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投敌   作者:夜雪书帷   简介   修真界传闻,上善门第一剑修谢长亭对其师兄爱而不得,最后竟为了替师兄挡剑,被仇家一剑穿心、身死当场。   世人纷纷感叹,废物情痴一个。   直到那日,本已“死去多日”的谢长亭重现于世,无极一剑动九州。   同时传来的……还有他与世仇门派大弟子时轶结为道侣的消息。   -   谢长亭一闭眼,就能想起讨伐世仇门派那日,师兄竟推他向前替自己挡剑,而后丢下他仓皇落逃。   他心脉受损,修为尽失,被挟作人质带走。   数载厚谊,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牢门缓缓开启,那对他一剑穿心的仇人时轶提着长剑立在门口。   “赐我个痛快罢。”谢长亭合着眼道。   对方却躬身下来,仔细瞧他。   良久,笑出声来,呵气在他耳畔:“是想要哪里的痛快?不说清楚些,怕误会了你的意思。”   谢长亭:“……”   ——   时轶x谢长亭   吊儿郎当BKing vs 温柔决绝大美人,1v1HE   【阅读指南】   1.不适合控党阅读   2.1v1HE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长亭,时轶 ┃ 配角:不配有姓名的师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道是无情却有情   立意: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第1章 生死地(一)   道童手持一封拜帖,急匆匆地奔进后院来:“仙君!仙……”   待看清院中情形时,动作却猛地一停。   院中人一袭白衣,乌发如瀑,只身立在月色下,似话本中羽化登天的谪仙。   可当他回过身来时,却见襟前鲜红一片,面色苍白,唇角亦染着血色,便又一瞬间将他拉回到凡尘中来。   “怎么如此惊慌?”   谢长亭回身,向来人道。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指尖自衣袍上划过。   白衣立刻变得崭新,没有任何沾染过鲜血的痕迹了。   道童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想说什么。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仙君,有人送来了一封拜帖,是指名要给真人的。”   谢长亭此时已有些乏了,只得勉强打起精神,问:“是谁送来的?”   他接过拜帖一看,上面写着:上善门见微真人亲启。   见微真人是他师父,上善门主,修为已臻大乘,乃是如今修真界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可眼下他师父正闭关,书信拜帖等等,都由他师父指名要他代收。   道童犹豫了一阵:“方才在山下遇见的。那人说……他叫时轶。”   听闻姓名那两字,谢长亭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走吧,回去看看。”他向道童道,揉了揉他松软的长发,示意他同自己回房去。   可再回房时,房中却还坐了另一个白衣青年。青年眉眼温润,神情却煞是严肃。   “长亭,过来坐。”见他进门,青年唤道。   谢长亭一愣,声音便磕绊了一下:“师、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欲盖弥彰地抬手,又擦了擦唇角并不存在的血迹。   他师兄赵识君比他早四年拜入师门,虽不及他修为高,却是他师父长子。   谢长亭在他身旁落座。赵识君看向他手中拜帖,问:“看过了么?”   谢长亭摇头:“这当真是那人送来的?”   他并未见过时轶此人,但“时轶”二字在修真界中,可谓是恶名远扬。   并且,此人同他师门之间,还有一些不浅的“渊源”。   四年前,时轶夜入仙门首家上善门,碰巧被巡夜弟子赵闻竹撞见。两人一场恶战,赵闻竹不敌对手,被无极剑气震碎金丹,连生魂都险些被劈散了。   最后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却也成了个废人。   此闻一出,天下震动。   赵闻竹是他同门师弟,更是他师父见微真人次子。   谢长亭曾亲眼见到他师弟血肉模糊、病骨支离的模样,暗暗心惊过数次。   即便未曾与时轶谋面,也为其残忍所不齿。   那日之后,上善门便放出话去,若有一日时轶落在他们手中,定要剜出其金丹,报仇雪恨。   可不知为何,此后时轶便忽然间消失了许久。   修真界众人只当他是怕了。毕竟见微真人乃是天下第一人,说是通天彻底也不为过。   即便他碍于颜面,不会亲自出手,其座下弟子亦是人才辈出。   做了这仙门首家的仇人,不躲起来,便只剩死路一条。   谁曾想到,四年之后。   还没轮到他们去找他,时轶倒先自己找上门来了。   “是他。”赵识君点点头道。   谢长亭半信半疑地拆开那拜帖。   帖上有云:   “见微真人: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鄙人出关不足半月,已倍感与世隔绝。听闻真人有意同我论道。惭愧惭愧,鄙人不才,自觉修行一路艰苦,步步难捱。还望真人莫要不自量力,自毁道行。   近来事忙,恕不多谈。还望真人海涵。   时轶   于悬济山”   谢长亭通篇读完,沉默一阵。   而一旁的师兄显然已经看过了拜帖内容,已暗暗将五指捏得泛白起来。   这又哪里是封拜帖。   ——字里行间都是赤。裸裸的挑衅,分明就是时轶下的一封战书!   还亲自下给了他师父见微真人!   谢长亭咬了咬牙,又重头读了一遍。   目光再次落在落款上时,竟然一阵急火攻心,喉头一甜。   他慌忙捂住了嘴,快步走向院中,又吐了一回血。   等再度起身时,赵识君已立在了他身后,静静地瞧着他。   “长亭。”他道,“手给我。”   谢长亭顿时一阵心虚。   他慢吞吞地将手递了出去。   赵识君将他的手腕扣在掌中,放出灵识探了探。果不其然,接着便皱起眉头来。   “你该不会又强行突破了吧?”他问。   谢长亭垂眼:“……是。”   他入门修行不过数年,如今修为已逾化神后期,算得上是道法有成。   可再往上,却迟迟未有进展。方才他一时心急,忤逆天象、强行突破,果然又失败了。   “长亭。”赵识君神情立刻严肃了不少,“虽说师尊闭关后将主事一职交于你,但此举意在让你历炼一二,寻觅机缘,而非催着你立时突破。”   “我们上善门这么大,就算师尊闭关了,不还有十二位长老师叔在么?再不济,不还有我在这里么?”   谢长亭心中轻轻一动:“师兄,我……”   赵识君握住他手,语气却是带着几分严厉:“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   谢长亭却不知为何,有几分慌乱地把手抽了回去。   片刻后,才答到:“师弟明白。”   谢长亭是凡人出身,也未曾参与过选拔试炼,本不该坐上这仙门首家主事之位。   若不是八岁那年,赵识君在兵荒马乱的京城捡到流浪已久的他,一时心软带回宗门,他恐怕早已横死街头。   数年同窗、朝夕相伴,他对师兄渐渐生出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却一个字也未曾说过。   他师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又是见微真人长子,以后是要得道飞升的。   至于自己,也没有太多念想。   能同对方做一世的师兄弟,再往后,若是还能一同飞升,便是再好不过了。   谢长亭垂了垂眼,将自己的心思收了回来。   “师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是刚吐过一回血的缘故,显得轻飘飘的,“这战书,你应么?”   赵识君一愣:“可,这战书是下给我父……我们师尊的。”   “师尊有感于机缘,正闭关修炼,我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去叨扰他。”谢长亭淡淡道。   “可你的伤……”   “无妨,一点小伤罢了。”谢长亭摇摇头。   话说得很是轻松,面色却有些苍白得有些骇人。   “……左右我也拗不过你。”许久,赵识君叹了口气,“那我便同你一起去吧。”   在一旁偷看的道童闻言,立刻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一下扑进了谢长亭怀中:“仙君!”   谢长亭先是一怔,随后眉眼便柔和了下来。他弯腰蹲下,笑了笑,哄他道:“一两日便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道童哭丧着一张脸:“可、可是……”   “喏。”谢长亭摸了摸他的脸,又从身上取下一枚青绿色的坠子来,放在他手中,“老规矩,替我收着,好不好?”   好半天,道童点点头,勉强压住了哭腔,道:“那、那我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时,便还给你。”   赵识君在一旁看着两人。   道童这才惊觉旁人在场一般,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急匆匆地朝回跑去:“仙君我去给你备茶!”   谢长亭起身,注视着他跑开的身影,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   一旁赵识君却始终望着他,目光先是落在那张脸上,又朝他身上的血迹看去。   谢长亭其实生得很美,却没有半点美人的脾性。他穿一身紫金长袍、高坐主事之位,底下的人个个噤若寒蝉,更别提抬眼看他。以至于有时,人们会忘了他是何模样。   可日日相对,他忘不了。   赵识君定定看着他方才吐了满身鲜血的师弟,眼底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迷恋来。   三日后,上善门回以一封战书,由门主座下弟子谢长亭代剑,前往讨伐时轶及其门派“无名宗”,要亲取时轶腹中金丹。   秋分,悬济山下。   百余名的上善门弟子浩浩荡荡,人马一众,停在悬济山石门前。   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散修士,等人来了,个个扬着脑袋,往队伍的最前端望去。   只见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身有两翼,矫健俊美。   他翻身下马,青锋在侧,衣袂飘飘。一低头,乌黑的长发便垂落下来,半遮半掩住额上的美人尖。   正是见微真人座下弟子,谢长亭。   他身旁的马上,赵识君也跟着跃下,向身后众弟子道:“都下来吧。”   又转向谢长亭:“可曾见到时轶?”   “未曾。”谢长亭道,“一路留意过了,只见到几个悬济宗的弟子。”   赵识君便冷笑一声。他将声音微微提高,好让周围弟子及其余闲散修士都能听见:“大约是怕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几名弟子附和着,大笑出声。   围观的闲散修士也窃窃私语起来。   “虽说上善门此番是向时轶背后的无名宗下了战帖,但论仇论怨,矛头也只对准了时轶一人吧。”   “也是。那上善门乃仙门百家之首,他一人不敢应战,也在情理之中……”   谢长亭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师兄身形一僵,目光穿过他,朝他身后看去。   “怎么?”他不解,也回过身去。   有那么一瞬,谢长亭怔了怔,像是被烫了眼似的,一时间没能挪开目光。   悬济山石门正缓缓开启,一人自那山道上走下,红衣猎猎,分外扎眼。   怀中抱剑,寒光毕现,正是那险些将赵闻竹劈作两半的长剑无极。   ——是时轶。   “时轶!”还不等他走到,已经有弟子大叫出声,“尔等狂徒,目无道法!我上善门乃仙门首家,岂容得你等放肆——速来受死!”   时轶脚步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抬起左手,放在耳边,偏过头来。   似是在说:说什么呢?听不清。   “时轶!”又有人大声道,与其说是给时轶听的,不如说是给周围凑热闹的闲散修士听的,“我闻竹师弟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却毫无缘由地对他下此狠手!归根到底,不过是想寻个乐子,拿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练剑罢了!”   对于修行者而言,金丹被毁,不说之前的修为会尽数失去,恐怕今生都无法继续修行。如此行为,与夺去一个凡人的性命并无区别。   时轶的脚步又顿住了。   片刻后,冲他招了招手,竟是在示意对方“上来说”。   弟子:“……”   自时轶出现后便一直未曾开口的赵识君忽然抬手,扬声道:“都安静。”   众弟子这才噤声,齐齐望向他。   赵识君顿了一顿,继续道:“时轶,于情,你伤我胞弟、辱我父亲;于理,你无故夜闯我门,还行下伤天害理之事!今日我定取你腹中金丹,扬我上善门威名,也替我闻竹师弟报仇雪恨!”   时轶抱着胳膊,终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石门下,停在上善门众人前十步处。   半晌,抬眼打量了赵识君几眼,开口道:“你便是赵识君了。”   赵识君:“是又如何?”   “不如何。”时轶说到一半,竟然还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道,“就是觉得你说话挺动听的。若是我能学会一星半点,也不至于天天被人追着打。”   “……” 赵识君气道,“你!”   “我什么我?”时轶却忽然间耐心耗尽一般,语气急转直下,“要上便上,啰嗦些什么?一大早便扰人清梦——悬济宗主昨夜听说你们要来,吓得一夜没睡呢。”   刚开了石门、过来凑个热闹的悬济宗主:“……”   时轶此话一出,众人才觉出有哪里不对。   此番上善门向无名宗下战帖,无名宗……竟只来了时轶一人。   他这是要以一敌百么?   虽然这无名宗的确是无名小宗,或许连五个人都凑不齐……   赵识君也是随之一愣。但紧接着,他便上前两步,作势要拔剑:“好!那便由我一人对上你,省得你说我们上善门人多势众欺负人!”   “且慢。”   低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长亭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赵识君面前。   “恳请师兄退后。”他背对着赵识君,开口道,“此番前来,师尊指名要我为他代剑。时轶,你的对手是我,莫要伤及他人。”   “长亭!”赵识君顿时道,“你有伤在身……”   “师兄。”谢长亭放轻了声音,“我曾听闻,时轶闭关前,刚突破至化神境。此番出关,还不知其修为几何。你一人去……危险。”   他师兄修为虽已至元婴后期,可若此言为真,除非时轶剑法奇差无比,他只身一人,虽不至于为其所伤,但也难免会落了下风。   赵识君闻言,脸色忽的一变。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一瞬之间,那番温文尔雅的气度已全然不见,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愤恨、不甘。可他的身形被谢长亭严严实实地挡着,无人能瞧见他此刻的神情。   谢长亭背对着他,亦全然未觉。   他伸手,探向腰间,用力一抽。   青锋出鞘。   此剑名唤若水,乃谢长亭十四岁那年所得,是时时刻刻伴他修行的本命剑。   时轶原本心不在焉地抱着剑,看也未看谢长亭这边一眼。直到听得那拔剑的嗡鸣声,他蓦地抬头,定定看向对方。   先是望向那柄通体青光的长剑,再顺着持剑的手向上,一点一点,最后落在那美人尖上。   时轶忽地一笑。   他一笑,双手便放了下去,一手提着无极,竟直直朝谢长亭走来。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向后退去。赵识君脚下顿住,片刻后,却也跟着众弟子步步退开。   石门前立时空出了一大片地来。   时轶在谢长亭前两步之遥处站定。   ——若不是剑尖已直指他喉头,恐怕他还想站得更近。   一般而言,修士断然不会允许敌人贴到自己近身处来。谢长亭也很诧异自己迟迟没有动手。或许是他想看看此人到底有何花招,或许是……他竟觉得,时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时轶的目光向下,落在若水剑身上。   “这是若水。”他忽然道。   谢长亭:“是。”   “你是谢长亭?”   “是。”   时轶静了片刻。   他猝然一动,身形变换,闪开了横在喉头的剑尖。谢长亭甚至未能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下一瞬,这人已近了他的身,一只手摸上了他腰间的剑鞘。   他像摸什么宝玉似的,上上下下地将鞘身抚了一遍,又低头去端详剑鞘上碧绿的纹路,发尾几乎要垂到谢长亭肩头。   谢长亭心中一跳,刚要向后撤步,却听得对方低声说了一句:“不错。”   他下意识道:“不错什么?”   时轶又笑起来,望向谢长亭的眼睛:“良剑配美人。”   谢长亭一惊,手中的剑本能地递了出去:“你……!”   时轶并未闪躲,面上笑意不减:“真人之徒名动天下,可我此前竟不知阁下是位美人。”   “……”谢长亭咬了咬牙,“我竟不知你是位登徒子。”   时轶闻言,不由地大笑两声。   “玩笑两句,还请阁下莫要放在心上。若是觉得冒犯,在下改日赔罪便是。”他说着,目光忽然一转,落到谢长亭身后的某处。   停了停,语气毫无征兆地冷了下来:“让开些罢。我与你无冤无仇,无意伤你。”   谢长亭一顿。   他根本没来得及回过神来——   山间的水气好像得了某种照应一般,忽然间开始朝这悬济山的石门处聚集。不多时,竟已呈环状,将时轶、谢长亭,以及不远处的赵识君包裹了进来,将其余人及其视线阻隔在外。   无极不知何时已浮在了当空。剑阵以时轶脚下为圆心,拔地而起,霎那间便将三人笼在其中。   “你们那宗门地方太小,手脚都施展不开。”时轶双手背在身后,向不远处同样未回神、呆立着的赵识君道,“这次还要多亏了你,挑了个宽敞地方。”   他立身滔天剑阵中,周身不觉间已满是杀气,脸上却挂着一丝笑意,好似前来索命的无常。   谢长亭暗道不妙,叫了一声:“师兄!”   他下意识地要往赵识君身旁奔去,却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挡了一下,趔趄两步。   赵识君僵在原地,好似被吓傻了一般,连提剑的手都一动不动。   谢长亭咬了咬牙,再度举剑,一瞬便将那无形的东西劈开。   他尚未明白过来这是如何一回事,无极就已掉转剑尖,直指向他师兄赵识君。   “师兄!”   当啷一声,赵识君长剑脱手、落在地上。   他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终于明白时轶消失闭关的这四年中,修为精进并非一点半点。   而他们过于轻敌,早在踏入悬济山的第一步,就已落入下风。   赵识君一哆嗦,本能出声道:“你做什么!我亦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   时轶一语不发地背着手,立在一旁。   他似乎没有半点要解释自己为何动手的意思,无极剑身已微微颤动,瞄准了赵识君所在,刹那间劈下。   赵识君脑海中“嗡”的一声。   出于求生本能,他开始朝这剑阵中唯一的藏身之处——谢长亭身旁奔来。   无极剑尖一顿,却不是跟着转过方向,而是调了个头,径直回到时轶手中。   时轶像是很不耐烦看着赵识君东奔西跑似的,提着无极,腾空而起。   无极剑气如虹,白日雷霆一般,携着无匹光芒,直奔赵识君而去。   谢长亭大张着口喘气,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事情发展得太快,对手行动只在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只余了空白一片。   与此同时,赵识君已到了谢长亭身旁近处。他原先想要转身再向后逃,却被那雾气结界拦住,退无可退。   他的面色霎那间变得极为惨白。   剑意已至。   赵识君合了合眼。   要死了么?   不……不想死。   ——他还不想死!   极端的恐惧之下,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左手摸向腰间,却已无剑可拔,而是拿出了另一往东西。   下一瞬,他猛然前扑,双手抓住了眼前唯一一个可以用来挡住剑意的——   “噗”的一声。   剑尖直直没入了皮肉。   一瞬间,剑阵中的风似乎停了。无极身上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赵识君双手扳在眼前人肩上,垂着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而时轶瞬间面露惊诧之色。   极端的安静之中,某处忽然传来了一声脆响。   握着剑柄的、颤抖的五指无力松开。若水剑落在地上时,已生生从中断开,折成了两截。   时轶的手慢慢从身前垂了下去。   他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谢长亭?”   谢长亭被唤到名字,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复又低下头去。   ——冰冷的剑身自他左胸没入,又自后背穿出。   心口处一阵冰凉,他甚至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灵气正从其中散出。   剑意瞬间便已劈碎他心脉,震裂他腹中金丹。就连他的元神,似乎也有些凝不住了。   好痛……   谢长亭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心口的剑拔。出来。   “别动。”   时轶开口道。   他终于敛去笑意,目光冷肃,好似换了个人。   顿了顿,又快速道:“别动,待我……解阵。阵解得不好,你元神立时间便会灰飞烟灭。”   丢下一句警告,他便背过身去,三两步走进了那雾气之中。   谢长亭慢慢、慢慢地跪下,又无力地仰倒在地。   “长亭,长亭。”恍惚间,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语气中满是怜惜,“你……你快要死了。”   那人将他的身体从地上托起,抱在怀中。   是……师兄……么?   谢长亭周身痛极,意识已然开始混沌,连话也很难听清了。   是。是师兄……   是师兄,方才,推了他……   推他向前……替自己挡剑。   为何……   为何要……   谢长亭的意识在渐渐弥散。   可下一瞬,对方的话语却在他耳畔惊雷般地炸开:“但你可要记清楚了,伤你害你的人是他时轶,不是我!”   “你既然如此爱我,想必……也不会怪我分毫吧。”   “你既然如此爱我,若是为我去死,可会有怨言么?”   如同数九寒天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谢长亭浑身僵硬,骤然回神。   他难以置信地睁眼,想要望向眼前人,可灵力崩散、元神不聚,他双眼已然看不清了,只依稀见得一个恶鬼似的黑影伏在自己周身,口中一开一合,吐出人言来。   他在说什么……   师兄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亭啊。”赵识君垂眼,一滴眼泪虚虚挂在他眼角,将落未落。   他俯身看向谢长亭,沾满血污的手抚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温柔道:“若是日后化了怨鬼,切莫来寻我。”   话音将落,他猛然抬起左手,手中竟握着一张早已绘制完成的传送符。   谢长亭此刻周身剧痛,魂魄中却是比这还要再痛上三分。一阵彻骨寒意袭来,伴随着腹中剧烈的想要呕吐的滋味。   他拼了命地想从赵识君的怀抱中脱身出去,可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挪不动半分。身体,只能一寸寸合上眼,不愿再多瞧见眼前人一面。   下一刻,脸上的触感忽然消失,却不是符咒生效、阵法激发,而是解阵归来的时轶大跨步走来,一脚将赵识君踹出了数米之远。   他虽只是简单踹了一脚,却用上了八。九成力道。   赵识君狼狈伏地,咳出一口血来。   “时、时轶!”他勉强爬起身来,扬起头,周身逐渐淹没在阵法的光芒中,却是放声大叫起来,“你等着!日、日后,我定向你报我师弟性命之仇……”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   时轶“啧”了一声,弯腰将奄奄一息的谢长亭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将无极抽了出来。接着双指并拢,向他伤处注入灵力,维持他生魂不散。   又将已折成两段的若水剑拾起,收在袖中。   “忍着点。”他对已彻底失去意识的谢长亭道,“无极伤人很疼。”   见他并无回应,又叹了口气:“放心,死不了。”   随后完全撤去剑阵,前跨一步,身形瞬间消弥在虚空之中。   遮蔽视线的浓雾散去,在场众人一片惊呼。   ——石门前已空无一人,徒留满地血污。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写在前面:文中有大量私设&引用,比较重要的一个点是这个修真界是很凡人(?)的那种,就是说不会动不动就有成百上千年的寿元啦这种   另外,我是没有评论会死星人,希望大家用评论砸死我!开文前三天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不过还请不要在靠前的章节发表之后章节的剧透,爱你们么么)   —— 第2章 生死地(二)   痛。   谢长亭还闭着眼时,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若不是这心口的剧痛,他或许觉着自己已经死了。   毕竟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五感尽失,就连充盈在天地之间的灵气,他也觉察不到一丝一毫。   人在死前大约是有某种预感的。起初,有那么几次,他甚至觉得自己马上便要魂归地府。可下一瞬,魂魄又被什么东西缠住,硬生生从死域中拽了回来。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谢长亭隐约能听见一点声音了。   周遭有些嘈杂的动静。有人在说:“哥哥是不是死了呀?”   是个清亮的女声,听着年纪不大。   上善门……何时收了年纪这么小的女弟子……?   接着,又是一道男声:“死?你何时见我治死过人?”   “可他已一动不动,躺在此处半个月了。”   “我说死不了便死不了。”   话音落下,谢长亭便感到一股精纯的灵力自他心口处渡了进来,如汩汩清泉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   可如今往他的身体中渡灵力,就好比用破了口的竹筒舀水,装多少便漏多少。那些灵力在他周身转了一圈,不多时,又从心口处散尽了。   “时轶,你不歇一歇么?你也不眠不休地守在此处半月了。”   时……轶?   为何此处……会有人唤时轶……   “这是你朋友么?”没得到答复,女童又问。   另一人终于开口。   “不是。”   “那他是什么人?”   另一人思忖片刻:“依他之见,大约是仇人。”   “仇人?你带仇人回来做什么?”   那男声静了静,忽然道:“你喜欢他么?天天跑来看他。”   女声停了一会,理直气壮:“哥哥长得好看,我自然乐意来!”   男声便笑起来:“谁教你的?小兔崽子,小小年纪便不学好。”   又话锋一转:“那把漂亮哥哥拐进我们无名宗来,如何?”   谢长亭神游中的思绪一顿。   他的心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并非是某种实在的触感,而是虚无之间,某种被束缚着的东西要强行突破、呼之欲出般,在他的心口处来回激荡。   为他灌输的灵力的人似乎也愣了一下。心口处源源不断送来的灵力也跟着断了。   “哎,时轶你看,这是什么?”   “哇!哥哥他……”   灵力猝然中断,刚恢复的五感便也随之消失。女童惊讶的声音渐渐远去……数息之间,世界又重回于虚无。   谢长亭再度恢复意识时,依然是被疼醒的。   眼皮沉重得好似压了千斤。他吃力地吐了口气,眼睫颤动,许久,终于从鬼门关前回首,睁开眼来。   四周一片黑暗,几乎不需要适应便能目视。   只是往日里,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用灵力感知到周遭的状况。如今体内空荡荡的,灵力全无,就算是睁着眼,也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了。   这是……何处……?   谢长亭试着开口。   他想问“有人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只能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声。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有了点力气,勉强能支撑着身体坐起,这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之上。   再一抬手,摸到的竟是崎岖不平的岩壁。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沌,只知道呆呆地继续摸索。   先是摸了摸自身上下,穿的是一身绸缎似的细腻布料,而非平日里所穿的宗门长袍。   再往腰间一模——空空如也。   若水不见了。   念及此事,谢长亭心中一惊。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离身,更不可令其落入他人手中。   他连忙默念起剑诀,想将若水招到身边来。   可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青锋出鞘的嗡鸣。   洞穴中一片死寂。   不好……谢长亭暗暗想道。他吃力地撑坐起来,盲人摸象似的,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   先是碰到了岩壁上一处凸起。接着,他的手忽然间碰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事。   谢长亭动作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顺着那冰凉的物事慢慢向上摸去。先是碰到了熟悉的剑柄与纹路,再往上是剑背,再往上……   是一道起伏不平的断口。   他的本命剑,断了。   与此同时,混沌多时的记忆忽然回笼。在无极劈来的一刹那推他向前挡剑的师兄,和那些玩笑一般的话语,瞬间灌满他的脑海。   原来……师兄早就知他心意,却佯装不觉,日日同他扮演一对情深义重的同门兄弟。   直到觉得他快要死了,才轻飘飘地、说笑一般,将他一颗真心,血淋淋地剖在面前。   谢长亭怔怔捧着断成两截的若水,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被贯穿胸口的那刻,只觉心中一阵锐痛。   他不由得呛咳起来,痛苦闭眼。   眼下他本命剑断,心脉破碎,修为尽失。   修真者以身作鼎炉,催动元神,引气入体,修行数年,方可于腹中结出金丹。金丹一碎,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再加之受了如此重伤,要想再度结丹,更是永无可能。   谢长亭曾亲眼见过落到这个下场的人,如今是何模样。   但说也奇怪,无极插进心口的一瞬,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他眼下,竟然还好端端地活着。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时轶半跪在他身前,低着头,一点一点将长剑抽出。   先前在无极剑阵中,谢长亭明显能感觉到,对方修为虽远不及自己师父,但也要高出自己一截。取他性命,本当轻而易举。   可时轶似乎不怎么想让他死。   不仅灌输灵力为他续命,还将他从悬济宗带来此处。   是想以他做筹码,要挟他师父见微真人么?   还是仅仅出于好玩,想将他困在此处,供自己戏弄?   按那人的古怪性子,未必做不出此事。   想到这里,谢长亭缓了口气,忍着心口痛楚,便挪动双腿,想要走下床去。   他宁愿站着死在那剑阵中,也不愿做他人的阶下囚,日日夜夜为其折辱。   可脚一沾地,便立刻感觉到双腿没有半分力气,形容狼狈地扑倒在地。   若水也再次从手中滑出,落在地上。   谢长亭咬了咬牙。   他伸手抓起断剑,再度挣扎爬起,又再度重重摔倒在地。   右手上更是一阵疼痛,似乎是摔下来时被划伤了。   谢长亭伏在地上,喘着气。   本已断成两截的若水却在这时挣动起来,剑身轻颤,发出一阵嗡嗡声来,似是哀鸣。   谢长亭心中一疼,忙重新将它捡起,捧在手中。   他与若水相识已有十年。十年前,自己与师兄弟一同下山,要去剑冢中寻觅一把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剑。   去时兴高采烈,归时愁容满面:师兄弟都得了自己的爱剑,而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偌大的剑冢中,竟没有一把剑能合他心意。   后来还是路过凡间时,在凡人的京城中,偶遇了一位铸剑师。   对方乃是凡人,却有一手铸剑的好本领,常常为各大仙门修士打造法器。   茶余饭后,铸剑师偶听他空手而归一事,便笑道:“我手上倒有一把好剑,只是它心高气傲、不肯认主,留了多年,一直未能出手——不如你来试试?若是合适,便赠给你了。”   年幼的谢长亭半信半疑,自他手中接过那柄青色的长剑。   手指刚一碰到,这剑便周身泛起青光来,不住在他手中轻抖,还颤颤巍巍地、想要在他手中翻个面。   谢长亭第一次见此情况,不由问道:“它这是在做什么?”   铸剑师:“同你撒娇。”   谢长亭:“……”   后来他再三谢过那凡人铸剑师,又拐弯抹角地想要打听对方名号。   对方却说:“若是有缘,你我定会再见。”   谢长亭懵懵懂懂:“何处再见?”   铸剑师笑了笑。   “待你一剑劈山震海之时,”他似是意有所指,“你我自会高处再相见。”   而如今,一晃眼,十年已过。   他还未来得及跻身大能,当年利剑便已在他手中断作了两截。   谢长亭躬身合眼,握着剑柄的手不住颤抖。   从小到大,旁人都说他性子冷,说他心如铁石,哪怕是被长老训斥、被同辈排挤、被妖魔所伤时,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普天之下,又有谁人真是木人石心?   一滴眼泪终于落下,又轻又缓,打在那冷冰冰的剑身上。   与此同时,轰隆——   巨石挪动的声响过后,一缕天光自缓缓开启的石门间透了进来。   有人打开了牢门。   “……谢长亭?”   门口的那人唤道。   谢长亭终于睁开眼来。   尽管四周依然黯淡,他仍是花了好一会才适应外界的光亮,看见那对他一剑穿心的仇人提着无极,立在门口。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容。   只觉得他周身肃冷,不苟言笑,倒是与那日见自己被长剑洞穿时很像。   又是许久,时轶开口道:“怎么哭了。”   谢长亭却浑身一颤,似乎听不得这等问话。   他张了张口,声音仍是嘶哑不已:“赐……”   “赐我个……痛快罢。”   时轶静静地立在门口。   他端详着谢长亭的脸色,只见他面色惨白、死气沉沉。   心口处的外伤分明已经缝补完好,生魂也早已凝住未散,可面上的死气却比先前还要多出几分。   右手上血流如注,却还握着已经断成了两截的剑。   他方才在做什么?   ……想要自刎?   时轶想到自己这半个月来不眠不休,守在这狭小的、无名境内中唯一灵气充沛的洞口之内。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对方刚一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死。   他推开石门,走了进来,先是一言不发地将人抱回床榻之上,撩开额发,随手一般将他眼角的泪擦去。又从床头取来细布,敷了药,一圈一圈包在他伤处。   对方愣愣看着他,也未挣扎,任由他摆布。   等包扎完了,时轶松开手去。   两人对视一阵。   谢长亭又默默闭眼。他扬起头来,露出一截脖颈,好似是要引颈受戮。   “……”   时轶几乎要被气笑了。   不想活了是么?他想。   可我偏不让你去死。   时轶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渐渐心生一念。   于是倒持无极,用剑柄挑住对方下颔,躬下身去,凑近了瞧他。   谢长亭双眼紧闭,睫毛轻颤,一头乌发散在肩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仙门主事,一朝坠入凡尘,这么看着,居然还显出几分可怜来。   “痛快?”时轶开口道。   他终于笑了起来,逗弄似的吹气在面前人耳畔:“是想要哪里的痛快?不说清楚些,怕误会了你的意思。”   然后满意地看见谢长亭猝然睁眼,一脸震愕地望了过来。   眼中刹那间死意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是直男   长亭:噢   时轶:……真不信啊?   长亭:(敷衍)嗯嗯知道了   时轶:(陷入沉思)(他为什么不追问)(他果然不在意我)   ——   ps.不要被开头吓到,我们长亭并没有师兄想象中那么喜欢他。他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可怕的人(比划)绝对不会优柔寡断的   —— 第3章 生死地(三)   谢长亭被这劈碎了他心脉的长剑抵着,皱着眉,刚要开口。   无极却与他主人的目光一同,顺着雪白的锦缎袍子向下滑去,一寸寸地,描摹他肩骨般,最后堪堪停在腰间那截一指宽的束带上。   “……”   这下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此人言外之意了。   被对方用剑挑住了束带,谢长亭也只是向他怒目而视,上下唇紧紧抿着,一语不发。   气归气,脸上倒是透出来几分血色,比先前那一脸死相好看了不少。   洞中光线昏暗,两个人又凑得极近。谢长亭不肯开口,却也不甘示弱地回视过去,心说这人要是胆敢挑开他的束带,即便是若水断作了两截,他也要拿它——   当的一声。   却是无极回正,剑身落入鞘中。   时轶收了手,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向谢长亭盈盈笑道:“寻什么短见呢——好生活着罢。”   方才的满口轻佻,好似一场错觉。   他说着,目光一转,再度伸手,居然是要将若水从谢长亭手上抽走。   谢长亭下意识道:“等等!”   时轶动作一顿。   谢长亭将若水护住:“别碰我的剑。”   对此人说话,就算是他,也很难好言好语的起来。   时轶:“你有洁癖?”   “……”谢长亭被噎了一下。   半晌,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它不愿被人碰到剑身。”   正如当初赠剑的铸剑师所说,若水心高气傲,迟迟不肯认主。   认了谢长亭后,这个毛病也没能改正过来。有次他师兄说是要替他赏剑,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赵识君就兀自将若水提了起来。   下一瞬,一道深深的伤口便现在了赵识君的右臂上。   那之后谢长亭惭愧了好一阵,从此便将若水看得很紧,免得它又误伤他人。   时轶闻言,若有所思。   半晌,道:“那不正好么?”   “?”   “你伤你一剑,它也伤我一剑。正好扯平。”时轶言之凿凿,说着,竟用手去握若水露在外面的剑刃。   谢长亭一惊,手便下意识地松开了。   他心下暗道不好。可下一刻,却见方才还哀鸣不止的若水,这会居然乖乖躺在了致它身碎的仇人手中。   抖了两下,便不动了。   时轶毫不客气地将断剑收进袖中:“没收。”   谢长亭:“……”   好没骨气的剑!   “谢长亭。”时轶把玩着手中无极,目光却盯着他看,“虽说我同你师门有些龃龉,但我救你回来,当属一片好心,自然也不会再伤你。”   又道:“人生在世,不过梦幻泡影。世事皆假,性命最真。你我皆自道中过,我原以为,你会看得透彻些呢。”   谢长亭置着气,不肯再答他话。   时轶倒也没有再逗他作耍,只是静静地瞧了他一阵。片刻后,便回转过身去,向着洞穴外喊了一声:“时九!”   一阵清脆女声立时从洞外传来,像是早有准备:“来了——”   接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洞内,勉强在谢长亭榻前刹住了脚步。   谢长亭朝她望去。洞内昏暗,看人看不分明,只能瞧见名唤“时九”的乃是一名女童,七八岁的模样,头上乱七八糟地梳了几个朝天辫,此刻正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见他看过来了,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美人哥哥!我是时九!你会留下来是么?我师父信誓旦旦,说要拐你进门呢!”   谢长亭:“……”   时轶:“……?”   时轶打断她道:“瞎说什么呢,又是从哪学的——我不是叫你去请悬济宗主么,他人呢?”   “哦哦。”时九这才想起正事一般,她清了清嗓子,拿捏起腔调来,“悬济宗弟子托我回时宗主的话,说他们宗主畏血,那日你们打了架没收拾场地,他在山门前晕过去了,现在还瘫在榻上呢。”   时轶又是一阵无言。   他伸手,摸索片刻,甩出一张符纸来。   谢长亭本以为他要给徒弟什么宝物,定睛一看,发现他拿出来的是张空白符纸。   可下一刻,却见时轶以指代笔,灵力作墨,随意在符纸上点了几点。   三两下,意在形先、连笔成画,竟绘成了一张传送符。   他将符纸丢给时九:“替我把这个送给那没长腿的老头。”   谢长亭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微微一震。   要知道传送符能够移形换位,乃是符篆中极难刻画的一种,对方却三两下就画了出来。   即便是普通符咒,也要事先用纸笔绘好。就连符修中,也很少会有徒手作符的存在。   时九得了符咒,恋恋不舍地望了谢长亭两眼,这才道了声“是”,转身跑出洞外,没两步就没了声响。   等时九走了,时轶才开口,打断谢长亭的遐思:“等那老头子来了,让他给你看伤。”   谢长亭先是愣了一愣。   悬济宗主冯文圣乃是天下闻名的药修老祖,医术一流,妙手回春。   可纵然是他,也断不能再为自己重塑金丹,否则赵闻竹身为见微真人之子,又怎会得不到悬济宗主出手相救呢?   默了默,他道:“不必了。”   “我说过……”   “若你真有那一片好心,倒不如现在就放我离开此处。”   时轶毫不委婉:“放你去死?”   谢长亭:“……”   可也确是实话。   他修为尽失,现在浑身上下与凡人并无二致。   出了各大仙门的地盘,行至妖兽横行的荒野中,不多时,便能作妖兽腹中一顿美餐了。   “若是你放我离开此处,”谢长亭固执道,“我是死是活,便与你再无干系。”   言下之意,那一剑之仇,就此一笔勾销。   时轶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闻言,静了一静,而后粲然一笑——   “不行。”   他再度躬身下来,明晃晃地将无极抱在胸前,似是威胁。   “你愈是想死,我愈不会如了你的意。”   谢长亭咬了咬牙。   “是。”他语气不善,“左右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可尽由你戏弄摆布。”   时轶仍是笑:“什么囚不囚的,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   他话锋一转:“你也知道,我们无名宗立宗之道,便是‘缘’这一字。”   “……”   谢长亭忽然间心生不妙。   修真界仙门大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传道之法。如上善门,每三年都将于人间举行试炼大会,凡人可尽将自家七至十四岁幼童送来,通过试炼者便会被收为弟子,从此得以通晓仙门道法。   至于无名宗的“缘”,是说……他们传承道法,仅凭机缘。   说白了便是“收弟子时,随机在路边捡人”。   如此随机了百余年,宗门上下无一人飞升,全都死翘翘了。更有甚者早早地出门云游,游着游着,几十年不见踪影。用无名宗弟子时轶本人的话来讲,“大概是死外边了”。   宗门凋敝到连应战时,都凑不出两个完整的弟子来。   果不其然,时轶的下一句话便是:“我看长亭道友你就很有缘分,若是能留在我宗,说不定还能觅得一线出路。”   谢长亭冷眼瞧着他。   想看他能把自己一个修为全无的人讲出什么花来。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还留着后话:“不过可惜,眼下我们宗门里没位置了。你也知道,我师叔师父云游在外,至于师兄师姐,一个经商,一个念书,还有一个回家养猪去了。我呢,又答应了时九要收她当关门弟子,也不能再收你为徒。眼下看来,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你看你——”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顿了一顿,思忖片刻。   “——不如做时九她师娘,如何?”   谢长亭:“……”   谢长亭:“?”   悬济宗主冯文圣拖着“病体”,三步一瘸、两步一拐,来到无名境时,时轶正揣着手在后山的灵虚洞外晃荡。   冯文圣开口便是怨声连天:“我道是你病了,好端端地把我弄来你这劳什子地方作什么?是,你借我宗门地盘打架,自己早早开溜,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倒是落了个清净,我呢?上善门那帮死剑修围在我宗门口半个月了!一天天念叨着让我交出你的下落,交出他家弟子的尸体,把我宗门里的小孩个个吓得不敢下山——我心道奇了怪了,你是死是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时轶满面笑意地听他念完这一通,才开口道:“说完了么?”   冯文圣:“?”   冯文圣警惕地打量着他:“说完了——你又在盘算什么鬼点子呢?”   “无事。”时轶朝灵虚洞方向瞥了一眼,“一会进去了,就安静些。”   冯文圣一愣:“这里面有人?可我……”   他原本想说“可我没觉察到灵力啊”,毕竟他冯文圣虽修的是三千大道里不那么起眼的药道,却也算是修为不浅。如今无名宗人丁凋敝,时轶总不可能从哪里挖来一个比自己修为还高、能够掩盖自身灵力的弟子吧。   可冯文圣此人心思活络,转念一想,顿时心下明了:“这,你你,这里面是……”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当真把赵著那徒弟的尸首带回来,自己收着了?”   赵著便是见微真人本名。   时轶一阵莫名:“?”   见他不语,冯文圣又是脸色一变,痛心疾首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外面都传遍了,说那谢长亭对他师兄爱而不得,最后为了替他师兄挡剑,被你一剑穿心、身死当场!我说时轶啊,宁拆十桩庙,不毁一桩亲——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时轶:“……”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冯文圣:“再说一遍,爱什么?”   “爱而不得!”冯文圣大声重复道。   “……”时轶一脸匪夷所思,“我怎么不觉得他俩之间,有那什么,爱而不得呢?”   “得了吧你!”冯文圣鄙夷,“年轻人的事你懂什么——哎我说,你当真把人家尸首带回来了?这都半个月了,你该不会用灵力保着人家肉身不腐吧?怎么的,你是要开个尸体展览……”   轰的一声响起。   时轶放下手去。灵虚洞洞门正自行向一侧缓缓旋开。   “自己去看。”他说。   冯文圣满脸嫌弃地看他一眼,却也只得转身,轻手轻脚地往洞里走去,仿佛步子重了,能把里面的人吓得尸变一般。   他前脚刚进,后脚便怪叫一声,使出毕生绝技,闪转腾挪,瞬间便出了洞外。   冯文圣吓得不轻,气喘吁吁道:“活、活的?!”   他有些难以置信:“你没伤他?不是说他被你一剑穿心了么?”   “穿是穿了。”   “那他怎还活着?”冯文圣不信,“你那无极不是最爱啖人生魂?”   “原先是死了。”时轶面无表情道,“方才被我气了两句,又活了。这会还气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爱而不得?不能吧?我长得比他帅,修为比他高,一剑能串十个你师兄,干嘛不喜欢我呢   时轶:(感到匪夷所思)(开始自恋)(并忘记自己昨天还是直男)   ——   “人生在世……性命最真”句出自《性命圭旨》。   —— 第4章 生死地(四)   在此之前,谢长亭只见过冯文圣两回,一回是赵闻竹重伤时,见微真人曾请他诊治;一回便是那日,在悬济山下见过。   他曾听上善门其他弟子偷偷议论,咋舌说冯文圣收他们门主的诊金,收了整整三千上品灵石。   谢长亭习惯性地将灵石化作人间的钱币单位,一上品灵石合黄金一两,三千两黄金,能买下他家中一栋宅子了。   药修一脉,悬济宗一宗独大。听闻其宗门仓库内天材地宝无数,冯文圣做药修能把自己做成这修真界的首富,与其天性狡诈脱不开干系。   冯文圣被吓到大叫一声、跳出洞外后,不多时,又喜笑颜开地重新进来了。   谢长亭还负着气,卧在榻上不肯动弹,见冯文圣又来了,也只是道:“冯宗主请回吧,在下一介凡人,生死有命,便不劳您费心了。”   “那怎么成呢?”冯文圣喜滋滋地在他一旁坐下了,“这可是大好的……我是说,长亭小友,你且伸过手来,我替你把把脉。”   尽管对方是时轶请来的,但谢长亭未曾与悬济宗交恶,也不好拂了前辈的面子,只得将手递给对方。   冯文圣先是替他把了脉,又轻轻朝他心口送入一点灵气、探查一番。思忖片刻,他道:“小友啊,你这……伤得可不轻呐。”   “先是这外伤,你心房俱碎,须一片片接好,要三月有余。当然,若是你用上我宗特质的……咳咳。”他余光瞥见时轶背着手也进了洞,连忙刹住了话头,“然后是灵脉,这……说实在的,长亭小友,这灵脉断续,事不在人为,我亦无能为力。”   尽管谢长亭早在四年前就从师弟那里听过如出一辙的答案,可再听药修老祖亲口将这话讲出来,心底仍是一片冰凉。   冯文圣见他脸色难看,便也叹了口气:“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他魂魄有损。”   时轶在一旁接道。   谢长亭愣了愣。   魂魄有损?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三魂七魄是修士乃至凡人的精神所在,若魂魄缺失,要么长睡不起,要么精神异常,他又怎会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准确来说,是你的三魂七魄都散开了,如今聚在一起,却未完全聚拢。若不是前些日子,时轶时时刻刻用灵力扯着你的魂魄,你怕是早就魂归地府了——当然,这也是他自己作的孽。”冯文圣话锋一转,“我早说了,他那无极最爱食人生魂……”   时轶很无奈:“我都教它吐出来了。只是吐得慢了些,聚了半个月才聚拢。”   谢长亭:“……”   谢长亭:“你的剑,食人魂魄?”   时轶思索片刻,认真道:“也不一定是人的。它平日里不怎么挑食,兴许是被我饿多了。”   “……”   谢长亭一阵无言。   妖族里有吞食人精魄修行的,魔族中亦有以生魂祭阵的邪术。可这天下哪有正道修士,使着一把能食人魂魄的剑?   谢长亭想着,忽然忆起许久之前,曾有传闻言,时轶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不仅仅因为他性格狂傲、亦或是他师门管教无方。   而是,他的祖上,曾有……能化成人形的妖修。   妖族皆是由动物化形,骨子里便带着三分不驯,罔顾道法、大开杀戒,都是常有的事。故而修士们常常出山,降妖伏魔、平叛除乱。若此事为真,倒是能解释得通对方为何如此漠视他人性命。   只是妖族都倚仗自己法术强大,不爱像人族一样使些法器。   可若时轶为半人半妖,以剑道掩饰自己吞**魄的本能,似乎也说的过去。   若是如此……   那他将自己囚在此处,该不会,是为了养好……再,吃了他吧?   谢长亭心中生出一阵恶寒来。   莫名被瞪了一眼的时轶:“?”   冯文圣见状,也不知道他已经浮想联翩到了吃人上,大笑道:“小友莫慌,对我悬济宗而言,此乃小事一桩!我宗有温养神魂的——”   “我要昆仑雪莲。”   时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   冯文圣的神情明显僵了一下:“你要雪莲?”   时轶狮子大开口:“要并蒂的。”   “这这这……”冯文圣顿时气势全无,犯起难来,“不是冯某人不愿意帮你这个忙。而是这雪莲乃百草之王,实在有市无价啊!我……”   时轶抬手,示意他打住:“少不了你好处。”   “……仓库里就有,你要几朵?”   冯文圣屁颠屁颠地从无名境下来,一手还拎了个被时轶托付给自己的小姑娘,头不晕了,腿也不瘸了,御剑直奔自家后山。   时九则被师父以“我同你哥哥要过二人世界,自己一边玩去吧”为由赶出了师门,一脸的闷闷不乐。   两人走后,时轶在灵虚洞外思索了了一阵什么。   片刻后,他再度推开洞门:“谢长亭?”   洞内的人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这么紧张干什么。”时轶便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吃不吃饭?”   谢长亭:“……?”   他八岁时踏入仙门,十岁起不沾五谷。   距上次听见有人对他说“吃不吃饭”,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四年。   他怀疑地看向对方:“你……未辟谷?”   “辟了。”时轶道。   又言之凿凿道:“辟了便不能吃么?”   片刻后,时轶将盛着几个小碗的托盘放在他床头,又替他点上一盏灯。   灯盏中分明没有灯油,甚至连烛火都看不见,可透出来的光却均匀地映在整个洞府中。   谢长亭也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打扮。   时轶仍穿着那一身招摇红衣。兴许是他生着一张少年人的脸,烛火跃动在他瞳中,此刻竟也显得他神色温和、纯良无害。   似乎,不开口说话时,此人瞧上去也没那么不顺眼。   可不知为何,与半月前相比,他的脸色似乎憔悴了些许。   是如冯文圣所说,耗费灵力为自己维持生魂不散,所以……?   时轶见谢长亭打量自己,目光一转,和他对上。   “……”   谢长亭立刻佯装无事,挪开目光,打量起四周来。   “此处是无名境灵虚洞,洞里设着锁魂的法阵。”时轶也未说什么,只是解释道,“那日我怕你魂魄散了,才将你安置在此处。”   锁魂阵?   他原以为……此处暗无天日,当是他无名宗的囚牢。   谢长亭心中松动了一刹,不由得看向对方摆在桌前的餐盘。上面只是一些清粥小菜,连荤腥的影子都见不着。   望着这许久未见过的五谷吃食,他发了会怔,腹中竟然真的泛起了他修行多年来已经忘却的饥饿感。   犹豫良久,谢长亭将目光投向摆在一旁的汤匙。   “拿的动么?”见他半天没动,时轶开口道。   说着,便作势要来拿汤匙。   谢长亭连忙一把将汤匙抓过。   他缓了缓,舀起一勺清粥来。   时轶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概是想守着他吃完。   谢长亭只好顶着对方的视线,一点一点拨弄起那些吃食来。   吃了三两口,便听时轶在一旁道:“对了,你生辰几何?”   谢长亭一顿,语气已比先前缓和了些:“问这个做什么。”   “不愿说么?”时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不过也是。哎,八字这东西可不能同别人乱说——冯文圣那死老头,上次欠了他一根孔雀翎,组了一学堂的弟子来给我下蛊,害得我打坐时一日里摔下来七回。”   “……”   时轶话锋一转,又问:“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祖籍何处?”   打探也不知拐弯抹角。谢长亭刚要答话,却听他道:“外面都在传你死了。出这么大的事,不通传他们一声么?”   他一下顿住。   石洞内一时间陷入了静默。   许久,谢长亭舀了勺粥,神情不变,开口道:“我父亲曾在朝中做官,母亲是盐商之女。祖籍……在临安。”   他不知道自己忽然间要说起这个。   还是同这个将他一剑穿心的仇人讲。   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过问他身世。十六年来,师父没有,同门师兄弟亦没有。世人总说修道者,一脚踏入仙门,便应该摒弃了那不清净的凡尘俗根。   时轶的动作不易觉察地一顿。   他眯了眯眼,开口时,却是故作惊讶:“原来你不是修真人家子弟。赵著那么器重你,我当你是他什么表侄亲故呢——不过生在人间倒也好,修真界的事,他们也不会有所耳闻。”   停了停,忽然又说:“只是有些可惜。”   谢长亭下意识地:“可惜什么?”   “提不了亲。”   谢长亭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提……什么?”   “提亲啊。”时轶一本正经道,听不出半点在胡说八道的意味,“人间嫁娶要先提亲,我们修真界结道侣,自然也要让父母过目。唉,我成天这么打打杀杀的,亦无万贯家财,想必令尊令堂也瞧不上我吧。”   谢长亭:“???”   时轶沉思片刻,又道:“不过,你师父他还在闭关是吧?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我去向他——”   “啪”。   谢长亭手里的汤匙落在了小碗中,重重咳嗽起来。   “祖宗!”时轶连忙来扶,怕他咳出个三长两短来,“您慢些吃,我闭嘴了。”   这之后他便不再作妖,静悄悄地出了石洞。待谢长亭东一戳西一挑,心不在焉地扒完一碗粥,又来收走托盘。   “你大伤初愈,切忌四处走动。”   时轶说着,一手合上那石门,便不知去了何处。   谢长亭只将他的话作耳旁风。人刚一走,他立刻不装睡了,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来。   坐以待毙并非是他的作风。只是眼下他腿上无力,无法四处走动,唯有先摸索着四周的物事。   左右看了一圈,他伸出手,将床头斗柜上的一面铜镜拿了下来。   铜镜下以五岳、云纹相托,镜面锃亮。翻到背面,则是一副人物画,画上是一位手提长剑、衣袂飘飘的修士,以及倒在他脚边、满身鲜血的妖魔。   谢长亭:“嗯?”   他认得这镜子。   这镜上降妖除魔的修士,正是他师父见微真人。   数年前,赵著还未被仙门百家奉为真人时,正是经此一战、名声大振。以至寻常百姓家家户户都挂着的驱邪铜镜上,最得偏爱的便是“见微真人斩妖”这一款。   可寻常的宗门的洞府中,为何要摆着百姓家才用的东西?   更何况,无名宗似乎同见微真人积怨已深,没有将仇家的招牌摆在自家的道理。   谢长亭不明所以,又将镜子翻回正面,将它放归了原处。   摆正镜面时,他出于习惯地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原先是想看看自己现在落得了怎样一副狼狈模样,可目光刚一触及,霎那间便心头巨震。   ——镜中的他倒还是原先的样貌,可披下来满肩满头的,却是一根根素如银雪的白发!   谢长亭吃了一惊,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又发现自己的头发分明是原本的黑色。   这镜中有古怪!   他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便想要将那镜子扔出去。   可这铜镜竟然像是黏在了他手上一般,将他五指紧紧粘住,无论如何也无法脱手。   紧接着,心口便是一阵剧痛。   某种怪异的、他曾在半梦半醒中受过的感觉再度袭来,像是镜中生出了什么无形的物事,正拼了命地要将他心口中的什么东西拽出来。   该不会是……魂魄……   他眼前骤然一黑。   ……   “……几时会醒?”   “一会吧。”   “老五!你方才在做什么?又想出千?”   “眼瞎吧你……”   谢长亭再度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周围吵闹异常,仿佛自己正置身于闹市之中。   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原先的床榻上。   而发出声音的人正围成一圈,坐在他方才吃过饭的木桌旁。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堆着的却并非棋子,而是一些铜制的马钱。   桌旁围着三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个个穿一身道袍,正热火朝天地打马。除此以外,一旁的石凳上还坐着一位灰衣老者,此时正拧着眉心,似乎对那三人极为不耐。   见他醒了,四人齐齐回过头来。   谢长亭吓了一跳。   这些人是何时进入洞中的,他居然一无所知。   “小友啊,你醒了。”那紫衣的老者笑眯眯道。   谢长亭谨慎地打量了四人一眼:“前辈是……?”   “吓着了吧?”另一位黄衣老者抚须笑道,“先说好,我们可没有趁你不注意偷溜进来啊。”   “我是老五,那紫衣服的是老三,黄衣服的是老二。”白衣老者一一介绍道,“还有那边那位,脸色很臭的,那是我们宗主。”   宗主?   无名境内的宗主,自然是无名宗的宗主。   这莫非便是时轶的师父?   至于其他几位,或许便是他口中的几位师叔。   老二道:“不必惊慌,我们并无恶意,只是碰巧过来看看而已。”   “是啊,小友。平日里我们都不往外跑的。时轶那臭小子,嘁,我们才不屑于看他一眼。”老三接话道,“今日你我相见,当属一段缘分。”   谢长亭一听到“缘”字,立时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老二把白胡子绕在食指上打了个卷,接着便幽幽叹气道:“毕竟我们无名宗已经二十年没有新弟子了。”   谢长亭:“……”   二十年?   可他分明记得时轶的那位“关门弟子”时九,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老五也道:“小友啊,说到此事,你意下如何?我、我看你与我们实在有缘,不如……就入我们无名宗来吧?”   老三热泪盈眶:“你能入我们宗门,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老二更是已经开始畅享:“若是我还能收弟子就好了。那时我见了你,必定要让你拜入我门下。”   老五:“那肯定是拜入我门下!”   老三:“你俩吵什么吵?明明是来我门下!”   老五冷笑一声:“就凭你?四十七年才入元婴,你面前这位小友,二十四岁就已化神了!你也好意思!”   老三:“你!”   三人吹胡子瞪眼,顿时间唇枪舌战起来。灵虚洞内一片聒噪,活像农夫赶了一群鸭子过路。   谢长亭不由得头疼起来。   ……他好像知道时轶那个性子是跟谁学来的了。   “诸位前辈。”他开口道。   三人的话音戛然而止,转头,满目期盼地看着他。   谢长亭无声地叹了口气。   “长亭谢过前辈们一片好意。”他道,“只是我已有师门了。”   那三人先是静了一静。   “这有什么?”老五却是不以为意道,“小友,难不成你还想回你原先的师门去么?”   谢长亭愣了愣。   这一问,真真切切地将他问住了。   “是啊小友。”老三附和道,“我们无名宗钟灵毓秀,不比你们上善门差,不信你看——”   他扬手一挥,石壁忽然四散崩裂,显露出洞外的景象来。   谢长亭先前从未听说过“无名境”,本以为它该是一处荒凉地。可放眼望去,竟是琼台兰阁,凤阙银桥。白玉石阶上是暖风吹落的一树银花,飘飘彩云托着光芒万丈的满轮圆日。   他一时间看花了眼,恍惚心道,他这还是在人间么?人间何来此等仙境?   “不仅风景好,人也……还不错。”老二已经将胡子弄成了羊毛卷,分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生硬道,“对了小友,你觉得,时轶他怎么样?”   谢长亭一下从仙境中抽回视线:“?”   老三在一旁咳了两声:“那个,我们觉得,他好像很喜欢你。”   老五附和道:“这臭小子,平日见了我们几个都爱搭不理的,还没看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老二也是黯然神伤:“他从小便不爱与人打交道。我们还……咳咳,我们还在宗门时,便很是忧心他的终身大事。哎,你可是我见过脾气最乖人最好看的孩子了……”   谢长亭听得心里直发怵。   几位前辈……大约是误会了些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得老五叹息一声,道:“其实,小友,我也知道你不肯留下的原因。”   “并非是我故意偷听你们对话,只是这洞内洞外的一言一语,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药修来时,说……说是那臭小子横刀夺爱,将你与你心爱之人拆散……”   谢长亭:“……”   谢长亭:“不、不是的,前辈。”   老五摆了摆手:“唉,我知你心善,你也不必为他开脱了。这么多年,他干出的混账事难道还少了?我还听说,你险些死在他剑下……”   老三却反驳他:“老五,话可别这么说!时轶他无心伤人,况且他后来立刻便为小友他改——唔!”   老二站起身来,一把捂住了老三的嘴。   他朝谢长亭笑笑,道:“小友,先前我们说的都是些玩笑话。是去是留,当由你自己定夺。”   这黄衣的老者伸出手来,在空中轻点两下:“若是你想知晓你宗门近况——”   只见一片虚景自他指尖展开,缓缓铺在谢长亭眼前。   一列人马停在画面中的山脚下,个个着一身素缟。为首的两人抬着一具木棺,缓慢走上石阶。   身后跟着一人,乌发白帽,手捧灵位。   他跌跌撞撞地踏上一节石阶,又停住脚步,浑身颤抖,似是站立不稳。   接着,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   四下皆惊。   有人慌忙去扶他,他却将他们一一推开,兀自跪着,珍而重之地捧着灵位,于石阶上叩首。   再起身。   再跪,再叩。   ——好似要将这万节长阶一一叩完。   只一眼,谢长亭便认出他背影。毕竟他们曾日夜相对,云间共游。   除却他师兄赵识君外,还能是何人?   谢长亭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霎那间,无极穿心而过的刺痛又闪回在他脑海中,和他师兄那张温柔至极、也陌生至极的面庞。   他好似在哭,可嘴角又分明弯弯翘起,说若是为我去死,可会有怨言么?   “诸位前辈……你们误会了。”   许久,谢长亭开口道。   “我并非因为想要再回师门而拒绝诸位。恰巧相反,我此后或许都不会再踏入上善门半步,就当谢长亭此人已死。至于,所谓故人……”他顿了顿,合眼轻声道,“也不必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谢谢你们把我风光大葬,我还没死呢   另外,打马是一种古代的博戏,可能类似于大富翁+飞行棋   —— 第5章 生死地(五)   那三人皆是一愣,像是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间如此决绝。   谢长亭缓了口气,继续道:“我拒绝诸位,实则是因为……眼下我,修为……”   他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说自己修为尽失,从今往后连自己都护不住,又何谈护亲、护友、护同门子弟、护天下苍生?   灵虚洞内一时间无人开口。   许久,却是一旁的石凳上传来一阵衣料摩挲声。   方才那一直未曾开口的灰衣老者站起身。他戴一顶庄子巾,鹤发童颜,气度非凡,朝谢长亭走来。   一步,两步。   “长亭。”他在谢长亭面前站定,开口道。   “你母亲是我旧识。有一件东西,她曾忘在了我这里。眼下,当物归原主。”   谢长亭一惊,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你认得家母?”   另外那三人同他的反应如出一辙,个个睁大了眼:“宗、宗主?”   灰衣的无名宗宗主轻轻点头。   谢长亭定定看着他,似要看穿他言语真假。   他父母是谁,连他师兄师父都不知。就算方才自己同时轶提了一句,却也没说具体姓名。   “恕晚辈冒犯。”他道,“晚辈从未见过宗主,不知宗主为何认得我、认得家母?”   宗主:“我已知你姓名,为何说我不认得你?”   谢长亭顿了一顿。   “‘长亭’非我本名。”他道,“想必宗主是认错人了。”   谢长亭从不记得自己母亲同修真界的人有何瓜葛。他母亲是江南盐商谢家的千金小姐,状元巡街时一眼相中了他父亲。两年后,风光大嫁,此后便有了自己。   只依稀记得母亲家里有什么人,似乎是小小年纪就被哪家仙门收了去,后来便很少有消息了。   宗主却摇了摇头。   “你母亲名唤珠玉,后来嫁给了中书右丞,是么?”他道。   谢长亭:“……是。”   “那便是了。”宗主道,又话锋一转,“此物或可助你重结金丹,你不想看看么?”   谢长亭原先还想再说些什么,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许久,他开口道:“……此言当真?”   宗主沉声道:“自然当真。”   他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样东西来。   此物似剑非剑,似骨非骨,或者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而是随着谢长亭的目光投向它,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它四周像是燃着火焰,却不灼手,此刻正安安分分地躺在宗主手心里。   谢长亭从未见过这类物事,不由道:“它……”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宗主打断。   “你当真不要么?”他问。   谢长亭话音一顿。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头一回在上善门的弟子学堂里受业时,授课长老就同他们每一个人讲,修真者,若要成己道,当心怀天下苍生。   谢长亭不然。   他想,若要心怀苍生,当先成己道。   “我要。”   谢长亭道。   他此时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宗主”,自己并不清楚底细。   在时轶活跃于修真界以前,整个无名宗在修真界中可谓籍籍无名,立场混乱,从未参与过仙盟举办的比剑、试炼一类大会,更从未听说过他们除过妖、降过魔。   修真界中有不少这样的小门小派,为踏仙途,有时会与妖魔勾结。更何况无名宗内眼下的“头号人物”,还有身负妖族血脉的传闻。因此他们给出的东西,也极有可能来路不正……   “你母亲她,近来如何?”   宗主一句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思。   谢长亭终于回神,缓慢地抬起眼来,忽然觉得周身冰冷。   “您不知道么?”他问,“家母已故去多年了。”   宗主那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松动。他皱眉看向谢长亭,似乎不信他所说:“因病?”   谢长亭摇头。   “宗主兴许是太久没去过人间了。”他道,“是……问斩。”   一旁的三人倒吸一口吭气。   事实上,问斩的不只谢长亭母亲一人。   而是当今圣上下旨,抄他满门。   前一日下的旨,后一日再见父亲时,他已成了刑场上一具无头横尸。   母亲则被五花大绑,押在那高高的刑台上。   他年方六岁,被关在小小的囚车里,连哭声都显得分外稚嫩。   哭到最后没了力气,昏头转向地闭着眼,一遍遍地想,若是有仙人肯来救我……   若是有仙人肯来救我,就好了。   后来被关进了天牢里,也是连饭也不肯吃一口,每日都缩在角落里哭。到最后,哭哑了嗓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母亲就在一墙之隔的牢房内。但他从未见她哭过,也没听她说过让自己不要哭。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墙上小小一扇窗子,出着神,日复一日。   那扇窗子,正对着他父亲问斩的刑台。   后来的那日,他哭到了傍晚,而后沉沉睡去。到了三更时分,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怀嘉……   怀嘉。   他昏昏然睁开眼来,看见了滔天火光。   他母亲只身站在熊熊烈焰中,衣裙已然被燎得焦黑。她右手持着燃烧的火把,正在慢条斯理地烧那木桩制成的牢房,表情庄重,好似祭典上华服加身的圣女。   见他朝自己望来,她顿了顿,嫣然一笑。   怀嘉,你得活下来。   记忆中的母亲唇角一开一合,对他说。   谢长亭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俗人,或许穷此一生,都脱不了凡胎俗身、成不了道骨仙风。   他想修为精进,想成他师父那样通天彻地的大能,想长剑一指,就能斩妖除魔、惠泽苍生。   他想,娘,若人真有来世,下一世我定能护住你。   宗主静默良久,开口,却是一声长叹。   “你说得对。”他沉声道,“我被困在此地太久……”   谢长亭眉心微拧,想,什么叫“困住”?   一宗宗主,被“困”在宗门之内?   他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宗主却毫无征兆地一抬手——   一语不发地,径直将那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物事插进了他的眉心!   谢长亭猝不及防,痛得险些叫出声来,却是一个挣扎,坐起了身。   他睁着眼,坐在原先的床榻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四周空荡荡的,空无一物,棋盘、老人、宗主……竟然都是他的一场梦境。   怎么会突然做这么奇怪的梦?   谢长亭闭了闭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可梦中宗主所言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此物或可助你重结金丹……   须臾,谢长亭用手搬动着自己使不上力的双腿,将其摆成盘坐的姿势,自己则靠着墙,双手则分放于膝上。   他合眼凝神,循着多年以前习得的引气入体之法,调整呼吸。   一息,两息。周遭渐渐静了了下来。   起初,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体内更是毫无动静。但渐渐的,一股热流自他丹田处缓缓凝住,自他四肢百骸流过,与虚空中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冥冥间起了感应。   谢长亭骤然睁眼。   他低头,望向自己指尖,内心先是震愕,接着是一阵几乎冲昏了头脑的欣喜。   自己这副修为全失的身体,不知何故,竟又突然能与天地灵气产生感应了!   他入仙门时,见微真人便说过他根骨上乘,只要肯潜心修行,日后定有所成。如今灵脉虽断,根骨尚在。只要还能有所感应,再引气入体也并非难事。若能再结出金丹,他就能恢复修为、重踏仙途!   谢长亭靠着石壁,一时间有些恍惚。   许久,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既然自己真能再与天地灵气有所感应,那他方才所见所闻,就并非是荒诞梦境。   那,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时轶分明说过,他师叔师父,早早出门云游去了。加上这几人到来、离去,皆是转瞬之间,分明是幻梦一场……   谢长亭的目光在四周扫了扫,最后抓过落在了床尾的铜镜来。   只见镜中的他依然是一头白发。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被拉入什么幻境之中。   等等。   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低头,一把抓过自己身后的长发来——   接着,手脚冰凉,好似浑身的血都凝在了一处。   ——冷冷烛光下,披在他肩头、落了他满手的,赫然是与镜中如出一辙的白发!   惊惧之下,谢长亭心里又闪过一个念头。   这几人方才说过,他们不是偷偷进来的。   他们还说,“洞内洞外的事都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姓名,知道师兄的事,还误会了时轶同他的关系。   那便是……他们原先就在此处。   而这洞穴之中,有一处“锁魂阵”。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乱。   可偏偏在这时,门口的巨石响动了一声。   ——不知何时,灵虚洞口已来了人。   谢长亭想也未想,趁着石门旋开的声响掩过自己翻身的动静,一下将被褥盖在了自己头顶,挡住那一头怪异的白发。   片刻后,石门再度合拢。   有人放轻了脚步,朝他走来。   “谢长亭?”   时轶不轻不重地叫了他一声。   这回总不可能再是梦境了。谢长亭闭着眼蒙在被褥里,心如擂鼓,除了祈祷对方不要过来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事与愿违。   一只手隔着被褥轻轻落在他头顶。   “睡了么?”   谢长亭一动不动。铜镜在方才的忙乱中被他翻身压住,此刻正冷冰冰地贴在他的腿上。   一息,两息。被褥朝下滑落了些许。   那只手终于挪开了。   谢长亭刚要松一口气,可谁料下一刻,对方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抓住了他落去床下的被角,似乎想将它掖上去。   而铜镜正被这截被角挡在下面。   眼见着对方就要撩起被褥,谢长亭想也未想,一把抓住对方手腕。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呼吸之间,他似乎觉得,黑暗中有一道视线慢慢落在了自己身上。   电光火石间,心念转动。   谢长亭平稳的呼吸顿了顿。   他张口,梦呓似的念了一句:“……师兄。”   接着,便觉出被自己制住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瞬。   无声间,二人相持片刻。   时轶立在光线黯淡的洞府之中,目光玩味地落在那只攥着自己手腕、不肯动弹的手上。   这只手同它的主人一般漂亮,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可指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细腻,上面是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旧茧,想来它的主人对此事用心至极。   许久,他“哈”地笑了一声。   时轶低头,将那五指从自己手腕上一根根掰开。   “你认错人了。”他道,“睡吧。”   石门再度合拢后,谢长亭才睁眼。   他重新坐起,觉出自己背上已满是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本名是怀嘉,姓桑,谢是母姓   另外长亭从小就是戏精,是5岁时就会把作业撕了,然后特别诚恳地告诉教书先生说“我家狗叼去后就成了这样”的类型(?)   ——   呀,更新时间设置错了,提前发出来了qwq   明天还是晚上九点更新哦   —— 第6章 生死地(六)   尽管对方已离开,谢长亭仍是不敢再睡。可思来想去,除了修行以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又端坐起来,平心静气,运转元神,让自己与天地同调。   一转眼,一个时辰便已过去。再度睁眼时,虽然体内灵脉仍是断的、难以运转灵力,但他明显觉出,胸口的伤处没有先前那么痛了。   不仅如此,方才那骇人的满头白发也已消失不见,就如同那转瞬即逝的幻境一般。   谢长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垂眼望向自己指尖,出了神。   或许是大病初愈,尽管他实在不愿睡去,但坐得久了,不知何时便歪倒向一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有意识时,隐约觉得脸上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正在来回移动。   谢长亭半梦半醒间,虚虚睁眼,却在眼前瞥见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   接着,他意识回笼,终于意识到此刻正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的东西,是……某种生物的舌。   谢长亭猛然睁开眼来。   只见一只巨大的马头凑在他床头,正不住地用舌头舔舐他的脸庞。见他醒来,顿时一阵激动,跺着蹄子就要上前,险些将他的床顶翻。   “怎么……”谢长亭愣了一瞬,也不顾自己心口有伤,张开手来,用力将马头搂在怀中,“巡天!”   这是那日他去悬济宗时的坐骑!   巡天听见主人唤它,又是一阵兴奋,不住地从嗓子中发出低低的嘶鸣来。   “嘘。”谢长亭连忙制止了它,左右听了听,四周安静异常,不知时轶此刻身在何处。   他压低声音道:“乖马儿,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巡天又用头蹭他,像是在埋怨他将自己扔下。   谢长亭终于是笑了笑,拍了拍它的脖子,又伸手去摸它两侧的羽翼。   他自小就很招各类飞鸟走兽的喜爱,大到宗门后山的野熊,小到静心池里的王八,见了他都要挨个来讨摸。   至于巡天,是某次他同师兄弟下山北游时,在山野间遇见的小天马。   天马一族生性胆小,畏人,见了他们顿时纷纷展翅飞走。唯有小天马踢着蹄子朝他跑来,来回打转,甚至还赖在他脚边打滚撒娇。谢长亭只得将它带回宗门,养在了身边。   “你是怎么进来的?”谢长亭说着,朝紧闭的石门看了一眼,“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巡天扯着脖子,嘶鸣了一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奇怪。谢长亭心想。   他视线一转,落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上面不知何时,已放上了新的托盘。   谢长亭揭开一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一碗莲子羹。   他手上动作一顿。   上善门建在北方群山上,终年寒凉。   他已不知多少年未见过莲子了。   昨天他不过是随口一提,祖籍在江南……   碗碟下还压着张字条。   谢长亭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我下山去了,午时回来。一会冯文圣要带雪莲来,你且歇着,勿四处走动。时轶。”   “另外,我在山脚下见到了那日你所乘的马匹,便将它放进来了。小马脾气挺躁的,见了我就想蹬人。”   他细细读完,心里泛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为何?他想。   若先前那位宗主当真认得他母亲,难不成时轶也认得?   可此人五六年前才在修真界中声名渐起,自己先前更是从未见过他。再配上那胡作非为的性子,或许他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今年刚过二十也说不定。恐怕他记事时,自己母亲就已故去了。   谢长亭靠在墙边,读着字条,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再一抬头,发现巡天等他等得百无聊赖,已自行掀了他的碗,将其中的莲子羹舔干净了。   谢长亭:“……”   他失笑,去摸它的头:“好吃么?”   巡天不出声,只是上下动着嘴。   谢长亭又召道:“巡天,你过来。”   巡天乖顺地在他床边跪下了。他费力地撑起身体来,勾住它的脖子,将自己从床上挪至马背。   天马身上并未配着缰绳与马鞍,脖子滑溜溜的,谢长亭费了不少力气才抱紧它。   “走吧。”他道,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能去哪里,“我们先在此处逛逛。”   比起养伤,他更想探探自己所在的“无名境”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至于某人的嘱咐,已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巡天低了低头,跨过旋开的石门。   接着,它嘶鸣一声,双翅用力,腾空而起。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谢长亭伏着身,一低头,便能再次看见那些人间绝无的美景。   亭台楼阁,琼楼玉宇,天际彩云飘飘,地上银花满树。   与昨日幻境中所见一模一样。   谢长亭愈发肯定自己昨日所见绝非梦境。他从未见过这类景色,它们又怎会如出一辙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但随着巡**山下越飞越远,他心里也悄然泛起一丝古怪来。   不知为何,他们飞了这一路,却没有瞧见任何飞鸟走兽。   ——为何这天造地设的灵境之中,却是一派死气沉沉,连一只活物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后,再看这仙境般的一方天地,愈是良辰美景,便愈是悚然。   就在此时,他身下的天马忽然颠了下步子,又伸开双翼、四肢踏出,降落在了崎岖的山林之内。   “怎么了?”谢长亭道。   他抬起头来,接着便看见了令巡天停步的原因——   此时此刻,就在他前方不远的位置,张着一面将群山尽数囊括的巨大结界。界面透明,宛如一捧悬而不落的池水,其上波光粼粼、华彩流转,将界内群山隔作了自成一方的小天地。   谢长亭心中一沉。   他催促着巡天继续前行,最终在结界前停下,自己则倾身折了一根柳枝,探出了结界之外,又收了回来。   柳枝完好无损。   奇怪。谢长亭想。   他本以为这结界会阻止他离开这无名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各大仙门在自己的宗门外沿设下禁制是常有的事,为的是防止凡人误入、妖邪擅闯。   上善门的宗门结界就是见微真人亲自结的,上设三百七十道禁咒,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谢长亭先前一心修剑,对结界之术习而不精,但他此刻也能断定,眼前的结界,并非是作禁制之用。   他沉吟片刻,心下一横,让巡天继续前行。   一人一马便径直穿过了结界。   撞上那粼粼波光前,谢长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时,只见他手中鲜绿的新柳寸寸弯折、凋败,转瞬之间,已成了一截枯枝。   “……”   谢长亭坐在马上,极缓慢地回过头去。   眼前的仙境正以目力可及的速度四散崩裂,玉阁倒塌、仙树颓然。境中好似起着漫天狂风,摧枯拉朽,而境外的马背上,谢长亭耳畔的一根发丝都未曾动过。   数息后,一座光秃秃的荒山落入他的视线之中。   山坡上还能隐隐望见一座低矮的孤坟。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孤坟所在,正是原先的灵虚洞处。   ——这整片无名境,竟是一个以法术织就的巨大幻境!   谢长亭霎那间便明白过来,或许昨日所见的“宗主”“老三”等人,并非活人神识,而是游荡于人间、被囚禁在此地的魂魄!   而自己之所以能在那时看见他们,正是因为魂魄有损,神魂离体!   那囚禁他们的人……   自然是,设下此境者。   他背后阵阵发凉,夹了夹马腹,想要催促巡天离开。可巡天却忽然开始原地踱步,不肯继续前行,似是有些焦虑。   谢长亭皱眉:“怎么……”   “——师兄,你当真看见那药修老祖来了此处?”   一道人声骤然响起。   听方位,就在他们的近处。   另一道声音紧接着道:“当真啊,难道我还能看花了眼不成?那死老头成天穿一身绿到处招摇,我想认错都难!”   谢长亭动作一滞。   这声音……似曾相识。   “那,要、要不然,咱们还是给长老通传一声吧?”   “也是。这里荒山野岭的,那死老头千里迢迢到了这,总不可能是为了采什么药吧。”   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谢长亭所在走来。   谢长亭立刻翻身下马,示意巡天跪下。一人一马藏在不太茂密的矮林之中。   长靴踏在枯叶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心跳极快,隔着交错的矮林,看见一前一后两名身着白衣的青年。   走在前面的那位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祭出一道传音符来,小声开口道:“启禀师叔,弟子寻到了那悬济宗主歇脚之处,可附近并无灵山,只有一座荒山,不知那时轶的藏身所是否就在此处。”   随着弯腰划出法诀的动作,青年腰间的一块铜制令牌晃荡了两下。   令牌上赫然是“上善”二字。   与此同时,谢长亭也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被时轶一剑劈过,同他一般修为全失的师弟,赵闻竹!   谢长亭讶然。   他依稀记得,自从身受重伤、金丹碎裂后,赵闻竹便郁郁寡欢,成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肯见人。也只有逢年过节时,自己才能见上他一面。   ——如今他不过从师门离开了短短半月,为何赵闻竹又能行动如常、甚至使用法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无名境里其实有活物,就会出现:   (各种小动物大动物排起长队)   长亭:(挨个摸摸)好可爱   (某人状似无意地排进队里)   长亭:……你来干什么?   —— 第7章 生死地(七)   等赵闻竹传过了音,另一位弟子又道:“闻竹师兄,你说……长亭师兄是真的死了么?”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谢长亭屏息伏在草丛中,一动也未动。   他现在修为全无,若是对方有心探查,立刻便能觅到他的所在。   赵闻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长亭师兄年年是我们弟子论剑第一,修为已臻化神,又怎会身死……一介庸人之手?”那弟子小心翼翼道。   却忘记了当初险些被一剑劈成两半是赵闻竹的痛点。   这话好似在说:你被劈就算了,谢长亭修为在你之上,又怎会身死当场?   果不其然,赵闻竹脸色黑了:“我兄长亲眼见他身死,还能有假不成?”   弟子自知失言,连忙引开话题:“师兄,你说那时轶究竟修为几何?”   谢长亭闻言,也是一愣。   当初见无极剑阵时太过愕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后来受了伤,自己修为全无后,更是无心想这些。   那日下山前,曾有见过时轶的其他弟子告诉他说,时轶闭关前修为初入化神。他想自己入化神五年有余,尚未突破,总不见得对方短短四年便能超出自己不少。   ……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几何?”赵闻竹却冷笑了一声,“他修为再高,伤得了谢长亭,能伤我师尊半根毫毛么!?”   弟子赶紧赔笑道:“闻竹师兄说的是!既然师父不日便要出关,我看那时轶也是死期将至了!”   谢长亭五指悄悄攥紧。   他师父要出关了?   是了,他师父修为已入大乘。自从数年前好几位大能接连陨落、仙门式微后,见微真人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也是这普天之下,最有希望飞升的人。   时轶修为再高,也高不过化神再上一层的洞虚。距离他师父的大乘,更是有两层之遥。   否则自己被他一剑穿心,就不会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了。   若是此番出关,他师父迈入渡劫期,那时轶便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届时,师父想为自己寻仇……他又当作何打算呢?   一旁的两人仍在交谈。那弟子在问:“师兄,我还有一事不解。”   “虽说我们今日是来捉拿时轶的,可我们循着悬济宗主的踪迹过来,想必两人是在一处的。悬济宗主虽是不善斗的药修,但也已是合体期修士,见朋友有难,必然会出手。他二人加起来,我们的‘八荒六合阵’恐怕不是对手……”   谢长亭算是听明白了。   “八荒六合阵”是上善门独有的一门功法。此阵由二九一十八位金丹期以上修士组成,以多敌少,对时轶这种修为的修士而言,虽不能伤他分毫,但配上法器,定能将他困住。   “朋友?”赵闻竹冷笑道,“你真当他药修老祖会和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做朋友么?”   弟子一愣:“师弟不解。”   “想不懂就别想了,你想了也是白想。”赵闻竹不耐烦地说,朝远处看了一眼,“他们来了——看来是都收到师叔的传音了。”   谢长亭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山脚下,正隐约有鼎沸的人声传来。   不多时,山脚下的人便陆陆续续上山了。   “我道是谁这么快寻到了时轶的踪迹,原来是闻竹小侄。”为首的人开口道。   谢长亭心下一沉,听声音,辨认出此人乃是宗门长老之一,他师父见微真人的胞弟,赵复!   此人位居长老,但却是靠着资历堆上去的,年逾花甲,修为却与谢长亭不相上下。   “见过师叔。”赵闻竹向他行礼,“师叔上山时,可有见过那悬济宗主的踪迹?”   赵复刚要开口:“暂未……”   便听得一声——   “你们是在寻我么?”   赵复一惊。   谢长亭更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伏在茂密的灌木之后,一手捏着巡天的嘴让它噤声,另一只手稍稍拨开灌木一点。   只见悬济宗主冯文圣如约而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众人的身后,手中还握着一只药袋。   上善门弟子见状,顿时警惕起来。   冯文圣左看右看:“哎哎,大家别紧张啊,别紧张。怎么,如此兴师动众,你们今天终于是要逮时轶来了?”   赵复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冯宗主……”   “师叔,等等。”   却是赵闻竹开了口,拦住了赵复的话头。   他上前一步,向冯文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冯宗主,在下并非有意跟踪您,只是在下师兄谢长亭尸骨未寒、血仇未报,我上善门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揪出时轶,朝他讨回我师兄的尸骨罢了。”   冯文圣闻言,打量了对方两眼,忽然后退两步,大叫道:“我的娘诶!”   赵闻竹:“?”   谢长亭:“?”   冯文圣:“你是那个赵闻竹!”   谢长亭:“……”   赵闻竹勉强笑道:“正是在下。”   冯文圣面上大惊:“你的伤好了?我怎么记得……”   “家父圣手,为在下诊治了一二。”   冯文圣的目光飘忽了一瞬。片刻后,他抚须长叹道:“见微真人果然神通广大,竟能逆转金丹碎裂,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呐!我实在是愧对这药修老祖之名啊!”   “冯宗主。”赵闻竹似乎不太愿意谈及此事,“我上善门与您素来无冤无仇,今日亦不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我两宗和气。我见您手上拿着药袋,若是您愿意将此药袋转卖与我,我上善门愿出双倍的价钱;若是您答应一会不再出手,我愿意再另附上一份小礼。”   谢长亭一阵无言。   原先还想着他们有什么法子对付冯文圣这合体期修士,没想到竟是用钱财收买!   可见昨日情状,冯文圣与时轶私交甚笃,恐怕……   “好啊!”   冯文圣欣然应允道。   谢长亭:“!!”   赵闻竹微微一笑,作揖道:“冯宗主识得大体,日后定有所成!”   他起身,吩咐道后来的几位弟子:“你们帮忙把东西抬过来吧。”   几名弟子一阵忙活,抬来了一个巨大的木箱。赵闻竹将箱门一掀,里面赫然垒满了上品灵石。   冯文圣顿时看直了眼。   赵闻竹微微一笑,又从袖中带出一件法器来:“冯宗主,此物乃家父的藏品之一,名为掷火流铃。想必宗主听过此物大名——当年家父成名一役,靠得便是此物寻得了妖魔踪迹。”   “若是宗主答应不再对时轶出手相助,事成之后,此物便可赠予宗主。”   冯文圣盯着赵闻竹手上的法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来来来,都给你们都给你们。”他把手上的药袋往赵闻竹手上一抛,自己则扑到灵石箱上,美滋滋地开始数灵石,“一双、两双……哇闻竹小友,你们宗门可真大方……三双……”   “宗主客气了。”   赵闻竹语气恭维,面上却是难掩的轻蔑。他扯开药袋,朝里一看:“怎么是药材?那时轶受伤了?”   “啊,对。”冯文圣忙着数灵石,含糊道,“是啊,他受伤了。你们赶紧把他逮走吧,省得他事后来寻我的麻烦。”   谢长亭:“……”   他总算是想起了这回要紧事。   他的雪莲!   自己连睡个觉都能将魂魄睡出窍去,若是日后,神魂仍然这么不稳,恐怕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一大阻碍。   谢长亭当即立断:他要将雪莲拿回来。   可此刻雪莲在药袋中,药袋被赵闻竹挂在腰间,周围有足足一十九人,下到金丹,上到合体,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如何将雪莲取过来?   一旁的人声仍在继续,飘在他耳边,似有似无。   “他当真受伤了?”赵闻竹怀疑道,“我兄长近日闭门不出,也未听他说过那日的细节……不过若是谢长亭为他挡了一剑,那想必是他趁此反击时伤了那人。”   他冷笑起来:“难怪他要掩藏踪迹,躲在这荒山之内。”   有弟子开口道:“闻竹师兄,时轶当真会将那谢长亭的尸首交还给我们么?”   赵闻竹很是不屑:“不然呢,他留着一具尸体做什么?不过是为了羞辱我门罢了。”   “我看未必。”赵复却忽然开口道,“小侄,你可否听说过一类人,不喜活人,专爱同那等面容姣好的冰凉尸首,行那档子事……”   赵闻竹闻言,顿时面露嫌恶:“当真?作弄尸体能有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赵复嬉皮笑脸道,“不过你那师兄谢长亭,生得不错,是吧?你们不是还偷偷给他封过什么‘上善第一美人’么?”   冯文圣的动作却在此刻顿了一下。   他自那灵石箱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怜悯地投向对话中的二人。   “后来教我们主事大人知道了,还罚我抄书一卷呢。”人群里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周围人顿时吃吃地笑了起来。   谢长亭恍若未闻。   他伏在灌木之后,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来。   谢长亭习剑道,平日里鲜少徒手结出法诀。   事实上修士都偏爱以本命法器做媒介施法,倒是妖类更偏好徒手施法,不过也与他们族内法器稀少有关。   况且此时他灵脉寸断,强行运转起灵气来,连胸口处都在隐隐作痛。   可此时此刻,危急关头。他唯有集中意念,趁所有人不察,在这一大片来“寻他尸首”的欢声笑语之中,五指攥起一片枯叶,合拢,法诀瞬出——   无形之中,细微的天地灵力自他指尖迸发。   细软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谢长亭松开五指,垂下目光。   枯叶已消失不见。一朵并蒂的雪莲取而代之,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他想也未想,也顾不得其他,张口便将雪莲吃了进去。   雪莲细嫩的花瓣碎开,唇齿清香四溢。   赵闻竹仍在同其他人说笑,丝毫没有觉察到药袋中已空空如也。   谢长亭鲜少这样不问自取,可这会也顾不上其他。   他吞下雪莲,听这群昔日的师兄弟妄议起自己来,才忽然发觉,这些年来他潜心修行、不曾回顾身后,竟从未觉察到周围人心淡薄如此。   他是做错过什么吗?不过是秉公主事、一心问道,也有错吗?   吃过雪莲,谢长亭还来不及觉察自己的魂魄究竟有没有因此稳固几分,就听周围的笑语中传来一阵异动——   “当——”   “当——”   人群先是一静。   接着便骚动起来。   赵闻竹愣了愣,高举起手中流铃:“铃响——此处有妖!”   “有妖?!”   “妖?哪有妖?”   妖?   谢长亭不由得朝四处看了看。   哪来的妖?   可紧接着,赵闻竹接着便朝这一大片灌木——朝他藏身之处看来:“谁在那里,出来!”   他提着剑,便要朝这边走来。   谢长亭动作一顿,暗道不好。   他手上一用力,也顾不上暴露与否,想让巡天立时飞回无名境中——   “——好热闹啊。”   人声却从众人身后的高处传来。   赵闻竹循声回头。   只见一人抱着长剑,红衣猎猎,此刻正高坐枯树枝头,似笑非笑地望向地上众人。   正是时轶。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我老婆脾气真好   时轶:可我脾气不好   —— 第8章 生死地(八)   时轶端坐枝头,正漫不经心地摘叶子玩。见赵闻竹望过来,他灿烂一笑:“原来是你啊。几日不见,竟又活蹦乱跳的了。”   显然是认出了这个四年前被他一剑斩过的人。   赵闻竹狠狠咬牙:“时轶!”   时轶没理会他,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赵复:“哎,这不是上善门归真长老么?听闻您修道六十五年,修为刚至化神,诚心请教,您平日里是如何压制修为的啊?”   他说得真心实意,赵复听得面上一阵抽搐:“好你个无耻狂徒,我今日非把你——”   “碎尸万段么?”时轶轻飘飘接道,“少来了。”   “唰”地一声,他拔剑出鞘,径直从数米高的枝头跃了下来。   冯文圣见势不妙,要打架了,立刻道:“闻竹小友我看你手上没空不如把铃铛给我收着吧!”   说罢,一把扯过赵闻竹手中的掷火流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起合三人才抬得起的灵石箱,撒腿开溜。   赵闻竹一见到无极就开始腿软。被剖开丹田、劈碎金丹的恐怖回忆又瞬间涌入脑海之中。   他后退两步,躲进人群,也拔剑道:“布阵!”   时轶却“咦”了一声。   “赵闻竹。”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几眼,“你又结丹了?”   又随即改口道:“不,不对——”   面前的上善门弟子个个拔剑,以赵复为中心,布起那“八荒六合阵”来。   此阵阵如其名,步阵者将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除非被困者修为深厚到可以一举击破八十一人,否则便会因为无休无止地挡剑而被困在中心。要么分身乏术,被乱剑刺死;要么勉强格挡,但全无破局之力。   时轶却被什么困扰似的,皱起眉头,略略思索了一阵。   “不对。”他开口道,再抬眼时,第一道剑影已近至眼前。   时轶抬手一挡,无极轻轻将那位弟子的剑拨去了一旁。   接着,他身形拔地而起,转瞬之间,已在八荒六合阵中过了一个来回。众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所在,他却从这剑光缭乱的阵型之中,准确觅得了赵闻竹的身影。   无极一送,冷冰冰的长剑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赵闻竹要害受挟,惊道:“你使的是何等妖术!”   他大病初愈,原先是藏在剑阵最外围的,万万没想到,转瞬之间,敌人已到了近前。   甚至连无极是如何横上他脖颈的,他也没能看清。   此人使的各种术法,他根本闻所未闻!   时轶却饶有兴致道:“妖术?什么妖术?”   赵闻竹咬着牙说:“世人皆道你非人族,而是半妖。方才流铃一响,我才知此事竟是空穴来风!”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赵闻竹这话说得极大声,连谢长亭与巡天都听得一清二楚。   巡天见到时轶,也激动起来,或许是想上前同对方“打个招呼”,被谢长亭死死按住,做着口型:不许动。   时轶闻言,顿时觉得有些稀奇:“真的假的,我怎不知自己是妖?”   又话锋一转:“你说我使妖术,那我倒是想问问你——”   “赵闻竹,你亲爹爹从哪里替你剖来的金丹啊?”   赵闻竹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他本能地想开口骂人,可剑在颈侧,不得不忍。   时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使着别人的金丹,可还趁手?”见对方不答,他又嘀咕了一句,不似在嘲讽,倒像是真在询问,“不然我哪天也去搞一颗玩玩,嗯,正好给……”   余下的话音没去。他从赵闻竹面前撤开剑来。   其余众弟子见赵闻竹不再受挟,立刻举剑攻来,又被时轶一一挡开。   “哎,我说。”时轶闪身退到一片空地上,开口道,“你们好歹也算是正道修士,不请自来就算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在别人家门口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他一面说,一面将长剑垂了下来,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态度。   众弟子皆是一愣。   时轶又道:“你们这样,和我又有何区别?”   众弟子:“……”   怎么感觉……好像有点道理?   就在此时,赵复高声喝道:“小心,别中了他的奸计!”   众弟子这才纷纷回神,立刻再度举剑攻去。   赵复急道:“我是让你们离他远点!”   时轶轻轻一笑:“晚了。”   无极剑尖往地上一杵,直直地定在了原地。   众弟子不由得朝那处一看。   却只看见一道灵光从剑尖流出,四散开来,顺着地上不知何时划上的痕迹,左冲右撞,最后汇集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脚下。   “不好!”赵复叫道,“他以剑作笔,在……”   话音未落,四周已是灵光大盛。有崩裂声自地底隐隐传来,接着,周围枯树根系断裂,纷纷向他们倒来。   赵复只觉得脚下一空,不由得大叫一声——地面居然凭空塌陷,将他送入了一个无底洞内。   一时间,尘雾四起,伴随着上善门众弟子落入洞中时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一旁的树林之中,冯文圣捂着耳朵、探出半颗脑袋来,摇着头,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   尘埃落尽后,只见方才上善门众弟子所站之处已然空无一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望不见底的巨大深坑。   时轶站在他画出的巨坑旁拍了拍手,替他说完了方才的话:“在你们脚下画了道符——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他弯下腰,将无极从地上抽了出来。剑身分明插入了泥土之中,此刻却纤尘不染。   时轶叹了口气,刚想收剑回鞘,却听得一旁传来颤抖的声音:“你,你……”   “我?我什么我?”他头也不回地答到,将长剑收好,这才抬眼看向在巨坑旁被剩下的、瑟瑟发抖的赵闻竹,“不是要看‘妖术’么?如何,开眼了吧?”   赵闻竹:“……”   他鼓足勇气,扯着嗓门道:“你把我师叔他们怎么样了!”   时轶看了他一眼,向一旁道:“冯文圣!”   赵闻竹一愣。   只见刚刚被他收买的悬济宗主冯文圣颠颠地捧着掷火流铃,从一旁的林子里出来了:“在在在!”   他终于醒悟过来:“你们合伙算计我!”   冯文圣抬起手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闻竹小友。生意人的事,怎么能叫算计呢?”   “你看啊,”他道,“你让我把药袋卖给你,我卖了。你让我方才不要出手,我也没动作。这做生意啊,讲究一来一往,要讲诚信,才能生意兴隆——你说是吧,时兄?”   言毕,又低声道:“那个,虽说坑了他们一笔,但是你答应的好处可不能少啊。”   时轶悠悠道:“你何时见我少过你的好处?”   “你、你们!”   赵闻竹气得直翻白眼。   “哎哎,小友,别动气啊。我看你面色苍白,是大病初愈之象,莫要动气,气坏了身子,我可没法同真人交待啊!”冯文圣连忙道,“这,方才我也不知时兄……咳咳,他时轶是与我一同上山来的啊,你们又给得那么多,我一时激动,难免见财眼开,是吧?”   时轶没他那么多废话。他将无极剑鞘朝赵闻竹一指,后者方才还一脸的“血海深仇”,这会顿时大叫出声:“别杀我!!”   “谁要杀你了?可别污蔑人。”时轶奇道,“我问你——你们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讨回谢长亭的尸首?”   躲在灌木之中、正专心看戏的谢长亭忽然间被叫到了名字,愣了愣。   赵闻竹闭着眼,手上颤抖,大声道:“是!是!”   “你们非要他尸首做什么?我刚听你们骂他不是骂得挺起劲的么?”   赵闻竹想也未想便道:“我不知道!这是我爹说的,他说谁能找到谢长亭尸首,谁就能接任他的主事之位!!”   谢长亭心中微微一动。   “这样啊。”时轶摸了摸下巴,沉思道,“那——你们看我怎么样?”   赵闻竹睁开一只眼来:“啊?”   “你早说啊,他尸体确实在我这,我改日给你们送过去不就成了。”   赵闻竹:“?”   谢长亭:“?”   时轶叹息道:“一言不合就摆剑阵,要大开杀戒。你们这些年轻人,杀意太盛,道心不稳,难求飞升啊。”   “……”   赵闻竹彻底傻眼了。   上回见这人时,他面带微笑,手持利剑,盯着自己的眼睛,如索命恶鬼一般,当着自己的面,缓慢地、一寸寸地,剖开了自己的胸腹。   如今却摆出一副长辈慈祥说教的模样,被摆了杀阵也不动气,还在这同他谈天说地。   该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见他面露痴傻,时轶摇了摇头,道:“算了,同你说你也不懂——那便说定了啊,下回等我有空时,就把你那什么师兄的尸首还给你们。”   接着,他便俯下身,先是一把扯下了挂在赵闻竹腰间的药袋,又抬起脚来。   赵闻竹登时警惕道:“你做什么?”   时轶:“送你去见你师叔。”   说完,腿上用力,在其背上狠狠踹了一脚。   赵闻竹丝毫没有设防,此刻也大叫一声,手脚在空中一阵乱抓,却什么也没抓住,满眼恐惧地落入了那巨坑之中。   冯文圣在一旁“啧啧”两声:“怎么着,不是说要藏拙么?还给他们看你的挪移之术?话说你把他们挪去哪儿了,山下?”   “噢。”时轶心不在焉道,“挪去山下老伯的猪圈里了。”   冯文圣:“……”   时轶却像是陷入了沉思,望着空无一物的巨坑。   “齐活了。”他忽然感叹道。   冯文圣下意识道:“什么?”   “上次踹了他哥一脚,这次再踹他一脚。两兄弟齐活了。”时轶感慨道,终于回神一般,开始拆手上的药袋,“我让你带并蒂雪莲,你带对——”   他的话音生生停住,手上一顿。   片刻后,从药袋中抓出一片干瘪的枯叶来。   冯文圣:“????”   时轶将那片枯叶拈在指尖,端详片刻。   “冯宗主。”他若有所思道,“看来贵宗雪莲也学会挪移之术了。”   谢长亭:“…………”   他张了张口,许久,又闭上。   一边悄悄咽下方才看戏看得过于专注、忘记吞吃下去的雪莲残片。   冯文圣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大声喊冤:“不是,我的雪莲呢?不是好端端地放在这里面的吗?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可没骗你啊,天地良心,日月可鉴——”   “……前辈。”   谢长亭扶着马身,立在不远处的灌木之后。   二人齐齐转头。   冯文圣一见到他,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我的娘亲哎,长亭小友,你也在这——怎么还出来骑马了!!”   他连忙过去,围着谢长亭转了两圈,又道:“咦,一日不见,小友你气色竟然好了不少。怎么,时轶给你用什么好东西啦?”   时轶目光也跟着落在谢长亭脸上,闻言,眯了眯眼。   谢长亭忙抬手,制住了冯文圣的话头。   “雪莲在我这里。”他说。   “在你那里?”冯文圣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你何时拿去的?”   “方才你同我师弟他们说话时。”   冯文圣张了张口。   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头:可我在药袋中设下了三重禁制,才敢将它交与那赵闻竹。你身无半点修为,又是如何将它取出来的?   时轶却似乎不怎么在意此事,也没过问他是如何拿出来的:“雪莲呢?”   谢长亭:“……”   他面无表情道:“吃了。想必师兄弟间也不必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记仇.jpg   —— 第9章 生死地(九)   时轶一愣,险些笑出声来——看不出来,他居然是有几分记仇的。   他转向冯文圣:“那个铃铛,给我看看。”   “我刚才查验过了,这的确是赵著当年降妖所用的掷火流铃。”冯文圣将铃铛递到时轶手中,“但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赵著不是还在闭关么?他那小儿子凭什么就敢拿着他老子的铃铛四处送人?”   时轶接过流铃,随口道:“你是说这铃铛上做过什么手脚?”   “难说。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冯文圣道,“说不准是他老子授意、亲自做下的手脚呢?”   “我师父不是那种人。”   一旁的谢长亭忽然开口道。   冯文圣愣了一下,又笑起来:“哎,忘了这还有个赵著的徒弟了——小友啊,要我说,龙生龙凤生凤,这儿子品性不行,当老子的多多少少也有点问题。”   “见微真人日月入怀,的确不是会做这种小手脚的人。”时轶却说。   他将铃铛抛还给冯文圣:“没问题,你拿着用吧。”   “得嘞。”冯文圣接过流铃,收在了袖中,又道,“你二位作何打算?”   “依我之见,他们上善门的人既然已经跟到了此处,这几日多半还会再次前来。若是时兄你一人也还好,皮糙肉厚的,抗打;可眼下长亭小友重伤初愈,若是日日奔波,恐不利于恢复——这样,我倒是有一个好去处介绍给你们。”   时轶:“怎么,你又要给你哪个徒弟介绍生意?”   冯文圣:“……”   冯文圣:“哎你怎么老拂我面子呢——人家早八百年就自立门户去了,现在和我宗没有半点关系!我可是真心实意地要给你们介绍去处!”   时轶这才道:“说说看。”   “流离谷听说过么?里面有一家医馆,名为长生堂。那堂主二十年前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谁料有一日,他非说什么‘通天彻地又如何’,不肯再修道了。我见他道心不澄,再修行下去也无益处,就准他回凡间钻研医术去。后来他便开了这一家医馆,成了流离谷中远近闻名的神医。”   谢长亭倒是听说过此地。流离谷地处修真界与凡间的交界处,居住的都是些凡人与散修,而大门派出身的弟子往往不屑于踏足此地。   “但有一点。”冯文圣又道,“我这徒弟脾性有些怪。他只救治凡人。不过……”   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   谢长亭猜他或许是想说,自己眼下修为全无,也与凡人无异了。   他神色不变,冯文圣却察言观色,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我得赶紧走了,省得那帮上善门的又来寻我的仇——哎,真晦气,就欺负我不会御剑,我堂堂一代宗主,就走路上摘了味药材,还被这群混小子给跟踪了!”   他先前已将灵石尽数装入储物袋中,这会掸掸袖子,又忽然想起那掷火流铃来。   方才引起异动的,正是流铃声响。流铃一响,证明此处有妖。   可转头看去,却见时轶没有半分要提起此事的意思。   冯文圣与他相识几年,知道此人深谙不动声色、笑里藏刀。   方才他走神片刻,多半是心中已对此事有了底。   想着,又看了看一旁的谢长亭,见他端着满脸的警惕,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走了。”冯文圣同两人挥了挥手,也没使什么法术,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山去了。   等冯文圣已走出数步,谢长亭才收回目光。   一抬眼,发现时轶正盯着他看。   往日在宗门中时,由于他是真人弟子、位尊权重,大部分弟子都不太敢拿正眼瞧他;至于其他人,也大多循规蹈矩,不会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   谢长亭被看得极不自在,又回想起对方的胡言乱语来,什么“师娘”“提亲”的,顿时愈发如芒在背。   没想到倒是时轶先开了口:“如何?那老头走了。现在没有外人在场,你也可以同我说说了。”   谢长亭想,谁同你不是外人?   “方才,你我都听见铃响。”   他果然是要说起此事。   谢长亭没有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见他不语,时轶又道:“这是你师父的东西,想必你也明白铃响是什么意思。”   谢长亭镇定答道:“我倒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输了。   时轶愣了一下,笑道:“你该不会认为我在诈你吧?”   “谢长亭。”他道,“从你下山到铃响,我自始至终都在这里——不然你觉得我会放任你独自一人走出我的结界吗?”   谢长亭一惊。   半晌,他问:“你都看见了?”   “看见你将雪莲从你师弟那里拿了回来。”时轶不紧不慢地说,“居然不见你有半分乱了阵脚。”   可谢长亭已决心要隐瞒修为一事。沉默片刻后,他道:“你不也一样么?”   “一样什么?”   “我说,”谢长亭慢慢地说,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也有自己的秘密么,我又凭什么告诉你我的。”   “哦?”时轶明显是来了兴致。   他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半晌,说:“手给我。”   语气有些不容拒绝。   谢长亭心下不情不愿,但还是将手递了出去。   他先前静坐时已自行在体内探过一圈,并未多出什么东西来,更不信那位只剩残魂的宗主口中的“旧识”一说。   若非睁眼之后,自己果真又能重新动用灵力了,幻境中所见,恐怕只会被他当做黄粱一梦。   时轶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对方小小地挣动了一下。   他忽然心生促狭,于是又故意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果然见谢长亭脸色一沉,作势要将手抽回去。   “哎哎,别生气。”时轶这才正色。   他自指尖送出一点灵气,小心渡进对方体内,顺着对方断裂的灵脉一寸寸摸索着。   被握住的手有些凉,或许是前段时间失血过多。时轶装模作样地探了一番,又将手收了回来,故作高深,没开口。   谢长亭眉心微蹙:“有问题吗?”   时轶这才“啊”了一声。   就方才他探到的情况来看,灵脉仍是碎了个彻底,没有任何相接的痕迹。   可他又分明看见谢长亭将药袋中的雪莲凭空取出。   冯文圣的药袋中设下了三重禁制,可他方才打开药袋时,那三重禁制已被尽数摧毁。   那刚结了丹的赵闻竹断然做不到此事。   所以……   他思忖片刻,百思不得其解道:“真是奇了怪了,拿出雪莲——你是如何做到的?”   谢长亭闻言,嘴角似要翘起,又被他有些僵硬地压了回去。   “这是我的秘密。”片刻后,他矜持地开口道。   时轶失笑。   ——算来算去,对方今年也不过二十四,久居仙山、与世隔绝,不拿剑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小孩脾性。   “那,你还想重结金丹吗?”他忽然道。   抛出诱饵一般,猎物紧跟着上钩。仅需一语,谢长亭立刻一错不错地向他看来。   “我可以助你重结结丹,可以不过问你的私事,可以替你保守秘密。能看出来,你似乎不想被旧师门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时轶悠悠道,“不过,当真是日久见人心啊。昔日同门那样说你,你竟然还能丝毫不动气。”   谢长亭默了默,选择性忽略了他的后半段话:“条件呢?”   “嗯?”   “帮我的条件。”   时轶略略地思考一阵:“第一,从现在起,必要时候,你要听我的。”   “至于第二么……你的令牌还在身上吧。”   他说的是每位宗门弟子都有的令牌。有了这枚令牌,才能过宗门外由见微真人亲自设下的禁制。   “在。”   “日后借我一用便是。”时轶微微一笑,“——走吧,收拾收拾,此地已不能久留了。”   谢长亭嘴角微动。   ……他该不会真想去做什么上善门的主事吧?   时轶说完,转身向无名境所在处走去。谢长亭望向那片荒芜,有些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他身边的巡天见状,以为是他受迫,便将头向着时轶,脚下不住趵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来。   时轶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它,便走回两步,笑道:“又是你这小马,见了我便这么开心么?”   一面说,一面迎着巡天嫌恶的神情,用手亲热地摸了摸马嘴。   巡天:“……”   谢长亭:“……”   时轶摸着摸着,却忽然动作一顿。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面色沉了下来。   谢长亭:“怎么了?”   该不会是他那师叔卷土重来了吧?   时轶皱着眉头,却说:“谢长亭。”   “嗯?”   “它吃了莲子羹么?”   话题跨越太大,好一会,谢长亭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啊,是的。”   时轶:“……”   谢长亭见他面色不虞,以为是他讨厌巡天,便说:“我见巡天爱吃,就喂给它了。”   又想了想,对方方才答应要助自己重结金丹。就算他对此人尚存偏见,这时也应当“美言”几句。   于是补上一句,算作宽慰:“它都吃干净了,想必你手艺应是不错的。”   时轶:“……”   “谢长亭。”他一字一句、痛心疾首道,“你把我,做给你的莲子羹,喂马吃?”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到底谁才是直男????   以及下一章就要开启假扮道侣了。之前没有预警过,提醒一下,会有女装情节(?)   —— 第10章 降长生(一)   三日后。   江南北,流离谷口,入谷的队伍已排成了一条长队。   队伍中大部分是裹着厚氅的凡人。江南众城烟火气重,修士要求清心,即便此处与修真境交界,也往往不会贸然来此。   谢长亭排在人群最后,披一身罗绮,头顶两个尖尖的双角髻,别一支珠花簪,眼尾胭脂、眉心花钿,任谁也看不出面纱下掩着一张男子的脸。   可虽说看不出是男子,周围人却频频向他回头,下到小童,上到老翁,见他腰间并未佩剑,纷纷用放肆的目光打量起他来。   排在前面的那位樵夫第三次转过头来瞧他、并将艳羡的目光投向他身旁的时轶后,谢长亭终于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问:“为何我非要打扮成女子?”   时轶略略思忖片刻。   “你前些日子在我手里失踪,过段时间,我出现在人间,身边跟着一位重伤的修士,还是年龄与你相仿的男子。”他道,“不觉得惹人怀疑么?”   说着,语气又微妙地停顿了片刻:“但若是打扮成女子就不同了。你看,修真界传你和你师兄的爱恨情仇传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人人都在说你如何爱而不得。可我呢?根本没人在乎是谁刺了你这一剑。换成张轶、王轶,他们照样津津乐道。”   “同理,若是我带着一位女子出门看病,他们只会想知道我与你是何种关系,根本不会想到你便是谢长亭。”   谢长亭:“……”   怎么听着还有几分歪理?   谢长亭其实并不在乎打扮成女子。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裳。他做公子时穿锦绣华服,扮乞儿时穿破布长衫,当主事时穿紫金鹤袍。如今他谁也不是了,爱穿什么便穿什么。   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得四周人群一阵骚动。一同跟来的巡天也跟着打了个响鼻,躁动不已。   接着,一道破空之声自后方传来。   “当”的一声。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一柄长剑被钉在了刻着“流离谷”三个字的牌匾上。   谢长亭抬眼看去,便看见三道身影依次踏空而来,踩着长剑,轻巧地跃上了谷口城门。   三人皆是男子,着一身鲜亮黄衣。最后一人踏上剑后,在剑柄处随意地踢了一脚,那长剑便乖乖回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番动静让所有排队入谷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明月山的人。”时轶懒懒地说了一句,明显是对他们没多大兴趣。   他看了眼谢长亭,却发现对方拧着眉心:“怎么?你同他们认识?”   谢长亭头疼。   不仅认识,还知道这三人是麻烦精。   ——若是说上善门是仙门百家之首,那么明月山说自己是第三,便无人敢争第二。   谢长亭自然也认出了他们那身招摇的衣着。   明月、上善两宗素来交好,有时会一同下山试炼。   好巧不巧,去年的秋日试炼,谢长亭正是同这三人一起的——明月宗主的亲侄洪朗,和他的两名护卫云起、云收。   那次试炼是要去人间捉妖。妖邪作乱处在山野小村中。当时他提议就近住下,洪朗却说自己平日下山,都住的是城中最好的客栈,死活不肯住在这破败的村中。   云起、云收两人自然也是顺着公子的意思来。   四人闹了好一阵不痛快。妖魔之事危急,谢长亭险些直接同他们拔剑。最后还是他师兄一锤定音,说我听长亭的。   师兄是真人之子,那三人虽神色恹恹,但也不敢再反驳。   念及往事,谢长亭又是一阵情绪不佳。   “确实认得。”半晌,他低声应道,“一会需避着他们些。”   时轶望向三人离去的身影,露出思索的神情来,总算没有方才那么没精打采了。   又排了两刻钟的队,他们终于得以进了这座建在谷中的小城。   这会已到了午时,时轶一进城便开始东张西望,等他看见“佳味轩”三字,脚下便挪不动了。   谢长亭清了清嗓子:“我记得我们是来找神医的。”   时轶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恍若未闻。   谢长亭:“……”   最后还是拗不过对方,被推着进了酒楼。   巡天更是被关在了马厩里,同许多凡马待在一处,心情愈发暴躁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二楼挂着帘子的雅间,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仙君,夫人,二位吃些什么?”   谢长亭:“……”   夫……什么?   时轶倒是分外自然地应道:“有什么?”   之后他便一口气点了五道大菜,看得小二喜笑颜开,心想今日是遇上贵客了。   心情一好,嘴上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近日有许多修士来流离谷,仙君您也和他们一样,是来寻觅机缘的么?”   时轶原先还想再加一道菜肴,手上一顿:“当真?”   “是呀!”店小二连忙道,“连两大宗的人都来了!听说这回出世的是个大机缘呢!”   谢长亭原本掀了一点面纱,正在喝茶,闻言,险些被呛住。   两大宗……那不正是明月山和上善门吗?   他咳了两声。或许是咳声不似女子,店小二顿时投来奇怪的目光。   时轶把玩着手中茶杯,也跟着咳了一声:“什么机缘?我怎么没听说过。”   店小二立刻收回目光,讪讪道:“这……在下一介凡人,也不清楚仙君们寻的是什么机缘。”   “不过……”他说着,将帘子掀起一道缝来,“若是仙君想知道,或许可以问问那边的人。”   谢长亭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只见一楼大堂的角落里坐着三道黄衣身影,其中一人正将脚翘在桌上,大声开口道:“店小二!老子的菜上去哪儿了!”   ——正是明月山那三人。   谢长亭:“……”   当真是,人倒霉时喝水都塞牙缝。   洪朗是金丹期修士,应当是早早便辟过谷了。   如今却还要进酒楼,多半和时轶是同一个理由:难解口腹之欲。   店小二闻言,连忙着急忙慌地告退,下楼去了:“您莫急!”   房门一合拢,谢长亭立刻神色不虞地朝时轶看去。   时轶装没看见:“对了——我方才点的那些你都吃么?那人在这里,我也不便问你。”   像是丝毫不在意明月山弟子就在附近,以及那出世机缘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挑食。”谢长亭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茶杯。   热腾腾的菜肴很快被呈了上来。等小二走了,时轶便在门上设了禁制。   谢长亭这才摘了面纱,再度开口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   “机缘。”谢长亭微微皱眉。   一般而言,机缘出世时,各宗门内修为高深者往往可以感应到,再派遣宗门内合适人选前往。   诸如冯文圣此类合体期大能,绝不可能感应不到,又为何还要他们在此时前往流离谷,恰巧撞上这诸多修士?   时轶还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吃他的牛肉。吃过两口后,才道:“有什么问题么?”   “你当真不知此事?”   时轶很无辜:“我不是带你来看病的么?”   谢长亭怀疑地看着他。   时轶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我真不知。”他说,“我对机缘这种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长亭怀疑之色更深。   修真者说自己对机缘不感兴趣,就好比一个秀才说自己对乡试不感兴趣一样,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忍不住道:“你平日里难道不修行吗?”   时轶一顿。   “你还真说对了。”他道,“我不修行。”   谢长亭:“??”   他问:“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时轶又开始剔碗中的鱼刺。   “晒晒太阳,养鸟,逛集市,吃酒楼。”他心不在焉地答,“问这些做什么,菜要凉了。”   谢长亭只得拿起筷了,夹了片鱼肉,左戳右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你修为几何?”   时轶含糊不清道:“你是说现在么?”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谢长亭心想。   难不成我问的是你两岁时吗?   他点头。   “现在啊,我想想……”时轶居然开始掰着指头算,“大概是洞虚?我也说不清楚。”   谢长亭:“……”   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幼时在国子监念书,有一日,先生让背千字文。   自己偷懒不想背,问了一圈同门,大家纷纷表示“我也不想背”,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第二日抽背时,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不会。   他顿时不太想搭理对方了,一个人默默对付着碗中的吃食。   吃着吃着,听见楼下有小童脆生生地在喊道“客人慢走”,在一片酒酣耳热者的呼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原先只是一句简单的送客话,可谢长亭总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左思右想,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有些想要掀开帘子看一眼。   时轶见状,问道:“怎么了?”   谢长亭犹豫了一下:“我好像听到……扬灵的声音了。”   “扬灵是谁?你宗弟子?”   谢长亭摇头。   “是我的院中道童。”   时轶:“你的道童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谢长亭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就算是师门中的人以为他死了,他的院中道童也应该被分去其他院中做事。   扬灵资质不佳,上山六年都未能引气入体,本不应进内院做道童。选人那日,是他偷偷将其留下。   也正因为他死了,他才能放心扬灵。   毕竟死者为重,主持的几位长老念在旧情,总归不会将一个父母双亡、漂泊无依的小童赶下山去。   “我看一眼。”   他说着,掀起帘子,却只看见洪朗三人正从自己的桌前站起。三人一阵交谈,洪朗指了指门口,云起云收便向那边走去。   而他们桌上的饭菜分明没有吃完。   谢长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不行,我要去跟去看看。”他向时轶道。   时轶一阵莫名:“你不是要去看病……哎!”   话还没说完,谢长亭已重新戴好面纱,听也不听他一句,径直开门出去了。   时轶只得放下碗筷,随手往桌上丢了些银子,追出去:“你慢些走!”   手抓到门上,一下便摸到了自己方才设下、不知怎么已被破坏了的禁制,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谢长亭追着洪朗的背影,维持着数步之遥,穿梭在人群中。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为何。   几人东拐西拐,逐渐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巷。   谢长亭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停在了巷口。   只听得云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原先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你。”   云起又道:“你说他是那谁的道童,生辰八字这事,他说不定还真知道——哎,我问你。”   一声闷响,他似乎踢了什么人一脚。   “知道你家仙君的八字么?”   “你、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谢长亭心中一紧。   四下安静,他终于得以确认:这就是扬灵的声音,自己绝不可能认错。   时轶从后方追上来,刚想问一句“怎么了”,就见谢长亭甩开袖子,朝小巷中走去。   云起的声音仍在继续:“那自然是用来卜算你家仙君尸首的位置了。”   扬灵似乎是一愣:“你骗人!”   “我骗人?”云起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骗你的?连他师父赵著都在卜算他尸首位置呢!我倒想看看,那谢长亭尸首中藏了什么好东西,让那赵著都能这么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   作者有话要说:   ps.妆容都是时轶亲手画的,穿搭也是他一手操办的(?)   长亭被化完妆后已经默认这是对方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爱好,并且自动脑补出了时轶打扮得花枝招展下山去的场景   花枝招展的时轶:?   —— 第11章 降长生(二)   云收又道:“你看,你家仙君一死,上善门就不要你了。我瞧你在这做门童,日日伏低做小,也挺辛苦,不如这样。只要你说出他八字,我便给你五百两银子,如——啊!”   “啪”的一声,话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被扇了一个耳光。   一阵动静,又是一声惨叫响起。这回发出声音的却是扬灵。   “不知好歹。”许久没有出声的洪朗此时终于开口道。   扬灵却忽然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你闭嘴!”   “你们闭嘴!闭嘴……啊!”   而在此刻,谢长亭终于拐进小巷深处,看清了里面的一幕——   云起云收分站两边,将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童压在地上。   洪朗背着手,站在小童跟前,正用力将他的右手踏住。   脚尖用力,狠狠碾着,一下又一下。   谢长亭像是被人敲了当头一棒,脑海中一片空白。   时轶追了过来,走到他身后:“这是怎么……”   被踩住的小童已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泪眼朦胧,闭着眼,撕心裂肺地大喊道:“你胡说八道——我家仙君还活着!他还活着!!”   那三人均是一愣。   洪朗捧腹大笑起来:“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难不成你还指望一个死人能来救你么?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说出——”   唰啦——   一阵清脆剑音响起。   那三人齐齐回过头来。   时轶也愣了一下。   他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又抬起视线。   ——而谢长亭正将他的本命剑持在手中,笔直地指向对面三人。   洪朗先是被吓了一跳。   等他发现用剑指着自己的是一名女子时,又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出戏谑的神情来。   “这……”洪朗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望见时轶,脸色先是一变,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哟,我还道是谁在多管闲事呢,这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时轶吗?”   时轶眯了眯眼,迎上他的目光:“原来是洪道友。”   他说着,朝谢长亭身边迈了一步,伸手拦在他身前。   洪朗见对方做此举动,似乎并不想插手此事,底气更足,于是又转向他身旁的“女子”。   “悬济宗一战后,听说你没了踪迹。原以为是受了伤,没想到竟是去谈情说爱了。”他嬉笑道,目光落在泛着冷光的无极剑身上,“时轶,这是你夫人?好大的脾气啊。”   谢长亭拿着剑的手几乎在发抖。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理应愤怒,可心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让他怔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拔剑出鞘,仅仅是出于本能。   洪朗见谢长亭不肯将剑放下,也慢慢将踩着扬灵的那只脚抬起来了。   扬灵左手抓着被踩断了指骨的右手,死死咬着嘴唇,想要失声痛哭又不敢。   “怎么?”洪朗见对面二人没有动作,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道,“你们还想同我打一架不成?”   “那倒没有。”   时轶忽然开口道。   他转向谢长亭,声音略微低了一些:“你先将剑放下。”   谢长亭一怔,接着,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时轶仍是不动声色。   “还给我吧。”他朝谢长亭伸出手来。   洪朗嘴角一勾,眼底流露出几分戏谑来。   谢长亭慢慢地垂下头去。   是了。明月山宗主离大乘只差临门一脚,他们二人都不是他对手。此时此刻,虽不知他本人是否在此处,为避风头,不对他的亲侄出手,乃是人之常理。   他闭了闭眼,将无极丢还给时轶。   时轶一把握住了剑柄,又连忙来护他心口,嘴上还说:“夫人小心。”   手上扶着谢长亭,眼睛却直直看向洪朗。   洪朗的目光得意洋洋地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又猝然顿住。   他忽然看见……时轶在冲自己笑。   下一刻,长剑脱手而出!   铮铮剑鸣后,洪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来。   谢长亭猛一睁眼,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时轶很有先见之明地从后方按住了。   “下次别拔我的剑了。”他听见时轶似乎是叹了口气,“你还有伤在身。这样脏手的事,交与我来便是了。”   时轶一面说,一面上前去,将已哭昏过去的扬灵抱起,让他枕在自己肩头。   谢长亭望向他背影,心中有一刹那的恍惚。   有伤在身……   数日之前,曾有一人向他说过相同的话语。说心疼他,说有自己在。   可那日临阵前,脱逃的人是他,推自己挡剑的人也是他。   至于时轶,从不及他心目中曾经的师兄那般温柔稳重。毕竟此人自见了他第一面起,就总同他说些玩笑话。   谢长亭亦从未当真过。   因为他后来发现,对方似乎只说不做,赞他两句貌美,见他不乐意,也未曾有过下文,便当对方只是“君子见色,止于起意”。   可直到今日,他终于所有怀疑。   ——无极笔直地钉在了石墙之上,剑尖没入了墙壁两寸有余。   而在钉入石墙前,它先行穿过了洪朗的右手,将它刺得血肉模糊。   时轶抱着扬灵走回原处,面色不变,好似他方才丢出去的不是一把佩剑,而是一块砖瓦、一片花叶。   谢长亭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他微微侧头,望向扬灵,见他双眼紧闭,神情痛苦。   他想抬手去碰扬灵脸颊,抱他在怀中轻声安抚,就如同昔日一般。   忍了又忍,终究是收回了手。   时轶望见他收手的细微动作,知道他是怕旁人瞧出端倪,便替他检查起扬灵伤势来。   谢长亭又望向他侧脸,一时间有些怔然。   他心念微动,想,这个人说喜欢我,可曾是……当真的?   否则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可若是当真……又是为何呢?   一旁的洪朗已痛得几近晕厥,想要徒手将那钉入墙壁的剑**,却怎么也拔不动。   他疯狂地朝已经愣在原地的云起云收吼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帮我!帮我啊!!”   云起云收这才回过神来,忙慌去拔无极。两人合力拉住剑柄,却也无论如何都拔不动。   反倒翻搅到了洪朗的伤处,令他放声惨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云起云收手足无措,也下意识地跟着主子吼了起来:“杀、杀人了!!”   “快来人啊!!”   “——你们这里在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打断了巷尾中这一阵鸡飞狗跳。   谢长亭回头,看见一个五大三粗、只穿了一件开叉白衫的男人站在几步之外的位置。男人头上缠了一圈白巾,胡子拉碴,正眼神凶狠地看着他们。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他问冯文圣你那徒弟长什么模样时,冯文圣思来想去,来了一句:穿得像个屠夫。   男人见他回过头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眼。   不知为何,神情忽然恍惚了一瞬,接着便定定朝他看来。   一旁的时轶显然也认出了对方。   “你是神医?”他问。   神医又回过神来,将目光从谢长亭脸上挪开。他皱着眉头看向时轶,那神情好似在看一头待宰的猪:“你又是谁?你们在做什么?”   “无事。”时轶轻飘飘道,又瞥了一眼哀嚎不止的洪朗,“神医你瞧,我给你找了一门生意。”   神医:“……”   他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我只救凡人。”   时轶便将扬灵递给谢长亭抱着。他过去将无极拔下来的时候云起云收已经贴上了墙根,一副恨不得丢下主子、马上顺着石墙窜上去的模样。   收剑回鞘后,他指着已在谢长亭肩头昏迷不醒的扬灵:“那这个呢?你救么?”   神医目光落在扬灵手上,脸色一沉。   片刻后,他转过身去,示意两人跟他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护妻狂魔本魔   这章稍微有丢丢少,评论区发红包补偿大家~   —— 第12章 降长生(三)   出了巷子谢长亭才发现,原来“长生堂”就在这巷子口附近,也难怪神医会听见动静赶出来。   医馆中人满为患,见两人抱着小童进来,也少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神医从他们两人手中接过了扬灵,交给一位医女,吩咐她带下去看伤。   谢长亭想要跟上去,却被神医瞪了一眼:“你是信不过我长生堂的医术么?”   “……”   他只好作罢。   “这小童是你们什么人?”神医又问。   时轶答:“路边遇见的,不是什么人。”   “那这里没你们的事了。”神医很不客气道。   可等了一会,却不见两人有要离去的意思:“怎么,还杵在这做什么?”   时轶又道:“实不相瞒,我们今日也是来求医的。”   “你?还是她?”神医的目光在两人中转了转,“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治你们这些修——”   “是我。”   谢长亭终于开口道。   神医话音一顿。   他看向谢长亭:“你是男子?”   谢长亭点头。   神医皱了皱眉,似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属于修士的灵气:“手伸出来。”   谢长亭将手递过去。   神医把了他的脉。   或许是从未见过灵脉断得这么彻底、竟还活着的人,他的面色先是变化了一阵,似在犹豫。   最后还是道:“我说过了,我不救修士。”   “可我眼下已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了。”谢长亭轻声道。   神医固执道:“你请回吧。”   说完,他便扭头进了内堂。   谢长亭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碰巧这时,方才抱扬灵下去的医女回来了,见两人杵在原地,便好心道:“两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时轶眼珠子一转,立刻摆出一副为难神色来。   “我同我夫人相识已有八年。”他低声道,“我身份低微时,夫人不曾嫌弃过我,说要与我共患难;如今他身受重伤,我却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消沉下去。我怕他不久于人世,才……”   他说着,居然还带出一丝哭腔来。   谢长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谁要不久于人世了?   可医女听着,眼眶居然也跟着红了红。   她柔声宽慰道:“仙君莫急。我师父他向来只救凡人,并非是针对二位。”   又说:“但并非没有周旋的余地——我今日一看见这位夫人,便觉着,她很像我师父的一位故人。”   “故人?”   “是。”医女笑笑,却没有多言,“二位稍等,我去劝劝我师父。”   说完,便转身进了内堂。   片刻后,神医沉着一张脸出来了。   他向谢长亭道:“你同我来。”   时轶也跟了上去。三人离开了人满为患的大堂,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先说好,你的灵脉我接不上。但我看你还有外伤,你是来治这个的吧。”神医一面走,一面对谢长亭说。   谢长亭应道:“是。叨扰您了。”   走进一间药房之内,神医停下了脚步。   “叫什么名字?”他问。   谢长亭愣了一下:“什么?”   神医以为他是没听清:“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连救了谁都不知道吧。”   谢长亭却沉默了。   时轶站在一旁,也是一阵无言。   ……两人一路前来,万事具备,连妆容都画得天。衣无缝,独独忘了想好一个化名。   一时间无人答话,神医顿时眯起眼来,刚要说话——   “桑怀嘉。”谢长亭开口道。   神医神情原本有些不耐,闻言,却是一怔。   半晌,他再度问道:“你……你说你叫什么?”   声音竟然有些发抖。   谢长亭心中一沉。   这“桑怀嘉”是他的本名。   是他父族桑氏谋反、被赐死前,他做凡人公子时的本名。   家中一朝事变后,他便更名换姓,随了母亲姓谢。   方才神医问他姓名,他大脑空空,又想对方曾是修士,便下意识地说了这个名字。   神医见他不语,更是心生疑窦,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谢长亭沉默半晌,还是答:“二十四。”   神医怔怔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良久,竟是直接turnip伸出手来,想要揭下他脸上面纱。   手伸到半空,却被另一只手拦下。   “神医。”时轶牢牢抓着神医的手腕,“我夫人他不喜被人瞧见面容。”   神医声音一下提高了:“什么?你夫人?!”   “怎么。”时轶显然不知“桑怀嘉”的往事,眉眼一挑,“没见过断袖么?”   神医立刻瞪大了眼:“断袖?你说谁是断袖?!”   谢长亭:“……”   他低下头去,主动揭下了面纱,露出一张绘着妆容、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来。   一旁的时轶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将手收了回来。   神医正要朝时轶发作,见状,动作霎那间僵在了半空。   他望着谢长亭的脸,神情巨震。   良久,眼底竟蓄起两汪泪来。   “真是你……”神医喃喃道,“你还活着……”   他伸了伸手,像是想去碰谢长亭的脸。可伸到一半,却又顿住,像是害怕眼前一切皆是梦幻泡影,触之即碎。   谢长亭垂了垂眼。   “恕晚辈无礼。”他说,“您可是家父家母旧识?”   “你……”神医的嘴唇颤抖,“你可知我姓甚名何?”   “晚辈不知。”   神医似乎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一指。   谢长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医馆大堂内院里挂着一张牌匾,上书五个大字,“谢氏长生堂”。   “怀嘉。”神医终于是伸手,抓了他的袖子,声音颤抖不已,“我是你小舅——你不记得我了么?”   “你母亲珠玉是我长姐,你幼时我还来府上看过你。我送了你一柄木剑,后来被你先生发现,说你日后是要登科及第的,便给你收去折了……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直到被拉到软椅上坐下,谢长亭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东躲西藏的那两年,似乎是听有人议论过,说桑氏谢氏被灭了满门,独独有一个入了仙门的本家小弟还活着,只因当今圣上不敢招惹修真门派。   不过那小弟也没修出个什么名堂来,不然,圣上他敢对谢氏动手么?   但话说回来,入了仙门大宗可真是好啊,连圣上都要忌惮几分……   谢神医,谢诛寰,先是将他按在了座位上,不许他再四处走动,又命医女先呈三味补药上来,他亲自调配、煎制,晾到合适的温度,又盯着他喝下。   谢长亭一时有些恍惚。毕竟他只身居于寒山多年,了却凡尘、一心修道,如今忽然发现自己竟还有个在世的亲人,面对着对方的殷殷切切,心下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忍着满口苦涩,勉强咽下汤药。一抬眼,便见谢诛寰正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这神情落在他这张五大三粗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怪异,简直是……金刚垂泪。   等他喝完了,谢诛寰抹了抹泪,鼻子抽抽地继续开口。   “那年皇帝下令诛……诛我谢氏九族,你后来是如何逃脱的?这些年来你又在哪里?你是入了哪家仙门么?”他连珠炮弹似的发问,“又是谁……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他一面说,一面紧紧抓着谢长亭的手,好似自己一松开手,失而复得的宝物就会消失不见。   谢长亭还未来得及应答。   便听一旁的时轶开口道:“是我。”   谢诛寰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你,什么?”   “是我将他伤成这样的,舅舅。”时轶无奈道。   谢诛寰:“……”   谢诛寰:“?”   谢诛寰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你说什么?是你伤他?”他脸色骤变。   谢长亭连忙道:“您听我解释,这其中有误会!”   谢诛寰厉声道:“这能有什么误会!怀嘉,你说,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么,啊?舅舅这便替你报仇!”   说着,挽了挽并不存在的袖子,眼见着手就要朝时轶身上招呼过去。   谢长亭:“……”   他连忙朝时轶使眼色,让他先行离开此处。   谁料时轶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舅舅!”谢长亭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谢诛寰动作一停。   “他并非有意要伤我。”谢长亭顿了顿,放软了声音,摆出许久未曾有过的、同长辈撒娇的态度来,“您先听我说——我八岁那年,被我师父所救,收作了徒弟。”   谢诛寰表面瞧着五大三粗的,背地里竟然很吃这一套。他勉强收住拳头,脸色仍然紧绷:“你师父是谁?”   谢长亭:“上善门见微真人。”   谢诛寰一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谢长亭默了默。   “那年,离开京城时,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回忆骤然翻涌。那时他衣衫褴褛、气息奄奄,被那白发白须的老者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对方身上有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感。于是他悄悄睁开眼来,正巧望见车马走过路边长亭。   “我说家父姓谢,我叫……谢长亭。”   谢诛寰的神情在这一刻终于震愕到无以复加。   “你说你是谢长亭?见微真人座下谢长亭?!”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那他是谁?他该不会是……”   时轶很自然地接道:“舅舅好,在下时轶。”   谢诛寰看看时轶,又看看谢长亭。   那一瞬间,这半个月里他听说过的所有修真界头号八卦,与师兄发展禁断恋情的仙门弟子第一剑修为爱赴死,拆散有情人的恶贯满盈的世仇门派凶手……   渐渐地……同他面前的这两人,对上了。   什、什么玩意?   谢诛寰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在时轶腰间的无极和他那只鬼鬼祟祟地、想往谢长亭身上揽的手上来回移动。   可是,这怎么,同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   最近三次元有点忙,加上我码字慢吞吞的,来不及回大家的评论qwq但是大家的评论我都会看的!你们的支持是我码字的动力~   爱你们(手动比心) 第13章 降长生(四)   谢诛寰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没有脱口而出“我的亲侄子嘞那些个事该不会是真的吧”,又按捺住将时轶立刻拖出去打一顿再用上几味毒药的冲动。   他在口中反复念叨了好几声“谢长亭”后,勉强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怀嘉,你这几日……不,你从今往后,都要小心行事。”   谢长亭不解:“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谢诛寰缓了口气,沉声道:“我虽然不知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有何内情,退隐以来,也本不愿掺和这修真界诸事。但这两日我出门时,总能听见来此处的修士在讨论你——你,谢长亭。”   “他们说,你师父正满天下寻你的尸首,还说你尸身中藏有无上宝物,以至于他天下第一人赵著,都不惜抛下颜面、亲自起卦,卜算你尸身所在之处。”   这已经是谢长亭今日第二次听说此事了。   先前听明月山的人说起时,他只当是捕风捉影。毕竟热爱造谣传谣是修真界特色,时常会有一众弟子围到一处争抢出世的天材地宝,最后发现出来的是个魔头的事发生。   他摇摇头,说:“不可能。”   “为何?”   这次开口的却是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时轶。   “你又要说我被我师父蒙蔽了么?”谢长亭抬眼看他,“第一,若真有此事,我师父不可能大肆宣扬。第二,我的尸身上能有什么无上宝物?根骨?他自己根骨便胜过我数倍,又何必做出这等毁誉之事。”   谢诛寰在一旁“呸呸”了两句:“说什么晦气话呢!什么叫你的尸身!”   又道:“可我这几日当真听到许多人在四处打听你的生辰,说什么你师父用你八字卜算你尸身位置,但失败了,是用于卜算的八字有误。”   谢长亭道:“那便更不可能了。”   他当年既然拜入师门修炼,他师父自然是知晓他生辰八字的。若这修真界第一人还能卜算出错,恐怕卦术已经天下绝迹了。   “总之。”谢诛寰斟酌开口道,“不论此事是真是假,这外面都有许多人在找你。在你外伤愈合之前,不要踏出医馆半步。”   谢长亭垂首道:“我知道了。”   此时,有脚步声自门外传来。谢长亭立刻回头挡住面部,谢诛寰则开口道:“谁?”   “是我。”医女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   医女将门拉开一道小缝。   “师父,那小童的手我包扎好了。”她道。   谢长亭立刻望向时轶,眼神中透着“去看看”的意思。   时轶道:“他醒着么?”   “方才一直在哭。我哄了哄,这会睡下了。”   谢长亭闻言,一顿,又摇了摇头。   “那便算了吧。”时轶道。   “挽书。”谢诛寰叫住那医女,“你去备药,我要开灵泉。”   挽书一愣,又看向他对面沉默不言的谢长亭。   “是,师父。”她低声道。   “这灵泉是长生堂中灵气最旺盛之处。”等挽书走了,谢诛寰开口道,“只要仅是受了普通外伤,就算是被人活活剖心,在其中泡上七天七夜,也能重获新生。”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是这七日内,每日不可离开泉水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将前功尽弃。这已是我堂中最快的疗愈手段了,这几天,恐怕是要辛苦你了。”   “无妨。”谢长亭道,便要起身要向对方道谢,“多谢……”   谢诛寰眉眼一横,一把将他按住:“你坐着,不许动!”   谢长亭只好坐下。两人又相顾无言了一阵。   “对了,”最后谢诛寰道,“等伤治好了……你日后,作何打算?”   谢长亭抿了抿唇。   对方只探到了他破碎的灵脉,不知他还有再引气入体、重结金丹的可能性,便是当他日后只能做凡人了。   谢诛寰见他未言语,以为是说到了他的伤心处,便宽慰他道:“若是……若是你日后没有其他地方想去,便留在此处,舅舅定会护你周全。”   他自然是一片好心。谢长亭不知如何解释,也只能点了点头。   倒是时轶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挽书来禀告谢诛寰,道药材已经备好,灵泉可随时开启。   谢诛寰点头,向谢长亭温声道:“你同我来。”   目光又挪到时轶身上,语气瞬间急转直下:“你就不用去了。”   时轶:“……”   他刚要开口,外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谢诛寰原本不想理会,可这闹声越来越大,颇有要掀翻屋顶之势。他只得向挽书道:“去看看,又是谁打起来了。”   挽书急匆匆地去了。不一会便回来了,神色有些难看。   “师父……”她附在谢诛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谢诛寰眉心一皱。   “你先去吧。”他向谢长亭道,唤来一个药童,“带……这位,去灵泉。”   又看向时轶,嘴皮子磨蹭了一会,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你也去。看着点人。”   “是,舅舅。”时轶从善如流道。   舅、舅舅?   挽书立刻竖起了耳朵,偷偷瞥了这两位新来的客人一眼。   谢诛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时轶反将一军,笑了笑,刚要转身离开,忽然感觉手上被人轻轻拽了一把。   “……喔。”他又停住脚步,向谢诛寰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谢诛寰停顿了一下。   “无事。”他说,转过身去,“几个病人打起来了,我去看一眼。”   等那两人走后,谢诛寰才转向挽书,道:“你是说,对方自称是上善门的人?”   “千真万确!”挽书拧着眉,小声急道,“有六七人,为首的是位白衣公子。这几人像是要硬闯进来,小贵他们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谢诛寰立刻急匆匆离去。他三步并做两步,拨开挤在大堂里看热闹的一众凡人,大刀阔斧地立在了长生堂门口,双脚朝地上一杵。   闹哄哄的门口登时静了下来。   堂中的帮手小贵听到动静,回头,见是谢诛寰来了,立刻眼泪汪汪地诉苦道:“堂主!我方才同他们说,我们长生堂修士不得入内,可怎么也说不听,他们非要朝里面闯!我、我一介凡人,根本拦不住他们……”   门口那一众白衣修士闻言,立刻朝谢诛寰看来,似乎不信眼前这个作屠夫打扮的人竟是这医馆的主人。   谢诛寰虽然出道避世已久,但上善门好歹是仙门首家,他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服饰,于是道:“我道是谁在我长生堂门口闹事,本以为是行乞的,谁料竟是上善门来的仙长。”   果然,一旁围观的凡人立刻议论纷纷:   “这仙君,怎么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欺负人呐!”   “这,好大的官威!”   “我早听说那上善门……”   那一众白衣弟子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你们……!”   “谁闹事了?”   “休要血口喷人……”   “静一静。”   众弟子中忽然有人开口道。   只见那六七人分站来去,从其中走出一白衣修士来。他眉目温润,语气如沐春风,手却按在佩剑上,向谢诛寰行了一礼:“晚辈赵识君,见过先生。”   谢诛寰一愣。   赵识君……   见微真人长子,座下首徒……   那不就是,他家怀嘉的师兄么?!   他极力压制住嘴角的抽搐——这下可好,那八卦中的三位主角都有脸了。   可是……   谢诛寰目光在对方脸上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种“看肉猪”一般的神情让赵识君背后直发毛。   这也不对啊?   谢诛寰纳了闷了,眼前此人相貌平平,不及他家怀嘉一根手指,怀嘉是瞎了眼么,怎会看上这等人?遥想当年,若华公主与姝予公主还为了争谁在儿戏中扮他夫人吵过一架……   赵识君见对方不语,又道:“在下并非有意要打扰先生,只是方才有人告知在下,说曾见那时轶进了您长生堂的大门。”   “在下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此事为真,还恳请先生能允许我等进入搜查一番。”   ——果真是为了此事来的!   谢诛寰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浸淫人间多年,扮起市痞无赖来自有一套心得,双眼一眯,开口道:“什么十亿百亿的,没见过——你谁啊你?我长生堂岂是你想进便能进的?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衙门来的人,也休想踏入此处半步!”   赵识君脸色变了变。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   “你们这些修士就是仗势欺人!”   “呸!”   谢诛寰平时有恩于这些凡人,此时见恩人有难,众人纷纷声援起堂主来。说上两句还不够,有的人居然还朝他们面前的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这边闹得热火朝天,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上善门众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赵识君一阵难堪,只好再朝谢诛寰行了一礼:“在下明白了……告辞。”   他弯腰时,有什么东西自胸口处滑了出来。   谢诛寰下意识看去。   接着,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那是一枚穿着红线、青绿色的月牙玉坠。   谢诛寰识得这枚坠子。   数年前,他曾亲手将它系在他那即将嫁入丞相府的长姐手上。   他说千里共婵娟,姐姐若是想家了,便看看这轮月吧。   “慢着!”   谢诛寰脱口而出。   赵识君脚下一顿,转过身来。   谢诛寰却又立刻意识到不妥。他当机立断,嘴角一咧,扮出一副财迷模样来:“若是你们执意要进我长生堂来看病,倒也不是不行。”   “——但我要那个。”   他说着,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胸前那枚玉坠。   赵识君愣了一愣,却是笑了。   “恕在下不可忍痛割爱。”他低眉顺目,温柔道,“此乃在下心上人所赠之物,意义非凡。”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上线了,挨打还会远吗(。)   —— 第14章 降长生(五)   谢诛寰口中的灵泉实为药泉,乃是一方长宽各三丈、陷入地中的池子,四角上各有一含珠狮头,温热的泉水正源源不断地自其口中喷出。走到离泉水几尺远的地方,就会被蒸腾的雾气迷住双眼,看不真切灵泉中的景象。   谢长亭在里面泡了整整六日,可掌心并未发皱发白,反倒是胸口处的贯穿伤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开始愈合。到第四日时,已经可以将固定伤处的细布拆去,胸腔内也能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不得不感慨,这灵泉的确有起死回生之效。   自从服下雪莲之后,那日自己所见的幻象再未出现过。神魂已然稳固,修行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谢长亭在池角处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再次寻着从前之法,要将天地灵气引入体内。   成功引气入体,就算是跨过了炼气期。这只是重踏仙途的第一步。   当年他跨过这步用了两月有余,但在师门上下,已算得上是快的了。他那师弟赵闻竹光引气就引了四年,筑基又用去七年,堪堪结丹,便被时轶一剑戳烂了。   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二次从头修行,与初入门时的感觉……并不相同。   他当年第一次引气成功时,便有“跨过一劫”之感。修士境界提升是要渡劫的,层次越高,劫数越大。跨入炼气者多如牛毛,天道也不可能一一降劫,大多数时间里,只会让修士在心境上有所阻难。   可此番下来,一路顺畅,竟没有半点阻塞之感。   这期间都是谢诛寰的药童服侍他衣食。第二日时轶来看过他一次,不多时便又走了,不知去做些什么。   倒是谢诛寰每日都来看他七八次,无比忧心他伤势。每次他来,谢长亭都不知同他讲些什么,只好说说往日仙门所见。他将师兄自过往中隐去不谈,只说那日时轶刺他一剑并非故意,而是出于误会,听得谢诛寰始终半信半疑。   到第七日时,谢长亭傍晚醒来,睁眼时忽然觉得胸中有所异动,像是引气即将成功之兆。   他便又闭目运气,几个吐息之后,忽然有一种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奇妙感觉,天地灵气已能自由出入灵泉与他的体内。   可不知为何,他身上仍是没有当初引气入体时的渡劫之感。   这……算是成功了吗?   谢长亭便伸出手来。他并没有掐什么法诀,而是试着从指尖渡一点灵力出来。   可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   一朵浅淡的火苗绽开在他的指尖。   “……”   谢长亭有些傻眼。   这是什么东西?   他所学过的法诀中,倒是的确有一条名为“灵火咒”,能凭空召来火焰。   谢长亭下意识地便把指尖朝水中浸去。   再定睛一看——火焰并未自他指尖熄灭,在水下依然生气勃勃地跳动着,甚至还有愈来愈旺的趋势。   这显然不是什么灵火。   谢长亭只好又将手抽出来。   谁料下一刻,如烟花炸开一般,火星随着跃出的水珠四散开来,落在池中各处。   下一刻,毫无征兆地,整个灵泉中,火光冲天而起!   谢长亭一惊。   他自身陷在火海之中,却没有半点灼痛之感,反倒是火舌温柔地舐着他的周身。   灵泉中的药材却被火焰裹挟着,卷曲、燃烧起来。与此同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的灵气正在飞速减少——这火焰,似乎是以灵气作食的。   这是什么古怪东西!   然而,下一刻,在噼啪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听见了别的声音——一阵高声喧闹,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愈来愈响,由几串渐渐变为了一串。   似乎正有人朝这边前来。   谢长亭连忙去扑灭池中的火焰,却又不得其章法,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终于赶在来人前,又将那火苗收回了自己手中。   他心有余悸地靠在池壁之上,一动不动。   来人渐渐近了,停在他的后方,却没有开口说话。   谢长亭只好自己回过头去。   却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向池中人的面庞,见他睁眼望向自己,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不由心念一动,伸出手,替他撩开额前沾湿的长发。   “你在想什么?”他问。   谢长亭:“……”   在想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他摇头,道:“在想扬灵。”   “你舅舅替他把指骨接上了。听说是你的道童,这几日都好吃好喝照看着。”   “……嗯。”   时轶在一旁静了一会。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你。”他开口道,语气里藏着好奇,“或许有些冒犯,但你当真不恨吗?”   谢长亭:“什么?”   “我不懂凡间的条框规矩,但有人弑你父母亲族,你不恨吗?你师兄推你替他挡剑,你不恨吗?你师门遍地寻你尸首,置你的道童生死于不顾,你也不恨吗?”时轶奇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还是说你们正道修士都这么心中宽广、不计前嫌?”   谢长亭像是被问住了。   良久,他开口道:“为什么要恨?”   时轶也是一怔:“什么?”   为什么要恨?   这就好比问一个凡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   他刚要开口,却见谢长亭垂下眼去,状态明显有些不对。   “为什么要恨?”他凝视着身下泉水,口中喃喃着,“为什么要恨呢……”   “为什么要恨……”   他不住重复着这一句话,像是思绪陷在了一片泥潭之中,已然忘却身在何处。   “……”时轶顿了顿,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谢长亭?”   “……嗯?”   许久,谢长亭才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时轶身上,混混沌沌,像是没有焦点。   “我的确不恨。”好一会,谢长亭摇摇头道,“我只不过是……心下不适罢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重归于清明,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轶心下觉出不对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况且,我师门曾于我有性命之恩。”谢长亭目光落回池中,思绪渐远,“那就当是,一命还一命吧。”   “是么?”时轶托着腮,看他,“那你是还喜欢你师兄么?”   谢长亭一愣:“连你也听信那传言?”   “非也。”时轶摇了摇头,“只是那日,我听他亲口所说而已。”   谢长亭皱了皱眉。   便想起那日他师兄向他道“你既然如此爱我,若是为我去死,可会有怨言”。   原来时轶那时听见了。   许久,他开口道:“……我不知道。”   并非是不知“喜不喜欢”,而是不知自己“是否喜欢过”。甚至连这一状态是否真正存在过,如今都成了谜。   因为他发现,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师兄于他有救命之恩,平日修行素来照看他。他当赵识君高山仰止,奉他为谦谦君子、人生榜样。   如今一朝高山崩塌,谢长亭便又忽然觉得,此人在自己心中什么都不是了。   可当年在天牢内,他父亲负罪伏诛,母亲却还日日夜夜地望着那一方窗口,便让他觉得,爱慕或许不是一件能如此轻拿轻放之事。   时轶却好像是错会了他的意思。   “哦?”他道,“那你现在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谢长亭一下回头:“?”   还不等他回答,时轶又笑笑,漫不经心道:“那,若是我同他打起来了,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说到这里,谢长亭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向时轶身后看去。   ——只见来处的那一条林园小道上,无极横断在当空,周围是足足七人,每人手中都持着剑,对准了无极。   而无极周身灵光大盛,竟是在以一己之力,挡住那七人的步伐。   那七人皆身着白袍,腰间挂一铜令或玉令,正是上善门众弟子!   谢长亭又朝时轶看去——这人方才闲庭信步、同他谈天说地时,竟然还在同这七人对抗!   “几天前便来过一次了。”时轶见状,便向他道,“多半是明月山那几人心怀怨恨,又不敢贸然来同我寻仇,便将此事通风报信给了他们。这几人似乎都是为了那‘机缘’来此地的。”   “上一次面子上过不去,没有擅闯进来。这一次,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要朝里面闯了。你舅舅原先是想拦下他们,我恐他受伤,并将他与其余病人一道关在大堂里了。你那道童也同他们在一起。”   谢长亭一愣:“对不起。”   时轶却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谢长亭皱眉,“我那时修为不足,却追着明月山几人出去,牵连到你,是不自量力了。”   时轶反倒是笑起来:“若连你也置你的道童生死于不顾,那你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拿出那副面纱来,替谢长亭挂在面上,挡住了他未施妆容的下半张脸。   “你看,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轻声道。   言毕,起身,抬手一召,   无极撤开身位,朝他手上飞来。   那七人没了阻挡,剑风紧跟着骤然袭来。时轶微微闪身避开,凛冽剑意只刮过他身侧,但也在他衣袍上割开了数道口子。   谢长亭不由得低声道:“你当心!”   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高声道:“时轶,我那日便说过了,终有一日,我要向你报我师弟性命之仇!你就算再东躲西藏,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今日你定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令谢长亭浑身一僵,周身立时便冷了下来。   细密的寒意像是从他心口泛起,又浸润到他四肢百骸之中,令他浑身发抖、胸前不住起伏。   他好像又回到了被洞穿心口的那日,冷冰冰的剑身穿心而过,而这人便是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化了怨鬼也莫要来寻我。   隔着那薄薄一层面纱与朦胧雾气看去,依稀能辩得,这七人并非是那日无名境下的乌合之众。除去他师兄外,有五人都是长老座下内门弟子。   还有一人,是上善门南峰长老,修为已至合体境中期的旋尘真人。   谢长亭咬了咬牙,便起身要去拿挂在一旁的衣袍。   刚要动作,头上却是一凉。   时轶没有回身,但左手持着无极剑鞘,轻点在他右肩,将他按住。   “夫人莫怕。”他轻描淡写道,目光却落在旋尘与赵识君二人之间,顿了顿,“你是信不过我么?”   动作间,背后破碎衣袍的布片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坠在地上、池中。   谢长亭抬眼看去,只见他裸。露在外的肩背之上,有千百道纵横交错的深黑色痕迹。   不似经久厮杀、皮开肉绽后愈合的伤疤,更像是先天而生、与术法密切相连的纹路。   就像是一道道……大妖身上才会有的、盘根错节的妖纹。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经常打架,但不是传统升级流哦   感谢大家的追更和评论,爱你们w   —— 第15章 降长生(六)   旋尘真人听见时轶言语,冷嗤一声,举剑道:“放肆。”   话音未落,剑意已至。   与同门长老赵复不同,旋尘天资卓越,今年刚过半百,便已迈入合体中期,论天分,丝毫不输上善门主见微真人。   他这一剑裹挟着灵气劈来,修为比他低了个层次的时轶也只是勉强接住,被震得后退几步,张了张口,急促地咳了两声。   谢长亭半只手按在池沿上,心像是被揪了一把似的。   时轶余光瞥见这一幕,立刻用袖子掩住口鼻,愈发用力地咳了起来。   上善门另外六人也是一愣。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已得到赵识君警告,说时轶此人修为可能不止化神。虽不及旋尘,但他所使用的法术皆是稀奇古怪、闻所未闻,要警惕此人耍阴招。   谁料一上来,竟连旋尘一剑都没抗住——果然这不同境界之间,是有天堑的。   时轶又咳了一阵,才将手拿开。   另外七人立刻朝他袖口看去。   却见那上面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有。   “哎。”时轶看向众人,略微无奈道,“对不住,刚才急着说话,呛着了。”   刚揪了心的谢长亭:“……”   刚放下剑的旋尘:“……”   旋尘脸色沉了沉,但到底稳重,开口时语气已与方才无异:“你竟能接下我这一剑,看来正如识君所说,是有几分东西的。”   “你有几分东西呢?”时轶斜斜瞧他一眼,“不妨拿出来看看吧,老东西。”   “废话少说。”   旋尘真人并未被他激怒。话音落下,他便再次出剑,气势如雷!   谢长亭对师门内这位长老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一心修道,极少出山。   这次前来,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杀一个时轶,又或是找寻自己尸体这么简单。   或许与吸引了明月山众弟子的“机缘”也有关系。   他一面飞快地思索,一面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袍,想要趁乱上岸穿上。   虽说自己连本命剑都断了,但此情此景下,不说能帮上时轶一把,若是能不给他拖后腿,便是好的了。   时轶同那上善门七人缠斗在一处。说是七人,但主剑的只有旋尘一人。   旋尘真人当年获此道号,便是因为一次仙门比剑上,一剑瞬出,竟扬起了千米之外山头上的泥尘。   眼下他剑法如电,看准时轶闪转时机,使出相同一剑,剑气直奔时轶心口!   时轶像是看出对方杀意已决,也不再笑了。   他如法炮制,向一旁闪开。   谁料下一刻,剑意锋芒一转,又调转了方向,再度向他心口刺来!   这便是旋尘真人的成名绝技之一,踏影剑。   时轶只得再次闪开,剑意依然紧随其后。另外六人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便齐齐合力,向他攻去!   “……”时轶忍无可忍,“喂!你这是哪儿学来的狗皮膏药剑!真烦人。”   使出成名剑的旋尘:“……”   他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是么。”   时轶原先还端正着脸色,这会忽又一笑。   他居然还有闲心抚了抚剑,道:“死到临头的恐怕是你。”   无极剑身一阵微动,接着,脱手而出,高悬于他头顶。   七道剑光自七个方向攻来,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住,一一偏了去,只擦过他衣角。   “说真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回头问问你们赵复长老,我平日里同大家开玩笑,都是和和气气,不动真格的。”时轶立在剑阵中心,慢慢道。   他的目光自那七人脸上依次扫过,最后停在赵识君脸上,又弯了弯嘴角。   “你还想再来一次么?”他忽然问。   赵识君瞳孔一紧:“什么!”   紧接着,便见剑阵以时轶所站之处为中心,拔地而起!   他立刻高声道:“诸位小心!此人又使那妖术了!”   一旁的旋尘真人却不甚在意道:“雕虫小技罢了。”   他再度举剑,直朝这剑阵阵主所在之处,掷出剑去!   踏影剑意再出,无极便也自空中落下,两柄长剑霎那间对在了一处。   对上合体期大能,时轶倒也不落下风,只是胸口的起伏要比先前明显许多。   旋尘真人见状,倒也并不恼怒。   他原先是望着时轶的,这会忽然目光一转,朝一旁偏去。   落入了那蒸腾的雾气之中。   时轶顺着他视线看去。   他忽然心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踏影剑意一转,直朝谢长亭所在的灵泉奔去!   旋尘真人修为已臻合体,早已人剑合一、剑随心动。他只要心中轻轻一想,便能操纵他的剑意,轻而易举抹杀那躲在灵泉之中的人。   听说,那人似乎是时轶新结交的道侣,时轶对她百般爱惜,甚至为了她,出剑伤了明月山宗主亲侄。   时轶心中一惊,立刻召无极去挡,却听得旋尘短促一笑。   “是了。”他冷冷道,“你的弱点果真藏在那雾气之中。”   时轶咬了咬牙。   事已至此,他也不忘做戏做全套,高喊一声:“夫人当心!”   与此同时,旋尘向赵识君使了个眼色。   赵识君立刻会意,从剑阵中抽身而出。这会剑阵中没有了石门一战中那道阻拦的古怪雾气,顺息之间,他已到了灵泉近处。   谢长亭此刻刚满打满算地在灵泉中泡了七天七夜,心口伤处完全愈合。衣袍刚披在身上,便见到熟悉的一柄长剑已递到了近处。   他与这剑的主人曾朝夕相处过数年,一起习过剑、比过武,连对方的剑锋下一刻要偏向何处,都是了如指掌。   此刻不需要手中持剑,也能轻而易举地闪躲开来。   赵识君像是没有想到对方两手空空,竟然如此简单地躲开了自己的攻击,原地愣了愣。   但他并未多犹豫,便再度持剑攻来。   与此同时,时轶被旋尘真人等六人缠住,不得脱身。   他又叫了一声:“夫人!”   这一句里,声音居然微微有些颤意。   谢长亭动作一顿。   自从他与此人相识,向来见到的都是此人游刃有余的一面。   而从未听他如此失态地说过一句话。   演得如此逼真,这下所有人都该信自己只是他道侣了吧。谢长亭想到。   赵识君的剑此时已攻至他面前。   谢长亭本想再度闪开,却见剑尖一顿,接着,停在了一尺有余的地方。   他抬眼望去,只见赵识君定定看着自己双眼,顿时倍感不妙。   果然,赵识君张了张口,神情有些怔然:“你……你是谁?”   赵识君一时间竟有些胆战心惊。   他看向这面纱之上的一双眼。   不知是自己昼思夜想,以至于出现了某种幻觉;还是这光天之下,中了某种幻术。   他望着这双施以粉黛的女子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像他师弟。   像他师弟,谢长亭。   不是眉眼轮廓像,而是那眼中神态。   一颦一蹙,最是像极。   可谢长亭分明已经死了。   赵识君虽未亲眼见他尸首,却也曾亲手推他穿过长剑。   那日他失魂落魄回到师门后,连父亲都不敢再见上一面,便将院门大合,以闭关为由,除了院中道童以外,绝不再见其他人。   连见道童,都是为了声泪俱下地同他讲述,那一日里发生了什么。   他说,是师弟替我挡剑。   他说,我早知师弟爱慕于我,我亦于他有逾越之情,只是念在情同手足,不敢开口。我从未想过他竟会替我去死。   果然,一切如他所想,道童将此事偷偷讲给了其他人听。   而七日之后,谢长亭替师兄挡剑、身死当场的消息,已传遍了修真界。   而在这七日之内,他闭门不出,日日起卦,只为了卜算同一件事——   谢长亭生死?   死。   星盘永远只给出这一个回答。   尸首所在之处?   星盘却总是沉默。   虽说尸首不见,但人生死已成定局,自己当日所做之事,便永远不会再暴露。而时轶那疯子口中所说的话,更加无人会信。   尽管他夜夜入魇,但好歹白日里能做出一副平静之色来。   可眼下,对上这一双同师弟像极的眼来,那日日入他梦的恶鬼,好似骤然间落入了现实之中,落在了他眼前。   “你……”赵识君声音巨颤,他死死地盯着谢长亭的眼,“你是谁……”   见对方不言语,便放下剑去,要用径直手去掀他面纱。   手颤抖着伸到了半空,却毫无征兆地被人挡下了。   谢长亭隔着袖子,紧攥住赵识君手腕。   明艳蓝火自他指尖悄无声息燃起。此时此刻,昔日心中悸动,终是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打不过时轶,遂挑软柿子捏)   师兄:……怎么捏不动   —— 第16章 降长生(七)   赵识君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钻心的刺痛,立时便松了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皮肤被灼得发黑开裂,下意识便将手腕朝身上按去,妄图将火焰按灭。   不料这小小火焰生命力格外旺盛,非但没有熄灭,反倒燎着了他的外衣下摆。   眼见着火越烧越大,赵识君四下一望,立刻便盯上了那灵泉。   他急急忙忙举剑,朝那池子中一挑,凭空挑来了一捧泉水。   谢长亭在一旁理了理衣摆,见他动作,忽然想到,自己召出的这古怪火焰,是以灵力做燃料的。   而这四下灵力最旺盛之处……莫过于这灵泉水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赵识君大叫出声,引得一旁缠斗的几人都动作一顿,朝这边看来。   那灵泉水浇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浇灭那蓝火,反倒是火光冲天而起,直接烧着了他整片衣袍!   赵识君吓得直接摔倒在地,全然忘记自己乃是修士,双手双脚胡乱挣动起来,想要将火焰压灭。   倏然,一阵剑风划过。   旋尘真人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剑阵,落在赵识君身旁,一剑划开他衣摆。   着火的布料落在了一旁,赵识君这才得以从火中脱身。   时轶也收回长剑,去扶谢长亭,问:“没事吧?你……”   谢长亭老神在在,连脸色都没变一下。他刚要答话,忽然听得时轶话音一顿。   接着,“扑哧”一下笑了。   谢长亭还没明白过来他在笑什么,便又听得一位上善门弟子“噗”的一声,像是极力隐忍过了,却还是笑出了声。   他抬眼看去,发现自己认得此人。   那是旋尘座下弟子,名为叶霜,平日素来与他们见微真人座下弟子不合。   “识君师兄。”此时叶霜正笑得开心,嘴里却凉凉道,“也是幸亏你今日穿得是合裆裤呢。”   谢长亭又向一旁看去,看见赵识君瘫坐在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无比难堪。   ——他的衣袍已被割去大半,底下的裆裤已经明晃晃地露在了外面,满面尘土,狼狈不已,脸上似乎还挂着明晃晃的半道泪痕。   谢长亭:“……”   他咳了两声,没忍住,也轻声笑了。   赵识君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他立刻断定,此人绝不是他师弟谢长亭。   ——亏他方才还有那么一瞬间,恍惚间竟觉得是师弟还在人世,犹豫的一刹那,反倒中了对方的诡计。   先不说对方是女子,星盘也反复告诉他谢长亭已死。   谢长亭平日里不苟言笑,除了同那些小动物亲近时,赵识君很少见他会这么笑。   他极力压住心底的难堪,从地上站了起来,兀自深深吸了口气。   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没有半点波动:“多谢师叔出手相助。”   旋尘真人倒没有笑,只是淡淡道:“无事便好。”   时轶在一旁笑够了,又转向谢长亭。   “原来是我误会了。”他低声传音道,“你是真能下狠手啊,夫人。”   眼下这传音只有他二人能听见,时轶却还这么唤他,态度里便显出几分过度的亲昵来。谢长亭一时间心情复杂,但也只是转过去瞧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可这一瞧,便瞧出了问题。   ——只见一道剑光凝成的无形利刃,正悄无声息地悬浮在时轶脑后,灵气暗浮,剑身微微上扬,作势便要朝下用力一刺。   难怪方才旋尘那么云淡风轻地离开了剑阵、放过自己敌手,居然还在这里留有一道后招!   谢长亭立刻朝旋尘看去,谁料对方也正看向他。   目光霎那间对上。   见自己被发觉,旋尘眉头一皱,手指轻动,便要下令踏影向下刺去!   此时已经来不及再叫对方躲闪小心了。   谢长亭想也未想。   他伸出手去,径直用手握住了那道剑光!   这无形的剑意并未立刻刺伤他的手。幽蓝色的火焰自他五指迸发而出,蛇一般死死缠住了旋尘的剑意。   这一下,谢长亭觉得手上像是被施了千斤重的力道,一瞬间,如泰山压顶一般,铺天盖地地朝他盖了下来!   他心口一痛,霎那间,居然有种魂魄将要离体出窍的错觉。   这还并非是合体期修士全部的实力。   从前在门内比剑时,有时弟子比过了剑,长老也要下场,同弟子们比试一番。   那时,他便也只能接住旋尘真人这一剑。   旋尘见状,眸色一沉,立刻又往里加重了一分力。   谢长亭顿时觉得伸出的那只右手像是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可他依然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   旋尘在一旁冷嗤一声。   “蚍蜉撼树。”他开口道。   而与此同时,时轶顺着谢长亭伸出的手、向后看去。   等他望见那对方竟徒手接旋尘一剑,立刻开口道:“谢……”   这个字只发出了微弱的一声,便被他生生掐断了。   时轶又张了张口,似是震愕。   “松手!”他道。   谢长亭双眼盯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剑意,恍若未闻。   他五指剧痛,但并未见血,蓝火缠在他指尖,拼尽全力保护着他。   时轶眉头一皱。   “夫人。”他深吸了口气,道,“松手。”   他说这话时,始终挡在谢长亭身前。   踏影剑意离两人不过寸余。   若是他此刻出手,定然会在挡开旋尘的同时,将谢长亭一并伤了。   可他要是先行退开,谢长亭再松手,距离太近,他也来不及再出剑挡住,那踏影必然会扎到谢长亭身上。   那便只剩下一个方法。   “你松手吧。”时轶向他道。   他甚至还笑了一笑:“不过是被扎一下,最多有些痛,死不了的。”   谢长亭充耳不闻,伸出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齿列紧紧咬住,眼底是一片时轶从未见过的神色。   他张了张口,破碎的声音像是拼尽全力、从齿间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时轶听见他说:“不……”   “不必……了……”   话音落下。刹那间,蓝光大盛,竟生生将踏影剑意粉碎成万段,飘散于天地之间。   时轶回过头去。   他的眼底映出了一抹跳动的蓝。   而这跃动的火光,正燃在谢长亭眼底。   ——这双昔日乌黑的眸子如今已彻底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它的主人却无知无觉,只是脱力之后,猛地向前一扑。   时轶张开手去,接住了他。   他将谢长亭环在怀中,只觉得对方浑身都在颤抖,便用灵力探了探对方体内伤势。   可出乎他的意料,方才那一击,谢长亭非但没有受伤。   甚至他体内碎成一段段的灵脉之中,都有灵气在平稳地流动着。   时轶微微垂下眼去。   谢长亭双眼紧闭,湿凉的长发落进他颈间,眼睫轻轻颤动。   一下一下,像是挠在心头,竟让他不合时宜地有些心痒。   一旁的旋尘真人后退了两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佩剑上已经出现了数道被灼烧过的黑色痕迹。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在他本命剑上留过痕了。   方才那一剑,是他轻敌。   原先只使出了三分剑意,见谢长亭反抗,这才加到了四分。   若是杀区区一个刚入洞虚的修士与他的道侣,都要他旋尘用上十分剑意,那未免太小看他了。   可这一剑非但没能将两人逼死当场,自己心爱的本命法器上居然还留下了对方法术的痕迹。   旋尘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已然是大怒。   而那“女子”已神智不清、昏死过去。   他再度提剑。   这一剑,他已使出了八分剑意。   谢长亭在昏沉之间,隐约感到了一丝浓重的杀意。   他终于勉强睁眼,便见旋尘真人已动了真格,要将他毕生绝学一剑送出,将自己与时轶斩杀当场。   时轶神色未变,只是扶着他,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静静抬眼,朝旋尘看去。   两人无声地对峙间,天际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接着,雷声大作。   修真者对雷声往往很敏感,尤其是如此响亮的巨雷。   刺目的闪电仿佛是擦着所有人头顶飞过的,低掠在整片流离谷上。   赵识君顿了顿,开口道:“有人要渡劫?”   看这天象,降下的怕是极其难捱的九重雷劫。   渡劫的修士,想必也是修为极高的。   可这里除了旋尘,难道还有别的修为如此之高的修士吗?   旋尘也是一愣,紧接着,收回手来。   “不。”他眯了眯眼,“是机缘要出世了。”   “机缘?哪儿啊?”叶霜闻言,立刻东张西望起来,“这么大阵仗,我怎么连个入口都没看见?”   他话音未落,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骤然劈下,落在了流离谷正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合裆裤,就,古代人其实经常穿开裆裤,合裆裤就是不开的   火烧师兄,痛且社死(。)   最近两章有一点点短,评论区掉落红包w爱你们   —— 第17章 降长生(八)   谢长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头上盖着什么东西。窗外天光已大亮,刺得他有些不适,不由道:“这是何处……”   一开口,却是吓了一跳。   一是因为,他本不该随意开口说话、以免教其他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二是因为,他出口的声音……自己听上去,竟是十分陌生?   “你醒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谢长亭一顿,朝一旁看去,只看见了一个身着黑衣、脸上扣着黑色的面具的人。   他警惕道:“什么人?”   “我是时轶。”那个声音道。   谢长亭半信半疑。   那人又道:“你的剑断成两截,被我收去了。”   谢长亭这才堪堪信了他的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他问,“我怎么忽然间昏睡过去了?”   外面天色亮堂,明显已是早晨了,为何他无缘无故睡去这么久?谢长亭记得在此之前,自己正在灵泉旁,而旋尘正要致他于死地……   时轶却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递给谢长亭一面镜子。   谢长亭对铜镜仍留有阴影,接过来时犹豫了一下。   只见他自己脸上也扣着一副白色面具,身上此时也换了一身蓝衣,与时轶身上的款式相同。   “这是……?”   而放下铜镜、再起身下床时,周身也是倍感轻盈,居然有种回到了当初还在师门中修行时的感觉。   谢长亭走到窗户边,向外一推——   只见楼下依然是流离谷中的景色,只是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屏息听去,也连一点人声也听不着。   “先前电闪雷鸣过后,我们被卷入了一个秘境之中。你方才睡了一个时辰。”时轶在一旁道,“就目前看来,我们只有灵体被卷入了其中,身体还留在外面。这里应当是境主依照流离谷所造的幻境。”   “不知这境主什么意思,给我们每人穿上了相同款式的衣服,戴了面具。我方才试过了,这面具是摘不下来的。不过你也最好不要摘,因为被卷入这其中的不止我们两人。”   谢长亭想起了什么:“还有旋尘真人他们?”   “不止。”时轶摇摇头,“恐怕这个流离谷中的所有修士都被卷了进来,或许有上百人之多。”   谢长亭先前并非没有见识过其他秘境,但强制将如此之多的修士卷入的秘境,他还是第一次见。   “此处的境主是谁?”他问。   一般而言,秘境的境主都是已仙逝或是飞升的大能。他们在离开人世前,往往会设下一个待时机合适时便会出世的秘境,用于试炼后辈。通过试炼者,就能得到这位大能留下的宝物,或是法器,或是灵药,或是……道法传承。   “不知。”时轶道,从桌上轻飘飘地拈起了一张符纸,“但方才,有人送来了这个。”   谢长亭接过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小字:想必诸位对此境有诸多疑问。还请各位道友于午时在城门处一见。   他眉头一蹙:“这恐怕不是境主送来的东西。”   “为何?”   谢长亭顿了顿。   “这张符纸摸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上善门里的东西。”   “那你还去么?”时轶问。   谢长亭想也不想:“要。为何不去?”   他反问道:“如此壮阔秘境,你难道不对境主留下的东西不感兴趣么?”   时轶沉吟片刻。   “不。”他格外真挚地答道,“说实话,从方才进入此刻开始,我就特别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你现在难道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么?”   谢长亭一愣,摇头。   不仅没有,甚至觉得周身更加舒畅了,先前折磨过他的那些痛感更是一并消失不见了。   “但既然你要去,我便同你一起去吧。”时轶又话锋一转,“你方才可是救了我一命,我可不想你去了之后被你那些师兄师叔认出、遇上什么不测。”   此时离午时还有两刻钟的时间。两人便一并起身,朝屋外走去。   谢长亭发现自己方才所处的房间正在这个幻境中的长生堂内,但旋尘、叶霜、赵识君等人并不在此处。从时轶的表现来看,那几人方才应该不在此处。看来被卷入这秘境的人不一定会出现在真正的流离谷中自己原先所处的位置上。   等离开了长生堂,他们便陆陆续续地在路上看见了一些人。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不同的面具,身上穿着同他们一模一样、色彩各异的道袍。有两两走在一起的,但更多人都是单独走着,并时不时地朝四周张望几下。   “从现在起,在人面前尽量不要言语。”时轶的传音却在此时响起,“也不要同我走得太近。不要作出是认识我的模样。”   谢长亭立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装作只是同对方是从一处走出来的,并加快了些步子,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看来……”他也试着向时轶传音。   自从修为尽失后,他还没有试过再传音。   “嗯?”   竟然一次便成功了。他有些诧异。看来此时自己的灵体状态并不差。   “看来我们运气比较好,醒来时就在一处。”谢长亭继续道,“这路上似乎没有六七人走在一起的。师……上善门中的那些人,似乎是被拆散了。”   “或许与试练内容有关吧。我到时候也会帮你多留意几分,若是机缘合适,我倒也可以帮你抢抢,说不定能助你恢复到先前的修为。”时轶兴致缺缺道,“啊,困死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谢长亭心下却觉得有些奇怪。   按时轶现在的修为,他便是一整年不眠不休,都不会感到丝毫困倦。   等他们到了流离谷的城门处,发现这里已有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是相似的穿着打扮,各自分站开来,并没有贸然“认亲”者。尽管少有人开口,但人群依旧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似乎人人都对这境中机缘有所期待。   谢长亭与时轶一前一后地走到城门处,站定。   或许是担心有什么意外,时轶始终跟在他身旁不远处。   谢长亭也像其他人一样,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向四周打量着。   他又发现,除却衣着相似外,每个人身上都配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   但显然所有修士并不可能都是剑修,也就是说,这境主似乎并不想让他们通过法器辨认出彼此。   想到这里,谢长亭摸了摸自己身上。   他这几日已经习惯不带剑了,方才也没有觉察到异样。果然,他身上是没有剑的。   刚想要传音给时轶说明此事,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诸位道友,似乎对我这秘境热情不浅啊。”   同样是个陌生的声音。   谢长亭面上按住不动,视线朝四周望去。   虽说被面具遮去了全部的神情,但还是能看见,不少人身形都微微一动。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听见了这个声音。   其中,就连时轶也明显顿住了一下。   不知是有什么触动了他,还是说他只是单纯想装装样子给别人看。   “先向诸位介绍一下——我是玄鉴真人残留的神识,在此处守候这一机缘已有百年之久,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诸位的来临。”   这下连谢长亭都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愕了。   周围众人更是有人直接出声:“玄鉴真人?是那个飞升了的玄鉴真人么?”   另一道声音不由嗤笑道:“这普天之下,哪还有第二个玄鉴真人啊?”   “正是在下。”那道苍老的声音悠悠道,“想必各位已听说过我的故事了。”   谢长亭自然也认得这位。   此人百余年前拜入上善门修行,轮辈分,似乎还是他师父的同门。   但此人天分绝非他师父所能及的。三十岁时,玄鉴真人便已迈入合体期;四十六岁时,步入大乘;八十八岁时,已臻天下人所望尘莫及的渡劫期。   九十六岁时,遇上了一场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浩劫。   那时连谢长亭他父母都还未出生,只是后来听一些长辈讲过,说天崩地裂、万物失色,人、妖、魔三界因灾变乱序。妖魔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怨魂将三途川都堵了个彻底。   玄鉴真人为护天下苍生,震住百万妖魔,以身殉道,而后立地飞升。   他也是近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的大能。   此时城门口已是一片躁动。   虽未曾有人再度开口,但人人似乎都难掩激动之心。   “诸位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玄鉴真人的声音继续道,“那日我飞升前,苦于座下没有弟子,无人可传承我的道法,便将我毕生所学留作一道传承,藏在了这秘境之中。”   “若是诸位中有谁能通过我的试炼,便能得到我的传承。”   果然是真人的传承!   众人愈发激动起来。   得此机缘,是不是也能同他一般,飞升仙界?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真人,那你的试炼又是什么?”   玄鉴真人的声音似乎是微微一笑。   “诸位请看,你们现在都作了相同打扮,声音、法器也做了伪装,已难以辨认彼此。   “进入我这秘境的共有修士一百零八人。可眼下这秘境中,却有一百零九人。   “你们之中,混入了妖。   “找出妖来,将其杀死之人,便可以得到我的传承。”   众人皆是一愣。   这么……简单?   “但是还请诸位注意,此妖并非善类。白日里,它与常人无异;但到了夜间,便会滋生杀意。也就是说,或许它眼下就藏在你们之中。”   众人闻言,立刻打量起四周的人来。   谢长亭却是心下一凉。   他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那日所看过的、时轶背上千百纵横的深黑色妖纹来。   可听玄鉴真人的意思,是在他们之外,还有一只妖的存在。或许这只妖本身便是属于这秘境之中的。   但他依然不能确定。   在进入这秘境时,时轶是被算作了修士,还是算作了妖物呢?   “在试炼开始之前,我还有两句忠告送给各位。第一,不要告诉别人你是谁,但若是你想认出他人,我可以透露一点: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与众不同的、无法抹除的特征。”   “第二……”   玄鉴真人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了一下。   接着才继续道:   “虽说你们都是以灵体的形态存在于此处。但若是在这秘境中殒命,可是真的会在现世中魂飞魄散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魂飞魄散?   虽说知道机缘越大,保护其的秘境越危险。但真真切切听到“殒命”二字时,大多数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   “我的话只有这些了。”玄鉴真人的声音似乎在逐渐远去,“我衷心希望,能有有缘者得到我的传承,也算了却我此生一桩心愿。”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城门处都是一片静默。   人人似乎都怀着各异心思。   许久,有人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那……若是我们被那妖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真死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啊!我还不想死!”   “我也是被卷入这其中的,根本没想要这机缘!”   “若是有人将我错认为妖怎么办?”   其中间或有人嗤笑几声,似乎是对他们这种贪生怕死者很是不屑。   众人越说越激动,甚至有胆小的,已经一下瘫倒在地、大哭出声。   “诸位静一静。”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人群中让开一条道来,有人走到了城门前的一片空地上。   此人身着白袍,戴着白色面具。   站定后,他继续开口道:“想必各位方才都收到我送的信了。”   谢长亭忽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但依旧有人不知:“你是谁?”   白袍人道:“在下上善门旋尘。”   旋尘真人名扬天下。众人顿时有些哗然。   果然。谢长亭心想。   敢在秘境之中这么自报姓名的,只能是修为极高者。   “诸位且听我说。”旋尘道,“诸位不必害怕妖魔一事,因为我已知道此人是谁。只需众人将她找出,便不会为其所伤,更不会被他人误伤。”   谢长亭心底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来。   下一刻,便听旋尘道:“此人姓名我暂时不知,只知她是那时轶的道侣,为一美艳女子,此刻恐怕正与时轶呆在一处。此人会使蓝色妖火,在进入此境前,我正与她缠斗。”   他一面说,一面亮出了一截焦黑色的衣摆,正是他先前从赵识君身上割下的、被谢长亭烧过的那一截!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来到古风秘境狼人杀(。   无奖竞猜   到底谁是妖呢?   终于写到主线了(我好慢),伏笔都会慢慢揭的~   —— 第18章 降长生(九)   旋尘话音落下,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有人率先开了口:“你这能说明什么?就一张破布,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大约是此刻人人都躲藏在面具之后,也无人再像平时那般见了真人便点头哈腰,纷纷跟道:“是啊,谁不知道你们上善门同时轶有仇,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公报私仇吗?”   “那时轶不是连你们弟子都杀了吗?先说好了,我可打不过他,你们要报仇,便自己去报吧!”   “这四周的不都是男人么?哪儿来的美艳女子?编话也要编得像样些吧!”   谢长亭:“……”   他朝说话者方向瞥了几眼,发现时轶本人并不在其中。   其实他方才也有怀疑过自己放出的诡异火焰究竟从何而来,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绝非玄鉴真人口中的“妖”。   否则自己又怎会不知?   有九成可能,这是旋尘的计谋,目的便是要众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顺便再将时轶从人群中揪出来。   旋尘为众人矛头所向,却并不生气。   他只是叫了一声:“叶霜。”   似乎想将自己座下弟子唤到身边来。   可好一会,却无人应答。   旋尘一愣,又唤了一声:“叶霜?”   依旧无人回应。   “识君、闻竹,你们也到我这里来吧。”旋尘继续道,“我答应了你们师父,此番试炼要护你们周全。时轶也混在这人群之中,当心他对你们暗下杀手,再说是境中妖魔所为。”   众人都望着他。等他说完了这一长串,都四下看看,却不见有人从中走出。   旋尘:“……”   “看来你师门里的都非等闲之辈啊。”一个声音忽然在谢长亭脑海中响起,却是许久没有开口的时轶,“我还以为他们私下里也像表面上那么和睦呢。”   旋尘叫了好几声,却没有一人肯从人群中出来,就连他座下弟子,也未曾动过一步。   他便被这么不上不下地架住了。正尴尬时,却有一阵笑声传来。   人群再次分作两道,有一绿衣人昂首自其中走出,身旁还跟着另外灰衣的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上善门的弟子。   果然,此人一开口,便是:“真人,我瞧您是避世太久,此时再同人交往,有些不得其法了。”   旋尘:“你是谁?”   “明月山洪朗。”   又是一位自报家门的。   但洪朗修为刚至金丹,同旋尘的合体,堪称是天差地别。众人一时间不知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勇气,敢忤逆方才玄鉴真人残魂所说,径直报上自己姓名。   可下一刻,却听得洪朗道:“我此番报上姓名,便是要告诉诸位,若是有人想要趁乱寻我明月山仇的,最好早些放下这心思。虽说我修为一般,但我叔叔、明月山宗主,修为已至合体后期,眼看着就要迈入大乘了。我身旁这两位是我的侍卫,还请各位看好了。若是我们三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叔叔他绝不会轻饶你们。”   那两人立刻附和着点头:“公子说的是!”“离我们公子远些!”   洪朗说完了,又转向旋尘真人:“真人,我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你方才想错了的一件事。”   他说着,将方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向众人扬了扬。   上面赫然是一道贯穿的伤口!   “方才玄鉴真人的残魂说过了,每个人身上都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这道伤,想必诸位都听说了,是我前些日子不慎受伤,不偏不倚,正在这右手掌心处。凭借此事,便能证明我是明月山洪朗本人。”   “至于我身旁这两人,我方才已经问过话了,他们也的确是我的护卫。”   洪朗说完,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这白袍人自称是旋尘,可眼下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也难怪他弟子不愿出来。   旋尘自然也懂了。他道:“玄鉴真人残魂所说之事,我暂且不知其为何物,而眼下,我身上也并无伤处。”   “既然如此——还请诸位让开些。”   他说着,一把将腰间那柄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长剑抽了出来。   众人见状,忙退开几步。   旋尘笔直地持着剑,朝无人处一划。   只见剑身还握在他手中,剑影却已离开数尺之远,风声萧萧,遨游于那一方天地之间,正是他的成名之技绝影剑。   洪朗第一个在一旁捧起场来:“好!看来今日这秘境中的机缘,非真人莫属了!”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一事——我可为真人作证,真人方才所言皆实!那与时轶同行者,的确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来,很可能便是玄鉴真人所说的‘妖’!”   除却上善门弟众人外,其余人并不知道先前伤他的人便是时轶。   他这么一说,相信旋尘的人立刻便多了几分。   旋尘使完一招,回身收剑。   “叶霜。”他再次开口唤道,“这下……”   却传来一声:“且慢。”   这声音稍稍有些耳熟。   谢长亭回过头去,却见时轶从自己身后踏出了一步。   “……”   他心里隐隐泛起不详来。   果不其然,时轶开口一句便是:“你不是旋尘。”   旋尘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在自己使出绝影剑后,竟然还会有人来质疑自己身份。   “你又是谁?”他问。   时轶停了停。   可能是习惯性地想笑,又生生忍了下来。   最后他淡淡开口:“我才是旋尘。”   谢长亭:“……”   谢长亭:“?”   他竭力压制住自己呛咳出声的冲动。   此言一出,如惊雷般落入了人群之中,炸出一片震愕之声来。   “什么?”   “两人?”   时轶不紧不慢,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旋尘先前持剑的姿势来:“诸位请看。”   他猛一拔剑,朝前一指!   一道紫色剑影自他剑尖而出,与先前旋尘所使的如出一辙,遨游于天地之间,甚至比旋尘自己使出的还要像模像样几分。   众人一片哗然。   连谢长亭都有些站不住了。   踏影剑讲究的是人剑合一、剑意无形,要挥出这么一剑,需要的是极高的修为以及极深的剑道。   而非是弄虚作假、稍稍模仿一下动作,便能学出来的东西。   谢长亭心底的怀疑顿时加深了几分。   他究竟是何人?   那背后盘根错节的妖纹……难道说,他真如传说中所言,是妖族后代,但通过某种方式掩盖住了自己的妖气?   还是说,他便是玄鉴真人口中镇守此境的“妖”?   谢长亭先行排除了后一个可能性。   若是如此,时轶根本不可能在外界那么逍遥自在,隔三差五在修真界四处招摇。   ……可要是,这个时轶,并非是原本的他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脑海中就有传音响起:“我这现学现卖怎么样?你再等等,看我怎么摆他们一道。这死老头,方才居然想背地里给我使绊子。”   “……”   这等相似的语气,或许不是一个境中妖能学的出来的。   一旁的旋尘更是心下大惊。   他张口,刚要说话:“你……”   “你到底是何妖魔鬼怪?是如何偷学我踏影剑法的?”时轶抢先大声道,口吻正气十足。   旋尘:“……”   时轶又道:“叶霜,到我身边来。那白袍人是假的。”   旋尘咬了咬牙,眉心紧蹙,忽然间福至心灵:“你是时轶!”   “我是时轶?”时轶却冷笑了一声,“你当真是高看他了——他区区一个洞虚,从何而来的剑意无形?”   当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走出一黄衣人来。   此人左看看,右看看,犹豫半晌,最后朝着时轶的方向迈开一步。   时轶在面具下微微一笑。   他愈发添油加醋起来:“叶霜,离那白袍人远些。他能模仿我剑意,恐怕正是此境中的‘妖’。”   旋尘心下一急,脱口而出:“放肆!一派胡言!”   时轶却丝毫没有动怒。   “见到了么,叶霜?”他装模作样地端着架子,淡淡道,“你何时见我那样说过话?”   刚走出人群的叶霜立刻点头道:“师父慧眼!”   与此同时,谢长亭接到传音:“认清了么?那黄衣的就是你们宗门的弟子。离他远些。”   谢长亭:“……”   他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要说:   叶霜:我tm谢谢你   —— 第19章 降长生(十)   两位“旋尘”争执不下,可一时间,除却叶霜以外,再没有第二人敢出来站队。   不管二者孰真孰假,那一剑踏影总不可能是假的。   这两人,他们谁都招惹不起。   叶霜在“旋尘”身边站定后,低声传音道:“师尊。另外几人不见踪影。”   说的便是赵识君等人。   时轶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嗯”了一声,心下却想,似乎上善门中内讧不小。   不过和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丢的不是他的脸。   他四下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叶霜跟在他身后,亦是对其余同门不闻不问。   同时,真正的旋尘冷笑一声,竟也没有上前阻止叶霜,只是将剑一收,负手离去。   旋尘真人平日里的确是如此性情。谢长亭想。时轶这么铤而走险,倒也选对了路。   等时轶走出了数步之遥,谢长亭又接到他的传音:“我先将旋尘引开,你小心行事。老地方见。”   这两尊大佛一走,周围人明显松了口气。   可闹这一出,众人间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彻底崩塌,谁也不敢再妄加开口。   妖魔就藏在他们之中,或许修为还在他们之上。身份暴露得越多,便越是惹人怀疑,连合体期大能旋尘都未能幸免。   面面相觑之中,有一人忽然朗声道:“诸位,我有一个主意。”   说话的人一身黑衣,立在人群边缘,先前并未开过口。   立刻便有人警惕道:“你是谁?”   黑衣人不紧不慢道:“在下流云宗宗主,萧如珩。”   “……”   一阵低低的七嘴八舌。   又是一位合体期大能。   流云宗地处西北,乃是仙门百家中少有的、染着凡人江湖气息的门派。门中弟子个个重情重义,宗主萧如珩更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因此年年的仙门论道,都是由他来主持。   “方才我路上耽搁,来时已见两位对峙,不便开口。”萧如珩继续道,“我身上原本带着宗门内的信物,可入了这秘境后,已不知所踪。”   “但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验证我的身份。”   “妖魔既然藏在我们之中,若方才两人中的确有一人为妖,那么此妖必然修为深厚。可功法可以后天习得,妖魔心智却与常人不同。现在我说:遮云蔽日。”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抛出四个字来,众人皆是一愣。   可紧接着,便有两人大跨步上前:“宗主!”   萧如珩爽朗一笑。   “遮云蔽日,是我昨日里刚传授给他们的剑法。”他向众人解释道,“我与旋尘真人看法不同,不认为这妖魔是他在秘境之外便见过的人,而是觉得,它原本便生在这境中,只是眼下伪装成了修士。妖魔可以习得功法,却未必知道每个人心中的秘密。既然妖魔只有一人,有我门中两位弟子为我作证,我们三人便不可能是妖魔。”   “诸位若是与同伴一同前来,亦可以如我一般,说出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这样一来,二人即可以不向其他人暴露身份地结伴,保护己身安全,又能够降低自己是妖魔伪装的可能性。”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觉得有几分道理,便陆陆续续地有人开口:   “镶金的假镯子,几多钱?”   “二两牛肉不够吃!”   “纸元宝!”   谢长亭却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心下沉了几分。他的确与旁人一同前来,可时轶方才一通操作,弄走了叶霜与旋尘,眼下自己仅有一人,若是被错认作妖魔……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忽然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自他斜后方响起。   谢长亭本能地朝后看去,发现开口的是一位黄衣人。   “珠玉”是他母亲名讳,出处便是《容止》一文。可他心情谨微,单凭这么一句话,并不能确认对方便是谢诛寰。   见自己开口后没有动静,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给我找了一门……生意?”   这说的应当是时轶了。没想到初见时那一句话还让他记忆犹新。   谢长亭便朝他传音:“舅舅,是你么?”   那人明显一愣,接着传过来的音中都带了几分怒气:“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啊,啊?舅什么舅?我警告你,离我们家怀嘉远些,少动什么歪心思!”   谢长亭:“……”   他险些被呛着,回道:“舅舅,我是怀嘉。”   谢诛寰浑身一震,忽然间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之中。   好半天,他才开口,话音里竟还带了一丝扭捏:“你真是怀嘉?不是只有修士才能进入其中么,你的修为……你眼下为何还能向我传音?”   “……”谢长亭只能含糊其辞,“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你眼下在何处?”   “我身着蓝衣。”谢长亭道,“脸上戴白色面具。”   谢诛寰张望了一阵,便想向他走来。   谢长亭却心念一动,道:“你且在原地不动。”   谢诛寰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传音道,“你怎么一个人?那时轶人呢,他没有同你在一处么?”   “……”谢长亭沉默一阵,“他方才假扮旋尘真人,走了。”   谢诛寰:“……”   谢诛寰:“他是第一位,还是第二位?”   “第二位。”   谢诛寰彻底哑口无言。   又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回过神来,问:“怀嘉,他究竟是何人?他使出的那一剑又是怎么回事?你和他究竟有何渊源,他为何伤你又救你?”   谢长亭心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   谢诛寰道:“怀嘉,你听舅舅说。我数年前便已隐居流离谷,远离修真界之久,都听说过此人行径,可见他名声之差。他师门籍籍无名,修为功法却诡谲莫测,还有人说他是半妖血统,天性凉薄。他能伤你师弟伤着玩,也能将你……说句不好听的,将你留在身边……养着玩。”   “等从这秘境中离开,你便寻个法子,离他远远的。你一人在世,漂泊在外亦无依无靠,还是莫要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为好。”   谢长亭心知肚明,舅舅是为了他好。   他张了张口,还是未能说出心声:可时轶答应助他重结金丹……   若是让他终此一生都沦落为提剑都费力的凡人,于这流离谷中碌碌度日,要他如何忍受?如何甘心?   虽是舅侄,可谢诛寰终究与他不同。谢长亭静了静,并未反驳,只是传音说:“知道了,舅舅。”   不出一刻钟,原本乱糟糟的人群已三三两两聚在了一处,可见萧如珩所说之法的确有效。   萧如珩在分立开来的人群中来回穿梭,目光毫不避讳地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似要将他们一一记住。   除了他以外,已自报身份的洪朗也负着手,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谢长亭同谢诛寰并未站在一处,此刻也不再东张西望,以免引人注目。   他眼下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修为是个什么状况,在周围人都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应当低调行事。   可洪朗似乎不这么认为。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忽然间,在谢长亭处一停。   谢长亭面上泰然自若,心下却想,他看我做什么?   接着,便听洪朗道:“这位道友。”   谢诛寰目光立刻朝这边投来。   “你的剑呢?”   谢长亭心中一紧。   他心思转得飞快,先向谢诛寰传音:“舅舅,莫要开口。”   又张了张口,说话时,声音居然带出几分慌张:“可,我醒来时……身边就没有剑。”   谢诛寰:“?”   他还记得自己前几日在巷子尾,亲眼看见洪朗的右手被定在石墙上,而当时,他的好侄儿正在一旁冷眼旁观。   洪朗嗤笑一声:“你没有剑?”   “是。”谢长亭急急忙忙应道,“我是悬济宗弟子,平日里不使剑的。”   他声音发抖,似是一不小心,就吐露了自己师门。   谢长亭这辈子没少演过戏。   幼时向国子监的先生撒过十来次谎,最爱说自己抄好的书被院中狗儿叼去撕碎了;后来也常常扮乞丐、扮哑巴,扮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儿,生怕被人看出是桑氏的遗孤。   只是后来,这双手开始拿剑了,便再也没做过这些事。   可并不代表……他不会啊。   “是么?”洪朗却冷冷一笑,“你放眼看看,周围的哪位身上是没带剑的?难不成他们还都是剑修?”   谢长亭目光在谢诛寰腰间一扫,果然,就连他这个真正的药修身上都戴着一把剑。   很显然,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本命法器。   可他自己的本命剑,一个月前断了。   洪朗的目光透过面具直射出来,像是要将他看穿。他步步紧逼道:“这位道友,似乎,只有妖族才从不使本命法器的吧。”   众人闻言,顿时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谢长亭心下不慌不忙,可话里总归要做做样子:“可我还未筑基,原先便没有本命法器的。”   这四下有百人之多,他此刻又赤手空拳,硬对上洪朗并非万全之策,只得先蒙混过关为上。   洪朗一愣,似乎没想到这秘境之中还能有炼气期的弟子。   恰好此时,萧如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朝这边走来。他闻言,便向谢长亭伸出手来,用灵识一探。   对他这样的修为高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判断出修为低者所在的境界。   谢长亭故意细微地发着抖。   果不其然,萧如珩收回手去,向看来的众人宣布道:“此人没有说谎。他修为的确只有炼气。”   众人顿时一阵唏嘘。   洪朗也笑起来:“我可没听说冯宗主此番派了弟子来寻机缘,恐怕你是偷着来的吧。区区炼气就敢前来,是嫌自己命太长么?要是教冯宗主知道了,都替你觉得颜面扫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想不到吧,我也会   —— 第20章 降长生(十一)   流云宗主已经放话,众人便也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在谢长亭身上,只觉得他不知好歹。也有几人窃喜起来,若是妖魔夜间找来,专挑修为差的下手,自己也不会首当其冲了。   洪朗嗤笑几声,也转身朝其他地方走去。谢长亭便传音给谢诛寰,让他与自己一前一后离开。   此时陆陆续续从城门处离开的人也不少,有结伴的,也有孤身一人的。   谢长亭停在长生堂前时被过路的其他人打量了两眼。门口已撑起了一面巨大的结界,与他那日在无名境边缘处见过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上面多了数道禁制。   时轶正侧身坐在楼上阑干上,见是他来了,便撤去禁制:“进来吧。”   谢长亭走上二楼,便见时轶从阑干上跃下,轻巧地走到地上瘫软不起的人身旁,用脚尖踢了踢他。   叶霜双眼紧闭,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谢长亭连忙弯腰,想探他鼻息,却听时轶道:“我在你心里形象有那么差么?”   他动作一顿。   却还是探了探叶霜鼻息。还活着。   “晕过去了。”时轶在一旁道,又说,“迷晕过去的。”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小瓶。这会谢诛寰也从楼下上来,一眼便看见了:“喂!我的神魂散!”   又视线一动,看见地上昏迷不醒的叶霜:“……”   神魂散是他平日里动刀时对病人用的,若不用灵力催发,便对修士作用不大。看眼下叶霜睡得如此之沉,想必用了他不少药。   谢长亭将叶霜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着一旁的桌椅,问:“你要如何处置他?之后都让他昏睡在此处么?”   时轶将他的动作收在眼中,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将无极从腰间拔了出来。   谢长亭立刻转眼看向他,见他将剑尖伸向叶霜垂放在身旁的手,皱了皱眉,却没有开口。   倒是谢诛寰叫了起来,一手扶上腰间剑鞘:“这小子又要做什么?我警告你,我这是救人的地方,你胆敢在我这杀人——”   “拉出来。”   时轶却说。   谢长亭愣了一下。   他似乎……在对自己的剑说话?   接着,便见无极剑尖刺破了叶霜手指,将一团蜷曲的东西自其中拉了出来。随着时轶抽剑回身,这团浅淡似雾气的东西便在空中舒展开来,渐渐凝成一团生着五官的人形。   他双目无神,呆呆看着前方,赫然是叶霜的模样。   时轶在一旁开口道:“姓名?”   “叶霜。”   “年方几何?”   “二十七。”   “嗯。”时轶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谢长亭,“有什么要问他的么?放心,等他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谢长亭:“……”   一旁的谢诛寰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若是他没有看错,这个时轶,似乎是活生生将此人的神魂拉了出来!   见二人都不开口说话,时轶便自行道:“为何要来流离谷?”   “师父让我来的。”叶霜神魂的嘴一开一合着,“他说此处有机缘降世,若是拿到,可祝他跳脱合体、迈入大乘。”   “上善门共来了几人?”   “原本是七人。”叶霜答,“可后来接到赵闻竹的消息,说是他也要来,似乎是来寻他兄长的。”   “进入秘境前,赵闻竹在何处?”   “不知。”叶霜目光涣散地摇头,“原先是想抓住时轶后再同他会和。”   “那赵闻竹是如何重结金丹的?”   “真人勘破古籍秘法,助他重结。”   “何时的事?”   “半年前。”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那件事是真的么?”他忽然道,“听说见微真人遍地寻他徒弟尸首,说那尸身中有无上宝物。”   叶霜张口,想也未想:“是。”   谢诛寰原本已经坐下,闻言,“唰”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谢长亭更是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时轶却没有半分惊讶,像是早便预料到了此事:“是他亲口说的么?”   “是。”叶霜点头。   “不可能。”   却是谢长亭开了口。   时轶看他一眼。   “都这样了,你还信你师父么?”谢诛寰在一旁着急道,“虽说他救过你性命,可、可……”   谢长亭摇了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我是说,若我师父真想寻我尸骨中宝物,完全可以寻一个更好的借口,不是么?他显然有其他用意。”   时轶又向叶霜道:“寻尸体前,可卜算过位置?”   “算过。”叶霜答,“谢长亭已身死,尸首却不知所踪。八字未错,卦象有误,不知为何。”   时轶:“此番前来寻觅机缘,可与尸首有关?”   “无关。”   时轶静了一静。   “那赵识君说过什么?”他道,“关于谢长亭的死。”   谢诛寰闻言,立刻朝身旁投去视线。   谢长亭立在一旁,五官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着,看不清他神情。   “他啊……”这回叶霜停了一会,“那日之事么,他未说起过谢长亭,倒是同我们讲了时轶不少。他说时轶剑法诡异,说他并非化神修为,而是更高,还说……嗯,说赵闻竹私自带掷火流铃去试了时轶,果然,时轶现身时,铃响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前些日子,赵识君闭关出来后,总觉得他性情有些大变,不似往日那般跳脱了。”   “有一日我撞见他醉酒,他忽然拉住我说:‘师弟,你我两厢情深,为何却要生死殊途呢?’”   他话音落下后,房中一时间静了许久。   最后是时轶打破了沉默。   他格外不合时宜地笑了两声,先是断续的,似是压抑着什么。可接着便忍不住了,高高坐在木桌上,大笑起来。   “当真?”时轶语气惊奇道,“我竟没看出来,他是情根深种啊。”   谢长亭沉默着,并未言语,只是有些困惑地低了低头。   而谢诛寰左看右看,以自己多年混迹街头、听了十几年摊贩八卦的经历,在这三人之间嗅出一点古怪的气息来。   时轶却像丝毫没有感受到氛围的怪异一般。他晃了晃腿,问道:“那你觉得,谢长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长亭么?”叶霜动了动嘴唇,毫无征兆地咧嘴一笑。   “他啊,可别说,倒真是个好人。十成十的好。只是可惜,命不怎么样。”   时轶最后将叶霜关在了柴房里,用一大堆柴火掩住,又将半瓶神魂散全部灌进了他嘴里,再催动灵力激发药效。   “至少三日之内不会醒了。”他当着谢诛寰的面将剩下半瓶神魂散收入自己袖中,又将叶霜腰间的佩剑解下,丢给了谢长亭。   谢长亭:“?”   “防身。”时轶简短地说,又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结界,“此处我设下了禁制,除却你两人外,其余人,但凡携有灵力,皆不能入内。”   “你要去何处?”谢长亭问,“如今叶霜失踪,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身份有问题。”   “但好歹有收获,不是么?”时轶心不在焉道。   自从他进入这个秘境后,状态似乎一直不好,像是始终挂念着什么。   但谢长亭没有问。毕竟他们约法三章过,互不干涉彼此的秘密,只要各取所需。   “你们难不成还有什么计划?”谢诛寰警惕道,“先说好,我和怀嘉对这什么传承不感兴趣,你要去捉妖就自己去,别将怀嘉牵扯进去。”   时轶刚锁上柴房的门,闻言,笑道:“舅舅,你当真是错怪我了。”   “等第一夜过去后再做打算吧。”谢长亭思索片刻,提议道,“玄鉴真人残留的神识说,妖魔会在夜间滋生杀意、露出原型。此时尚是白日,又是初入秘境,不应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又有些不解道:“可每个人都不以真面示人,该如何找出藏在其中的妖魔?”   “非要说的话,倒真有一个方法。”时轶却说。   谢长亭立刻朝他看去:“什么?”   时轶耸了耸肩:“将所有人都杀了呗。”   另外两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开玩笑的。”时轶不以为意道,四下看了看,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好困,此处可有客房?”   谢长亭:“……”   谢诛寰:“???”   之后的整个下午,时轶都在客房中睡觉。   谢长亭此时只有炼气修为,自然也不能不眠不休。   于是谢诛寰主动提出自己来守夜。尽管有些不乐意,但暮色落下后,他还是让谢长亭同时轶待在一处。毕竟他们身在秘境之中,周围形势瞬息万变,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护得住对方。   谢长亭只好轻手轻脚进了客房。   房中有两张床榻。他合衣躺上靠窗的那张,朝一旁看了眼,发现时轶侧卧在床上,睡得正熟。   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他当真睡得着吗?   又或者说,以洞虚境的修为,根本不需要入睡来补充精力。   谢长亭目光又投向窗外,忍不住想,此时境中的其余人都在做什么?如何才能找出藏在他们之中的妖魔?每个人身上独有的特征又会是什么?   如此想着,睡意便渐渐袭来。   可睡到半夜,他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在远处有刀剑相交之声,又像是有人在屋檐下静悄悄地走过。   谢长亭一瞬便惊醒了。   他睁开眼来,先是下意识朝一旁的窗子看去,紧接着,便瞥见床边立着一个黑影。   不知何时,时轶已经醒来。   他此时摘下了白日里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的面具,露出原本的相貌来,低垂着眼,神情似恍惚又清醒,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见谢长亭睁眼,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开口。   谢长亭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接着,向窗外看了一眼,想示意他外面有动静。   极度的安静之中,窗外的窸窣声越发明显了起来,好似有一个人正在落满了枯叶的院中来回走动。   谢长亭又转头看向时轶。原本是想同他传音,问他在做什么,可忽然之间,指缝中一热。   他一怔,难以置信地朝对方看去。   温热湿润的触感再度落在手掌中。对方似乎是在描摹他掌心的纹路,舌尖轻轻自他指缝中扫过,又吻过他每一处经年累月磨出的剑茧。   他在……!!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僵坐在原地,竟忘了将手抽开。   他看向对方,看冷冷月色映在时轶漆黑如墨的眼底。他不再笑时,便没有了平时里伪装出的半分亲和无害,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近乎冰冷的狂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时轶他真的会很神经病(比划   —— 第21章 降长生(十二)   “怀嘉!昨天夜里——”   谢诛寰心急火燎地破门而入,接着便愣了一下。   房间中空荡荡的,两张床上都不见人影。   他心中一凛,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进去,最后在堆成一团的被子中发现了双眼紧闭的谢长亭,慌忙先探他鼻息。   还好,人还活着。   谢诛寰抓着他肩膀将他摇醒:“怀嘉!醒醒怀嘉!”   谢长亭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来,含混道:“怎么了……?”   谢诛寰面容严肃,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转。见人没有异状,才问:“时轶呢?怎么就你一人在此?”   谢长亭骤然回神。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另一张床上空空如也。   昨夜记忆涌入脑海。谢长亭深深吸了口气,将右手拿到面前。   然后在谢诛寰怪异的眼神中,两人一起在他的掌侧发现了一圈带着血印的咬痕。   谢长亭:“……”   谢诛寰:“…………”   谢诛寰:“?!?!?”   时轶不见了。   “从进入此境起,他的状态一直很不对劲。”谢长亭向谢诛寰描述道,略去了一部分,将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讲了。   昨天夜里,直到手上忽然吃痛,谢长亭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一时间心砰砰跳。屋外有不知什么物事作祟,时轶又像是陷入魔障一般,一举一动都极为古怪。   可等他猛然将手抽回、再抬起头时,眉心上忽然被点了一下。   时轶收手,然后对他说,睡吧。   他再度开口的时候,神情又重归于一种极端的平静。   可谢长亭看惯了他平日里的恣意张扬,再看这样的他时,便觉得这样的平静下淌着暗流。   时轶说完,推开窗子,就这么径直从二楼跳了下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中。   那时他本不该再睡去,可时轶一走,谢长亭就像中了咒一般,两眼一合便睡死了过去。   谢诛寰听完,眉头皱得死紧:“你是说,他昨天夜里离开了房间,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谢长亭点头,又问:“出什么事了么?”   谢诛寰背着手,在他床边来回踱着步。   他开口时,语气有些烦躁:“铃是真响了么?”   谢长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师父那能洞鉴百妖的流铃。”谢诛寰说着,叹了口气,“怀嘉,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秘境中的妖便是他时轶呢?”   “——昨天夜里,有人死了。”   他说着,抖出一张符纸来,上面是同昨日一模一样的字迹:昨夜丑时,三人毙命于佳味轩,致命伤在胸腹。金丹碎裂,不知所踪。望诸君今日午时再于城门处相见。   不肖对方提醒,谢长亭也能想到,四年之前,赵闻竹受过的伤,与昨夜死去的三人一模一样。   ——还有他见过的,对方背上纵横交错的深黑色妖纹。   玄鉴真人只说妖魔藏在他们之中,并未说此妖究竟是境中凭空诞生的,还是同他们一道,被卷入这秘境之中的。   他再度陷入了疑虑之中。   倘若时轶真是玄鉴真人口中的妖魔呢?   若是昨夜的人,真是他所杀呢?   就如同那日他轻描淡写、将赵闻竹剖腹一般。   ——若是要杀了他,所有人才能自秘境中脱离呢?否则便会陷入无休止地互相猜忌、厮杀之中?   谢长亭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细想。   “不……”许久,他开口道。   谢诛寰:“嗯?”   谢长亭下定决心一般,摇头。   “不像。”他说。   谢诛寰满心忧虑地望着他,良久,叹了口气。   “怀嘉,你总是将人想得太好。”他柔声道,“你先在此处歇着,我现在要去勘验那三人尸首。”   谢长亭一怔:“那我……”   “不要四处走动。”谢诛寰坚持道,“不要离开结界。”   “若是见时轶回来,离他远些。不要同他提起你我方才的对话。”   谢诛寰走后,谢长亭跟着下了床。   他先是从床头拿过叶霜的佩剑,带在身旁,又去柴房里看了叶霜一回。还好,对方仍是昏睡不醒,但好在没有变成一具尸首。   谢长亭平日里与叶霜结识甚浅,并未有过过节。记起昨天夜里院落中诡异的沙沙脚步声,他想了想,将叶霜从柴火堆里拖了出来,安置在方才自己睡过的客房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谢长亭将房门反锁,来到了院落之中。   此时太阳斜挂当空,大约是巳时。许久未吃过东西,但他腹中并没有饥饿感。玄鉴真人说他们此刻以灵体状态存在于秘境中,那么在现实之中,时间或许并未流动,否则未被卷入秘境者便能轻而易举杀死他们所有人。   他慢慢想着,一边走进满地落叶的院落,来到了昨日自己床边窗下。   谢长亭先是看见落叶有明显被踩踏过的痕迹,又在窗下发现一个泥泞的脚印,显然是昨夜时轶跳窗离开时留下的。   可紧接着,他的脚步顿住了。   ——除却时轶留下的一行纵向的脚印以外,院落中的枯叶却还有被横向踏过的痕迹。   就好像,曾有人在这院落之中,来来回回地走过。   谢长亭眉心皱了皱。   他的目光顺着这些杂乱的痕迹,蜿蜒着挪移到院落的尽头,随后,轻微地一抖。   院中生满青苔的角落处,倒着一个近半人高的木偶。   谢长亭认得这木偶的样式。   这是——傀儡!!   在他念头落下的一刹那,木偶的手指毫无征兆地一动。   它猝然起身,身形拉高拉长,立刻便成了齐人高的模样。与此同时,周身外形变换,变作了一白衣白面人,手中所持的木剑也幻化成了佩剑的模样。   变作白衣人的傀儡一言不发,举剑,霎那间便朝谢长亭攻来!   不好!   事发突然,谢长亭甚至来不及拔剑出鞘,举起剑鞘一挡,同时闪身便一旁躲去。   他立刻便想通了对方是如何破解时轶设下的结界——先将毫无灵力的傀儡投入结界之内,再将傀儡激活,令本体附身在傀儡之上!   虽说这傀儡看上去粗制滥造,显然是短时间内草草制成的,但它传导而来的修为,起码在金丹以上。   而这等低劣的傀儡往往只能传导主人十之二三的修为,也就是说,它的主人最少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   但仅仅是对付一个傀儡,不论是时轶还是谢诛寰,都绰绰有余。可这傀儡的主人似乎掐准了只有他一人留在结界中的时机,专挑软柿子下手。   既然是白日之内,傀儡主便是妖魔的可能性不高。   况且,对方似乎早有筹谋,根本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就好像……是要趁机寻仇一般。   “铮”的一声,谢长亭极速拔剑出鞘,剑身横对上傀儡手中利剑,灵力激荡,卷起枯叶漫天。   虽说眼下他大伤初愈,修为不足,但日日夜夜刻苦习来的剑法又怎会遗忘于朝夕。   转瞬之间,谢长亭与那傀儡已过了数招。对方的剑法有些生硬,好似第一天拿剑一般,不成章法,全倚仗灵力挡下攻势。两人对剑之间,傀儡竟然慢慢落了下风。   可谢长亭始终觉得不对,但眼下情形危及,也顾不得他多想。   他看准时机,退至墙角,待傀儡攻来时高高跃起,便要一剑斩断它持剑的手臂时——   “当”的一声。   傀儡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攻势一般,轻而易举地举剑格挡。   谢长亭眉心一皱,刚要再攻,忽然听那傀儡开口了。   它冷冷道:“你为何会我上善门剑法。”   “上善门此番没有炼气期弟子前来。你的修为也根本不在炼气。”   “——你不是悬济宗弟子,你究竟是何人?”   谢长亭心中重重一跳。   由不得他再做思索,傀儡已再度举剑攻来。这会它不再毫无章法地乱刺,剑风凌厉,直指向他咽喉处,便要取他性命!   原来先前对方只是在做伪装,以免自己看出他身份!   谢长亭心中微骇,躲闪同时,脑海中飞速运转,盘查起对方身份来。   叶霜此刻昏迷不醒、旋尘修为不止于此……   “刷啦”一下,一截衣袖飘荡在空中,却是那傀儡的袖子被谢长亭长剑挑断,露出底下木制的手臂来。   谢长亭下意识地朝那处一瞥,却突然看见,露出来的那截木制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而这条伤痕,他一眼便认出了它所属何人——   九年前,宗门论剑上。   谢长亭对上自己本门师兄,曾一个不慎,落剑于师兄手臂上。   鲜血当即喷溅而出。他手一抖,剑便从手中滑了出去。   论剑就此中断。   当时师兄咬着牙说要再比,谢长亭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将剑捡起来。   当天夜里,他捧着伤药,小心翼翼进了师兄房中。   上药时赵识君始终一言不发。谢长亭以为他生气,便也不敢吭声。毕竟那是拿剑的手,宗门中也本就有规定,平日里比剑,当适可而止,不可伤及同门。   可等他上完了药,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时,师兄却将他叫住了。   “谢长亭。”   赵识君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说:“你为何要可怜我。”   可距离那一剑已过去了九年之久,区区剑伤,未附法术,也不可能经年不愈。   为何如今,这道一模一样的伤痕会出现在傀儡的手上?   傀儡剑风愈发凌厉,谢长亭被逼得步步后退。他左手已暗自掐起法诀。可一旦他使出法术,那随之而来的蓝火便会顷刻间暴露他身份。届时,他在这秘境之中,将会寸步难行。   电光石火间,他心念闪动。   玄鉴真人说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个与众不同、无法抹除的特征,可自己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痕。   所以,这特征不一定便是正存在于现实之中此人身上的东西,也可能是许久前存在过的东西!   而可能是此人身上许久之前,便留下过的痕迹。   至于这痕迹究竟代表了什么……   剑风已扫至谢长亭近处,眼看便要割开他咽喉。   他掐着法诀的手却是一松,缓慢地抬起眼来。   “师兄。”   谢长亭循着从前语调,轻声开口。   那直指他咽喉的长剑生生顿住。   傀儡立在他半步远处,难以置信般看向他,周身巨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入v啦,更新时间是星期五的早上0点,届时有加更,评论区有红包掉落w   其实这本不是我很擅长的题材,写起来也很耗费心神,但是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会努力分享给大家的啦~   ———— 第22章 降长生(十三)   雪亮的剑尖停在谢长亭喉前三寸外。   各自无言间, 持剑的手忽然抖了抖,又顿住,似在极力克制。   可最终还是难以自抑地颤动起来,打碎剑身上一片天光。   面具下的谢长亭垂着眼, 听对面那人形的傀儡嘶哑道:“是你……”   “你为何……要扮作他模样……”   谢长亭停了一会, 并未应答, 而是向前迈了一步。   那傀儡见状,竟趔趄一下,跟着倒退了一步。   他又前进。   傀儡再退。   谢长亭停住脚步。   许久, 他轻叹了一口气。   “师兄。”他道, “真人难道未曾同你说过么?”   “说——若是连剑都拿不稳,也不必在习剑道了。”   那傀儡身形一顿:“什——”   却见谢长亭猝然出手, 剑光如雷似电, 直落在傀儡持剑的右手上!   “噗嗤”一声,将他的手臂连剑带手的切了下来!   “啊!!”   那傀儡吃痛,大叫一声,捂着右手,跪倒在地上。   长剑落地,变回了原本木剑的模样。一同变回木头的断手滚了两圈, 最后停在了谢长亭脚下。   谢长亭心中泛着轻微的酸涩。   可等他开口, 却是笑了起来:“我说识君师兄,你也太掉以轻心了吧?还是说你根本不知道, 每天到了入夜时分,脸上的面具便能摘下, 自由交换?”   傀儡跪在他剑下, 此时闻言, 猛然抬头!   他脸上面具似要裂开, 狰狞无比:“你是——叶霜!!”   “才认出我么?”谢长亭将叶霜的佩剑横在那傀儡颈侧,学着叶霜语气大笑起来,“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怕一个死人。我不过学他叫了你一声,便将你吓了个半死。”   他料想对方没记住已然陌生的叶霜声音,假扮叶霜诈他,没想到竟真让他诈出了对方身份。   傀儡不敢置信道:“你住嘴——你竟敢背弃师门——”   “该住嘴的是你!”   话音落下,长剑迅疾如电般递出,直插在傀儡心口处!   傀儡立时间疯狂挣扎起来,再难保持人形,幻化出的衣袍于手足狂舞中消散无形。它脸上面具裂开,露出原先一张木头脸来,大张着嘴,似在无声尖叫。   最后维持着这样一个可怖的神情,变回了原先半人高的木偶,东歪西倒地摔在了地上。   院中重归寂静一片。   谢长亭一言不发地立了许久。   最后上前两步,将叶霜的剑从木偶身上抽了出来。   这般简单的傀儡,大约能传导使用者十之二三的修为。   至于傀儡所受的伤,反噬回使用者身上,也仅有一之于十,并不会使主人身受重伤。   赵识君此刻,大约也只是如当年论剑一般,受了一剑在手上吧。   不知为何,在他叫出对方“师兄”时,赵识君的第一反应竟是自己“扮作”了谢长亭。   他是将我认作了这境中妖魔吗?谢长亭一时间有些不得其解。   为何认定境中妖魔会扮成一个相识之人的模样?还是一个“已死之人”?若真是如此,那境中妖魔岂不是转眼间便会暴露自己身份?   好在他被认出剑法时灵机一动,想起昨天夜里,时轶不知为何将面具揭了下来。   加上自己又拿着叶霜的剑,便误导对方自己是换上了他人衣物与面具的叶霜,也算是短时间内保住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教叶霜无缘无故地背上了一个“背弃师门”的罪名。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怪事。   当时他从傀儡修为推断,傀儡主人修为应当在化神上下,因此根本没往赵识君身上想。   他对师兄修为了如指掌,知道他困在元婴已有多年。可为何在这短短一月之内,对方忽然间便突破至化神境?   又为何会使从未使过的傀儡术?   因常有傀儡师以人尸骨制作傀儡,再加上傀儡术诡谲莫测,因此往往为正道所不齿。   反倒是有些魔修格外偏爱此术……   谢长亭陷入冥思,刚要收剑回鞘,动作忽然间一滞。   ——院落中分明没有风吹过,他自己也未曾挪动半分脚步。   可他的身后,却有细微的“沙沙”声传来。   谢长亭心头一跳。这阴魂不散的傀儡!   他剑锋一转,骤然转身,长剑递到了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   黑衣黑面的时轶站在离他几步之遥处,无极佩在腰间,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谢长亭放松下来。   他终于得以将剑好好地收了回去,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将木偶掉在地上的断手捡起,又将它剩余的剩余部分与木剑一同堆在了院子的角落处。   或许是因为他砍下傀儡右手时,其主人还未解除附身的状态,因此傀儡手上那一道伤痕此时还留在这只木头手上。   谢长亭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它半天,再一抬眼,时轶居然还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   面具扣在他脸上,此时看不清他神情,谢长亭才忽然间意识到,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笑意的脸多么具有欺骗性。   至少此刻,他不开口说话时,给人的感觉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冷。   谢诛寰临走前留下的话在谢长亭脑海中一闪而过。   ——怀嘉,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秘境中的妖便是他时轶呢?   谢长亭的目光落在时轶身上,缓缓扫过那张黑色面具,忽然间在他颈前瞥到一抹血红。   他一愣,抓着那只木手,朝时轶走了两步。   两人离得愈近,谢长亭愈是有些心惊:空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明显正是从默立着的对方身上传来的。   ……昨夜丑时,三人毙命于佳味轩,致命伤在胸腹。金丹碎裂,不知所踪……   “你……?”谢长亭惊疑不定地出声。   倘若这秘境中的妖——   离他远些——   他伸出手去,犹豫片刻,还是抓住了对方衣领。   还未拽开,便已触到了一大片濡湿。   谢长亭心头重重跳了跳,将他衣领一把扯开!   血腥气登时扑鼻而来。鲜血浸在深黑色的衣料中,旁人根本看不出来。而此时此刻,时轶颈上的伤处还在汩汩地朝外冒着血,早不知道流了多少。   再抽手回来,连他手上都已是血红一片了。   “你……”他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你在做什么?”   时轶依旧没有开口。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隐在面具之下,似乎正无声地看着他。   谢长亭:“……”   “啪”。   他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了时轶脸上,留下了一个格外清晰的血红色五指印。   这一下倒有奇效。   时轶一下动了。他抬手捂住自己挨了打的那一半脸:“你打我?”   谢长亭却是松了口气:“许久不开口,还以为是走火入魔了。”   他转过身去:“同我来。”   “……”时轶仍捧着自己的那一边脸,又问了一次,“你打我做什么?”   语气中居然带上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谢长亭身形一顿。   ……这又是怎么了?   他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圈,怀疑道:“你是……被什么,附身了么?”   尽管百般不情愿,最后时轶还是被他强行拉到了药房之中。谢长亭不认得那些杂七杂八的抽屉瓶子。谢诛寰此时还未回来,他不敢乱用药,便只是找了几卷细布,仔细将时轶脖颈上的伤处包好。   先止住了血,之后又将整个药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翻到了半枚愈伤用的九还丹。   正准备叫对方将药吃了,一转身,时轶已经歪倒在软椅上,合着眼睡过去了。   “……”   谢长亭拿着丹药,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时轶整张脸都被面具遮着,若是要将药喂进他嘴里,便只能将手指从面具下递进去。   可他刚一伸手,昨夜那些记忆便不自觉地往他脑海中涌去……   谢长亭一下停住。   半天,他将丹药放在手心,催动灵力。   跃动的蓝色火焰如期现在他指尖,顷刻间便将丹药包裹在其中。   迄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火焰从何而来,又是否与那日灵虚洞中所遇有关。就目前它的表现来看,这火焰似乎更像是灵力的外放形态。   既然如此,它即可以用来攻击他人、护佑自己,也可以用来炼化丹药,为他人疗伤。   谢长亭心念一动,蓝火便点燃了他手中丹药,将其吞噬得干干净净。   接着,他将手指轻点在时轶颈侧,将裹挟着药性的灵力送了出去。   几息之后,他收回手,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已渐渐趋于平稳。   谢长亭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任他睡去,自己将药房收拾了一番,又抬眼看了看日头。   此时已过了午时,但依然不见谢诛寰回来。   不过谢长亭并不担心失去对方踪迹。先前谢诛寰离开时,他拽了一下对方衣角,在上面悄悄留下了一个小追踪术,但并未告诉对方,否则很可能换来一句“你是信不过舅舅我吗”。对方极有可能执拗地认为,时轶信不过,自己又修为低微,留与不留追踪术,根本无甚区别。   想着想着,便又想回了时轶身上。   如若说赵识君的“特征”是手臂上的剑伤,难道说时轶的伤就是他方才脖颈上流血之处?   可洪朗、赵识君二人的伤皆只留有痕迹,时轶身上的伤口却是十分新鲜,更像是……在前不久的打斗中,刚刚留下的。   相比于这个,谢长亭更在意对方背后那些古怪的黑色纹路。   他想着,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此刻,这纹路依旧留在对方背上,留在这灵体状态的他身上,是否意味着,玄鉴真人口中的妖便是他呢?   而这会,时轶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设防。   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   谢长亭抱着一个药匣,立在桌旁,踌躇片刻。   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心中“不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念头。他重新走到时轶面前,先是熟练地施了个法术,除净他衣上血污,又慢慢自指尖递出一股灵力,要将灵识探入对方体内。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只是先前一直没有机会。   可这缕灵力刚一进入对方体内,霎那间便被另一股极其强大的灵力所裹挟,不容他再前进半分,甚至隐隐有要将灵识主人反噬的迹象。   谢长亭心中一惊,连忙抽回灵识。震荡之间,一时竟让他有些心神不稳。   他立在原地,不解看向昏睡中的时轶。   原先只是想探探对方修为几何,碰到的却是一片浩瀚如海的灵力。   修为高者可轻而易举探出修为低者境界,可修为低者对修为高者的境界,只会……全无概念。   时轶此人,绝不如他只会嬉笑的表面那般简单。   谢长亭有些头疼。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再度伸手,拨开时轶左右衣襟。   出乎他意料的,这身衣物不同于那摘不下的面具,居然是可以解开的。   他慢慢褪下对方那一身黑色衣衫,将其自肩头剥下,露出线条有力的肩背来,一边在心中默念,我不过是看一眼他后背痕迹,也算不上是什么小人行径……   一边朝时轶背上看去。   接着,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时轶这副灵体状态的躯壳之上,不仅留有那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每一道纹路更是已自他皮肤上裂开,犹如千万道焦黑的沟壑。   而在这沟壑之间,正有无数细细密密的血点冒出,又汇聚成蜿蜒的细流,于他背上绘出一副触目惊心的血色江山图来。   谢长亭一时间看得全然忘记自己是要做什么。   他着魔一般,颤抖着伸出手去。眼看着便要触到那些纹路——   一只手用力地、不容置疑地反握住他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谢长亭侧过头来,正好对上时轶缓慢睁眼、投过来的目光。   时轶握着他的手腕,先是看他一眼,又看向自己半解的衣衫,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他搭在自己肩头的另一只手上。   他似乎是笑了笑,颇有几分玩味地开口道:“好看么?”   “……”   谢长亭张了张口,感觉自己百口莫辩。   “你、先松手。”他身形有些僵硬,想要从时轶面前退开。   不料对方闻言,反倒握紧了他手腕,朝自己面前一带。   谢长亭做贼心虚,本就轻手轻脚地撑在他身上,这会顿时失了平衡,同他一道摔进软椅中去。   他刚要用力挣开对方,余光却忽然瞥见颈间那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细布,立刻便不敢动了,只好嘴上说着:“你放开我。”   顿了顿,又说:“一会我舅舅回来,让他看见,岂不是又要误会你我了。”   时轶“哦?”了一声。   他问:“误会?”   谢长亭:“误会你我……”   “什么?”   “……”   谢长亭说不下去了。   时轶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再醒过来后,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寻常的状态。   可他依然没有松开谢长亭的手,而是将其举到了眼前,似乎在仔细地端详着什么。   谢长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了那浅浅一圈牙印的淤青。   谢长亭:“……”   “痛吗?”   时轶却有几分突兀地问道。   谢长亭下意识地答道:“不。”   ……答完之后,又觉出几分不对来,忽然间有些如芒在背。   二人不上不下地僵持了一阵。最后是时轶先放开了他的手,却说:“昨天夜里……是我逾越了。抱歉。”   谢长亭:“……”   谢长亭:“?”   他目光带着几分怀疑地落在时轶身上,好半天,“扑哧”一下笑了。   这回换作是时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道:“你笑什么。”   “不、不是。”谢长亭有些忍俊不禁,“我本以为,似你这等口无遮拦之人,当不会为这点小事道歉。”   时轶:“??”   他想说“这是小事么”,又想说那句“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到底有多差”,话到了嘴边,见谢长亭笑得开心,却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忽然有些想伸出手去,揭下那副冷冰冰的面具——想来他这般笑着时,也必然是很美的。   待他笑够了,最后才开口道:“你方才偷解我衣服做什么。”   谢长亭一下便笑不出来了。   他这才想起手腕已被对方松开一般,连忙从软椅上站起,同对方拉开距离。眼见着时轶也要跟着起来,又一把将他按住。   “你背上又是什么东西?”他反问道。   时轶:“原先不是说好了么?你我各有秘密,当互不干涉。”   谢长亭顿了顿,决定先换另一个问法:“那你颈间的伤又是哪来的?难不成你也路上遇袭了?”   此问一针见血。毕竟先前他一人对上善门七人时,除开那偷袭一剑不谈,也只是被割破了背后衣衫,并未伤及皮肉。   时轶却默了默。   他看向谢长亭双眼,直截了当道:“你是想问,那三人是我杀的吗?”   谢长亭并未想到他如此直接:“你……知道了?”   时轶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说:“不是我。”   谢长亭从他面前起开,来来回回在屋内走了两圈。   事实上时轶根本无需同他解释。若他真如谢诛寰所料,是这境中妖魔,大可在昨天夜里便杀死自己。即便时轶不想杀他,以二人修为之差,要想制住他、以免他扰乱自己计划,也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大费周折地同他说清来龙去脉。   片刻后,他开口,简短道:“我暂且信你。”   “可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时轶抬起手来,若有所思地在颈间摸了一把。   “是我自己弄的。”他说。   谢长亭脚步一停。   “你难道没有吗?”时轶反问。   谢长亭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什么?”   时轶原先想说些什么,闻言,视线便朝谢长亭身上落去。   可惜这秘境之中人人白日里都戴着面具,他看不出对方神情变化,也不知他话中真假。   “自我在这幻境中睁眼的第一瞬,我便感觉心中焦躁异常。”时轶缓缓道,“但白日里,这份焦躁还能勉强压下。可到了夜间,便……”   他顿了一下:“便觉得有杀意自心中而生。”   谢长亭皱了皱眉。   他问:“你当真不是这境中妖魔?”   “……”时轶啼笑皆非,“若我便是妖魔,我自己怎会不知?”   谢长亭想了又想。当下境地,他应当选择信任对方。   他道:“于是昨天夜间,你便独自出了结界,又因神志不清,弄伤了自己?”   “是。”时轶道。   “那你背上的纹路又是什么?”   这会时轶停顿了片刻。   “纹路?”他笑了笑,“不是纹路。只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罢了。”   伤?   谢长亭愕然。   这几乎将他方才所想全部推翻——他本以为,时轶于夜间出现焦躁之态、甚至滋生杀意,是因他体内妖族血脉受到了秘境中的某种影响。   时轶见他半天没开口,便问:“你以为这是什么?”   谢长亭:“……”   难道时轶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并非半妖,体内更没有什么妖族血脉?   可如此之多、形容可怖的伤痕,至今都未曾愈合……时轶今年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他曾经又是经历过什么?   等等。   伤……   他的视线在屋中来回扫过,最终落在那只被他砍下来的、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的木制右手上。   谢长亭脱口而出:“都是伤?”   时轶:“?”   “玄鉴真人所说的,每个人身上独有的‘特征’,莫非就是他身上留有的一些伤痕?”谢长亭喃喃道。   时轶静了静。   他问:“你为何要这么说?”   “什么?”   “难道你身上没有?”时轶紧紧盯着他,“我以为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谢长亭一愣。   他身上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异状,更没有陈年旧伤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身体某处。   见他不说话,时轶道:“看来的确没有。”   “对了。”他望向桌上的那只木手,忽又说道,“你说我‘我也路上遇袭’——‘也’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就算他不挑谢长亭话中的字眼,他刚回到院中时,谢长亭也正把叶霜的佩剑自傀儡心口处抽出来。   他便一五一十地将有人借助傀儡闯入结界,自己认出对方是赵识君、于是假扮叶霜将其击退的事告诉了对方。   时轶一面听,一面从软椅上站起,慢慢走到木桌前,拿起那只木手来,端详片刻。   他问:“你如何认出他是赵识君的?”   “伤。”谢长亭答道,他看向木手,“这剑伤……我认得。”   时轶一语中的:“是你留下的?”   “……是。”   时轶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谢长亭。”他说,“你可知这伤是什么意思?”   谢长亭不解:“这伤中还有其他含义么?”   时轶悠悠答道:“我原先也以为,它既然是每个人身上的特征,应当只是一道用于辨别身份的伤痕。”   “可细细想来,修真者一生受过的伤何其多?又为何偏偏只留这一处伤?其余人的暂未知晓,洪朗的伤是我前些日子刺伤他的那一剑,你那位姓叶的同门的伤在右肩,你可知那是何时留下的?”   谢长亭回忆一阵,犹豫道:“可是鞭伤?”   “是。”时轶道。   谢长亭眉头一蹙:“我知晓此事……听说叶霜曾因思念父母,偷偷下山,被他师父知晓此事后,将他拦下,并罚七十二鞭。”   他说着,心中已隐隐约约间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问:“那你呢?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   时轶安静了片刻。   “是魔障。”他淡淡道。   魔障。   自心而起,欲壑难填,大瞋大喜大悲。   谢长亭怔愣在原地。许久,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时轶为何要问他,可知此伤有何意。   ——不过是当年论道一剑,竟能成你赵识君数载心结,让你日思夜想、心起魔念。   时轶拿着木手去院中走了一趟,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摊药渣中为它寻了个好去处。再回来时,谢长亭仍被思绪困着,难解难分。   他很安静地立在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流离谷出神。窗外便是凡尘俗世,他却不曾融入其中半分。   时轶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想,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不为魔障所困?   这世间诸多爱恨嗔痴,都那么沉重地落在他一人身上,却纷纷如雁过无痕、来去无踪。   最终时轶还是出声打断道:“我将结界全封上了,现下任何人不可自由出入。”   谢长亭回过神来。他一下回头:“我舅舅他还在外面。”   时轶:“……他在外面?我不是说过不要随意出入结界吗?”   谢长亭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说昨夜死了人,你又不知所踪,所以他信不过你吗?   他只能说:“他去佳味轩了。”   时轶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去看那三人尸首了?”   谢长亭点头。   “何时去的?”   “巳时左右。”   时轶瞥了一眼屋外的日头。   “我巳时后从佳味轩过,同样看了那三人尸首。”他道,“当时有四人在附近,你舅舅并未在其中。”   谢长亭:“你是说他并不在佳味轩?那城门处呢?”   时轶摇头:“城门处一人都没有。”   谢长亭心中一紧,转过身来,一把便抓起了桌上佩剑。   “你要去找他?”时轶问。   “他离开前,我曾偷偷在他身上下过追踪术。”谢长亭道,“若是他不见踪迹,只要循着法术便能找着。”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落在那佩剑上:“这是谁的剑?你那同门的?”   “是。”   “给我。”时轶却说。   谢长亭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佩剑丢给了对方。   却见时轶解下自己腰间佩剑,朝他丢了过来。   谢长亭接住无极:“……?”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离身,更不可将其交给他人使用。   否则对方一旦心生歹念,只要对本命剑稍动手脚,便能重伤剑主。   除非……对方是你极其信赖、可托生死之人。   谢长亭心中滋味莫名。他的手甫一抓住无极剑柄,就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触感。倒并非是剑身过重,而是剑中似乎充盈着某种无形的、颇具质感的物事,瞬间便缠上他手腕。   上回自己将它**时,并未有过这种感觉。   本命剑当与剑主心意相通,无极境界应当与时轶相通。难道说在这短短的七八日内,时轶修为又大有提升?   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修行真有如此容易,那普天之下,又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大能陨落于修行路上?   谢长亭愈发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似乎是不该与之牵扯的角色。   他问:“为什么给我?”   “拿着用吧。”时轶一面说,一面将叶霜的佩剑丢在一旁,“它会护着你的。”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但最终并未开口。   ——只是看着,忽然有些不喜欢你拿着别人的剑。   谢长亭一愣,追问道:“那你用什么?”   时轶抬起手来,摸了摸颈间细布。   他转身出门,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用不用剑,于我而言,已无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还有3+4更,来晚了哭哭   评论区有红包掉落w   —— 第23章 降长生(十四)   两人并未从药馆的大堂处离开, 而是从后院的小门绕进了一处树林中,向着佳味轩所在前去。   明明有百余位修士被困在其中,整片流离谷中却安静异常,一路上连飞禽走兽都不见踪影。   谢长亭始终将右手按在腰间。等确定四下无人后, 他指尖轻擦, 便燃起小小一朵火苗来。   火苗顺着他的心意, 开始向右方倾斜,为他指明谢诛寰所在的方向。   时轶见状,似乎有些好奇他指尖的火苗, 伸手过来, 似乎想摸它一下。   谢长亭下意识地将手向后收了一下:“小心——”   可已经来不及了。时轶五指径直抓住那簇火苗,反倒是火苗畏缩了一下, 乖乖绕开他手指, 躲去了一旁。   这并非是时轶第一次见他召出蓝火。   谢长亭问:“你不好奇它是什么吗?”   时轶从善如流:“它是什么?”   谢长亭想了想。   “不知道。”他诚实道。   “……”   “它似乎是灵力的外化。”沉默一阵后,谢长亭道。   而且它似乎与他眼下的修为并不相配。先前萧如珩也测过他修为,说他眼下还是炼气前期,可他方才使叶霜的剑时,感觉自己修为同金丹后期相近。   谢长亭自然也很清楚,眼下自己腹中是没有结出金丹的。可他方才施放法诀时, 并不觉得同往日有什么区别。   “你眼下灵脉如何?”时轶却问。   谢长亭摇头:“不清楚。我眼下是灵体状态, 探不出灵脉,否则我早被萧宗主发觉了异常。”   “不过现在灵力运转顺畅, 不曾受阻。确实与现实之中不同。”   “萧宗主?”时轶却沉吟一阵,“你说得是流云宗的萧如珩?”   “是。”   “怎么连他都来了……”时轶一阵头疼, “麻烦精, 碍手碍脚的。”   谢长亭:“……”   他早已习惯对方这么讲话了, 前脚称他天下第一人的师父是“不自量力”, 后脚叫主持仙盟论道大会的盟主“麻烦精”。   “不过,”时轶话锋一转,“你问得很对,我的确知道它是什么。”   不等谢长亭回过神来,他忽然抬起右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长亭刚要开口,却一下被不上不下地吊住了。   与此同时,他也听见有脚步声正自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两个人低低的交谈声。   时轶反应很快,一把捞在他腰前,用力一带,三两下便顺着屋檐飞身上到最顶,动作之熟练,令人不得不怀疑他小时候到底偷爬过多少次屋顶。   “这境中不可易容、不可隐沦。只能先在此处蔽去身形,再以灵力掩住气息。”谢长亭还未从天旋地转中缓过来,便收到时轶的传音。   时轶顿了顿,忽然又笑了笑:“真有意思,不是么?”   谢长亭:“?”   他还未细想这又是如何“有趣”了,刚将指尖火焰熄去,便听得两人脚步声愈来愈近。   “……不得不说,旋尘真人当真是胆大心细。”其中一人道,“他为何便能断定那五人中定有昨夜凶手呢?”   另一人道:“我倒是听说,他将那妖擒住后,说‘我早便知道,只要我将死了人的消息放出去,妖魔定会前来打探情况,以确定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线索’。”   他顿了顿,又道:“我倒是觉着,这多少有几分运气在其中了。若是旋尘当真心细,又怎会在昨日教人假扮了去呢?听说到现在他都未找见他那跟人跑了的徒弟呢。”   “……”   谢长亭忍不住朝一旁的罪魁祸首瞥了一眼。   那第一人跟着附和道:“这倒也是。旋尘不是断定先前那人是妖魔假扮么?为何这会又说妖魔是他新抓着的人?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谁知道呢。”第二人无所谓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后来的那位自称是什么医馆堂主,还说自己曾是药修老祖冯文圣的弟子,不可能是妖魔呢。”   “医馆堂主?你说得该不会是那什么神医吧……”   谢长亭身形一僵。   他五指立时收紧,用力按在砖瓦之上,指节抓得泛起白来。   时轶一手按在他肩头:“稍安勿躁。”   “我舅舅怎可能是妖。”谢长亭也知道此时不能贸然行动,极力按下心中不安,“这其中定有古怪。”   “你今日离开过长生堂吗?”时轶问。   “未曾。”   “昨日我同旋尘离开后,可有人注意过你二人?”   谢长亭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昨日萧如珩让我们三两相认。但我确认他身份后,并未立刻同他相认,也未多看他一眼。”他道,“离开时我是从正门进的,他是从地窖进的,又怎会……”   说着,忽然话音一顿,接着便吐出三个字来:“赵识君!”   时轶:“什么?”   谢长亭合了合眼。   “或许是他。”他道,“昨夜他便将傀儡藏在了院中,但发觉长生堂中有三人后,便没有轻举妄动。等今日只剩下我一人时,方才操纵傀儡动手。”   “你是说,”时轶道,“赵识君,又或者说他背后的上善门,出于某种原因,在昨日就盯上了你?”   “是。仅有我一人是从大堂进来的。”谢长亭肯定道。   “舅舅他今日依然是从地窖走的。若是他注意看了四周,且傀儡身在后院,他并不会被任何人觉察。可若是傀儡不在后院……”   时轶:“你的意思是,或许他行动不慎,被人瞧见了从长生堂中出来,便被旋尘认定他与你有关,寻了个借口将他抓了起来?”   谢长亭点头。   那屋檐下的两人停了一阵脚步,讨论过无关紧要的谢诛寰做神医时的往事后,又重新动身,渐渐走远。   “……可他好歹也在这流离谷中这么多年了,又怎会是妖魔?”   “他说不是便不是么?”那第一人冷笑了两声,“我可是听说,萧宗主刚一将捆妖索拿出来,它便结结实实地捆在那人身上了。”   “捆妖索?萧如珩有这等好东西,为何不昨日便拿出来,偏要等今日死了人才用?这人可当真是缺德!你说,若昨晚死的是你我怎么办?该不会是昨日城门处修士太多,怕别人抢了自己功劳吧?”第二人立刻抱怨起来。   “你把萧宗主当成什么人了!”第一人鄙夷道,“他昨日也取了捆妖索出来,只是这妖魔心思缜密,昨日未露出马脚。今日却不知为何,没收住妖气……”   “追么?”   时轶忽然开口道。   他眯了眯眼,望向那两人已远去的身影。   谢长亭却没有动。他望向自己指尖,许久,才开口道:“这两人似乎是被卷入其中的散修。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顿了顿,又说:“萧宗主为人刚正,若人真是他抓的,便不会是为了一己私利——不论如何,我现在要去将我舅舅救出来,否则……”   他深吸了口气,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后果。   ……谢氏被灭满门,独独有一个入了仙门的本家小弟还活着……   昔年旧闻又浮现在他脑海中,霎那间便令他心中锐痛。   等那两人走远,谢长亭便自屋顶跃下。他右手依然按在腰侧剑上,左手燃起蓝火,跟着火焰摇曳的方向行进。   时轶也跟着下了屋顶,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又行了二里路,便到了佳味轩所在。   还未走到,便已看见一道巨大的结界,将整个酒楼罩在其下,不知是萧如珩还是旋尘设下的。   尽管救人心切,但谢长亭依旧没有因一时冲动,便提着无极直闯进去。   除非他是不要命了,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两位合体期大能。   他穿行在林中,借着树木掩蔽自己身形,绕去了结界侧面。   佳味轩在此处有一扇小门。果不其然,门外有一位灰衣人在看守。那人背向他们,看不清他戴的是何面具。   谢长亭沉吟片刻,从地上拾了枚石子,未动用灵力,直接将那人抛去。   石子落在地上,将那人吓得一激灵:“什么人?谁在此处!”   “……”谢长亭又捡起一枚石子,同时向时轶传音道,“此人是云收。”   时轶:“为何?”   “太过一惊一乍。”谢长亭说着,又丢出一枚石子,正巧砸在那人头上。   那人“嗷”的一声,痛得大叫起来。   “云起云收是双生子,两人境中打扮也极为相似。”谢长亭说着,低头寻找起第三块石头来。   时轶眼睁睁地看着他拿起一块小的,顿了顿,又放下,重新捡了块大的:“……”   此时云收已疑神疑鬼地看了过来,似乎是想用灵识试探此处是否有人。他便再度以灵气掩去二人气息。   果不其然,云收放出灵识,却又探了个空,悻悻回转过身去。   但谢长亭手中的第三块石头终究是没能扔出去。似乎是听到动静,很快便有另一位灰衣人匆匆赶到:“又怎么了,你叫什么?”   “哥!”原先的灰衣人见了人,立刻便激动起来,“有人使石子打我!多半是有敌人在暗处!”   云起为二人中的兄长。此人便如谢长亭所料,是弟弟云收。   云起闻言,禁不住嗤笑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脑子没问题吧?这哪有什么‘敌人’会冲你扔石子啊?”   云收不服,指着额角的红印:“那你说这是什么?”   云起:“路过的鸟儿衔的玩意儿罢了。”   云收:“两颗!两颗石子都砸着我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行了行了。”云起不耐烦道,“不过是让你在这守了半日,都闹了三回了。我就不信了,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谁把你吃了不成。”   他一面说,一面在云收肩上推了一把,推得云收趔趄了两步:“好好守着吧你。若是放什么人进来了,少主说有你好看!”   云收:“哎!不是,哥!”   可云起打定主意是他想要偷懒,头也没回地走了,留下云收一个人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   他左右张望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茂密的丛林之中。   云起咬了咬牙。他拔剑出鞘,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朝林中走来。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间一道蓝光一闪而过。还未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谢长亭收好装着神魂散的瓶子,任由云收重重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地歪过头去。   他犹豫了片刻,轻轻将腰间的无极抽了出来,又瞥了一旁的时轶一眼,见对方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心跳不自觉地有些快。长剑沉甸甸地被他握在手中,像是有心跳般轻微地颤动着。谢长亭俯下身去,用剑尖划破云收手指,再顺着鲜血的痕迹朝外一拉。   似云似雾的神魂立刻便在半空中舒展开来。半透明的云收双目无神地看向谢长亭。   “谁让你守在此处的?”谢长亭低声开口。   云收神情呆呆,语气却颇为不善:“萧如珩那个龟孙,老子快要害怕死了,他还非要我来守着劳什子结界。”   “……”谢长亭又问,“你们将抓到的那个人,谢诛寰,怎么样了?”   “那个叫旋尘的说是要将他杀了,但萧如珩非要多一事,说先留着此人性命,自己今晚还要确认他身份。”   谢长亭总算是先松了口气。   萧如珩大约是想等到夜间,可以揭下面具时,再确认谢诛寰身份。他到底是仙盟盟主,不会因一己私念肆意杀人。   “你们将那人关在何处?”   云收的目光涣散了一阵:“不……知。”   谢长亭皱了皱眉。他又问:“结界是何人设下的?”   “萧如珩。”   “可有关口进入?”   云收这会点了点头:“有。酒楼下每扇小门都可自由出入。”   谢长亭动作一顿。   这么显眼?   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小门处并非结界关口,萧如珩也不必让人守在此处。   沉吟片刻后,谢长亭再度提起无极,命它松开云收神魂。离开束缚,那团雾气似的东西便又慢慢钻回了云收体内。   方才他下的神魂散并不多,约莫一两个时辰后,云收便会醒来。   于是谢长亭弯下腰去,想将云收抱起,却被人挡了一下。   方才始终置身事外的时轶将云收从他手下拖走,道:“我来吧。”   他拽着云收双臂,将其拖到了方才站立的地方,将他靠着墙摆成一个歪头熟睡的姿势。   谢长亭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跟上来,从地上拾起一枚形状尖锐的石子,在云收流血的指尖处沾了些他的血,又放回地上。   时轶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想笑:“往日怎不见你心眼如此多。”   谢长亭忍不住反驳:“你我相识不过一月,又怎知我往日如何?”   “没。”时轶格外自然道,“夸你呢。”   “……”   云起云收私下似有不合。两人将云收摆成昏睡的模样,若是云起发现,就算听云收说自己遇袭,也只会以为他是给睡着寻了个借口。   做完这一切后,便又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从小门进了佳味轩。   刚一踏入酒楼之内,便是一股扑鼻的血腥气。谢长亭放出灵识来探,试得前方无人,方继续前行。   楼中一片昏暗,原先整齐的桌椅此时正东倒西歪,缺胳膊断腿者也不在少数,似乎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可越向里走,谢长亭越本能地觉出不对。   佳味轩中虽一片狼藉,但似乎并没有活人在其中。他想着,目光向上,在酒楼的二层看见了一只垂落下来的手。   联想起先前那两位散修所说,萧如珩断定作案者会再回到案发处,以及虽坚固却留有关口的结界,还令云收这等不靠谱的人来看守……   “你留在一楼。”谢长亭传音道。   时轶跟在他身后,脚步一顿:“什么?”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这应当是萧如珩留下的圈套。”谢长亭道,“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但或许,片刻之后,便会有人回结界来,将你我瓮中捉鳖。届时,你留在下面……”   “吸引他们注意力?”   “是。”谢长亭道。   时轶:“……为什么是我?”   “你比我显眼。见了你,便不会觉得此处再有第二人了。”谢长亭很当然地传音道,“若是见了我,只会觉得我一介炼气修士,绝不敢孤身来此。”   他顺着已少了三节的木阶上了二楼,果然见到了三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时轶似乎是被他说服了,便留在一楼,又以灵气遮蔽他气息。   谢长亭轻手轻脚走至那三人前,蹲下身来,查看他们伤势。   正如那道传信的符纸所言,这些人的伤势都在胸腹上,自上而下,被剖开一道大口,有一人甚至连脏器都落在了外面。   谢长亭沉默不语。   其实四年前,时轶夜闯上善门的那一天,他是在宗门内的。   那天他夜半惊醒,忽然听得宗门内某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等他赶到时,他的四师弟赵闻竹正伏倒向前,身上、地上,四处都是淋漓的鲜血。   连外衣都不必除去,就能看见一道伤口自他前胸掼下,深得几乎见骨。   ——与眼下此人伤势,形状一模一样。   谢长亭瞥了眼楼下的时轶,见他已挑了张完整的桌子,翘着腿坐下了,丝毫不在意二楼死者的情状。   ……真会是他吗?   他收回目光,想了想,伸手去揭那死者面具。   只是轻轻一拽,先前无论如何也无法摘下的面具便落了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女子的脸来。   谢长亭心中一动。   他心中浮现出几个念头来:第一,原来人死后,白日中也能揭下面具;第二,这秘境中是有女子的,只是似乎都被伪装成了男子。   这张苍白的、了无生气的面孔谢长亭并不认得,或许是被误卷入秘境的普通散修。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黑瞳似琉璃,可此时却维持着死时的目眦欲裂,眼底满是恐惧。   他无声叹气,伸出手去,轻轻替她合上双眼。   再去看下一人,依旧是一模一样的死状、一模一样的可怖神情。只是这回死去的是位男子。谢长亭目光落下,发现他正与身旁的女子十指紧紧相扣,也不知是出于濒死的恐惧,亦或恰是有情人。   若是后者,等出了幻境,便寻了这两人尸首,将其葬在一处吧。   谢长亭垂了垂眼,又看向这三人中的最后一人。   此人尸首被一大堆碎裂的木板压在了下面,看不清伤势。他走过去,捏住面具边缘,用力一掀——   面具却没有挪动分毫。   反倒是他的手腕上,无声无息地攀上了一只手。   ——那被剖开胸腹、本已死去的人此刻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断他腕骨。   “我早便知……”   低沉声音自面具下传来,与此同时,一道金色的绳索飞也似的自那人袖中蹿了出来,瞬间便爬上谢长亭手臂,一左一右地,将他双手与身体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   捆妖索!   谢长亭大惊。   他早知此处设计或许会是萧如珩的圈套,却万万没想过他竟会假扮这第三具尸体藏在此处!   对萧如珩这等合体期修士而言,想要掩盖自己的生气、不让低修为的修士觉察,简直是易如反掌!   “我早知……”萧如珩拽着捆妖索的另一端,一字一顿道,“他说找出这境中的妖魔,却未说妖魔只有一个……”   谢长亭不知捆妖索为何会缠上自己,可此时已然顾不得其他。萧如珩已拔剑出鞘,眼看着冷冰冰的剑锋已横在自己面前——   当!   他腰间的长剑竟自行跳出,替他挡下了一剑!   与此同时。   一阵蓝色烈火自他指尖跃出,瞬间便攀上捆妖索。   捆妖索本体烈火不侵、刀枪不入,但蓝火吞噬的并非它的本体、而是它周围灵力。一瞬间,捆妖索便从他身上松开了。谢长亭一把将其撤下,迎着萧如珩投来的眼神,退至数步之外。   萧如珩的脸被面具遮着,看不清神情,但他身形明显僵了僵,也没有提着剑再往前追去。   片刻后,他沉沉出声道:“你是何人?”   却被一阵自楼下传来的掌声打断。   时轶轻巧地从木桌上跃下,一边拍手,一边道:“好啊。”   两人立刻回头朝他看去。   “萧盟主。”时轶语气揶揄,“假扮尸体骗小辈,真亏得你好意思。”   萧如珩手上一顿,语气瞬间就变了:“……你该不会真是时轶吧?”   时轶并未言语。他招了招手,无极便自行落回他手中,他本人则三两步跃上围栏,挡在了谢长亭与萧如珩之间。   萧如珩见状,语气愈发怀疑:“真是你啊?听旋尘说你在此处,我以为是他又作妖来着。”   谢长亭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听萧如珩的意思,这两人似乎认识?   “不是我还能是谁?”时轶一只脚踩着摇摇欲坠的围栏,“哦对了,介绍一下,你刚刚捆得这位是……”   他的神情在谢长亭身上微妙地一顿,语气里不经意地带出一丝炫耀来:“我夫人。”   萧如珩大惊失色,仙盟盟主的沉稳之姿全无:“你夫人?你哪儿来的夫人啊?谁瞎了眼看上你啊?!”   谢长亭:“……”   真是没完没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降长生(十五)   萧如珩从谢长亭手中接过已变得软绵绵的捆妖索后, 再三向他道歉,嘴里念叨着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时轶则又跳下楼去,要去将结界外仍昏迷不醒的云收拖进来。   趁他不在,萧如珩压低声音, 悄悄向谢长亭道:“那个, 咳, 夫人……敢问你是何方神圣呐?”   萧如珩还记得眼前这位穿着蓝衣的人。昨日城门处,洪朗发觉众人之中仅有他一人未佩剑,对方却说自己仅有炼气修为, 还没来得及拿到本命法器。   当时他还特意探了探对方修为, 发觉对方的确是炼气修士,便信了那套“悬济宗弟子”的说辞。   然后就被对方一把火烧了捆妖索。   ……当真是修真界多险恶, 人心叵测。   谢长亭愈发头疼。他开口道:“萧宗主好, 晚辈……桑怀嘉。”   又说:“我不是他夫人,休听他胡言乱语。”   碰巧时轶拖着人进来,闻言伤心道:“夫人这是要弃我于不顾了么?”   “……”谢长亭面无表情道,“还请宗主莫要理会他。”   萧如珩眨了眨眼,从二人的言行中品出一丝深意来。又听谢长亭自报姓名,这才断定他实为男子。   “你来流离谷做什么?”他向时轶道, “我可从未见你对任何机缘上过心。”   “是啊。”时轶将昏迷不醒的云收随意堆在桌角, 已经格外自然地想到了新说辞,“我是来陪我夫人见他舅舅的。”   谢长亭:“?”   “哦, 对了。”时轶又随口道,“你先前当妖魔抓走的那位便是他舅舅。”   谢长亭:“……”   萧如珩:“…………”   萧如珩尴尬道:“当、当真?”   谢长亭也追问:“他现在人在何处?”   “山味斗中, 交由旋尘看管, 同行的还有上善门中几人, 我都不认得。另外, 明月山洪朗也在那处。”萧如珩道,“我先前怕他们使手段,错杀无辜,命我宗弟子扶鹤与他们待在一处,若有异动,立刻通报我。”   山味斗位于城尾,绕开行人、步行过去,大约要三刻钟。   萧如珩说完,又问:“那人自称是长生堂堂主,即流离谷中神医,他……”   “是我舅舅。”谢长亭答。   “……”萧如珩将手盖在脸上,“幸亏我先前听闻过神医此名。旋尘原先想将他立刻斩杀,被我拦下,说天黑后揭下他面具查看,确认身份后再处理也不迟……这事我实在冤枉,那时我断定杀人凶手会回到案发处看我们查验尸体,可捆妖索一放,捆住的人的确是他……”   说着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   谢长亭原先想开口,这会也是停住了。   最后却是时轶笑出声来:“我说萧如珩,你的捆妖索不太灵光了吧?方才还往我夫人身上招呼呢。”   萧如珩:“啊?”   萧如珩:“……”   他默了默,见时轶笑得别有深意,最终含糊开口道:“也却有可能……”   萧如珩想,这两人是什么意思?   一个全然置身事外,另一个则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好像他们都不知道“桑怀嘉”会被捆妖索所束,是因为捆妖索为他身上浓重妖气所引这么简单的缘由一般。   “勿要计较这等小事了。”时轶道,“救人要紧。先去山味斗将神医救回,省得上善门那群玩意又耍把戏。”   “说到这个。”萧如珩却道,“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你同上善门又是怎么回事?”   时轶不以为意:“什么怎么回事?”   三人将那两具尸首留在原处。萧如珩主动请缨,背麻袋一般将云收往肩上一甩。   “上善门啊?”他道,“你同那谢长亭又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前后脚出关,不过晚了半月,就听闻你一剑斩杀见微真人爱徒?此事可当真?”   乍一听到自己名字,谢长亭神色微动,幸而都被面具掩住。   比起萧如珩忽然问起自己,他更在意对方话里别的部分。   “前后脚出关”?   当初时轶同上善门结仇,在见微真人放出话来要取他性命后便不见踪影整整四年。后来接到他拜帖,才知他是闭关去了。   可听萧如珩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对此事心知肚明。   要知道当初时轶夜半行凶,为天下人所不齿。   而萧如珩向来嫉恶如仇,又怎会替他隐瞒行踪?   “当真啊。”时轶道,“还能有假不成。”   “……”萧如珩似乎是叹了口气,“你真把人……杀了?”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萧如珩声音骤然提高,“人死不能复生,杀了便是杀了,没杀便是没杀,还能容他人向你泼脏水不成?!”   到这时,谢长亭才觉出一点,面前人是仙盟盟主的意味来。   仙盟乃是百年前、天下大乱时,由当时的修真界第一人玄鉴真人创立,为使修真界各大宗门齐心,以免他们在应付外患时还要内部斗争。也就是说,眼前秘境的境主,正是仙盟第一任盟主。   玄鉴飞升以后,曾零零散散有数人坐过此位,其中也包括他师父见微真人。至于萧如珩,已是仙盟的第七任盟主,由于他本人行侠仗义、刚正不阿,而被各大门派一致推举而成。   谢长亭此前仅见过其一面,还是跟着师父两人前去仙盟拜访。   当时师父夸赞萧如珩说后生可畏,还同他讲,往后也要成为萧宗主这样身正影直之人。   “杀了。”时轶见萧如珩动怒,语气亦未有丝毫改变,“不过,谁同你说人死不能复生的?”   萧如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忍了又忍,他道:“我说,时轶,你可认得谢长亭?”   谢长亭:“……”   不仅认得,还厚颜无耻地一口一句“夫人”呢。   时轶答得分外轻巧:“不认得。”   “那他为何死在你剑下?”萧如珩道,“失手?还是有何隐情?你动剑向来点到为止,他同你无冤无仇,你杀他做甚?对你徒弟动手的不是只有那赵氏兄弟么,我早同你说了,此事交与仙盟,就算对方是见微真人之子,我也定能将其绳之以法!你为何——”   “哈。”时轶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省省吧,萧盟主。仙盟都破烂成什么样了,试问天下哪门哪派还将仙门放在眼中?除我以外还有谁称你一句盟主?连你都自顾不暇,仙盟还顾得上她么?”   “那你又怎能牵连无辜?!”   二人之间一时剑拔弩张。又或者说是萧如珩单方面的愤怒更为恰当。而时轶从头到尾轻描淡写,并未因萧如珩怪罪他而争辩半分。   “萧宗主。”   开口的却是谢长亭。   萧如珩这才将视线从时轶身上挪开。   谢长亭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眼下此事言多无益。”他道,“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萧如珩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桑道友说的是。”他道,“我们……”   他的话音却忽然间顿住。   谢长亭同样以余光瞥见身旁的时轶身形轻微地晃了晃。   似是……站立不稳。   “你怎么……?”   他回过身去,话还没说完,就见时轶整个人忽然间向下一坠、俯身跪倒在地。   谢长亭下意识地去扶对方,手触及时轶背部时,忽然间触到了一大片……濡湿之感。   萧如珩立在原处,发笑道:“怎么着,话不占理就要装死?我说你——”   “萧宗主。”谢长亭打断他道。   他慢慢抬起眼来。   “你看……那边。”   萧如珩停了停,回过头去。   接着,瞳孔一紧。   ——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方才还高挂的圆日转瞬间垂至天际,而一轮弯弯月牙已悄无声息地从东方攀上。   他张了张口,难以置信道:“天怎么黑了?!”   就算眼下已至深秋,流离谷又地处江南,也断没有申时刚过就已至日暮的可能。   “秘境中的时间似乎同现世中不同,今日比昨日早日落一个时辰左右。”谢长亭道。   他从袖中找出一枚九还丹来——先前翻找时找见了剩余的,便顺手放进了袖中,没想到此刻恰巧派上用场。   此时已天黑,谢长亭索性直接掀了时轶面具,将九还丹塞入他口中。   仅仅是转瞬之间,方才还同萧如珩唇枪舌剑的人此时已紧闭双目,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萧如珩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态度也跟着松缓下来:“他这是怎么了?”   谢长亭盯着时轶眉头紧蹙的脸。   “似乎是旧伤复发。”他说。   “旧伤复发?”萧如珩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他背上的伤?”   谢长亭抓住他的话头:“宗主可知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萧如珩却犯了难,“我也不知。只知道我认识他时,他身上就带着这些伤了。”   谢长亭心念一动,追问道:“那宗主是何时认得他的?四年前么?”   “四年前?”萧如珩却是大笑,“四十年前罢!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遇上一场棘手麻烦,险些丢了性命,多亏他路过时救了我。结果为了还当年恩情,拜他所赐,这些年我麻烦多了不少……”   他的话音渐渐止住,目光落在谢长亭扶着人的手上,敏锐地发觉,对方似乎有些……手抖。   “……桑道友。”萧如珩道。   “你该不会刚同他相识不久吧?”   谢长亭默了默,说:“是。”   “你年岁几何?”   “……二十四。”   “这么小?!”萧如珩语气顿时有些稀奇,“我还当你同他是旧识呢。”   又笑起来:“既然你年纪如此小,我便叫你怀嘉可好?”   谢长亭点头。   萧如珩神情放松,似乎并不忧心时轶死活:“从我认识他起,他背上的伤便时常复发,只是不曾如今日这般忽然晕过去罢。不过或许也与他如今修为有关?毕竟四十年前他还在大乘中呢。我也有好几年未见过他了,不知他如今修为几何了。总而言之……怎么了?”   谢长亭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止住了几瞬。   他甚至花了一会,才找会自己的声音:“‘还在大乘中’是什么意思?”   “啊。”萧如珩想了想,“同你说说当也无妨。”   “时轶这个人么,从我认得他起,他似乎便一直在寻找压制修为的方法。至于找到,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他应当是成功了,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彻头彻尾地在化神境中。”   他似乎是见时轶唤对方“夫人”,认定两人关系匪浅,说上两句也无伤大雅,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将时轶的“秘密”抖了出来。   “……”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先是想起时轶递给他师父那封语气狂妄的拜帖,又想起时轶“请教”他师叔如何压制修为,想起自己问他修为几何、却被反问说的是何时。   想起对方懒散说自己对机缘丝毫不感兴趣,想起……滔天剑阵中那穿心而过的一剑。   他当那一言一行皆是玩笑,当对方年少轻狂。   却不曾想过,这些荒唐言语,竟都出自一片真心实意。   这些话从萧如珩口中说出来,教他不得不信。   萧如珩却是笑起来:“觉得诧异么?倒也正常。毕竟我刚知道此事时也觉得他脑子不太正常。这天下大道三千,又怎会有人偏要逆天而行呢?”   顿了顿,又说:“不过等认识的久了,就又不觉得奇怪了。因为你慢慢就会发现,他还能干出更离奇的事来。”   许久,谢长亭才从如麻的思绪中脱身出来:“他为何要压制自己修为?”   “谁知道呢,许是脑子不太正常吧。”萧如珩耸了耸肩。   谢长亭也这么觉得。   他这些年一心问道、但求飞升,实在不能理解这普天之下,怎会还有人要将自己辛苦悟来的修为生生压回去。   可按萧如珩所说,四十年前时轶修为本在大乘。然而近百年来仙门式微,数年前更是有好几位大乘期尊者先后陨落,仅剩他师父一人尚在。若他那时真在大乘,这天下人又怎会未听说过他时轶名声呢?又怎会真让他假扮成化神境修士,人人声讨、得而诛之?   想了又想,谢长亭问:“那被压制的修为,还能再回到他身上么?”   萧如珩:“此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等他醒了,你问他便是了——啊呀,对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到了这时,他才生出一点随口抖落对方过往的心虚来。   顿了顿,萧如珩又说:“说到这个,他何时能醒?”   两人一齐看向双眼紧闭、昏迷不醒的时轶。   “萧宗主。”谢长亭开口道,“先前你使捆妖索时,说你早知妖魔恐怕不止一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萧如珩道,“是因为昨夜死的不止那三人,还有一人毙命于荒野处。那人身上的伤于方才那三人不同,我又想起玄鉴真人只说秘境中多出一人、‘找出妖来’,却未提过妖究竟有几只。我便猜测,或许它并不止一只,于是在佳味轩中设局,不料却误打误撞地抓到了你。”   谢长亭默了默。   “那宗主,”他继续道,“你可知这境中的‘魔障’?”   “魔障?”萧如珩却愣了一下,显然是一无所知。   谢长亭无法向他解释赵识君同叶霜身上的伤,只能说:“时轶说入这境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以‘魔障’化为实体的伤痕出现,譬如他背后旧伤——你还记得明月山的那位洪朗吗?他用以证明身份的手伤,便是前几日被时轶一剑钉在墙上时留下的。这或许便是境主口中所说的每个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特征’。”   萧如珩仍是不解:“可我身上怎么没有?”   谢长亭:“我身上也没有。”   “但这魔障似乎会在夜间发作,令人神志不清。昨天夜里,”他说着,拨开一点时轶衣襟,露出那些自己包扎上的细布来,“他甚至为此误伤自己。所以我想……”   “且慢。”   萧如珩忽然开口道,一改方才的轻松语调。   谢长亭动作一顿。   他顺着萧如珩目光,看到了一点已经爬到了时轶颈间、早些时候还未曾出现过的黑色纹路。   萧如珩皱了皱眉。他也将自己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英气又沉稳的中年人的脸来,神情严肃地开口:“你将他背上衣服脱下来看看。”   谢长亭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说,但也依言照做,如先前一般将时轶衣袍褪下,露出他背上那些血迹斑斑的伤痕来。   接着,他自己也被那些伤口吸引住了——在这半日之内,它们似乎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部分伤口在九还丹的作用下开始愈合,可与此同时,又有原先不曾出现过的新的伤痕盘踞其上、裂开,与原先的伤痕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副……卦象。   萧如珩眉头愈蹙愈紧。   许久,他开口道:“这怎么像是……死相啊。”   谢长亭:“什么?”   “死相。”萧如珩一下从地上站起,有些烦躁地原地踱起步来,“是命中带的死相。不是说他现在快死了,看起来更像是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他这难道是改了谁的命,替那个人承接了他原本的将死命运吗?”   “你看吧,我早说了,但凡你认识他久一些,都不会觉得他逆转自己修为奇怪……”   谢长亭刚捡起时轶落在地上的面具,闻言,“当”的一下,面具脱手落在地上。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钉在原地,耳畔轰鸣,一时犹如五雷轰顶。   那日剑阵中的风似乎又刮在他身上,令他周身骤冷、手足冰凉。   他终于明白为何叶霜会说师父卜算出错、八字有误,明白为何所有人遍寻他尸身而不得,明白为何身为阵主,对方分明可以挥手撤去剑阵,却要同他说待自己去解阵,说阵解得不好,他元神turnip立时便会灰飞烟灭。   明白为何那日自己被一剑穿心后……还会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之前的问题:是年上啦,时轶他装嫩(。)   —— 第25章 降长生(十六)   或许是见谢长亭久久未再开口, 萧如珩很快便觉察出他情绪不对。   他停下来回踱步的步伐,望向对方。   片刻后,开口道:“怀嘉啊。”   谢长亭抬头。   “你能将面具揭下来看看么?”   谢长亭一瞬便回过神来。   他跪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萧如珩一瞬不瞬地朝他看来。   片刻后, 他慢慢道:“我想, 你应当不是什么悬济宗弟子吧。”   谢长亭摇头。   “当时人多眼杂, 我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宗门。”他实话道。   萧如珩:“你眼下为何不愿摘下面具?”   “萧宗主从前见过我。”谢长亭只能说。   “哦?”萧如珩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是在青丘么?”   反倒是谢长亭不解:“青……?”   他摇头:“不是。只是仙门论道时见过宗主。”   萧如珩反应很快, 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嘴上却说:“看你的意思,我应当是认得你的。唔, 看来还是名门子弟呢。”   谢长亭没应声, 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不过萧如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身份,毕竟如今在修真界中,他是一个只活在茶余饭后谈资中的“死人”。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对方口中的“青丘”。   青丘在如今的修真界中已仅存在于传闻中。相传数百年前,那里曾是妖族领地。只是后来大乱时,天地崩塌, 青丘也随之沉入地底, 无家可归的妖族亦因此为祸人间,而后才被玄鉴真人一一镇压。   萧宗主为何要忽然间提起青丘?还是说他宗门之中也有一处同名之地?   谢长亭一时间想得入神, 并未注意到萧如珩望向自己的神情愈发微妙起来。   萧如珩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 神情却忽然间一滞:“怎么……”   谢长亭闻言, 顺着萧如珩抬高的视线, 在半空中望见一抹鲜红, 正向他们极速飞来。   萧如珩一把将那物攥进了手中。再摊开时,却发现那是一张符纸。   一张鲜红的、血色浓重的符纸。   上面赫然是两个大字,“事发”!   “不好。”萧如珩沉声道,“扶鹤那边出事了。”   谢长亭心中一紧。扶鹤同他舅舅待在一处,同时在场的还有上善门与明月山的人,又为何会送来带血的字条?   “是妖魔现身?”他问。   天色刚暗,对方就送来字条,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十有八九!”萧如珩肯定道。   他将那张鲜红的符纸攥在手心,掐起法诀,不由谢长亭开口,便将在场四人瞬间卷入法阵之中。   谢长亭眼前一亮又一黑。视觉再度恢复时,周围景象已大有不同,便知道是萧如珩用法阵将他们送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至于是何处……   他抬眼一看,便在不远处高挂着的牌匾上看到几个大字,“山味斗”。   “这法阵能将我们带去血迹主人所在之处。”萧如珩开口道,“看来的确是山味斗中出事了。”   谢长亭又低头朝时轶看去。时轶此刻正枕在他膝上,服下九还丹已过去了一刻钟,仍是昏迷不醒。   “萧宗主,”他开口道,“你先前所说的死相,可有方法破除?”   萧如珩沉吟片刻:“有倒是有。”   “是什么?”   “这个……”萧如珩却是犯了难,“一般而言,忤逆天意而行、擅动他人命格的,都会被降以天谴,也就是劫数。”   “至于如何渡劫,就要看他本人的造化了。若是扛过去了,便会安然无恙。若是扛不过去……恐怕只能教天收命了。”   谢长亭想了想:“也就是说,此刻他身在秘境中,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如珩:“说是这么说……”   却被谢长亭打断道:“多谢宗主解惑。”   “不过眼下,可否请宗主留下断后?”   萧如珩:“……啊?”   他当了这么多年宗主,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要他留下断后的。   对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辈。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谢长亭已弯下腰去,连剑带鞘地将无极从时轶腰间抽了出来。   他站起身来,微微回头:“那就劳烦宗主照看这两人了。”   萧如珩:“哎不是,你——”   谢长亭根本不待他说完,拔剑出鞘,寒光毕现。   萧如珩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记得这是时轶素不离身的那把佩剑,名为“无极”。   名字取得天下无双,却曾由千万亡魂淬炼而成,是把噬人心魄的“鬼剑”。   就连他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这把剑还能将活人魂魄扯离躯体问话时,也被吓了一跳。   但凡名剑,尤其是作了修士的本命剑后,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脾性的。   譬如无极,便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使用者心性。但凡稍有道心不稳,便会为其所反噬。   可谢长亭只是拿着它,一剑劈开山味斗大门。   趁手得仿佛它便是自己本命剑一般。   萧如珩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剩余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山味斗门户大开后,谢长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内院亮着灯。   他在指尖燃起蓝火,可它却并未为他指明方向,显然有人已经发现他在谢诛寰身上留下过追踪术,此时已将其抹去。   朝内院的方向又走了两步后,背后也传来了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萧如珩一手一个,将时轶与云收一同从外面拖了进来。   “……”谢长亭定了定神,继续向内院走去。   却没有注意到,此刻在萧如珩的折腾下,被拖在地上的云收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云收先是感到胸腹处一阵刺痛,心口无比沉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难道我这是死了么?   他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却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还好端端地活在人间。   萧如珩注意到他动作:“醒了?”   他停在屋檐下,将拖着云收的那只手松开了。   云收迷迷糊糊将眼皮撑开一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景象。   突然,“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屋檐上落了下来,正巧滴在仰面朝天的他脸上。   “萧、萧宗主。”云收揉了揉眼睛,顺手将那水滴从脸上抹去。   他四下张望起来:“这是在何处?我怎么忽然睡过去了?天、天怎么黑了,还下雨了?”   一抬眼,却发现萧如珩用极其严肃的目光看着他。   云收一怔,但还是下意识地将余下的话问出了口:“你抓到那妖魔了吗……”   “啪嗒”。   话音落下的同时,雨滴也再一次砸在了他脸上。   云收再次将它拭去:“萧……?”   萧如珩却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缓慢地抬起眼来,朝屋檐上看去。   云收也跟着一同向上看去。   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庞。   一张面色苍白、了无生气的,死人面庞。   云收有些呆呆地将方才擦水的手伸到眼前。   上面赫然是一片血红。   而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胸腹剧痛。   ——他的孪生兄长云起,此刻正倒挂在屋檐之上,双目圆睁、目眦欲裂。他胸腹被人生生剖开,脏器悬在其中、将落未落,满头满脸都是淋漓的鲜血,死不瞑目。   “啊!!!”   谢长亭刚迈进内院,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听声音,似乎是云收醒了。   他眉头一皱,刚要回头——   “哗啦”!   内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他立刻又回转过身去。   “……你个死鳖孙!……”   这回他清晰地听到内院中传来了一阵打斗声,伴随着男人低沉声音,听上去……似乎是谢诛寰正在破口大骂。   谢长亭终于不再犹豫,提着无极,大跨步朝被竹林掩映内院深处走去。   越走,便越能嗅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事实上在刚踏入山味斗时,半空中就隐隐飘着一股血腥气。   终于,他走到了竹林中光亮的近处。   可这时方才的打斗声又消失不见了。隔着竹林,只能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警告你!放开我!”   “我叔叔是明月山宗主!他修为已入大乘!若是对我下手,不论你是人是鬼,他都会绝不会放过你,令你在这世间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洪朗?   谢长亭一怔,伸手便要拨开竹林。   “且慢!”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谢长亭略微回头。   下一刻,一只生着利爪的手臂瞬间破开层层竹林,一刹那便刺到了他眼前!   谢长亭一惊,立刻便举剑挥去,却被对方极其敏锐地闪开了。   萧如珩此时终于赶到,身旁还拖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时轶与面色死一般惨白、满眼尽是恐惧的云收。   他同样拔出腰间佩剑,剑尖一点,狂风疾出,瞬间便荡平眼前竹林,露出一片空地来。   而空地上的情形也尽被谢长亭收入眼底:   地上燃着一片篝火,火旁昏迷不醒地倒着满身鲜血的一人,看其衣着打扮,似乎正是萧如珩的弟子扶鹤。   而谢诛寰则被五花大绑,扔在了扶鹤身旁,口中被人塞了一团布条。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来,目光和谢长亭对上。   下一刻,他便“唔唔”出声,疯狂朝谢长亭摇起头来!   “舅舅。”谢长亭一顿声,“怎么……”   “萧宗主!”   地上忽然有人狂呼出声道。   正是洪朗。他倒是并未被绑起来,此时正伏在篝火之后,灰头土脸、浑身哆嗦。见有人前来,他立刻手脚并用地朝他们爬来:“救我!救我!!他要杀了我!!”   谢长亭:“这是怎么一回事?旋尘真人呢?”   洪朗爬到了他脚边,立刻用手死死抱住他脚腕,全然忘记昨日自己还笑他一介炼气来秘境中寻死,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道友救我!他要杀了我!!他已经杀了云起,下一个要杀的便是我了!!!”   谢长亭微微皱眉,想将脚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你说云起死了?谁要杀你?”   洪朗周身不住地发着抖。   他抬眼看向谢长亭,嘴唇哆嗦:“他、他是……”   谢长亭:“谁?”   “他、他……”洪朗的神情越来越恐惧,“他……”   谢长亭:“?”   下一瞬,却感到身上被人重重一推,身形顿时不稳,朝后倒去!   同时响起洪朗无比惊恐的吼声:“你杀他吧!你杀他吧!!别杀我了!别杀我了!!!”   某种似曾相识瞬间在心头闪过。谢长亭心中一凉,同时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背后刺向自己。   模糊间,他余光瞥见一只黑色的、遍布鲜血的尖利长爪,正笔直向他伸来!   萧如珩出声道:“怀嘉小心!”   捆妖索飞快自他手中窜出,攀上那只尖爪。   可只捆了半圈,捆妖索动作却忽然一停。   它犹犹豫豫地在尖爪上爬了爬,接着,竟然毫无征兆地从上面落了下来!   萧如珩一惊:“怎么回事?不是妖?”   与此同时,谢长亭一闪身,堪堪躲过那只黑色尖爪。   刚要举剑再向对方攻去,却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电般划过,一转眼便奔至仰倒在地的洪朗面前。   云收惊恐的声音此时终于响起:“少主!!”   洪朗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对上一张没有任何神情的、冰冷的面具。   而面具的主人此刻高举黑色利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洪朗张了张口,泪水夺眶而出:“求你……”   “噗嗤”——   穿透血肉的声音。   云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少主——!!”   谢长亭停在离洪朗数步远的地方,亲眼见一个同他们一模一样,身佩长剑、头戴面具、一身灰色道袍的人跪在洪朗面前,用他袖中伸出的黑色利爪狠狠穿透洪朗心口!   洪朗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哑了声。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插进了自己心口的手中。   他听见面具下的人浑浊地“哈”了一声。   灰衣人轻轻将尖爪朝外拉开一点。   接着,用力向下一划!   云收撕心裂肺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两眼一翻,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灰衣人竟然徒手剖开洪朗胸腹,几乎将他整个人分作两半!   谢长亭也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洪朗方才还在惊声惨叫,这会已全然没了声息。可那灰衣人剖杀他后,似乎还不满足,黑色利爪在洪朗丹田处不住掏挖。   片刻后,将什么东西丢在了地上。   灰衣人双手伏地,紧紧盯着被自己掏出来的洪朗腹中金丹,竟然俯身上前,如野兽般凑上去,嗅了嗅。   他双手捧起那枚金丹,如得了什么无上宝物似的,欣喜地转了一圈。   接着,猛一抬手,居然将金丹朝自己腹部塞去!   隔着一层衣物,金丹自然无论如何也塞不进他身体中。可灰衣人仍旧坚持不懈地想要将它塞入自己体内,不多时,竟然如癫似狂地徒手撕起自己衣物来!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每个人都眼睁睁看着那灰衣人层层撕破自己衣物,露出其下明显属于人类的皮肤来。   而在此时,谢长亭终于回过神来。   他提着无极的那只手难以觉察地颤抖了片刻。   谢长亭望向这半跪在地、已将衣物撕开大半,正无比贪婪地想要将金丹塞入自己腹中的灰衣人,望向他此刻同样血肉模糊的胸腹,和那其上无比熟悉的一道自上而下、几乎将他劈作两半的旧伤。   魔障……   魔障。   “赵闻竹。”谢长亭轻轻开口,“怎么会是你呢。”   那灰衣人身形一滞,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谢长亭。   下一刻,他“嗬嗬”地笑出声来,慢慢从地上站起,用袖口擦了擦唇角方才溅上的鲜血。   “我方才便想问了,你又是谁?”赵闻竹终于开口,声音已然嘶哑到可怕,“如此多管闲事,你恐怕不是叶霜吧。”   他保持着同谢长亭三步远的距离,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你是景煜?君知行?”   这两人都是此番与旋尘一同前来的上善门弟子。   顿了顿,赵闻竹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语气倏然冷了下去:“——还是我那贪生怕死的好哥哥?”   他话音落下,被五花大绑的谢诛寰与提着剑的萧如珩同时脸色骤变!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QAQ   明天要上夹子,下一次更新在明晚23点。到时候会努力多更一些的   以及不要在意时轶年龄了!来康康攻三千多岁的预收!这次是真狗血古早味的仙侠《仙君杀我证道后》,追妻火葬场,非常文艺复兴,cp是冷心冷情仙君x温柔安静小荷花,正文是第三人称,戳专栏可见qwq   ——预收文案——   仙君是天帝长子,生来为仙,掌执世人生杀,三千七百一十六年,未曾偏颇一分。   而我是他院中一株芙蕖,日日承他雨露恩泽,灵识初萌。   仙君下凡历劫那日,司命找到我说“仙君于你有恩”,反手便将我推下凡尘。   直到我懵懵懂懂披着红盖头,与昔日仙君、当今太子的他对坐烛台时,我才知道,原来他要渡的竟是情劫。   而我扮演的,便是他要勘破的那位情劫。   -   这人心,当真是难以揣测。   譬如那日兵变,三皇子挟我于大殿,要他交出玉玺虎符。   我担心他情劫难破,刚打算自刎于刀下,胸口却霎那间一阵冰凉。   再抬眼时,正见他缓缓放下弓箭,连神情都未曾波动半分。   又譬如我回到现世后,向天帝请辞,要他剥去我这一身奉他长子恩赐的修为,放我魂归六道轮回。   临行时,却见他跪坐莲池前,低眉顺目,问我是否当真不愿留下。   我叹息一声,想我今生终于得以勘破这无妄而来的劫数,缓步走下云端。   任他毁天条、破十戒,遍寻碧落黄泉,亦未曾回头再看他一眼。   —— 第26章 降长生(十七)   赵闻竹话音落下, 四下一片寂静,只余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长亭立在原地,想,或许自己应当练一套新的剑法。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同门以剑法识出了。   见他并未言语, 赵闻竹仰天大笑, 愈发癫狂。他两只手都已失去了人形, 变作了黑色的尖爪,一把抓下自己面具。   那张曾日日相对过数年的熟悉面庞出现在谢长亭眼前。   谢长亭仔细地端详着他师弟的脸。   赵闻竹同他的兄长生得有七八分像。两人都生了一双丹凤眼,眉眼轮廓没有半分凌厉, 配上宗门内白色的弟子袍, 便像京城四月打马而过的凡人书生。   此时此刻,这张脸上已然爬满了漆黑的纹路, 而那双昔日里会眉眼弯弯冲他叫“师兄”的眼中, 也已是血红一片。   这是……堕魔之兆。   修行之路本就凶险,稍有不慎,道心不坚,便容易走火入魔。   而道心一旦为魔念所染,就已难再回头。   谢长亭有些茫然。仔细看去,赵闻竹脸上的纹路同时轶背后的很像, 但又并非全然相同。   时轶背后的纹路上有一道道绽开的伤痕, 而赵闻竹脸上干净一片,并没有受过伤的痕迹。   而赵闻竹胸腹处本已痊愈的旧伤, 此刻也在秘境中某股力量的作用下,重新浮现在他身上。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犹像是发生在昨日。   那一夜之前, 赵闻竹其实是个有几分怯懦的人。   他是真人次子, 而在他以前, 身为真人长子的赵识君已在宗门中风光无限。五岁炼气, 八岁筑基,十二岁时就已结丹。在见微真人从人间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以前,赵识君始终是宗门内拔得头筹的人。   长子如此优秀,次子自然也为人寄予厚望。   可令所有人都大失所望的是,见微真人次子,竟然……是个不开窍的废材。   光引气便用去四年,筑基又用去七年。父亲与兄长的天赋,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展露分毫。   在谢长亭的印象中,赵闻竹似乎总爱躲在自己身后。   他不太爱同赵识君待在一处,因为其他弟子总爱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再窃窃私语两句,做哥哥的如此出色,做弟弟怎愚钝至此呢。   许是他练剑时从未用心吧。   听说这二人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许是他那亲娘脑子不太灵光吧。   哈哈哈哈,咱们真人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谢长亭见过几次,赵闻竹将手按在腰间,似要对窃窃私语者拔剑相向,可到了最后,也只是垂着头、放下了手。   后来他做了主事,便在门内立下了数条新规,其中有一条是:不可妄议同门。   张贴新规的那日,布告处浩浩荡荡围了一众弟子。他听见有人大笑道:妄议?何为妄议?是说他谢长亭是我门第一美人么?   笑着笑着,便忽然笑不出声了。   谢长亭手执青绿若水,一身紫金长袍,立在人群之后。   片刻后,他淡淡道:抄书一卷,鞭扑十二。   众弟子噤若寒蝉。   可惜仍是为时已晚。   不仅仅是在那一夜。   对于那一夜,谢长亭始终愧疚在心。他总是想,若是自己早些听到动静,赵闻竹是不是就不会被时轶一剑震碎金丹。   金丹碎裂、修为尽失后,短短数日,赵闻竹就好似换了个人。   谢长亭去过他院中数次,却总是被他以各类理由回拒。   昔日那个怯懦少年从上善门里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阴郁的废人。他不再见人,不再练剑,每日卧在榻上,说起话来尖酸又刻讽,时不时便冲他人大发雷霆。   也正因此事,他才对时轶始终心存隔阂。   现在想来,在自己昏迷的短短半月之内,赵闻竹忽然重结金丹、恢复修为,此事本就蹊跷。   就算他师父通天彻地,也断不能为其逆转灵脉、重铸金丹。   难道宗门上下数千人,就没有一人觉得蹊跷么?   谢长亭将思绪从往事抽回。而眼前人不人、魔不魔的赵闻竹已围着他走了数转。   见他始终不曾言语,赵闻竹撇了撇嘴角,怪异一笑。   “兄长。”他终于不再走动,停在原地,定定看向谢长亭。   赵闻竹利爪微蜷,猩红鲜血自他指尖缓缓滴落。   “兄长今日站在此处,是要如何?”他笑起来,“是要将我绳之以法么?”   “可兄长,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眼中红光一闪。   萧如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此时他也认了出来,眼前为非作歹的妖魔,竟然是上善门赵闻竹,见微真人次子。   对方断不可能是本就生在境中的、玄鉴真人残魂口中的妖魔,可看他眼下情状,恐怕早已失去人念。   方才挂在屋檐上的云起、被剖出金丹的洪朗,以及昨天夜里毙命的三人,都是他亲手所为!   萧如珩一时间居然有些后怕。   怕的不是眼前不人不鬼、剖人金丹的赵闻竹,而是身上同样现出纹路、此时已昏迷不醒的时轶。   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谢长亭先前要同他提起魔障。   虽说他刚出关不久,还不知时轶眼下修为几何。可若是此时发狂的人不是赵闻竹,而是时轶,试问这秘境之中,又有谁能将他拦下呢?   看来,时轶会在夜幕降临时忽然昏迷不醒,恐怕是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某种禁制,以免自己神志不清时伤及他人。   念及此,萧如珩抬起头来,想叫谢长亭让开,他来解决面前的麻烦。   下一刻,却听得赵闻竹大笑道:“兄长,你怎么不开口呢?”   “是不敢么?”   “是觉得问心有愧么?”   萧如珩一愣。   他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从方才到现在,谢长亭都未曾后退半步。   赵闻竹抬起右手,又或者说是那只黑色的利爪,细细舔舐起其上的鲜血来,露出某种急切又贪婪的神情来。   “兄长,那日你在院中卜算谢长亭命数,整整一百一十七次。一百一十七次都为死,你却还未停手。”   “是怕他还会活过来么?”   “——兄长。”他终于舔尽了手上鲜血,嘻嘻地笑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事,让你如此惧怕他还会再活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开口的却是萧如珩。   他眉心紧蹙:“你说的兄长,可是见微真人座下弟子赵识君?”   赵闻竹终于将目光从谢长亭身上挪开,投至萧如珩脸上:“正好,萧宗主也在场。萧宗主,我听说你嫉恶如仇,不如来决断一下,我兄长所作所为是非如何吧?”   “兄长啊。”他道,“那日我来看你,却见你醉倒院中。我问你何故借酒消愁,你却对我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问你故意的什么?”   “你说,我不是故意推你挡剑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赵闻竹浑身一抖,忽然捏起一阵哭腔来。他双目赤红,形容癫狂,显然已完全丧失了理智。   “我不是故意的……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是我一时贪生怕死!”   他面容本就和赵识君有七八分相像,此时模仿起醉酒的兄长来,更是唯妙唯俏。   谢长亭静静立在原地,透过那张全然扭曲的面孔,又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泪流满面,满目悔恨,失神向他呢喃:“师弟,我很想你……”   可这又算是什么呢?   他想。   师兄,这又算是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将谢长亭思绪打断。   赵闻竹一边笑,一边扭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   “怎么样,我学的像么?”他说,又转向萧如珩,“萧宗主,我这表演如何?”   一旁的萧如珩满脸震愕,像是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说,兄长,你当真不是故意的么?”赵闻竹话锋一转。   “你恨他很久了吧。”   “你爱他如命,又恨他入骨。”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谢长亭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猜我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   “因为你也是这么看他的。”谢长亭轻声道。   赵闻竹动作一滞,接着暴跳如雷:“你说什么?你说我?我恨谢长亭?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我?!你亲手害死谢长亭,却在这里教训我?”   “你有什么立场教训我?你教训我什么?教训我肆意杀人么?”他目眦欲裂,彻底口不择言起来,“我告诉你,赵识君,害你我落到这般下场的都是你!若不是你那日执意剖去那小妖金丹,他时轶又怎会报复你我?!啊?”   “害死谢长亭的是你!害死我的也是你!!!”   “他疯了。”   萧如珩终于开口,朝向的却是谢长亭。   “怀嘉,你让开些。”他眉头紧蹙,“此人走火入魔,此刻心中只剩杀念。”   赵闻竹的笑声终于止住。   他那双赤红的眼转了转:“怀嘉?怀嘉是谁?你是怀嘉?我门中没有此号人物。”   “怎么,此时你连萧宗主也骗过去了么?你当真是要骗尽天下啊,连他死了,都不肯给他留个好名声啊!”   “他被魔障影响,似乎将你认作了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才同你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萧如珩没有理会赵闻竹的胡言乱语,继续道,“依我之见,他是想转移你我注意力……”   一面说,一面拔剑上前,似乎是要立刻将赵闻竹斩于剑下。   却被一柄佩剑轻轻拦下。   “萧宗主请退开些罢。”   谢长亭开口道。   又向扶鹤、谢诛寰等人一一示意:“师门不幸,见笑了。”   他调转剑尖,终于指向了神情骤变的赵闻竹,朝在场众人道:“师门内事,不必插手,由我自行解决便是。在此先行谢过诸君。”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更新,稍后还有一章   —— 第27章 降长生(十八)   赵闻竹:“什——”   后半截话音隐没在呼啸而至的剑风里。   他咬了咬牙, 只得徒手一挡。   黑色利爪划过剑身,发出刺耳一声“呲啦”。   对面的蓝衣人听他说过一席话后,似乎并未动容半分,而是剑剑直指他要害。   赵闻竹素来疏于习剑。而自从他生出这副尖利爪牙之后, 那柄与他相伴十余年的本命剑已被他埋在了荒野处。   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它了。   也再也不会有人笑他不自量力, 笑他剑道不成, 笑他天资愚钝。   赵闻竹眼中红光乍出,猛一抬手!   对面的人瞬间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击退,后撤几步, 勉强站稳。   萧如珩提着剑立在后面, 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只得嘴里着急:“怀嘉!”   他目光一转, 落在一旁双眼紧闭、或许是在对抗魔障的时轶身上,又是一阵心急火燎——这人胆敢这么睡过去,不就是仗着自己在场么?若是自己一个没看住,让他这位“夫人”被这不人不鬼的赵闻竹伤了,等他醒了,恐怕要被他兴师问罪上八百年。   但是……“师门不幸”又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这位真是上善门中的某位弟子吧?时轶什么时候又和仇家的弟子搞在一起了?   萧如珩越想越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谢长亭退后几步站稳。早在方才, 他便发觉赵闻竹的身体已与先前大有不同。   且不说那双异化成爪的手, 他的力量与速度已不似寻常金丹期的修士,倒更像某些注重炼体的魔修。不知是与他体内忽然重结的金丹有关, 还是与那爬满面庞的黑色纹路有关。   他略略一垂眼,看向自己手上无极。   这还是谢长亭第一次这般使别人的剑。   将他人的本命剑握在手中, 总觉得心头有几分怪异。   每当他握紧它时, 都能感到某种忽然缠上来的、沉甸甸的触感。   就好似……有人在通过这把剑, 握着他的手一般。   此刻无极的剑柄处正轻轻颤动, 附在他手心。   谢长亭又忽然想到,本命剑如此生机勃勃,想必它的主人此刻也无大碍。   他余光瞥了一眼时轶。与此同时,赵闻竹终于主动发起攻势,挥爪向他扑来。   “如何,兄长?”赵闻竹似乎认定了他便是赵识君,或许是他两人平日里常常一起练剑,他又常与赵识君教习,因而在旁人眼中,两人使起剑来有几分相似,“事到如今,又想杀我灭口了是么?”   谢长亭并未言语。   方才那几剑,他甚至没有向其中灌注太多灵力,只是像往日弟子论剑时一样,轻轻同对方过了几个剑招。   而这一次,他再度抬手时,剑尖已隐隐泛起光芒。   赵闻竹并未注意到他剑尖。他再度向谢长亭抓来,这回招招朝向他面部,似乎是想要将他脸上面具揭下来。   可不知为何,明明他身体已不与先前同日而语,却始终也抓不到那张近在眼前的面具——对方身形灵动,总能在自己抓到他前一瞬及时闪开。   他不记得赵识君身形有这么敏捷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他此刻已顺应心意、堕入魔障,却还不是兄长对手?   为何?!   难道他这一生,就注定要被他赵识君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么?!   赵闻竹心头魔念顿起,手上一停。   接着,如雷似电般抓向谢长亭心口!   谢长亭堪堪举剑格挡,听赵闻竹厉声道:“我听闻谢长亭被那时轶一剑穿心而死,兄长,不如此刻你也来尝尝这一爪穿心的滋味,如何?!”   他眨了眨眼,似有不解。   片刻后,开口道:“闻竹。”   猝然被这么叫了一声,赵闻竹动作生生一止。   片刻后,冷笑出声:“叫我作甚?此时又要同我套近乎了么?以为这样我便会放过你?”   “……无事。”谢长亭将剑横在身前,“只是忽然想叫叫你。”   他并不擅长表露情感,当年被那一旨诛九族后,也很难再如寻常人一般,同他人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是因为如此么?因为如此,平日里弟子都说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因为他从未说过“师弟,我修改本门规矩,是不想听他们再在背后非议你”,便被赵闻竹记恨在心,以至于他带人寻他尸首时,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可就算是说了,又是否真能以真心易真心?   亦或是换来的仅会有那一句——   “你为何要可怜我。”   赵闻竹闻言,脸色却愈发扭曲起来:“你……当真令我作呕。”   可一边说,却一边又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起来。   赵识君会同他这么说话吗?   赵识君何曾如此温柔地向他这般言语过?   在自己将他所做的丑事在仙盟盟主前尽数抖落之后,还能丝毫不动怒,平心静气地叫他的名字?   可,除却赵识君之外,面前的人又还能是谁?   赵闻竹心里忽然泛起一个念头。   一个绝不可能的答案。   他该不会是……   不、不可能。   绝无可能。   那人……已经死了。   赵闻竹摇摇头,将这个刚刚冒出的念头从脑海中掐灭。   他坚定心神,再度极快极狠地向面前人伸出爪去。   可这一次,那张白色面具始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无比想要将其揭下,让他兄长那张丑恶的嘴脸暴露在世人面前——   赵闻竹动作一顿。   他忽然“咦”了一声。   ——方才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面具,此刻居然不偏不倚地被他抓在了手中。   也许是这副被强化过的身体对痛觉的感知也变得迟钝,过了数息,又或仅仅是一瞬,心口处才终于泛起一点异样的冰凉。   赵闻竹神情一松。   方才的扭曲霎那消失。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来。   赵闻竹的视线慢慢垂下去。   先是落在自己黑色的利爪上,又落在一只有着些微颤抖的手上。   顺着那只颤抖的手,看清手中握着的一柄佩剑;再顺着剑身,看清已没入自己胸口的剑尖。   赵闻竹张了张口。   某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瞬间浮上他的心头。   这把剑……   这把剑是……   境主玄鉴真人不知为何,对这境中所有修士的法器都做了伪装。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认出一把剑,竟是因为两次被它穿胸而过。   四年前风雪夜的恐惧再度浮上心头。熟悉的、撕扯着魂魄的剧痛瞬间便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赵闻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   谢长亭垂着眼,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松开一点拿剑的手。   无极剑身上的蓝光也随着他五指松开,安静地灭了下去。   “终究是晚了。”他望向跌跪在地的赵闻竹,似在自言自语,“若是你未犯下杀业,或许我还能同你说一句,再回头也不迟。”   ——方才赵闻竹心神大乱,被他裹挟灵力的一剑斩中,蓝火瞬间便自他的心口钻了进去。   谢长亭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在吞噬他的生气。   他的语气很平静,握着剑的手却仍有细微的颤抖。   杀死一个人,又或者说,杀死与自己数年相伴的师弟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到几乎有些不真实。   可随即,原本冷冰冰的剑身上忽然泛起一点暖意,缠上他指尖,似在安抚他情绪,令他心神终于宁静了片刻。   谢长亭合了合眼。   “师弟。”他说,“我入师门的那一天,师父同我说,同门之间需互相爱护。那时我曾想过,我这一生可以容让你无数次。”   “可我独独不能见你堕落至此。”   终究是晚了。不仅仅是那一夜。   赵闻竹已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用尽全身力气,五指收拢,终于将那副白色的面具从面前人脸上拽了下来。   下一瞬,他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怎么是……”   “不,不可能……”   “怎么会是你……”   赵闻竹终于难掩面上惶恐,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声音嘶哑,艰难从喉中挤出那个名字来:“谢……长亭……”   “什——”   萧如珩仅仅发出一个音节,接着便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白色面具自上滑落,露出一张似是水墨描绘的柔和面庞。长长眼睫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碎在乌黑瞳仁中,似哀又非哀。   除却本已死去多日的谢长亭外,又会是何人。   萧如珩一时间怀疑自己是被这秘境影响、出现了某种错觉。   谢长亭,怎会还活着?   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   死相!   时轶背上,那承接了他人将死命运的死相……   萧如珩面上不动声色,心下一时间却已方寸大乱。   而在一旁,赵闻竹却似乎已从震愕中恢复过来。   他嘴角朝上扬起,惨然一笑:“哈……原来我是已死了么?为何长亭师兄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呢。”   可周身与魂魄中的剧痛却又分明地告诉他,他还活在这冰冷的世间。   顿了顿,赵闻竹又自嘲地笑起来:“这心魔可当真厉害,竟会扰乱我心神,让我将你错认成兄长,教我出了好一阵洋相。”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鲜血渐渐自他胸口涌出,浸没了他胸前灰衣,又自他背后淌在地上,聚成一片。   没有了做真人长子时的颐指气使,也没有了走火入魔时的如癫似狂,此时赵闻竹面色惨白,却又忽然很像那个总是跟在谢长亭身后、躲着同门弟子的少年人了。   “你知道么,师兄。”赵闻竹吃力开口,抬眼看着他,“其实我早就好了。半年前我便能下床、行动自如。我父亲知道,我兄长也知道,只是我独独不想见你而已。”   “我听闻,我父亲闭关之后,让你接替他坐上了主事之位。”   “而后你定下数条规矩,其中有一条,便是教弟子不得妄议同门。”   谢长亭静了静:“……原来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赵闻竹说着,笑起来,“我一介废人,整日卧在榻上,除了听这些无聊琐事,还能做什么?长亭师兄,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眸中忽然又染上血红:“可你不知道。”   “谢长亭,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腿脚早就好了,我独独不想见你,是因为我恨你。”   “这一点你倒是说得很对——我恨你。”   谢长亭动了动嘴唇。   许久,他开口道:“我问心无愧。”   赵闻竹:“哈……哈哈……”   “是啊……师兄向来光明磊落,心怀天下苍生,又哪是我这等小人得以比肩的呢。”他话音断续道,“可你还记得么?”   “那日在弟子学堂中,有人笑我七年筑基不成。”   “是你说,筑基不成又如何,大不了,你护师弟我一辈子……”赵闻竹死死盯着谢长亭双眼,“你可曾还记得半分?”   谢长亭神情微怔。   “我恨你,谢长亭。”眼泪从那双赤红的眼中滚落出来,“我恨你那夜来迟,恨你说护我一生,又教我余生仅能窝在床榻上,做个受尽他人讥笑的废人。”   “所以……你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那天我爹,你师父,闭关时,是我去递了他的口信出来。”   赵闻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满眼泪水,似要大笑,却只断断续续从喉中发出几丝喑哑的气声。   “师父他知道你那时受了伤……”他大张着口,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他本不想让你为他代剑,前去讨伐……”   “是我!”   “是我擅改了他的口信!我说,师父指名要你为他代剑……”   谢长亭神情终于有所变化。   他怔怔看着胸口血流如注的赵闻竹,听他“嗬嗬”地笑起来:“我本不想让你死的。”   “我只想看你,变作和我一样的废人。”   “看高高在上的你,所有人都称赞不绝的你,一朝跌落泥泞……那滋味,仅仅是想想,都教我兴奋异常。”   谢长亭安静地看着他。   “可我何曾想过,你会死了呢?”赵闻竹的神情却又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时轶那夜不曾杀我,我以为他也不会杀你。”   “你怎会突然死了呢?”   “人死万事空,我又能从何处去看你品尝同我一般的痛苦呢?”   “师兄。”   “想必你也恨我吧。”   赵闻竹脸上漆黑纹路此刻愈发浓重。他眼底红光大盛,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来。   一旁的萧如珩见状,急忙想要上前将他拦住,却见他只是抓住了谢长亭衣襟。   “说你恨我啊?”他嘶哑道,“师兄,说你恨我!说啊!!说恨我啊?”   “是我害得你去死!我想你同我一般变作废人!我想你同我一般痛苦余生!我恨你!!”   “说你恨我啊?你凭什么不说?凭什么?!”   谢长亭望向他脸上漆黑纹路,却是心神恍惚,忽然想起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同样一个、那样冷的风雪夜。   他衣衫褴褛,又饿又乏,最后倒在一座石桥下。   再醒来时,已躺在温暖的床榻中,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房内还燃着炉火。   “兄长,他醒了!”   惊喜声自耳畔传来。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一个年纪比自己稍大的少年。   是了,赵闻竹是年长于他的,只是后于他拜入真人门下,平日里才称他为师兄。   见他醒来,少年急急忙忙冲到炉火面前,往里丢了几块木柴,谁料险些被绊倒、栽进炉火之中。   “赵闻竹,你怎么这么笨呢。”另一个声音在房中响起。他抬起眼来,便望见了那一个手捧书卷、兀自立在窗边的白衣少年。   少年信手一弹,一道灵光跃入炉中。霎那间炉火大盛,映亮他的面庞,映亮他从今往后整整十六年的人生。   谢长亭抚着无极剑柄,看向地上不住挣扎、面容扭曲的赵闻竹。   他想,我们又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的呢?   “我并不恨你。”   许久后,谢长亭终于开口。   “我不曾恨过你,亦不曾恨过你兄长。”他几乎是柔声道。   赵闻竹浑身一震,难以置信般看向他。   而谢长亭此时已不再看他,垂下眼去,兀自握住无极剑柄。   他脸上晕染着某种异样的情绪,似哀非哀,似怜非怜。   与其说是悲痛,更像是……悲哀。   “只是觉得……厌恶至极而已。”   “噗嗤”一声。   无极被他自赵闻竹心口处用力抽出。   赵闻竹只觉得心口一凉,接着,血花飞溅,落在他自己脸上,也落在无极剑身上。   他眼底终于充满了恐惧之色,然而为时已太迟。   谢长亭立在原地,看他曾经亲如手足的师弟双眼慢慢合上,看他面色惨白、声息断绝后,才转过视线,看向自己手中长剑。   许久,拾起一截衣摆,慢慢拭过它身上血污。   他擦得很慢、很细,于这静默无声之中,一滴血也未留下。   也一滴泪都不曾流过。   直到剑身重归于程亮,谢长亭才放开衣摆。   周围静悄悄的。扶鹤似乎还活着,但晕过去了。谢诛寰大睁着眼,嘴里塞着布条,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而萧如珩神情震动地望着他,似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回过头去,刚要说些什么,却最终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又深邃的眼。   时轶站在他身后几步处,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已看了不知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3.29的更新   从今天开始尽量晚上9-12点之间更新,如果晚了or不更会请假的!   爱你们w   —— 第28章 一念间(一)   “他还没醒。”   萧如珩一脚跨过赵闻竹尸首, 过去查看扶鹤伤势,又替谢诛寰松了绑,留下谢长亭在原地,和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轶对视着。   谢诛寰甫一重归自由, 立刻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站起, 就要朝谢长亭奔去:“怀……”   话音却在嘴里卡了壳。   他眼睁睁看着谢长亭将无极插回剑鞘, 上前两步,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方才还沾过血的手指, 在时轶的脸上戳了一下。   谢诛寰:“……”   谢诛寰:“?”   碰巧一旁的萧如珩给扶鹤服过药, 见状,起身凑了过来, 低声过来:“这位……神医。”   原先是想叫“道友”的, 旋即想起对方十分厌恶修士,又改了口。   谢诛寰回头一看,这不是先前一绳子不由分说将他绑了的那位么?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有事?”   “听闻你是怀……”萧如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谢长亭。   谢诛寰面色不善:“我是他舅舅,怎么了?”   “无事。”萧如珩道,“就是有几分好奇——他可是神医嫡亲的侄子?”   谢诛寰:“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我长姐生的,难道还能是你生的?”   萧如珩:“……”   谢诛寰:“我说, 你是萧如珩, 萧宗主吧?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那臭绳子将我捆去是什么意思?还口口声声我是妖?啊?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妖了?我祖宗八辈往上哪个不是人了?”   萧如珩:“……”   谢长亭的舅舅怎么是这个脾性。和他本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清了清嗓子,压去面上尴尬, 正色道:“神医,我正要同你说起此事——先前你身上被人下了追踪术, 可是谢长亭留下的?”   “问这个做什么?”谢诛寰狐疑道。   顿了顿, 语气又忽然松和下来:“多半是是他吧。这孩子, 就知道瞎操心, 也不好生照顾自己……”   “……”萧如珩揉了下眉心,“那,他父母是哪门哪派……?”   谢诛寰闻言,一下顿悟:“怎么,你不止怀疑我,你还怀疑起我们怀嘉来了?当真是笑话!我告诉你,他父母都是凡人,绝无可能!”   萧如珩一愣,凡人?   他细细回忆了一番,终于忆起,当初见微真人带回门中的孩子,对外所说的身份的确是“京城中来,身世不明”。   如此一想,该不会是父母都过世了吧?   他瞥了眼谢诛寰的脸色,立刻便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不该继续下去了,于是试着换了个话题:“那,神医。”   “——这两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齐齐朝篝火的那头望去。   谢长亭已经将佩剑放下。他坐在一截枯木上,而时轶安静地盘坐在他脚旁,任由对方拉过自己五指放在膝上,与平日里肆意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简直可以用“听话”二字来形容。   谢诛寰:“……”   萧如珩:“……”   萧如珩感觉自己清晰地听到了旁边人的……磨牙声?   “神医,”他试探性地开口,“这两人当真是那种关——”   话还没说完,就听谢诛寰咬牙切齿地吼道:“他放屁!!”   谢长亭原先在看时轶的手相。他对这等观相问命之术向来生疏,除了发现对方姻缘线又短又浅以外,什么也没看出来。至于萧如珩所说的劫数,更是无迹可寻。   谢诛寰在那边惊天动地吼了一声后,他便也抬起头来。见那两人向自己走来,他问起:“萧宗主,你那位弟子伤势如何?”   “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萧如珩道。   “为何上善门其余人不见踪影?旋尘真人去了何处?”谢长亭又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云收呢?”   萧如珩一愣,这才意识到方才被他们遗忘的、被吓昏了过去的云收竟在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不好。”他蹙眉道,“他准是趁乱跑出去了!”   谢诛寰立刻道:“我去将他抓……”   “不必了,舅舅。”谢长亭摇头道,“随他去吧。”   他将目光转向时轶:“他似乎被困在了心魔中。”   谢诛寰奇怪道:“心魔?”   “是。”谢长亭道,又看向萧如珩,“宗主,我想试试同他‘共感’,看能否将他唤醒。否则任他沉沦于心魔,很有可能会如我师弟那般,为魔念所困,误入歧途。”   萧如珩一愣,却是说:“万万不可!”   “共感”说的是以法术将二人灵识相融,令其中一人得以进入另一人的内识海,见他所见、闻他所闻。修士常常以此搭救即将走火入魔的同伴。   可真要施展起来,却全然没有听上去这般简单。   若是施救者心智不够坚定,不仅不能救他人于水火之中,有时甚至还会搭上自己性命。两人一同走火入魔之事,也未尝没有发生过。   谢长亭抬眼:“为何?”   萧如珩犯起难来:“其实依我之见,你不必太过在意那张‘死相’。这死小子命大得很,再往前几十年,有段时间我见他隔三差五便会毫无由头地,唔,发病……后来也都好端端地活过来了。”   “我们眼下首要之事,当是要找出如何离开这古怪秘境,和之后该如何处理你师弟此事——他再罪无可赦,到底也是见微真人次子,如此横尸秘境之中,我们出去后恐怕就难办了。”   谢诛寰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心魔”“几十年前”“死相”,他不过是被绑去了半日,为何忽然就听不懂这几人讲话了?   谢长亭思索一阵,却是摇头:“不是的,宗主。”   “我方才想了想,总觉得这秘境有些许蹊跷。敢问宗主,是否真是有感于机缘,才前来此处、探寻精进之道?”   萧如珩一时间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询问:“是。”   “那试问宗主,”谢长亭垂眼,注视着地上一道燎黑的痕迹,“玄鉴真人心怀苍生,不惜以身殉道,以救三界于危难间,他所留下的残魂又怎会创下此等秘境,引得境中众修士残戮彼此呢?”   萧如珩与谢诛寰具是一怔。   “况且,”谢长亭继续道,“赵闻竹身上魔相是为魔念所染,可时轶身上纹路,我早在此前便见过了。要说是受秘境影响,有些牵强。”   “与其说是如此,我倒觉得……更像是,此境受了他的影响。”   萧如珩闻言,沉默片刻。   “这么一听,竟然真有几分道理。”他喃喃起来,“可你当真要同他‘共感’么?要我说,我同他相识数年,连他半分底细都摸不清,不知他到底师出何门、父母籍贯,连‘时轶’是否为他本名都不甚清楚。此刻他内识海中所生何事,你我亦一知半解,因而此行恐怕凶险……”   谢诛寰在一旁听着,眉头越拧越紧。   “无妨。”谢长亭却应得很快,“凶险与否,倒也要真见了才能下论断。”   他一面说,一面从那截枯木上站了起来。   萧如珩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曾在一刻钟前,手刃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正如对方先前所言,二人曾在仙盟见过一面。   萧如珩对那时的谢长亭印象分外深刻,因而在听到对方身死、尤其是身死时轶之手时才会格外震惊。   那时谢长亭才十五六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弟子,萧如珩统一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狗见嫌”,一天天不惹出点事来不肯消停,将宗门上下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可他眼前的少年人却分外安静,总是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师父身后,见了所有人都礼貌问安。他似乎很少有多余的表情,就连是笑,也只是稍稍弯上一点嘴角。   现在萧如珩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不仅是不爱笑而已。   那时,无极径直插入赵闻竹心口,他曾见谢长亭双手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萧如珩以为他是要哭了。   可等谢长亭再回过头来时,他却发现,对方面上连半分哀愁都不曾留下。而那双看他师弟尸首的眼仿佛是在说——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如此温柔,如此决绝,又是如此无情。   良久,萧如珩长叹一声:“我送你去吧。”   他弯下腰去,揪起时轶衣袖,将他一只手搭在谢长亭手上。   “喂……”背后传来谢诛寰已经努力压抑过了、但依旧极度不满的声音。   谢长亭接过时轶右手,犹豫了一下,攥紧他五指。   “起阵吧。”他合眼道。   仅仅是数息过后,谢长亭便觉出自己灵识仿佛是在被抽离身体,而被法阵中的某股力量攥起,投向另一处境地。   一阵天旋地转。待到周围再度静下来时,他才缓缓睁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长长的白玉石阶上。   白玉石阶……   谢长亭抬起头来,一瞬间,有些被四周的景象晃了眼。   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银花满树,此景人间绝无。   这里竟是幻象中的无名境!   难怪他会觉得这条长阶眼熟,大约是那天骑着巡天飞过时瞥见了。   可时轶的心魔,与这无名境有何关联?   他本人灵识此刻又身在何处?   日头高悬当空,将玉阶晒得暖洋洋的。谢长亭看了看这条望不到头的长阶,刚要起身——   “唰”。   他动作一停。   “慢着。”   脖颈贴上一阵冰凉的触感。   谢长亭低下头去,在自己颈前看见了一把熟悉的剑。   与此同时,一道温热的气息从他背后贴了上来,低低在他身后发问:“你是何人?”   谢长亭:“……?”   不待他开口回答,来人已慢慢下了台阶,自行转到了他身前。   两人皆是一愣。   谢长亭看着眼前和时轶生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少年。   少年时轶与后来的他似乎在相貌上毫无差别。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双独属于少年人的眼瞳,浅浅折出一片琉璃天光,清澈又明亮,像是藏不住主人半分的情绪。   于是谢长亭眼睁睁看着他怔了怔,神情由警惕、诧异,慢慢转向放松,最后泛起一点几不可见地居心不良来。   看清对方的一瞬,时轶明显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将剑收了回去。   接着,伸出手来,试探性地在谢长亭脸侧碰了碰。   他毫不避讳道:“你真好看。”   谢长亭:“…………”   他险些从玉阶上摔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唉呀,果然还是年下(。)   长大后见面摸剑,小时候是直接摸脸的   所以说长大后还是很懂分寸了(指指点点   ——   顺便,虽然长亭现在看到的是少年时的时轶,但是不存在时间线交错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现在仍处在当下的时空中,只是时轶现在的心智困在少年时了,而不是时轶在过去就认识他   —— 第29章 一念间(二)   见他脸色稍变, 时轶嘴角一弯,收回手去。   谢长亭目光追着他的动作。眼下他身在对方的内识海中,所见所闻与其全然相同。既然出现在此地的是少年时轶,那他本人很可能便被心魔困在了过去的回忆中。   他刚要开口, 却发现时轶正言笑晏晏地瞧着自己。   接着, 打了个响指。   一道绳索凭空出现, 飞快绕过谢长亭左右手腕,又用力一收,将他双手牢牢束在身后。   谢长亭皱眉:“你……”   时轶一脚踩在他身旁的玉阶上, 手中把玩着结绳的另一端。他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谢长亭身上:“抓到了。”   “……”   谢长亭不抱希望地挣动了一下。   果然, 绳索没有半分松动。   内识海中万事万物皆随主人心意而动。而眼前的少年,作为识海的主人, 自然能够从心所欲、肆意而为。   也正因如此, 在被绑住双手后,谢长亭也并未动用灵力挣脱。一般而言,内识海中存在的意识都会分外排斥外来者,没被喊打喊杀都已算得上好了。   他此刻要做的,不应是挣扎,而要取得眼前这个对自己全然陌生的少年的信任。   唯有如此, 或许才能将时轶从心魔中唤醒。   而忤逆对方意志, 不仅无法将对方拉出心魔,整个内识海反倒可能因为主人心情骤变而动荡。   届时, 不仅时轶将沉沦于心魔,他也很可能为对方魔念反噬, 迷失在这片无形之海中。   但好在少年时轶比起后来的他看上去要好对付许多。至少眼下,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都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   “你叫什么?”他盯着谢长亭双眼, 问。   “谢长亭。”   “长亭?”时轶却道,“谁给你起的名啊,也太不吉利了些罢。同你一点也不相配。”   谢长亭没应声,等着他问下一个问题。   等了半天,却只等来对方不满的神情:“你就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谢长亭:“……?”   他只好顺从对方心意、做做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时轶却仍是有些不满。   他盯着谢长亭,看了半天,也未回答,只是忽然从玉阶上站直了:“同我来。”   谢长亭很无奈,只好跟着他站起。那条绳索从他左碗上松落下去,只缠住他右手,另一端则攀上时轶左手五指,将两人不远不近地拴在了一处。   他刚一起身,冷冰冰的剑鞘便又抵上他咽喉:“你若是敢逃走,便不用想着能再活着离开此处了。”   谢长亭眨了眨眼,看着微微朝他俯身、比他几乎高了半个头的对方,心想,小时候怎么是个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   于是开口道:“我不逃。”   时轶这才稍稍满意一些。   他牵起谢长亭,拾阶而上,向着玉阶尽头的大殿走去。   谢长亭问:“我们要去何处?”   “你认得我么?”时轶却说。   谢长亭一愣:“为何要这么问。”   时轶停下脚步。他歪过头来,目光似是不解:“那你为何要同我说‘我们’?”   谢长亭不动声色地想,罢了,果然还是不好对付的。   “但我不认得你。”时轶收回目光,“若是我认得你,你这么好看,我肯定会记得。”   “……”   说完后,时轶也不再开口,只是自顾自地踏上台阶。   谢长亭被他牵在身后,正好得了些空余,便打量起四周来。   玉阶旁生着两人高的梨树,雪白梨花落了满地,只教风一吹,便纷纷扬扬落在谢长亭身上。   没走两步,又听见鸟儿婉转的啼鸣。不多时,一只灰蓝的喜鹊便落在了摇摇欲坠的枝头,收起翅膀,歪着头看向两人,似在好奇。   鸟……?   谢长亭依稀记得,他上回发现无名境中的异状,便是因为这仙境似的地方生灵绝迹、死气沉沉。   可这会再走过这长长的玉阶时,两旁的梨树上落了一只又一只喜鹊,甚至有一只还想往他身上钻,在他肩头歇了片刻后,又振翅离去。花丛中零零散散飞过几群蜜蜂,草地里似乎还有松鼠一类的活物一蹿而过。   ——分明是一派生机盎然。   可还不待他多看几眼,玉阶便到了头。   一座大殿跃然映入谢长亭眼帘,牌匾上书着两个大字“无名”。   似乎此处便是无名境中的大殿。   可时轶并没有引他进入大殿中,而是绕开大殿,又走过数棵红叶压枝的参天巨木,进到一处红砖青瓦的偏院。   待再走进一处花草繁盛的小院,绕过数道金线银线绣制的屏风时,谢长亭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这是被带来了某人的住处吧?   正想着,时轶在正房门口停住脚步。   他一脚踹开虚掩着的房门,回头看了一眼谢长亭:“你进去。”   谢长亭有些不明所以地跨过门槛。   谁料刚一在房中站定,手腕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束住他的绳索自行动了起来,一把将他扯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绕着他转了几圈,将他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实实地捆住了。   时轶则便他面前的木桌一靠,双手抱在身前:“说吧。”   “——你是如何闯过三千禁制,踏入我无名境来的?”   ……三千禁制?   谢长亭不由地想,这可比他师父下手狠多了。   可此时此刻,他并非真是踏破禁制闯进来的,这片仙境也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仅存于对方的幻想之中,令谢长亭倍感有口难辩。   时轶眯了眯眼。   “不说么?”威胁似的,他解下腰间佩剑,放在桌上,“看来我得好好拷问你一番了。”   “你出身哪门哪派?又是谁派你来此处的?”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少年“拷问”,不知为何,谢长亭心里居然有些想要发笑。   这回他开了口:“上善门。”   “上……”时轶刚要将脚也抬到桌上来,闻言,动作一顿,“你师父是谁?”   谢长亭:“师从见微真人。”   “见微真人?那是谁?”时轶不解,思忖片刻,道,“你该不会说的是,那个赵著吧?”   “是。”   时轶却是一下笑出了声:“见、见微真人?这是什么,他赵著何时收了徒弟,还自封上真人了?”   谢长亭却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片刻后,他忽然回过神来——该不会他师父此刻,还未封真人吧?   这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果不其然,时轶笑够了,看向他的目光中,怀疑之色又深了一分:“可我从未听说,上善门中有‘谢长亭’此号人物啊。”   他懒懒托腮,撑在膝上:“若真如此,我也不至于每次过去时,连半刻钟都待不住了。”   谢长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对方此言为真,那此时此刻,他们起码身在百年前。   此时浩劫还未降世,人、妖、魔三族鼎立,而他师父见微真人,还只是上善门中一位修行弟子。   然而时轶并未就此放过他:“那我再问你,你的剑呢?”   谢长亭:“?”   “你既是上善门弟子,为何不见你随身带剑?”时轶目光落在他腰上,顿了顿,却又飘忽了一瞬。   谢长亭并未注意对方神色。   他如实道:“我的剑断了。”   这等回答倒是始料未及。时轶又忍不住笑了:“断了?你就算是编些话来诓我,也总得编得像样些吧。”   “……”   谢长亭面无表情地想,可不是断了么?   还正是拜你所赐呢。   “算了。”时轶从桌上跳了下来,“看你藏藏掖掖的什么也不肯说。我呢,又心慈手软,见你生得这般好看,也不忍在你身上留些伤口。”   “那你便留在此处吧。正巧我一人穷极无聊,正愁没人陪我呢。”他摆弄两下桌上佩剑,又掰起手指来,“二师叔云游去了,三师叔采药去了,五师叔赶集去了——当真是一个都靠不住!”   说着,勾了勾手指,那绳索便听话地从梨花木椅上松了下来,一头飞至他手中。   “……又去哪里?”谢长亭又被从木椅上拉起,向他道。   从见面起,对方便没有一刻消停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漫无目的地拉着他在这无名境中走来走去。   虽说内识海中时间流逝极为缓慢,但谢长亭依旧不想在此中耽搁太久。一来,秘境中刚恶斗一场,旋尘不知所踪、亦不知何时会回来。二来,时轶在此间沉沦越久,越难从心魔中脱身。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看怎么从心所欲、软硬不吃,自己又该如何才能接近他?   思索间,时轶已牵着他走到宽敞的院中。他一弯腰,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佩剑丢了过去。   “你陪我练剑吧。”他说,“好不好?”   谢长亭接住对方丢过来的长剑,愣了愣。   百年前的无极似乎同百年后有些分别。至少此时此刻,他将它握在手中的时候,无极并没有先前那股沉甸甸的触感,更没有温热似心跳般在他手中颤动。   它如天下任何一把剑一般平常,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而它的主人此刻也静静地看着他:“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将绳子割断吧。”   就像对方开口不陪他练剑,他下一瞬就要翻脸似的。   谢长亭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等割断绳索,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要拿剑的意思:“你不使剑吗?”   “不。”时轶摇头,“他说手上无剑,方能剑随心动、人剑合一。”   谢长亭想了想。   “那你要接住了。”他道。   他一剑挥出,未携灵力,直向对方右肩点去。   时轶原先有些蔫蔫的,直到剑到了近处,才想起来要格挡一般。   而此时剑尖已到了极近之处。   但他并没有半分退却之意,只是凝起灵力,反手一挡。   竟真让他接住了这一剑。   谢长亭自然也并未动真格,收了收剑。   倒是时轶“咦”了一声。他抬眼,看向拿着自己佩剑的人:“还真是上善门的剑法。”   谢长亭用剑的时候并不爱言语。他一剑再出,时轶再接。见对方接得住,便也渐渐不留分寸。   十六岁的少年剑法到底又能精进如何。几个来回过后,便逐渐落了下风,从一开始的院落中央,被他压在了角落处。   最后随着“铮”的一声,无极一剑横出,直撞在方正的墙角上。   时轶倒退两步,后背撞上石墙。   他喘息两下,这才垂眼,看向堪堪停在自己喉前半寸的利刃。   片刻后,笑出声来:“……我险些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谢长亭此刻也是轻轻喘气。   事实上,相识至今,他并没有真正和时轶对过剑。   方才来回,竟然有几分久违的、昔年仙门论剑时的畅快。   他眼睫微垂,挪开无极:“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又是一股力道袭来。   谢长亭猛然抬眼。   然而为时已晚。时轶拎着束住他双手的绳索那端,笑盈盈朝他看来。   谢长亭难以置信:“你怎能使诈?”   “我怎么不能使诈?”时轶言之凿凿。   看见他脸色,又话音一顿,小心开口:“你……生气了么?”   粗粝绳索磨在手腕上,有些不适。谢长亭将目光转向一旁,淡淡道:“我怎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时轶眨了眨眼,立刻松开手去,改口道:“你别生气。我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谢长亭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样,却见他将手从身后拿出,变出一株含苞待放的白芍来。   灵力缓缓流淌于花株之上。白芍花瓣一点点展开,层叠盛放在他眼前。   犹豫片刻,谢长亭接过花株,目光落在它柔柔绽开的花瓣上,问:“送我这个做什么。”   “……”时轶动作一顿。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口:“觉得你很像它。”   谢长亭却是不解:“哪里像了。”   时轶:“……”   他默了默,脸色忽然沉了几分,不声不响地靠着墙坐了下去。   谢长亭不明白他为何又生气了。亏得他还以为对方比后来时好对付些。少年人的心思当真是难以捉摸。   见他闷闷不乐地眺望远方,便收好芍药,问他:“你是在等什么人么?”   好半天,时轶才回答道:“我在等我师父回来。”   “你师父是谁?”   时轶的语气却有些古怪:“自然是那位三界独尊、大名鼎鼎的玄鉴真人呗。”   谢长亭:“……”   他却像是被人钉在原地一般僵住,背后霎那间竟有些发冷。   这回换作时轶不解看向他:“怎么了?你该不会不认得吧?”   “论辈分,他是你师父同门,还算是你师叔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开屏失败,非常生气   —— 第30章 一念间(三)   谢长亭清晰地记得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初入秘境之时, 玄鉴真人残魂曾亲口告诉他们,“那日我飞升前,苦于座下没有弟子,无人可传承我的道法, 便将我毕生所学留作一道传承, 藏在了这秘境之中”。   时轶当时明明也听见了这番言语, 为何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可眼下的少年时轶对秘境之事一无所知,更没有理由向他撒谎。   更何况,听他语气……似乎还对玄鉴真人有所不满?   于是谢长亭故作若无其事, 随口道:“只是听你语气,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果不其然,时轶“嘁”了一声:“你该不会是要说他通天彻地又心系苍生吧?这话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谢长亭:“……难道不是么?”   时轶却是冷笑道:“他?道貌岸然, 伪君子罢了。”   谢长亭未曾想过会从他口中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毕竟这百年来, 人人提起玄鉴真人,皆是赞他宅心仁厚,道法无人可出其右。   时轶见他怔愣,又道:“这样吧,我问你。”   “——如若你在这世上有一位心爱之人。你与她相定终身,惟愿天长地久。”   “但有一日, 苍生有难, 那么你是要她,还是要苍生呢?”   谢长亭想也不想, 便道:“当以天下苍生为重。”   时轶像是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哈”地笑了一声。   他道:“我真讨厌这句话。”   说着, 打出一个响指来。盘在地上的绳索第不知道多少次被他召来, 将谢长亭双手紧紧缚住, 令他一时身形不稳, 只得踉跄着被时轶一手按在地上。   “又怎么……”   “那为何不可两相顾之呢?”   谢长亭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   时轶脸色一沉。   “我没同你说话。”他道,“另外,别想着能从我眼前逃走。待我师叔回来了,再来问你的话。”   谢长亭:“……?”   他当真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喜怒无常,自己又是说错了什么。家中五岁大的堂妹心思都没他时轶难猜。   时轶却已不再同他言语。他沉着一张脸,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无极,在原地静了片刻。接着,一剑劈向院中参天古木。   破空之声倏然而过。   古木枝叶轻颤,树干却未被伤及分毫。   时轶也未再看它一眼,只是兀自于一旁舞起剑来。不多时,石墙上就已刷刷多出数道剑痕。   直到他身形闪动间,后背撞上那棵古木,谢长亭才忽然发觉,它那合四人抱的树干朝后重重挪出一段。   ——原来它早已从中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时轶也收剑回鞘,歇了下来。   此时距方才已过去了两个时辰之久,日头已高悬在当空,不似先前温柔,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他一抹额头细汗,转身回了屋。   屋内传来斟水声。不多时,时轶又端着两盏茶出来了。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谢长亭,语气不怎么好:“天热,喝些。”   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谢长亭:“……”   时轶眉头一皱。   他却并未给谢长亭松绑,只是将茶盏抵到他嘴边。   谢长亭此刻是灵识状态,自然不会饥饿,亦不会口渴。他勉强喝了两口,目光却落在时轶伸过来的那只手上。   手腕上赫然是两道剑伤,此刻正不住地向外渗血。   大约是他先前拿石墙撒气、一通乱劈乱刺时不慎伤了自己。   时轶收走茶盏、又回房时,谢长亭本以为对方会将伤口包扎一下。可待他再转出来时,手腕上依旧空空如也,而不浅的伤口已在他手心里淌出了两道血痕。   “时轶。”谢长亭叫住对方。   时轶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才回道:“怎么?”   “你的伤。”   时轶抬起左手,看了一眼。   谢长亭:“你不包扎么?”   “包扎它作什么。”时轶却说,任由鲜血淋漓地向下淌去,“一刻钟便好了。又死不了。”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谢长亭便有些看不下去。   “有药吗?”他问,“我替你包扎吧。”   时轶神情毫无防备地一怔。   他张了张口,或许是想说对方“多管闲事”,又或是“你是想让我为你松绑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谢长亭跟着他回了房。   他从对方给的药匣中翻出细布与伤药来,熟练地替时轶止住了伤处的血。从前他练剑时便常常伤到自己,那会都是自己回房包好伤口,再以长袖衫遮住伤处,以免教他人发觉。   时轶一脚踩在木椅上,看他弯着腰,细心将伤药均匀抹在伤处,目光心不在焉地落在他手腕浅浅一抹红痕上。   那是方才被他扯绳索时,下手重了,不小心蹭出来的。   而为他包扎伤处的人低垂眉眼,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圈细布包上,动作轻慢,似乎是怕弄疼了他。   时轶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嗯?”谢长亭正出神地想玄鉴真人往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些什么。   陈年旧事不免浮上心头。   上回他这样为另一人处理伤势时,那人问他,你为何要可怜我。   于是他道:“你倒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   “哦。”   时轶却想,那看来是常常会为他人这般包扎了。   心情顿时郁闷起来。好半天,嘟囔了一句:“有眼无珠。”   “什么?”   “无事。”   包扎好后,谢长亭又将拿出来的东西一一收回药匣中去。   时轶抱着手,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想,为何我这般作耍于他,他却能丝毫不动怒呢?   谢长亭大约是不知道的。自己那柄名唤无极的佩剑,但凡是被生人拾起,而欲要用它对其主人下手,不仅无法心想事成,反倒会为其所伤。   而他故意将无极丢给对方,却格外诧异地发现,对方心中竟对自己没有半分恶念。   世上怎会有人这样的人呢?   时轶一面想,一面入神地看着那双似是水墨绘成的好看的眉眼,从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路看到浅淡的唇上。   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动怒时会是何模样,看这张无时无刻都不变色的脸露出羞恼的神情来,看那双不曾对自己笑过的唇角会不会因此染上嫣红。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他想。会是——   “怎么了?”   谢长亭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时轶骤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木椅上站起,此刻同对方离得极近。   他一只手正擎在对方脸侧,而那双令他入神的眼正看着他,神情平静又柔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一齐朝房门处看去。   一名白衣老者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时轶一下松开手去。   “五师叔。”他开口道,语气平平,丝毫听不出来他此刻心跳飞快,一下一下,重重撞在胸腔之中。   时轶说着,压下心中慌乱,悄悄看了眼谢长亭。   又低下头去,看向自己左手。   ——对方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就教他心如擂鼓。   这是他十六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怪异情状。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非要看他动怒,看他羞恼——我为何会这样想?   为何一对上他,喜怒哀乐就变得那样不受控制?   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这这这……”许久,最终是五师叔打破了屋中僵持的沉默。   他看了看手上扎着细布的时轶,又看向谢长亭手腕上一圈红痕,目光最终落到地上散落的绳索上,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你这臭小子,这是又在做什么孽!”   “五师叔。”时轶将手一背,径直从白衣老者身边挤了过去,又在门外站定,看向谢长亭。   他眯了眯眼:“此人不知如何破开禁制,闯入了我无名境来。”   谢长亭:“我……”   “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好留给师叔你审问了。”时轶冷冷说着,回过头去,“我先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急忙丢下这两句话后,居然连正门都忘了走,而是跃过歪倒的古木,翻身上了石墙。   堪称是慌不择路。   留下谢长亭和白衣的五师叔在原地面面相觑。   许久,谢长亭有些头疼地开口道:“我……”   却被对方打断了:“你等等。我认得你。”   谢长亭一愣。   “我认得你。”五师叔对他说,“你是谢长亭。”   谢长亭险些倒退一步:“……什么?”   五师叔冲他摆了摆手,跨过门槛,反手关上房门。   他在木桌前坐了下来,抓了把一头花白的头发,神情有些苦恼:“该如何同你说呢?”   “这样吧,长话短说——想必你也知道,此刻你身在一片回忆之中。而出于某种原因,眼下的我也能在这片回忆之中活动,拥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当回忆的主人,也就是时轶,在场的时候,我的言行会不受自己控制,而是会顺着他的记忆行进而变化。”   谢长亭微微睁大了眼:“你是我在灵虚洞中……”   “是的,那时你见过我。”   谢长亭立刻了然。   活在记忆中的五师叔在时轶在场的时候,并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而此刻时轶离去,不知何时会回来,他应当抓住时机,询问对方有关心魔之事。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五师叔就先行道:“长亭小友,我虽不知此刻你是如何踏入这片回忆之中的,但我樊某人此时有一事相求。”   他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看向谢长亭,神情似是哀伤:“当初事发突然,我们谁也没能将他救下,以致他长久被困在这段回忆当中,已成心魔。”   “救下?”谢长亭问,“这是什么意思?此处将要发生何事?”   五师叔却摇了摇头:“我虽知将来,却不能告知于你。否则有违天道,你与他都将被永远困在此间,不得脱身。”   谢长亭略一皱眉,说:“晚辈知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五师叔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方才已经见过此时的他了吧?看着像是调皮捣蛋,但实则喜怒无常、固执己见,全然不会克制自己情绪。我倒是很惊讶他只是将你捆了起来,而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两道伤……若是你能规劝他一二,施以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便好了。”   规劝?   就……仅仅是如此吗?   谢长亭想了想,刚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忽然见五师叔神情一变。   他面上有些扭曲,张了张口,似乎是在与什么对抗。   最终神色痛苦地丢出一句话来:“你不愿说就不说罢!”   谢长亭:“?”   下一刻,房门被人打开。   时轶重新出现在门口。他问:“师叔,如何?”   谢长亭:“……”   他与五师叔对视了一眼。   当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五师叔摇了摇头:“什么也问不出来。”   “看吧,我早说了。”时轶轻巧跨过门槛,听他语气,倒没有真心想要问出什么来的意思。   他脸上湿漉漉的,有水珠正从额发中落下来,似乎方才是去什么地方洗了脸。   “罢了。”五师叔从桌前站起,“你同他待在一处,我去准备些吃食。”   时轶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   谢长亭原本是要想想五师叔所说的“施救于他”是什么意思,可坐在对面的人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待他不解地看过去时,又立刻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望向屋外。   如此几个来回,五师叔总算是回来了。   他将托盘上盛着的两个小碗依次放在桌上,而后停在了一旁。   谢长亭往碗中瞥了眼,神情一动。   ……怎会是莲子羹呢?   而五师叔站在原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时轶看了他一眼:“五师叔,你是有话想说么?”   五师叔立刻道:“我是想说,方才结界处似乎有些异动。我要去查看一番,就先不留在此处了。”   说罢,他像是极不情愿一般,挪动双腿走出正房,还顺手将房门合上了。   时轶这才将目光从五师叔身上收了回来:“五师叔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长亭:“……”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此处虽是回忆,但并不会于时轶真正的记忆完全相同,否则自己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内识海中万事万物皆是识海主人内心想法的反映。方才五师叔不想离开,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出门,分明就是时轶不想他留在此处。   同理,这莲子羹……   “我听闻你们上善门内,戒律森严。”果不其然,坐在他对面的时轶悠悠开口道,“辟谷以后,绝不可再沾五谷。”   “若是你不肯说出自己到底是如何进入此境的,就将你眼前那碗莲子羹吃了罢。”   “……”   谢长亭不想同他争辩。他默了片刻,拿起碗中汤匙来。   时轶偏了偏头:“你真要吃?”   “我说不出我是如何进来的。”谢长亭道,“你相信吗?”   时轶静了静。   他翘起嘴角:“不信。”   “……”   “你既然真要吃,那就吃干净吧。”时轶又说,他右手把玩起膝上佩剑来,“若是敢剩下一点,我就……”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要斟酌威胁之辞。想到最后,却也只想出一句:“……杀了你。”   谢长亭动作一顿。   ……这该不会也是他本体灵识真实所想吧?   他只好抓起汤匙,当着对方的面,将这碗“欠下”的莲子羹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直到舀净最后一点,谢长亭才将汤匙放下。   时轶目光立刻投向他碗中,似乎是要“检验”一番对方是否真的照做了。   谢长亭一时有些无言。   刚要开口问他是想做些什么,忽然听他道:“可你还没有吃完。”   谢长亭瞥了眼空荡荡的碗,不知他脑子里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殊不知时轶此刻背在身后的手正五指紧攥,又松开。   他说:“脸上还沾着。”   “……”谢长亭愈发无言,便要抬手去擦。   时轶又说:“不行。”   “说了是要‘吃’完的。”他慢慢道。   谢长亭彻底无奈:“可我又看不见……”   话还未说完,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时轶按住他肩头,将他推在了椅背之上,那双与多年后一模一样的眼瞳紧紧盯着他,眼底翻起难言情绪来。   他问:“那你要我帮你吗?”   谢长亭缓缓抬眼,终于在此时模糊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这识海……?   他刚要开口阻止,对方已兀自倾身过来,覆上了他的唇角。   长发滑落下来,挡住两人视线。谢长亭呼吸一滞。因为紧接着时轶就真如自己所说般舔上他唇角,又不知想了些什么,跟着又咬了一口。   谢长亭吃痛,旋即偏开头去,将他推开。   他心跳有些快,皱着眉头:“你做什么?”   时轶仍旧没有半分要挪开的意思。   他将谢长亭压在木椅上,气息似乎有些不稳。   “吃完了。”过了许久,时轶轻声说。   谢长亭:“你……”   “你为何会认得我?”   时轶却打断他道。   “你叫了我的名字。”   温热的气息扑在两人之间。他居高临下地看进谢长亭的眼中,似要看穿他一切谎言:“可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叫‘时轶’。”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解释一下:内识海中所有事都是受主人意识影响而发生的(。   —— 第31章 一念间(四)   冰冷的剑鞘不知何时已抵上谢长亭腰间。   时轶始终是一个精明的猎手, 尽管他此刻还不善于伪装自己。但作为猎物被他盯上的谢长亭,直到已被掐住后颈,才看清自己此刻退无可退的处境。   他未开口,时轶却也没有追问到底。   一阵僵持不下后, 他再度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长亭眨了眨眼。   他张了张口, 嘴角还留着一点被咬痛的触感:“没有。”   又过了许久, 无极泄气一般被收了回去。   时轶将他拘在了无名境中。   此拘非彼拘,时轶并没有将他关在某处别院,亦或是投入监牢。   他命令谢长亭不许离开他视线半步, 否则便威胁要杀了他。   可惜这威胁没有半分力道, 除却第一面见过之后,时轶就连拿剑指着他时, 也不曾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而谢长亭也终于窥得一点对方年少时过往。   除却脾气古怪以外, 时轶似乎也同这个年纪的其余人并无差别,每日天还未亮便起床练剑,房中堆着厚厚一沓古籍,每本上都是被翻阅过数次的陈旧痕迹。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一心问道,但求有朝一日修为大成, 睥睨天下。   而谢长亭每日能做的便是看他练剑、看他温书、陪他用膳, 时间一长,不免觉得奇怪:明明年少时这般心高气傲, 后来又怎会说出“我对机缘没有半分兴趣”这种话来呢?   不过或许是那日闹够了,后来时轶便不曾再与他胡来。只是有时看书看得久了, 谢长亭抬起眼时, 会发现对方目光一点也没落在书上, 而是正有意无意地望向自己。   无名境间的寻常生活日复一日, 并无新事。   拜时轶要他寸步不离所赐,这期间谢长亭私下里没能同五师叔见上一面。倒是在第十日,时轶口中外出采药的三师叔回来了。   一身紫袍的三师叔正是谢长亭在灵虚洞中见过的“老三”。见到谢长亭,他明显地吓了一跳,但随即时轶就看了过来。   三师叔立刻便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似的,从包袱中翻出一串精致的小糖人来:“来来来,看师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时轶正试着复活先前被他斩断的古木,闻言,接过来看了一眼。   他没什么兴趣地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一面说,一面将糖人丢给谢长亭:“送你了。”   三师叔终于得以将目光投向谢长亭。他饶有兴致道:“喂,臭小子,这是你从哪儿拐来的人啊?拐来给自己当师弟吗?”   时轶懒懒扫了他一眼,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三师叔顿了顿,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听说你拘着人家,不许人走,这又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你看上——唔!”   他上下齿列毫无征兆地一锁,顿时就发不出声来了,只得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发出“唔呜呜唔唔”的声音来。听音调,似乎是在骂时轶“你欺师灭祖”。   而刚对自己师叔施过噤声术的时轶拍拍手,从树干后绕了出来,向谢长亭道:“陪我去藏书阁。”   无名境的藏书阁入口同样在一棵古木之中。起码合六人抱的古木已被掘成中空,一道狭道自其中蜿蜒而下。   时轶拿过挂在门上的提灯,以灵火点燃其中灯芯。谢长亭认出了这盏灯,似乎同他被困在灵虚洞时,时轶挂在洞中提灯一模一样。   直到现在,他心中疑问尚存:这片胜却人间无数的仙境,到底是否真切地存在过?   还是仅仅存在于时轶的某种幻想之中?   毕竟百年以来,在修真界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玄鉴真人向来孑然一身,来去无踪。其所住之处名为“玄鉴观”,远在天山以西,终年苦寒。   时轶虽称玄鉴真人为自己师父,玄鉴却从未出现在无名境中过。至于他另外两位师叔,修为都低微到像是散修,似乎完全无法与鼎鼎大名的玄鉴真人相提并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此处应为时轶心魔,这一点也得到了五师叔的亲口印证。   可眼下,他日日同对方待在一处,除了看他练剑、看他悟道、看他欺师灭祖以外,似乎也见不到什么能够称得上是“心魔”的事。   就仿佛……这样平静又温馨的日子,将永远继续下去,直至那个“终局”猝不及防地来临。   藏书阁虽深入地下,内里却无比宽敞,横竖皆是一眼望不到头。   时轶反手关上门后,便将提灯挂好,四处翻找救治灵植的古籍去了。   留谢长亭在一旁打量起百年前的藏书阁来。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下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翻开看了两眼……动作渐渐顿住了。   谢长亭有些怀疑地盯着《北泓三问》几个大字。   这不是传言里失落的、里面载满秘法的古籍吗?   他心头一跳,轻手轻脚将其放了回去,又捡起一本被随手丢在地上的书来,再次顿住。   ……这不是下部遗失、上部藏在上善门,自己只看过一半而意犹未尽,天下仅此一本的《昔灵经》吗?   谢长亭手上有些发颤。   他再从一旁的桌案上拿过一本青绿封皮的书来。这本谢长亭倒从未见过,名叫《青丘旧典》。   只是刚翻了两页,还没来得及阅读内容,书中夹着的什么东西就从他指间飘然落下。   谢长亭俯身拾起一看。竟然是一张信纸。   “玄鉴吾友:   数载未见,听闻你已迈入渡劫,不日便可见众妙之门,可喜可贺。   上回你所说的流离谷,可是那片人界边缘之处?幼时我倒常常去呢。倒也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这回去过人间后,我亦不日便要长眠。不知此番再醒时,这世间又是如何模样。   诛玉   于青丘”   灵火跃动于提灯之中,将整个藏书阁映得透亮。时轶一阵翻箱倒柜后,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谢长亭看向手中泛黄笺纸,脑海中只余了一片空白。   纸上字迹娟秀,一看便知写信的是位女子。   而他竟然偏偏认得这字迹。   不……又何止是认得。   回忆顷刻翻涌,瞬间便将他淹没。采菱人的小曲似乎仍在耳畔。而他总在这样的炎炎夏日,百无聊赖地翻看家中一叠叠看不懂的账本。   账本上一字一句,皆是他母亲谢珠玉执笔蘸墨、亲手写下。   他又怎会认不出她的手迹。   谢长亭脑海中空空如也,心头如有狂风啸过。他攥着书信,指尖颤抖,全然未注意到时轶已发现他异样,已放下手中古籍,一步步朝他走来。   “谢……?”   话音淹没在一阵巨大的轰鸣中。   两人皆是一惊。   谢长亭终于抬头,回过神来。而此时轰鸣已不绝于耳,他足下地面有阵阵颤动传来,提灯中火焰忽明忽暗,令人顿生天旋地转之感。   时轶神色一顿:“不好,有人要破禁制!”   他飞快抓过提灯,转身便朝来时方向跑去。   谢长亭鬼使神差将那封书信藏入怀中,也跟着他一同跑了出去。   等离开藏书阁、重见天光时,他才看清时轶此刻神情凝重。不待他开口发问,时轶便自行道:“东南向。”   顿了顿,又回头丢下一句:“不许离开我半步之远。”   言毕,他抽出无极,径直向轰鸣所在之处大步走去。   原来有人要破开禁制、闯入境中的动静是这样的。谢长亭想。也难怪他悄无声息出现在玉阶上时,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大。   “你听过‘天地根’吗?”时轶一面走,忽然开口说。   谢长亭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听过。”   天地根是万物之本源,传言里,是天界与人间相连之地,人、妖、魔界中各有一处,皆是三界之中灵气最为旺盛之处。   但相传,在百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浩劫过后,这三处地方便凭空从这世上消失了。从此人人再难求飞升之道,数年间,大能陨落、仙门式微。   时轶看了他一眼。   “妖界在青丘,魔界在九重血眼。”他说,“人界……便在无名境中。”   他终于停住脚步。   谢长亭抬起眼来。   一面巨大的结界自他眼前张开,界面金光交错,千百道密密麻麻的禁制盘绕其上,使其坚不可摧、摧无可破。   而此时此刻,一道巨大的身影正重重撞向结界。它每撞一下,整片无名境便会随着他的动作震颤一下。   谢长亭看向它颈上巨大的两个头颅、漆黑的鬃毛、尖利到足以将任何一个凡人一击毙命的爪牙,以及那一双猩红的兽眼。   这是……百年前便已灭族、生性极为凶残的魔狼。   他也终于想起,天地浩劫来临之时,天地为之变色,人、妖、魔三界因灾变乱序,众生心性受扰后,陷入无尽的厮杀之中。   而眼前魔狼不断撞向结界,任由自己头破血流,也丝毫不管不顾,显然也已极近疯狂。   原来天地浩劫早已开始。   而他被困在这一方桃源里,不知日月,亦不知人间已血流成河。   时轶沉着拔剑,剑尖笔直指向魔狼。   魔狼感知到威胁,停止了撞击的动作。可待它看清指着自己的居然只是个少年时,又重新咧开嘴角,嘶叫出声来。   它再度重重一头撞在结界之上!   而这一次,牢不可破的结界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时轶立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谢长亭一把抓住他手臂,本能想将他抓到身后来:“闪开些!它要进来了!”   他急急道:“你师叔呢?去叫——”   “我师叔?”   时轶回头看他,神情不解。   他说:“你想错了。他们并非我师父同门,只是我师父这些年来救下的、无处可归的几位散修而已。”   此时魔狼已探了半个头进来。谢长亭心神一颤:“那你为何还不逃?”   他手上用力,想将对方拉到自己身后来,却被对方一把推开,朝后踉跄着倒退几步。   “离我远些。”时轶平静向他道,“你不知道吗?我是这里的守门人。”   谢长亭神情滞住,然而魔狼已嘶吼着扑了上来。它身形有数丈之高,仅是一爪,就在地上拍出一个齐人深的巨坑。   而时轶也以剑迎上。他脚下三两点地,一剑刺穿它前爪,顿时血花飞溅,难言的腥臭滋味扑鼻而来。   谢长亭下意识也想上前,却在此时,终于想起自己手中无剑。   他也终于明白,原来时轶所说的每一句话,说不许他出无名境,说不许他离开自己身旁半步。   ……竟都是为了保护他。   时轶转眼间已与魔狼缠斗数个来回,也渐渐占了上风。魔狼身形虽大,性情凶狠,却也只会使蛮力,不懂变通,不一会便被时轶伤及遍体。   又被一剑刺中左眼之后,它终于怒不可遏,仰天长啸一声后,周身瞬间燃起黑色魔焰。   “不好,”谢长亭皱眉,“它要狂化了!”   魔狼一旦选择狂化,便已是要殊死一搏。而时轶再是什么“守门人”,再如何天分过人、一往无前,他也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又怎能抗下对方同归于尽的一击。   谢长亭快步上前,刚要抬手以法诀救他,肩上却毫无征兆地一重。   一股极大的力道自他背后传来,令他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什么……”   谢长亭回过头去。   五师叔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神情空洞又淡漠地看着他。   谢长亭一愣,下意识便要挣开他:“这是怎么……”   又一只手重重抓上谢长亭右肩。   再回头。   三师叔两眼空空地看着他。   他们一齐开口,犹如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不可——”   “不可——”   谢长亭一颗心瞬间沉入冰窟,令他头皮发麻、周身骤冷。   而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刺耳的一声“扑嗤”。   谢长亭身形一僵,极缓慢地回过头去。   他眼前划过一抹鲜红的血光。   ——无极深深没入魔狼心脏之中。魔狼巨大的、小山一般的身躯颤动片刻,轰然倒地。   而随着它的动作,被它一爪洞穿身体的时轶也被甩了下来,重重摔落在谢长亭面前。   谢长亭低下头来。   他看着这个方才竭力保护过自己的少年倒在地上,鲜血洇透身前衣衫,心口锐痛。   背后的力道终于松开。谢长亭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他神情颤动,慢慢跪坐在地上,有些发抖地伸手去摸对方的鼻息。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醒悟,自己所置身的,仅仅是一片过往。   而他是这回忆中的过客,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即便早知终局如何,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再无法动摇其中一分一毫。   原来,这便是所谓“天意凛然”。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一念间(五)   秘境之中。   谢诛寰背着手, 脚步重重地来回踏着落叶,一会盯着自己脚尖,一会又朝法阵中的两人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 一迭声发问:“现在是几时了?这破天, 一会黑一会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劳什子玄鉴真人到底是想干嘛啊,把我们所有人关在一起当猴耍吗?啊?”   萧如珩身为宗主,多少见过大世面, 此时宽慰道:“稍安勿躁。”   可即便嘴上这么说着, 心下也有些许不安。   他视线落在昏迷不醒的时轶以及一旁端坐着、只是轻轻低垂着头的谢长亭身上,想, 恐怕现在都过去三个时辰了吧?   这两人始终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按内识海中时间流逝的速度算, 恐怕在心魔之中,已过去十日有余。   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最后连谢诛寰都走累了,气喘吁吁地朝地上一坐。   他心中本就有些不满。在他眼中,时轶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甚至连“普通”的情分都够不上,毕竟他先前还真真切切捅了他家怀嘉一剑呢。   所以呢?犯得着么?   犯得着为了一个险些杀死自己的人,这般出生入死么?   在谢诛寰的记忆中, 怀嘉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幼时的桑怀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魔王”, 像京城中任何一个纨绔弟子少时一般顽皮,小小年纪, 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把府中上到亲爹、下到丫鬟一众人哄得团团转。   二十年过去, 却已“面目全非”,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谢诛寰不由地一遍遍去想, 我不在的这些年, 他又到底受过哪些苦?   “嗯……”   一旁的法阵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谢诛寰立刻回过头去:“怎么回事?是要醒了么?”   萧如珩也先是面露欣喜。但紧接着,他脸色便沉了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时轶眉头紧皱,脸上不知为何,居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将要醒来,可随即又一滞,重新松了力道,垂了下去。   这一次,似乎比方才昏迷的程度更深了几分。   而一旁的谢长亭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怎么还没醒?”谢诛寰越看越心急如焚,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边,“再等下去,鱼肚白都要翻起来了。”   萧如珩也抬头瞥了一眼。他沉吟片刻,将先前掉落在地上的谢长亭的面具拾起,以法术拂去其上血污,替他戴了回去。   “以防……”他说着,忽然话音一顿。   “怎么……?”   谢诛寰话音未落,接着便也听见了: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竹林中,正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似乎正有人跌跌撞撞地在其中行走。   他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来。   先前萧如珩要为谢长亭“共感”撑起法阵,因此也无法分心再设下别的结界来掩去几人行踪。谢诛寰又只是个一门心思扎进医术中的死脑筋药修,对结界之术一窍不通。而扶鹤先前受了伤,此时气息奄奄,更不能强求他庇护几人。   萧如珩也警惕地从法阵旁站起,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踏在竹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一道灰衣的身影出现在了竹林的尽头。   萧如珩一怔:“怎么是他?”   谢诛寰也认出来,正灰头土脸走向他们的人,似乎是先前被吓晕过去的、明月山那对侍卫兄弟中的弟弟。   “他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偷跑走了吗?”他问。   萧如珩摇头:“或许是迷路了,心中害怕,便又回来了。”   此时云收已走到他们近处。   萧如珩定了定神,将剑垂下,向他道:“你去了何——”   不料云收神情一变。   他张口,回过头去大声道:“他们就在此处——!!”   谢诛寰脸色骤变:“什么——”   话音未落,数道剑光径直从两人四周而处。   谢诛寰毫无防备,瞬间便被卷入其中,身上多出七八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来,伏倒在地。萧如珩好歹是合体期修士,一一闪躲过去后,喝道:“何人在此藏头露尾?出来!”   发动袭击的显然不止一人,但此时对方并未有人出声。萧如珩咬了咬牙,一剑荡平便右方竹林,打算将躲藏其中的人揪出来。   可接着,他余光忽然瞥见,法阵中的时轶动了一下。   萧如珩一愣,心头立刻松缓了不少:“我说你终于……”   然而下一刻,时轶整个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向后飞了出去!   法阵连接瞬间断裂,仅留下谢长亭一人还在原地。萧如珩终于意识到这气势汹汹的来者似乎早有准备,立刻反手收去法阵。   事实上一旦进入“共感”,便不需要再以法阵维系这种状态。他先前续了三个时辰的法阵,仅仅是为了保证进入内识海的谢长亭安全。如若是心魔中有何变故,他便能立刻将对方拉出,也不至于两人双双为魔念所染。   可眼下法阵撤去,他便无法再与谢长亭有所感应。   如若心魔事发,自己亦无力回天,唯有其自求多福。   直到时轶再度重重落地以后,萧如珩才看清,原来他腰间早不知何时缠上了一道金线。   而金线的主人一身白衣白面,自竹林中走出,将时轶制在自己脚下。   他手上一动,金线便勒上时轶咽喉,立刻有血珠从中泛出。   “萧宗主。”他开口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言的厌恶,“还望你此刻莫要轻举妄动。”   萧如珩沉声道:“你是何人?”   而在这时,又一道身影自白衣人身后缓步走出,身后还林林总总跟着十余人。   “当真是想不到。”来人冷冷道,“堂堂流云宗主,世人皆誉,居然会与时轶这等声名狼藉之徒混迹一处。”   他双手背在身后,并未拔剑,光明正大地走入萧如珩地视线中。   正是先前不知所踪的旋尘!   萧如珩见状,也是终于冷笑出声:“怎么,堂堂旋尘真人竟也要使这等下作手段,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与旋尘修为相当,本不会为对方所制。   然而眼下时轶落入对方手中,本人又昏迷不醒,就算自己动作再快,也难以在白衣人动手之前将时轶从其手中救出。   “趁人之危?”旋尘却反问了他一句。   他转向云收,叫道:“云收。”   云收原本已躲得远远的。见旋尘唤到自己,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真、真人。”   “不必紧张。”旋尘道,“说说你先前都看到了什么。”   “我……”   “实话实说便可。”   云收瞥了一眼萧如珩手中的剑,依旧满脸害怕之色,生怕对方忽然一剑过来、像荡平竹林一般荡平自己的项上人头。   “我……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萧宗主挟来了此处。一睁眼、一睁眼……就看见……”他颤抖地说着,话音里带出几分哭腔,“看见我兄长的尸首……”   萧如珩闻言,脸色一沉。   “你说清楚。”此时他已镇定下来,“什么叫我挟你来此处?”   云收害怕地瞥了他一眼。   萧如珩:“……”   “继续。”旋尘道,“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们自会护你周全。”   云收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他继续道:“而后……而后我便被吓昏了过去,又被萧宗主拖来了竹林之中。待我再醒来时,便、便看见那个人……”   云收说着,看向正低着头、坐在枯木旁的谢长亭。   “我看见他……他手里……”   “他手里的剑,正插在那个灰衣人的心口上。”   萧如珩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你说谎!”他厉声道,“那在此之前呢?你又看见了什么?”   云收慌乱道:“我说了!我吓得昏过去了!”   “你分明是在你家少主身死之时才昏过去的。”萧如珩无情揭穿他的谎言,“那时你明明看见赵闻竹亲手剖了他金丹!”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而云收一听见“少主”两个字,顿时泪如泉涌,不管不顾地朝地上一跪,顶着萧如珩愈发难看的脸色大哭出声:“是!少主……少主死了!是我无能!!连兄长也遭他毒手……我一人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旋尘也皱眉道:“什么?”   他目光终于落到地上躺倒的、已被谢诛寰收拾过了的三具尸首上。   “君知行。”旋尘向身后一人道,“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君知行得令,抱了抱拳说“是”,便上前查看那三具尸首。   不多时,他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人……”君知行声音有些发颤,“这三人分别是明月山洪朗,他那侍卫,还有……还有,闻竹师弟。”   “你说什么?”旋尘似乎怔愣了一瞬,他看向君知行,“你说赵闻竹死了?”   他身后的人也是震动一片。   见微真人之子……死了?   要知道身死这片秘境之中,在现世之中,可是会魂飞魄散、无人可救的啊!   萧如珩:“你休要血口喷人……”   然而云收正哭天抢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洪朗了无生气的尸首,几近昏死过去,已完全听不清萧如珩到底说了什么。   萧如珩也意识到,此时情形对他们极为不利。   谢长亭一剑斩杀自己师弟时,赵闻竹还未完全入魔。待他身死,身上所有魔念沾染过的痕迹自然也随着生魂散尽了,异化成爪的双手也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根本没有证据能说明杀死洪朗两人的便是他。   再加上,他还是见微真人之子……   周遭一时间陷入了一片肃穆之中,人人皆是震愕神情。   过了许,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萧如珩循声望去,却发现是挟持住时轶的那白衣人在笑。   他似乎是笑弯了腰,整个人都俯下身去,摘下自己脸上面具,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来。   而眼下,这张脸上已满是泪痕。   白衣人将面具扔在脚下。他定定看向被自己制住的时轶,脸上扭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时轶。”他声音发颤,“你杀我师弟,还不够吗?如今却还要伙同他人,夺去我胞弟性命?我到底与你有何怨何仇,教你要狠毒至此呢?!”   泪水自赵识君眼中落下,砸在他胸前明晃晃佩着的月牙玉坠上。   周围人皆是为之动容。   萧如珩:“…………”   他似乎终于明白,为何赵闻竹会那般恨自己兄长了。   因为此时,他的心情与对方简直一模一样。   旋尘默然片刻。   再度回身时,他向身后众人道:“想必诸位都已看见了。”   “时轶此人,为人狠毒,不择手段,伙同帮凶,杀我上善门弟子。此等行径,为天下正道所不容。”   “至于到底如何论罪,我将带这几人去玄鉴真人面前,请他亲自论断。届时其中妖魔也必会现形。秘境一破,诸位也都可以从中脱身了。”   众人闻言,立刻便躁动着,窃窃私语起来。   “真人所言极是!”有人开口道。   接着便陆陆续续有人附和起来:   “好!杀了他!”   “真人明鉴!”   “……”   被从竹林中带出的时候,萧如珩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再回转的余地了。   上善门众弟子挟着时轶、谢长亭以及受了伤的谢诛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众不知是散修还是什么的人。大约是念在他好歹是一宗之主,又或许是忌惮他修为,所有人都不敢动萧如珩,放任他带着气息奄奄的弟子扶鹤走在队伍最后。   如今,唯有等待这两人自行醒来,方能再有一丝转机。   然而共感一旦开始,便没有强行中断的办法。而此时法阵已撤,萧如珩连谢长亭此时状况如何都无从知晓。   旋尘最后在一间破落房屋前停住了脚步。   萧如珩先前便不解他为何要说“请玄鉴真人论断”,直到旋尘推开房屋大门,露出内里景象,他才忽然间认出来,这是流离谷中的一处神祠。   自己先前找寻妖魔线索时,还进来过一次。   天下浩劫、三界动乱的那段时间,手无寸铁的凡人根本无法与妖魔抗衡。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四处设立神祠、祭拜神灵,希望那些石制的神像能够显灵,在乱世中护佑自己。   玄鉴以身平九州、妖魔不再作乱后,前来祭拜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些神祠不久便慢慢破败了下去。   而眼前的神祠院中杂草丛生,显然已是多年无人祭扫、焚香。   旋尘与押着时轶等人的上善门弟子先后跨入神祠门槛,向正堂中走去。   萧如珩跟在最后,想,此处该不会是玄鉴真人的神祠吧?   当初他进来寻找线索时,曾见过摆在堂中的神像。然而当时他并未认出,此处供奉的是哪一位真人。   现在想来,玄鉴真人深居简出,除却当年旧人,本就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而距离他立地飞升已过去百年之久,旧人大多也已故去,这世上知晓他真面目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果不其然,在迈入正堂之前,旋尘真人停住了脚步。   他朝向堂中高放着的石像,躬下身来,双手合抱于身前,又跪地叩首。   行的是三礼九叩的重礼。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跪拜于地,向已蒙尘结网的石像行礼。   萧如珩跟在人群的最后,没有动。   他抬眼看向石像,只见其上雕刻着一人,手持长剑,头戴一顶庄子巾,气度非凡。   接着,萧如珩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目光落在石像头顶。   再往下看去,为何……   为何,这神像上的人,会没有脸呢?   萧如珩依稀记得,自己上回来时,这祠堂中的神像是有脸的。   他还记得对方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眉目柔和,悲悯注视着神台下众生。   可如今,神像面上一片空空如也,只剩下了粗糙的石面。   然而旋尘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行过重礼过后,他再度起身,向众人道:“此处便是玄鉴真人,也就是此境境主,所在之处。”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时轶:“将这几人押进来。”   众弟子依言照做。   旋尘跨入正堂,数出三柱香来,点上,执在手中,与额平齐。   拜了三拜后,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随即回身,一把抽出腰间佩剑。   剑光冷冷地折在他脸上。旋尘面无表情,先将剑横在时轶身前:“真人明鉴,此人可否为境中妖魔?”   他说完后,等了许久。   可堂中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存在回应他。   旋尘面色不变。他手上一转,剑尖又转而抵上了谢长亭脖颈。抵上时,大概力道有些过头,便划破了他颈间,渗出一点血痕来。   可这一次,还未待他开口,堂中烛火忽然一动。   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见,香炉上的三柱香……熄了。   神灵熄香,是对供香之人的否定。   旋尘神情终于变了。   他转向神像,问:“真人,这是何意?”   而与此同时,在神祠的最外端,萧如珩亲眼看见,神像那只石制的、持剑的手……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又开始了他的表演(。   —— 第33章 一念间(六)   时轶被谢长亭与师叔合力救回以后, 在无名境里昏睡了整整三日。   三师叔与五师叔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被操纵时的情形,但两人立在时轶床榻边,脸上皆是愧疚神色。   与此同时,谢长亭也感应到, 连接着内识海与外界的法阵似乎断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管是萧如珩是出于何种原因撤去法阵, 自己都需尽快带时轶离开此地。   内识海主人昏睡,三师叔与五师叔终于不再受其控制。   “你也不必为未能出手相救而感到愧疚。”五师叔安慰谢长亭道,“为魔狼所伤是这段回忆中的关键节点。这段回忆已在他心中重演过千万遍, 每一遍都有细枝末节上的不同, 可每一次,他最后都会为魔狼所伤。这已是回忆里不可更改的一部分。”   谢长亭却注意到对方的用词:“你是说, 这样的回忆重复过了很多次?”   “是啊。”五师叔幽幽地说, 望着屋外阳光。   无名境中永远天气晴好,春光灿烂,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的苦难都不曾与之有关。   他看着枝头梨花,出神道:“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段回忆而已。”   谢长亭沉默了。   尽管对方丝毫不肯透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谢长亭隐约之中也有所猜测。想必在魔狼爪下受伤会促使时轶做出某种选择, 而答案的是与否, 或许便是通往他心魔的关键。   魔狼爪上染有剧毒,治疗时需每日将伤处划开放血。   身在道中行, 谢长亭不免也见过许多尸首,皮开肉绽的、血肉模糊的。   但当他看见时轶被按在榻上, 放完血后, 惨白冰凉到犹如尸体的指尖, 仍是不免惊心。   时轶赤。裸上身, 伏在床榻之上。而此时他背上除却魔狼留下的爪痕以外,并没有后来那些纵横的可怖纹路。   那些纹路并非天生,断绝了谢长亭曾经听信传言、误以为对方身上有妖族血脉的想法。   他用润湿的帕子擦在对方后背,又敷上厚厚一层伤药,想,既然如此,为何不见他的父母?   不说父母,时轶受此重伤,就连他师父都不曾过问他一分,还将他一人留在此处镇守。   这般想着,谢长亭不由又念起自己师父来。   见微真人从来都视他如己出。他手把手带谢长亭练剑,带他悟道,带他过名山大川、游万里河山,在他突破时为他设阵护持,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游历时,往往只会带上谢长亭一人。因而这些境遇,连赵闻竹与赵识君兄弟都不曾有过。   谢长亭想着,目光落在脚边那装着一桶血水的木桶上。   眼下自己尚在此处,虽难以更改回忆结局,但好歹能陪伴时轶一二。   可五师叔说这心魔轮回过千万遍。又或者抛却心魔不言,在这所有都真切发生过的当年,他独自一人,又是如何度过这样一段人生的呢?   到了第四日,时轶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身体还躺在床上,刚睁开眼,第一句话却是:“谢长亭……?”   谢长亭在他身旁道:“我在。”   时轶的目光无序地在床帐上逡巡了一阵。好一会后,他像终于能看见了似的,目光准确落在谢长亭身上。   似乎是确认对方还活着之后,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用手撑着床榻,勉强坐了起来。   谢长亭皱眉:“你起来做什么?”   时轶却翻身下床。   “我要去人间。”他说。   “……什么?”   “我现在要去人间。”   时轶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中透着虚弱,语气却不容拒绝。   这时,候在屋外的三师叔与五师叔听到动静,也连忙进了屋。而时轶已经不管不顾地下了床,从斗柜上抓过衣袍披上,又到处找自己的随身佩剑。   最后发现无极被谢长亭抓在手中,立刻便向他走来:“把剑给我。”   谢长亭将手背在身后。   他不解道:“你疯了。”   “还给我。”   谢长亭没有动。   时轶便伸手来抢。动作间,他心口的伤似乎又裂开了一点,有血从细布中渗了出来。   谢长亭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再动作:“你重伤未愈,此时又谈什么去人间?”   时轶反问:“我为何不能去?”   “你知道人间如今是什么样吗?”   谢长亭态度少有这般强硬过。   他虽未亲历当年浩劫,却也从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听过大概,知道人间当年妖魔横行、血流成河。   而时轶刚被魔狼重伤,此时前去,恐怕连自保都难。   时轶却一下笑了。   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外面是何模样。”   谢长亭没听明白。这时五师叔也在一旁道:“时轶,你忘记你师父所说的了么?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无名境半步!”   “不能?”时轶却反问道,他抬起手指着窗外,“若不是魔狼这等的魔物都闯到了天地根近处,你们是不是打算伙同他瞒我一辈子,让我在这里岁月静好、苟且偷生?”   谢长亭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外面此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轶。”三师叔也开口道,“你师父他骗你,并非本意。他只是……为了你好。”   五师叔也附和道:“是啊。你师父他此刻正同仙盟众人设玄天柱,以分立三界,重整五行,正是无法分神的时候。他骗你留在此处,是怕你在外遭遇不测。你此时前去人间,不是给他添乱么?”   谢长亭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连唯一的徒弟受伤,玄鉴真人都没有过问半分。   有关“玄天柱”,他曾听自己师父提过几次,说天地浩劫来临之时,玄鉴真人于梦中见到莲自火中生,悟到此乃五行倒置、天道可能有缺的异象,从而参阅古籍,从中找到了一种以“设下玄天柱”、而重整五行的方法。   “玄天柱”并非一根真实存在的柱子,而是一处祭坛。   需千名修士起阵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激活祭坛中巨大法阵后,再向其中投入三样祭品。   这三样祭品分别是魔主之眼、大妖之骨,和……圣人之心。   前两样东西的来历,修真界中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只知道,在玄天柱将成之际,玄鉴真人驾临祭坛,亲手剖出自己胸中圣人之心。   法阵既成,一道玄色光柱冲天而起,因此后来人才将其称之为“玄天柱”。   而亲手剖心的玄鉴真人肉身死去,灵体升仙,成了修真界百年里永不褪色的一段传说。   谢长亭虽不知此时到底为何年何月,“玄天柱”的建设又到了何种程度,但玄鉴真人既然不让时轶离开此地,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眼下三师叔与五师叔都在极力劝说时轶,这是否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都没能救下他”?   虽说过往不可变更,但这只是被困在心魔中他们的所见所闻。若是自己此刻拦下时轶,心魔是否就会因此而止呢?   于是他道:“时轶,你师叔说得对。此时人间乱象横生,若你只身前去,却连自保都不能,那又有何意义?”   时轶却是默然一阵。   许久,他垂下视线,盯住谢长亭双眼。   “意义?”他轻声道,“一个人想去人间救自己生身母亲,又需要有何意义?”   谢长亭一怔。   他将视线投向三师叔与五师叔,却发现两人并没有任何诧异之色,显然他两人都对此事心知肚明。   “你母亲……是凡人?”   “不然呢?不然我为何不将她接来境中?”时轶有些烦躁地反问道,想从谢长亭手中将无极夺回去,“凡人无法承受无名境中天地灵气,神魂将为其所伤,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我只好将她一人留在凡间。”   “而闻人镜口口声声说他能以身镇妖魔,然后呢?魔狼都跑来了人界天地根,那人间又有哪里还能有一处安定?你们教我如何放心得下来?”   谢长亭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闻人镜便是玄鉴真人本名。时轶能对教养自己的师父直呼大名,显然已是对其毫无敬畏之心。   房中静了片刻。   “你母亲眼下在何处?”最后他问。   三师叔、五师叔皆是神情一变:“长亭小友,不可!”   谢长亭轻轻朝他们摇头:“两位前辈,我自有分寸。”   “人间,流离谷。”时轶答。   这个回答让谢长亭再度心中一凛。   流离谷,又是流离谷。   他想起自己藏在袖中,这些日子里反复拿出来读过,其上笔迹同他母亲手迹一模一样的书信。   那上面,也提到了流离谷。   他舅舅谢诛寰,也将长生堂设在流离谷中。   百余名修士皆因流离谷中有大机缘出世,同时前来寻觅,又同时被卷入一个古怪秘境之中。   而秘境境主,正是玄鉴真人闻人镜。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正思忖间,忽然被人向后一推。再一抬眼,时轶一只手正抵在他肩上,离咽喉只有寸余。   “谢长亭,”他说,“把剑还给我。我不想同你动手。”   谢长亭却说:“我与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   “多少有个照应,不是吗?”   时轶平静道:“我没有理由让你同我一道去死。”   谢长亭比他更固执:“那我便不会将剑还给你。”   “你——”   “时轶。”   一旁的五师叔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你绝不能离开此境。”他叹了口气,道,“若你执意要去,那便只能从我与你三师叔尸首上踏过去。”   谢长亭动作一滞,转头看他。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将话说得这么重。   而三师叔也向他看来。   “长亭小友,你不明白。”他道,“真人令他留在此处,不得擅离半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   “你也知道,此处是人界的‘天地根’。若说人界的所有灵气是一股清泉,那此处便是泉眼。而那些因灵气枯竭、五行倒置而异变受难的妖魔自然会无比觊觎此处,因此才会频频朝此处闯来。”   “虽说仙盟已命各大门派于无名境四周分设护持之阵,真人他也于境外设下禁制三千。但你也看到过了,总归会有些漏网之鱼……因而真人命他镇守在此处,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若是连无名境都陷落,整个人界都将生灵涂炭。长亭小友,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么?”   谢长亭下意识道:“万万不能。”   三师叔叹了口气,又转向时轶。   “时轶,”他道,“你明白么?你不是为了你师父一人镇守此地,是为了天下苍生。”   时轶右手仍抵在谢长亭肩头。   他重新看向三师叔,许久,居然笑出声来:“我为天下苍生,那谁又为我呢?”   在场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变。   “时轶!”五师叔脸色沉了下去,“你知道我们修为低微,本就是拜你师父所救才得以寄居于此!若是你离开此地,一旦事变,我们根本无法守住无名境!”   “你,你母亲说到底只有一人,可天下生灵,那可是千千万万啊!”   时轶却是冷笑一声。   “既然你们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丢在这里陪我玩的。”他格外尖锐道,“——那为何还妄想要拦住我呢?”   五师叔伸在半空的手猝不及防地一僵。   数道绳索凭空而出,瞬间便将他两人结结实实捆在原地,只留下谢长亭一人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三师叔勃然变色:“时轶!不可如此!!”   “……时轶。”谢长亭皱着眉头,在身后叫住他,“你母亲她,此时是只身一人吗?你父亲他此时身在何处?”   没想到时轶却反应极大地回过头来。   他嗤笑一声,讥讽道:“我父亲?你说的是那个抛妻弃子、生而不养的伪君子吗?”   “她受苦受难,独自一人养我长大时,他玄鉴真人正受万人朝拜,做他风光无限的仙盟盟主呢。”   谢长亭:“……”   他心中巨震,伸手阻拦的动作也随之停在半空。   时轶将三师叔与五师叔轻松制住,又转向他。   “把无极还给我吧。”他说,“我师叔虽冥顽不化,但我想你此刻应当清楚我的想法。谢长亭,我会不明白你们想的是什么吗?你以为我当真在意那些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那般对待你。把剑还我,你我就此别过吧。”   谢长亭指尖动了动。许久,他轻声开口:“你当真要去人间?若是无名境因此被毁……你就不怕做千古罪人吗?”   时轶原先已朝外走去,闻言,动作一停。   “你错了。”他平静道,“我宁负苍生。”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要再吵了!! 第34章 一念间(七)   年少时的时轶性格虽然与他后来相差无几, 但表露出来却截然不同。   譬如,后来的时轶若是因为什么事生气,只会干脆利落地一剑递过去,让对方尝尝何为直至魂魄的痛楚。   而不是一连三日都端着架子, 一句话都不肯和对方说。   无极最终还是回到了时轶手中。此番他们依旧从人间过, 而整个人间早如他所料, 已沦为炼狱。两人曾三次想在路上歇息,又三次发现村中百户人家已无活口。   可不知为何,这一路下来, 他们却连一只妖魔都未曾见过。   时轶一心只想往流离谷去, 丝毫没有留意到这点。但谢长亭却发现了,有好几次, 他分明已感到危险临近, 可到了近处,却只见到了一堆妖魔尸首的碎块。   就仿佛……他们这一路,有人在护持着一般。   第三日里,他们终于见到了流离谷的影子。   流离谷地处凡间与修真界的交界之处,虽说自古以来居住着的都是散修,在降妖除魔方面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但好歹聊胜于无。   在走近谷口、发觉里面并没有分毫妖魔沾染过的气息过后, 时轶沉了三日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他舒颜,谢长亭多少也松了口气。   也不知此时在现世中过去了多久。萧如珩的法阵撤去之后, 始终没有再起,他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谢长亭隐隐觉得, 距这段心魔了结已近在咫尺。   这般想着, 他便出着神, 像前两日一般自顾自朝流离谷中走去。   可脚下刚迈出一步, 一阵剑风倏然从他面前凌厉地划了过去。   谢长亭猝然抬眼,却只看见了一点无极的残影。   再一转头,剑身已笔直地没入了石墙之中,上面钉着一只长了三个脑袋的怪鸟,显然是在浩劫中受到影响、异化成了怪物的小妖。   时轶没好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是不怕死吗?”   谢长亭想了想,发觉他是说对了,自己眼下的确丝毫没有警惕心。因为身在别人的回忆之中,回忆的发展并不会轻易影响到他,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妖兽而毙命,只需要专心去想如何将对方带离心魔便可。   于是他实话道:“嗯。”   “……”从时轶的神情来看,他似乎被这一声“嗯”气得不轻。   他愤愤地过去,一把将剑扯了出来,又在原地默了片刻,最终忍无可忍。   “你怎么能这般呢?”他向谢长亭控诉道。   谢长亭忽然间被他矛头所向:“……我怎么了?”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两日也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一切皆顺遂对方心意而来。   时轶:“我不开口,你就也一句话也不同我说吗?”   谢长亭:“……?”   他想了想,真心实意地发问:“可你不是要与我‘不相为谋’吗?”   时轶:“…………”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怀疑这个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人是老天看他胡作非为太多年,看不过去了,于是专门派了个人来气他。   许久,忍了又忍,神情格外不自在地憋出一句:“那就当我没说过,行了吧?”   谢长亭:“……??”   百年前的流离谷与百年后的景象大有不同。或许是因为妖魔横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家铺子开着,街上冷清非常。   时轶显然已是来过这里许多次。他轻车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停在了一座祠堂之前,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不多时,便有人走到了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时轶道。   门一下开了,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她一见时轶,双眼立时发起亮来:“你怎么来了!”   从外貌上看,时轶的母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女子。她将两人迎了进来,又连忙将大门紧紧关上,这才不解地看向谢长亭:“这是……?”   “这是……我师弟。”时轶随便搪塞她道。   谢长亭:“……”   但时夫人显然没有半分怀疑他话中真假,只是抓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东问西。时轶也分外耐心地一一回答,若不是此刻整个祠堂上罩着浅浅一层防护结界,两人只会像是天下任何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一般。   正说着话,祠堂里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谁来了?”   时夫人欢喜道:“你快出来,是小轶回来了,还带了客人呢!”   于是一个男人从院子中转了出来,手中还抱了一摞柴火。他背后还藏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此刻正偷偷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见了两人,男人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道:“那中午多添两副碗筷。”   他脚边的小男孩眨巴着眼睛道:“爹爹,那中午能烧鸡吗?”   时夫人闻言,笑道:“烧!景浩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又对两人道:“小轶,你先带客人去歇着,我去给你们沏茶来。”   她说着,便急匆匆地朝房中去了。妇人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中,时轶脸上勉强挂出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   许久,他开口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修真界也好,浩劫也好……都一无所知。”   谢长亭:“那她怎会与……”   时轶却是冷笑一声。   “你渡过情劫吗?”他问,“记忆全失,只剩心性。”   谢长亭摇头。   修行时天道降下的劫数有许多种,雷劫仅是其中之一,是最普通的用于考验修士修为的劫数。   但修为越往上,所要渡的劫数就越没有这般简单,大多平静又暗藏杀机,譬如心魔劫、苦海劫,又或者……情劫。   而后他便从时轶口中听说了当年故事。   原来玄鉴真人闻人镜迈入渡劫期前,曾被天道降下情劫,令他记忆全失,托身于一户寻常人家里,并与邻家小妹相爱成婚。   大婚当晚,新人对坐烛台之时,闻人镜望着披着红盖头的妻子,神识中忽然一阵清明。   他记起了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   他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小郎,他是如今修真界中第一人,正困于情劫之中。   而他新婚的妻子正含羞带怯地坐在他面前。   那夜她等了许久,都未等来那只掀盖头的手。直到睡着又惊醒、盖头滑落在地,她才终于看见,原来对面已是空空如也。   闻人镜丢下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一走了之。他情劫已破,道心不移,修为跨入渡劫,高坐仙盟盟主之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他向他那刚过门的妻子送去一封书信,附上凡间家财万贯,信中向她如实道明事情原委,说此乃天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许久后,她伤心欲绝,回信一封:天意固凉薄,人情为何亦无冷暖之分?   闻人镜收信后,回道:天地本无心。人若无心,便与天地心合。   “好一个人若无心。”说到这里,时轶脸上讥讽之色已全然难掩。   他转身向祠堂中走去。谢长亭跟在他身后,听他继续道:“不过如今十六年已过,我母亲已另嫁他人,有了一对儿女——你也不要再向她提起当年旧事,恐怕连她自己都早早忘了。”   说完这句之后,时轶便跨入祠堂正门,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他的言外之意:母亲如今另嫁他人,父亲又向来大义无心。   ——到头来,被留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跟着对方跨入祠堂,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神祠。   如今人间动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仙,祈求他们能庇佑自己。一家人直接搬进祠堂里来住也丝毫不奇怪。   只是……   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神台上的神像。   其上雕刻着一位鹤发童颜、气度非凡的老者,一手持剑,眉目悲悯。   ——正是他当年在无名境幻境中见过的“宗主”!   谢长亭心下惊讶,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对面便是玄鉴真人。毕竟修真界中,但凡是一副垂垂老矣之态的人,都会被默认是将死之人。   而修为踏入大乘以上者,都可轻松葆以青春,除非是对方有意而为之,偏要以苍老面目示人。   他凝视着神像上的玄鉴真人。许久,开口道:“你母亲她……当真已忘了吗?”   “不然呢?”时轶反问。   他目光顺着谢长亭的,落在神像上,顿时面露嫌恶之情:“你以为她在家中立他神像,是对当年念念不忘?”   谢长亭想,不然呢?   “你想错了。”时轶道,“若是她尚对他存爱存恨,又怎会允许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长亭半知半解地应了一声。他目光从神像上移开,又顺着神像持剑的手向下,忽然发觉,这只手上正有水朝下滴着。   再顺着水滴往下看去……谢长亭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这一回,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控制住面上神情。   时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或许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之大的神情变化,他不解地看向正有水滴不断落在其上的青绿色长剑:“这个怎么了?”   “我母亲年少时,家中曾为军中权贵铸剑,后来成婚,她便没有再铸过了。”他解释道,“这是她铸的最后一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若水’吧?”   “铸时不太成功,剑中有几道裂痕。我说我得了空后便替她重铸,她总不情愿,非说什么‘滴滴水’就好了,便将此剑放在这晦气神像下,日复一日……你怎么了?”   谢长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着魔一般,缓缓在青绿色的长剑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好似有什么宝物失而复得。   谢长亭颤抖着指尖,想碰碰它的剑身。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它了?   从它断成两截……似乎已过去了太久太久。   本命剑与主人向来心意相通。   想必它当初也是痛极,才会因此生生折作两截。   可等凑得近了,谢长亭才看清,此时的若水剑身上的确如时轶所说,有数道裂痕。那些水滴正顺着它们渗入剑身之中。   而后来,他第一次见若水时,上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你在做什么?”时轶站在一旁,全然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举动,“你小心点,这把剑伤人……”   他话音刚落,谶言一般,谢长亭忽然喉头一疼。   动作僵住。谢长亭指尖停在离剑身几寸远的地方,不解摸上自己脖颈。   他垂下眼来,在自己手上看到了一片鲜红。   谢长亭自然知道若水伤人的事。   可若水又怎会伤他呢?   而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它剑身分毫。   时轶见状,眉头一皱,一下便将谢长亭拉了起来:“你——我都说了,让你不要碰它了!”   他说着,置气一般,又一脚将若水从神像手下踹开了:“你这臭剑!滚开!”   “你别……”   谢长亭刚要阻止他,手上又忽然一疼。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衫被一道无形的剑意划开,鲜血顷刻从伤处落了出来。   接着,手上、身上,居然接连出现了四道伤口。   时轶一下怔在了原地。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谢长亭?你怎么了?”   谢长亭却是咬了咬牙,回过神来。   自己以灵识状态,在他人内识海中的回忆里受伤,必不可能是因为识海中物事。   ——而是现世中出了变故!   此刻,秘境之中,恐怕正有人以剑伤他!   谢长亭顿时倍感不妙。莫非是从萧如珩法阵断开的那时就已出了变故?是有人来了?旋尘?   萧如珩为何没能阻止他?   可眼下自己正被困在这片识海之中,除非心魔解开,他根本无法从中脱身。   思绪纷乱间,他身上的伤处已愈来愈多。而时轶全然不知此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像是慌了神,急忙翻出丹药往谢长亭口中塞去,却又丝毫不见效。   回忆中的丹药又怎能治好现世中的伤呢。   “谢长亭?谢长亭!”他抓着谢长亭肩膀,“你怎么了?”   “无事……”谢长亭摇了摇头,下一刻,手上又是一痛。   “你管这叫没有事?!”时轶彻底手足无措起来,慌乱间,竟然以手去捂他身上的伤口,“你别这样,你说你怎么了啊?别这样……”   鲜血自谢长亭指尖滴下,落在地上。   此时此刻,香炉中燃着的所有香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并熄灭了。   两人一齐回过头去。   时轶咬牙道:“这到底是——”   他的话音生生顿住。   谢长亭忍着身上深深浅浅伤口中传来的痛楚,抬起眼来。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鲜血,并没有顺着地势朝低处流去,反倒是朝着神台上蜿蜒爬去。   下一刻……两人都亲眼看见,这石制的神像,忽然动了。   石制的玄鉴真人身形挪动,持剑的那只手缓缓抬起。   在台下人震愕的目光中,石剑上泛起耀目的光芒来。接着,它形状变换,变作了一样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东西。   有火焰自其上缓缓燃起,却非橙或红的寻常颜色,而是泛着一点淡淡的、柔和的蓝。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谢长亭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所有痛楚,全都消失不见了。   时轶的警告在他耳畔响起:“为何会有妖骨在此处?你别碰——”   可他仍然朝它伸出手去。   这一回,与他当初在幻境中的感觉全然不同。   就如同看见若水一般。从方才看见它的第一眼起,谢长亭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请说:谢谢旋尘(。)   是的,我们长亭是毛茸茸,不给摸的那种   ——   “天地本无心”句出自《参同契》译文   —— 第35章 一念间(八)   五指收拢, 妖骨安静地被谢长亭握紧了手心里。   燃烧的火焰并没有丝毫灼伤他的手,反倒攀附其上,温柔地与他融为一体。   “别……”   时轶阻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瞬间,谢长亭心中产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声无息, 就连他自己的心跳声也好像不见了。   万事俱往矣, 真空寂灭……是为成道之时。   谢长亭曾被困在化神境后期许久,始终难以突破。   同样的情况也曾数次发生在他同门师兄弟上。比如他师兄,年少时在宗门中风光无限, 还曾因此为弟弟记恨。可到了某一天, 就如同走入了死路一般,修为猝不及防间止步不前, 再难精进。   用那些看得通透的人的话说, 你的修为,这一世到这里,就到头了。   人生死有命,修行亦是如此。   从前谢长亭一直很怕这样一天的到来。迈入化神之前,他师从修真界第一人,修行之路向来畅通无阻。可在那之后, 便开始频频受阻, 似乎天道也要隐晦地告诉他,你的修为也已到头了。   可就在方才, 他却忽然间明悟,就如同困扰了许久的谜题消失不见, 前路豁然开朗。   就如同又有人告诉他说, 走下去吧。   你的路还有那么长。   一点难以自抑的小小喜悦从他心底迸发出来。   谢长亭垂着眼, 忽然间笑了。   而此时此刻, 时轶站在一旁,伸出去阻拦对方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谢长亭周身白衣被鲜血浸染,止不住地朝地上落去,可他本人却像失去痛觉一般,只是那样站在原地。   而在他的手握上妖骨的那一刻,蓝色的火焰倏然暴涨,几乎将他周身包围。   时轶被妖火隔在了一旁,想要再伸手时,却清晰地感到指尖上传来刺痛的感觉。被他碰过的火焰也跃起一团,又“噼啪”一下落了回去,像一朵溅起的浪花。   它在警告他,离它的主人远一些。   时轶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看他鲜血满身又无动于衷,看他望着手中妖骨,轻轻一笑,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觉得他此时也应当高高坐上那神台。   一个念头很突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和我并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又或者说,这样的念头并不突然。事实上,在他那天走下玉阶,看清对方面孔的第一眼,这个念头就无比清楚地出现在过他的脑海中。   时轶曾无数次幻想过生活本来的眉目。   他本该是个凡人家的普通孩子,无忧无虑地同邻里玩伴玩耍,无忧无虑地索取父母所有的爱,然后长大。哪怕一事无成,哪怕做个为人人诟病的混世魔王,至少他……曾为自己活过。   可现世永远只会停在冷冰冰的事实上。   母亲再嫁那年,他无意中听邻里议论,笑他母亲带着这样一个拖累,纵有家财万贯,他也只是会令她蒙羞的存在。   至于后来的事,时轶已经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又撕碎了,尽数投进井中。   第二日,井旁停了一只齐人高的白鹤,嘴里衔着那封被他撕成了碎片的信。   白鹤张开口来,对他说:“你可曾想清楚?此番一去,便不再有回头路了。”   四岁那年,时轶只身入无名境。   之后整整十年,未再踏出其中一步。   时轶九岁时,二师叔住进了无名境。他成日里乐呵呵的,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事烦恼。但时轶仍旧敏感地发觉,师叔对自己笑时,永远端着一份谨慎与局促。   之后是三师叔、五师叔……   每个人都对他笑颜相向,却又于背地里,发自内心地畏惧着他。   或许因为他父亲便是当今仙盟盟主。又或许是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冷冷看着每一个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在这样的年岁里长大,终于厌倦了每一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讨来的爱。   他开始在父亲板着脸训斥自己时放声大笑,故意打碎三师叔新烧的白瓷,将五师叔最爱的马钱藏起几枚。   看他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居然觉得畅快。   原来恨是这样好索取的东西,比爱简单千万倍。   他原本能在这样强烈而清晰的情感中一次次新生,再不畏孤独,直到那天他一步步走下玉阶,轻轻一个响指,就抓住了午夜梦回时的幻想。   理智让时轶怀疑这个人的来历。无名境外三千禁制,绝不可能会有活人这般轻而易举地闯入其中。他一次次怀疑对方是何处游荡而来的孤魂野鬼,可那只为他包扎伤势的手上余温又分明地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那样美好,那样的……像一个梦。   一个稍纵即逝的梦。   时轶将被火焰灼伤的手收了回来。脑海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的梦要结束了。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震动地慌乱过,看着那些伤口不断地出现在出现在谢长亭身上,却连碰一碰对方衣袖都做不到。   迫切地将要失去某种唯一珍宝的心情击中了时轶。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呼吸。   如何才能救他?他想。如何才能?   如何都行!如何都行……   我决不能让他在我眼前死去。   可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极轻地问:为何呢?   时轶想,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个声音反问说:可他当真存在于过你的世界中吗?   时轶骤然间愣住。   他心口处渐渐传来一阵冰凉。   火焰灼灼地燃烧在周身。谢长亭睁开眼来,对上时轶的双眼。   那双眼此时浸满了怅然若失。   他听见时轶问他:“你……会死吗?”   谢长亭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身上此时并没有任何致命伤。伤口虽然仍在增加,但先前的也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愈合,或许与他摸到的妖骨有关。   “暂时不会。”谢长亭道。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此错过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   在内识海中拿到了妖骨,却因此而明悟。这件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现在谢长亭不仅觉得自己周身所有旧伤,包括先前被一剑穿心时的灵脉俱碎,都不复存在,甚至觉得,自己曾尽数失去的修为都回到了身体中,还隐隐有些超出先前的意味来。   不过当务之急不应是考虑它的来历,而是自己周身的这些伤口。   虽然在妖骨的加持之下,谢长亭此刻灵识并没有再感到痛楚,但它一定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他须尽快从心魔中脱身,否则难以解决现世中的变故。   而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渐渐猜到,时轶的心魔,或许与无名境被毁有关。   难道是如他师叔所言,因为他擅离职守、导致无名境被毁,既而生出心魔?   可谢长亭又依稀记得,三师叔将无名境被毁的后果描绘得极为严重,说其将致“人间生灵涂炭”。但在他的印象中,百年前并没有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事。   可如今在现世中,无名境却又真真切切地被毁了,以至于后来的时轶布下漫天幻境,自欺欺人地复原记忆中的当年景象。   他正陷入沉思时,地面忽然一阵震动。   “怎么回事?”谢长亭立刻抬起眼来。   接着,他便透过门口,在半空中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冲天而起的玄色巨柱。   ——玄天柱!   应当是玄鉴真人他们设阵成功了!   而除此之外,屋外并没有其他异动。   也就是说,或许无名境此刻还未被毁。   那如若是现在赶回到境中,事情是否就有转——   “谢长亭。”   谢长亭蓦然回头。   时轶神情平静地看着他,方才眼中的慌乱已荡然无存。   他问:“你不疼吗?”   谢长亭心头忽然泛起不祥的预感来。   时轶紧接着又问:“你是真实存在过的,是吗?”   谢长亭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他想同对方说明情况,让他认识到眼下最重要的事应当是回到无名境中去,以免先前冲动行事落下后果。可时轶只是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令他一时间有些心悸,说不出话来。   “那我呢?”时轶却说。   “——我又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谢长亭:“你……”   他的话音生生止住。   不好。谢长亭想。   ——他这是要醒来了!   “共感”之所以可助人解其心魔,是由于同内识海主人共感之人,通过某些手段,或引导或助推,令其自心魔中走出,继而醒来。   而绝非是令内识海主人的意识,于他此时的躯壳之中醒来!   一旦主人意识到自己此时所处的仅仅是一段过往,幻境便会顷刻间崩塌。共感之人更是会被主人意志视为外来之物驱逐。   这样一来,他倒是可以彻底回归现世之中,解决其中变故。   可于心魔中醒来的意识……将永沉其间。   一念生。   一念魔。   面对对方疑问,谢长亭只能面不改色,试图诓骗他:“你为何又会觉得自己不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像梦一样。”   “什么?”   “因为我发现,原来身在梦境之中是我。”时轶轻声道。   他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看那些伤口血流如注,说:“——而你该走了。”   谢长亭眉头一紧:“走去哪里?我——”   “你听我说。”   时轶突兀地打断他道。   此时他眼中终于不再有任何迷惘,目光清明,却又坚定。   就好像……这副躯壳里,如今已换了个人一般。   年少时的他死在了他的双眼中。   地面的震动经久不息,护持祠堂的结界一点点爬满裂痕。   时轶道:“其实早在被卷入秘境中,我便意识到此处多有不对。”   “你说得很对。玄鉴真人心怀苍生,绝不可能设下此等秘境,令被强行卷入其中的修士互相厮杀。”   他语气沉静,态度与年少时已截然不同,言语间听不出对玄鉴真人有一丝半点的恨意。   谢长亭:“你听见了?”   他分明记得那时候,对方已经陷入昏睡之中。   时轶只是简短道:“我意识到夜晚来临时自己可能会为心魔所困,不再受控,因此在身上设下禁制,将大部分神志封住,只留了一小部分灵识附在无极上。”   谢长亭一愣。   原来无极上奇异的触感居然是这般来由。   “玄鉴的确不可能留有残魂于世间,更没有留下什么传承。”时轶道,“这里并非是机缘出世的秘境,而是妖魔作乐的场所。它将众人困在此间,从众人互相残杀中汲取养分与力量。”   谢长亭下意识道:“为何说玄鉴真人没有留下传承?”   时轶:“因为玄鉴真人根本没有飞升。”   “什么?!”   “是啊,他没有飞升。”时轶目光落在正四散崩裂的结界之上,“世人都以为他肉身尸解,立地飞升。”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但谢长亭于愕然之间,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没有飞升。他死了。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修真界百年以来口口相传的传说,到头来竟是一场荒诞谣言么?   地面的震动终于平息。而在此时,笼罩于祠堂之上的结界终于崩解。   结界之外,人间景象不复存在,赫然已是一片虚无。   整个心魔早已开始崩解,唯有这一处小小的祠堂仍存在于无边无际的内识海中。   “谢长亭,你听我说。”时轶再度叫住他,“秘境并非是秘境,秘境之主不是什么残魂。它是我的心魔。”   “我忤逆天道而行,触怒天意,令其降下心魔劫惩戒于我,正巧落在了整个流离谷中。境中的妖魔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它自己。至于传承,只是它用于残杀玩乐的谎言而已。”   “先前它扰乱众人心智,或许已汲取他人魔念,在‘秘境’中化形。你心智坚定,不受其影响。从此处离开后,将其绞杀即可。”   “至于我……”   他忽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此处?是为了救我么?救一个前不久才险些杀了你的人?”   “你可当真是心善啊。”   谢长亭心头震动。他皱着眉头:“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你现在——”   立刻与我一同离开此处。   时轶却是轻轻摇头。   “谢谢你。”他说。   “谢谢你肯来陪我。”时轶目光落在自己这副年少时的身体之上。   他轻声道:“若这一生真有你便好了。”   谢长亭:“你——”   话音来不及落下,祠堂已于他眼前轰然倾塌。时轶无动于衷地立在其中,任由心魔将其吞噬。   谢长亭徒然伸手,想抓住他。可下一秒,却猛然睁开眼来。   灵识回笼。他先是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某处,面具仍然扣在自己脸上,而四周已是亮堂的白日。   谢长亭抬起眼来。   ——四周数步远之外,以玄鉴真人为首,数名修士围成一圈,剑尖齐齐指向他,人人眼中皆是杀意。   他身上有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数道伤口。而深陷于心魔的时轶昏睡于他脚边,黑色纹路已渐渐爬满他脖颈。   与此同时,手上正传来阵阵暖意。   谢长亭垂下眼来。   燃着蓝火、似剑非剑的妖骨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真人!”四周修士中有人开口道,“你看!那妖魔突然动了动,似乎是醒来了!”   又有人喝道:“不好!得赶紧杀了他!”   “不能让妖魔再残杀他人!”   “杀了他,就能得到玄鉴真人的传承!!”   讨伐之声此起彼伏。人人慷慨激昂。   无极静静地躺在时轶身侧。   谢长亭摇了摇头。   他弯腰,一言不发地将无极捡起,又起身。   接着,反握住手中妖骨,当着在场众人的面,径直朝自己眉心处插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一念间(九)   妖骨撞入眉心中, 却没有半分见血,而是逐渐与谢长亭的身体融为一处。   一瞬间有许多记忆涌入他脑海,却又都一晃而过,看不真切, 只来得及看清最后一副画面:一双女人的手缓缓抚过妖骨, 十指纤纤, 可指尖上却满是血迹。   隐约间,有人似乎在他耳畔开口:……活下来……   怀嘉,活下来……   谢长亭缓缓睁眼。   此时他已能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四周的每一个人都用畏惧的眼神望着他。   一时间, 竟没有人敢上前。   每个人都从眼前的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威压之感。尽管他连面具都未揭下,但似乎只是被他那样淡淡地瞥上一眼, 都会生出双腿发软的无力之感来。   就好像只要他一眨眼, 自己就会性命不保一般。   “我,我们……”   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便不可收拾。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慌乱地朝后退去。他们中有人的剑上还沾着血,有人方才信誓旦旦要取对方性命。混乱中有人踩了他人的脚,几人跌在一处,一时间叽哇乱叫起来。   “别推我!”“跑什么跑你们几个!”“那是什么妖怪?!”   再一抬眼, 白衣人已缓步向前, 停在了他们面前。   几人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盯着他手中的剑。   最后也坚持了没几秒。剑尖一动, 他们就彻底乱了方寸。   其中一人大哭起来:“别杀我!”   另外一个则朝旋尘所在的方向爬去:“真人救命!!”   在此期间,旋尘真人始终立在原地, 冷眼旁观着这场异变, 并没有轻举妄动。   一来, 妖骨被放入身体中后, 他也感到了那一股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妖力。   二来,方才他亲眼看见玄鉴真人神像将手中石剑变成妖骨。他试图伸手去接,却被神像挡开,珍而重之地放进了那白衣人的手心里。   旋尘并不清楚对方身份。据云收所说,正是此人杀死了他门中弟子赵闻竹,很可能便是玄鉴真人口中妖魔。   可若真是如此,真人神像又怎会亲手将一截妖骨递给他?   旋尘并未动作。双方一时间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谢长亭沉默地站在原地。   无极上温热的触感仍旧存在。他握着它时,依然觉得像是握着某人的手。   时轶的意识并未消亡。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心魔还没来得及完全吞噬他。   也就是说,只要此刻将心魔斩杀,或许还来得及救回他。   而眼下……   谢长亭抬起眼来,朝四周扫了一圈。   被他看到的人却吓得纷纷后退。   此时他正置身一处神祠中。而不久之前,内识海中的他也站在一个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里竟然就是当年的那座祠堂。   心魔境种类繁多,但一般都会已心魔生成时的那段记忆作为背景。   时轶心魔似乎与无名境无关。他的心魔就诞生于这片流离谷中。   结果心魔境所生成的幻境恰巧与他们此时所在之处相同,操纵这一切的心魔干脆将计就计,将自己伪装成玄鉴真人残魂,将整个心魔境伪装成一片机缘秘境,来诱使众人诛杀时轶。   而流离谷与百年前相比已大有不同。   唯一有所相似之处,便是这处祠堂了。   如果说心魔正藏身于这片心魔境中,那便只可能是在祠堂中。   电光石火间,谢长亭心念转动。   他剑尖一动,眼前人顿时惊呼出声,紧紧闭上双眼。   可下一刻,剑风却从耳畔呼啸而过。   长剑脱手而出,对准的却是神台上的石像!   方才谢长亭就注意到了,这张神像与时轶记忆中的神像不同。   ——它没有脸!   而此处是时轶的心魔境。没有脸的石像,或许正象征着自己没来得及看到的、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一段过往!   “铮”的一声,长剑直直将神像没有脸的头削了下来。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一声。   他们分明看见,一阵黑烟倏地从中冒出,在半空中渐渐凝成人形。   这人形的黑烟同玄鉴真人神像打扮一模一样,却依然没有面上五官。除此之外,它心口处还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正汩汩向外淌着烟雾,又落回身上。   这是——心魔!!   一只已汲取了足够魔念,炼化了足够力量,马上就能够化形的心魔!   众人皆是心惊,就连旋尘一时间都愕然得动弹不得。   唯有谢长亭一步上前。   他两手空空,却是径直掐住了心魔脖颈。   那心魔惨叫一声,身体立刻扭曲起来。它双手胡乱地朝谢长亭脸上抓去,居然一把将他脸上面具揭了下来!   一头乌发如瀑而下。可谢长亭面朝神台,无人能看清他面容。   心魔又抓住他双手,想要将它们从自己身上掰开。可紧接着,它身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度灼热的触感。   心魔惊恐地发觉,正有无比炙热的火焰灼在自己颈侧。   慌乱中,它下意识看向对方双眼。   只要与其对视,它就能轻而易举抓住对方心中魔念,令对方回忆起这一生最痛苦的事,从而扰乱对方心神。   可这一次,它却只是撞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眸。   视线相对。   什么也没发生。   ——它面前的这个人,心中澄澈如水,竟没有半分魔念。   那双好看眼睛的主人平静的注视着它。蓝色的火焰跃动在他眼底。   他对它说:“你把他还给我。”   心魔还来不及想话中的“他”指的是谁,就已在一阵灭顶的剧痛中再度惨叫一声,身形湮没在对方手中灵力间,灰飞烟灭。   下一瞬,地面震动,整个幻境开始分崩离析!   所有人站立不稳,纷纷朝四处倒去。而谢长亭只是感觉眼前一黑一亮,四周景象变换,他已经重新躺在了长生堂的灵池旁。   这正是天劫落下之前,他身处的地方。   看来是彻底回到现世中了。   谢长亭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还能感觉自己身上残留着灵泉中的温热,可见心魔境中所见所闻,在现世中仅仅是一瞬而过。   爬起身来,他又朝四周看去。   时轶倒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上善门七人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东倒西歪着,不知何时会醒来。   谢长亭皱了下眉。   他向那几人走去,挨个走过他们身边,一人赏了一个昏睡诀。   直到走到躺在最外沿的人身边,又忽然停住了脚步。   赵识君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平静。   谢长亭的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许久,他并拢双指,朝对方心口的位置伸去。   此时此刻,他心口中已不再冰凉。   碎裂的心已被灵泉一片片拼全,寸断的灵脉被妖骨瞬间接好。所有修为尽数回到身体之中,未悟之道更已明悟三分。   只要他动动手指,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师兄。   那只手落在赵识君身上。   然后抓住他颈上一根红线,牵出一枚青绿色的月牙坠子。   谢长亭将坠子从赵识君身上扯了下来。   这枚坠子是他母亲的遗物。   唯一一件。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留给他任何东西。   他对它向来都是寸步不离身。而那日他之所以将坠子取下,交给道童扬灵,只是因为他下山时从不会戴着它。   只是他从来不想让它见血。   可赵识君却堂而皇之地将它戴在身上。   是故作深情?   还是……当真在怀念吗?   赵闻竹与叶霜的言语在谢长亭脑海中闪回。他盯着那张温润的眉眼,想要回忆起二人一同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试图理清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到头来,不论如何,回忆起的只会有那日剑阵中穿心而过的风。   他甚至已然忘记,自己是如何爱慕过对方了。   谢长亭垂下眼来。   心魔境中是,如今也是。   他至今未懂他们师兄弟间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思索间,谢长亭身体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甚至不需要去寻找,他就能感觉到,心魔境中的妖骨,此时居然还原原本本地呆在他的身体中。   他一下怔住了。   谢长亭捧着坠子,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毕竟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会有一把妖骨能严丝合缝地放进你的身体中。   可自己出身官宦世家,按他舅舅的话说,祖上十八辈都有迹可循,又是何处来的妖族血脉?   桑氏在朝中为官多年,谢氏中还有他舅舅是入过仙门的。若是血脉中真有异常,难道他药修老祖冯文圣会发现不了么?   还有……   谢长亭目光再度落在赵识君身上。   ——他知道吗?   他曾经的师兄,还有师父,那通天彻地的、如今修真界中第一人。   他们知道此事么?   谢长亭屏息凝思。   许久,摇了摇头。   他们应当是不知道的。毕竟连自己本人都未曾知晓。   而他这二十四年里,身上更没有出现过半分妖力。   至于那根妖骨……   尽管谢长亭对它的来历一无所知,但隐隐间,他能感觉出,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他对妖族术法一无所知。但很明显,曾经有人将它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藏在了流离谷中,玄鉴真人的神祠里。   不论如何,他现在……似乎都不再是人族了。   做了二十四年的人,一根妖骨却忽然间从天而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这才是“完整”的你。   念及此,谢长亭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那我是个什么品种的妖啊?   谢长亭:“……”   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开始费力回忆起脑海中有关妖族的知识。   似乎狼族的指甲都是黑色的?   可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都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好像鸟族的耳侧会有翎羽?   摸了摸,依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谢长亭动作渐渐停住。   ……他总该不会是一步登天,直接跳过了化形这步吧?!   正出神地想着,一双手却猝不及防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拦在他身前。   谢长亭一惊。下一刻,却被重重向后揽入一个怀抱之中。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你刚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师兄状况如何吗?”   谢长亭:“?!”   他用力想要将对方推开,未果,只好转过头去:“你醒了?”   时轶一言不发,先是将他整个人从赵识君身旁拖开了,一直到灵池旁,才堪堪松了手。   “离他们远些,”他皱着眉道,“这些人随时可能会醒来。”   “我知道。我方才向他们一一下了昏睡咒。”谢长亭道,他将坠子收入怀中,“你险些就要被心魔吞——唔!”   他话音猝然一停,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来。   时轶此时早就一扫心魔境中颓然,标志性的笑意又重新挂回他脸上,将他变回原来玩世不恭的模样来。心魔境中所见所闻,似乎未对眼下的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正伸出一只手来,松松搭在谢长亭头顶。   “……你方才做了什么?”   谢长亭质问道。   时轶:“你的耳朵好软。”   谢长亭:“……???”   谁的耳朵会长在……   下一刻,又是一阵怪异的触感从头顶传来,令他全身过电一般麻住。   谢长亭再难忍受,抬起手,一把抓住对方手腕。   他慌乱道:“你别……”   “呀,谢长亭。”时轶神采奕奕地盯着他头顶不知何时冒出、此时正向后倒伏的,一对白色的、生着细软绒毛的耳朵。   他凑近了一点,忍不住勾起嘴角:“我好奇很久了,但也真没想过——你居然是只小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就要摸摸耳朵!!!   亭亭:他还醒着   时轶:有的玩了   —— 第37章 青丘梦(一)   谢长亭:“……你说什么?”   他起初并没有相信对方半个字的鬼话。   直到时轶的手再次动了一下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自己头上有什么东西本能地动了一下。   谢长亭:“?”   他僵在了原地。   许久,循着方才的感觉,试探性地动了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东西。   白色的狐耳又重新立了起来。   然后原地抖了抖。   谢长亭:“……”   他不敢相信地朝一旁的灵池中望去,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水中倒影。   然后绝望地在自己头上看到了一对尖尖的、明显不属于人类的耳朵。   谢长亭曾不止一次地为上善门庇护地的凡人除过妖。狐妖虽少, 但他也并非没有见过。   而此刻, 他有些颤抖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头顶多出来的耳朵。   的确是软的。   更为关键的是,这的确是一双标准的、属于狐狸的耳朵。   不知为何, 不论是凡人中还是修真界, 人们似乎都对狐狸怀有某种偏见。他曾不止一次听见过同门偷偷讨论这回下山试炼时能否与某种修出人形的狐狸精有一场“艳遇”,又或是哪宗哪门的某某长老不慎着了狐狸的道, 被对方夺走多少修为。   更有甚者干脆传言狐妖都怠于自身修行, 索性便以人的精魄为食,以此踏上修行捷径。   导致谢长亭从小到大都对狐狸这种生物印象不好。   尽管它们从来都很喜欢他。他甚至还在除妖时见过见了自己也不跑、反倒贴上来蹭他的漂亮小狐狸。   现在想来,宗门上下那些都对他抱有莫名好感的小动物……   谢长亭摸着自己这副生了绒毛的狐耳,几乎是两眼一黑。   他强撑着现在立刻转身离开、躲进山里永世不再见人的冲动,勉强开口道:“什么叫……你好奇很久了?”   “你早就知道这一件事?”   时轶点头。   “……”谢长亭道,“何时?”   “我带你回无名境时。”时轶倒是格外大方地告诉了他, “那时你本生死一线, 生魂将散。但有一日,你头发忽然在一夜间尽数白去, 又于次日恢复正常。那之后不久,你就醒了。”   “你觉得在那之后, 我还会认为你是人族吗?”   谢长亭沉默半晌。   他问:“灵虚洞中有一面铜镜, 镜上是我师父画像, 那是什么东西?”   “问这个做什么。”时轶却不甚在意道, “可能是时九顺手放进去的吧。无名境中到处都是她的照妖镜。”   照妖镜……   答案如此简单。   难怪那上面会印着他师父画像,他还以为其中另藏玄机,谁料竟只是用来驱妖的……   谢长亭一阵无言。许久,他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   “你在我身上看到一头白发。”   时轶想了想:“可你也没问我啊。”   “我当你自己心中明白。”他道,手上又忍不住去碰对方耳朵,“当初你师父的流铃声响,你便没有半分怀疑吗?”   “……”   谢长亭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   他攥着对方手腕,将其拉开,警惕地瞥了一眼那只不怎么安分的手,背过身去,在灵泉旁蹲了下来。   谢长亭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向来很强,往日说客套话时,同门总爱赞他处变不惊。   譬如发现自己居然与幻境中的妖骨有所感应时,他也只是惊慌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如今他面上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可内心已然有些崩溃。   ——为何偏偏会是狐狸呢?   谢长亭从自己幼时一直回忆到如今,怎么也没从自己身上翻出半点像狐狸的地方。   在他的认知中,就算他很快便接受了妖骨能放进身体里,他也坚定地觉得,自己应当是某些威风凛凛的生物。   狐狸……   说他生性狡诈?不可能。   说他长相美丽?这怎么听着像是时轶那种人爱讲的话。   还是说他,很会勾人魂魄……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狐狸耳朵都吓得朝后倒了一下。   若是说他先前喜怒哀乐几乎都不形于色,如今这双不受控制的狐耳简直完完全全将他的念头暴露在他人眼中。   谢长亭摇了摇头,试图将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软绵绵的狐耳却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动了起来。   “……”   他终于崩溃道:“为何它们收不回去?”   时轶却说:“你不会化形么?”   “……”谢长亭道,“没人教过我。”   他是人,又从哪去习得化形之术?   “这可就不妙了。”时轶道,“我也从未养过狐狸。”   语气轻松到从中听不出半分“不妙”来,倒是听出了他此时心情非常不错。   谢长亭忍了又忍:“……你便不会吗?”   时轶想了想,诚恳道:“虽说不知为何,总有传言说我有妖族血脉,但你也在心魔中见过了,我是一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人。”   “可你都活了两百年了。”谢长亭在身后掰着指头算了算,“都可以做我师父了。”   “………………”   这回换作是时轶沉默了。   他纠正道:“一百二十七年。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你当成是二十七。”   谢长亭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我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为何却不会?”   头上的狐耳心情不佳地朝一旁撇去。他禁不住在灵泉旁走来走去:“若是令他人看见了怎么办?我……”   “可以是可以。”   谢长亭脚步一下顿住。   时轶又笑了一下。   他说:“那你求我吧。”   谢长亭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或者再让我摸一下。”   “……”   谢长亭张了张口。   还没来得及挤出一个字来,一旁忽然传来“当啷”一声。   两人循声转头。   谢诛寰立在小院门口,手中捧着的药罐在地上摔成了数片。   而他此时的神情比药罐还要四分五裂。   谢长亭下意识朝头上挡去,却还是听到了惊天动地的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见有人来了,时轶终于侧过头去,抚上那对尖尖的狐耳。   只指尖轻点两下,就将它们尽数隐去。   然而为时已晚。   谢诛寰已大跨步走了过来,本能地将矛头对准了时轶:“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时轶做出一副略略思忖的模样。半天,开口道:“怎么了?”   谢诛寰厉声质问他道:“怀嘉头上是什么东西?”   先前谢长亭醒来时,并未在神祠中看见他与萧如珩。这两人自然也未亲眼见到他将妖骨插入眉心、斩断玄鉴真人神像。   时轶:“这个?”   他手一挥,雪白的狐耳又重新出现在谢长亭头顶。   耳朵立刻抖了一下:“……?”   谢诛寰嘴张大了,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   他似乎是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时轶又挥了挥手,狐耳顿时间又从谢长亭头上消失了。   他面不改色道:“我变着玩的。”   谢长亭:“……”   谢诛寰:“…………”   谢诛寰:“?!?!”   谢诛寰在药房中烦躁地走了十个来回不止。   上善门七人被施了昏睡决后,又得了整整七瓶神魂散,此时正人事不知地在药房角落中堆成一片。   他走过去的时候不知道踩了旋尘还是赵识君的手一脚,又停住。   “怀嘉,”谢诛寰抬起头来,问,“你当真要……走?”   “是。”   谢长亭道。   谢诛寰忍不住看了一眼被自己关在门外的时轶:“那你,该不会还想同他一起离开吧?”   时轶见他望向自己,还坦然自若地朝他一笑,也不知听没听见二人的对话。   谢诛寰:“……”   “……嗯。”   “怀嘉!”谢诛寰立刻收回视线,急道。   “舅舅。你听我说。”谢长亭却说,瞥了眼因谢诛寰撒气、而被丢得七零八落的上善门众人,“此番秘境事发,数人身死。秘境中心魔不会于现世中留下痕迹,我杀赵闻竹在他们看来,必然是我理亏。上善门与明月山必定会向我寻仇。若是仍留在流离谷中,便是坐以待毙。”   他语气平和,缓缓道来,显然先前已深思熟虑过。   “那你的伤呢?你先前灵脉寸断……”   谢长亭却是摇头。   谢诛寰看他伸出一只手来,搭在自己臂上。接着,一股灵力便渡了过来,直直撞上他心神,竟比他这修炼四十有余的人精纯了不知多少。   他双目渐渐瞪大,难以置信看向对方。   这……怎么可能?!   一个七日前还修为全无、灵脉俱碎的人,怎会……   可谢长亭显然没有要向他作任何解释的意思。   他收回手去,又认真道:“舅舅你也应当尽快离开此处,去避一段时间的风头。两大宗有时只认名声在外,若是连累到当时也在场的你,我恐难心安。”   谢诛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外一脸无所事事的时轶,心乱如麻。   如今事情的发展早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只当自己是意外寻回十六年前本已死去的骨肉亲人,一心只想护着对方、不让他再有半分闪失。可在亲眼目睹谢长亭一剑刺穿自己师弟心口时,谢诛寰忽然间意识到,二十年竟是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   足以让一个人变成他全然陌生的模样。   又或者说,不论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   自己从来都护不住他。   良久,谢诛寰垂下头去,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那道童早几日前就醒了。”他道,“一直吵着要见你。”   “若是当真要走……便再去看他一眼吧。”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成年人的崩溃总是这么突然   ——   被导师push了……今天有点短QAQ   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补偿   ——   4.13日更新:补齐字数   因为毕业论文要请假到4.23,QAQ   —— 第38章 青丘梦(二)   谢长亭带着伤药, 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   可门在背后合拢的时候,仍旧是惊动了床榻上的人。   扬灵一个激灵,便翻身坐了起来,警惕地看向停在门口的人。   来人并非是前几日照料他、为他换药的医女, 而是一个陌生的青年人。对方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白衣, 身形挺拔, 腰间没有佩剑。   他似乎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脸上叩了一张面具。   尽管如此,扬灵仍然在与他对视的第一眼, 透过那张黑沉沉的面具, 感到了一丝令人心安的熟悉感。   他毫无来由地放松了下来。   青年人沉默片刻后,朝他走来。   他在床榻上坐了下来。扬灵愣愣地看着他, 任由他拉过自己的手, 将其上的细布一圈圈解开,又为他换上了新药。   这期间他始终一言不发。   扬灵却在对方的动作间心如擂鼓。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呼之欲出。   待到手上的细布缠完最后一圈,眼看着对方就要起身,扬灵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仙君。”他极小声地开口道。   谢长亭垂眼,向他看去。   面具下的嘴唇动了动。   欲言又止后, 他仍旧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扬灵一下露出慌乱的神情。他紧紧攥住谢长亭的手腕, 力道很大,就好似他一松手, 今生就无法再见到眼前的这个人了。   谢长亭身形又顿住。   他重新弯下腰去,犹豫片刻后, 抬起手来, 轻轻放在扬灵头顶。   一息, 两息。   谢长亭闭了闭眼, 将手抽开,转身离去。   扬灵大张着口,余下的话都被哽在了喉头。他想说我知道那些传言都不是真的,我知道你绝不可能就这么死去,我知道那日救下我的人是你。   我知道你总会来救我的。   他怔怔看着对方缓步走到门口,脚下停了停,似乎是想要回头。   但最终仍是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门槛。   过了不知多久,扬灵终于垂下视线。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为什么不同他说说话呢?”   谢长亭走到门廊尽头处,摘下面具。   他瞥了一眼闲闲靠在石柱上的时轶,开口道:“我觉得是我做错了。”   “为何?”   “我不该破例,明知他资质不足,却还将他带入上善门中。”谢长亭道,“若不是我当年一意孤行,他不会因我而为他人所伤。”   “啊。”时轶想了想,“可他不是很喜欢你么?”   “嗯?”   “喜欢你,就想同你待在一处。”时轶道,“这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喜事了。”   谢长亭沉默片刻。   他仍是道:“既然不得跻身仙途,他也理应做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孩童。”   扬灵是,师弟是,师兄也是。   自心魔境离开后,谢长亭便时时会想,倘若自己当年没有颁布那条“不得妄议同门”的规矩,没有在误伤师兄后夜半登门。   若是没有那些自作多情,是否就不会落到这样同门反目的下场中呢。   离开扬灵所住之处后,谢长亭发现谢诛寰正遣人收拾院子,弄得四处都乱糟糟的。长生堂中打下手的几个人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突然地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都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见他过来,谢诛寰急匆匆地朝他走来。   他神情仍有不舍:“你当真想好了?”   谢长亭点头。   谢诛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用有些粗糙的五指抓着谢长亭的手,顿了又顿,最后道:“……万望珍重。”   从前在凡间时,但凡家中人要出门远行,都会同他说,怀嘉,我明日要去一个如何如何的地方,多少日后便回来了。   毕竟凡人的一生很短,走出千里,便要花去数年。   可如今境遇已大不相同。此番一别,谁也不知往后要去向何方,往后再见,便仅仅能靠“缘”这一字。   时轶则早早地在长生堂门口等着,显然对这样的悲欢离合没有半点兴趣。等谢长亭同谢诛寰道别,走过来时,他问:“你打算做何装扮?”   自心魔境中离开后,凭借那根从玄鉴真人手中拿到的妖骨,谢长亭周身的修为已全然恢复到了受伤前的水平。如若说些流离谷中真有要出世的大机缘,恐怕说的就是它了。   不过在修为恢复之后,秉持着那套“什么样身份的人便穿怎样的衣裳”的理念,他死活也不肯再碰那套罗琦长裙。   在彻底离开长生堂前,谢长亭向谢诛寰借了一面镜子,准备给自己造一副新的易容。   等他朝镜中看去,发现身后的时轶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镜中的他,一脸毫不遮掩的好奇之色。   半晌,时轶开口道:“你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么?”   谢长亭不知他忽然间问这个做什么:“不。”   “难怪你没有半点发觉。”   “?”   时轶松开抱在身前的手。他凑近了一点,盯着镜中谢长亭的脸:“你的样貌……和我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你时,似乎不太一样了。”   谢长亭一愣:“什么?”   他依言朝镜中看去,可始终难以看出自己的样貌到底有何处不同。   时轶仍旧在一旁细细地端详着他。   往日里谢长亭拿着剑时,即便旁人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相貌,也很快便会被他眼中神情与手中青峰的冷意所震慑,从而忘却对方长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现在不拿剑了,再细细看来时,便会觉得美则美矣。   可看得久了,却显得有几分怪异。   倒不是看多了便不好看……   只是。时轶心想。   只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有觉得他好看到“此般地步”么?   不。   绝没有。   他第一次见对方时,开口便是一句“美人”,也不过是油嘴滑舌地夸赞对方两句。   其实从谢长亭在灵虚洞中苏醒的那一日起,时轶便注意到了一件他本人绝不会注意到的事。   他的相貌。   不,说是“周身的气质”更为得当。   谢长亭的相貌与气质,在这短短的数日之内,似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常人极难觉察的变化。   尤其是在离开心魔境后,变得尤为明显。   一种令他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变化。   不过再开口时,仍能觉出他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是你多心。”   谢长亭动了动手,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面孔。   可转过头去,时轶却评价道:“若我是与你相熟的人,我一眼便会觉得你像谢长亭。”   “……”谢长亭,“是吗?”   他平日里一心修道,对于相貌这等身外之事向来不怎么关注。   “但又能明显看出,你与谢长亭并不是同一人。”时轶若有所思,“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若是你想弄清你师门中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不妨就用着这样一张相貌。”   “这样一来,只消你出现在人群中,他们便自然会来接近你。”   谢长亭倒并未想到这一出,但也未再改动自己当下的样貌。他将铜镜留在了原处,又一直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待到目送着谢诛寰带着扬灵等人自长生堂中离去,他才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在此期间,时轶去后院中将巡天带了出来。小马一连七日都未见过主人,反倒只能同那位与它相看两厌的时轶日日相见,脾气愈发暴躁,恨不得将长生堂的后院拆个干净。   一见了谢长亭,巡天就颠颠地跑了过来,贴着他又是亲又是蹭,弄得谢长亭止不住地笑了。   不知为何,即便他此刻做了伪装,巡天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般想着,谢长亭又不由得记起,自他记事起,就总讨各类小动物喜欢这件事来。   严格说来,天马虽是灵马的一种,但多多少少也有妖兽脱不开关系。只因它们极少开化灵智,又只以草木为食,才从修真界中得了个好听的名字“灵物”。   如今他对自己体内的妖骨是一概不知。若是巡天能够开口说话,兴许对方还能告知他一二。   时轶在一旁看着一人一马亲近,口中“啧”了一声。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长生堂外却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喧闹。   “出什么事了?”谢长亭这才将手从巡天厚实的鬃毛中拿了出来。   “不知。”时轶道,“去看看。”   谢长亭便将巡天暂时留在了院中。等一路循着喧闹声过去,才发现一家凡人开的铺子前已经聚满了人。   他拨开人群,朝被他们围在中心的空地上看去,接着便是一怔。   赵闻竹衣衫整齐,面容平和地躺在地上。他双眼静静合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不需要周遭人的喧闹来提醒,谢长亭也清晰地知道,对方的生魂早在心魔境崩塌的那一刻,就已于天地间灰飞烟灭。   毕竟正是他亲手提剑,诛杀了自己师弟。   谢长亭默了默。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一摆。拜妖骨所赐而全然恢复的灵力已然能够为他随心所用。下一刻,周围凡人皆是一声惊呼,纷纷倒退几步。   ——方才还在被他们围观的尸首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事有几分蹊跷,不少人都不敢再看热闹,纷纷从铺子前离开了。   铺子老板也是不久前刚在自己院中发现了这具尸首,看打扮,似乎还是仙门中人,生怕自己惹火上身,更是急匆匆地将铺子关了门。   等围观的人散干净了,谢长亭才再度让尸首从原地现形。   他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赵闻竹。   时轶对赵闻竹没什么兴趣,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他站在一旁,望向谢长亭,试图从他脸上判断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应当是沉痛着的,可当初向赵闻竹下手时却又那般决绝。不曾悲戚,亦不曾怨恨。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缓缓开口道:“那时你为心魔所困,未曾见他情状。金丹一事,你可知……”   “你是说,”时轶道,“他将别人金丹占为己有这一事么?”   谢长亭:“……什么?”   “那日他到无名境中来时,我便觉察到他修为有异。他说他金丹失而复得,是拜他父亲所救,可这天下无人不知,金丹一旦碎裂便不可逆转。”   “若是腹中再结了金丹,那便只可能是以转丹之术,夺取了他人金丹,为自己所用了。”   谢长亭自然听闻过转丹之术。此等术法绝非正道,而是从某些妄图一步登天的魔修中而来,个中手段自然也是血腥至极,生剖活人胸腹等等,不在话下。   他的第一反应仍是不信。或许这天下真有能逆转金丹碎裂之术?毕竟此刻,一颗完完整整的金丹正躺在他腹中。   见微真人通天彻地,倘若真是他参得秘法,为次子逆天改命呢?   可当他放出一缕灵力,向对方体内探去时,却又觉出其丹田处空空如也。   倘若真是自己修行得来的金丹,是不会随着主人身死而消散的。   反倒是以邪术夺取他人金丹,一旦失去灵力维系,金丹便会碎裂散去。   此时此刻,事实如何,已昭然若揭。   谢长亭咬了咬牙。他收回手去,又听时轶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   “——转丹此事,恐怕见微真人也知情吧。”   谢长亭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反驳对方。即便如今他已与师门两立,但提及师父,他依然会本能地想要维护心中那个神圣而不可触及的形象。   可下一刻,却又想起赵闻竹所说——“其实我早就好了。半年前我便能下床、行动自如。我父亲知道,我兄长也知道,只是我独独不想见你而已。”   “长亭。”时轶见他神情震动,反倒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依我之见,你师父恐怕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光风霁月。”   谢长亭沉默良久。   “此外,还有一事。”时轶火上浇油,“还记得么?心魔境中,第二日时,你曾为傀儡所袭。那时你说,使傀儡的人是你师兄。”   “傀儡人人都可使,可却非人人都可造。傀儡常以人尸骨炼制,这在你们正道中恐怕不受待见吧?上善门中,恐怕也不会传授此等术法吧?”   “——但据我所知,眼下流离谷,并未有习得傀儡之术的魔修在其中。”   谢长亭下意识道:“你如何知晓?”   “萧如珩说的。”   萧宗主的名姓一摆出来,谢长亭也终于不得不信。   他顿了一顿,又开口道:“你为何忽然要同我说这些。”   时轶抱着剑,不以为意地靠在一旁。   他道:“因为你看起来还念着旧情。”   谢长亭:“……我?”   “是啊。”时轶目光落在赵闻竹了无生气的脸上,“他害你修为尽失,你该不会还想替他敛尸吧?”   谢长亭却是一静。   像是……被他说中了。   须臾,一阵风凭空而起,漫天卷起地上枯黄落叶,一片片将赵闻竹尸首掩盖其下。   待最后一片枯叶落尽,他开口道:“他到底曾是我师弟。”   秋风过后,万物萧条。   黑衣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手中把玩着一个木头小人。   他先将小人的头捏在两指之中,又倒置过来,握住小人的脚,再次倒置。   如此反复数次后,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黑衣人看向流离谷谷口处朝他所在之处走来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身暗红衣袍,遥遥看去,几乎与天际晚霞融为一体。   另一人则一袭白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间并未佩剑。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音声却无法传到他耳畔。他愈发不安起来,死死盯着那白衣人的样貌。   待走到能看清的距离时,黑衣人几乎是浑身一震。   ……太像了。   他想。   太像了。   他至今忘不了灵泉旁令他失神、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一双眼。骑在马上的这个人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时轶身旁跟着的所谓“道侣”,实则是男扮女装。   而不论是那女子,还是如今露出了真面目的男子,这两人都生得太像早已被一剑穿心、身消道陨的——谢长亭!   可仔细看去,此人在相貌上又与谢长亭差别极大,说是相像,也似乎仅存于那惊鸿一眼中。   可谢长亭养着一匹小马,此人亦一路骑行。   谢长亭的本命剑断了,此人亦未佩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待两人一路走出流离谷,黑衣人才静静起身。   他揭下脸上面罩,露出一张眉目温和的面庞来。   接着,又脱下一身黑衣。   赵识君无声无息地自屋顶跃下,原路返回长生堂中。   此时堂中已然热闹非凡。不少人都听说长生堂堂主忽然离开流离谷一事,纷纷前来看个究竟。而早已醒来的其余上善门弟子早已将长生堂上下翻了个遍,没有找见半点时轶的影子。   其中有一人尤其窝火。叶霜正怒气冲天地朝君知行抱怨,说自从自己认错了师尊后,便被时轶打晕在路上,此后连秘境中发生了何事都一概不知,还险些丢了性命。   赵识君朝那两人走去。   见他来了,叶霜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更难看了:“你方才到哪里去了?我师尊正找你。”   赵识君并未回答他,而是问:“秘境之中,你始终昏睡不醒?”   叶霜顿时面如土色:“这与你有何关系?”   “那你在秘境中,可曾见过我?”   “……?”叶霜感到一阵莫名,“我何时见过你?你又发什么癔症呢?”   赵识君倒没有丝毫动气。   他摇了摇头,说:“无事。”   赵识君继续把玩着手中小人,在两人的注视下,朝长生堂另一处地方去了。精致的木头人被他夹在指尖,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能看见它头上顶着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夕阳渐渐沉入地下。落日余晖映在他眼底,血红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青丘梦(三)   起初, 谢长亭并不打算回到无名境中。   拿回自己的修为之后,他原先打算去寻找传说中陷落的青丘之国,从而一窥妖骨阵容。   但时轶好似默认他根本不会去除却无名境外的任何地方,一开口便是“我叫时九回来了, 她在境中等你”。   谢长亭:“等我?”   “是啊。”时轶道, “你若是对妖族有什么疑问, 问她就是了。”   谢长亭心中愈发不解。   一路上,有好几次他想同对方说起自己并不打算再同他一起回去这件事。这一个月来的见闻,再是惊心动魄, 仍旧只是他命途中的一段插曲。   可好几次, 话到了嘴边,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心魔境中少年时轶的模样。   谢长亭几乎很难将回忆中孤僻的少年同眼前这个以一己之力惹遍修真界各大宗门、又事了拂衣去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忍不住去想, 在那场心魔之后, 之后这近百年的时间,难道他始终孤身一人,就这般游荡于天地间?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已被领回了无名境中。   这还是谢长亭第一回 清醒着迈入无名境中。不过与其说此处是无名境,不如说此地乃是无名境旧址,他当初所见的荒山才是此地的真正面貌。至于跨过结界后所见, 皆是时轶以一己之力设下的巨大幻境, 完完整整地复现了当年情境。   时九果然如时轶所说已经回到了境中,正在玉阶的最下方等着他们。她身旁还跟着多日不见的药修老祖冯文圣。见谢长亭来了, 她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冲他招手:“美人哥哥!”   小姑娘笑得天真烂漫。谢长亭被她感染, 便也冲她笑了笑。   倒是时轶在后面“嗤”了一声:“没个正形。”   冯文圣则在一旁长吁短叹道:“总算是回来了, 你们宗门这小姑娘快把我一后山的药草造光了!”   时轶立刻态度一转:“小姑娘, 爱玩一点怎么了?”   “……”   时九更是充耳不闻。她笑嘻嘻地跑来谢长亭身边, 先是绕着他转了一圈,接着“呀”了一声。   她问:“哥哥,你的修为恢复了么?”   谢长亭也没有要向一个小姑娘隐瞒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倒是一旁的冯文圣面露讶然:“什么?”   他大跨步朝谢长亭走来。谢长亭叫了一声“前辈”,将手腕递给对方。   冯文圣立刻给他把了把脉,不多时,居然把出了一点冷汗来。   他眉头一皱,转向时轶:“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时轶很无辜:“我又怎么了?”   “流离谷中秘境出世,却有数人身死其中,腹中金丹皆不知所踪,连两大宗的弟子都未能逃过其毒手——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早就天下皆知了!”   时轶“啊”了一声,无所谓道:“人不是我杀的。至于他们爱说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那金丹又是怎么一回事?”冯文圣显然也深知金丹碎裂之后,几乎不可能再逆转,更别提是在这短短的半月之中。   谢长亭顿时头疼起来。   与其说他腹中的是金丹,不如说是妖丹更为恰当。可这又要如何向一位不那么相熟的前辈解释?   犯难之际,臂上忽然传来一阵重量。   谢长亭低下头去。时九正挂他胳膊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哥哥,我头发乱了,你带我去梳一梳,好不好?”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令人难以拒绝。   他瞥了一旁的时轶一眼,发现对方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便笑着摸了摸时九的头:“好。”   时九立刻欢天喜地地跳了起来。   殊不知谢长亭此刻也正想找借口从前辈面前脱身。他任由时九拽着自己的手、兴致冲冲地顺着玉阶朝上爬去,一路来到了境中的偏殿里。   在谢长亭的记忆中,百年前的无名境里,这座殿里并没有住人。时轶以及他的几位师叔都住在更深处的别院里。   他原先以为此处会是始终未露面过的玄鉴真人住所,可一进院子,却发现此处明显是女子居所。   时九先他一步跑回房内,不多时,便抱着木梳与铜镜哒哒地跑出来了。   她将木梳递给谢长亭,一面甜甜道:“谢谢哥哥!”   谢长亭接过木梳,接着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铜镜。这面镜子与他当初在灵虚洞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背面同样是见微真人斩妖的人物画。   他不由问道:“你为何要捧着这面鉴妖镜呢?”   时九却“咦”了一声。她道:“哥哥你不知道么?”   “什么?”   “我是妖啊。”时九眨巴着眼睛,将铜镜举到两人面前。   镜中立刻倒映出两人身形。谢长亭心中一跳,清楚地看见,此刻靠在自己身旁的根本不是什么八九岁大的女童,而是一只脖颈弯弯、黑白羽交错,额上一点红的……白鹤。   而他自己虽是人形,却顶着一头银白发丝,头顶还生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谢长亭:“!”   他立刻下意识地想把耳朵挡起来。然而时九已经看见了。她歪了歪头,朝谢长亭头顶看来。   许久,她开口道:“哥哥你果真是半妖。”   “……半妖?”   时九弯了弯嘴角。“当初师父带你回来时,我便觉着你很像是妖族,可你身上又半点妖气也无。”她道,“现在想来,是有人将你的妖骨抽走了。”   此刻她说话的模样又半点也不像一个年幼的孩童了。谢长亭一怔,问她:“你如何知道?”   时九望了眼镜中的自己。   “在我们妖族中,妖骨与人族所谓的‘根骨’是相同的东西。”她认真道,“根骨是先天的资质,妖骨自然也是,是从父族母族中继承而来。”   “寻常妖族失去妖骨后便会死去。可于半妖而言,抽去妖骨后,便只会像寻常人族一般。除却在修行上会有难处以外,并不会有其他异处。”   谢长亭:“全无异处?”   “是。”时九点点头,“就连本人也不会有任何觉察。”   “……其余人也看不出来?”   时九摇头。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她道,“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想亲近你。唔,想必其余妖族也是如此。许是与血脉有关吧。”   “但此事与根骨无关。妖族不能看出你身为同族,人族更是绝无可能了。”   “除非……”   顿了一下,她说:“除非……一开始便知情。”   谢长亭默了默。   拿着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片刻后,又落在他头上。他问:“那你们妖族要如何修行?”   “是我们妖族啦!”时九指正他道,又说,“人族是如何修行的,妖族便是如何修行的,无非就是心与天地合。你从前是如何修行的,往后便如何就是。”   “不过人族中总是流传着妖族皆是邪魔的传言——妖族中的确有吸食他人精魄而修行者,但那些都是少数。人族中不也有妄图走捷径而夺取他人修为者么?又怎能五十步而笑百步?不过是非我族类,便妄下杀手——”   她越说语气便越激动,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是艳丽璀璨的红,却又忽然间生生止住。   片刻后,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望向谢长亭,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小女孩的模样。   “我……”时九道,“没有吓着你吧?”   谢长亭摇头。   时九这才松了口气。她重新笑了起来:“修行之事便是那样啦。到了一定境界后,便可主动化形。你如今看到的便是我化形后的模样。”   “不过于半妖而言,你们生来便是半人半妖的模样,应当没有化形这一步。唔,只会在身上保有部分妖族的特征。你平日里将耳朵尾巴和爪子收好,妖气敛住,便不会有人觉察到你是妖的。我从前认识的几位半妖都是这么掩藏自己身份的。”   时九说得投入,谢长亭却有所思。他目光落在时九手中的铜镜上,许久,开口道:“你为何……不用寻常铜镜呢?”   时九似是未料到他会忽然这么问,蓦地愣住。她问:“哥哥,你为何要这么问?”   “是妖族平日里忌讳露出原身么?”   时九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她咬了咬嘴唇:“不是。”   似乎是难以启齿,时九深吸了一口气。   “我师父从未将此事告知他人。”她道,“他觉得若是你当真好奇,好奇他为何会对你师兄师弟下手,他亦不会告知于你,而是会令你亲自来问我。”   “你应当也很好奇吧。为何我想看自己原身如何,却不在此地化出原身,而是要透过这样一面鉴妖镜来看。”   “因为我……我化不出原身。”   “师父在无名境中设下了护持。一旦离开这护持,我顷刻间便会现出原身。我只有在境中时,才得以始终保持人形。”   “哥哥,你知道么?”她呆呆望向谢长亭,“我们妖族修为不足,是化不出人形的。我已经没有妖力再化人形了。”   谢长亭听得云里雾里。可时九的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慢慢将手中的铜镜朝下挪去,对准了自己胸腹。   与此同时,镜中白鹤的身上赫然现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伤处早已愈合,可丑陋的疤痕却留在了那些漂亮的白羽之间,几乎将她整个人分作两半。   谢长亭心中一震。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   时九也跟着伸手,搭上他的手背。   灵力顺着她的手腕渡入她体内。此时此刻,谢长亭终于觉察到,时九身体中竟然是空空如也。   没有灵脉。   亦没有妖丹。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过。谢长亭愕然抬眼。   “哥哥……”温热的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手背上,时九委屈至极地开口道,“当初我遭遇不测,险些身死,我师父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可……可千万不要讨厌他。我师父可好了。他待我很好,他救过我,亦救过许多人。他从未想过要伤你。他厌恶你师门,但从未厌恶过你。他说你拿着他锻过的剑,他看见第一眼便觉得很喜欢你。”   院中一片寂静。   谢长亭握着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   时九见他神情僵硬,当他是又回忆起了师门旧事,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接着,便听到院门处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时九。”   作者有话要说:   徒弟光速出卖师父   —— 第40章 青丘梦(四)   时轶停在院门开外两步处, 面色不善,明显是将时九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时九见状,也跟着愣了一下,两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挂在眼角, 心虚道:“师……师父, 你怎么来了。”   “啊,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时轶微微一笑,“那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将我同你说的话告诉别人?”   “……”   时九缩了下脖子, 下意识地朝谢长亭身后躲了一下。   谢长亭便道:“你对她这么凶做什么?”   “?”时轶更是莫名, “我这叫凶?”   时九很是配合地在后面抽了抽鼻子。   谢长亭眉头一皱。   “你先回去吧。”他转过身去,在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姑娘头上摸了摸, “哥哥一会再陪你玩。”   时九立刻用力点了点头:“嗯!”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 余光朝时轶所在的方向瞥了瞥,对上对方有些恼火的眼神,忽然间一笑,朝时轶做口型道:我这可是在帮你。   接着便跳了起来,抱着铜镜,一溜烟地躲回自己屋中去了。   时轶:“…………”   谢长亭背对着时九, 全然没看见对方脸上可怜神情变戏法似的一扫而空。他问:“她身上所受的伤, 当真是上善门中人所为?”   过了好一会,时轶才道:“她告诉你了?”   “嗯。”   “是。”时轶道, “她被你师兄师弟二人联手追杀。”   谢长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如今仔细想来,时轶向赵闻竹下杀手是冬雪夜, 而在那之前, 一年一度的秋日试炼刚刚结束。   那时恰逢他师父悟得机缘, 快要闭关, 欲令他接任主事之位,引得师门上下一片怨言,皆是不服他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弄得他实在有些心力交瘁,便未能参加那年试炼。   试炼内容如何,他亦不知情,只偶尔听师兄提过一句,说他们是去猎妖了。   谢长亭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人间妖兽作乱,凡人百姓不堪其扰,请仙门前去猎妖是常有的事。   “她可是误入了仙门猎场……?”   他说得委婉。但时轶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想问,她是不是因伤害凡人而被追杀?”   “……”   时轶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向院落外走去。谢长亭跟上他的脚步,直到一路走出偏殿,时轶才停下。   他开口道:“这里原先是我父亲的居所。”   谢长亭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玄鉴真人。   “当年我欲入仙门,父亲便派了身旁白鹤,将我接来无名境。”时轶继续道,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富丽堂皇的殿门之内,“你应当也听说过,玄鉴真人乘鹤而行,逍遥无边。他‘飞升’之后,白鹤亦随他而去,成了他座下童子。”   谢长亭一愣。修真界中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确是这么说的。   “后面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我父亲身死之后,玄天柱倾塌,三处天地眼尽数崩毁。此前时九始终跟在他身旁,唯独最后那段时间不知所踪。想来是我父亲剖心之后,料想自己已然活不长久,出于某种原因,将她藏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已身死,却在二十年前,无意间在凡人村中撞见了她。她本是我父亲座下灵物,为白鹤一族之长,此时却被两个老人当作寻常白鹤养在院中,修为大损,记忆全失,心智宛如凡人孩童,一直当自己是对方的孙女。”   谢长亭听得愕然。   “我骗她说我是她师父,将她带回无名境中。谁料她失忆后性情大变,顽劣不训,四年前趁我下山时,擅离无名境,正好撞上……”时轶说着,话音一顿。   他颇玩味地笑了一下:“你说,若是你师兄师弟知道自己随手一剑伤的是玄鉴真人所豢养的灵物,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还敢再下手么?”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时轶接着话锋一转,他背起手,继续朝殿外走去,“左右我父亲已故去多年,时九又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难道还指望这世上能有人为她主持公道?谢长亭,我问你,倘若是你,你如何做?你是去和如今的天下第一大宗说理,还是去找仙盟一众名门正道诉苦?”   而后的故事,不肖他再讲述,谢长亭已然心中明了——他哪一个都没有选择。   他直截了当地选了最快捷、也是最极端的那一条路:一报还一报。   谢长亭默然。   良久,他开口道:“我要回上善门中一趟。”   时轶脚步一顿。   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转过身来:“这就是你听完之后的所有想法?”   谢长亭点了点头。“你说的事,我已心中有数。金丹此事,古怪颇多,我身在门中,却未曾知晓半分。”他道,“你伤赵闻竹一事,错不在你。你也不应当为此事再受半分指责。”   “……”时轶有些头疼地看他一眼,“所以呢?你是想做什么?回到宗门,现身说法,说你还活着,我并未对你下过杀手?说心魔境中杀人的并非是我?还说我实有苦衷?”   谢长亭却避而不答:“回到此处前,我便一直想同你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   “……”谢长亭默了默。   只是什么?只是想起心魔境中少年时的你,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孤身一人时的你会有些孤独。   可再转念一想,他连百余年都这般坦然地走过来了,犯得着自己去可怜他么?   这些千回百转的思绪到底是识趣地没有出口。他含糊道:“只是一直未能想好。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半妖之身?你师门能追杀时九一个无辜女童,就不会追杀你么?你在仙门这么些年,还没看透他们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轶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看来我一开始便不同你提起时九的事,还真是对的。”   谢长亭没有同他争论,而是颇为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时轶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静了静后,开口道:“所以你现在要从无名境中离开,就因为你发觉你师门曾暗中犯下滥杀之过,你要查明真相,来为我洗脱冤屈?”   “不然呢?”谢长亭不解反问道,“金丹此事蹊跷非常。上善门中人猎杀无辜妖兽,取其金丹;后又行转丹之术,将他人金丹占为己有。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当为天下所不容。你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他们将罪名安插在自己头上?”   “因为我不想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再扯上更多关系了。”时轶平静道,“你师门在暗中做些什么,我不关心;他们如何污蔑于我,我更没有丝毫在意——哪怕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又与我何干?”   谢长亭:“可是我在意。”   时轶话音蓦地停住。   许久后,他开口道:“看来你去意已决。”   “是。”   “那我同你一起去。”   谢长亭却又立刻摇头:“不行。”   时轶耐心告罄:“你就非要这般执意去送死么?”   “我说过了,我会小心行事的。”谢长亭耐心道,“我仅仅是潜入其中,并不会因此抛头露面。就算行踪败露,也能全身而退。”   “那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去?”时轶少见地有些失态,追问道。   “我师父出关在即。如今天下认定你便是心魔境中凶手,他若是见了你,定不会放过你的。”谢长亭道,“这回出关,他应当迈入渡劫之境了。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那你便是了吗?”   “我……”谢长亭垂了垂眼。   时轶“嗤”地笑了一声。   “看来是我错了。”他绕着谢长亭,慢慢地走了一圈,“我真不该让你入我心魔境中。”   “还记得你在灵虚洞中醒来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谢长亭回忆了一下。那时他还将对方当作是伤害自己师兄师弟的顽劣之徒,曾向对方恶语相向过,于是便道:“对不起。”   “……”   时轶道:“我真不该为你治伤。”   真不该为你治伤——就该将你留在灵虚洞中,将你的性命牢牢抓在我手中,令你不得不对我言听计从。   否则你又怎会忽然要一门心思地回到师门中去、令我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呢?   时轶觉得谢长亭当真是个不长心的人。他就看了那样小小一段回忆,便又开始不自觉地可怜另一个人,全然忘记自己曾因施舍过的怜悯而被一次又一次地如何记恨。   谢长亭却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轶,”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对方,“你救下我,我很感激。但也应当到此为止了。”   “……”时轶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什么叫,到此为止?”   谢长亭想了想:“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往后当各有出路。”   他想,执意要查明金丹一事的人是我,你又何必非要拉上自己作陪呢?为何要再三揽下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或许是当真不在乎吧。   可他在乎。   时轶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平静道:“你的意思是,在你眼中,我们就该是这般到此为止的关系。”   谢长亭没有应声。他不知为何对方会紧抓着这样的字眼不放。   时轶又紧接着道:“其实在你眼中,我同你的师兄、师弟并无差别。”   谢长亭:“我……”   时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顿住。   “谢长亭,”最后他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你当真与我父亲很像。”   谢长亭有几分茫然地看着他,隐隐意识到,对方似乎同自己讲的并非是同一件事。   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了口,断没有再将话收回去的打算。况且赵闻竹身死一事已天下皆知,很快也会传入见微真人耳中。转丹之术到底如何,唯有亲自回到上善门中,方能一探究竟。   想了想,最后他说:“你能将我的剑还给我吗?”   “……什么?”   “我的若水。”谢长亭道,“那日你将它收去了。”   时轶动作一顿。   许久后,他从怀中摸出两截断剑来,朝谢长亭丢去。   本命剑失而复得。尽管它此时仍旧断作两截,但谢长亭依然感到了久违的心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时轶打断了。   “我不拦你,”时轶朝玉阶之下偏了偏头,冷冷道,“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亭亭是块木头!   —— 第41章 青丘梦(五)   离开无名境的时候, 谢长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这片幻境中的一花一叶都与百年前别无二致,因此当他走下长长的白玉石阶时,忽然停顿了一下脚步。   然而他身后静悄悄的。没有第二个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谢长亭说不上来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也仅仅带走了断成两截的本命剑。   至于随身的玉令, 依照当初约定, 对方助他拿回修为, 他便将能够随意进出上善门的玉令留给了时轶。   他并不愿堂而皇之地拿着玉令进出上善门。这件物事留在他身旁,只会徒增暴露身份的风险。   巡天在玉阶的最尽头处等着他。   谢长亭上前搂了搂它的脖颈,却没有立时攀上马背, 而是停在了原地。   他忽然开口, 对它道:“我原先便知道,我与他本非一路人。”   巡天扑闪着眼, 望着他。   “虽然我不知为何……”谢长亭放下手来, 转身向着无名境的边缘处慢慢行去,“不知为何他不求长生,不求大道。但他如此选择,想必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若这世上有诸多不公,我断然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般想来,我们之间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巡天放缓了步伐, 静静地跟在他身旁。它听得似懂非懂, 索性垂下脖子,有些想啃一口路旁的野花, 却扑了个空。   “他前后几次阻拦过我,令我不得离开无名境中。这次答应得这般爽快, 想来我心中还有几分惶恐。”谢长亭喃喃道, 也不知是在说给巡天, 还是说给自己听, “此刻他未追来再做阻拦,我理应松了口气。”   “可我此刻仍是觉得不安。”   “现在想来,我竟然还有几分忧心于他。”   “如何的心魔,才会教一人建起如此庞大的一面幻境、教他百年来都不住回想呢?”   春风和煦,温柔地抚过他面颊。   谢长亭停在无名境的边缘处。   他定了定神,抬起手来。巡天显然一个字都没听他在说些什么,见他抬手,立刻乖巧地把头垂过来贴上,挠痒似的用头顶蹭他的手心。   谢长亭哑然。   “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笑了一下,“虽说也无他人可说便是了。”   谢长亭往日里便不爱御剑。他有几分怕高,但凡御剑,须得两人一起方可。他又不愿与他人同乘一剑,平日里便常由巡天来接送他。   天马展翼,可日行千里不止。即便无名境在南境荒芜之地,而上善门在极北之处,巡天只要两日便可飞抵。   不过若是换作他师父见微真人那等的大能,或许只消几息,便能瞬移千里之距。   天马本就不与人族亲近,这世上乘天马的人少之又少,令巡天展翼无异于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自己与谢长亭有莫大的关联。   他索性令巡天收起羽翼,自己策马而行,花去大半日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这片荒芜地附近唯一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这是一座凡人的小城,城门处有两个提着长刀的守门将士,正挨个盘查入城者的身份。谢长亭打扮得极为低调,一人一马,皆是素服。断了的本命剑被他藏在袖中。天色已晚,守门将士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两下,便将他放进去了。   城中算不上热闹,但也没有半分冷清的意味。   谢长亭牵着巡天,小心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直到他想自己今夜要在何处歇息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令他完全地停在了原地。   谢长亭:“……”   他竟然忘了。   此刻自己身无分文。   ——不论是凡人的钱财,还是修真界通用的灵石,此刻翻遍他浑身上下,都是一个子都抖不出来。   “…………”   虽说他此刻已然恢复了原先的修为,哪怕不眠不休,亦不会有任何影响。然而巡天是连灵智都未开化的灵物,总不可能跟着他连夜赶路。   念及此,谢长亭只能向城中的偏僻处行去。   城中鱼龙混杂,但大部分都是庸庸碌碌的凡人百姓。夜幕落下,匆忙行进间,无人注意到他。谢长亭最终走入了一处茂密丛林中,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令巡天停下歇息。   林中伸手不见五指。谢长亭想了想,于指尖点起一点小小的蓝火。   蓝火并不依附于他的身形,而是漂浮于半空之中。现在想来,这应当是他灵力的外化,也就是修士们口中常说的“妖火”。   谢长亭在林中涧涧而过的溪水旁停了下来。溪水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只要不将若水抽出,不再使剑,从今往后,便不会再露出任何破绽。   不过……若是使用蓝火,不知会不会被修士瞧出异状来?   他静静沉思了片刻,回过头去,向巡天道:“你在此处歇息。”   再度离开林中,谢长亭顺着密林边缘,行走于几户人家的后院之外。   只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从前他便知道,南境荒芜地中的小镇里,夜间常有寇匪流窜,烧杀劫掠,因而家中人出远门时,往往都带着一众侍从。   果不其然,待他走近了,便能清晰地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之声。   女子语带哭腔,正在哀求对方放过自己性命。而男子正冷笑着要她交出全身家当,否则便一把火烧光她的院子与她尚在睡梦中年幼的孩子。   谢长亭翻上石墙时,那蒙面的黑衣男子正将一把小刀横在女子颈间。   两人谁也没有料到石墙上会忽然间多出来一个人,皆是一愣。   蒙面男子立刻狠狠道:“什么人?!”   谢长亭不语。   他此时顶着一副秀气的面庞,又是一身飘飘的白衣,与他此刻高坐墙头的动作颇为不符。   那蒙面人似乎也觉着此人多有怪异,咬了咬牙,便也不再贪恋钱财,居然高高扬起右手来,想要将被挟持的女子杀人灭口。   可下一刻,他却忽然看见,一朵蓝色的……蓝色的火焰,正无声无息地飘落至他眼前。   蒙面人一愣:“鬼、鬼火?!”   没有再多时间留给他反应了。蓝火宛如雪夜里一片六角雪花般,安静地落在他紧攥匕首的右手上。紧接着,一阵剧烈地疼痛自他手心传来,迫使他瞬间松手,翻滚在地,妄图压灭手上火焰。   然而火焰接着便点着了他的衣物,渐渐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蒙面男子瞬间便惨叫起来:“杀、杀人了!杀人了!!”   而被他挟持的女子此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蒙面男子周身被诡异的蓝焰包裹,已不管不顾地向屋外冲去,口中胡乱地呼救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如擂鼓,额头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冷汗,胆战心惊地向一旁的石墙上望去。   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银华流淌的光影。   女子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那是一条……狐狸的尾巴?   她揉了揉眼,再度向石墙上看去。   ——墙上分明是空空如也。   谢长亭重新落回地面上。如他所料,蒙面的男子先是朝一处水塘中奔去,却发现这诡异的蓝火根本无法由水浇灭。   妖火的本质是灵力,自然也会依附灵力而生。对于灵窍不通的凡人而言,其带来的伤害反而较修士更小。   果不其然,不久后,蒙面男子又挣扎着上了岸,强忍着灼烧的剧痛,直奔向人群聚集的夜市之中。   他一身耀眼蓝火,仍谁想不看到都难。众人见状,皆是纷纷避让。   但男子的呼救声很快便引来了谢长亭希望出现的人。见街上现出异状,一座客栈随即大门洞开,三名身着灰衣、腰间佩剑的修士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其中一人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另一人也胆战道:“不、不知……”   两人正面面相觑,为首的灰衣老者祭出一杆拂尘来,朝那满地翻滚的蒙面男子挥舞起来。   谁料他灵力刚一激发,火势竟然瞬间又大了几分,终于将蒙面男子完全淹没。   老者一惊,颤颤巍巍道:“这——这是妖术啊!”   “妖术?”   “有妖作乱?!”   谢长亭:“……”   果然。   即便如时九所说,敛去周身妖气,只以灵力激发蓝火,这等的诡异火焰一出,所有人都将本能地将他认作妖族。   那从今往后,剑不能使,火不能烧,他恐怕只能假扮一个两手空空,偶尔画几张符咒、变点仙术的……散修了。   谢长亭顿时有几分头疼。   遥想一月之前,他还是仙门中人人见而生惧主事,不消拔剑,便已不动而自威。   如今修为完完整整地回到身体中,却只能假扮散修……   他愈发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时轶这等偏要压制自己修为、令自己处处受限之人呢?   而一旁街上,此刻已然乱作了一团。连仙门来的仙长都无法扑灭这形如鬼火的古怪蓝火,其余人更是束手无策。   蒙面男子虽欲伤及他人,但罪不至死,以蓝火烧灼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令其不敢再犯。谢长亭立在一旁已空无一人的高楼之上,隐蔽在雕柱后的阴影间,犹豫着要不要将蓝火收回。   可下一刻,倒在地面的男子却忽然剧烈地抽动一下,接着便停止了挣扎。   谢长亭一愣。   他的蓝火此刻附在对方身上,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生魂在方才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而周遭众人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见男子身上的蓝火渐渐熄了,便替他高兴起来。   待到两三个人走到近处,才闻见了一点血腥的气息。   ——方才还惨叫、挣动不已的人,此刻早已头身分离、横尸当场!   立刻便有人惊声大叫起来。谢长亭皱起眉头。不待他寻找究竟是何人下此杀手,一旁便有人大笑起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三名黑衣黑袍的修士正立在人群数步开外处。   其中一人笑道:“师兄果真妙招,只要将这惨叫不已的家伙人头砍掉,那古怪蓝火自然便熄灭了。”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冷嗤一声:“吵得要命。”   谢长亭心中一沉。   这些人是……魔修。   魔修虽说是魔,但到底是由人族堕去,并非是天生如此。其修行道法更是与寻常修士全然不同,往往伴以活人生祭、生魂炼阵。扒皮抽骨,残忍至极。愈是杀人如麻者,反而愈能得到他人崇敬。   先前那人又转向另一位黑袍修士,语带笑意:“我说,小师弟,你觉得如何?”   黑袍修士静了静,手中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片刻后,他开了口,语气温和:“此番一行,感触颇多。”   这道声音犹如惊雷一般在谢长亭耳旁炸开。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回忆几乎瞬间便被唤起。往日秋游试炼,回到宗门之际,他总爱认真问起:师兄此番一行,感触如何?   而对方兴许是累了,便只是笑笑,回他道:   此番一行,感触颇多。   那三人皆以兜帽掩面,不以真容示人。   前两人声音全然陌生,他闻所未闻。   ——可这最终开口的第三人,音色却分明与赵识君如出一辙。   这世上或许再有两人声音如此相像,他谢长亭也绝不会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付情真(一)   黑袍的魔修三人走入道旁酒馆中, 先后落座。   为首的那一人招来脸色煞白的店小二,同他说了几句什么。后者不住点头哈腰,很快便引来了酒馆中其余人的注意力。   黑衣黑袍,还都以兜帽掩面。即便几人身上并未佩着代表宗门的物件, 但其余人显然已经默认他们是不好惹的主, 往这边瞥了几眼之后, 很快便神色匆忙地伏着身子,从店前或是店后离开了。   酒馆中的人越来越少。很快,除了三人以外, 便只剩下了坐在角落中的一个人。   那人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亦或是毫不关心,仅仅是静坐在原处, 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店小二很快便端着酒肉, 战战兢兢地为三人呈上了。   坐在木桌一侧的两名魔修正摘下兜帽,露出原本的面容来。店小二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惊奇地发现,此人的相貌虽与常人无异,眼底却泛着诡异的血红。   或许是吓傻了,他一时间竟然忘记退后,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直到忽然间呼吸不畅, 一股灭顶的痛意从脖颈处传来, 店小二这才猛然回神。   一双漆黑、似爪的手正无声无息地抓在他的脖颈上,用力收拢。   店小二张大了嘴, 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无比惊恐地看向正单手抓住自己脖颈的人,对方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而是看向一旁的另一人, 用一种颇为无所谓的语气道:“今天怎么遇上这么多不长眼睛的人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 店中唯一一个留下、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中的白衣人, 身形轻微地动了动。   店小二双手抓上对方手腕。然而无济于事,他很快便双眼翻白、脸色泛青,口中发出“喀喀”的声响来。   此时,坐在一旁的魔修师兄终于朝他看了一眼。   “秦生,还有正事。”他道。   被他称作“秦生”的那人顿了顿,这才松开手去。   店小二一下从几人身边倒下,瘫软在地,生死不知。   坐在角落里的白衣人身形僵了僵,转身转到一半,最终还是坐回去了。   “干嘛啊,师兄。”秦生懒洋洋道,“我给我们小师弟露几手呢。”   他说着,朝一旁始终没有摘下过兜帽的人瞥了一眼。   借着昏黄的灯光,依稀还能看见,这位“小师弟”兜帽下还叩着一张漆黑的面具,显然没有半点要坦然相见的意思。   “小师弟”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秦生用热脸贴了对方冷屁股,神情顿时露出几分不悦来。他先是朝着店小二瘫软的身体踹了一脚,接着便抓起桌上的酒肉往口中塞。百无聊赖地吃了一阵,他开口道:“小师弟,你怎么不吃呢?”   “小师弟”坐在他的对面,垂眼看了桌上荤腥一眼,摇头道:“吃不惯。”   “这还吃不惯?”秦生道,“那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清粥淡菜?哎我说,你该不会真是什么——仙门中人吧?”   他话锋猛地一转。   “小师弟”没有半分动容,只是问:“何出此言?”   秦生嗤笑一声。“我听说那些仙门中人,标榜着什么‘辟谷’‘绝欲’,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到头来都是惺惺作态、丑态毕露。小师弟,你该不会也同他们是一类人吧?”   “你说你真心愿入我门,到现在为止,却还是一副遮遮掩掩、畏首畏尾的模样,我可是没看出你半分真心。”   “小师弟”默然片刻。   “你应当听师兄说过了。”他沉沉道,“我此番前来,是欲寻找生死人、肉白骨之术。”   “哦。”秦生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向内坐着,正对着酒馆的角落处,目光正不住地在孤身一人的白衣人背上游走,似乎是在考量该拿对方寻什么乐子,随口道,“那这么说来,你是想复活什么人咯?”   谈及这等禁忌之事,他却并未放低声音,像是故意要说给在场的第四个人听似的。   果不其然,那人听见之后,脊背上又不自觉地抖了抖。   秦生觉得好笑,心情这才稍稍恢复一点。他提高了声音:“要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死之术,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纵然你再杀万人,用其生魂炼阵,也换不回你想要的那一条魂魄!”   “小师弟”并未反驳对方,只是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秦生露出一丝“果然说了你也不听”的神情来。他懒懒道:“哦,那我真是好奇了,你想复活的是你的什么人啊?”   “小师弟”闻言,静了静。   许久后,他低声道:“至亲之人。”   秦生愣了一下。   但显然这份怔愣中不带着半分感动,因为他接着便大笑出声,险些打翻了桌上碗筷。他捂着肚子,脸叩在木桌上,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头道:“当真看不出来啊,你这闷棍似的人却还有至亲之人?该不会是你的什么——心上人吧?”   “小师弟”不语。   “哎,我说真的,你、你可别逗我了。”秦生笑得断断续续,“你要真是情根深种,还是趁早滚去拜月老吧,让他下一世好生成全你们。我们门派可容不下你这等——”   “是我亲手杀了他。”   “小师弟”淡淡道。   他抬起眼来,目光落在笑意僵在脸上的秦生身上。   兜帽自他头顶滑落,露出底下那张将他原本面貌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来。一双漆黑冰凉、没有半分柔情的眼正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秦生面上的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他终于来了点兴致,坐正了些,问:“怎么,那你这是——后悔了?”   这一次“小师弟”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   可余下的话却未来得及说完。   因为秦生忽然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朝“小师弟”背后投去。在店中的角落处,就在方才,那位始终背对着他们的白衣人忽然间回过了头来。   秦生原本只是简单地朝他瞥了一眼,可接着,便再难以挪开眼来。   他觉得自己很难形容清楚在看见对方面容的那一刻,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就好似穿着雪纺的衣衫自花柳中过,却被花枝勾开了衣线一般,丝丝缕缕、牵连不断。   秦生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呀”了一声。   而对方似乎还对他的想法全然未觉,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茫然地瞧着他们。   目光始终未曾落向他,反倒是落在背向而坐的“小师弟”身上。   秦生便忽然间生出一点不满的情绪来。   “你在朝哪儿看啊?”他慢慢从桌后绕了出来,向对方道。   而止住了话音的“小师弟”也终于回过身来,向白衣人所在之处看去。   谢长亭在酒馆中坐了小半个时辰,等的便是这一刻。   “小师弟”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僵住了身形。他放在桌上的五指几乎是立刻便收紧了,直攥到骨节发白、指尖颤抖,似乎是想要立刻起身,却又在按捺着什么。   谢长亭想,他果然是对的。留着一张与从前有几分相像的面孔,便能在第一眼就吸引住曾相识之人的注意力。   在这方面时轶似乎永远比他聪慧几分。   他静静地坐着,未曾再动作,亦没有再开口。   赵识君竟然与魔修一流混迹一处。他想。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离开心魔境后?自己“死”后?还是……从前便开始了?   谢长亭毫不掩饰自己打量对方的目光。而赵识君分明将面容藏在面具之下,此刻却不知何故,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就连一旁的魔修师兄也发觉了他的异样:“……?”   而秦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谢长亭身上。他望着对方那一双眼,脚下控制不住地朝对方走去,口中继续念念有词道:“原先看你不走,想着之后杀了便是,随你听去。”   “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   “你——”   秦生在谢长亭面前停住脚步。   他微微俯身。直到挡住了对方全部的视线,那双漂亮的出奇的眼才转而看向他。对方神情似是不解,落在他眼中,便成了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洁白的细羽般轻轻搔在他心头。   于是他分外轻佻地伸手,径直捏住对方下颔:“——你说,我若是将你的这双眼睛剜下来,该挂在房中何处呢?”   秦生说着,大笑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再一次僵住了,因为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露出任何恐惧的神情来,反倒是迎着他的目光,打量起他来。   片刻后,终于开口道:“你是谁?”   “我……”   秦生卡了壳。   他忽然间又气又恼,还来不及再恐吓对方几句,便又听对方淡淡道:“放手。”   秦生面上一下扭曲起来:“你……?!”   他手上不自觉地狠狠用力,可下一刻,手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在他眼中宛若柔若无骨的美人握住他的手腕,径直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掰折过去,伴着“咔”的一声,居然毫不费力地将他的腕骨折断了!   秦生倒吸一口冷气,强撑着最后一下,没有痛叫出声来。   他双目几乎是立刻就变得通红,一改方才嬉笑神情,恶狠狠望向谢长亭。垂在身侧的手更是早已握成爪状,下一刻,便猛然朝谢长亭面上抓来。   谢长亭朝后躲了一下,便让他扑了个空。   事情顿时间变得棘手起来。原先在他的计划当中,只是想让赵识君瞧见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将此人牵连进来。   谢长亭咬了咬牙。他无意与这横插一脚的魔修缠斗,对方却似乎拿定了主意要“将那双眼剜下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朝他面上出招。他被对方逐渐逼到了墙角处,至退无可退,眼看着再不动手,那只黑色的爪子便会挥到自己脸上——   “嗤”的一声。   谢长亭垂下眼来。他看见了一柄熟悉的剑,从自己眼前黑衣魔修的胸口直贯而出。   这是赵识君的剑,“落雪”。   震愕的神情凝固在秦生脸上。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回头,可冷冰冰的剑身又被用力地从他身体中抽了出去。   鲜血喷溅而出,落了谢长亭一头一脸。   赵识君提着遍体血红的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倒伏在自己脚边的秦生。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到可怕:“谁让你……”   “谁……让你……”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一旁的魔修师兄根本没有回过神来。他从未见过这样快的一把剑,以至于等他猛然起身时,他的师弟早已身死剑下。   而在下一刻,那柄沾着他师弟鲜血的剑倒旋着飞过来,一下便插在了他心口中。   魔修师兄愕然地张了张口,似乎是不明白,为何上一刻还在尽力讨好自己两人的“小师弟”,却忽然间拔剑相向。   可到了最后,却一点音声都没发出来了。一点鲜血从口边流下,他“扑通”一下,歪倒在了木桌之上。   谢长亭被溅了一头一脸的鲜血,此刻也完全僵在了原地。   他从未见过师兄如此陌生的一面,不曾见过他何时练成了这样快的落雪剑,亦不知何时他杀人时已如此决绝。   赵识君并没有立刻回身,去将本命剑收回手中,而是向着谢长亭走来。   两步之遥处,他停住了脚步。   先是低下头来,脱去头上兜帽;接着又将方才始终不肯摘下的面具缓缓拿下,露出他那张极具欺骗性的、温和的眉眼来。   随手将面具丢在一旁,赵识君又从身上拿出一张手帕来。   谢长亭认得这块帕子。依稀记得是对方生母绣给他的,他向来不离身。   从前练剑时,师兄便常常会将他叫住,接着拿出手帕来,替他拭去脸上尘土。   如今熟悉的手帕又垂到了眼前。   赵识君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点,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面庞,却又不敢。帕巾将要落在他面上的最后一刻,谢长亭忽然抬手,将对方的手挡开了。   他抬起眼来,又露出方才不解的神情:“……你又是谁?”   赵识君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神情同样有些僵硬,但转瞬即逝。很快那张脸上便重新挂上了笑意,不怎么深,却莫名令人生出一点安心之感。   “吓着你了吗?”他朝谢长亭笑笑,退后几步,温柔道,“抱歉,方才下手时失了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整理好三次元的事和情绪,恢复更新,前段时间断更真的很抱歉qwq   明天也有更新,大概率在比较晚的时候   想了个办法,以后在作话说下一章的更新情况~   —— 第43章 付情真(二)   谢长亭并未理会他的歉意, 只是瞥了地上魔修的尸首一眼。他抬脚,绕过地上的血迹,一手随意拭净头发,并未再看赵识君, 而是将他晾在原地, 独自朝着酒馆外行去。   赵识君果然叫住了他:“等等。”   “你要去何处?”他追问道。   谢长亭脚步一顿。   “……我认得你吗?”他不解道。   赵识君并未理会他的疑问, 而是正色道:“先前城中有妖出没,你若是一人夜行,恐怕不太安全。”   言外之意, 便是在邀他同行。   谢长亭又看了看他的神情, 没从中看出半分伪装。但他仍旧没有理会对方,只是再度回过头去, 抬步欲行。   “等等!”   赵识君不知为何, 竟然显得有几分心急。他丢下那魔修两人的尸首,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抓住谢长亭手腕。   谢长亭又回头看他。这一回他的眼神有几分冷,赵识君愣了一下,气势全无,立刻将他的手松开了。   他似乎有些语无伦次, 好半天, 才开口道:“我只是……”   话还未说完,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长亭朝那边看去, 先是看见了之前见过的那位拿拂尘的散修老者,后面跟着他那两位不怎么有出息的徒弟。   三人正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赶来。赵识君见状, 眉头一皱, 低声道:“不好。”   他再度握住谢长亭手腕, 不由分说将他拉上:“走!”   那为首的散修老者一眼便看见了赵识君那一身黑衣, 顿时大叫道:“魔头,你给我站住!”   赵识君并未反驳对方,只是拽着谢长亭,将他拉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两人屏息敛神,那半吊子散修自然没有半分觉察,径直从小巷旁追了过去。   几息过后,谢长亭甩开对方的手,朝一旁走了两步。   “你到底是何人?”他问,“我不认识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识君似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应当说些什么,说你长得像我故去的师弟吗?   谢长亭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断定他绝未把自己与“师弟”联系在一起。一百一十七次卜算。在他心中,“师弟”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已死之人了。   这般想着,他再度转身,向着巷尾走去。   赵识君仍是不懈地追过来:“你要去何处?”   这回谢长亭“大方”地告诉了他:“去找我的小马。”   赵识君似乎是静了一静。过了一会,他又问:“你……turnip可是要去往何处?”   “为何我要告知与你。”   “我可以带你去。”   “……”谢长亭回头看了他一眼,“为何我要与一个魔修同伍?”   赵识君像是终于明悟。他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我并非是魔修。”他说话的时候,手中始终在把弄着一个小物件,“与方才那两人同行,只是为了伺机解决他们。”   他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借口听着有些蹩脚,便又从腰间摸出什么东西,递到谢长亭面前。   那是一枚玉制的令牌。   “我本是仙门中人,斩妖除魔,又怎会与魔修同流合污。你若是不信,这是我宗门令牌,一看便知真假。”   谢长亭接过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令。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正面。上善门玉令的正面刻着持令者姓名,对着“赵识君”三个字,谢长亭神情没有半分波动。等再将令牌翻到背面、看见其上刻着的“上善”二字时,他才终于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   谢长亭露出犹豫的神情来。好半天,他将令牌还给对方,却没有再说什么。   赵识君显然始终注视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于是他道:“难道你要去的地方,便是上善门吗?”   谢长亭似乎是纠结了好一阵,才勉强开口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赵识君温和笑笑,“莫非也是我门中人?”   “嗯。”谢长亭道,“他叫谢长亭。”   “……”   赵识君的神情难以控制地凝固在脸上。   谢长亭没有刻意去看他的表情,但也能够猜出对方此刻心中的困惑。即便已经过去几十日有余,但谢长亭身死一事在整个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又怎会有人会在此刻前去拜访于他?   他并未再开口,只是等在原地,等对方谈及自己死讯。   可出乎他意料的,赵识君开口时,却像没事人似的,只是带了几分迟疑:“你……找他做什么?”   谢长亭反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当真是奇怪。他想。   赵识君似乎……并未要告诉自己谢长亭已死之事。   “你认得长亭?”   谢长亭又摇头。   “只是有一事相托。”他低声道,似乎有几分为难,“我……还未见过他。”   事情以未预料过的方式,忽然间变得简单起来。赵识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点微妙的神情。他问:“你当真不认得我吗?”   “不。”   “我是赵识君。”赵识君道,“是长亭的同门师兄。”   “……啊。”   “若是你想见他,我可以带你前去。”赵识君又说,“我师弟平日里不见外人。上善门禁制重重,若是有人擅闯,恐怕会被守卫扣下。”   谢长亭面上不动声色。赵识君似乎拿定主意要欺骗他。   “你为何要帮我?”他问。   赵识君笑笑,说得轻巧:“举手之劳而已。”   “可你并不知道我是谁。”谢长亭又道。   赵识君毫不在意道:“无妨。”   “无妨?”谢长亭看向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对方似乎有些畏惧与他目光相接,刚一触碰,便立刻转开了眼,“即便是我曾经杀了你的胞弟,也无妨么?”   他语出惊人。赵识君则完全僵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我见过你,赵识君。”谢长亭道,他转身,继续向巷尾中走去,“在心魔境中。不过那时并未见过你眉目。若是见过,方才知道是你,我就该早早避开。”   这回赵识君终于停在原地,不再动了。   谢长亭本以为他会再追上来,用落雪胁迫自己与他一同离开。却不料身后人久久都未动作。他不得不自己停了下来,转头:“我已经告诉你我是谁了。你为何不替你胞弟复仇?”   赵识君垂着头。许久,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弟弟,他……”他的话音中透出几分痛苦来,“他是咎由自取。”   谢长亭身形一顿。   “我先前已查验过他尸首,的确发现了走火入魔的迹象。后来才知,并非是真人为他重塑金丹,而是他欺上瞒下,擅用转丹禁术,以致在幻境中为魔念所染……”赵识君叹息道,“如今想来,恐怕是错怪了你。境主并非玄鉴真人,而是一只心魔,他口中的‘妖魔’恐怕正是他自己。我师叔他们却错将你认作妖魔,所幸并未酿成大错……”   对方主动替自己开脱起来,谢长亭心中却愈发起疑。   他将妖骨插入眉心时,在场的可不止一人。上善门中自然有人看见。所幸境主乃是谎话连篇的心魔,就连他自己也并未料到,在心魔境这等幻境中拿到了的妖骨,竟然当真会在现世之中回到他的身体中。如此想来,上善门中人恐怕也未当真,只会当妖骨一事是境中幻梦一场。   “……如今想来,更是惭愧不已。”赵识君仍在继续,“若是,若是你愿意的话,可否与我一同回到上善门中?一来,你可见到我师弟;二来,我也正好向真人禀报心魔境一事。”   谢长亭停在原地,审视着他,似乎是在掂量他言语是否可信。   他像是并未看出对方有半分弄虚作假,顿了顿,终于松口道:“好。”   返回原先的丛林之中,谢长亭快步走到已倒地睡着的巡天身旁,将它摇醒。   他先是嘱咐道“从现在起,你要将你的羽翼藏起,莫要让他人看出你并非凡马”,又拍了拍它的脊背,在它雪白的身躯上染出几片黑斑来。   赵识君等在密林之外。看到谢长亭牵着巡天出来,他先是愣了一愣,目光有几分诧异地落在巡天身上。   巡天也立刻便认出了他。它不满地对着赵识君扬起前蹄来,似乎是想要立刻冲过去将对方一头撞倒。   赵识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谢长亭捋了捋巡天鬃毛,安抚着它的情绪。他道:“我的小马脾气不好。”   巡天向来对外人敌意十足,不允许任何人类靠近自己,上善门中被它踢过、还敢怒不敢言的弟子不下百人。   果不其然,怔愣过后,赵识君望着巡天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还当是它不喜欢我。”   “……”谢长亭没有应声。   “它叫什么名字?”   “小马。”谢长亭敷衍道。   “……”赵识君瞥了巡天一眼,“它好像不小了。”   巡天恼怒地踢了踢腿。   但谢长亭并没有夜半在城中骑马的打算。他牵着巡天,向出城的方向行去。赵识君则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旁,同他搭话:“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谢长亭并未回头:“我姓桑,名怀嘉。”   这十余年来,这个名字,连同它背后凡间的一段过往都被他深埋心底,就算是师兄也未提及半分。   赵识君果真没有起疑:“是个好名字。”   顿了顿,他又问:“这么说来,你是认得时轶了。”   “时轶?”谢长亭刻意地停了一会,“嗯,我认得他。”   他这话说得冷淡。赵识君果然追问:“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谢长亭偏过头去,看了巡天一眼:“他说他认得我要找的人,答应带我去见他,却迟迟未履诺。我便独自一人出来了。”   他虽未回头,但也能觉察到有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赵识君久久未开口,视线狐疑地落在他背上,等他回头时,脸上却又飞快地换上了笑意:“那,怀嘉道友,你出身哪门哪派?”   谢长亭忽然间极度好奇。   对方不择手段,明知“师弟早已身死”,却没有戳穿半分,究竟所图为何?   但不论如何,自己若是能够借助对方,掩人耳目,回到上善门中;再借机查清对方,乃至赵闻竹、或是门中其他人,到底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也不失为一石二鸟。   “我不记得了。”他分外自然地答道,“我醒来时,身旁只有时轶一人。那时我大约是渡劫失败,为天劫所伤,不仅身受重伤,还丢失了大半记忆。”   赵识君恍然大悟。也难怪此人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与世隔绝之感。   但这正好合了他的意,不是吗?   不,不。   应当说是——天赐良机。   赵识君微微一笑,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来。他道:“从此处到上善门,有千里之遥。这么走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你为何不御剑呢?”   他仍在试探。谢长亭波澜不惊,道:“我没有剑。”   “没有?”   “我平日里不使剑。”   赵识君沉默了一会。   “那,我可否邀你与我同乘?”他试探性地开口,“从此处御剑回门,只要一日便可。”   谢长亭仍是一口回绝:“不行。”   “……为何?”   “怕高。”他简单道。   这是谢长亭的秘密之一。师兄与他朝夕相处,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赵识君的神情恍惚了一瞬。他深深地凝视着谢长亭的背影,许久,忽然间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碰一碰那披散肩头的乌黑发丝。   而对方正朝前走去,无知无觉。   眼看着指尖就要触到柔软的发尾,他的手又忽然间顿住了。   赵识君垂下眼来,盯着自己停在半空、颤抖不已的手。   他心中忽然间百感交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狂喜同时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绪。被那双与师弟九分相似的眼注视着的时候,发自内心的恐惧总会油然而生,就好似一个已死之人正在冷冷地看着他、诉诸百般恨意;可再转念一想,很快自己便能同对方永远地、永远地待在一处,想到师弟很快便能够回来了。即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再陪在自己身边,也是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怀嘉道友。”   再度开口时,他声音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赵识君眯了眯眼。他唇角掩着一丝笑意,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其实方才第一眼,我便注意到了你。”   “你……长得有几分像,我的一位旧友。”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哦   明天有更新,大概在晚上比较晚的时候w   —— 第44章 付情真(三)   夜过三更时。秋风瑟瑟, 月明星稀,如梦亦如幻。   房门被人扣响了三下。   伏案的少年扬起头来。   他叫了一声“进”。   门开了,来人却停在了门口,并未踏入房中半步。   少年愣了片刻。他连忙放下手中执笔, 绕过书桌走了出来:“……师兄?”   赵识君仍作白日时的打扮, 衣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身上, 眉心微蹙,似有不解忧愁。   “长亭。”他唤道,语气略微有些疲惫。   谢长亭依稀觉得对方心情有几分低落,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半天,只是问了一句:“你怎么忽然来了。是出什么事了么?要我……”   赵识君摇了摇头, 打断了他。   “今夜月圆。”他道, “你要出去看看么?”   熄去案前油灯,谢长亭跨过门槛,跟着赵识君一同走入院落之中。师兄的步伐比平日里稍快几分,显然没有半点要赏月的意思。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对方。   “师兄为何夜半到访?”谢长亭问,“是因为明日的试炼大会么?”   赵识君的脚步果真顿了一下。   试炼大会乃是上善门中一年一度的比剑大会, 所有内门与外门弟子须得参加。   谢长亭入门虽晚, 但也对早些年师兄一人独占鳌头之事有所耳闻,暗暗惊叹过数次。尽管这些年来也有些其他弟子渐渐起势, 可他师兄仍旧是风头不减。   只是从前些日子起,师兄却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谢长亭有时独自从剑道场回来, 便会听见有些弟子的窃窃私语, 议论今年试炼榜首究竟花落谁家。   有人说:“这还有的说么?除了我们真人之子, 哪还会有别人?”   另一人却反驳道:“我看未必。”   “为何?”   “你们恐怕都没见过真人座下的其他弟子吧。”那人道, “论天姿,他可远远不如他那位师弟。”   “师弟?你是说赵闻竹?哈哈哈别逗了……”   “谁说是那个废材了?我说的是谢长亭。”   “你是说,真人前些年从山下带回来的那个?”   “不可能吧,真人之子还能不如他从外面随便捡回来的小孩吗?”   “你们爱信不信吧。”那人笃定道,“总之,今年比剑,我就押他了。”   每每听到这等言语,谢长亭心中总会不受控制地一沉。为何总要将他与师兄放在一处比较?若是师兄听到这些言语,心中又会如何去想?可偶尔辗转反侧,他却连安慰对方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好比当下,只能沐着这一捧静谧的月色,与他一同穿行在山野之间。   一直走到断崖旁,赵识君才终于停住脚步。   “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他凝视着悬崖之下低矮的树梢,半晌开口道,说的却是与比剑没有半分关联的事,“梦中惊惧不已,以至我夜半惊醒,仍是心有余悸。”   “今日每每思及昨夜梦境,总是不安,直到了夜半三更,都没有半分困意。”   谢长亭有几分好奇地看向他。   师兄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兄长的模样,独当一面,很少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师兄梦见什么了?”   月光冷冷地披在他肩头。赵识君叹了口气,他道:“我梦见你离开我了。”   “……?”谢长亭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师兄,我是不会离开师门的。我答应了师父,我……”   赵识君听他慌慌地为自己开解,一时间觉得有几分好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长亭,”他又未接对方的话,“你入师门已七年有余。这七年来,称得上是道行有成。师父的确对你喜爱有加,料想你亦不会辜负他一片苦心。”   谢长亭默了默。   他犹豫地开口:“……师兄。”   “嗯?”   “你是在忧心明日的试炼么?”谢长亭认真道,“是师父说了,要你必须拿下榜首,否则便要罚你?”   赵识君哑然。   他有几分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好半天,才道:“你便不问问我梦见什么了么?”   谢长亭便顺着他的话问:“师兄梦到什么了?”   赵识君又笑。他背过身去,风过林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梦见有朝一日,你忽然间便一走了之,连一封书信也未与我留下。我遍寻天下而不得,父亲见状,便告诉我说:‘长亭已与昨日飞升,羽化登仙。’”   谢长亭听完,停了片刻,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来:“当真?”   “自然。”   “可这不是好事么?”   “……”   赵识君忽然间觉得背后有些冷。   他将目光从林梢中收了回来,落在谢长亭脸上。少年的面庞还未完全长开,透着几分天真稚气:“我还当师兄是做了什么噩梦呢。”   赵识君也笑,笑得嘴角僵硬:“这还不算么?”   “怎么会呢?”谢长亭此刻正笑得开心,笑得眉眼弯弯。   他望向天际圆月,眼神中透出难掩的向往来,轻声道:“若是真能飞升便好了。”   赵识君静了一静。   “长亭。”他道,“你为何总想着要飞升呢?”   谢长亭想也未想:“自然是为成大道,为护苍生。”   “——难道师兄你不想么?”   “……”赵识君将视线转向一旁,最后只是含混道,“这世间何人不想求长生大道?”   顿了顿,又说:“不过比起飞升,却还是总觉得自己留恋人间。这凡尘万千,总难割舍。”   谢长亭这次学会了:“那师兄在留恋什么?”   赵识君动了动嘴唇。   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听谢长亭道:“不论如何,师兄当摒弃这等念想。若是道心不纯,修行时便往往会为杂念所扰。凡尘俗世,来去一念间,不足留恋。”   这其中的每一个字,赵识君似乎都在学堂中听见过。可这样的每一个字从谢长亭口中说出,都令他心中愈冷一分。   可再开口时,出口的仍是含笑话语:“长亭果真比我透彻许多。”   谢长亭心中微微泛着热。他道:“师兄谬赞了。”   赵识君闭了闭眼。   “可我每每念及此事,仍觉得心中难安。”他继续道,“长亭,倘若是你,你会如何想?”   谢长亭一怔:“什么?”   “倘若是你呢?若有一日你醒来,我忽然自这世间消磨了踪迹,你待如何?”   谢长亭被他问得心中一跳。这是何意?师兄为何要这样问我?   难不成是发现了我对他的……“心意”?   他想了想,还是道:“那师兄也是飞升了么?”   “大约吧。”   “那自然是心中欢喜了。”谢长亭不假思索道。   “……可若是如此,从今往后,这世间便不再有我了。”   “无人与你一同练剑,无人伴你灯下温书,无人同你共游天下。”   “即便如此,仍是无妨么?”   谢长亭像是被问住了。他思忖了片刻,道:“师兄不必忧心,我定然会继续修行。”   “……为何?”   谢长亭踌躇许久。他有些紧张,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去。   最后认真道:“若是能一同飞升,也算长相守。”   断崖旁静了许久。月色氲在少年眼底。   赵识君久久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瞳。那双眼中有风有月,有天下大道,有苍生万千。   ……只是从来都没有他。   赵识君于梦中惊醒,自床榻上睁开眼来。   他平复了许久呼吸,才终于得以分辨清楚,自己身上此刻作的不是少时装扮,而早早地换上了一身黑衣。   翻身下床,再抓起床头长剑与一枚木制的小人。赵识君推开客栈木门,在隔壁房门口站定,屈起食指,轻轻叩了三下房门。   几息之后,门开了。   一身白衣的青年人立在门后,眼中带着几分陌生与警惕,看向他。   赵识君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尽管告诫过自己许多回,但每每看见那双眼,他仍旧是忍不住地陷入回忆中。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像的两个人呢?相貌南辕北辙,情态却犹如一人,以至这几日午夜梦回时分,故人偏偏入梦。   “昨夜可曾睡得安稳?”赵识君朝他笑笑,“今日已是行进的第十日了。上善门就在此地二十里开外,今日晚些时候便能到了。”   谢长亭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   “收拾一下,我们便继续前行吧。至于如何入门,我们路上再谈,可好?”   “好。”对方惜字如金地答道。   房门接着便在赵识君眼前关上了。   这几日里“怀嘉”虽一路与他同行,但极少同他言语,两人更像是各自走着自己的路。   念及他曾提起的时轶之事,想来恐怕是受过那人的哄骗,如今对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赵识君并不清楚这位来历不明的“怀嘉”与时轶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听时轶唤过他夫人。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又并非如此。想来时轶也不过见色起意之徒,那日对上师弟,剑拔弩张之时,却还在盯着师弟的脸调笑。   又想起时轶此人至今仍霸占着师弟的尸首,不肯归还,赵识君心中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筹划地如此万无一失。   他本该……亲自动手。   师弟的尸首,只该留在自己身边。   赵识君回到自己房中。   凭窗眺望,又是一年秋高处。凉风猎猎,直灌入他袖口。   赵识君若有所思。他低下头来,掀开自己衣袍、露出右手手臂来。   上面赫然是一道已然结痂的伤口。   那夜促心长谈过后,次日,试炼大会。   见微真人座下次徒谢长亭一剑斩于赵识君手中。杀招制敌,拔得头筹,风光无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回忆杀!   其实是师兄→长亭,不是长亭→师兄   明天有更新,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   —— 第45章 付情真(四)   日落时分, 谢长亭终于抵达上善门所在的群玉峰脚。   赵识君似乎极尽耐心,陪他走了整整十日。这十日见他们几乎很少交谈,只是由赵识君领路,他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放空目光, 一副受过重伤、记忆混沌, 总是出神地想着事的模样。   遥遥望去,群玉峰头被一片云雾遮盖,晦暗不明。山脚处, 则立着一块巨石, 其上是遒劲有力的“上善”二字,为他师父亲手所题。虽肉眼无法辨明, 但群峰之间, 禁制遍布,妄图擅闯上善门中者往往为其所困,性命难保。   一直走到巨石近处,望着石面上熟悉的字迹,谢长亭心中忽然涌起些许不安。   倒不是为了自己大胆回门的举动而后悔,只是忽然念起, 曾经自己纵马将行, 总爱回首望向此处。   每一次遥望,他都从未想过今日。   谢长亭垂了垂眼。   他顿住脚步。   或许外人并不知晓, 以为要到了正门前,才算是真正到了上善门中。殊不知这块巨石之后便是凶象丛生。   他侧过身去, 抱住巡天马头, 附在它耳旁以传音道:“一会你留在此处, 不要再跟上来。”   巡天一听, 立刻便不干了,退开两步,有些不满地冲他叫了一声。   “怎么了?”赵识君也停住脚步,回头向他们看来。   谢长亭面不改色。“听话。”他拍拍巡天的头,又再度以传音道,“待我与那人走远,你便离开此处,回……无名境中去吧。”   “若是见到时轶,你可千万不要再对他发脾气了。他会照看你的。”   “若是他问你我身在何处,你不许告诉他。”   赵识君目光远远落在他身上,眼底泛起几分怀疑之色。   谢长亭说完,拍拍它的头:“听懂了么?”   巡天极度不愿,原地焦急地跺了跺脚。但主人语气坚决,丝毫不容置疑,它只能依依不舍地抬起眼来,难舍地望向谢长亭。   谢长亭朝冲它笑了一下:“乖乖的。”   那点笑意落在赵识君眼中,几近令他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唤出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姓来。   “我令它留在此处,等我出来。”   思绪纷乱时,谢长亭已离开巡天,走到了他的前面。赵识君这才回过神来。   他随口应道:“也是。师门中近日不许外人出入,带着小马,恐会令其他弟子生疑。”   心中想的却是:恐怕它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很可惜,眼前这位“怀嘉”对此一无所知。赵识君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来,刻意地放缓了脚步。   越过巨石之后,原本通坦的大路很快便变得狭窄起来,两旁树木也愈发茂密。等再行了半个时辰,小道也渐渐变得崎岖。很快,路便分出了岔口,一条顺着原本的方向,路旁景致也与先前相似;另一条则显得更为隐蔽,若不是仔细观察,几乎难以发觉。   谢长亭走在前面,脚步并未停顿,径直便向原先方向的小道走去。   刚走了三两步,便听得身后的人唤道:“等一等!”   他停下,不解地回头望向对方。   “那条是死路。”赵识君向他解释到,“若是顺着前行,便会为禁制所困。”   谢长亭“啊”了一声,他道:“你为何不早说?”   赵识君抱歉笑笑:“方才想事,出了神,还请怀嘉见谅。”   他加快脚步,走到谢长亭前面:“我来引路,你跟在我后面便是。”   谢长亭点头。   等身形再度落到了对方后面,他才不动声色地出了口气。   从前总有些不待见赵识君的人,在背后编排他“生性多疑”。那时他不爱听这样的话,总是当耳旁风过去了。可如今看来,对方的的确确仍在怀疑他。   若是他走习惯了以往的路,径直朝另一条道行去,对方便会轻易看出他与上善门实则关系匪浅。   赵识君很快便领着他走上了另一条路。上善门共有一处正门,十三处偏门。他们所走的这处通向一处偏门,门后是内门弟子所居之处。   见微真人座下总共便只有三名弟子。与门中其余长老相比,他潜心修行,对于传道授业一事并不看重。赵识君与赵闻竹与其说是他的弟子,倒不如说只是挂了一个“真人之徒”的名号。   归根到底,真正跟在他身旁修行的,似乎只有谢长亭一人。见微对其青睐如何,可见一斑。   三人为同门,自然便住在同一宫中。雪夜事发后,赵闻竹离开,宫中只剩谢长亭与赵识君两人。谢长亭“身死”之后,曾经热闹非凡的宫中便只剩最后一个人了。   明明过去数日,可再度走上这条自己无数次走过的路上,却像是时去经年。   不过今日,偏门处的情形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只要身旁带着出入令牌,便不会触发禁制,因而在各处偏门,平日里并不会有弟子看守。   然而眼下,远远望去,谢长亭便能瞧见有两名弟子立在偏门之前。   赵识君自然也看见了。他停住脚步,思索片刻后,将自己原先佩戴的面具递给谢长亭:“你先戴上这个。”   谢长亭却摇头。   他拿出自己的面具戴上。   “……”   赵识君收回手去,有几分讪讪。   果然,此人仍对他怀有敌意。   两人一同走向偏门。果不其然,被那两名守门的外门弟子拦下了:“什么人?”   赵识君:“是我。”   不待亮出玉令,那两人立刻便认出了他,立刻恭敬行礼道:“识君师兄!”   “我近日外出,不知门中发生何事。为何你二人要守在此处?”   其中一名弟子闻言,有几分犹豫地瞥了谢长亭一眼:“师兄,这位是……?”   赵识君像是忽然间也想到了什么。他退开几步,示意那名弟子同他过来。两人走到一旁,那弟子说了几句什么,谢长亭等在一旁,清晰地看见赵识君的脸色变得煞白无比。   ……为何他会露出这般神情?   门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很快赵识君便同那名弟子回来了。两人并未多言,赵识君脸色仍有几分难看,将随身玉令放在门上凹槽处。   偏门很快徐徐旋开,放两人入上善门中。   时至晚间,路上空无一人。赵识君很快便收拾好了神情,他向谢长亭指道:“那里便是我与师弟所住之处。”   他领着谢长亭,推开院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听到动静,他立刻起身,向来人处张望:“谁……仙、仙君?”   似乎是太久未见到赵识君,对方还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正是赵识君院中道童摇光。   赵识君“嗯”了一声。   仙君不仅忽然回府,身旁还跟着一个并非门中弟子、自己亦从未见过的人。摇光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赵识君冷冷地看了一眼。   他心有所悟,立刻闭了嘴,改口道:“仙、仙君,我去备茶。”   摇光匆匆离开后,赵识君才再度开口。他向另一片住处看了一眼,道:“那边便是我师弟所住之处。这时他应当在房中看书,你……”   谢长亭:“我这就过去。”   赵识君果然道:“不必,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去请他过来便是。若是在路上撞见旁人,恐怕解释不清。”   谢长亭停顿了一会,像是权衡。   片刻后,他道:“好。”   谢长亭在院中凉亭歇下,摘下了那副面具。不一会,摇光便端着茶盏过来了。小道童终究不比主人更能掩饰,等看见他的样貌,面上一惊,险些打翻了茶盏。   谢长亭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伸手,扶了对方一下。   摇光立刻紧张起来:“对、对不起,我平日里没、没怎么见过客人……”   “无事。”谢长亭向他温声道,“你小心些,莫要烫着手了。”   摇光愣了一下。他垂下眼去,点了点头,又将茶盏摆在谢长亭面前:“客、客人请用。”   谢长亭却并没有急着端起茶盏。   他朝一旁自己原先所住之处望去,一时有些出神。过了片刻,余光瞥见摇光仍立在自己身旁,咬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便又收回目光来,端起桌上茶盏。   摇光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可接着,他目光落在谢长亭手中茶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   谢长亭垂了垂眼,只当作是没看见。   右手端起茶盏,略略倾斜,食指便悄无声息地没入茶盏之中。一点蓝光在杯壁之后亮起,又飞快地沉入茶水之中。   摇光没有半分觉察。他嗫嚅着嘴唇,似乎仍在犹豫是否要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而谢长亭已然慢慢将那盏茶饮尽了。   又过了许久,摇光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过来。”   他退后一步,看向凉亭中不知何时慢慢低下头去,趴在石桌之上、已沉沉睡去的人,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可再转过身去时,也只能将那些神情全部藏住,战战兢兢地走到赵识君面前,回到:“仙君……您回来了。”   “他喝了么?”   “喝……喝了,我守着他喝下去的。”   摇光不知对方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因为他听见赵识君笑了。   起初只是一点断续的笑声,到了后来,已是毫无遮掩、放声大笑,如癫似狂。   他胆怯地抬起眼来,看自己仙君一面拭去眼角笑出的泪、一面向自己开口道:“你可知道,方才我到议事堂中去,居然听长老们说,此番门中戒严,是因为——师弟被送回来了。”   摇光怔住:“什、什么?”   “时轶终于松口,要将师弟的尸首还给我了。”赵识君笑道,显然正心情极佳,“原先以为是他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可听长老说,他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尸体送还给我们。”   “因为他只送了一具棺木来,此刻正停在正殿之中。”   “长老已经查验过了,棺中仅有我师弟的尸首而已,未动过其他手脚。”   摇光愈听,愈觉得心生寒意。他恐惧地望向对方,慌乱间,似乎看见对方眼底有红光一闪而过,霎那间如鲜血溢流。   “摇光。”赵识君合上眼,复又睁开。   他轻声细语道:“长亭很快便会回到我身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作妖蓄力中)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更新(期末考试突然提前到了五月底)   —— 第46章 付情真(五)   谢长亭睁开眼来。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周身是直蔓入骨髓的冷。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便发现自己被双手反绑,整个人贴在一根巨大的、纹路遍布的青铜柱上。铜柱直直没入漆黑的穹顶,而他目所能及的只有一小片被烛火映亮的地方。   “你醒了。”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谢长亭有些费力的转过头去, 顺着烛火, 看见了立在光亮边缘的黑衣人。   他又咳了一声。自身所处之处冷得出奇, 这片寒意丝毫不为周身护体灵力所御,一片一片地侵入他的肌骨。   光亮边缘处的人紧紧地盯着他。   半晌,赵识君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长亭张了张口。他想作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来, 但失败了。   “你便没有一句话想说的么?”   赵识君仍在追问。   谢长亭轻轻吸了口气。被锁链缚住的双手不太舒服地在身后动了动, 他试探性地想要挣脱,却发现上面果然设下了繁复的禁制, 一时半会还解不开。   是不是……做的太过头了?   他原先没想喝下那杯明显加了料的茶水。但转念一想, 若是自己露出半点破绽,赵识君便很可能出于警惕,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索性用灵力扬去了茶中一半药力,剩余的则一饮而尽。   不知对方是往其中加了多少东西,等再一觉睡醒时, 自己就已经被绑在此处了。   谢长亭不动声色, 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地宫,但他并不记得上善门中有如此阴寒之处。地宫中撑着五根巨大的青铜柱, 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每一面铜柱上都绘着张牙舞爪的妖魔图腾。   他身处的铜柱便在地宫正中央的一处矮台上。往下看去, 四周分别有三节台阶。台阶以下则是铸着古怪纹路的地面, 纹路向四周延展, 最终指向了八个小祭台。赵识君此时便立在其中一个祭台旁。   除此以外, 矮台上还立着一面长长的石案,案上放着的……似乎是一副以木头支撑的人体雏形。   见对方并不言语,此刻还有心思东张西望,赵识君终于冷笑一声。   他一撇衣袖,大跨步向谢长亭走来,右手按在腰间。   接着,“唰”的一声,落雪出鞘,雪白的剑锋瞬间抵上谢长亭颈侧。   谢长亭:“……”   他看着眼前面容熟悉、神情却全然陌生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你果真并非寻常之人。”赵识君道,“此时若换作是旁人,应当痛哭流涕地下跪,求我放过你才是。”   “……”   谢长亭听得皱了下眉。   “不肯主动开口也无妨。”赵识君继续道,他的目光在谢长亭面上游戏,像以往一样笑了笑。只是如今这笑容衬在他惨白的脸上,只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接下来,我问,你答。若是答得不好——”他扬了扬手中长剑,冷冰冰的剑锋直贴到谢长亭脸上,“恐怕从今往后,你便没有再开口的机会了。”   谢长亭听完,好半天,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问吧。”他平静道。   赵识君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游动。“还算听话。”他唰地将长剑收了回来,负手而立,“桑怀嘉——是这个名字么?”   “这便是你的本名?”   谢长亭:“是。”   “可为何,我总觉得不像呢?”赵识君目光恻恻地看着他,“我早便问过了,这修真界中根本没有‘桑怀嘉’这等人物。”   “你为何要欺骗于我?”   “我说过,我失忆了。”   赵识君置若罔闻。他在铜柱前踱起步来,一步一顿。十余步后,终于停住。   “——你和我师弟是什么关系?”   谢长亭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赵识君却是冷笑,他森森道,“你当真以为我这般好骗么?”   他重新将长剑亮了出来:“你当真不知为何我会怀疑于你?”   “天下皆知我师弟身死时轶之手,唯独你,口口声声说要寻我师弟!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样貌与他这般相像?你为何要寻他?你到底有何居心?”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   谢长亭静了静。   他的目光落在赵识君因愤怒而显得有几分扭曲狰狞的脸上,顿了顿,说:“不是时轶杀了他。”   赵识君动作僵住。   有那么一瞬间,谢长亭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愕然。   但很快,赵识君便恢复了神情。他好笑一般看着谢长亭:“不是时轶杀的,又是谁?上善门中百人皆见!他时轶一剑插在我师弟心口上!令我师弟魂丧当场!!”   “不是你么?”谢长亭轻轻反问道。   “……你说什么?”   “你杀了他。”谢长亭道,他目光垂落下去,看向自己脚尖,“这是你亲口承认。”   狰狞的神情凝固在面上,接着又松弛下来。赵识君的眼底重归于平静,他凝视着被他高高绑在石柱上的人,许久,终于道:“……那又如何?”   谢长亭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心中却犹如被一记重锤重重击下。   昔日师兄亲手害死自己,如今再度提及,却是这般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就好似那十六年,不谈其他,哪怕仅谈那份如亲似友的同门之谊,在他心中,都是是这么一句轻拿轻放的话。   可此时此刻,谢长亭却好像已感受不到心痛。又或许是早在无极穿心的那时就已将这一生的痛一挥而尽。他仅仅是呼吸急促了片刻,又听赵识君道:“那又如何?这普天之下,此时此刻,除你我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谢长亭道,“时轶自然也知道。”   赵识君露出恍然的神情来:“果然如此。你果然与他是沆瀣一气。”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呢?你知我知他知,然后呢?那日你故意接近于我,便是为了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还他清白?”   “——可你为何不睁眼看看,此时你的性命拿捏在何人手中?”   赵识君说完,短短地笑了一声:“你看,怀嘉,这世上人,终究是些贪心不足、不自量力者。”   谢长亭没有应声,等他自行说下去。   “譬如你,不自量力,连个像样的谎也扯不好,却还要孤身入敌境,落到个这般死到临头的下场。”   赵识君笑道,两袖一展,四周八个祭坛忽然间同时亮起!   熊熊火焰燃烧于祭坛之内,映亮两人脸庞。“又譬如我,”他接着道,面带笑意,音声却似在叹息,“欲要逆天而行,生死人、肉白骨。”   谢长亭听得心中有几分发怵。   早在那日酒馆中,他便隐隐听出对方是想要做什么。   生死之术乃世间大忌,千百年来,以身犯险者,无不落的死无全尸的下场。   世人都当明悟“生死有命”,修行者亦然。一旦心生此念,修行者之道心便已不澄。   默了默,他问:“你要做些什么?”   赵识君却是笑了。“我还当你不曾畏惧,”他道,“如今死到临头,与你说说,倒也无妨。虽不知那日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但料想那日,你走入酒馆时,也没想到我这么一个推师弟替自己的挡剑的懦夫,还敢对旁人下手吧。”   “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我暂时还不想杀你。”   他说着,慢慢环顾四周一圈。   “要启用这死生之阵,须得以先活人鲜血灌满阵眼。”   赵识君在那些古怪纹路交汇的巨大圆心处停住脚步。   他垂下目光,深深地凝视着脚旁凹陷入地面以下的阵眼。须臾,忽然间以左手持剑,抬起自己右手来。   待他抖开衣袖,谢长亭才终于看清,对方的右臂之上竟然已满是纵横的血痕!   赵识君一语不发。他以落雪对准自己右臂,顿了顿,再度用力划下!   “嗤”的一声,剑尖划破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汨汨落入他脚旁阵眼之中!   谢长亭忽然便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再度醒来时,对方面色竟然显得那般苍白。   “你看。”赵识君低垂视线,注视着落入阵眼之中、又转瞬间便被吸收的鲜血,“我已经试验过数次了。这点活人之血根本不够满足它的胃口。”   “若是要彻底启用阵眼,恐怕得要……唔,万人之血。”   “倒也无妨。若是一日杀上一人,需数十年之久。可若是一日杀上千人,不久仅需十日了么?”   谢长亭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你疯了?”   赵识君却猛然间抬起头来。   “我疯了?”他死死地盯着谢长亭,“你说我疯了?”   “你可知我为这一切究竟准备了多少年?我打造这一切花去多少心力?你可知我这些年来的每一天过得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突然间爆发一般,赵识君声嘶力竭地冲他吼道,“九年,整整九年!三千日夜,你可知我心中所想为何?!”   谢长亭神情微怔。   许久,他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早在九年前,赵识君便已开始动手修建此处?   可是……   谢长亭一阵恍惚。九年前,他才入门短短六年,时年十五,称得上是懵懂无知也毫不为过。   片刻后,他勉强回神,道:“你错了。这世上本便没有生死之术。你实在连那日遇见的魔修都不如。”   “倒也不必此时再来虚情假意地规劝于我了。”   “虚情假意?”谢长亭却是反问,“你亲手害死师弟,却只为再杀万人、令其死而复生?论虚情假意,你当再胜一筹。”   “我不明白,你既然如此恨他,何不戮其尸骨,泄恨也罢,又为何偏要牵连无辜之人?”   “恨?”赵识君却又瞬间被这个字点燃一半,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谢长亭,“恨他?你说我恨?我恨过吗?”   “我恨过你吗,师弟?”   谢长亭心中一惊,险些便以为对方是认出了自己。可接着,他又发觉,赵识君此时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恐怕是魔念上涌,狂乱之中,恰巧将顶着“桑怀嘉”面容的自己,认作了师弟。   “我日日伴你练剑,伴你修行,伴你游山,伴你纵览这世间!”赵识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救你于危难之中,若是没有我,你早便死了!你的性命本该是我的东西!!”   “可你呢,师弟,你都做了什么?”   他说罢,用力地喘着气,又逐渐平静下来。   谢长亭不解地看向他。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也早无意义。”赵识君的胸口起伏着,语气重归于平静。   他抬起眼来,又忽然笑了一下,突兀道:“我喜欢你,师弟。”   谢长亭:“……”   起初,他觉得自己是听走了耳,因而并未言语。   可接着,赵识君再度抬手。   一具木制的巨大长盒随着他的动作,自地宫隐没在黑暗处极速飞出,稳稳地落在了石案上,停在了那具木制的人骨旁。   待其停稳之后,谢长亭才认出,这竟然是一具木制的棺材!   “你会怨我么?”赵识君凝视着那具棺木,又看向被绑在铜柱上的谢长亭,“怨我事到如今,才告诉你我的心意。”   谢长亭:“…………”   他有些费力地开口:“其实你并不爱他。”   赵识君却是冷笑:“是你错了,师弟。你从未觉得我爱你,究其原因,是你从头到尾,都未将我放在你的眼中。”   “你拜我为兄长,追随于我,不过是因我曾救你性命,你才对我心生感激之意,才将我视作恩情之人。”   “为何等你死了,我才敢这般言语?难不成你忘了么?你忘记那日我说我梦见你我天各一方,你却说你心中欢喜无比?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若是能一同飞升,也算长相守。’”   “飞升?若是能一同——飞升?”   他说着,大笑了几声,好似自己方才讲了个天大的笑话。   “那若我说,我不能呢?”   “若命中注定,我此生都飞升不得呢?”   “——那你告诉我,你肯驻足人世间,陪我一介凡人,哪怕一日?你肯么?”   谢长亭沉默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曾经那股他自以为的爱意自心中如何消磨殆尽。好比潮水褪净,露出岸边裸石。一块千锤百炼、无坚不摧的石。   许久,他喃喃道:“不会。”   一瞬间,赵识君面上的神情变得极度扭曲。   “谢长亭。”他道,“果然,你才是这世间最冷心冷情、无爱无义之人。”   说话间,落雪翻动,长袖纷飞。赵识君猛然抬手,将长剑剑尖插入棺木边缘。   “不过……”他的语气有些飘忽,目光不定,先是凝视了一会棺木,又在谢长亭身上停留了一会。   片刻后,似乎终于认出来对方根本不是谢长亭,而他的师弟早已殒命黄泉,赵识君的脸上又重新露出笑意来。   “方才说到哪里了?”他像是重新清醒了过来,“对了。须得万人之血,才能激活阵眼。”   “除此以外,我还得为师弟寻一具合适的躯体。”   “原先的躯体离了生魂,即便再招魂归来,也将日渐腐败。于是我便习得傀儡之术,只需两样物事,便能为我师弟造出一副完美无缺的躯壳。”   “其一,便是傀儡之骨。其二——自然是一副合适的皮囊了。”   话音落下,他直直朝谢长亭脸上看来。   谢长亭忽然间有些不寒而栗。   赵识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动,语气极近温柔。“你放心,”他道,“在激活阵眼前,我是不会动你的。剥皮时,我下手亦会有轻重,我并不想令你这张脸上再现出痛苦神情。”   谢长亭:“……”   感情对方如此热切地想要贴上来,竟然是图谋自己这张皮囊。   心中百般滋味,一并上涌,万千难言。   他仍旧是不懂,即便自己一心向道,又何曾加害于对方?   以至昔日救过自己性命,那般善良、那般温柔的师兄,要变为如今这般手染鲜血的模样呢?   “至于最后一样……自然便是师弟的魂魄了。”   赵识君说着,目光定定地看向案上棺木。   他的目光忽然间软和下来,握着剑柄的手几乎有些发抖。   “要召回师弟魂魄,自然要他生前肉。体。”   谢长亭:“………………”   谢长亭:“?”   他刚要将身后早已解开了锁链禁制、重归自由的手拿回身前,闻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许久,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赵识君却是不语。他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最后用力一挑,棺盖便猛然一下掀开,露出内里的情形来。   在场的两人皆是一愣。   棺中静静地躺着一位白衣青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他双手交放于胸前,覆在那一大片鲜血染就的红布之上,腰间空无一物,只余了一枚玉令。   玉令上赫然是“谢长亭”三字。   即便已过去数日之久,棺木中尸身没有半分腐朽,面容一如当年。   谢长亭:“………………”   他险些便要叫出声来。   ——那枚玉令,他临行前,用以约定交换之物,留在了无名境中。   而谢长亭本人,他自己,也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毫发无损。   那这棺木中的所谓“谢长亭”的尸首,必然是——   “师弟。”   赵识君双手颤抖,想要伸手轻抚棺中人面庞,却又不敢,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语气柔情似水,向棺中人道:“果真还是这般安静的你最可爱。”   “……”   谢长亭死死地咬着牙,已经顾不上半分掩饰,一手扶着柱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没有从台上摔倒下来。   赵识君已全然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对铜柱旁的动静毫无知觉。他凝视着“谢长亭”的面庞,再度低声道:“师弟,你看。事到如今,我肯为你做任何事,便是逆天行、杀万人,也无以为惧。”   “你到底要我如何,才能知我心意呢?”   赵识君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是将自己的手从棺木上抽走了。   可……   挪到一半,却忽然……抽、抽不动?   这是,这是怎么了?   一副纤长五指不知何时已攀上他手腕,此时正紧紧地攥着他,力道之大,堪称恐怖。   ——棺木中的人不知何时,竟然抬起手来,一把拉住了他!   赵识君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木中的“师弟”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一转,与他对上。   他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面色惨白、无比恐惧地后退了一步。   “师弟”也顺势,从棺木中坐了起来。   他先是瞥了眼眼前的赵识君,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之情来,接着,又朝一旁的谢长亭看去,向着对方笑了笑。   笑得谢长亭毛骨悚然,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棺中人见状,又收回目光,看向赵识君。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懒懒开口,发出时轶的声音来:“我说师兄,你走什么啊?我还没玩够呢。”   “………………”   谢长亭在一旁勉强按住了胸口,觉得自己今日便要晕倒在这石案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一更,520(已经521了)快乐!   明天(5.21晚上/5.22凌晨)有更新 第47章 付情真(六)   赵识君的脸上终于在此刻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但他到底也非等闲之辈, 瞬间的愕然过后,便立刻镇静了下来,未受制的那只手向插在棺木上的剑柄伸去——   却又再度重重一沉。   熟悉的铁黑锁链映入眼帘。赵识君猝然抬首,原先被他绑在铜柱上的人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 此时正拿着他自己的锁链, 扬手一挥, 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手腕上的力道也跟着松泄开来。   已恢复原本面貌的时轶松开了他,任由他摔倒在“怀嘉”脚旁。赵识君脸朝下,摔在起伏不平的法阵纹路上, 撞得鼻头生疼。恍惚间, 他听见时轶语带笑意地向他道:“我若是你,我便不会去招惹他。”   “……”赵识君双手被缚在身后, 好半天, 终于吃力地翻过身来。   他的剑掉落在他的眼前。赵识君双眼死死地盯着落雪,但紧接着,时轶便一脚踏在了上面。   赵识君的目光顺着落雪,慢慢向上,一直落到时轶的脸上。   时轶见状,冲他微微一笑。   这份笑意中所包含的情绪与赵识君先前所见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并非时轶惯有的玩味笑意, 也并非是趾高气扬, 而更像是一种炫耀。时轶将他的剑踩在脚下,向他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来。   “你……”   赵识君狠狠咬牙, 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将对方千刀万剐。   谢长亭:“……”   他立在一旁,注视着目光几乎要擦出火来的两人, 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两人立刻便齐刷刷地朝他看来。   这氛围如何看如何怪异。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 整理好思绪, 转向时轶:“你来做什么?”   时轶向他眨了眨眼。   “我不能来?”   “你跟踪我。”   “我没有。”时轶立刻道。   “是么?”   “若是我当真偷偷跟在你身后, ”时轶道,“我岂能容你与他共行十日?”   谢长亭停顿了一下,忽然间心中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看着对方言之凿凿的模样,问:“那你怎知我是何时遇见了此人?十日前?”   时轶:“。”   头一回见对方这般哑口无言。谢长亭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笑意。他摇了摇头,弯腰拾起地上锁链的一头,目光落在狼狈不堪的赵识君身上。   他道:“起来。”   赵识君喘着气,抬眼看着他。   时轶在他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谢长亭却说:“你假扮尸首进来,可知这里是何处?”   “不知。”时轶抱着手,环顾四周,“我一直躺在棺材板上,就记得自己飞来飞去,还有一堆死老头对我动手动脚的,真晦气。”   “……”   “不过左飞右飞,也没动过多久。兴许这里还是上善门中吧。”   谢长亭默了默。他攥紧手中锁链,抬起头来:“我要去见师……”   话音生生止住。   地宫中忽然间陷入了一片怪异的沉默中。赵识君手上一动,目光怀疑地盯着他。   谢长亭停了片刻,话音自然地接着道:“算了。倒不如就了近,去拜见见微真人。”   “啊,原来你心中还想着要交由旁人去处置这人渣。”时轶在一旁百无聊赖道,“我若是你,就将他的皮剥下来,笼在他自己要造的那副傀儡上,任他和他的傀儡生生世世去。”   “……时轶。”   时轶立刻道:“玩笑话。”   口中这般说着,手上却翻捣着无极的剑柄,颇有一副要立刻付诸行动的派头来。   谢长亭愈发头疼。   他按了按眉心,手上用力,将倒伏在地的赵识君拖得远了几分,以免时轶忽然发难,真的将对方的人皮剥下来了。   然后问:“你到底为何要来此处?”   “你走之后,我接到了萧如珩的信。他邀你去仙盟坐坐,他有些事要同你谈起。”这回时轶同样答得很快,“我说你来上善门了,他便正朝这边赶呢,生怕你遭了什么歹人的毒手。”   谢长亭:“萧宗主?”   自从离开心魔境后,他便没再见过萧如珩。以对方的人品,他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抖落出去。只是本以为此番乃是萍水相逢,未曾想到对方竟还有意与他深交。   时轶忽然道:“你可知我曾如何救他、令他这般感激涕零么?”   “……?”   似乎也未到感激涕零的程度。不知萧如珩本人听见了这番话,当是如何心情。   “等见了面,你便自行去问他吧。”见他茫然,时轶带着几分得意地笑了笑,“青丘之事,他可是应知尽知。”   他顿了顿,目光再度落到赵识君身上,语气轻松:“哎呀,忘了这里还有个碍事的——方才的话都教他听去了,不如我们现在便将他除去,以绝后患吧。”   说着,又摩拳擦掌地摸上腰间长剑。   谢长亭:“……”   他手中握着锁链,从一旁的烛台上端起火烛来,便要朝地宫被黑暗隐没之处行去。   “你当真要去见赵著?”   听见父亲名讳,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识君忽然颤抖了一下,周身蜷得更紧。   “是。”谢长亭并未回头。   “你这么走了。”时轶道,“便不再追问我为何跟来此地?”   谢长亭想了想:“你不是为了替萧宗主递口信么?”   时轶:“…………”   时轶:“先前你说的那些事。”   “?”   “我愈想,愈觉得不高兴。”时轶慢慢道,自后方朝谢长亭走来,直到当着赵识君的面、绕至了谢长亭面前,明晃晃地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微微俯下身来,以至谢长亭不得已向后退了半步:“便总觉得要来同你辩个清楚——我好心好意救你性命,落到你口中,为何你我却成了‘萍水相逢’的关系呢?”   谢长亭:“……”   对方身上压迫感十足,似是要从他口中逼出一个答案来。可逼得越紧,此刻他越想退缩。到了最后,他只是微微侧开一点头:“若你想说的只是这个……”   “好。是我想见你。”   时轶忽然道。   他敛去面上笑意,语气中没有半分要开玩笑的意思,目光直直落在谢长亭身上。   谢长亭极不适应这般严肃的对方,好似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言一语,都是万分郑重。   “这样总行了么?”时轶有些无精打采,周身气场也随之放松下来,他蔫巴巴地说,“你一走我便想见你,于是接着就追上来了。感觉自己没什么骨气,始终没有抛头露面。谁料路上看见你和这玩意走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了。是我想你,是我想见你——这样说,你愿意听了么?”   谢长亭心跳不受控制地落空一拍。不知为何,气氛明明不如方才紧绷,他却没来由地有几分紧张,以至于开口时,前所未有地磕巴了好几下:“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做什么?”   “啊,你可真是——”时轶烦躁不安地抓了把头发,瞥了眼一旁的赵识君,“好不容易才追上你,你能不能先别这么急着从我面前走开?”   谢长亭心中砰砰,被他说的有几分慌乱。   他顿了顿,试图厘清自己眼下之事:“可我总不能由着他继续留在这里。此地阵仗极大,事态非小,他又是真人亲徒,当交由真人处置。连同赵闻竹修转丹之术、犯下杀业一事,也当如此。我既然亲手杀他次子,自然也会同他交代清楚,以免又如同先前一般,落下不明不白的罪由。这两件事都须公之于众,真人盛明,自然会……你怎么了?”   他说了许久,时轶却并未像以往一样不怎么耐烦地打断他。   于是他抬起眼来,却发现时轶立在原地,胸口处的血痕……似乎洇开的大了一些。   又好像,仅仅是自己的幻觉。   谢长亭心中又是一慌。对方身上此刻的不寻常似是在隐隐预示着什么。他终于松开手中锁链,不再执着于要将师兄交由师父处置,另一只手径直覆上对方心口。   动作突如其来,时轶也是跟着一愣。   两人沉默了许久。谢长亭却又醒过神来,猛然觉出自己的行为在“光天化日”下有几分逾矩,连忙收回手去。   时轶眯了眯眼:“你……”   “——这是什么?”   谢长亭将手心举到他的面前。   手心中赫然是一片暗红的血迹。   他问:“这是什么?”   时轶瞥了一眼他的手心,随口道:“这不是为了假扮尸首么?不弄点血在衣服上,那帮死老头又怎会信以为——”   “尸首逝去已久,衣上鲜血自然早已干涸。你平日里既万无一失,料想也不会犯下这等错事。”谢长亭打断他道,“可为何你身上的血,会沾到我手上?”   时轶略略地思索了一阵:“这个么,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过是我……”   他话音蓦地一顿,偏过头去。   谢长亭也跟着一停,看向自己脚边双手被缚的赵识君。   而后者在两人说话间,正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向一旁挪动了几下。   四周似乎隐隐有遥远的巨声传来,似闷雷炸在天际。不知为何,周围地面也开始些微地颤动起来。时轶看见他的动作,眼神骤然一冷,便要拔剑:“你做什么?”   “我……啊……”   赵识君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僵住,不再动弹。   片刻后,他垂下头去,却是一言不发、以下颔重重叩上一块凸起于地面的石头!   石头被他叩得凹陷下去。赵识君跟着翻了个身,仰面朝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我……既然已在此筹谋数年之久……”他断断续续地开口,接上方才未完的话,“必然已做好过……被人发现的准备了……”   “不过是同归于尽而已,又有何妨?”   四周的八个祭坛中,炉火一下蹿至齐人高。什么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响起,而与此同时,地宫穹顶居然开始渐渐开裂。   谢长亭手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嗡然地鸣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碎石自开裂的穹顶上纷纷下落,砸在他的肩头。   下一刻,剑光一闪。   却是时轶扬起无极,一剑钉在石墙之上。   无形剑意荡开,将要落在谢长亭的碎石纷纷化作齑末。谢长亭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已大步向前,一手扼住赵识君咽喉。   谢长亭:“时轶!”   时轶却恍然未觉。他手上几乎蹦出青筋来,而被他扼住要害的赵识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凸出、翻白,脸色憋得通红。   “我不杀你,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你呢?是我太客气了么?让你以为这小小一个地宫,能将我困死在此处?”他嗤笑道,再不屑于伪饰出那副人畜无害的外表,“还是以为我不向你动手,便是我不敢杀你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   —— 第48章 付情真(七)   谢长亭反应很快。他三两步上前, 一把拽住时轶袖口:“时轶!”   时轶的动作明显地一停,但手上力道未松分毫。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目光没有半分温度,许久, 微微一笑:“你仍要拦我?”   谢长亭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接着, 又更为用力地挡过来。   “你放开他。”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若是他此刻死了,你只会被罪加一等。届时无人再能为你洗脱冤屈……”   “洗脱冤屈?”时轶却只是笑,“图什么?图一世清名留人间?你何时见我在乎过那一分一毫的名声?”   说罢, 五指愈收愈紧。赵识君双目圆睁,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长亭立在一旁。   “……你生气了。”   片刻后,他道。   时轶短促地笑了一声:“才看出来?”   谢长亭默了默。他瞥了一眼一旁目眦欲裂的赵识君, 犹豫了一下, 将手收了回去。   赵识君立刻露出哀求的神情来,动作缓慢地摇头。   “他心术不正,并非是死罪可免。”谢长亭退开一步,“只是比起身死,更想令其于世人面前,身败名裂而已。”   “我不在乎。”   谢长亭抬起眼来:“可我在乎。”   “不可以。”时轶微微笑道, “今日他非死——”   “我是说, 我在乎……”谢长亭打断了他,说到一半, 却偏过了头去。   半晌,有几分困难地开口道, “……在乎你。”   “你放开他吧。”他让步一般, 将语气放低, “可以吗?”   时轶:“…………”   他手上动作蓦地一松。   赵识君一下从他手中摔落下来, 蜷缩起来,双手捂住自己脖颈。过了好一会,才传出几声闷闷的呛咳声,混杂在碎石落地的声音里,破碎开来。   而时轶立在他身旁,罕见地露出迟疑的神情。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好奇的神情来:“我没有听错吧?”   谢长亭:“……”   他忽然有些后悔这样讲了。   周围分明嘈杂,两人之间却陷入了一阵怪异的静默来。颗颗坠地的碎石似都砸在心上,凌乱不堪。谢长亭越想越觉得后悔,热度渐渐弥漫到了耳后。他后退几步,走向石墙,一把握住无极剑柄。   “不论你如何去想。”他艰难道,“我只是说出心中所想而已。”   无极在他掌心震颤了片刻,随即便安静下来,完完全全接受了他的触碰。   正拔剑时,却听身后人道:“我很好奇。”   “嗯?”   “那你到底又如何看待他?”   谢长亭皱了下眉。他用力将无极从墙内拔出,又将手覆上石墙,闭眼,以灵力激发无极方才劈裂出的痕迹,试图找出地宫中震动的根源。   蓝色的灵火无声地自八个祭坛中冒出,分外强硬地将其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按灭下去。在震动中熄灭的火烛重新燃起,摇曳着映亮一小片空地。   灵力转瞬便在整个地宫中过了一遭。出口在东南方向,此时被两扇镌着符咒的巨门死死堵住。可除此之外,四周并无异样,并没有其他触发的法阵或是机关。   就好似……这引发震动的根源,来自于地宫之外。   再度睁眼时,谢长亭终于平复了语气,回到方才无波无澜的状态之中:“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   时轶偏了偏头:“你这是在训斥我么?”   “……是又如何。”   时轶“扑哧”一下笑了。   他脚步动了动,便转身要向碎石落得更加厉害的方位走去。   谢长亭瞥见他动作,又道:“你站住。”   “怎么?”   谢长亭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来便是。”   他再度将手覆在石墙上,放出灵力,试图与造成此处震颤的力量抗衡。赵识君修为虽然近来有所精进,不知其是否修了什么歪门邪术,但终究不如其师弟。更何况心魔境一役,与妖骨融合之后,他忽然间有所明悟,此时只消片刻,便将赵识君费尽心思设下的地宫之局破解。   地宫很快便停止了震动。碎石落在地上,扬起一大片尘埃。   尘埃也很快落尽。赵识君双手背在身后,狼狈不堪地伏在尘土之中,双眼紧闭。   不知为何,从方才起,他便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谢长亭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回头看去,时轶已经坐在了那具棺木旁,一脚踩在石案上,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谢长亭:“……”   时轶将一只手举在面前,眯了眯眼。于他眼中,几阶石阶下的谢长亭便成了小小一片纸人,被困在他指尖方寸,动弹不得。   “我原先以为,”他注视着被自己捏住的小人,慢慢开口,“你心思单纯,一心向道,一眼便能被我看透,应当很好拿捏才是。”   谢长亭:“……倒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不堪。”   “但我现在忽然又觉得,”时轶“啪”地将两指合拢,“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   “……”   “你好像也从未理解过我的意思。”时轶悠闲地晃着悬在半空的那条腿,手中玩着空剑鞘,“不过你放心,我与赵识君并非一路人,干不出什么毁你道心、伤你性命的事来。”   他自石案上一跃而下,将双手揣在袖中:“我只是想……”   话说到一半,却蓦地停住了。   谢长亭:“怎么……”   紧接着,他便也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新的、更为强烈的震颤正隐隐从地下传来,似有要突破地面之势。同时传来的,还有轰然嗡鸣,环绕于地宫之内,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   谢长亭下意识便将手按上石墙,打算再度止住这一阵震动。   时轶却是面色一凛。他张口道:“住手——”   却是为时已晚。   一道耀目白光闪过。巨大的力道震得谢长亭后退几步,身形不稳,径直朝后摔去。   他下意识地要以手撑地,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时轶在他身后接住了他,与他一同承接了那份惊人的力道。手腕被人握住,无极剑身向前,凛冽剑意瞬间反击,将余下力道劈开,遁入虚无。   谢长亭一口气几乎没接上来。   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他平生从未直面过如此恐怖、如此强大的力量。   以至于方才的一瞬间,他脑海之中,竟然浮现出了几分死意。   身后的时轶轻轻“嘶”了一声。   很快,谢长亭也明白了他在惊异什么。头顶传来一阵怪异的触感,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把抓住了。   “露出来了。”时轶在他耳边轻声道。   “……”   谢长亭一下挡住自己头顶。然而一旁趴在地上的赵识君不知何时,却已站起身来。他背后的锁链与其上的禁制已在方才无比的冲击之下断开,此时正一脸震愕地看向谢长亭。   准确地说,是看向他的头顶。   谢长亭深吸了一口气。   ——他方才竟然被这一下,打得现出一直以来小心隐藏的半妖原形来。   然而此时已来不及再做掩饰。谢长亭眼色一沉,下一刻,无极锋利的剑柄就已递到了赵识君面前,堪堪停在他胸口前。   “不许轻举妄动。”他冷冷地威胁到,“否则……”   然而赵识君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攻击的意图来。他双手垂在身旁,呆呆地看着谢长亭。   好半天,他喃喃道:“你骗了我。你说你……说你不使剑的……”   “废话少说。”无极剑锋又进了一寸,“收起你的动作。我——”   赵识君却毫无征兆地朝他的脖颈处伸出手来。   谢长亭一惊,立刻闪身退开。可对方好似预料到了他的躲避,不管不顾地扑身过来,右手用力地一抓——   抓住了他方才弯腰时、滑落出领口之外的一截红线。   可还没来得及抓出红线上到底系着什么,手上又是一疼。   无极剑锋深深地刺入他的右臂之内。   刺破皮肉,触到坚骨,刺在他那些千百纵横的伤痕之上,刺在那道经年累月、总难磨灭的旧伤上。   赵识君缓慢地抬起眼来。他的嘴唇颤抖着。   而对面的人眼神很冷,神情陌生,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赵识君深深地凝视着对方,想从他身上找到一星半点熟悉的痕迹。   可最后他张开口,吐出的却只是一口血来。   他面色惨白,苦笑出声:“我完了……”   “我完了……我们都、完了……”   “你和我……都完了……”   谢长亭拔出剑来,退后两步。他望着赵识君,看他又吐出一口血来,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寒意。   不对。   不对劲。   此处的所有动静,方才气势如虹的耀目白光,根本不可能是区区一个赵识君所能造出来的势——   “谢长亭。”脑海中忽然响起时轶的传音,“退后。”   谢长亭本能地退后。下一刻,一阵极强的力量在整个地宫上爆发开来。坚不可摧的地宫好似一张薄纸,被人轻描淡写地用手指戳出一个洞来,霎那间天光大亮,所有人几近睁不开眼。   此时此刻,有人缓步自坠地的碎石后走出。   脚步一声一声,踏在地上,与曳地的衣袍沙沙声一道,回荡于整片地宫之内。   片刻后,脚步声终于止住。   不待谢长亭看清,巨大的威压之感便铺天盖地袭来。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幼时,回到了高高的上善门主殿中,那时他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珍而重之,三拜殿上高坐之人。   而与此同时,早已跪倒在地、唇角染血的赵识君眼底一寸寸染上绝望之色。   他几乎是喃喃道:“父、父亲……”   ——见微真人赵著负手立于地宫之内,手持一把通体雪白、如玉般剔透的长剑。   他衣袖飘飘,周身却没有半分传闻中天下第一修士的出尘飘然。花白银发之下,亦没有半分怜悯之色。   见微真人目光落在三人身上,神情淡漠,话意如冰。   “赵识君,”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要请假到6.1日,6月之后不出意外终于能稳定更新了(疲惫)   原本五月是可以多更新的,结果期末考试因为疫情提前了一个多月,完全打乱了计划orz实在抱歉   —— 第49章 付情真(八)   修真界中有诸多秘密, 其中之一便是见微真人赵著的年岁。有人说他不过古稀,有人说他四十出头,更有甚者,传言真人已年逾千载。众说纷纭, 皆无定数, 而一切神秘传言的根源, 便是因为真人深居简出、鲜少抛头露面,即便是上善门中弟子,也难一睹其真容。   四年前, 真人有感于机缘, 遂闭门修行,将门中一众事宜尽数交由座下弟子谢长亭。自那之后, 便未曾踏出府中半步。   谢长亭便每半月前往一次对方府上, 汇报近日门中事宜。见微真人从不露面,只以音声与他交谈。可奇怪的是,对方虽足不出府,却好似对门中诸事无所不知、无所不闻。   就如同并没有人知晓真人年岁一般,亦无人知晓其真实修为。“大乘境”此三字,唯有真正踏足者, 方知其能力几何。至于未及者, 便仅余了望洋兴叹。   谢长亭与师父同游,双目一闭一睁, 便已至十日程外的仙盟;路遇极寒,船行不前, 真人只消弹指一挥, 千里之境便雪融冰消。幼时他曾真心实意地以为师父便是天上来的仙人, 后来才知道, 见微真人离步入飞升前境,还差了几步之遥。   而此时此刻,已闭关四载有余的见微真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他此刻并未释放出一丝一毫的灵力,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却令跪倒在地的赵识君连头也抬不起来。赵识君此刻思绪分乱如麻,背后汗湿淋漓,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哪怕是方才险些被时轶掐死时,他也未曾怕到如此地步。   “师父……”赵识君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开口道,“您……为何,忽然出关……”   “恭……恭贺师父,道法大……大成……”   破碎的言语滚落在空荡荡的地宫之内,无人应答。   “我……”   过了许久,赵识君又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来。   他像是终于崩溃,一下叩首于地,哀声道:“父……亲,我……已……知错……”   “任凭……处置……”   见微真人仍未言语,甚至未曾看他一眼。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狼籍,朝地宫深处的两人看了一眼。苍劲、锐利的视线在谢长亭脸上停住,那一瞬间,他觉得对方认出了自己,可紧接着,那道视线便掠过了他,定定地落在了时轶身上。   时轶毫无顾忌地抬眼,回视着对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对面的这个人让他不受控制地想笑,但最终神情还是归于平静。   接着,又眉头一皱,将身旁欲上前一步的谢长亭一把拉住。   而与此同时,见对方许久没有回应,赵识君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恐惧。他手脚并用,向见微真人所在之处爬了两步,泣不成声道:“父……亲,师、师父,我已知错……我断不该,妒忌同门……更不应……对闻竹动手……那日是、是我,是我撺掇他猎杀无辜妖物,是我眼见他行转丹之术而未阻止,是我将机缘出世一事告知于他,致他莽撞入境、为心魔所噬……”   见微真人目光顿了一顿,终于将视线从时轶身上挪开。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赵识君。   见微真人愈是一言不发,赵识君心中的恐惧便愈增一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师、师父,是我……是我那日,推长亭替我挡剑……是我早有筹谋,陷害师弟……”   见微真人静静地看着他。   “你已魔脉噬心。”许久,他终于开口,话音不悲不喜,无哀无愁。   赵识君浑身一抖。   许久,他口中发出一声似哀嚎又似苦笑的混浊声响,手脚力气全无,瘫软在地。   一道无形灵力荡来,瞬间将他缚住。见微真人眼神一动,赵识君便飞身撞向地宫石壁,又猛地坠在地上。   他垂下头,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你既已知错,”见微真人依旧负手而立,“便早该清楚,上善门中容不下这等行径。”   此时此刻,玉剑仍被他持在手中,然而玉剑剑影早已拔地而起。八道剑影似有似无,列作一圈,每道剑的剑尖都瞄向了赵识君。   赵识君绝望合眼,终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   他又怎知见微真人今日忽然出关,门中上下,近日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否则他又怎敢在他父亲,这位修真界第一大乘境者面前开启地宫之阵。   果不其然,只一眼,真人便看透他此刻状况——魔脉噬心,回天乏术。   可他又岂是到了如今,才走到这般万劫不复的地步?   “十年……”赵识君合着眼,喃喃道,“十年前,我便发觉……修为止步不前……”   “我幼时,门中试炼,回回拔得头筹……到了少年,修为却无论如何,不得半分精进……”   “那时……你只见长亭师弟,我与赵闻竹虽挂名在你座下,一年半载,却连你的面都见不上,我又怎敢告知于你……此事……”   玉剑剑影光华流转,笔直地悬在赵识君头顶。   寒意入骨。赵识君猛地喘了口气,哆嗦着继续道:“我翻查古籍,书中竟道我心中道心不纯,有染魔念……可我一心向道,心中又怎会平白无故诞出魔念?!可现实便是如此……”   “我那时早知……我这一生,都再飞升不得……”   “我的修为,便到此为止了……除非,除非我任其入魔,方可有……有一线生机……”   玉剑剑影停在半空。   见微真人神情未变,一言不发。   一旁却传来“嗤”的一声。   赵识君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一旁的时轶笑容满面地望向自己:“平白无故?赵识君,你可真能替自己洗刷——你低头看看自己,你浑身上下,哪里写着你的一心向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这话的人恐怕不知道,天下还有你这等连死了都嘴硬的玩意。”   “你!你……”   “我?我如何?”时轶对那八道剑影视若无睹,语气中没有半分惧意,“你心中若真是澄澈一片,魔念又自何而起?难不成你还是——天生魔脉?”   赵识君被他刺了两句,一时间连浑身的伤痛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瞪大双眼,挣扎着便要起身,可嘴里又吐出一口暗血来。   与此同时,一旁始终安静的见微真人,衣角忽然间一动。   他向前跨了半步。   一瞬间,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赵识君。”   见微真人再开口,语气平静,似心中已有定论。   谢长亭一半身体被时轶制住,眼带着几分迫切,抬头朝见微真人方向望去。   从方才起,他便始终未曾出声,只是听师兄向师父痛哭流涕地倾吐杀业厚重。明明每一个字都与他有关,可听上去却又那么遥远,就好似仅是前世之事,与今生皆已尘缘了断。   而他师父听完,居然反应也同他一模一样,连半分喜怒都不形于色。   真人曾向他言,若要心与天合,则必要剥离心中全部凡世俗情。父母兄弟,亲朋旧友,皆是身外之情,不因有爱,不因有恨,方可令心中澄澈。   至于他自己,更是从来如此。   即便此刻,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怒意。但悬在顶上的玉剑剑影随之一动,早已杀意盎然。   见微真人似乎并不想令此事公诸天下,但也的的确确如谢长亭所料,没有半分包庇之意。   ——他是想立下杀手,将自己亲徒、亲子,斩杀当场!   谢长亭愕然。   可若是如此,自己所作所为,便全无意义了。   他立刻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一回头,时轶正眼含笑意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神情好似在说:你不让我杀他,也是总有人要杀他的。   ——他似乎早有预料,在谢长亭开口前的一瞬间,便在其身上下了噤声之术。   时轶根本不在乎天下人如何妄议自己。比起如此,他更想亲眼看见赵识君如何身死此地。   剑意悬顶,寒气逼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赵识君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他的手、脚都像是不会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眼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目光落在地宫那头的白衣人身上。   像是看花了眼,又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在临死前的狂乱错觉中,赵识君亲眼看见,对方开口向见微真人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那口型一张一合,分明叫的是——“师父”!   那一瞬间,过往与当下混乱地重叠在他眼前。京城夜游,救下年幼孩童;入门修行,拜入真人座下;同过山水,畅谈天下大道……今生桩桩件件,前尘旧事,一并浮于眼前。而每一张师弟的面庞,沉静的、秀美的、坚忍的,又或是月色沐身、最终向他微微一笑的……在生死当前的一瞬间,全部重叠在对面熟悉又陌生的人身上。   一个绝无半分可能的念头击中了他这个濒死的人。   赵识君一瞬间从地上弹起。他嘶哑着出声:“不……”   “——可事到如今,你似乎仍未明悟,自己所犯何错。”   见微真人的声音冷冰冰地临头浇下。赵识君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步,两步。   见微真人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语气平和:“你母亲想见你一面。过段时间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   赵识君一愣:“……什么?”   谢长亭动作也跟着一停。   见微真人态度骤然转变。谁也没读懂这句毫不相干的话中说的是什么意思。赵识君自幼丧母,他连她的面都从未见过,为何突然——   唯有时轶一敛笑意。他伸手一招,无极便飞速旋来,撞进他掌心。迅雷不及掩耳的下一刻,一道玉剑剑影猝然落下,却根本不是向着赵识君头顶,而是剑锋一转,向着二人方向飞掠而来!   剑影无形,谢长亭却分明听见“当”的一声,两刃相错,惊天动地。时轶拨开那道剑影前推开了他,可即便如此,剑意余威依旧震得他退后数步、一下撞在地宫石壁上。接着,喉头一甜,血腥味顷刻间充斥在口中。   地宫内登时尘埃四起,又纷纷落在立于地宫中的两人脚下。   见微真人视线略略在对面那个穿着自己门派服饰、手执长剑的人身上一停。他终于流露出一点情绪,一点轻描淡写地诧异:“你竟然接住了。”   谢长亭强忍胸中痛意,支着石壁,站起身来。他看向原处白衣飘飘的老者,一时间竟觉得对方面容何其陌生。师父救他性命于水火,倾囊相授毕生所学。可如今爱他护他心中悲悯苍生的见微真人好像不见了,立在他面前的仅仅是一尊顶着见微真人躯壳的杀神。   “时……”方才剑意浩荡,连他身上的术法都一并震开。   可谢长亭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时轶几乎是飞扑过来,一把捂上他的嘴,将他朝地宫深处拖去。   他方才接过见微真人一剑,现下却面色如常,没事人一般的向谢长亭低声传音道:“噤声。”   谢长亭:“唔……唔!”   时轶:“你与他修为天差地别。此刻开口,无异于送死。”   那八道剑影,当是他师父毕生全部修为。时轶能接下八分之一,已到了极限。即便此刻他面上神色如常,谢长亭却还是隔着他的指缝嗅到了一丝掺杂着血腥的死意。   地面又开始了经久不息的震动。碎石纷纷滚落,砸在两人肩头。时轶神情泰然,处境却少见地有几分狼狈。   谢长亭心中乱麻绞作一团。师父此番出关,究竟是否有感机缘,跨过那道困住他数年的天堑,步入百年来无人可及的渡劫修为?   修士若是突破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九天必定降下雷劫相阻,且必声势浩大,天下皆知。   即便还未突破,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可时轶仍旧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开口叫出“师父”那两字。   见微真人望向时轶,沉吟一阵:“是我掉以轻心。”   “也是我此前从未见过你。若是见过,便不会信他们所说,你仅有化神修为。”   “我那徒儿——想来你见过他。”他说着,顿了一下,“便是两月前,死在你剑下的那一位。”   提起谢长亭时,见微真人语气温柔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眼角几乎要浮起一点慈爱的笑意来:“传言中,他修为便与你相当。可他连我的半剑都接不下。”   “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可惜,只识道法,不识人心。”   分明是如和煦春风一般的言语,谢长亭周身却泛起阵阵冷意。   师父竟然未能认出他!   他不过是以拙劣的术法改换面容,只能骗骗凡人,或是赵识君这样道行不够的修士。为何……   “方才你也听赵识君说了,谢长亭之死实在他设计之中。若是你要撒气,随你将他大卸八块,又与我何干?”   时轶也跟着微微一笑,手上将谢长亭死死地按在原地。   见微真人顿了一顿。他像是被人提醒才想起一般,自己心爱之徒此刻已不在人世:“赵识君罔顾道法,残害同门。他所作所为,我已心中有数。”   剩余的七道剑影微微颤动,岿然不动地悬在当空。   “长亭之死,的确与你毫不相干。”见微真人微微叹息,“若你将他尸首交还,我自然可饶你不死。”   谢长亭周身一僵,终于不再挣动。   极度的不安浮上他的心头,包裹着冥冥之中的某个念头,犹如一块悬而不落的巨石,吊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轶却“嗤”地一下笑出来了。   “我没有。”他耍无赖似的说。   “……”   “我留着一具尸首做什么?留着给我供起来,免得他阴魂不散、到时候来报复我?”时轶面不改色,随意道,“早扔山里了,自己找去吧。”   见微真人:“……”   “——倒是你。”时轶忽然间话锋一转,“堂堂见微真人,非要他一具尸首做什么?恐怕你们上善门里,也没什么‘入土为安’的观念吧。”   “人死可不能复生。赵著,你如此执着,非要一具‘尸首’做什么?”   他刻意地咬重了“尸首”二字。   似乎已有多年,无人敢直呼见微真人真名,以至于见微愣了一愣,连执着玉剑的手都微微一松。   他的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一阵。片刻后,居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那神情谢长亭前所未见,与“见微真人”这四字毫不相称。见微真人笑着开口:“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时轶:“看来你今日非杀我不可。”   “方才见你第一眼,我便觉得面熟,以至于心中居然惊惧了片刻,还以为是他死而复生。”见微真人道,“你似乎姓时名轶,却生得像我一位故人——闻人镜,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他的话音似乎带着一层怪异的质感,每个字都平静无比,又都咬牙切齿。不消言语,恨意已盎然浮上他的眼底。好似这个名叫“闻人镜”的人——他百年前的同门师兄,修真界人人倾慕的以身殉道、立地飞身的玄鉴真人——乃是天地之间,他毕生最为痛恨之人。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谢长亭愕然抬眼。   地宫中静默一片。   “……你早知,他要杀你。”许久,他道。   时轶淡淡的“嗯”了一声。   万千思绪自脑海中飞掠而过。谢长亭终于明了,心中不安自何而来:这四年以来,每每自己前往师父府上通报门中事务,对方都对他所说之事心知肚明。   真人通天彻地,虽闭关府上,却对上善门中一花一叶,皆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他如何不知赵闻竹暗中修行转丹之术?如何不知赵识君心怀不轨、欲杀自己师弟?如何不知赵闻竹曲解自己话意?如何不知自己负伤应战,便是死路一条?   赵识君痛哭流涕,向他坦白。   他却始终神情淡然。   就好似……事情如此,他早便知道。   见微真人神情扭曲,死死攥着手中玉剑。他额角青筋凸起,厉声重复道:“你究竟是何人?”   时轶眨了眨眼。他无所谓道:“你猜。”   “我未曾听闻,我师兄曾有子嗣留于世间。”   “啊。”时轶想了想,“那你便当我是他阴魂不散呗。随你怎么想——”   他话音还未落下,余下的七道剑影猝然下落。   瞄向的却不是地宫深处的他,而是连同他手中的玉剑本体一道,猛然刺入地宫四方的八鼎祭坛!   霎那间,一道闷雷炸响天际。电光明亮,几乎要将天幕割作两截。雷声轰鸣,不绝于耳,好似整个天地都要毁于一旦。   时轶眼底神情凝重一瞬。   而谢长亭心中早已是一片冰冷。   “师父要渡劫。”他终于冷静下来,轻声道,“此刻困于地宫之内,届时不须他亲自动手,九重雷劫落下,自会令你我神魂俱灭。他一直在等的便是此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前段时间被抓进山里隔离去了,,   明天后天都有更新~   —— 第50章 付情真(九)   下雨了。   天际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撕开一道裂缝,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人间已有数年未降临过如此可怖的景象。骤雨将群玉峰模糊成了一副洇开的山水,电闪雷鸣间,一草一木都为之震颤。   山脚下紧挨着的凡人界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孩童啼哭不绝于耳。   谢诛寰怀中抱着一个小童, 正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入城。忽然间, 天光乍亮,狂风暴雨倏然而至。   有人惊叫出声,人群立刻四散奔逃。谢诛寰一手护着小童头顶, 于混乱中躲到了一处屋檐下。   四周还挤着五六个避雨的人。他刚喘了口气, 怀中的小童扬灵掀开他的衣袖,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四周, 问道:“爷爷, 为何你要躲雨呢?”   “……”谢诛寰眼角一抽,“什么爷爷,叫叔!”   “谢叔。”扬灵立刻改口道,“为何我们要躲雨呢?”   “你若是淋雨受了风寒,我们便不好赶路了。”   扬灵不解:“从前仙君带我出门,都会在我身上施避雨术。哪怕雨落得再大, 回家时, 我连鞋底都不会被雨水沾湿分毫。”   “谢叔,你难道不会吗?”   谢诛寰根本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听他提起谢长亭, 心中又是一阵郁顿,索性道:“对, 我不会。”   扬灵眨了眨眼。   “是群玉峰下雨了。”他忽然道, 抬眼望着电闪雷鸣所在之处。   谢诛寰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记着路呢。从前仙君便夸我记性好。”扬灵得意道, 几分期许地向外望去, “忽然降雷,大约是门中有人在渡劫呢!谢叔你说,会不会是仙君他要渡劫了?我与仙君分别前,他便快要突破,步入下一境界了!现在正是时候!仙君是门里修行最有天分的弟子,连他师父都常常夸他……”   即便听了成百上千遍惨烈传闻,扬灵依旧坚信,他的仙君从未离开过他。谢诛寰望着他笑开的面容,心中却是一沉。   此番雷劫声势浩大,前所未有,连千里之外的此处都受了波及,显然是有大能劫数已至。不用想也知道,恐怕是四年前闭关的见微真人出关了,要以身相抗九重雷劫。   可不知为何,此时谢诛寰心中,惶然之情却愈发浓重,令他心跳加速、惴惴不安。   谢长亭,他的怀嘉,此时此刻又在何处呢……   群玉峰头,上善门,旋尘真人府中。   叶霜急匆匆奔至,却发现自己原本闭府不出的师父旋尘已立于院中。他的佩剑被从腰间解下,放在院中石桌之上。旋尘真人两手空空,正负手眺望,眯着眼睛打量着骤雨最为密集、乌云正迅速靠拢之处。   “师父!”他刹住脚步,弯腰行礼,慌忙唤道。   “雷劫凌厉,前所未见。”旋尘真人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   “……师父。”叶霜有几分担忧地望了那边一样,“那是见微真人在渡劫么?他何时出了关?”   “嗯。”旋尘应道,回头瞥他一眼,“棺木失窃之事,可有着落?”   叶霜摇头:“不知是何人,竟然在几位长老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将棺木窃出议事堂……”   旋尘若有所思。   “你方才见过赵识君么?”他忽然问。   叶霜一愣,紧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方才有道童去他府上通报,却说大门紧闭,他似乎不在府中……师父,难道是说,是赵识君将他师弟的尸首窃走了?”   旋尘不置可否。   叶霜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撞见赵识君醉酒时的情形,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但紧接着,天际一道电光划过,又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师父,这雷劫所至之处,似乎离门中不远。”   一般而言,大能渡劫,心中先有所感,都会提前选在荒芜无人之处,以免雷劫落下,波及其他生灵。   “这雷劫阵仗如此之大,若是……若是见微真人渡劫失败,恐怕整个上善门,乃至四周数里内的所有人……”叶霜说着,忽然停了停,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都将难逃一死。”   旋尘静了静。他问:“你觉得他会失败么?”   叶霜摇头:“弟子不知。”   旋尘似乎陷入了冥思之中。   在下一声惊雷炸响之前,他转过身去,抓起桌上佩剑:“走了。”   叶霜:“……我们去哪,师父?”   旋尘看他一眼:“以你化神修为,觉得自己能够抗过九重雷劫么?”   叶霜心中一惊,立刻称“是”,连滚带爬地跟上旋尘步伐,往群玉峰下行去……   山野间,萧如珩被一众散修拦住了去路。   他并未施行任何术法,只因此地离上善门极近,自己好歹是一任宗主,不请自来,有违常理,多少会引得他人怀疑。   却不料临在山脚下,忽然间天降暴雨,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着他来时的方向没命地逃去。   拦住他的大约是几个好心人。雨势浩大,几人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根本未认出他是何人,只是口中一连声道:“快逃!”   萧如珩到底是一宗之主,此时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道:“道友请让,在下有要事在身。”   “有要事也不能不要命啊!”   “听说是上善门的见微真人要渡劫了!”   萧如珩:“是又如何?”   那群人道:“这十年来,接连三位大乘修士,皆未渡过九重雷劫,殒命当场。”   “若是见微真人成了,便是百年来头一等的渡劫境大能!”   “可若是没成呢?九重雷劫落下,这方圆数里,将生灵涂炭!你我都不能幸免于难!”   萧如珩咬了咬牙。   他摊开掌心,一张符纸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上书:群玉峰以西三里,长亭在此处。   再抬头望去——群玉峰以西三里,赫然便是雷劫将落之处!   萧如珩心中顿时暗道不好。   “道友……哎!道友!!”   他推开几位散修,顾不得他们在身后大声叫喊,疾速向西行去。   ……   地宫内。   不给困于宫内人留有丝毫空隙,瞬疾之间,第一道雷劫已倏然落下。   九重雷劫,并非顾名思义,仅有九道,而是有九九八十一道整,威力层层递进。至于最后的第九重雷劫,最为威严无比,一息之间,便可毁天灭地。   白光乍落,谢长亭下意识便抬手想要抵挡。   好似有一只巨手自苍穹盖下,瞬间便将他所立之处击得凹陷下去。雷劫因天意而降,却不能明辨是非,凡是渡劫者周遭之人,其不分善恶,一并诛杀。   见微真人又怎会不知此事。他偏偏挑在此刻渡劫,便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借引天劫之力,令时轶——这个处处与他作对,张狂桀骜、不知从何处而来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不仅如此,借雷劫之力杀人,他见微真人玉剑不沾滴血,教人根本无从指摘。   重压过后,才是惊雷之声。一道雷劫前前后后落了九声雷,谢长亭目不能视,耳中仅剩嗡鸣之音。他与师父道行相差太远,天上地下,伸手挡劫,根本便是螳臂当车。   心口的剧痛之中,一双手用力扶住了他。谢长亭与碎石一同滚落进塌陷的地宫内,猛然撞上人的躯体,撞得生疼。   对方明显地“嘶”了一声,奇道:“你怎么……咦,你身后……”   他停了停,接着,居然笑出了声。   谢长亭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原地抖了抖。   他勉强睁开眼来,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直到现在,时轶竟然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谢长亭,你连原形都被打出来了,还敢伸手去挡雷劫?”   “……”谢长亭咳了几声,“你……”   他想问“你没事吗”,却又觉出,这道雷劫分明是对方出手挡下的。时轶此刻面不改色,真实状况恐怕根本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仅仅还是第一道雷劫。   谢长亭喘了口气。   “须尽快……离开此处。”他合着眼道,如时轶所说,被这一道天雷劈出了原型。属于妖族的特征彻底在他身上显露出来,双耳有气无力地向后垂了下去,身后有几分怪异地拖着长长一道狐尾。   地宫此时一半塌陷,一半尚存,想来是见微真人轻松撑过了这第一道雷劫。   若是他此刻尚有闲心来看一眼,恐怕自己也会为其诛杀——竟然会有妖族血脉,踏足他上善门中这片纤尘不可沾染的修行之地。   再度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不属于人族的湛蓝之色。谢长亭撑着断裂的石壁,勉强站起。方才见微真人插下八道剑影,在设界渡劫的同时,也以结界将地宫彻底封死。必须设法逃离此地,否则……   “……嗯?”   他刚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温柔地、不容置疑地按住了。   时轶俯身,一只手按在他肩头,静静地看着他。   谢长亭抬眼。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看清,对方一身白衣上已多了斑斑血痕。   他愕然出声:“时轶!”   时轶没有回答。   他仍然在笑,但眼底是令谢长亭感到陌生的情绪,冷到滴水便成了棱角分明的冰,不容反驳,不容置疑。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闪而过。接着,冷冰冰的触感攀上谢长亭手腕,在他身前、身后一圈圈盘绕。   ——无极剑身变作数丈之长,将谢长亭周身紧紧缚住,令他不能再动弹分毫。   时轶淡淡道:“一道雷劫,已是极限。你师父下了死手,要你葬身此地。你此时已被雷劫所伤,若是再贸然动手,唯有死路一条。”   谢长亭难以置信道:“所以呢?你令我留在此处——那你呢?!”   时轶顿了顿,忽然道:“你便这么认定我是想要救你?若我是想丢下你,一人逃脱呢?”   谢长亭眼瞳一颤,似乎是被他言语镇住。但紧接着时轶便大笑出声。他回过身去,向地宫深处走了两步。白衣紧紧贴在他背后,勾出无数血痕来,每一道似乎都与他背后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贴合。天劫落在他身上,将每一分雷霆威力都深深刻入他血脉之中。   “若是我运气不好,当真如你师父所愿,死在雷劫之下……”时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谢长亭,沉静道,“无极束缚自然会解开。届时你可只有生死由命了。”   谢长亭脑海中是一闪而逝的空白。他张了张口,却像忘记了如何言语一般。头顶双耳无生气地垂了下去,沉默良久,他颓然道:“你背后有伤。”   时轶:“嗯?”   “不疼……吗?”   他最后只说得出来这样的话。   时轶愣了愣,随即露出好奇的神情来,玩笑道:“果真在你心中,关心我比关心天下人,要多出一分吧?”   谢长亭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论了。   头顶乌云密布,天色如夜幕降临般阴沉。轰鸣声不绝于耳,第二重雷劫即刻便要落下,要将它全部威力,不遗余力地降在眼前这个没事人一般的人身上。时轶的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一番杰作。他好似不在乎天劫将至,不在乎身消道殒,仅仅是好奇对方只言片语间的真心而已。 第51章 付情真(十)   第二与第三重雷劫瞬息将至。不知是否天意眷顾, 这两重雷劫都落在了尚未倾塌的地宫一边。即便如此,雷劫余威依旧震得谢长亭意识几近模糊。   碎石纷纷落下,几乎要将地宫这侧的两人掩埋。   时轶手无寸铁,剑意却如影随形。两重雷劫落下, 他一声不吭, 只是向后退了几步。   地宫那侧的见微真人似乎也没有余力再关注这头。他已收回八道剑影中的两道, 用以支撑他岌岌可危的护持之阵。雷劫每落一次,半透的结界之上的流彩便黯淡一分。在这世间最为宏大的天意之下,修真界中第一人也显得浩渺无比。   第四重雷劫落下前, 见微真人已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护持法阵之上破开了数道裂口。   他一咬牙, 再度收回一道剑影。“铮”地一声,整个地宫中都回荡着剑意颤抖的嗡鸣。   而此时此刻, 四人中最为安全的, 竟然是被见微真人纳入了法阵之中的赵识君。   早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时,他便已意识全无。   若是见微真人当真有心杀他,哪怕是袖手旁观,他都已殒命当场。   谢长亭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上善门乃仙门百家之首,弟子三千,芳名天下。宗主见微真人日月入怀, 心系苍生。   可宗门再大, 也大不过群玉峰这一方天地。   真人胸怀再广,也从未广过这小小一座地宫。   原来他早就被这方天地困住。一叶障目, 群山不见。   一个念头极快地从他心底闪过。谢长亭垂着头,艰难地睁开眼来。   他想, 他想要这个人去死。   此时, 此刻。   无论死于谁之手, 天劫或是自己。只要他未抗过一重雷劫, 任他道行无上,都会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人一般,魂飞魄散,难下九泉。又或是自己尚有一丝余力,只要我挣开这道束缚,只要我……   “轰隆”——   第四重雷劫轰然落下,惊起十里鸟雀。   谢长亭像是一下被惊醒一般。耳畔再度嗡鸣了片刻。他再度睁眼,心跳很快,急促地喘息起来。   方才……方才他……   在此之前,为杀孽而生的欲念从未在他心底根植过。但方才的一瞬,恨意彻底冲昏他的心神,他真真切切地想要将那个男人——立在护持法阵之中、周身旋着缭乱术法的人,救他性命,领他修行,在他心中无可动摇的师尊——置于死地。   谢长亭这一生从未想要杀死任何人。   他想杀的第一个人,却是他曾在世上最为敬重爱戴之人。   尘埃再度落定,一旁传来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谢长亭猛然回头。   时轶此时状况已然到了最低谷。他甚至觉得电光仍旧环绕对方周身。那身白衣已彻底为鲜血所染,不留寸余。   紧接着,另一旁的见微真人身形不稳,一膝跪地,不得不以玉剑本体支撑动作。他僵了片刻,不多时,有鲜血从唇边落下,滴滴落在他垂在身前、花白的长发之上。   谢长亭:“……时轶。”   他的修为在九重雷劫下显得太过脆弱,就连音声也已近乎耳语。   但时轶依旧很快回过头来。   “放开我。”   无极捆住的双手无力地挣动了一下。   时轶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听你的么?”   “……”   时轶此时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好似这等劫数于他而言,只是寻常。   谢长亭忽然回忆起,现世之中,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对方情绪低落。立于山崩而不改色,万事万物的苦痛都与他无关。甚至包括他自己。   而正是如此,潜移默化间,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   错觉对方不是血肉之躯铸就的凡人,错觉对方无所不能。   师父是,时轶亦然。   此时此刻,都仅仅是将死的凡人而已。   第五重雷劫落下的时候谢长亭彻底失去了知觉。周遭是经久不绝的震动。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终于回笼,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长亭。”   微凉的触感在他脸侧划过。   谢长亭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来。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已将八道剑影尽数收回的见微真人。此刻的他连面貌都完全改换,满头白发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青丝与一张剑眉星目、属于青年人的面庞。   想来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见微曾对他说过,自己修为已至大乘,岁月流逝不曾于他身上留下痕迹,借老者面相示人,是以震住天下。   连外形都难再维持的见微真人仰面朝上。玉剑插在他身侧的地面之上,剑身上已爬满了裂痕。   似乎下一重雷劫落下,便是玉碎之时。   四周晦暗一片。地宫已彻底为雷劫所毁。   一只手轻柔抚过他面庞,替他拂去满面尘土。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透了过来。时轶在他面前俯身,身上是已干涸的一件血衣。   震动似乎已经远去。谢长亭双眼一亮,终于得以打起一点精神:“雷劫过了?”   他师父虽扛过雷劫,此时怕也受伤不轻。只要对方解开佩剑,哪怕用尽生平最后一丝力气,他也要破开此处结界——   时轶的动作停了一下。   片刻后,漫不经心道:“过了八重。”   谢长亭怔怔地看着他。   周身如坠冰窟。   他吃力地抬起右手。直到动作,才发觉佩剑的束缚已比先前松了不知多少。一朵小小的蓝火穿过两人之间,时轶伸出手来,它便停在了他的掌心。   时轶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它,不由道:“你这妖火与瞳色一样,似乎妖族都是如此——听说过赤尾大妖么?令你师父一战成名的那位。九尾如丛,沐血而出,她的妖火便是红色的。”   “……”谢长亭闭了闭眼。   时轶愈同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心中便愈难受一分。   沉默许久,谢长亭道:“放开我。”   “说了不可能。”   “你快死了。”   时轶竟然还有心情笑:“是么?看来我是时运不济了。”   “雷劫已震碎你全部心脉。此时你连灵气都再难运转。”谢长亭竭力让语气保持平静,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最细密尖锐的针,刺痛得他战栗难安,他垂下头,“那日你险些……杀了我时,我便是这等境况。”   时轶不以为意:“可你眼下不也好端端地活着么?”   “你……”谢长亭被他气得近乎无话可说。时轶天性中最为固执的那一面终于再度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纵然九重雷劫加身,他却连退让一步都不肯。   他不明白。   沉默良久,谢长亭低声道:“对不起。”   时轶:“嗯?”   “你生气了,我……”   谢长亭似乎正在经历这一生中最为漫长而痛苦的某一时刻。他不善交际,不善言辞,同门皆言他铁石心肠,误解他,畏惧他。可哪怕是师兄将他用力前推、替自己挡剑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都从未感到与此时此刻相称的伤心难过。   时轶若有所思:“你才知道我生气了?”   “我不该,”谢长亭咬着嘴唇,强烈的痛楚令他勉强保持神智,“我应当听——”   话却只说了半截,便被时轶一手捂住了嘴。   “你这是要将你师父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么?”时轶失笑,“都是些新仇旧怨,与你无关。即便你今日不来此地,这一天也总将到来——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   “我方才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还未还给你。”   制住谢长亭的手落了下去。时轶从怀中翻出一枚冰凉的物事,递给对方。   玉令剔透,一面刻着名姓,一面刻着宗门。   可翻找时,却连带出了另一样东西。   符纸轻飘飘地从怀中落下。时轶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抓住。   但谢长亭一眼便看出上面绘的是什么东西。他失声道:“引天劫,你疯了?!”   ——符纸上歪歪扭扭,赫然写着“天劫引”三字。   八重雷劫过后,时轶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气力,来挡住这第九重雷劫了。   索性不做不休,竟以从前仙门法典用以祭祀的引雷之术,要将这最后一重雷劫,彻底引到自己身上!   以血肉之躯忤逆浩荡天意,结局唯有——一死。   时轶默了默,却说:“谢长亭。”   “……”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背后这些纹路是如何而来的么?”   谢长亭下意识道:“什么?”   时轶却眨了眨眼。   他站起身来,颇为神秘道:“下次再见时,你便知道了。”   风从地宫中破开的缺口向内吹来,吹得他衣角猎猎而起。时轶仍是一身红衣,就如同谢长亭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肆意张扬。说来奇怪,自己与对方相识不过两月有余,回忆铺天盖地袭来的这一瞬,却好似有一生那么漫长。   谢长亭狠狠咬牙,口不择言:“时轶,你站住!你怎可如此,如此自私——”   时轶蓦地停住脚步。   他忽然间转身,快步朝谢长亭走来,一把制住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你说对了,”时轶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不同,自私无比。不如你大道无心,大爱无情。”   “我真不喜欢你总看天下人的模样。我想你从今往后,永远只看我一人。”   ……   狂风暴雨间,萧如珩终于赶到早已四崩五裂的地宫入口。   入口的四周是一片荒芜之地。又或者说,地宫周围十里,皆被这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夷为平地。   九重雷劫已过。萧如珩长剑一挥,令埋住地宫入口的碎石自行滚动起来。很快他便从石块中发现了破碎的衣角,接着是一只手。   他立刻松了口气:若是当真为雷劫所伤,肉身立时便会灰飞烟灭,不说全尸,就连半片衣布都难留下。   这只手的五指修长有力,此时正紧紧抓着一条缎带似的东西。萧如珩很快便将对方从碎石中救了出来,这才发现为何对方仅仅是被石块所埋,却动弹不得——谢长亭双手被一条泛着冷光的银白缎带紧紧束在身后,姿势僵硬。   见有人来了,他却动也未动,只是沉默地、出了神似的注视着前方,好似神魂已游离天外,与世隔绝。   萧如珩的目光从缎带上挪开。他先是看到了对方垂在头后的一双耳朵和身下长长的狐尾,心中狠狠一惊,接着,又注意到对方唇角虽有血迹,但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出有半点伤处。   这可是九重雷劫。   九重雷劫落下,却仍旧安然无虞,显然与“运气”没有半分干系。   萧如珩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谢……谢长亭。”他从背后伸手,要将对方从碎石中拖了出来,“你可还好?可有哪处受伤?现在随我回仙盟中,冯宗主正在——”   “放开我。”   谢长亭音声极轻,似是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萧如珩一愣:“你……”   他望向谢长亭看去的地方。倾塌的地宫内空无一人,仅剩一个深陷入地底的巨洞,似乎是雷劫所造。   萧如珩一代宗主,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他一咬牙,抓住对方身上缎带,将谢长亭彻底拖出。   却不料,自己的手刚一触到那触感怪异的东西,缎带却一下自谢长亭身上抽离,变化、扭曲。   “当”的一声,一柄剑落在了二人面前。   冷光粼粼,剑锋依旧。   无极。   谢长亭摸索着,将长剑攥进手中。   剑柄上没有半点温度。   更没有曾萦绕其上的温热气息。   心魔境中,谢长亭拿着它时,它总在微微颤抖,如人的一呼一吸。   只要将它攥在手中,即便四下无人,他也总觉得有人伴在自己身侧,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安静地注视着他。   如今他找不见这个人了。   萧如珩沉默下来。他松了手,退开两步,任由对方低下头来,端详着手中长剑。   “……你放开我。”谢长亭对它喃喃道,他的神情有些怔愣,“我还要,我还欠你……”   心中空洞一片,好似与世间再无牵挂。他茫然地想,我还欠他什么呢?   骤雨初歇,天地茫茫,两处皆是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1v1HE(强调)   时轶……他精神不正常,不要用正常人的想法看待他……嗯……   下次更新是星期六(逃走   —— 第52章 不思量(一)   十六年后。   不见峰, 仙盟总处。一个作凡人打扮的青年奔走在山脚下,神色匆匆。有穿道袍的人从山上下来,见了他,便叫住他道:“扬灵, 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青年被叫住名字, 也未停步, 只是回头喊道:“上善门的那帮人又攻来了!我得去禀报盟主!”   穿道袍的人一听,面上神情立刻垮了下来,愁眉苦脸道:“这都十六年了, 这帮人到底有完没完!”   十六年前, 上善门中,见微真人无声无息出关, 以一柄玉剑抗九重雷劫。传言他身受重伤, 最后还是被自己座下首徒从一座塌陷的地宫中救出来的。即便如此,他也终于跨过了这道百年来无人可及的天堑,只身步入渡劫之境,飞升之时,似乎指日可待。   可不知为何,这十六年来, 见微真人非但没有潜心修行, 反而性情大变,一改先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风格, 频频现身修真界各处。   先是于自己正式出关之时,于上善门议事堂中, 宣布将其座下仅剩的弟子、更是其亲生长子赵识君, 逐出师门。   理由是残害同门, 与魔为伍。   此闻一出, 天下震动。   毕竟见微真人座下总共便只有三位弟子。十六年前,先是其最为喜爱、也是天分最高的一位弟子忽然殒命于他人之手,不出两月,其次子又于一道心魔境中为人所害,魂飞魄散。   一年未到,竟又添新事。   短短数月之内,门中三位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居然一个也未留下。   身为一宗之主,见微真人从未亲自宣布要将何人逐出宗门。   头一回做这等事,逐得还是自己亲生的长子。   可见对方到底是有多么恶事做尽,才能够令真人忍无可忍。   说是“残害同门”,可上善门近日来,除却见微真人门下,并未听得有哪位内门弟子出事。这般一来,几乎全修真界都猜到了:难不成,是他那两位师弟的死与他有关?   谢长亭折剑于悬济宗一事,修真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初一半人扼腕于其英年早逝,另一半人则津津乐道于其为师兄挡剑、爱而不得的情痴行径。此事一出,忽然有人想起,问道:若谢长亭真是死于替师兄挡剑,他们的师父又怎会将赵识君逐出师门呢?   这一问,便挑起了许多人心中的困惑。   谢长亭到底有没有为师兄挡那一剑?   于是便有人四处打听。这一打听,居然也真打听到了。   毕竟那日上善门讨伐时轶一人,附近不少散修都赶来凑热闹了,悬济宗不少弟子也都在场。这些在场的亲历者纷纷回忆到:挡剑?有这回事么?那日谢长亭与时轶对上,可时轶似乎不想伤他,那把剑直冲着他师兄就去了!再后来周围忽然就起了大雾,等雾散了,那里面一个人都不剩了,只留下一地的鲜血呢!   打听的人:所以到头来,根本没人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亲历者:不然呢?那雾气来得古怪,除了里面的人自己,又有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的人,那便只有谢长亭、其师兄赵识君与时轶三人了。   谢长亭已死。赵识君被见微真人逐出师门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至于时轶……便是关乎见微真人于议事堂中宣布的第二件事了。   时轶死了。   并非是他有心诛杀对方,而是对方上赶着来寻死,偏偏在其将要出关之时,假借归还自己弟子尸首的名义偷偷潜入上善门中,欲要窃取宗门机密。   谁料遇上真人渡劫,为九重雷劫所劈,只一瞬间,便已魂飞魄散。   此闻再出,天下又是震动。毕竟时轶此人来路不明,行事诡异,捉摸不透,修为似乎还不浅。如此神秘之人,忽然现身于世,又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实在叫人感慨不已。   不过时轶这一死,当年悬济宗中一战便彻底成了一桩悬案。自此以后,十余年中,再无人知晓当初究竟发生何事,以致三人皆落得这般悲惨下场。   不过此事显然并未了结。   不知是否因为门中剧变,见微真人性情大变。   作为百年以来头一位步入渡劫境的修士,修真界中人人都觉得,其应当继续潜心修行。   毕竟根据历来飞升者亲近之人的记载,从渡劫到飞升,并非是要像前几重境界一样,待修为到了,将由天道降下劫数。若是渡劫成功,便能更上一层;若是渡劫失败,非死即伤。   从渡劫到飞升,要历的劫不再是天雷,而是全凭机缘。   若是说得再通俗些,修为到了渡劫境,便已是巅峰了。此后或是飞升,或是道殒,全看此人是否合了天道的眼缘。   倘若天道认为此人有资格飞升天界,自会为其引路;若是天道认为此人不够格,那么终其一生,不论其活着时修为如何通天彻地,也难触及通天之门。   当初玄鉴真人便是以身殉道,立地飞升,而后为修真界中歌颂百年、代代相传。   可见微真人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想,一心寻觅机缘。   反倒在其步入渡劫境的第四年,向当时早已衰落的仙盟递出了一封战书!   战书中称,仙盟盟主萧如珩与时轶早早相识,暗中勾结。时轶虽身死,但其宗门中其余弟子或是其党羽仍旧苟活于世。   而自从悬济宗一战后,时轶便自行带走自己弟子谢长亭的尸首,拒不归还。   时至今日,谢长亭尸首依旧为对方党羽所占据,仍未回到宗门。而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连自己唯一一位弟子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过。   至于其党羽,则为萧如珩所藏匿,此时正在仙盟之中!   此一番言论,再度将早已没落的仙盟推上了风口浪尖。   可不知为何,众人眼中向来刚正不阿、是非分明的萧如珩萧盟主,这回收下战书之后,居然半点回应也无。   修真界纷纷猜测:难不成,这还是真的?   可是以萧宗主为人,又怎会与时轶那等为非作歹之人勾结一处呢?   再说了,人家萧宗主好端端的,与上善门中弟子素不相识,没事又怎会扣着人尸首不换?   一封战书下去,拖拖拉拉,竟拖了整整四年,萧如珩才于仙盟所在之处——不见峰——露面。   听他人说起此事,萧如珩面露惊讶:谁?仙盟?仙盟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甩手不干了!   众人皆是大惊。   那这八年之中,坐在仙盟盟主那个位置上的人到底是谁啊??   就在此时,仿佛是为了解答众人疑惑一般,当年立冬之时,仙盟忽然宣布,要举行早已数年未办过的仙盟试炼大会。   消息立刻在修真界中飞快传播开来。   这下,几乎所有门派都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仙盟早已没落多年,不复百年前盛况。尽管如今的仙盟百家,明面上无人退出,背地里却已是心难齐。   若是你们肯来参加我仙盟试炼大会,我便认为,你是同我仙盟站在一处的。   若是你不来,那你自然便忌惮着那仙门第一上善门与见微真人,站队他们,倒也无可厚非。   那一年的比剑时,落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本以为这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胆敢站在明面上与上善门与见微作对。   谁料那日,刚刚渡劫成功、迈入大乘境的药修老祖冯文圣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拐杖,领着十来个门中得意弟子,第一个呼哧呼哧登上了不见峰。   他刚一来,就向四周围观的人说道:“你们别误会啊,我们药修可是向来不参与你们打架的啊!等你们打完了,要是伤着半个胳膊一条腿了,就来我这诊治便是!至于诊金么……”   众人:“……”   冯文圣眼珠子一转:“今日看在盟主的面上,我不收一分一文!”   众人:“?”   这盟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抠搜到了家的老头如此大方?当真是日头打西方出来了!   没过一会,上任仙盟盟主、流云宗宗主萧如珩也携着门内弟子匆匆赶来。   众人:“萧宗主,你不是说仙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了么?”   “话虽是这么说的,”萧如珩正色道,“但仙盟盟主乃我旧友,此番盛会,萧某怎能不到场呢?”   众人又是一惊。萧宗主旧友,这又是何方神圣?为何他们从未听闻过?   又过了一会,原本便依附于仙盟而生的数十小门小派,居然都稀稀拉拉地到了个齐。   这些门派当中,不乏仅有弟子几人者。更有甚者,一整个门派中都是散修。小门小派,修道自然不求飞升,当只求乱世之中可有一席栖身之地。当初仙盟成立之后,便纷纷将宗门设立在了仙盟附近,以求互相能够有个照应。   众人不解,既然如此,你们怎又敢与上善门作对?不怕他们信手一挥,便将你们举门灭去?   小门小派的人闻言,冷笑道:“他见微真人再神通广大,又何曾照拂过我一分一毫?这数年来,我宗先受萧盟主照拂,再受新盟主庇护,我等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仙盟没落之时,盟主从未抛弃我们;如今仙盟有难,难道我们便会弃盟主而去么?左右不过是一死,又有何妨?”   众人闻言,皆是不语,心中暗暗震动。   待参会门派陆陆续续到齐了,他们口中那位“新来的盟主”才姗姗来迟。   盟主并未御剑而来,而是乘着一辆凡人样式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车夫则是一副作道童打扮的少年人。   马车最终在与会现场停下。少年车夫自马上跳下,打开车门。   围观众人立于场外,纷纷伸长了脖子,要将这位神秘的盟主的来历看个究竟。   而在此时,大会已然开始。萧如珩口中说着“仙盟与我无关”,却仍旧在主持着大会秩序。各门各派的弟子一个接一个上场,两两对战。   刀光剑影间,台下一片较好之声。   新任盟主便在这一片嘈杂中,静悄悄地下了马车。   他身形颀长,长发如墨,拥一袭狐裘,缓步向高台上走去。   新任盟主并未佩剑,而是将长剑连同剑鞘持在手中。不仅如此,他右肩还停着一只雪白点墨的大鸟,依稀看去,似乎是一只鹤。   少年道童跟在他身后。新任盟主便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高台之上,停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之前。   待他回过头来,望向场中众人时,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刀剑相击之声,连同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刹那间冰封般冻住。   细雪纷纷扬扬落下,覆在那人肩头、眉眼。新任盟主有着一张犹如水墨绘成的眉目,眼睫下却赫然是一双湛蓝的眼瞳,五官安静柔美,神情却冷得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抖。   这是何人?仙盟盟主竟然生得这副模样……?   从未见过此人……   他出身哪门哪派,是个什么来头啊?   那双眼睛可真好看,就是看多了背后有些发冷……   怎么感觉新盟主有些面熟?可总想不起来是长得像谁……   场上对战热火朝天,四周围观者也议论得热火朝天。可自始至终,新任盟主都从未开口言语,只是端坐高台之上,静静地审视着台下众人。   只是偶尔回过头去,低声对停在身旁的白鹤说话。   待到整整四个时辰之后,大会终于尾声将至。   白鹤忽然振翅,长鸣一声,自高台翩飞而下,盘旋于演武场上。   所有人纷纷抬头。新任盟主也随之站起,立与台上。   长风凌冽,吹起他肩头碎雪。   周围人不由得窃窃私语:“他要说些什么?”   “应当是要说自己是谁吧。”   可紧接着,却见他自袖中抽出一物,拈于之中。   纸帖雪白,黑字白底,居然是当初上善门递来、见微真人亲笔的那封战帖!   新任盟主要回应战书。   众人呼吸皆是一滞。   有人忍不住,在一旁悄声道:“我若是他,便假装没收过这东西。见微真人要对谁动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错了。”   一个声音响亮地说。   那人回过头去,看见方才立在新任盟主身旁的少年道童,此刻正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说:“那是盟主下给他的战书。”   话音未落,那对指尖已然分开。战帖纷纷扬扬,如雪般自高台落下。   下一刻,剑光一闪。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的刹那间,新人盟主手中的长剑猝然脱手,狠狠将那封战帖钉在了雪地之中。   剑尖深深没入雪底,但即便如此,仍有人瞬间惊呼出声。   “那是——无极!”   “苍天在上,那不是……的剑么……”   “它怎会在此处?”   “难不成,都是真的?……”   而长剑的新主人立于高台,垂下目光。   “若是要来,便来吧。”他开口,似在对在场所有人讲话,又像是在对那封战帖言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将取你性命。”   一命偿一命。雪落满头之时,谢长亭这样想到。   任他神通广大,通天彻地,我要让他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明天继续更(今晚or明天凌晨)   —— 第53章 不思量(二)   自从八年前那次仙盟大会以后, 又或者说,这十六年间,修真界两派分立。一派以见微真人为首,自称“正道”, 另一派自然是如今这个七零八落、拼凑起来的仙盟。   扬灵心中清楚, 说是“分立”, 实则是太抬举仙盟了。若是没了他家仙君,这破烂仙盟从头到脚加起来,都抵不过见微真人一根手指。   不过, 不知为何, 尽管他家仙君曾于大会上“口出狂言”,说要取见微真人性命——对方却十分按捺的住一般, 仅仅是派门中弟子前来讨伐。至于见微真人本人, 则从未离开过上善门半步。   扬灵万分不解。若是真想要那具“尸首”,真人他为何不亲自来取、一了百了?   于是便去追问他家仙君。仙君沉默片刻,问他:“若是见微真人当真来了,你待如何?”   “我?”扬灵想也不想,便道,“我自然是要守护仙盟了!”   “可你要如何与之相抗呢?”   “……”   扬灵有些惭愧低下头。如今他二十有余, 这么些年过去, 不要说踏入仙途半步,就连引气入体, 也始终未能成功。   当年,他被从上善门中逐出, 无父无母, 无依无靠。   本以为自己终其一生, 都将碌碌无为, 囿于俗世,也再难还仙君当年恩情。   直到那日大雨滂沱,一直带着他朝南走的谢叔忽然改换了方向,直奔西境不见峰而去。一老一少进了仙盟,撞见那时还是盟主的萧如珩。   萧如珩眉头紧皱,见了他们,口中勉强吐出两个字来:“……活着。”   一旁的谢叔神情一怔,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   他不明所以,嘴巴一张,也跟着嚎了起来。   不多时,一老一少便把一旁院落的门嚎开了。有人立在门口,神情怔忪,扬灵想也没想,亦不顾他人在场,一下便扑到了那人怀中去。   熟悉的手轻轻抚上头顶,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我又找到家了。   许久,扬灵小声道:“今生恩情,本无以为报。我自然是与仙君同在,生、生死与共!”   说完之后,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刮了刮鼻头。   仙君却说:“他惧怕的便是这个。”   “啊?”扬灵一愣,“你说真人他,怕我?”   仙君点了点头。   “他惧怕你,惧怕仙盟中的每一个人。”他道,“见微真人修为已臻渡劫,飞升在即。他自然不敢在此当口,对仙盟中无辜众人妄下杀手,否则其百年修行将功亏一篑——犯下此等杀业,天道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飞升。终有一日,他会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人一般孤独死去。”   扬灵听得似懂非懂。   仙君说着,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是说来,反倒是我利用了你们,替我挡下劫祸。”他道。   扬灵立刻说:“仙君,留在此地,是我们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仙君仍是摇头。   他似乎有些出神。许久,开了口,语气微微有些严厉:“倘若见微真人本尊当真攻来,不许留下。”   扬灵觉得仙君变了。   不仅仅是相貌上的变化。尽管他家仙君如今的确换了一张面孔,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再次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立刻认出了对方。   并非外貌,也非年岁,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比如,他知道仙君从前为人温和,不争不抢,最关心的人是自己的师兄,最敬重的人是自己师父。   可奇怪的是,这十六年间,他再未从对方口中听到一次“师兄”二字。   至于曾经至亲至敬的师父,更是到了要以杀论之的地步。   直到现在,扬灵依旧闹不明白,上善门的人频频来讨伐,仙君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路狂奔上山,扬灵最后在仙盟正门处撞见了萧宗主。萧如珩一脸苦大仇深,肩膀上沉沉地歇着一只雪白的大鸟,后者正一口一口地啄着他头顶这些年来愈发岌岌可危的秀发。   见扬灵奔来,萧如珩有气无力道:“又怎么了?上善门又攻来了是么?”   扬灵拼命点头。   “罢了。”萧如珩摆了摆手,对肩头的白鹤道,“赶紧下来吧,祖宗。”   白鹤岿然不动。   “你不下来,我怎么去叫谢长亭给你师父报仇呢?”   这招非常有效,白鹤立刻扑扇着翅膀,从萧如珩肩膀上飘然而下,一下落到了扬灵怀中。   “报仇?”一旁的扬灵却竖起耳朵,“仙君他要给谁报仇?”   他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仙君他之所以忽然间对曾经敬重爱戴的师尊倒戈相向,是与某个人有关。   可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再任何人口中听说此人的名姓。   在上善门时,仙君便始终深居简出。除却同门师兄弟外,他也从未听说过对方有什么至交之友。   然而萧如珩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一面理着那头被白鹤啄成了鸟窝的头发,一面一瘸一拐地朝仙盟中走去。   留下扬灵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手中传来一阵滑溜溜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紧接着,差点将怀里的东西扔出去——   白团团的大鸟不知何时,已全然没有了踪迹,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位红衣飘飘、环佩叮当的少女,毫不客气地一手搭在他肩上。   两人目光一瞬对视。   少女眨了眨眼。   扬灵:“……”   扬灵:“啊!!!!!”   少女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没见过妖族化形么!”   “你你你……”扬灵双眼瞪得溜圆,“有有有妖怪……”   “妖怪?”少女一下也来了气,“有你说话这么难听的么?信不信我叫我师父揍……”   她的话音蓦地一顿。两人皆是愣住。扬灵的嘴大张着,神情僵在了半空。   “……信不信长亭哥哥听了,转头就来揍你。”少女最后道。   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扬灵愣愣地合上了嘴,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然惹哭了对方。二人之间弥漫着一阵怪异的沉默。许久,他讪讪开口:“你……你是谁?”   少女:“我叫时九。”   “哦,时、时九。”扬灵干巴巴地说,“你怎么突、突然变成人了,吓了我一跳。”   “我本来便已修出人形!”时九道,“只是……只不过是出了些变故,这些年来一直被困在原形中。昨日长亭哥哥从古籍中觅得一法,不仅令我能够保持人身,还拟出虚元来,置于我元神之中,这下我再也不用使着那副小孩子的躯壳了……”   她得意洋洋地说了半天,扬灵一个字也没听懂,最后只得道:“仙君他可真厉害。”   “那可不呢!”时九道,“当年我师父千方百计,也只是让我……”   语气倏然低落下去。她再一次地沉默了。   “……”扬灵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你,你师父是……?”   时九沉默地杵在原地。   好半天,她低声道:“我师父叫时轶。”   “时轶?!”尽管一忍再忍,扬灵仍旧难掩面上惊愕,“怎么可能?!”   那不是传言中险些将他家仙君置于死地的人么?仙君想要为之复仇的人怎会是他?见微真人说时轶已死,难道……真人这些年来所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难道他家仙君便是那位在修真界中臭名昭著的时轶的……党、党羽?!   谁料时九一听,却忽然间又来了气:“怎么不可能!和你这人族当真是没话说!”   她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噗”的一声,变回了白鹤模样,一扇翅膀,便追着萧如珩的脚步去了。   萧如珩先是在寝宫中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又去了藏书阁,依旧扑了个空。一顿好找,最终在后山修行的洞府之中发现了谢长亭——他们新任盟主——的踪迹。   一截白色的尾巴尖。   准确来说,应当是两截。   洞府中隐隐传来对话的声音,似乎谢长亭正在与什么谈论书中学说。可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后,洞府中立刻便静了下来,那两条尾巴也瞬间收了回去。   萧如珩停在门口,叩了叩门。   石门缓缓旋开。   谢长亭正襟危坐于洞府之中,石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映着一本摊开的古籍,上面依稀写着“青丘志”三字。他大约是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严肃几分,头顶摇动的耳朵却毫不客气地出卖了他。   “……”   谢长亭一手按住身后的长尾,试图把它们全都塞到石桌之下。他咳了一声,解释道:“方才修行功法……”   “上善门又攻来了。”萧如珩言简意赅道。   谢长亭却没什么反应,像是早有预料:“这回又是旋尘。”   萧如珩:“……你知道了?”   谢长亭点头,却没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萧如珩忍不住在他身后看了一圈。近些年来,他似乎总听见谢长亭对另外一人说话,可每每推门入内,房中却仅有他一人。他不由得有些担心,对方神识、道心,可曾清明依旧。   “旋尘虽为上善门中长老,与见微真人却多有不合。”谢长亭淡淡道,“你们不必多加理会,一会我自会前往。”   萧如珩忍不住道:“你又一个人?”   谢长亭:“一人足矣。”   萧如珩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至始至终,对方心中想的都是些什么。那封战书的来由,并非是见微真人意气行事、一挥而就。   谢长亭于雷劫中所受的伤颇为轻微,仅仅三日便修养如初。   第四日他照例去给对方送药时,却撞见对方正在写信。   谢长亭似乎还在斟酌词句,仅写了抬头与落款。至于行文处,六个小字跃然纸上:我将取你性命。   萧如珩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自洞府门口离开。   他前脚刚走,后脚谢长亭于洞府中也松了口气。那副正襟危坐、稳重而威严的模样立刻从他周身卸去了。低头将石桌下的尾巴环在怀中,心不在焉地望着桌上摊开的古籍。   “青丘有狐,天生九尾……”   他默念着其上以异文书就的篇章。   隐约之间,谢长亭听见有人问他:“你如今修到几尾了?”   他想了想,将怀中的尾巴一一拉出,数了数:“……四,五,六。”   “怎么忽然间有了这么多。我记得你原先只有一尾。”   “上次修出三尾时,你也这么说过。”谢长亭顿了一下,还是解释道,“不过是修为精进,境界突破,它们自然便现形了。”   “那若是修到九尾,便会飞升么?”   谢长亭忍不住回过头去。   洞府嶙峋不平的石壁之后,影影绰绰地立着一道人影。四周并未有进风之处,那人衣角却似随风而荡一般,猎猎而起。   可再往上,却始终难以看清对方面容。   谢长亭心中一沉,忽然间失望透顶。   “……你向来不会关心飞升与否,又怎会这样问我呢?”他道,“所以我总是思索,兴许你从未想过飞升,只是一心求死。我却连你为何会这样想都不明白。”   谢长亭平静道:“可你说过,下回再见时,你还有话要告诉我。”   若有若无的风自洞中穿堂而过。谢长亭合眼,复又睁眼。   嶙峋石壁之后已是一片空荡。那道人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雪亮的长剑,剑柄处是上古文字刻就的“无极”二字。一缕天光穿过洞口,落于剑身之上,冷光粼粼,如梦亦如幻。   作者有话要说:   亭亭一个能打十个(比划)   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ps.不会下线很久   pps.明天照常更新   —— 第54章 不思量(三)   扪心自问, 这十六年间,谢长亭其实鲜少想起时轶此人。   他后来总共去过三次见微真人当年历劫之处。地宫早被九重雷劫夷为平地,徒留一地残垣,却也不妨碍修真界中前来朝拜的众人接踵而至。   第一次去时将地宫翻了个底朝天, 吓坏了前来朝拜的修士。有人大喊“拦住他”, 他却恍若未闻。直到确认那些碎石之中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 才终于停手。   第二次去时,锐利的尖石已被前来朝拜的众人磨去了棱角。这回他没有再翻那些石头,只是在一旁的山岗上站了一会。   第三次去时, 寸草不生的雷焦之土上已生出了一丛又一丛鲜绿的草。草尖被微风拂动, 谢长亭望向它们,出了神。   过了一会, 他抬起头来, 向最近的一个人认真问道:“若是灰飞烟灭,可还会有来生么?”   那人不知为何,似乎是被他吓了一跳,脚下绊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   好在这些,于他心境, 都无甚动摇。毕竟他并不会常常想起对方, 偶然忆起,脑海中对方的相貌都已模糊一片, 只余下恣意张扬大笑的神情,宛如一道符号, 被深深地铭刻于他的脑海之中。   问完那句话后, 谢长亭当晚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 他又回到了上善门内, 回到尚未倾塌的地宫之中。   四周祭坛内火焰熊熊,却非他曾经亲眼所见的橙黄烈火,而是幽冥黯淡的深蓝火光。而他亦没有再被束缚于青铜柱上,手持一柄长剑,来来回回地在地宫中踱步。   不知不觉间,地宫中似乎多出了许多人。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每一个人都跪在他的脚下。他们低着头,双手被缚在身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似引颈就戮。   嘀嗒……嘀嗒……   怪异的水滴声不绝于耳。   谢长亭终于抬起眼来。   一抹刺目的红率先映入他眼帘中——不知何时,他手中的剑上已满是鲜血。   而放眼望去,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颈间都被人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自他们颈间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汇入那些凹陷下去的法阵纹路中。目睹着残忍至极的此情此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怜悯,只是想,填满这道法阵要万人之血,自己方才,有杀过这么多人吗?   他们的血……够么?   来不及再细想,法阵中忽然绽出光芒来,刺得他倒退几步、几乎睁不开眼。四周祭坛内,妖火烧得噼啪作响。周遭似乎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数息之后,谢长亭睁开眼来。   身后好像多出了一个人。   他一下回头,猝不及防便撞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熟悉到谢长亭先是愣了一下,目光于对方五官之上微微游移。   ——时轶。   原来他从未忘记此人的模样。   从死界归来的时轶仍穿着谢长亭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红衣。他两手空空,施施然立于万千骸骨之上,面上似笑非笑。   最初的惊愕过后,谢长亭很快镇定下来。   “你来了。”他道。   时轶并不言语。   两人之间少有地以这样的方式僵持。许久,谢长亭回过身去,道:“既然来了,便走吧。”   “去哪里?”   谢长亭似乎被问住了,稍稍游移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缠上他的脚腕。他低头一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骸竟然伸出手来,死死地抓住了他。   它张大了嘴,发出的却是见微真人那道苍老的声音:“谢……长亭……”   谢长亭微微一惊,滴着血的长剑便要向他指去。下一瞬,却是天旋地转——有人从身后将他扳倒,力道之大,不留半分情面。他的背撞上了地宫中的石壁,手中的剑此时却也倒戈,瞬间将他捆得死紧。   他喘了口气,抬起头来。   这一撞竟然连他的原身都撞了出来。谢长亭有些困惑。数年之前他便以一己之力跨过天劫,步入合体,如今修为已近大乘,就算是九重雷劫此刻落下,也不至于将他劈回原身。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要人悉心护佑、才得以自雷劫下苟活的人了。   梦中死而复生的时轶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情此景,一切有如当年。   可时轶开口,说的却是:“谢长亭,你做了什么?”   谢长亭:“……”   他眨了眨眼,移开了目光。   “看着我。”   头上的一双尖尖耳朵心虚地垂了下去。   时轶却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谢长亭下意识抬头看他,肩膀上却猝然传来一阵力道。面前的人身形向他倒来,将他抵在了石壁之上,空余的那只手一下遮住他的双眼。   眼前骤然陷入黑暗。谢长亭的心中没来由地一跳,紧接着,唇上便传来了一阵短促的痛感。   他很快便尝到了血的滋味。时轶动作有些粗暴地压下来吻了他,咬住他的嘴唇。   目不能视,触觉像是被放大千万倍,先前所有的畏惧都在瞬间失而复得。对方恶劣地在他口中舔吻,逼迫他从口中发出下意识的求饶的轻哼。谢长亭被吓得不轻,抬手想要推开对方,双手却反倒被不容置疑地制住,一同按在了起伏不平的石壁上。   思绪一片混沌,脑海中念头多得纷乱如麻。兴许是妖族对于血的滋味天生敏感,破的分明是自己的嘴角,谢长亭尝到的却是不属于自己的血味。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段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闯入了他的脑海之中。口中鲜血的滋味愈发清晰起来。四周的地面隐隐约约开始震动。目不能视,眼前一片漆黑。他虚弱地倚靠在石壁之上,昏沉间,有人摸了摸他的脸。   ……就这点小雷,我还死不了。那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即若离。   停了停,又再度响起,不过若是真是这般死去,倒也无悔可言。   音声渐渐远去。一道轻吻落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   记忆如潮水般骤然涌入,又骤然退却。他又跌落回梦境之中。眼前景象仿佛正与当时重叠,可死而复生的时轶却不复温柔。他像一头极具攻击性的兽,将终于到口的猎物叼住脖颈,急切地、不顾一切地便要享用。   不知过了多久,谢长亭胸口起伏,终于挣扎出了一点微弱的力道,勉强从对方面前偏过头去。   时轶似乎也有些气息不稳。温热的、属于生者的吐息落在谢长亭颈间。可对方还有力气调笑他:“怎么,你不好意思?”   “……”   谢长亭咬了咬牙,刚要反驳。   可下一秒,对方却语气骤变:“不是你以万人性命献祭、才将我召来此地的么?”   好似被人当头泼了一道冷水。   谢长亭猝然睁眼。   时轶的一只手已经放开了他,另一只手仍将他制住。他面上露出令谢长亭感到陌生的神情来,似是讥讽,又似快意。   谢长亭默了默。   他好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最终挪开了目光:“……我并不想见你。”   “不想?”时轶好笑一般看着他。   谢长亭点头。为了佐证自己说辞一般,他又道:“我并不会总是想起你。”   时轶“嗤”地一声笑了。   “是么?”他说,“那到底是不曾想起,还是不敢想起?”   “不曾想起,却布这万人杀阵,不惜以身涉魔——谢长亭,你道心已毁。”   一根锐刺倏然扎入心底。时间太久,锐痛已成了钝痛,犹如一把不再锋利的剑,经年累月,切开所有的心如铁石。   不曾思量。   不敢思量。   “……嗤,哈哈哈哈,”时轶却是笑得愈发开心,他颇为兴奋地望向谢长亭的双眼,“我与你不同,不如你大道无心,大爱无情。”   “你既然心意已决,那我便偏要动你道心,扰你飞升!”   不见峰高千丈有余,峰顶终年积雪,冷雾缭绕。仙盟总处设在半山腰上,而每每上善门的人前来,都不得不从后山绕上。   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谢长亭独自一人向山下行去时,并未见到什么“上善门攻来”的踪迹,连半道术法的影子都未曾瞧见。   又向传话的弟子问询,这才知道,是有一个名叫“旋尘真人”的人要见他。   旋尘真人名声在外,为上善门十二长老之首,却忽然要求单独与仙盟盟主相见。传话弟子心中疑虑,一时着急,便以讹传讹地成了“旋尘真人率门中弟子攻来”。   谢长亭:“……”   “盟主,那、那个人说他在那处等你。”   弟子伸手一指,指向后山上一处背阴之地。   “盟、盟主,我总觉得此事有诈,那旋尘真人虽面相和善,我却总觉得他周围……带着一股嗖嗖的冷气,”他说着,回忆起了什么,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盟主你要不然还是别去了……”   谢长亭动作一停。   旋尘真人,面相和善?   他不是上善门中出了名的冷脸么?   心中虽有疑虑,谢长亭却也只是向对方轻轻颔首,随即便转身向那处行去。   他心中清楚,来人恐怕并非旋尘。   对方所在之处为山阴,四周寂寥无人,似乎摆明了是要掩人耳目。   越往那处行去,一股并不属于环境冷意越盛。可等他真正从山侧转过去,却未在山阴处见到任何一人的踪影。   谢长亭顿住脚步。   他向北而站,并未朝身后看去,同样也并未看见,此时此刻,自己身后的地面之上,有一道蜿蜒的金线正扭动着身体,如蛇一般向他爬来。   两寸……一寸……   眼看着金线就要攀上他的脚腕,谢谢长亭右手轻轻一动。   一道剑影自无极剑尖瞬出,刹那间便将那道金线斩断!   金线顿时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般,断作两截,了无生气地躺在了地上。   谢长亭俯身,将其拾起,拈于指尖。   不多时,他轻轻皱了下眉。   ——自从前段时间他从梦中醒来,发觉向来自认心境澄澈的自己竟然梦到杀死千万无辜者、妄图以禁术复活已死之人之后,他便对与魔沾边的一切都分外警觉。   而这道金线上,此刻便沾染着魔的气息。   谢长亭心中有些不悦。前段时间为心魔所扰,以致道心不稳,近来修行本就一片艰难险阻。   如今竟还有魔来到仙盟中近处,亦不知其所求为何。   谢长亭顺着来时的方向,找到了方才那位向他通传消息的弟子,却发现对方已倒地不起、不省人事。   一根金线自他脑后穿出。谢长亭一手抓住金线,不徐不疾地将它自弟子脑后拽了出来。   不多时,那弟子便眨了眨眼,苏醒过来:“我怎么睡……盟、盟主?!”   “你方才见到谁了?”谢长亭问。   弟子的神情茫然了一瞬,脱口而出:“方才旋尘真人来到此处,要我……不、不对!”   他的神情一下变得惊恐起来:“那人并非旋尘真人!他、他操控了我……”   谢长亭:“那人相貌如何?”   弟子回想一阵,答:“长得像、像是凡间的书生,面相和善,说起话来也客客气气的。他说他是旋尘真人,盟主,旋尘真人似乎不是那样的……”   听他说完,谢长亭心中已隐约有了一个可能性极小的答案。   再回寝宫时,正撞上萧如珩拿着剑要下山。   两人皆是形色匆匆,萧如珩见状,便叫住他:“出什么事了?”   “上善门并未攻来。但似乎有弟子在山下撞见了……”谢长亭犹豫了一下,“赵识君。”   萧如珩一愣:“你说赵……赵识君?你从前的那位师兄?他不是已经死了么?十几年来杳无音信,我还当他已经死了呢!他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谢长亭摇了摇头,又听对方说:“正巧,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前段时间,你托人去查的事,似乎有了消息。你要找的那名女子,百年之前便已在流离谷中过世,乃是寿终正寝。她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亦早早过世,女儿今年已是百岁高龄,随在凡间做官的家人一道居住在京中……”他抖了抖手中的信纸,“不过,长亭,这几人皆是凡人,只有那名女子曾为仙门铸过剑。你为何忽然对凡人铸剑师这么感兴趣?难不成你是想找她重铸你的若水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今天晚上就不更啦,抽时间捋一捋大纲   另外,因为时间间隔有点久(……)铸剑师是11的生母   —— 第55章 不思量(四)   听说谢长亭要离开不见峰, 到人间去,谢诛寰第一个不同意。   “你要去京城?凡间的京城?当真?!”他反应极大,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我宁肯去酆都大帝家里做客, 都不去那劳什子地方!不人不鬼!!”   当年他领着扬灵来到仙盟后, 承蒙萧如珩收留。扬灵继续无忧无虑地做他的道童, 他同样留了下来,继续行医。虽说破了他“从不救治修士”的例,常常为依附仙盟的小门小派中散修诊治, 但更多时间里都忙于救治不见峰脚下、凡人界地里的平民百姓, 数年以来,已成了人们口中远近闻名的神医。   谢诛寰生在江南, 长在京城。于情于理, 此地本应是他故乡第二。   可他却恨透了这个地方,恨透了这寸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恨那草莽皇帝,一介凡人,只一声令下,便轻描淡写拿走自己全部所珍所爱之人的性命。   谢诛寰也并非没想过要冲进那宫墙之中, 一刀斩了皇帝狗头——只是忽又想起, 若是天下无主,战乱不休, 又有多少人要无家可归呢?   最后只得作罢,避世而居, 此生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以此冲抵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至亲的苦痛。   在谢诛寰眼中, 京城乃是一处不祥之地。可眼下情形, 去或是不去似乎并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毕竟这医行着行着,自家小侄莫名其妙就坐上了盟主之位——从前还会装装样子,听他一两句劝告,如今一意孤行,连半句都不愿意再听了。   果不其然,谢长亭见他一下窜起三尺高,只是微微颔首:“舅舅放心,我一人前去,你只需继续待在盟中便是。”   谢诛寰:“我说的是我吗?我说的是你自己!”   “我自会小心行事。”   然而一旁的扬灵一听,顿时不乐意了:“仙君,我要同你一起去!”   停在他肩头的时九也跟着蹦了起来,激动得一翅膀扇在他脸上:“长亭哥哥,我也要去!”   “……”谢长亭头疼,“我去人间办事,又非玩乐,你们跟着做什么?”   扬灵:“仙君,你已离开人间多年,此番要去的又是京中,你就不怕行事张扬、惹人瞩目吗?近来仙盟与人间对接之事都是交由我来办的,京中我已轻车熟路、不知去了多少次了!更何况,你要见的是朝廷中人,若是不想抛头露面,又怎能轻易见到他们呢?”   时九也跟着嚷嚷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才不要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留在这里!!”   扬灵:“仙君,我可以替你驾马!”   时九:“我自己会飞!”   扬灵露出恳切的神情来:“仙君!”   时九:“哥哥!”   谢诛寰忍无可忍,双手一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声道:“你们谁都不许去!!”   一旁的两人吓得一缩脖子,噤了声。   而谢长亭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你二人便与我一同去吧。扬灵,你可打扮成书童。时九,你扮成我妹妹便是。明日日出时启程,不要误了时候。”   两人的双眼一下变得亮晶晶的:“是!”   谢诛寰:“……”   “等等。”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萧如珩却叫住了他,“长亭,我记得你修为已满,近日可是要跨入下一境界了?”   谢长亭点头。   “你近日去人间,不怕引起骚乱么?”   谢长亭沉吟片刻。   “事不宜迟。”他道,“我自有分寸。”   “你从前也总爱这么说。”谢诛寰忽然道,“还记得当年流离谷中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么?你让我放心,说你心中有数,说你自有分寸——结果呢?九重雷劫落下,你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   谢长亭眉头一皱。   眼见着自己的话便要触到禁区,谢诛寰话音蓦地一停。   许久,他再度开口道,声音微微颤抖:“怀嘉,我当真不想看你踏入京城半步。”   谢长亭沉默良久。   “我不得不去。”最后他道。   谢诛寰:“那户人家中有人在朝中身居要职,可你父亲从前与他们也不过点头之交,又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由?”   “我要见的是那位凡人女子。她已过百岁,不知还剩下多少时日,需尽快与之一见。”   “难不成你还真想去铸剑?!怀嘉你……”   谢长亭摇了摇头。他道:“她是时轶同母异父的妹妹。”   谢诛寰面上神情一瞬僵住:“什么?”   时九一下化出原身来,从半空栽在了地上,失声道:“什么?师父他还有妹妹?!”   一旁的萧如珩也诧异不已:“他竟然是凡人出身?那等的天资聪颖,我还当他是哪位真人不留名的座下弟子呢。”   的确是某位真人的不传弟子。谢长亭想。不仅如此,还是血脉至亲。   但三人诧异的原因显然全不相同。谢诛寰脸色沉了下来,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药罐,来回在房中踱起了步子。   他似乎是在心中挣扎了一阵,许久,抬头看向谢长亭:“……怀嘉。”   “嗯?”   “你告诉舅舅,你……你究竟为何……”谢诛寰抚着心口,艰难道,“时至今日,仍对他念念不忘?”   谢长亭愣了一下:“谁?”   “……”谢诛寰无言,“自然是那……时轶。”   谢长亭想了想:“我没有念念不忘。”   “怀嘉……”   “我没有。”   谢长亭重复道。他的神情古怪地有些冷,语气不容置疑。   谢诛寰:“……”   又过了一会,再开口时,谢长亭的语气已重新变得不同:“今时不同往日,我去人间,自然会掩藏好自己踪迹,这是其一。其二,十六年前,我于流离谷那道心魔境中,曾见到了与你们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隐去了故事中主人公的痕迹,只是言简意赅地说:“玄鉴真人死了。”   萧如珩愕然出声:“什么?!”   “玄鉴真人没有飞升。”谢长亭淡淡道,“他死了。”   谢诛寰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甚至忘记去反驳他:“这?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扬灵与时九显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们。   萧如珩眉头紧锁:“你说玄鉴真人死了?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你在心魔境中亲眼所见?”   谢长亭摇了摇头。   当年他在心魔境中,还未来得及看到心魔真相,就被在年少回忆中醒来的时轶意识本体推出了内识海,回到了由假扮玄鉴真人的心魔织就的幻境之中。   而那心魔显然仅仅是心魔,并未与真正的玄鉴真人有半分干系,幻境之中自然也没有任何线索了。   直到最后,谢长亭也不清楚,当年玄鉴真人是如何殒没,时轶心中魔念又是自何而起。   当年故事的最后,他与少年时轶正置身于他母亲的住处。想来玄天柱成,所致心魔之事也发生在此处。   而时轶的凡人母亲改嫁后,曾与凡人育有一子一女。此番他想要去探访的,便是她那仍旧在世、已逾百岁高龄的凡人女儿。   “你既然未亲眼所见,又怎会知道百年之前发生的事?”萧如珩似乎仍旧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玄鉴真人当年立地飞升,多少人亲眼所见,口口相传……”   “我见过他的残魂。”   “什么?!”   谢长亭微微垂眼。心口处不动声色地一痛,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被困于无名境中的那段短暂时间。   “他似乎……认得我的母亲。”他有几分茫然地说。   一旁的谢诛寰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怀嘉,”他忍不住道,“你是……你这是发了什么癔症了么?珠玉出生的时候,玄鉴真人已飞升了不知多少年了!他二人又怎会相识?你近来的表现实在有些奇怪,以我之见,你也莫要去什么京城了,待我给你煎两副药,好好调理一番才是……”   可萧如珩的反应却与他截然不同。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起来,思忖片刻,反手将谢诛寰朝门外推去:“谢道友,我与长亭要借一步说话,还望你回避片刻。”   “?”谢诛寰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你们有什么事要说,还得避着我的?”   可萧如珩只是不由分说,将其他三人朝屋外推去。他与谢诛寰修为一个大乘,一个化神,天差地别,很快屋外便只剩下了谢诛寰“到底你是他舅舅还是我是他舅舅?!”以及白鹤叽叽喳喳的叫声。   反手合上房门,将嘈杂一并隔绝,萧如珩面色凝重,回身对谢长亭道:“你说玄鉴真人认得珠玉?”   说完这句话后,二人皆是一愣。   对他人直呼其母之名,显然有失礼节。而萧如珩在这方面颇为注重,此时也露出懊恼的神情来:“方才被你舅舅带跑了……我是说,玄鉴真人认得你母亲?”   “是。”谢长亭这才开口,“二人似乎是旧识,我母亲将我的妖骨留给了他。她不知出于何故,曾将我的妖骨抽出,以至于我年幼时与凡人无异。而她如今已过世多年,又未曾留给我只言片语,我亦不知她当年是何用意……”   两人密谈此事,显然是不想被其余人所知。如今仙盟之内,真正见过谢长亭妖形原身的,便只有萧如珩一人。不知为何,正如时轶当年所说,他对妖族诸事分外了解,甚至给谢长亭带来几本早已失传的妖族古籍。   这与他“除魔卫道、斩妖除邪”的形象十分不符。难不成他还到过早已陷落的青丘之国,又或是从某位妖族手中得来的这些古籍?   时九与他同为妖族,也受过嘱托,自然不会泄露他身份。而扬灵一介凡人,知与不知,并未有什么分别。   至于他舅舅谢诛寰,谢长亭曾思虑良久,最终仍然不决定告知他此事真相。   谢诛寰显然是凡人所生,与妖族并没有任何关联。而他的胞姐,谢珠玉,却是如假包换的妖族。   此事本就蹊跷,就连谢长亭自己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如若是将自己身份告知对方,非但得不到答案,还会徒增事端。想来谢诛寰也不愿相信,自己心中敬重多年、逝去已久的姐姐,竟会不是人族。   萧如珩听过,同样沉思许久。   “不对,”他却忽然说,“就算你母亲当年认得玄鉴真人,暂且不提他二者一人一妖,如何结为至交,以至可托妖骨这等重要的物事——你出生之时,不论飞升或是死去,玄鉴真人早已不在世了,她又怎能将你的妖骨抽出,再托付给他?”   谢长亭道:“她将妖骨藏在了流离谷内,那处供奉玄鉴真人的神祠之中。我曾在幻境中看过一封信,玄鉴真人尚在世时,两人曾商讨过此事。兴许是对供奉一事有所感应,我所见的真人残魂同样知道此事。”   “既然如此,”萧如珩又道,“你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何事,又为何不去亲自问问你所见的那道残魂呢?”   “我问过了。”谢长亭道。   萧如珩:“……你问过?”   谢长亭点头。   他当真问过。   就在九重雷劫的不久之后,他曾只身前往无名境。   不出他所料,时轶亲手设下的那道巨大的幻境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陷落的无名境原本的相貌。而巡天已依言在此等候他多时,见他寻来,激动得险些将山石撞碎。   正是这一撞,令谢长亭想起了灵虚洞中的四道残魂。   无名境虽已陷落,成了一座寸草不生、生灵不入的荒山,但令他惊奇的是,建在山顶处的灵虚洞竟然尚存。   刚一推开洞门,他便再次见到了仍在石桌旁热火朝天打马的二师叔、三师叔、五师叔。   ——以及同样被困于此地的,玄鉴真人残魂。   可不知为何,四人似乎对灵虚洞外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五师叔还抱怨说那臭小子最近都不来看自己了,一个人好生寂寞,让谢长亭多多敲打下那小白眼狼。   幻境虽毁,亡灵犹在。   冥冥之中,必定有某股力量在保护着此地。   那日之后,谢长亭便去了翻了倾塌的地宫。只可惜他将残垣翻尽,乃至之后的整整十六年中,他都再未见过时轶的半分踪迹。   “那道玄鉴真人的残魂,似乎缺失了一段记忆。”谢长亭道,“他们知道自己已然不在世上,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死。或者,与其说是残魂,不如说是他将自己记忆中某一个时刻的他们复现了出来——他复现了自己记忆中的师门,师门之中有他的住处,自然也有他的师父师叔。”   “而作为被复现出的、已死之人留存于世间的映象,他们仅清楚那个时刻之前,以及被复现出之后的事。而中间最为关键的那一段记忆,是空缺的。”   “……”萧如珩沉默良久,“长亭。”   他说:“你说的这个‘他’,该不会是……时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照常~   —— 第56章 不思量(五)   谢长亭本就没有再向萧如珩隐瞒的打算。他点点头, 又道:“你应当去过无名境。”   萧如珩面露震惊之色:“去是去过,但……”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他宗门中那片地方,不仅仅是虚设的环境?而是于百年之前真正地存在过?”   “是。玄鉴真人少年时, 曾拜入过上善门中。后来不知何故从门中离开, 之后便长居在无名境中。”   萧如珩顿时间面露难色。许久之后,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若玄鉴真人此事为真,以我之见,你此番到人间, 的确是非去不可了。”   “但是, 长亭,你可要想好。离开不见峰, 本便是危险之举。更何况你步入大乘在即, 届时又将多出一尾。你可要知道,若是被修为更高于你的人识破了身份,便不仅仅是身死道消这么简单的事了。你的妖骨极为珍贵,届时,他们将会对你抽筋拔骨……还有妖族中人人将历的情劫,若是天道将你记忆洗去, 令你误以为自己是凡人……”   “我情劫已过。”   “什么?!”萧如珩一下提高了声音, 反应极大,“何时的事?我怎不知?”   谢长亭想了想:“两三年前。”   “天道给你设了什么劫数?你不是始终待在不见峰上么, 他难道未令你去人间历劫?”   谢长亭的神情却是一变,似乎是被唤醒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   “……我不记得了。”他含混道, “即便如此, 我也不能一生都躲在仙盟之后, 只求苟活性命。若是如此, 又与死了有何分别呢?”   谢长亭走后,萧如珩又叹了口气,转身打开了房门。早便候在门外、却奈何自己根本解不开对方所设禁制的谢诛寰一股脑便冲了进来。见屋内空空如也,他不由得大喊道:“人呢?!”   “他走了。”   “你,你们……”谢诛寰一脸的怒气,“你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萧如珩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问:“长亭年幼时,你应当见过他吧。”   谢诛寰:“问这个做什么?”   “他那时是不是性格与后来截然不同、顽劣异常?”   谢诛寰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萧如珩却没有回答,只是感叹到:“……天性便是如此,你看他如今固执,心意已定,便再难扭转,也是自然了。”   他话锋一转:“想来我也是如此,是便是,非便非,眼中容不得半粒砂石。”   “……?”谢诛寰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又在说些什么?这与你又有何关系?小孩子爱玩,那不是天性吗?”   次日清晨,天刚拂晓,扬灵便在门口整顿好了车马。时九毫不在意地现着原身,停在巡天背上,困得鹤顶一点一点,只待谢长亭来了,便启程去人间。   不多时,谢长亭便自房中走出。他换下了原先那身有些惹眼的道袍,穿上了一身扬灵为他准备的凡人服饰,也同样改换了容貌。   自从他答应萧如珩,替他打理玄鉴真人留下来的这个半死不活的仙盟之后,他便不得不常常改换容貌。可不知为何,不论他改换了多少次,扬灵总能一眼将他认出:“仙君!”   谢长亭实在不解:“为何每次,你总能认出我?”   扬灵“嘿嘿”地笑起来:“仙君你每次易容都太没有新意了!骗骗不相熟的人还行,若是对你容貌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你!”   谢长亭:“……”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的易容之术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长亭哥哥,”一旁的白鹤却开口道,“下次你一狠心,把自己变成一个同我差不多的漂亮姑娘,就决计不会有人再认出你了!”   谢长亭:“…………”   一旁的扬灵顿时不满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还有你。”白鹤伸过头来,尖尖的鸟喙在他手上啄了一下,“若是到了凡间,你再叫长亭哥哥仙君,那不就漏了馅吗?你得叫他公子才是!”   扬灵不服气道:“我去凡间的次数可比你多多了,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时九将头一偏:“我从前在凡间生活过百余年。”   扬灵一惊,下巴险些没收住:“什么?你说你已经几百岁了?!”   白鹤矜持地梳了梳自己的翅膀毛:“倒也没有几百年那么长,不过阅历比你这毛头小子多多了。”   扬灵在与对方的对决中败下阵来,心中犹不服气。待谢长亭都上了车,好半天,憋出来一句:“那你怎么好意思叫仙君哥哥!他年纪可比你小多了!”   时九闻言,浑身的羽毛顿时炸了起来:“什么?你说我老!”   她立刻伸出鸟喙去啄对方手背,痛得扬灵四处奔逃。谢长亭头疼地坐在马车上,好半天,抬起手来,一手一个将两人抓在自己身旁。   “别吵架了。”他道,“京中近日夜间宵禁。日落前,我们须尽快入京。”   不见峰在西境,距东边的京城有千里之遥。然而随着年岁过去,巡天羽翼日渐丰满,哪怕是载着马车,日行千里亦是轻轻松松。   三人一路穿行于云雾缭绕,最后堪堪赶在日落前一个时辰,抵达了京城。   近来人间战事纷乱不休,要入城门,都需经过守城将士严加排查,以防有敌人刺客入京。谢长亭一行三人,连同一匹长了羽翼、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大马,显然过不了这关,索性便直接隐去身形,将马车落在了京中偏僻处。待四下无人,才重新现形。   时九此刻也不再保持原身,她摇身一变,立刻变回了妙龄少女的模样,脚还没沾着京城的青石板地,就已经开始喊了起来:“长亭哥哥,我饿了!!”   她虽然此刻已能保持一段时间的人形,也能施发小术法,但修为早已不如曾经,就连辟谷这等简单小事也做不到。   谢长亭跟着下了车,一旁的扬灵也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身无半分修为,更离辟谷沾不上半点边。   “去买些吃食吧。”最后他说。   时九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又拽住他衣袖,将他一并朝外拉:“长亭哥哥,一起去嘛!这城中有一家糖葫芦可好吃了!对了,你吃过糖葫芦么?我同你说,它是……”   谢长亭:“……”   就知道同这两人出来会变成这样。   他本无意要带上时九出门,毕竟对方性格跳脱,心智如孩童。   此番将她带上,不得不承认,谢长亭仍有自己的私心。   时轶曾说,时九是他父亲玄鉴真人座下的白鹤,虽是妖族,但修为有成,极通人性。但玄鉴真人身死后,她便失踪多年。再找到她时,她已记忆全失,心智稚嫩,还只当自己是一对凡人农户家的小孙女。   可她既然与玄鉴真人关系如此密切,必然知道不少当年的事。   也许自己曾在心魔境中未历完的故事结局,她经历过。也许她便知道自己师父心中魔念为何。   但是她忘了。   或许那曾是一段于她而言,过分苦痛的记忆。   谢长亭曾思虑良久。   他到底应不应该为了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去打破一个“小女孩”的天真浪漫。   “……长亭哥哥。”   “哥哥?”   直到被拽了一下衣袖,谢长亭才回过神来。   时九正用不解的神情看着他。她说:“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什么?”   “你说我们宗主,说他是玄鉴真人,还说他……说他已经死了。”   谢长亭心中一动:“你也见过他们?”   “当然啦!”时九道,“有时我一觉醒来,他们便在我身旁了,叽叽咕咕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吵得要命。但有时醒来,他们又不在我身旁……他们不在时,我师父便说他们是去云游了……”   她一说起师父,立刻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一旁的扬灵眼力见颇足,相处不过短短两日,便已迅速摸清了对方的性情,此时眼见:“仙……公子你看,那边有人在放花灯!”   “花灯?”时九眼神一下亮了,“哪儿有花灯!”   她的目光落在河畔,立刻噔噔噔地跑过去了。   扬灵对着谢长亭做了一个无奈的神情。他忍不住小声问道:“仙君……她们妖族,都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么?我听其他人说,妖族都是很冷情的,哪怕是至亲好友过世,也不曾为之落泪半分。这都是真的吗?”   这话却将谢长亭问得愣了一下。片刻后,他敛去眼底稍纵即逝的不明神情,道:“或许吧。”   纵然扬灵再深谙人情世故,此时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方才所言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仙君。”他又道,“此番你要去拜访的人,住在京中的官府中。仙君你要怎样才能见到她呢?”   “……”谢长亭想了想,从怀中找出信纸来,看了看上面所书的地址,“直接去敲门,不可以么?”   扬灵愣了一下,茫然道:“可是仙君,我们在凡间,不要说是一官半职的,连半个人都不认识啊!对方那可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官呢!仙君,你知道正二品是什么意思么?就是我小时候见了他们,就像见了皇帝一样,都得跪下来磕头呢!到他们府上拜访的人,不仅非富即贵,还都得请示呢!我前些年在京中替仙盟购置物件,还曾听过他人闲话,说知院中的人和东宫来往密切,兴许下一任皇帝……”   他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通。谢长亭也终于认识到了,如今到京中官府上拜访,早已不复他幼时出入皇宫那般自由了。   沉思片刻,他敲定道:“那我们便趁夜半时,进到他家院中吧。”   扬灵大惊失色:“仙君,这万万不可啊!他们府中可是掌兵权的啊!那院中可不知有多少护卫……”   “不也是形同虚设么?”   “……”   扬灵无言以对。   他顺了顺气,愈发觉得自己跟着谢长亭来是对的:“可是仙君,就算你能一人敌过府中所有人,怕也是要引起骚乱的。这可与在修真界中不同,你想,一夜之间所有守卫都悄无声息地睡去,天下哪有刺客这么厉害呢?届时,总有人要怀疑到仙法身上的。若是再给自己惹来了麻烦,便不好了。再说了,你要拜访的那位奶奶,今年都已百岁了……”   谢长亭:“一百二十九。”   扬灵:“这、这么大年岁了?!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活这么长……”   谢长亭自然也清楚,凡人能活到这个年纪,或多或少有些古怪。   难道这也许百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有关么?   “可是仙君,既然她都那么大年纪了,你可更不能夜半时拜访了!凡人可不都像我这么经得住吓的,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   一旁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喧哗声将扬灵的话音压了下去。河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引得不少过路人都朝那边张望起来。   虽说人间战乱不休,但京城中依旧繁华如初,热闹起来,也同谢长亭幼时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一时间隐隐地陷入怀念之中,直到扬灵在他身旁叫了起来:“不好,仙……公、公子!好像是时九她出事了!”   谢长亭立刻醒过神来,猛然抬头。   河边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状。他下意识便将手按在了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为了不引人注目,早已将无极收了起来。   两人立刻急匆匆拨开人群,朝河岸上走去。   谢长亭:“她不是去看花灯了么?”   时九虽然此刻修为大不如前,但与手无寸铁的凡人对峙,他并不担心,因而才放心让她过去。   扬灵也是一脸忧愁:“不知道……”   还未走到人群的最内围,谢长亭便已听到时九的声音:“你谁啊你,我凭什么要和你们过去?”   四周的人更是早已开始议论纷纷,他隐约间听到有人说“这小丫头谁家的啊,以前从没见过”“好大的胆子,她不知道那是谁的管事么”。   不多时,便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我家公子不过请你去船上小叙共饮,是看得上你!你怎如此不识好歹?”   “我不识好歹?!我……”   “时九。”   谢长亭终于挤到了最内围。   时九此刻正双手叉腰,立在河岸旁,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对面的人。而她对面立着一个做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气度不凡,背后还跟着四五侍卫,人人腰间带刀,此刻正脸色阴沉地看向她。   见谢长亭来了,时九立刻一下奔到他身边来:“哥哥!”   那为首的管事闻言,立刻将目光转向谢长亭:“你便是此女兄长?”   不待谢长亭回应,时九便大声冲那人道:“关你什么事?还不快滚!”   她气势汹汹,引得周围不少人注目。   谢长亭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时此刻,他也并未叫她安静,而是问她:“出什么事了?”   时九委屈道:“我在河畔赏花灯,这个死凡……这个死人!非说什么他家公子要见我,要拉着我去那边的船上!他谁啊他,我根本不认识他!!”   她每说一句,一旁的管事脸色就愈沉下一分。   眼见着那管事张了张口,便要发作,一旁却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这是出什么事了?”   只见一人出现在管事身后,似乎是他们说话时,正从时九方才所指的那座装潢富丽的游船上走下来的人。   那管事见了他,立刻点头哈腰地向他秘语起来,时不时地瞥时九一眼,似乎是在告状。男子听了,点了点头,不一会,便亲自朝时九走来:“这位姑娘,我想方才是有些误会。或许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么?若是姑娘好奇,不如同我到船上小……”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勾勾连连地搭在了时九肩上。   时九脸色倏然一变。   于是那男子的“叙”字还没说出口,便忽然觉得脸上一痛。   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只来得及看到眼前女子的怒容,以及她扬在半空的手:“别碰我!哪儿来的丑男人,滚开!”   谢长亭也是面色一沉。他伸手护住时九,便要将她从河岸带离,一面招呼道:“扬灵……”   却听得身后,在男子的痛呼声中,有人惊叫连连:“殿下!殿下!!”   “……”   什么殿下?   谢长亭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他看向捂着脸、狼狈不堪坐在地上的男子,望向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庞,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个人他从前见过。   只是对方乃是一介凡人,数十载已过,岁月早已无可避免地在他脸上留下风霜,将他变作了凡人苍老的模样。   而谢长亭的面容依旧停在二十四岁时,对方更无从知晓,这个曾被自己父亲定下死罪的人竟还活着,自然根本不可能将他认出。   扬灵动作僵在原地,也是面色大变:“不、不好了仙君,那个人好像是、是当今的太子呀!”   不必他再提醒,周围的侍卫已迅速上前,将几人团团围在了中间。管事扶着刚刚被时九一个巴掌扇倒在地的太子殿下,脸色异常难看:“此三人……竟、竟敢对太子殿下大不敬,统统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请假了没有更新,明天努力补上!   —— 第57章 不思量(六)   手中持刀的侍卫得了令口中大喊一声, 齐齐向三人攻来。仅有谢长亭手中拿着剑,他们中的大多数便下意识将刀锋对准了他。   可下一刻,侍卫却纷纷瞪大了眼——对方手中所持的那把长剑好似活过来了一般,瞬间卷上所有刀口, 再用力一拔!   长刀纷纷脱手, 噼里啪啦散了一地都是。   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许久, 一旁有人出声惊呼:“是妖术!有妖术!!”   谢长亭:“……”   这一声“有妖”传开之后,四周原本在看热闹的人群立刻惊声尖叫起来,四散奔逃。谢长亭虽说瞬间便可解决如今混乱的局面, 却不欲与这些凡人多加纠缠。   “走了。”他低声嘱咐时九与扬灵二人, 另一只手向外,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三人眼前一黑, 又紧接着重新亮堂起来。四周景色渐渐明晰, 此时他们已置身郊外,远离了城中河岸这片纷争之地。   时九落地时没站稳,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险些跌了一跤。   她一低头,却赫然发现自己的爪子下踏的竟然是一张人脸:“……”   而被她踩中的人此刻也痛呼起来:“谁!谁敢踩本宫的脸……来人!给我来人啊!!”   时九顿时露出嫌恶的神情,一下从他身旁跳开:“哥哥!你怎么把这人也抓过来了!!”   而太子也在扯着喉咙、喊了半天“来人”之后, 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周围似乎一个侍卫都没有,吓得一个激灵, 连滚带爬地从原地一路退到了墙角。   他满脸惊恐,先是看了看方才自己意图轻薄、此刻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漂亮姑娘, 接着又看向她那手中拿着剑的兄长, 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不、不对……他们, 是人吗?   好似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般, 下一刻,他面前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扑”地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白鹤。太子顿时连连惨叫起来,说不清到底是被白鹤的爪子抓得太疼,还是眼前的一幕太过惊惧,吓坏了他。   “仙、仙君。”一旁的扬灵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你……你怎么,怎么把这太子,也、也给抓过来了……”   谢长亭:“……”   谢长亭:“我要假借他的名义,拜访知院府。”   扬灵:“……”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在他的印象中,他家仙君还保留着当年那个温柔又和善的模样。   可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仙君竟然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时九。”谢长亭终于开口,叫住了正在对太子实施报复的白鹤。白鹤闻言,总算是收住了动作,振翅朝他飞来,墩墩地落实在他肩上。   而太子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面色苍白地缩在墙角中,声音发着抖,看向正朝自己走来的谢长亭:“你,你是刺客……来人!来人啊!有刺客……”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   谢长亭原本神情平静。   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   太子惯会察言观色,此时立即便明白了过来:“我知道!我知道了!你是闫家派来的刺客!”   见谢长亭没有反应,他紧张地停顿了一下,又道:“不——不对,你,你是苏家的!”   “你们想要什么东西?尽、尽管提!”   谢长亭面无表情地开口:“闭嘴,不然杀了你。”   音声很冷,吓得他肩头的白鹤都下意识地抖了抖羽毛。   一旁的扬灵也动作一僵。一人一鹤对视了一眼:他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凶过?   这样短促的威胁很是有用。太子闻言,又看见他手中雪亮的无极,霎时间便合上了嘴。   半晌,扬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仙君,你当真和他有过仇怨?”   谢长亭不置可否。他挑了挑剑尖,指向太子:“走前面。”   此刻他们正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弃巷子中。太子见状,立刻露出哀求的神情来:“我不出去!马上便要宵禁了!”   “宵禁又如何?”   “你难道不知道?!待、待日头落下,宵禁开始,街上便会有妖魔鬼怪现身!若是此刻还留在外面,便会被它们吃掉,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京城中有妖鬼横行?   谢长亭心念微动。   他抬起手来,仍是用剑指着对方:“走。”   太子殿下顿时露出一副死了爹娘的神情来。   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先苟活一会。似乎是想到自己身上还有对方可以利用的地方,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他磨磨蹭蹭地从墙角处挪了出来,一步三回头,朝巷子外走去。   此刻日头已西沉,夜幕初现。巷中寂寥无人,只剩下三人的脚步与白鹤梳理羽毛的声音。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日头终于彻底落下。走在前面的太子忽然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我不走了!你到底要去哪里?宵禁便要来了,我现在再走下去,不是被妖怪吃了,便是被你杀了!那还有什么区别,啊?!”   谢长亭却并未应声。与此同时,时九忽然间接到了他的传音:“有人在跟着我们。”   时九一愣:“谁?”   谢长亭摇了摇头。   从他方才将太子抓来此处后,便一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还有第五个人的存在。   但对方似乎并不是这太子的手下,见他威胁太子,也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   于是他便朝外走了几步,那人也依旧跟着他,不远不近地缀着,似乎是故意要自己发现他一般。   以自己的修为,居然弄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可见跟着自己的这个人,修为绝非普通深浅。   谢长亭此番离开不见峰到人间来,再到不由分说,一剑将太子挟到身边,其实已经违背了修真界中潜移默化的一条规矩:仙凡有别,凡人之事,修真者不可妄加干涉。否则若是沾染红尘,道心不稳,恐难飞升。   此处的“凡人之事”,说的是凡人朝中政事。凡间战乱不休,朝代更迭,都如悠悠流水,顺遂天意而行,修真界中人不得干涉。至于有妖魔作乱,危害百姓,须得降妖伏魔,便是另当别论。   因而一般,并不会有修为极深的人,总在这凡间红尘味最为浓重的京城到处乱晃。   ……还不偏不倚地盯上了自己。   对方会是谁呢?   谢长亭心中也无定数。   他握了握手中的无极,刚想着到底要不要去一探究竟,坐在地上的太子殿下忽然又一惊一乍地崩了起来,大叫出声:“那边是什么?那墙上的是什么东西?!”   谢长亭骤然回神,立刻将神思从跟踪自己的人身上收了回来,定睛朝太子抬头所望的方向看去。   ——只见低矮、废弃的石墙上,不知何时,赫然攀着一只深黑色的爪子。   谢长亭眉头一皱,将吓到双腿哆嗦的太子殿下抓到自己身前来,推到一边,反手在他脸上贴了一道早已备好的符咒。   太子顿时双目失神,呆滞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你们两个,留在原地别动。”谢长亭又嘱咐另外两人道,说着,便要上前一探究竟。   却不料下一刻,一道剑光忽然在半空闪过。   剑刃劈进皮肉中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声少年的叫喊:“死妖怪,你往哪里跑!”   谢长亭一愣。   有人来了!   但下一瞬他又意识到,来人并非是方才跟踪他的人。因为此人修为及其低微,兴许还不过元婴。那说话的人一剑劈中妖魔后,妖魔吃痛,一瞬便撞塌了石墙。而谢长亭也终于得以看清这妖魔的模样——四肢修长,双手似爪,头上毛发乱蓬蓬的,隐约间,透出一双赤红色的眼来。   熟悉的感觉自心头一闪而过。   这妖魔生得半分不像寻常的魔狼、妖狐,反倒更像是身体异化之后的……人形。   而他曾在某处,见过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当年心魔境中,他曾经的师弟赵闻竹为心魔沾染之后,便异化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而后,被他大义灭亲,一剑杀之。   石墙倾塌之后,方才出剑的少年便与妖魔缠斗起来。可少年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三两下便已落了下风,被对方一爪擒住了剑尖,借着力道,甩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石墙上。   少年咬着牙,刚要杵着剑再度爬起,一抬眼,却是妖魔尖锐的爪尖,瞬疾如电地朝自己劈落下来——   “哒”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他脚边。少年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妖魔毛蓬蓬的脑袋。   谢长亭将无极收回了剑鞘,剑身上片血不沾。   他看向那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靠着墙角,有些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半天,一下跌倒在地。   他的肩上方才被妖魔抓伤,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血痕,浸透了他身上鲜亮的黄衣。   “你是明月山中人。”谢长亭又开口道,他打量着对方,“你在京城中做什么?”   少年并不言语,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露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谢长亭不由得皱起眉头——如今正逢秋日,似乎是到了明月山中的弟子下山试炼的时候。   眼前的少年兴许是第一次下山试炼,又或者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棘手的妖魔,险些便丢了性命。   虽说明月山与上善门早早便结为一盟,一致对抗他所掌管的仙盟,但眼见着明月山中的小弟子遇上事端,他终究不能坐视不管、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有一众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行来,为首的人将剑持在手中,一眼便看见少年负伤、倒在墙边:“长生!你没事吧!”   接着,又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撞在谢长亭身上,一瞬间,竟然显得有些错愕。   谢长亭垂了垂眼。见有人来了,他也不再关心少年死活,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来人——他多年未见的、曾经的同门,旋尘真人座下弟子叶霜——一眼,便回过身去,要朝扬灵那边走去。   叶霜脱口而出:“慢着!”   谢长亭脚步一停。   “你是什么人?”   叶霜拿着剑,三两步上前,朝他逼近过来。   谢长亭:“……”   叶霜分寸不让:“你叫什么名字?”   谢长亭淡淡道:“我姓桑。”   他身后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忽然间剧烈地挣动了一下。然而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更无人注意到他。   叶霜紧紧盯着谢长亭,情形有些剑拔弩张。却在这时,一旁的少年忽然开口:“叶师兄。”   “……?”   “这个人……他方才救了我。”   长生说着,一面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朝谢长亭走去。待到了近处,他一下弯腰,向对方行了个大礼:“多、多谢道友出手相救。”   谢长亭却并没有伸手扶他,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只是说:“不必了。”   他的目光轻轻一垂,落在少年的腰间。   在方才的动作里,对方的衣袋中滑落出了半个圆圆的东西来。   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木制小人偶的头。   见对方作势要走,长生连忙慌慌张张地喊住了对方:“道友!虽不知你来自何方门派,但是此时已是这京城中的宵禁时候,有妖魔出没。”   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扬灵、时九,以及半张脸被符咒遮住、面露痴傻的太子:“想来道友带着这几位走动,也多有不便,不如……不如与我们一同前来,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一旁的叶霜眉头微微一皱,刚要出声:“长……”   却听对面的人道:“多谢道友好意。我初来京中,本是为了寻人,却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夜间有妖魔横行。这样吧,还请几位先行,我同我妹妹嘱咐两句,随后便跟上几位脚步。”   叶霜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生,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非要将这个素不相识、况且看起来不太好惹的人一同带上。   半晌,他转身,招呼道:“走了长生。”   “是,叶师兄!”长生应道。   他最后看了谢长亭一眼,转身急跑两步,跟上叶霜的脚步。走出巷口的时候,他的脸上突兀地浮现出一点笑意来。某种像是找回了自己心爱珍宝一般、失而复得的喜悦神情怪异而扭曲的呈现在那张少年的面孔上,又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老熟人出没(?)   下一更在明天凌晨或者早上,大家记得早点睡 第58章 不思量(七)   待那一众人走远了, 扬灵四下看了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太子脸上的符纸撕了下来。   符纸甫一揭下,太子便骤然回神:“啊啊啊啊啊——”   却未能料想, 扬灵叫得比他还大声:“啊啊啊啊你叫什么叫啊!!”   他“啪”的一下, 又把符纸拍回了太子脸上。   太子叫到一半, 哑了声:“……”   扬灵无可奈何,求助地将视线投向谢长亭。后者走了过来,再度一把将太子面上的符纸揭下。   这回太子大张着嘴, 满脸恐惧, 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口中挤出一点“咔咔”的声响, 用极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谢长亭并未应声。太子盯着他的眼睛, 自顾自继续道:“你姓桑?你当真姓桑?你是这京中的人么,为何我从未见过你?——这京城之中,早已没有桑家的人了!!你到底是谁?”   “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这一回,谢长亭少见地回答了他的话。   他瞥了汗如雨下的太子一眼,终于道:“我与你父亲不一样。祸不及他人,我不杀你。”   一旁的扬灵与时九似乎是被这阵仗震住了, 不敢开口, 双双抬眼望向谢长亭。   而太子像是终于确认了对方身份一般,瘫软在地。祸不及他人——这说的是当年右丞相桑晚造反, 自己父亲一声令下,竟然诛了他与他夫人的九族。   上千人被浩浩荡荡地押上刑场。午市前, 铡刀此起彼伏, 街上血流成河, 举国震惊。   “你……你是谁……”太子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哆哆嗦嗦地看向谢长亭。面前这个人令他觉得无比陌生,可纵然未曾相识,对方周身的气质与出口的话语仍让自己这个见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一国储君吓得浑身发抖。   难道是桑氏的旁门左系?当年那场诛杀之中,桑氏里难道还有活着的人么?   等等!   太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年那场诛杀中,最先被斩首的自然是带头造反的桑丞相。纵然行刑前,他也从未认过一次罪,只说是有奸臣陷害自己,可那柄铡刀仍旧是从他颈间落了下去。   而他的妻儿家眷,则仍旧被关押在了天牢当中。   谁料十日之后,他妻儿行刑的前一日,天牢中忽然失了火。   放火的人正是桑晚的发妻谢珠玉。   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来的火种。救火者赶到时,只见她身披熊熊烈焰,不声不响地立于牢狱中,任由滔天烈火,一点一点焚毁她的肉身。   直到她化成一摊灰烬,都无人听见她叫喊一声。   而那场劫祸之后,天牢中的人清点人头,却发现她的儿子——桑晚的独生子,不见了。   可天牢森严壁垒,纵然牢中失火,也断不可有人能从中逃出。   于是所有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小孩是死了。   死了,被自己亲生母亲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魂魄遍体鳞伤,怕是连轮回都再入不成……   太子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他上下齿紧紧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抬眼看向谢长亭:“你是……怀嘉……”   “你是……桑怀嘉……你还活着……?不,不!你不是人,你是地底下爬出来的厉鬼!你要找我索命来了!这满京城的妖魔,都是你桑家来找我索命来了!!”   谢长亭立在原地,默然不语。   许久,他移开双眼,淡淡道:“本以为你不会再重蹈你父亲覆辙,做个明君。如今再见,你却是纵情声色、胆小如鼠。太子殿下,多年不见,你连半点长进也无。”   说完,他扬手一挥,那张符纸便重新紧紧贴在了太子脸上,不再留给太子殿下任何发挥的空间。   谢长亭回过头来,神情未变:“时九。”   “怎……怎么了长亭哥哥。”时九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比方才小了许多。   “方才过来的那位白衣人,是我曾经的同门叶霜。他领了一众弟子,到京城中来,想必是受京城中人委托,前来缉拿妖魔。我须追上他们,看看这城中乱象究竟是何人所为。”   “扬灵身无修为,此刻须得你来照看。一会我将你们,还有这个,”他看了眼一旁目光呆滞的太子,“一同送回马车上,再设下结界。你看好这两个人,别让他们从车上离开,待我回来寻你们。”   “是!”方才见识过城中妖魔作祟,时九也正色起来,不再吵着闹着要糖葫芦了,“长亭哥哥你放心,这两个人若是胆敢逃跑,我就用爪子抓烂他们的脸!”   扬灵:“……”   扬灵:“谁说我要逃跑了?!”   叶霜此人,虽然方才拿着剑逼问谢长亭姓名,还对他怀疑无比,却也当真在离开时,沿途给他留下了讯息。待安顿好那两人一鸟,谢长亭便顺着对方一路做下的标记,一路追到了城中。   果然,暮色落下,城中便开始了宵禁。路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身着重甲的官兵持着火把,于城中来回巡视。   谢长亭小时候见过宵禁,那一次是当今皇帝遇刺,夜间他被禁止上街,而街上来来回回的全是官兵。今夜的情景也与当初相差无几,想来是因为自己绑走了太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今夜的皇城是个不眠夜。   换作从前,或许他心底还会有半分愧疚之情。但如今他只是隐去身形,自无头苍蝇一般的官兵中穿行过去,无声无息地进了路旁唯一一家还点着灯的酒楼之中。   叶霜一行人果然在里面,此刻忙着交谈什么。而方才被他救过的少年却并未参与其中,忙着东张西望,似乎在翘首以盼什么人的到来。   此处的所有人修为都在他之下,且境界都差了太多,以至于谢长亭进来时无一人发觉。   于是他便在离对方十步远的位置停顿了一下,刻意地弄出了一些动静。   果不其然,方才还在畅谈的叶霜立刻神色一变,一下站起:“什么人?!”   谢长亭便顺着他的话语,解去了隐身:“是我。”   叶霜身旁的小师妹顿时惊奇道:“方才来人,我竟然毫无发觉,还是叶霜师兄厉害!”   谢长亭也道:“技艺不精,各位见笑了。”   叶霜见状,心中似乎有些飘飘然,态度也客气了许多。他招呼谢长亭道:“这位……桑道友,过来坐下吧。”   谢长亭依言过去坐下,心想,这些年过去,他的这位叶师兄性子还是这么直来直去,脑海中一点弯弯绕绕都没有,也难怪会被自己骗上这么多次。   与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少男坐在一起,他的面容却没有半分不合群。刚一坐下,周围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向他投来。   而谢长亭本人在入京后,先是避免旁人认出自己,又为了躲避太子的追兵,已经换过了许多次容貌,连自己都快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而在这其中,方才那位被他救过、名叫“长生”的少年目光尤为热切。他与明月山的师兄师姐坐在一处,却始终看向谢长亭所在之处,崇拜之情快要溢于言表。   这一幕,就连他身旁的师姐都看不下去了,戳了戳他:“这么喜欢人家啊,那你坐过去呗。眼睛都快望穿了。”   长生突如其来地被调侃一句,顿时张了张口,又觉得百口莫辩,脸上倏然一下红了。   他身旁的师兄也大笑起来:“最好连你身上那身衣服也脱了,随人家去吧,以后别说是我们明月山的人了!”   长生的脸顿时更红了:“师兄……”   周围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起来。谢长亭只能跟着象征性地笑了笑。可这桌上的所有人,要么来自他从前的师门上善,要么来自明月山,如今都是他的“对头”。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长生的师兄笑过了,又重新将视线投向谢长亭。他忽然间话锋一转:“对了,我还没替我家师弟问问呢,这位桑道友,你身上既没穿着道袍、又未带着宗门的信物。在下冒昧一问,桑道友是出自哪门哪派的啊?”   此话一出,四周的人都不笑了,或是好奇或是警惕地望着谢长亭。   谢长亭早便想到对方会来这一套:“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哦,是么?”长生的师兄半真半假地说道,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环顾四周道,“一般而言,不肯自报家门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是吧大家?”   周围的人都认同地点点头。他又继续道:“可我方才听长生说,你可是一剑就斩下了那妖魔的头。”   一旁的长生嗫嚅着,小声道:“就连我师兄,都要与它斗上十几个回合……”   长生的师兄:“……”   这小师弟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长生今日的表现的确有些古怪。他生性羞涩,从前见了外人,总是躲在师兄师姐身后,不肯出来。   今日却一反常态,不知为何,一定要将他的那位“救命恩人”捎带过来,还说对方一剑就能砍下妖魔头颅,兴许能帮他们解决此番试炼。   而领头的叶霜之所以同意,其一,是因为此番试炼的确前所未有的棘手。   其二,他在见到这位素昧平生的“桑道友”的第一眼……不知为何,从他的身上竟感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对方是像谁。   长生的师兄清了清嗓子:“这般看来,桑道友的身手可是非同小可啊。”   他目光一转,却是落在谢长亭持在手中的剑鞘上:“对了,方才在下便注意到了,桑道友的剑似乎并非凡物,还想请问桑道友,可否借由在下一看呢?”   这是想从他的剑上找些端倪了。   但谢长亭要有准备。当年他在仙盟大会上露面,虽未向所有人通报自己姓名,也并未以真实面目示人,可当时在场的人人都看见了,他使得是怎样的一把剑。   因而此番离开不见峰前,他特意把剑身上的“无极”二字遮去了。其余人对这把剑不熟悉,单看形状,根本认不出来这是哪一把剑。   他依言起身,将无极递给对方。   长生师兄见对方这般大方,内心不由得打消了几分疑虑,伸手便将对方的剑抓到手中来。   却不料,下一刻,变故陡生。   所有人都分明看见,长生师兄已将长剑抓到了手中。可紧接着,一道剑光闪过,惨叫声跟着响起。   长剑“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长生师兄难以置信地抓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手,冲谢长亭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师兄!”   明月山的另外几人见状,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人去扶周师兄,有人则拔出剑来,直指两手空空的谢长亭。   而谢长亭立在原地,错愕的神情自眼底一闪而过,无人发觉。   接着,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朝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落地的无极。   “我的剑脾气不好。”收剑回鞘,谢长亭道,“若是拿剑的人不怀好意,心思被它觉察,便会为他所伤。”   周师兄闻言,却像是被他说中了一般,一下涨红了脸:“你!”   谢长亭不语。   他面上故作平静,可心底早在方才无极落地的那一刻起,便心如擂鼓。   ——这十六年来,无极早已与他曾经的主人一般,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本命剑与剑主向来心意相通。剑主已去,剑的心便也跟着死了。   一般而言,兴许再过上一段时间,这把剑便会顺从自己的心意,认上一位新的主人。   而谢长亭自己的剑,那把自始至终未曾重新锻好的若水,也连同他的太多过往,一同丢失在了当年地宫的废墟之中,再难觅踪迹。   但不知为何,这十六年来,这把威力十足的剑虽默许自己能够用它,却从未将他认作过真正的主人。   不曾受召,亦不曾如今日这般伤过人。   谢长亭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无人看见,此刻他正紧紧地攥着五指,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此时此刻,酒楼之外。   一轮圆月高悬,将那精致雕栏连同斜坐其上的人,一同纤毫毕现地勾勒出来。   那人懒懒地将一条腿搭在围栏上,另一条腿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望着楼下的灯火以及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似乎是出了神,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五指轻描淡写地勾了勾。下一刻,妖魔的惨叫声便响彻云霄。   ——一只埋伏在他身后、想要对他动手的黑色怪物,刚刚做出要扑击的姿势,便被一道快到根本无从看清与逃避的东西自胸口贯穿。   一道无形的剑影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墙上,瞬间便令它毙命当场。   而那位动了动手指便杀了它的人甚至没有再看它一眼。他最后垂下目光,看了眼楼下灯火通明的酒楼,接着便纵身一跃,自楼顶的背后跳下,隐去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跟踪别人还躲猫猫的11:老熟人就不能是我? 第59章 不思量(八)   周师兄扶着受伤的手臂, 咬着牙看向谢长亭。而叶霜也终于找回了丢失的警惕,伸手便要按向腰间。谢长亭很无辜,他怎么知道无极方才忽然就动了呢?   长生见势不妙,居然径直跑到二人中间来, 用身体将他们隔开:“这当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师兄……”   他话音未落, 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叫骤然从屋外传来。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便被吸引了过去。叶霜反应很快, 收回目光,闪身便出了门:“有妖魔!”   其余人愣了愣,也都纷纷跟了上去。谢长亭与周师兄落在了最后, 后者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倒也并未向他出手,只是追着同门的步伐向外跑去。   谢长亭出门时, 其余人已经找到了发出声响的妖魔。   又或者说, 一具妖魔的尸首。   叶霜俯下身来,手悬在妖魔心口几寸高的位置。片刻后,他神情凝重地抬起头来:“不对。”   “叶师兄,这是怎么了?难道除了我们之外,这京城中还有别的修士么?”他身旁的师妹不由得问到。   叶霜摇了摇头。   倒不是京中并无他人,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向对方解释这件事:此番京中横行的妖魔非同小可, 即便自己修为已逾洞虚, 也要与对方缠斗上片刻。   先前那个来路不明的修士,虽说一剑便斩下了妖魔头颅, 但当时妖魔的注意力全在长生身上,他算是以二敌一。可眼前的这具妖魔尸首, 伤口平平整整, 显然是被一招毙命。   而无声无息便杀死这般棘手妖魔的人, 却也将自身气息掩藏得极好。这般凌厉的一招使出, 却没有惊动自己分毫。若不是妖魔惊叫一声,恐怕自己连方才酒楼外有人,都根本不会觉察。   况且此刻,妖魔的尸首周围,居然半点灵气的残留也无,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追踪不得。   灵力施放,如此自如。若是京中有这等人物的存在,师父早在自己临行前,便会告知自己。   这个藏在暗处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看来此番试炼,难度是又要再上一重了。叶霜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而一旁的谢长亭,更也是早早地与他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至于此番跟着前来试炼的师弟师妹,则全然没有早已置身于危险中的意识。见妖魔已变成尸首,没自己事了,便东张西望起来。不一会,上善门中的小师妹便踮着脚,朝街道的一头喊道:“那边有火光!叶师兄,是不是钦天监的人来接我们了?”   钦天监?   谢长亭心中一动。   在他的记忆中,钦天监里的人负责观天象、写历法,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日日蓬头垢面,还常常宣扬说自己乃是某某门派的外门弟子,晓天理、知命数。   他年幼时还曾信以为真,吵着闹着想让人帮他算算自己日后能否功成名就。后来当真入了仙门,才明白那几人都是些“假道士”,卜的都是不入流的卦。若是当真入了仙门,则不可再入红尘。而哪怕是见微真人那等神威无比的修士,终此一生,也难通晓命数、心合天地。   虽说钦天监中的人偶尔也会宣扬道法,起个阵、卜个卦,却也从未与修真界中哪门哪派这般往来过。   更何况,对方是从上善门中这等仙门天下第一中来的弟子。   可等火光渐渐近了,五六人一身深蓝道袍,在酒楼前停下时,谢长亭又看得格外分明:那为首的人,正是钦天监中的监正大人!   他面上不露声色,而周围的人也没有表露出丝毫诧异,显然是早知此事。见人来了,众人纷纷从楼上翻了下去,凭空落在监正面前,将这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唬了一跳:“什么人!”   叶霜上前两步,象征性地行礼道:“在下上善门叶霜。”   监正顿时恍然:“原来是仙门中的各位仙君!鄙人来吃,实在是让仙君大人久等了,各位随我来便是。实在不该,鄙人方才受东宫所托,正在城头起卦卜算太子殿下方位,这才因此来迟,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太子?”小师妹忍不住插嘴道,“你们的太子跑丢了么?”   监正刚要向她回话,小师妹却被叶霜一下扯到了身后去。后者用眼神示意她“老实呆着”,又向监正道:“监正大人,请问出什么事了?”   “唉!”见对方问起,监正眉头一皱,立刻便开始唉声叹气起来,“不瞒各位仙君大人,两个时辰之前,太子殿下于河岸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给掳走了!”   谢长亭面上半分神情波动也无,暗自思索起对策来。虽说自己此刻改还了容貌,可一旦对方说起当时发生的事,叶霜必然会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果不其然,叶霜继续问道:“什么人?你们看清了么?”   监正:“我当时并未在场,但听东宫的人说,正是夜间常常出没的妖魔!”   谢长亭:“………………”   谢长亭:“?”   他费解地想,自己……和那些奇形怪状的丑八怪,从头到脚——到底有哪一处相像了??   然而这以讹传讹,却也恰巧让自己逃过了一劫。叶霜闻言,眉心微蹙:“当真?那恐怕凶多吉少了。”   监正显然听不得这话:“仙君大人,还请你们救救太子殿下啊!一国不可无君,太子殿下是我们的储君,为臣哪怕拼上这条老命,也得将太子殿下救回来啊!!”   “监正大人莫急。”叶霜安慰他道,“妖魔横行,伤及百姓,为天理所不容。我等自会鼎力相助。”   一听对方答应了要帮忙,监正顿时老泪纵横,差点便要给叶霜跪下:“鄙人谢过仙君……”   叶霜赶紧一把将他拉住:“大人不必……”   谢长亭旁观着两人拉拉扯扯半天,师兄没有开口。许久,监正才从泣不成声之中缓过气来:“仙、仙君,这样,我们眼下,先去知院大人府上同他汇合。知院大人也已得知此事,已派禁军在城中搜查。届时仙君可与知院大人交谈一二,或许能快点将太子殿下救回。”   谢长亭:“…………”   小半个时辰后,一众人便随着监正,抵达了位于城西的知院府。   谢长亭看着知院府口处的牌匾,心说当真是歪打正着。这里正是他此行原本的目的地。如今知院府的主人,是时轶那位凡人胞妹的曾孙。人间百年已过,年岁更迭,昔日里籍籍无名的家族,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朝中重臣。可在他的眼中,却仅仅是眨眼即过的刹那间。   夜已深,知院府前却是灯火通明。身着铠甲的将士整齐地分列两边,站在最中间的是个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知院本人。   谢长亭对他并不感兴趣,想来时候已晚,自己想见的人恐怕已经睡下了。   叶霜此时已经上前,同那知院低声交谈着些什么。谢长亭同样看在眼中。此事的确有些古怪,至少十六年前,他做上善门中主事时,门中是断然不许任何弟子这般同凡间朝廷中人来往的。可叶霜在门中,也算不上是有权有势,他此番来京城,很有可能……便是自己曾经那位师父,见微真人,亲自授意的。   思忖间,叶霜已与知院说完了话,正眉头紧蹙地想着什么。谢长亭没什么表情地想,很可惜,今夜你们是找不到人了。   在他成功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将太子放走的。   这时,叶霜开口说话了:“太子失踪一事,我已了解了。这边有一些太子殿下随身的物品,你们两两一队,过来领一件,然后以此施发寻踪术,再与一队禁军一道出发寻找。若是遇上妖魔,切勿缠斗。若是遇险,便以引火术告知。我看见了,自会过来解决。切记,第一要务是找到失踪的太子殿下,不论他是否为妖魔抓去。明白了么?”   他那一众师弟师妹立刻道:“知道了,叶师兄!”   而长生听完之后,忽然转向谢长亭:“我能与你一队么?”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   才被谢长亭的剑伤了手臂的周师兄见状,脸色立刻一沉。可不待他发作,谢长亭却先开了口。   他说:“不行。”   长生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拒绝:“为、为什么?”   谢长亭的目光在他神情失落的脸上淡淡扫过。他道:“既然是下山试炼,还是与同门师兄弟间一同行动为好。”   长生神情挣扎了一瞬,还想说些什么,但周师兄已经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将他扯到了身后,不由分说道:“你与我一队。”   “……”   长生只好悻悻地垂下头去。   “你与我一队。”   叶霜也突然开了口。他转过头来,却是向着谢长亭说的。   显然,他对于这个忽然间冒出来的修士仍然极不放心。   谢长亭没有反驳,任由他去。   不多时,众人已整装待发。叶霜手中拿着一个太子曾经贴身戴过的玉镯,朝上面施放了寻踪术。玉镯很快便漂浮在了半空中,指引着他们朝某个方向而去。   叶霜原本已迈步跟上,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另外七队人马。   叶霜:“……”   ——这八件太子的贴身物件,竟然将他们朝八个不同的方向引去!   谢长亭将他神情的变化看在眼中。他道:“太子是凡人,身上天地灵气稀薄,寻踪术自然不准。”   “……”叶霜有些懊恼地抓了把头发。   但他依然跟着玉镯指引的方向,朝城头的方向行去,很快便已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师弟师妹不在之后,叶霜很快便原形毕露,顾不得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众禁军,嘀咕起来:“在山上好好待着不行吗?我非要下山来受这个罪!这回出门当真是忘看黄历了,一路上屁事怎么这么多!”   禁军:“……”   “叶道友。”一旁的谢长亭却开口道,“我昨日刚抵京城,还不知这京中发生了何等变故。方才见你们,似乎是受朝中所托,前来歼灭妖魔的。”   “是啊!”叶霜没好气道,他穷极无聊地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玉镯。显然他也对寻找凡人太子这事没有半分兴趣,方才不过是对那监正客气了一番,以免人间朝廷与第一仙门之间的关系恶化。   “可否还请叶道友告知,这妖魔是从何而来的?”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去问谁。”叶霜道,“只知道这妖魔是十日前,忽然出现在京城中。起初只有一只,哎,对了……”   他转过头去,向身后的禁军问道:“第一只妖魔似乎就是你们发现的吧?”   那人立刻道:“回大人的话,正是知院大人在府中发现的!”   “是吧。当时他们人多势众,便合力将那妖魔砍死了。说也奇怪,这妖魔行动迅速,力气奇大无比,平日里却并没施过什么法术,仅凭蛮力取胜,因而凡人也能对付他们。”   “原先这事是轮不到我来管的。谁知后来,京中渐渐开始有人失踪。起初是一两个,而后越来越多,皆是被那些妖魔所劫走了。那监正急了,起初求仙,真人听说之后,便把我派来处理此事——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叶霜口无遮拦,一来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抖了个干干净净。   谢长亭便也道:“此事听上去的确古怪。”   “古怪的可不止有这件事。”叶霜却说。   他转向谢长亭,忽然发难:“还有你,桑道友。”   谢长亭:“?”   “方才师弟师妹在场,我都不愿同他们说及此事。桑道友,你此番来京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寻人吧。”叶霜冷冷道。   谢长亭面不改色:“叶道友多虑了。我此番来京城,仅仅是为了探访故人。”   叶霜显然一点不信。   他道:“你是仙盟中人,又为何要答应与我们一道同行?总该不会turnip不知道我上善门同你仙盟势不两立吧。”   谢长亭倒也丝毫不避讳:“你如何知道我是仙盟中人?”   叶霜却是“哈”地笑了一声。   “你见过你们仙盟的盟主么?”他道,“从头到脚,和你一个调调。你该不会是他的秘传弟子吧?我倒也没听说他收过什么弟子。”   谢长亭:“………………”   不巧了,那正是他本人。   可叶霜似乎也不太在乎此事。他对仙盟的看法似乎与真人截然不同:“原先不想让你跟上来的,后来发现你好像是仙盟众人,倒也罢了。仙盟中的人么,最多说话难听了些,行事上却也无甚差池,好歹不会背后给人捅刀子。”   谢长亭:“叶道友谬赞。”   叶霜看他一眼:“我可没在夸奖你们。”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下一刻,他的面庞便被一道红色的火光映亮了。   叶霜立刻收住了话头。   一道耀眼的火花在天际绽开。   他们这才出发不到半个时辰,居然就有人遇险了!   谢长亭瞥了一眼:“似乎是长生他们。”   叶霜:“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去了。”   叶霜咬了咬牙。此时他也顾不得太多,丢下身后一众禁军,便御剑向那处飞驰而去。   谢长亭御不了剑,但也顺着火光闪现的方向,遁形而去。   他刻意比叶霜晚了几步,以免遇上什么状况,自己百口难辩。事实上,早在看见火光的第一眼,他心中便已隐隐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抵达火光闪现之处,刚刚落地的一瞬间,刺鼻的血腥气就已扑鼻而来。   谢长亭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立在两具禁军的尸首旁。   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断肢残躯,地上鲜血一片,场面残忍至极。   叶霜先他一步抵达,已经将吓到不会说话的长生从尸堆中救了出来,此时正眉头紧蹙,满脸都写着不痛快。   “怎么回事?”谢长亭皱起眉头,“不过离开半个时辰……”   “妖、妖魔……”长生目光涣散,口中喃喃道,“好多,好多妖魔……”   “长生。”叶霜同样神情严肃,“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生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有妖魔,自、自背后,忽然间变冒出来了!”他恐惧地看着谢长亭背后的方向,“师兄第一个便被它抓住了,师、师兄……”   谢长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自己背后的地上,看见了已经被妖魔徒手撕成了两半的周师兄。   方才还同他置气的活人,顷刻间,已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叶霜只看了一眼,便也立刻挪开了目光。片刻后,他继续道:“妖魔呢?你看见了几只?都往哪里去了?”   长生只是大睁着眼,瞳孔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长亭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转向叶霜:“此人修为也不过元婴,如此凶险之途,你们师门怎能派几个初入修行的弟子前来?难道你们来之前,见微真人心中不知京中妖魔凶险如何吗?”   他说着,在心中冷冷地想,见微真人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就好比当年,他明知赵闻竹修炼禁术,却放任不管;明知赵氏兄弟欲加害自己,却坐视不理。   天上地下,他何事不晓?又怎会不知此番试炼凶险异常?   叶霜似乎是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真人从未说过,此番试炼会有这等妖魔……”   谢长亭淡淡道:“那他便只想让你们去死而已。”   叶霜下意识地反驳道:“你怎敢如此非议真人!”   谢长亭不欲同他争论:“是非与否,我心中自有定数。”   他“刷”地将无极从腰间抽出,抬步便向周师兄尸首所在之处走去。   叶霜:“你做什么?”   “方才这把剑划伤了他的手。”谢长亭道,“血气引来了附近的妖魔。”   他一面说,一面朝着巷口拐角处走去。待身形将要没入黑暗中时,脚上忽然一停。   “又或者……妖魔本就在此处。”   剑光一闪,长剑脱手而出。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长生躲在叶霜怀中,此时也跟着惊声大叫起来:“啊!!”   叶霜:“什么东西?!”   他抬眼望去,却只看见地上落了一面铜镜似的东西。而对方手中的长剑,此刻正静静地穿在它身上。   谢长亭俯身,将无极重新拾起。他捡起那面四分五裂的铜镜,正面倒映出他此刻自己都不太眼熟的模样,翻到背面,则是一副分外眼熟的人物画。   “……是面镜子。”谢长亭盯着手中的“见微真人斩妖”。   “怎么会有镜子在此处?”   “是面驱邪镜。”谢长亭道,“兴许是凡人害怕,便将它挂在了此处。难怪方才觉出此处有异动。”   凡人家家户户都爱挂这般的驱邪、斩妖镜,而有见微真人的人物画的更是他们最为偏爱的一种。甚至在无名境中,时轶这般厌恶上善门、厌恶见微真人者,居然也会在境中摆着一面类似的铜镜,可见此镜用途之广。   “那面镜子……!”   方才一直瑟瑟发抖的长生,此刻却忽然开了口。他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谢长亭手中的铜镜。   叶霜看向他:“镜子,镜子怎么了?”   “镜子……背面……那幅画。”长生嗫嚅着说。   他瞥了一眼叶霜,又看了眼谢长亭:“那上面画的是,是见微真人斩妖……”   叶霜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说这副画有什么问题么?”   长生摇了摇头。   “那幅画上为祸一方的大妖,为见微真人所斩。”他小声地说,“叶、叶师兄,方才监正同他的属下说话时,我不小心听到了他的话……他说,是狐祸。”   “狐祸?”谢长亭转头看着他,持剑的手不自觉地,在一瞬间握得死紧,“什么意思。”   “监正说,他知道这次妖魔的来历,是……是狐祸。”   “他说画上那身披火焰的,是传说中的大妖九尾。他说九尾虽死,族人犹在。它们……”长生望着自己师兄血肉模糊的躯体,“那些妖魔,都是来替九尾寻仇的。”   长生说完之后,三人皆是静了片刻。   许久,却是叶霜短促地笑了一声:“长生,你这时候忽然提起什么九尾?那是话本里的东西,你怎么就当真了?这世上哪儿有九条尾巴的狐狸?更何况,方才我也未见监正同他人言语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不思量(九)   分头寻找太子下落不过半个时辰, 所有人便被叶霜尽数召回。八队人停在知院府门口,很快便有人发觉少了人:“叶师兄,怎么不见周师兄人呢?”   而原先便候在知院府的监正见状,急急忙忙地出了府, 喜形于色:“仙君大人, 如何?你们这么快便找到了殿下下落?我早说……”   “我们不找了。”叶霜道。   监正的笑意一下僵在了脸上:“……啊?”   他连忙道:“仙、仙君大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叶霜。”这时原先与周师兄走在一处、长生的师姐也开了口,“周同呢?他与长生一道出去,为何不见他回来?”   叶霜没有应声。   她便有转向长生, 后者正躲在叶霜背后, 神情呆滞:“长生,你师兄呢?他不是与你一道出去的吗?”   长生呆呆地看着她。   师姐:“……长生?”   上善门中的小师妹像是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倒吸一口冷气。而与此同时, 长生也“哇”地一声,再次失声痛哭起来:“师兄他死了!”   众人顿时一片惊呼。   而一旁的监正闻言,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青石板上。   叶霜的目光从众人中间扫过。他冷冷道:“我们不查了。”   “什么?”   叶霜咬了咬牙:“此事有蹊跷,我等当回师门复命。否则,若是为了几个凡人性命……”   监正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我来吧。”   一旁忽然有人开口道。   众人齐刷刷地将头转了过去。谢长亭立在离他们有些远的地方, 开口时, 脸上神情并无变化。淡淡月色从他肩头披下,将他整个人笼在当中, 轮廓模糊,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我……我也要留下来!”   众修士之中, 忽然又有人开口道,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哭腔。   师姐转头, 眼神骤然凌厉起来:“长生!”   长生置若罔闻。他哭着道:“师兄……师兄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我要揪出幕后主使,为、为师兄报仇……”   叶霜闻言,并没有开口阻止对方。他动了动嘴唇,眼底有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而对于监正而言,意想不到的惊喜忽然间到来。他立刻又展开愁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刚想谢过这两位“挺身而出”的仙君。   可下一刻,一件冷冰冰的东西便抵住了他的喉头。   谢长亭并未将无极从剑鞘中抽出。可即便如此,杀意依旧沉沉地笼罩在他的周身。   “监正,”他冷冷道,“你为何要隐瞒事情原委?”   监正浑身的血好似都在这一刻凝住了。他的目光极缓慢地顺着剑鞘往上,先是看见了与此刻剑身上力道颇为不符的纤长五指,再往上,则是一张与他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全然不符的脸。若不是对方投来的冰冷视线,他甚至很难想象,对方会是一个持剑胁迫朝廷命官的人。   大难临头,望向那张秀丽、却又令他感到此生绝无的恐惧的面庞,监正像是话也不会说了:“你,你是谁……”   “我,我……”他磕磕巴巴到,“仙君大人说,说只有十五人会来、来京城,你……你又是谁?”   监正说完,求救一般地看了一旁的叶霜一眼。   师姐见状,刚要开口。可叶霜竟然将视线从监正身上移开了,像是默许了谢长亭的行为一般。   而抵在监正喉头的剑鞘,也纹丝不动。   监正立刻瞪大了眼。他又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挪回了谢长亭身上。半晌,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这位,仙君……我不曾相识与你,不知、不知你我之间,可曾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还请,将这把剑……”   “少废话。”谢长亭打断了他磕磕巴巴地恳求。   长生所说的话,他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好歹剑下斩过妖魔无数,有些事一看便知,不是司命监监正这等小小凡人想要隐瞒,便能隐瞒得了的。   “……仙、仙君。”监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我,我怎么听不懂仙君大人的意思?”   “你到底在——”一旁的师姐看不下去了,刚要上前打断两人。   谢长亭却转过头去:“叶霜。”   忽然被连名带姓叫到的叶霜:“?”   “此人请你们来京中捉拿妖魔时,是怎么说的?”   叶霜回忆了一下:“监正大人求见真人时,我恰好在场。当时他道,京中有妖魔过境,希望上善门能出手相助,保全京中百姓性命……”   谢长亭听完,又将视线转回监正身上:“你撒谎了。”   监正顿时激动起来:“我?我撒谎了?仙君大人,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我……”   “监正。”谢长亭道,“虽说你并非仙门中人,但令尊曾于仙门中修行数年,只因你根骨不佳,屡次未过仙门选拔,不得已,这才入了京,师从上任监正,日日在皇帝面前弄着骗人的把戏。”   他这话说得很重,众修士听了,都讲目光惊奇地投向他。若不是纪律森严,周围的禁军都想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而监正本人更是激动,若不是有无极拦着,他几乎要跳起来指着谢长亭的鼻子骂:“你血口喷人!你怎敢出言侮辱家父、家师!来、来人!给我来人啊!”   “你心中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否则你又怎会如此惊惧。”谢长亭道。   监正口中虽气势汹汹,但此时此刻,目光正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而他的心中,此时更是惊惧无比——为何这个人,会知道他隐瞒多年的家世秘密?!   谢长亭自然知道。虽说十数年过去,但朝中并未更换监正。而他的身世,在宫中从来都不是秘密。皇帝又怎会任命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做司命监监正、为自己卜算命数?至于自己所说,都是年幼时听八卦一般从宫里府中听来的“趣闻”。   监正暗中狠狠咬牙:“一、一派胡言!”   “从京中妖魔现身到此刻,已过了十日有余。你司天监负责此事,自来对来龙去脉,比这些昨日刚到的人清楚很多。这并非是京中第一次有妖魔出现。”谢长亭道,持剑的手微微用力,迫使监正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令尊应当教过你,如何妖魔是过境而来,如何是被人召唤来此的吧?”   “啪嗒”一声,脑海中像是有一根什么东西崩断了。一瞬之间,监正的气势汹汹荡然无存,脸色也刹那间变得惨白。   “桑道友。”一旁的叶霜却出声道,“你如何知道这妖魔是为人召唤而来的?”   谢长亭不语。   他手腕一抖,剑鞘便顺着剑身缓慢地滑了下去,露出真正的剑刃来。   “我,我……”监正哆哆嗦嗦地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不是我……不是我要……”   忽然间,他猛然抬起手来,不受控制一般,用力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向一旁猛然一扭!   谢长亭眉头一皱,便要用剑背去挡开他的手。   叶霜更是出声吼道:“不好!快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   随着“咔擦”一声声响,监正大张着嘴,舌头从一侧滑了出来,双眼翻白,头朝下,身体仰面向上——以这样一个古怪的姿势,慢慢地、慢慢地,向后躺倒在了地上。   他竟然用双手,当着上善门、明月山以及众禁军的面,生生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唰啦”一片,众禁军纷纷拔剑,齐齐对准了监正尸体前的谢长亭。   谢长亭却对他们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落在这个骤然间便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人身上,将无极收了回来,抬步,绕着他走了两圈。   余光中,有一道金光闪过,又转瞬即逝,像是从监正尸体的额上钻出,又飞快地没入了地下。   明月山师姐咬着牙,看向谢长亭:“我早说了,不要让这来路不明的人跟上我们!我早便知他有问题!”   她说着,便要上前质问谢长亭。叶霜眼疾手快,一手将她挡住。   一来是当真打不过,二来,他还对此人有事相问。   叶霜走到监正尸首面前,蹲下。查验一番后,他开口道:“有问题。”   师姐:“你说什么?”   “监正他似乎是被什么人操控了,他身上有傀儡丝穿过的痕迹,应当是魔修的手笔。只是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便受了操控,是与我们见面的那天起,还是……早在他当初拜访真人时。”叶霜道,翻了翻监正的尸首,“不知他先前对我们说的话,是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这、这怎么可能?”一旁的师弟师妹纷纷失声道。   谢长亭却没有太多惊讶。他道:“如若是后者,你们真人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受人操控?”   叶霜动作一停。   一点凉意从对方的话语中浸出,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其余人皆是怔住。许久,叶霜抬起头来,向谢长亭道:“你又是如何断定那些妖魔是受召而来,而非仅仅过境京中?”   谢长亭淡淡道:“我猜的。”   叶霜:“…………”   叶霜:“?”   他一时无言。   可从监正戛然而止的话语,以及他后来的行动来看,对方所说不无道理。   此番京中妖魔诡异现身,似乎真的有一个幕后主使。   “猜的?”那明月山的师姐却是尖声道,“为何你便一猜而中,为何我们便都不知道?我们又如何知道你不是这背后的主使?!”   谢长亭想了想。   他向她委婉道:“兴许是修为到了?”   师姐:“………………”   谢长亭自然也不是凭空想到。他此刻心底已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又或者说,答案所指向的幕后主使,仿佛冥冥之中,一直在提醒着自己一般。   可眼下人多眼杂,他也没必要同这些不相熟的人解释,只是道:“若是诸位要赶回师门,还是明早动身为好。夜间阴气太重,不知会招来什么邪物。”   他说完之后,自己却朝后转身,似乎是要先行一步。   禁军似乎不愿他离去,顿时间一拥而上。叶霜也下意识道:“你要到哪里去!”   “家妹还在等我安顿。”   叶霜想了想,先前遇见对方时,对方身边似乎的确跟着一个女孩。可转念一想,如今妖魔横行,他居然敢放对方独自在外。还没来得及再追问,禁军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方才还被他们以刀剑团团围在当中的人,此时竟然凭空消失了!   叶霜握了握拳,左顾右盼。对方的话语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令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外出寻找太子的知院接到消息,也匆匆赶到府上。听闻监正死讯,一时间也是无比震惊。   思忖良久,他向众人道:“各位仙长,此事实在是我考虑不周。不如这样,还请各位仙长,今夜先在我府上歇下,待到了白日,阴气散去,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知院府宽敞无比,住下十四人足矣。胆子小的师弟师妹都抢着与师兄师姐住同一间客房。明月山没了大师兄,另外两名师弟便也抢着住在了一处。   轮到最后一间客房时,知院府上的管事转身,发现身后只剩下了一个满脸惧意的少年。   管事:“……”   他犹豫了一下,刚想问对方要不要同其他人凑合住住,对方便勉强地笑了一下,冲他道:“不、不用麻烦了,我一人住便是。”   管事只好作罢。   今夜京中,一夜未曾安宁。   禁军仍在紧锣密鼓地搜寻着失踪的太子殿下的踪迹,而夜半三更时,长生忽然从床榻上惊醒。   他睁开眼来。   四周漆黑一片。知院府中格外安静,房内仅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长生越想,越觉得心头发麻。想了想,他燃起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端着它,翻身下床,推开了屋门。   到了此时,天上已是乌云密布,连半点星光都看不着。周遭分明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却总觉得还有第二个人。这般想着,长生不由得在知院府中走动起来,想要看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被一根突出地面的树根绊住。他一个趔趄,险些打翻了油灯。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动作,被从他身上甩了下来,滑溜溜地在地面上滚了几转,最后在墙角边停了下来。   长生的心一瞬间便被揪紧了。   他快步跑了过去,将掉落地上的物件拾了起来,小心地捧在手中,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借着风光,依稀可以看见,那是一个木制的小玩偶。木偶有些一头长发与飘逸的衣襟,五官看不真切,只有额上的美人尖格外引人注目。   见木偶没有弄丢,长生总算是松了口气。   刚要将它再度揣回身上,他忽然间听到,自己的头顶上传来了轻轻一声“嗤”。   长生猛然抬起头来。   他脸色瞬间变了:“谁……谁!!”   ——他此时站立的石墙之上,无声无息地多出一个人影来。   而他自己根本没有半分觉察!   见被发现,对方索性也不躲了,纵身从石墙上跳了下来,落在长生面前。长生立刻倒退几步,手中油灯的火光映亮了对方似笑非笑的面庞,可下一刻,他却露出像见了鬼的神情一般,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时轶!!!”   一阵微风拂过,跃动的火光倒映在那身鲜亮的红衣之上。十六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似乎没有发生半点变化。他闻言,抱起胳膊来,悠哉悠哉地看向长生,分外不解地开口:“这位道友,我们认识吗?”   “你……你……”长生倒退几步,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古树。   “不对啊?”时轶故作疑惑地看向他,“道友,我记得你今年刚过十五吧?你口中的那个‘时轶’,似乎十六年前便死了吧?可,我怎么看你这副怕得要死的样子——像是你认识他呢?”   长生周身蓦地一僵。   而时轶像是踩住了耗子尾巴的猫一般,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来:“不过,这位道友,想来你是认错人了。我呢,年方十七,是这知院府上的少主人。方才见你鬼鬼祟祟地出门,这才跟了上来——道友啊,你此刻拿在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啊?”   “你……”   长生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垂下眼,眼珠慌乱地转动起来。好半天,却是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越过时轶,注视着他身后的某处。   时轶显然也觉察到了什么,略有不耐地回过头去:“怎么,又是谁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脸上所有的洋洋得意,都在刹那间一并消失了。   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他穿一身凡人公子的衣服,衣角轻轻被风吹动,长剑则佩在腰间。来人的模样陌生,可腰间的佩剑却是时轶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去而复返的谢长亭停在原地,神情怔愣地朝他看来。   而他手中空空,垂在身旁,掩在衣袖下的是几不可见的颤抖,如同无措。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更新时间飘忽不定的,可能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更新orz   (手抖有一半都是气的!)   —— 第61章 适相逢(一)   谢长亭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那个人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 某种欢欣的、失而复得的情绪控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几乎就要迈步上前。可待他真正想动时,却发现自己好似被死死地钉在原地。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要过去。   ……反正,总会落空。   短短十步, 却胜过登天之难。呼吸好似与时间一同静止。不知过了多久, 谢长亭视线微微一垂, 动了下脚步。   站在对面的人似乎是想要对他笑一下,弯了弯嘴角,开口欲言。   “……”   他回过头去, 一言不发, 转身便走。   “…………”   这下无措的人成了停在原地的时轶。   停了几息,他一下从原地跳了起来, 朝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追了过去:“哎!你……”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可又想起自己此刻身后还有个碍事的,咬了咬牙,勉强忍住。   时轶走后,原本紧紧靠住墙角、胸口不断起伏的长生抬起头来,无比惊惧地望向已渐行渐远的两人背影。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不仅死了, 还是自己亲眼所见!   早在十六年前, 他便已被那落下的九重雷劫劈中,魂飞魄散!肉身与元神俱灭, 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不……不可能……   时轶……他认出了自己……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他认出了这具“长生”的壳子里呆着的不是明月山那天真无邪的少年, 他还……丝毫不打算要对自己动手。   他甚至……不想揭穿自己。   “长生”慢慢地弓下身来, 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前襟。他垂着头, 有什么东西渐渐爬上了他被笼在阴影之中的面庞。   黑色的魔纹浮现在长生稍显稚气的脸上, 一时间将他的神情衬得分外狰狞。他双手用力,几乎要将衣襟扯碎、将木偶娃娃捏作一摊再无人看见的齑粉,他想……   红光自眼底一闪而逝。攥着衣襟的手蓦地松了。   长生猛然扬起头来。   他咬了咬牙,小口地喘着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跟上了时轶的脚步。   谢长亭走得并不快。只三两步,时轶便追上了他。   但他并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时轶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他目光一转,伸出手去,牵住了谢长亭的衣角。   “仙君,”他小声道,“你走得好快,等等我。”   谢长亭伸手去挡的动作随着对方的话语僵了一瞬:“……”   时轶心中想笑,但面上依然端出一副怕怕的神情来,又道:“仙君,我胆子小,外面这么黑,你、你可不要将我一个人丢下了。”   谢长亭:“……………………”   他有些忍不住,想要回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今日这番……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漠然地将对方扯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打开了。   时轶似乎是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当中,又或者是说回忆当中,谢长亭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极少会拒绝他人。   因而哪怕是十六年未曾见过,哪怕当年他们仅仅相识过数月——他也不觉得此刻的对方显得陌生。   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六年,弹指一挥间,又谈何生疏?   大约是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时轶分外笃定地想。他又开口,终于没再装腔作势:“哎,谢长亭。”   “……”   换来的仍然只有沉默。   “你要去哪里?走得这么急。”时轶追问道,他笑了笑,“你便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   “……好吧。”   “那若是你没有,听我说可好?我倒是有许多……”   “——别跟着我。”   谢长亭忽然开口。   他依然没有回头,语气有些生硬的冰冷,但已不见方才的颤抖。   时轶话音一顿。他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你怎么了?”   但谢长亭又便会了那个沉默的他,脚步不停,继续向着知院府的庭院中走去。   时轶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   然而下一刻,变故陡生。他看见自己熟悉的剑鞘在眼前闪过,分外凌厉地朝自己挥来。   时轶下意识地便想要躲。可只动了半步,便又止住,最后胸口上生生挨了一记重击,后退了几步,背部撞在了墙上。   谢长亭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兴许他没有拔剑,本就是留了最后的情分。   胸口火辣辣的疼,时轶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可再抬起头来时,依旧在笑:“你在做什么呢。”   “……”   谢长亭持剑的手轻轻一动,剑尖朝下垂了一点。   那一瞬间,时轶以为他是要将剑放下了。他在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茫然。谢长亭总是这么心软,每次下手,都下不了死手,以致他最后为那些歹人所害……   无极的剑尖抖了抖,缓缓下移。   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上。   时轶面上的神情终于凝固了。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对方:“……?”   而此时此刻,谢长亭看向他的神情已是变得分外纯粹,不见任何喜悦、心软亦或是犹豫,只剩下一层冷淡的决然。   他说:“别跟着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时轶:“……”   这一生中,他遇到过太多这样对他说话的人。说他作恶多端,说他行事不拘,说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每每听完,他都忍不住在对方面上放声大笑。   谢长亭从前也这么说过他。而那时他也仍旧在笑,因为心中觉得对方太可爱。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那是认真的。   分明只是平淡的几个字,却犹如一枚锐刺,刺得此刻的他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时轶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没有动,也没有挡开谢长亭的剑,只是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指着自己最为脆弱的心口之处。   此时此刻,只要再用力几分,无极便会径直没入他的心口,令他知晓何为钻心之痛。   沉默良久,时轶开口道:“你当真要用我的剑指着我吗?”   谢长亭不置可否。   他只是说:“走开。”   时轶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他笑了笑:“你当真这般讨厌我……”   可视线落在对方面上,话音又忽然间顿住。   许久,依旧是笑意不减:“……你该不会恨我吧?”   他以为谢长亭会说“我没有讨厌你”或是“我不恨你”,毕竟此刻他若是把这些话换作是肯定的方面,对方也依旧会回答说“我不喜欢你”。长久以来,谢长亭就好似一只织茧的蚕,密密麻麻地将自己封在永不见光的细丝当中,最柔韧,却又最冰冷,任由他如何努力,都极难触碰到对方半片真心。   可谢长亭说:“是。”   “……”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在陈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看向时轶,可目光却又未落到实处,好似在……透过对方,看向另一个人。   谢长亭皱了皱眉。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时轶眨了眨眼:“……?”   指向他心口的剑撤了回去。谢长亭头也不回地说:“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时轶却像是从他的话语当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他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身前:“……我何时出现在你面前过?”   离开的人脚步一顿。   但也仅仅是一顿,并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它的主人似乎异常决绝: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对方见面了。   时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重新笑了笑。这回他没有再追对方,而是直接身形一动,出现在了对方面前,彻底将他的去路拦住。   谢长亭:“你……”   “我怎么?”时轶分毫不让。   “让开。”   “我偏不。”   “……”   谢长亭果然又作势要拔剑,然而时轶却先他一步。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剑影自他身后而出,上下前后纵横,瞬间便织就一张天罗地网。   而被困在其中的人退无可退,身形一动,便被那些灵气轻柔地、不容置疑地缠住了。   谢长亭动作受制,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动。不再是先前的古井无波,还是带着些许震愕地抬头看向对方。   他难以置信一般:“你如何做到的?”   时轶却错会了他的意思。他又重新得意了起来,在被自己制住的人面前走来走去:“怎么,你没见过么?嗯,若是想学,我倒可以考虑教教你。前提是……”   “——你究竟是谁?”   时轶愉悦的心情恢复了不到片刻,又瞬间跌落了回去。   他一下转身:“你问我是谁?”   而对方脸上分毫不信任的神情告诉他,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时轶:“……你问我是谁?你该不会当真忘记我是谁了吧?!”   可话一出口,他却又下意识地觉出有哪里不对来。   方才的决然全部消失,谢长亭的神情又重新变得犹疑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安,甚至不自觉地咬起了嘴唇。   “……”   时轶则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转,又顿住。   好半天,他才重新捡拾回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墙角处多了一个影影绰的人形。   谢长亭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来的虽然是个凡人,但他依然一下回过头去,接着,一个体态微微有些臃肿、颤颤巍巍的身影晃了出来,提着灯,将他二人映亮。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响起:“哎……这是怎么了……”   老妇人的面庞映入谢长亭的眼帘中。身为凡人,她自然感受不到那些剑影的威力,见有两人在这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居然朝他两人走来。   时轶立刻便将那些花里胡哨的剑影撤去了,否则她一旦撞上来,怕是非死即伤。   谢长亭并不认得对方。但他要找的,的确是这府中的这样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提着灯,慢慢悠悠地向他走来。谢长亭见状,下意识地要去扶对方。   可伸出手去,对方只是将手中的提灯朝他手里一塞,接着,竟然健步如飞地朝他身后的时轶走去:“哎,怎么是你哦,我的乖孙孙!”   谢长亭:“……”   谢长亭:“?”   时轶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惊诧的神情。他眼神带笑地看了谢长亭一眼,面不改色地向老妇人道:“祖祖,你怎的这个时候起床了?”   “哎哟……”那老妇人立刻便拍起手来,“我是听到外面有动静,担心是进了妖怪了,打算起来喊人……”   “祖祖放心,有我在,怎会有妖魔入院呢?”   “…………”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他面前的这位老妇人,这,这不该是他时轶同母异父的亲妹妹么……   怎么就觍着脸叫上祖祖了?   不,不……   问题并不出在这里。思绪如同乱麻织就,混乱间,谢长亭愕然出声道:“你能看见他?”   那两人一同向他看来。   时轶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敏锐。他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能看见我?’”   谢长亭有几分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不对劲……   方才自己到来之前,在场的……便不只是对方一人。   还有那位明月山中的小师弟,长生。   而长生的反应,分明便是已经看见了对方。   ——自己又怎会在混乱之中,将对方当做了那个去而复返、曾在如梦如幻之间困扰过自己十六年的幻象呢?!   谢长亭:“……”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方才对他说话的人,让他不要丢下自己离开的人。   ——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与此同时,那位老妇人打量着他,虽未听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忽然间看向谢长亭,笑吟吟道:“哎!生得好生俊俏,你可是哪家的公子?”   她顿了顿,又喃喃道:“说也奇怪,你面相瞧着不怎么眼熟,可我总觉得自己见过你。可……那不都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吗?这,不应当啊……小公子,老身还想请问,你姓甚名何啊?”   谢长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什么?”   可时轶却看向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示意他不要回答。   谢长亭还未从震愕中缓过来半分,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接着,背后便又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多时,便有数人自院中奔出。   为首的正是先前早已歇下的叶霜,他的身后,则跟着面上堆满了恐惧神情、嘴唇颤抖的长生。   冤家路窄,看清来人,时轶的神情顿时变得无语起来,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而叶霜看清灯火下几人的容貌,更是大吃一惊,嘴张得下巴快要掉在地上,吓得“唰”一下把剑**了:“时、时轶?!不是吧!!你怎么还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年不见,刚见面就打架(。   —— 第62章 适相逢(二)   叶霜话音落下, 除了他身后的长生,其余人齐刷刷地朝后退了一步。   方才长生突然闯入了他们房中,说自己夜半听见动静,竟发觉院中有一个陌生人。对方不仅宣称说要杀了他, 还自称是“时轶”。   听到前半句时, 众人都有些紧张。可听到最后一句, 便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是说,你在院子里撞见鬼了?”   “不是鬼魂!是个活生生的人!”长生急道。   但其余人显然不信。有人打了个哈欠, 翻了个身便睡下了。还有人说“长生, 我知道师兄走了你很伤心,看见了幻象, 夜间阴气重, 你还是早些歇下吧”。   虽说众修士都可不眠不休,但奔波猎魔这么长时间,都或多或少有些乏了,不愿搭理长生。   最后还是听见了动静的叶霜警觉起来,同意与长生一同前去。   自从当年稀里糊涂被此人骗得团团转之后,每当听见“时轶”这两个字, 叶霜都总会回忆起当初与师兄弟一同试炼、结果醒来之后已经出了幻境这件事, 继而变得分外多疑起来。   况且,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时轶此人……   若是说他人死而复生,他只会当是又有魔修在宣扬本门邪术。   可如今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完好无损的时轶, 震惊过后, 叶霜竟然发自内心地觉得……似乎, 也没有那么奇怪……   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 时轶果然回过头来。他先是笑了笑,那笑意落在叶霜眼中,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接着,又用一种微微讶然的语气道:“看你打扮,似乎是同道中人。这位道友,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一见面就咒人死呢?”   “……”叶霜感到心底的火气正在噌噌往上冒,“谁?我?谁与你是同道中人?!”   一股冲动自他心底油然而生,令他此刻非常想要将手中的剑砍在对方头上。可旋即,他又飞快地冷静了下来——早在十六年前,此人便可在幻境中模仿他师父的成名一剑,害的他上当受骗。   如今十六年过去,早就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人还是鬼了。   叶霜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没敢轻举妄动。   领头师兄不敢动,身后师弟师妹更是已经懵了。在场的人谁也没见过时轶,一个个缩在叶霜身后,又害怕,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时轶顿时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围观的神兽:“……”   而一旁的老妇人似乎也终于从这忽然间冲出一大堆人的境况中回过神来:“这、这是怎么了?啊?你们今晚怎么个个都不睡觉的啊?什么、什么死不死的,真不吉利,呸呸呸!”   时轶:“…………”   叶霜目光乱晃,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该如何解决这局面。走为上策?还是守在此处、立刻通报真人?   可……他打不过对方啊!   正头疼时,余光忽然间瞥到了一个正无声无息挪动的身影。叶霜定睛看去,却发现是先前自行离开、不知何时居然又出现在了此地的那位姓桑的修士!   念及对方修为,叶霜忽然间计上心头,一时间竟然忘了去想为何对方站得离时轶极近。   可他还未来得及喊出对方名字,身后已有人先他一步:“桑道友!快逃!”   众人顿时齐齐地朝叶霜身后看去。只见长生神情焦急又恐惧,此刻正紧握拳头,看向时轶身旁的某处。   顿时,所有人的视线又聚集到了那道正蹑手蹑脚、似乎正想借机从混乱的中心逃走的人身上。   谢长亭:“………………”   他动作一下停住。   ……为何偏偏要这个时候叫住他!   果不其然,时轶也立刻回头看来。见他已退得离自己几步有余,顿时脸色一变:“你又要去哪儿?”   见时轶开口,长生顿时更加焦急了:“桑道友!快走!”   时轶向谢长亭微微一笑:“你想去哪儿?”   “……”谢长亭定了定神,说,“没想去哪里。”   “是么?最好如此。”时轶双手抱在身前,看似好像不准备再阻拦他。但谢长亭隐隐约约觉得,只要自己敢再退一步,那些剑影便又会铺天盖地地扑过来,令他丝毫脱身不得——十六年不见,眼前这个会说话、会动,其他人还都能看见的时轶,修为似乎发生了某些古怪的、令人胆寒的变化。   “你还没有向我解释清楚。”他道。   谢长亭下意识地:“……什么?”   “什么叫‘能看见我’?”时轶毫不避讳道,似是根本不关心身后的长生叶霜一众人。   “………………”被对方紧紧扣住话头不放,谢长亭合了合眼,装傻,“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桑道友!”   长生再次开口,打断了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   谢长亭逃避一般,立刻将注意力投向了那边。   见对方看向自己,长生心中立刻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中也多了几分底气:“桑道友!你不认识他,那人名叫时轶,原本十六年前便已身死,不知为何,竟又忽然出现在此地!恐怕、恐怕我们所要找的那位幕后之人,便是他!!”   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连时轶都忍不住露出惊奇的神情来:“……我什么?我又怎么了我?”   还有剩下半句话,不太合适讲出来:我好歹十六年都没作恶多端了吧!   长生并不理会他,只是满怀期盼地朝谢长亭看去。后者身形微顿,似乎有几分犹豫地看着自己。   过来吧……他想。朝我走过来吧。   朝我走过来吧,师弟。   乍一见到时轶,他原本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都完了。   自己的苦心筹谋、多年计划……都完了。   可就在方才,谢长亭的忽然出现,让他心中又小小地燃起了一丝希望。   因为他方才亲眼看见,谢长亭神情冷淡,不止一次地举剑指向对方。而时轶并未闪躲,只是一味地追着、拦着对方。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一般。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师弟根本便不喜欢对方。   哪怕是方才,谢长亭也在极力想要从对方身旁逃走。   若真是他口中口口声声的喜欢——若真是喜欢,又怎会有避之不及的道理呢?   这么多年,师弟从未躲避过他,他师兄弟二人,向来亲密无间、形如一人。   对。“长生”笃定地想。是他时轶一厢情愿。   一味地缠着对方不放,乃至当年挡下那九重雷劫,连见微真人都被他骗了过去,正是他诡计多端、一厢情愿的苦肉计罢了!   他当然知道师弟心软。   师弟心软,心软到当年明知是自己推他替自己挡剑,地宫之中,仍在阻拦时轶杀死自己。   谢长亭向来如此,若即若离。   每次伸手,都不知道他是要施舍一点不明所以的爱,还是要将自己推得更远。   以至于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心存幻想。   走过来吧。“长生”紧紧地盯着谢长亭的身影,想。   朝我们——朝我走过来吧——告诉我你憎恨那个人,我愿意为你,竭尽所能——杀了他——   然而下一刻,谢长亭的身影忽然间一动。   却不是向他而来,而是向一旁歪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某个坚实的胸膛之上。   谢长亭也是脸色一变,立刻伸手,便要将对方伸在自己身前的手挡开,却不料被对方反握住了手腕,紧紧地制在身前,半分动弹不得。   他立刻向对方传音道:“放开……”   “你又想做什么?”顿了顿,后半句接的却是,“这里这么多人……”   时轶听得一时间忍不住想笑。   “不放。”他索性也半点脸都不要了,也不传音,就这般大大方方地让所有人听着,“让我放手我便放?我何时这般听话过?”   说着,故意将视线朝“长生”所在的方向一点。   谢长亭:“……”   见对方转过头来,开口欲言,他又颇为无所谓地说:“干嘛这么看着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耍无赖。”   谢长亭:“。”   他心知对方这是玩性上来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他。越是挣扎,他说不定还越高兴。   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破罐破摔地朝身后靠去,不动了。   长生:“…………”   他神情如遭雷击。   而与此同时,时轶的目光正极度刻意地落在他身上,挑衅般欣赏着他剧变的神情。   两人视线相遇,顿时间针锋相对起来。   长生咬了咬牙。他不甘示弱,再度开口:“桑道友!”   这回谢长亭无能为力,只剩眼睫闪动片刻了。   时轶心满意足,终于将矛头重新对准了长生:“你叫他什么?‘桑道友’?这位小兄弟,敢问你今年年岁几何吧?对着前辈称道友,当真是无礼啊。”   而长生像是这才骤然意识到问题一般,神情一变,但紧接着又飞快地控制住了:“你放开他!桑……前辈,前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你?你什么?”时轶却是玩味地一笑。   而与此同时,一道传音倏然钻入长生脑海,分外刻薄的嗓音响起:“行了,赶紧收收吧。说几句话也能露马脚,你可当真是个蠢货。”   长生的脸色再难压抑,彻底白了下去。   他果然知道……   时轶早便知道,此时此刻的“长生”,究竟是为谁而开口。   可……却分毫没有要揭穿他的意思。   像是对变局一清二楚的局外人,前来搅局,只为取乐。   “长生”感觉自己的脖颈上像是被套了一根绳索。可拽着绳索的人却迟迟没有收紧,只待突然一击,好欣赏他骤然濒死的绝望惨状。   他狠狠咬着牙,几乎将齿列咬碎,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对方,一副惊惧模样。   一旁的明月山师姐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两步:“长生!别再和这人说话了!”   “我不要!”长生却大叫道,“救命恩人落入魔人之手,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时轶听了,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没有计较“魔人”这个称呼,而是出声呛道:“怎么?你看不惯?你哪位?”   顿了顿,毫无征兆地:“——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周围所有人皆是一愣。   就连长生自己,也呆在了原地。   叶霜:“……”   师姐:“……”   已经放弃和对方争斗、装死地睁着半只眼的谢长亭:“…………”   “啊?”见对方没有回应,时轶立刻装模作样地露出吃惊的表情来,“难道让我给说中了?”   他立刻换上一副打量的神情来:“这不合适吧,小道友——我看你这副模样,毛还没长齐呢。”   谢长亭:“……???”   长生已经彻底混乱了:“那、那你!你抓着前辈他做什么?”   “抓,我这叫抓么?”   时轶一面说,一面抓着谢长亭的手,举到半空,所有人的面前。   炫耀一般,晃了晃。   谢长亭:“……”   他终于忍无可忍,准备让时轶赶紧闭嘴,别再置身于这一片混乱,还偏偏乐在其中。   可对方显然还在兴头上,愈发肆无忌惮起来:“还有,我抓着我夫、君的手,怎么了?看得你都羡慕了?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老妇人——时轶那位名义上的祖祖——终于再度回过神来,弯下腰,咳得直不起身来。   时轶这才想到,一旁还有一位心理承受能力不那么强的老人家。而谢长亭强迫自己从彻底的麻木当中挣脱出来,匆匆瞥了一眼对面话都说不出来的一众修士,急忙去扶老妇人:“老人家,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   过了许久,老妇人才回过神来。   她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望向时轶:“孙……孙孙……”   一旁的叶霜也忍不住了:“孙孙?什么东西?”   “孙孙,孙孙啊……”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一把抓住时轶双手,“你告诉祖祖,你、你刚才所说的,都都是真的么?你,你当真,当真把自己嫁给了一个男夫君?!孙孙,虽说你如今十七有余,祖祖也不想干涉你婚事,可、可你怎么不告诉祖祖一声呢?”   谢长亭扶着老妇人的右手,一时间险些背过气去。   而时轶抓着老妇人的左手,情真意切道:“祖祖,我早便同你说过,我虽身在逍遥,不受三界之束,心却已有所属,困于方寸之间。”   “……”   谢长亭默然垂下视线。   分明是说给老人听的玩笑话,他一时间心中却微微一震。丝缕难言情绪,如根般一点一点,钻入心口肺腑之间。   许久,谢长亭抬起眼来。   “叶霜。”他这会也不再客客气气了,“将你的人领回去吧。若是要回师门,也无妨。京中之事,伤及百姓性命,自有人不会坐视不管。”   骤然被人叫了名字,叶霜一下将目光投向他:“你又是谁?你到底是谁?你该不会……”   他心底倏然之间,冒出了一个显得有些荒唐的答案。   ——听闻仙盟之主,曾誓言要杀见微真人。   为的是,复一人性命之仇……   可对方并没有再留给思索的时间。谢长亭扶着神情崩溃的老妇人,低声向她道:“老人家,夜深寒重,还请先回房歇下吧。”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老人,朝院中走去。   时轶从背后追上来,道:“你便这么将他们放走了?你当真没看出来那个叫长生的——”   “便是此番‘幕后主使’?”谢长亭淡淡接道。   时轶话音一下顿住。   谢长亭不再同他言语。他先是安慰了老妇人一阵,同她说了些“这些修仙的人都爱开没边没际的玩笑,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好。   临到老人所住的院门时,他又重新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看向时轶。   “我清楚‘长生’是谁。”谢长亭道。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阵,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你若是连这十六年都随心而为,消隐于世间,又何必再……这些其余的事,自然也不劳你费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亭亭生气.jpg   能说自己生气就很不错了,知足吧(指指点点)   —— 第63章 误红尘(一)   自谢长亭从不见峰离开后, 萧如珩的日子是一刻也没消停过。   当年他从见微真人手中接过这七零八散的仙盟,仙盟下小门小派众多,盟主的威信是半分没有,倒是哪两个门派吵架了, 闹事了, 这门扩建修到了那门的地盘上, 那门又不慎杀了一只这门养着的鸡精——如是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通通归他掌管。   起初将这位置交由谢长亭,是有几分担心他心神。虽说从前见他时便觉得他寡言, 地宫一趟后, 更是鲜少听他开口。   萧如珩曾听见微说过,这孩子是他从凡间带过来的, 无父无母, 却天资聪颖。后来又隐隐听谢诛寰说过一点,原来他父亲曾是朝中的重臣,触怒天意,被斩了首。   不知是否成道之人,都得有这样一般命途多舛的过往。玄鉴真人飞升的那代代相传的故事中,便是说他众叛亲离, 孤身一人离开师门。而谢长亭为至亲之人所害, 似乎也是重蹈了他的覆辙。   可萧如珩不认可这般所谓的“磨练”。为何偏要受尽天下至苦至痛,方可飞升成仙?   如是这般后, 又有几人能保心智一如从前?   在不见峰中时,除却偶尔出神外, 谢长亭都与他先前所见无异。   可萧如珩每每看他, 都只觉得疏离。   哪怕他总是笑着对小道童言语, 不知怎么惹来了一整个后山的猫、不得不将它们养在了盟中, 又或是偶尔会将谢诛寰气得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忍声吞气。   ——可自己总觉得,他与这人世间,与这广袤三界,无尽悲欢喜怒,都似全然割裂开来。   好似这世上最为轻盈的一片细羽,哪怕紧紧攥住,也会从指尖无声无息地流失。   下一次眨眼,便会消弭于众生。   果然,人若是半点红尘味都没有,便不止是不像凡人,更像是“不似活人”了。萧如珩不得不将他按在了仙盟盟主的位子上,用鸡飞狗跳的破事将他谢长亭与凡尘拴在了一处。   谁料……   谢长亭刚做了半个月盟主,底下的小门小派再也没闹过事。   他亲眼见对方颁下新法,神情冷肃地从每门每派中走过,那帮平日里神气惯了的修士见了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然而,又过了半月,就成了“若是那赵著小儿敢来,我某某某第一个挡在盟主面前!”“愿为盟主一往无前,生死与共!”“……”   萧如珩不由得感慨万千:原来他们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如今,谢长亭不过离开不见峰一日不到,盟中便又开始闹个不停。   先是有人在路边莫名其妙被陌生人舞了一剑,两人一来一去便打了起来,双双找萧如珩来评理。接着又有刚入门的小修士神情异常,好似忽然入了魔怔一般,手舞足蹈。过了午时,又突然间出现几人,不受控一般在山脚下互殴起来。   安静了十几年的仙盟在这短短一日中忽然闹腾起来,弄得他堂堂一代大能,焦头烂额,四处拉架。   到了夜半,好不容易都消停了。   萧如珩疲惫地靠在榻上。   只可惜他刚闭上眼,便感觉面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再睁开眼时,半空中已多了一张符纸。   符纸上有字迹。   送来符纸的人下笔时似乎犹豫万千,以至墨痕重重,浸透纸背。   上书:   “这世上当真有生死之术?”   萧如珩捏着符纸,心中没忍住,“咯噔”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再反应更多,第二封信也紧接着送来了:   “我见到了一个已死之人。”   萧如珩心中大叫不妙,刹那间倦意全无,也不敢问对方是见到了哪位“已死之人”,以至于他堂堂谢长亭不敢当面与其对峙,反倒落得要给自己这个千里之外的人递来书信。   他匆匆执笔,回信一封。   夜半,知院府中。   谢长亭合拢院门时,庭院中已没有了人影。   方才一切,好似幻梦一场。   他垂了垂眼,又看向庭院当中。   刚刚见他要走,那位知院府中的老妇人急切地自榻上站起,一把抓住他衣袖:“小公子,你等等!”   谢长亭回头,以为她要询问时轶先前的那些胡言乱语。   可老妇人却是神情犹豫。   “公子……敢问你姓甚名谁?”她问。   谢长亭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老人家兴许是记错了。”   他还记得,方才对方见自己第一眼,就口口声声说见过他。   可他并未见过她。   况且他现在的这幅样貌,是他在挟持太子之后随手变幻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陌生,又怎会令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觉得面熟?   “不……”老妇人急急道,“若是寻常之人,恐怕会觉得有些荒谬。但我见公子与我孙孙一样,都是道、道中之人,想来公子也会相信几分。”   她说:“小公子,我当真见过你。在……梦中。”   谢长亭:“……?”   “那个梦……如今想来,已有些久远了。”老妇人怔怔地看着他,“我常常做那个梦,梦中是我幼时之事,距今……恐怕已有百年之久。”   “不知公子,可否听过百年前那场天地倾塌的大浩劫。”   谢长亭原先已不愿再逗留,闻言,却是顿住了脚步。   “那时我尚不记事,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何事,只记得我反反复复做过的这个梦。梦中便是……毁灭的那一天。”   “每次梦境的起始,都是家中来了客人。”   “客人是个年纪比我大些的哥哥,”老妇人说这话时,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神情显得有几分惘然,“我不认得他,但家母见了他,似乎是分外高兴,将他迎入了家中。”   “这个梦反反复复,我做了整整百年,每一次,都是大同小异。”   “唯独有一次……”   谢长亭微微开口,却是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那一次,”老妇人将浑浊的视线投到了谢长亭身上,“多了一个人,与那少年一同前来。”   “是你。”   “是你,”她说,“小公子,我在梦中见过你。”   “可在那道梦之前,我从未见过你。”   谢长亭心中微微一紧。   “我寻常做了梦,梦中之事都记得不甚清楚。有时一睁眼,便忘记了。”老妇人目光迷茫地看着他,“可唯独那次,记得分外清楚。”   “我原先以为,是记得岔了。直到今日……我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你,小公子。我见到了,一个梦中之人。”   “你……你究竟从何而来?”   谢长亭默然良久。   最后他只是温声道:“时候不早了,老人家还请早些歇息。”   “小公子!……”   可谢长亭已不由得她再多问,只身出了门。   门外空空如也。他也只是犹豫一瞬,便不再逗留。衣袖一摆,原地人形便已消失不见。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巡逻的将士走着走着,余光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立刻回转身形,将手中的火把对准了那个方向:“什么人!”   话音落下,火光映亮之处,却是一片空空。   巡逻将士愣了一下。   谢长亭适时地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将愣在原地的将士甩在身后,他才停住脚步,将身侧紧握着的手举到了眼前。   ……方才忽然有人来信,自己倒是隐去了身形,符纸却是堂而皇之地飘在空中,差点便教他人发觉了。   他展开符纸,却是萧如珩给他的回信。   信上对他方才的疑问只字未提,而是另起了两行。   第一行是:“速回仙盟。”   第二行是:“有异状。”   谢长亭手中一动,五指收拢。下一刻,蓝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将符纸吞没,连灰烬也不曾剩下。而他转身,纵身一跃,便进了一旁客栈的二楼之上。   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便向里旋开。时九以人形立在门口,虽已夜露深重,却是一脸的神清气爽:“长亭哥哥,你怎这么快便——”   “我要回盟中一趟。”   “啊!这么快?”时九下意识地一回头。   令她神清气爽的原因此刻正倒在她背后的地上——几个时辰前还威风凛凛、口出狂言的太子殿下,此刻狼狈不堪、满脸血痕地倒在地上,目光空洞,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是对逃出此处绝望了。   “方才这臭男人想逃走,我便教训了他一番。”时九没忍住,得意邀功道,“这下他便再也不敢了——长亭哥哥,我们走了的话,便把这人这么丢在此处么?该不会招来麻烦吧!”   谢长亭却说:“我一人回去。”   时九顿时不解:“为何?我,我……长亭哥哥,我方才是、是给你惹麻烦了,你该不会是不要我们了吧!”   她说着,偷偷瞥了一眼谢长亭脸色,发觉的确比平时苍白几分,心中不由得愈发担心起来。难不成是他在这京中遇见什么事了?   可还来不及问询,就听对方道:“一会便会有人来接你们。”   “有人?谁?萧老头子?”时九实在是想不出来第二个人了,“是出什么事了么?为何你这般心急要回……”   谢长亭默了默。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想了又想,最后轻叹一声:“……兴许真是幻象。”   “什么幻象——哎,谢长亭!”见对方欲走,时九一下连礼数都忘了个干净,一下扑腾着翅膀从原地蹦了起来,“你说谁要来接我们!”   可谢长亭并未言语。   他只是凭空做了个手势,一道禁制立时便铺天盖地地织开,将左右两间客房一并包裹起来。时九一下撞在禁制之上,落了地,支棱着羽毛,慌张道:“你去哪里!!”   谢长亭匆匆下了楼。   这会他没有再翻围栏,而是顺着木梯走了下去。大堂内灯火通明,守堂的店小二根本没有半分觉察到有人出现。   他稍稍放慢了些脚步,心跳却愈来愈快。摇晃的灯光,长街上巡逻的车马声,店小二百无聊赖的注视……周遭的一切,都有一种如虚似幻的感觉。   谢长亭心烦意乱地在客栈门口停住脚步。   他还未来得及伸手,下一刻,木门却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谢长亭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一个头戴斗笠、浑身湿漉漉的人从屋外跨了进来,与他擦肩而过。   来人似乎是个青年人,一头乌黑的长发也被雨淋得湿透,黏在他的脸侧,显得有几分狼狈。   他并未看见已隐去身形的谢长亭,径直从他身旁走过。而发呆中的店小二也被开门的声音惊动,登时站了起来:“谁!什么人!”   那青年对他说:“我要住客。”   “住客?!”店小二猛然提高了嗓门,“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外面在宵禁!你、你是从何而来的,啊?”   谢长亭并未理会这两人的争执,只是顺着被青年拉开的木门,无声无息地从客栈中离开了。   方才此人从他身旁过去时,他就已然明了——对方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店小二则不然。他先是死死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又抬眼,看了看屋外的天空:月明星稀,连半片云都没有。   而他面前的这个人浑身湿透,显然不可能仅仅为夜露所染。   ——难不成是去跳了河,刚刚才从河里爬上来,这才躲过了官兵的搜寻?!   他张着口,瞪着眼前的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对方很可能是个十足的疯子。   “你……”店小二咬了咬牙,最后决定吓唬一下对方,“我告诉你,你违反宵禁,是要掉脑袋的!我收了你,我也要跟着掉脑袋!若是你还识相,便……便立刻关门出去!否否则,我便要去报官了!”   他面前青年人的面庞被掩在仍在淌水的斗笠之下,看不真切。青年人像是没听见店小二半句言语,又淡淡重复了一遍:“一间房。我来住客。”   他说着,忽然间朝屋外看了一眼。   店小二下意识地便以为他是与他人同来的,也跟着一抬头。   可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下一刻,他心口蓦地一凉。   店小二猛地一怔,缓缓地、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来。   ——他这一生看见的最后一分光景,便是一把如雪般剔透的玉剑,自他胸前缓缓抽出。   而手持玉剑的青年人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是漠然将剑抽出。   青年人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方才被自己打开、尚未合拢的木门,抬起手来,摸了摸下巴,似乎是想去捋一条并未存在的白胡。   作者有话要说:   数了数,今天明天可能还有3章要更新(泪眼朦胧)   —— 第64章 误红尘(二)   十万禁军巡查整整一夜, 几乎将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不见太子踪迹。   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这么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怎么看怎么凶多吉少。   不过, 不知为何, 昨天夜间, 素来横行的妖魔竟然半分踪迹也无。巡查整整一夜,没有一人见妖魔而上报。   满城的妖魔好似一瞬之间,全部消失了。   就好似……达成了某种目的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 知院大人才满身疲惫地回了府上。管事见了, 立刻将昨夜府上发生的事通报与他。   知院闻言,眉头一皱。   恰逢此时, 先前请来的那一众仙君之首——叶霜——大约是听闻他回府, 特意过来见他:“知院大人,听闻城中妖魔,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知院:“是。”   叶霜:“……”   知院看起来倒是比昨日时舒心了少许,毕竟这困扰了他多日的难题就这么不攻自破了。然而他深知这并非是什么好事。愈是如此,就愈是说明,昨天夜里的那人所说, 是对的。   这满城的妖魔, 来历恐怕不仅仅是“从京城过境”这么简单。   他沉吟片刻,又问:“太子殿下仍是没有下落?”   知院脸上顿时添了几分愁色, 点了点头。   叶霜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不能说“太子殿下仙逝”, 思来想去, 憋出来一句“请节哀”。   知院:“…………”   太子如今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大不敬”三个字怕不是已经落在头上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控制住表情:“叶仙君,听下人说,昨天夜里,仙君似乎撞见了犬子。”   凡人礼节与修真界中大有不同,没有修道之人会将自己的孩子与家畜比拟,这等晦气的话说出来,会被认作是“不利飞升”。叶霜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不是自家的狗,露出费解的神情:“大人,你……儿子?”   知院点了点头:“犬子生性顽劣,平日里素来游手好闲,半年之前,还不知拜了个什么门派的道人为师,说是要进山修行仙术。他本是我祖母收养,是我家中的养子,然而我祖母对他宠爱有加,过了头,连这等出格之事也欣然应允,因而……实在是令叶仙君见笑了。”   见笑……   叶霜倒是想笑,可惜半分也笑不出来:“……大人。”   “怎么?”   “你说的儿子……该不会是,时轶吧?”   “原来叶仙君认得犬子。”知院稍稍露出不解的神情来。   “大人,你的,呃,犬子,”叶霜一脸的难以言喻,“……年岁几何?”   知院:“……”   知院:“十七了。”   “十七!”叶霜却一下显得有几分激动。   这年岁,好似明明白白地要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有问题,怎么了?有本事来查我便是!   他一时间险些背过气去——长相,性情,全都一模一样,连讨揍的笑容与说话气死人的程度都如出一辙的两个人,哪怕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转世,说是转世,他都信了。   可偏偏是十七岁。   早在十六年前那个时轶身死之前,眼前这个“时轶”便已出生了。   这又怎么可能!   知院见他神情异样,不由得道:“叶仙君。此事……是有什么问题么?”   叶霜勉强挤出一丝假笑来:“无事,只是……一时间,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终于可以肯定,这位“时轶”,便是真人与师父口中“早已身死”的时轶本人。   否则,若真是如知院所说,仅是拜入仙门短短半年,又怎会有那等深不可测的修为?   时轶此人,不知如何,假死得连见微真人都瞒过——又或是真正的死而复生,却又特意捏造出这样一个显眼的凡人身份,分明是要将全仙门都当傻子看。   忍了又忍,叶霜再度开口:“大人,今晨怎么不见时轶踪影?昨天夜里,乍然见到,似乎是认错了人,一时失了礼数……”   面上装模作样,内心却早已面无表情地将此人碎尸万段了。   知院闻言,也是叹了口气:“管事说,一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寻人?此子顽劣,性情不训,自从学了那仙法之后,更是无法无天了。想来昨夜是冒犯了叶仙君。待他回到府上,我定叫他与仙君赔礼道歉。”   叶霜:“……”   他顿时一阵头疼。道歉?怕是时轶不对他拔剑,都已是谢天谢地了。   此时,城中客栈。   时九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喙啄着身上的羽毛。   而一夜过去,已经快要由一国尊贵的储君变为野人的太子终于回过了神来。他衣衫不整,满脸血痕,蓬头垢面地缩在房中的角落里,盯着房间里那只正在梳毛的白鹤。   “他……”他开了口,声音沙哑,“他走了?”   白鹤瞥了他一眼:“谁走了?”   太子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桑怀嘉!他走了,一夜都没回来!你没听他说么,他不要你了!”   白鹤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胡说八道!你认得他么,你知道他有多一诺千金么!不过是回盟中办事而已,轮得到你这丑八怪在背后嚼舌?!”   太子的神情却一下变得古怪起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小姑娘,你还真说对了。本王的确认得他。”   时九只当他失心疯了,并未理会他。若不是谢长亭有吩咐,不能再伤他,她非得把这背后嚼舌根的丑男人啄得喝水都能从肚子里漏出来。   “小姑娘,你且听本王说。”太子吃力地从地上撑死身来,勉强坐正了,“若是那人当真在乎你,又怎会将你一人扔下,扔在这妖魔横行之处?”   时九白了他一眼:“你当他是你?手无缚鸡之力?这门口设了禁制,我告诉你,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破不开这禁制!”   死心眼的臭女人。太子心中暗骂一句,面上却是讨笑道:“姑、姑娘,你听本王说,昨天晚上,的确是本王不对,冲撞了你。姑娘你生得这般好看,想来心地也是分外善良。”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知……姑娘可否听过一句话,‘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我自众人面前失踪,想来城中已是乱了套,父皇更是心急如焚。只要……只要此时你带我出去,将本王交由这城中任何一位官兵,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东宫的座上宾,本王将赐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白鹤闻言,愣了一下。   太子见状,心中顿时欣喜如狂。   然而下一刻,却听白鹤懒懒地说:“‘天不可一日无日’?丑八怪,你也太没见识了吧。听说过‘天地大浩劫’么?见过天塌地陷、日月无光么?你知道那时凡间死了多少人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身形迅速拉长,扭曲着,变回了人形。   时九一面走,一面背着手去,将一只脚踩在太子的膝上。   迎着对方瑟瑟发抖的神情,她微微一笑:“我说凡人,你怎敢将自己与日月比拟?天意之下,你这等渣滓,不过是凡尘一粟,都来不及用脚去碾,就已碎得不成人形了——你又怎敢以此来威胁我呢?”   太子殿下一时间竟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看她笑意盈盈,周身的气质却骤然变得冷冽,像是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本非凡人。   仙凡有别,是为天壤。   他张了张口,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他可是……罪臣之子……”   时九:“……什么罪什么臣?”   像是所有情绪积累到了一处,太子在这一刻如河水决堤,骤然崩溃:“他可是罪臣之子!!”   “罪臣……”他眼瞳巨颤,目眦欲裂,“当年不过是他侥幸逃过一劫,才令他在这世上苟活至今!若不是他逃脱罪责,他早就死了!什么凡尘,什么天意!你,你去问问你那天意,问它可否愿意令这骨血里都流着肮脏的人飞升成神!我告诉你,像他!桑怀嘉!这等小人,苟且偷生——”   时九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谁。她眉头一皱,五指化爪,骤然便朝正无休无止嚷叫的太子面上抓去,试图让他闭嘴。   然而太子似乎已全然无惧,仍在狂吼:“像他桑怀嘉这等小人,永生永世,都不得天意!不得飞——”   时九的爪子还没来得及抓在他的面上,太子却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般,声音戛然而止。他眼珠外凸,大张着口,似乎是想要喘息,可无论如何都喘不上来一口气。   时九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在两人争吵时,房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她猛地一回头,刚要出声,接着,就像太子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一个字音也发不出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   除却手中没有拿剑以外,其余一切,都与十六年前一模一样。   时九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时轶一只手还推在门上。他先是左右看了看,没事人一般,向时九点了下头,招了招手:“你过来。”   又看向倒在墙角,快要昏倒过去的太子殿下,语气中顿时带出几分不耐:“这该不会就是他们找了一夜的太子吧?”   时九:“…………”   最后时轶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让时九止住了了哭声。她又重新变回了原身,于是时轶肩头的衣服也得到了与太子殿下一般的待遇。   而在一旁的另一间房中,见禁制被解开,扬灵原本满心欢喜地开门出去。可到了门口,却发现房中站着的是一个有些面熟又格外陌生的青年人,不由得愣住了:“你是谁?!”   时轶回过头来。   凡人?   “这又是谁?”他拨弄了一下肩上的鸟头。   谁料时九并不领情,或者说仍在气头上,大约也是在气他十六年间不见踪影,张嘴便在他手上啄了一口。   “……”时轶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来。   而扬灵打量着眼前人的面容,记忆也骤然被拉回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巷中,穿黄衣的几人逼问他仙君的八字……   有人喝止了那几人……   浑浑噩噩中,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   “时轶。”时轶打断了他的遐思,简单地报上姓名,“你是他那道童吧。”   扬灵的神情一下变得有几分怪异。   他没忍住,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的人:“你你……你是时轶?!”   这个名字对于扬灵而言,比起一个具体的人像,更像是一个符号。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真切地恨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背后的人,杀死了他此生最为敬重的人。   扬灵在上善门中长大,与谢长亭一般,对时轶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闻的还是臭名昭著的名——以剖取他人金丹为乐,夜半递来一封挑衅书信,当初还气得他仙君吐过一回血——也曾令他一度以为,谢长亭真的离开了这人世间。   可今日一见,怎会……   扬灵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脱口而出:“时轶?怎会长这个样啊?!”   话音落下,却是时轶肩头的鸟头率先不满,瞪圆了眼睛,带着哭腔道:“我师父长这样怎么了!”   “不不,没怎么……”时九一哭,扬灵就愈发头疼,顿时胡言乱语起来,一不小心便将真话讲出了口,“我听人说,你师父他呃有两个头,四只手,脸上还有黑纹,是半人半妖的后代……不,我是说……”   “…………”   时轶终于忍不住,露出费解的神情来:“谢长亭是……和你说过我的什么坏话吗?”   太子殿下在晕厥过去一回之后,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悠悠转醒。   眼见着房间中多出了一道身影,还以为是谢长亭去而复返,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张口便是:“别杀我!别杀……”   话说到一半,余光忽然瞥见,对方腰间挂着一个熟悉的令牌。   太子一下住口,片刻后,脸色逐渐扭曲、狰狞,最后透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来:“你是……!!!快,快将本王带去知院府上!!只要你将本王救出此地,必、必有重赏!!”   他的声音因终于得救的欣喜而发起颤来。   可听他说完,眼前的人仍是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太子像是被他的神情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渐渐地,笑容凝固,又重新僵在了原地。   正在他要再度开口,打算以太子的身份命令对方救出自己时,忽然听那陌生青年开口道:“时九。”   时轶说话时,用一种似笑非笑地目光看着他,手上戳了戳身后的鸟头。而太子殿下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这才终于看清,方才那对自己千抓百挠的鹤妖,此刻正停在对方肩头。   “你方才说,就是这个人对你不敬,是吗?”   太子殿下最后是被人抬进知院府中的。   他蓬头垢面,四仰八叉,被四名侍卫抓着四肢,十分不雅地一路抬进了房中,放在榻上。   而知院跟在后面,半是欣喜、半是忧愁地看着将太子带回来的时轶:“你……你是在何处找到他的?”   “走路上,踩到了。”时轶颇为无所谓地说,“低头一看,还吊着一口气呢。”   “……”知院显然已经习惯了时轶这副不讲半分礼数的模样,“那殿下他……他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你见到他时,他便已经不省人事了么?”   “那倒没有。”时轶一面走路,一面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忽然停住脚步。   知院看见他抬起头来,朝自己微微一笑,心中忽然泛起某种不祥的预感来。   时轶笑着说:“我打的。”   知院:“……”   知院:“?”   时轶以为他是没听懂,又重新解释了一遍:“原先是没晕,被我打了一顿,所以晕了。”   “……??!?!”   知院露出一种被人踩了尾巴的神情来。若不是不远处还有人,恐怕他便要大喊出声了:“你说是你将太子殿下打成这样的?!”   “是啊。”时轶耸了耸肩,又去踢方才脚边的那颗石子,“过去的时候,好巧不巧,听见他在非议我喜欢的人。”   “他那老子不好好教,我来替他管教便是,没一剑捅死他算不错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知院大人双眼翻白,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听闻失踪了整整一夜的太子殿下人找到了,刚接替了先前暴毙而亡的监正之位的监副说什么也不让叶霜一行人离开,称他们是自己千恩万谢的大恩人,不仅赶走了满城妖魔,还救下了太子殿下,一定要让他们一会同自己一道去面圣。   此番试炼,毕竟是代表着宗门出面。叶霜再不想留下,到底也不想拂了这凡人之主的面子,以免上善与凡间交恶,不得不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太子殿下就快要醒了!”新上任的监正激动地说,用发颤的双手翻起太子的眼睑,查验了一番,“待殿下醒来,便知道昨夜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   时轶实在无意同他们争那点无聊的凡人功赏,也不开口,就那么立在太子的床榻旁,做出一副无聊的样子。   期间,叶霜不止一次地、神情复杂地向他看来。   显然,他深知此人脾性——将太子救回?伸手搭救凡人?若这是他时轶能做出来的事,他叶霜能跪下了给他磕上三个头。   果不其然,如监正所说,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太子便悠悠转醒。   太子的手指渐渐动了,双眼也随即睁开。监正一看,顿时热泪盈眶:“殿下,殿下终于醒了!”   一片“扑通”声,在场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床榻上的人跪下了。   顿时只剩下两个人还站在原地。   叶霜突兀地站着,倍觉尴尬,再次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太子。时轶则百无聊赖地扒拉时九的羽毛玩,不多时,又挨了对方一口啄。   “太子殿下……”监正老泪纵横,双膝跪地前行,一路爬到了太子床榻边,“殿下你终于醒了,究竟是何人对你下此毒手啊殿下!”   太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神情一变。   他动了动嘴唇,就要开口。   却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直直地闯入他的脑海:“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太子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落在床榻旁唯一一个没有跪下的人身上。   ——这知院之子,不仅没有朝他毕恭毕敬地跪下,反倒将双手抱在身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向太子殿下微微一笑。   记忆骤然回笼。太子的嘴慢慢闭上了,浑身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殿下!”   “我和他可不一样,从不心慈手软。”那个声音仍在太子脑海中继续,声音的主人则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中空无一物,却是摩挲着拇指与食指,“想来也杀过不少人了,再多你一个人头,也无甚在意。”   太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大叫了一声,满脸惊恐,双腿一蹬,直挺挺地朝床上倒下——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今日里第三回 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骂我→不敢惹老婆生气→在场的其他人,你们都得死   —— 第65章 误红尘(三)   知院府中的兵荒马乱持续到了当今圣上驾临为止。   按照凡间的礼数, 断没有一国之君为了见某人而出宫的道理。可此事事关太子与妖邪,本就不大吉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加之要见的并非普通凡人,因此皇帝不得不一大清早秘密出宫, 由侍卫护送着, 来到了知院官邸。   一国之君的确不同凡响。即便是微服出巡, 刚一露面,院中就乌压压地跪在原地。   一旁稀稀落落地站立着的,自然便是皇帝请来的仙长。见了对方, 他们也只是略一点头, 以示礼节。   这时候,扬灵被夹在两众人里, 就显得有些不尴不尬了。   虽说他一介凡人, 平日里总和修真者打交道。但见了当今圣上,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凡人的东西便开始隐隐作祟,令他膝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便想跪下。   然而,身形却没能向下沉去——有人在背后抓住了他的衣领。   扬灵一回头,便对上了身后人揶揄的神情:“你是没吃饭么?站稳了。”   扬灵:“……”   他真的没吃饭!!   时轶兴许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放送的那一个。旁人或是跪着, 或是站着, 他倒好,不仅大摇大摆地坐着, 而且坐在高高的围栏上。   见那皇帝看过来,便一手拎着扬灵, 另一只手撑在柱子上, 居高临下地看回去。   皇帝:“……”   当今圣上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被人看过了, 霎那间心头火起。   知院察言观色, 显然也立即注意到了时轶的所作所为。他吓了一跳,立刻喝道:“时轶!你这是做什么!”   时轶颇为懒散地回道:“干嘛。”   知院:“……”   知院声音压得极低:“当今圣上来了,还不快下来。”   时轶闻言,“哦”了一声,目光始终停留在一身便服的皇帝身上。   他忽然露齿而笑,冲着那皇帝道:“我又不认识他。”   话音落下,当今圣上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跳起来了。   知院:“…………”   他家老太太到底是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一个孽种啊!!!   说是收在自己名下当养子,可自从拜了那劳什子仙,这些年来行事愈发放肆。   养子?   都快爬到自己头上当爹了!   知院觉得不出几个时辰,自己就要被这位“爹”带着因言获罪,满门抄斩了。   时轶丝毫不以为意。他最终还是从围栏上跳了下来,顺手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院内走去,一面朝皇帝丢下话去:“你不是来看你儿子的吗?在这杵着做什么,走了。”   周围跪伏在地的所有人都暗自倒吸一口冷气,等着皇帝发作。   自家的这位主子是最受不得气的人,平生多疑、猜忌惯了,上错了茶都得落个掉脑袋的欺君之罪。   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   皇帝立在原地。   若不是周围有人瞧着,此刻五指已经捏成拳了。   然而当他凝视那放肆之人的背影时,一只白鹤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了他肩头,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啄了一口。   接着,忽然回过头来。   白鹤爪子稳稳抓在时轶肩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   皇帝从小在宫中长大,这辈子不知看过多少眼神。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只鹤的眼神,竟然也能让他感到胆寒。   时轶根本没注意到背后白鹤与皇帝的眼神较量。他从跪了一路的宫人面前走过,径直进了太子所在的房内。太子方才被他吓晕了过去,这会还没醒,宫中的御医焦急地围着床打转。   不多时,皇帝也背着手,一声不吭地进来了。   御医认出圣上,立刻“扑通”一下跪着了:“陛下!殿下受了妖邪惊扰,尚未醒来……”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已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混账!没用的东西!”   御医被踹得人仰马翻,却又立刻爬起来磕头,哭叫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太子,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他年逾古稀,膝下仅有这一子,因而平日里爱护得紧。太子如今也已四十有余,仍日夜笙歌、不问朝政。他虽恨透了这东西的不成器,却又因无其他子嗣,不得不一忍再忍。   御医仍在不住地磕头,额上很快便破了。然而磕着嗑着,身下的地面忽然变得软绵绵的。   他睁眼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团光影似的东西飘荡在眼前,止住了他撞上地面的势头。   头顶传来陌生的声音:“行了。你这么乐意当奴才,我不乐意我家地上沾了奴才的血。”   御医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见到的却是方才先行进门的少年。   没记错的话,这位是知院府的少主人。   他……他怎么敢在当今圣上面前如此言语!   还来不及惊诧,一旁的床榻上忽然传来了翻身的动静。   “嗯……”   太子今日第三度悠悠转醒。   时轶实在厌烦了这些凡人的虚与委蛇。碰巧此时叶霜一行人也走进门来,他索性往人群中一站,以免那太子见了自己,又吓晕过去。   太子自昏迷中睁开眼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皇帝那张苍老的面容。   太子一愣,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父皇,是你么父皇……”   皇帝分外冷硬地“嗯”了一声。   太子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在御医“殿下莫要惊动了身子”的叫喊中,他几乎是摔下了床,接着,连滚带爬地滚到了皇帝脚下,抓住了便服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父皇要为孩儿做主啊父皇!!孩儿昨日险些便丢了性命!歹人、那些歹人……”   然而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太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心也凉了半截。   “听说你被妖邪带走之前,曾与一女子在河岸边争执。”皇帝缓缓道,垂眼看向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可有此事?”   太子浑身一抖:“有……确有此事。”   “此人身在何处?”   太子颤抖地抬起眼来。   此刻围在他身边的全是男子。然而他的目光扔在人群中逡巡。过了一会,向人群中慢慢指去,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她!”   皇帝顿时不解地回过头去。   随着太子的动作,人群自动散开,只留下一人还站在原地。   ……却是,方才那对他不敬的少年人。   时轶抱着胳膊:“?”   皇帝:“……?”   太子似乎是想恶狠狠地瞪着时轶。但目光一对上,却又瞬间泄了气。   他再度指向时轶肩头停着的白鹤:“她!!”   时轶把手摊开,一副无辜做派。   皇帝沉吟一阵。他转向御医,脸色不太好看:“太子究竟是被何等妖邪侵扰,神智可还正常?”   御医:“臣不知!臣对妖鬼之术并不精通,陛下,恐怕此事,须……须得国师出马!”   “父皇,孩儿没有神智不正常!孩儿所言字字为真!!”太子大叫出声。他目光死死地钉在时轶身上,面容几近扭曲,若是目光能杀人,此时对方以被他千刀万剐。   他可是一国储君,何日受过这等侮辱……   然而时轶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愤怒到了极点的模样。   许久,悠然一笑。   太子神智终于崩溃殆尽。   他一把抓住皇帝衣角,喘一口气,猛然抬头,不顾一切地大叫出声:“父皇!——是桑怀嘉!!!”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长生缀在队伍最后,此时迟迟才走到门口。听闻此言,他蓦地抬起头来,一瞬间神情也如跪倒在地的太子一般,难以控制地扭曲起来。   身旁明月山的师姐立刻便注意到了他的异状。   她有些不确定地出声:“……长生?”   距离太子不远的叶霜闻言,也是微微一愣。   桑……怀嘉?   时轶仍然笑盈盈地站在原地。   只是不再掩藏神情中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眼中冷意盎然,指尖透明的剑影在所有人都难以察觉的情况下轻轻翻动。   而在所有人当中,最为失态的,却是立在房间中央、面色骤变的皇帝。   便服下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老态龙钟的身形眼看着便要站不稳了。一旁的老太监眼尖,“哎哟”一声,慌忙去扶:“陛下!”   皇帝一手便将他推开。他低着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嘴唇缓缓启开,几乎是从齿缝中将话语挤出来:“你再说一遍……你、说、是、谁?”   太子心里自然清楚,这个姓氏,于自己的父亲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心中横亘一生的肉中刺。   然而此情此景,他也再顾不得其他:“父皇!千真万确!就是他!!就是他将我挟去,逼迫我与他同行,还将我打昏关押起来!!父皇!!当年狱中大火,寻着的孩童尸首不是他!他还活着——桑怀嘉还活着!”   太子说完,大口喘息着。   然而下一刻,他就喘不过气来了——一双手猛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皇帝慢慢地躬身下来。他手上的力道令太子恍惚中,觉得他是要就此掐死自己:“你说——桑氏,还有人活着?你说他们还有人活着?他还活着,桑怀嘉——桑相长子?”   极度的愤怒与惊惧之下,连他自己都忘了,桑晚早已不是什么“桑相”了。   而自己也早在数十年前,以谋反之名,将其满门抄斩。数百人浩浩荡荡上了刑场,午市铡刀前血流成河,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太子“呃呃”地挣扎着:“他……还……活……着……”   蓦地,那双手松开了。   太子一下跌坐在地,捂着已显出了青红痕迹的脖子。既然已经开口,他便要将所有事情彻底抖落:“父皇,父皇!他不仅活着,换了一副容貌,还修得了一身邪恶法术!!此番京中妖魔作乱,他便是罪魁祸首!!他是来复仇的父皇!!他这是要我们、要我们……”   ……要我们王权倾覆。   这等话语,太子未敢再说出口。   皇帝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的胸口起伏着——盛怒之下,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怎么还活着?他当年为何没能斩草除根?当年国师分明告诉过他,若桑氏不除,有朝一日,他便会从龙椅上跌落下来!   桑怀嘉,桑相长子。他当然记得这个孩子。淘气,但聪慧,总是与其他公府家的少爷们混迹一处,闹得整个学堂都不安生。还有他那母亲,那个女人,谢珠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猛地抬起头来!   可下一刻,冷汗“刷”地便浸透了全身。   所有怒火霎那间熄灭。   ——一道浮动的剑影横陈在他颈前。   皇帝这辈子不是没有见过仙术。他向来对这些瞬间便能取人性命的东西畏惧不已,因而哪怕修真者极少干预凡间事,他也花重金请来一位精通道法的国师护持国运。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如此令他畏惧的仙术。   即便他根本分不清对方此刻使的是什么招数,皇帝也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只要他再向前行走半寸。   就会即刻命丧当场。   “原来是你。”   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不必等他回头去看,对方已自行转到了他的面前。   仍是那张少年人的面庞,灵动轻巧,笑意吟吟。他记得对方是知院膝下的养子。但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十六七岁的人,眼中能透出这般浓烈的杀意。   时轶笑着说:“方才说了那么久,我总算知道你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和我一样……命途多舛……但必然会坚持写完的   不敢画大饼说更新频率。最近没有特别忙,尽量更新。主要问题在于复健中有些卡文……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呜呜   —— 第66章 误红尘(四)   四下一片寂静。   皇帝从前并非未被行刺过, 但确实平生感受到这般恐怖的威压。透过剑影,少年面上笑意浮动,眼底却是难以捉摸的情绪,分外认真地瞧过来, 好似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取他性命。   冷汗止不住地下落。齿间打颤, 连“护驾”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皇帝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的人。那群没用的废物此刻都已吓呆了, 包括大张着口的太子;而他托国师请来的那群除魔卫道的仙长也是瞠目结舌。无人敢上前一步。   然天子终归是天子。他很快便镇静下来,抛出条件:“你……你想要什么?”   行刺者,终归有自己的目的。   比起杀了自己, 他们更愿意达成自己的目的。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就是那个杀了自己丞相全家的皇帝?”   他的措辞有些奇怪。皇帝咬着牙说“是又如何”。   “你为何要这么做?”   祸乱国运……   国师的警告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皇帝:“桑氏……胆敢谋反……”   “谋反?”时轶似乎是想了想, “谁谋反你就杀谁啊,你杀别人全家做什么?”   皇帝愕然地看着对方, 一时间拿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在装傻, 还是当真不知此为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知院膝下的养子,说起“谋反”这两字来,浑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似不过是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   “还是说……”   见皇帝不言语,时轶又再度开了口。   他朝前走近一步。   剑影跟着逼近半分。   皇帝的脸色愈发煞白。   “……你就是想找个借口而已呢?”   皇帝腿上一软,险些便要径直在这个少年面前跪下去。   那一瞬间,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会知道!!!   知院的养子不过十六七岁, 处死桑晚,那都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   下一刻, 房中却响起了惊愕的斥责声:“时轶!”   知院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无比震惊地看向时轶。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逆子——你是要翻了天了!!”他虽在怒喝, 但嗓音也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 指向两人中间的那道剑影, “给我……把那东西收回去!快!”   时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纹丝不动。   那神情说不上是蔑视还是不屑。知院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他早知道此子性情顽劣不驯, 但从未想过,对方胆敢在面见圣上时行如此逾越之事!   知院咬了咬牙,一把抽出了身旁侍卫的佩剑!   他高高举剑,便要向时轶刺去——   当!   剑身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开了。   力道之大,令他身形顿时横飞出去,撞在两名侍卫身上,三人一同倒地。   好一会,知院才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养子”的对手。又或者说,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作是这个家中的“养子”来看待。   “你……们……”   他不得不扭过头去,寻求那些得道之人的帮助。   一回头,却见以叶霜为首的修真者早就齐刷刷地退开了。   想来也只有凡人不识仙术,才敢如此螳臂当车。剑影一出,在座的修仙者俱是心惊,本能一般纷纷后退。就连向来话多的明月山几人都被吓得不敢开口,心想哪怕是自家师父,剑意收放都不比对方自如。   好在时轶的兴趣完全不在那几人身上。挡开知院后,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眼前魂飞魄散的老皇帝身上。   半晌,他轻轻道:“我骗你的。”   皇帝木然道:“什……什么?”   “但看你的反应,”时轶眯了眯眼,“我怎么反而觉得是真的呢?”   扑通一声。   凡人苍老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年过古稀的皇帝无力地跌坐在地。   时轶并未再看他,而是转过身去,围着他慢慢地走了一转:“我早就听说,凡间的皇帝想要杀人时,最爱寻个其他借口。照你们的礼数,‘谋反’一口锅扣下来,最是无人敢多过问的。我不过猜了一句,你就吓成这样,看来这谋反的罪名,的确是你想要斩草除根的借口而已。”   “……”   此时此刻,饶是知院见多识广,也不免露出惊愕神情。   陛下这是……何意?   身为宫中心腹,知院自然知晓当年桑氏谋反一案波及朝堂多远:朝中最为忠心耿耿的丞相,竟然私下怀揣谋逆之心。自那之后,“桑”字在皇上面前便已成了一个禁忌。有人胆敢提起,必然引来一阵雷霆暴怒。   可如今,却有人说——“谋反”是假,借刀杀人才是真?   见皇帝跌坐在地,似乎已没有力气再同自己多言,时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指尖却是一动,眨眼间,杀意毕现——   “不、不要!”   有人踉跄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众人齐齐转过头去。   扬灵站在所有人面前,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谁给自己的勇气,让他就这么大跨步地走了出来。两条腿都抖得厉害,声音更像是筛糠似的:“你、你别杀他……”   他害怕时轶。   害怕这个曾经险些令他失去仙君的人。   即便对方见过他后,并没有向他动手的意图。但那些讥讽的言语、喜怒无常的性子,总会将他带回他生平最为恐惧的那一天。   那天,有人告诉他说,谢长亭死了。   时轶将目光转向冒冒失失冲出来的扬灵。不知为何,这一回开口,他的态度比方才缓和了些:“为什么?”   “仙君、仙君说……”扬灵吓得止不住地磕巴。   时轶神情微变。   “你怕什么?”他将手收了回去,“继续说。”   殊不知他这么一说,扬灵更害怕了:“他、他说过,不要杀……杀这些人。”   “仙君说……说过,自己不恨他们。”   “就算再恨,可若是、若是他们死了,这凡间必然会天、天下大乱。一个国家没了主君,战乱……战乱四起,届时必将有无辜者死伤。他……他从来不愿意,见到这些事。”   四周静悄悄的。扬灵怕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看面前被剑影模糊了的面容,腿上几乎要站不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   那道横在皇帝眼前的剑影,渐渐淡去了。   时轶收回了手。他的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许久,他道:“走了。”   扬灵还没回过神来:“啊……啊?”   然而时轶已经背对着他,丢下失魂落魄的皇帝与满面愕然的下人,大步流星地朝屋外走去。   灵光一闪,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发什么呆啊,快跟上!我师父让你走你就走!!”   时九从时轶背上跳了下来,化出人形,一把拽住扬灵袖子,将他朝屋外拉去。   她的神情十分淡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见时轶这般突然发作了,早已习以为常。   皇帝仍然失态地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望着扬灵,似乎是不敢相信,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三言两语,就让那个妖魔般的行刺者收了手。   时九拽着扬灵,三步一磕、两步一倒,好不容易把这呆子道童拖到了门口,却险些撞上一团黑影。   抬头一看,她师父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了脚步。   他正看着某个人。   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扬灵看见了一个明月山的小弟子,瞧着也是年纪不大的模样,此时被看得脸色格外苍白。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又招惹到她师父了。   这一回,时轶没再召出他那些霎那间便能取人性命的剑影。   他只是盯着长生的脸:“我忽然想到,这些事,你应当是最清楚的。”   长生张了张口。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时轶这回没再笑了,“我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   “你还要继续装傻充愣?就仗着我不杀你眼下用的这副壳子?”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当初地宫石阵中,你以为我是手软么?”   一旁明月山的师姐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刻闻言,立刻瞪大了眼:“时轶!你这妖魔,你还想做些什么!若是你胆敢对我明月山动手,我师父——长生!!”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长生面上突然现出异状。他毫无征兆地整个人软倒下去,大张着口,白沫自唇角流了下来,原本紧握着佩剑的手也无力地向一旁垂落。   师姐惊声道:“长生!”   叶霜也终于上前一步,沉声警告道:“时轶。”   时轶只是冷笑一声:“你还挺识相,跑得够快。”   又转向一旁:“叶霜,这么多年过去,你当真半点长进也没有。领着一群无用的蠢货,连同行的人是否有异都看不出来。”   叶霜:“你说什么?”   他立刻俯身,一把拨开倒地不起的长生额后长发,接着,不动声色地倒吸一口冷气。   头发的遮掩下,赫然是一根细密的、蠕动的金线!   与先前突然自杀身亡的监正身上的一模一样!   早在不知何时,长生就已另被他人操控了!   “这怎么——”   叶霜蓦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的时轶三人,早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他顿时皱起眉头。   一息。两息。   静默了许久的知院府中忽然暴发:   “陛下!”   “陛下!!陛下——”   “殿下!”   “父皇!!”   “快来人!护驾!护驾!!”   一阵手忙脚乱中,御医连滚带爬地扑向几近昏厥的皇帝。而受了过度惊吓的皇帝翻着白眼,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留下了最后的旨意:   “叫他们……启阵……”   “启阵……朕要……见国师……”   “陛下?陛下!!”   “陛下您醒醒啊陛下!!”   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在耳畔响起。然而叶霜此时并没有多余的闲心去安慰这个凡人皇帝。   他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因为方才那个凡人,跳出来阻止时轶的、被白鹤变成的少女拽走的凡人——他竟然觉得有几分面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究竟是在哪里呢?   叶霜合上眼,眼前浮现出刻着“上善若水”字样的巨石。   上善门?   可自从十六年前,见微真人出关,自己跟着师父,就已很少回到宗门了。   难不成……是更早的时候……   会是谁?   上善门中,眼熟的凡人……   一个有些不可能的念头缓缓浮现在他脑海中。   以至于叶霜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先求证。   定了定神,叶霜先是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长生,又看向那边乱作一团的凡人。   他大步走过去,从中拉出了一个自己想见的人:“知院大人。”   这回出了天大的事,知院正急得焦头烂额,在房中来回走动:“仙、仙长,可有何事?”   “大人,我有一事相问。”叶霜缓缓道,“你们口中的‘桑氏’谋逆一事,发生在何年何月?”   知院擦了擦额角的汗。此时他的心砰砰跳,也不知对方问这个是要做什么:“永定十七年。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答案如一块巨石般,轰然落地。   叶霜松开了知院的衣角,后退一步。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永定十七年。   那年见微真人罕见地下了山。没过多久,就领了一个新弟子回门。   新来的弟子天赋异禀,却并非出生名贵仙门,而是凡人之后。   而他听真人长子、首徒,赵识君,亲口所言,说这个孩子,是他们从凡间的京城里救下的。   后来这个孩子与他一同长大,不负众望地名列众弟子之首,位居主事,还收留了一个毫无天分的凡人做道童。   只是可惜,本该一剑动九州的人物,最后的最后,却为情爱而死,只落得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笑名。   叶霜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想起过那个名字了。   ——谢长亭。   作者有话要说:   亭亭马甲危   叶霜:谁tm说我没有变聪明   —— 第67章 误红尘(五)   萧如珩没想过谢长亭会是一个人回来的。   谢长亭行色匆匆, 满脸都写着心不在焉,独自一人上了不见峰。萧如珩在门口处等他,眼睁睁看着他神游天外,以至于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   一个修为快过大乘的人差点被树根绊倒……萧如珩哑口无言。他上前两步, 扶住对方:“你这是怎么了?”   谢长亭眨了眨眼:“……”   “他们呢?”   萧如珩忍不住朝他身后看了看, 还是不见扬灵和时九的身影。他心里微微一跳, 虽说那死丫头快把他拔成秃顶了,但若是出了什么事……   “留给别人了。”   萧如珩:“……啊?”   然而谢长亭已松开他,继续朝山上走去。   萧如珩被钉在原地, 呆了好一会。   他转身追上去:“你等等, 什么留给别人了?你留给谁了?”   谢长亭在凡间没有相识之人,这点萧如珩很清楚。况且扬灵和时九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这两人丢在凡间?还是留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可谢长亭完全没有要回答他的话的意思。他走在前面, 只留给萧如珩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便是你所说的急事?”   黎明曦光下,院落中齐齐整整地躺了一排人。看打扮,有的是修士,有的仅仅是住在附近的普通凡人。每个人都双目禁闭,面朝天,安静地躺在地上。   谢长亭只看一眼, 就知道这些人只是昏过去了。   “是。”   说是急事, 倒也不算太急。   萧如珩心想,还不是你深更半夜递来的话语吓我一大跳, 我这不得找个借口把你叫回来吗?   “……”谢长亭俯下身去,挨个撩起这些人的头发, 片刻后, 开口道, “又是傀儡丝。”   果不其然, 每个人的头发下都藏着蠕动的金线。   “‘又’是?”萧如珩疑惑道,“难道你先前去人间,也见到了傀儡丝?”   谢长亭又沉默了一阵。   他将手放在金线附近,不动了。没过一会,原本只是藏在头发下的傀儡丝便开始蠢蠢欲动。它先是小心地将身形分作了两段,一段留在原地,另一段则试探性地朝谢长亭的手腕缓慢爬来。   萧如珩眼尖,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小心!”   谢长亭恍若未闻。他低头注视着爬向自己的傀儡丝,看它自以为无声无息地攀上手腕,作势便要扎进皮肉之中——   噼啪。   傀儡丝瞬间灰飞烟灭,散作了一团金雾,不见了。   “这些人是你弄昏的么?”谢长亭问。   “是。”萧如珩道,“你走之后,这附近的不少散修忽然开始举止诡异,时不时便打架斗殴,还有的口出胡言。没过多久,连附近的村民身上也出现了这种现象。我一一探查过去,发觉是他们身上都被人种了傀儡丝。”   “傀儡主技艺不精。”谢长亭淡淡道,“离得远了,就操控不住这么多傀儡了。”   “留在这些人身上的傀儡丝会自行‘繁衍’,进而感染更多的人。对于修行低微的修士或是凡人,若是稍不留神,便会为其所操控,生死性命,皆握于傀儡主手中。修为越高者,其越难操控。”   谢长亭说着,抬起眼了,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确是魔修的手段。因心术不正而堕魔,堕魔又更行心术不正之事。”   “……”   萧如珩越听,越琢磨出对方话中不对劲的意味来:“你该不会是说,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吧?”   谢长亭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他道,“兴许是有话对我说。可我与他之间,早就无话可谈了。”   萧如珩:“他?”   “赵识君。”谢长亭说出这个名字时,神情没有丝毫异样,“我从前那位师兄。”   萧如珩万万没想到,又从对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怎么又是他?当真是阴魂不散!”   他说着,悄悄观察了一下谢长亭的眼色。十六七年前的事,他都还记得。那件事当时闹得整个修真界都沸沸扬扬,毕竟上善门是众仙门之首,谢长亭又是弟子中拔得头筹的那一个。这样的人物,因情爱而折于他人剑下,自此无缘问天大道,说是惋惜,倒不如说是大多数人眼中的笑话。   更何况,其倾心之人,竟然还是自己的师兄。   虽说在修真界中结道侣一事,并不罕见。可男子与男子结道侣,便不是什么能在他人口中传为佳话的好事了。   别的不说,在上善门中搞这断袖之事,见微真人恐怕第一个不同意。   可这桩事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个什么眉目来。至于这对师兄弟究竟是如何断袖的,自然也不得而知。到了最后,修真界中便也只剩下好事者编篡的流言,比如师兄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师弟虽是冰雪美人,内里却热情似火……诸如此类,通通落入了话本的俗套中。   萧如珩的脑海中控制不住地浮现自己最初听来的流言。   冰雪美人,挺真的。   至于热情似火……   他看着谢长亭一丝不苟,挨个将傀儡丝从修士头上抽出的动作,一时间感觉有些牙疼。   断袖?这两个字放在谢长亭身上,未免有些可笑了。   哪怕有一天我断袖了,他都不可能断吧!   不说什么断袖、男子之间的情爱了,这世间的红尘万种,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没过多久,这出爱恨情仇的戏码,就已从谢长亭一人身死,演变为了三人皆不得好死:一个被剑捅了个对穿,一个被雷劈得魂飞魄散,还有一个被逐出师门,下落不明,传言里是死在荒郊野外了。   而且这三人之死,皆与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见微真人有关。   见微本人不欲再谈此事,修真界中几乎无人敢忤逆其意,传言便渐渐消失了。十六年过去,便很少有人再将此事作谈资了。   一柱香的功夫,谢长亭就已将傀儡丝尽数挑尽。他刚要起身,身后却传来萧如珩微弱的声音:“……长亭啊。”   “?”   “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谢长亭还是站了起来。他抽出无极,随意一挥,便将地上那群立刻开始四散逃窜的傀儡丝斩作了齑末。   然后道:“萧宗主是想问我,当年我与师兄,到底如何?”   萧如珩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咳,咳。”他有些尴尬,赶紧咳了两声掩饰,“其实……”   “其实萧宗主早就想问了,”谢长亭道,“只是担心伤及我颜面而已。”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萧如珩连忙摆手道,“我只是,长亭啊,你看,你这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对你纠缠不休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阴暗心理。你将昔日往事讲与我听,我与你分析一道,看看此人到底有何居心,也好将他从暗处揪出来,绳之于法,对吧?”   谢长亭:“……”   谢长亭认真道:“萧宗主,其实我也有一事好奇已久了。见微真人从前带我来见你时,你还是仙风道骨、一派正气。可当年在秘境中见面,我便觉得宗主对八卦之事分外好奇。这些年间,宗主也是表面一派正气,背地里和我舅舅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还妒忌时九这小姑娘的头发比自己多——宗主,为何你非要在弟子们面前装模作样呢?”   萧如珩嘴角一抽:“哈……哈哈,这个……这是我的秘密,你懂吧。生存之道,生存之道……”   谢长亭见他尴尬得有些冒汗,一边摸着自己分外稀疏的头顶,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些传言,或多或少,我都听过了。”他道,“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过往。只是赵识君曾救我性命,而我少不更事,盲目崇拜过同门师兄而已。”   萧如珩听他开口,一时间心底有些激动。然而听完了,却感觉自己听了一出废话:“……就这样?”   “就这样。”   “……”自己的头发都让对方取笑过了,萧如珩无论如何也不愿善罢甘休,“那你从未,那什么,喜欢过你师兄?”   谢长亭摇头。   “这?”萧如珩一下跳起来,即便答案并不出乎意料,他还是有一种自己被欺骗了的感觉,“感情从头到尾都是谎言,那这故事是怎么流传开的?一群讲故事的人还信誓旦旦,说你爱惨了你师兄,什么送玉坠做定情信物啊,什么为他挡剑啊,还有时轶也成了大罪——”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长亭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过了一会,他抬起眼来:“怎么了?”   “都是笑话而已。我没有生气。”   萧如珩恨不得给自己的嘴来一下:“……”   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最不敢在谢长亭面前提起的,便是那两个字。   “你先前没有问过我,我只当是时轶与你说起过这些。”谢长亭淡淡道,语气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境中死相,地宫雷劫……”   萧如珩:“……”   怎么越听,越觉得他话中带着一丝,恼意?   他格外胆战心惊地想:还说自己没有生气!!   “……说到头来,诸多事端,都是爱恨这等妄念作祟。”   话题忽然来了个一八百十度大转弯。萧如珩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而谢长亭已将无极收了回去:“让他们先歇在此处。傀儡丝入脑,伤及心脉,须静养。”   “嗯,啊……”萧如珩下意识地答应着,身体也跟着谢长亭走动。   脑海中却不住地回荡:   什么爱?   什么恨?   什么玩意……作祟?   谢长亭刚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什么啊??   “小门小派中散修居多,修为不算太高,何况平日里常聚在一起,极易为傀儡丝感染。”谢长亭继续道,“不可这样继续下去。若要根除这些傀儡丝,当务之急……”   “——便是找到那个躲在丝线背后的傀儡主。”   有人忽然接话道。   萧如珩一愣。   有人说话?   他下意识地朝地上那群人看去,可他们分明都闭着眼睛。紧接着,他猛然回过神来——声音是从他们背后传来的!   有生人闯入了仙盟禁地!   可他全然无知无觉!   就连他设在不见峰四周的诸多禁制,也全然没有被人突破过的迹象。对方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人!”萧如珩一下拔剑出鞘。   他一回身,剑意便要递出。然而下一刻,却又硬生生地住了手——   “哇!!”   扬灵脚下七歪八倒地,根本来不及站稳,顿时跪倒在萧如珩面前,不知怎的开始呕吐不止。   一旁地上还蔫了吧唧地歇着一只白鹤,晕得连脖子都抬不起来了。   除此之外……   萧如珩一点一点,把视线挪到一旁。   “我去!”   这一回他是真的原地跳了起来,吓得连向来不离身的佩剑都顺手扔了出去。   萧如珩目瞪口呆:“长亭,你说得对,我也大白天见着鬼了!怪不得禁制没有丝毫作用,我这禁制防人不防鬼啊!!”   刚稳稳当当落了地,准备去扶扬灵的时轶:“………………”   他瞥了一眼萧如珩。   萧如珩也瞥了一眼时轶。   萧如珩有些木然地张了张口:“不,不对劲。我怎么感觉这个是活的。”   谢长亭:“……”   他强忍住朝那边看过去的冲动,叫了一声:“扬灵?”   扬灵:“呕!!”   “……”   谢长亭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朝那边走去。他走得有些心不在焉,今日第二次又险些被萧如珩扔出去的剑绊着。   时轶将伸去扶扬灵的那只手又收了回来。   他的视线仿佛黏在了谢长亭身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话,却又顿住。然而对方向扬灵走来时,他犹豫一瞬,还是向后退开了。   扶起扬灵,谢长亭低声问:“怎么了?身上何处不舒服?”   扬灵摇了摇头:“我无事,仙君。只是……只是有些没回过神来。方才,方才我们还在京城中呢。可,可不知怎的,一眨眼间,就突然到这里了。我有些……眩晕……”   谢长亭愣了愣。京中去此地千里之遥,就算是他一人独行,也断不可能眨眼间便来去千里。   更不用说还带着同行的另外两个人。   一旁的萧如珩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他酝酿了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捂着胸口,一点一点挪着步子,去将自己方才扔掉的剑捡回来。   “没事便好。”谢长亭轻轻拍着扬灵肩背。   又是一阵沉默。   四周安静的只剩下萧宗主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的声音。   萧如珩喘了口气,颤抖着,勉强将佩剑握回手中。   “他的确没事。可我有事。”   像是再难忍耐这沉默,时轶终于又开了口。   他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可比他难受多了。”   “当啷”一声。   萧如珩刚捡起来的佩剑又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宗主:今天不信邪,明天变男同   —— 第68章 误红尘(六)   萧如珩深呼吸, 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再度躬身,将地上的剑捡了回来,却没有收回剑鞘,而是慢慢地将剑举了起来。   “长亭, ”萧如珩终于出声道, “离他远一些。”   时轶一抬眼:“怎么?”   萧如珩的神情没有方才那么夸张了, 但显然仍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他稳稳持着剑,剑尖笔直地指向时轶,态度戒备。   “九重雷劫落下, 是我亲眼所见。”他道, “连见微真人都身受重伤,你早该灰飞烟灭才是。你当真是时轶?”   “还是说——实为他人假扮?”   时轶:“萧宗主, 不过是多使唤你做了点事, 倒也不必这般记仇。”   “……”   一对着他说话,就像本人了。   萧如珩仍坚持道:“好。那我问你答。”   “宗主请便。”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在什么地方?”   时轶答得很快:“龙虎山,我救了你。”   萧如珩咬了咬牙。他继续道:“当时我正遭两人围攻,这两人都是谁?”   谢长亭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记得时轶曾帮过萧如珩一个忙,但不知道是救命的恩情。   时轶仍是想也没想便答了:“上善门的见微、旋尘两人。”   谢长亭:“……什么?”   时轶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他向着谢长亭微微一笑:“当时见微还不是上善门主, 门主是他那位老师父, 没过几年便死了。旋尘也还没当上长老,只是门中普通弟子。这两人奉了命, 一路追杀了你三天三夜,不过是因为——”   “够了!”萧如珩猝然出声, 打断了时轶的话语。   时轶远远站着:“信了吗?”   萧如珩的手缓慢地垂了下来。他无力道:“还真是你。”   时轶大笑。   “萧宗主。”谢长亭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两人的对话转移了, “这是什么意思?见微真人当年追杀你?”   萧如珩看上去, 不知怎的, 似乎又有些尴尬。他咳了两声:“年少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可这又哪里是“不提也罢”的问题。谢长亭逼问:“你早知道他有问题。”   “我早知道?”萧如珩一愣,“不不不,那件事和这个没关系。若我早知道他为人如何,我又怎会与他面上一派和气,他当年又怎会领着你来拜会我呢?”   “的确和他后来所作所为没有关系。”时轶忽然开口,话中似乎意有所指。   萧如珩脸色立时变了:“呃,长亭啊我一时半会和你说不清这个事。要不这样,我先缓缓,你们慢慢聊……扬灵!”   扬灵刚吐完一回,正歇着,被叫了名字,一愣:“啊?”   “不远千里回来,你肯定累了吧。”萧如珩大跨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拎住扬灵衣领,“瞧你这吐的,走走走,我去找谢神医给你看看。说起来昨日大半天都没看见他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还有你,你也过来!”   他念念叨叨地,又一把抓住时九的翅膀,抓鸡一样将她抓了起来:“我看你精神不佳,你也赶紧去找谢神医给你看看!”   时九立刻奋起反抗:“你放开我!”   谢长亭有些茫然地出声:“萧宗主……”   萧如珩就好像聋了一般,根本听不见他两人说话,一手一个,飞也似的从庭院中逃走了。   “喂,你干嘛啊死老头,快放开我!”   终于,在时九坚持不懈地将大乘修士的手啄破了皮后,萧如珩走出了好几里远,这才一左一右地松了手。   时九立刻“啪”地化出人形来,怒气冲冲地刚要开骂,却被萧如珩一句话堵上了嘴:   “你就不觉得我们三个在你师父眼里很闪闪发光吗?”   时九:“?”   时九眼珠子转了转,终于发挥了一回百岁老妖怪应有的缜密心思,恍然大悟道:“哦!”   扬灵:“……?”   闹腾得不行的三人一走,院落中顿时又静得出奇。   以至于谢长亭有些如芒在背。   然而过了一会,他就发现,令他不安的并非是过分安静的环境。   而是身后某道灼灼的视线。   谢长亭:“……”   他没有转头,背对着身后,终于开口道:“见微追杀萧宗主,是你当年亲眼所见?”   碍事的人走了。时轶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瞥了眼一旁躺得整齐的散修,索性盘腿在突出地面的乱石上坐下了。   他道:“你转过来看看我。”   “……”   “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你。”   过了一会,谢长亭略带迟疑地转了回来。这一会的他便没有在京城时的那份冷淡神色了,乌发被风吹起,轻飘飘地称着他脸庞。   卸下那些生人勿近、令人畏惧的高高在上的气质后,眉眼间的秀丽才堪堪透出。   时轶托着腮,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的人,心情更好了:“自然是我亲眼所见。”   谢长亭:“……他二人为何要追杀萧宗主?”   “你说错了。”时轶却是意味不明地说,“那时他可还不是‘萧宗主’。”   “那他是谁?”   “这个么……”时轶目光一转,“你靠近些,我就告诉你。”   谢长亭:“…………”   明知道此人又是在作弄自己。   但还是小小地向前迈了一步。   “我……”时轶开了口。   谢长亭等着他说完。   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时轶:“你走得太少,少到我只够说一个字。”   “……”   谢长亭略带勉强地走到了乱石近处。   时轶偏着头,看他。   谢长亭:“你不说便算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时轶坦然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谢长亭:“………………”   他早知道是这样!   谢长亭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便要走了。   “你为何不再叫他师父了?”   时轶忽然叫住了他。这一回他语气中已没了方才调笑的意味。   谢长亭脚步一顿。   “你说谁?”   “赵著。”   见微真人赵著,当年救他谢长亭于水火,于他有整整十六年教养之恩的人。   亦是如今修真界中,无人可及的第一人。   谢长亭默了默。   “你死了之后,我便不曾再叫过他。”   时轶一时间有些想笑,却又有些笑不出来。   最后他道:“不论你信不信,我并非有意要销声匿迹十六年。”   谢长亭:“嗯。”   时轶又说:“细说起来,十余天前,我才刚刚醒来。”   谢长亭没有回答。   “醒来之后,便听说有人在打探我那位凡人妹妹的消息。”时轶道,“我呢,不太想立时现身修真界,毕竟仇人太多。索性便改了改他们一家老小的记忆,捏造一个凡人身份,方便我在京中走动。哎,除了被我那妹妹一口一个孙孙地叫,其他倒也说得过去。”   他又笑起来:“这不巧了么,原来打探她消息的便是你。这就叫有缘人千里来相会。”   “…………”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消化了他话中的意思一般:“你是说,你十多天前才刚刚醒来?”   时轶定定地看着他。   好半天,忽然轻轻“嘶”了一声。   谢长亭犹豫了一下,又走近了一点:“你怎么了?”   时轶按着心口:“突然有点疼。”   “……何处?”   “心口疼。”时轶低声道,“那日的第九重雷劫……”   言语瞬间将谢长亭的记忆拉回十六年前。无上威压铺天盖地,鲜血染就一身红衣。   心口霎那间传来沉闷的痛感。好似当年雷劫,曾一并落过他身上。   他想问“很疼吗”,却又问不出口。   雷劫穿心而过,神魂俱灭,如何不疼。   谢长亭静静在他面前站了许久。再开口时,话里行间的冷硬已然不见:“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无极连同剑鞘,一并被从他手中递了出去。   时轶握住无极的另一头。   谢长亭:“这些年来,我一直……”   好好收着它。   话还没说完,一股力道忽然顺着剑身传来。   谢长亭毫无防备,被拉得趔趄了一下,身形瞬间便向前倒去。   重重地撞在了方才还在“心口好疼”的某人怀中。   这下他终于能真切地感知到对面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活人了。轻轻落在脸侧、带着体温的呼吸,紧紧环住他的力道,乃至于心口之下,不断跳动的心脏,无一不在向他昭告着这一点。   时轶不紧不慢地开口,话里带了一丝终于得逞的意味:“心软当真是一点没变。谢长亭,我怎么一骗你你就上当。”   谢长亭:“………………”   他勉强开口:“你又想做什么?”   “你为何不问我是真是假?”时轶却忽然道。   谢长亭:“?”   “萧如珩问我第一次见他时是何种情状,你为何不问。”时轶笑道,“你忘了么?我第一次见你时,我们便是这般情状。”   “这下你总该信我了。”   谢长亭下意识想推开对方,手上一时间却又失了力气。   时轶得寸进尺,顺势将头埋在他颈间。   过了一会,他轻轻地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谢长亭顿时有种自己又被雷劫轰了一遍的感觉。他平生从未如此慌乱过,脸上一时间火辣辣的,斥责的话也半句都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自己是要推开对方,猛一用力,才得以从早就松了力道的怀抱中脱身出来。   他后退两步,一时间连手也不知道该忘哪里放了,心里只剩下转身就走这一个念头。   走出五六步,才想起自己是个修士而非凡人,哪里用得着这般慌不择路地从对方面前走开呢。   隐约间,背后好似传来了一点笑声。   “……”   耳后又是一热。当真是厚颜无耻。   物归原主。   谢长亭离开之后,时轶仍坐在那堆乱石之上。   无极静静躺在他手中。   他凝视着熟悉的剑身,心中却另有所想。   好半天,向他的剑开口道:“我不在时,你可有好好听他的话?”   无极不会说话,自然没有回答。   时轶嘴角一弯。他站起身来,却没有再将它佩在腰间。   “从前我同你说,此生不愿再寻仙问道。三千仙途,又与我何干。”他似在自言自语,“如今我怎么觉得,好像又后悔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长亭:。   —— 第69章 误红尘(七)   谢诛寰不见了。   萧如珩领着两个拖油瓶, 上上下下在不见峰以及仙盟附近的小门派中翻了个遍,也没找见谢神医的踪影。   走到最后,扬灵的呕吐之症已经不治而愈了,有气无力道:“萧宗主, 神医他多半下山行医去了, 咱们就别找了吧……”   萧如珩:“问题不在这里。”   “啊?”时九忍不住多嘴道, “那你在这废个什么劲,找人找半天?”   “问题在于,我要提前去给他打个招呼。”萧如珩说话时, 心情似乎很是沉痛, “你信不信,你师父这回一来, 决计赖着不走了。你也知道, 谢神医有多宝贝他那个侄子,当小孩儿似的。这两人要是共处一室,不出两天,非得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   萧宗主浸淫人情世故多年,眼光的确毒辣。因为第二日,一大清早, 仙盟的弟子学堂中就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弟子学堂不设门槛, 前来修行的大多是附近小门小派中的年轻小辈,也有凡人将自家的孩子送来、渴求得道大成的。若是没这天赋, 留在不见峰上打打杂、扫扫地,混口饭吃, 也比凡间乱世中苟活, 日日受尽徭役赋税之苦要好上太多。   年轻的弟子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张扬的同窗, 来了学堂, 一不带剑,而不带书。不穿弟子服不说,还穿了一身招摇的红衣,放着好好的木椅不坐,偏要坐在书桌上,看的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有人小声道:“那个人坐在我桌子上了。”   司徒丞刚年满十四,是如今司徒门中的首席弟子,也是如今仙盟这一辈弟子中为首之人,见此情境,立刻挺身而出:“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为何要擅闯弟子学堂,还要坐在他人的桌子上,实在无礼!”   时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又是谁?”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反问的语气立刻激怒了司徒丞。他刷的一下,便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时轶“哦”了一声:“你要同我比剑?”   “废话少说!”司徒丞一身正气,和对面懒散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拔剑!”   时轶坐着没动,只是颇有兴趣地看着这孩子,好半天,夸了一句:“气势看着不错。”   司徒丞:“……”   这时,方才那被坐了桌子的少年也跟着站了出来。他名叫司徒若,是跟着司徒丞一同出来修行的人。   “喂,你要在此撒野,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司徒若气得脸上通红。   时轶原本以为他要说什么“胆敢在我家某某面前撒野”。   不料,下一句却是:“——我告诉你,你若是再不走,我便去找盟主来了!”   “盟主”这两个字好似有什么奇妙的效果,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弟子们都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就是,我们去找盟主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你知道我们盟主是谁么,你就胆敢这么放肆!”   “我们盟主超级厉害,不用剑都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时轶偏过头来,面上笑意未减:“这么厉害啊,说的我都有些害怕了。”   弟子:“……”   没觉得你像是害怕了。   “你们盟主平日里忙着修行,哪有功夫管你们这群黄毛小子。”时轶又道,“该不会只是在吓唬人吧?”   “谁说的!”司徒若气得一跺脚,“盟主可关心我们了!平日里我们谁受了欺负,盟主都要替我们出头呢!”   “就是就是!”   “盟主有时还陪我们一同用膳呢!”   “我有次衣服扣错了,盟主还重新替我扣过!”   时轶的脸色轻微地变了变,一时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司徒若眼尖,注意到了对方神情的变化。他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这么说我们盟主,想必是平日里没受过盟主的关心吧!”   时轶:“………………”   时轶:“?”   司徒若的话立刻给了其他弟子灵感。   “看他这样子,多半是!”   “我们盟主最不喜欢你这般顽劣不驯的弟子了!”   “若是你还不乖乖下来,想必盟主知道了,就更讨厌你了!”   “盟主怎么可能喜欢他这种弟子!”   时轶:“…………”   “好啊。”他幽幽道,“让我下来,可以。”   “——来比剑吧。”   “比剑?那你的剑呢?”司徒丞抢先开了口。   他方才早就把剑**了,就等着对方这句话呢。   谁料时轶一摊手:“我没有剑。”   “你没有剑?那就将你的法器拿出来!”司徒丞厉声道。   “法器啊……”   时轶说着,四周看了看,抬手一招。   断裂声响起。一旁树木上枯死的枝干掉落下来,撞进他掌中。   顶着一众弟子惊愕的目光,时轶挥了挥手中的枯枝:“那就这个吧。”   司徒丞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对方的年纪看上去比他大个两三岁,料想修为也到不了多高,怎么敢以一截枯枝应战。   但转念一想,是对方挑衅在先,自己只是想把他赶走,也算不上是欺负人!   司徒丞立刻举着剑冲上去了,口中还念念有词:“看剑!”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柄重剑,一剑挥出,飒飒有声,颇有一点雷霆万韵的势头——   “啪。”   漆黑的枯枝与重剑撞在了一起。   司徒若瞪大了眼,刚要叫大哥打得好。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红衣少年两根指头拈着枯枝,轻轻一拨,便将他大哥的重剑拨到一边去了!   “啊!”   司徒丞感到一股极大的、难以逼近的力道从剑上传来。   他立时身形不稳,惊呼出声,被重剑带着,便要一头向地上栽去。   然而下一刻,衣领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   “站稳了,小不点。”那红衣少年从桌上跳了下来。   二人一同站在地上时,弟子们才发现这人其实很高,看着年纪小,纯粹是因为那张脸看起来年轻的缘故。   见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时轶又是微微一笑,顺手松开了司徒丞的衣领。   司徒丞一连后退了七八步,虽信心受到重创,但仍然不甘示弱地把重剑举了起来:“你!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时轶略一沉吟。   然而,他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师父”。   众弟子回头一看,却是时九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往他身上一撞。   众弟子大惊:师父?什么师父?   他们自然都认得时九。毕竟盟主平日里常常将她带在身旁,她又总以鹤身示人,丝毫不掩盖自己妖族的身份。   时轶拍拍她头:“你来这干什么?”   时九没有回答,而是以眼色示意他朝外一看。   时轶和众弟子跟着看过去,便看见了立在那棵枯树下的一道白色身影。   时轶:“……”   他还来不及有所表示,司徒若已经抢先一步,朝谢长亭身边跑去:“盟主!是盟主来了!”   “盟主来了!”   众弟子立刻欢呼起来,将谢长亭团团围住。   想必方才发生的事,盟主也都看见了。此人在此肆意妄为,盟主定不会轻饶他!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盟主开了口,语气则是无奈与责备,颇有一点“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味道:“时轶,你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司徒若:“……啊?啥?”   时轶则早就将那根枯枝扔掉了,此刻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无辜:“不是你让我来这里教他们的吗?”   谢长亭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头痛的味道又回来了:“让你教书,没让你欺负小孩子。”   时轶以理辩之:“他们不小了。”   “……难道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时九的?”   “不是啊,哥哥。”时九把头从时轶背后探出来,“当初我被师父捡回去的时候,师父说门里没位置了,我只能当他徒弟。至于修行……师父说我爱修便修,不修的话,一辈子躺平也无所谓!反正有师父给我垫背呢。”   司徒丞:“……”   怎么会有人在学堂里这么明目张胆地宣扬怠惰心理!   可是,等一等。   刚才盟主叫这个人……什么来着?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   “谁让你一来就在这弟子学堂里比剑了?”   “啊,这是跟我师父学的。”时轶偏了偏头,“当初我见他第一面,就被他用一根树枝抽了一顿,说是跟着他学剑,就要先心服口服。”   谢长亭:“…………”   联想到对方的师父究竟是谁,为表对前辈的尊重,又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身旁,司徒若眼巴巴地看着他:“盟主……”   谢长亭:“……”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你放心,他不会对你们动真格的。”   司徒若:“啊?盟主你……盟主!”   然而谢长亭只是瞥了一眼时轶,向他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众弟子:“…………”   他们面面相觑,一同缓慢地转身,看向方才他们以为的“擅闯弟子学堂之人”。   而对方正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立在原地。   那表情好像在说: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你们盟主向着谁?   过了不知多久,弟子中有人颤巍巍地开了口:“你……是盟主请来,教我们的,老师?”   时轶:“怎么,你觉得我不配么?”   那弟子嘴角一抽。   而在此时,司徒丞也终于从震愕中回过神来。他走到所有弟子前,站定,艰难开口道:“方才,盟主叫你……时轶?”   这个名字一出口,有的弟子忽然色变。   而另外一部分,仍然维持着茫然的神情。   毕竟十六年前,他们都还未出生,也只有少数从同为修真者的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从父母口中听来的,自然不是与上善门师兄弟间的绯色传闻。   而是作为见微真人地宫雷劫、一步登天的背景板,被对方以雷杀之、魂飞魄散的对象。   司徒丞:“你是,那个……见微真人,地宫里那个……”   时轶泰然道:“不错,是我。怎么了?”   司徒丞顿时脸色煞白:“你骗人!那个人不是早就死了么?”   “你是想说,你们盟主也在骗你?”时轶悠悠道。   “……”   司徒丞哑口无言。   他转过身去,与身后的同窗们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意味:从这一刻起,弟子学堂里注定要从修行圣所变为鸡飞狗跳之地了。   “——所以,你上午时,便把他打发去弟子学堂教书了?”   萧如珩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谢长亭。   谢长亭也很是无奈:“他非要留在此处不走。从前听传闻说起,他便总是这么游手好闲、不思修行。与其成日无所事事,还不如让他去照看那些修行的弟子。归根到底,他也修为不浅,虽说弟子们会受着磨难,但终归是利大于弊的。”   “可他不是有自己的宗门么?”然而萧如珩的语气依旧不满,就好像是自己的地盘被他人占据了似的。   “他那个宗门……”谢长亭脑海中浮现起那片如梦似幻的仙境,“萧宗主,你见过吗?”   萧如珩垂下目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许久,道:“长亭,借一步说话吧。”   “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二人离开了仙盟人多眼杂之处,一路走到了谢长亭所住的府上。   一进门,萧如珩便开门见山道:“长亭,我若是你,必定从此远离时轶此人。”   谢长亭一愣,没想到对方要同他说的是这个:“宗主这是何意?”   萧如珩却是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了解他的。”   谢长亭沉默了。   “长亭,你好好想想,那日你我都亲眼所见,九重雷劫落在那座地宫里,连见微真人这等当世大能都身受重伤,你却只受了些外伤。”萧如珩缓缓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要落在你身上的几道雷劫,被引走了。”   “九重雷劫下,生灵湮灭,我亲眼见时轶在地宫中魂飞魄散。可如今他又突然回来了,毫发无损,与从前别无二致,连记忆都毫无破绽——长亭,你好好想想,你能确定如今的他,是人是鬼,是人是魔吗?”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   半晌,谢长亭开了口:“我以为宗主与他交情匪浅。”   萧如珩苦笑了一下:“是,明面上说,我们关系的确不错。他曾经出手救过我性命,我很感激他,也因此回报他许多。”   “但是,我与时轶之间,恐怕还称不上是‘朋友’。”   “如若论友谊,恐怕我与扬灵之间,都比我与他之间深厚。”   谢长亭没想到,萧如珩口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萧如珩摇摇头,叹了口气,“倒并非是我不真心待友,只是,时轶他……太过阴晴不定,性格乖戾,行事难以捉摸,似乎总是想到什么,便去做了。这么多年,我从未看清过他心中所想,到底为何。”   “长亭,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见微带你来见我那一日,你曾说你毕生的心愿便是得证大道,护佑苍生——事到如今,你的心愿,可曾变过?”   谢长亭慢慢地摇头。   他说:“从未。”   “这便是了。”萧如珩似感慨万千,“你应当听我说过,数十年前,我遇见时轶时,他正想方设法压制自己的修为。多年后再见,他已然成功,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小修士。”   “时轶此人,从未想过要飞升成仙。”   “他不想做神仙,不想修行,亦不想护佑苍生。”   “这三千大道,尽数与他无关。苍生性命,他也从未关心半点。”   “如若说他当真为了这天下做了点什么……”萧如珩的语气古怪地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谢长亭,“也许只是,为了你。”   谢长亭:“……”   他最终还是道:“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以命换命,我无以为报。”   萧如珩扶额。他分外苦恼地说:“我知道,他待你是有点……嗯,不同。这么多年下来,我还从未见他待谁,这般……长亭啊,可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时轶活在这世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一个‘乐’字。”   “你令他觉得有趣了,他从此便会乐此不疲地缠着你。可是,长亭,若是只缠着你也罢了——你就不怕他也拖你下水么?”   谢长亭:“下什么水?”   萧如珩顿了顿,口中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来:“飞、升。”   飞升。   谢长亭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飞升。   飞升不成。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若是能一同飞升,也算长相守。   ——飞升?若是能一同——飞升?   ——我那时早知……我这一生,都再飞升不得……   ——我的修为,便到此为止了……   回忆骤然翻涌,将他带回阴暗逼仄的地宫。   赵识君如癫似狂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那你告诉我,你肯驻足人世间,陪我一介凡人,哪怕一日?你肯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将神思自回忆中拉出。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萧如珩凝视着他:“也罢。想来此事也难再说服你。可是,长亭,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我早便知道了,只是当年我当时轶已魂飞魄散,便觉得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因而也从未向你提起过。可如今他又忽而重现,我昨夜辗转反侧,思虑良久,只觉得……不得不警醒你一二。”   “你应当也知道,飞升此事,除却生来天赋与刻苦修行以外,还需要另一件物事相成,那便是澄澈的心境。”   “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心境澄澈的,长亭。时轶他心中……有一桩心魔。他不求飞升,且反其道而行之,兴许正与此事有关。”   谢长亭在心中叹了口气:“此事我略知一二。”   那日在心魔境中,所有人都见过了,时轶的心魔是何等凶险之物,只凭假扮玄鉴残魂,就将一众修士大能耍的团团转。   “方才你问我,是否见过时轶宗门。”萧如珩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   “我不仅见过,我还知道一些往事秘辛。”   “比如说,当年玄鉴真人分明立起了玄天柱,可天地大浩劫依旧到来——血流漂杵,生灵涂炭——你有没有想过,到底为何?”   “为何?”   “为何他时轶心中,会有挥之不去的魔念呢?”   谢长亭静默良久。   他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可萧如珩比他残忍许多。他一字一句,说出谢长亭心中曾隐伏多年的答案:“因为天地眼陷落了。”   “我见过时轶的宗门。那里有同青丘一模一样的气息,我不用看便能认出,那处叫无名境的地方,就是从前人间的天地眼,飞升仙界与人间交界之处,天地灵气之本源。时轶把它装扮成了从前的模样,却依旧难掩其早已陷落的事实。”   “——你便没有想过,兴许当年,他时轶,便是造成这场天地大浩劫的元凶吗?”   萧如珩话意尖锐,步步紧逼。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嘴唇微启。   然而下一刻,却是剑鞘撞上门框的声音响起。   不轻不重,似有意而为之。   二人齐齐回头。   时轶怀中抱着无极,立在门口,已不知听了有多久。   而他们中,竟然谁也没有觉察到对方悄无声息的到来。   萧如珩脸色骤变。谢长亭也是神情微顿。   唯有时轶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甚至仍旧有力气保持笑意,先是看了看萧如珩,又看向谢长亭。   良久,谢长亭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你不见了。”时轶道,“我就来找你。”   来找你,却听见了这样一番话语。   萧如珩咬了咬牙:“你……听了多久。”   “大差不差。”时轶轻松道,“都听见了。”   萧如珩:“……”   他抬眼,直视着对方:“你知道,我担心长亭。”   神情肃穆,没有半分要开开玩笑、缓和气氛的意思。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嗯。”时轶淡淡道,他从倚身的门框旁站直了,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萧如珩与谢长亭当中,像是要挡住他的视线、亦或是某种宣誓主权。   “多谢你当年接了我的信,救过长亭。”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宗主是亭亭长辈那一辈的人了,或者说自居长辈(因为热爱装年纪小的某人也、、   昨天出门太忙了没更新,今天多更一点   —— 第70章 误红尘(八)   萧如珩走得不太情愿。   但是时轶拦在他与谢长亭当中。他比这两人都高出半个头, 彻底阻绝了双方的视线。   用意昭然若揭。   萧如珩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时轶,你我相识这么些年,你知道我的为人。”   房中气氛压抑。谢长亭有些想跟着他一起出去。可紧接着, 时轶就转过身来, 看着他。   谢长亭被他拦住了去路。   良久, 他道:“我信萧宗主的为人。”   时轶淡淡道:“的确无可挑剔。”   “若是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不知怎的,谢长亭不太想看他的眼睛, 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会听你说。”   时轶却是“嗤”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要替自己辩驳么?”他道,“只可惜, 他说的都没错。”   谢长亭:“……什么?”   “我说, 他说得都没错。”   时轶忽然伸手一抛,将无极连剑带鞘,丢向了谢长亭。   谢长亭接住无极,后退一步,不解道:“你做什么?”   “赔给你。”   “?”   “你的剑被我弄断了。”时轶道,“那柄剑……是我母亲铸的。那时候我不在她身旁, 不知她是如何铸成的, 实在不知该如何重铸。”   顿了顿,对上谢长亭的目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谢长亭不语。   看他这副模样, 时轶反倒是笑了:“怎么,你是第一次认识我?我行事向来如此, 来去无羁, 随心所欲。我以为那年雪夜, 我剖你师弟金丹时, 你便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谢长亭,你从前将我当恶人时还好好的,如今认识得久了,怎反倒优柔寡断起来了。”   “所以你救我,是出于玩乐,觉得我很有趣。”谢长亭平静道。   时轶似乎是愣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我是知道。”谢长亭道,“只是从未听你说过。”   时轶:“说什么?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还是说见了你便想亲你、抱你?你爱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可我每次说起后,你便总是避着我。当然,我知你并非真心厌恶我,毕竟在你眼中,害得你险些身死的师兄师弟,你都不曾怨恨过他们。”   “不过没关系,谢长亭,如若你真认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大可以继续如当年那般厌恶我,我也可继续这般缠着你。毕竟我以此为乐,不是么?”   他向着谢长亭说话时,很少言语会这般尖锐。   谢长亭心中突突地跳。   他就像是走上了一处悬崖,左无退路,右是深渊。   身前是迷雾重重,身后人步步紧逼。   耳旁如有雷声轰鸣,但周遭只余如死般的寂静。   时轶盯着他,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情绪。   两人都一动不动。   许久,他像是终于失望一般,空着手,一转身,向屋外走去。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谢长亭的身体先思绪一步而动。他一把抓住时轶的衣袖,连同衣袖下的手腕。   碰到对方身体的那一刻,谢长亭才突然觉察道,对方的手……有些抖。   对于时轶这个人而言,似乎有些稀奇。   其实萧如珩说得很对,他对时轶,所知甚少。   时轶好像总是摆出一副无谓的姿态。永远挂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意,用着开玩笑的语气,高高在上,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戴着厚厚一层的假面,无人知他心中所想,无人晓他梦里所念。   谢长亭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藏在衣袖下的手竟然也会发抖。   “对不起。”他攥着时轶的手腕,有些突兀地开口,“我并非是在躲你。只是……”   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谢长亭平日里本就不善言辞,不像对方那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情绪涌上心头时,便更加说不出话来了。他想了很多话,想要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斟酌半天,又都觉得不准确。   然而时轶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他偏过头来,眸色很沉。   下一刻,谢长亭便被反手握住了手腕。力道一拉一推,后背便撞在了墙上。   时轶贴过来,几乎是发泄一般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咬得很结实,很疼,几乎是瞬间便能在唇齿间品尝到血味。痛楚将谢长亭的脑海搅得更乱,他下意识想躲,却又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忍住了。   手腕被箍得死紧,按在坚实的墙面上。身前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手上依旧有些发抖,不知到底是气愤还是兴奋,抑或二者兼有之。   谢长亭闭了闭眼。他将空余的左手轻轻搭在对方背上。   然后咬住他嘴唇的力道忽然松了。   痛楚瞬间消失。时轶微微起身,离开了他的嘴唇一点,热气喷在他脸侧。   又突然毫无症状地垂下头来,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   “谢长亭,我真讨厌你。”   时轶恨恨地开了口,声音很低,像是在抱怨着什么。   谢长亭:“……”   靠得太近,气息近乎交融。   他有些手足无措。   时轶说完,依旧不够解恨似的,又重新低下头来。   谢长亭以为他又要咬自己。但这一回,对方只是用舌尖抵着方才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重新细细地吻了一遍。   比起方才发泄情绪般的啃。咬,动作要轻柔许多。放下方才受刑一般的心绪,动作间的暧昧令谢长亭渐渐脸热起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偏头想躲。   时轶便也少见地、知趣地放开了他。他顺着谢长亭的动作,将头伏在了对方肩上。亲吻也随之落下,皮肉被衔起,不轻不重地磨着牙。   “……我真讨厌你。”过了好一会,时轶又闷闷地开口了,“你分明不喜欢我,又不拒绝。那时厌恶我至极,却又对我好,入我心魔境来救我——谢长亭,你自己说,你不喜欢一个人,为何非要对他好呢?又不是人人都如你似谪仙,不动凡心,不惹红尘。”   说着,恼怒未消,又气急败坏一般放了狠话:“兴许我早应该像对你师弟那般,剖开你的胸口,将你这颗心挖出来看看,看它到底是怎样的。”   “……”   谢长亭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怎的,异常不合时宜,竟又忽然有些想笑。   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后,谢长亭轻轻将手抚上对方头顶,顺着丝缕的长发而下。好半天,他开口道:“你生气了?”   “……那不然呢?”   这个动作似乎令时轶有些受用。他的语气比方才平和了不少。   “可我……不是那个意思。”谢长亭很无奈,“从前师门中,人人都夸我聪颖,可到了后来,我却只觉得自己愚钝不堪。若当真聪颖,又怎会如见微所说,只识道法,不识人心。”   听他说起从前师门,时轶便安静了下来。   想了想,谢长亭又道:“我被你刺中那日,那人……赵识君,曾说我喜欢他,你听见了。”   提及赵识君,时轶猛地把头抬起来了:“所以呢?是真的?”   “你别激动……”谢长亭连忙安抚他情绪,生怕对方一时盛怒,又做出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事来,“那时,我曾以为……是真的。”   然而这句话显而易见地起了反效果。因为时轶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谢长亭闭了嘴。他眼神晃了晃,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最后在再度开口之前,勉强,将方才被掐出了一圈红痕的右手推在了时轶胸口。   接着,才继续道:“我……说不太清楚。”   时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便别同我说了。听了我又生气。”   “……”谢长亭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仍旧坚持道,“我彼时年少,受过他性命相救,又半点不通道法。那时只觉得是仙人来救我了,倍觉仰慕。至后来,便下意识地一直这么觉得了。”   “仰慕?就他?”时轶冷笑道,“赵识君那三脚猫功夫,若不是你总拦着我,如今他尸首都该烂得只剩骨头了。”   谢长亭:“……”   所以他才总不愿说起此事。   当年心绪,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见他不语,时轶又道:“那所以呢?后来你发觉,你并不懂情爱,是吧?”   谢长亭“嗯”了一声。   时轶又笑了。   他道:“所以你如今,还是不懂。”   谢长亭:“……”   时轶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道:“我替你都说了吧。哪怕赵识君从未犯下那些罪孽,不曾生出魔念,在你师兄与这天下之间,你选后者。”   谢长亭:“是。”   “那我呢?”   时轶忽然间话锋一转。   谢长亭抬起眼来:“……?”   “我呢?”时轶道,“我可曾配拥有你一丝半点的私心,谢长亭?”   “方才你也听萧如珩说过了,说天地眼陷落是我一手促成,说我当年离开无名境,从而导致了那场天地大浩劫,使得下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如若当真如此,你又如何看我呢?我与你师兄间,又有何分别?”   谢长亭怔了怔。他眼睫垂落下来。   最后,说:“我不知道。”   他犹豫了。   时轶仔细地看着他,看到谢长亭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我去过你的心魔境,”过了许久,谢长亭道,“见过你从前。”   “若是那时的你,我不信你做出过这等事。”   话便只说到这里。   “那,如今呢?”时轶又问。   谢长亭反问道:“所以你如今心中所想为何?”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退开两步,终于不再将谢长亭逼在墙角。   “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未后悔过。”他道。   语焉不详。   谢长亭方才平缓下去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既没有承认当真事出他手,却也并未矢口否认。这样倒很像是他时轶的作风。   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作少年打扮的人,有些想象不出,对方会当真曾在年少时,手上沾满那般多的无辜血污。   然而时轶如他自己所说,没有再要辩驳的意思。   他朝屋外走去。   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你要一起去么?”   “哪里?”谢长亭问。   “无名境。去看陷落的天地眼。”时轶道,“你应当会想见我师父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长亭:……(不知道怎么这么生气)(只能顺毛摸摸)   —— 第71章 误红尘(九)   生死地。   这是谢长亭对无名境最初的认知。   生与死交融于此。踏出结界一步, 便是枯萎残败之景,可回到结界,万物生机重回,春意盎然, 有如仙境。   不论多少次跨过这道结界, 谢长亭都难以相信, 世上曾真有这般美景。   时轶拾阶而上,他跟在后面。鸟语花香扑面而来,谢长亭扭头去看, 便望见了漫山遍野的白芍药。   他神思一顿, 立刻便想起了什么,一个没留神, 险些撞在前面停住脚步的人身上。   时轶伸手, 一把抓住他手腕。   谢长亭顿时有种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似的感觉。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将手抽开,却又忽然想起对方先前的种种表现。   时轶感觉手心里,对方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可随之,动作又被强行按耐住了。   他顿感好奇,抬眼向对方望去,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时轶觉得好笑。他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这下索性不放手了, 牵着对方,顺着白玉石阶而上。   谢长亭:“……?”   他有点后悔了, 想要将手腕抽出来。   奈何他一动,对方握得更紧。   ……这下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了。   登上长阶最后一节, 时轶在最高处站定。他回头, 望着一片绚烂花海、亭台楼阁, 眯了眯眼,忽然开口道:“这里所有的景色都是假的。”   谢长亭:“我知道。”   “你便没有想问的?”   谢长亭犹豫片刻。   他问:“那座坟是谁的?”   时轶一愣:“什么?”   显然没料到他会先问这样一个问题。   “从无名境外朝里看,能看见在原本的大殿处,只有一座孤坟。”谢长亭道。   “噢,你说这个啊。”时轶看向那座气宇轩昂的大殿。   须臾,轻声说道:“那里面埋的是我师父。”   师父……   玄鉴真人,闻人镜。   谢长亭讶然。   这一桩事,哪怕是时轶“死后”,除了少数信得过的人以外,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一是全无必要,此事本就蹊跷,他未亲眼见真人身死,说到底,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二是,想来,根本不会有人信他。   玄鉴真人死了。若是将此话说给修真界中任何一个人听,对方都会笑掉大牙。   毕竟玄鉴真人当年剖圣人之心、补天道残缺,杀身成仁、立地飞升的故事,这修真界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代代相传的神话,百年相递的赞颂,只因时轶或是他自己口中一句话,便会这么戛然而止么?   不会。   不待谢长亭问下去,时轶先行继续道:“这并非是他肉身所埋之地,仅仅是一处衣冠冢。”   “那,肉身何在?”谢长亭下意识追问道。   时轶却是一笑:“这我便不知道了。兴许是掉在了哪片山上,被野狼豹子捡去啃了吧。”   谢长亭:“……”   对方这么一笑,他心中便控制不住地陡生怀疑。   “玄鉴真人……当真故去?”   “是啊。”   “是你亲眼所见?你为何如此笃定?”   “怎么,”时轶道,“你又不相信我了么?”   他一顿,忽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谢长亭突然产生了一种,他下一句话便是“我早知道,你对我如何如何,你不信我,也是当然”的预感。   他当机立断:“没有的事。”   时轶:“哦?”   “……真没有。”   时轶看上去像是满意了。他不由分说,继续拉着谢长亭朝山上走去。   谢长亭认得这条路。这便是通向当初他魂魄为无极所伤,之后于此静养的灵虚洞的道路。   他当初便是在那里,见到了疑似玄鉴真人的残魂。   可他心中仍有诸多疑问。走了两步,谢长亭又问:“你是设了何种结界,将此处维持成它当年的模样的?我读过许多典籍,里面都从未记载过这等近乎死而复生之术。”   谢长亭说得委婉。   说好听点叫“从未记载过”,说难听点,就是“邪门”。   时轶却说:“这并非是什么结界。”   谢长亭瞥了眼结界上流转的金光。   “那些都是防止他人闯入此地,而设下的禁制。早在我年幼时便有了,如今也只需要时不时向其中灌注灵力,维系即可。”时轶解释道,“至于幻境……我将师父衣冠冢设于此地时,它便忽然间凭空出现了。第一次见,还吓了一跳,后来渐渐便习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长亭心里却暗暗吃惊:“你是说,它的来历,你也不清楚?”   时轶略带无辜道:“多半是我师父做过什么手脚。他的事,我又怎会清楚。”   言语间,已行至后山的灵虚洞前。   时轶打了个响指,石门便向一旁轰隆隆地旋开了。   他抬步,刚要朝里迈进,谢长亭再背后出声:“你非要这么……拉着我进去?”   时轶嘴角一弯,不置可否。   “……”   石洞内依旧是熟悉的陈设,没有点灯,晦暗不明。走入石洞前,谢长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而石洞中空荡荡的,迎面而来的并非是残魂,只有阴冷潮湿的气息。   紧接着,他又想起,当初自己见到那几人时,并非是在现世中。   而是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之间。   果不其然,时轶走入灵虚洞中,并没有急着出声唤人。   他向谢长亭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走近:“过来。”   谢长亭依言向前。   时轶伸出手来,盖在他眼上。   四周彻底暗了下去。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的之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谢长亭一声低呼被扼杀在了口中。霎那间,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神魂被人一把抓住,巨颤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晕眩的感觉飞快地退去了。   谢长亭再度睁开双眼。此时映入眼帘的四周已被烛火映得分外明亮。   身形轻飘飘的,一举一动好似都随风而动。   恍神半晌,谢长亭骤然明白过来——时轶这是将他的神魂径直拉出了身体!   这是何等……这是何等的术法……   将活人生魂抽出体外……?   他猛然回头,刚要开口质问,却撞上了一双生着苍老皱纹、神智却格外清明的眼眸。   灰衣的无名宗宗主静静地看着他。   知晓对方身份后,再见面,谢长亭心中只余了震撼。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晚辈谢长亭见过玄鉴真人。”   玄鉴真人“嗯”了一声,淡淡道:“小友来此,不必如此拘谨。我已不是什么真人了,唤我闻人镜便可。”   谢长亭仍是恭敬:“那……闻人前辈。”   时轶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你愿意的话,跟着叫爹也行。”   谢长亭:“……”   闻人镜:“……”   “咳!咳咳咳……”   一旁有人控制不住一般,骤然呛咳出声。   谢长亭将视线移过去,便见着了老二、老三与老五。他又一一行礼道:“见过几位前辈。”   “哎!小友不必如此多礼!”二师叔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胡子都快卷出花来了,“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哈,和和气气的!”   一家人……   谢长亭感觉自己额角突突地跳。   却又无法对前辈说些什么失礼的话。   “……”闻人镜眉头一沉,“不得无礼。”   “哎,哎,宗主你这么严肃做什么。我这不是高兴嘛。”老二这回索性连宗主的脸色都不看了,喜气洋洋道,“这臭小子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们,一回来,不就带了个大惊喜么。哼,亏我还和你五师叔打赌,他说你这辈子都找不着道侣,我说那未必,这小子虽然脾气烂,人也烂,但他骗人这方面可是很在行的……咳咳,长亭小友,我这不是说他是在骗你啊。”   谢长亭:“……”   闻人镜:“……”   老三更识时务,瞥了眼宗主快拉到地上的脸色,连忙打圆场道:“就是,你这臭小子,这些天跑哪去玩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师父师叔!哎哟,亏得我年纪轻轻,就要当空巢老人咯……”   时轶毫不领情:“你要岔开话题就岔开,骂我干什么?”   老三立刻瞪大了眼睛:“你!”   “我什么我?”   “臭小子,我看你是几日不吃苦头,胆子肥了!”老三立刻挽起袖子,作势要来打他。   时轶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就你,打得着我?”   谢长亭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再一回想,当年自己在心魔境中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些年来,不仅是几位师叔心智全无变化,时轶同他们吵架斗嘴的模样,也和年幼时毫无分别。   眼见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闻人镜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谢长亭立在一边,看着前辈脸色,也不敢妄加开口。   半晌,闻人镜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那两人才一同悻悻地闭了嘴。   闻人镜显然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重新转向谢长亭:“长亭小友,你今日前来,是否有要事想问?”   谢长亭刚想答“是”,一旁的时轶却忽然出声道:“等等。”   “我还有话要同他说。”他道,将谢长亭拉到一旁,“你们都先回避一下。”   谢长亭:“?”   三师叔:“怎么,咬耳朵呢?有什么话是我们几位师叔听不得的?”   时轶毫不客气道:“说两句情话,你也要听?”   三师叔:“……”   三师叔老脸一红。   五师叔在一旁感慨万千:“想不到啊,当真是想不到……”   谢长亭:“…………”   他想说些什么,时轶却朝着那边挥了挥手。顿时间,一团浓雾涌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彻底阻隔开了几位师叔的视线。   “现在他们就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了。”时轶道,“一会你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师父便好。只是有一点,我方才忘记说了。我师父师叔的这些残魂,并非知晓万事万物。他们关于从前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我十二岁那年。”   他顿了一下:“也就是,他们……死前的四年。”   “我十二岁以后的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了。这其中便包括,他们各自的死因。”   “所以,你有时便会觉得,他们说话笑得有些奇怪,总将我当作孩童般对待。”时轶道,“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常常会忘记自己被困在这处灵虚洞里,再难见天日。”   谢长亭沉默地听完了:“我知道了。”   “嗯。你可想好要问些什么?”   谢长亭点头。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你那时才十二岁,为何你师叔成日里心心念念着,要你结道侣?”   说完他就后悔了。   ……约莫是被三师叔的话带偏了。   果真,时轶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你就想问这个?”   谢长亭:“……我不是……”   时轶根本不听他的辩解:“若是你想问这个,我便可以告诉你。虽说修真界中,修为至上者,结有道侣的是少数,孤身一人修行者居多,但在散修当中,许多人都深知自己这一生都难飞升,大多会结婚生子,过一过凡人的生活。”   “我这几位师叔,自然也是后者。他们本就是为我师父所救的普通修士,自然平日里也用着凡人的想法,都认为到了年龄,就该找个道侣,成家立业,其乐融融。”   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有一点,我师叔说错了。我虽然脾气烂,人也烂,但在骗人这方面也是半点都不在行。否则骗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你上当受骗呢。”   “——所以啊,若是连你也不要我,我这一生,的的确确再无处可去了。你说是么,谢长亭?”   谢长亭:“……”   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他总算是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诠释和和气气   —— 第72章 误红尘(十)   雾气渐渐淡去, 闻人镜与另三位师叔的身形重新显露在灵虚洞中。   二师叔与三师叔显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席地而坐,抱着胳膊看热闹。   二师叔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要是长亭小友问起臭小子的事,那他可就问错人了。”   三师叔也八卦道:“宗主可从来不过问这些。问这个啊, 还得问我们。”   “他若是不问, 一会我们就拉着他讲一堆。”   “这回非把这臭小子的老底给掀了不可!”   谢长亭、时轶:“……”   你们说的我都听得到。   两步走到闻人镜面前, 谢长亭再度鞠躬行礼。   他道:“敢问闻人前辈,如何与我母亲相识?”   二师叔与三师叔顿时面露失望。   相处多年,闻人镜显然已经学会了无视这群童心未泯的老东西。他沉吟片刻后, 道:“百年前, 我尚为青年时,初出茅庐, 曾与师兄一同下山试炼, 在一处村子里抓住了一只狐妖。”   “狐妖当时也尚年幼,刚从青丘里溜出来,准备去村子里捉人来吃。”   谢长亭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一旁的时轶:“……?”   他没忍住,手指轻轻碰了谢长亭一下:“小狐狸,你该不会也吃人吧?”   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对方回敬的警告眼神。   “……”闻人镜不愧为曾经的修真界第一人,心理分外强大, 看着亲生儿子当着自己的面捉弄故人之子, 也能面不改色、装没看见,“被她带走的村民刚被开了道口子, 她便被我们抓住了。本是难逃一死,但念在她未伤及对方性命, 再三保证她不会再伤人后, 我与师兄, 便只斩去她一尾。”   时轶:“……”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然而偷偷回头去看, 谢长亭神色并无变化,只是道:“想不到前辈与母亲之间还有这等过往……”   闻人镜神色缓和些许:“是了。后来认得诛玉的人,都不信她幼时曾这般性情顽劣过——等她再年长了数十载,便与那时全然不同了。”   谢长亭听了,这才更明白了一些,想来是她长大后“改邪归正”,才算真正结识了玄鉴真人。   “不过,”闻人镜顿了顿,“你倒是性情与她截然不同,不如她幼时那般顽劣。”   谢长亭:“……”   哪来的不同。   只不过是对方不曾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的……大战私塾先生、私藏家中银两、上房揭瓦等一系列坏事罢了。   从人族的角度上看,倒也不亚于妖族小时候去村里抓人吃。   他轻咳一声,掩去面上尴尬,勉强道:“前辈谬赞了。”   虽说如此,但谢长亭心中仍生出了一丝微妙的亲切感。过去太多年,他对她的记忆本就所剩无几,就连入梦,也只剩下最后那一幕的滔天烈火。   而如今,透过这一点他与她的相似,就如同跨越了时空,触到了那点血脉相连的亲情。   “不过事到如今,她的心愿的的确确是完成了。”闻人镜继续道,“比起妖族,你看上去更像是人族。虽说的确也与人族混了血,但她早便打定主意,希望你能如凡人一般生活,一生喜乐。”   谢长亭目光微垂,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一丝笑意来。   他很少听起别人提及她。这世上记得她的人本就不多了,谢诛寰兴许算得上一个,但或许是触到了伤心事,他几乎从不向谢长亭提起从前。   如今听一缕残魂,悠悠讲起过往,就好似残缺不堪的记忆被慢慢补全一般。   谢长亭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变,有点犹豫地开了口:“那,我母亲她那时……和我父亲……”   闻人镜好似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那时她已无妖力。想来,你父亲与她是真心相爱,而非什么狐魅之术。”   谢长亭这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他小时困惑过许久。旁人都说父亲是朝中一等一的大官,多少官家千金争着要嫁他,最后竟然娶了个低贱的富商女,实在令人咋舌。   可到最后,他也从未抛弃过她。   朝中抄家的官兵来前,桑晚曾安排妻儿秘密出城。   只可惜,马车一路驶出城外,还是被追兵追上了。   从那一刻起,谢珠玉的一生平安喜乐便化为梦幻泡影,破裂之后,再难重圆。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从回忆中抽身。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间觉出不对来:“闻人前辈……妖力全无,这是什么意思?”   闻人镜默了默。   半晌,他道:“自然是她抽了自己妖骨,就如同她曾对你做的那般。”   谢长亭一愣。   抽自己的妖骨?   这是为何?   若说抽了他的妖骨,是为了保全他人族身份。可抽去自己妖骨,谢长亭断然不能理解。   他本以为,母亲是与闻人镜一般,入了情劫,这才在与自己平日相处里,表现得全然不像一名妖族。   只是不敢问及前辈过往,这才避开了这个话题。   如今看来,绝非如此。   话本中倒时常会写,仙、妖、魔,爱上人族,为与其同生共死,这才自愿抛弃异族身份。   可谢长亭隐隐觉得,他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会为了他父亲,便抛却自己妖族身份。   闻人镜见他面露沉思,知道他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忽然抬起手来,信手一挥,四周石壁便刹那间破碎,虚景如画卷般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夜幕低垂时。   一座供着香火的神庙。   神台上站着的石像,与一旁的闻人镜,五官一模一样。   谢长亭怔了一会,忽然就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见过这里。   于幻境之中。   ——流离谷中的那座神庙!   这里的确是流离谷。画面中甚至隐隐传来四周凡人商贩的叫卖之声。   不一会,画面中就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走入神庙中,目光躲闪,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一关上神庙的门,她便大跨步走向神像的脚下,一把抓住了供桌上的什么东西。   一柄青绿色的长剑。   谢长亭的呼吸稍稍有些急促起来。他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若水!!   诛玉将若水抓在手中,另一只手拿出了原本揣在怀中的东西。   似剑非剑,似骨非骨,被一团明亮的橘红色火焰包裹在其中。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比谢长亭曾经见过的,要短上好一截。   妖骨!   诛玉闭了闭眼。   她一咬牙,掌心燃起与妖骨上如出一辙的火光。顿时间,那根妖骨就像是被明火烧化了一般,渐渐的……与若水,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后,诛玉抬起头来,直视着神台上石像那双无神的眼睛。   她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是狠厉:“我从见他第一眼,就并不相信他。可若是你信得过,便来此处取它。玄鉴,我只信你的决断。”   ……   画面一转。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神台上的石像早已蒙满了灰尘。供桌上的碗都结了蛛网,碗中空空如也,贡品也早不知被谁偷走了。   一个作江南打扮的女子静悄悄地推开残败庙门,跨入其中。   她抬眼,凝视着神台上灰败的石像,忽然一笑:“好久不见了,玄鉴。不知你过得如何。”   容貌灿烂,一如从前。   谢珠玉上前两步。她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事情已过去百年,如今一看,你我都已是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便只有不让怀嘉卷入这场纷乱之中。我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愿他能一生喜乐平安,往后子承父业,做个朝中不大不小的官,立身于乱世,便足矣。”   说着,她的语气却又渐渐重了起来。   “你从前答应过我……”珠玉忽然道,“你从前答应过我,我将我的妖骨交给你。若是我日后出了什么变故,你定会护我一族平安。”   她的话音飘渺不定,缠绕在所有人耳畔:“可是,闻人镜,如今连你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画面还在继续。一团同样被火焰缠绕的东西被她拿在手中。   她将她的孩子的妖骨藏在了神庙的石像中……   下一刻,画面如同被泼上了浓墨般,陡然被黑暗侵蚀。   谢长亭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他倒退一步,撞上了石壁,胸口起伏。   紧接着,时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灵力不足了。此处本就灵力枯竭,看回忆又花去了太多,他们便不能维持身形了。”   谢长亭不语。他靠着石壁,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灵虚洞中鸦雀无声。时轶似乎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半晌,“嗤”的一声。   一团淡蓝的火光燃在指尖,又漂浮到半空。   蓝火引路一般,将谢长亭引到了灵虚洞的另一头。他缓慢地走着,像是出了神。   直到火光映亮了青绿色的、断成了两截的剑身。   谢长亭伸出手来。   他将若水捧在手中。幽幽的蓝色妖火停在剑身上,边缘模糊了少许。   “……我不是故意要弄断它的。”时轶干巴巴的声音在他背后想起,“连我都不知道若水里,藏着你母亲的妖骨。”   “那你当初为何要将它给我?”谢长亭问。   时轶一愣:“你知道那是我?”   “你又为何要在京中假扮凡人铸剑师?”   多年前的京城。谢长亭与师兄弟前往剑冢寻本命剑,却无功而返。丧气之际,却偶得一铸剑师相赠若水。   “那还不是因为修真界实在太无聊,远比不得凡间有意思。”时轶道,“我母亲从前是做这个的,我看惯了她铸剑,耳濡目染,自己自然也学会了。”   “若水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柄剑。但我并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性情凶狠,遇见不合心意的主人便会乱伤人,十来年也没遇见合适的主人——直到那天,碰见了你,就索性送给你了。”   “不过铸剑师这个身份也没用多久。因为我很快就回修真界了。主要是你不在凡间,我得找个机会看你。”   谢长亭:“……?”   谢长亭:“你早就认得我了?”   时轶立刻撇清关系:“我只是好奇,好奇,懂么?我好奇若水的主人会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才特意回了修真界,一探究竟。”   顿了顿,又坦然道:“那时真的只有好奇,还没现在这么多非分之想。”   “…………”   谢长亭沉默了。   在妖火的映照下,他仔细端详着手中断成两截的若水。   良久,开口道:“时轶。”   “怎么?”   “我有话要问你。”谢长亭道,“我母亲藏在其中的妖骨,只是她身上妖骨的其中一半。玄鉴真人的记忆中,我看的很清楚,比我的妖骨明显要短上一截——”   “那么另外半段妖骨呢?如今又在哪里?”   时轶一愣。   过了一会,他才答道:“这恐怕只有我师父才知道了。”   “可他的记忆中却没有这一段。”谢长亭道,“那便与之后四年,所发生的事有关。”   时轶却是笑了笑:“若是要将它断剑重铸,并不需要另外半截妖骨。只是我母亲铸这把剑的那几年,我都身在无名境,而不在她身旁,未见过她是如何铸成此剑的。若是知道了,轻而易举便能重铸,你也不必思虑过多。”   不必思虑过多。   这并不像是时轶常用的口吻。   他虽然在笑,语气也远没有惯常那般轻松。   以至于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谢长亭几乎是一听,就在心里坐实了那个念头。   这个念头在方才,谢珠玉说出“我将我的妖骨交给你”之后,就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型了。   “其实你知道。”   谢长亭低声说。   “立玄天柱,重整五行,需三样祭品。”他一字一句道,“圣人之心,魔主之眼,和……大妖之骨。”   “她将妖骨,交给了玄鉴真人。”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   谢长亭也抬眼。   四目相对。   他说出了最后的判词:“可是,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的妖骨,被投入了祭阵之中。   只有一半。   会怎样呢?   “她早知道,玄鉴真人已死。”谢长亭缓缓道,“她知道他没有飞升,而是身死当场。”   “若非是她亲眼所见,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说到最后,谢长亭的话音几乎有些颤抖。   他说不出来最后那句话。   然而,与此同时,时轶却是仰面,忽然间大笑起来。   他笑声不止,回荡在灵虚洞中,一面大步朝谢长亭走来,伸手,一把扼住他咽喉!   时轶下手不重,只是拇指摩挲着那处的皮肤。他凝视着谢长亭的双眼:“为何我这次回来,丝毫不好奇你的修为如何?”   一股灵力自他指尖迸发。谢长亭用于维持人形的法术瞬间便被卸下。   白发披散下来。他狼狈不堪地朝后趔趄了一下,现形的狐尾撞上了粗糙的石壁,又滑溜溜地垂落了下来。头顶的耳朵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不自觉地向后耷拉下去。   “为何这些年来修真界式微,灵气微薄,数位大乘境修士突破之际,接连陨落?”   时轶依旧在笑,这一回他笑得却是真心实意:“——我又为何这些年来,不愿修行、不愿飞升,一心耽于世俗红尘,溺在凡世,流连忘返?”   谢长亭:“你……”   “你猜对了,谢长亭。”时轶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瞳,“我的确知道另外半截妖骨去了哪里。我也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毕竟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   “可我从来不愿告诉你。你向来一心飞升,我并无意毁你道心——你却自己想到了,这又算是什么呢?”   时轶又大笑起来。   “谢长亭。”他的语气半是冷意,半是怜悯,“你可曾听说过,慧极必伤。”   谢长亭沉默良久。   “玄天柱并未真正立起过。”最后他道。   “不错。”时轶这一回倒答得很快。   “和你猜的一样——当年立玄天柱、重整五行,所用的三件祭品,缺了一件。正是你母亲所赠的大妖之骨。”   “但此事并非与她有关。你也亲眼所见,闻人镜分明知道她将剩下一半妖骨藏在了何处。他知道,却没有将它取出,而是任由玄天柱倾塌,任由生灵涂炭,任由那场天地大浩劫来临——”   “我为何知道他没有飞升?”   “你猜得很对。”时轶轻声道,“玄天柱未成,天道有缺。这世上根本无人可飞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写了三十万字了!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ww   —— 第73章 误红尘(十一)   如死的寂静笼罩在灵虚洞内, 落针可闻。   时轶慢慢地松开了手,退开一步。   谢长亭脱力一般,顺着石壁,颓然跌坐在地, 眼中是罕见的迷茫神色。   他盯着自己的膝盖, 似乎是出了神。一点点淡蓝的光聚拢在指尖, 很快便彻底熄灭了。   时轶立在原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过了很久,他听见对方开口道:“所以, 你是要告诉我, 我毕生修行,皆是全无意义。”   时轶没有回答。   他在谢长亭面前蹲了下来, 令视线与对方平齐。   谢长亭的尾音有轻微的颤抖, 神情怔忪,像是一时之间受了过大的打击。   化出原身的他与平日里显得很不一样。实际上,以妖族的年龄来算,他应当只是族内年纪稍小的、备受宠爱的孩子而已。   而如今他的表情,就如同一个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两手空空、茫然无措的孩子。   时轶定定地俯看向他。   他忽然伸手, 蒙住对方双眼。   一刹那间, 翻涌浮动的画面占据了谢长亭全部的视线——   “我们去找盟主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你知道我们盟主是谁么, 你就胆敢这么放肆!”   “我们盟主超级厉害,不用剑都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司徒家的几个孩子纷纷向他怒目而视。   ……   “他啊, 可别说, 倒真是个好人。十成十的好。只是可惜, 命不怎么样。”   叶霜神情空洞, 灵体出窍,咧着嘴冲他笑道。   ……   “哼哼……”   白色的高头大马从鼻子里喷出粗气来,拼命地拽他袖子。   “好了,好了。”时轶的声音响起,他用手拍了拍马头,“我知道你是担心你主人。这样,你松开我,我一会就把他给你带回来,行吗?”   这一回白马没有躲开他的动作。它怔怔地看过来,一行清亮的泪水从它漆黑的眼中滑落。   ……   “那个……时、时轶仙君……”   扬灵说话时吓得浑身发抖,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仿佛只是开口说出这番话,就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我、我知道,你与我家仙君,曾有过节。”他颤抖着声音说,“可如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仙君他是个大好人,他收留我,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凡人……你不要再去杀他了,好不好……”   扬灵抖得几乎有些站不稳了。他身形摇晃了片刻,一下跪倒在地,抓住了一块衣角,号啕大哭起来:“我从小就没人要,我父母都不要我!若是他死了,我在这世上便没有家了……”   ……   记忆碎片纷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息。   眼前又重归于黑暗。耳畔只剩下交叠的呼吸。   “你执念太深,又太固执。”时轶的声音再度在现世中响起,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可人活在世,从来不是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顿了顿,他道:“但求无愧于心便可。”   鼻息如羽毛般拂过手背。半晌,谢长亭开了口,音声有些微弱:“那你呢?”   “我如何?”   “你可曾有愧于心?”   时轶的动作停顿了。   片刻后,他将遮住谢长亭双眼的手放了下来,轻轻蹭过脸侧:“无愧于心?我只求无愧于我。”   掉落在地的若水断剑被时轶重新捡起,收在了袖中。他背过身去,推开了灵虚洞厚重的石门。   天光乍现,洞中重见光明。   漫山花海映入眼帘。时轶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某种无谓的笑容来。   他刚要迈出石门,忽然被从背后叫住了:“时轶。”   “嗯?”   谢长亭也已经站起身来,衣衫整整齐齐:“若是天道有缺,为何不去寻找补全之法?此事并非你的作风。”   “因为我不想。”时轶道,“你想得没错,我到底飞升与否,与此事并无干系。”   他说得模糊。但谢长亭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只要如玄鉴真人当年那般,找齐三样祭品,再立玄天柱,便可补全——”   谢长亭话还没说完,衣领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把抓住。   “不行。”折返而来的时轶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九重魔眼与圣人之心下落不明,至于妖骨,也只剩下若水当中的一半。难不成你也想学他闻人镜当年一般,自剖心府,却落得个横死当场的终局?”   “另外,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圣人之心须得人族中至高至圣者剖心而成,如今人族中何人担得此名?明月山主?还是你那师父赵著?还有,你猜你母亲当年为何执意要嫁给人族?因为她父亲正是青丘之主,她身上的血脉便能修补天道,可若是不纯正,便不会再有此番用处!她下嫁人族,便是为了将你带出这片水火之中——你如今却偏偏要违背她的意愿,这般以身涉险?”   “谢长亭,”时轶的语气中带着警告的意味,“我可以答应你许多事,但唯独此事不可。你趁早死了这颗心吧。”   回不见峰的一路上,二人之间的气氛都显得有些紧张。   双方都是闭口不言。   然而一回到仙盟总处,这片沉默便被打破了。   扬灵早早地候在了门口。一见谢长亭回来,便向他挥舞着手中的东西:“仙君,有你的信!”   信?   谢长亭接过那封书信,展开。   “是谢神医送来的。”扬灵在一旁补充道。   信上道:   长亭:   近日遇一疑难杂症,须得一味丹朱。我自行去京城寻药,四五日或可归来。   落款自然是谢诛寰。   然而谢长亭目光刚一落在信纸上,就突然间眉头蹙起。   扬灵注意到他神情变化,不由得小心翼翼道:“仙君……这是怎么了?”   谢长亭沉吟片刻。   “那日被傀儡丝感染的人,如今在何处?”他问。   扬灵:“昨日便醒了。萧宗主命他们在医堂中待着。”   谢长亭一沉声:“去看看。”   到了医堂,里面的人自然都认得谢长亭和扬灵:“盟主!盟主怎么来了?”   又纷纷对跟在后面的面生的时轶投来不解的目光。   扬灵将那日被傀儡丝所感染的人一一叫了出来。   第一个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走路时一瘸一拐的:“盟主!可是有何吩咐?”   谢长亭盯着他的腿。   那人立刻意会,解释道:“盟主,我这条腿在被傀儡丝感染前就摔伤了!当时去找神医开了些方子,近日用着,已好了不少!”   下一个来的人蒙着右眼。   “前几日被大马蜂蛰了。”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涂了些药,就没事了。只可惜那大马蜂丢了尾刺,啧啧,当场便死了呢!”   第三个来的人手上被剑砍伤。   第四个人咳嗽不止。   ……   再度走出医堂时,就连扬灵都有些回过神来了:“仙……仙君,这些被傀儡丝感染过的人,好像在这几日,都去过神医的医堂啊!”   谢长亭“嗯”了一声。   他再度展开信纸。   “不论到底是缺了什么,舅舅都决计不会再去京城。若是非去不可,也会另寻他人替他行事。”他道,“此处于他而言,是伤心之地,不会轻易踏足。”   “你舅舅平日里也不会这么叫你吧。”   时轶从一旁伸出手来,点在信纸上的“长亭”二字上。   谢长亭盯着信上二字,沉默片刻。   “我认得……这道笔迹。”最后他说。   扬灵讶然:“啊?”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道:“赵识君。”   时轶的脸色忽然一变。他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劈手夺过谢长亭手中信纸。   然而下一刻,信纸上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黑色的墨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蛇行般爬满信纸的金色纹路。纹路扭曲着,慢慢组合成了字形。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乱颤,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似乎十分激动,连笔都有些拿不稳了:   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是我的字迹。   不论如何,过往都真切存在过。于我而言,毕生难忘。   于师弟你呢?又是如何?   一字一句尽为时轶所览。额角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强忍住立刻将这封信撕得粉碎的冲动:“谢长亭,检查一下扬灵身上有没有傀儡丝——这封信上也被种了傀儡丝。”   谢长亭闻言,连忙扒开扬灵头发查看。好在其中并未穿着金色丝线。   “没有。”他道,又问,“你呢?”   时轶捏着鼻子,继续看那封信:“他修为不如我,侵染我的神智,只会被反噬。”   信上文字仍在继续变化:   长亭,我知道你不愿见我。   我只好以这般手段……来见一见你。   那时我本想告诉你的。可我想到,我说出口,你兴许不会信我。   对着你,我也讲不出口……   时轶深吸一口气:“你还要看吗?不看我就撕了。看了感觉有点想吐。”   “等一等。”谢长亭连忙喝止他。   果然,信纸上的文字又变了:   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一定要亲眼所见,才会相信。   师弟,此事与你母亲有关,你当真不想知道究竟为何事么?   当年在京城中,我有些所见所闻。   隐瞒了你这些年,我很抱歉。   金色的纹路渐渐暗淡下去,挣扎着织出了最后一行文字:   三日后,京城中见。谢诛寰与我在一处。   信纸彻底变回了一张白纸。   “噼啪”一声。一团火苗从信纸上蹿了出来。   时轶面无表情地将信纸连同里面的傀儡丝一起烧了。   “你要去?”他问。   谢长亭静了静:“我舅舅虽是修士,但已有多年未修行,修为道法并不精进。若是那些前来找他医治的修士都被傀儡丝感染,此刻他恐怕也早已为傀儡丝所控制,身陷险境。”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回头一看,确实司徒若那几个学堂里的弟子,手里举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冲了过来:“盟主!”   “盟主在那儿呢!”   “盟主,有人递了一封信来,是给你的!”   又有信?   时轶神情顿时更为不悦。他动了动手指,那封信便从司徒若手中飞出,落到了他手里。   “喂!”司徒若立刻叫嚷起来,“那是给盟主的信!”   时轶充耳不闻。他三下五除二地拆了信封,展开了其中的信纸。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这却仅仅是一封普通的信。   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两行大字:   见微真人下群玉峰   入人间界   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只是在信封的角落处,七扭八歪地画着一片……六瓣的雪花。   时轶翻着信封,回头道:“这又是谁写来的?”   谢长亭凝视着信封上用笔墨绘成的雪花。   无言片刻,他动了动嘴唇:“……叶霜。”   作者有话要说:   时轶:(醋意大发)(杀心渐起)谁又给我老婆写情书?啊?不想活就都别活了!   —— 第74章 动九州(一)   “哎?这是贴了张什么出来……”   “快看看快看看, 缉拿令,听说赏黄金千两呢!”   “什么?千两!”   “难不成,是刺客?听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失踪了, 禁卫军搜城搜了整整一天一夜呢!”   “不, 这布告上说, 这两人是……此番京中妖魔霍乱的幕后黑手!”   “啊?!”   此言一出,城门前聚拢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了。   他们都是来凑热闹的百姓,可惹不起那些神通广大的仙人。   布告午时便被官兵贴满了整个京城, 前来围观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 可始终无人敢去揭那两张布告。   就这么一直到了傍晚。   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手中握着长枪的官兵又纷纷上街, 驱赶起还在街上逗留的人群。   匆忙中, 有人从衣袋里滑落了几枚铜钱。   小乞丐眼疾手快,立刻扑了上去,趁着混乱将那几枚铜钱捡起。   像是生怕失主找来,他紧紧将铜钱藏在怀中,一路小跑,最后躲在了城门附近的一个角落里。   这里便是他今晚的安顿之所。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窝下, 数了数方才自己捡到的铜钱。一共三枚。   官兵仍在不远处的大街上, 吆喝着赶人。再过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宵禁的时间。   宵禁来了, 妖魔自然也就现身了。   小乞丐很害怕。他曾亲眼见过那些妖魔横行街头、生吞人魂魄的模样。那些巨大的黑影一张开嘴,仿佛就能将他一整个人吞下去。有时, 哪怕是藏在屋中的人, 也会凭空消失, 或是变成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这些还是有家可归的人。   而他……根本无家可归。   兴许哪一夜过去, 就再也不会醒来。   可是他还不想死。小乞丐又数了一遍铜钱,充满恐惧地想着。再过几日,就是他八岁的生日了。   忽然间。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一道人声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小乞丐的思绪。   小乞丐吓了一跳,手一抖,铜钱就从他的指缝中叮叮当当落了满地都是。   他双手发抖,慌忙去捡铜钱,可手指怎么都不听使唤——   方才那道响起的男声,分明就在他的头顶。   可刚刚,他藏在这里时,明明确认过了,附近没有官兵,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这个说话的人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忽然之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这是宫里张贴出来的布告。”另一道男声响起,“上面画的是朝廷中近日里通缉的犯人。”   两、两个人……   小乞丐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   他先是看到了一红一白两道衣角,紧接着,是一把威严无比、光是看着就令他胆寒的佩剑。视线移到了最上方,他看见了那穿红衣的、少年模样的人的脸。而对方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头顶上的什么。   不知为何,小乞丐觉得面前这人,有点面熟。   下一刻,他就听对方懒懒地开口道:“谁这么惨啊,被通缉黄金千两,让我看看,‘此人为祸人间,召来妖魔,近日于京中作祟,名为时轶’——等一等,这不是我吗?”   小乞丐傻眼了。   一瞬间,他像是已经不会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从通缉榜上走下来的“妖魔”,一把将布告揭了下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看了好半天,朝身旁的人蹦出来一句:“这是我?”   “是你。”   “那……旁边这个人是你?”   “大约吧。”   小乞丐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想,兴许自己上辈子犯下过什么罪孽,才会教自己今日,正正巧巧碰上过这两个杀人魔头。   然而此时此刻,对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又是“撕拉”一声,两张布告都被揭了下来,飘落在小乞丐的脚边。   那名叫时轶的魔头一边撕布告,一边评价道:“这画的什么东西?丑死了。”   “这是宫廷画师亲笔。缉拿令,传神即可。”   “谢长亭,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心里,我就长成这副模样?”   “……不是。”   “难怪你都不爱多看我一眼。”魔头时轶恹恹道,“原来是觉得我长得丑。”   “……”   小乞丐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两名魔头似乎是吵起来了。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若是趁现在,逃走……   小乞丐拼尽全身力气,沿着墙根,双手紧握成拳,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那两名魔头还在争吵:“时轶,你揭了这两张布告也没用。既然是通缉令,想必现在已经贴的满城都是了。你看,那边还有两张。”   魔头时轶似乎是“哼”了一声:“那不正合我意吗?”   尽管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但濒死之际爆发出的求生欲望,仍然令小乞丐以毕生最快地速度挪到了转角处。   他最后挪动了两步。   下一刻,猛然直起身来,不要命一般,拼死向着有官兵人声的地方跑去!!   魔头的声音渐渐远去:“别闹了。当务之急是要……”   小乞丐跑啊跑,跑到眼前发黑,胸腔都快要炸裂。   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他跌倒在地,一连在地上滚了几圈。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小乞丐终于得以回过神来。   他畏惧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魔头……魔头没有追上来!   官兵的声音就在近处。直到这时,小乞丐才敢把手摊开。   里面不是那几枚铜钱,而是两张皱皱巴巴的布告——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魔头揭下来的布告藏在怀中,带走了!   而现在,他已经安全了。   只要找到官兵,将布告交给他们,他就能拿到那黄金千两!到那时候,他便自然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不,他不走。他要在京城中买下一座大宅子!这样便再也不会人朝他这个乞丐啐来了。   小乞丐想得心花怒放,却没有注意到,鲜红正慢慢洇透手中的布告。   “啊——!!”   一声大叫骤然在附近响起。   小乞丐吓了一跳,慌忙朝手中布告看去。然而这一看,却成了他这一生都难磨灭的噩梦——   血色凭空出现,一点一点爬满了灰白的布告,渐渐将原先黑色的字迹盖去。白纸被染得透彻,犹如沙场上战死之人留下的衣物。   那血色的字迹如是道:   “我知道你在看。”   “滚出来。”   小乞丐双眼一翻,腿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倒在地。   天旋地转中,他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把拉住自己手臂,将他轻轻放倒在墙边。   “你怎么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低声道。   小乞丐认得这道声音。   这就是方才那两名魔头之一。   召来妖魔、杀人不见血的魔头。   他眼睁睁看着魔头朝他伸出手来。   霎那间,仿佛连灵魂都被冻住。小乞丐想要开口求饶,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倒在墙角,两道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魔头却是动作一顿。   “怎么哭了?”   魔头柔声向他道。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替他拂开了额前乱发。小乞丐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这才第一次看清了“魔头”的容貌:一双湛蓝的眼瞳,水墨绘成的柔美眉眼,垂落在脸侧的长长青丝。   小乞丐看呆了。   他平生从未看过这般好看的人。   然而,还没看上多久,一旁忽然传来了“啧”的一声。   “谢长亭,方才你还说我三心二意。”魔头时轶开口道,“这是在京城,又不是在仙盟,难道你想将每个流落街头的小孩儿都捡回去吗?”   小乞丐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忽然反应过来眼前两人的身份,慌里慌张地将视线从魔头脸上移开。   然而那漂亮得好似神仙一般的魔头并没有抽出身旁佩剑,把他的头砍下来。“魔头”沉吟片刻,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中。   “放在近身处,不要丢了。”他言简意赅道。   视线被泪水糊住了,魔头的身影也随之模糊起来。小乞丐抬起手来,抹了一把眼泪。   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前赫然只剩下空荡荡的小巷。   魔头不见了。   过了许久,小乞丐茫然地站了起来。写满了血字的布告依旧躺在地上,告知他这并非幻梦一场。   他眨了眨眼,看向方才被放在了手中的轻飘飘的东西——   一张泛着淡淡蓝光的符纸。   和“魔头”双眼的颜色一模一样。   上面分明是,“平安”二字。   与此同时,知院府。   夜幕四垂,偌大的府邸中四处点起灯来。   火光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见,整座知院府都被一道撑开的巨大结界笼罩其中。而结界之外,悬浮着数道白衣身影,个个神情漠然,戒备地在结界四周来回巡视。   每个人的腰间,除却佩剑之外,都挂着一块铜制的令牌。   上刻“上善若水”。   时南光——知院时大人真正的长子——双手背在身后,在院落中焦虑地来回踱着步子。   有好几次,他向着那些结界外悬浮的身影看过去,都开口欲言。   但对上那些仙长冷淡的视线,又全部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走了不知多少圈,时南光终于忍无可忍,大踏步地走回屋内,一推门:“我真是受不了了!我们还要在这被关到什么时候?难道就因为那来路不明的野种,我们就要被这么连坐么?——他又不是我们时家的人!”   话音落下,屋内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此时,时家十几口人都围坐在房间里,除了笑呵呵的老太太以外,其余脸色都如时南光一般不好看。   闻言,知院时大人眉头一沉:“南光,休得在祖祖面前信口胡言!”   “我!”时南光一跺脚,“我说错什么了!他不就是个祖祖从外边儿捡回来的野种吗!祖祖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却丝毫没有感恩之心,还给我们家带来这么多的灾祸!!”   他一面高声道,一面挥手一指:“他不就是去什么仙山学了一年三脚猫的功夫么,此番回京,竟是连圣上都敢冲撞了!还害得我们都被严加看管起来!”   “南光,别闹了。你父亲自有决断。”一旁的知院正妻时夫人喝止道。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还是忍不住转向知院:“夫君,这……那时轶,当真会再回我们府上么?可我觉着,他从未将此处看作是家啊……”   “就是!”时南光也跟着附和道,“如今这京中风声鹤唳,满城都在抓他,还请来了上善门的诸多仙君相助!他岂敢在这个时候回来?父亲,依我看,不如你同圣上澄明,就说——啊!!!”   还未出口的话语忽然间化作了一声惨叫。   时大人反应迅速,腾地站起身来,刚要拔剑,却也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一连退了好几步。   只见那两张被放在桌上的布告上,赫然爬出了两道血字:   我知道你在看。   滚出来。   时南光瞠目结舌,只用手指着布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这是……”   屋中其余夫人侍妾也花容失色,纷纷朝后倒去。   只有老太太坐在高首,安然地闭眼歇息着。   一阵微风几不可闻地拂过她的脸。   老太太又躺了一会,忽然睁开了眼。   她叫了一声:“孙孙?”   “祖祖,我在呢。”一声含笑的回答在屋内响起。   时南光一愣。屋内如今除了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青年男子啊,哪儿来的声音?   回头朝老太太的方向一看,却是差点从地上蹦起来——那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两个人的?!   知院大人很快跟着发现了屋内的异样,露出骇然神情:“你……这……时轶!你这是从何而来啊!”   其余离得近的女眷也吓得惊声尖叫起来。给老祖宗熏香摇扇的侍女索性丢了扇子,躲在了墙角处,浑身瑟瑟发抖。   然而老太太见到时轶,却是一瞬间笑开了花:“哎哟!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刚才我闭着眼,听到一声响儿,心里就琢磨着,多半是孙孙又回来看我了!”   她笑呵呵地将时轶的手捧起来,目光又移到一旁的谢长亭身上:“小公子,你今日也同我家孙孙一起来啦!”   谢长亭也只好跟着叫道:“……祖祖,几日不见,您精神愈发矍铄了。”   老太太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公子可真是讨人喜欢啊!”   一面又将时轶的手拉起来:“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桑小公子多会说话,啊?可比你的嘴甜多了。”   时轶笑着说:“祖祖说的是。”   传音过来的却是:头一回见你对别人说漂亮话。   谢长亭不得不回他道:从前见长辈,说惯了而已。   时轶:当真?可我听着好稀奇。   谢长亭不得不转移话题:……时轶,知院府中人多眼杂,你非来此处做什么?   时轶向他一笑:我不是说过了么?想要重铸断剑,须知若水所铸之法。我母亲铸若水时,我虽并不在她身旁。但当时见过若水铸剑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他说着,看向了一旁的老太太。   谢长亭也跟着看过去,微微一怔。   若水断剑,当真可以……重铸么?   老太太此刻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是看着眼前两人当着自己的面“眉来眼去”的,不知为何,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躲出大老远的时南光眼睁睁看着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蜜饯塞给两人,又一手揽住一个,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疑惑:……到底谁才是这家中的嫡长子?   “桑小公子啊,上回见你,你还不肯告诉我你是谁。”老太太一面催两人把蜜饯吃了,一面笑道,“后来,这院子里啊,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官兵,说你是那桑晚家的孩子。当时我一听,原来桑晚家的孩子还活着,可把我给高兴坏了!”   “……”   这等有违天意的话说出来,连时大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来了,出声道:“老太太,桑晚乃是被诛了九族的逆臣,此话……恐不可妄言。”   “什么不可妄言!”万万没想到,老太太一时间竟忽然硬气起来了,“我认得桑晚那孩子,忠心耿耿的,他又怎么可能谋逆呢!我看,定是那皇上弄错什么了!”   “老太太!”时大人立刻大声道。   老太太不屑一顾,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   接着,又满面笑意地转向谢长亭,捏了捏他的手:“桑小公子,我们不听他胡说八道——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好几次呢。”   谢长亭:“……晚辈那时不太记事。”   “小孩子嘛,不记事,都这样!”老太太喜笑颜开,她忽然间抓过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了一处,“之前不认得你,还有点些担心,如今知道你是谁了,可就彻底放心了!”   谢长亭:“……?”   “你看,”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啧啧道,“你们两个啊,论家世,论才貌,论品性,怎么看,都是一双璧人啊!”   谢长亭:“?”   时大人:“?”   他没听错吧。   一双……什么东西?   “噗——咳咳!咳咳咳咳!!”   时南光见情势缓和,刚偷偷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便呛住,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太的一个朴实愿望:希望明天就能吃上喜酒   —— 第75章 动九州(二)   老太太语惊四座, 屋中众人皆是面如土色。   只有时轶仍是满面笑意:“祖祖,真说起来,我可是高攀了。”   老太太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哦?这高攀又是从何谈起?”   “桑小公子如今可是修真界中一等一的贵人。”时轶面不改色道, “您瞧见外面守着的那一圈人了么?那个, 叫许天幻的, 那个,叫叶霜的,还有那个, 叫旋尘的——他们几个, 见了我们仙盟桑盟主,通通是要跪下来磕头的!”   谢长亭:“。”   “当真?那可真真切切是你高攀了啊!”老太太大惊失色, “孙孙, 你去那仙山里修行还不过一年,怎的就让贵人青眼相加了?快给祖祖说说!”   时轶却瞥了一眼屋外。   “祖祖,天色不早了。”他抓着老太太的衣袖,“我扶你去歇息吧,路上我再细细向你谈起。”   时轶扯起谎来堪称面不改色,和这心大的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对方被哄得心满意足, 一大家人全都抛在身后不管了。   谢长亭实在听不下去他那些胡搅蛮缠。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待到老太太终于歇下,时轶转身关上房门、顺手在四周下了数道禁制之后, 才开口道:“你特意来知院府拜访她,却又找个借口将她支开。”   时轶瞥了眼头顶的结界, 意有所指道:“她年事已高, 受不得惊吓。”   谢长亭:“……”   谢长亭:“她今年百二十有余了。寻常凡人根本活不过这个岁数。”   “高寿, 这不是好事么?旁人想活这么久还没门呢。”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谢长亭平静道。   方才他握着老太太的手时, 分明感到,对方不仅仅是精神矍铄而已。年纪如此大了,双手依然温热,脉搏跳动有力,似乎……除却层层皱纹以外,与一双年轻人的手并无差异。   时轶装聋作哑:“你的意思是我与她都血脉好,这都得归功于我母亲。”   “……”   与这种人掰扯不清楚。   谢长亭只得作罢。   将老太太送去睡下后,时轶并没有急着开始下一步的动作,而是先行等了一会。   没过多久,果然,便有人从他们来处的路上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那人便跑便叫道。   谢长亭:“这是谁?”   “知院的长子。”时轶道,“叫时南光,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时南光从大堂追来院子里,跑了两步就跑得满头大汗,的确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时轶显然正等着他,因此也没有转身避开的动作。   他一面跑,一面又叫道:“时轶,你是不是对这里又动什么手脚了!为什么你站在这里,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刚刚叫他们,他们也都听不见?!”   时南光伸手指着头顶。   结界之上,白衣身影依旧在不停地来回晃动。这些上善门派来的修士,每一个都目不转睛地时刻注意着知院府中的动静。   然而其中没有一人,看见了他们要找的那两个人,如今正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时轶等他停下来,气喘匀了,这才道:“是啊,不然呢?”   他这副轻描淡写地模样又令时南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笑?你竟还笑得出来!时轶,你不过是见我们凡人无仙骨,奈何不了你,就为非作歹,欺人太甚!我告诉你,这世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奈何不了你,有的是人能治你!到时候你对上这些上善门的仙长,你可就知道什么叫厉害了!”   “哦。”时轶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真的假的,那他们怎么连我在这都看不见啊。”   时南光:“……”   他忽然意识到了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但他如今已经走到了这里,又岂有退缩的道理。   一连被禁足在府中好几日,时南光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不吐不快:“时轶,我看你就从来没把我们时家放在眼里过!如今圣上因你冲撞,龙体欠恙,已整整三日没有上朝了!朝廷上下,风言风语,都说我们有谋逆之心!父亲也因此不得不退朝请辞,自辟清白,就怕我们时家被冠上个掉脑袋的大不敬之罪!你倒好,一走了之,逍遥得很,时家于你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呢?却只做个狼心狗肺的崽子!”   时南光骂得可不好听。   然而时轶听完,却只是微微一抬眉。   这个动作仿佛又把时南光给燎着了:“你!我看时家祖上的积业,迟早得被你这不知从哪来的野种给毁了!”   “行了。”一旁的谢长亭忽然出声。   他神色冷淡,看向时南光:“既未知全貌,不妨少说两句。”   “你又是谁?”时南光正说到气头上,“噢,对了,你便是那谋逆的桑晚之子——”   他眼前忽然一道虚影闪过。   紧接着,剑鸣一同响起。   时南光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却见一虚一实两道剑影交于当空。虚的那道,剑尖直指向他。而实的那道则横在自己与虚影之间,拦住了对方的势头。   时轶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拦我?”   “你是要杀了他么?”   “教训一番而已。”时轶不紧不慢道,“让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说了,长辈教育晚辈,何错之有?”   时南光有点看傻了。   什么长辈……晚辈?   “他只是凡人。你这一剑下去,他将性命不保。”谢长亭微微皱眉,“收手。”   时轶面上浮现出些微不情愿的神情。   片刻后,虚影仍是被撤去,无极也随之回到了谢长亭手中。   虚惊一场。   但时南光仍旧吓得倒退好几步,双手扶在石柱上喘着气。   这时,他听见谢长亭低声道:“你到底给他们做了什么记忆?”   时轶无所谓地说:“就随便做了两下,让他们觉得我是这府中的养子。这样才行事方便。”   时南光:“?”   “……时轶,不论怎样,他可都是你的后人,与你血脉相连。你不能因他妄言二三,就对一介凡人起这等杀心。”谢长亭道。   时南光:“???”   时轶却说:“什么后不后的,他若是死了,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说皇帝三日没有上朝了,那日我走后,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看那狗东西不顺眼,随便吓唬了一下而已。”时轶道,“你不也吓唬了那太子吗?彼此彼此。”   谢长亭:“……那是我与他有旧怨而已。”   时南光看着眼前两人,终于顿悟出,自己今晚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疯……疯子……   时南光一边倒退,一边紧紧地盯着那两人。忽然间,“嘭”的一声,他的头撞上了悬挂在半空中的什么东西。   时轶立刻将目光投了过来。   时南光抬眼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头撞上的是一面铜镜。   先前仙门中的仙长来时,分发了此物,告诉他们此乃驱阴辟邪之物,须时时刻刻挂在府内,方能躲过夜间妖邪入侵。   他不知怎么想的,一下将铜镜取了下来,抱在怀中,正对着时轶:“你,你不要过来!”   时轶:“……”   时轶:“我是人,不是魔。你觉得你照我,能照出个什么名堂来?”   他一面说,一面朝时南光迈进一步。   时南光被吓得厉声惨叫:“你别过来!”   他后背一下撞在石柱上,浑身发抖。   “把那个扔了。”   时轶与时南光一齐回头。   谢长亭立在原地。他没有将无极收回剑鞘,而是仍然握在手中。   过了一会,时南光才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什……什么?”   谢长亭:“把你手里的东西扔了。”   时南光面露茫然,看着他。   谢长亭面色一沉。   来不及了。   他余光已经瞥见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古怪的嘶吼声毫无征兆地在院中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道巨大的黑影扑了出来。没有人看见它究竟是从何而来时,它便已经扑到了抱着铜镜的时南光近处。   他手上一松,铜镜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一股难言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时南光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一张正对着自己张开的血盆大口——   凛冽剑意无声,忽然而至。   一切都戛然而止。   妖魔的动作,在距离时南光还有最后一寸时,定住了。   “噗”。   黑色的、粘稠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劈头盖脸地喷了他一身。   而那道他分明看不见的、却又令他无比胆寒的剑意,也在他面前堪堪停住。随之,打了个回旋,飘然而去。   无极回到了谢长亭手中。剑身依然雪亮如初。   他站在原地,看着妖魔巨大的、支离破碎的身躯轰然倒地。   时南光被腥臭的魔血喷了一头一脸,此刻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谢长亭绕过这具魔物的尸首,走到他面前,捡起方才从他手中掉落出去的铜镜。   然后将铜镜翻转过来,慢慢地,从背面抽出了一根金色的、蠕动着的丝线。   谢长亭将傀儡丝从铜镜中抽出。   他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面如金纸的小少爷,重新递过铜镜,淡淡道:“还给你。”   时南光机械地将铜镜接了过来。   他低下头,盯着镜面上映出的那道白发蓝瞳、头顶生着一双绝非人类所有的异耳的面容,酿酿跄跄地走了两步,最终“扑通”一声,软绵绵地跪倒在谢长亭的衣角下,露出了某种痴傻的神情。   原本只是冷眼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时轶:“……”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今晚更,也可能明天上午,具体取决于多久写完orz   —— 第76章 动九州(三)   深宫内, 地底密室。   烛光明灭。   一连多日都没上早朝的皇帝,如今正躲在此处。钦天监新来的监正监副一左一右地候在身旁,太子则远远地跪在另一侧。   皇帝正手持狼毫,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纸并非是寻常宣纸, 笔墨也并非寻常笔墨。因为在他一行行地写完后没多久, 纸上的墨迹便忽然如池中鱼般游动起来, 不多时,便组成了新的文字。   这几天下来,皇帝已是形容枯槁, 面如死灰。   他默默地读着纸上的文字。许久, 又是一声长叹。   候着的两人皆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而太子见状, 连忙手脚并用, 爬到了皇帝身边:“父皇,父皇!国师可是答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偷摸朝纸上看去。   上面写着:   鄙人早便警醒过圣上,桑氏血脉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未料到圣上当年心慈手软,竟教一个八岁的孩童逃出生天。现今京城如何, 国运如何, 圣上您又如何,皆因圣上咎由自取。   太子看了看国师留下的话语, 又看了看苍老的皇帝:“这……这……父皇,那桑怀嘉, 难不成连国师都束手无策?!”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一般, 下一刻, 宣纸上浮现出新的字迹来:   不过, 事已至此,圣上不必过多忧虑。区区桑氏遗孤,不足挂齿。只须圣上全力相助,我自可除圣上心腹之大患。   “父皇,你看!”太子见状,顿时面露欣喜之色,“国师他答应了!”   然而皇帝手持毛笔,面上神色并未有太多松和。沉默良久,他提笔写下:一切听从国师之言。   写完后,皇帝放下执笔,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父皇。”太子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国师出言帮您,您却仍是忧心忡忡?”   皇帝睨着眼,看这个跪在自己身旁、一脸疑惑神色的太子,许久,开口道:“六儿,你觉着,国师此番,是否真能替我吴氏江山,除却这心头大患?”   太子想也没想,开口便道:“国师这般神通广大,通天彻底,自然是能的!父皇之江山,必是千秋万代,万世流芳!”   他言辞激动,可皇帝却半分没有为他所感染。   又是一阵长久的安静。   皇帝闭上了眼,不再看眼前这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切。   他张口,梦呓似的喃喃道:“若他当真是神通广大,为何这些年会算不出,桑氏血脉从未断绝呢……”   此时,知院府中。   四处已是一片狼藉。   傀儡丝被谢长亭捏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死命扭动,妄图从对方手中挣脱出去。   谢长亭并没有如先前一般,急着将傀儡丝捏成齑末,以免它逃跑后再感染其他人,而是半合着眼,静下心来,感知着四周所有细微的变动。   妖族的感知力比人族敏锐太多。谢长亭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但与此同时,院落中的惨叫与动静也惊动了知院府中的其他人。   知院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时夫人一见到满头满脸都是粘稠黑血的时南光,顿时便腿软了,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哭叫道:“南光,南光,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她哭着抱住时南光,时大人也跟着沉了脸色,转向一旁显然是罪魁祸首的两人,怒喝道:“你们这是要翻了天了!”   “父亲!”时南光却突然一把将时夫人推开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时大人面前,张开双臂……拦在了时大人与谢长亭之间。   时大人:“?”   时南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无比恳切道:“父亲,他方才救了我性命,你不要动他!”   时轶:“……”   时轶忍不住了:“时南光,关你什么事?滚开。”   时夫人见状,也尖声道:“时轶!你对他做了什么?”   时轶冷笑一声,瞥了一眼地上的妖魔尸首,以及方才被时南光扔在地上的铜镜:“你倒不如去问外面那帮蠢货,在你们的院子里到底挂了什么东西。”   时大人一愣:“什么?镜子?镜子怎么了?”   时轶笑而不语。   “父……父亲。”时南光一回忆起方才的情形,他便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刚才,我……我看见了。那镜子就被我拿在手中,我瞧得很分明。”   “那个东西,”他看了一眼妖魔的尸首,“不是从外面闯进院子里的。”   “它……它是从镜子里出来的。”   时大人:“……你说什么?”   “幸亏、幸亏方才有……唔!唔唔唔!!”   时南光忽然神色惊恐地捂住了嘴。   他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   “……南光?南光你怎么了?”时夫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时南光还在拼命挣扎,试图发出声音来:“唔!唔唔!”   时轶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将手放了下去。   他重新看向谢长亭。   谢长亭手中的傀儡丝已经不动了,了无生气地垂在他手心里。他完全合上了双眼。此时此刻,不肖用这一双肉眼去看,周遭万事万物、灵气起落,都渐渐浮上他心头。   凡人身上的灵气淡薄的不值一提。身旁的时轶身上的灵气很重,但朦朦胧胧的,像是笼罩着一层雾。   谢长亭知道,这是对方的修为如今高出自己的意思。   但究竟高出多少,他便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院落中还有第三处地方,灵气分外密集。   而且,这处地方的灵气,似乎与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傀儡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长亭静了一静。   那处灵气的主人动了一下,又停住,似在犹疑。   就是现在!   他的身影拔地而起,数道剑意恢宏,如箭雨般射向灵气所在之地。   院中几人倒吸一口冷气,于剑意威压之下,惊得已说不出话来。   只有时轶依旧泰然自若,甚至分的出神来,招一招手,忽然间撤去了自己设在知院府顶上的禁制。   哗!   无极一剑斩下,雷霆万韵。   如若说方才知院府外巡逻的几人还无法注意到府中发生的事,现今这一剑,禁制碎裂,修为较低的几人甚至被剑气打得倒飞出去,便是无论如何也知道府中已有了异象。   本就精神紧绷的叶霜立时拔剑:“什么人!”   剑意斩下,带起一阵烟尘。   待尘土散去,谢长亭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手中提着一个人头。   时南光一时间瞠目结舌。可没过一会,他就发现,对方手中提着的并非真正的人头,而是一个木制人偶的头颅。   此刻,这个头颅正在不住地挣扎,似乎想要从他的手中脱逃出去。   “方才他附身在此。”谢长亭向时轶道,“正是借助了此物,才能将傀儡丝放在铜镜之上。其余被傀儡丝控制的人只能感染其他人,它却能先暗中窥伺,再主动放出傀儡丝。”   一看到与师兄有关的东西,时轶就摆出一副厌恶神情来:“当真是胆小如鼠,连抛头露面都不敢。”   “它的身体,我故意放走了。这副傀儡与傀儡主联系紧密,傀儡主也会相应受到重创。不论此刻它在何处,主人都应当立即去寻它。”谢长亭继续道,他看了一眼手中无声尖叫的傀儡头,“而它的头,也自然而然会去寻找自己的身体。”   院中呆住的几人听得云里雾里,时轶却是“扑哧”一下笑了。他三两步走到谢长亭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傀儡头:“那走吧——抓老鼠去了。”   谢长亭一愣,没反应过来:“你抢我东西做什么?还给我。”   时轶已走出好几步远,这会正用傀儡头上垂下来的丝线在食指上捆了个死结,让傀儡头吊在了半空中,闻言,回头道:“不行。看你拿着脏东西,我心里不爽——你知道的,我心里一不高兴,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着,掂量了两下半空中的傀儡头,踢球似的,在它头上踹了一脚。   谢长亭:“……”   傀儡头:“……”   谢长亭只好随他去做。   他将无极收回剑鞘。此时禁制已破,几道白衣身影正急速向他所在之处追来。   叶霜冲在最前面,但连时轶的背影都没追上一眼。然而,一道熟悉的身影仍站在院中,手中握剑,此刻正回头看着他,像是……正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他一愣,待看清对方面容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谢——”   又生生止住。   谢长亭最后看了昔日同门一眼。   他微微颔首,向对方示意,接着,纵身而去。   叶霜目瞪口呆。   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要追上去,可刚跑了两步,就被人叫住了:“叶霜。”   叶霜回过头去。他的师父旋尘真人此刻正背着手,缓步自他身后走出。   “——你方才叫那人什么?”   旋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叶霜:“……”   他张口欲言,一阵清风却忽然吹过。干枯的叶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其中一片恰巧落在了他的头上。   叶霜下意识地将头顶的枯叶拿了下来。   谁料,他刚将枯叶拿下,干枯的叶片便碎了,刷啦啦地直往下掉。   掉到最后,便只剩下叶脉还被他拿在手中。   叶脉扭扭曲曲,赫然组成了两个小字:   多谢。   多谢……   叶霜:“……………………”   他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旋尘真人微微眯眼,看着他。   许久,淡淡道:“你最近似乎有事瞒着我。”   叶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瞬间便将手上的枯叶捏碎了。   他看看左,又看看右,欲哭无泪,百口莫辩:“师父,刚才……只是……不是,师父,您别这样看我,真不是您想的那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叶霜:……恩将仇报!这是恩将仇报!!!   —— 第77章 动九州(四)   烛台前, 跃动的火光下,几张信纸模样的宣纸上,躺着一个精雕细琢的漂亮小人。   小人的身形是木制的,但不妨碍它依旧五官灵动、栩栩如生。   它的主人一手握着它, 另一只手则拈着一根发丝, 正无比小心地将其贴在小人的头上。   这双手有些古怪, 手心手背皆是一片焦黑,其上遍布着纵横的裂纹,好似被雷劈过一般。   不仅如此, 十指上都生着尖利的指甲, 不似常人,反倒像是荒野中出没的野兽。   赵识君就这么坐在桌前, 不知疲倦一般, 为他手中的人偶贴上了整整六百根发丝。   他脑后的头发明显断了一茬。   手上这些青丝,都是他方才从自己的头上割下来的。   割头发的时候,赵识君注意到,房间中的另一个人毫不避讳地向他投来了厌恶的视线。   他也并不气恼,只是向那人笑了笑,和气道:“神医放心, 我并不会伤及你半分。若是我伤了你, 想来他此生都不会愿意再见我了。”   谢诛寰周身被傀儡丝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只能向他怒目而视。   贴完最后一根发丝,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   赵识君最后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这份满意之作, 站起身来, 走到房间的角落里。   那里摆着一个木箱。   打开木箱, 赵识君小心翼翼地将人偶摆了进去。   而在他方才做好的人偶之下, 早已放着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人偶。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面容,同样一把……青绿色的佩剑。   赵识君关好木箱,站起身来。   他走回桌前,伸手,刚要盖灭烛火。   动作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赵识君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神情凝重,似乎有感于什么。   一旁的谢诛寰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警惕地看着他,却忽然见他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一下撞在墙上。   接着,躬下身去,“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血甚至不是鲜血,而是一摊黑色的、黏腻的污血。赵识君吐完血,抬袖擦了擦嘴角,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来。   “……你真的来了。”他喃喃地说,“我便知道,你还愿意再见我。”   谢诛寰干瞪着他,眼睛都快瞪出火来了。然而,除了用目光表达自己的不满,他这会什么也做不了。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赵识君擦干净嘴角,抖抖袖子,藏住了那双漆黑的手,又重新恢复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走到门前,开了门,放外面的东西进来。   一个缺了头的人偶一下便从院中扑了进来。回到主人的身边,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倒在地上,腿脚最后抽动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赵识君弯下腰去,刚要将人偶扶起来,身形却忽然猛的一歪。   仿佛刚才突然有人,用力踹了他的头一脚似的。   “……”   赵识君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再度站直了身形,也没再理会倒在地上的无头傀儡,大踏步向屋外走去。   这片藏身之所,乃是京郊的一处破败木屋,到处都积了厚重的尘土,想必其主人要么远走高飞,要么早就死了。   先前他将傀儡安插在京中的知院府里,离这处不远。   想来,傀儡的头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赵识君合上眼。傀儡头与他神识的联系并未断开。果不其然,他立刻就感觉到,傀儡头正以一个飞快的速度朝此处奔来。   他稍稍放心了一些,又打开院门,走到了整座房屋的外面,目光顺着爬满了杂草的墙根移动着。   快到了……   只是……赵识君神思忽然一顿。   只是,是不是走得有些太快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   赵识君依言抬起头来,一下便看见了自己方才正在寻找的傀儡头。   他甚至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接,下一刻,却在傀儡头的背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恶劣的笑容。   时轶晃了晃缠死在指尖上的傀儡丝,连带着悬挂在半空中的傀儡头也一起动了两下。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赵识君瞳孔骤缩,面容由茫然转向惊恐。   赵识君反应很快,瞬息间便退开数步。方才面上的温柔神情与那副谦谦君子的姿态消弭于无形,他眼底透出赤红,以某种仇恨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怎么是你?”   时轶皮笑肉不笑:“你还想是谁?”   赵识君甚至没能看清他出手的动作,剑影已到了近处。他急速躲闪,知道对方这回是真正起了杀心,却又在骇然之下,意识到对方手中甚至连一柄剑都没拿。   连本命法器都没拿在手中,却能使出这等杀招。   这是真正的,剑意无形。   是他从前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步。   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赵识君梦见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同门师兄弟,当着父亲,当着谢长亭的面,使出这样的一剑。   所以……是这样吗?   他恍惚地想。   是这样吗?他做了我从来都做不到的是,你才会青眼于他,师弟?   毕竟从前,你也曾用同样的眼神,那般崇拜又爱慕地看着我。   分神之际,肩上猝然一疼。赵识君低头一看,一道模糊的剑影已穿透了他的肩胛,粘稠的黑血汨汨流出。   剧痛袭来。他不由得呛咳出声,伸手想要去拔出那道剑影。   然而,伸出去的手却抓了个空。   赵识君一愣,再度向肩上的伤口处抓去。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手徒然地从剑影中穿了出去。   这道剑影……根本拔不出来!!   “嗤。”   头顶响起一声冷笑。   赵识君甚至来不及再度抬头,胸口上就挨了重重一脚。两处极致的剧痛甚至让他此刻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前一黑,他摔倒在地,被踹得原地翻滚了几圈。   喘了几口气,他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   胸口上却又再度挨了一脚。   赵识君艰难地睁开眼来。   ——时轶一脚踩在他胸口上,半俯下身,手撑在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数道剑影盘踞在二人的头顶。   只要他意念一动,顷刻间便能教赵识君殒命当场。   赵识君合了合眼,张口,却是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我早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时轶向他微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的确是没想到,杀只老鼠也会让我这么头疼——这一回抓住了你的本体,杀你时,便不用再顾忌着会伤及他人。否则一会长亭过来,又会怪我伤及无辜了。”   赵识君似乎被他言语里的亲昵刺痛了。   “长亭呢……他怎么还没来?”他挣扎地说,“我要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然而换来的却只是胸口上更重的力道。   “谢长亭不会再来了。”时轶冷冷道,看对方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人,“你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赵识君顿时脸色煞白。   “如若是你有什么遗言,我倒是可以替你转达。”   盘踞着的剑影渐渐停住,不再游动。每一把剑,剑尖都笔直地瞄准了倒地不起的赵识君。   杀意翻动,时轶却是微微一笑:“——至于我要不要告诉他,全凭心情。”   刷!   数道剑影光芒无匹,径直朝下刺去!   “哈……”   “哈哈哈……哈哈……”   赵识君苍凉的笑声逐渐淹没在剑影的光芒中。   剑影道道刺中,血泊上的人似乎声息断绝。时轶却是神色一收,有所感应般向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他的眼底又重新染上了几份兴致:“果然,你在赵著的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么些年不死,手中躲藏的本事确实不少。”   剑影光芒暗淡下去,躺在原地的身形却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那一摊粘稠的黑血。   “呵……哈哈……呵呵呵……”   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时轶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原本应该横陈着赵识君尸首的地方向里凹陷了下去。地底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沸腾,融化了地面,刺鼻的、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哗啦”一声,地底的东西终于冲破了禁制。   整片融化的地面缓慢地旋转起来。流淌其中的,全是从赵识君体内流出的黑血。他身体中的血仿佛流不尽一般,将地面化作了一个蓄满了血水的巨大黑色湖泊。   “哈哈……时轶。”   湖泊中缓慢地浮现出赵识君那具被刺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来。   他仰头大笑,眼底尽是疯狂之色:“你当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你当真以为,我此番来京中,没有做足这万全的准备?以为我见了你,就只是束手无策,任你宰割?”   血水在他身体下循环往复地流动,渐渐有了形状,自上往下看,宛若一直大睁开的、黑色的眼睛。   时轶盯着已经化作了血洞的地面,无限向地底延伸的内里,以及完全陷入了地底的赵识君。   他站在血洞的边缘,语气平平:“九重魔眼。”   “不错!”赵识君眼底已彻底染上赤红血色。   “从这里进去,就到了魔界的最内里之处。你是想从这里逃走?”时轶淡淡道,“还是想引我进去?”   赵识君恶狠狠道:“如何,你敢进来吗?!”   时轶不语。   “我联想你也是不敢!”赵识君厉声道,“时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别以为你在长亭面前装得有模有样,博得他一丝善念,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骗得了他,却骗不了我!”   “你敢告诉他,那日九重雷劫落下,他昏迷过去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你根本不敢!!”   时轶被他说得神情微微一动。   他似乎也兴奋了起来,嘴角一翘:“所以?”   “时轶,你嘲笑我痴心妄想,殊不知你与我本就是一路之人!你想对长亭做的事,归根到底,与我从无半点分别!!”赵识君疯狂大笑,声嘶力竭,“若是你此时此刻,当着他的面,切开你的手腕,让他看看从里面流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以为他不会用看我的那种眼神,同样看着你吗!!”   “那一天,地宫雷劫,我可是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时轶站在九重魔眼的临界处,露出了某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赵识君一口气说完,终于心满意足:“你以为你和我有分别?你以为你便能就此得到他的真心?——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你赶在他之前过来,不就是怕我说出这一切实情么?!”   他说完之后,时轶忽然动了,来来回回地,在血洞的边缘处走了几步。   “噢。”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来,“赵识君,你该不会以为这样轻巧地说上几句,就能从我手中活下去吧?”   “那一日,他昏过去了,你醒着——你的确是都看见了。”   “所以呢?”   时轶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你觉得你还有命走到他面前,亲口告诉他?”   “你觉得长亭会信你,还是信我?”   “怎么办啊,赵识君。看你这么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话语中却没有半点怜悯的意思,“魔界的天地眼早就毁了,魔族也在那场浩劫中死伤大半,如今你召唤出的这个东西,不过是一道九重魔眼的虚影而已——你当真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   话音未落,时轶脚下一顿。   他瞥了眼翻涌澎湃的九重魔眼,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身影在黑色魔血中极速下沉,时轶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哪怕你说,你此刻手中拿着魔主之眼,亦或是那早就死了的魔主就在你身后。”   “——你今日也难逃一死。”   赵识君见状,猛一咬牙,身形也随之向下沉去。   月色之下,两道身影一同坠进无穷无尽的血色魔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动九州(五)   浓黑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粘稠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时轶好似置身在某种生物的体内,目之所及,皆是蠕动的血肉躯体一般的物事。   这些血肉堆积在一起,仿佛有生命一般, 迫不及待地朝着四周唯一的活人所在之处涌来。   时轶冷笑一声。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蠕动着的事物。相反, 它们甫一接近,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极目望去,赵识君已不见了踪影。兴许正躲藏在某处血肉的背后。   九重血眼。   时轶从前来过这里一次, 自然也知道这里并非真正的九重血眼, 而是以邪术召唤出的一个幻境。   真正的九重血眼位于魔界地底,是魔主长年沉眠之处。   自从作为三界天地眼之一的它陷落以来, 血眼如今已鲜有人知。   但时轶还记得, 当年自己来到此处时,魔主曾亲口告诉过它,九重血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其实我早便不算是个活人了。”魔主如是道,“我与九重血眼,如今已融为一体。我以它护佑我的子民,凡有需者, 皆可召我而来。”   “你所见到的那些黑色的雾气, 都是我于沉眠之梦中织就的魔念。”   “于此,魔眼将窥尽你心底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看穿你全部贪嗔欲念。只要稍有不慎,心中动摇, 便会为此处浓重的魔念侵染心智, 万劫不复。”   时轶神情平淡, 伸手拨开层叠雾气, 向前走去。   然而雾气与血肉墙壁不同,不曾畏惧于他。它们渐渐在他身边聚拢,不多时,似乎有音画渐渐在其中显形。   “他额上好烫……”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雾气当中。   画面在时轶眼前展开,雾气中的情境似乎是在一间客栈内。一高一矮两道白衣的身影立在房中,一旁的床榻上似乎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较矮的那人语气有些焦急:“哥,要不然我去找师父吧。”   另一人摇摇头:“你在这守着他,我去吧。”   那人回过身来,面容清晰地映照在雾气当中,眉目温润,言行翩翩——赫然是少年时的上善门弟子赵识君!   而与此同时,少年赵识君刚转身一步,一只手忽然从床榻上抬了起来。   那双手很小,似乎还是一双属于孩童的手,五指无力地在半空中合拢。   抓住了赵识君的道袍衣角。   时轶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面上的神情仍未有半分变化。   下一刻,画面转换。   两道身影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前一后地拾阶而上。   走在前面的仍是少年时的赵识君,走在后面的则明显是个小孩,身形只到他的腰间,身上穿了一身崭新的弟子道袍。   群玉峰顶终年积雪,门主见微真人的府邸就设在此处。   严寒袭来,没有灵气护体,小孩的脸上冻得红扑扑的。   长阶两侧,数百道陌生的目光向他投来,或是好奇,或是探究。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令他陌生的、天生便会让人感到恐惧的气息。   谢长亭咬住了嘴唇,竭力稳住身形。他一步一步,坚定无比,跟在赵识君的身后,向见微真人府邸所在走去。   忽然间,走在前面的身影一停。   谢长亭一愣。   接着,他悄悄藏在袖子里、紧握成拳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了。   他的师兄朝下走了一步,与他站在了同一节台阶上,高高地朝他看过来,笑了一下:“走吧。”   谢长亭有些抗拒一般,躲了一下。但很快,赵识君就牵着他继续朝上走去。无数视线的注目下,他听见师兄低声对他说:“别害怕。”   ……   时轶面上渐渐有了些许笑意,像是眼前的一切令他觉得有趣起来。   他兴味盎然地接着看了下去:   灶房中,一片热气腾腾。   见微真人座下三名尚未辟谷的弟子齐聚一堂。赵闻竹正趴在灶台前,手里抓了个火钳,朝里面疯狂地捣鼓着什么。   好半天,恼火地叫了起来:“这火怎么生不起来啊!”   坐在桌旁的两人闻声看了过去,却对上了一张被柴火熏得漆黑的脸。   赵识君顿时笑出声来:“谁让你上课时不好好学灵火术!”   坐在一旁的谢长亭也微微勾起嘴角。看容貌,似乎比先前长大了一点,已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了。   他从桌旁站了起来:“我来吧。”   却被赵识君一把按了回去:“长亭,你可别惯着他。”   又扭头对赵闻竹道:“你昨日上课时打瞌睡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最近可是忍你很久了。”   “啊?!”赵闻竹的表情顿时垮了,他哭丧着脸说,“可我就是天生比别人学得慢啊!!”   “你那叫不思进取。”赵识君毫不留情道。   他说着,重新看向桌上。此时上面摆着两个大碗,一碗里面是满满的肉馅,另一碗里面则是面皮。   “今日冬至,我们惯常都是要包饺子吃的。”赵识君道,把碗推到谢长亭面前,“来,长亭,你也包一个试试。”   谢长亭顿时为难起来:“这个……我不会这个……”   赵识君:“你没包过饺子?”   “……”谢长亭移开了目光,“从前都是别人包好了……”   赵识君这才了然。   从前京城权贵人家的公子,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那我教你。”他道,从碗中挑出一张面皮,放在手中,“你看……”   谢长亭立刻专注地看了起来。   ……   一柱香后,桌上多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包子。   谢长亭竭力遏制住把这一桌都扔了的冲动:“……”   那边的赵闻竹终于生起了火。包子和饺子很快便被煮熟了,热腾腾地上了桌子。   赵闻竹顾不得烫,眼疾手快,抓过一个“面容扭曲”的包子就丢进嘴里:“好吃!”   又向赵识君道:“哥你也试试!”   谢长亭在一旁无奈道:“你休想骗我。”   “谁骗你了啊!”赵闻竹为表忠心一般,又抓紧一个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继续道,“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就能吃完这一桌——”   “哗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凌厉剑影瞬间照破魔眼千里。雾气见到劲敌,转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时轶脸色稍沉,退后一步。余下剑影高悬在他头顶,蓄势待发。   片刻后,他讥讽出声:“你费尽心思将我引来此处,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九重血眼中安静了一刹那。   紧接着,尖利刺耳的大笑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赵识君的身形仿佛藏在了每一处血肉墙壁的背后:“是啊,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告诉你——告诉你为何他谢长亭从来不下死手杀我!哪怕我从前那般千方百计想要害死他!在你想杀我的时候,他不也依旧拦在你我当中么?”   时轶没有开口。   他轻轻地磨了磨牙。   “就算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杀了我,也依旧不会改变从前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改变不了我占据他心中的那十六年!”赵识君笑道,“如何,时轶——”   “亲眼所见这些从前,你心中可有动摇?”   他话音落下。   四周黑雾忽然去而复返,极速涌向血眼中心的身影。   而时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黑雾将他吞没。   赵识君一愣,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毫无反抗。   这可是九重血眼中的魔念之雾,一旦神智被其侵染,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虽说自己只是拙劣的复刻了魔主曾经所在之处,但就凭他在当年地宫中所见所闻,赵识君已是成竹在胸。   是,论功法,论修为。   他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可,论心智呢?   如今他已彻底放弃为人之身,任凭魔念侵蚀自己,已化作了彻头彻尾的污秽之物。   可即便如此,赵识君竟然依旧觉得,面前这个被魔念之雾困住的人,比自己污秽了不知多少。   一息,两息。   黑雾渐渐凝成了实体,画面隐约闪烁其间。   赵识君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此刻,自己若是想要活命,就必然要利用对方心中最为混沌颠倒的记忆。   他要抓住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发动攻击,方才能从一个修为高出自己的人手中活下去。   这倒也相当符合他魔修的身份。   一道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渐渐清晰。   赵识君屏息凝神。只要他找出对方的弱点,他就能逃出生天……   况且,距离当年,不过过去十六年。自己于这十六年间,也并非全然终日惶惶,修为亦有所精进。   他们之间的修为并非天差地别。   只此一点,便足矣。   灰衣的修士身形愈发清晰。他正走在一处狭窄逼仄、似是洞穴的地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一个比自己矮小的身影。   片刻后,灰衣修士似乎是抵达了目的地。   他抬起头来,对身后的人说:“时轶,出来。”   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自他身后走了出来。   赵识君仔细端详着那灰衣修士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   这人是谁?   难不成是,时轶的师父?   时轶身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门小派,这件事修真界中的人都知道。想来这灰衣的修士,自己记不清是谁,也情有可原。   幻影中的时轶脸色很不好看。   他面对着某一个方向,只是站着,不说话。   灰衣修士又说:“叫人。”   赵识君有些疑惑地看向幻影中时轶的对面。   那里分明没有人形。   难道他们见的,不是人?   他的答案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时轶清了清嗓子,语气生硬地说:   “见过魔主。”   赵识君的神情就仿佛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被黑雾困住的时轶依旧沉默地立在原地。   “这便是你要带给我看的那个孩子?”   低沉喑哑的声音在整座九重血眼中回荡。   赵识君终于知道,为什么时轶对面,没有人形了。   彼时彼刻,站在他时轶对面的,正是这九重血眼本身——魔界之主!   魔主音声飘渺,于血肉间来回激荡。他像是站在了一个人的胸腔中,嗡鸣声中,听人语带嘲笑道:“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一天啊……你闻人镜所生之子,非六道清明,反倒时时刻刻为妄念所扰,该说,这也算是因果轮回么?”   “得与失本就因果相对。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在失去时,也会如当初一般轻描淡写。想来修行太过容易,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呐……”   谢长亭赶到京郊的这处废弃木屋时,院里院外都已经没了动静。   屋内还亮着灯,在窗纸上映出了一个人形。   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失踪了几日的谢诛寰,立刻便破门而入:“舅舅?”   谢诛寰一见到他,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刚一得到松绑,他便破口大骂起来:“个杀千刀、下地狱的破烂货,使得腌臜手段偷袭老子!娘的,我非得去弄死这玩意不可!”   他一面大叫着,一面冲出了屋子。   谢长亭连忙追过去:“……舅舅,你等等!”   然而,一路追到了院落外面,却看见谢诛寰停在了原地,不动了。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退后一步,肩膀甚至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谢长亭疑惑道:“……何事……”   他忽然间闭上了嘴。   一股浓烈、恶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不肖寻找,谢长亭一眼就能看见这股血腥气味的来源:月色之下,一潭巨大的血池中,黑色粘稠的魔血正不住翻涌。   它们似乎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形状流动,自上而下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九重血眼。   这个念头一下便冒了出来。   谢长亭并未见过真正的九重血眼,但此物的污秽程度,已足矣让他确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怀嘉,你做什么!”   谢诛寰忽然大声道。   谢长亭摆了摆手。他走到翻涌的魔血前,弯腰,用指尖沾起一点。   片刻后,他道:“他下去了。”   谢诛寰一时间没听懂:“他下去了关你什么事?怀嘉,难不成你还想下去抓他?咱们还是算了吧,这玩意……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太邪门了!我们现在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谢长亭却回过头来。   谢诛寰忽然话音一顿。   他有点不确定地张了张口:“……你说,谁下去了?”   谢长亭:“时轶。”   谢诛寰:“时轶啊,我还以为你说那个杀千刀——不是,你说谁下去了?!啊??”   谢长亭又看向血池,神情似乎有些忧虑。   他道:“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什……”   谢诛寰瞠目结舌。   时轶。   他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不过不代表他不记得这个人了。   谢诛寰记得一清二楚,那个臭小子,第一次见面就对他们家怀嘉搂搂抱抱,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流氓混账。   ——不是早就死了么?   怎么还在这阴魂不散啊??   “不行。”他这边还在震惊之余,那边的谢长亭已经做出了决定,“舅舅,你在此处候着,我不太放心,下去看看。”   谢诛寰露出了一点痴呆的表情:“……啊?”   “你千万不要下来。”谢长亭又道,“若是碰上赵识君,你不是他的对手。”   谢诛寰立刻瞪大了眼:“谁说我……!!”   然而不待他再以言语烘托自己实力,谢长亭已经一脚踏入了血池之中。   谢诛寰眼睁睁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黑血沾染上洁白的衣袍,又瞬间将谢长亭的身形吞没殆尽。他一下冲到血池旁边,可望着这诡异的汹涌澎湃的浓稠黑血,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追上去。   况且,他只是一介药修,此刻再追着进去,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会给对方徒增麻烦。   良久,他一屁股坐在了血池旁,抬头望着漆黑夜色,两眼空空,内心泛起了一点“我家漂亮的小白菜真的被猪给拱了”的不真实感。   谢诛寰有些茫然地想:他到底是看上那种臭小子哪点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赵识君:神医所见略同   谢诛寰:滚几把蛋(五分钟脏话)   ——   新年快乐,评论区掉落新年红包~   —— 第79章 动九州(六)   谢长亭穿行在血肉组成的山洞间, 血污脏了衣角。层层叠叠的黑雾向他涌来,却又在即将接触到他的前一瞬纷纷退却。   洞穴之中,隐约有人声传来。于是他又拔出了剑。   不知为何,无极一出鞘, 方才退去的雾气猛然便朝剑身上聚拢而来, 黑压压地围了一大圈。   谢长亭皱着眉头, 挥了下剑,却怎么也赶不走剑上的黑雾。   “你不适合修行。回去吧。”   有人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谢长亭回头,发现重新在自己身后聚拢的黑雾上显出了影像。他仔细看去, 发现开口说话的竟然是青年模样的玄鉴真人闻人镜。   而在闻人镜的对面, 立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身后背着一把快要和他整个人一样高的长剑。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剑。   它如今就在自己手中。   “我不适合。”背着剑的孩童仰起脸来, 面上是与年龄极为不符的讥讽之色, “那抛妻弃子的玄鉴真人便适合吗?”   对话有些沉重。谢长亭想了想,向那处雾气靠了过去。   他一走近,雾就散了。可很快又有新的雾气在前面不远处重新聚拢。   画面中的时轶在练剑。谢长亭很熟悉这样的场景,他曾经在时轶的回忆中见过一模一样的情境。   每拨开一处雾气,新的画面便会随之出现。画面上的人从一个只比剑高出一点点的孩童,渐渐成长为谢长亭见过的少年。无时不刻, 他都不将那把剑拿在手中, 一路走过酷暑寒凉,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暗暗憋着一股劲似的, 从未露出过半点怯懦。   熟悉的场景令谢长亭心中的不祥愈发浓重。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看到的这些都是属于时轶的回忆。   这时候, 他又忽然想起, 自己曾在书中读到过关于九重血眼的记载:   误入此处者, 大多神智癫狂而死。   得道高深者, 心境也恐为魔念浸染,自此难精进。   画面转了又转,由冬到夏,又由夏到冬,画面中的身影却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孤单到了近乎有些可怜的地步。   而到了最后一幕时,画中人的模样已与现在无甚差别。夜已深,月华流转,落在院中一道孑然身形上。   时轶凝视着手中的无极。他面上那股似乎永远都不服输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漠然。他漠然地看着这把轻而易举便能取人性命的长剑,神情冰冷,好似世间万事万物,都与他并无干系。   许久,轻轻挥出一剑。   从力道到弧度,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灵气迸发,无形剑影瞬出。   谢长亭几乎吃了一惊:有些太快了。   对于一个出生在凡间、从小耳濡目染红尘气的人来说,他的修为精进……太快了。   快到了某种不正常的地步。   谢长亭看不出画中人的年龄。他那时候才多大?便能挥出一剑无形?   这世上之事,大多是因与果、福与祸相依的。从前见微真人就告诫过他,修行过快,并非是天赋异禀的好事,反倒容易误入歧途,因而他们三个,都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修行。   不能再拖了。谢长亭心想。   九重血眼可以激发人心中的魔念,想必此处,很可能是对付他时轶的绝佳地点。   既然从外及内,刀枪不入,那从内及外,便是不攻自破。   谢长亭可见识过他心魔的厉害。那道心魔境中的魔头,仅凭一己之力,连他师父见微真人都能骗过。   若是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时轶一拿到傀儡头,就走得飞快,追也追不上。   他不应该不等自己,急急忙忙地只身犯险。   谢长亭沉下心绪。他打碎黑雾,时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随之在他眼前消失。   他将无极托到半空中:“去找他。”   无极立刻调转剑身,领着谢长亭,飞也似的在血肉墙壁间穿梭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赵识君的境况要比这边差出许多。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画面上的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三个:灰衣修士,少年时轶,以及正在回应着画面的整个九重血眼本身。   闻人镜……闻人镜……   赵识君自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他全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闻人镜——便是当年那位名动天下,杀身成仁、立地飞升的玄鉴真人之本名。   这不可能。赵识君哆哆嗦嗦地想,但面上仍然极力维持着镇定。   兴许只是同名呢?叫这个名字的人虽说不多,但,万一只是重名而已呢?   他的身后,虚幻的魔主伸出一块血肉凝成的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少年时轶的身形。   “让我看看。”魔主说。   然而时轶格外抗拒,一下就躲开了。   魔主停了一下。   “你今年多大了?”他沉沉地问。   时轶神色恹恹:“就这么大。”   魔主:“……”   魔主素养很好,并未动怒,反倒是笑了两声。   “你看起来很不喜欢我。”他很直接地问,“讨厌魔?”   时轶竟然沉吟了一下:“倒也不是。”   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主要是你长得有点恶心。”   “……”闻人镜看起来快要发火了,“时轶!不得无礼!”   魔主却是大笑起来,整片九重血眼中的血肉都随之颤动。   好半天,笑声才堪堪止住。   “你父亲的确没有看走眼。”魔主道,“小小年纪,杀念太重。”   他像是判罪一般,宣布了眼前这个少年与生俱来的罪过:“你根本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   画面一转,时轶与闻人镜两人一上一下,立在一道长长的白玉台阶上。   闻人镜在上,神情平淡地俯看着时轶:“从这里下去,便能回到人间。我会派白鹤送你回去的,你不必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去吧,回到秋娘那里去。不要再待在无名境中了。”   时轶将剑抱在怀中:“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闻人镜却是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从小到大,你想要得到什么东西,都太过容易。”他道,“别人眼中望尘莫及、有隔天堑的境界,于你而言,都是触手可得的东西。”   “可是,时轶,你轻易就得到了别人一生都难企及的修为,心境却并未与之匹配。你太急躁,太贪婪,索求无度,不懂放手。凡是你想要的,都要握在手中——你若是再这般修行下去,它会害了你的。”   时轶静静地听他说完了。   他莞尔一笑:“你是说,触手可得?”   闻人镜神情严峻地看着他。   “哈!”时轶一下甩开手来,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模样的东西,扔到了闻人镜面前,“忘了告诉你了,师父,我母亲给你写了信——原本不想给你看的,就先截下来了。”   闻人镜一把抓住信纸,展开:   真人,   小轶离家已有三月,我心忧不已,遍寻而不得,这才写信叨扰。不知他是否已到了你那处。   那日与他分别前,我吼了他,心中惭愧无比。我对他说“滚出去”,他便当了真,再也不见我这个娘亲了。可那日是我出门去,回来时竟见他掐着我夫君脖子。他尚是孩童,做错事无可避免,我知道。可我见夫君双眼翻白,面上青紫,已是快要死过去了!我当时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就那般吼了他。   若是真人见过他,恳请你将他送回我身边。   秋娘谨上   闻人镜读完,眉头已是皱得死紧。   “……你为何要掐死你母亲的再婚丈夫?”他问。   时轶依旧是那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可从孩童口中说出的话语却令闻人镜神情骤变:“我本就只剩一个娘了,他却还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只要他死了,娘不就只归我一个人了么?”   闻人镜已是忍无可忍:“时轶!”   “毕竟有一个人,愿意收留路边的乞丐,也不愿意多看自己亲生的孩子一眼。”时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转身,一步步走下长长玉阶。   他双手抱在身前,冷冷丢下一句:“我离开她是为了保护她。”   ……   赵识君背后阵阵发冷。   他愈发觉得,自己在看不该看的东西。   长阶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群玉峰下深深地底。   九重雷劫落下,地宫已是千疮百孔。地宫中的四个人都已辨认不出形貌。   其中谢长亭周身最为完好无损,昏倒在一旁。见微真人伤得不轻,正伏在地上喘息。赵识君很快也看到了自己,那时他仰面躺在地上,神智恍惚。   而时轶就站在他的对面。   他似乎是四人中受伤最重的那一个,可依然站在原地。身上的衣物似乎没有一处完好,轻轻一动,便如碎雪般纷扬而下。   时轶赤着上半身,立在地宫中央。   无数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爬满他的肩背,颜色比以往更深,痕迹比以往更重。比起纹路,它们更像是伤口,盘根错节、层层开裂。   浓稠乌黑的血从每一道裂痕中渗出,落他满身。   赵识君很熟悉这样的血。它们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身上,更惘论修道之人。   时轶快要死了,可神情平静。   就好似死亡于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事。   轰隆一声巨响,打破地宫中死一般的寂静。   一道雷劫携无上威严,轰然落地。   赵识君这才发现,画面早已在自己出神时轮转。这一次渡劫的人不再是见微真人了。电光之中,一袭红衣的修士正缓缓走动。   轰隆。   又是一道摧天裂地的雷劫。   落下的电光,似乎比当初见微真人渡劫时的还要明亮千万倍。   四周平原已是一片焦黑,雷劫最中心的身影却是岿然不动。   轰!   又是一道。   又是一道。   又是一道。   赵识君几乎是惊恐地发现了一件事——画面中的红衣人只是站着,从未伸手格挡雷劫!   他低着头,合着眼,任由雷劫落在自己身上!   画面轮转。   冬日冰原,无边汪洋,春满大地。   又是一道雷劫。   又一道。   又一道。   这是多少道了?   这是多少?是多少?   赵识君脑海一片空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他惶惶然立在九重血眼中,四周每一团黑雾里,都是电闪雷鸣。   每一道劫数,都好似落在他自己身上。   “刷”。   刺目的光芒中,一柄剑刺进了胸口中。   过了不知多久,赵识君才自恍惚中明白过来,眼前明晃晃的东西不再是曜目的电光了,而是一柄剑的剑身。   “啊!”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长剑冷酷地穿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鲜红的血浸透了身前白衣。   渐渐地,赵识君认出了那些令他觉得无比眼熟的道袍。   上善门,明月山,青玉堂……   有人正在屠杀正道修士!!   赵识君瞳孔骤缩。   可他不明白的事,这些人明明穿着上善门的道袍,可他却一个都不认识。   哪怕都是外门弟子,他也都见过一二,不至于像眼前这些人这么陌生。   是谁?   谁在屠杀正道修士?   回答他的问题一把,那柄无往不利的长剑在即将刺穿一个人的胸膛前,忽然停住了。   即将被杀死的那个人一下跪倒在地,不住磕头,似乎在恳求剑的主人放过自己。   剑的主人似乎真的犹豫了。剑尖停在那人身前,微微颤动。   那人见状,顿时喜极而泣,更加用力地磕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大意是在谄媚夸赞对方。   是谁?   赵识君的目光顺着剑身缓缓向上。   他认出了那两个字。   ——无、极。   “看够了吗?”   含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画面中的人猝然出剑。   被他杀死的那位上善门的修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谄媚的笑意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脸上。他再也没能抬起头来,浑身僵硬,朝后倒去。   赵识君终于明白过来,剑的主人从来都没有饶过他的意思。   他只是在玩弄。   玩弄自己临死前的猎物。   就如同时轶,此刻正对自己做的所有事一般。   时轶立在他身后半尺不到。   “你数清楚那是多少道雷劫了吗?”他又问。   赵识君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齿间巨颤,发出的只有“哒哒”的声响。   “你师父竟然当真以为,引来天劫,就能杀死我。”时轶的语气格外轻松,“既然你见过我背上的东西了——从前你们说那是妖纹,后来又说是魔纹——不妨现在猜猜看?那些都是什么?”   赵识君牙尖打颤。   他一字一顿地抖出:“雷……劫……印……”   时轶大笑:“真可惜,你明白的太晚了!”   “不要!!”   赵识君忽然间大吼出声。他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抱着头,一下蹲在了原地。   “不要……杀我,”赵识君背上不住颤抖,“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京城中的妖魔都是怎么回事!你肯定也想知道吧,你不是一直在追查么?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时轶的笑声一停。   那一瞬间,赵识君差点就以为,自己手中的筹码赢了。   可下一刻,却听他道:“追查?”   “你当真以为我在乎?在乎那些人的死活?”   赵识君:“……啊?”   “你想错了。”时轶道,“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从不在乎——去死吧。”   千钧一发之际,赵识君从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中爆发出无与伦比求生欲望。他这辈子从未如此之快地出过手,傀儡丝线如箭雨射向近在咫尺的人。他的思维已经完全无法运转,全凭本能保护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   一息,两息。   赵识君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他甚至毫发无损。   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可紧接着,赵识君就觉出异状来。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头。   时轶仍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过。   而在他的身上各处,都已被傀儡丝洞穿。   浓黑的魔血自每一道伤口中流下。   赵识君蹲在地上,茫然地大睁着眼睛。   我……打中他了?   我竟然打中他了?   这怎么可能?   时轶垂下眼,神情泰然地看着他。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同时浑身脱力,朝后缓慢地倒下。   “——时轶!”   赵识君麻木地自原地站了起来,麻木地抬起头。   麻木地看见一手抓住时轶衣领,将他托在自己怀中的谢长亭。   谢长亭感觉到怀里的人很重。他跪倒在地,将对方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带着几分慌乱地伸手去堵那些正汨汨流血的洞口。很快,他的手上便沾满了那些浓稠的东西。   理智告诉了他这些都是什么。可谢长亭早已无暇他顾。   他猛一抬头!   赵识君感觉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无力:“师弟,你看清楚,他身上流出来的都是什么。”   ——在那一柄从谢长亭手中脱出的长剑、横在自己脖颈前时。   谢长亭冷冷地看着他。   “还要我告诉你多少次,”他道,“你我早便不是什么师兄弟了。”   赵识君木然地垂下目光。   他看见,时轶躺在谢长亭膝上,正以一个谢长亭完全看不见的角度,睁开眼来,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追一个高岭之花的老婆:   步步紧逼×   变成柔弱绿茶,等他来心疼自己√ 第80章 动九州(七)   赵识君急喘了几口气。   他得救了。   因为无极横在他的颈前, 可谢长亭眼里却未有半分杀意。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悲哀、惭愧、相形见绌。   赵识君靠在血肉组成的墙壁上,喘着气,看他从前的师弟以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许久,他苍白地说:“你离他远一点。”   话音落下, 时轶忽然也喘了口气。   他胸口一起伏, 伤口中便涌出更多血来, 整个人看上去伤势极重、惨不忍睹。   谢长亭的目光立刻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你还好么?”他低声问。   按理来说,若是只受了皮肉伤,以时轶的修为, 应当很快就能恢复。可眼下, 他喘气的模样瞧着十分痛苦,像是正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折磨。   谢长亭缓缓抬眼。   “你用傀儡丝寄生了吗?”他淡淡道。   无极威胁地逼近一分。   赵识君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寄生?谁?我寄生他?”   他是不想活了?去寄生一个比自己修为高出那么多的人, 顷刻间便会遭受反噬, 自此修为尽毁!   赵识君抓着自己头发,低下头去。时轶仍是那样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他。   赵识君:“……”   他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像是遭受了某种挑衅一般,赵识君猛然抬起头来,急切道:“师弟,师弟……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你看到那些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了么?正常的修士身上根本不可能流着这样的血!那些是魔血, 长亭, 你以为他是如何在九重雷劫中活下来的——他的心智早就完完全全染尽魔念了!!”   谢长亭闻言,终于抬眼, 朝他看了过来。   赵识君顿时企盼地看着他:“师弟……”   “我知道。”   谢长亭平静道,打碎他所有希冀。   他抬起手, 看向沾在指间的粘稠黑血。   “这是什么?”   这一次, 话是向着时轶问的。   时轶倒是很坦然:“我的血。”   “……魔血?”   “其实他说得都没错。”时轶朝他眨了眨眼。   谢长亭:“从前我见过你流血。那时你的血不是这样的。”   时轶笑了笑:“那是我骗你的。这才是原本的我。”   谢长亭沉默了。   “你生气了?”   “没有。”谢长亭立刻否认, “我不像你那般小气。”   时轶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是!我小气。”   他一笑, 身上的伤口就往外冒血。谢长亭眉头立刻皱紧了,伸手向那些伤处注入灵力,助他尽快伤愈。   注完灵力,谢长亭松开手:“你总是骗我,但我并非每一次都会上当受骗——想来你的修为在他之上,为何会为他所伤?为何伤势这般难以痊愈?”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他道,“为何不动手?”   时轶嘴角勾起,微微合眼:“我不杀他,是因为你不想杀他。”   “至于伤势,”他装模作样的,又躺了一会,“这处虚构出的九重血眼中,有能够侵染人神智的魔念。”   “方才我在此处,看到了一些有关你的往事,又或者说是记忆……关于你,和他。”   谢长亭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我知道他曾救过你性命,因而你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不愿杀他。”果然,时轶叹息似的继续道,“如今字字句句,混杂着魔念一道,都于我识海中回荡,不断提醒着我同一件事:我始终是后来者。”   “或许在你心里,在十六岁的谢长亭心里,我永远都不如他。”   谢长亭:“………………”   他深深吸了口气:“时轶。”   “嗯?”   “你怎么又开始了……”   谢长亭的语气只剩下无奈。   “谁知道呢?”时轶轻笑,“许是魔念作祟。”   赵识君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碎裂。   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好似他面前正在说话的,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为什么……   为什么?   此处是九重魔眼的深处,他的师弟从地面上的入口进来,找到此地,也要花去不少时间。   方才自己在黑雾中看见的那些东西。   那些令他感到脊背发凉的画面——承接雷劫,屠杀正道修士。   谢长亭理应都看见了。   ——他为何此刻没有半点反应?   为何还停在时轶身边?   为何还要再信任他?!   “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时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当着谢长亭的面,他直截了当地传音了过来。   “你不会还在天真地以为,自己造出了九重血眼的幻象,就能真正驱使其中的魔念、令其任自己所用了么?”   “其实。”   卖关子似的,时轶的声音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   赵识君却是忽然间脸色煞白,浑身发起抖来。   其实,操纵这片九重血眼中魔念的,根本不是自己。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用魔念由内及外的攻破了对方心防,才得以窥见那些隐秘往事。   然而事实上,很大可能,自己与谢长亭所见到的画面,根本就不一样!   ——从头到尾,操纵着这其中魔念,将自己的记忆向这片虚幻的九重血眼敞开!!   亲眼目睹他表情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时轶笑了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赵识君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把方才时轶亲口承认的一切,告诉眼前的师弟。   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其实是个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恶魔。   可抬起眼来,却只对上谢长亭冷淡的目光。   如死一般的寂静中,赵识君终于绝望。   他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一切从来都是徒然。   因为那个人眼里早就没有他了。   赵识君依靠着墙壁,艰难地喘着气。   合了合眼,他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件来,无力地递上前去:“给……给……”   模样小巧精致的铃铛浮在半空中,又在谢长亭将信将疑目光的注视下,落在了他的手中。   谢长亭一下就认出了昔日见过的东西。   这是掷火流铃,原本是他师父见微真人手中的法器之一。他从前的师弟赵闻竹曾自作主张地将它拿了出来,要将时轶当妖怪捉拿了,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别……杀我……”赵识君有气无力地说,“有很多人,想要杀我……因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长亭……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地宫里,他赵著对我所说的那一句话么?”   谢长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赵识君凄然一笑,他神情从未如此落魄过:“他说:‘你母亲想见你一面。过段时间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   “你母亲早就死了。”谢长亭终于开口。   “是!”赵识君苦笑出声,“可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么?”   “他是要告诉我——那时,还没到该我死的时候。”   他的模样言语都太过狼狈,不似作假。   谢长亭动作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赵识君却是咳嗽起来。他躬下身去,像是体力不支。   想来,于他而言,要支撑这么大一个幻境,走到现在已是穷途末路。   谢长亭微微垂眼。   心念一动,无极已从赵识君颈前撤开。   “走。”他冷冷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时轶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最终忍住了。   赵识君形容狼狈地站直了身体。他久久地凝视着谢长亭,心中如有千言万语。   可对方已不再看他。   低下头去,赵识君低声道:“师弟,再会。”   他身形没入那些血肉之中,很快便没了踪迹。   谢长亭收回目光。灌注过灵力之后,时轶身上的那些伤势已不再流血了。   他摊开手,赵识君给他的掷火流铃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谢长亭本能地觉出不对来。掷火流铃与妖力有感应,此刻被自己放在手中,为何却没有发出响声?   他将铃铛拿在手中,刚要举起来仔细查看,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了。   一抬眼,时轶已不知何时从他的膝上坐起身来,此刻正一手握住他手腕,上半身压迫性地朝他靠近。   “谢长亭。”   时轶不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倒像是在念,将每一个字都用力嚼碎了,揉在齿间。   谢长亭不解地看他一眼:“你的伤?”   “别管我的伤了。”时轶一把将掷火流铃从他手中夺过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又放他走了。”   谢长亭叹了口气:“我自有决断。”   时轶根本不满意他这样的回答。他紧紧盯着谢长亭的眼睛:“他想要什么,你便总给他什么。”   到这时,谢长亭已经有点觉出不对了。   ……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要什么,便给什么?   难道还能是想要“活下去”,自己便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谢长亭哑然。   “他用那般的眼神看着你,你却不将他眼珠子挖下来。你明知道他是怎么想你的。”时轶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吃味。   “……”   “谢长亭,你为何要对那么多人心软?你为何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心软?”   “……”   对着他,谢长亭已经无力解释,自己那个不叫“心软”了。   因为仔细端详,会发现时轶此刻的模样与往常很不一样,眸色似乎比以往更深、更沉。   平日里,时轶虽然总是在笑,但大多都是些皮笑肉不笑的讥讽,情绪很少外露。然而此刻,他半点也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疯狂之色,一瞬不瞬地朝谢长亭看来。   “那我呢?”时轶轻声问。   谢长亭:“……?”   时轶又逼近一分:“那我想要什么,你也会给我么?”   他靠得极近,谢长亭躲不开,身形被迫与他贴在了一处。   时轶的周身似乎有些滚烫,眼底神色混沌。他的状态很不正常,似乎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九重血眼中魔念影响。   谢长亭却误读了他眼中那些丝毫不加掩饰、浓厚的独占欲,权当他是在发疯了,便随口应允了一句:“会。”   “……当真?”   “当真。”   时轶一下咧开嘴笑了。他的嗓子似乎有些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谢长亭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对方的手已经撩开他衣摆,从里衣下钻了进去。   谢长亭平生从未行过这等事,脸上一下便红开了。他咬着牙,下意识伸手去推,没想到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   双手都被制住,他顿时间慌了神,想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你放开我……”   “不许躲。”时轶一开口,语气听着竟然有些冷。   说完,连他自己都顿了一下。   片刻后,又垂下头来,吻在谢长亭唇角,声音在含糊中放软了许多:“别躲……求你了。”   “……”   谢长亭可耻的,心软了。   心软的后果便是最后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被对方的手抓着一起动作,腰背躬起,难以承受般将头抵在对方胸口。   乌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分不清到底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濡湿。   云收雨歇后,谢长亭羞赧到不肯抬头,微微喘着气,脑海中一片空白。   混沌间,时轶的吻落在他的发顶上。   他目光半是清明,半是茫然,呢喃似的说道:“对不起……” 第81章 动九州(八)   血肉幻境退去后, 天已大亮。   谢诛寰紧张地在幻境外守了一夜。待到上下眼皮打得难舍难分之际,终于听到了有人朝这边走来的动静。   他“刷”一下站了起来:“怎么样?人抓到了吗?”   谢诛寰一眼就看到,谢长亭走在前面,后面远远地缀着另一道身影, 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但一看就不是先前那个将自己绑来此处的滚蛋。   他忍不住道:“人呢?”   谢长亭摇了摇头:“舅舅。”   一出声, 便觉出嗓子有些微哑。   谢诛寰根本没多想:“你嗓子怎么了?”   “……”谢长亭古怪地沉默了一下。   好在时轶很快也走到了近处, 替他解了围。   “舅舅。”他格外亲切地跟着叫了一声。   谢诛寰:“。”   时轶向他微微一笑。   谢诛寰勉强挤出一丝不太礼貌的笑意,算作回应:“你不是,那个……”   死了吗?   不仅没死, 怎么还有一点越活越回去了的错觉?   谢诛寰上上下下将时轶打量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自己上一回见到他时,对方还生的像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现在瞧着, 竟然有一种年龄倒退了好几岁的错觉。   这是死了之后还顺便脱了层皮吗?   时轶面不改色:“舅舅不必担心,我这个人生命力比较顽强。”   谢诛寰:谁担心你了!!   但看在他家好侄子的面上,谢诛寰决定先暂时吞下这口恶气,给对方一个面子:“那个……你们刚才进去抓的人呢?没抓到?”   谢长亭:“我让他走了。”   谢诛寰一下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不欲作过多解释。他道:“舅舅,这几天来, 你一直与他呆在一处?”   “……是。”   “那你有没有看见, 他这几日来都在做些什么?”   谢诛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赵识君割下自己的头发、制作小人偶的画面。   并且每一个人偶都和他家怀嘉长得一模一样。   他面露嫌恶,但还是瞒下了这件事:“那个龟孙好像一直在写信……说起来, 那些信他没带走,还都放在桌上呢, 要不要去看看?”   谢长亭回到赵识君这几日藏身的木屋里。果然, 如舅舅所说, 他在烛台下找着了一叠信。   一一拆开来看, 他发现所有书信的内容几乎都一样,但信的内容本身让他觉得颇为古怪:   每一封信里,都以见微真人赵著的名义,请收到信件的人十五日后,到群玉峰近处的地宫……论剑?   并且在每封信的末尾,都要求各宗主对此事彻底保密。   落款处自然是见微真人的大名。除此之外,还盖上了真人本人的印章。   谢长亭从前做过上善门的主事,自然也替从前的师父回过不少信件。他对这个章子异常熟悉,几乎可以确定,这正是见微真人数年来所用的,且施过法术、确保它不可被伪造的印章。   而信件的收信人,则是天下各大名门的……宗主。   不仅有上善门一派的各大宗门,仙盟中人收到此信的也不在少数,譬如萧如珩、冯文圣等。   就连他自己,竟也有一封。   谢长亭沉吟片刻。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些信件并非是见微真人亲笔书写,而是赵识君伪造的。   他将修真界中这么多的大能召集一处,而且是召集到当年那座地宫——一个显得有些怪异、绝不是论剑好去处的地方,究竟有何目的?   谢长亭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却也没有注意到,在另一张桌子上翻找的谢诛寰也同样找出了几张书信。   而此刻,他握着信纸的手,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倒是时轶先注意到了那边:“舅舅,您怎么了?”   他朝谢诛寰身后走去,立刻便看见了他此刻手中握着的东西:信纸上并非寻常笔墨书写的黑色文字,而是由一些金色的丝线密密麻麻织在一起形成的字迹。   时轶眨了眨眼,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谢诛寰从双手颤抖,到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毫无征兆,忽然发作,携着灵力的一掌拍在木桌上:“这是什么东西?啊?!”   木桌在一声巨响中四分五裂,顷刻间倒塌,烛台也随之摔在地上,碎了。   谢诛寰神情扭曲:“什么叫做——什么叫做,‘桑氏固然无罪’?!”   谢长亭刚抬起头来,闻言,心中骤然一紧。   像是心跳跳空了一拍。   谢诛寰手上、额上,青筋暴起,他几乎是冲着纸上这些金色的文字嘶吼起来:“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舅舅。”谢长亭快步走到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上。   冥冥之中,某种预感击中了他。他此时心跳飞快,却也极力维持着语气的稳定,以免使得谢诛寰的情绪更加崩溃。   他伸出手来:“舅舅,给我……看一看。”   谢诛寰松开手,那些纸页飘扬着,落了下去,又随之飞回到谢长亭手中。   他满面茫然,大睁着眼睛,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谢长亭一目十行地读着书信上金色的文字。   周身渐渐冷了下去,仿佛正置身一片浮着碎冰的汪洋。   每读一个字,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鄙人早便警醒过圣上,桑氏血脉当斩草除根……未料到圣上当年心慈手软……国运如何……皆因圣上咎由自取。   事已至此……区区桑氏遗孤……我自可除圣上心腹之大患。   每读一个字,他心底埋藏多年的那枚锐刺,都好像多生根发芽一点。   昔年仇恨如荆棘肆意生长,将他贯穿,钉死他的每一寸血肉。   过了不知多久,谢长亭隐约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脸。   他呼吸冰凉,渐渐回过神来,发现时轶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你脸色好差。”时轶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没事吧?”   谢长亭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徒然地喘着气。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点在他手中信纸的最下方。   “这是国师的印章。”时轶说。   谢长亭闻言看了过去。   他的思维几乎无法运转,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时轶说,“知院府里有。”   国师……   谢长亭的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个名字的久远记忆来。   当今圣上有一个颇为器重的国师。在谢长亭小的时候,他就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据说,是国师当年帮助他稳固了皇位,毕竟当今圣上并非嫡子,其母族势力同样弱小,按理来说,是不该在夺嫡之中胜出的。   可自从结识这位国师以来,当今圣上如有神助,极其顺利地便登上了王位。因此,他对于国师的一言一行,几乎是百依百顺,将其奉为座上宾。   这份依赖也自然而然造就了当今圣上的一个大问题——疑心病。   若论当年事,右相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又偏偏政绩斐然。   功高盖主者,往往下场都不太好。   “就是他吗?”   瘫坐在地的谢诛寰忽然开口。   他的言语中已满是仇恨:“就是他?那个绑我来这里的人?就是他陷害了我姐夫,害死了我姐?”   理智上,当年秘事于谢长亭心中,已隐隐约约浮现出轮廓。可感情上,他却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   哪怕早已寻仙问道、将登仙途,抛却六根杂念,抛却凡人身后事。   他本该早早释然。   谢长亭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想:原来当年谋逆,从来都只是一桩错案。   当今圣上,明知桑晚乃贤臣,明知他无罪。   却仍因自己手上,这位“国师”的三言两语,便草菅了桑氏整整一千余条人命。   “我想,应该不是。”   开口的却是时轶。   他将谢长亭环在身前,扶稳了对方身形:“我虽然不认识这个国师,但想来,长亭还年幼时,对方年纪也不大,不太可能便是信上的这个人。”   顿了顿,又道:“更重要的一点是,赵识君还没有那种本事,当然,也没有动机。”   谢诛寰大吼道:“那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啊??!”   “前段时间,他操纵过一个名叫长生的人,接近过那个狗皇帝。”时轶道,“当时我看见,他偷偷在对方身上种下过傀儡丝。想来这些书信,都是他从那个皇帝身上抄写而来的。”   从皇帝身上抄来的……   谢长亭想,那这便是故意要给他看的意思吗?   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掷火流铃。   方才离开幻境之后,时轶将它还给了他。   谢长亭将它举在眼前。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铃铛没有响了。   它的铎舌被人拔掉了。   谢长亭如梦方醒一般,伸出手去。   点在了铃铛中空的内心。   刹那间,眼前火焰冲天而起!   熊熊烈焰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样貌来。她浑身浴火,面容慈悲,宛如圣女。   若不是刚刚见过她的脸,谢长亭几乎快要忘了,忘了母亲曾经的模样。   谢珠玉垂下眼,温柔地看着他。   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道:   活下去。   “……长亭!”   “长亭!!”   谢诛寰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而谢长亭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合上眼,身形向后软倒,被早有准备的时轶一把抱在了怀中。   谢诛寰刚要冲到他面前,将他摇醒,动作却在忽然间止住。   白色绽开在他的眼底。   谢诛寰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倒下的一刹那,谢长亭满头的乌发尽数白去。他的头顶、身后,纷纷现出了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特征。   一、二、三……   谢诛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长亭的身后看到了整整九条巨大、蓬开的狐尾。其中六条是实的,三条是虚影。   他慢慢地张大了嘴。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诛寰才慢慢回过神来,将视线定格在抱着原身毕现的谢长亭的那人脸上。   他没有在时轶的神情里看到任何惊讶。   相反,对方的脸上只有一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温柔神情。   时轶垂着眼,从那张双目紧闭的秀美脸庞,一路看到无力垂落在自己身前长尾。   那种眼神,就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所有物。   谢诛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时轶,你对他都做了什么?!”   时轶抬起眼来,看着他。   谢诛寰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独占欲。方才对他的温和笑意、毕恭毕敬,都如水月幻影,一触即碎。   “看来他没有告诉过你。”   时轶缓缓道。   谢诛寰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你的长姐,并非是你亲生的姐姐。”   谢诛寰:“你说什么?”   他一下就要冲上前来。   下一个,剑光一闪。   无数道虚幻的剑影如网般密密织就,横亘在他与谢长亭之间。   时轶站在剑影的那一头,抱着谢长亭的手微微用力,向他一笑。   谢诛寰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了本能中迸发出来的念头:“你早就知道!!”   时轶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父亲是无辜的……”   谢诛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看向时轶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时轶略一沉吟。   “如果说比你们早知道很久,倒不至于。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他说,“如果你仅仅是指‘早’——那么,是的。”   “你……”谢诛寰猛地喘了口气,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你也知道,是谁。”   “你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堪称怜悯。   像一个久居高位的上仙,在看一个弱小、无力的凡人。   许久,他道:“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谢诛寰嘶吼道,“为什么——??!”   时轶看了一眼怀中双眼紧闭的谢长亭。   “对不起。”他轻声道。   谢诛寰却好像一下被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击溃了。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身形一下撞在墙上。肺腑剧痛之中,他看见时轶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他。   病入膏肓。   谢诛寰是神医,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病入膏肓的人。有的人病气外显,面色苍白或是蜡黄,单看一眼,便知他时日无多。   而有的人,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如同脏污淤泥一般,早已透彻地腐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动九州(九)   谢长亭被人抱在怀中, 小手紧紧抓着那人肩头的衣物。   他很害怕,很想哭,鼻子发酸。但好几次,眼泪都堪堪要落下来了, 又被他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鼻尖传来淡淡的香味, 这是她娘惯用熏香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他安心了许多。他仰起脸来, 看着天,让眼泪顺着眼眶重新流了回去。   现在还没到能哭的时候。谢长亭吸了吸鼻子,抓着衣服的手更用力了。   他要坚强, 他要活下去……娘没有哭, 他也不能哭。   谢长亭被母亲珠玉抱在怀中。趴在母亲的肩头,他能看见身后长长的队伍。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 有抱着孩子的母亲, 有相互搀扶的老人,有杵着拐杖的瘸子,也有看上去年轻力壮的中年男子。除此之外,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神色。   这是一支从京城离开、逃荒的难民队伍。   他们中有的是从战乱不休的边界逃来京城、又被京城中的官兵赶出城门的,有的是在这京中活不下去了的, 还有的则是害怕被征了兵、连夜从家中出逃而来的。   这些形形色色的难民很好地掩藏了珠玉母子的行迹。没有人注意到, 这支队伍里竟然藏着两个早该被处死的、逆臣桑晚的家眷。   谢珠玉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挎着一个小布包, 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物外,什么也没有。她抱着自己的孩子, 走啊走, 从日升一直走到日落, 终于将这座埋葬了她的丈夫的王城远远甩在了身后。   谢长亭醒了睡、睡了又醒。中途, 他娘曾把他放下来过几次,母子二人在溪边喝了水。   他已经忘记自己几天没有吃过饭了,腹中空空如也。但一想到娘还抱着自己,比自己累了不知多少,他便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好反复幻想着从前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最后流着口水睡过去。   终于,在难民队伍走入一处山林、打算夜里在这边歇脚时,谢长亭有些受不了了。   “娘,”他抓着珠玉的衣领,小小声地说,“我饿……”   谢珠玉闻言,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娘一会去给你找东西吃。”   谢长亭闻言,神情立刻雀跃起来:“好!”   流落在外,难民的队伍中也自发地团结了起来。林中有野兽出没,他们组织了人手,点燃篝火,轮流守夜,余下的人则各自背靠树木,席地而睡。   睡到半夜的时候,谢长亭感觉地面摇摇晃晃的,便睁开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谢珠玉已经将他从原来的地方抱走了。此刻他们正置身丛林的另一旁,珠玉将他放了下来,弯腰拾起一截柴火。   “噼啪”,火烧着了。   谢长亭惊叹般地看着这赤红的火焰:“娘,你是怎么点起火的!”   珠玉摸了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她向着一旁的黑暗处招了招手。   一阵“哒哒”的声音传来,似乎有生物正踩着枯叶,在黑暗的丛林中穿行。不多时,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出现在了篝火旁。   谢长亭眼睛都瞪大了:“娘,是小狐狸!”   两只赤红的火狐停在了谢珠玉的身边。大的那只口中叼着一只兔子,它毫不避人,将兔子放在了珠玉脚边。   小的那只则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   谢长亭笑弯了眼,冲它招了招手:“小狐狸!”   小狐狸探头探脑地看了他好一会,最终试探性地伸出了爪子,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被谢长亭一把抱起。   谢珠玉蹲在河边,手脚很快,徒手便将那只兔子剖开、料理干净、分好,串在了结实的枯枝上,架在火上烤。兔血弄得她满手鲜红,她却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在溪水里洗了洗手,将血水都洗净了。   兔肉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谢长亭顾不得烫,抓起一只兔腿便塞进嘴里,痛得他直哈气。   谢珠玉坐在火堆旁,微笑着看着他。   “娘,”谢长亭含混不清地说,“你不吃吗?”   珠玉摇了摇头:“不吃。”   “不吃饭会饿的。”谢长亭道,“我刚才都快饿死了!”   珠玉笑着说:“娘是神仙,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娘是神仙?谢长亭一愣,手里的肉串差点掉在地上。   但谢珠玉没有再给他多问的机会。她站起身来,说:“我去给你打点水来。慢点吃,别噎着了。”   谢长亭只好点点头。   他觉得娘在骗他。   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谢长亭放下手中的枯枝,刚要去拿最后剩下的两条兔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他一愣:“小狐狸?”   可小狐狸分明就趴在他的腿边。   谢长亭回过头去。   一个小女孩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双手绞在身前,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表情:“哥哥,我好饿,哥哥……”   谢长亭想也没想:“给你这个。”   他小跑过去,将手里两只兔腿中的一只塞进了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谢谢……哥哥……”   她接过兔腿,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犹豫地看了看手里喷香的肉串,又看了看谢长亭手里剩下的那一串。   谢长亭以为她还想要:“妹妹,你先吃,吃完了我再给你这个。不然若是掉在地上,就不干净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可仍旧没有吃手上的兔腿。   她低下头,嗫嚅地开了口:“哥哥,我娘……我娘也三天没吃东西了……她把东西,都让给我吃了……”   谢长亭听了,心里顿时难过起来。   要不要,再去问问娘,问她还有没有东西给妹妹一家人吃呢?   他刚要开口,一道黑影却自树后极速冲出,一下便将小女孩撞倒在地!   小女孩惊叫出声,下一刻,手中的兔腿也被人一把夺走!   一个彪形大汉弓着身子,狼吞虎咽地将那只快要冷了的兔腿塞进了嘴里。   两个小孩子都看傻了。   好半天,小女孩“哇”地哭了出来:“还给我!那是我妈妈的!你还给我!!”   “我呸!”大汉把兔骨头吐在了她的脸上,“死丫头,磨叽半点,你不想吃老子还想吃呢!”   一只兔腿根本填不饱一个大汉的肚子。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只,抬起头来,眼冒绿光地看向谢长亭手中最后剩下的那一只。   谢长亭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他沉声道:“我警告你,别过来!”   大汉“哈”地笑了一声:“你警告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定定地看着谢长亭:“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丑女人的儿子。”   谢长亭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抬起眼来。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女人的脸庞。那张昔日绝世的容颜上,如今已经爬满了可怖的、焦黑色的伤疤。   那场大火带给她新生,又夺去她所有的美貌。   但谢长亭从不觉得她形容可怖。因为这是他的娘。   谢珠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滚。”她说,“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   大汉感觉自己看花眼了。刚才,有一个瞬间,她的眼睛好似变成了赤红色。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接着,觉出有些丢人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吓着了?   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珠玉弯腰,将谢长亭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那大汉才在后面恨恨地骂道:“吃独食的白眼狼!没人要的死寡妇!我呸!”   谢长亭被母亲抱在肩头,小狐狸跟在他们脚边。上下的颠簸中,他看见那个两手空空的小女孩跪在地上,无助地看向他们离去的背影。   队伍中有人吃独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那个“丑女人”和她的儿子,也自然而然地被所有难民孤立了。一连两天,他们都走在队伍的最后。否则,只要有人见到他们,就会向他们吐口水,骂上两句。   第三天,队伍里有人死了。   死的是一个女人。   她是饿死的。   谢长亭经过女人的尸首时,她的手、脚已经分别被人砍了下来,只剩下一颗头颅和瘦得脱了形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几日前向他讨过兔腿的女孩跪在她身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茫然无措地看着前方。   血从女人的七窍中流出,流了她满身。不远处的空气中飘来了肉汤的香味。   谢长亭感觉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珠玉走到了那女孩的身旁。她咬了咬牙,用空余的那只手将小女孩也抱了起来,带走了。   血腥味扑在谢长亭的身上。他将头埋在母亲怀中,闷闷地说:“娘,她死了。”   珠玉说:“娘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娘,你不是神仙么?”   长久的沉默。   谢珠玉脚步不停。过了很久,她似乎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又过了三天,难民的队伍终于途径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这是一座建在荒山野岭中的村子。尽管见到有陌生人来了,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将大门禁闭,但人们还是大喜过望:总算有一处正常的、可以歇脚的地方了。   难民们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大宅子,集体搬了进去。   然而,从那时起,事情就开始显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他们在宅子里住了大半个月。可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平白无故的消失。   一开始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有人便觉得他是另谋出路去了。后来,又有一对夫妻消失,人们同样觉得他们是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了。   可到了最后,几个老人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时,人们终于觉出有些不对了。   老人们身残体弱,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没过几天,又有人在院子后面的树林中看见了白骨。宅子中顿时间开始人心惶惶起来。可不知为何,明明是件很恐怖的事,谢长亭住在这里,每天都睡得格外安稳。   直到有一天,他半夜里突然惊醒了。   醒来的时候,娘不在他的身旁。   谢长亭睡眼朦胧地下了床,就要去找珠玉。   可一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却吓了他一大跳:一条起码有一丈高的巨蛇盘踞在院子外面,它的口中叼着他们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悬挂在半空中,神情木然,已经哭不出任何声音了。   而珠玉就站在它的脚下。   望着这条比她高出不知多少的巨蛇,她神情平静,朝它伸出手来。   巨蛇明黄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一息,两息。   它张开了口,女孩从半空中落下来,被珠玉一把接住。   巨蛇扭动着身子,绕着谢珠玉,一点一点盘旋起来。   它吐着信子,幽幽地看着她。   “少公主……”它嘶声说道。   谢长亭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做梦了。   他竟然听到一条蛇正在说话。   巨蛇终于停止了扭动。它将它的巨头停在了与谢珠玉平齐的位置上。   “少公主,你知道么?你是我们中的败类。”它嘶嘶地说,“当初你主张信任人族,给出自己的妖骨——可如今呢,你看,自己落到了一个怎样的下场?带着一个不人不妖的小东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这些可都是你自取其辱、自食其果。”   它的身躯颤动了起来,似乎是正在发笑。   “你害得青丘陷落,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尚不与你计较。然而,都到了这般地步,你却还要从我手中抢夺这么一个小东西……”巨蛇轻声道,“你命我离开此地,就为了保全这群渣滓都不如的人族?你这般维护他们,他们可曾回报你一二?总有一日,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会亲自等着那一天到来的,殿下。”   巨蛇缓慢地游走了。   谢珠玉一言不发,抱着孩子,回到了院落中。   她上了楼,将女孩放在了床上,又很快地找了出来:“怀嘉?怀嘉!”   谢长亭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还躲在这院子里。   他刚要从藏身之处出来,向珠玉跑过去。可忽然间,谢珠玉却猝不及防地被一个黑影撞上,绊了一下,摔在了墙角处。   她抬起头来,认出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是先前在树林中被她呵斥过的那个大汉。   “总算让我抓着你了。”那大汉面色通红、喘着粗气,抓着珠玉的肩膀,恶狠狠地将她按在地上,“你这死寡妇,生得这般丑陋,却还要日日在我面前晃荡,勾得老子一肚子邪火。”   谢长亭一下就冲了出来:“娘!!”   他冲过去,想要将男人从珠玉身上拉开,却被呵斥了一声:“怀嘉,别过来。”   谢长亭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心底无比害怕:“娘……”   那男人笑起来:“怎么,不让你儿子过来看看,看看老子是怎么干他的娘的?”   然而被他压在身下女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男人似乎被这种平静激怒了。他一下咆哮起来:“看?看什么看?你该不会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吧,啊?”   “我见过你,你是那个逆贼桑晚的老婆!”   谢长亭一下便捂住了嘴,露出惊恐的神情来。   男人桀桀大笑:“怎么,不叫嚷着要杀了我了?桑夫人,好像现在咱们也不是在京城中了吧,你当真以为还像从前一样,动动手指就有一群人跪着等你发号施令?”   “我告诉你,”他俯下身去,凶狠道,“你让我碰一下,我就好好保管你的秘密,不去告发你。虽说你眼下是个丑女人,老子也暂且不在乎,凑合用着。否则,呵呵,等见到了官兵……呃……”   他再也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只手——一只纤细、美丽,属于女人的手——从他的前胸穿透了后背。   谢珠玉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上的人。她的五指中抓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此刻还在肉眼可见地轻微跳动。   那是男人的心脏。   珠玉将男人从身上推了下来。她将男人的心脏攥在手中,一点一点,用力。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缓慢地滴落在地。   月色下,她面上烧伤的疤痕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顷刻间,那张秀美的容颜便恢复如初。   珠玉回过头来。   “怀嘉……”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温柔又不舍。   无限眷恋的神情中,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叮铃……叮铃……   叮铃铃……   谢珠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叮铃……叮铃铃……   铃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鬼魅一般环绕在整座院落中,经久不绝。   犹如忘川河畔唤人归去的往生铃。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长得很像妈妈   —— 第83章 动九州(十)   谢长亭醒来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都出现了某种幻觉。   梦中的铃声仿佛依然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之后,睡眼惺忪, 浑身都懒懒的, 没什么力气。   谢长亭认出自己所住的是京中最好的一家客栈。虽说他此刻并不应该在这个地方, 但他心中很空,也没什么力气去深究自己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他垂下眼,注视着自己头上披散下来的银白色长发。   不知睡了多久, 看起来乱蓬蓬的。   谢长亭翻身下床。   他赤足踩在木制的地板上, 却半分也不觉得冷,最后停在了床头那边的柜子前。   柜顶上摆着一面镜子。   谢长亭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从前他不太喜欢自己这副一看就不是人族的模样, 因而哪怕一个人时, 也总将耳朵尾巴藏得严严实实。   可如今瞧着,只觉得亲切。   他发现自己和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连眼尾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只不过母亲的眼睛应当是赤红色的——与那日天牢中,她所放出的滔天烈焰的颜色一样。   时轶推门进来的时候,谢长亭正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他一愣, 不动声色地关上门:“你醒了。”   谢长亭轻轻地“嗯”了一声, 伸手拿过柜顶的镜子,翻到了背面。   果不其然, 又是那副熟悉的铜制雕花,衣袂飘飘的修士与就地伏法的大妖。大妖的身后, 滔天烈火逐渐熄灭, 沿途百姓无不跪谢, 谢仙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见微真人斩妖。   房间的窗子敞着, 冬夜的冷风吹得谢长亭指尖发冷。   他凝视着雕花上看不清容貌、身形已被斩作两段的尸首。   许久,谢长亭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而已。”   时轶走过去,将窗子关上了,途中小心地绕开了对方拖在身后的长尾。对方原身显形时,尾巴几乎快要将落脚的地方铺满了。烛火映亮的那一小片空间里,能清晰地看见,满屋子都是飘飞的狐狸毛。   ……难怪妖族都不喜欢以原身示人。他忍不住想。   “喝水么?”时轶又问。   谢长亭放下了手中的铜镜,回身接过他递来的茶盏。不冷不烫的茶水落了肚,他好像隐约从中找回了一点自己还“活着”的实在感。   喝完了,他将茶盏递回给对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我再睡一会。”   谢长亭才躺会床上没一会,身边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睁眼一看:时轶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床,此时正侧身躺在他身旁,支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谢长亭:“……”   谢长亭:“你非要睡在这里么?”   “我不睡啊。”时轶的神情很无辜,“我就想看看你。”   “……”   “你睡觉的时候,不会压到耳朵吗?”   时轶刚问出口,就发现对方的耳朵不自觉地顺着自己的话意抖了两下。   他一时间有些想笑。   但紧接着,就又笑不出来了:   “若是你非要说这个,”谢长亭面无表情道,“你踩到我的尾巴了。”   “……”时轶连忙将腿抬起来一点。   一道雪白的幻影“刷”地从他的腿下晃过,收回到了谢长亭身后。   时轶颇为不解:“……影子也会被压着?”   “不是影子,只是还未完全成型而已,所以瞧起来若虚若实。”   谢长亭说话的时候,愈发感觉自己没有气力,心中像是被抽空了,干巴巴的。   时轶像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疲惫。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   “睡吧。”半晌,时轶忽然道。   他伸出一只手来,盖在对方双眼上。   被盖住了眼睛的谢长亭似乎眨了眨眼。时轶能感到对方的眼睫轻轻在自己手心划过。   谢长亭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狐狸。他与他那母亲一样,虽说都生着一双眼尾微微翘起的漂亮眼睛,但却没有半分狐族眉目传情、媚眼如丝的感觉。   青丘少公主诛玉——时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是从父亲的口中。   后来他也见到了这位愿意为了修补天道、重整五行,而给出自己妖骨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衣,与修真界诸位大能站在一处,形容端庄,眉目间透着一点难以接近的圣洁之感。   一头火红的发垂在身后,却宛如高山上经年不化的冻雪。   她为人族献出妖骨,又因人族而死。   高山上的那一捧雪化了。   化作一摊血迹斑斑,再无人记得。   时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指尖递出一道剑影,吹灭了烛火。   手心下,那双眼睛似乎是闭上了。   时轶忍不住想,如若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世上只有他们二人,再不受其他人打扰。   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没有血流成河。   时轶其实不在乎这些。这世上谁死谁活,都与他并无干系。从小父亲便说他无情,就连生养他的母亲也曾偷偷畏惧过他,他都不在乎,以至于后来,活成了修真界中人人喊打的恃恶行凶之人。   可谢长亭在乎。   他似乎是遗传了母亲骨子里的那份柔情,从来放不下世间苍生。   谢长亭的呼吸虽平缓,却比往日里要稍稍快上一些,似乎并未真正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合着眼,在黑暗中道:“我梦到了一些事。”   时轶很配合:“梦到什么了?”   谢长亭张了张口。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在他的手触碰到掷火流铃的一瞬间,封印骤然解开,一切过往都扑面而来。   可是……   “我怎么会忘了。”谢长亭喃喃地问,“我怎么会忘了呢?”   时轶的手从他的面上移开了。银白色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流过,他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手背碰到了柔软的狐耳。   他一点都不擅长哄别人。从前时九哭了,他就在一旁站着,要么去把惹哭她的人揍一顿,下手重者,连金丹都被他剖去。   要么索性等在一旁,等上一会,她慢慢地就不哭了。   在时轶的记忆中,自己这漫长的一生中,似乎也没怎么掉过眼泪。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打哭别人的那一个。   因而此刻,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几乎称得上是笨拙,动作里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时轶不由得感慨起来,有时候……也许……自己追不上别人,可能也有原因的。   不过这种反省的心绪只持续了一刻钟不到。因为很快,谢长亭就枕着他的手睡着了。   这一回,呼吸声彻底慢了下来。   他睡得很沉,很安心,不再怀揣着先前种种的惴惴不安。   谢长亭再度醒来时,外面仍是一片漆黑。   自己身旁是空的。刚才非要挤在自己身旁睡、和他那九条尾巴挤在一起的时轶不知道去哪里了。   谢长亭坐了起来。他打起精神,终于将那些太过碍事的属于妖族的外形收了回去。   无极就挂在床头不远的地方。他穿了鞋,起身下床,将长剑抓在了手中。   若水的断剑自从被他从无名境中取回后,他便一直将其带在身上,只是迟迟未能找到断剑重铸的方法。   一把与主人心意相通、灵气自成的本命剑,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重新铸好的。   就好比要复生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一样。   无极刚握在手中没多久,连剑柄都没捂热,谢长亭便敏锐地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嘶吼声。   ……又是那妖魔!   他整个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心一步而动。谢长亭推开窗子,纵身一跃。   下坠中,余光瞥见街上正游荡着数道黑影。除此之外,地上还蜷缩着一个明显是凡人的身形,而那人的上方,妖魔已亮出利爪,正要向着她的头上抓去——   “刷”。   无极剑光一闪,妖魔头颅已应声落地。   谢长亭动作轻巧,避开了那些自断口处喷涌而出的粘稠魔血。   然而那个蜷缩在地的人来不及躲避,被喷了一头一脸都是。   那是个作农妇打扮的女人。好一会,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逃出生天。   她捂着胸口,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因为只要稍一张口,那些脏东西就会顺着她的面上,流进她的嘴里。   农妇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连看也不敢看面前救了她性命的人一眼,颤颤巍巍地向谢长亭一弯腰,接着便转身忙不迭地跑走了。   谢长亭垂下目光。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梦境的内容来:   ……带着一个不人不妖的小东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你这般维护他们,他们可曾回报你一二?……   蛇妖巨大的身躯从梦境中游了出来,变作一道盘踞在他心底的阴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妖魔成群行动,一只同伴死后,另外几只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说是魔,它们似乎又与普通的魔不一样,并不俱备判断形势的能力。它们全然没有发觉,方才杀死自己同伴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黑影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厮杀。但凡见到活人,便要扑就上去,啖尽对方血肉。   魔的来历有许多,有的是魔族后裔、天生魔脉,有的则是囿于执念、堕落成魔。   一般而言,魔都是极聪明的。譬如百年前便已绝迹的三头魔狼,心思缜密,并不下于人族。   这等心性全失、只剩屠杀之念的魔,则大多是后者演化所来。执念愈深,魔念愈重。当一切的一切堆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时,神智便会顷刻间崩塌,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这世上又怎会同时出现如此之多、心智全失的魔呢?   除却一切可能,答案便只剩下了一个:   它们其实是被人为地造出来的。   谢长亭沉默地立在原地。巨蛇的嘶嘶吐信声响在他的耳畔。   ……这般维护……可曾回报一二?……   三道黑影齐齐攻来,持着剑的那只手却垂了下去。   从来坚定的道心,为日月,为苍生。   如今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我不明白……”他几乎是痛苦地对自己说,“我不明白。”   三道柔软剑影闪过,三颗头颅齐刷刷地滚落在地。   时轶从阑杆上跃至他的身前,手绕过他的腰间,将他拦腰抱起。   谢长亭双脚离地,堪堪避过了那些满地泥泞的血污。   “这世上又有谁,能说自己事事都想得明白的呢?”时轶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是在嘲弄着什么:“不说从前,但说当下——有时候,我连自己究竟是对是错,都已经想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动九州(十一)   “今日是冬至。”   时轶将三四个包装普通的纸袋子放在了桌上。   谢长亭原本在端详若水的断口处, 闻言道:“冬至怎么了?”   凡人的二十四节气在修真界并不太适用。一来不用看着老天的脸色吃饭,二来,比起节气,天象机缘更加重要。   “冬至要吃浮元子啊。”时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长亭:“……?”   这位当辟谷不知多少年了, 仍脱出不了五谷之间。他自是坚决不肯陪对方一起吃的:“你吃吧, 我不吃。”   时轶眨了眨眼。   “可我想吃你做的。”   “?”   “长亭, ”时轶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我是不是救过你的性命?”   谢长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是。”   “还是两次?”   “……怎么?”   “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时轶大言不惭道, “我就不求你以身相许了, 你替我包几个浮元子呗。”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我记得你也救过萧宗主性命。怎么不见你叫他以身相许?”   时轶:“…………”   时轶:“不了吧。”   谢长亭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毕竟他只要一时不答应, 对方就会托着腮坐在自己身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得认命地将那三四个纸袋子拆开。   里面赫然是香喷喷的面团与芝麻馅料。   时轶在一旁没事人似的补充道:“想吃你包的。”   谢长亭:“……这是你买的?”   “是啊,从市集上买来的。”   虽说如今妖魔横行,但人毕竟要过日子。冬至来了,市集仍是热闹非凡。   谢长亭无言地注视着软绵绵的面团, 半晌, 伸出手来,戳了一下。   “你从哪里来的钱?”   时轶略略思忖:“反正不是抢来的。”   对上谢长亭怀疑的眼神, 只好说:“从知院的府库中拿来的呗。”   “?”   “你知道么,他们凡人不论做什么, 都讲究一个孝字。百善孝为先, 我这么做, 也算是替他们尽了一片孝心。”时轶说得头头是道。   当然, 那个被孝敬的人很明显是他自己。   谢长亭彻底无言以对。   时轶一面说,一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鼎来。看来这就是他今日打算来煮浮元子的器皿。   谢长亭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个药鼎。   鼎身上还刻着悬济宗的字样。   想来,多半也是悬济宗主冯文圣“孝敬”他的。   “……”   此人今日到底是抽什么风了。   半个时辰之后。   时轶对着锅中已经彻底煮开成芝麻糊汤和面坨的浮元子产生了沉思。   他忍笑忍得很艰辛:“谢长亭。”   谢长亭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立在窗子旁:“…………是你自己要吃的。”   “你这般努力修行,该不会是为了从今往后都不必做饭吧?”   “……”   “怎么办啊,长亭。”时轶撑着头,坐在桌旁,以一种分外担忧的眼神望着他,“这样的话,你日后只能找一个非常会做饭的人结为道侣了,让他天天做饭给你吃。”   谢长亭头痛。   他已经不想去解释自己已经辟谷多年这件事了。   “可是,你知道么,这天下就有这般巧的一件事。”   谢长亭努力不去看他。   他已经可以猜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   时轶以一种似乎想要极力压制住炫耀、但最后不太成功的口吻道:“你眼前就坐了这样的一个人。”   谢长亭的动作只停顿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子,一跃而下,惊了楼下正忙活的店小二一大跳。   身后隐约传来了一点笑声。   “……”   当真是一日也受不了了。   冬至这天,仙盟上下格外的不太平。   事实上,整个修真界都震动不已。不过仙盟并不太在乎其他门派的事。   因为他们的盟主不见了。   司徒若领着一众弟子,躲在树后面偷听他们盟主的舅舅和前任盟主的谈话。   一群小崽子躲得很蹩脚,有两个连头都露在外面。   但谢诛寰已经无暇他顾:“……他就这么把意识不清的怀嘉带走了。他娘的,这个死混球,仗着自己修为高,老子追不上他——我说萧宗主,你给点反应啊?你不急么?你平日里不是很担心怀嘉吗?”   他对面的萧如珩脸色倒沉不沉的。   与其说是惊恐或是忧虑,倒不如说是一种“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的神情。   思忖良久,他开口道:“我大概知道他们二人眼下在哪里。”   “你知道?”谢诛寰一下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说?”   萧如珩没有接话。   谢诛寰气冲冲地转身走了两步,一回头,对方还停在原地不动:“不是,萧宗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抱歉,神医。”萧如珩沉声道,“恕萧某不能带你一同前去。”   谢诛寰一下就炸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围着萧如珩,来来回回走着:“萧宗主,我记得你和那个混球从前就认识了吧。你是怕他还是怎的,啊?是,他这个人是古怪得不行,连从哪钻出来的都不知道,被九重雷劫劈了都还阴魂不散的——鬼知道他现在是人是鬼还是魔呢!”   谢诛寰停下脚步,喘了口气。   他继续道:“他是修为比我高,你要说我见了他,心里没有一点害怕,那也是假的。可怀嘉是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了啊,萧宗主!我就只剩他这一个了!你懂么?你根本不懂!!”   丧亲之恸,彻及肺腑。   但萧如珩只是闭了闭眼。   他的声音很轻:“神医,恕萧某不能。”   谢诛寰愕然地看着他。   不是说流云宗主萧如珩素来行侠仗义吗,这会怎么突然就蔫巴了?   许久,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气得转身大踏步走了,把树后的那群小崽子也吓得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冬至的这一天,修真界中各大宗主都接到了一封奇怪的请柬。   请柬以见微真人的名义,请他们三日后相聚论剑。   信尾还有真人亲印,真伪倒不用怀疑,但有两件事显得奇怪又刻意。   其一,是相聚地点,乃是见微真人当年渡劫之处,为一处早已倾塌的地宫。怎么看,也不是个适合论剑的地方。   其二,请柬最末尾处写道:此事须保密。   论剑一事,又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可见微真人的亲印摆在那里,对方又是修真界中说一不二的第一人,各位宗主无论如何,也不敢拂了对方的这个面子。   萧如珩自然也收到了这样的一封请柬。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同时还收到了另一封信。   两封信是一同送来的。信上是时轶的字迹,写了京中一间客栈的位置。   因而,寄请柬的人究竟是谁,于他而言昭然若揭。   “所以这些请柬,都是你寄出去的?”   月色下,客栈外。   面对着萧如珩的质问,时轶摇摇晃晃地坐在阑干上,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问题。   萧如珩来得很匆忙,早先那副在谢诛寰面前镇定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了:“长亭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时轶这才悠悠道:“睡下了。”   “睡……下……?”萧如珩愣了,琢磨着这两个字的意味。   要知道,修为如他们者,早就不再像凡人那般,需要以睡眠来缓解脆弱身躯的疲惫。这种状态于他们而言,是有些古怪的。   他几乎是向对方怒目而视:“你对他做什么了?!”   “萧宗主,”时轶学着谢长亭的口吻叫他,“倒也不必将我想的这般不堪——长亭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累?”   “如若真说有什么事,却也与我毫无关系。”   时轶淡淡地说,仰头看着倾洒而下的月光:“他年之因,今日之果。萧如珩,当初你警告他远离我的时候,又何曾想过,其实他最该远离的人反倒是你呢?”   他目光微微一转,睨着对方,以一种毫不在乎又残酷无比的语气道:“你这么在乎他,难道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么?”   萧如珩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煞白无比。   时轶但笑不语。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丢在萧如珩手中。   萧如珩定睛一看,很明显地被吓了一跳:“这……这不是见微真人的……”   “掷火流铃。”时轶道,“很熟悉吧,他当年也用这东西抓过你。”   萧如珩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说话。   手触到铃铛的一瞬间,画面在他眼前闪回。谢珠玉那张被火毁去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无比痛苦,踉跄几步,后背撞在石柱上,浑身脱了力般,慢慢地、慢慢地跪坐在地。   “这么多年了,你是当真不知她的孩子还活在世上,还是装作不知、只是当他死在那场大火中呢?见到长亭第一面,你不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么?”   时轶向他走来,弯腰,捡起从他的手中无力落下的铃铛。   “论逃避,萧宗主,在这件事上你还没有资格说别人。说起来,你还不如长亭的那个假舅舅呢——人家虽是凡人出身,资质不算上等,却向来敢爱敢恨,前几日,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呢。”   他的话音微妙地一顿。   “——你该不会当真以为,你姐姐是滥杀人族,才最终伏诛于剑下的吧。”   “萧宗主,我该叫你萧宗主么?”时轶在他对面蹲下,语气含笑,“还是应当叫你诛珩少主呢?”   萧如珩跪倒在地,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双手发抖。   珠玉赤红色的眼睛在记忆中凝视着他。   百年前,青丘。青丘之主将最小的孩子召来身前。   “什么意思?要取我的妖骨?!”   年仅十六的诛珩大惊失色。   青丘之主语气沉顿:“诛珩。”   “我不要!我不要!!”诛珩大叫起来,“取了妖骨,你们还让我怎么当狐狸了!!我不要!”   他拖着尾巴,从父亲的洞口里钻出来,化了原身,顺着嶙峋的山石跃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青丘之主揉了揉眉心。   “父亲,还是我来吧。”   他身后的红发少女低声道。   “不行!”青丘之主厉声说,“你取了自己妖骨,未来谁还能镇住青丘?那混小子,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纵情声色,哪里还有半点少主的模样?!能用他的骨头修补五行,是他的福分!这没出息的东西,这辈子也就这点用了!”   ……   听闻那修真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鉴真人要来取自己妖骨了,诛珩收拾收拾,连夜逃出了青丘。   他在凡间寻了一个去处,收敛自己的妖气,慌里慌张地就这么躲起来了。   听说那个玄鉴真人,从前还砍过一条姐姐的尾巴。   姐姐好歹也有五条尾巴。   可要是见了自己,不得把他所有尾巴全砍了?他可一共只有两条尾巴啊!   若是再抽了妖骨,那可真就一条都不剩了!   可如果被人找到了怎么办?   诛珩心中一片乱麻。他不敢面对现实,只好安慰自己说,如果这根妖骨真有那么要紧,实在不行,等他们再找来就是了。   ……   可等到最后,等来的却只有那一场浩荡天劫。   诛珩最后回到青丘的时候,青丘已经成了一片死地。   他浑身颤抖,看昔日一草一木尽数枯萎,山石倾塌,灵气枯竭。   父亲的尸首就躺在床上。   那张白发苍苍的眼睛似有不甘,空洞地瞪视着上方。   诛珩跪在他的脚边,抓住他的手,摸到那些岁月流下的皱褶痕迹,泪流满面。   ……   离开青丘后,诛珩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萧如珩。他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对方名叫萧如珩,是凡间一个名为流云宗的宗门中的外门弟子。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为了保护同门兄弟,被一头法力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怪妖吞入腹中。   诛珩杀了怪妖,从它的腹中剖出了那人的尸首。   他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葬了这位忠义的修士。   而后,变换成了对方的模样,拿上了对方的令牌,回到了流云宗中。   “萧如珩”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他的师兄弟惊叹于他从怪妖口中死里逃生,他也只是笑笑。流云宗中那个行侠仗义的小修士仍旧活着,从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一路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修士。   萧如珩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外,人们提起他,总说他是这修真界中最为行侠仗义之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萧如珩也几乎忘了,那样一段他从来不愿提起的过往。   青丘里的人都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   至于替他抽了妖骨,如今下落不明的姐姐,兴许也是死了吧。   没有人再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   萧如珩抽掉自己的妖骨,做了一个平凡的修士。他不能再忍受它在自己的身体中存在一天。   那早就不是一段妖骨了,而是是一把钝刀,一枚锐刺,经年累月地折磨他的每一寸皮肉。   他小心地收敛自己的天分,刻苦修行。大妖的寿命很长,比人族要长许多,每一日,他都依照着凡人萧如珩的年纪,修改自己的面容,不露一丝端倪。   ……   脱掉妖骨后,萧如珩只曾经一次被人发现过身份。   掷火流铃——他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般诡异的东西,遇妖必响。   哪怕对方已经没了妖骨,也能被其寻到踪迹。   那时,萧如珩已是流云宗中的长老。这个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身份,决不能就这么付诸一炬。   萧如珩再度变换了自己的容貌。他们狐狸想要改换自己的容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从前,他们就靠着这等幻术骗人。   未曾想,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一路逃至龙虎山,萧如珩被一剑钉住,狼狈倒地。   到这时,他才知道,追杀他的人乃是上善门的长老之一,见微真人赵著。   萧如珩伏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如今他要死了,却不愿意以“萧如珩”的这个身份死去。   “萧如珩”是干净的,“诛珩”是肮脏的。他的手上沾着父亲和姐姐的血。   那把冷冰冰的玉剑向他劈来,萧如珩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时,上善门中两人已经没了踪迹。   萧如珩抬起头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陌生的青年人,穿一身招摇的红衣,手里抱着一把剑。   “起来吧。”那人对他说,像是怕他没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一般,又提醒道,“我救了你。”   萧如珩刚想说“多谢”。   那人却又道:“诛珩少主。”   萧如珩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冰。   那人似乎是看见了他神情的变化,不由得大笑起来:“你放心,我对你从前做过什么没兴趣,也懒得去揭穿你的身份!想来你这些年,兢兢业业假扮一个修士,也不怎么容易。”   萧如珩牙都快要咬碎。他低声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位……侠士,你想要什么?”   “侠士?时某可担待不起。”那人讥诮地说,“先说好,我救你自有我的目的,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   ……   不知过了多久,萧如珩慢慢从臂弯之间抬起头来。   时轶已经从他的面前站了起来,正悠哉悠哉地扯一棵枯树上的叶子,在等他回过神来。   萧如珩合眼。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嘶哑地说,“……我会给你的。”   时轶却说:“这可不是你给我。是你欠谢长亭的。”   萧如珩无力地说:“你寄那些请柬,到底是想做什么?那些都是你伪造的吧,你从哪儿找来的见微真人亲印?”   “不是我伪造的。”时轶说,“是赵识君。”   萧如珩:“赵识君?”   时轶露出一个玩味的神情来:“不过,那些请柬是不是他伪造的,倒也说不好。”   他终于将那一片叶子扯得粉碎:“我走了。萧如珩,你好自为之。”   时轶走出几步,便要回到客栈之中,却忽然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萧如珩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他勉强站了起来:“那个铃铛,是赵识君给你们的。”   时轶:“谢神医告诉你的?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呢。”   萧如珩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咬着牙说:“但是是你——是你在上面附着了一段回溯记忆的法术,使得触碰铃铛的人能够回想起与它有关的一切。”   “——你就非要在这种时候,令长亭这般怀疑起自我么?”   时轶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他不置可否,头也没回,遛着身后那几道若有若无的剑影,慢慢地走回到客栈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这一章补昨天的更新,今天的另说   感谢支持,比心~   —— 第85章 动九州(十二)   三日后, 群玉峰脚下。   虽说赵识君准备的请柬不足百份,信上也明确说了此事须保密,但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论剑的这一日,山脚下还是浩浩荡荡地来了几千人, 场面之壮观, 于修真界中已是数年未曾有过了。   毕竟一大清早, 散修们就热热闹闹、拖家带口地来了。   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反正要打架的也不是他们。   “让一让,哎!让一让……”人群中传来几句几不可闻的呼声, “哎哟, 怎么这么多人啊?我这把老骨头哟!哎哟……”   有人听见了,朝那边看了一眼, 接着便惊呼出声:“悬济宗主冯文圣!”   众散修一静, 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什么,悬济宗主来了?”   “他是今日第一个来的大乘期修士吧!”   “是两年前刚入大乘的,如今估摸着还在前期呢。”   “爸爸,那个很有钱的老头在哪?我也要看!”   “……”冯文圣身边一瞬间便聚集了更多的人。   他并未恼怒,也没有飞身向地宫那边走去, 而是笑呵呵地向四周道:“诸位道友好, 诸位道友好啊!”   “冯宗主今日来这么早,是要上场么?”有人大声道。   冯文圣立刻一摆手:“哎!我都是老头子了, 不参与这些年轻人的纷争。”   “见微真人貌似都百岁了吧!你也算不算年纪大啊!”   冯文圣捋着胡子:“今日是论剑,难道要我这个药修拎着鼎上去和他们打么?算了, 算了!”   “不过, 若是有人在比剑中受伤了, 我这个老头子, 倒是可以出一份力。”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一顿。   又补充道:“当然,要给钱。”   众散修:“……”   感情你今天是来赚钱的啊!   冯文圣背着手,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视。他眼睛很尖,不一会就又看到了认识的人:“哟,这不是萧宗主吗?”   众散修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齐刷刷地顺着冯文圣的目光看去。   “你们看,流云宗主萧如珩!”   “他也是大乘期修者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萧宗主呢。怎么他长得这么凶巴巴的,一点都不苟言笑呢?”   萧如珩果然板着一张脸,从人群的那头过来。他所走过的地方,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他的冷脸和笑呵呵的冯文圣形成了鲜明对比:“冯宗主,多日不见,修为精进许多。”   “唉!你看看你,又开始闭眼吹了,我这可还什么都没干呢!”冯文圣立刻不干了,“萧宗主,如今修为恐怕已至大乘中期了吧?修行如此之快,老夫掐指一算呀,萧宗主明年就能步入渡劫了!”   萧如珩:“……”   “对了,你出来比剑,怎么不带一个弟子出来啊?”冯文圣往他身后张望着。   忽然间,他愣住了:“我没看错吧?那是谢诛寰?”   谢诛寰也板着一张脸,从萧如珩背后走出来了。   散修们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   “不认识。”   “好像和那两位宗主都很熟?该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我说萧如珩,”冯文圣道,“你出来比剑,不带着自己的徒弟,怎么把我徒弟给带出来了?”   谢诛寰听了,立刻眉头一竖:“谁是你徒弟了?臭老头子!”   冯文圣一听,立刻也把腰叉上了:“哎哟,你这小徒弟,真当自己叛出师门了?”   这话多的两人见了面,谁也不遑多让,一个声音比一个大,几乎要将一众散修的窃窃私语声全部盖去。   萧如珩在一旁听得头痛。忍了又忍,他终于道:“冯宗主,没人说今日是真的来论剑的。”   争吵声戛然而止。   就连一旁散修们的悄悄话都停了。   冯文圣傻了:“萧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如珩:“冯宗主心知肚明。”   “你别和我打哑迷啊。”冯文圣拍拍袖子,“我这可是带了一罐子药材,准备等你们打伤了,好大赚一笔呢!”   萧如珩:“……”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在这时,有散修像是发现了什么:“怎么今日来的都是仙盟的人啊,上善门中的大能呢?这不是他们组织的论剑么?”   话音刚落,就有人到了。   新来的修士显然与冯文圣并非一路人,御着剑,径直飞入地宫附近留出来的一片空地里。   此人鹤发紫衣,身边还跟了个弟子,此刻正帮他师父将拂去剑上的尘土。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哦,旋尘真人!”   “他也是大乘期修士之一吧,听说是前期?”   “什么前不前、后不后的,到了那个境界,那可都是牛人!”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这境界前期后期,差别可大着咧!”   旋尘站得离散修很远,显然并不想成为他们议论的对象。   他传音给身边的叶霜:“你不是说,你亲眼见到那死而复生的时轶了么?”   叶霜:“……师父,我当真没有撒谎。”   “为何不见他人影?”   “上回与他论剑时,他不也到的最晚么,师父。”叶霜还在试图说服旋尘。   旋尘到了之后,没一会,秋瑜宗宗主柳尽晚也来了。   柳尽晚同样也是只身一人来的,一名弟子也没带。她素来喜静,不欲涉及纷争,多年来一直潜心修行,因而很少有人认得她。   但事实上,她也是这世间五位大乘期修士之一。   至于最后一位,自然便是明月山宗主洪盛了。   洪盛人如其名,声音洪亮无比,人还未至,嗓门已响了起来:“可真热闹啊,诸君。”   在五位大乘期修士中,洪盛是修为最高的一位,已至大乘后期。   但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修为如此之高的洪盛并未选择独身处世,反倒领着整个明月山,依附于上善门。   有人说,他这般讨好见微真人,是因为担心自己在跨入渡劫境是拗不过天劫,如先前的数位大能一般陨落,希望自己渡劫时,能有对方来为自己助阵。   洪盛并非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浩浩荡荡领着数百人。这其中有三十七位,是如今的合体境修士,皆来自依附于上善门下的众门派。   这些人一来,现场的大能立刻形成了三方对立之势头。   其中上善门与明月山一派,仙盟一派,而柳尽晚不欲不欲涉及纷争,中立其中,自成一派。   此时,众散修已经看得有些着急了:   “论剑什么时候才开始?”   “这次论剑不是见微真人组织的么?怎么不见他来?”   “我还等着一睹见微真人真容呢!”   说着说着,忽然有人神来之笔:“你们说,为何上善门那边,明面上人多出这么多,但两边的大乘期修士,却都是一样多呢?按理来说,他们能占到的资源应该更好吧?”   众人一听: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边的对立一被挑起,议论便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来,这回论剑的规则是什么,是仙盟和上善门两边互相派人出来么?”   “那仙盟也太吃亏了吧!瞧他们那人丁凋零的样!”   “修为这东西,可是贵精不贵多啊。”   “那他们也比不过见微真人啊。修真界第一人,那岂是浪得虚名?”   “见微真人不是组织的人么,难道他也要下场论剑?”   “对了。”有人忽然道,“怎么不见那仙盟盟主?”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想起这件事来。   “盟主?盟主不是萧如珩么?”   “你这是多少年没出过门了?仙盟盟主早换人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新的仙盟盟主,不就是那个大美人么?”   “大、美、人?”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重复了一边他所说的话。   那人正说到兴致上,还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啊,你没见过么?上回给见微真人下战书的那个,胆子可大了!就是不知修为如何,人可美了,生得冰容玉貌的,哎哟!只可惜是个男的,不然……”   “不然什么?”那声音幽幽接话道。   散修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他缓慢地回过头去。   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不然什么?”时轶玩味地笑着,又重复了。   一瞬间,那散修的眼睛都直了。   他发须皆白,显然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   同时,他也是个很爱凑热闹的人,听风言风语说有人要打架了,立刻马不停蹄地从千里之外赶来观看。   这就意味着一件事——多年前,悬济宗门口的那场论剑,他也在场。   散修朝后一连退了好几步,自己踩着了自己的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有……”他举起一根手指来,颤抖地指着面带笑意的时轶,“有鬼啊!!!!”   音声之尖利,直透云霄。   周围人群顿时如潮水般从时轶身旁退开了,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有鬼?”   “哪里有鬼?”   那身红衣分外招眼,很快人人都看见了空地中心的时轶。   有人没见过他,不由得问:“那是谁啊,很有名么?”   “我看那站着的不是个大活人吗?”   紧接着,被告知对方正是十六年前见微真人于此地斩杀的大恶人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出奇一致的煞白。   真的是时轶!   那人当年不是被雷劫击中,早就魂飞魄散了么?   时轶并不在乎那群对他避之如鬼魅的散修。他抱着手,先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旋尘真人面前:“旋尘真人,别来无恙啊——哎,你怎么还带着这个连哪个是你都分辨不出来的徒弟啊?”   旋尘连挤出一丝笑意都做不到:“……”   被鞭尸的叶霜浑身都僵硬了:“……”   旋尘传音道:“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他当真能死而复生。”   叶霜都快哭了:“师父,我真的没有骗过你啊!”   时轶晃晃悠悠,又停在明月山宗主面前:“洪盛宗主,好久不见了。”   洪盛看到他,顿时满面都是厌恶:“时轶!今日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杀人偿命!”   时轶:“……我杀谁了?”   “在下亲侄,洪朗!”   时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露出疑惑神情。   “不好意思,有点忘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你!!”洪盛脸都快气歪了。   时轶又逛到柳尽晚面前,这一回言语客气了许多:“柳宗主,多年不见,修为如今已莫测。”   柳尽晚对他也很客气:“时轶兄,一切都好。”   二人又低声言语了几句什么,时轶便离开了。   最后,他停在了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冯文圣面前:“冯宗主,近日都好。”   冯宗主嘴角抽了抽:“……你是人还是鬼?”   “是人。”   冯宗主麻木道:“哦。”   “萧宗主。”时轶又转向萧如珩。这一回连问候都省了,两边互相点了点头,算作问好。   待时轶走了,冯宗主嘴角继续抽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如珩也面无表情:“没多久。十来日前。”   “哦,那看来都差不多。”   时轶来来回回,分外高调地将诸位大乘期修士挨个问候了一遍。   此番一来,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而这时,对于那些年轻的修士,关于此人的“伟大事迹”,也都被普及得大差不差了。   于是便有胆大的人开口道:“时轶,这场论剑,该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鉴于此人从前的劣迹斑斑,此事还真有可能。   时轶听后,想了想:“请柬的确是我发的。”   “什么?!”   怀疑之声此起彼伏。   时轶微微一笑:“可并不是我写的。”   他的话音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落下后,便开始有奇怪的动静从早已倾塌的地宫中传来。   先是一道黑雾自其中飘扬而起,聚集在半空中。   旋尘真人“刷”地拔剑:“有魔气。”   其余几位大乘修士也纷纷警惕起来。   而冯文圣见情况不对,已经悄无声息地躲远了。   黑雾越来越多,几乎凝结成了实体。   片刻后,一道人形自其中显形。   先是四肢,再是身体,最后,黑雾褪尽,才露出一张得以辨认的脸来。   这一张脸,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从前见了他,人们只会想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如今,他的脸上却是不正常的病态苍白,眼下是乌黑的一圈,周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手中绕着一根金灿灿的丝线。   叶霜倒吸一口冷气:“赵——赵识君!!”   一片哗然。   除却时轶几人,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赵识君?好熟悉的名字。”   “那不是见微真人的亲儿子吗?十六年前被赶出宗门的那一个!他竟然还活着?我以为他早死了!!”   “怪不得要逐出宗门,原来是已入魔了!”   “他怎会入魔?当真是有辱门楣!!”   今日不同往昔。对他的议论,并不比对时轶好听上多少。   赵识君置若罔闻。   他拖着刚刚凝结成形的身体,缓步走到时轶面前,哑声道:“他呢?”   一众散修顿时间竖起了耳朵。   毕竟,这修真界中,这二人之间,可是发生过一桩流传已久、为人津津乐道的趣事的。   时轶:“不来了呗,你又没请他来。”   赵识君的神情似是碎裂:“不可能!!”   “那你想听什么?是我将他关起来了,强迫他今日不来见你?”时轶将一直抱着的手放下了。   众人这才发现,时轶没有将剑带上。   来论剑的人,为何不带剑?难道还想赤手空拳地和别人打?   时轶面露笑意,慢悠悠地开口:“——我说赵识君,你这么关心别人的道侣做什么?”   这一下,连向来泰然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旋尘真人都差点没站稳。   道道道……道侣?   此人不仅死而复生,还不知从哪儿带出来一个道侣?   众人牙都快惊掉了。   而且,若是论起从前,这两人为人津津乐道的那个从前——不正是从时轶一剑杀了那赵识君的师兄开始么?   听说,当初那人,还是因心中爱慕对方,才为其挡剑而死。   一剑穿心。   不知道有多疼。   “我说赵识君,虽说当年他杀了个你喜欢的人。”有人看不下去了,“但你也不能在人家的感情中横插一脚啊!”   “就是啊,人家都是道侣了。你如今不仅入了魔,还想去别人那里当外室么?”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   赵识君:“………………”   这时,有人忽然开口道:“我好像知道时轶的道侣是谁了。”   “是谁?”   “不就是那个仙盟盟主么?”   “啊?!”众人大惊失色。   “你们都忘了吗?当年我们都以为时轶死了,他还给见微真人下战书来着,不就是为了向真人复仇么!”那人一语中的。   时轶听了,也是微微一挑眉。   战书?   他“死”之后,还有过这种事?   这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众人一听,顿时沸腾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都说仙盟与时轶有勾连,没想到竟是真的。”   “难怪那盟主这么恨见微真人啊,我还心说,他胆子怎么会那么大。”有人感慨万千道,“毕竟可是杀妻之仇,实在不共戴天!!”   这下时轶面上的笑容也彻底僵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人啊.jpg   散修:吃瓜是本分,修仙是随缘   —— 第86章 动九州(十三)   赵识君显然对时轶的厚颜无耻早有领略, 又或者对于自己的实力心中有数,这一回于众人面前稳住了神色,不再像之前那般失态了。   他将目光从时轶身上移开,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散修的笑声。   笑吧。他想。   很快, 你们中就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了。   赵识君转过身去, 于众目睽睽之下, 猛一掀手!   倾塌的地宫上瞬间刮过一阵狂风,将多年以来长出的杂草、积下的尘土全部携去,露出本来面貌来。   “今日, 是我假借真人名义, 请诸君来此。”赵识君背向众人,缓缓开口道, “只是因为, 赵某知道了一些不见天日的隐秘,不愿诸道友再被蒙于鼓中。”   他这样的开场白,众人倒是始料未及。   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不多时,已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赵识君!你可是入了魔,谁和你是道友啊!”   众人一下明白过来, 顿时哄堂大笑。   赵识君:“……”   他面色沉了下去, 然而背对着众人,仅有离他不远的旋尘与叶霜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论如何, 叶霜与他也算是旧识。   他传音道:“师父。”   旋尘:“怎么?”   “他递来的请柬上,可有真人亲印。”叶霜道, “那真的会是他伪造的么?”   前段时间, 见微真人孤身一人离开了群玉峰, 门中好几位长老也都不在。这的确是偷偷溜进门中的一个机会。   旋尘却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叶霜,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叶霜:“……啊?”   旋尘:“若是如此,为何今日我还非要来此不可。”   叶霜没听懂,想开口再问,又不敢,只好悻悻地装作自己懂了:“师父……英明。”   待众人笑过了,赵识君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此处乃是玄天柱旧址。”   他这句话落下去,一瞬间,所有人想要看热闹的心情全部消失了。   散修们闭了嘴,好奇地看着他。   修真界中,玄鉴真人以身殉道的故事口口相传、由来已久,因而没有人不知道玄天柱是什么。   只是从来没人知道,玄天柱的旧址在这里。   按理来说,这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天地大浩劫发生在百年前,虽说那时的修士大多数都死了,但也有从那时一直活到现在的。   见微真人就是其一。   那时,他还是上善门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主事。   这么多年,为何从没有人提起旧址这一事呢?   赵识君继续道:“当年玄天柱地上部分全部倾塌,只有地下的部分、也正是玄鉴真人起阵之处,依旧保存完好,便是诸君眼前所见的这座地宫。”   他的话音一字一句地落下去,犹如一道噤声咒般,令整片地宫外霎那间鸦雀无声。   散修们大多没懂他的意思。   但也不妨碍他们看见,立在人圈最中央的几位大能,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明月山宗主洪盛第一个开口:“赵识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来不欲参与纷争的柳尽晚似乎也按捺不住了:“何出此言?阁下可知,‘玄天柱’倾塌五字意味着什么?当年阁下还未及世,若非亲眼所见,此番言论又是从何而来?”   事情的走向终于顺心如意了。   赵识君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嘴角:“意味着天道有缺,五行倒置——意味着这世上无人可飞升。”   过了很久很久,在场数千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过神来,转头看去。   只见时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凳子出来,往地上一摆。   就这么安然地坐下了。   大有一副“你继续说,我听着”的意思。   “你骗人!”时轶坐下之后,散修中传来一声大喊。   “如若这世上无人能飞升,那玄鉴真人又是如何飞升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就是啊,骗人的吧?”   “死魔修,别当我们没有门派,就以为我们脑子和你一样不好使。”   “这魔头,果然坏得很呐!”   叽叽喳喳的骂声又回来了。冯文圣在吵闹声中找回了一点面上的血色:“哎,老萧,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人面前来耍猴戏?”   说着,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边的人。   却没有得到回应。   回头一看,萧如珩抿着嘴唇,脸色并不好看。   冯文圣愣了:“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可别告诉我是真的。”   过了一会,萧如珩才像从石化中恢复过来。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玄鉴真人可能已经死了。”   当啷一声。   冯文圣手里的药鼎落了下去,先是砸在了自己脚上,又弹飞出去,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冯文圣的嘴张成了一个圈:“老萧,这……可……不兴开玩笑的啊……”   萧如珩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会要告诉我这是你亲眼看见的吧?”冯文圣一只手按着心口。   萧如珩:“我只是忽然间这么感觉。”   “这也是能感觉的事吗?!”   萧如珩不语。   他只是忽然想到,当初身为青丘之主的父亲都死在了青丘,主持这一切的玄鉴真人,又如何得以飞升呢?   为何他从前从未想过这一点?   从未想过,青丘的陷落并不是因为何人做过何事。   而是修补天道这件事本身——就根本没能成功。   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事,在场的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的所有原委。   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面带笑意地听赵识君惊世骇俗的发言。   一句也没有反驳。   “我那时不在场,没有亲眼看见。”萧如珩说,“可有人应当是亲眼看见了。”   冯文圣:“谁?”   他顺着萧如珩的目光看过去:“……”   萧如珩:“冯宗主,你与他应当很熟。”   冯文圣:“……”   冯文圣:“萧宗主,我以为你应当与他很熟。”   萧如珩无力地笑了一下:“那看来是了——他与你我都从不交心。但是冯宗主,你知道玄鉴真人是他的什么人吗?”   众人投来的怀疑视线愈来愈多,赵识君暗暗捏紧了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   兴奋与恐惧同时在他心底迸发。   他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来,将发着抖的手藏进袖子里,再度朝后一挥!   一阵轰隆声自地宫中隐隐传出。   伴随着古怪的震动,以地宫为中心,地面向两边裂开来,露出一道三尺有余的巨大裂缝。   离得近的散修纷纷惊慌失措,四散逃开。   于雾气的包裹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浮出其中。   众人定睛看去。   那竟然是一座玉制的棺椁!   大约是很冷,因而在见世时,周围才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白雾。   赵识君离棺椁很近,雾气朦胧了他的面容:“——同时,此处也是玄鉴真人陨落之处。”   玉棺一抖,笔直地竖了起来。   棺盖向外缓缓旋开,露出其中人的真容来——   赫然是一个鹤发童颜、面容惨白的修士!   棺中人双手平放身边,穿一身灰衣,腰间放着一把长剑。   百年过去,已无人记得玄鉴真人容貌。虽有画像,但大多是以讹传讹。到了最后,这位救世真人的面容已于岁月长河间,彻底模糊了。   但有一点,没有一个人会忘记。   关于玄鉴真人是如何飞升——又或者说,是如何去死的。   立玄天柱,需起阵。   而起阵,需一颗圣人之心。   玉棺中的人面容平静,似从容赴死。   可在他的左胸上,却赫然是一个血淋淋、深可见骨的大洞!   从前胸一路透至后背,里面的血肉都一并被挖空了,冰冷又悲凉地呈现于世人眼前。   此等场景如何震撼,众散修仰望着棺中人的面容,脸上血色尽数褪尽。有的腿脚打弯,后退几步,彻底栽倒在地。   玄鉴真人……   尸首……   若是当真飞升了,一具真仙肉身,早该陨灭,又为何会还留在这世间?!   渐渐的,有人回过神来了,倒吸着冷气。   但比起散修而言,人圈中心的修士大能似乎更为崩溃。   洪盛首当其冲。他嘶哑着嗓子,面色难看到可怕:“无人可飞升?无人可飞升?——你是要说,我这毕生修行,到头来,都是笑话一场吗?!?!”   柳尽晚更加镇定一点:“赵识君,你如何能证明这就是玄鉴真人肉身?仅凭一具尸首,根本不足为信。”   “的确如此。”旋尘淡淡道,但锐利的目光已经全然掩藏不住他此刻的烦躁情绪,“你如何证明这具尸首,便是玄鉴真人?”   “——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人。   时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他转头,向一旁道:“萧宗主。”   眼神示意下,萧如珩咬了咬牙,向前一步。   “玄鉴真人座下……”他道,“曾经有过一位弟子。”   顿时有人惊呼出声。   时轶在修真界中名声不好,他说的话,兴许没有人相信。   可萧如珩是何许人也,从他口中说出的,又何曾有过半句假话?   时轶满意地回过头去了。   迎着洪盛、旋尘等人错愕目光,他也微微一笑:“你们还想听什么?”   “——时轶。”   先开口的却是赵识君。   他看着时轶,额上渗着冷汗,不知为何,有种强撑着一口气的感觉:“他呢?”   时轶:“我说过,他不会来了。”   “我有话要告诉他。”   “告诉他?你要告诉他什么,告诉他这世上无人可飞升?”时轶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不必了,他早就知道了。”   赵识君:“……你说什么?”   时轶大笑两声:“所以呢,你又想表达些什么?说无人可飞升,所以你们当初错过只是误会一场?那我劝你,还是别再做梦了——趁我目前还有耐心,在这里看你演出。”   “你还有东西要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   赵识君狠狠咬牙。   他转过身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一道金色的丝线在他的手心中蠕动。但如若是有人仔细查看,就会发现,这根丝线的方向是反的。   它并不是由头端牵动尾端而动,反倒是尾端先传来动静,头端再随之而动。   赵识君慢慢地合上了眼。他面上是一片绝望的惨白。   随着傀儡丝牵动他手心的动作,赵识君信手一挥,眼前倾塌的地宫残貌忽然间起了某种变化。   倒塌的石柱开始复原,裂缝纷纷合拢,就连每一粒尘土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恢宏的地宫再度重现于人们眼前。   石门缓缓向两侧旋开。   赵识君随之向前走了一步。   “其实我方才说的话里,有一句是错的。”他说,“这世上并非全然没有飞升之道。”   洪盛:“你说什么?”   赵识君幽幽地笑了起来。他再度挥手,一片巨大的虚景便呈现于他的身后。   五根巨大的青铜柱上绘着张牙舞爪的妖魔图腾,支撑着地宫四方。青铜柱下,则是铸着古怪纹路的地面,纹路向四周延展,最终指向了八个小祭台。   每一个小祭台中,都燃着微弱的火焰。   火焰扭动的形态很是怪异,远远看去,就好似……有许多浑身着火,正在其中挣扎。   柳尽晚第一个呵斥出声:“这是邪阵!”   “是啊,柳宗主,这是邪阵。”赵识君歪了歪头。   他的声音很平静,指尖却在几不可见地颤抖。   “只要收集足够多它需要的东西,便能以另一种方式,证道飞升。”   洪盛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洪宗主可真是心急,看起来一刻也不能等了。”时轶在一旁懒洋洋地打断道,“看来不论他打算证的是什么道,于你而言都不重要。你心中只有飞升这一个念头而已。”   洪盛的脸一下涨红了:“胡说八道!”   冯文圣在后面遥遥地喊了一句:“我说时兄,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道?”   时轶笑了笑:“自然是杀道。还能是什么道?”   洪盛的脸刷地白了。   “至于那些‘东西’,是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八条活人生魂。”时轶将目光投向赵识君,“我说的没错吧?”   赵识君目光阴沉:“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时轶但笑不语。   但被说破一切之后,赵识君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向着那五位大乘期修士开口道:“诸君,这些话,你们都听到了。”   “——所以,可有人愿意一试么?”   洪盛呆若木鸡:“试……什么?”   赵识君的笑容堪称诡异。   “这座地宫中,如今已有三万零八百六十八道活人生魂了。”他的嘴一开一合,“只须再加三百,便能助在场的一人即刻飞升。”   洪盛顿时面如土色。   “洪宗主,别装了。”时轶在一旁道,“若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此时怕是已经冲进去了吧。”   洪盛立刻便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我说时轶,你字字句句这般针对我,恐怕你才是真想进去的那个人吧?”   赵识君对这两人争吵置若罔闻。   他仍旧维持着那个诡异的笑意:“所以,可有人愿意上前一试?不限天分,不限修为。”   “只需三百,便够了。”   ……这一下,大家终于知道了。   为何方才这个魔修要将他们称作,“道友”。   三百,这个数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   可却代表着要亲手杀死三百活人、抽出他们的生魂啊!   能够做出这般残忍行径的,不是魔,又是什么?   “——我来吧。”   一道声音冷冷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众人大惊失色,竟然还真有人想要试试!   长翼在马身两侧收起,白衣人翻身下马,从腰间取下佩剑,背对着所有人,走到了时轶的近处。   “我来与你论剑。”   他向地宫前的那人道,语气平静。   赵识君愣愣地看着他:“……师弟。”   时轶忽然间站起来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对方的名字:“谢、长、亭。”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所有人,一并齐刷刷地朝谢长亭看去。   柳尽晚低呼一声:“你是谢长亭?”   洪盛扭头:“这是谁?”   身后人走上前来,低声言语几句什么。洪盛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又变。   旋尘更是直接开口道:“你不是谢长亭,他早就死了。你到底是谁?”   “师父。”叶霜在一旁极小声道,“他还活着。”   旋尘:“?”   这徒弟是怎么回事?   叶霜痛苦地一合眼:“师父,我真没有骗你。”   谢长亭如今的确是活着。可他自己今日过后还能不能活着,可就不太清楚了。   被叫到名字,谢长亭朝身侧转过头去。   时轶几乎失态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衣襟:“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长亭眼睫微垂。   他神情不变:“我想来……做个了结。”   时轶抓着他衣襟的手松了一下:“可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或许是我想明白了。”   谢长亭已经忘记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以这副原本的模样示人过了。   他握着无极,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打在自己身上。   却都不如眼前的这一道浓烈。   “是吗?”时轶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自问自答道,“是了。”   谢长亭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许久,他收回视线,转身朝前走了一步。   衣角却在身后被抓住。   时轶抓着他衣角,用力到骨节都泛起白来。   “如若你从我面前,这样跨过去。”他低声道,“你我之间,就再难回头。”   谢长亭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道。   时轶:“那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谢长亭一点头:“我自然是信你的。”   “今日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你。你明知道,那些人全都是幌子,他从头到尾想引来的,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   时轶深吸一口气:“谢长亭,别过去了。那具棺材里的尸首不是我师父。他死的时候,没有留下肉身。”   谢长亭:“我说了,我相信你。”   时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凝视着那张秀丽的脸庞。那上面是他熟悉的坚定,不为任何人所动摇。   “诛玉曾救下人族性命,最后却遭人族背叛而死。”他道,“你明知人心本恶,还非要这般重蹈覆辙吗?”   谢长亭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低声说。   抓着衣角的五指一点一点松开。时轶停在原地,看谢长亭最后留给他一个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眼神,转身离开。   他忽然躬身,一把抓住自己头发,“哈”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我早就应当明白。”他分外自嘲地对自己说,“哪怕天下曾负你,于苍生,于日月,于大道三千……你也从来不会选择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动九州(十四)   “师兄。”谢长亭这么叫了一声。   他面前那个几乎看不出从前容貌的人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原来、原来你还肯……肯叫我。”   谢长亭:“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极从他手中抛出, 立于当空。结界随剑光随到之处织开,将其余所有人隔绝在外。   “三剑定胜负。”他对面前的那个人说,“败者自废修为。你敢吗?”   赵识君眼中摇曳的火光熄灭了。   他摇头,说得却是:“我不要你的修为……师弟, 如若你输了, 你可以……”   谢长亭等着他说完。   赵识君的右手不知为何, 有些古怪地抽搐了起来。他艰难开口:   “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   “当心他的右手。”   时轶忽然传音过来。   谢长亭注意到,赵识君的右手上缠着一根金色的傀儡丝。   “他种不进来,你不必担心。”他说。   时轶:“那根傀儡丝的头尾是反的。”   谢长亭一顿:“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他的动作。有人在操纵他的那只手。”   谢长亭略一皱眉。   他扬起头:“剑。”   赵识君两手空空地站着:“我……没有了……”   谢长亭转身, 朝结界之外看去。   叶霜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 又慢慢地向这边移动过来。   最后停在了自己身上。   叶霜:“……”   叶霜认命地把剑丢了出去:“拿去用吧,别给我劈断了。”   “多谢。”   谢长亭接住他丢过来的剑, 又丢给对面的人。   赵识君一把抓住剑鞘。   其实他认得这把剑。触碰到它的一瞬间, 回忆在他眼前荡开。他想起当年他们一同下山,去剑冢,叶霜看中的是一把深陷在泥沼中的长剑。   最后还是他陪对方掘地三尺,挖了一头一手的泥巴,才好歹将剑拔了出来。   赵识君低低地喘息。他问:“师弟,你的剑呢?”   无极落回谢长亭手中。   “断了。”他说, “看来你已经忘了。”   赵识君一顿, 终于想起,师弟的若水是怎样断成两截的了。   他胸口一阵刺痛。   可对方已不再给他缅怀的机会。   谢长亭说:“开始了。”   三剑定胜负。说是胜负, 倒不如说是生死。毕竟修士没了修为,又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赵识君牙关咬紧。他拖着叶霜的剑, 朝谢长亭奔来。   一瞬间, 他有些恍惚。   恍惚他们还是上善门中的弟子, 恍惚自己又回到那一夜。他于月色下听见此生最为冰冷的言语, 自此恶念陡生,再无回头。   恍惚他又回到当年那场对局,谢长亭轻轻松松斩于他手上。一剑得头筹,风光再无两。   少年无心一剑,竟成他经年心魔。   直到周围传来此起彼伏地倒吸冷气声,赵识君才蓦然回过神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举着剑。   剑尖有血珠,正不断滚落。   抬眼望去,对上面前人平静神色。他手里的剑,正插在对方肩头。   “这一剑,让给你。”谢长亭轻声道,他看着赵识君指尖巨颤,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赵识君跪倒在地,眼中红光尽退。他嘶吼道:“你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谢过从前救命之恩。”谢长亭慢慢地说完了。   他垂下眼。那一剑捅得并不深,只几息,伤口便凝结愈合、不再流血。   谢长亭后退一步,任由赵识君扑在那把沾了血的剑上。   “第一剑,是我输了。”他道,“还有两剑。”   赵识君喘着气,手指攥紧了剑柄。他仿佛要靠着剑的支撑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下一刻,剑意已到了近前。   谢长亭瞬息出剑,步步皆杀招。这终于不再是一场孩童之间的比剑了。欢声笑语,少年心事,终弥散天地间。   幕天席地里,剑光缭乱。   赵识君举剑格挡,节节败退。无极的第一剑刺中了他的腰间,霎那间,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魂魄犹如被恶鬼啃噬。他脸色煞白,后退几步。   第二剑就横在他的颈前。   长剑第二次从手中落了出去。赵识君丢盔弃甲,跪倒在地。   “你输了。”   谢长亭说。   从头到尾,他的神情都未曾变过。   好似与他对剑的并非昔日故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人群之中,久久一片寂静。   许久,赵识君颓然道:“……为什么,不杀我。”   “离开这里,自废修为。”谢长亭说,“从今往后,不再出现于世人面前,不再行恶多端。否则下一次,我会亲手送你入黄泉。”   赵识君弓着背,艰难地喘着气。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师弟……那件事,我不知情。”   赵识君没头没尾地说道。   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恳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前并不知道国师与你的那些往事,我那时与他一同下山,也并不知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他……”   不知为何,说到“他”这个字的时候,赵识君的话音忽然间停住了。   他的面上现出某种奇异的神情来。一瞬间,像是欣喜,又像是濒死时极度的恐惧。   赵识君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向着谢长亭,嘴角古怪地向上勾起,口中一开一合:“他来了……他来……了……”   “快……逃……”   一阵巨大的力道推在谢长亭身前。他几乎有些愕然,看赵识君用尽毕生力气,在极快的一瞬之间,猛然向前,将他用力地推了出去!   下一刻,血光四溅!   一柄浑身剔透、如冰雪般的玉剑,自上而下,钉在他方才所立之处。   ——也将赵识君的身形钉住,自后背向前,穿胸而过。   人群中顿时有人惊声尖叫起来,四散奔逃。   直到这一刻,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该在此处。   然而为时已晚。   ——无声无息中,一道暗红的结界如城墙般岿然屹立于地宫四周,将方圆数十里的地界尽数包裹其中。   散修中有人似乎是被此情此景吓坏了,呆立在了原地。还有的胆大,径直朝那血色的结界撞了过去。   可结界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将他扔出去,或是弹回来。   血色的结界有如实体,将那人的身形软绵绵地包裹住了。那人见势不妙,立刻大叫着挣动起来。有人便立刻去拔他还露在外面的腿,可结界中传来一阵极其强大的吸力,将它包裹住的人愈绞愈紧。   终于,空气里传来清脆的“咔擦”一声。   抓着腿的那人一下朝后栽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喷了他一头一脸。   过了许久,他缓缓低下头来,看向自己手中紧紧抓着的、仅剩下一半的人腿。   “啊!!!!”   几位大乘期修士此刻也再没了方才那份从容不迫。冯文圣捏着鼻子,大叫道:“奶奶的,这他娘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萧如珩沉声说,“看起来并不是普通的结界。”   冯文圣:“这还要你说!!”   萧如珩凝视着结界的边缘,血色之中,它正在缓缓蠕动:“冯宗主。”   “干嘛!”   “我以前好像见过类似的东西。”   “什么?!”   而另一边,柳尽晚已经付诸行动,拔出她那一柄锋利的柳叶剑,向头顶的血色结界直劈过去!   刷!   大乘期修士一剑,威力无匹,结界瞬间便被冲开一个破洞!   冯文圣见状,立刻大叫道:“柳宗主威武!!”   柳尽晚微微一笑:“承让了。”   可很快,她便又完全笑不出来了:   方才那道被她劈开的结界,犹如一道伤口一般,此刻正飞速愈合着。一眨眼的功夫,结界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柳尽晚大惊失色:“什么?!”   “这,这这……”冯文圣也跟着傻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然转头:“老萧,你刚才说见过差不多的东西,是在哪里啊?!”   萧如珩张了张口。   此刻,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在……魔界。”   “你听说过九重血眼么?魔界最深处,魔主所居之处。”萧如珩低声道,“——那里的光景,便如你此刻眼前所见,毫无二致。”   “……师弟……师弟……”   嘈杂声里,谢长亭感觉有人在抓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去。   赵识君方才还是惨白的面色,如今已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粘稠浓黑的魔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那件事……我当真不知情……”   “我不知道……他带你回宗门,从头到尾,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我以为,他是想救你……”   谢长亭:“你快死了。”   他恍惚了一瞬。   这句话很熟悉。   对方似乎也曾对他说过。   赵识君点了点头。玉剑钉死了他的心脉,此刻他已是奄奄一息,回天乏术。   “闻竹负你,我亦负你。可我和闻竹,那时……都是真心想要救你……”   他挣扎着,继续道。   “不论你信不信,师弟……那时……我也曾……真心喜欢过你……不掺一丝杂念……”   “到底是……有缘无分……”   谢长亭闻言,眉头轻轻一皱,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步。   赵识君面上顿显痛苦之色。   片刻后,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生生拖着身子,朝前爬来。   可玉剑分明已钉死在地上。   如今,又随着他的动作,一寸寸刺入他的骨肉之中。   “快走……快走……现在走还来得及……”魔血不断地自他的口中淌下,“让时轶,带你走……他绝对还能走掉……你不是,师父的对手……那些书信……都是他亲手所写……并非是我伪造……”   “他威胁我,不这么做……他就要取你的性命……这十六年,都是这样……他一直,操纵其中……我的魔脉、魔念,皆拜他所赐……做了太多错事,却又逃脱不能……”   “有些事,我说不清……时过经年,方幡然醒悟……”   “骨头……”赵识君已是气若游丝,“他想要……你的……骨……头……”   谢长亭像是终于动容。他神情一顿,道:“别说话了。”   赵识君听了,摇了摇头。   他的身后,已拉出了长长一道血痕。   “师……弟……师……弟……”   话音从他那副漏了风的身体里一点一点传出来。   “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一切都戛然而止。   赵识君浑身一震,那只举在半空、想要再去抓谢长亭衣角的手猝然顿住,无力地垂落在地,不再动作。   他死了。   谢长亭看向他青白色的右手指尖。   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挣扎,似乎想要从那里钻出来。   谢长亭弯下腰去,抓住了一根正在蠕动的、金色傀儡丝的线头。   而后,从赵识君已经没有了动静的胸口处,牵出了一枚月牙形的、青绿色的坠子。   玉坠是仿的,模仿得很蹩脚,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谢长亭默然。   手中的傀儡丝仍在挣扎。   主人死了,它的生命却并未就此终止。   “谢长亭。”身后忽然传来呼唤。   时轶走到了他的背后,一只手从身后绕了过来,有些置气、又不容置疑地,将他朝自己拉了过去。   “过来一点。”   不用开口询问,光听语气,就知道他又不高兴了。   谢长亭松开了手。   于是那枚模仿得如对方心意那般拙劣的坠子,又落回到了赵识君的身上。   同时,他有所感一般,抬起头来。   ——血色光影间,一道人影正高高立在云头。他衣袖飘飘,乌青的发丝垂落脸侧,神情淡漠地垂头,如神一般凝视着脚下仓皇而无措的众生。   而此时此刻,他的左眼正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血红色,与四周血光交相辉映。   那是一只魔眼。   一只真正的,魔的眼睛。   时轶微微仰起头来,感慨出声:“难怪了。魔主之眼遗失这么多年,竟藏在赵著的手里……不对,应该说是他的眼睛里。”   见微真人赵著负手立于云端,视线遥遥落在那条露出突兀白骨的断腿上。   许久,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三万零八百六十九。”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肯定是boss啦,应该很好猜 第88章 挥碧剑(一)   谢长亭:“你早知道今日他会来?”   时轶偏过头来, 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也半分都不惊讶嘛。”   谢长亭:“……”   谢长亭:“那些书信上的亲印都是真的。我猜到他是故意假借赵识君的名义,引你我前来。”   “嗯。”时轶道。   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阵。   与二人的镇定形成鲜明对比的,周遭的一切全然乱套了。散修们在结界之中来回冲撞, 一旁旋尘几人只得开了法阵, 将他们从自己身边驱开。   拥挤之中, 有的人被撞向血肉墙壁。于是在一阵阵的尖利大叫声中,又有三人被那些血肉吞噬了进去,命丧当场。   混乱之中, 谢长亭注意到, 他舅舅、萧如珩以及冯文圣几人挨在一处。萧如珩此刻正撑开一个小法阵,以免被散修们撞进结界上。   谢长亭脸色微沉。他拔出无极, 任由它脱手而去。湛蓝的荧光自剑尖洒落, 铺在结界边缘,将慌乱的人群与其隔开。   余光朝云端上的人瞥去,对方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也没有丝毫出手阻拦的动作。   谢长亭也没有开口。   现在的人群太混乱了,不论他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况且, 这里有许多人并不会听信他的言语。   兴许, 他们反倒更信站在云端上的那一个人。   “——所以你明知道他今日要来。”时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为什么还来?”   谢长亭停下手中的动作。他道:“如若他真想杀我, 他早该杀了。”   “你觉得他不想杀你?”   “是我想杀他。”谢长亭道。   于是时轶又想起那些散修口中的“战书”来:“听说你曾经还给他下过战书?真的假的?”   谢长亭的身形僵硬了一瞬。   良久,生硬道:“他没接。”   时轶不吃他这转移话题的一套:“是为了我么?”   “……”   “看来还真是。”语气渐渐染上笑意。   谢长亭:“你能不能别问了。”   “怎么了, 问不得么。”时轶微微拖长了语调, 带着一点眷恋的意味。   四周嘈杂无比, 散修与大能皆乱作一团, 他却是置若罔闻,只是将头轻轻靠在谢长亭肩头。   时轶偏着头,目光上扬,与云端上负手而立的见微真人对上。   凝视着那只血红的魔眼,他微微一笑。   见微真人从来平静的神情,几不可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   “哪怕是骗我的,也好啊。”时轶轻声说,“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不行么。”   谢长亭默然片刻。   他低声道:“因为你在这里。”   时轶蓦地收回目光,侧过头去:“……你说什么?”   谢长亭合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黑暗之间,翻涌的情绪开始发酵,胀满他全部心绪。   “谢长亭,你说清楚。”时轶音声沉了下去。   他这般急切地催促,对方却又不肯说了。   又是这样。   时轶:“那我替你说了——你是不是担心我?”   谢长亭:“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关在什么地方,好方便你自己一个人去死?”   两人一前一后地开了口。谢长亭侧过头来,平静神色再不复。   时轶靠在他肩头,两人挨得有些太近。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对方的眼瞳中颤抖,碎成一片。   许久,时轶“扑哧”一声笑了。   “你别这样。”他低声道,“你这样的话,让我好想现在就亲你。”   谢长亭:“……”   他耳后微微有些发红,一把将时轶从肩头上推了下去:“这里有好多人。”   “噢。”时轶不倒翁似的,被推开后,又坚持不懈地重新贴了上去,“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人不多,我是不是就可以亲你了。”   “……”   “抱你也可以?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谢长亭面无表情,“时轶。”   时轶大笑起来。   “你放心,我还死不了。”他道,“要是让我去死,可算不上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年在地宫中时,我的修为应当在洞虚左右,还不到合体。那时我用了点不太好的法子,将多余的修为封在了自己体内。因而承接了那道雷劫,才会受伤颇重。”   “但神魂中的灵力到底与肉身不同。那时我的肉身几乎陨灭了,我只好花了十六年,一点一点将它们重塑起来。”   谢长亭猛然回过头去。   时轶笑意未减。   “但是我忘记了,我见你的时候外貌瞧起来是多大年纪。”他道,沉吟片刻,“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小了?总觉得他们见了我,不把我当回事看。”   谢长亭:“时轶。”   他的语气不善,时轶察言观色,只好将笑意收敛起来。   “你说,肉身陨灭,”谢长亭一字一顿道,“是什么意思?”   时轶:“就是字面意思。不过么,比死了稍微好那么一点。”   被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他好像有些藏不住笑似的:“我说了,你别这么看我——不疼。”   “……当真?”   “当真不疼。”时轶冲他眨了眨眼,“就和死了差不多。人死了又怎么会感觉到痛?”   谢长亭平静道:“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时轶的笑意、话语,都像是一只手,恍惚间,谢长亭好像被这只手攫住了心脏,又生生地撕裂成了两半。   他轻声说:“‘不是头一回’,又是什么意思?”   时轶神秘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目光向上:“你看。”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约莫一刻钟后,人群渐渐恢复了平静。   洪盛喘着气,抬起头来:“真人!您这又是何意?”   他一出声,四周都静了下来。   有不少人喘息着,抬起头来,目光中甚至带了点企盼,望向头顶那位如谪仙一般的圣人。   他们企盼着,他能够开口说话。   企盼着他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闹剧。   见微真人还是那个通天彻地,却又明月入怀的他。只需他动一动手指,在场的所有人便都能性命无虞。   可自始至终,见微真人都并未开口。   他目光下垂,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又好似纷纷穿过了他们的肉身,直落进地底。他看着每一个人,却又谁也没看。   谢长亭低声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时轶:“因为没有必要。”   “什么?”   “你看见他头顶上的东西了么?”   谢长亭依言望去。   这一回,仔细看着,才发现见微真人头上,除却那一只魔眼以外,还有别的古怪。他的额头以上几乎是模糊的——原先谢长亭一眼瞥过去时,还以为是他立在云端,将日头遮在了脑后,才在头顶晕出一块光圈。   现在看来,分明是他顶上聚着一团金光!   “那是他的金丹,又或者说,是他平生炼化的灵气。”时轶说。   “金丹又怎会现在头顶?”   “因为他此生修为已圆满。”时轶道,“三花聚顶,他快要飞升了。自然,也没有什么话能再同我们这些凡人讲了。”   谢长亭蓦地愣住。   三花聚顶。这是他在古书中才见过的字眼,毕竟修真界中已有百年,未有修士踏足飞升之境了。   可随即,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   “你怎么知道?”   他回过头去,问。   时轶笑着,却是岔开了话题:“不过很可惜,他现在飞升不了。因为天道有缺,世上无人可飞升。”   “就算他能过得了最后那一道心魔劫,天道也依旧会判罚他不得入飞升境,承九重雷劫之苦。而且我想,他大约是过不了那一道劫的——这世上只有心境至净至纯之人,方可无惧于心魔。”   时轶的声音很轻,梦呓一般:“九重雷劫降下,毁天灭地。他的肉身顷刻间变会化作一团飞灰,消弭天地间。可即便如此,他那早已至了化神末境的神魂却仍旧活着。待十六年后,肉身又重塑,再入劫数中。”   “心魔劫再降,不过。遂再入雷劫。”   “十六年后,再……唔!”   谢长亭忽然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呼吸较平时稍快,从时轶的脸侧轻轻擦过去,断断续续的。   像是它的主人正在轻微颤抖。   许久,谢长亭开了口。   “别说了,”他低声道,“别说了。”   时轶被他手心覆住的唇角似乎是弯了一下。他抬手,攥住谢长亭手腕。   那只手便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时轶似乎是轻轻出了口气。再开口是,声音依旧平静:“每过一次雷劫,他身上便会多出数道雷劫留下的痕迹,像是每次新生时都会带出的胎记一般。如是几番,轮回之后,他才会终于明白一件事:此生若是想要真正故去,除非待他神魂中灵气全部耗尽,方可真正形神俱灭。”   “不过,他可能并不甘心如此。最开始,他还在尽力寻找着当初遗失的大妖之骨与圣人之心,可并无结果。”   “后来,误打误撞地,魔主之眼落在了他的手中。”   “赵著戴上魔主之眼,见到了魔主的记忆。魔主曾对一个人说过,若是想要飞升,并非只有修行这一条方法。”   “而是还有,另一条捷径。”   “魔主自己当年,就是用这个方法飞升的。”   “魔主抓了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八个活人,抽走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八条活人生魂。他将生魂注入自己的法阵之中,天道震动,不得已封他杀神之号——魔毕竟是魔,不是圣人。圣人杀神成仁,魔主杀人入圣。他证的是杀道。”   “于是,赵著明白了:他此生,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待数百年后,灵气散尽,神魂自然死去。”   “其二,立地入魔,以杀证道。”   谢长亭感觉自己手上忽然一轻。   他回过头去。   时轶仍是那副笑眯眯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可方才言行中的一切亲昵与眷恋,此刻都已消散殆尽。   无极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剑身微出,倒映一片雪亮天光。   “谢长亭,我真的好喜欢你。”时轶低声说,“这样看着你的时候,好像才能感觉到,原来活着是比死了要好的。”   “真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糖吧……是吧……?   昨天有点卡文没更新,这几天努力多写点! 第89章 挥碧剑(二)   赵著合上双眼。   毕生所历, 桩桩件件,皆现于眼前。   他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叫诛玉的女人。   若不是她当年藏起自己妖骨的一半,自己也绝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真人, 我相信你。”   诛玉坐在一块石头上, 双腿交叠, 对着那个曾经斩断过她一条尾巴的男子说。   “此事既然有你全权负责,我自然也不会多加插手。”   她说着,顿了一顿, 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我不相信他。”诛玉冷冷地说。   他那师兄闻人镜也看他一眼:“赵著从前是我师弟。”   诛玉:“那你为何要离开上善门?”   闻人镜:“与他无关, 是我自愿离开。”   他咬牙,五指在袖中攥成了拳, 低声道:“你不过是记恨我当年斩过你的尾巴。”   “尾巴?”她却是笑了, “我幼时做过错事,可我敢作敢当,自不会记恨任何人。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你而已。”   百年已过,赵著依然记得那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平静,温和, 却又在不经意间透出一丝轻蔑。   像是看穿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护的那张皮囊下, 腐烂肮脏的内里。   第二个人,自然便是他的师兄。   有时候, 他觉得,师兄对他的厌恶, 其实比那个女人更深。   可闻人镜从不在面上表现出来。他只会在每一次争吵过后, 默不作声地忍让。看穿自己记恨他天分太好, 便主动退出师门。   落在旁人眼中, 就成了圣人作派。   圣人开了口,要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只能受着。   不过,他也有一个很好的优点。   天分不好,可他擅长蛰伏。   赵著复睁开眼。   他立在云端,睥睨着众生,品味着自己这一生最为圆满的时刻。   这一刻,前尘往事俱往矣。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求不得,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诛玉死了,他亲手将她扼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把他杀她的画像刻在铜镜上,天下皆知;闻人镜也死了,他亲眼看他剖出自己胸中那颗心,看他自以为地慷慨赴死,殊不知,通天的法阵中早被自己动了手脚。   赵著很清楚,要杀他这位师兄,是不能用剑的。   杀人需诛心。他要他亲眼看自己护佑一生的黎民苍生,一个一个被天劫吞噬,一点一点死在他的眼前。   他闻人镜却无能为力。   赵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的脚下,懦弱如凡人一般的存在正在四处逃窜。如今,只需再杀死其中的三百人,自己便可如那位魔神一般,恶名千古。   可他甚至懒得动手。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动手了。极度的恐惧之下,人族已经开始了互相厮杀。残杀同族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而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欣赏这一出为他而献上的好戏便可。   不过赵著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很快,人群就镇定了下来。   不太对劲。   赵著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发现有星星点点的蓝光落在那些凡人与他的结界之间,将他们隔开了。   又是谁在做这些徒劳功夫?   他极目望去,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赵著心中轻轻一动。   于他而言,谢长亭其实是一个很古怪的存在。   他似乎是自己这一生最恨的两个人的集合体:面貌和他那母亲长得七分相似,性格却又相极了自己师兄。   赵著亲自将他从京城中带了出来,留在身边,看他将自己当作这世上最为崇敬之人,言听计从、顶礼膜拜。   谢长亭是这些人中,唯一不能死的那一个。   他要他活着。他身上有那两个人的影子。谢长亭要活下来,代替他们看见自己——这个他们从前最为厌恶之人——飞升成魔神,看他恶名千古,看他说不定在心情好的什么时候,就动一动手指,再将这世界毁灭一次。   赵著想着,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可紧接着,他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一道红影从他面前划过。   看清那道红影的霎那间,赵著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枚系在剑上的流苏剑穗。   再往上,是一双青年的手。对方与他一般,不借助任何物件,便能悬立在当空中。   持剑的人,持剑的手,艳红的流苏剑穗。赵著双眼睁大,眼底的所有平静尽数碎去,眼底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认得这枚剑穗。   那时他师兄入人间历劫时,他那个凡人妻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只不过,无上圣人的道心,于情劫中依旧坚定。   大婚当晚,他便离她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甚至连堂都没有拜。赵著看得很清楚。师兄大婚当晚,他就在凡间,亲眼看他推门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过了那么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百年了么?一百,还是两百?   他怎么能还留着——?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这个念头犹如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之中不住回荡。赵著几乎要发了狂,所有冷静自持、无动于衷的表象崩溃殆尽,他双手抱头,怒吼出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赵著。”   属于青年人沉沉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赵著埋下头去,急喘了两口气。到这时,他才终于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人,这个拿着剑、剑上挂着剑穗的人,面容与闻人镜有几分相似的人。   不是他的师兄。   青年甚至穿着一身扎眼的红衣。他师兄这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招摇的颜色。   时轶微笑着看向他,他的剑上笼着一团极黑的雾气:“你看到什么了?”   魔念!   霎那间,赵著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如何让自己在恍惚之中认错了人。   可他并没有着急动怒,而是冷笑一声,抬起右手。   玉剑立刻受召而来,回到他的手中。   “你是谁?”赵著冷冷地看着他。   时轶:“不是吧真人,你这么健忘?我们十六年前还刚见过面呢。”   赵著:“……”   赵著:“你不是时轶。时轶已经死了。”   时轶闻言,装模作样地“啊”了一声,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来:“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这一下,所有有关闻人镜的影子都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我亲眼看着你死的。”赵著道,他似乎也不屑于再装出从前那副世外仙师的模样了,“我那时亲手杀了你。”   “究竟杀没杀,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时轶冲他晃了晃剑。   起初,赵著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最初的惊讶过后,心中只剩下了些许不耐烦的情绪。   他打算故技重施——不论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人是鬼还是魔,只要被他一剑斩下,都将身死当场。   不仅如此,这人的生魂还会被他抽走,与另外三万道活人生魂一同,投入法阵之中,铸成他那万道登神长阶。   玉剑剑分八影,每一道都威力无匹,直向时轶劈去!   然而,赵著并没有等到眼前的人血溅当场。   “铮”的一声。   嗡鸣声中,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听觉。   两道无形剑刃相撞,迸发出令凡人神魂震颤的威压来。   赵著一低头,呕出一口粘稠的血来。   时轶倒退几步,面色上也不太好看,但还是维持着嘴角上扬的神态:“感觉怎么样?”   这一下,赵著终于不再掉以轻心了。   他阴沉的视线从时轶的剑,一路扫到他的面上。   最后道:“你是谁?”   “说了八百次了,我叫时轶。”   “修真界中没有‘时’家一姓。”   时轶有些诧异:“我跟我娘姓的,我姓什么还轮得着你管么?”   赵著:“你娘是谁。”   时轶笑了起来。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戒备的神情,忽然道:“其实我师父同我说起过你,不止一次。”   赵著一怔。   “不过,呃,说句不好听的,你在他嘴里都是反面教材。”时轶说,“我师父呢,常常同我说,他有一个师弟,比我还傲慢、比我还自负,眼中容不下半点沙砾,时常受到师祖责骂。虽说天分不如我,不过若是不严加管教,两个人日后都会落到同一个下场。”   他说着,忽然神秘地冲赵著眨了下眼:“你的九重血眼,重现的比你那儿子逼真多了——该不会,他也带你去见过那位魔主吧?怎么,他也觉得你心术不正,将登魔途?”   这个“他”指的显然不是赵识君。   而是玄鉴真人闻人镜。   时轶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赵著:“不得不说,他还挺有先见之明。”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将赵著所有的盔甲都尽数击溃。   赵著怒吼一声,一阵血风掀起,周围的结界终于现出了它本来的面貌:一道狭长的、如血肉般缓慢蠕动着的眼睛。   “这……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鬼东西?”   “怎么有雾?”   “好黑,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片混乱之中,谢长亭被人推了一下,向后撞在了一片血肉墙壁上。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落入到九重血眼当中了,不过赵著重现出的血眼显然比赵识君弄出来的要高明许多。它径直拔地而起,便将在场的数千人全部吞没了进去。   他缓了口气,天旋地转之中,努力辨明自己此时的方位。   手中空荡荡的,恍惚间,无极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还压在他的手上。   以及那道他抓空了的剑影。   “你师父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时轶对他说,“在这里站了一会,我便想到了两种对付他的法子。”   “这里既是当年玄天柱的立阵之处,又是魔主的九重血眼真正所在之处。”   “魔主虽名为魔主,实则年过千岁,已飞升多年,早没有人形了。他既然不是仙,便可以仍停留在人间,以他从前的肉身庇佑他的子民。而立阵又需要魔主的眼睛,他肉身无法移动,自然只能将玄天柱选址在此处。”   “虽说魔主本人也在那场天地大浩劫中湮灭,可他遗留下的部分残念,仍在庇佑他的子民。赵识君召出九重血眼的方法大约就是赵著教他的。一会我上去拖住赵著,他必然会故技重施,再度召出九重血眼。”   “届时,你有两个选择。一个对我比较好,一个对我不那么好,你想听哪一个?”   谢长亭道:“都告诉我。”   “好吧。”时轶笑了笑,“那我就先说对我好些的那个——你同我一起上去,你我二人合力,兴许击败你师父便不那么困难。”   谢长亭等着他的后话。   “但有一点。”时轶道。   他看着谢长亭的眼睛:“九重血眼落下,魔念肆意,你面前这些离不开血眼的人,都会死。”   谢长亭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至于第二个。”时轶转开视线,兀自继续道,“九重血眼侵染你神智的程度应当不会很深。当初在心魔境中,你就已经可以杀了那个困扰我许久的心魔。因而,你可以领着这些人,往地宫中去——那里有魔主法阵的阵眼,同样,也是九重血眼的唯一出口。”   谢长亭:“……那你呢?”   “我?”时轶低头看着手中的无极,“我自然是不会死的。况且我相信,哪怕此刻,他赵著快要飞升了,我也有能力赢过他。”   “只不过,可能要使点不太光彩的手段了。”他轻轻地说,“到了那时,兴许你会对我很失望吧。”   谢长亭低声道:“这里有这般多的大能,你为何非要与我一同上去?萧宗主,冯宗主……他们修为并不差我,同样也能助你一臂之力。为何偏偏要是我?”   “因为九重血眼落下,我同样也会受到影响。”时轶看着他,“在我面前的所有人中,我只能确保不会杀了你。”   谢长亭说不出话了。   二人相对沉默一阵。   最后是时轶打破了这份难捱的寂静。   “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让你来做这种选择?”他笑了,“——你一会带他们走吧,谢长亭。”   “想来也是。如若是你在他们与我中选了我,你便不再是你了。”   谢长亭咬着牙,从血肉墙壁旁爬起身来。四周天昏地暗,他竭力辨别着地宫所在的方向。   魔念见到活物,顷刻间便向他扑来,却又倏地散开。   谢长亭静静立在原地,手中握着一把青绿色的断剑。   片刻后,他将一切念头抛诸脑后,向记忆中地宫所在之处走去。 第90章 挥碧剑(三)   一个玲珑精致的铃铛浮在半空中, 不住震颤,发出声声脆响。   片刻后,男人宽大的手掌一把将它抓在了手中,握紧。   铃铛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谢长亭抬起眼来。   男人的相貌倒映在年幼的他那双不断颤抖的瞳孔中。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身穿白袍, 剑眉星目。一把玉剑插在他的身旁, 剔透的剑身上不断有鲜血滑落。   他在谢长亭面前蹲下身来。   而在他的身后,是滔天的烈火,与一个女人伏在血泊中的身影。   赵著将一只手搭在他头上。   谢长亭没有躲开。   他死死地咬着牙, 以某种仇恨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   赵著思忖片刻。   “你恨我?”他对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说。   对方以眼神回答了他。   赵著却笑了起来。他的语气堪称温和:“你母亲杀了人, 其罪当诛。我杀了她,是为替天行道。”   “即是如此, 你还会恨我么?”   谢长亭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到自己张开了嘴, 不受控制地出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   音调极其古怪,像是幼童咿呀学语时的腔调,又像是非人的生物在拙劣地模仿人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要……恨你?”   赵著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大笑起来。   狂笑声中,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不住变幻。赵著的脸变了,扭曲之中, 变成了另一个人。无数张脸从他的面上切换过去, 赵识君、赵闻竹、萧如珩、皇帝与太子……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可面孔上的神情却令他觉得分外陌生。每一个人都张嘴对他说话, 口中一开一合,音声叠加成疯狂的呓语。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清, 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谢长亭将头从臂弯中抬起来, 发现面前站着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对方一身红衣,立在青铜地宫的中心。他的脚下是无数繁复的纹路,每一道纹路中都赫然灌满了鲜血。   时轶低下头来,看着他。   许久,他勾起嘴角来:“你也恨我吗?”   “那就杀了我吧。”   碧绿的剑光在两人眼前闪过。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由两截断剑,合二为一。   剑落在了谢长亭的手中。   他沉默地垂眼,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面前的人却好像根本等不及了似的,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杀了我啊,你怎么还不动手?”“时轶”急切地对他说,“你不是恨我吗,来啊,眼下便是你动手的最佳时机。”   “谢长亭,快一点。只要你再杀三百人,便能从这里出去了。”   三百……人?   三百……   谢长亭默念着这个数字,瞳孔中的震颤渐渐止住。他的神情逐渐清明起来。   “噼啪”一声,手中的若水重新断成了两截。   他握着那截断剑,轻轻一挥,面前的“时轶”便化作了一片黑烟,飘散而去。   地宫的景象从他眼前消失。谢长亭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地宫的入口处,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其中,另一只脚仍旧踏在血肉组成的幻境中。   而在他的身后,已然是一片血海。   黑漆漆的云压了满天,留了一丝月光冷淡地映照在地上。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零零散散的几根手指,失去了眼球的空洞眼眶,拦腰折断的光秃秃的身体,与粘稠的红色混杂一道,堆积成山。   而在尸山血海之外,人们已经陷入了无尽的厮杀之中。   “去死!”   “你才该死!”   “你们都该死!!”   谢长亭的神智一瞬之间便全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人群受到九重血眼中魔念的影响,为了活下来,不惜开始残杀自己的同族。在他们的念头里,见微真人要的只是三百条生魂。所以,只要将他们中的三百人杀死,另外的人就能都活下来了。   有的人手中握着剑,不顾一切地劈砍着自己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又随即被另外一柄剑刺中。有的人甚至连剑也丢了,赤手空拳地、笨拙地与他人搏斗,犹如兽类之间最为原始的争斗。   谢长亭怔然地立在一旁。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是不属于他们的。   他的母亲是青丘的少公主,是血统纯正的九尾大妖。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同族。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他们都杀了呢?   这样的话,这世间将不再有恶念,不再有丑陋的自相残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飞快地被谢长亭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飞身过去,若水撞开了他目之所及中每一把缠斗的剑。有人被他挡开之后,仍未从疯狂中抽身,口中嘶吼着还要再扑上去,又被一道蓝火打中,摔倒在地,彻底没了力气。   直到快要走到视线的尽头,便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威压。极目望去,能看见明月山宗主洪盛周围已七零八落地倒着不知多少尸体。欲念越重的人,便越会受九重血眼的影响,而到了洪盛这般地步,要再拦住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况且,他如今已入大乘境,是不折不扣的大能。   “——怀嘉!”   “怀嘉!站住!”   然后有人在呼唤他。谢长亭回过头去,看见满身是血的谢诛寰正在朝他奔来。   “你要过去干什么?”他冲上来,一把抓住谢长亭的衣袖。   又看了看他的身后:“时轶呢?那臭小子不是总爱粘着你吗,这会怎么不见人影了?”   谢长亭动了动嘴唇。   他听见自己说:“他在外面。”   “在外面?!”谢诛寰突然一下子来火气了,“他一个人跑出去了,不带上你?果然,日久见人心,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不是……舅舅。”谢长亭摇了摇头。   他抬眼,望向血肉组成的穹顶之上。   “他在那里。”谢长亭轻声道。   谢诛寰闻言,脸色也变了变:“你是说,他与你那师父现在正在一处?!”   谢长亭点头。   “见微真人乃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又怎会是你师父的对手?”谢诛寰皱眉道,他警惕地看着谢长亭,“怀嘉,他既然愿意送死,你可别跟着去了。要我说,像他这样怪模怪样的人,一天到晚,心里安的都不知是什么心思,死了才是最好的……”   说到最后,谢诛寰的神情已然开始恍惚了。   他此刻所说的都是心中所想,也是心中曾拥有过的最为歹毒的恶念。   谢长亭没有再与他争辩。他挥了挥手,一道火光便化作了绳索,窜到了谢诛寰身上,将他的双手死死地绑缚在了身后。   谢诛寰立刻瞪大了眼:“你做什么?怀嘉,松开,我可是你舅舅!”   可一眨眼的功夫,谢长亭已经来到了疯魔杀人的洪盛近处。   若水断剑一出,与对方手中长剑撞上,迸发出铮铮嗡鸣声。   “洪宗主。”谢长亭低声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停下手来,听我说。”   “你?”洪盛眼中已隐隐泛着红光,“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他一剑劈来,谢长亭闪身躲开。   说接不住,倒也未必,只是他现在并无意与对方争斗:“你眼下已被魔念控制,再继续下去,同样也会死在这处幻境之中。”   洪盛大笑起来:“死?你说我会死?我堂堂大乘境修士,会死在这里?”   “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他说着,语气骤然冷了下来,“见微真人要的是三百生魂,那我给他不就是了?只要我顺着他来,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谢长亭:“你也知道,他要的是三百生魂。”   洪盛动作一顿。   “这些被你杀死的人,生魂都立即消散了。”谢长亭冷冷道,“你就算是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也永远不可能离开九重血眼。”   洪盛渐渐露出愕然的神情来。   周围的人闻言,也好似从恶念的侵染中醒过神来,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   如今,这些目光只让谢长亭觉得厌恶。   可他依旧道:“都住手,不想死的人跟我来。”   谢长亭转身,向着方才的地宫入口处走去。   若水断掉的那截剑尖漂浮在当空,另一半则被他握在手上。剑尖上冒出幽幽的荧蓝光火,落在每一个人面前。   人们沉默着放下了手,低着头,自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得尽快离开这里。谢长亭想。   灵力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流出,驱散掉不断试图接近他们的黑色雾气。那些都是九重血眼中凝为了实体的恶念。   一旦被它们侵染,人便会成为十恶不赦的魔头,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杀戮欲望。   见微真人展开的九重血眼不仅将他们包裹了进去,同样也将这座最为重要的地宫包裹其中。推开沉重的青铜门,熟悉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底。   只是,这一回,祭台中的火都是灭着的,法阵的纹路中也并没有灌满鲜血。   幻境中的那个“时轶”,也并未出现在这里。   地宫之中,黑色的雾气明显要少了许多。也许这里是阵眼所在之处,接近了九重血眼的出口,恶念的浓稠程度自然会降低。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能感到,身后的人群又开始躁动不安。   而与此同时,远在血眼穹顶之外的时轶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再撑多久。   要尽快找到阵眼。   谢长亭对于法阵一物并不算太过熟稔。但他依旧俯下身去,以指尖轻点那些凹陷入地面的法阵纹路。   “你在找阵眼?”   萧如珩在他身旁站着,一同蹲了下来。   谢长亭转过头去。萧如珩的神情明显要比那些人清明许多,看样子他受到魔念的浸染也不算太多。   但此刻,他身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   谢长亭:“嗯,他说阵眼便是出口。”   “我知道阵眼在哪里。”萧如珩说。   谢长亭:“你知道?”   萧如珩点头:“九重血眼还在时,我曾经进过这里。”   谢长亭眉头轻微地一皱。   眼见着萧如珩就要俯下身去,触到法阵。   “住手。”谢长亭道。   若水断剑横在了萧如珩与法阵之中。萧如珩诧异地抬起眼来。   “天地大浩劫那时,你分明还没有出生,萧宗主。”谢长亭平静道,“而那之后,血眼早已消失,你又是如何得以进入?”   萧如珩一动不动,看着他。   良久,他苦笑出声:“……长亭。”   萧如珩抬起手来,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什么东西,放入谢长亭手心。   谢长亭低头看去。   一枚青绿色的坠子。   月牙玉坠。   除却纹路与诛玉那枚完全相反以外,其余部分,如出一辙。   他愕然抬头:“你——”   “姐姐大我两岁。”萧如珩低声道,“这是我们出生时,父亲赠予我们的。原是一对。”   他微微合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无颜见你,无颜见姐姐。”   萧如珩越说,声音越低。昔日青丘少主再不复当年神气。他的目光垂落下去,落在自己脚尖。   “我……”   “萧宗主。”谢长亭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他的神情已然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将那枚玉坠塞回萧如珩手中,言简意赅道:“阵眼。”   萧如珩咬了咬牙。   他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触在冷冰冰的青铜表面。循着记忆,沿着那些繁复的纹路,一点一点向内灌注灵力。   围堵在地宫门口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始撕打起来。但谢长亭已经无暇他顾。他站起身来,向地宫的四角之处走去,放萧如珩在原地查看阵眼的位置。   地宫整体呈八边状,八个角落里都各自摆放着一个鼎状的祭坛。谢长亭拾阶而上,绕过那些巨大的柱子,朝祭坛处走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了一个并不同寻常的东西。   镜子。   祭坛的正上方,悬挂着一面铜镜。   可他上次来这座地宫时,分明是没有的。   ——不说十六年前,那怕是这十六年间,他也来过这里数不清多少次,早已将地上每一处焦黑的雷劫印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长亭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除却眼前这座祭坛,另外七座之上,也都悬挂着一模一样的铜镜!   某个答案在他心底,已是呼之欲出。   而在这时,法阵那边的萧如珩站起身来:“找到了。”   “等一等。”谢长亭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打开阵眼。”   他伸手,抓住了那面铜镜。   从镜子的正面,能够看见自己披着雪白发丝的模样。   而在镜子的背面,则是那个见微真人精心编织了不知多少年的谎言。   谢长亭垂下眼来。   他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持着若水。   “谢长亭。”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他,“住手!别碰那个东西!”   竟然是叶霜。   萧如珩见状,也不由得出声:“等一等,你这是要——”   然而为时已晚。   “刷啦”!   若水剑身笔直地穿过了铜镜。   铜镜应声而碎。   霎那间,谢长亭眼前闪过不知多少道黑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道尖利的、生满了黑色毛发的爪牙,裹挟着力道,直往他脖颈处扑去。   谢长亭闪身躲过,一剑便削掉了那东西的脑袋。   可与此同时,还有无数道黑影正从碎裂的镜面中狂奔而出。   每一道,都与京城中肆虐的妖魔一模一样。   而在此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叶霜也跑到了他的面前:“你疯了?你把这些镜子打碎了干什么?”   谢长亭不语。妖魔身影太多,他根本来不及一一将其杀死,只得以灵力将它们禁锢在原地。一面铜镜里起码藏着成百上千只妖魔。大浩劫过后,魔主身死,魔几乎要绝迹了,他根本不知道见微真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么多妖魔。   在妖魔的尖啸声中,叶霜一面叫苦不迭地帮他控制住那些怪物,一面大声道:“我说你也真是的!逃跑就逃跑,还非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叶霜。”谢长亭忽然打断了他。   叶霜没好气道:“干嘛!”   “这些镜子都是从哪来的?”   叶霜认命道:“我发的!我们发的!行了吧!看来我们脑子都不太好使,成了他赵著助纣为虐的手下——他命我们将这些能驱妖的镜子挂满京城,好让怪物通过镜子里跳出来,到处杀人!”   “不,”谢长亭却说,“不对。”   “不对什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   叶霜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若水断剑之下,瑟缩着一大一小两道黑影。   它们与同类不一样,似乎并没有想要扑上来攻击谢长亭的意思。   反倒,随着若水一动,两道身影都往后瑟缩一分。   叶霜:“这是怎么?”   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拔剑,一下就刺中了较小的那道身影。   接着,将它穿在剑上,挑了起来。   那团较大的黑影见状,顿时尖啸起来,要朝叶霜扑过去,又立即被谢长亭的灵力缚在原地。它只能摇头晃脑,不住发出痛苦的嘶叫声来。   “啊?”叶霜一下露出诧异的神情,“不是吧,魔还能生孩子?”   “……”谢长亭别过头去。   他说:“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魔。”   叶霜:“什么不是——”   他回过头去,眼底倒映出跃动的蓝光,话音戛然而止。   谢长亭点亮了地宫角落处的祭坛。   冲天的火光之下,火焰正以一个怪异的形状不断扭动,就好似……有许多半透明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挤在那一方祭坛里,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正在不断挣扎。   叶霜到底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倒吸一口冷气:“活人生魂!!”   “已经被炼化了。”谢长亭平静道,“此时再将它们放出来,也都无济于事。”   叶霜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只被自己穿在剑上的小小黑影。   “那这些……”叶霜声音颤抖,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都是人。”谢长亭道,他正极力维持着言语中的镇定,“被抽去生魂之后炼化的人。”   日复一日,京中妖魔横行,平民百姓自家中无故消失。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妖魔。   死在他剑下的每一只魔。   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赵著负手而立,八道剑影高悬在他头顶。此时此刻,他那两只眼睛都变作了相同的血色,面上挂着堪称诡异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脚下,隔着稀薄的云雾,九重血眼中的每个角落都尽览于眼中。   尽管他此刻神情镇定,但形容却早不复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赵著身上已满是细密的伤口,浓黑的血几乎将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对面,高耸的血肉墙壁之下,时轶一手将无极钉入血眼之中,另一只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物尽数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纵横的纹路来。   方才,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上万招。   电光石火的招数里,极为恐怖的灵力倾泄而下,以至于这方寸间的天地里,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   起初,赵著全然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临飞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胜券在握。   “时轶。”赵著同样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其实你我之间,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来。”   “方才一番,乃是赵某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场论剑。不得不言,阁下修为绝非在赵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这世间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时轶轻轻平复着呼吸。   他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对方的话。   赵著瞧见他这副模样:“如何,是不是已经感觉有些累了?”   时轶垂了垂目光,嘴角一弯:“杀了你绰绰有余。”   “我可不这么认为。”赵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方才你我二人过剑时,你一心二用,一面接我的剑,一面还要挡住往地宫那边去的剑意——这可耗费了你不少的力气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围绕着时轶,慢慢地踱起了步子:“杀了我?可眼下的你,连给他们拖出逃走的时间,都稍显费力了。”   时轶不语。   他仍旧平复着呼吸,胸口内有一处地方,此刻正在钻心般的剧痛着。   那是他的金丹。   方才自己把它提了上来,以维持过快的灵力运转。可人终究不是神,也非无心草木,他灵力有限,却也放不下正在离开的人。   准确地说,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   透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浓雾,时轶能从那一片幻境之中,准确地找到谢长亭的身影。   呼……吸……   魔念团团围绕着他,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智。他盯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努力将摇摇欲坠的神智再拉回来一点。   再坚持一下。时轶对自己说。   很快了。   “其实眼下,你我之间的争斗,全无意义。”赵著继续道,“赵某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两全之法。”   “哦。”时轶抬眼,“你是说让我与你联手?”   “不错!”赵著笑道。   时轶也笑:“嗯,届时你成了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再重新修补天道,助我飞升一臂之力。”   赵著:“阁下的确是个通透的人。”   时轶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说:“谁说我想飞升了?”   赵著面上的笑意一瞬僵住。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时轶索性陈述:“可我一点也不想飞升,怎么办啊?”   赵著:“……”   赵著:“你不想飞升?”   他很快便冷笑起来:“这不可能。这世上何来不想飞升之人?”   “见微真人倒也不用以己度人。”时轶道。   赵著:“理由呢?”   “不想飞升的理由?”时轶想了想。   片刻后,道:“太容易了呗。”   赵著:“……”   赵著:“?”   “飞升有什么意思?”时轶像是休息好了,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份懒散,“我师父八十八岁时,就已到了天下人望尘莫及的渡劫之境。你呢,赵著,你如今有一百八十八了么?”   赵著:“……”   “那我呢?”时轶的口吻颇为神秘,“你不妨猜猜,我是何时到的呢?”   赵著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   他眼前的对手此刻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狼狈了,但语气、神态,都渐渐地显出夸张来。   这便是魔念侵入神智的表现。   魔念能够放大人心中的一切贪欲、一切念想。到了最后,被魔念彻底控制的人,便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堕入魔渊,万劫不复。   这便是赵著必胜的把握。   他从过往之中召出九重血眼,重现了这个古老的魔主之梦。魔主虽已身死,残念却仍在庇佑他的子民。   自己有魔主相助。   而对方不仅赤手空拳,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向地宫中逃去的人下手,很快便会分身乏术。   赵著在心底冷笑一声。他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师父当时实为修真界中第一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又是怎么死的么?”   时轶双目半阖。   混沌之间,他能感到神智正在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剖心而死,还能有什么?”他回答道。   “错,大错特错!”赵著道,“我师兄英姿绝伦,修为已至巅峰,区区剖心,又怎会伤及他性命?”   “他死便死在那么一件事上: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   “——就如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一般。”   时轶听了,动作一顿。   脚下的幻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是消失了。   谢长亭……他走了吗?   他走了。   真好。时轶心想。只要别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怎样都好。   不是吗?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那真人的意思是,我也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所以也将死在你的手下?”   赵著:“即便你不分神去挡往那边去的剑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时轶的神情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大笑起来,笑得躬下身去,双手发颤,仿佛连剑也握不稳了。   “……?”赵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时轶笑得话音断断续续:“你……说我……心肠软?”   “我?心肠软?”   时轶一面笑,一面慢慢地合上眼去,放任整片世界都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魔念慢慢地、慢慢地,将他全部神智蚕食殆尽。   “你父亲的确没有看走眼。小小年纪,杀念太重。”魔主的声音回荡在记忆之中,“你根本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时轶睁开眼来。   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九重血眼之中。   血眼中的每一处血肉墙壁,此刻都在崩塌。   深渊之中,传来了叹息的声音。   魔主快要死了。   魔主千年前早已飞升,本是不死之躯。可就在刚刚,他以自己这具尚留在凡间的肉身,挡住了大浩劫的某一个部分。   “时轶……”   魔主的声音支离破碎。   仿佛只是叫出他的名字,都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确说过……你杀念太重,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但这世上大道三千,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十六岁的时轶低头,抛了抛手中的无极:“你想让我跟着你修魔?往后好继承你的……衣钵?”   魔主:“你方才屠戮正道修士三百一十七人。”   时轶不以为意:“我杀了人就该和你一起修魔?拜托,我爹刚死可没一会,尸骨未寒。你当着人家亡灵的面挖墙脚,也不怕他老人家诈尸起来,把你的嘴给撕了。”   魔主闻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拒绝。”它轻声说,“兴许有一天,你便回心转意了呢?”   “就比方说——现在。”   时轶闻言,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朝自己的手上看去。   身体中的每一处都好似发生了古怪的变化。所有的从前都化作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像一片片枯萎的枝叶,从他这棵枝干上剥离。   一切的美好都在离他远去。所有的欢欣,所有的喜悦,所有的爱……都化作了一滩浓黑粘稠的杀戮欲望,血液般,涌动在他身体之中的每一寸。   时轶终于不再笑了。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刻离他不远的赵著,本已抬手,要令玉剑剑影落下,此时却猛地抬起头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昏倒的人,面上一片惨白。   就在刚刚,于识海之中。   赵著赫然觉察到,有人……正在与他抢夺,这片九重血眼的控制权。   ——时轶没有如他所愿,选择那个两全之法,亦或是继续徒劳抵抗。   他任由那些浓黑的雾气占据自己全部神智。   于此天地无光处,立地堕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是he,而且是甜的he,我保证! 第91章 挥碧剑(四)   被以活体抽出生魂、堕化成丧失理智怪物的京中百姓被灵力一道一道束缚起来。但碎裂的铜镜中还在涌出更多的怪物, 顷刻便要挤满整座地宫。   谢长亭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脑海中空空如也,平生第一回 这般手足无措。   “小心!”叶霜忽然在一旁冲他叫了一声。   他下意识回身, 手中断剑击上一条铁鞭, 又随即被对方缠上。   定睛看去, 试图偷袭他的人是依附于上善门下的一个小门派的宗主。   谢长亭皱眉。若水在他手中转了半圈,对方立刻便抬起眼来,露出某种惊恐的神情。   手中的铁鞭一寸寸碎裂。那人倒退几步, 呕出一口血来。   “我说谢长亭, 你快找出口啊!不是说这边有出口吗!”叶霜在一旁大叫道。   谢长亭回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受影响?”   叶霜此刻已经躲在了一根石柱背后, 绝望地用手揪着头发, 闻言:“什么?”   谢长亭看了眼四周:“你为什么不想杀人?”   “杀人?杀个屁人!”叶霜吼道,“老子就想从这里活着出去!!”   谢长亭忽然想起,从前在上善门中时,对方就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作派。   虽说天赋不差,也跟着门中很有名望的旋尘真人,但好像对于修行这件事, 总是不那么伤心。   不受九重血眼中魔念影响的原因可能有很多, 兴许……不思进取就是其中一种。   “我求你了谢长亭,别管这些人了!就让他们死在这得了!”叶霜崩溃道, “娘的,下回再也不去什么论剑了, 死在这种鬼地方还不如被我师父一剑杀了——救命啊, 有人吗?能来个人救救我吗?”   “……”   不行。谢长亭想。再这么拖下去, 这里面的人都会因自相残杀而死。   这里太混乱了。单凭他一己之力, 根本分不开所有缠斗中的人。   “萧宗主。”他叫道。   可萧如珩正被十来个散修团团围住,难以脱身。   然而,就在此刻。   仿佛真的是有人回应了叶霜的请求一般——   轰隆!   巨大的雷鸣落在所有人的耳畔,声音之大,以至于整座地宫都连带着颤动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却只能看见高高的、没入了黑暗之间的地宫穹顶。   地宫在这一刻安静得出奇。只剩下了一些妖魔被束缚住了手脚、发出的哀鸣声。   许久,有人颤抖着声音开口:“见微……真人……”   “他要渡劫……渡劫了么?”   濒死的恐惧胜过了所有的恶念。谁都记得,十六年前,这座地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况且那时,他还仅仅是要迈入渡劫境。   这一回,迎接他,又或者说是他们的,将是九道飞升之际的雷劫。   渡劫境雷劫已经足以令方圆数里的一切生灵湮灭。   飞升之际的呢?   谁又能从中活下来?   这一刻,人们终于在面临一致的死亡面前,停了手。每个人都面色惨白,每个人都必死无疑。   谢长亭终于抓住机会:“萧宗主,阵眼!”   萧如珩得以从散修的围困之中脱身。此刻他脸色也不太好看:“雷劫是怎么回事?见微……见微当真要强行飞升,要我们都这么给他陪葬?”   “不一定。”谢长亭道,“先激发阵眼吧。”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激发这些阵眼,究竟意味着什么。   法阵一旦被激活,那些置于祭坛中的生魂便会被彻底注入其中,永世不得再超生。   但在此刻,生者的性命,于他而言更加重要。   萧如珩重新走到阵眼之处,把手按在阵眼上:“不一定?”   谢长亭:“不一定……不一定是他。”   萧如珩:“……我能信你么?打开阵眼,这些人便都能活下去?”   谢长亭道:“我相信他。”   萧如珩脸色一变。   但他还是咬着牙,心一横,将灵力直直注入阵眼之中。   法阵瞬间便被激发,八个祭坛中瞬间燃起明亮的蓝色火光来,燃烧其中的是三万生魂与谢长亭的灵力。火光冲天而起,映亮整座地宫。   地上的纹路之中,光华缓缓流转。谢长亭眼睁睁看着那些不住挣扎的半透明的东西一点点灭了声息,化作混沌的一团,由祭坛中像法阵中心聚拢。   他缓慢地合上了眼。   整座地宫在此颤动起来。每一个人所站立的地面都在移动。   随着法阵开启,地宫的布局出现了变化。一个新的出口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而借着火光,朝出口外望去,分明能看见群玉峰的山色,而非那些蠕动扭曲的血肉墙壁。   “出口!”   “出口在那边!!”   所有人眼中再度燃起了生的希望。   他们如梦初醒一般,不要命地往外逃去。   然而地宫改观而现的这个露出极其狭小,几乎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通过。洪盛身形变换,第一个飞至了出口外。   谢长亭不过一愣神,便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推到了一旁,几乎要摔倒在地。   混乱之中,他的一只手腕被人死死地抓住了。   “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会救他们。”叶霜咬着牙说。   他出手丝毫不留情面,灵力激发,瞬间便将几个冲到了自己面前的人推飞出去,以这般恶劣的手段,硬生生打出一条通路来。   叶霜生拖硬拽,把谢长亭从人群中生生拽到了出口面前。   “当然,我也只是能被你救下的其中一员。本质来说,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什么差别。”他喘着气,“不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九重血眼的腥臭味渐渐远去,熟悉的山中花木香气扑鼻而来。谢长亭甚至嗅到了一点腊梅的香气。   群玉峰中生着不少腊梅,如今正是盛放的时候。   一离开地宫,黑暗顿时吞没了所有人的身形。叶霜拽着他,不要命一般地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能御剑的修士。   跑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   叶霜顿住脚步,松开了谢长亭。   他抬头:“真奇怪,为什么雷劫没有落下来?”   谢长亭也跟着抬头。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仿佛感应到了地上即将发生的事,天幕上同样也是星月无光。   叶霜试着以点燃灵火。可指尖的灵气刚刚燃烧起来,便瞬间被吞没了。   他不由得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黑暗之中,诡谲暗流涌动。   仿佛正有一个巨大的存在,正盘旋于他们头顶,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光芒吞没。   “这……这……”叶霜好歹也修行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身后的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那道狭小的出口中拥挤而出,四散奔逃。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得先离开这里。”   谢长亭却摇了摇头。   他心中狂跳,不祥的预感愈发明显:“你先走吧。”   “你不走?!”   “……我等人。”谢长亭看他一眼,“如若是一会,你见到了萧宗主等人,能否帮我照看他们?”   “我照看他?他照看我还差不多!”叶霜就差跳起来了,“谢长亭,你当真是不可理喻……喂!你到底要往哪去!”   他冲着谢长亭的背影喊道。   谢长亭并未随着人群,朝远离地宫的方向逃走,反而向着地宫走去。   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感官也异常敏锐。   很快,他便停下了脚步。   有一张巨大的结界,此刻正撑开在他的面前。   而在结界之内,任谁也能觉察到,里面正翻涌着无与伦比的灵力波动。   谢长亭面色微沉。犹豫只在一息,他抬起手来,与九重血眼幻境的结界界面相贴。   紧接着,他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激荡的灵力一把打开了。   ——结界的主人拒绝他的进入。   这是自然。   见微真人想要应对时轶,想来不会太容易。   若是再多一个,想必也会双拳难敌四手。   谢长亭决定硬闯进去。   他再试了一次。   可这一次,依旧是不容置疑地拒绝。翻涌而来的灵力几乎将他打飞了出去。   谢长亭向后摔倒,反应很快地以断剑支撑住身形,勉强站住了。   片刻后,他再度向前,再度抬起手来。   这一次,结界沉默良久。   而后,轻柔地将他推开了。   仿佛刚才那一下力道过重,它的主人对他有些心怀愧疚一般。   谢长亭愕然抬眼。   ……这是什么意思?   他第四次抬起手来。   这一回,仍然那股力道,不轻不重,温柔地拒绝了他。   与此同时,结界忽然间震动起来。   不仅仅是他面前的这一处,而是整座幻影中的九重血眼本身,犹如巨山之将倾,经久不息地震动起来。   他的身后,正在逃离的人群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异状,惊声尖叫,有的甚至在慌乱之中被自己绊倒在地。   有一道裂缝,出现在了结界的界面之上。   出现在谢长亭眼前。   裂痕的缝隙之中,有曜目的光芒射出。   与其说是裂缝,倒不如说,像是有人歪歪扭扭地在裂缝上写了一行字。   它说:   别过来。   这样的语气,令谢长亭心中一跳。   他终于醒神,明白过来——方才那个一次又一次推开自己的人,根本不是结界之主见微真人!   可已然来不及了。   谢长亭眼前的裂缝瞬间撕裂、扩大,极其耀眼的光芒倾泻而出,映亮了整座群玉峰与天际。巨大的灵力波动将一切都尽数吞没。   耳边只剩下无穷无尽、呼啸不止的风声。   此时此刻,天地中一切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啊——!!!”   惨叫声骤然响起,撕裂所有的寂静。   尽管目不能视,但谢长亭还是本能地感应到,有什么东西,一个没有实体、仅余虚无的东西,擦着自己的身体,向着远离结界的方向狂奔而去。   几乎是想也没想,他攥紧若水断剑,屏息凝神,强迫自己从这无匹的威压下脱身,一瞬之间便追了出去。   ……   一刻钟前。   九重血眼之内,赵著已经从最初的愕然中平静了下来。   他平生经历过太多事,也曾亲见天地倾塌于眼前。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选择放弃所有理智而堕魔,便被吓住,那他就不是当年那个能面不改色、设计害死修真界中第一人的赵著了。   在他们脚下的幻境之中,能清晰地看见,地宫之内的混乱景象。   “——你引来雷劫,到底是想对付我,还是想将那些人吓住,好让你的心上人以得喘息之机?”赵著面上已经渐渐有了笑意,“你看起来,似乎堕魔得不够彻底啊。”   情之一字,乃魔中大忌讳。   在这一点上,他有十足的自信,能够胜过对方。   当年在九重血眼中看到魔主遗留的记忆后,赵著得知,如若是想要以杀证道,首先,于这世间,须断绝所有血脉。   于是,他先是手刃道侣,并谎称其是因次子赵闻竹出生,母体灵力错乱而死。   而后,他也同样看出了自己三位徒弟之间那点不清不明的关系。   毕竟赵闻竹修为差,是由于他出生时,自己曾亲手斩断了他的部分灵脉,为圆灵力错乱的谎言。   而赵识君身怀魔脉,自然也是与他有关。   赵著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又缄默不言。   毕竟,他连自己在这世间唯一敬重的人都敢杀死。   ——至于其他,又怎会在乎呢?   时轶的身影陷落在那一团浓重的黑雾里,与它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他垂着头,虚着双眼,似乎在看那些厮杀中的人族。   又似乎在透过他们,看着其他。   赵著相信,他坚持不了多久。   自己必然会是最后的赢家。   现在他要做的一切,就只有等待。   等待……   可渐渐,赵著发现,他似乎是错了。   因为雷鸣前,好像……并没有电光落下。   不应如此的。   雷劫光有其声,而不见其形。他等了这许久,也没等到那劫数最终落下来。   赵著咬了咬牙。   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奉劝你,到此为止。”他冷冷地警告对方,“再继续下去,你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   话音落下。   时轶像是终于听到了他的话语一般,抬起头来。   此刻,他的面上,早已不复方才的平静。   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弯了弯,好似它们的主人正在努力挤出笑容一般,只可惜,不太成功。   如今它们已为血色浸染,透着彻底的混沌与疯狂。   时轶嘶哑着嗓子,低声说:“是么?”   他甫一开口,轰鸣的雷声就像是得了令般,骤然停住了。   “……?”   赵著愕然间,瞪大了眼!   某种极其强烈的感觉,在雷声止住后的这电光石火间,猛然击中了他的身体!   这种感觉并非是肉身上的痛苦,而是深入灵魂的某种折磨之感。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了毕生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一切的一切,能够击毁他的一切,他那么努力想要遗忘的一切——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令他丢盔弃甲。   以及许多陌生的、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极度痛苦、极度扭曲的情感。   “啊!!!”   赵著极其痛苦地嘶吼出声。   赵著终于明白,对方召来的不是雷劫。   而是一个,心魔。   他自己的心魔。   太痛苦了。赵著的脑海中,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痛苦到他几乎想要舍弃自己的肉身,就这么立刻去死。   熟悉与陌生的情感交集,折磨到他几乎发疯。在极度的混乱之中,赵著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关于他为什么会输掉这最后一场,这至关重要的一场。   他以为,对方还尚有情在心中,堕魔得不够彻底。   这一点,全然是错的。   倒是他自己的疯魔程度,远不及对方。   毕竟自己,还有生的念头。   而在对方心中,早已只剩下一片死寂。   不惧生死,唯有杀戮。   在这生死关头的一刹那,赵著极为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抛下肉身,以灵体形态出逃。   ……只要能活下去……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的那具修为已臻圆满的身体,灵力由内而外爆体而出,于劫数之中自杀而死,立即灰飞烟灭。   而他的灵体,终于摆脱了心魔劫中千百倍于肉身的苦痛,如释重负。   赵著将灵体化作了一道光束,突破了结界的限制,不顾一切地向外逃去。   他不知自己究竟逃了多久,毕竟灵体的形态不知疲倦。天际从一片漆黑,到渐渐翻出了鱼肚白,四周的景象已然变得万分陌生,表明他已从群玉峰为始,逃出了千里之外。   但有一点,赵著心里很清楚。   自己并不会死。   像他这样的大能,虽然肉身被毁灭,只要灵体尚存,找个适合修行的地方躲起来,十六年后,便能再次重铸肉身。   届时,他又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自己巅峰圆满的修为。   而有了这一次失败的教训,下一次,将再也不会有人是他的对手。   很好。赵著心想。   我赵著平生,虽天赋不足,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蛰伏。   待我再蛰伏十六年……再度归来……   “——师父。”   “……”   赵著的灵体一瞬之间,僵在了半空中。   尽管他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血液,但仍旧感觉到了浑身冰冻的滋味。   上一回,有过这样的体验时,已是百年前了。   那一回,他平生最为敬重、最为爱戴的人对他说:师弟,修行当以心澄为上,此番我离开师门,将对外宣称是我自己意愿,与你并无干系。   望你日后,道有所成。   赵著缓慢地、僵硬地,回过身去。   一身白衣的青年人,此刻正站在他的后方,以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着他。   “师父。”谢长亭又叫了一声。   赵著余下的第一反应,即是转身逃走。   可随即,他便发现,身后早已是灵力步下的天罗地网。   他最为心爱的这位好徒弟,早早地以自己传授过他的一切方法,断绝了他所有后路。   “……”赵著想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此刻的灵体形态连呼吸都做不到。   他只得勉强镇定下来,缓慢地,捏出一副从前的慈爱笑意来。   “长亭。”赵著缓缓道,“我们终究是见面了。”   谢长亭沉默地看着他。   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这份寂静令赵著分外不安起来:“长亭……”   刷地一声。   一把断剑已被谢长亭持在了手中。   赵著愕然。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要!!”   谢长亭冷冷地看着他:“不要什么?不要杀你?”   赵著斟酌着词句:“长亭,我还有一事相求。”   再拖延一点时间。   只要还能再逃走……   “求我念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念在从前恩情,放过你?”若水的断裂处横在赵著眼前,触目惊心,“赵著,你我之间,当真有恩情吗?”   赵著心中猛地一沉。   果然,他已经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了……   半晌,那些虚伪的笑意从他脸上慢慢褪尽了。赵著嘶哑着嗓子:“是谁告诉你的?还是说你解开了当初我给你的记忆设下的那些封印?”   谢长亭:“赵识君拿走了你的铃铛。”   “哈!”赵著讥讽地笑出了声,“我真该早点杀了他!败笔一道!留着这个祸害,当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这话不如留给你自己。”谢长亭道,“不过你也不必再留遗言了。想来世上,不会再有人愿为你立碑。”   赵著闻言,半透明的脸上,现出几分扭曲的神情来。   “等一等!”他大声道。   若水的剑锋没有半分要等的意思。   “——你的心上人快要死了,你就不想知道救他的方法?”赵著猛然提高了声音。   谢长亭的动作终于顿住。   他眨了眨眼,许久,道:“……你说什么?”   果然有戏。赵著终于抓住了自己的一线生机:“他与我以死相拼,不惜降下心魔劫数。连我都舍弃了肉身才得以逃出,你觉得他能好得到哪里去?”   “放了我。”他直直看向谢长亭的眼睛,“我便告诉你如何才能救他。”   谢长亭的眼中果不其然,显出了一瞬的犹豫。   赵著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冷笑。   果然,不论是人是妖还是魔,都逃不过情之一字。   就连他师兄当年,最终不也败在了这一字之上么?   赵著立刻继续,循循善诱道:“我眼下已失去肉身,已作不了什么恶了。长亭,我虽骗了你太多,可都到了这般生死关头了,我又有何再欺骗你的必要呢?我答应你,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告诉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赵著大张着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面惊恐神色。   他的肉身已灰飞烟灭,要发出实在的声音,自然得依靠自身的灵力。   而此刻,他全身所有的灵力,连同他的灵体本身。   都在燃烧。   谢长亭并没有用那把断剑刺进他的灵体。   他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死死地、不留半分余地,扼住了赵著的咽喉。   青丘的灵火之术,不光能点燃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还能够以灵气为食。   自然,也能将以灵气聚合而成的灵体,烧得干干净净。   湛蓝的火焰映照在赵著的眼底。可如今这火焰,却是燃在他自己身上。   这一刻,谢长亭终于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悔恨”二字。   千般扭曲,万般不甘。   可一切都太晚了。   滔天烈焰拔地而起。谢长亭合上眼,平静道:“当初你便是在我眼前,这样掐死她的。”   他什么回应也没有得到。   复又睁眼时,万籁俱静。   谢长亭松开攥得发白的五指。   掌中仅余一缕青烟。   随风而去,再无踪迹。   谢长亭身形落回到地面上。   他小心地将若水收回到袖中,心想,这百年恩怨,一切到此,终究是了尽了。   只是……时轶。   谢长亭垂眼。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对方的音声来。   ——于苍生,于日月,于大道三千……你也从来不会选择我。   对不起,我必须杀了他。他合上眼,有些痛苦地想到。   ……对不起。   再度整理好情绪,谢长亭回转过身,要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   赵著骗了他太多次。这一次,他自己也难确定对方是否还有诡计藏在身后。   半空中却传来了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   可四周是一片寂静的荒野,并没有任何飞鸟经过。   “仙君……仙君……”   一个颤抖的、充满恐惧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谢长亭抬眼,一愣:“怎么是你?”   扬灵的身形悬浮在半空之中,满脸都是惊恐神色。他手中死死抓着一根洁白的鸟羽,这会一见了谢长亭,便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他早便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小童了,青年人高大的身体被这么一根小羽毛拖着,不知在半空中飞了多久,已是浑身发抖,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怎么突然过来找我了?”谢长亭将他扶了起来,他一眼便认出那根鸟羽是从时九身上拔下来的,据说是时轶留给自己徒弟用来逃命的,“赵著已经死了。你不必再这般害怕,我们先回去……”   “不!!”扬灵极为罕见地打断了他。   他抓着谢长亭的手,满面惊恐神色:“仙君,仙君……他在、他在杀人!!”   谢长亭怔住。   他心头几乎是一片冰凉:“……你说谁?”   “他,他杀了好多人!!他还伤了时九……时九去拦她师父,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他那把剑、他那把剑!!”   扬灵双腿一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情境一般,慢慢地跪倒在地。   “神医、萧宗主,还有好多人,他们都、都在场!!可谁都拦不住他……”他哭着说,“仙君,你快去救救时九啊,救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两章(握拳)   —— 第92章 挥碧剑(五)   “小轶?”   时轶睁开眼来。   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便被冲进来的女人一把抱入了怀中。   女人其实比他要矮小,抱住他时,头顶才堪堪到他的肩头。   她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用力将他的头按了下来, 按在自己怀中, 一遍遍地念着:“没事了, 没事就好……”   “……?”   时轶有些费力地从她怀中抬起头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的、与天地平齐的玄色长柱。紧接着,是护持在房屋外面、已经出现了裂痕的结界。   再四顾, 发觉自己正站立在一间祠堂当中。身后的神台上, 则供着一座石制的神像。   一个男人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从他母亲时秋的身后转了出来。   他的继父喘着气, 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夫人, 这外面是出什么事了?”   时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两个孩子闻言,似乎也听出了父母语气中的慌乱,应景地大哭起来。   时秋见状,连忙放开了他,转头去哄两个小孩子。   留时轶一个人站在原地, 空落落的。   他环顾着四周, 精神中一片恍惚。头好疼,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刚才……我刚才还在……?   周遭分明无人呼喝, 耳畔却是震耳欲聋,像是雷鸣, 又像是血液奔腾之声。时轶抱住了自己的头, 慢慢地蹲下身去。   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   不知过了多久, 时轶感觉到, 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碰自己的脸侧。   他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时薇向他眨巴着眼睛:“哥哥。”   时轶勉强缓了口气:“嗯。”   “哥哥,你不舒服吗?”   时薇一只手指戳在自己脸上,歪着头,看向他。   时轶摇头。   “哥哥,你的朋友呢?”时薇又问。   时轶愣了愣。什么朋友?   时薇:“那个大哥哥,穿白色衣服的大哥哥。他长得很好看。”   时秋刚把另一个孩子哄睡着,令自己的丈夫去收拾行装,自己又急匆匆地赶来这边。她一把将时薇抱了起来,慌乱之中,一阵急火攻心:“薇薇!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乱跑!”   时薇被她吼了,怔了怔,毫无征兆地一仰头,大哭起来:“大哥哥不见了!大哥哥不见了!!”   时秋:“……你哥哥不是在这里么?好端端的,哭什么?”   “不是!不是!!”时薇拼命地用手拍着母亲抱着自己的手,“是哥哥的朋友!哥哥的朋友不见了!!”   时秋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小轶,你妹妹这是……?”   时轶摇了摇头。   头痛欲裂的感觉再度袭来,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   心中空空如也,五指收拢又松开。   四顾皆惘然。   时轶合上眼,低声道:“兴许是走了吧。”   时秋:“……小轶。”   “嗯。”   对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要小心翼翼许多:“我去带你妹妹……藏好。这里、这里能交给你守着么?”   时轶点头:“你去吧。”   他的言语有些冷淡。时秋注意到了,但是她咬了咬嘴唇,还是抱着哭喊不止的时秋,一面小声地喝止她,一面向祠堂后面的暗门跑去。   还没走两步,她忽然大声惊叫起来。   时轶猛然睁开眼。   在睁眼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地面的震动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平息了下来,可抬眼向祠堂敞开的大门向外望去,那道高高立起的柱子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弥漫的黑烟,遮天蔽日。   屋外还有隐约的光亮,四周却已经黑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祠堂之内,唯一的光亮之处便是神台上供奉着的一支小小的蜡烛。   时轶心中一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他仅仅双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这么久?   还来不及多想,他的身体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朝惊叫声发出的地方冲了过去。   护持在祠堂四周的结界,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母亲和妹妹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时轶“刷”地将无极拔了出来,不知为何,将它握在手中时,并没有那种沉甸甸的重量。   可紧接着,他又恍惚了……无极不是向来都是一把轻巧的佩剑吗?它又何时变得沉重过?   一冲进院子,时轶就与一头巨大的怪物对上了视线。   时秋正缩在院落的角落中,惊声大叫、满面泪痕。她的丈夫张开双臂,竭力将她和孩子护在身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只是一介农夫,又何来的与天争斗之力。   魔狼中间的那颗头注意到了时轶的到来。   它缓慢地将另外两只头也转了过来。   到这时,时轶才听清母亲究竟在哭些什么。   她自始自终,都在撕心裂肺地喊着一个名字:“薇薇!!”   时薇瘦小的身躯被魔狼的第三只头叼在嘴里。那张漂亮的、方才还在对他怯生生笑着的小脸,此时已是了无生气。   魔狼尖利的牙齿上下合拢,穿透了她单薄的身躯。   时轶想也没想,一剑便挥了上去。   魔狼尖啸一声,立即便松开了时薇。妹妹幼小的身体像一片破碎的纸一样坠落下来,软绵绵地掉进时轶怀中。   她这会终于不哭了,合着眼睛,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时薇的胸口上破开了一个大洞,内里空荡荡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心脏已经被魔狼吃了。   时轶咬紧了牙关。他小心地将睡着的妹妹平放在身后的空地上,呵斥男人带着妻儿躲远些,自己则一剑挥出,径直向魔狼而去!!   魔狼小山一般的身体格外灵活,向后一跳,便闪开了。   六只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时轶,其中闪烁着仇恨。   它是来复仇的。   不过几天前,他才险些被另一只魔狼杀死。这些有些百年寿命的怪物的爪牙中都有剧毒,那些毒至今还如蛆附骨,令他后背隐隐作痛。   可他已经毫无退路。   魔狼的四只爪子用力,朝他猛扑过来。   时轶不得不举剑格挡。   可下一刻!   魔狼的三颗脑袋竟然齐刷刷地飞了出去!   它甚至来不及哀鸣一声。小山般的身躯原地摇晃了一下,轰然落地。   魔狼就这么被人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时轶猛地抬眼。   夜色之下,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负手执剑。   片刻后,那人从半空中落回了地面之上。   时轶注意到,他落地的时候,竟然趔趄了一下。   可待闻人镜走近了,时轶便骤然明白过来,为何堂堂修真界第一人、修为已臻渡劫后境的玄鉴真人,竟会在走路时站立不稳——   闻人镜的左胸上方,赫然是一个大洞。   那颗方才被他亲手挖出的心脏,此刻正在其中跳动。   渡劫境大能,肉身的强悍程度自然是凡人无可匹敌的。即便是亲手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他也不会立时丧命。   闻人镜一身灰衣,趁着夜色,向时轶缓缓走来。   他开口道:“你娘呢?”   时轶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天柱倒了。”闻人镜言简意赅地说,“有人背叛了我们——魔主之眼被人偷走了。诛玉果然有先见之明,她提前将妖骨藏起了一半,否则这两样东西恐怕都要失窃。”   时轶失声道:“什么?”   闻人镜摇了摇头。他并不欲与对方多言。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尽管有无上修为,可喘一口气,都显得费力。   “你娘呢?”他又问了一次。   时秋跪在祠堂中,跪在神像的脚下。   时薇的尸首被平放在神台之上。   时秋这一辈子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这一刻流尽了。   她痛苦地仰起头来,凝视着神像石刻的面庞。   如若世上当真有神明……   身后由远及近地响起了脚步声。那是她的孩子回来了。时秋想起魔狼令人惊惧的模样,慌忙回身,要去给时轶开门——   下一刻,却彻彻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闻人镜一手扶剑,立在门口。   他叫了一声:“……秋娘。”   时秋“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闻人镜抬眼。   他先是看到了神台,看见了神台上自己的石像,和石像脚下似是安静睡着的女孩。   她的胸口上破开了一个大洞,和自己身上、此刻被修补好的步料遮住的那个,一模一样。   那是她和别人的孩子。   衣角上传来下坠的重量。她心中的神明垂下眼来,看着这个痛不欲生的女人。   “好。”闻人镜说。   他弯下腰,将她扶了起来,却又在她睁大了眼睛之际,一手点在她的眉心。   时秋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闻人镜抬头,在祠堂的另一端看见了她的丈夫与她的另一个孩子。   那男人从未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满面惊恐地看着他。因为他与那尊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每一日,他的妻子都会给神台擦灰,点上烛台,诚心祈祷。   他曾问过她那是谁。   她说,一个故人。   闻人镜将昏倒过去的女人打横抱起,走过去,交到男人面前。   “带她去睡下。”他说,“四周我已下了禁制。”   男人只能点点头,尽管他连禁制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手托着时秋,一手牵着孩子,从祠堂的后门离开了。   闻人镜转过身来。   “她已经死了。”   时轶立在神台旁,对他说。他的一只手按在时薇的胸口,那里早就没了半点生息。   闻人镜淡淡道:“无妨。”   他向神台走来。   时轶猛地提高了声音:“你想做什么?!”   闻人镜不语。   他放下手中长剑,一手伸向自己的胸口——   那么轻描淡写地一下,便将胸膛中那颗血淋淋的心抓了出来。   时轶不可理喻地看着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你疯了?”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睁睁看着闻人镜皱着眉头,将那些连着自己身体的心脉,一根一根,生生扯断。   而后,探手伸向女孩瘦小的身体。   他将那颗心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闻人镜扶着神台,轻轻地喘着气。   好似这几个凡人做起来都轻描淡写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时轶:“你——”   话还没说出口,手已被人抓着,不容置疑地按在了时薇胸口。   灵力从闻人镜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续着。”闻人镜低声道。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转身向祠堂外走去。   时轶的手一下便要拿开:“你疯了?你去哪里?”   “若是你现在松手,她便会彻底死去。”   时轶咬牙,不得不将手重新按在时薇身上,接替父亲向其中源源不断地灌注灵力。   可眼见着闻人镜就要跨出祠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出声:“闻人镜!你给我站住!”   闻人镜脚步微顿。   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平静:“我答应过她了。”   灰衣的身影没入夜色,渐行渐远。   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再回头。   约莫三个时辰后,时薇的面上终于有了血色。   时轶在她的胸口处试到了心跳。   她受了很重的伤,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时轶将她留在了神台上,转身出了门。   再一次见到闻人镜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的尸首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身上缠着一条早已死去、僵化的蛇。   时轶有点想笑。   堂堂玄鉴真人,修真界中无出其右的第一人,竟然是被蛇咬死的。   真奇怪啊,他怎么会这么可笑地死去呢?   他怎么会死呢?   闻人镜是神,而不是人。神怎么会被一条小蛇给咬死呢?   时轶的嘴角勾了起来。   显然,这件事并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好笑。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先行发现了闻人镜的尸首。   那群穿着白衣的人,此刻正围在尸首旁边,议论纷纷:   “这当真是闻人师兄?不是吧,他怎么会被一条蛇咬死?”   “应该是他,你们没看到他胸口里是空的吗?”   “奇怪,难道他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然后就死了?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修补什么天道吗?”   其余人听了,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当初还趾高气扬地离开我们上善门,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对啊,当初他走得那么干脆!瞧不起谁呢,真是……”   时轶站在丛生的树木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白衣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忽然间,有人开口道:“对了,你们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听说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肉身聚集了天地灵气,会变得和天材地宝一样珍贵。”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真的假的?”   “还有这种事?”   “那闻人镜,他不是已经到了渡劫后境了么?…………”   时轶面上挂着僵硬的笑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木然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些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有人抽出剑来。   一剑下去,便斩断了尸首的左臂。   剑的主人犹豫片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一横,将那团血肉凑到了嘴边,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怎么样?”   “真的有用吗?比天材地宝还管用?”   众人期待地看着他。   那人嚼着口中的血肉,含混不清地低声道:“还行,好像真的有点用处,身上舒坦多了……我说你们,都吃几口吧?要是烂了臭了,就可惜了不是。”   “说得也是……”   “……”   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   一只白鹤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闻人镜的尸首旁。   众人一惊。   紧接着,女孩惊恐无比地尖叫声响了起来。   白鹤不知何时化出了人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闻人镜残缺不全的尸首。她捂着头,面上是毕生难言的恐惧,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   “这是谁?”   “不好!她要跑了……”   “快给我追!!”   “……”   时轶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   推开祠堂的大门,他发现母亲已经醒了。时秋正守在时薇身旁,眉目之中满是惊喜。   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她看过来,眼中亮晶晶的:“你回来了……时轶?”   “嗯。”   时轶反手关上祠堂大门。   眼中的光亮熄灭了一点。时秋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爹……呢?”她道,“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时轶点头的时候,并没有一瞬的犹豫。   他的语气平静到了一种近乎古怪的程度:“他飞升了。”   时秋愕然:“你说什么?”   时轶想了想:“他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杀身成仁,立地飞升了。”   “这……当真?”时秋张大了嘴,随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惊喜,紧接着,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时轶点点头。   时秋久久没有开口。   她垂眼看着睡熟了的时薇,半晌,叹了口气:“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夙愿。毕竟当年,到了最后,他也不愿与我成婚……”   说起陈年旧事,时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神情有些茫然。   余下的话音最终淹没在了她哄着女儿入睡的轻拍声中。   “那,小轶。”过了很久,时秋最后问他,“若是你以后也飞升了,还能见着他么?”   “兴许吧。”   时轶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谎也能这么自然。   时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后见到他了,记得要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时轶想笑,可面上已经全然僵住了。他想说“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又想说“都成了神仙,难道还有过不好一说”。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向她道:“知道了。”   玄鉴此人。   以身为镜,洞鉴百灵。   闻人镜看清过这世间所有人,却独独没能看清自己。   圣人平生,光明伟正。不曾为人窥见的过往中,他只做过一件错事。   他抛弃过一个女人,最后又因她而死。   时轶默然。   过了一会,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后,又开始清扫神台上尘土的女人:“娘。”   “怎么了?”   “我出去守着,看外面还有没有危险。”时轶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你注意照看着妹妹。她伤得很重,这几日人不能离身。”   “好,好。”时秋忙不迭地应着。   时轶说完之后,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这令时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她的记忆中,对方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自他长大、懂事以后,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见他笑过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时轶将无极抽了出来,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远,即便只是背影,他也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方自然也很快地发现了他。队伍最后的人回过身来,警惕道:“谁?”   发现来人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对方稍稍放松了一些,目光狐疑地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提着剑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报上名来。”   “师弟。”那人旁边的人也跟着转过头来,“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像——”   时轶没有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这些修士杀起来,比杀死一只魔狼要简单太多了。轻轻松松两剑,面前的两人就已经没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传来了惊叫声,数道剑风倏然而至,却都被他尽数挡下。   魔念在这一刻,于他心底生根发芽、肆意生长。时轶平生第一回 知道,杀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杀了他!杀了他!!”   剑上的血越来越多,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太兴奋了。无极的剑身与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着震颤起来。轻巧的剑身渐渐变得沉重,定睛看去,能看见有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包裹在剑身之上,又被它一点一点蚕食。   无极凶性被激发,竟然开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杀死的人的魂魄来。   “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离他远去。空旷的野外景象旋转变换,血红扭曲的高墙映入他的眼中。虚幻与现实交叠,四周人的面庞由熟悉变得陌生,又由陌生变得熟悉。每一个人仿佛都认得,可到了最后,他连自己是谁,好像都不记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余下杀意凛然。   ……   谢长亭赶回地宫时,看到的第一具尸首就是洪盛。   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辈子的飞升。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于上善门多年,不惜于九重血眼中杀死那么多人。   如今,他却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像一个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处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汨汨从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汇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并未就此消弭。   极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着的尸首有上百具之多。每个人的胸口处,都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余下的部分,皆没入了血眼深处。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他想也没想,便要向深处走去。   “谢长亭!!”   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里,看到了萧如珩。   萧如珩断了一只右手。他的身旁是满面愁容的谢诛寰。神医手中捧着他那只断肢,正在他身旁比划着,试图给他接回去。   “别过去。”萧如珩向着他,厉声道。   谢长亭:“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如珩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疯了……你别过去。他已经谁也认不出了。方才我试图阻拦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是洪盛起的头。方才他出来之后,看到时轶倒在地上,可能是以为他是……他就提着剑过去,想要杀他。没想到……”   谢长亭默然。   片刻后,他转过身,向着血眼深处走去。   “谢长亭!!”   一切呼唤都随着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抛在了脑后。   越往深处走去,谢长亭越能看见更多的尸首。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残酷无情。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血红间,看到了一点白色。   时九受伤了。她此刻已经很难维持人形,双手已经变作了羽翼的形态,一身洁白的羽毛已经尽数为鲜血染红。   即便如此,她依旧用这双羽翼,死死地抱着一个人的腿。   谢长亭终于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间的人。   时轶束好的长发尽数散落,凌乱地披在身后。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面上沾着血,无极静静地垂在身侧,剑上是一团纠缠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处则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随着对方胸口起伏的节奏微微颤动。   一呼,一吸。   它正顺从于自己新的主人。   “师父……”时九哀求地抬起头来。   可接着,便被那人极不耐烦地,从自己身上一脚踢开了。   下一瞬,缠绕着魂魄的长剑已横在了她的颈前。   时九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许久,慢慢地合上了眼。   可到了最后,她迎来的却并非是颈间的痛楚,而是“当”的一声。   剑身交错。   时九睁开眼来,看见了一把青绿色的断剑。   谢长亭一剑挡开了无极的攻势。   他与时九对视着。   时九张了张口,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   可话还未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时轶感觉到,自己的剑被人挡开了。   他沉浸在过往之中。虚实交织间,从那些影影幢幢的人形里,走出了一道身影来。   时轶抬眼。   他发现,他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记了,却还记得眼前的这个人。   有血正从他的剑身上缓缓淌下。四周皆是他屠戮的修士尸首。他想剖开他们的心看看,看看闻人镜的那一颗,是不是藏在了他们谁的身体中。   对上面前人的视线,时轶其实有许多话想问。这会,他才终于想起了时薇口中所问的人到底是谁。他有点高兴,想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又有些愤怒,要质问他“为什么不来陪着我,害得我落到这般境地里”。   可到了最后,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时轶对着他笑了。   “谢长亭。”他叫了对方的名字,语气轻柔地问道。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绕情丝(完)   羽翼落在地上, 沾了满身血污。时九再也支撑不住人形,朝后歪倒下去,落入了一片血肉包裹的凹陷之中。   空旷的魔境之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谢长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偏过头去, 伸手, 想要将时九拉出来。   面前的人却忽然间发难。   “回答我。”时轶截住了他的去路。   谢长亭只好作罢。   可他依旧没有开口。   两人这般默然地对峙了许久。   忽然间, “当”的一声,时轶手上用力,一把将他手中的剑打落了。   紧接着, 又将自己手中的无极随意地丢弃在一旁。   到这时, 谢长亭神色才终于有所动容,微微地睁大了眼。   他的衣襟被人用力抓起, 又猛地向一旁扯开了。   时轶手上的力道太大, 几乎将他掼倒在地。他的手指冷冰冰的,早已没了活人身上惯有的温度,蛇一般攀上他的颈侧,捏紧。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他耳语似的,对面前的人说, “我想将你这颗心挖出来看看, 看它到底是怎样的。”   五指松开,顺着光裸的皮肤缓缓滑下。   贴在了谢长亭的胸口。   时轶垂下目光, 感受着掌下胸口的起伏与轻颤。   是害怕吗?他想。   还是太冷了。   为什么不躲呢?   为什么不躲?   沉默中,掌下的人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谢长亭抬起眼来, 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   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半晌, 时轶“扑哧”一下笑了。   与此同时, 手上五指猛然用力——   “我说过的话, ”他低声道,“是不会食言的。”   眼前景象骤然间变换。谢长亭并没有等来预想当中心口的剧痛,反倒失去了意识。   识海动荡,天旋地转,他的神识陷入了一片虚无的混沌中。   内识海遭到了入侵,记忆之门倏然洞开。   少年时轶提着无极,原本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忽然感觉一阵狂风袭来。他就像棵脆弱的小树一般,就这么被连根拔起。   四周不再是被他屠戮的正道修士尸首。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晕晕乎乎地站住了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   时轶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受自己的控制。   只不过,方才还被他拿在手上的无极不见了。   剑没了,他顿时有些缺乏安全感,警惕地打量了四周一圈。   房间的四面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古籍,从书的名字就能看出它们的主人并不是凡人。   这里似乎是一间专门用于摆放书籍的房间。   犹豫片刻,时轶向其中一本伸出手去——   却什么也没碰到。   时轶险些便要叫出声来:他的手居然径直穿过了那本书!   五指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般,飞快地收了回来。   不过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时轶大致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自己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犹如魂魄一般透明的存在。   这里并非是现实,而应当是某处幻境,又或者是谁的内识海中。   不知为何,他似乎掉进了一个人的记忆里。   记忆的主人呢?又是谁?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一般,时轶转过身去,在自己的身后看见了一扇门。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整个身体却径直从门中穿了过去。   一时间没收住力道,趔趄了一下。   就这么突兀地闯入了别人的房间中。   时轶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房间的主人。   对方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书册,正细细研读。   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的目光从对方头顶一直看到发尾,看到对方身后明显不属于人族的东西……一时间有些看直了眼睛。   时轶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他都有些心跳得厉害。伸在半空中的手几乎在颤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直到指尖实实在在地触到了对方的身体。   时轶紧绷的身体才忽然间放松下来。   他就像一个溺水挣扎、垂死间快要喘不过气的人,一把抓住了一段浮木一般,跪倒下来,紧紧地从背后环住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时轶将头侧过去,贴在对方背上。   “终于抓到你了。”他喃喃地说。   书房的主人浑身一僵,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在看清抱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之后,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僵在了原地。   时轶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了慌乱。   主人这么慌乱,他这个登堂入室的贼反而一点都不心慌了。时轶打量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目光从他的眉眼一路逡巡到颤动的双唇上,忽然心生一念。   谢长亭可能是想对他说些什么。不过已经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   他伸手一勾,将对方拉到近处。讶然在眼底一闪而逝,时轶轻轻松松就咬到了对方的嘴唇。   心底所有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发泄一般,他肆意地啃咬着齿间的柔软,堵住对方每一个想要开口的空余,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谢长亭终于勉强将他推开的时候,唇角已经微微有点肿了。   时轶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偏着头,笑了:“你怎么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   “你要是想说现在把我赶出去,我就又亲你了。”垂落下来的发尾轻轻勾在对方脸侧。   谢长亭:“。”   看着对方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时轶不由得又笑起来。他一面笑,一面俯下身来,索性就这么趴在了对方胸口上。   耳畔传来了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其实书房的主人,也就是谢长亭,似乎不怎么欢迎他。   毕竟对于他来说,自己似乎有些太闹腾了。   时轶观察了这段记忆所处的时代,认定这时距离天地大浩劫,应当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他所身处的地方是不见峰,这里是仙盟总处所在的地方。闻人镜从前也做过这里的盟主,不过不见峰的样貌距离自己那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他是年纪这么小的人。时轶忍不住心想。   那我这么欺负他,是不是不太好?   以大欺小?   ……好像也说不上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这段记忆是百年之后的记忆。那,百年之后的他自己呢?   时轶感觉心中有些不妙。   该不会这个时候对方还不认识他吧……   他不得不试探一番。   时轶清了清嗓子。   “你认识我吗?”他就这么干脆地问了。   这段记忆当中,除了谢长亭本身以外,自己这副身体谁也碰不着。整片世界因而索然无味起来,他不得不成日里黏着对方。   可谢长亭显然不怎么爱搭理他。他开口的时候,就只是端着他那本书,一页一页翻过去。   “……”时轶心里有些微妙地不爽起来。   他索性一把将对方的书抢了过来。   谢长亭:“?”   对方一看过来,时轶立刻眼巴巴地黏上去了。   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伸出去抢书的手实则穿过了那些书页。   而那一卷书册,分明是自己从谢长亭的手中滑落下来的。   时轶又玩起了对付自己那些师叔时的拿手好戏,撒娇耍赖。他头一歪,没骨头似的,就这么软绵绵地靠在对方身上去了。   殊不知,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莫名其妙撒起娇来,看着有点……惊悚。   如若是知道他刚刚杀了多少人、手上沾过多少血,就更惊悚了。   “……”谢长亭想把他推开,没想到对方粘得和牛皮糖似的,推不动。   手一伸过去,还自动粘到了他的手上。   时轶冲他眨巴着眼睛。   谢长亭:“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总是不理我。”   “……”   “难道我不比那些书好看?”时轶大言不惭。   “……”   时轶根本没指望对方能搭理自己。他伸出手来,抓住了对方身上的一缕头发,卷在手上玩:“呀,你都没告诉过我你是小狐狸。”   谢长亭虽然没有回答他,但明显有些不安。笼在他道袍身下的尾巴不自觉地晃来晃去。   时轶看得分外心痒。他玩够了对方的头发,又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条在他面前乱动的尾巴。   都说妖的耳朵尾巴是摸不得的。果不其然,他刚一碰到那里,尾巴上的毛就全炸开了。   谢长亭终于愿意搭理他了,一把按住他手腕:“你干什么?”   时轶很无辜:“不干什么。”   “松手。”   “不要。”   “……”谢长亭简直拿这种牛皮糖一点办法都没有。   时轶的目光认真地在他身上打量:“谢长亭,你真的一点狐狸的样子都没有。”   谢长亭:“那我应当是什么样?”   时轶想了想。   “这样。”他说着,朝对方挤眉弄眼了起来。   大约是想抛出一个妩媚的眼神来。   不过不太成功,因为谢长亭面上的神情已经彻底凝固住了。   时轶大笑起来,松了手:“我不逗你玩了。”   他话音落下,书房的门却在此时被人敲响了。   过了一会,谢长亭才开口道:“请进。”   一个时轶不认识的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   时轶见状,非但没有从谢长亭身边离开,反倒伸出手来,紧紧从背后将对方抱住了,神情就像是某种被侵犯了境地的野兽。   他警惕地看着对方:“这是谁?”   男人的神情同样也不太轻松:“长亭,你在和谁说话?”   一阵沉默。   谢长亭看了身旁一眼。他的视线穿过时轶的身体,落在了虚空之中的某点上。   “没有人。”最后他说。   时轶后来发现,谢长亭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理由是,他在书房的暗匣中看到了自己的剑。   那个木匣一直摆在书房中显眼的位置里,他好几次想把它掀开,手总是会从上面穿过去。   直到有一次,谢长亭自己打开了它。   时轶在里面看到了无极。   他心头一跳。   自己的本命剑被别人拿在手中,这种感觉……怪怪的。   谢长亭拿剑是因为有人自峰下攻来。听几个多嘴的小修士说,对方是上善门的人。   自从杀过那些人之后,时轶的心中已经平静了不少,以至于在百年之后听见这三个字,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个破烂门派怎么还没倒闭”的念头。   “现在上善门的门主是谁?”时轶问。   但谢长亭走得很快,根本没功夫搭理他。   时轶又道:“等等我!”   好在他这副身体根本没有半点重量,悬浮在空中,如风一般跟着对方,如影随形。   他碰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时轶被迫成了这场纷争的旁观者。   谢长亭将他的本命剑拿在手里时,他只能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观战。   偶尔点评两句:“你修为看起来比我高多了。”   “你下手太轻了。如若是换成我来,他们恐怕都有去无回了。”   “有个人一直在看你。那是谁啊?真讨厌。下次再让我看到他,一定将他眼珠子都扣下来。”   谢长亭:“……”   仙盟中的事务并不太多,而且基本都是些杂事。处理门派间的纷争几乎已经算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时轶发现,百年之后的仙门式微不已。还好闻人镜早就死了,不然让他看见这一幕,看着他一手创立的仙盟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也不知道要心痛多久。   每年,每月,除却盟中日常的事务以外,谢长亭总爱外出。   他每次外出,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第一次跟着谢长亭来的时候,时轶还没认出来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地上明显有雷劫掠过的痕迹。痕迹最深重的中心地带,有一座倾塌的废墟。   第二次来的时候,时轶跟着进入了废墟的里面。   直到看见了熟悉的法阵,才真真正正想起了这是哪里。   从前的九重血眼。   百年之后,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地方了?   谢长亭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起初,他似乎还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时轶问他“你是有东西丢在这里了么”,他也并未应声。   到了后来,谢长亭便也不找了。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只是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会。   九重魔眼塌陷的地方,不知为何,居然成了许多修士的朝拜之处。   时轶来的次数多了之后,听几个叽叽喳喳的散修交谈才明白,原来这里是见微真人渡劫的地方。人们来这朝拜,都是为了“沾沾喜气”。   见微真人这个名号他半点都没听过。不过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也不知道这百年之后的人是怎么了,入个渡劫境而已,有什么值得好朝拜的?   沾喜气?   沾沾魔气还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此刻这个像是灵体一般的存在,时轶对这座坍塌地宫中的气息分外敏感。   这里面的确有魔气。   但想来,应当不是那位沉睡的魔主的。因为看样子,他应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后来时轶又问过好几次“你总来这里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他想让对方少往这边跑。   这个鬼地方魔念深重,多来几次,保不齐就会出什么事。   但很快,时轶就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那是在一天夜里。   谢长亭本来已经睡下了。又或者说,闭着眼睛小憩一会。   时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能与对方“同床共枕”的机会,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挨着对方躺下了。   记忆中的时间有时流淌得很慢,比如对方故意装作看不见他的时候,一分一秒都显得分外煎熬。   有时候,却又过的出奇得快。   时轶感觉时间只过去了一刹那。   可再睁开眼时,他却已经身处那间地宫之内。   这座地宫中的景象,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陌生。   他来过这里太多次,只一眼,就发现了这里与先前无数次的不同之处。   地上有血。   那些弯弯绕绕的沟壑之内,以青铜浇筑而成的巨大法阵之内,此刻已满是鲜血。   而法阵的一旁,跪满了人。   每一个人的双手都被缚在身后,每一个人的脖颈上都被开了深深一道切口。   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汇入法阵之中。   而他不知何时,已着了一身红衣,立于那万千骸骨之上。   “这是一个法阵。”谢长亭在他身后开口,“能召来故去之人的魂魄。”   时轶猛地转过身去。   谢长亭着一身白衣,手中提着他的无极。   鲜血正自剑锋上一点一点滑落。   时轶:“……你从哪里知道的?”   谢长亭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兴许是真的。”   “……”时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一段记忆,是虚幻的,并未发生在现实当中。   不可能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屠杀掉如此之多的人。   可谢长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时轶试着出声,将他唤醒:“你记错了。”   “什么?”   “这个法阵不是用来召回魂魄的。”   当然不是了,法阵是魔主还是个魔的时候亲手画下的。他都做了魔了,应当没有心思再去召来谁的魂魄。   可谢长亭轻轻地说:“但你明明在这里了。”   时轶一愣。   倏然间,他回过神来——对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难道百年之后,其实他已经死了?   时轶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长亭那句话出口之后,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无极剑下的亡灵,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动了。   一只皮肤青白的手缠上谢长亭的脚腕。它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来,抓住谢长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绕开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来愈盛,向着时轶聚拢而来。   心头的古怪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极点,又轰然崩塌。   时轶静静地想:原来是我。   原来是因为我,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才是整座地宫之内,最古怪、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这里是谢长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谢长亭的身形几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没。   默然间,时轶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应当是来杀我的。”他垂下目光。   谢长亭摇头。   此时他开口说话,俨然已经有些费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时轶已经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谢长亭的一只手。   ——拿剑的那一只手。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时轶却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心:“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梦到……我……了……”   余下的话音,皆淹没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时轶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剑。   好奇怪,剑明明应当穿透他虚幻的身体,胸口中也没有血流出来,为什么他却能感觉到这样真真切切的痛楚?   时轶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叹息。   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谢长亭的那只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赌对了。   地宫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转、崩塌。虚实交织,须臾的黑暗之后,他又看见了谢长亭的脸。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像是从天上落了一场雨。   他看见谢长亭哭了。   这应当是时轶第一次见到他落眼泪。谢长亭哭起来的时候也很安静。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甚至没有一点抽泣的声音。   他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落在眼前的将死之躯上。   “你哭什么啊。”时轶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点死去,有些费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对方的脸,“别哭……马上,很快。”   意识正在渐渐脱离这具凡人的躯壳。他喃喃地说:“很快了……剑。”   “我的剑,给我。”   谢长亭在被他抓着手、将无极刺入他身体的一刹那之后,就已经将剑拔了出来。   可依旧为时已晚。   剑身上满是鲜血的无极被递入了时轶手中。   时轶用尽平生最后力气,握着自己本命剑,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的方寸血肉中——   一阵曜目的白光倏然亮起。   剑尖所置之处,赫然是地宫法阵之中的阵眼!!   缠绕着无数生魂的无极剑身在白光之中渐渐熔化,化作一滩银白,融入法阵之中。四周厉风呼啸,却寂灭如真空,万事万物于这一刻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连时间竟也终于为止驻足。   天地间,寂寥无声。   谢长亭抓在手中的那一只手,终于消失不见。   整座九重血眼震动起来。它并没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失。   冲天光芒亮起,直往天际。   苍穹亦为之震颤。   九重血眼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如此震撼的这一幕。   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多久,隐约间,谢长亭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来。   然后发现……那只是一只手。   一只从虚空中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五指。   时轶的肉身于寂灭之中毁去又重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先从手开始一点点化形,然后才是四肢、躯干。一团凝重的黑雾聚合成实体,渐渐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他抓着谢长亭的手,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好困。”   “……”   谢长亭花了太长时间,才平复掉自己心中所有的情绪。   即便如此,开口时,声音依旧发着颤:“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是啊。”时轶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适应自己这具新生的躯体,“可能赵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事,最后也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赵著费尽心机,布局百年,所要证就的杀道,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为他人所证。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懦弱贯穿了赵著此人的百年人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杀戮所必然而然的决绝。   “魔主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时轶想了想,说,“许久之前,他就问我要不要,呃,接他的班。”   “我记得我当时还骂了他一顿。”   “……”谢长亭顿时哭笑不得。   “他并非凡人,而是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兴许早就在死前看见了百年之后将发生的一切。”   谢长亭低声道:“兴许吧。”   扣着他五指的手动了动。倏然间,对方倾身过来。   “好困。”新生的魔神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感觉又要做噩梦了。”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好像是在……冲他撒娇。   这又是怎么了……   犹豫了好一会,他只能试着哄哄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九重血眼的幻境终于崩塌。   尸山血海中,只剩下安静相拥的两个人。   时九在血眼崩塌之后的一会便醒了。   但是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谢长亭面前。   “哥哥。”她脸上还带着伤,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于是谢长亭也分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时九看起来又有点想哭了:“我都想起来了。从前发生过的事。”   时轶屠戮的这一幕落在她眼中,终于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那些被她冰封入心底、此生再不愿回想的过往:她跪在闻人镜的身前,看他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被昔日同门分食。   兴许是太过痛苦,她自然而然地便遗忘了。   “……都过去了。”谢长亭轻轻拍她的背。   时九重新化出鹤身,跟着挤了挤,试图也挤到谢长亭怀中去。   “……他这是死了吗?”   谢诛寰感觉自己走路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踮着脚尖,有一种生怕惊动了洪水猛兽的怪异感觉。   直到他走到了谢长亭面前,对方怀里的那个人也没有动。   好像真的……死了。   谢神医一阵激动。   可还没来得及庆贺,就听谢长亭低声道:“他睡着了。”   “………………”   神医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碎裂了。   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刚要跳起来,说上两句诸如“阴魂不散”“这臭小子”之类的话。   可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又突然……感觉自己这么呆在这里,有点多余。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萧如珩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没什么力气地垂在身旁,那是谢诛寰刚为他接上的。接得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能动了。   他看着周围惨不忍睹的景象,又看了看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时轶:“这些人……”   谢长亭:“就算你想杀他,现在你也动不了这个手。”   萧如珩顿时露出复杂的神情来:“……”   他还没有勇气去杀一个传说中除了自己本身、无人能伤及的,不死不灭的魔神。   谢长亭又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应当怎样了。”   萧如珩:“……其实看起来,只要随你高兴,怎样都行。”   谢长亭环着身前人的手紧了紧。   “先回家吧。”最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正文就相当于是结束啦!   但是后面还有不少内容要写,不过没什么大事了,都是结道侣啦飞升啦什么的   —— 第94章 山海皆平   “……我告诫你。若是当初你对我动了那一剑, 他往后待你,就绝非是今日这般的好脸色了。”   书房内,两人正僵持不下,大眼瞪小眼。   谢诛寰双手插在腰间, 努力作出一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模样来。   而他对面的时轶则翘着腿, 随意地跨坐在桌案上。   论二人姿态的放松程度, 他已经输了。   果不其然,时轶听了,只是点点头:“哦。”   又道:“舅舅,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谢诛寰一下就炸了:“不许这么叫我!!”   时轶:“好的舅舅。”   谢诛寰:“……”   眼下, 距离那天地无光的一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月有余。   而谢诛寰在到访不见峰前, 已经为自己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之所以说是“到访”, 是因为那日之后,谢诛寰感觉不见峰里已经没有能容下自己的余地了。   于是他敲响了前师父家的宗派大门:“臭老头。”   冯文圣出来,一看竟然是他,大喜过望:“我的好徒徒,你这是终于悔悟,要回头是岸了么?”   谢诛寰臭着一张脸:“别想那么多, 我就是找个能炼药的去处。”   冯文圣“咦”了一声:“你先前不是一直与长亭小友住在一处么?”   谢诛寰:“呵呵。”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先前在不见峰中所闻所见, 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今日时轶明显心情很好。这会和这位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舅舅”说起话来,面上也是笑吟吟的。   如若说他从前爱笑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那今日的笑颜堪比是真心中的真心,半点恶念也不掺杂:“那舅舅, 要是当初是我死了, 你猜长亭又会怎样看待你?”   时轶说话的时候, 垂放在一旁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着桌案。   仔细看去, 便能发现他身下紧挨着桌面的地方并不是衣袍,而是一团有些模糊的阴影,诡异而粘稠地覆盖在整个桌案上,边沿处则没在虚空里。   谢诛寰差点没被他一句话噎死:“……你说什么?假如谁死?”   时轶很无辜地看着他:“我啊。”   谢诛寰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顿时有了一种毕生清誉遭人污蔑的感觉。   他,一介药修,一介凡人。   ——去杀一个已经超脱了“人”的范畴的,魔神?   这不是污蔑又是什么?   谢诛寰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不得不抛出自己的杀手锏来,企图一招制敌:“我可是他的舅舅!”   时轶不甚在意:“那我还是他的夫人呢。”   谢诛寰:“?你是他的夫……咳咳咳咳!!”   他话说到一半,房门恰到好处地被人推开了,不得不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舅舅。”   谢长亭反手关上身后的门。他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谢长亭今日穿了一身镶金丝、织着云纹的袍子,长发不再随意披散,而是挽了个发髻、再以玉冠束之,瞧着有些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意味在其中,显然是刚办完公事回来。   但很快,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点清冷出尘的味道便消散了——时轶一见到他,便立刻从书案上滑了下来,黏黏糊糊地将头靠在他肩上:“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谢诛寰:“……”   可谢长亭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甚至抬起手来,摸了摸对方的头,回答了他一声:“嗯。”   全然已经是习惯了对方这么一出。   谢诛寰:“……”   谢诛寰神情巨震。   他不过离开了一月有余的时间,这臭小子怎么就混得这么如鱼得水了??   “舅舅?”见对方迟迟没有开口,谢长亭提醒似的又叫了他一声。   谢诛寰这才回过神来。   “……”他瞥了一眼时轶,对方正半合着眼、靠在谢长亭肩头,以一种挑衅的神情微笑着看向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方才你进来前,我正和他……呃,说话呢。”   时轶:“是的。”   这两人好端端地,有什么话可说?谢长亭自然觉出不对来,却也没说什么。他微微推开一点时轶,起身过去放自己的剑:“你们说什么了?”   时轶想也没想:“我们方才正说到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名分。”   谢长亭:“……?”   谢诛寰:“…………”   谢诛寰最后只见了谢长亭一面,确认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至少人是完整的,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悬济宗后,冯文圣见他神情空洞,坐在药鼎旁对着蒸汽发愣,不由得多嘴了一句:“徒徒,你这是怎么了?谁伤你的心了?”   谢诛寰张了张口。   好半天,喃喃道:“都说孩子大了,是留不住的,心总会向着外人。”   “?”冯文圣有点匪夷所思,不由得摸了把自己的胡子,“你连道侣都没有,哪儿来的孩子?”   谢诛寰一下就回神了,腾地站起身来,险些将药鼎掀翻:“说得好像你就有似的!老童男,懂什么你!!”   成为魔神这件事似乎对时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其中一个反应便是他变得异常嗜睡。   魔界中的九重血眼本身便是昔日魔主的悠长梦境,这样来看的话,总是犯困倒也说得过去。   但让谢长亭犯难的一点在于,时轶死活不肯一个人睡。   每一回,都非要自己陪着。   “你不在我身旁,我就会做噩梦。”时轶说得言之凿凿,“也不知道那时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   谢长亭修为不浅,早就过了还要以睡眠解乏的境界了。   但还是架不住对方这么丝毫不讲道理的要求。   他平日里公事繁忙,到了深夜才回房。   拖拖拉拉地,本以为对方已经睡下了,谁料一推开房门,就被烛光晃着了眼。   而时轶则神采奕奕地侧卧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破烂竹简书。   见他来了,神情顿时更加热切起来,将书往旁边一扔,拍了拍自己身侧空余的地方。   谢长亭:“……?”   你好像也不见得有多困吧。   然而已经应下了的事,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卧房里飘着一点淡淡的檀香。谢长亭平日里并不熏香,于是便问:“你点了香?”   时轶点头。   “点香做什么。”想来他也不是什么喜欢香的人。   结果时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样才有氛围啊。”   “……”   向来想一出是一出,谢长亭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长亭到底还是想错了一点。时轶说要他陪着,他便真的以为只是陪着而已。和衣躺在榻上,吹灭了灯,谢长亭很刻意地在自己与对方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睡吧。”   时轶没说话。   他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目光轻轻落在二人之间的空余上。   谢长亭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又道:“我陪着你。”   时轶似乎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其实时轶躺在他身旁,起初并没有过于强烈的存在感。甚至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毕竟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人”了。而这具身体,不过是他仿着从前的模样捏造出来的而已。   然而入了梦之后,不知为何,一切都变得混沌而混乱起来。   周身仿佛都浸在了水中,浮浮沉沉,一片虚无。   漫生的水草沿着他的脚腕攀延而上,直到将他全身都死死缠住。   谢长亭有些喘不过气来,动弹不得。   可入了梦后,身体便格外放松,连带着灵台也不怎么清明起来。过了许久,才勉强转醒。   根本用不着睁开眼来,就能觉察到自己的身前伏着什么存在。   不知是睡相太差还是什么,不过一小会的时间,时轶整个人已经翻到了他的近处,双手如他梦中的水草一般死死缠在他身上。   仿佛生怕自己一松手,面前的人就会立刻消失一般。   谢长亭一时间啼笑皆非。   ……不会吧,难不成还真会做噩梦?   他伸出手去,想要将对方推醒。   不料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谢长亭一愣,刚想问“你醒着么”,手却已经被抓着送到了唇边,指尖上被蜻蜓点水地吻了吻。   “……”   他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时轶吻过他指尖,看他没有要抽手离开的意思,立刻变本加厉起来,握着谢长亭的手腕,将他猛然拉入自己怀中。   身躯是冰凉的,呼吸却格外滚烫。新的亲吻又落在谢长亭眉心,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是在讨好他:“别推开我……”   “……”   谢长亭不得不承认,对方已经彻底摸索清楚了自己究竟吃哪一套。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刚要“嗯”的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话音便被吞没进了另一个人口中。   最为柔软之处就这么遭了掠夺至尽。谢长亭脑海中空白了霎那,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晕晕乎乎中,彻底尝到了心软的苦果。   不过时轶很懂什么是见好就收。尽管恋恋不舍,但也很快便松了口。今时不同往日,他早没必要步步紧逼,将对方直逼到进退无路的深渊之前,非要从对方口中、从心里,得出那么一个非自己不可的答案来。   毕竟他有太多时间,有漫长到几乎无穷无尽的一生,将眼前的这个人,由内及外,彻底占有。   于是抢在对方再度开口前,先行道:“你生气了吗?”   谢长亭过了好一会,才给出一个气息不怎么稳的答复:“……没有。”   “我就想抱抱你而已。”   “……”好一个而已。   谢长亭轻轻喘着气,平复着呼吸,却也没有再推开对方、抑或是自己退远。   缠在身上的手终于松了力道。时轶的手虚虚地搭在他身上,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好高兴。”   尾音轻微地上挑,分明是脱口而出的肺腑之言,却透着一丝澄澈的……傻气。   谢长亭不由得有些想笑。   抛下所有对立,抛下步步算计,抛下那些背负过一生的沉重枷锁,抛下阻隔世人的难平山海。   唯余一片赤。裸真心。   到底真心最动人。   想了想,谢长亭终于说服自己,身形不那么僵硬地将头靠上对方肩头。   淡淡熏香萦绕在鼻尖,令人心安。无尽黑暗中,他低声附和道:“我也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