只剩下个尾巴。   难得回京城小住的谢家三小姐谢芷滢捧着一沓子画像,一脸严肃地站在谢浔面前,阴阳怪气地道:“来吧,一张一张的选,慢慢的选,什么时候选出来了,姐姐我什么时候走。”   她一边说,一边将画像一张一张地铺在书桌上,逼着谢浔去看。谢浔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双眼低垂:“三姐,祖母和溶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怎么就让堂堂的定南王王妃,变成惹人嫌的媒婆了。”   谢芷滢美眸一扬,在谢浔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我想管你,还不是你不孝顺,气得祖母要死要活。我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若真将祖母气出个三长两短,我会抬着父亲的长刀来削你!”   谢浔勾唇一笑,阖目不语。   “快选!”谢芷滢将画像一股脑堆到他眼前,“这么多名门闺秀,我就不信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谢浔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谢芷滢打量着谢浔的动作,忍不住好奇地问:“听说,你和你前面的那位妾室闹得厉害?怎么?闹过一次,怕了女人了?”   谢浔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   他微微睁开眼,冷笑:“不错,我当真是怕了女人了,还是三姐了解我。”   谢芷滢眼珠子上下瞟了瞟:“怕了也得选。你选不出来的话,我可给你做主了。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话音刚落,蓝枫悄然而入,朝谢浔比了个手势。   谢浔正愁脱不开身,见状立刻站起来道:“三姐愿意管这桩烂事便管吧,只是,你可别后悔。”   他对着满眼愤怒的谢芷滢一笑:“皇帝宣我入宫,三姐,再会。”   谢芷滢望着谢浔潇洒离去的背影,气得将画像扔在地上。   “这事我还就管定了!”她大声喊道,“一正妻,两平妻四偏妾,我全都给你娶回来!你不要也得要!”   ------   勤政殿内,李沛昭正对着一封八百里密报唉声叹气。   “谢侯,你看看吧,漠川一夜之间易主,新上任的这位野心极大,厉兵秣马,西下槊渊,直奔野狐岭而去,进犯我沛国之心昭然若揭啊。”   一壁说,一壁将奏报交给了徐福,由徐福奉于谢浔。   谢浔接过奏报,细细看着不说话。   李沛昭端详了端详谢浔的反应,继续忧心忡忡地道:“沛国与漠川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世代交好,也不知这位篡权夺位的新任漠川王是何来路,王位还没坐稳呢,便急着向咱们发难了。谢侯,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早已将奏报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清楚楚的谢浔抬起眼来,冷冷望住李沛昭:“皇上的意思是?”   李沛昭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朕也是没个注意,所以才找谢侯商量。”他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提醒了一句,“这……据探子回报,这位新任漠川王,似乎是北夷人……”   “北夷人?”谢浔瞬间明白了李沛昭的意图,“原来是北夷余孽在作祟,怪不得皇上找上了臣。”   李沛昭连忙摆手,干笑得解释个不住:“谢侯不必多想,谢侯乃沛国第一武将,出了这样的大事,朕自然想与谢侯商议,只盼谢侯能给朕出个主意。”   “这是小事,皇上不必挂心。”谢浔将奏报放到一边,似笑非笑地与李沛昭道,“臣会替皇上料理了这帮乌合之众的。”   兵贵神速,新任漠川王尚未到达野狐岭,镇北军便杀了过去,打得对方溃不成军。   对于谢浔来说,这场仗根本算不得什么,只当带着镇北军出来历练历练,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干掉拓跋洪的北夷人,是谁。   “那个北夷人的来路查清了吗?”   主帅营帐内,灯火通明,谢浔负手站在舆图前,甚是漫不经心地问。   “都已查清了。”蓝枫将一奉奏报交给谢浔,肃道,“主子,据可靠消息,拓跋洪还活着。”   “哦?”谢浔转过身淡淡一笑,“那就把他找出来,咱们送他份大礼。”   “是。”蓝枫拱了拱手,“主子,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谢浔踱步来到案前坐下,打开奏报道:“说。”   蓝枫道:“主动投降的羯族将领说,事发时,一女子提前向拓跋洪报信,拓跋洪得信后及时反击,这才保下一命。那女子还带走了几十名北夷流明,至于逃去了哪里,尚且无人知晓。”   “怪不得逃过一劫,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谢浔放下奏报,淡然地道。   “是。”蓝枫眼神闪了闪,默默压低了声音,“主子,羯族叛将说,那女子名叫胡婵,是个……是个医女。”   表情淡淡注视着蓝枫的谢浔面色一变,浓黑的眼珠像被冰冻住了似的,牢牢地盯着蓝枫,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他僵着脸起身,“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060章 面具   寒风呼啸, 荒草萋萋,秋日的草原,荒凉得令人心生绝望。   裴玄霜带着兰婶等人在草原上东躲西藏了七八日, 至今都不敢回羯族旧部,朔风忽然发动的战争无疑将羯族人与北夷人放在了对立面,让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拥有了容身之地的人再一次无家可归。   “逐风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漠川王对咱们北夷人有恩, 咱们万不该恩将仇报啊!”兰婶浑身哆嗦得搂着小脸通红的春儿, 满是无奈地道。   跟着裴玄霜一起逃出来的北夷百姓纷纷附和, 大家都不认同逐风恩将仇报的做法,认为他此举太过歹毒。   裴玄霜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现在, 她都无法相信, 将她救出北夷城和带领北夷人刺杀拓跋洪的人是一个人, 她更不能接受逐风刺杀漠川王的这个行为。   “他大概是魔怔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裴玄霜道, “我常常听他说什么复国报仇的事,原本只当他年轻气盛,随便说说而已, 没想到, 他竟真的有这个打算。”   她苦笑地一摇头:“可是他太着急了,他杀了拓跋洪又怎样?羯族人不会接受他,不会跟随他,便是他强拉起一队人马,也没有实力与国富民强的沛国一较高下, 他此举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所以, 我说他是魔怔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魔怔了。”   “唉,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兰婶道,“小婵,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有个家,这下又没了,唉……”   裴玄霜心中跟着叹气。   “小婵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春儿委屈巴巴,“小婵姐姐,我怕……”   裴玄霜心头一酸,咧着干裂的唇角勉强朝春儿露出了一个微笑:“春儿乖,不要怕,小婵姐姐会保护你。”   春儿扁了扁嘴,红着眼道:“咱们背叛了羯族,羯族人不会再帮助咱们了,新首领带着大家去打仗,兵荒马乱的,咱们若是找了过去,会被沛国的战马踏死,被沛国的箭矢射穿心脏……小婵姐姐,我真的好怕啊。”   春儿一边说,一边哽咽得扑进了裴玄霜的怀里。   裴玄霜搂着春儿,望着周围不断唉声叹息,狼狈凄惨的北夷百姓,欲哭无泪。   怎么办?   怎么办?   愁苦无措间,一队羯族人马踏着夕阳的余晖疾驰而来,将他们层层包围了住。   裴玄霜连忙起身:“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之人带着羯族传统面具,明明听到了裴玄霜的话,却迟迟不应答。裴玄霜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忍不住皱了眉,谨慎地再问:“你是谁的手下?拓跋洪还是逐风?”   那人盯着裴玄霜的脸看了许久,在裴玄霜完全失去耐心前,总算给出了答案。   “我是拓跋氻,你便是胡婵?”   裴玄霜眉心一抖,猛地抬起眼,仔仔细细地在来人的面上打量了打量。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你、你是拓跋氻?拓跋洪的弟弟拓跋氻?”   “是。”来人道,“大王命我接你们回去,你们准备准备,跟我走吧。”   闻言,百姓们齐齐起身,情绪激动无比,便是要跟着拓跋氻离去,裴玄霜却迟迟不动,因为此人的身形和声音都像极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里的男人。   不过,也只是像而已。   他明显比谢浔瘦削,声音也更低沉。   裴玄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随即说了一句羯族语。   来人虽然迟疑了一瞬,却也很快用羯族语回答了她,末了还带着一缕嘲讽的笑意问她:“这回放心了吗?”   裴玄霜想想,问:“大王还活着?”   “活着。”来人道。   裴玄霜又问:“大王现在在何处?”   来人道:“大王已回王营。”他纵马向前两步,“瞧你犹犹豫豫的,莫非,你有什么顾虑不成?”   裴玄霜一顿,正欲解释,兰婶走过来道:“没有顾虑没有顾虑,我们这就跟您回去。”兰婶凑到裴玄霜耳边,嘀咕,“小婵,你再犹犹豫豫的,人家该以为咱们和逐风是一伙的了。你报信有功,大王记着你的好,所以才接咱们回去,咱们可不能错失良机啊!”   她表情凝重地看了看春儿:“再熬下去,大家会熬病的。”   裴玄霜无奈至极。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她看了看跟在面具男身后的羯族将领,终是放下心来,催促大家上路。   老弱妇孺坐上马车,年轻人或骑马,或奔行,裴玄霜原本也想找匹马骑,可马匹实在太少了,想要骑行,需与人同乘一骑。   正寻思着该向哪一位骑兵求助,“拓跋氻”忽地朝她手:“上来吧,我带你回去。”   虽然戴着手套,却也不难瞧出那是一只极为修长有力的大手。   裴玄霜盯着那只手直皱眉,然而男子却没给她过多犹豫的时间,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将其抱上马背,绝尘而去。   狂风烈烈从耳边掠过,裴玄霜半眯着眼睛,看着燃烧着篝火的营帐越来越近。   她低头直背,不敢和身后的拓跋氻靠得太近,拓跋氻也十分有风度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缰绳与手臂到底还是围成了一个圆,将她不松不紧地圈了进去。   “胡婵姑娘,你明明是北夷人,为什么要帮着羯族人,给大王通风报信。”拓跋氻一边纵马一边问。   裴玄霜直勾勾地远方的家园:“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该这样做,就这样做了。”她心下着急,忍不住催促,“可以再快些吗?”   “拓跋氻”默默移开双眼,用力攥住了缰绳道:“当然可以,只是,胡婵姑娘要坐稳了!驾!”   身下的骏马利箭般窜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裴玄霜明明做好了准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撞进了拓跋氻的怀抱里,即便四周大风呼啸,风中蹄音阵阵,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拓跋氻澎湃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怀着复杂的心情,裴玄霜与拓跋氻一同回到了漠川。   王帐前,裴玄霜飞身下马,潦草地向拓跋氻道了声谢后奔向人群,急着寻找兰婶和春儿,“拓跋氻”盯着那抹灵巧的背影看了许久,一转身,与随从一并进了王帐。   帐内,身负重伤的拓跋洪正在换药,见“拓跋氻”来了,立刻起身道:“侯爷。”   “拓跋氻”潇洒利落地摘下面罩,对着拓跋洪一笑:“漠川王可好?”   拓跋洪恭敬地一躬身:“若非谢侯爷出手相助,拓跋洪早已曝尸荒野,谢侯爷,请受拓跋洪一拜。”   “谢侯爷,请受我兄弟二人一拜!”真正的拓跋氻一拱手,与拓跋洪一齐对着谢浔一拜。   谢浔亦欠了欠身,道:“漠川王当真是折煞谢某了,能为大王解忧,是谢某的荣幸。”   漠川王一手按着伤口,一手引着谢浔坐下:“谢侯爷,这边请。”   谢浔便在拓跋洪下首坐下:“大王,那逐风到底是何来路?”   提及逐风,漠川王一脸的晦气:“他是北夷人,带领八百多北夷百姓来投奔我的,我看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差点死在对方手里。”   谢浔漠然一笑,淡淡道:“此人野心极大,却太过冒进急躁,根本□□便敢挑衅沛国,简直是自寻死路。”   漠川王冷冷一哼:“那个两面三刀的东西!等我抓到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拓跋氻气愤填膺地道,“那小贼可够狡猾的,竟能从侯爷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侯爷放心,我兄弟二人便是掘地三尺也会将那贼子揪出来!料理干净。”   “那谢某便等着二位的好消息。”谢浔将面具还给拓跋氻,笑着道。   一番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后,谢浔走出了王帐。   月挂中天,于天地之间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谢浔抬头望月,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全是裴玄霜。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再次相见,他竟是生出了一丝怯意,不敢与之相认的怯意。   她几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目光纯净,冷面如霜,虽是穿着一袭紫黑相间的羯族服饰,却依旧空灵可人,出尘绝艳。   他以为自己放过她便是放过自己,可他明白,三年来,他一直想着她,记挂着她,但他们的过往太多狰狞,他似乎没有勇气再拥有她了。   即便在见到她时,他的心跳的是那么的快,心情是那么的激动。   他不舍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却又怕揭开彼此的伤口,弄得鲜血淋漓。   可老天毕竟给了他再见到她的机会,这是否证明,他与她,尚有一丝缘分。   谢浔想着想着便笑了,他不敢相信,如此坐立难安,举棋不定的人,是他自己。   “我要见大王,拜托你们让我见见大王!”   一身材高挑的妇人闯进人群,强行打断了谢浔的思绪。   谢浔打量了妇人两眼,走过去问:“怎么了?”   兰婶本在和侍卫争执,见了谢浔后先是一愣,继而跪地祈求:“大人,我儿子和干女儿失踪了,求大人帮民妇将儿子和干女儿找回来!”   “儿子?干女儿?”谢浔脑海中浮现出妇人与裴玄霜说悄悄话的画面,“你儿子是谁?干女儿又是谁?”   兰婶立刻道:“我儿子叫春儿,干女儿叫胡婵!大人,您能帮帮我吗?”   “胡婵?”谢浔意味深长地一笑,“当然可以,本官刚好也在寻找胡婵姑娘,本官和她,有话要讲……”   作者有话说: 第061章 是他   “大人, 你、你认识小婵?”兰婶一脸惊讶。   “认识的。”谢浔笑容淡淡,“不仅认识,我们还非常熟悉。”   兰婶一怔, 望着谢浔的目光越发惊异好奇。   谢浔向远方苍茫的草原,道:“他们是怎么失踪的,在哪里失踪的?”   兰婶收回怔怔注视着谢浔的目光,慌忙道:“是、是春儿, 春儿去找丢失的小羊羔, 老半天没回来, 小婵知道了就带着几个人去找他,结果这两个谁都没回来, 齐齐失踪了!”   “娘!娘!”   兰婶话音刚落, 春儿带着几个人急匆匆跑过来道:“娘!快找人去救小婵姐!她为了就我们, 被狼群包围了!”   “什么?”兰婶身子一晃, “你说、你说你小婵姐姐被狼群包围了?”   “是啊!”春儿急得直抹眼泪,“狼群就在东面的三岔坡上,娘, 你快想想办法救小婵啊!晚了, 小婵姐姐就被狼吃啦!”   兰婶骇得魂都散了,她下意识地去看谢浔,却见谢浔戴上面具挎刀上马,早已飞奔了出去。   夜空在头顶滑行而过,好似一张闪烁明亮的巨幕。   骏马疾驰如风, 不多时,谢浔便见了春儿口中的三岔坡。   山坡四周长满了棘棘草, 被风一吹, 好似张牙舞爪的怨鬼。除了棘棘草, 另有一群野狼,一名女子,女子紫衫黑裙,傲然立于狼群之中,手执一只短笛,正怡然从容地吹奏着清脆悦耳的乐曲。   野狼或立或卧,包围着她却不靠近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守在她身边,目光深邃地了望着远方。   那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好似停顿在半空中的萤火虫一样,点亮了那片不起眼的山坡,亦点亮了站在山坡上吹笛子的姑娘。   谢浔沉寂了三年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从地狱中唤醒,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裴玄霜,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留在胳膊上伤痕似又泛起了灼皮刺骨的疼。   不该再见她的。   他想。   因为,他是那么的想要她!   仿佛三年的忍耐都是为了今日的相逢,他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告诉自己,得到她。   便轻轻夹了下马肚,朝着裴玄霜与狼群走了过去。   狼群率先发现了谢浔的到来,在头狼的带领下纷纷起立,于裴玄霜身前筑成一道人墙,依次发出警告味十足的低嚎声。   谢浔无视激愤的群狼,纵马逼近裴玄霜:“你别怕。”他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裴玄霜遥望着谢浔,缓缓拿下笛子。   虽然天色较暗,四下无灯,可裴玄霜还是认出来人便是拓跋氻。   在此之前,她与拓跋洪的弟弟拓跋氻从无交际,今日倒是有缘得很,短短时间内见了两面。   “拓跋氻?”裴玄霜抬眼瞧他,“你来找我吗?”   “是。”谢浔在狼群前停下,“春儿说你遇到了危险,让我来找你。”   “春儿?”裴玄霜垂下眼眸。她在带春儿回营帐的路途上遇见了狼群,因怕狼群误伤了春儿等人,便打发他们先回去,自己留下来与狼群周旋,想来是春儿会错了意,这才请拓跋氻来找他。   可拓跋氻一人而来,单枪匹马的,如何对抗得了野蛮凶悍的野狼。   “你走吧。”裴玄霜生怕被对方拖累,也怕拖累了对方,“这事我应付得来,不需要别人帮忙。”   谢浔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不需要我帮忙,只是,骑马回去总比走回去快些,姑娘还是收下在下的好意吧。”   裴玄霜闻言一愣。   什么叫,我知道你的本事……   正欲张口问个明白,一声尖利的马鸣划破夜空,黑色的骏马一跃而起,越过狼群,来到裴玄霜面前,恣意地扬起前蹄。   马上之人俯身而下,一手紧拉着缰绳,一手搂住裴玄霜的腰,将她抱上马背,纵马跃出狼群的包围,向着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奔去。   裴玄霜骑在马背上,心如擂鼓般跳动着。   怪。   太奇怪了。   拓跋氻对她而言无异于一个陌生人,可当她与他同乘一骑时,为何感觉如此熟悉。   冰冷的熟悉。   还有,他刚刚那句“我知道你的本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认识她?   裴玄霜瞬间汗毛倒竖,一种不祥的预感将她层层包围。   “把我放下来,我认识回去的路,可以自己走。”她默默攥住衣袖,声音微抖地道。   “你要离开?”谢浔一瞬不瞬地望着裴玄霜发丝凌乱的侧脸,“就让我带你回去吧,这里还很危险。”   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低沉嗓音携着草原夜空的冷风一并灌入裴玄霜的耳中,裴玄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他的声音是如此令人恐惧。   她强压着心头的恐慌,道:“我没事,请你放我离开。”   谢浔不由自主将他与裴玄霜之间的距离缩得更紧。   “离开?”他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沉声道,“不能了。”   裴玄霜一颤。   似曾相识的压迫感!   她猛地回过头,猝不及防间对上了面具后的那双乌沉沉的眼眸。   头顶的夜幕星河都不及那双乌眸深邃悠远,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直抵人心,连魂魄都被攫取了去。   “你……”裴玄霜几乎要叫出那个名字,“你是谁?”   谢浔却不答话,深深地望了裴玄霜一眼后用力一甩马鞭:“驾!”   二人一马在草原上疾驰许久,仿佛真的要跑到天地的尽头。   如此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奔跑了许久,谢浔终于在一片璀璨明亮的星空下扯住了缰绳。   不待身|下的马匹挺稳脚步,裴玄霜便跳下马背,踉跄后退几步后瞪着谢浔道:“你不是拓跋氻!你到底是谁?”   身着羯族首领服侍,带着青面獠牙玄铁面具的谢浔翻身下马,扔了马鞭,一步步走向裴玄霜。   见其缓缓逼近,裴玄霜不禁后退两步:“你到底是谁?”她攥住手中的短笛,“你是……”   是谢浔!   不!不!!!   裴玄霜极力否定着这个答案,千方百计的劝说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谢浔远在沛国城都,怎么回到漠川来,怎么可能遇见她!   “你别怕,别躲。”谢浔柔声细语地哄着裴玄霜,像是在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兽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请你相信我。”   裴玄霜后退了几步后缓缓刹住脚步。   她砰砰乱跳的心在向她索要一个答案。   她亦想朝向缓缓逼近自己的男人索要一个答案。   终于,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没有片刻犹豫,裴玄霜抬起手,摘下了对方的面具。   狰狞惊悚的面具落地,谢浔那张俊美无俦且不可一世的脸赫然而出。   裴玄霜望着那张脸,呆愣在地。   是他?!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这张三年来不曾放过她,时时入她梦中折磨她的脸,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噩梦成真,她该如何是好?   “谢浔?”三年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再次唤出,嗓子里当真是生涩得很,仿佛生了一根倒刺,来来回回地割着她的喉咙。   “是你?”她一抖,“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谢浔凉笑着道,“你难道不知,前来营救漠川王的人,是镇北军?”   裴玄霜难以置信地瞪着谢浔,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她确实不知道前来救助漠川的军队,是镇北军。   她急着带北夷百姓逃难,急着去寻找春儿,急着赶回营帐,没想也没去打听过,帮助了漠川王的人是谁。   原来是谢浔。   竟然是谢浔!   “所以,暮时去救我们的人……”   “也是我。”谢浔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我给了自己一点点时间来确定自己对你的心意,最终发现,我仍是放不下你。裴玄霜,有时候我真的很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放不下一个女人,我甚至不愿意承认对你动了真心,但事实就是事实,我……确实想要你。”   一壁说,一壁朝裴玄霜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裴玄霜惊恐万状地扫过那只戴着玄狐皮手套的大手,匆忙朝后退了两步。   “你说过要放过我的,你明明已经放了我的!”她摇着头朝后退,似在躲避一头随时要扑上来将她咬碎的凶兽,“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请你离我远一点!”   谢浔的心不出预料地疼了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我……”他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不断后退的裴玄霜,“我知道,是我欠你太多,做了太多过分的事。玄霜,你相信我,我以后不会在欺辱你,逼迫你了,我会好好对你,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裴玄霜绝不会相信谢浔的话!   她为什么要相信谢浔的话?即便他说得是真的又怎样?她打从心底厌恶、憎恨这个人,除非她疯了,否则的话,她绝不会重蹈覆辙,再次落入对方的魔掌。   “你别做梦了。”裴玄霜一脸决绝的坚定,“想让我跟你走,除非我死。”   谢浔足下一顿。   “又要寻死……”他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嘲笑,“我是希望你心甘情愿跟我走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只能用一些非常手段……”   裴玄霜恨极了!   “你想耍什么手段?”他那些手段,她再清楚不过,不由得后背一凛,“你想用他们威胁我是不是?”   谢浔唇角一勾,清瘦下来的面庞比之五年前越发棱角分明,越发阴郁阴鸷:“先不说这些……”   他猛地将裴玄霜抱入怀里,无视对方的挣扎与惊恐道:“我要你,就现在。”   作者有话说:   062 回去   裴玄霜愣了一瞬, 转身便跑。   这个疯子,魔鬼,畜牲!   身形闪出去的刹那, 谢浔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吻如雨点般急切地落下,仿佛被凶兽残忍舔舐,裴玄霜左躲右闪, 口中不断哭骂:“你放开我!谢浔!你放开我!”   谢浔吻住那殷红的薄唇, 忘我的吸允碾转。   裴玄霜紧攥着谢浔的衣领, 被迫承受着这场狂风暴雨。   一吻作罢,冰凉的大手毫不犹豫地探进了裴玄霜的衣襟。   裴玄霜又气又急, 呼吸难畅, 近乎昏厥, 然而当那只冰凉的大手触碰到她肌肤的一霎, 她还是清醒了过来,拼尽全力推开谢浔,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不能被他得逞!   不能!   她绝不要再次坠入噩梦之中。   她拢着衣襟狂奔, 却因气虚乏力而双膝发软, 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玄霜。”谢浔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你别跑,你跑不掉的!”   裴玄霜挣扎起身,却被谢浔一把按在地上。   “别跑。”谢浔在她耳边喘着粗气,“怕什么?又不是没做过。”   裴玄霜浑身直打哆嗦, 盯着谢浔的目光与盯着一头饿狼没什么两样:“你这个禽兽!你就不能放过我?”   谢浔抱住裴玄霜:“不能!”   他答得是那样的坚定,好似这三年时光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想要, 随时可以将这层幻影戳破,将她从人世间带回地狱中。   “凭什么?”裴玄霜用力抵着谢浔的肩,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从不是谢浔的对手,从不是。   “凭什么?”她法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不断呢喃,“凭什么我要一直受你摆布,无法彻彻底底的逃脱?”   谢浔一把将外衣脱下,扔入凌冽的北风中:“凭什么?凭我真的想要你。”   裴玄霜目光空洞的盯着头顶的繁星,忽地尖叫起来。   啊——!!!   她叫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嗓子吼穿,要将五脏六腑震碎。苍茫的草原上久久回荡着她凄厉的惨叫声,引得远方的狼群一同呜鸣,似在分享她的痛苦。   谢浔望着一脸痛苦,紧闭着双眼放声嘶吼的裴玄霜动作一顿。   “你怎么了?”他握住裴玄霜的手腕,“我们早已做了夫妻,你到底在怕什么?”   裴玄霜后脑顶地,双腿蜷缩,继续疯狂哭嚎着。   谢浔头皮一阵阵发麻,赶忙松开了裴玄霜,半跪在她身旁道:“你不喜欢,我不碰你便是了,玄霜,你别怕……”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裴玄霜拥入怀中。   裴玄霜神智昏聩,即便被谢浔抱进了怀里,依然在嘶哑地哀叫着。谢浔紧紧抱着裴玄霜,心脏酸痛地听着她的阵阵哭嚎,等待漫漫长夜的耗尽。   无论裴玄霜愿意不愿意,她还是被谢浔带走了。   除蓝枫外,另有八名贴身护卫看守着她,以至于她离开漠川时引来无数人的围观。   兰婶牵着春儿一路尾随着他们,不停地问谢浔:“大人,你为什么要带走小婵?是小婵什么地方得罪大人了吗?”   谢浔回首看着裴玄霜所乘坐的马车:“你们不必紧张,本官,带她回家而已。”   “回家?”兰婶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光影的尽头。   裴玄霜绝望地坐在马车里,欲哭无泪。   她多想告诉兰婶,她不是回家,而是被歹人掳走了,可她不敢,因为兰婶根本救不了她,她不愿让兰婶伤心。   因为要掳走她的人是谢浔,所以,整个漠川无人能救她。她甚至在拓跋洪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庆幸的微笑,仿佛因她的存在,而拥有了一张护身符。   她想逃,可惜,逃不掉了。   谢浔命蓝枫点了她的穴道,眼下,她除了眼珠能动,哪里都不能动了。   或许,只要谢浔不死,她便过不上自由随心的日子。   那你就去死吧。   她忍不住诅咒。   那你快去死吧。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愿,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与嚎叫,接着有人大声呼喊:“有刺客,保护侯爷!”   裴玄霜双眼猛地一亮。   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绣着王符帅印的车帘,只恨被蓝枫点住了穴道,无法趁乱逃出。她默默期盼刺客武艺高强,有如神助,顺利取走谢浔的狗命。   马车外刀剑□□之声不断,并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裴玄霜提心吊胆地听着,直至那些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淡。   原本微微晃动着的马车恢复平静,裴玄霜知道,刺杀结束了。   谢浔死了吗?死了吗?   思忖间,车帘被人掀开,身穿银色铠甲的谢浔道:“玄霜,你可还好?”   裴玄霜望着毫发无伤的谢浔,一震。   脑中的一根弦猛地被人攥紧,刹那间,无数血淋淋的画面从她眼前闪过。   “你……”裴玄霜睁大眼睛瞪着谢浔,尚未看清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便失去意识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时,裴玄霜已然回到了琅月轩,那座困了她足足半年的监牢。   三年了,琅月轩中一切如旧,分毫不变。   侍女秋月红着眼站在榻前,见她醒了过来,缓缓跪地:“主子……”   裴玄霜用力闭了下眼睛,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主子。”秋月赶忙上前扶住裴玄霜,“主子,你身子还虚着,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虚?裴玄霜心中冷笑,三年来,她辗转于北夷与漠川,长途跋涉,风里来雨里去,身体练得不知有多好,怎的一回到琅月轩就身体虚软,弱不禁风了。   “我没事。”她穿上鞋子起身,“武安侯呢?”   秋月跟着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道:“侯爷进宫了,临行前,吩咐奴才好好照顾主子。”   照顾?是监视吧。   裴玄霜额角一痛,不由得回想起那些血腥凌乱的画面。   “主子,你没事吧?”见裴玄霜面露痛楚之色,秋月慌忙对一旁的小丫鬟道,“快,把薛府医叫来!”   “秋月,我没事。”裴玄霜扶着秋月在窗前坐下,目光不自然掠过身上的白衣,道,“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两个时辰了。”秋月将一碗热茶放到裴玄霜手边,“因为刺客的事,侯爷气得不轻,大概要处理完这件急事才能回来。”   她轻轻按了按裴玄霜的膝头:“主子,你且耐心等着,万不要责怪侯爷呀。”   裴玄霜目光诧异。   “秋月……”她反握住秋月的手腕,“三年不见,我心如初,武安侯,与我无关。”   秋月本就红着的双眼越发地红:“可是主子毕竟又回到侯爷身边了啊。主子,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侯爷虽不得主子的心,可侯爷的心里,是真的装着主子的啊。”   “她装着谁和我有什么干系?”裴玄霜道,“三年也好,十年也罢,他之所以放不下我,不过是因为,我不肯屈服罢了。”   “不,不是的。”秋月反驳,“侯爷若不是真心喜爱主子,又为何会拒婚不娶,与老夫人僵持多年,奴才想,侯爷一定是将夫人的位置留给了主子。”   “夫人?”裴玄霜直觉得好笑,“谁要做他的夫人?秋月,这不是我想要的。”   “主子……”秋月苦苦哀求,“就算主子仍不愿接受侯爷,也请主子保重自己,不要再、再……”   秋月说着说着便不说了,只泪眼朦胧地望着裴玄霜。   裴玄霜自然知道秋月再说她三年前一心求死的事。   她不会再绝望求死了。   她死做什么?该死的人是谢浔。   “算了,不说了。”裴玄霜转身看向院外,盯着院中走来走去的人影道,“这么多侍卫,都是武安侯安排的?”   秋月点点头:“是,都是侯爷安排下保护主子的,怕刺客闯入督府,伤了主子。”   “是吗?”裴玄霜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秋月不放心地看了看裴玄霜,道:“是,奴婢遵命。”   裴玄霜闭上眼,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重新睁开眼,多么希望眼前出现的是茫茫草原,然而展现在她眼前的只有一座大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四四方方的院子,可一屋子的名贵家具,金器摆设,精致奢靡,却又腐朽无力。   裴玄霜恨死这个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兜兜转转三年有余,她竟是又落在了谢浔手里?   难道,她注定摆脱不掉他?   她痛楚的凝眉,目光因混乱的思绪而摇摆不定,全然未察一只灰山雀落在了她的脚边。   待她发现那只灰山雀时,小家伙已经偷偷啄点心上的酥皮吃了。   裴玄霜一愣,慌忙看向窗外,确定无人发现山雀后默默关上了窗户。   她认得这只山雀。   在北夷时,为了能与逐风时刻保持联系,她将御灵术教给了对方。   逐风一学便会,很快炼化了一只山雀,与她通信联络。   没想到,逐风的山雀居然飞到了沛国,找到了她。   逐风明明已经逃跑了,这个时候找上她,为的是什么?   带着种种疑问,裴玄霜摘下了山雀脚上细小的信筒,挑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逐字逐句地读完了逐风写给她的密信。   看罢,裴玄霜面色顿白。   信上只有两行米粒大小的字——   助我刺杀谢浔。   白十安。   作者有话说: 第063章 心意   裴玄霜反反复复地看着信纸上的字迹, 好一会儿才确定了一件事情——逐风就是白十安!   否则的话,根本解释不通为何逐风送来的密信上,署名写着白十安!   怪不得逐风对她的事那么上心, 怪不得她总觉得逐风格外亲切,想来白十安一定戴着□□遮去了真实面目,所以才瞒天过海,将她都哄骗了去。   再想想他的行为, 似乎也与师父口中那个嗜血狠辣, 不择手段的师兄万分符合。   莫非白十安真的变了。   变成了她讨厌的样子。   可是,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北夷啊。   她虽忘记了北夷被谢浔血洗三日的模样,却清晰的记得北夷城如今的疮痍, 讽刺的是, 那个毁她家园, 害得她无家可归的男人居然恬不知耻地赖着她, 教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想杀他。   又如何拒绝白十安的邀请。   便从发间取了炭笔出来,迅速在信纸上写下两个字——知道。   与此同时, 谢浔将一封加盖火漆的密信交给了蓝枫。   “立刻将这封信送往江宁, 他们既然已经等不及了,咱们也该,有所行动了。”   “是。”蓝枫接过密信,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谢浔盯着漆黑的鼻尖,陷入沉思之中。   “舅父……”李沛桓轻轻走到谢浔面前, 气愤道,“舅父都将皇位送给李沛昭了, 他为什么还要利用江湖势力一而再再而三的戕害舅父?”   谢浔闻言一笑:“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吗?”他望住李沛桓的双眼, “你好好想想,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李沛桓目光一沉:“因为他知道我还活着,想杀我,没杀成。害怕舅父杀了他将我保上皇位,所以才屡次对舅父下杀手。”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谢浔笑着摸了摸李沛桓的头,“桓儿,你不要害怕,你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有舅父在,桓儿不怕。”李沛桓靠近谢浔,“舅父,听说,你从漠川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她是谁啊?”   一心二用,一壁筹划着计谋,一壁想着裴玄霜的谢浔一顿,道:“你这个小鬼头,消息倒是灵通。”他目光放远,面上浮现出几丝淡淡的郁色,“舅父是带回来一个女子,也想好了该如何安置她,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李沛桓眼睛一亮,好奇地问:“舅父,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三年前替我拔除蛊毒的那名妾室吗?”   “是。”谢浔不假思索,“之前是妾室,如今,舅父要她做舅父的夫人。”   李沛桓闻言一顿,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看来、看来舅父是真的喜欢她……”   此话正中谢浔心中的柔软:“你还小,不懂这些。”他语焉不详地对李沛桓道,“不过舅父倒是希望你永远不懂这些,情之一事,舅父一向是参不透,却为之苦恼的很,实在是劳心劳力。”   “那桓儿愿意终生不懂□□。”李沛桓一脸认真,“看得舅父如此辛苦,外甥真是怕了女人了。”   谢浔哈哈一笑,起身潇洒而去。   当他带着精心挑选的宝物来见裴玄霜时,不出预料地碰了冷钉子。   便将宝物交给下人,软声软气地哄着裴玄霜:“好霜儿,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会接受我。”   裴玄霜靠坐在榻上,垂着眼道:“我想你死,你能死吗?”   谢浔先是一愣,继续苦涩地笑笑:“就这么想我死?”他握住裴玄霜冰凉的手,“我还不想死,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来,我想与你幸福的共度余生。”   “做梦。”裴玄霜毫不犹豫地将手抽了出来,“我厌恶你,憎恨你,且与你隔着血海深仇,想让我和你共度余生?呵……”   她冷笑一声不再往下说,却用冷漠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你仍然无法接受我。”谢浔陪着笑脸道,“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能放下对我成见。”   裴玄霜干脆闭上眼:“我累了,请你离开。”   谢浔望着那张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脸哪里舍得离开,硬是放下颜面赖在裴玄霜身边:“你乏了便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裴玄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番,没有说话。   谢浔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又是一些绝情冰冷,逼他死心离开的话,他甚是无所谓,自顾自在裴玄霜身旁坐下,从容道:“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会着手准备你我二人的婚事,玄霜,我要你做我的正妻,我在重新遇到你的那一刻就想好了,我要你做我的妻,若没有你,我宁愿终身不娶。”   一席话说得裴玄霜又惊又怒。   他的妾?他的妻?凭什么他想怎样就怎样?凭什么她一直受他的摆布。   “谢浔,你怎么不去死?”裴玄霜紧紧攥住双拳,“谁想做你的妻?谁稀罕做你的妻?你就不能放过我,让我远离你!”   “不能。”谢浔温柔而又凶悍地打断了裴玄霜的话,“我用三年时光弄清了一件事,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若是终生与你错过便罢了,既是重逢,岂有眼睁睁看你离开的道理。玄霜,过去的事,你能忘掉最好,忘不掉也没关系,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真的……”   “你别说了!”裴玄霜哆嗦着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不想听,你滚出去!”   谢浔皱了皱,却是一动不动。   “滚啊!”裴玄霜指着房门的方向,咆哮。   谢浔望着疾言厉色的裴玄霜,笑了。   “三年不见,你脾气大了很多。”他歪头打量着她,眼中露出遮掩不住的宠溺,“许是在漠川那种蛮夷之地待久了,身上沾了些野性,不过,你怎么我都喜欢。”   裴玄霜咬牙:“无耻。”   谢浔点了下头,竟是接受了裴玄霜对他的这个评价:“睡吧。”他轻轻拍了拍床榻,“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守着你入睡。”   裴玄霜恨恨瞪了谢浔两眼,负气躺下,只当自己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   为了白十安,为了他们师兄妹共同的愿望,她要忍。   一夜颠三倒四,噩梦连连,次日醒来时,裴玄霜头晕脑胀,精神甚是疲乏。   踏边的紫檀鸾凤椅上,依稀留存着谢浔身上凌冽的气息,裴玄霜恍若未察,冷着脸走出房门,站在了那两株荼蘼花面前。   她以前很喜欢这花的,如今看着,不过如此。   便抬头看天,天朗气清,鸟啼阵阵,只是不知她与白十安联系的山雀会不会来。   要赶紧来啊,在谢浔有所察觉之前。   “主子,你怎么到外面去了,当心吹着。”正胡思乱想着,秋月抱着件披风走了过来,一边嘟囔,一边替裴玄霜披上了披风,“主子也太不当心了,已是秋日了,外面冷得很,稍不留神就会伤风生病的,要多穿些才能出门。”   她将斗篷上的系带系好,再道:“主子想吃什么呢?膳房提前备下好些,奴才见有许多稀奇有趣的小吃呢,许是合主子的胃口也说不定。”   裴玄霜一点食欲都没有,她由着秋月给自己穿好斗篷,盯着院门道:“我不想吃东西,我想出去,秋月,你有办法吗?”   秋月动作一顿,顺着裴玄霜的目光朝远方看了看,默默摇了摇头。   “主子,侯爷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任何你放你出去。”秋月面上现出为难之色,“主子,您别忧心,侯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您。昨晚,侯爷整整守了主子一个晚上……”   “回去吧。”不待秋月把话说完,裴玄霜便道,“那门修得再漂亮又如何?一味的关着又不打开,不如拆了改建一道墙,彻彻底底地封死了这座院子才好。”   她话音刚落,两扇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忽然打开了。   门后,一副贵妇装扮的孙婉心与蓝枫并肩而立,怀中还抱着个粉团子似的胖娃娃。   裴玄霜盯着那三人,愣在原地。   “玄霜?”孙婉心同样直愣愣地望着裴玄霜,好一会儿才抱着孩子来到她面前,红着眼睛唤她,“玄霜,我是婉心啊,我来看你了!”   “婉心……”裴玄霜眼中蓦地一酸,“真的是你,婉心。”   孙婉心猛地点头:“对,是我呀。”   “婉心!”裴玄霜一把拉住孙婉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珠圆玉润,珠光宝气的美妇人便是与她在玉蜂山下采药种花的小丫头。   “婉心,能再见到你真好。”   孙婉心将孩子交给跟过来的蓝枫,擦了擦泪道:“我就知道,咱们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她说着一顿,望着裴玄霜的目光多了几分心疼,“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裴玄霜苦笑不已。   孙婉心紧攥住裴玄霜的手:“玄霜,你还好吗?这些年,你在哪里?可曾与你的家人团聚?”   “我……”裴玄霜实不知该如何概括这三年来的经历,便道,“我只能说,如果没有被武安侯抓回来,现在的我,很幸福……”   她话音刚落,趴在蓝枫怀里的奶娃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064章 被打   裴玄霜立刻看向了蓝枫怀中的奶娃娃。   奶娃娃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此时正弯成一对月牙,笑眯眯地望着裴玄霜。   裴玄霜的心顿时化成了水。   “好可爱的孩子。”她走向蓝枫,“已有两岁了吧?”   “两岁了, 会走路也会说话了,但蓝枫太惯孩子了,总是抱着,我说了也不听。”   一提及孩子, 孙婉心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与先前风风火火的样子大为不同, 她从蓝枫手中接过孩子,转身交给裴玄霜:“来, 玄霜, 你抱抱, 看这小家伙沉不沉。”   裴玄霜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那又暖又软的小团子一靠过来,她立时笑得灿烂无比:“呀,好沉呢, 肉墩墩的。”   她笑着看了看一脸幸福的孙婉心, 又瞧了瞧同样面上带笑的蓝枫,感慨地问:“你们,成亲了?”   孙婉心与蓝枫对望一眼,齐齐点了点头。   裴玄霜心中愈发感慨,却也不愿对孙婉心和蓝枫之间的事多加干涉, 便道:“恭喜了。那个……孩子取名字了吗?叫什么呢?”   “大名是主子起的,叫蓝意。小命是婉心取的, 叫小地瓜。”蓝枫回答道。   蓝意……小地瓜……   裴玄霜自动忽略谢浔取的名字, 只道:“光听这个小名便知道孩子他娘是个爱吃的。”   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仿佛先前不曾发生过任何的龃龉。   一笑过后,三人心头各自浮现出一些往事,一时陷入沉默。   孙婉心率先反应过来,从裴玄霜怀中接过小地瓜交给蓝枫,道:“你带着小地瓜出去玩,我和玄霜说会儿悄悄话。”   蓝枫熟稔地抱稳小地瓜,朝裴玄霜点头示意后,离开了琅月轩。   “玄霜,咱们找个安静地说说话。”蓝枫一走,孙婉心立刻亲昵地挽住了裴玄霜的胳膊,娇俏的样子和成婚前一模一样。   裴玄霜倍感亲切,面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拉着孙婉心进了内室。   “婉心,你父母弟弟可好?”甫一落座,裴玄霜便迫不及待地问。   “都好,都好。”孙婉心飞快答道,“云卓去年成了婚,也快做父亲了。”   “真好。”裴玄霜握了握孙婉心的手腕,“知道你们一家都好,我就放心了。”   孙婉心点点头,目光在明显阴沉消极了许多的裴玄霜面上扫了扫,悄声问道:“玄霜,你,还好吗?”   “我还好啊。”裴玄霜笑得麻木,“不是问过了吗?怎的又问?”   孙婉心便道:“刚刚有蓝枫在,现在他不在了,我想再问一遍。”   裴玄霜目光一黯,道:“我没什么好不好的,落到了他手里,挨一天是一天吧。”   孙婉心莫名感觉身上有些冷嗖嗖的,原本,她觉得裴玄霜是外冷内热,如今,竟是从里到外一点热乎气都没了。   “玄霜,你是怎么遇到谢侯爷的?”孙婉心表情忧愁地望着裴玄霜,道。   裴玄霜将手肘搭在炕桌上,面色不变:“他率兵前往漠川,而我,刚好在漠川。”   孙婉心眉头微皱:“漠川,怪不得……”她再问,“你……打算怎么办?”   裴玄霜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不知道。”   “你……还恨他?”孙婉心小声问。   裴玄霜一笑置之,不答。   孙婉心表情不自在地垂下眼眸,自嘲地笑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原本也想将蓝枫三刀六洞的,谁知后来……”   听得孙婉心话中的自责之意,裴玄霜赶忙拦下她的话:“婉心,你不必多想,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如此和乐幸福,我打从心里为你感到高兴。人活一生不易,既能幸福快乐的活着,为什么还要纠结于过去的不愉快呢。”   此话甚合孙婉心的心,她握紧裴玄霜的手,目光恳切地望着对方:“玄霜,我也希望你能幸福,这次重逢,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我明显感觉到你很压抑消沉,玄霜,我实在不希望你再有事。”   “我不会有事的。”裴玄霜安慰着孙婉心,“以前的糊涂事,我不会再做了。”   裴玄霜说得郑重其事,孙婉心听得半信半疑,她直勾勾盯着那双毫无温度的褐眸,道:“玄霜,我知道,你不曾对谢侯爷动心,这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可谢侯爷始终不肯放过你,你又难以摆脱谢侯爷的纠缠,你们岂非要一直互相折磨,一直苦苦纠缠下去?”   闻言,裴玄霜面上的神色越发冷了下去:“这是武安侯的选择,他执意如此,我别无选择。”   “孽,真是孽呀……”孙婉心摇头叹息,“谢侯爷他……还想纳你为妾吗?”   裴玄霜双眸一冷,目光笔直地穿过孙婉心,语调僵硬地道:“不,他想娶我为妻。”   ------   “什么,你要娶你休过的妾室为妻?”   武安侯府内,谢芷滢正因谢浔决意娶裴玄霜为妻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你简直是疯了!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不要,偏偏迷上了一个心压根不在你身上的女人!且那女人还是北夷人!你到底是有多鬼迷心窍才会娶一个北夷人为妻!”   谢芷滢气得脸红脖子粗,插着腰站在地上骂谢浔,毫无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一旁暖炕上,气得神志模糊的齐老夫人正倒在江氏的怀里叹气,她紧闭着眼睛不看谢浔,嘴里不断“哎呀,哎呀”地哼叫着。   江氏默不吭声,只默默地替齐老夫人揉按着太阳穴,谢溶则在一旁劝:“三姐,这件事说到底只是大哥的私事,大哥开心便好,我们何必横加阻拦呢?”   “私事?这怎么可能是他的私事?”谢芷滢暴跳如雷,“我看他是色令智昏,忘了自己祖宗是谁了!总之我反对这桩婚事,坚决反对。”   靠坐在太师椅上的谢浔懒洋洋地听完了谢芷滢的话。   “三姐愿意反对便反对吧,总之,这个女人,我娶定了。”他在谢芷滢恼怒的注视下起身,“我来,只是通知大家一声,若不出意外,十日后,便是我与玄霜的大婚之日,你们想来便来,不来,我也不强求。”   说罢抬脚就走。   “孽畜……”齐老夫人颤声叫住谢浔,“你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你死去的爹娘了吗?你忘了你爹死在了什么人的手里。”   谢浔足下一顿:“我当然记得我父亲因何而亡,只是,这与我娶谁为妻又有何干系?她是北夷人不假,却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为什么不能娶她?”   撂下这句话后,谢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光阁,剩下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   ------   当谢浔将十日后成婚的消息告诉裴玄霜时,裴玄霜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一片冰冷的讥讽。   谢浔对此熟视无睹,一边吩咐人仔细地“照看”着裴玄霜,一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婚事。   追随着谢浔的官员对此议论纷纷,毕竟,谢浔才经历过一场暗杀,不急着将幕后黑手揪出来便罢了,怎的还操持起婚事了。   更令他们不解的是,谢浔要娶的人居然是裴玄霜,那个被他休了将近三年的妾室。   其间众说风云,然而却无一人敢质疑谢浔的做法,认真选好礼物等着参加婚仪便是。   而裴玄霜,则在等死一般的心情下等待着大婚之日的到来。   若白十安一直不出现,她该怎么办?   杀了谢浔吗?她曾经试过,却没有成功。如今,她被更多的眼睛盯着,有可能成功吗?   裴玄霜不知道。   她焦灼地房间中走来走去,任由下人在她房中装点布置,她房中的摆设越是精美华贵,喜气洋洋,她便越是心浮气躁。   便是院中的那两株荼蘼花都被缠上了朱红色的绸带,红白相间,不伦不类,裴玄霜正想叫人将那两株荼蘼花搬出去,一满头珠翠,生得艳丽动人的女人带着两个丫鬟冲进琅月轩,二话不说便插着腰骂人:“谁是裴玄霜?叫她出来!”   女人话音刚落,几十名影卫自房檐一跃而下,拦在了来人面前。   “都给我滚开!”面对从天而降的侍卫,女子丝毫不慌,指着他们的脸骂道,“连我都敢拦?一个个不想活了?”   跟着女子的丫鬟上前一步自报家门:“我家主人是定南王夫人,侯爷的亲姐姐,其实你们这些奴才能得罪的,快快退下。”   “恕难从命。”侍卫头子道,“侯爷有命,不准任何人擅自接触夫人,违令者,杀无赦?”   “杀无赦?好啊,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杀我!”   女子昂首向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侍卫亮出长刀,警惕地观察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正是僵持不下,站在房门的裴玄霜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她看向女子,“她不是来找我的吗?让她进来。”   “夫人……这……”   侍卫仍在犹豫,女子却趁机越过人墙,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她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裴玄霜,道:“你就是把我弟弟魂勾走的那么女人?”   裴玄霜皱了下眉,正欲回话,女人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贱人!”女子边打边骂,“哪里来的狐媚东西敢勾引我弟弟,不想活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065章 大婚   裴玄霜被打的偏过头去, 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侍卫和下人见裴玄霜挨了打,立刻围了上来,将谢芷滢等层层包围, 秋月抱着件斗篷急匆匆赶过来,一壁给裴玄霜披斗篷,一壁气冲冲的抱怨:“三小姐,你怎么能拿我家主子呢?主子马上就要和侯爷成亲了!脸上若挂了彩只怕三小姐担待不起!”   “我担待不起?我来, 就是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明白, 她, 不配进我谢家的门!”   裴玄霜揉了揉酸痛的面颊,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 谢芷滢很是被裴玄霜眼底的冰冷与鄙夷吓了一跳。   “你……”她正欲出言挑衅, 却见裴玄霜扬起手来, 面无表情地甩了她一巴掌。   “啪!”   谢芷滢避之不及, 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她傻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弱不经手,看似温和可欺的女子竟敢打她。   “你!你!”谢芷滢捂着被抽肿的脸, 便要与裴玄霜算账, 侍卫见状立刻用长|枪拦住了谢芷滢的去路,护在了裴玄霜的身前。   “你们都给我滚开!”谢芷滢气道,“这贱人竟敢打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你也别收拾我了,若真有本事,便杀了我好了。”裴玄霜气定神闲, 一脸的无所谓,“杀我之前, 请你搞清楚一件事情, 不是我要嫁给你弟弟, 做谢家的媳妇。而是你弟弟费尽心机手段要娶我,逼我做谢家的人。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弟弟,恨不得他早日丧命,若不是受他逼迫,我就是嫁给街边乞儿也不会嫁给他。”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谢芷滢气得脸都白了,捂着脸的手一个劲的哆嗦,“你敢这么羞辱拂然,羞辱我谢家,我、我……”   “三姐。”   谢芷滢话音未落,谢浔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侍卫立刻收起长|枪退至两旁,下人也让出路来,目送着谢浔大马金刀地走到了裴玄霜与谢芷滢的面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没事人似的裴玄霜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瞧了瞧一脸委屈与愤怒的谢芷滢,强忍着怒气道:“三姐,你在闹什么?”   憋着一肚子火,只当谢浔会给自己撑腰出气的谢芷滢一愣,难以置信地道:“你说我闹?你没看到她打了我一巴掌吗?谢浔,你还认不认我这个三姐?你就任由这个北夷蛮女如此羞辱我!”   “她打了你,你不也打了她吗?”谢浔冷着脸,“三姐,你若现在离开,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你若不知好歹,休怪我翻脸无情。”   “你说什么?”谢芷滢朝后倒了半步,“你、你为了这个女人,居然这么跟我说话,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浔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谢芷滢,那目光说不上多么的凶煞,却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谢芷滢招架不住,哼了一声,带着婢女狼狈退下。   “你们也退下吧。”谢芷滢一走,谢浔立刻扶着裴玄霜进了内室,顺带下令,“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裴玄霜挣开谢浔的手,独自一人坐在了罗汉床上。   谢浔若有所思地盯着裴玄霜看了片刻,缓缓坐在了她对面:“霜儿,今天的事,是三姐错了,我代三姐向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生气?”裴玄霜冷道,“我没有生气,她骂的在理,我对她说的,也是实话。”   她盯住谢浔;“武安侯,娶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你很快活吗?”   谢浔心头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疼,他不以为然,且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快活。”   “可我不快活。”裴玄霜道,“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我都生不如死。”   谢浔纳在袖中的双手狠狠攥紧,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   “之前是我不好,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我知错了,日后不会再犯了。霜儿,我是真的想与你携手共度余生,请你接受我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听着谢浔的话,听罢,毫无表示,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谢浔松了松攥僵的手指,一点点站了起来:“婚期将至,你势必会劳累几天,这两日便好好休息,大婚之后,我会留在府上好好陪伴你。”   说着情不自禁来到裴玄霜面前,俯身,在她面上落下了一个吻。   裴玄霜紧皱着眉头,表情麻木而痛苦。   纵使万般不愿意,大婚之期依旧如约而至。   因是从琅月轩“出嫁”,谢浔特意做了些特殊的安排,裴玄霜对此毫无关心,由着下人们围着她来回折腾,直至送着她去祭拜了天地,拜了堂。   穿着华贵沉重的喜服,戴着九凤金珠冠的裴玄霜在阵阵欢笑声中走过,疲惫无力地回到琅月轩,行尸走肉般无动于衷地坐在喜榻上。   秋月喜鹊似的在旁边叽叽喳喳,不断向裴玄霜讲述今日婚仪之隆重,宾客之多,喜宴之富贵热闹,全然不知盖头下的裴玄霜是多么的无动于衷。   “主子,含块饴糖吧,奴才听说,喜娘坐榻时含块饴糖,婚后的生活保准甜甜蜜蜜的呐!”   秋月用丝帕捧着块红纸包着的饴糖放在盖头下面,递给裴玄霜吃,谁知裴玄霜竟一把掀开了盖头,站了起来。   “主子,您怎么把盖头掀开啦!这、这不合礼数的呀!”   秋月放下饴糖,便要给裴玄霜重新盖上盖头,裴玄霜拂开秋月的手:“别盖着那劳什子了,怪憋闷的,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秋月攥着盖头,左右为难:“这……”   “无妨。”裴玄霜冲秋月笑笑,垂着手走到窗前,不想,竟被一院子的红囍字刺疼了眼。   白十安……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他一日不出现她便要在谢浔身边挨过一日,若他十年仍不出现呢?她便要挨十年吗?   她当真是有些挨不住了。   正如此想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山雀飞入院中,落在了窗前。   裴玄霜双眼一亮,立刻推开窗子,放那山雀飞了进来。   这一异常的举动无疑引起了下人们的注意,裴玄霜却毫不在乎,她默默抽出信纸放走山雀,查阅了信上了内容。   酒壶。   信上只有这两个字,酒壶。   裴玄霜将小小的纸条放在蜡烛上烧了,转身下令:“你们都出去。”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弹。   “出去。”裴玄霜表情少见的狠厉,“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下人哪敢得罪谢浔的新夫人,依次福了福身恭敬退下,什么话都不敢多说。   偌大的喜房只剩下裴玄霜一人,她径直走向喜台,拿起了装着合卺酒的酒壶。   壶底,粘着一粒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红色药丸。   裴玄霜心情激动地取下药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鹤顶红。   经过凝练之后的鹤顶红,比寻找的鹤顶红毒十倍不止。   她捏着手中的红药丸,早已僵硬的心,再次蹦跳起来。   这是白十安送来的药丸,助她二人杀死谢浔的药丸!   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将谢浔毒死,可裴玄霜必须一试,她就不信,在他自以为是的大喜的日子里,他还能全权提防着她!   思忖间,窗外红烛一晃,接着响起了下人的问安声,裴玄霜立刻看向房门,果然,没一会儿,同样穿着华美逼人的喜服的谢浔推门而入,含着迷醉的微笑走向裴玄霜。   红烛摇曳,一袭红衣的谢浔好看得惊为天人,可惜在裴玄霜眼中,只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鬼。   “霜儿。”谢浔在距离裴玄霜半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流连地在她面上打量着,“霜儿,你今日可真美。”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听着,一颗心全在手中的毒药上。   “今夜,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吧。”谢浔伸手抚摸着裴玄霜的脸颊,“你已是我的妻,洞房花烛夜,不可辜负……”   “所以,你急着娶我,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的做那事?”裴玄霜避开谢浔的手,“武安侯,你不觉得你有些自欺欺人吗?”   一点温度都没沾染上的大手僵在半空,涩然一笑:“之前,你再生我气,也喊我名字,如今,只叫我武安侯。你我已成夫妻,当真要如此生分吗?”   裴玄霜白了谢浔一眼:“这场婚仪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愿意这么做来感动你自己,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但我绝不会跟着你一起感动,在我心里,你永远不可能是我丈夫。”   谢浔笑着摇了摇头:“大喜的日子,你是半句好听的话都不肯对我说啊。”他上前半步,将裴玄霜拥进怀中,“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裴玄霜被迫靠在谢浔肩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喜台上的酒壶。   从铜镜中察觉到裴玄霜目光的谢浔转过头来,也看向了那酒壶。   “合卺酒。”谢浔松开裴玄霜,走向喜台道,“我见你将下人支了出去,便没叫喜婆进来,如此,这合卺酒,就让为夫倒与你我夫妻喝了吧。”   裴玄霜不置可否,眼睁睁地看着谢浔执弄酒壶,倒了两杯酒出来。   “来。”谢浔将其中的一杯递给裴玄霜,“霜儿,愿你我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第066章 刺杀   裴玄霜目光扫过谢浔手中的酒杯, 犹豫不决地接了过去。   谢浔深邃的乌眸轻眯,不由得细细打量了裴玄霜几眼:“霜儿。”他做出交杯的姿势,“你肯饮此酒, 我很高兴。”   一边说,一边与裴玄霜双臂交缠,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谢浔早已等待不及,端起酒杯便要饮下, 裴玄霜急忙打断对方:“等等。”她松开谢浔的手, “我要和你换。”   闻言, 谢浔一愣:“和我换?”   “对,和你换。”裴玄霜便将自己的酒杯递给谢浔, 等着谢浔回应。   略略犹豫了片刻后, 谢浔依言换了酒杯, 将染上了裴玄霜淡淡幽香的酒杯拿在手中。   裴玄霜亦端着带有凌冽香气的酒杯, 与谢浔对视一眼,双双端起了酒杯。   “慢着。”酒水即将入口,谢浔却忽然出声打断了她, “霜儿, 好端端的,你与我换酒干什么?”   已然饮下半杯酒的裴玄霜抬眼去看谢浔手中的酒,不出预料地发现对方一滴都没喝。   谢浔望着面上略显失望的裴玄霜淡淡一笑,端着酒杯来到窗前。   月光稀薄而明亮,映在酒杯中, 散发着凉薄的光,谢浔盯着杯中透明澄澈的酒水, 淡笑一声, 问:“你给我下毒了对吧?”   他转过脸来看她:“你下的什么毒?”   盯着谢浔背影的裴玄霜一顿, 格外平静地道:“你知道了?”   谢浔不作声,只是倒光了手中的酒,举着金光闪闪的酒杯来到了裴玄霜的面前。   “你看。”他一把按住裴玄霜的脖子,逼着她垂眸去看杯底,“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裴玄霜无动于衷地朝杯底看了过去,隐约发现空无一物的酒杯内,似有一道蓝色的凛光一闪而过。   裴玄霜目光黯了黯,心下了然。   “好厉害的杯子,竟能验毒。”她道。   “是蓝峭沙,两府中的碗盘杯盏,都放了这种沙,其目的是提防想要伺机下毒的歹人。”谢浔丢掉酒杯,一把挑起裴玄霜的下巴,“选择在新婚夜下手,霜儿,你当真是给了我一个毕生难忘的洞房花烛夜。”   裴玄霜高高地扬着头,眼中没有半点愧疚。   “我就知道这法子杀不了你。”她一脸的冷漠,“从你逼我嫁给你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想到,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杀了你。”   “想方设法?”谢浔冷笑着逼近,“你被我困在府上,除了我安排的人,谁都见不到,便是想杀我,只怕也无计可施,所以……”   谢浔手上微微用力,语调下沉,目光中似有不舍:“所以,是谁把毒药送来交给你的。”   裴玄霜褐眸轻觑。   “说啊。”谢浔冷道,“新婚夜助你杀夫,此人是谁?是……逐风吗?”   裴玄霜不由的一愣。   “看来是了。”她面上细小的情绪变化根本逃不开谢浔的眼睛,“那家伙居然找上了你,玄霜,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们两个……”   “处置?”裴玄霜冷笑,“随你处置,杀了我最好,省得留一把刀子在自己身边,夜长梦多。”   谢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裴玄霜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毒的一张嘴,你还真是变了。”他缓缓松开裴玄霜的下颌,“利嘴尖牙虽伤我心,却不会改变的我的心,你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便是,能杀了我,算你有本事。”   裴玄霜恨得目光发直,脸发青,饶是再精致的妆容,再华丽的服饰也遮挡不住心中的滔天恨意。   “我会杀了你的。”她一字一顿笃定地道,“一定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一道玄色身影破窗而入,持剑立在了裴玄霜身前,剑尖正对谢浔的心脏。   裴玄霜望着来人的背影,一愣。   逐风!   不,是白十安!   同样盯着白十安的谢浔朗然一笑:“逐风?你来了?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谢浔话声未落,蓝枫已然带着无数侍卫冲了进来,其中不乏弓箭手和弩手。   裴玄霜紧张的上前一步,与逐风并肩而立。   “师兄。”她忍不住唤白十安,“是你吗?师兄。”   “师兄?”闻言,谢浔眉心一震,看向逐风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寒意。   逐风持剑昂头,目光在谢浔面上巡视一圈,道:“谢侯爷,别来无恙。”   谢浔睨着对方:“尊驾到底是谁?何不露出真面目,勿要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才好。”   “哈哈哈!”逐风大笑三声,“我是谁?谢浔,九年前,你破我国门,毁我家园,杀我爹娘,我向你喊话此生必杀你,你竟忘了吗?”   谢浔微怔。   久远的记忆纷沓而至,通过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他依稀看到了一张张扬少年的面庞。   可他不记得那是谁,当时的他杀红了眼,一心诛尽北夷人,也知道北夷人想杀他,他们对彼此的恨都是那么的沉重,是以,谁放了狠话,谁扬言要杀他,他根本不在乎。   裴玄霜却在逐风身后后红了双眼。   她明明脑袋空空,却莫名觉得悲痛:“逐风……”她再次询问,“你,到底是不是我师兄?”   面对二人同样的质问,逐风笑了。   他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抬手掀去了面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后,是一张极为清秀冷峻的面庞,细细看去,眉目之间竟是与裴玄霜有几分相像。   裴玄霜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愣,继而捂嘴哭笑:“师兄,真的是你。”   白十安默默看着裴玄霜,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玄霜,今日,你我不成功则成仁。”   裴玄霜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师兄,我都听你的。”   那眼神中的温柔直教谢浔气血逆转。   “师兄?这便是你日思夜想的师兄白十安是吧?你梦中呼唤的伏蚺!”谢浔上前一步,丝毫不顾及抵在胸口的长剑,“你早不来找我报仇,晚不来找我报仇,偏偏这个时候来,看来,你是存心找本侯的不痛快,意图劫亲。”   “谢侯爷怕是误会什么了,我不是来劫亲的,是来杀你的。”白十安便将手中的长剑送了出去,可他一动,数根箭矢便射了过来,密雨般落在他身上。   “抓刺客!”蓝枫大喝一声,带着侍卫围了上去。   “别动!”千钧一发之际,白十安抓住裴玄霜,将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谢侯爷,你的人若还敢轻举妄动,我只能将你的新婚妻子杀了。”   谢浔与裴玄霜俱是一愣。   “你要杀她?”谢浔一脸的难以置信,“她不是你的同门师妹吗?你们的关系不是亲密的很吗?”   被白十安用长剑架着的裴玄霜同样一脸的不可置信,可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配合着白十安的动作,任由自己成为白十安手中的把柄。   只要能杀了谢浔,她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她是我的师妹不假,却更是你的仇人,只要能杀了你,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白十安十分笃定地说道。   谢浔冷笑一声,便去看裴玄霜。   “霜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裴玄霜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浔。   谢浔慵懒地眨了下眼皮,问:“只是,你掳劫了她,想怎么杀我呢?”   “谢侯爷真的猜不出在下的意图吗?”白十安道,“在下知道,谢侯爷爱惨了我师妹,所以,只要谢侯爷乖乖的服用下这颗鹤顶红,我便放了师妹,否则的话,我就先送走师妹,再与谢侯爷博一个你死我活。”   “是吗?”谢浔转眸看向裴玄霜,笑得格外意味深长,“霜儿,这便是你的好师兄啊,为了杀我,不惜以你为质,来威胁我。”   裴玄霜纤长的睫毛闪了闪,未语。   白十安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给了谢浔。   谢浔接下药瓶,一哂:“你觉得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试试看。”白十安目光灼灼地瞪着谢浔,“难得趁乱潜进提督府,不放手一搏,如何能甘心。”   谢浔两指捏着药瓶,看了看裴玄霜,道:“霜儿,你觉得我会为了你饮下此毒吗?”   裴玄霜不由自主攥紧双拳,正欲说话,一张密不透风的银色巨网破顶而下,轻而易举地网住了白十安,压得他寸寸倒地,直至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伏在地上。   “师兄!”裴玄霜尖叫一声便要去救对方,却被谢浔抓住手腕,拽到了一边。   “他连你的命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他做什么?”谢浔甩手将裴玄霜交给身后的侍卫,并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走向了白十安。   “逐风,你做事太急躁了。在漠川是如此,潜藏在京城亦是如此,你当我这提督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撒野便能洒得吗?”   谢浔提刀走向了被巨网压得喘不上气的白十安,下令:“押他出来。”   八名侍卫一同掀开巨网一角,将白十安抓了出来。   白十安一脸不服气地盯着谢浔:“原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   谢浔嗤笑,摸了摸锋利的刀刃道:“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便休怪本侯出手狠辣无情。”   说罢,扬刀挥向了白十安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第067章 回忆   “不!”   长刀尚未割破白十安的脖颈, 裴玄霜眼前蓦地一片鲜血淋漓,哀嚎声,哭叫声, 杀戮声一并灌入她的脑海中。   不堪重负的身子剧烈一晃,虚弱地半跪在地。   痛!头好痛!   “呃……”   听到动静的谢浔转过身来,提着悬在白十安头顶的长刀道:“玄霜,你怎么了?”   裴玄霜按着太阳穴, 身子不断发抖:“不、不……”一幕幕鲜血淋漓的画面映入眼帘, 最后呈现出的画面, 是她与一个少年手拉着手朝燃着火的城楼跑去,她不断叫着那个少年伏蚺, 少年则一鼓作气地奔向站在城楼下的老人, 她努力地去看那老人的脸, 终于认出对方便是她的师父, 而拉着她奔跑的少年,就是白十安。   她听到白十安对他讲:“妹妹,跑快些, 国师会救我们离开!”   妹妹!国师!   她脑袋一紧, 猛然间想起了无数往事!   大段大段的回忆涌入脑海,令她难以承受,叫苦不迭,终是难以承担这份压力,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啊——!!!”   她强烈的反应将谢浔吓得不轻, 赶忙弃了刀来到裴玄霜身旁,将她扶了起来。   “玄霜!”谢浔忧心忡忡, “你怎么了?”   裴玄霜惊恐万状地抬起头, 盯着谢浔的脸, 一怔。   是他,噩梦之中提枪纵马追逐她的恶人是他,回忆中,带领凶神恶煞的镇北军破城戮民的人,也是他!   “是你!”裴玄霜狠狠攥住谢浔的双臂,恨不能透过那光滑的红袖掐下一块肉来,“是你毁掉了我的国家,逼死了我的双亲,害得我无家可归,谢浔,都是因为你啊……”   谢浔有些茫然的盯着裴玄霜,心惊肉跳。   “玄霜,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裴玄霜松开攥着谢浔的手,用力压住不断抽搐的心口,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阿兄……”她回头去看白十安,泪眼朦胧地呼唤,“阿兄……”   被侍卫强押跪在地上的白十安一脸平静地看着裴玄霜:“楚衣,你想起来了?”   裴玄霜一愣,进而点了点头。   “楚衣?”谢浔将裴玄霜抱在怀里,“什么楚衣?玄霜你想起什么了,你告诉我!”   裴玄霜紧攥着双拳,咬牙切齿地瞪着谢浔,双唇发颤说不出来话。   “你说啊。”谢浔温声细语的哄着裴玄霜,心里却慌得不得了,裴玄霜刚刚的反应让他联想到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   “你说啊,玄霜,你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了她的身世。”不远处的白十安冷笑着道,“她不叫什么裴玄霜,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她起的,她本名姓白,名楚衣,是我的亲妹妹。”   “什么?”谢浔大惊,“她是你妹妹?”   “不错。”白十安挣开侍卫的手,扯松衣襟,将挂在颈间的昆山玉佩拽了出来。   “一模一样的玉佩,楚衣身上也有一块,你若不信,可以扯开她的衣领看看。”   谢浔何必去看。   他早已见过裴玄霜颈间的红色玉佩。   可笑他还以为她对白十安存着什么别样的心思,便是在梦境里也会呼唤他,原来,她二人竟是亲兄妹。   “你很意外是吧?”白十安继续一脸讥讽地道,“还有更讽刺的呢!你可知道我妹妹是何身份?”   谢浔抱着裴玄霜的手一抖,好似被人剖开了胸腹,挖出一个血淋淋的秘密。   白十安望着一脸惶恐惊诧的谢浔得意极了,他一字一顿地道:“她是北夷嫡公主,谢浔,是你亲手残害了她的父母双亲,杀了她的子民!她因为陷入痛苦无法自拔,所以向国师求了忘忧丹,忘了那段痛苦的过往,忘了我,忘了自己,如今,她什么都想起来了,你猜,她在怎样的很着你!”   谢浔不受控制地一抖,简直不敢去看怀中的裴玄霜。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一心想要得到的女子,竟然是北夷嫡公主!   怪不得她不折一身傲骨,原来,她竟是北夷嫡公主!   “白楚衣……”谢浔呢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忍不住低头去看怀中的裴玄霜,却被裴玄霜眼中的浓烈恨意惊得面色煞白,万千话语哽在喉头,再难言语。   “谢浔!”裴玄霜抖着手抓向谢浔的脸,“你、你怎么不去死!”   谢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颤抖的手,看着它狠厉地抓挠了自己的脸,又无力的垂下。   怀中的人儿猝然之间闭住了双眼,即便昏死了过去,面上的恨意依旧不减分毫。   谢浔无力地抱着裴玄霜,感觉心脏被人揪成了碎片。   期盼依旧的洞房花烛夜,竟是如此荒诞残忍的结束了。   太医府医齐聚琅月轩,战战兢兢地陪着谢浔守候了裴玄霜一整夜。   次日,天刚亮裴玄霜便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而锋利,看向谢浔的时候,依旧充满恨意。   “玄霜,你醒了。”谢浔的面上难得地现出疲惫,“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玄霜推开谢浔的手,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我阿兄呢?”她捏住谢浔的手腕,“谢浔,你将我阿兄怎么样了?”   谢浔皱眉看她:“他没事,你放心,有你在,我不会伤害他的。”   裴玄霜冷笑:“你屠城三日,令我北夷血流成河,乱尸成山,还有什么残忍的事是你做不出的!”浅褐色的瞳眸沁了血,声音冰冷凄厉,“血债本该血偿,可我杀不了你!杀不了你!”   一声声的杀不了你令谢浔肝肠寸断。   “玄霜,我知道你恨我,你尽情的恨吧,我不拦你,也拦不下你。”他无奈地道,“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我……”   “你闭嘴!”裴玄霜情绪激动地打断了谢浔的话,“什么补偿?我不稀罕!我只希望你死!希望你们沛国血债血偿!”   裴玄霜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抓挠着谢浔的手腕,直至抓出数道狰狞的血痕。   谢浔一动不动的受着,轻轻呢喃:“大抵是我造孽太多,才会如此迷恋你,心甘情愿受你的折磨。”他望住裴玄霜无情的双眸,“裴玄霜,不,白楚衣,我总是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裴玄霜嘴角抖了抖,转脸看向别处。   “要见你哥哥吗?”谢浔柔着声音道熬,“昨晚你沉睡的时候,他已经和我谈好了条件,我也尽数答应了他。”   条件?   裴玄霜转过头来瞪他:“什么条件。”   谢浔目光一沉,道:“我会放他离开,并撤走驻扎在北夷城的军队,释放关押在天井的北夷奴,你兄长想复国,我成全他便是。”   裴玄霜一凛,双眼不由得瞪大:“你答应这些的条件是?”   谢浔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腕挽住裴玄霜的手:“你留在我身边。”   裴玄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刚刚相认的兄长,居然把她当成商品一样交易了出去,让她留在仇人的身边。   “我阿兄答应了?”   “答应了。”谢浔道。   裴玄霜眼珠颤啊颤,舌头都打起了结:“我要见他!我、我要见他!”   谢浔轻轻按住裴玄霜的肩膀,尽量安抚着她,并下令:“带白十安上来。”   蓝枫领命退下,不多时便将白十安带了上来。   与心情极其崩溃的裴玄霜不同,白十安神清气爽,精神很是不错。见了谢浔,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去看靠坐在榻上的裴玄霜。   裴玄霜本憋了一肚子的话,可谢浔在她身旁,再多的话也无法当着一个仇人的面说出,停顿良久后抖声唤了句:“阿兄……”   白十安亦唤她:“楚衣。”   一声楚衣将裴玄霜带回了久远而痛苦的过去,她红了眼眶,强忍着心头的悲痛:“你可知道,师父……也就是国师,已经去了。”   白十安沉了脸一颔首:“我知道。”   裴玄霜撑在榻上的手一颤。   白十安沉默地向前一步,问:“师父临终前,有交代什么话吗?”   “有交代。”想起师父的遗言,裴玄霜万分苦楚,“但……你我怕是都做不到了。”   白十安目光黯了黯。   “师父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一定要报仇。”他坚定地望着裴玄霜,“楚衣,你且在谢浔身边熬些时日,兄长会杀了他,灭了沛国,接你回去。”   裴玄霜心头一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白十安紧紧攥拳,瞪着谢浔道:“谢浔,你给我等着。”   谢浔一派从容:“好,本侯等着你。”   白十安双拳攥得越发得紧,他看向双眸紧闭,满脸痛楚的裴玄霜,不忍而决绝地道:“楚衣,你多保重,我没来接你前,你要好好的活着。”   活着?   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嫁给自己的仇人,在仇人的身边活着,当真是生不如死。   可白十安偏偏要她活着,要她等着他复国成功,杀了谢浔,带她回沛国的那一天。   会有那一天吗?   希望吧。   “希望父皇和母后会保佑你。”良久,裴玄霜喃喃地道,“保佑天亡沛国,教武安侯谢浔,不得好死。”   当着谢浔的面,裴玄霜毫无顾忌地说出心中的诅咒。   谢浔听着刺耳的咒骂,笑了。 第068章 弹劾   谢浔说到做到, 待得到了白十安回到北夷城的消息后,立刻撤走了驻扎在北夷城的守军,请旨释放了关押在天井的北夷奴。   此举引得百官哗然, 朝野震动,皇帝虽表示了困惑与愤怒,却还是按照谢浔的意思做了,与谢浔一党不睦的官员们见皇帝隐忍至此, 对谢浔的不满越发高涨, 其中以御史台薄大人最为积极, 弹劾谢浔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往皇上面前递送。   面对朝廷内的风起云涌,谢浔毫无在意, 总归早晚要掀起这些风暴的。   那个屡次暗算他, 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小皇帝, 也该把皇位还给他外甥了。   秋去冬来, 初雪降临,提督府内一片白雪茫茫,晶莹剔透, 犹如仙境。   虽然冬日冰冷, 但琅月轩中却温暖如春,一身素衣的裴玄霜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看医书看得正是入神。   自白十安平安离开提督府后,裴玄霜便日日看医书,时时看医书, 将自己的全部时间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医书上,其他的事, 她一概不过问。   虽是养了块“木头”在府上, 谢浔却毫不气恼, 他日日来看望裴玄霜,缠着裴玄霜,与裴玄霜同吃同睡,虽过的是普通夫妻生活,然而他们各自心底都明白,他与她,不过是相识已久的陌生人罢了。   “主子,听说御史台的薄大人又参侯爷了。”秋月一边整理医书,一边没话找话地和裴玄霜聊天,“为着北夷的事,侯爷没少被文武百官针对,听说皇上也对侯爷大为不满,不过是碍于侯爷的权势与声望隐忍不发罢了。主子,你瞧侯爷为您付出多大啊,真真是把主子放在心上仔细疼着的。”   裴玄霜缓缓放下手中的医术,问:“薄大人?哪个薄大人?”   “新科探花薄文兴呀。”秋月道,“也不知道这位薄探花中了什么邪,一味地和侯爷作对,侯爷一直对他多有宽容,否则的话,御史台哪还有他的位置。”   薄文兴……裴玄霜一颗心蓦地一坠,目光看向手边的医书。   “干什么呢?安安静静的。”神思未定,谢浔已然推门走了进来,站在裴玄霜面前。   秋月立刻懂事地退下,裴玄霜则依旧盯着手边的医书,仿佛没看见谢浔这个人,没听到谢浔说得话。   谢浔早已习以为常,他极力地忽视掉心头泛起的疼,自行拉开椅子坐下道:“还在看医书吗?看得腻不腻?若是腻了,我叫人找些有意思的来。”   裴玄霜扬起头,神情晦暗地盯着谢浔。   谢浔凝着神,由着裴玄霜打量。   然而裴玄霜并不是想看他,她只是好奇,这个人怎么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还没死,困在他身边的鬼日子,她到底还要挨多久。   这个答案终究无解。   便在谢浔略显失望的目光中回过头,毫无避忌地说道:“薄文兴一直在弹劾你?”   沉沉望着裴玄霜的谢浔微微一愣,笑道:“是。”他轻轻握住裴玄霜的手,“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答应过要替他医治腿疾的。”裴玄霜话音一变,“这也是你造下的孽,你该不会忘了吧?”   谢浔神情一顿,嘴角的笑意隐隐凉薄下来。   “你要替他医治腿疾?”他哂笑,“你可知,他在朝中处处与我对着干,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打下十八层地狱。”   “我知道。”裴玄霜道,“谢浔,你该明白,想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不知薄大人一个。”   谢浔哑然失笑。   似乎他付出再多努力,都暖不回裴玄霜的心,他已经看在她的面子上放了薄文兴一马了,她居然故意提及旧事,想要替薄文兴医治腿疾。   他内心怄的要死,却不敢发作分毫,陪着笑意道:“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无可救药,只是,这与你要给薄文兴医治腿疾有何干系?”   裴玄霜剜了谢浔一眼:“我要为薄大人治疾,你是放我出去,还是接薄大人来,做个选择。”   谢浔搭在书桌边上的手轻轻一扣。   “做个选择?我若不答应你呢?”   裴玄霜静默了片刻,起身便走。   “玄霜,你去哪?”见其离开,谢浔赶忙放下面子哄对方回来,“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既答应了给薄文兴医治,我应了你便是。”   他紧紧握住裴玄霜的手:“外面天寒地冻,怪冷的,实在是不宜出门,这样,我把他接到府里来可好?”   裴玄霜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回他:“什么时候?”   谢浔沉吟片刻:“后日休沐,便后日吧。”   得到谢浔的答案后,裴玄霜拂开决绝离去。   两日后,裴玄霜如愿见到了薄文兴。   他穿着一袭冰兰色的竹影长袍,在一名随从的搀扶下走到裴玄霜面前,望着裴玄霜久久不说话。   裴玄霜倒是一副随和淡然的模样,她冲着薄文兴福了福身:“许久不见,还未恭喜薄公子金榜题名,心想事成。”   薄文兴忙回了一礼:“多谢裴医女。”他十分的彬彬有礼,“裴医女一向可好?”   裴玄霜垂了眼:“尚可。”   薄文兴点了下头:“见裴医女大安,在下便放心了。”   裴玄霜笑了笑。   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许多,完完全全地将谢浔晾在了一旁,仿佛不知道他的存在。   谢浔黑着脸,兀自忍耐了许久后上前一步,揽住了裴玄霜的肩膀。   “不是说要给薄御史治腿疾吗?时辰不早了,快些开始吧。”   裴玄霜厌恶地瞧了瞧谢浔搭在她肩头的手,扭身走开,对着薄文兴比了个“请”的手势:“薄大人,请随我来吧。”   薄文兴戒备地扫了谢浔一眼,跟着裴玄霜进了东厢房。   谢浔示意左右,二话不说跟了进去。   “请这边坐。”裴玄霜引得薄文兴坐下,从药箱内取出针袋,开始净手消毒。薄文兴依言坐下,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的断腿,谢浔则在距离二人不足半丈远的偏厅里坐下,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二人的举动。   裴玄霜无视背后犀利的目光,半跪在薄文兴面前,道:“薄公子,我要为你施针了。”   薄文兴一顿:“好。”话落,立刻有下人前来,帮他挽起了裤腿。   裴玄霜淡定施针,全程静寂无声。   薄文兴皱着眉朝谢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着声音悄悄地问:“裴医女,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适才已经问过,再次询问,不过是因为对方真真切切地关心着她。   裴玄霜落下一根银针,同样压着声音道:“我还好。”她谨慎地左右瞟了瞟,再道,“今日请薄大人前来,一为履行承诺,二为托薄大人办一件事。”   闻得裴玄霜有事相求,薄文兴双眼顿亮:“裴医女有何事相求?但说无妨。”   裴玄霜一壁继续着动作,一壁从容不迫地道:“听闻薄大人屡屡弹劾武安侯谢浔不成,我倒有个注意。”她垂下眼眸,目光中满是坚定,“我实为北夷嫡公主,武安侯明明知晓我的身份,却强行娶我为妻。他乃沛国一方军侯,娶敌国公主为妻,岂非……”   “什么?”不待裴玄霜把话说完,薄文兴激动地将她打断,“你说,你是北夷公主?”   裴玄霜轻轻点了点头:“是。”   薄文兴便不说话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裴玄霜的脸,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娶敌国公主为妻,这个武安侯真是,好大的胆子。   虽被薄文兴打断了话,但裴玄霜明白,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便按照计划为薄文兴施完了针,并写了一副膏药的药方交给他:“说实话,这方子管不管用我心中也没底。”她道,“但我说话算话,既是答应了你要将你的腿医好,便一定会努力。”   “有劳了。”薄文兴顺势起身,自然而然地随着裴玄霜朝外走去,“其实我早已不在乎这条断腿,裴医女实不必为此太过费神,不然,在下心里会格外过意不去。”   “怎会。”裴玄霜冲着各薄文兴微微一笑,送对方走出的东厢房。   目睹二人说说笑笑的谢浔狠狠攥住双拳,霍地起身,走了出去。   察觉到身后袭来的阴风,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行礼话别。   “在下先行告退,裴医女多保重。”   “薄大人慢走。”裴玄霜福身,“改日再见。”   薄文兴拱了拱手,看也不看谢浔,在随从的搀扶下离开了琅月轩。   谢浔走到裴玄霜身边站定,与她一并望着薄文兴越走越远的身影,很是有些落寞地道:“原来,你看这么多医书,是为了给薄文兴医治腿疾。”他转过头来望着裴玄霜的双眼,“他有什么特别的,你为何对他这么好?”   裴玄霜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他值得。”   说罢冷笑一声,冷冷地将谢浔一瞥:“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的。”   谢浔被那双慕寒的眸子盯得心头一紧,到底没将心底的疑虑问出来。   适才,他们在偷偷摸摸地说什么?   他没有问,可两天之后,他还是知道了。   不仅他,朝野上下皆知,武安侯谢浔,娶敌国嫡公主为妻,心怀不轨,居心叵测。   作者有话说: 第069章 王妃   一场暴风雨突降提督府, 然而谢浔却淡定无比。   原来,这才是裴玄霜见薄文兴的真正目的。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否则的话, 为什么会在了解到裴玄霜的真正目的后有些沾沾自喜。   谢浔一党的官员却不似他这般云淡风轻,他们据理力争,极力否定着裴玄霜的真实身份,认定薄文兴在胡扯栽赃, 双方争执不下之际, 薄文兴与刑部官员一并达到提督府, 便要提裴玄霜入衙门审问。   官兵冲进提督府的时候,裴玄霜正在梳妆。   谢浔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无动于衷。   眼看着官兵包围了琅月轩, 谢浔依旧不下令侍卫反抗, 只一味地盯着裴玄霜瞧, 裴玄霜不以为意,挽好了最后一缕头发后缓缓起身,便是要和来抓拿她的官兵走。   “站住。”将将出门前, 谢浔叫住裴玄霜道, “就这么走了?”   裴玄霜手搭在门上,侧眸看谢浔:“朝廷派人来抓我,你看不到吗?”   谢浔噙着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他起身,“这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把把柄交给薄文兴的时候,人家可没为你的身家性命做考虑。”   他直勾勾地望着裴玄霜的双眼:“你可知, 一旦你北夷公主的身份坐实, 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我知道。”裴玄霜无所谓地道, “你不必挑拨离间,即便是薄大人亲手送我上法场,我亦不会怪他。他知道我恨你入骨,只要能杀了你,我付出性命又何妨。”   “杀我。”谢浔呵呵冷笑,“你当杀我这么容易,即便皇帝抓住这次机会,拼尽全力要我不得翻身,我也有办法翻身。”   “那是你的事。”裴玄霜眯了眯眼,“而我,只想助那些想要除掉你的人一臂之力。”   说完,裴玄霜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谢浔默默地看着裴玄霜被官兵带走,一言不发。   “主子。”蓝枫推门而入,对着若有所思的谢浔一拱手,“夫人已经被带走了。”   “我看到了。”谢浔深吸一口气,“想来用不了多久,皇上便会派人来抓我了,剩下的事,你带着沛桓一样一样的做,筹谋了这么就,也是时候动手了。”   说着,从腰间取下兵符,交给了蓝枫。   “宫里都准备好了吧?”   “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主子尽管放心便是。”蓝枫毕恭毕敬地接过兵符,道。   “嗯。”谢浔笑笑,“这一遭,只怕又要让她失望了。”   -------   亲口认下北夷嫡公主身份的裴玄霜被打入天牢,生死难定。   牢房森冷阴晦,暗无天日,牢内的犯人日日哭喊哀嚎,宛若鬼蜮。裴玄霜身处其中,却分外从容淡定,状态甚至比在琅月轩时还要好几分。   她自知这一步走得险,可只要能对谢浔造成冲击,险不险的又有何妨,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将谢浔扳倒最好,就算失败了,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与外界毫无联系的裴玄霜在天牢内一关就是十天,十日间没人来审讯她,找她麻烦,也没有人来照顾她,关心她的近况,仿佛想让她死和想让她活的人都把她忘却了,便是牢内的死囚都安生了许多,既不吵也不闹,日日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第十五日的时候,典狱官总算找上了裴玄霜。   尚未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那典狱官的相貌,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哭腔唤了她一声:“玄霜。”   裴玄霜一愣,难以置信地朝声音所来之处看了过去:“婉心?”   铁锁“咔吧”一声打开,孙婉心推门而入,站在了裴玄霜面前。   “玄霜,是我。”孙婉心迫不及待扑入裴玄霜怀中,“你怎么样?有没有被人刁难,受欺负?”   裴玄霜连连摇头,很是有些不真切地道:“婉心,你怎么来了?谁把你送进来的?蓝枫吗?”   孙婉心细细观察着裴玄霜,见她平安无虞,这才道:“是我托了人偷偷混进来的,蓝枫最近忙的很,哪里顾得上我呀。”   闻言,裴玄霜的思绪不免飘远,蓝枫是谢浔的左膀右臂,他不消停,谢浔自然也不得安生,看来,她的“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这里太危险了。”裴玄霜顿了片刻后道,“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快快离开这里,当心横生枝节。”   “哎呀,没事的。”孙婉心拉着裴玄霜在草席上坐下,“你关在天牢内有所不知,外面早已换了天地,如今这天下,马上就要变成武安侯的了。”   “什么?”裴玄霜一惊,“他没有被抓去大理寺吗?”   “原本是要抓的。”孙婉心道,“只是武安侯人还没到大理寺呢,镇北军便反了,步兵统领衙门和禁卫军里应外合,助镇北军长驱直入,皇帝虽有提防,可武安侯计划的更为周密,只怕用不了几天,新帝就要登基了。”   裴玄霜瞠目结舌。   “你说什么?”她不愿也不敢相信孙婉心说的话,“你说,谢浔……反了?”   “是的。”孙婉心皱着眉道,“起初我也不敢相信,可武安侯真的反了。”   裴玄霜蹭地站了起来,双眸不安地闪烁着:“新帝……谁?是他吗?”   “不是的。”孙婉心也站了起来,“是前太子,武安侯的亲外甥,李沛桓。”   “李沛桓……”裴玄霜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中了蛊毒,与谢浔肖似七分的少年,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本想让谢浔不得翻身,没想到对方进趁势造反,完成了早已筹备好的计划。   “罢了罢了,天意如此,我又能怎样?”裴玄霜麻木地道,“薄大人呢?他有没有为我连累。”   “不知道。”孙婉心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薄大人一直与武安侯作对,只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我会让蓝枫多多照应的,你放心便是。”   “放心?”裴玄霜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已如行尸走肉,心早就没了,何谈放不放心呢。”   孙婉心听得眉心一颤,忍不住握住裴玄霜的手,劝慰:“玄霜,你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找回了记忆,找回了自己的亲人,合该好好活着呀。”   “活着?如此活着?在仇人身边卖辱求荣地活着?”裴玄霜冷笑,“武安侯欠北夷的一笔笔血债,我永世不忘。”   “那你岂不是要永远陷在仇恨的漩涡中?”孙婉心苦口婆心地劝,“玄霜,我知道你嫉恨着沛国和北夷的仇,我不敢劝你放下仇恨,却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   她抬高裴玄霜的手,心疼地道:“这些年,我看你苦苦折磨着自己,折磨着武安侯,心中当真不是个滋味。不管武安侯曾经做过什么,如今,他是真心悔过,真心为了你做出改变,你……何不给你们彼此一个机会。”   裴玄霜闭起双眼,似是乏了。   孙婉心便知裴玄霜不愿在往下听,她也只多说不宜,便道:“算了,你一向有主见,我劝也劝不动。只是玄霜,人活一世不易,何必太过为难自己,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裴玄霜紧闭着的眼皮一跳,缓和了片刻后道:“婉心,我明白你的心,但是,我做不到……”   孙婉心眼一红:“做不到就不做了。”她抱住裴玄霜,“总之,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永远当你是姐姐。”   裴玄霜拦住孙婉心,同样红了眼。   孙婉心离开天牢后,裴玄霜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五日。   第六日,她在一阵隐隐约约的钟鸣声中醒来,透过小小的天窗望向牢房外,隐约看见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沛国都下雪了,想来北夷的雪更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故乡的雪了。   幼时的记忆一遍又一遍的从她脑海中闪过,每一次都叫她心如刀割,可她偏偏忍不住去想,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清楚的活着,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谁。   大雪越来越急,渐渐迷了裴玄霜的眼,她隐隐有些晕眩,缓缓低下头,想着去草席上坐坐,不想,却意外见到了一抹颀长霸气的身影。   那人披着玄狐斗篷,衣帽上沾着雪花,也不知道在牢门外站了多久。   不必看清那人的脸,裴玄霜便知道来的人是谁。   她便直直地看着他,却又像透光他的身子,看向了别的地方。   “在天牢里关了半月,感觉可好?”谢浔浓黑的眼眸望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不施粉黛,纤瘦凉薄的人儿,“呆够了吗?呆够了,便和我回家。”   裴玄霜心头发木,眼神亦是空洞的,可说出来的话却生动逼人得很:“家?我的家早就被你毁了,你忘了吗?”   谢浔沉默了片刻,一抬手,命人打开了牢房的大门。   紧闭着的牢门缓缓打开,谢浔背着手走了进来,在一众随从的注视下来到裴玄霜面前。   “看我活着走到你面前,是不是很失望?”他浅笑着问道。   裴玄霜不加掩饰地道:“是。”   谢浔低头嗤笑,上前一步,喑哑着问:“你可知?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裴玄霜不避不躲:“知道。”   谢浔认命般重重点了下头。   “还好,虽然你对我恨之入骨,却能坦诚相待,如此,我便很满足。”   裴玄霜不作声。   谢浔目光深深地凝望了裴玄霜许久,终是抬起手来,摸了摸那张没有表情地脸。   裴玄霜没有反应地由着他动作。   “来人。”稍稍触碰后的谢浔心满意足,他垂下手,从容不迫地下令,“给王妃披上斗篷,护王妃离开。” 第070章 坐胎   马车内的裴玄霜盯着镇北王府的牌匾久久回不过神。   短短半个月, 她由阶下囚变成了镇北王夫人,而谢浔,则轻轻松松地摆脱了四面楚歌的困境, 带领部下造反成功,将外甥推上皇位,自己当起了国舅爷镇北王。   她,当真是白忙乎了一场。   新府苑奢华富丽更盛, 裴玄霜却无力欣赏, 一路无精打采地进了谢浔给她准备的新院子, 忘忧阁。   忘忧阁内崭新得令人倍感生疏,唯有下人秋月和两株荼蘼花是裴玄霜所熟悉的, 不同于裴玄霜的冷漠, 秋月等新派来伺候裴玄霜的下人十分兴奋, 面上的笑意怎样都掩饰不住。   “王妃, 您回来了?”秋月闭口不说裴玄霜在天牢内关押了半月的事,只俏皮地问,“王妃一路辛苦, 要不要吃些差点, 早早休息下。”   说话间,谢浔走了进来,一种下人立刻起身,向谢浔行礼。   “奴才叩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下人们的叩拜声整齐划一, 激情昂扬,极其符合王府里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谢浔却如裴玄霜般心事重重, 郁郁寡欢, 随意摆了摆手, 让下人退下。   “等等。”眼看着下人们要离开,裴玄霜忽然下令,“送些热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秋月下意识地看了谢浔一眼,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准备好了便退下。”谢浔盯着裴玄霜,“本王亲自伺候王妃洗澡。”   包括秋月在内的所有下人一愣,不敢置喙地匆匆离开。   裴玄霜闭上双眼,一脸麻木的冷漠。   浴桶内散发着花香,裴玄霜衣衫尽褪,缓缓滑入水中。   水雾氤氲缭绕,令人昏昏欲睡,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却清醒的很,因为,谢浔正一点点撩拨着水花,清洗着她的身体。   “你瘦了许多,这半月,日子不好过吧。”谢浔拿着木梳,温柔地梳理着裴玄霜的头发,“不是没想过把你救出来,只是当时到处都乱着,天牢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且又有我的人看守着,你必然不会出事。”   梳理好头发的谢浔轻轻从后面抱住裴玄霜,贴着她的耳朵道:“这半月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计划失败,失败与你天人永隔,玄霜,你一心想我死,可我却一心想和你白头到老,我们谁都不肯改变心意,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裴玄霜默不吭声地听着,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明明都是你算计好的,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故作可怜。”她冷冰冰地道,“你早就想反了,而我刚好递给你了一架梯子,一个行动的好时机,谢浔,你当真是无时不刻不在算计。”   “我也是没有办法。”轻嗅在裴玄霜颈边,“谁让我的枕边人时时刻刻想要我的命呢。”   裴玄霜皱着眉避开:“你真恶心。”   “是,我很恶心。”谢浔从水底握住裴玄霜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可我这颗待你的心是真的,玄霜,你什么时候才肯看一看,才肯接纳我?”   “永远不会。”裴玄霜一脸决绝,“国仇家恨,永世不忘,谢浔,你别做梦了。”   “永世不忘。”谢浔轻轻地笑着,“罢了,我们纠结这些干什么?与其为不可改变的事情浪费时间和感情,不如把握当下,逍遥快活。”   说罢,一把将裴玄霜抱起,大步走向卧房。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裴玄霜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身子,由着谢浔折腾了整整一夜,浑浑噩噩地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一睁眼,便是看到了那张令她憎恶无比的脸,本就阴郁的心情越发雪上加霜。   “醒了?”守了裴玄霜一整夜的谢浔嗓音嘶哑地问,“身子可还乏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谢浔不问还好,一问,裴玄霜当真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她连忙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后撩起床幔,唤了秋月进来伺候。   这是在提督府时的规矩,每次与谢浔同房后,裴玄霜都会饮下一碗避子汤。   她喝避子汤时从来不避着谢浔,谢浔时而暴走,时而无言,更多的时候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裴玄霜,仿佛裴玄霜喝下去的不是避子汤,而是一个谜。   现下她将秋月唤来,自然也是要这碗避子汤的。   秋月应声而入,将汤药奉于裴玄霜。   “王妃,药来了。”   裴玄霜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便扭头看了谢浔一眼,却见对方垂着眸,盯着莫名一处在走神。   裴玄霜默了默,接过药碗,浅浅抿了一口。   只一口,她便断定,这药里有古怪。   “你们给我换药了?”她将口中的汤药吐到手帕上,“这不是原来的避子汤,这是……”   她细细辨别了一些药方,一惊:“这是,坐胎药!”   “王妃息怒!”不待裴玄霜发火,秋月已是跪在地上,“王妃,这,这确实是坐胎药,只是……”   秋月说着一顿,小心去看躺在榻上的谢浔。   “好了,退下吧。”谢浔没事人似的打发掉下人,继而轻轻握住裴玄霜的手,道,“玄霜,你听我说。”   震怒不已的裴玄霜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汤药泼在了谢浔的脸上。   尚未离开卧房的下人们见状一惊,齐齐跪在了地上,谢浔抹了把脸,暴喝:“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   下人们骇怖不已,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   偌大的卧房内,只能听到裴玄霜急促撩乱的呼吸声。   “谢浔,你好生无耻!”她指着谢浔的鼻子痛骂,“你当你能用这种卑鄙的伎俩瞒过我去?就算没察觉出你换药,坐了胎,我也会想方设法的将肚子里的孽障除去,绝不生下他!”   故作平静听着裴玄霜的话的谢浔登时面色铁青。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裴玄霜,你可是疯了?”他蹭地坐起身,目光锋利如刀,“若怀了我的孩子便想方设法地打掉?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你的孩子。”   “我和你不会有孩子。”裴玄霜毅然决然,“别以为我还活着你便能为所欲为,我为什么还待在你身边,你心知肚明。”   谢浔自然自知杜明。   他望着裴玄霜的目光越来越黯淡,隐隐有绝望之意:“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哥哥留在这里,你在等着他复国成功,等着他带你回北夷。”   谢浔冷冷一笑:“只是你有所不知,事实上,你哥哥已然复国成功了,只是,他根本没有那么能力带你回去,一个残破不堪,苟延残喘的国家,自立已属勉强,何谈吞并他国。”   裴玄霜攥紧双拳:“那又如何?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丑陋不堪,不值一提。”   谢浔冷笑着的脸一寸寸僵硬了下去。   “很好。”良久,他轻抚着裴玄霜的脸道,“你便永永远远的记恨着我,如此,我谢浔也算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   带着一身的怒气,谢浔入了皇宫,直接来到关押着李沛昭与徐福的宫殿中。   尘埃落定,失去皇位的李沛昭颓败不堪,宛若行将就木之人,不见往日半点威风。   谢浔负手而入,踩着一丝夕阳的余晖站在李沛昭面前。   李沛昭眯着双眼,迎着阳光看了过去:“谢侯爷,不,谢王爷,你来看朕了?”   他头发凌乱,面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似有癫样。谢浔目光淡淡地从他面上扫了过去:“七殿下可是病糊涂了,如今的你只是一名阶下之囚,怎敢自称为朕。”   闻言,李沛昭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是……是我忘了。”他笑看着谢浔,“当年,是你一手将我推上皇位,现下,又是你亲手将我拉下皇位,我一生受你摆布,临死前,居然还要受你的侮辱。”   “我原本是想让你禅位,放过你一马的,是你没完没了的折腾,将自己逼上绝路。”谢浔睨着同样颓丧,朽木般侍立在李沛昭身旁的徐福,“你与徐公公都做过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李沛昭齿尖溢出“咯咯咯”地冷笑:“什么秘密都瞒不过你,什么手段都赢不了你,我这个皇帝做的真是憋屈。”他眼神中带上一丝不甘,“只是谢王爷,你聪明一世,却也办了糊涂事。你娶北夷公主为妻,就不怕李沛桓记恨,与你生分了。”   谢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似在思索他的话。   李沛昭便向前爬了爬,加重语气,煞有介事地道:“你该不会忘了,宸妃便是死于北夷逆党之手吧?”   谢浔嗤笑。   “你知道的事,果真不少。”他俯身望着李沛昭的脸,“要我说,七皇子有功夫担心臣,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毕竟,你与你母妃的生死只在新帝的一念之间。”   李沛昭一顿,急忙拽住了谢浔的衣襟。   “你杀了我,放过我母妃!”他大声咆哮,似在哭求,又似在威胁。   谢浔不慌不忙地拂开李沛昭的手,淡道:“这事原也不难,不过是我在新帝面前说一句话的事,可七皇子刚刚说的话令臣心里很不舒服,臣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七皇子让臣不舒服,臣只能想办法让七皇子更不舒服。”   平静的话语令李沛昭浑身发寒。   “谢浔,你别胡来,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   谢浔噙着笑意眯了眯眼:“把姜太妃押来。”他转身走向殿门外,“让七皇子,亲送姜太妃上路。” 第071章 矛盾   “告别”李沛昭之后, 谢浔去见了新帝李沛桓。   刚刚登基的李沛桓还在为政务焦头烂额,见谢浔来了,匆匆扔下手上的折子道:“舅父, 您来了。”   “嗯。”谢浔含笑走到李沛桓身前,“怎么样?做皇帝是不是很累?”   “是很累。”李沛桓仰着头,瞪着眼睛一脸崇拜地望着谢浔,“但是有舅父在身边辅佐, 再累, 朕也能扛下去。”   “很好。”谢浔拍了拍李沛桓的肩膀, 抬头看向宫殿外的天空,“见你如此勤勉, 你父皇和母妃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双眼亮晶晶看着谢浔的李沛桓眸子一黯, 忍不住想起了他的母妃, 宸妃。   “怎么了?”见李沛桓面色有异, 谢浔问道,“为何忽然间心事重重的?可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李沛桓顿了顿,道:“舅父, 我母妃真的是被北夷人杀死的吗?”   谢浔一怔, 道:“你母妃是被前禁军统领吴干杀死的,此人早已伏法,皇上不必挂心。”   “哦。”李沛桓缓缓点了点头,“舅父,北夷与我国结怨已深, 你看……”   “他们尚不成气候,皇上不必忧心。”谢浔平静地打断李沛桓的话, “舅父会为你镇守八方, 你安心做你的皇帝便是。”   “知道了……”李沛桓勉强一笑, “舅父的话,朕都明白。”   “明白就好。”谢浔收回手,“多多走动走动,莫要累坏了身子。”   “嗯。”李沛桓乖巧应下,目送着谢浔离开勤政殿。   眼见得那道修长魁梧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李沛桓收起笑容,冷着一张脸喃喃自语:“舅父,若真有一天沛国和北夷开战了,你还会披甲上阵吗?你为了你的王妃做出那么多妥协,你对她的爱,早已超过了母妃,超过了我,如果上天真要你在我和那个北夷女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择我吗?”   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可惜,无人解答。   冬去春来,春来夏至,日子一天天捱了过去,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大多都与裴玄霜没什么关系,唯一与她有关的是,北夷王屯兵荡雁山,此举背后目的,不言而喻。   显然,这一次,白十安做了些准备。   又是一年冬岁至,谢浔携裴玄霜入宫,赴新帝寿宴。   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谢浔应对自如,裴玄霜却觉得格格不入。眼前的富贵景象烦扰着她,头上的珠翠凤冠束缚着她,她虽与谢浔平静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可他们两个心中都明白,他们这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不过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罢了。   “舅父,朕敬舅父一杯。”高坐于御座上的李沛桓冲着谢浔遥遥举杯,“舅父,请。”   谢浔便将面前的琉璃酒盏端了起来,并若有似无地扫了裴玄霜一眼。   裴玄霜会意,却不愿理会谢浔,让她敬沛国皇帝酒,简直可笑。   见其如此,谢浔也不勉强,对着李沛桓笑笑:“臣多谢皇上。”   皇帝点了下头,目光在裴玄霜面上淡淡一扫,举起酒盏饮了。   裴玄霜自是察觉到了新帝打量的目光,他对她的敌意是那么的明显,她注意不到都难。   除了新帝,席上另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观察她,探究她,裴玄霜烦的要死,恨不得即刻离席,找个清净地待着。   “舅母可是身体不适?看着兴致不高呢。”李沛桓一脸关切地望着裴玄霜,道。   裴玄霜缓缓抬眸,眼神中的冰冷任谁看了都不寒而栗,她张口,正欲回话,谢浔忽然道:“最近天冷,玄霜受了寒,身体不适,所以没什么精神。”   便再次端起酒杯,敬新帝:“皇上,臣代玄霜敬皇上一杯。”   李沛桓便也端起酒盏,笑着饮下了杯中酒。   裴玄霜越发无趣起来,也不与谢浔招呼,扶着侍女起身,转身走向殿外。   宫内的月色染着酒香,路走多了,竟是有些昏昏沉沉。裴玄霜便踱步至一未结冰的湖水边,对着冰冷的湖面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她盯着湖面上那个金贵奢华的女人,忽然间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阿兄,你可做好准备带我回家?”她喃喃,“楚衣撑到现在,就是等着与阿兄回家,阿兄可千万不要让楚衣失望。”   她支走侍女,对着湖中的自己默默祷告,全然不知黑暗之中有一道人影缓缓靠近。   心有所思的裴玄霜对此毫不知情,等她察觉到危险的到来时,那人已然出手,将她推入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裴玄霜又不识水性,她在巨大的恐慌中慢慢下沉,感觉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命丧此地之时,水中跃入一道身影,飞快游向她,抱住她,将她救了出来。   湖边人影晃动,一片混乱。   谢浔抱着裴玄霜冒出水面,在侍卫的帮助下登上岸,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疯狂摇晃着裴玄霜的肩膀呼唤:“玄霜,玄霜你醒一醒!”   裴玄霜缓缓睁开双眼,尚未看清呼唤她的人是谁便昏了过去。   皇帝寿宴因这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而提前结束,谢浔带裴玄霜回镇北王府,叫来太医仔细医治。   他匆匆沐浴更衣,寸步不离地守在裴玄霜榻边,满目忧色。   裴玄霜依旧陷入昏迷,病因自是与受惊受寒有关,然而更重要的是她郁结难舒,心力交瘁,久久地耗着自己,挖空了本就不算健康的身子。谢浔忽然间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强留裴玄上这副躯壳在他身边多久,若她有朝一日不在了,他该如何是好?   他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年,可他心中明白,这份平静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涛汹涌。   不过是想留住一个人而已,为何这么难。   谢浔捏了捏太阳穴,烦恼无比。   “主子。”愁困间,蓝枫走了进来,冲着谢浔一拱手道,“主子,主子命奴才查的事,奴才已经查清了。”   “说。”虽然心中已有推测,但谢浔还是让蓝枫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   便听蓝枫道:“王妃落水并非意外而是人祸,推王妃入水之人是昭华宫内的小太监,这名小太监的师父,正是太监总管,李呈。”   谢浔点头一笑:“李呈,这位宸妃面前的老人,对新帝可真是尽忠。”   蓝枫垂着眸,犹豫了片刻后道:“主子,皇上的目的和意图已然十分明显,主子打算如何是好?”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躺在榻上的裴玄霜:“北夷异动,王妃,只怕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刺。”   谢浔了然。   “沛桓做了皇帝,心思加深,可以理解。”他怏怏地道,“他经历坎坷,流落民间吃了不少苦,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保护好他。可他若连……”   谢浔说着一顿,甚是无奈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此事确实令主子左右为难,但……主子还是应尽早做出决断决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蓝枫忍不住提醒。   谢浔抬眼看他:“你当爹之后越发的啰嗦了。”   蓝枫一顿,颔首:“奴才让主子见笑了。”   “好了好了。”谢浔摆摆手,“你忙了一晚上了,回去看看孙氏和孩子吧,有事我会派人传召你。”   “是。”蓝枫拱了拱手,悄然退下。   躺在榻上的裴玄霜仍没有醒。   她似被冷冰的湖水冻坏了,小脸白得可怜,便是盖着厚厚的锦被,喝下温热的汤药也不见起色,谢浔心疼地狠,忍不住上了榻,将裴玄霜紧紧抱在怀中。   许是他的胸膛太过炙热,不多时,裴玄霜竟是他在怀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不作声地盯着若有所思的谢浔,希望自己身在地狱,又怕自己身在地狱,毕竟,她可不希望自己死后都摆脱不掉谢浔。   回过神来的谢浔终是发现了苏醒过来的裴玄霜,肃寒的脸上随即现出动人的微笑:“玄霜,你醒了。”她替裴玄霜压了压被角,“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浔:“是你救了我?”她明明被人推进了湖里,命悬一线。   谢浔默了默,面有自责之意:“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坠入冰湖。”他柔声安慰,“我向你承诺,这样的意外,不会再发生了。”   裴玄霜冷冷一笑,毫不在乎。   “你们舅甥两个,一个想杀我,一个不肯我死,当真是可笑至极。”少时,她冷冰冰地道。   谢浔微微一怔,似没想到裴玄霜竟是立刻怀疑到了李沛桓的身上。   可是聪慧如她,又岂会猜不到此事的真相。   谢浔心如火烧,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为左右为难,毕竟,一个是他至亲,一个是他挚爱的女人。   “这件事,我会妥善解决。”他轻抚着裴玄霜柔软的发丝,不住地承诺,“相信我,有我在,没人能伤害到你。”   裴玄霜闭了闭眼,道:“谢浔,你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谢浔抚摸着裴玄霜发丝的手一顿,眼神黯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072章 解脱   李沛桓登基第三年, 北夷国宣战了。   镇北王谢浔义不容辞披甲上阵,临行前,却始终放心不下裴玄霜。   他知道, 这一刻,裴玄霜等了整整三年。这三年,他殚精竭虑,百般筹谋, 为的就是让裴玄霜与李沛桓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虽彼此记恨着, 却无法伤害对方半分。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衡还是白十安打破了。   出发之前,谢浔去见了裴玄霜最后一面。   独自坐在窗前翻看医书的裴玄霜很平静, 非常平静, 仿佛不知道沛国与北夷即将开战的事情一样, 谢浔便默默地走到了她对面坐下, 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说道:“我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你多保重。”   裴玄霜缓缓抬起眼来, 看了看谢浔。   那疏离的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温度,可谢浔心中还是一暖,他忍不住握住裴玄霜的手:“等我回来。”   裴玄霜的目光沉了下去,将手抽了出来。   “你说完了吗?”她拧过身子,不愿直面谢浔, “说完了请你出去。”   谢浔微微一怔,心不可控制地凉了下去。   她会担心他是否能平安回来吗?不会的。她是北夷的公主, 她早就期盼着北夷复仇的这一天, 她希望他死。   心是痛的, 可谢浔还是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轻轻扣着桌面,淡道,“你一心盼着我死。”   裴玄霜未置可否,用木然的表情回复了谢浔。   谢浔默了默,道:“当初,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白十安离开,放了北夷奴,为的可不是今天这一仗。”他轻轻握了握裴玄霜的手,“我希望你平安,安心,若你兄长肯放下心中的执念,对你,对我,对两国百姓都是一件幸事。”   裴玄霜放空着的目光似有一瞬间的犹豫不决,但她还是挣开了谢浔的手,起身走向了卧房。   谢浔盯着那抹冰冷的背影看了许久,直至眼前一片萧索,方才离开了镇北王府。   这一去,便是刀光血影,你死我活。   等待的日子,总是格外煎熬。   虽有孙婉心时常带着孩子来作伴,可裴玄霜还是觉得度日如年,她期盼着战争的结束,兄长的胜利,和回到远方的家园。   但她心里明白,以北夷的国力,怕是赢不了这一仗。   这一点,她很快从孙婉心孩子的口中得到了印证。   已经可以开口说话的小家伙本在院子里愉快的堆雪人,却忽然间放下了手中的雪团,跑到裴玄霜与孙婉心面前道:“娘,爹爹下月就回来了是吗?”   手中做着针线活的孙婉心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兀自出神的裴玄霜一眼,道:“是不是外面冷?冷就别玩雪了,进来暖暖吧。”   “娘,你在说什么呀?”没有得到答案的小家伙黏上孙婉心,“爹爹是不是要回来了?和伯伯一起回来,马上就回来,他们打仗打赢了!”   “住口!”孙婉心赶忙捂住了孩子的嘴巴,“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打仗不打仗的。”   便招呼过奶娘:“把少爷带下去玩耍。”   奶娘匆忙带走了一心沉浸在父亲将要回来的喜悦中的孩子,孙婉心不自在的整了整衣袖,转脸看向裴玄霜。   裴玄霜端着一盏没了温度的茶,正垂着眼睛出神。   “玄霜。”孙婉心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裴玄霜沉默许久,缓缓抬起了头,问:“他们胜了?”   孙婉心一顿:“是……”   裴玄霜眼中的亮光迅速暗了下去:“这才过去多久,真是好迅速。”   孙婉心僵着一张脸,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作为蓝枫的妻子,她当然希望镇北军凯旋而归,可作为裴玄霜的朋友……   她亦是知道裴玄霜在期待着什么。   “老天爷真是好残忍。”孙婉心感慨,“为何给了你这样的身世,又偏偏安排你和镇北王相遇,这、这不是故意折磨你们吗?”   裴玄霜对孙婉心的话无动于衷,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北夷败了,她兄长败了。   她失望的苦笑,一直在笑,原来人心痛失望到了极致,竟是连泪水都流不出来的。   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谢浔率镇北军凯旋而归。   当日,裴玄霜木头人似的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荼蘼花长出新的枝丫。   她在窗前站了一天,直至入宫面圣的谢浔回到王府,来到她身边,她都保持着这幅不喜不悲,不欢不怒的模样。   这数月来,无数次闯入谢浔脑海中的身影,便是这个模样。   忍着内心的激动与思念,他低声呼唤:“玄霜,我回来了。”   不出意外的,裴玄霜没有任何反应。   褪下一身铠甲,浑身散发着淡淡沐浴香气的谢浔缓步走到裴玄霜近前,缓声安慰:“你放心,你哥哥安然无事,仍旧是北夷的王,你的家,仍在。”   闻言,裴玄霜目光一闪,却没有看谢浔,而是深深低下了头。   见她面有郁结之色,谢浔心乱做一团,他忍不住将裴玄霜抱入怀中,劝慰:“玄霜,你不要怪我。身为臣子,这一仗我必须要打,必须要赢,身为你的丈夫,我会尽力保全你的母族,不再让你流离失所。余生,我们相知相守,幸福度过……”   他闭起眼睛轻轻蹭着裴玄的额发,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颤动。   裴玄霜却是心如死灰。   身体和心都在发冷发硬,难受的舌根都在发挺,然而她身前的男人,却只想和她温存。   难道他不知道,她只想他死,只想杀了他?!   不应该啊,谢浔,他明明是那么聪明。   裴玄霜不懂,她感觉自己已经疯了,已经癫了,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在她希望落空的那一刹那。   她执着地推开了谢浔,离开了他的胸膛。   扬起头,四目相对,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双动人眼眸中的深情和怜爱。   可惜,这些她都不在乎。   “祝贺你。”她道,“谢浔,祝贺你。”   说完这句话,裴玄霜如残叶一片,落在了地上。   谢浔在裴玄霜榻边守了一天一夜,之后,裴玄霜苏醒了过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依旧是风光无限的镇北王,她是他唯一的宠妃,两个人只不过从提督府搬到了镇北王府,搬入了新的琅月轩,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都和原先一模一样。   数日过后,天气越发暖和,皇上在万华殿设宴,欢庆谢浔率镇北军凯旋。   谢浔本不愿裴玄霜一同前往,可裴玄霜却默默陪同,似乎并不在乎什么。谢浔便带着裴玄霜一同入宫,毕竟,他也希望裴玄霜能与李沛桓放下芥蒂,其乐融融。   毕竟,他们也是一家人啊。   席间热闹非凡,只是,这一切都与裴玄霜无关。   她静默地坐在谢浔身边,看着众人推杯换盏,奉承应酬,只觉得自己在看一场虚幻的梦。   她不在这场梦里,不知身在何处。   “舅父,朕敬你和王妃一杯。”忽然,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年轻帝王端起酒盏,对着下首的谢浔与裴玄霜展颜一笑,“请。”   “多谢陛下。”谢浔便将面前的酒盏端了起来,悄然回眸看了看一旁的裴玄霜。   虽是参加宫宴,裴玄霜依旧打扮得如素雪一般,与华丽高贵的皇宫格格不入。见谢浔看了过来,裴玄霜方才意识到皇帝说了些什么,便缓缓端起了酒盏,看向高高在上的地方。   皇帝在笑,离得这么近,她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霜的心里莫名一紧,仿佛被一阵冰雨击打了心脏,浑身冷得厉害。   皇帝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裴玄霜手中的酒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谢浔立刻也饮下了杯中酒,裴玄霜愣神片刻,亦将酒水凑到了唇边。   那一瞬间,那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毒药的味道。   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却又随即松缓,只抬起了眼帘,淡淡地扫了皇上一眼。   “怎么了?”见裴玄霜表情微变,似有不适,谢浔立刻道,“是否此酒太烈,难以下咽?若如此,本王替你饮下便是。”   一边说,一边便要去接裴玄霜手中的酒盏。   眼角余光内的那抹威仪的黄色身影顿时紧张起来。   伸向她的大手越来越近,裴玄霜的心渐渐止息。   没有过多的思考,不待谢浔触碰到酒盏,裴玄霜便仰起头,将毒酒灌入肺腑。   仿佛荆棘入嗓,一路扯得喉管肺腑生疼,她偏是不动声色地忍下,继而对时时关注着自己的皇帝道了声:“多谢。”   皇帝眼眸一闪,虚笑两声:“王妃客气了。”   裴玄霜冷嗤,放下酒盏,摇摇晃晃便要起身。   皇帝给她下了极烈的毒药,她很快便会毒发身亡,只是,她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谢浔面前。   “玄霜,你要去哪?”   谢浔伸手将裴玄霜拦下,觑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道:“你怎么了?为何看着这般憔悴?”   裴玄霜没有回答,撕心离肺的痛意从五脏六腑传来,漫向四肢百骸,她痛得发抖,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玄霜!”谢浔大惊失色,慌忙将裴玄霜抱在怀中,“玄霜,你怎么了玄霜?”   他冲着身后的蓝枫大喊:“去!去叫太医!”   变故来得太快,将一众文武官员惊呆在地。   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比爱情复杂地望着目眦欲裂的谢浔。谢浔紧紧抱着裴玄霜,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带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都变了颜色。   “酒里有毒?”虽是不敢相信,但谢浔飞快想通了这个事实,“玄霜,你喝的酒里下了毒是不是?”   忍着彻骨的剧痛,裴玄霜凄然张口:“断肠散。”她含笑摇了摇头,“无药可救。”   谢浔双臂一颤。   心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血腥气翻涌至喉头,他颤巍巍地质问:“你既知道那酒里有断肠散,为何要喝?”   裴玄霜闻言一笑:“你说呢?”   谢浔面上一白,良久无言。   她还是想死。   还是不肯留在他身边。   她恨他。   “你不是恨我吗?”谢浔绝望咆哮,“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喝了?啊?!”   “你死不了的。”裴玄霜无比淡定地道,“他不让。”   谢浔一愣,缓缓转头看向李沛桓。   “桓儿,是你!”   李沛桓显然如坐针毡,双手紧攥着龙袍,面上倒是冰冷从容:“舅父,你别怪我。”他的表情不容置喙,“有她在,你永远糊涂着,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我忘了?”谢浔怒不可遏,“该给你的太平天下,我没有给你吗?”   李沛桓猛地攥紧龙椅:“舅父若真想给外甥一个太平天下,就不该让北夷败而未亡!”他抬手将奄奄一息的裴玄霜一指,“都是因为她,全是因为她!舅父,恕外甥留不得她!”   “好……好……真是我的好外甥!”   谢浔咬牙冷笑,转过脸,一把抱起裴玄霜:“你别害怕,我会救你的。”   裴玄霜不由得又呕出两口血:“不、不必了。”她软绵绵道,“我……愿意如此……”   谢浔浑身失力,险些跪在地上。   “你就舍得?”他不忍地问。   “舍得。”她残忍地答。   谢浔抱着裴玄霜愣了许久,直至从她嘴角渗出的血打湿了他的衣袖,方才跳上下属牵来的马匹,奔向太医院。   可惜,任马儿奔跑的如何快,裴玄霜的身子还是一点一点了硬了去,凉了去。   前往太医院的路格外漫长。   明明清风明月,星河灿烂,微风习习,可谢浔却觉得很冷,非常非常的冷。他的心绝望而悲戚着,除此以外,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玄霜,你挺住,我一定会救你回来,一定会。”   “玄霜,以前是我混蛋,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我早就知道错了,我认错,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你留在我身边,不要舍弃我……”   “玄霜,我在哀求,祈求,你听到了吗?”   “玄霜?”   他一遍遍叫着裴玄霜的名字,即便裴玄霜从来不回复他。   谢浔心脏痛得发紧,手不听话的乱颤,双腿用力夹着马肚,恨不得立刻飞到太医院。   他不敢去看裴玄霜的脸,只在心中一遍遍回想她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的样子。   她不会死,绝不会死。   “驾!”他驾马呼喊,“玄霜,你不能死!本王不准许你死!”   裴玄霜紧闭双眼靠在谢浔怀里,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安静的如同头顶的星空,面上似乎镀上了一层银霜。   谢浔忽然间就慌了。   他惊慌失措的摔下马背,抱着裴玄霜迎向被蓝枫拽出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太医!”他几乎要跪在院判面前,“你替本王救回她!”   院判一脸僵色,皱着眉看向谢浔怀中的女人:“请王爷将王妃送入太医院吧。”   “好。”谢浔便要将裴玄霜打横抱起,手臂穿过她双膝下的瞬间,他不禁一愣,双眼盯在裴玄霜的面上移都佚?移不开。   她的脸白得可怕,一丝活气都没有。   “玄霜?”谢浔小心翼翼地将裴玄霜放在地上,“玄霜,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玄霜,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蓝枫等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玄霜,你听得到,只是不想理我对不对?”谢浔让裴玄霜枕着自己的胸膛,颤声催促太医,“快,快给她医治。”   太医欲言又止,思虑片刻后走上前去,轻轻按住了裴玄霜的脉门。   “王爷。”少时,太医犹豫不决地开口,“王妃她,已经走了。”   谢浔瞳孔剧震。   “她走了?”他冷笑着摇头,“不,不可能!你骗本王。”   “下官不敢。”太医皱了眉,低下头道,“还请王爷节哀,王妃她,确实……”   “你闭嘴!”谢浔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本王不要听你胡说八道,本王要你救回她!救回她!”   太医深深埋着头,任由谢浔疯了般将自己推来拽去。   “主子,你放过院判大人吧,王妃她……似乎真的不大好。”见谢浔似已失去理智,蓝枫忍不住劝道。   谢浔动作一顿,缓缓松开了太医。   “玄霜。”他踉跄扑倒裴玄霜面前,从下人的手中将她接过,紧紧抱在怀中,爱怜爱地抚摸着那张深爱着的面庞,即便那张面庞已近乎冰冷。   “别怕,不要怕。“感受不到裴玄霜气息的谢浔莫名不敢再呼吸了,他秉着气息,凄笑着道,”我带你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说着带裴玄霜翻身上马,风驰电掣赶回镇北王府。   日子一天天过去,裴玄霜始终没能再醒来。   谢浔却执着地叫人医治,执着地守着对方,相信他的妻子,一定可以重新睁开眼睛。   即便所有医者告诉他的答案都是,裴玄霜死了。   死了,就该入棺,就该下葬。   可谢浔偏不这么做。   世人皆说,镇北王疯了。   因为镇北王妃的离世而疯了。   又过了几日,楚国皇帝萧瑾成送来了一张寒玉床,说可保裴玄霜尸身不腐,起死回生。谢浔思索了一夜,到底叫人将裴玄霜放了上去。   那夜过后,谢浔老了许多。   曾经不可一世的镇北王如耄耋老人一般,佝偻着身子,死气沉沉地守在寒玉床边,等待着裴玄霜醒过来。   无论谁来劝,无论谁来哄,他都不听。   “她会回来的。”谢浔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窗外的荼靡花复述,“就像之前一样,过个一年半载,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你说对吗?”   春风扫过抽出新芽的荼靡花枝,轻颤几下。   谢浔只当那花儿点了头,欣慰无比的笑了起来。   全文完   感谢一路陪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