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枕边春 作者:韫枝 文案: 葭音眼里的镜容,眉心一点朱砂,手捧一把绿绮,神姿高彻,不染纤尘。 那日他奉命入宫为太后祈福,而她掀帘而入,唱了一出最拿手的戏。 镜容垂下眼睫,避开那双娇俏明媚的眼眸,却在低眉的一瞬,瞥见她雪白脚踝上。 那一颗妖艳的小红痣。 是夜,他跪坐于莲花宝座前,念到第十遍清心咒时。 少女踩着月光走进来。 有风穿堂而过,他手上的珠串忽然落了几颗。 青灯古帐前,他闭上眼。 - 镜容是无悲无喜的法师,慈悲却也无情。 他曾亲手将动了凡心的师弟赶出师门,却没想到终有一日,当听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时,冲入那一席雨帘。 大雨滂沱,她穿着嫁衣,一遍遍骂他。 “镜容,你是来劫亲的吗?” “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她喊着他,骂他罪孽深重。 雨夜中,镜容面上一片怔忡,看了她良久,落下两行清泪。 “我是罪孽深重。” - 多年后,他于夜里誊抄书卷,她上前来,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汤。 葭音饶有兴致地发问:“观自在娘娘如何?” 镜容端坐,面不改色:“渡众生、大慈大悲。” “那……”少女粲然一笑,“我如何? 他垂眼,眉睫微动,俯下身将她吻住: “阿音,渡我。” #违背多年信仰,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 #佛道是信仰,而爱你是本能# *双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葭音,镜容 ┃ 配角:预收文《芙蕖怯春》《明月痣》求收 ┃ 其它:稳定日更,零点前更新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为爱低头 立意:自立自强,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第1章   时值深春,枝影深深。   棠梨馆内,更是一片春意盎然。   春雨连连下了有三天,院对门的春娘也骂了葭音整整三日。   二人这桩梁子,是三天前结下的。   三日前,上头传来消息,为了庆贺太后大寿,棠梨馆出人入宫唱戏。   为太后娘娘唱戏,这是何等的殊荣?   春娘虽然是个打杂的,但也忍不住心驰神往。   可不知怎的,馆主突然改了主意,让葭音代替春娘入宫。   跑场子、打杂。   这一回,春娘可不乐意了。   明面上她不敢跟馆主较劲,暗地里,一口咬定葭音用了什么下三滥的媚术手段,让馆主换了人。   彼时,葭音倚在软塌上,身姿袅娜,眉眼含倦。她右手捻了把蚕丝团扇,一边饶有兴致听着院那头的骂声,一边轻轻摇动小扇。   一柄白玉扇骨,盈盈坠着翠绿的流苏吊子,落在少女葱白的指间。绿白相称,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听了整整三日骂声,一旁的素姑姑终于听不下去了。   “音姑娘,春丫头说话也忒难听了。馆主让她练音吊嗓,她倒好,自个儿编个曲骂上你三四天,也不怕别人听了去,白白落得个笑话。”   要知道,棠梨馆的飞雪湘是专门为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与其他的伶人不同,她们讲究的是一个“风雅”。   几位大角儿也长得端正秀丽,看那眉眼与气质,还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闺秀。   在一向很“风雅”的飞雪湘,葭音算是个异类。   她长得一点儿也不端庄。   别说是妖媚的气质了,单单论那双柳叶眉、狐狸眼——明明是纯净清澈的眸子,眼尾却又恰到好处地向上挑起。笑时是眉目微春水横生起,忧时是螺黛蹙、凤眸凝,西子捧心。   最要命的,她眼睑处还有颗泪痣。好巧不巧地挂在那里,宛若一颗将滴未滴的泪珠。   可葭音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不端庄”。   相反的,她还很是懊恼。   因为这副模样,馆主从不让她上任何台面。他们要唱观音,要给太后贺寿,要表演给庄严肃穆的官家老爷们看。无论葭音的眼神再怎么单一纯净,馆主也总是说她太媚了。   妖里妖气的。   一上台,不像唱戏的,反像是下一刻,就要诱人脱衣裳。   春娘骂她狐媚,骂她艳俗,骂她勾.引馆主。   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语,这三天葭音算是听了个遍。   对此,她也不恼。春娘她骂她的,葭音就当耳旁风。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道:“葭音姑娘,时候差不多了,马车就停在馆外,收拾收拾就该入宫了。”   少女盈盈回了声:“我知晓了,马上就来。”   素姑姑站在一旁看着她。   葭音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不过十六岁,已经出落得昳丽可人。方才那一句回话,声音明明未加刻意的修饰,却媚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素姑姑暗暗叹息。   音姑娘这般,怎么在飞雪湘里混。   再过上三年五年,也怕还是个打下手的。   正想着,葭音已经收拾利索。她不是主角儿,带的妆奁饰品极少,几件换洗衣裳一打包,就迈出了房门。   这三日细微春雨,浇得京城一片水雾朦胧。   葭音和同行姐妹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掀开帘子,好奇地朝外望。马车穿过一片闹市,终于在天黑之前,驶入座城楼,于一扇宫门前停下。   朱红色的宫门,只一眼,便是说不上来的庄严肃穆。   葭音放下车帘,屏息噤声。   “凡入宫门,所有人下马车慢行,接受检查——”   葭音扶着车壁,莲裾轻荡,走下马车。   前一辆马车坐的是飞雪湘的三位名角儿,长相端庄大气,举止行为皆是得体。   轮到葭音这边时,忽然一道木鱼声自远方飘来,众人怔怔回首,只见一行僧者身披袈裟,迎着宫门缓缓而来。   为首的宫人一眼认出:“是梵安寺高僧!入宫为太后娘娘祈福的,恭迎高僧——”   “恭迎高僧——”   一提到僧人,众人面上立马浮现出敬仰之意。   葭音本不信佛,却也只能跟着一起低下身段和面容,只嗅见一缕清风拂过,隐隐带着檀木与蒲草香。   似乎有鼓钟自天边响起,让人觉得心平气和,万分安宁。   她低着头,闻着空气中飘逸的清香,脖子有些酸胀。那行僧人走得极稳、极慢,步调徐徐缓缓,少女忍不住稍稍抬眸。   一道修长的身形倏然撞入眼帘。   只一眼,她一下怔住。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佛子,眉目缓淡,唇红齿白,气质出尘。如今正站在第二排,低垂着眼睫,怀中稳抱着一把绿绮琴。   面色清平如水,不见一丝波澜,树影与日光倾斜而下,笼在他冷白的脸上。佛子长身玉立,袈裟拂身。   翠翠幽障,淡淡绿竹。他如涧中月,雪里松。   原是清清冷冷的模样,眉间偏偏又点了一抹朱砂,一红一白,显得那抹绯色格外艳丽。   葭音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有些失神。   直到对方从自己身前走过,带起一尾檀木香。温和,淡雅,空寂,像是皑皑雪山从肩头掠过。   白雪施然而落,再一抬首,匆匆已是深春雨后,空气间仍残留着悠久旷远的余香。   她听见守门的宫人恭恭敬敬道:“镜无、镜容法师,奴才在此恭候多时。太后娘娘正在慈春宫,等着各位念经祈福。师父们请跟奴才来。”   闻言,那佛子轻轻颔首,眼中有淡淡的慈悲之色。   木鱼声渐远,天际一阵青白,微微透着霞光。金粉色落在僧人衣影上,衬得其愈发庄严肃穆。   有姑娘小声私语:   “明明是我们先来,凭什么让他们抢了先。都是进宫为太后娘娘祝寿的,我们棠梨馆就这么没有排面。”   “咱们棠梨馆哪能与他们比,咱们不是普通的戏班子,人家更不是普通寺庙里的和尚。那可是梵安寺,圣上钦点的圣寺,随便一个佛子都是德高望重,让人无比敬仰。妙兰姑娘,你小声着些。叫旁人听到了,要说咱们棠梨馆没有规矩。”   梵安寺,国之圣寺。   承天人之意,保江山,护社稷,佑万民。   葭音在一旁听着,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位擦肩而过佛子的天人之姿。   果不其然,立马有人感叹道:“方才那位抱着绿绮琴的佛子,生得好生俊俏。从我的身前施施然掠过,气度能把人直接勾晕过去。”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只要是跟宫廷贵人有关的礼教活动,都会派他前来。行了,莫说了,再晚些宫门都要关了。”   一行人又启身,朝宫门内走去。   妙兰仍有几分不服气,压着声音嘟囔:   “雅礼扶道,清心寡欲?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撑住几回合的。佛子又如何,还不是个男人。”   “旁的和尚我信,可他是镜容法师哎!”   “镜容法师又如何——”   葭音身边忽然掠过一尾风,下一刻,妙兰已来到她面前。   昂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   “喂,葭音,平日里引诱我们馆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用你那媚术去勾.引镜容法师呀。”   葭音原是一直在旁边缄默不言,听了对方的“媚术”二字,心中生起淡淡的抵抗之意。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极为素淡的衫子,迤逦的青丝只用一根钗子盘着,几缕碎发自鬓角垂下。被风一吹,乌发轻轻撩动,如玉指轻轻在春水面上拂了一拂,搅起一阵春水旖旎。   少女面色冷淡,似乎对妙兰的话不感兴趣。   见被无视,妙兰忍不住皱眉,旋即,又不死心地在她耳边吹气:   “你真不觉得,引诱一个佛子,很有趣?”   “有趣什么?”   面前是青灯古佛,木鱼珠串。   眼底是梵音阵阵,菩萨观音。   “有趣就有趣在——看着他,万人敬仰、无欲无念的法师,一点点走入你的圈套,第一次体尝情.爱滋味。看着他面上的清冷之色分崩离析,眼底的虔诚渐渐瓦解。看着他步入怀疑、悔恨,看着他痛苦万分……看他明明很心动却放不下古佛。   “看着他逐渐堕落,看着他在青灯之前,两眼变得迷蒙,明明是手指青白紧紧捏着佛珠,却自甘沦为你的裙下之臣。看着他违背多年坚定的信仰,不顾众人的斥责,为你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把清心寡欲、宛若高岭之花的佛子拉下神坛,自此在爱.欲里沉沦、糜烂。   葭音微微扬起下巴。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少女白皙清丽的脸上,她美艳的眸子轻轻眯起。   乍一出声,便是一句轻笑:   “妙兰姐姐,你还真是想让我去送死啊。”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开文啦,国际惯例前三章有红包喔   这是一个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w= 第2章   谁都知道,引.诱梵安寺的佛子,尤其是引诱那位她们口中的镜容法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镜容此人,是清缘大师最喜爱,也是最得意的门下弟子。   佛法高深,最慈悲也最无情。   葭音立马又想起了他怀中那把绿绮琴。   神姿高彻,不染纤尘。   妙兰心思玲珑,花言巧语想让她以身试险。   可她也不是个傻子。   葭音心中冷笑一声,理都没理她,跟着素姑姑往宫门里走。   皇宫戒备森严,每个人都要下马搜身。因着男女有别,管事太监特派了几名小宫娥来搜她们这一行人的身。   轮到葭音,她上前,抬起手。   一双美目微扬,潋滟起一泓春水秋波。   门前,有小宫人屏住呼吸。   她生得极媚,细细的眉儿带着眼尾往上勾着,仿若下一秒就能摄走人七分魂魄。   那唇脂极红,唇边有一个淡淡的梨涡,笑时一弯眉,直将春水往人心头倾倒。   娇而媚,冷而艳。   即便是守门的宫女,也不禁看得痴了。   有太监上前,与葭音套起了近乎。   葭音声音细软,一一回应。   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这班戏子被安置在了水瑶宫。   两个人住一间屋子,除了几位角儿外,葭音和素姑姑被安置在了最宽敞、最舒适的一间。   “音姑娘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同奴才们说。”   如此热情,倒弄得葭音很不好意思。   守在门口的妙兰,面上一阵发寒。   看来春娘骂的没错,葭音就是个狐媚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勾.引男人。   妙兰十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在棠梨馆,她就天天勾引馆主。   如若不是因为这副男人喜欢的模样,她一个跑杂的,能混进宫里来,与她们一起为太后娘娘做事?   还不是抢了春娘的位置。   葭音低着头,坐在床边收拾东西,没注意妙兰的面色。   对方逼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裹。   少女抬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把包还给我。”   妙兰言辞犀利:   “真以为有馆主撑腰,跟着我们进了宫,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啊。进了宫又如何,还不是个跑场子的。就你这副模样,在我们飞雪湘成不了名角儿的。”   毕竟飞雪湘是以“风雅”闻名,名角儿各个大气端庄。   葭音迷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不以为意地应了句:“哦。”   妙兰快要被她气疯了。   就在她准备发作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素姑姑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姑娘,不好了——三丫头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整个腿都摔得动弹不得了!请了太医馆的人来看,大家伙儿都急得团团转。你说这马上就要给太后娘娘贺寿了,三丫头的腿……”   葭音心里头“咯噔”一跳。   素姑姑口里的三丫头,就是飞雪湘那三大名角儿之一。   而太后的诞辰,就在五日之后。   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坐在三丫头床前。   无一例外地,都在为五日后的太后生辰宴忧心。   三丫头腿摔折了,短时间内下不来床,可她又是主角儿。   要是到时候扫了太后娘娘的兴……   不光是她们,整个棠梨馆都要遭殃。   妙兰急了,忍不住问:“太医有没有说,三姐姐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最少……半个月。”   “轰隆”一声,宛若雷劈。   她踉跄后退半步,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一张小脸儿顿时变得煞白。   不光是她,全屋子的姑娘都心急如焚。   “完了完了,最少半个月才好……要是惹太后娘娘不高兴,我们都要被杀头的!”   “我还年轻,我才十六,我不想被杀头……二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二姐姐,飞雪湘三大名角儿之首。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葭音站在人群最尾,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三丫头。她面色发白,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此刻已完全没了意识。   时值盛夏,她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褥里,额上渗出细细秘密的汗。   戏曲,乃唱跳结合。   她这般,跳肯定是不能跳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人顶替她。   “三丫头要演的是哪出戏?”   有人立马答道:“观、观音送子。”   这场戏,是唱给太后看的,也是唱给宫里头各位娘娘看的。   坐在床边的二姐姐率先冷静下来,她环顾屋内一圈儿,镇静道:“除了三丫头,还有谁会唱观音送子?”   一时间,四周寂寥无声。   有的完全不会唱,有的会唱一点儿。   只有五天时间,学是肯定来不及学了。   更重要的,大家都怕在台上出乱子,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屋里垂头丧气、不敢应答的姑娘们,她又试探道:   “这次三丫头的腿摔坏了、不能上台了,五日后的生辰宴是皇宫的头等大事。若是能在宴会上表现出彩,让皇上、太后娘娘喜欢,赏金银珠宝是小事,更重要的,你会成为飞雪湘、乃至整个棠梨馆一鸣惊人的角儿。   “在这之后,你就不必跑场子、演龙套,更不会被人吆五喝六地打杂。这是一个百年难得的好机会。”   即便她说得再诱人。   即便是再蠢蠢欲动。   也没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这前程。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凌冽的女声。   妙兰:“葭音不是一向最喜欢出人风头吗,让她来代替三姐姐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人群角落处,那一抹素淡的水青色衫裙之上。   葭音看了一眼她。   目光平淡无波,不惊也不恼,片刻后,她淡淡启唇:   “我会。”   “你说什么?”   “二姐姐,跑杂的时候我见三姐姐练习过很多遍这场戏,一些台词能背下来。”   众人显然不信。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略一停顿,紧接着便是朗朗之声……   越往下背,二姐姐的表情越发和缓。   “不错,确实是一字不差。”   她赞许地看着葭音,“只是不知你能否唱出来。”   收到了赞扬,葭音放松了许多。日光穿堂而入,落在少女白皙浓丽的面庞上。   “不对。”   唱了好几句,还是不对味儿。   “葭音,不是这样的,你演的是观音。”   妙兰讥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演的是勾人脱衣裳的女妖精。”   声音太酥,快把人的骨头酥麻了。   “那你要来演吗?”   葭音睨了妙兰一眼。   后者立马噤声。   “好了,就只有她能背下来台词,只有五天时间。阿音,你好好练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一定要注意观音菩萨的情态,要大方,要端庄——”   她站在人群中央,尝试着发出一个单音。   “还是不对。”   太妩媚了。   “葭音,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   宽袖翩翩,她在屋里空地转了个旋儿,腰肢窈窕纤细,楚楚动人。   二姐姐叹了口气。   “罢了,你回去好好练罢。今夜不要休息了,明天我来检查你。”   她应下来。   回到屋内,久久坐立不安。   少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问素姑姑:“姑姑,你说,观音菩萨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要怎样才能演好观音呢?   素姑姑也难住了。   忽然,葭音想了个注意。   方才进宫时,太监公公曾无意提及过,离她们住的水瑶宫不远,便是万青殿。   在那里,供着菩萨佛像。   是夜,她不顾素姑姑的阻拦,偷跑出水瑶宫。   一路往西,绕几个弯儿,避开当值的宫女太监。   万青殿外,寂寥无声。   大门未合,留了一个狭窄的空隙。葭音身形纤细,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乍一踏入院,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肃穆之感。   她躲在石桩后,看见院里站了几位披着袈裟的僧人。   她差点儿忘了,今日梵安寺的人入宫,宿于万青殿护灯。   葭音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把绿绮琴。   还有琴主人的仙人之姿。   绕过院子,一眼她便看见大门敞开着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明朗,大堂之上,供奉着一樽观音像。   一列佛子静坐观音像前,盘于草蒲之上。安静地阖着眼,轻轻敲击木鱼。   低低的诵经之声传来。   宁静,悠扬,安适。   她躲在门后,睁大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只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佛子。   他叫镜容,葭音记得。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   他果然与周围人不一样。   其余人灰布袈裟,他却一袭青衣,盘坐在人群最前方。   佛子的脊背很直,如一棵高耸入云的青松,挺拔而有力。   他为首,带着众人,于观音前诵经。   面前是幽幽青灯,袅袅香云。   忽然一道风掠过,拂起镜容衣袂。月光剪过烛火,婆娑的树影有了声响。   葭音心中一凛,赶忙后退半步,整个人缩至门后。   完了。   要被发现了。   她捂住嘴巴。   只听佛堂里,传来一声:   “镜心,去看看是何人。”   那名唤作镜心的小和尚从草蒲上站起身。   葭音整个人靠在门口面,不敢动弹。   幸好,镜心只是匆匆往门外掠了一眼,边走进殿,对端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道:   “师兄,没有人。”   没有人?   他阖着眼,面色波澜不惊。   “师兄,许是……有小野猫偷偷跑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宫中戒备森严,哪里来的野猫?   镜容微阖双目,手指捻着佛珠串,眉间有神色稍动,却又被一袭清风吹拂平整。   佛子面色清平似水,睫羽浓密而纤长,不着半分颤动。   银辉倾洒,映得他面容白皙皎皎。他如一轮月,端坐在菩萨像前。   “三师兄。”   有人低声,提醒道。   镜容淡淡颔首。   只一个动作,佛僧们安静地站起身。他们结束了诵经,几乎是不带一丁点儿声响地从蒲团上离去。   葭音躲在另一扇门后,静悄悄地观望里面的动向。   原以为所有人都会离去,谁知那青衣之人却岿然不动。他端坐在那里,一人静静地守着烛火,似乎要坐到天明。   她不禁由衷感叹:做和尚真累啊,一整晚守着青灯长帐,枯燥无趣,不能安寝。   葭音忽然有些同情这位镜容法师。   正想着,先前那位名叫镜心的小和尚竟径直朝这扇门走来。这一回,对方显然发现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施……施主?”   有风吹动万青殿的帷帘。   葭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这小和尚也怪可爱,似乎意识惊动了殿内的三师兄,忙一捂嘴。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为什么,话语竟有些结巴:“女、女施主,所来何事?”   葭音想了想,自己过来拜拜观音菩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她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同面前这位小和尚说了一遍。   镜心一张脸涨得通红,仍是结结巴巴:“好……贫僧要去同三、三师兄说,还望女施主稍等片刻。”   过了少时,小和尚满面红光地走过来,对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施主,我们三师兄请您进来。”   这一口一个“女施主”,唤得葭音很不自在。   她性子直爽,直接同他道:   “我叫葭音,你唤我阿音吧。不必再叫我女施主,我听不习惯。”   镜心点点头:“好,阿音施主。”   葭音:……   晚风有些烈,将素白的帷帐吹涌得如一泓潮水。她玉指纤纤,清缓挑开纱帘。   镜心一眼看见她指甲上染的蔻丹。   那般秾丽、鲜艳的红,覆在极素净的帘帐上,一红一白,很是惹眼。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葭音姑娘,我们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宫门前见过?”   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和鱼肚白,于宫门前悠悠然而至。   古木,檀香,扑面而来的庄严肃穆,她与众人一齐垂眸。   葭音想了想:“也许是见过的。”   只是她只记得镜容了。   一想到这个人,她从心底里生了几分好奇之意。透过素白的帷帐,她能看见对方直挺的身脊。暖黄色的烛火轻微摇曳,在他的周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葭音脑海中立马浮现一句诗:   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   这句诗,她曾听二姐姐唱过。当时觉得好听,便暗自背下来了。   镜心在一旁轻声唤道:“三师兄,女施主来了。”   佛子守着青灯,没有转身。   镜心便低声同她道:“阿音施主,我们三师兄正在护灯,不能接待您。”   她点点头,“无妨。”   只是——   方才一路走来,为了避开众人,她选了些曲折的小道,如今鞋底上沾了泥。   眼前佛门圣地,她想了想,还是要在这群和尚面前装一装对菩萨的敬畏之心的。   于是她扶着柱子弯身,水青色的裙裾如一朵莲花荡漾开。   镜心大惊失色:“阿音施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脱鞋。   少女不以为意:“院子里有些泥沾在鞋底上,我怕弄脏了大殿。”   葭音褪下鞋袜,水青色的裙尾有些长,轻轻垂覆在她的脚边,叫镜心一刻都不敢低头。   “阿音施主,这、这……”   小和尚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梗。   葭音掀开帘子,只身往殿里走。   镜心没法儿,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二人来到观音像前。   那是一樽硕大的观音像,莲花宝座,玉壶青枝。莲花台之前,有烛火灯台,氤氲的水雾同月光交织着,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没有被那观音吸引住,反而停驻在镜容身上。   在这个位置,她只能看见那佛子的侧脸。他面容白皙,面色清平,根本未理睬她这个“不速之客”。   葭音屏住呼吸,只见着他俊美而清晰的轮廓被月光笼着,那眉睫极长,让月色在他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如玉雪沾花湿雾,似皎月清冷而升。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佛子。   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心跳刹然漏了一拍,葭音抿了抿唇,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心中想的却是:   这样好看的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出家、当了和尚呢?   一炷香灭,镜容这才睁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他知晓她的来意,神色很淡,不辨悲喜。   镜心仰起脸,看着面前那硕大的观音像,同她道:   “阿音施主,这就是您要看的观音像。”   燥热的清风,吹散了袅袅青烟。葭音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镶金石头。   “这就是观音像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镜容凉飕飕看了她一眼。   吓得镜心赶忙扯了扯葭音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阿音施主,您莫这样说。我们三师兄,是全梵安寺最虔诚的佛子。”   这些话,在他面前说不得的。   “观世音菩萨观照世间悠悠疾苦,教化、救赎、超度众生。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六根通智,慈悲为怀。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1)   正说着,镜心双手合十,朝那樽观音像拜了一拜。   观音慈眉善目,一双眼似乎在注视着葭音。   她被小和尚灼灼的目光盯得没法儿,在对方强烈的期待下,于莲花宝座前奉上一炷香。   “菩萨在上,保佑葭音……顺利演完这场戏。”   如若她不站出来,怕是整个棠梨馆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夜风拂过素白帷帐,葭音跟着镜心,来到侧殿。   他不像镜容那般无趣,反倒是话很多,带着葭音参观了万青殿,又上了好几炷香。   看着眼前的佛像,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镜容的身形。   清清肃肃,朗朗正正。   暗香游动,卷起一帷雪白的纱帐。   她一个人站在侧殿中。   周遭寂寥无人,镜心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她独自在侧殿参观。只是这小和尚离去之时,双颊之上莫名带了些红晕。   葭音没有细究。   她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地面上。佛像前香烛未断,她捻了个手势,足尖儿一旋。   咿咿呀呀,唱起那段《观音送子》来。   只一句。   身枝窈窕,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虫声,鸟声,风声。   一下安静下来。   她踩着足尖,往里走。   佛像前奉着青灯,明灭恍惚。   烛台点点,泛着金色的光泽,皇家所贡,皆为上上佳品。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伸出手——   “莫动。”   一道清冽的男声,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葭音捧着烛台的手一抖。   金边烛台险些摔落。   是镜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袭青衣落拓,手上捻了串佛珠。   她赶紧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菩萨的贡品,真香啊……   葭音眼睁睁看着,镜容面色平淡地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上前,为烛台换了一炷香,殿内变得明亮了些。点点灯火笼在佛子眉眼处,他眸中闪着虔诚与悲悯的光。   钟声杳杳,已至戌时。   镜容拂了拂衣摆,于草蒲上盘腿坐下,开始护灯。   若无意外,他要在此处坐上一整夜。   极低的诵经之声从耳边传来,伴着佛珠扣动的响声。那佛子阖上眼,眼睫之下又落了一层薄薄的影。   葭音站在原地,看他。   看他清心寡欲,看他唇红齿白。   她听不清楚对方在念什么。   只觉得他好看。   月色入户,皎洁的光映在他安静的面庞上,也映在他坚实的、凸起的喉结处。   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表情,彰显出他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是清缘大师最喜爱的弟子。   葭音足尖点地,方迈一步,脚踝处的铃铛响了一响。   刚刚就是这串铃铛,让她在万青殿门口,被人当小野猫认了去。   如今她有些懊恼,为什么要在脚上缠上一圈儿铃铛,走起路来都不方便。   清脆的铜铃之声,在寂静的侧殿响起,分外醒目。   镜容闭着眼,面色未动。   见状,她便大了胆子,足心踩上冰凉的地面,又是一道叮铃之声,少女用脚挑开帷帐。   她的脚踝处,有一颗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小痣。   少女袖间笼了一抹暗香,凉沁沁,又甜丝丝的。莹白的月光打在她耳垂处,琉璃耳坠闪了一闪。   她伸出手,好奇地探向那烛台。   灯火恍惚,如同大风刮过,将青烟吹散。   手指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台身,陡然间,身后之人启唇。   “不许乱碰。”   他明明是阖着眼,却将她的所作所为摸得一清二楚。   佛子声音寡淡,尾音有些渗冷。   葭音悻悻然收回手。   啧,好凶。   作者有话说:   阿音:现在的镜镜好凶凶,嘤QAQ   ----   (1)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引自《大智度论》卷二十七   (2)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   引自《正法华经·光世音普门品》 第4章   月色清冷,佛子的面色亦是清平一片。   葭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   不是说镜容是梵安寺最仁慈的佛子吗?   他冷得好吓人。   烛火摇曳,暖黄色火光笼在他的面容上。   葭音当着他的面,于菩萨像前一一上香礼拜。余光止不住地打量着那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撼动他面色一二。   是清心寡欲,也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第二日,她听了镜心的话,来万青殿听佛子讲经书。   僧人布道传善,站在走廊上,葭音一眼看见端坐在第一排的镜容。   “阿音施主!”   没想到她真的会来,镜心有些欣喜。   这小和尚同周围僧人说了她的请求,在台上讲书的是他们二师哥,名唤镜无。   此次进宫,梵安寺的和尚,便是以镜无、镜容为主。   他生得十分文雅斯文,一袭袈裟,为他整个人笼了一道淡淡的佛光。法师右手执卷,有耐心地听完这一切,微微俯身,询问镜容的意思。   “皆可。”   镜容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他一手执卷,一手轻捻佛珠,眼前满是那教人从善断欲的经文。葭音不禁瘪了瘪嘴,这个人,真是好生无趣。   亏得她今日穿了最喜欢的一件衫子。   藕粉色的裙衫,裙尾险险坠地,恰好遮挡住了她的莲足。葭音坐在一群佛子中,歪着脑袋托着腮,偷偷看镜容的背影。   佛经枯燥无味。   他却没有开一刻的小差。   反倒是镜心一直嘿嘿地冲着她傻笑。   今日的经文是教导人断欲。   “人有七情六欲,所谓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而欲又分之有六,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言声欲、细滑欲、人想欲。”(1)   镜心还在同她笑。   二师兄严厉一声,那小和尚立马正色,正襟危坐。   葭音隐约觉得,镜心怕的不是二师兄镜无,而是镜容。   这里的小和尚都很喜欢她。   葭音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眸若宝珠,含着皎皎光彩。   一听说她要演观音,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围坐在葭音面前,同她讲起自己心中的观音菩萨来。   这些和尚,也没有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无聊无趣。   除了镜容。   听完讲经后,他将书卷一阖,从座上站起。   路过时,带起一尾清清肃肃的风。   “三师兄——”   镜心把他叫住。   他是镜心最崇拜的师兄,也是上上下下整个梵安寺,除了清缘大师外,最德高望重的人。   “师兄,您也给阿音施主讲讲,您心中的观音娘娘。”   佛子脚步顿住,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触的那一瞬,葭音咬了咬嘴唇。   她没有见过这般平和、宁静的目光,像是天山上的皑皑白雪,不带一丁点儿杂质。   镜容一垂眸,就看见了少女眼底的光彩。她捧着脸,十分期待地仰望着他,唇角微微勾着,口脂很鲜艳。   不若樱花粉,更似石榴红。   娇艳,明媚,像是阳春三月初绽的花。   他眉睫垂下。   一泓目光平淡无波,眼下有薄薄的影。镜容抿了抿唇,想起来自己无数个夜晚,于青灯长帐前的无声厮守。   观音菩萨于他是什么?   他一袭袈裟,跪坐莲花台前。每至香烛燃尽前,安静地上前去,重新奉上一炷香。   观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   微风吹皱了少女的裙摆,她几缕青丝飞扬至鬓额前。抬眸时,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清澈水面上粼粼的光波。   他在心底无声言语。   ——她不会懂的。   于是,葭音看着,那佛子眉目间明明含着悲悯的光,神色却极为寡淡干净。   镜容没有回答一句话,仅看了她一眼。   少女刚一弯眉朝他笑,对方移开双眸。   “镜心,打扫庭院。”   “啊,噢……”   镜心有些不情愿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三师兄很爱干净。   擦肩而过时,葭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与昨日夜里的如出一辙。   清雅,幽静,不容任何人亵渎。   她垂头丧气:   “你们的三师兄,好不近人情啊。”   “嘘!阿音施主,您莫这样说,三师兄他人很好的。”   镜心怀里抱着大扫帚,抢着为自家师兄说话。   “对,三师兄是我们整个梵安寺最有悟性、最有功德的佛子。就连师父也经常叹息,有些地方他还不如镜容师兄呢!”   和尚们你一言我一语。   几乎要把镜容视为神仙般的存在。   “镜容师兄通法道,会医术,知天文地理。前些日子城东鼠疫,师兄不顾危险,一人救了几百条人命,可不就是神仙。”   “乡亲们为感谢师兄,送了好多银两斋饭,他分文不要。还有那位阿香姑娘……”   说到这里,镜心忽然顿住。   葭音听在兴头上:“阿香姑娘怎么了?”   “这个……说不得的。”   小和尚支支吾吾,面颊微红。   好一番纠缠,他终于解释道:“那阿香姑娘,也是城东染上了鼠疫的病人,还好我们三师兄医术高超,救了阿香姑娘一命。不知怎的,她居然对师兄芳心暗许,哭哭啼啼的,要以身相许。”   这位阿香姑娘正是二八年华,青春靓丽。   这一句“以身相许”,有几个男人能抵抗的住?   “然后呢?”   葭音眨了眨眼睛,“镜容该不会是同意了吧。”   “怎么可能!镜容师兄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不过那阵势,也确实把我们都吓到了。先是驱寒温暖,送汤送饭,再到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最后还给师兄下了药。”   “下药?”   葭音心下一惊。   “他不会连这个都能忍住?”   “那是自然,”镜心的脸上满是骄傲之色,“虽说阿香姑娘确实貌美,但三师兄是绝对不会沾染贪欲半分的。师兄他一心向佛,早就没了七情六欲,又怎会被女子所引诱?”   一片叶飘到葭音面前的石桌上。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妙兰在宫门前所说的话。   “雅礼扶道,清心寡欲?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撑住几回合的。佛子又如何,还不是个男人。”   镜容也是个男人。   她想起来昨晚明月夜,暖黄色烛光映照着的,他坚硬结实的喉结。   ……   早上,她与众僧人一起听镜无讲经书。   下午,她在后院兀自练习那出戏。   台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万青殿的和尚们她也熟悉了个七七八八。   二师兄镜无,严肃端庄;   五师弟镜心,虎头虎脑;   六师弟镜采,可爱乖巧。   万青殿的佛子们都很喜欢她。   除了镜容。   他从来没同她说一句话,仿若视她为无物。   准确的说,他很少言寡语,几乎很少同其他人说话。   葭音每每见到镜容,他总是形单影只。   或于正殿护灯,或端坐于案前看书,或一人立于水池前,喂池中成群的鲤鱼。   “镜容法师——”   那人脚步顿住,面色微疑,转过头。   一眼看见走廊另一头一袭藕粉水纱裙的少女,她提着略微有些长的裙摆,朝他招手。   她笑时,唇边有一对小梨涡。   浅浅的,甜甜的。   虽然未画眼线,葭音的眼尾仍恰到好处地向上勾起,让人想起了狐狸。   “镜容法师,您的书落下了。”   佛子回过神。   清风拂过他的衣袖,镜容一颔首,转眼间,少女已走至他面前。   带动了一尾香风。   对方的身形高大,她刚到其胸膛处。   看着递来的经书,他眸色未动,平静道:   “多谢施主。”   “我叫葭音。”   她歪着头,毫不避讳地直视上他的眼睛。   “观音的音。”   金粉色的霞光倾落,好似在他的袈裟上笼罩一层薄薄的佛光。   镜容没有说话,如小扇一般的睫羽垂下,目光淡淡。   她递过去的,是一本《佛经》。 第三卷 。   书卷干净,整洁如新。   但葭音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定是早已烂熟于心。   佛子手指探出袖,她垂眸,看见对方修长如玉的两指轻捻过书卷。   他的手指很干净,根根骨节分明。   真奇怪,明明即使是两根手指,她竟也看出几分禁.欲的味道。   “镜容法师,我先回水瑶宫啦。”   她勾唇,俏皮地笑了笑,唇边梨涡愈发清晰。   脆生生的声音,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处衔了一滴蜜。   他点点头,声音无悲无喜:   “好。”   啧,一点儿也不挽留她。   少女扬了扬眉。   霞光笼罩,在她原本白皙的面容上添了一点红,更衬得她气质娇艳。   笑时如有春风拂过,明媚而张扬。   她没有回头看,轻快穿过长长的走廊,还未转身,就迎面撞上一人。   “镜心?”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   看见她,小和尚从袖子中取出一物,像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   “阿音施主,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   一把梳子,发梳散发着悠悠的檀香,手柄之上,镶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红豆。   镜心红着脸,紧张到语无伦次:“这……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阿音姑娘。听旁人说,姑娘们都喜欢这种檀木梳子……”   黄昏的风穿过长廊。   廊檐上的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   “镜容?”   身后突然出现一人。   镜容转过身,平静道:“二师兄。”   “在这里做什么?”   不等镜无问完,他也同镜容一样,看见走廊尽头的葭音和镜心。   小和尚涨得红光满面,一脸期待地望向身前的少女。   镜无皱了皱眉头。   红豆一颗,此为相思意。   他沉吟片刻,转过头,望向身侧长身玉立的佛子。后者亦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无言转过身形去。   廊檐上的风铃响了一响。   “镜容,怎么了?”   佛子垂下眼眸。   “无事,师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当天,她就听到了镜心被罚面壁的消息。   听说他被镜容叫去训斥了一番,责令闭门思过。   定是他送梳子时,被镜容看见了。   这两天,镜心给了葭音许多帮助,而这件事也与她自己有关,思索再三,她决定前去替那小和尚求情。   跑到万青殿正殿,镜容果真雷打不动地于莲花台前护灯。   听见脚步声,他未睁开眼,手指转拨了一颗佛珠。   “镜容法师。”   她开门见山,“您为何要罚镜心面壁思过?”   语气中,大有替镜心打抱不平之意。   佛珠“啪嗒”一转,扣动声响。   “是不是因为那把檀木梳?”   葭音解释道:“那是我先前同他说,宫里的梳子太硬,用不习惯。我与他关系好,他当我是好朋友。再者,我也没有收下那把梳子。”   “我当面把梳子还给了他,镜容法师,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送礼物吗?”   镜容睁开眼睛。   晚风卷起袖袍,他眸光平淡无波。   “先前同他说过?”   一颗心“咯噔”一跳,葭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她在骗他。   压根儿没有这一回事。   少女眼中的心虚被他尽收眼底。   夜色冰凉,院内的钟声响了,悠然而肃穆。   她在菩萨面前撒了谎。   佛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这般平和的目光。   她竟听出了几分凌冽的意味。   他心中有一把尺子,标杆着法与度,不容任何人越界。   葭音还想替镜心求情,却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吓了一吓。佛子唇红齿白,薄唇微抿,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木鱼。晚风扬起他的衣摆,刹然间,少女想起了一句话: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为神仙者,最为仁慈,也最为无情。   半晌,镜容拢了拢袖袍,淡淡道:“若再无他事,烦请施主回去罢。”   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葭音刚准备说什么,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长袍袈裟,手执珠串。   “阿音施主?”   镜无看见她,愣了一愣。不过转瞬之间,他又反应过来了一切。   镜无道:“阿音姑娘,您莫怪镜容,是贫僧责罚的镜心。他触犯寺规,面壁思过、抄经书十日,已算是轻罚了。”   葭音一怔,不是镜容罚的?   不过旋即,她又不解问道:“镜无法师,镜心触犯的是哪一条寺规?”   镜容看着她,一字一字:   “手柄之上,有红豆。”   红豆乃相思,相思,乃色.欲。   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字正腔圆的一句“色.欲”从他嘴里清晰地说出来。   葭音只看着,镜容面色未有任何波动,喉结却因为声音的颤动上下滚了一滚。   “镜心他才十四岁。”   方满十四岁,又怎知人间情爱之欲?   镜容转过头,似乎不想理她了。一双眼望向殿上的观音像。   二师兄浅浅叹息一声,忽然说道:“阿音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但说无妨。”   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施主,您前来研学佛学经文,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男女有别,贫僧烦请施主,以后莫再来万青殿了。”   那一双眼,眸含秋水春波,如三月明媚暖阳,似六月夏花秾丽。   葭音震惊地看了镜无一眼,转过头,又望向镜容的身形。   后者正盘坐于草蒲之上,似乎对这边的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所以她在棠梨馆被春娘妙兰骂勾.引馆主。   进了宫,还要被万青殿的人骂勾.引和尚?   无论是对馆主,或是对镜心。   她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可是她又太需要留在万青殿了。   葭音咽下百般委屈,可怜兮兮地望着镜无:“镜无法师,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还有三日我就要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表演了,到现在我还没弄懂何为观音。您若是赶我走了,我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生辰宴上,触怒太后,迁怒于棠梨馆。   整个戏馆,血流成河。   “镜无法师,求求您,让我留下来罢。”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一阵风,很容易地拂至人心坎上。   就连一向严厉的镜无法师,也忍不住心软下来。   夜风带起她鬓边碎发,少女一袭粉衣,站在原地,身后是如云似雾的纱帐。   一双明媚的眼,此刻也如含了清晨的露与雾,好惹人怜。   镜无摇摇头:“罢了,你问镜容的意思罢。”   葭音走到那人面前。   他端坐着,像一棵高耸入云的松。阖着眼,没有看她。   葭音弯下腰,在他耳边:   “镜容法师……”   丹唇轻启,呵气如兰。   淡淡的薄雾攀上他光洁的耳垂,沿着佛子流畅的轮廓弥散。   她的声音,如寒冬散尽时,春日里开的第一束花。   带着小女儿的娇柔,与青丘灵狐的妩媚。   于他耳垂处,羞声: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他兀地抬眸。   睫羽轻抬,如同蝴蝶振翅,坠入了一片靡荼的春夜。   平淡的是眼眸的光波,如同一泓安静的湖泊。粼粼细光落下,湖畔枝条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   有鸟踏枝,明月惊升。   嫩绿的叶片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悄无声息地坠入那一片温柔的湖。   镜容平静地看着她,看见少女明明是一副乞求人的可怜模样,明珠似的眸底却藏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明媚,张扬。   他捏紧了佛珠。   忽然有木鱼声自天边悠悠传来,一声一声,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佛子垂下眼睫,迎上葭音满是期待的双眸。方才镜无走了,临走之前,要他给她讲讲什么是观音娘娘。   葭音看到,只是一瞬间,镜容的眸光柔和了许多。他轻轻颔首,月光落在他干净的面容上,佛子身上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他同她说,杨枝净水,遍洒三千,灭罪消愆。   葭音不懂。   她一手托着腮,认真地看镜容,只觉得他分外好看。   他一句一句,声音平和,极有耐心。字里行间,葭音听出来了,佛道是他毕生宛若堡垒般坚不可摧的信仰。   于是她眨了眨眼,忽然发问:“可是……你们做和尚的难道真的能完全斩断七情六欲吗,若是遇见心仪的姑娘,你不想娶她、照顾她一辈子吗?”   “或者说,你对阿香姑娘,当真没有一丁点儿凡心吗?”   镜容话语顿住,看着她,似乎有些无语。   下一刻,他甩了甩袖子,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好好好,镜容法师,我错了。”   她急忙赶上去,拽住对方袖袍,“镜容法师,您莫生气了嘛。”   对方又清冷地睨了她一眼。   “我错了,您高洁不屈,您功德无量,您大人不和小人计较。您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她委屈巴巴地拽着佛子的袖子,活生生像一只小猫。   镜容毫不留情面地甩开她的手:   “自己去练戏。”   “……噢。”   ……   晚上,他在殿内护灯,葭音在院子里面唱戏。   咿咿呀呀的曲声,伴随着悠悠的木鱼声响,一唱一和。   脑海里想着镜容方才的话,她一时练入了迷,香汗涔涔自额上渗出,足尖点地快速旋转。   她闭着眼,心想着:观照世间悠悠疾苦,六根通智,慈悲为怀……   吟唱阵阵,伴着躁动的夜风,于少女舌尖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莲花。   妩媚,秾丽,楚楚动人。   长长的水袖随风扬起,乌发连着裙衫飞舞,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入神。却不料想,脚下陡然一空——   “啊——”   葭音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她一脚踩空,跌进了院子边的水塘!   水塘里盛开着朵朵红莲,水面漂浮着绿叶,还有……   她长长的水袖。   所幸池子不是太深,可即便如此,她浑身都湿透了。   少女焦急地拍打着水面,可浑身力气像是一下拍在了棉花上,她感觉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浸,呼吸也越发薄弱……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是镜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水边,牢牢抓住她。   葭音感觉一道佛光落在他身上。   “镜容大师……”   她的声音沾了水,湿漉漉的。   镜容把她从池子里捞上来。   刚一上岸,倏尔一道凉风,吹得她身上发冷。   少女惊呼一声,赶忙护住胸前。   然而,镜容的波澜不惊的面色告诉葭音——她似乎是小题大做了。   对方根本没有看她。   把她捞上来后,他只将手上的水珠拂去,而后收回手。   他袖摆上也沾了些水珠,滚落在他的袈裟上。   被风一吹,又无声坠地。   葭音抱着胳膊,跟在他身后。   镜容往前走几步,她就往前走几步;镜容顿住,她也停下脚步。   对方终于停在大殿之前,转身。   “你……”   他的目光平淡,只瞧着她那张白皙的小脸儿,未往下偏移半分。   她浑身上下湿透了。   薄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肌肤上,葭音面颊发红。   不等镜容开口,她率先,可怜巴巴地道:“镜容法师,您可否……收留葭音一晚。”   她的声音很低,很细,若蚊鸣。   佛子微微蹙眉。   葭音连忙解释:“我这般……定是无法见人了,回水瑶宫还有好长一段路,我身上的衣裳还未干……”   闻言,对方似乎才注意到她身上被打湿的衣裳。   原本是娇嫩的藕粉色,如今变成了一大片肉白。她声音急而促,胸膛起伏着,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镜容法师……”   少女神色哀婉。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求他。   佛子垂眸,一道月光落在她衣衫上。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一个眼神,葭音立马会意,屁颠屁颠儿地跟上。   刚走进万青殿,她就后悔了。   ——镜容该不会是让自己和他一起,守一夜的灯吧!   他的手指很长,挑开素色的帷帐。纱帘如一片云,飞到葭音胸膛前。   她身上的衫子,比着素白的帘子还要透。   那人忽然顿下脚步:“你在这里等等。”   “好。”   她乖乖地点头。   不过须臾,镜容从后院绕过来,他手上提了一件青色长袍。   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径直把衣袍递给她,悠然一道檀木香飘逸至鼻尖。   “先换上这套,把先前的衣裳晾干。”   “就……在这里换?”   她指了指面前的观世音菩萨。   镜容背过身去,言简意赅,“去后院偏房。”   葭音抱着衣裳“噢”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离开,陡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三师兄——”   是镜采。   葭音大惊失色!   他走得很急,尾音带了些粗气。   “镜容师兄——”   镜容眸光微微一变,下一刻,便嗅到怀中一缕香风。   她吓得小脸煞白,支支吾吾:“怎、怎么办……”   月色之下,她面容清丽,眼中闪着羞躁的光。   佛子伸出手,把她拉到桌子后面。   高高的莲花台将二人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嘎吱”一声,殿门被人推开,葭音吓得魂飞魄散,一下抱住了男人结实的腰肢。   “我方才听到院里好像有动静……师兄,您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了异样,镜采好奇地探过来。   她缩在镜容怀里,双肩微微发抖。   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光洁如玉的下颌。佛子紧抿着唇线,青白的手指捻着佛珠,有淡淡的幽香自他身上传来。   方才那一下,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他的喉结。   镜容往后躲了躲,听着愈发逼近的脚步声,镇静道:   “无碍,退下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可他刚刚明明听见有响烈的嘈杂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水池里。   还听见……女子的求救声。   镜采虽然心中有疑,但好在十分听镜容的话。   顷刻,只听帘子那边,小和尚恭敬而道:“师兄,镜采退下了。”   清风拂动素白的纱帐。   脚步声渐行渐远,葭音终于松了一口气。   薄薄的雾气扑打在少女面上,带着一阵清幽温和的檀木香。   是镜容怀里的香气,很和煦,暖意中却又透着一丝沁凉。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脸红。   佛子早已经向后避了一避,袖袍一笼,带起一尾清清肃肃的风。葭音身上发凉,忍不住又护了护身子。   方才那一阵,她被镜容一拉,立马娇柔地扑在对方怀里,像没有骨头的妖精。   一双媚眼如丝,些许湿发黏在鬓角,她如小鹿一般惊恐。   又娇又怯,勾人到了极点。   只可惜,面前这人是镜容。   是无论怎样,都坐怀不乱的镜容。   葭音看着,她倒过去的那一瞬,佛子眉心微蹙。他似乎在躲避,眼底有隐隐的抗拒,不过转瞬,他闭上眼。   一对睫羽没有半分颤动,他平静无波地朝准备走进殿的那个小和尚说,无碍,你退下罢。   于他而言,确实是无碍。   只是葭音整张脸红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他好像真如佛经中所言,完全断绝了七情六欲。   佛偈声声纳入佛龛,他眸光清醒而空寂。   镜容不让她对着观音菩萨换衣服。   她抱着对方给她的袍子,钻入一个没有人的房间里。虽在皇宫里面,万青殿还是被刻意布置得典雅而朴素。她听镜心说,他们梵安寺是国之圣寺,万青殿自然也是为他们而建造的。   每年这时候,二师兄三师兄都会带他们进宫祈福。   当镜心说这些话时,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若如此,那自己岂不是每年都可以有机会见到镜容?   少女的眸光亮了亮。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镜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气质。   她想靠近他,想同他说说话,想看他平淡无波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虽然话少,声音却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宛若鹤立雪巅,泠泠的清泉从山崖上流下来。   房间里有一面镜子。   借着月光,她完完全全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情形——   薄薄的衫子贴在身上,被水浸得发透,如同蝉翼的轻纱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   如同一缕薄烟,若有若无地笼罩在春山之上。   春山绵绵延延,随着她加促的呼吸,起起伏伏。   镜中,少女一双春眸,羞赧而迷人。   眼下那颗小痣,更是愈发瞩目。   葭音从来没见过自己这副模样。   吓得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赶忙捂住了胸口。   衣裳太黏,太湿润了。   原先的藕粉,几乎要褪了色。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方才跌在镜容怀里的情景。   所以自己方才……也是这副模样么?   所以他……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清逸俊秀的脸。   努力回想着刚刚的场景,即使面前是如此香.艳,即使气氛是如何旖旎。   即便她如何扑倒在男人怀里。   葭音始终无法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任何的慌乱与情动,   他的眼,像渺渺黑夜中的一盏明火,狂风吹不散,细雨浇步灭。   他向来都是这般清明自持。   ……   反倒是葭音,她满脸涨得通红。   虽说春娘在棠梨馆天天骂她,伙同着妙兰一同散播谣言污蔑她。但她与馆主向来是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僭越。   又何曾……这般狼狈地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   佛子再清心寡欲,在葭音眼里,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他不会多想,但她会脸红。   换好了衣裳,她迟迟不好意思走出房间。   谁料,不一会儿,镜容竟自己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方干净的手帕,冷静地递给她。   葭音愣了愣,小声说了句:“谢谢。”   帕子上还有他身上的檀香味。   佛子没再说话,坐在书桌前。灯盏忽然亮了,暖黄色的火光笼在他袈裟上。他侧身对着她,翻开书卷。   他很安静,就连翻书,也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葭音坐在床边,将自己的衣裳铺展开。而后捏着帕子,对着镜子擦起头发来。   不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浑身包裹着一道淡淡的檀木香。   和煦,温暖,偏偏又带着几分清冷。让人有些着迷。   葭音边擦头发,边透过那面明镜,偷偷地打量他。   镜容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佛子低眉,眼睫安静地垂下,眸光认真地紧随著书卷。   他面容冷白,月光与灯火交织洒下,窗外有吱吱的虫鸣声,衬得屋里愈发寂静。   桌案的左上角,横放着那把绿绮琴。   她一时出神,居然看了许久。直到窗外刮进来一阵很猛烈的风,少女才陡然回过神。   春夜的风,拂动佛子的袖袍。   葭音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走上前。   还没来到对方身后,就被他发现了。   他眉睫动了动,没有回过头,兀自翻开崭新的一页。   葭音不识得多少字。   方方正正的字块,串联成一本天书,落在他手指间。   镜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小姑娘贼头贼脑地凑上前去。   倏尔一道清甜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春蜜,伴着阵阵夜风,飘至镜容的鼻息处。   他余光轻轻一睨,瞥见其好奇地探着小脑袋,伸着脖子往桌子上看。   但好像,一个字都不认得。   前两天,二师兄明明教过她“观音”二字如何写。   那时她心不在焉,只顾着看停在水榭旁的黄鹂鸟。   镜容在心底轻轻叹息。   干净的手指欲再翻动一页,她忽然出声,将他止住。   少女目光清澈,宛若方学字的孩童。   “我认得这个字!”   哦?   她有些兴奋,指著书卷右上角,第一列的第二个字。   “这个字念音,对不对,镜容法师?”   葭音转过头,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那眸光,太过璀璨明媚。   像是星星,落入了她眼底的湖。   镜容想起来,去年城东发鼠疫,他前去治病,遇见一户姓周的人家。   周老伯膝下有一双儿女,男童识字读书,女童却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他不忍,上前,教了那女童几个字。   小姑娘叫浅浅,他提笔,写下何须浅碧轻红色。   女童眼底尽是对知识的渴望,乖巧地跟着他念: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念到一半,周老伯面色不善地走过来,打断她。   回到梵安寺,他就想创立一所女子学堂。   不收分文,让周围的父老乡亲将女儿送来念书。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即便是不收任何钱财,几乎没有父母将女孩子送到学堂里来。她们要学女工,要帮着家里干农活。   要年纪一到,就草草嫁人。   镜容捏著书页的手一紧。   鬼使神差地,竟然叫他从一旁取来笔墨。他半垂着眼睫,缓缓将墨砚磨开,毛笔一蘸,笔尖立马吮吸上饱满的墨汁。   宣纸素白,与他的手指一样白皙干净。   葭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微怔。   只见佛子大笔一挥,于白纸之上,落下两个遒劲的大字。   他行为端正,克己守礼。   可他的字迹却是如游龙般奔逸。   葭音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纸上的两个字。旋即,就听见他轻声问:   “认得么?”   认……不太全。   带着迟疑,她伸出手指,率先指了指后面那个字:“这个念音。”   镜容点点头。   前面这个字……   夜风吹拂,将她半干未干的青丝吹得飞扬,带着一缕温和舒适的檀香,扑打在葭音的脸上。   她侧首,看着坐在青灯之下的镜容。   他眉眼舒缓,面容温和,静静地看着宣纸上的两个字,若有所思。   她明白了!   镜容看着,上一刻还在迷茫的少女突然得意地弯唇,她笑起来眼睛微微向上勾起,唇角边的梨涡愈发明艳。   她笃定道:“你写的是观音,对不对?”   定然是了。   葭音想起来,镜无当着众人讲解佛经时、他对着莲花台静坐时、镜无让他同自己讲述观音娘娘时……   佛子眼底,是遮掩不住的虔诚与向往。   好像他的眼里,只有世上这一樽佛像。   他一颗心,心心向佛。   看着她面上的得意之色,镜容微微一怔。   旋即,他摇摇头,声音很轻,“这两个字,是你的名字。”   是——葭音。   蒹葭苍苍的葭,音带舜弦清的音。   她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什么?!   镜容写的……居然是她的名字?   她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道异样之感。   竟叫她的一颗心软了一软。   从来没有人教她,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   镜无法师课上教的,也都是无聊枯燥的经文。   回想起方才他提笔时认真的侧颜——温暖的灯火将他笼罩住,佛子抿着唇线,衣袂轻扬。   没有轻蔑,没有瞧不起。   就好像,他写的真是那观音二字。   少女眸光湿漉漉的,如同蒙上一层柔软的水雾。下一刻,她伸出小手,情不自禁地拽了拽镜容的衣袖。   素白的柔荑轻轻抓着他的袈裟,她眸光婉婉,轻唤一句:   “镜容法师……”   乍一开口,便是娇滴滴的软嗓,好惹人怜爱。   镜容低下头,扫了她一眼,   “衣服穿好。”   作者有话说:   文名里不能出现“观音”两个字,所以我改文名啦,过几天可能要根据新文名做一个封面,宝子们不要迷路嗷~   至于新文名,取名废想破了脑筋QAQ,现在有两种想法:1.文艺一点的,比如《娇怯》2.直白一点的,比如《高岭之花被我拉下神坛》(这个好像有丢丢长……)小天使们更喜欢哪一种哇 第7章   葭音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僧袍。   在同龄女子里面,她本来就算是身材娇小玲珑,楚腰盈盈不堪一握。   而镜容给她的,是一件极为宽大的袍子。   并非刻意弯身,身前的领子已经乱了。衣领微垂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玉颈。   还有玉颈下若隐若现的春色。   葭音虽腰肢纤细,身材却是窈窕动人。她还记得先前在棠梨馆跑杂,明明是三姐姐唱角儿,下面的看客却一眼看中了她。那客人是京城里有名的富人,一掷千金要她作陪。葭音哪里见过这种世面?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那男人拉了过去。   他身上有着很浓烈的酒味,她隐隐有些反胃。   对方不怀好意,一双眼直往她胸前瞟去。   三姐姐要她忍一忍。   她不想对上那男人满是欲.望的眼,刚准备反抗,身侧陡然一阵清风。   三姐姐惊惶道:“馆主——”   大家都知道,沈馆主平日待葭音很好。   他一身月白色长袍,手里一把鎏金小扇,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得不成样子。   沈星颂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到身后,用身体把她遮挡住。他嘴角噙着笑,说要敬那人一杯。   一连好几杯下肚,贵人醉得不成样子。   沈星颂压低声音,同左右吩咐:“还不快把人抬进房里。”   目光落在三姐姐身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馆主的眸色有些发冷。   夜风吹入万青殿,亦是让葭音瑟缩了一下。带着凉意的风吹得她心微吓,赶忙将衣领子提起来了。   一张脸又红得发紫,回想起方才那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少女不禁在心中暗忖。   这个镜容,真是不解风情。   他何止是不解风情。   长灯微晃,月色落拓,他的目光也大方落拓,没有半分对她的非分之想。   倒是她,不禁浮想联翩。   葭音撑着头,看着他读书。他的眉眼很好看,双眸有着骄矜的贵气,眉骨与鼻峰却是十分坚毅。佛子生得唇红齿白,眉间一点朱砂。青灯之前,他垂下眼睫。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   刚刚写着“葭音”两个字的白纸被她方方正正地叠起来,藏在手心里。   也许是过于紧张,她手心处微微有些发潮。   葭音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对劲了。   与在宫门前第一次见到镜容不一样,如今她看着面前的佛子,居然会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紧张到不敢与他接近,又想刻意与他接近。   这种感觉,很不对劲。   先前,她也觉得沈星颂好看。   她觉得馆主,是她先前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即便是一件很简单的素袍,也会被他穿出与旁人不同的、风度翩翩的味道。素姑姑经常说,沈馆主身上带着一股贵气,他听戏、教戏、善戏,身上却没有伶人的市井味儿。   素姑姑说,即便是飞雪湘最有名头的二姐姐,也抵不上馆主半分的大气骄矜。   可面对馆主时,她虽然会心情愉悦,但不会有这种不正常的反应。   正想着,少女又抬眼,朝佛子身上望去。   葭音不知道的是,自己明明是这般柔和的目光,眼波流转之际,却徒生了几分旖旎之意。她的眉眼很勾人,像话本子里化作人形的狐狸,妩媚之中,偏还带了几分未经人事的纯情。   偏偏就是这无辜至极的眼神,最让人心乱神迷。   她忽然对桌子上的佛珠手串感兴趣。   在葭音的印象里,镜容一直都持着这串佛珠,长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圆滚滚的珠子,只一下,便让人觉得神圣而不可亵渎。   那佛珠的幽香,与他手上的香气很像。   “这珠子好生好看……”   她忍不住摸了一把。   却没有注意,镜容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   他紧抿着唇线,眸色微沉,葭音还没来得及把玩那佛珠,眼前一只手快速将其夺了回去。   毫不留情。   她愣了愣,转过头,佛子将佛珠捻紧,指尖微微泛着青白之色。   “镜容法师?”   他别过脸,声音清冷素净:“衣服干了便走吧。”   葭音一怔。   今夜风大,还有些燥,衣服定然已干了七七八八。   可是……   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镜容在凶她。   少女咬了咬嘴唇,许是因为有些用力,粉嫩的唇瓣儿被咬出了一个浅浅的印。她有些不解地望向男人。   他侧着脸,只给自己留半张冷淡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扣了扣佛珠,没再出声。   可浑身上下,都游走着清冷严肃的气息。   她被这道气息所威慑住。   回过神,一股巨大的委屈感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   下一刻,她强忍着眼泪,冲出万青殿。   葭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鞋子也没有穿,披散着头发冲进一片漆黑的夜空。她不明白,自己只是碰了一下那珠子,便被他这样赶出万青殿。他的语气很冷,神色也很凉,像是冬天挂在屋檐上的冰溜子,尾身尖利,直往人心窝里扎。   他冷着脸,让她放下。   冷着声音,让她走。   葭音赤着脚,一脚踩在了路边的石子上,脚底板硌得她浑身发疼。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跑不动了,一抬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了一所被废弃的后花园。   明明是春日,花园里的花却靡靡不振,完全没有春天的生机。   她靠着身后的假山,蹲下来。   泪水再也止不住,如决了堤的洪水。葭音抱着臂,把头埋在胳膊下面,小声呜咽。   她不敢哭得大声。   她害怕惊扰到了周围的娘娘。   她像只被人抛弃了的小狐狸,无助地蹲着啜泣,从喉咙里发出极低、极低的呜咽声,细白的肩头也随着哭泣声一抽一抽的。   葭音一个人哭了很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漫天的情绪让她根本抵抗不住,委屈、不解、迷茫,从心头冲上脑海,顺着她的眼泪流下来。   她再也不要理镜容了!   他这么冷,这么凶,话这么少,还从来都不对她笑。   这个臭男人,哪里有沈哥哥半分好。   自己之前帮沈星颂收拾东西时,即便是失手打碎了他最珍爱的花瓶,沈哥哥也只是笑了笑,告诉她不打紧。   花瓶碎了,还可以再买,手没有受伤就行。   那日午后阳光落在沈星颂身上,他语气十分温柔。   镜容一点儿都不温柔。   妙兰说他好,二姐姐说他好,三姐姐也说他好。   说他慧根通圆,大慈大悲。   说他良仁善心,渡世间一切苦厄。   葭音眼前,满是他那双漂亮精细,却冷冰冰的眼。   镜容是远在天际边,高巅上不染尘埃的皑皑白雪。   靠近他,她只觉得冷。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浑身哭得没力气,双腿也软软的,酸痛得不成样子。   她扶着身后的墙,想从地上站起来。   刚抬起头,葭音就看见了身前一道黑影。   那是个佝偻着腰的小太监。   他生得牙尖嘴利,一双不安分的眼直往葭音身上瞟去,见少女抬眼望来,小太监先是一愣。   这双眼,太要人命了。   皎洁的月色之下,她双眸含雾,鸦青色的睫羽上挂着欲滴未滴的露珠。   见了他,小姑娘似乎有些害怕。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那人立马贴上来。   “小妹妹,因为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要不要哥哥帮你解解闷儿?”   只这一句,葭音立马反应过来了——来者不善!   心头猛地一悸,下一刻,她偏过头:   “镜容法师!”   少女声音又细又利,刺破了静谧的夜空。   那太监一个惶恐,刚准备跪地求饶,眼前的小丫头却“刺溜儿”一声,从他身边飞快溜走。   他大骂一声,前去捉她。   葭音一个弱女子,刚刚又哭得没了力气,哪能跑得过他?就在对方只差几步抓住她之际,少女忽然撞上一人。   他一身袈裟,立于空寂夜色中。   “镜容法师救救我!”   葭音立马躲到佛子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袍,瑟缩。   可当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心之感,立马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太监也一头撞上来。   他刚准备破口大骂,却瞧见佛子身上的袈裟。镜容长身玉立,清冷的眉眼中似乎凝了一道寒霜。   吓得小太监一个哆嗦,“扑通”一声跪下来。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   他叫得像树上的猴子。   葭音躲在镜容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得意洋洋地望向他。   “再来欺负我呀,小阉人,看你还敢不敢。”   刚哭过,少女声音尚有些发哑,引得镜容垂下眉睫,一眼便看见她脸上婆娑的泪痕。   小姑娘脸颊粉扑扑的,月色映照下,她眼睫上挂着水雾,晶莹剔透,像珍珠。   葭音朝那太监做了个鬼脸。   也许是这表情太过张扬放肆,她清楚的看见,那阉人恨恨地咬了咬牙,恨不得要把她整个人啮碎。   镜容无视她的表情,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此人,如何处置?”   “不知道。”   葭音摇了摇头,旋即,耀武扬威地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镜容给她的袍子太长,她险些栽了个跟头。   站稳了身,她语气横横的,轻蔑问他:   “喂,阉人,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直不起腰来:“倚……倚桃宫。”   “那就送到何贵妃那里吧。”   闻言,镜容点点头:“好。”   二人都没注意到,当葭音说出那声“贵妃”后,太监的面色陡然一变。他先是吓得面如土灰,下一刻,目光一下变得十分狠厉。   “小心——”   一道寒光刺破黑夜。   她震愕地长大了嘴巴,只见镜容眼疾手快地一侧身,短短一瞬间,利落地打掉太监手里的匕首。   太监右手一软。   “咣当”一声,匕首摔在地上。   他似乎还想挣扎,镜容已捡起了刀.器,将其掉转了个方向,锋利的刀刃对着自己。   用刀柄,于那人脖颈处狠狠一击。   太监整个人被他击打得无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葭音想起来,镜容乃出家之人,不杀生。   即便对方想要杀他,反击之时,他也是用刀刃对着自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一下又让她想起了镜心的话:   我家三师兄,书画、琴棋、医术、剑法,样样皆精通。   葭音站在他身后,仰起脸,看着他。   夜风扑打在佛子面上,他看着面前瘫软得不成人形的太监,抿了抿唇线。清冷的眼底闪过短暂的慈悲之色,下一刻,镜容冷声,声音里满满是让人不容抗拒的威严。   “滚过来。”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心经》   -------   下一章镜镜就哄女鹅啦,镜镜前期是冷冷的,阿音小火炉会一点点把这座高岭雪山融化哒!   这一章的音音:委屈脸夫君好凶QAQ   镜镜:哦。   音音:哭惹,而且哭的很小声。   镜镜:她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姑且偷偷尾随一下吧。   叮,解锁新成就——发现一只委屈的小狐狸。 第8章   那太监原以为镜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对方的力道居然这么重。脖颈被这么一击,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也不敢再动旁的歪心思。   迎着佛子清冷的眸光,这阉人规规矩矩地爬过去。   面前镜容这样,有些吓人。   明明是清冷着面色,神情、目光并没有多狰狞可怖,可葭音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吓。即便是不作任何表情,他身上依旧有着那道与生俱来的肃穆之气,让人又敬又畏。   葭音想起来,镜心曾和她说,全梵安寺上上下下,他只怕镜容一人。   小太监跟着他,乖乖往倚桃宫的方向走。   她身上还穿着镜容的袍子,不便见人,镜容便让她在墙后面藏着。见到镜容,倚桃宫的守门宫人也是惊了惊,镜容面色平淡,同那小宫女说了刚刚发生的事。   只是言语之间,他刻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他的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很是好听。   小宫娥不由得红了脸,羞怯地不敢抬头看他,闻着身前那道清冷的檀木香,连连点头:   “镜容法师放心,我家娘娘一定会严厉处置他!”   小丫头言语恭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葭音躲在宫墙后,看镜容朝自己走来。   他踩着满地的月色,清风拂动他的衣袍,婆娑的树影落在袈裟上,佛子面容清俊,不染风尘。   像是降临于世间的神仙,风姿皎皎,遗世独立。   她委屈巴巴地站在墙角,似乎有些害怕他。   见他望过来,葭音吸了吸鼻子,眼底含着雾气,好生可怜地看着他。   她不敢说话,不敢上前去,也不敢同他笑。   月光落于那一双清明自持的眼眸中。   他方一低头,无意间瞥见少女露在外面的玉足。   仅是短暂一瞬,镜容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的脚很小,跟她的手一样小。   却很白。   纤细的脚踝处,有一颗醒目的红痣。   像是雪地里娇艳欲滴的玫瑰,安静又恣意地盛开,昳丽的花瓣包裹着蕊心,娇柔得不让人去触碰。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心底里轻轻“呀”了一声,将提着的衣摆放下。   袍子很长,刚刚走路时,差点让她绊摔跤。   一路走来,葭音的脚红透了。   不光如此,她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像被抢走了萝卜的小兔子。   红眼小兔子往后躲了躲,用袍子把脚遮起来。做好这一切后,她仰起脸,只见对方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个人往万青殿的方向走去。   她急忙喊:   “镜容法师——”   他的步子未停。   葭音快要急哭了,“我的衣服、还有鞋子,都在您那里……”   镜容这才顿住,一转过头,只见她不安地咬着唇,面颊上是两坨红晕。   他声音不咸不淡,“跟着我。”   葭音却站在原地。   正当他准备疑惑发问时,只听小姑娘脆生生一声:   “镜容法师,我走不动了……”   从万青殿狂奔到后花园,再从后花园走到何贵妃的倚桃宫。   她感觉脚边被小石子划伤。   闻言,佛子眉心微蹙。   “你背着我,好不好嘛。”   她真是惯会撒娇。   小姑娘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着脚心的疼痛,上前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袖袍。   委委屈屈地:“好疼……”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   可他的睫羽太长、太浓密了,如小扇一般垂落下来,轻轻遮挡住了眼底的细光。   片刻,镜容道:“自己走。”   她没让人失望地摔了一跤。   衣袍委地,小姑娘无助地蹲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张小脸红通通的,衣袍也被摔乱了,领口下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也许真是被她逼得没法儿,也许是心中善念作祟,镜容居然走上前,伸出手。   在葭音愣神之际,一个打横,竟直接将她抱起来!!   他抱着她,抄了无人问津的远道,一路往万青殿走。   耳畔的风声很快。   她的心跳也很快。   葭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男人胸前的衣裳。他的怀抱很宽,很暖和,还带着她熟悉的香气。   少女抬起脸,望向他。   只看见那一点如玉的、清冷干净的下颌,还有他紧抿着的唇。   镜容的唇有些薄,让她不禁想起戏本子里的一句话:   薄唇之人,最是薄情。   那他也薄情吗?   那他……在出宫之后会不会忘记她,忘记一个叫葭音的姑娘,忘记这一晚,春风旖旎的夜?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脸很烫,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   镜容没有低下头,双眼目视前方,未看她一眼。   但葭音隐隐约约觉着,对方是在注意着自己的。   不然,在她方一靠进他胸膛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镜容的背微微一直。旋即,他轻咳出声。   像是有风灌入他的喉咙,佛子眉心微蹙。   她大胆地贴向镜容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但他的心跳不似她那么急、那般猛,他冷静、平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自持。   他的胸膛也很热。   葭音不明白。   明明是一样温热的胸膛,为什么有的人能心跳如雷,有的人却能如此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   ……   前脚刚迈进万青宫,方踏入院子,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面的二师兄镜无。   小姑娘吓了一跳,镜无看到镜容怀里的她时,也是面色一滞。   倒是镜容,十分镇定自若地喊了句:“师兄。”   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心虚。   好像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而是个冷冰冰的大石头。   “师——师兄……”   六师弟镜采走进来,看见镜容怀里的葭音,也是吓了一跳。   他何曾见过三师兄这般模样?夜不归宿,抱着一名女子回来,那女子身上……穿的还是他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镜采便觉得羞臊,赶快低下头,不敢去看他们。   “三师弟,你这是……在做甚?”   镜容面色轻缓,声音亦是淡淡,没有回镜无的话,只道:“师兄,麻烦取些金疮药。”   镜无虽然不解,但也愿意相信自家师弟的为人处世。   他是师父最喜欢也是最得意的弟子,破戒这种事,他相信镜容做不出来。   许是有旁的原因吧……   镜容抱着她,走进房间。   屋内燃着灯盏,迷蒙的一道暖光,笼在葭音身上。她被佛子平放在床榻上,不一阵儿,镜无送来一瓶金疮药。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少女,欲言又止。   镜容面色未变,将药瓶递给她。   “上药。”   清清冷冷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葭音看见他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她低低“噢”了一声,接过来小药瓶。   镜容是正人君子。   他转过身,没有看她。   只是她刚打开药瓶,就听见对方轻声道:   “那串佛珠,是师祖留给我的。”   先前她因好奇,乱碰的那串珠子。   “师祖他……圆寂有十一年了。”   葭音一阵恍惚,还未回过神,对方已经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她的耳边依稀残存着镜容的话。   于他们僧人而言,佛玉珠很重要,旁人不得乱碰。   更何况,这串珠子,是他过世的师祖亲手所做。师祖德高望重,一生积善行德,是镜容幼时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很轻柔。   葭音想,他一定想起了仙逝的师祖罢。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顺着温柔的晚风,飘到少女耳边。镜容背对着她,但她大抵能猜到对方面上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佛子的叹息声,她的心隐隐有些发疼。   葭音这才将袍子掀起来。   脚上沾了些泥,方才等镜无金疮药的时,镜容命六师弟打了一盆温水。她将细白的小脚放进去,水温热热的,很舒服惬意。   葭音紧攥着药瓶——她脚上哪里有伤?   虽然脚心没有被石头划伤,可她生得细皮嫩肉的,脚底板被石子硌出好几道印痕,如今那痕迹淡淡的,还未消散。   她弯下身,假意倒出一些药粉,圆了之前的谎。   回想起镜容的话,他刚刚的声音很低,一股羞愧之感从葭音的心头漫上来,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殊不知,万青殿外,一对立在院中的男子,在谈论怎样的话语。   镜容从头到尾一直都很从容坦荡,毫不遮掩地将后花园中发生的事同自家师兄讲述了一遍。   如此光明磊落,倒让镜无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了解镜容的脾性。   镜容从来都不撒谎。   只是听着听着,他忽然叹息一声,低低的一声叹,宛若一道幽幽的夜风,拂至佛子面上。   只听师兄忧虑问道:“镜容,你去何娘娘宫里时,可曾有避讳?再者,即便你小心翼翼避讳过,万一那阉人同何贵妃说了今晚后花园的事,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三人成虎,定是免不了好一阵流言蜚语。”   镜无暗暗为自家师弟捏了好一把汗。   “况且,你如今又把她带回来。虽说镜采自然是信得过的,但隔墙有耳,让旁人知道了,你镜容法师屋里藏了个女人……”   他打住了话,不再往下去说。   镜容自然知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在担心他。   “师兄。”   静默少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敛了敛眸光。月色洒落,映在他清俊冷白的面容上,佛子眼底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镜容就不怕旁人说风凉话。”   他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   他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镜无转过头。   额间朱砂之下,是一双镇定自若的眼,看得镜无一时间有些失神。须臾,他喟叹一声:   “师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也难怪,师父这么喜欢你。”   梵安庙七十二弟子,只有镜容,最合清缘大师心意。   镜无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感。   瞧着自家师弟,镜无知晓自己这辈子也难及对方的境界,忽然,他眸光一转,将眉头皱起。   “你胳膊这是……”   他受伤了。   还伤得不轻。   胳膊上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一个口子,衣服上也浸了殷红的血水,许是许久没有处理,一些血液已经凝固。听见二师兄这样说,镜容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胳膊上还有伤。   这是刚刚被那阉人用匕首刺的一刀。   刀尖刺入肉身之瞬,他眉头分毫未动,下一刻,一手将那人匕首击落,又以刀刃对着自己,用匕首柄于阉人颈项落下重重一击。   他云淡风轻,师兄却大惊失色。   “这么深的口子,你何不包扎?”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   师兄还在埋怨他:“你手臂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把她抱回来,真当自己是铁做的身子,刀枪不入么?!”   若是这路程再长些……怕是这一条胳膊都废了!!   镜容平静地笑笑,转眼就被他拉过去敷药。   镜无边帮他处理着伤口,边咬了咬牙——这个三师弟,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你不必把她抱回来的。”   “她脚上有伤。”   “她脚上有伤,那你胳膊上就没有伤了么?”   “不要紧的,师兄。”   镜无手上的力道故意放重了些。   他似乎在惩罚镜容,面对师兄的脾气,镜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目光轻缓,像是一阵温柔的风,吹动了佛子眼底清澈的湖泊。   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一道粼粼波光。   镜无隐约觉得,三师弟变得好像与往日不一样了。   可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不明白。   夜色暗沉,二师兄替他包扎完伤口,就气得走出了院子。镜容垂下眸,兀自收好药瓶纱布,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房间。   没想到,她已经睡下了。   呼吸均匀,睡得很稳。   镜容抿着唇,脚步轻轻走到书桌前,桌上青灯未灭,他手指修长,翻开一页书卷。   这一卷,是《清心经》。   佛子淡淡垂眸,方欲翻动一页,忽然听到床那边的声响。   他没有回过头。   却听着,那丫头突然跳下了床,似乎连鞋子都不穿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清心经》上,笼了一层极淡的人影。   “不要胡闹。”   他温声命令道。   对方却根本不听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少女娇俏的轻笑,下一瞬,胸前一道力,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他捏著书卷的手一顿。   “法师。”   她声音娇柔,低低地笑着,双手从他的胸膛处,攀上佛子的脖颈。   少女将他环着,身上清幽的香气传来,甜丝丝的。   “法师,我是葭音。”   她伏在他耳边,声音如云似雾,鬓角边的鸦发轻轻蹭着他的耳朵。一瞬间,镜容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愠意。   “镜容法师……”   对方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送出一口温热的呵气。   他转过头,刚想厉声训斥,却见少女两眼迷惘朦胧,睡意醺醺。   镜容一怔。   原来……是梦游了。 第9章   他捏紧了《清心经》的书页。   葭音从身后搂着他,小臂纤细,几缕发丝垂在镜容肩上。   他余光扫了少女一眼,旋即,缓缓闭上眼睛。   既然是梦游。   那便……不说她了。   镜容垂下眉睫,认真读起佛经来。   书卷之上,是规规矩矩的黑字,字字清心,句句断欲。   他看着经文,少女却越来越不安分,她像一条水蛇,环着他的颈项,挂在他的背上。   被她勒着,镜容的呼吸有些发难。   他伸手,隔着袖子轻轻将她的手推开。对方却不满了,娇憨地哼了一声,又把他抱紧。   “镜容法师,你晚上,为什么要抱我呀……”   她在他耳边,轻声笑。   “我明明是让你背我呀。”   镜容垂着眼,目光落在书卷上,没有理她。   素白的手指翻开一页,她离他的耳垂更近。   “镜容法师,你怎么不说话?”   因是呓语,她口齿含糊不清,灼热的气息喷薄在他脸颊处,声声勾着她。   妙兰骂她,是狐.媚子。   春娘骂她,勾引男人。   她从来都不知道何为勾人,只用一副软嗓抗拒着。   而如今,这副软嗓,在镜容耳边:   “经文上说,观音渡人,渡众生,渡世间一切。”   “镜容法师,您可否渡我……”   夜风穿堂,将书卷吹翻。   镜容闭着眼,任凭青灯照面,任凭女子一双手环着他,说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她的声音很软,很媚,像掺了水一般,用素姑姑的话说,音姑娘这副嗓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   只可惜,她进了阳春白雪的飞雪湘。   夜风吹乱了她胸前的衣裳。   他不知一时间,应该是先按住她的手,还是捂住她的嘴。   “莫胡闹。”   梦游之人,哪里能听进去他的话?   她勾着他的脖子,丹唇于他耳边,一声声:“法师可否渡我?”   镜容法师可否渡我?   可否,渡渡阿音?   一声声,似乎要将他拉向那深不见底的十八层地狱。   清风再度翻动经书,镜容睫羽微动,一眼便看见其上的经文: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   再度睁眼时,镜容眼底清平如许。   他将经书合上,转身,一下对上少女那一双娇眸。她明明是迷迷糊糊的,眼底却似乎又闪着些光。   这双眼睛,笑起来像狐狸,委屈起来,却像兔子。   他有些无奈,握住少女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即便是胳膊受了伤,他抱起来也几乎是不吃力的。   镜容步履平稳,把她重新抱回床边、平放在床榻上。   阿弥陀佛。   刚准备走,一只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   镜容步子一顿。   她的小手很软,很白,直直地把他的手指勾着。   “法师为何不回答我?”   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法师为何不敢看我?”   说也奇怪,在梦里,她的力道大的出奇,镜容甩不开她的手,只好再度转过身。   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少女,佛子一垂眸。   一点点,将她的手指从手上扯了出去。   夜色空寂,忽尔有虫鸣阵阵,明月惊上枝头。   好在这一回,她倒头熟睡了过去。   镜容安下心,回到桌案前,灯火微亮,他想了想,还是吹灭了灯盏,朝院子走去。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   月亮很圆,挂在天空,像玉盘。   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师祖那一张和蔼慈祥的脸。   师祖、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镜心镜采……   他走到院子正中央,院子旁有一方小小的水榭,池塘里种满了红莲。   只是如今,红莲还未盛放。   他站在池塘边,看着水塘里的鱼儿。月色温柔地倾洒下来,盈盈溢了满湖。   “三师兄,三师兄——”   忽然,他听到镜采急匆匆的叫喊。   “三师兄!”   看见院子里的镜容,小和尚才稍稍放下心来,一张脸因为跑得太急,微微有些涨红。   镜容微微蹙眉,“不可喧哗。”   可眼下,镜采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着急道:“师兄,大事不好了!水瑶宫里来了几个女施主,如今已经走到院门口了。听说是在宫里寻不到阿音施主,跑来咱们万青殿要人了!”   他如此惊慌失措,正是因为方才亲眼目睹了三师兄是如何将阿音施主抱回万青殿。   方才宫门前那几个女施主,真是好生厉害。   他带了几个弟子,根本阻拦不住,眼见着她们就要杀进来。   镜采赶忙跑过来,给三师兄通风报信。   谁料,闻言,师兄面色淡淡,还未出声呢,便见乌泱泱一大堆人马,从院门口涌了进来。   这群人,镜采是见过的。   那日他们入宫,撞见一行人马,他依稀听到,对方此行的目的,也是进宫为太后贺寿。   太后寿辰还未到。   镜采知晓,自然不能轻易招惹了这群女施主,若是惹恼了她们、告到太后那儿去,即便有皇上保着,梵安寺怕也是要经一道劫难。   他双手合十,强压下心中惊惶,深吸了一口气。   “镜容法师。”   出声的这名女子,显然是知晓镜容的鼎鼎大名。   她身穿一袭艳红色衣裙,浓丽的裙衫上,绣了一朵娇艳的红莲。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她明艳又逼人。   只是令镜采疑惑的是,她们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女子的眼神却止不住地往三师兄身上瞟去。   她看起来有些兴奋。   镜容无视她的目光,神色未变,波澜不惊地望向那女子身侧的白衣之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为首之人。   对于此,二姑娘显然有些震惊,不过转瞬,她又立马稳下心神。   同镜容道:“法师,今天夜里,我们发现水瑶宫走失了一人,不知镜容法师,是否在万青殿内见过她?”   他神态自若,平静答:“见过。”   二姑娘知晓面前此人乃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弟子,也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问他:“镜容法师知晓她如今身在何处?”   佛子淡淡扫了她一眼。   不等他答,就听到一道脚步声,转过头,正是方转醒的葭音。   这动静太大,一下将她吵醒。葭音便趴在门边儿,偷偷看着眼前的场景。   出来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原本湿漉漉的衣裙如今干了七八分,穿在身上仍有些不舒服,但好在让他人无法瞧出其端倪。   见了葭音,妙兰终于把视线从镜容身上挪开,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哼,二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她肯定是偷跑进万青殿了。像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就不应该待在咱们飞雪湘,应该让馆主将她逐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镜采竟看着,当那红衣女子说出那声“不三不四”时,三师兄的眸色沉了一沉。   仿若捉.奸在床,妙兰趾高气扬。   “二姐姐,咱们要如何罚她?”   镜采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施主,有话好好说。此乃万青殿,不可大声喧哗。”   “我哪里有大声——”   妙兰刚想反唇相讥,却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镜容面色冷静,看了过来。   她不禁理了理鬓角边的碎发,同镜容笑笑,而后,又把重心转移到了葭音身上。   “你真是不知廉耻,在馆里就勾.引馆主,如今进了宫,竟将主意打到了镜容法师身上!”   “我没有勾.引馆主。”   “二姐姐,她还犟嘴!”   这一回,二姐姐也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她的情绪被妙兰煽动,面色不虞地望向她。   “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在馆里做的那些勾当事。若没有馆主护着你,你又如何能顶替了春娘进宫?二姐姐,你看看她,真是个狐狸精!”   听到“勾.引馆主”这几个字,镜采的面色变了变,下一刻,他有些胆战心惊地望向三师兄。   月色之下,镜容面色冷白。   院里的动静太大,将二师兄也引了过来。   一走进院子,镜无就看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对着葭音训斥:   “好,那你说说,你大半夜不待在水瑶宫,来万青殿做什么?”   葭音如实道:“练戏。”   闻言,二姐姐更生气了,冷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   “练戏?那你有好好练吗?”   “我有!”   葭音目光坚定,望向白衣之人。   就是这道目光,竟让她愈发恼怒,浑身气得发抖:   “葭音,在棠梨馆沈馆主是宠着你惯着你,但这并不代表进了宫,你可以无法无天!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习,到底有没有将后天的演出放在心上!”   “你再给我说胡话,我就扇烂你的嘴!”   话音刚落,妙兰立马会意,一巴掌就要往葭音脸上扇去。   可未曾料想,这巴掌还未落,手腕处就是一道痛意。   “镜容法师?!!”   妙兰震惊地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佛子突然上前,将她欲挥下的小臂攥住。   他的力道很重,捏得她胳膊发疼。   他的目光,亦是很冷。   妙兰浑身一抖。   镜容声音清冷:“她有。”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心经》   -----   音音:嘿嘿,想不到吧,在宫里我也有人罩着(向大哥献上保护费) 第10章   镜容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二姐姐,妙兰,镜采。   还有……镜无和葭音。   尤其是妙兰和二姐姐,从未想过这位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会在众人面前如此袒护葭音。   唯有镜容一个人,面色平静。   葭音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有好好练。”   只见镜容的眸光平淡,像水榭里波澜不惊的湖。   不带一丝涟漪。   “对,你们干什么要这么说我。镜容法师可以作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练戏。”   她也丝毫不胆怯,大胆对上来者的目光。   “你们要我演观音,可是又不告诉我何为观音。二姐姐,我便跑到这里来了。”   这一回,镜采也点头了。   “贫僧也可以替阿音施主作证。”   妙兰本是来看葭音麻烦的,岂能咽下这口气?她不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委屈巴巴:   “二姐姐,葭音她惯会油嘴滑舌。之前在棠梨馆的时候,就、就这般……”   不等她说完,少女冷哼一声。   “怎么,妙兰姐姐莫不是觉着我偷懒、不好好练,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演了。怠惰之人,总归是练不好的,不像姐姐这么勤快,大半夜还跑到万青殿来捉人呢。”   她弯眸,边笑边道,明里暗里尽是讥讽,让镜容不禁也瞟了过来。   只见少女一袭粉衣,夜色下明媚张扬得过分,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得对方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妙兰想出声反驳,偏偏又被她不痛不痒地拿捏了去。   “妹妹不才,姐姐来演吧。妙兰姐姐总是说我是块不成器的木头,我也觉得姐姐教训得是,我这块朽木块头真是又笨又懒。这样,回去后我抄上十遍《馆训》,以表责罚。至于后天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还得看姐姐的兰柳之姿。”   她一口一句姐姐妹妹,说得妙兰脸色更青了。   二姐姐也皱了皱眉头。   这个葭音……真是油嘴滑舌。   “妙兰姐姐怎么不说话了?您大半夜自个儿不睡觉也就算了,带着一大堆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怎么现在倒像只落汤鸡似的。姐姐不是抓住我把柄了么?我还伙同了镜容法师,一起做伪证呢。”   回过神来,二姐姐的面色有些难堪,但她也知道,面前此人是梵安寺的镜容法师,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妙兰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镜容,他淡淡瞥了一眼葭音,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   “三师兄。”   镜采忍住笑意,也跟着离开了。   “三师兄,没想到阿音施主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嘴皮子竟这般厉害。方才我还担心,她会受那群人欺负呢!”   如此看来,平日在棠梨馆里,指不定是谁气谁、谁欺负谁。   镜采围着自家师兄,滔滔不绝起来。   镜容未应答,只见眼睑垂下。   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一抹靓影。   少女站在人群中,明明来捉的是她,她却趾高气扬,嚣张恣意。   像一只小狐狸。   嗯,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   “镜容师兄?”   忽然一声轻唤,佛子回过神来。   镜采眨了眨眼,问他:“三师兄,您觉得阿音施主这个人怎么样?”   “伶牙俐齿。”   ……   因为有镜容出面,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二姐姐把她领回水瑶宫之后,就不允许她再踏出宫门半步了。   她很想跑出宫,很想去万青殿,很想去找镜容。   想去跟他解释晚上的误会——她才不像妙兰胡诌的那样,在棠梨馆里勾.引沈哥哥。   自从被半禁足,葭音只能在小院子里面练戏,而听众也从镜容和观音像,变成了素姑姑一个人。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镜容。   倚桃宫的何贵妃差人,请她去宫里头唱戏。   何贵妃如今是皇宫里最得圣宠的娘娘,二姐姐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好把葭音放了出去。   她跟着宫娥,走在甬道上。   这是她第一次往皇宫深处走。   虽然在宫里住了一些时日,但水瑶宫地处偏僻,万青殿就更偏了,她还没见到过几位娘娘。听说何贵妃曾是京城第一美人,生得昳丽动人,也正是因为这张脸,让她多年圣宠不衰。   如此想着,葭音愈发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这位贵妃娘娘真容。   小宫女规规矩矩引着她,走进了倚桃宫。   “葭音姑娘,这边请。”   倚桃宫不似水瑶宫那般,宫中布置华丽,尽显纷奢之气。   一踏进宫门,她着实吃了一惊。   然而,更令她吃惊的,是出现在倚桃宫的镜容。   他坐在桌案前,与殿门隔着一道屏风。桌案之上,摆放着他那把绿绮琴。   见了葭音,镜容也是怔了怔,不等他反应,何贵妃已咯咯笑出声。   “贵妃娘娘,人请来了。”   “知晓了,退下罢。”   贵妃斜斜倚在软塌上,面前摆放着一盘葡萄。   玉手纤纤,就一颗葡萄捻起,何贵妃转眼望了过来。   “你便是这次要演观音的戏子?”   葭音诚实地点了点头。   贵妃一双柳叶眉,凤眸看上去有些犀利。她上下将葭音打量了一遍,稍一挥手:“你们都退下罢。”   “是。”   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何贵妃也爱听戏,今日把她叫过来,是要她演自己最拿手的一场戏。   而镜容被请来,居然是……为她合奏?   她心中虽有疑,但还是乖顺地垂下眼眸,略一思索,决定演一出《折柳枝》。   不是阳春白雪之曲。   足尖一点,那边默契地弹出一声响音。他显然是没听过《折柳枝》,不知道这首曲子讲的是什么。   此乃一位青楼女,与一赶考书生的故事。   书生进京赶考,路遇一窈窕淑女,二人一见倾心,书生许诺,中举之后必为她赎身。   可世上,最轻贱的,就是已过时了的诺言。   葭音演的这一出,正是青楼女与书生依依送别之时。   眼波流转之际,她眉目哀婉,水袖轻轻扬起,带动一尾清风。   镜容坐于堂上,敛目垂容,干净的指尖波动极为清冷一声。   如有汩汩清泉,从石间流溢而出。   她踩着步子回眸。   “小情郎,杨柳依依,你莫叫奴,朝思暮想……”   忽尔狂风起,春风吹落了一地桃花。   佛子指尖微顿,紧接着,又是一道泠泠之声。   倚在帐子中的何贵妃忽然发笑:   “法师,您弹错了。”   “未错。”   他坐得端正,眼睫垂下,未看贵妃一眼。   镜容这般,何贵妃也是一愣,不过转瞬间,她回过神,用涂了蔻丹的手捂住嘴唇。   再度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和尚,好生有趣。   起初,她只觉得他眉眼好看,今日一见,更是被他身上的气质所吸引。   清清冷冷的,好像他的琴音。   从皑皑雪山而来,翩翩然,降临这人世间。   贵妃眼中兴味更浓。   于是乎,她请了那位最会唱艳曲儿的伶人来,当面唱给她听。   《折柳枝》,折的是姑娘窈窕的身肢。   没一会儿,葭音便唱到了全曲最精彩的部分。   花前月下,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那伶人眉目婉婉,低声吟唱,娇滴滴的一声,如同鸟儿啼春。淫.乱的月色在面前铺展开,她的声音里,是青楼女的娇呵声、兴奋声、哭啼声……   她叫得,很是动人。   听得何贵妃面色一红,心中一下有了许多悸动,捏着葡萄珠子的手一紧,“嘭”地一下,溢出许多汁水来。   葡萄汁水溅上裙摆,她呼吸发急。   一双眼里平白多了些媚态,望向那案边的玉面郎君。   他纹丝不动。   细密的眉睫垂下,他手指拨动琴弦,耳边传来女子一声声啼哭,娇怯得不成样子。   “小郎君,小郎君,啊,小郎……君……”   青丝绕帐,桃花满床。   高山流水,泠泠作响。   皑皑雪山之上,忽然开了一束桃花。   一连串的舞动,葭音呼吸也变得急促,她腰肢纤细,伴着琴声作舞,玉足轻踏,脚踝处响了几声铃铛。   一曲毕,她脸上多了些桃红。   面色更红的,是靠在软塌上的贵妃。   她再也无心去吃葡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案边的男人——方才那一曲,居然让他生生熬了过去。她不禁好奇,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清心寡欲之人?   当真如此,无欲无求?   何贵妃招了招手。   葭音乖巧地走上前。   “喏,这盘葡萄,你端着。”   葭音不解地抬起眼眸。   这不看还不知道,一看,何贵妃心中微微一惊。   方才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佛子身上,直到这伶人上前,她才陡然发觉。   小姑娘有一双要人命的眼。   这双眼,比她年轻时还要娇丽,还要明艳动人。   葭音微垂着面容,将葡萄端着。这是圣上专门命人为贵妃准备的冰葡萄,不仅甜、汁水多,而且冰冰凉凉的,有解暑之效。   下一刻,她便听到贵妃命令道,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笑意,和几分不明的意味:   “喏,你去,给他喂一口。”   闻声,坐在桌边的镜容,终于抬起眼。   作者有话说:   叮,神助攻卡 第11章   给镜容喂、喂葡萄?   握着盘子的手一紧,紧接着,葭音迎上了一道目光。佛子似乎也是不解,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目光缓淡,眼中似有轻微的抗拒。   葭音自然是不知道,在来倚桃宫之前,何贵妃都同镜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的圣宠不衰,随着年龄流失的,还有她对皇帝的感情。   皇帝已经老了,她却风韵犹存。   面前的佛子,正是年轻,只一眼,她便被他的样貌、气质吸引了去。   这种躁动的感觉,真是许多年都未有过了。   于是乎,她命人去万青殿将镜容法师请了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她话语露.骨,眉目轻佻。   佛子手抱绿绮琴,纹丝不动。   真是好无欲无求。   何贵妃暗自思忖,这世间,哪有不好.色的男子?莫说什么遁入空门、六根清净,那只不过是未在石榴裙下栽倒过一回。一旦尝过了情爱的滋味儿,再清心寡欲的佛子,也逃不过食髓知味这四个字。   在殿中,她的手差一点儿就要抚上男人胸膛,只见对方眸光一沉,紧接着,一侧身。   他的眼神有些发冷。   贵妃冷笑一声,又差人请来了葭音。   看着面前身段窈窕的小美人儿,她很是满意。   年轻的面容最归是好使的,何贵妃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让两人聚在一起,擦枪走火。   “喏,去给他喂一口葡萄。”   葭音犹豫少时,却见贵妃眼神愈发凌厉。   她没法儿,只好硬着头皮,端着盘子。   “镜容。”   她背对着贵妃,朝佛子做了个口型。   “这葡萄看着不甜,酸牙。你少吃一点。”   镜容似乎对她有点无语。   她这边还没说完呢,就听何贵妃在身后咯咯地笑:   “本宫让你喂给他吃,又没让他自己动手吃,你要先把葡萄皮剥了,再喂到他嘴里呀。”   这么……麻烦么?   葭音完全不知道贵妃娘娘在想些什么。   她心性单纯,可镜容却不是个傻的。他叩了叩琴弦,冷白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琴身。   葭音特意给他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葡萄。   葡萄上挂了几颗冰凉的水珠,葭音将盘子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将葡萄皮剥去。   她的手指葱白,像玉一样。   水珠挂在她指梢,晶莹剔透的,像珍珠。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水珠。   一手剥开薄薄的皮,汁水一下子溢出来,她轻“呀”了一声,没想到葡萄汁会有这么多。   顺着她的手掌往下滑,快要蜿蜒她一手!   何贵妃兴奋地摇着鎏金小扇,咯咯地笑。   “去给他喂,喂到他嘴里去。”   葭音觉得她的笑声很刺耳。   但对方毕竟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她没有办法违抗。   只得硬着头皮……   镜容一抬眼,就看见面前一袭粉衫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羞,脸颊粉扑扑的,一双眸清纯明澈,眼尾处却偏偏勾了点小痣。   葭音伸出手,细白的手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葡萄。   果肉饱满,汁水横溢。   清甜的香气从她手指间传来。   镜容敛了敛眸,细密的眉睫扇了扇,看见她右手上淡紫色的水痕。   流了一手。   嘴巴这么厉害,做起事来却笨手笨脚。   只是剥个葡萄,就弄得乱七八糟的。   葭音有点羞愧,把葡萄递到镜容嘴边。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看他。   他目光清浅,无悲无喜。唇线微微抿着,嘴唇很薄。   贵妃仍在身后笑:“吃呀,镜容法师。”   葭音突然十分紧张。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葡萄再度送近一分,这一回,她的手指差点儿碰到了男人的嘴唇。淌过汁水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忽然,她感受到自他鼻息处传来的温热气息。   一尾温热的风,让葭音的手指一抖。   啪嗒一下,葡萄掉到地上。   她愣了愣,立马转过头,给何贵妃道歉。   对方仅是一勾唇,“无碍,再喂他吃。”   今天这颗葡萄,非吃不可。   何贵妃要眼睁睁地看着,面容冷淡地佛子用嘴唇触碰到少女葱白的手指,感受着自她手上传来的清凉又诱人的温度,将那颗汁水横溢的葡萄吃下去。   看他面上佯装波澜不惊,喉结却因为食物的咀嚼,暗自滚动。   她要看他心动,看他迷惘,看他在情爱之中,渐渐沉沦。   葭音又挑了一颗圆滚滚的葡萄。   这一回,她小心了许多,可还有汁水溢出来。镜容全程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剥开紫色的葡萄皮,待她再度探过来时,男子一垂眸。   他面前,是一双纤纤玉手。   她袖口处,有一道淡淡的幽香。   镜容双手平放在腿上,闭上眼,任由少女将葡萄送到嘴边。   耳边忽然响起来,她的嘤咛与啜泣。   “小情郎,小情郎,你让奴朝思暮想。不若要了奴家去,云雨巫山,枉断情肠……”   清冷的风吹入窗牖,葭音看到了镜容的睫毛根部。   他闭着眼,垂着眼帘,很乖。   乖到任人拿捏。   她忍住心中悸动,将葡萄送到对方嘴里。男人微微张唇,气息流动到少女手上的那一瞬,她忽然心一慌。   竟碰到了——镜容的嘴唇!   葭音手指一僵,下一刻,浑身掀起一股热烫之意,烫得她脸颊发红。   她……她不是故意的!   少女往后退半步,冰凉的手指上仍残存着他唇角的温度。   他的唇很软。   软到她只碰了一下,就惊慌失措地弹开。   定下心神,葭音这才小心翼翼地望向座上的佛子。   还好,他面上一片宁静,睁眼时眸底并未有波澜,只是刚刚她手上的汁水沾到镜容的嘴唇上,须臾,他取出小帕,将唇上的水渍拂去。   “镜容法师,葡萄好吃么?”   何贵妃笑着问他。   镜容面色平淡,没有理她。   “镜容法师,甜么?”   何贵妃笑得很张扬得意,忽然,她拍了拍手,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镜容。   “镜容法师,今日,本宫还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葭音和镜容都被她请到了后院。   一踏进院子,葭音就大吃一惊,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看见一名满脸横肉的太监,用手提着一只鸡,朝这边走了过来。   “娘娘,都准备妥当了。”   何贵妃很满意,转过头,对身边的佛子道:   “镜容法师,本宫今日唤您来,其一,是想听听您的乐曲,其二,是为您准备了一份大餐。”   母鸡汤,很是滋补养人。   镜容声音清冷:“贫僧不食荤腥。”   “哦,是么?说不准儿,法师看完后,就想吃了呢。”   正说着,那太监不知从哪儿取来一把刀,对准了那母鸡的脖子——   葭音一吓,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她晕血。   晕得很厉害。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小姑娘头晕得难受,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时间想的竟是身边的镜容。   出家人,最看不得这些。   她担心地转过头去,只见佛子手捻佛珠,唇线抿得极紧。   葭音立马道:“贵妃娘娘,镜容他是出家人——”   “莫要急,本宫还准备了第二道菜。”   何贵妃打断她。   下一刻,又一个太监,提着兔子的耳朵走进来。   葭音急得直跺脚。   “贵妃娘娘,镜容他不能食荤腥,也不能见杀生的。”   烈日之下,她扬着一张脸,明明吓得满脸苍白,却还是强撑着头晕目眩,替镜容说话。   何贵妃压根儿不理她,叫人把那白兔带到镜容面前。   佛子捏着佛珠的手指泛青。   低低一声叹,像是一尾极轻的风。   镜容面色冰冷,想起来刚刚在倚桃宫内,那女人伏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先生不是想要普度众生吗,先生可否,救济救济本宫呢?”   彼时,他冷淡地侧身,一拂袖,抱着琴就欲走出殿去。   贵妃这才作罢,赶忙唤他回来抚琴。   葭音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当着他的面,杀了一只鸡,杀了一只兔子。   最后,杀了一头梅花鹿。   可怜的小鹿倒在地上,临死前,发出一声痛苦的呦鸣声。   她紧紧捏着镜容的袖袍,许是风声太大,她感觉他的袖子微微抖动。   “镜容,别看。”   葭音压下声音,试图安慰他。   “杀生的不是你,作孽的是这群人,镜容,你没有错。”   他没有错。   葭音知晓,面前这么多人,以自己和镜容的实力,是无法阻止这一场杀戮的。   唯让少女不明白的是,何贵妃为何要故意针对镜容,要在他面前,做这出这种事。   不等葭音细想,就听到一阵哭天抢地之声。   这一回,被拖上来的,是一名已哭成泪人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真未偷那串珊瑚耳坠——”   她一身宫服,被人押着,无助地瘫倒在地上。   不是鸡,不是兔子,也不是梅花鹿。   而是,活生生的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晚啦,这章给大家发红包,以后想把更新时间定一下,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大家就不用一直刷新等啦。 第12章   葭音的心“咯噔”一跳。   何贵妃不仅要当着镜容的面杀鸡、杀兔子、杀梅花鹿,还要当着他的面,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宫女泣不成声。   何贵妃咬定她偷了一串珊瑚耳坠,要将她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娘娘,贵妃娘娘,奴婢真的没有偷耳坠子,求求娘娘看在奴婢往日尽心尽力服侍您的情分上,饶奴婢一命吧……”   大太监恶声声:“住嘴!说你偷了你就是偷了!来人,上刀子——”   另一个太监双手捧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呈至何贵妃面前。   偌大的后院,好些人围观着,宫女太监站了一排,其中不乏有鱼那名宫女交好者,面对何贵妃和那把刀子,也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   葭音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替那宫女求情:   “贵妃娘娘,您先莫动手。葭音看这其中似乎有些误会,不若先交给慎刑司,好好调查一番。再者,即便是这宫女偷了珊瑚耳坠,偷盗之罪,也不该动千刀万剐之刑。”   葭音还记得先前在棠梨馆时,也有人偷了沈星颂的东西。   馆主只命人打了二十大板,将其赶出棠梨馆。   千刀万剐之刑,简直……太残忍了。   “哦?”   何贵妃抱着胳膊,懒懒地挑了一下眉。   “本宫教训下人,何时竟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伶人来指教了。这倚桃宫,本宫就是王法,本宫就是天。镜容法师,您说是不是?”   女人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朝镜容挤了挤眼睛。   佛子垂下眼睫,声音平静:   “她罪不该死。”   “本宫自然是知道,她罪不该死。”   何贵妃冷笑一声,“但本宫也希望镜容法师知道,在这皇宫里,本宫杀一个人,就跟杀一只鸡、杀一只兔子一样简单。即便是她没有罪、即便是她什么也没有做,本宫杀死她,要赐她千刀万剐之刑,她也无处申冤。”   “在皇宫里,除了皇上,本宫之意,就是天意!”   她一边说,一边迈开步子。眉目含情,走到那佛子面前。   镜容一袭青衣,红色袈裟披身,站得端正,如一棵高耸入云的青松。   “不过——”   葭音站在一边,看见何贵妃脸上堆满了媚笑,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不舒服。   贵妃拖着声音,“今日,本宫听你的。”   她指着瘫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只要法师您的一句话,本宫就立马放了她,好不好?”   她靠得极近,近到,几乎要贴着镜容的耳朵。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她也长得很妩媚,眉眼婉婉,一双眼中,仿若含了碧绿的春水,如今正噙着笑,依依朝他望来。   娇柔的声音里,含着几分示好,几分蛊惑。   他心中隐隐反感。   闻着她身上飘来的暗香,镜容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瞬的不虞。他的脸色很冷,看上去却不凶,眼睫微垂着,朝那地上望去。   小宫女泪眼涟涟:   “法师,法师救我……”   身侧的少女,亦是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与葭音对视时,镜容抿了抿唇。他回想起来,她似乎很怕血,方才那太监杀鸡时,他清楚地看见,小姑娘的肩膀抖了一抖。   她在害怕。   怕血腥,怕生死。   少女眸光怯怯,咬着发白的下唇。   葭音看着,镜容稍稍一垂眼,面色依旧未变,清澈的眼底镀上一层慈悲之色。   何贵妃没有食言,放了那宫女。   看着镜容抱起琴,往外走,葭音连忙快步跟上。   经过后院里那一遭,她仍有些心神不宁。   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葭音前脚刚追上镜容,后脚就听到怯怯一声:   “镜容法师——”   是刚刚的那名小宫女。   镜容顿住脚步,转过头来。   那宫女也认出葭音来,激动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两个面前。   “奴婢凝露,谢过镜容法师、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凝露定会永记于心!”   葭音看了一眼镜容。   他依旧面色清平如水。   葭音知道,镜容做这些事,是不求任何回报的。   她走上前,欲将那名叫凝露的宫女扶起来,谁料,她居然长跪不起。   身子抖得如同个筛糠。   “镜容法师,镜容法师……”   她小声啜泣着,喊着镜容的名字,“奴婢在倚桃宫待不下去了,还望圣僧收留奴婢。奴婢愿为法师当牛做马……”   葭音看向镜容。   面前的宫女着实可怜,两泪涟涟,哭得不成样子。   “求求镜容法师,收留收留奴婢,奴婢什么都会做,洗衣做饭烧水打扫庭院……”   镜容敛了敛眸,声音冷静,不掺杂任何感情:   “梵安寺不收女弟子。”   这是寺里的规矩。   凝露愣了愣,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垂下头。   “叨……叨扰圣僧了,圣僧与姑娘的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凝露定当涌泉相报。”   看着那宫女渐行渐远的背影,葭音有些唏嘘。   镜容此人,仁慈是真仁慈,冷静也是真的冷静。   守礼恪道,从来不逾越任何规矩。   正往前走,忽然,葭音眼尖地瞧见面前那一滩殷红色。   只是愣了片刻,她立马想起了什么,扑上前。   一把捂住镜容的眼睛。   他很高,高了她整整一个头还不止。   小姑娘努力地踮起脚尖,双手护住对方的双眼。   镜容一怔。   “怎么了?”   “别看……有、有血……”   前面好大一滩血!   葭音晕得两腿都软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踮着脚尖,把男人的眼睛紧紧护住,声音发抖:   “镜容,你别看。我们绕过去就好了。”   定又是何贵妃故意为难他们的!   葭音咬了咬唇,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安慰。   镜容愣了愣,下一刻,就感受到从她袖口处传出来的幽香。   清甜,幽冷,随着清风,拂在他脸上。   她的小手很软,指尖很凉,像一块玉,轻轻地罩在他的眼上。   一阵痴怔,待她把手放下,佛子这才回过神来。   其实他很想同她说,他没有那么娇弱,并不是不能见血腥。   葭音刚把他带到院外,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   “小心。”   镜容扶住她。   她差点儿一头栽进他怀里。   葭音握着佛子的胳膊,强行站稳脚跟,这一回,对方居然破天荒地没有甩开她,而是任由她扶着。   “你晕血么?”   他看着她发白的双唇,回想起院中她瑟瑟抖动的双肩。   “嗯……”   镜容一阵沉默。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看了她许久。   “怎么了,”迈过那一大摊血,葭音还有些后怕,“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感动了么?”   嬉皮笑脸。   镜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自己晕得这么厉害,还要……”   还要捂住他的眼睛。   葭音没想到对方会纠结这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笑起来很俏皮,眉眼弯弯的,嘴角边有两个小梨涡。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晕,镜容你看我,不是已经自己克服了吗?”   刚说完,她忽然跑到一棵大榕树前,扶着树干,弯腰干呕起来。   镜容一时无言。   前面有一方小小的水池,葭音坐在水池边,掬了一捧清水。   洗了洗脸,她这才感觉头脑清醒了些。   转过头,对方站在水池边看着她,欲言又止。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镜容。”   她坐在台子上,晃着小脚丫。   “我没爹没娘,全家在我很小的时候被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被灭门,但从那以后,我看见血就害怕。”   少女垂下眼眸。   她的影倒映在池面上,随着清风,微微摇晃。   “我也不知道那时我几岁,我躲在稻草堆里,看他们杀光了院子里的人。血流了一整个院子,腥红的血,腐臭糜烂的尸.体,尸骨如山的场景,这辈子我都不会忘。”   镜容的睫羽如小扇一般,轻轻扇动了两下。   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光中,隐隐有情绪流动。   然而,他仍是什么话都没说,走到少女身边,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他眉眼安静,春日的风带着和煦的阳光,在佛子袈裟上笼一层金粉色的光晕。   葭音侧过脸,用手托着头,冲他笑。   “还好呀,我遇见了沈星颂。”   棠梨馆的馆主。   镜容看着她,当她说到沈星颂时,眼底多了几分明媚的笑意。   “沈哥哥他对我很好,他把我带到棠梨馆,教我唱戏。我当时什么都不会,因为家里的变故甚至吓得都不敢开口说话,是他手把手教我。”   “他教我学戏,教我唱曲,教我弹琵琶。镜容,我的名字就是沈哥哥给我取的。因为我喜欢唱曲儿,他唤我阿音,后来啊,又在前面添了个‘葭’字。”   葭音,佳音。   “他希望,我这一辈子能少受些苦难,所遇件件事,件件是佳音。”   镜容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讲,她和她的沈哥哥。   原来她们口中的沈馆主,叫沈星颂。   说到这儿,少女不禁回想起之前那一晚——二姐姐和妙兰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万青殿。一边喊着要捉拿她,一边说那些不堪入目的话。   ——你真是不知廉耻,在馆里就勾.引馆主,如今进了宫,竟将主意打到了镜容法师身上!   ——我没有勾引馆主!   ——你当我们都不知道你在棠梨馆做的那些龌龊事?你若真未对馆主做什么,馆主能这么袒护你,竟叫你如此无法无天!!   忽然一阵风,吹皱了眼前的春湖。   湖面之上,泛起阵阵涟漪,二人的倒影在湖面上粼粼舞动。   葭音扭过头,小心翼翼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小声道:   “镜容,我跟沈哥哥真的不像妙兰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有做她们口中那些龌龊事。”   她唯恐镜容误会,同他解释着。   葭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些,换作以往,她向来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任凭妙兰春娘如何说,如何骂,她都不在乎。   而如今……   佛子垂下眼,看着她抓住自己袖袍的小手。   少女有些胆战心惊:“镜容,你信吗?”   紧接着,她就听到他坚定的回答:   “嗯。”   作者有话说:   前天是镜容护着音音,今天换音音保护镜镜啦~   这一章是镜镜的初心动喔! 第13章   他信。   从未想过他会答得如此快、如此笃定,葭音愣了愣。和煦温暖的日光倾洒下来,笼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亦笼在佛子身上。   他身上,传来一道淡淡的檀香。   宁静,幽远,舒适。   令人忽然感到很心安。   她托着脸,朝镜容笑。   不过转眼间,她就笑不起来了。   明天就是太后娘娘生辰宴。   她要当着太后、皇帝、皇后贵妃,当着所有人的面,演那出观音送子的戏。   若是让太后娘娘不高兴了……   葭音忧心忡忡:   “镜容,你说,如果我没有演好,太后娘娘会像贵妃今天对待凝露那样,赐死我吗?”   就像杀死一只鸡,杀死一只小兔,杀死一只无辜又可怜的梅花鹿。   她也不期望镜容能回答自己什么,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兀自长叹一声。   “要是沈哥哥在就好了。”   要是沈星颂在,一定会护着她,教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佛子低眉,也看着水镜,没有说话。   良久,他忽然一声:   “不会。”   “什么?”   “我觉得,你演的很好。”   镜容认真地注视着她,“你很认真,也很努力。每个人心中的观音娘娘都是不同的,你只需要尽全力,去演绎好你心目中的观音娘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是夜,佛子长跪于莲花台前。   自从葭音离开后,万青殿清净了许多,镜无平日上课时,气氛更是肃穆而安静。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生辰宴,镜容今晚还要在正殿之内,护上一整夜的灯。   明月高悬,宫里的贵人们都歇息下了。   有悠悠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佛子跪坐在草蒲之上,回想起今日白天所发生的事。   倚桃宫,何贵妃,折柳枝,葡萄。   他闭着一双眼,双手合十。   微微启唇,念着佛经。   有风穿过窗牖,送到佛子清冷的面容上。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只鸡、那一只兔,还有小宫女的哭喊:   ——镜容法师救我!   ——镜容法师救救我!   ——圣僧救我!!   ——圣僧不是要普度世人么,那……您可否渡渡本宫呢?   佛子跪拜在菩萨面前。   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为生灵超度。   月色清浅,洒下了一地银白色,不知念了多久,忽然又吹进来一尾清风。   “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望菩萨在上,保佑生灵,超度亡魂。”   “望菩萨,保佑……阿音。”   ……   翌日,葭音起了一大早。   先是上妆,换衣服,而后她又被二姐姐拖着,去后院开了开嗓。   不光是她,水瑶宫上上下下都紧张兮兮的,唯恐出了什么乱子,牵连到整个棠梨馆。   就连妙兰也“好心”地凑过来。   “阿音妹妹,你……可是都准备好了?台词记牢了么,一会儿上了台,可不得马虎啊。”   葭音转过头,没有理她。   既然是演观音,必然是穿一身纯白的衫子。她向来不喜欢穿白色,总觉得太素净了,如今看着铜镜里一袭白衣的自己,葭音居然觉得自己也称得上是端庄典雅。   “音姑娘穿白色也好看,”素姑姑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欢喜,“音姑娘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谁说你不能扮大气端庄之相,姑姑我见着音姑娘现在这一身,不比二丫头三丫头差。”   因为是演观音,妆容须得浅淡些。   少女脸上只涂了很薄的一层桃花粉。   不过她的皮肤很好,像玉一样莹白,没有瑕疵。如今之上一层薄粉,倒更衬得她肌肤红润,就像三月里粉粉嫩嫩的小桃花。   也难怪,沈馆主会那样喜欢她。   素姑姑看着面前的小美人儿,心中微叹。   准备妥当,葭音在宫女的带领下,往后台走。   太后的寿宴,备在了御花园。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如此奢丽的花园,满园的鸟语花香、姹紫嫣红,绚烂得不成样子。   御花园内,宴席更是丰盛无比,小宫女们端着盘子,依次袅袅穿过宴席,将上好的佳肴摆至餐桌之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葭音躲在后台,隔着挡板,忽然看到了一行人。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镜容。   他的气质着实太过出尘,让她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隔着重重人群,还是能快速捕捉到他。   只见佛子抱着一把绿绮琴,安静地坐在席间,他身前是二师兄镜无,身后是镜心镜采等人。见了梵安寺的圣僧,宫人自然是十分客气,同他们点头哈腰,还特意准备了精致的素食。   不知有名宫人在镜容身边说了什么,他微微侧耳,垂下眼睑安静地倾听,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有絮絮桃花被风吹落,坠在他袈裟上。   佛子手指干净修长,面不改色地将花瓣拂去。   葭音看得痴怔,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有人着急地唤她:   “葭音,该你上台了!”   她蓦然回过神来。   视线从镜容身上移开,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至胸前竖起,稳稳走上戏台。   素姑姑在台下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音姑娘这身段、这嗓音、这相貌,扮了观音娘娘……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啊。   鼓声起。   风声忽然也大了些,猎猎吹到耳边,扬起葭音鸦青色的发。她看到了正坐在席上的太后娘娘,还有她身侧身穿龙袍的男人。   皇帝,皇后,还有……何贵妃。   何贵妃嘴角噙着笑,挑眉望向她。   “法相端庄披彩霞,柳枝斜袅白莲花。”   葭音刚放声,就听到了一阵低语。   她站在戏台子上,往下瞟了一眼,何贵妃唇角笑意更甚。只不过这一次,她眼底更多的是轻蔑的嗤笑,似乎在嘲讽她。   什么样的人,也敢上台来演观音娘娘。   不止是何贵妃。   她身侧亦有娘娘蹙起了眉头,有些不解地望向台上的“观音”。只见这“观音”虽然衣着端庄,却有一双极勾人的眼。那袅袅的腰肢加上这惊鸿一瞥,哪里是什么普通众生的神仙。   分明是妖精,直把人魂魄勾走的狐狸精!   “这棠梨馆,什么时候送了这样一个人上来。”   “就是啊,往年棠梨馆送上来的伶人,可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的。这到底是给太后娘娘贺寿呢,还是勾引皇上呢。”   周遭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三师兄……”   镜采担心地望向自家师兄。   镜容紧抿着唇,抬头望向台上。只见少女一袭纯白衣裙,台词到她嘴里,却陡然生起几分妩媚之意。   她扬声,吟唱:   “法相端庄披彩霞,柳枝斜袅白莲花。栉风沐雨来东土,茹苦含辛惠吾华。”(1)   忽然,葭音抬起头。   四目相触的那一瞬,她的心陡然一阵跳动,双颊之上飞了些绯色。   原以为对方也会快速移开目光,谁知,那双眼一直落在她身上。葭音咬了咬唇,迎着那道安静的眸光,娇声慢慢。   轻吟,浅唱,婉转,低回。   一曲毕,少女于台上轻点足尖,袅袅的身形如一朵盛开的红莲,笑意与春色刹然盛放。   台下,不少人霎时失神。   直到何贵妃娇笑一声,以袖掩唇:   “好曲,好曲。皇上,今年这首观音送子,倒是有些特别呢。”   她话中带着强调,让人不难看出她的不满。   立马有位分低的娘娘见风使舵。   “原来演的是观音送子呀,也不知是不是臣妾愚钝,竟不知台上站了一位观音娘娘。臣妾眼拙,眼拙……”   皇后亦是面色不虞,皱了皱眉头。   “好了,都莫说了。台上那伶人——你且退下罢。”   “这怎么能让她说走就走呀,太后娘娘最喜欢的就是这出观音送子了,那伶人演成这样,不是折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吗?依本宫看呀,今年这棠梨宫根本未将太后娘娘生辰宴的大事放在心上,着实应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何贵妃此言一出,立马有人应和。   “就是就是,这哪里还是什么观音送子,简直太不像话了!”   “这哪里是观音啊,分明就是妖精!”   “对,分明就是妖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起台上的葭音来。   少女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她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往日在棠梨馆搞砸了事,也都有沈馆主出面为她撑腰。   而如今——   她下意识地朝镜容望去。   佛子一身袈裟,端坐在席间,稍稍敛眸,听着周遭的七嘴八舌。   忽然有人大声道:“梵安寺的圣僧不也入宫了么,臣妾终究是个外行人,不如请圣僧评价评价,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观音!”   众人冷笑着,一下将她推向千夫所指的风口浪尖之地。   她们不光要顺着何贵妃声讨她,还要让梵安寺的和尚出面,叫她无从辩解。   梵安寺此行,以二师兄镜无为首。   而如今,他正是骑虎难下。   顺着娘娘们的意,便是置葭音与死地。   若不顺娘娘们的意……   “圣僧,臣妾愚钝,不若跟臣妾说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观音?”   镜无一阵沉吟。   不等他思索该如何回应,身侧陡然传来极为清冷一声,众人闻声,只见着那位德高望重的镜容佛子,眸光清平,从容而道:   “观音娘娘,千手千面,千面千相。杨柳面,龙头面,圆音面,白衣面,鱼篮面,一叶面,千颈面……面面皆可是观音。”   闻言,镜无大吃一惊。下一刻,面色变得煞白。   ——他这是……在公开袒护葭音施主?!!   作者有话说:   镜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引(1):引自网络《观音送子》 第14章   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也奇怪,镜容的声音并不大,落在人耳中,却觉得字字铿锵有力,让人不敢去反驳他。   “三师兄……”   身后的镜采小心唤了他一声。   三师兄这是在干什么?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方才葭音施主那一舞,着实有些……不符合观音娘娘的形象。   尤其是在他们出家人眼里。   观音娘娘大方端庄,厚德载物。   是他们的心之所向,神之所往。   而葭音施主在台上扮观音,席间不少佛子无声垂脸,默默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听完镜容的一席话,台上的葭音也惊讶地看着他。   她望着镜容,只坐在那里,明明是面色平和,周遭却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   就连皇帝看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毕竟是梵安寺的圣僧。   是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佛子。   就在宴席陷入了一阵沉默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忽然笑出了声。太后两鬓已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笑容和蔼慈祥。   她朝葭音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葭音走下戏台,小心翼翼地上前。   “再过来,到哀家身前来。”   她无视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到太后面前,只是与镜容擦肩的一瞬,少女稍稍停了脚步。   一道悠然的檀香,宁静而清幽。   太后看着她,眉眼里居然都是欢喜。   “好孩子,让哀家看看。”   她的手被对方拉住。   “谁说这丫头演得不像了,哀家就觉得,这戏唱得挺好的。明艳,活泼,看得人心里头高兴!”   “成天听那些咿咿呀呀、哭哭啼啼的戏有什么意思,哀家就喜欢看这种年轻艳丽的姑娘。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她没想到太后会这样赞扬自己,愣了愣,立马道:   “回太后娘娘的话,民女贱名葭音。”   “葭音,佳音。哀家的小女儿名字里也有个佳字,看着你,哀家就好像看到了哀家的小女儿。”   此言一出,皇上的面色变了变。   太后的小女儿,佳柔公主,在十六岁那年染病离世。   细细瞧眼前这“小观音”的眉眼,真有几分像佳柔公主。   为讨太后欢心,周围人立马见风使舵,夸起葭音来。   突如其来的赞誉,让她十分不适应。小姑娘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心中暗暗叹息。   ——终于保下这条小命了。   不光保下了这条小命,皇上还要赏她。   “赏,重重地赏!”   那一道目光停驻在葭音身上,她低着头,不敢望向那一身明黄色龙袍之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皇上的目光很奇怪。   他扶着龙椅笑着,眼神却止不住地在她腰肢间徘徊。不过顷刻,便有宫人识眼色地端来丝帛绸缎、珠宝首饰,在她面前一一摆开。   葭音却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   无论是上好的布匹,或是金银珠宝,棠梨馆向来都是不缺的。皇帝似乎也瞧出了她的心思,眯了眯眼,和善地问道:   “这些若是都不喜欢……你同朕说,想要什么赏赐?”   葭音略一沉吟。   “民女想要一樽小佛像。”   “佛像?”   她歪了歪脑袋,“嗯……可以戴在身上,或是捧在手上的那种。”   皇帝被她逗笑了,大手一挥,不一会儿,立马有太监端了一樽金色观音像来。   不大不小,恰恰能放在手心完全包住。葭音满目欢喜,开开心心地磕头谢赏。   只是当她坐回到二姐姐身边时,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她转过头,妙兰正阴恻恻地盯着她手上的观音像,眼中似有愤愤。   葭音没理她,用手指小心拂去佛像上的灰尘,心想着一会儿将其送给镜容。   他一定会很喜欢的。   谁知,宴会刚散,镜容已不见踪影。   太后娘娘传唤她上前。   按理说,她们已经顺利完成了生辰宴的演出,不日便要出宫去,可太后似乎喜欢极了她。皇后下个月临盆,要她们这一班戏子再留在宫中,日后好庆贺皇后娘娘诞下皇嗣。   葭音自然还要演这送子的观音娘娘。   从太后那里走出来时,已日薄西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万青殿见一见镜容。   殊不知,万青殿内,一对佛子玉立与红莲水池前,师兄镜无手捧一把鱼饵,明显心事重重。   “镜容。”   对于白天的事,镜无有诸多不解。他很想询问对方,可又十分相信自家师弟的为人。犹豫再三,还是出声问道:   “你与那葭音施主……”   镜容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暮色沉沉,金粉色的光晕落在佛子袈裟上,他眼底也笼了道淡淡的光。   “你今日……罢了。”   话说到一半,镜无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叹息一声。   水池中鱼儿无拘无束地游动,水面清澈见底。   “镜容,你会不会对葭音施主……”   “不会。”   不等他说完,身前之人立马截住了他的话。   镜无愕然回首。   佛子的面容倒映在水面上,眸光与那清水一样明澈。   “师兄,我只是觉得皇宫草菅人命,不想再徒生祸端。”   看着他面上一阵清风明月,二师兄镜无终于舒了一口气。   “师兄,镜容心中有分寸。”   “你这么想,师兄便放心了。过些日子,便是皇后临盆之日,皇上差人来说,你我须得在宫中为皇后娘娘祈福,待皇后娘娘顺利产下皇嗣后,便要回梵安寺。”   “镜容知道。”   这边正说着,镜心忽然快步走进来。   因为要参加太后娘娘生辰宴,镜无便解了镜心的面壁,小和尚的步子有些急,脸上还带了些红晕。   “二师兄、三师兄,阿音施主来了。”   镜无一皱眉。   既然已演完了观音,她又来做什么?   镜心小声道:“阿音施主说,是来答谢三师兄的,还带了圣上赏赐的那樽观音像。”   镜无看了镜容一眼,“跟她说,镜容如今不在殿内,让她先回去罢。”   接下来的几天,她天天跑到万青殿来。   可次次得到的,都是镜容不在殿内的回复。   守门的镜心支支吾吾,完全不敢看她:“阿音施主,您回去吧。我们三师兄今日……也不在殿内。”   她觉得好生奇怪。   早上不在,中午不在,晚上也不在。   一连三日,都不在万青殿。   葭音隐隐觉得,镜容在躲着自己。   “阿音施主,您莫再为难镜心了,真不是贫僧要拦着您,三师兄他真的不在万青殿。我们二师兄也说了,不让您进去。”   她没法儿,只得在万青殿门口瞎晃荡。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远远地看见一行佛子朝这边走来。   只一眼,葭音便眼尖地发现人群之中的镜容。   “镜容法师——”   她如小鸟一样欢快地上前。   隔着一条宫道,朝那边喊:“镜容,镜容,我是阿音!”   对方脚步似是顿了顿,紧接着,依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镜容,这里!”   这一回,她的声音大了些。   大到有和尚频频侧首。   她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镜采和镜心,不知怎的,后者面色有些奇怪,看着葭音,欲言又止。   就在她喊第三声时——   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为首的镜无不知转头对镜容说了些什么,佛子轻轻颔首。   紧接着,她看见对方终于缓步朝这边走来。   “镜容!”   她欢喜地喊他,笑眼明媚。   “你这些都去哪里了,我去万青殿找你,你总是不在,我还以为你出宫了呢!”   镜容垂下眼睫,看着她,没说话。   “对了,这个送给你!”   她从身后取出一物,献宝似的呈到男人眼皮底下。   那樽金佛像。   佛子眼神动了动,旋即,面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   见对方纹丝不动,葭音想要把佛像塞到他的袖子里,谁知,她刚一探出手,镜容便往后退了半步。   他目色清平,与她保持着极有分寸的距离,如此之疏离,让少女微微一愣。   “镜容,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故意躲着她?   为什么要故意疏远她?   她之前还拉过他的袖子,捂过他的眼睛的。   还被他……抱回过万青殿。   如此想着,葭音的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小委屈。   可转眼,她又弯了弯眸,眼睛亮亮的,眼底闪着些细细碎碎的光。   双手再度,将观音像递到他面前。   “我咬过了,这是纯金的!值不少钱呢。”   这一回,对方终于忍不住了:“咬得哪儿?”   葭音的声音小了些:“观音的耳朵……”   镜容的睫羽动了动,似乎被她气笑了,无言了半晌,直到她又坚持不懈地把“小观音”塞到自己袖子里——   他伸手,轻轻止住她。   “梵安寺有规矩,贫僧不能收,还望施主将佛像收回。”   客气,客气到十分疏离。   小姑娘扬起一张小脸儿,不解地望向他。   “这佛像,是因为你,我才向圣上要的。我如今送给你,是为了答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镜容法师,如果没有你,阿音怕是要被何贵妃当场赐死在生辰宴上了。”   “所以呀,镜容法师,你还是收下罢。我要这佛像也没有什么用,这还是纯金的呢。”   镜容往后退了半步。   清风拂至佛子脸上,他想起师兄的话。   佛子垂下眼帘,迎上少女灼灼的目光。   “不必言谢。”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镜镜是假高冷,对阿音撑不了一章就心软的辣种 =w= 第15章   如此之客气,如此之疏离。   如此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对吧距离……   葭音愣了愣,有些不明白。   他是怎么了?怎么故意疏远她?   趁着她发愣,二师兄已经在不远处温声喊镜容,镜无的目光落在少女面颊上,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回过神来,只瞧见那一行佛子远去的背影。   清冷,孤寂,一如进宫那日,葭音所见到的镜容法师。   手抱一把绿绮琴,面色如水,从她身侧施施然掠过,目光未有片刻偏移。   温和,淡雅,空寂,像是一座积满了皑皑白雪的高山。   葭音垂眼,捏紧了手里的观音像。   她偷偷跟在人群之后,看着那行人先是去了一趟太后那里,而后又是皇后娘娘寝殿。紧接着,才回万青殿。   少女躲在万青殿门口,悄悄看他们极有秩序地走进院,走在队伍最尾的是镜心,他刚准备关门,却看见树干之后的人影。   “阿音施主?”   葭音在树后面,对他眨眼睛。   用口型向他说:“莫关门。”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   可方一抬眼,就看见树影后少女那一双明月似的眼眸。她眼底似乎含了些笑,正期待地望向他。   就是这一眼,竟叫他鬼迷心窍。   是夜,镜心给她留了一道小门。   葭音故意等到天黑之时,溜进院中。若是不出意外,此时镜无等人已经歇下了,万青殿正殿内,只有镜容一人护灯。   她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一边暗暗腹诽:   这个镜容,真是好惨一和尚,每回大家都让他一个人护灯,长夜漫漫,多无聊啊。   少女扒着正殿的门边儿,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果真,只看到了一个笔直的背影。   他端坐在莲花台前,面前是悠悠青灯,古佛观音。   身后是一帘又一帘素白的帷帐。   微风吹入玄关,轻轻扬起僧人的衣袍。   葭音记得,镜容的听力极好。   于是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小姑娘脚踝处绑了铃铛,为了让那铃铛不发出声音,她挪得极慢。   攥着金观音的手心有些出汗。   然而,葭音不知道的是,她刚走进正殿,跪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睫羽便一动。他稍稍睁开双目,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紧接着,又不动声色地阖上眼。   镜容没有发现她。   葭音隐隐窃喜。   她在离对方还有两三步时顿住,悄悄地打量他。   他不光模样生得俊俏,就连背影也很好看。   少女歪了歪脑袋,又瞧见镜容的侧脸。   淡黄色的光晕笼在佛子面容上,纱帘之后,他手指拨动着佛珠串,于黑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镜容,镜容。”   她在身后,轻声地唤他。   对方没理她,手上动作未停。   葭音觉得奇怪。   他不是耳朵很尖吗?   小姑娘走上前,面前又是一道纱帘,夜风吹鼓了他的袖袍,与素白色的帷帐交织在一起。   他只在这里坐着,就是一幅好风景。   葭音抿了抿唇,这一回,却不想再打扰到他了。   ——他朱唇微启,低低地念着经文,声音温柔好听,让人格外舒服。   她坐在帘子后,托着脑袋,听他念经。   看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修长的手指扣动佛珠串。   一时间,她竟有些痴怔。   直到堂上的香炷即将燃尽,佛子吟诵声一顿。   她正疑惑着,只听对方道:   “出来吧。”   极轻一声,带着晚风,吹到她耳边。   葭音面上一红,右手挑开纱帘。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呀?”   她走路时,脚踝上的铃铛一响一响的,比那佛珠声还要清脆。   镜容依旧是没有说话,轻轻敲响木鱼。   葭音撇了撇嘴,这个人,真是好生无趣。   总是不理她。   还莫名其妙地对她很冷漠。   他们和尚都是这样么?   眼见着香火即灭,她又饶有兴味地上前,走到莲花台见,葭音回过头看了镜容一眼,见他未阻拦,便兴致勃勃地取了三炷香,供奉上。   而后,破天荒地双手合十,朝那观音菩萨拜了三拜。   佛子终于好奇地抬眼。   “你莫好奇,我拜菩萨,是因为她给我带来了好运。”   少女笑声清脆,宛若铜铃。   “正是因为我演了观音,皇上赏我,太后娘娘也要奖我,待我回到棠梨馆,说不定就是馆里的角儿了。镜容,我以后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天天跑场子、打杂活儿了。”   镜容终于不咸不淡地回应:“挺好。”   她再也不用看二姐姐、三姐姐的眼色了。   如此想着,少女从袖中取出那樽金色观音相,恭恭敬敬地摆在莲花台前。   “梵安寺有规矩,不能收——”   早料到镜容会如此说,葭音打断他,“我这又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观音娘娘的。我前来上供,梵安寺莫不是连这个都要拦着?”   她歪了歪头,含笑看着对方。   镜容垂下眼帘,终于不拦她。   他未拦她,也未再理会她,专心致志地做起自己的事来。方一阖上眼,便听到有铃铛声响动,身侧一尾清风,带着少女身上独有的、甜丝丝的香气。   她凑到他面前。   看着他紧闭着眼与唇,以及纹丝不动的睫帘。   他身上的味道很香。   这是一种极为清淡的、却很诱人的香气,乍一闻,只觉得温和、觉得人畜无害,但当她再将那香气缓缓吸入腹中时……   冷静,清幽,一层又一层,幽寒的霜与雾,在夜色中氤氲涌来。   她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几乎要将嘴唇,贴向他的耳根。   “镜容,你身上好香……”   不经意间,她的吐息轻轻喷在佛子耳后。   像是一株娇嫩旖旎的兰花,盛开在他的肌肤上。   镜容捏了捏佛珠。   这一回,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无奈,“莫乱动。”   “莫乱碰。”   “我没有乱碰,”她委屈道,“镜容,你这几天,是不是在躲着我?”   对方一时沉默。   “邦邦”的木鱼声传来,一下一下,极有节奏,敲得葭音也心尖儿一颤,忍不住又上前去。   “镜容法师,圣僧,小和尚,唔……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镜容安静地阖着眼,轻轻敲着木鱼。   木鱼沉香,青灯古佛,暗夜幽帘。   少女唇色艳丽,声音如一朵含着露珠的花。   一声声。   第一声喊他镜容,他面色未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第二声喊他圣僧,佛子敲着木鱼的手仍是平稳,清冷自持。   她再也忍不住了。   第三声,声音里带了几分娇嗔:   “臭和尚,你怎么总是这样避我。我还能化作了那洪水猛兽,将你吃了不成?”   “你理理我,理理我嘛。臭和尚,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气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嘛……”   手臂上忽然一沉,镜容睁开眼,看见少女下意识地将手搭在自己臂弯上。她今日穿了件极艳丽的衫子,与他青白色的僧袍很不相称。   一红一白,煞是刺眼。   他刚想挥手推开她。   却看见那样一双眼。   明艳,昳丽,眼尾微微向上勾着,眼底盈满了委屈与不解,活生生像一只可怜的小狐狸。   镜容动作一顿,须臾,别开脸去。   “你……”   “你终于理我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你不要不理我嘛,我在宫里头,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在妙兰、太后面前帮我,这些我都记得的。我知道,镜容,你是个好人。”   镜容扭着头,缄默不言。   葭音继续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宫了,以后……可能就不能再见面了。要是你真不理我了,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说到这里,她心底里竟涌上一层悲伤的情绪。   说完后,葭音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压到了对方的佛珠串。   她耳边响起——这串佛珠,是师祖留给我的……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像兔子一样从对方手臂上弹起来。   意外的是,镜容仅是垂了垂眼,这一回,并没有再说她。也许是觉得她的语气太可怜,佛子抿了抿唇,紧接着,葭音听到他淡淡的声音:   “既然日后要出宫,不能再相见,施主不必日日再来寻我。”   “你也觉得我烦,是不是?”   “不是。”   “那我在这儿……是不是碍到你护灯了?”   “未有。”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来找你嘛……”   镜容耐下性子,解释:“贫僧乃出家之人,朝晨诵,夜护灯,莲花宝座,青灯古佛,没有其余空闲的时间来招待施主。更何况皇后娘娘即将临盆,我等愈加忙碌,有时甚至夜不能寐。阿音,这些你能懂吗?”   她似懂非懂。   片刻后,失落一声:“可是,你还未教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一怔,而后,葭音似乎听到了对方一声轻叹。   罢了。   镜容将她领至书桌前,取来笔墨纸砚。   “勒笔为先,这里,努笔。”   这一回,他的墨落于纸上,原本奔放遒劲的字体被刻意写成了一个个端正的梅花小楷。   镜容边写,边轻声言:“啄一点,而后磔书。”   葭音跟着镜容,提笔顿笔,可她从未在纸上写过字,即便很认真地去握笔,写出来的字也如同小虫爬过似的。   丑,丑得不成样子。   她红着脸,将“葭音”那两个字捂住。   “怎么了?”   “不好看……”   清浅的眸光落在素纸上的墨迹,谁料,他竟温声赞扬:   “写得不错,只是这里写得太开,须收一些口,不能太过张扬恣肆。”   葭音握着笔,轻轻“噢”了一声。   夜色如墨,将二人的身形包裹,淡黄色的光晕笼罩在少女洁白清丽的面庞上,她咬着下唇,又小心翼翼地落笔。   这一回,镜容眉眼间终于多了几分笑意。   “不错,日后就这样练。”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她大惊失色,慌张地望向佛子——今日她能进万青殿,全是得了镜心的“照顾”,若是被人发现了,怕是又要连累到镜心了。   不等镜容开口,葭音忽然看到桌子底下的空隙,一溜烟儿地钻了进去。   镜容似乎有些无奈。   等她整个人藏好时,二师兄镜无恰好走了进来。   “今日你跑了一天,看你晚上未吃什么东西,师哥又做了些饭菜,给你送过来。”   镜无将一碟青菜、一碟白萝卜摆在桌案上。   桌上的白纸已经被葭音抽走,她抱着沾满墨迹的素纸,躲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   还好桌子空的对口朝里面,她藏身在那里,面前正对的,是镜容的衣摆。   葭音轻轻揪了揪佛子的衣摆,示意对方,把自己挡严实点儿。   镜无与他随意说了几句话,忽然又想起什么来。   “对了,那丫头,最近还有没有来找你?”   桌子下的葭音竖起一双小耳朵。   一双眼骨碌碌地转着,只听镜容从容不迫,反问道:“哪个丫头?”   “水瑶宫的葭音施主。”   他夹着筷子,垂眼看着面前的粗茶淡饭,刚准备开口,就又感觉桌子底下的小猫揪了揪他的衣袍。   镜容一顿,面不红心不跳:   “没有。”   “那便好。”   镜无长舒一口气。   “师弟,莫怪师兄多言,你和那丫头最好走远些。不是师兄不信你,只是这宫中人多眼杂的,流言可畏啊。”   “嗯,镜容知道。”   镜无又随意叮嘱了几句。   忽然,他眼睛一亮。   “这不是师父送你的那支毛笔吗,怎么今日有闲心拿出来练字了?平日里见你都爱不释手的,旁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镜容云淡风轻:“一支毛笔罢了,没有什么敢不敢碰的。平日是怕镜采他们毛手毛脚的,不小心弄坏了。”   二师兄镜无兴致大发,又重新找了几张纸,提笔。   一顿龙飞凤舞后,他这才满意离开。   末了,还不忘叮嘱镜容好好吃饭。   待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后,葭音这才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方才起码蹲了一刻钟,她两腿发麻,酸软无力。   镜容在一边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眼底里,似乎有着淡淡的无奈。   “你平日就吃这些饭菜,”站稳了,她嫌弃地看了桌上的炒青菜炒白萝卜一眼,“怪不得,镜无说你不爱吃饭。”   对方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不是不爱吃饭。”   是着实忙得忘了吃。   刚准备动筷,身侧一尾清风,她又走到身边来。   有铃铛声清脆地响动。   少女眉梢里似有愉悦。   “难怪你最近总是躲着我,原来是镜无那个秃驴不让你见我,我就说嘛……”   她笑声清脆,泠泠如铃铛一般。   他低声道:“其实也不关二师兄的事。”   哼,她才不信呢。   少女轻哼一声,转瞬,如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镜容有些惊愕,“你不是把她奉在莲花台了吗?”   “我偷偷取过来的,镜容,你就收下嘛。当作我的答谢之礼了,好不好嘛……”   ……   近日水瑶宫异常热闹。   经过上次太后生辰宴,皇上隔三差五地叫人过来赏东西。每当太监捧着圣旨来到宫门口时,素姑姑总是第一个拽着葭音跪在最前头。   赏其他人的都是小头,赏她的才是大头。   弄清楚了镜容不理她的原因、受到了圣上的赏赐,双喜临门之际,一封信传入了水瑶宫。   ——馆主暂时放下棠梨馆的大小事宜,为了庆贺皇后娘娘怀嗣之喜,也要入宫来了!   宫门前,一驾马车停落。   人还未从马车上下来,事先便有宫人们窃窃私语。   “一会儿宫里要来贵人,可要好生迎接了。这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信,是娘娘母族的人,万不可怠慢了!”   “……”   正说着,马车施施然停落在宫门前,立马有太监捧着笑,迎上前去。   “哟,贵人到了。皇后娘娘特派奴在此迎接沈公子,沈公子万福金安。”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那是一辆看上去很低调的马车,暗紫色的帘微垂着,帘布流苏旁,还挂着两串铃铛。   听见太监的恭维声,有仆人客气地弯腰点头,紧接着,又一上前——   “沈公子,到了。”   从马车里,施施然探出一只手。   修长,骨节分明,只一眼,便能让人看出这只手主人的矜贵非凡。   明明是京城里,不起眼的戏楼子。   接待的却是达官贵人,甚至还能入宫来给太后娘娘唱戏。   不用想,这棠梨馆的馆主,定不是一般人。   太监正腹诽着,只见铱誮暗紫色的帘被人轻轻挑起,紧接着是一双华靴。车内之人稍稍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宫墙红瓦,还有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德胜公公。   这是一位极为年轻的男子,一袭水青色的软缎袍,腰间环佩叩着宝刀,手里随意捻了把折扇。   他眸光慵懒,慢条斯理地掠过那跪了一排的宫女太监,声音里带了些调笑。   “都跪着干什么,怎么,姨母又骂你们了?”   上次他进宫,宫中有眼拙的小太监,认不出他来,被皇后娘娘好一顿责骂。   张德胜唯唯诺诺,点头哈腰。   将一块白玉佩奉至男子面前。   “沈公子,这是皇后娘娘要老奴交给您的东西。”   沈星颂抬了抬眼皮。   “皇后娘娘说,有了这块玉佩,那些不长眼的宫人们便知晓沈公子您的身份。对待公子这种贵人,自然也不会像先前那般不长眼。佩戴着这枚玉佩,公子可在春熙宫来去自如。”   春熙宫住着的,正是皇后娘娘。   “只是——”   张德胜忽然靠近了,一双眼骨碌碌地转,明显是对沈星颂身边的仆人有所提防。   年轻男子懒懒道:“不必防着子舟。”   太监立马“嗳”了一声,躬下腰,小声极小:“皇后娘娘说,您戴着这佩玉时,千万要小心何娘娘。”   何贵妃与皇后,宫中一向不和。   一个是宠冠六宫娇奢无度,一个是前朝老臣心之所向。   二人若是能合得来,那可真是见鬼了。   先前,皇后与何贵妃的周旋中,一直是皇后娘娘占上风。   何贵妃膝下一直无子,如今皇后又怀了皇嗣,倚桃宫那位别提有多眼红了。   只是……   张德胜又将声音压低了些:“何大元帅又打了胜仗,战功累累,前几日,刚刚加官进爵……”   何元帅,乃何贵妃之父。手握重兵,战功显赫。   朝中不乏趋炎附势之人,何大元帅这一战胜了,不知又出现了多少墙头草。   沈星颂一向无心参与这些纷争。   出身名门世家,他又天资聪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用皇后娘娘的话说,只可惜她这个外甥不思进取,放着好好的功名不考、好好的官职不做,非要去干什么戏班子。   当真是闲云野鹤,好生自在。   “皇后娘娘说,过去任凭公子玩闹,娘娘向来不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回,公子回宫后万事须得小心,特别是提防着何贵妃,务必保着皇后娘娘顺利诞下龙嗣。”   有个母族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   然而这些话,沈星颂早已经听腻了。   他随意应付了几声,手里抛着那枚玉佩把玩。日光与清风倾落,斑驳的树影落在男子衣袍之上。   他踏入水瑶宫。   水瑶宫里头的姑娘们早知馆主要入宫,一个个欢喜得不成样子。   “馆主!!”   妙兰第一个拥上来,“馆主,您终于来啦。这些天我总是跟二姐姐念起您呢。我们大家都很想您!”   棠梨馆的姑娘们,个个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自然也藏了不少小心思。   而沈星颂生得一表人才,气度非凡,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更是与她们日日相处。   不少姑娘暗自倾慕馆主,但是碍着一层薄面,不敢开口。   这回,馆主入宫了,整个水瑶宫,是一片生机盎然。   他身边一下围了一堆莺莺燕燕。   院中有一颗大榕树,日光穿过参差的叶,光影笼在是男子衣衫上。   沈星颂温和地笑笑,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丫头的腿伤怎么样了?”   “太医说好得差不多,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沈星颂替对方放下心来。   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往院里头望去。   “馆主,您是在找谁?”   “没什么。”   沈星颂抿了抿唇,随意应付了声,“我去院内看看,对了,子舟,把我的东西都放到西厢房罢。”   “是,公子。”   一边说,他一边挥散众人,刚一转角,忽然撞上一人。   闷闷一声,小姑娘猝不及防地撞到男人的胸膛上,她揉了揉微微有些发红的鼻子,忽然闻到一阵幽香。   “沈哥哥?”   葭音欣喜抬眸,眼睛亮了亮。   沈星颂的眸光一下柔和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清朗的眸底是一片温柔的湖色,一时间,就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格外轻柔。   “提着这么多东西,是要去哪儿?”   葭音顿了一顿,还未来得及回答,对方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饭篮子上:   “没有吃饭么?”   “吃……吃过了。”   心里头想着镜容,她竟一下子犯了结巴。   上次去万青殿内,见镜容吃的都是炒青菜炒萝卜,他本来就那么瘦,镜无做的饭菜还这么没有食欲……于是葭音请教了素姑姑,做了几道香喷喷的素菜,打算送往万青殿去。   沈星颂笑眯眯地弯了弯身。   他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声音里掺杂了几分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宠溺。   “原来小阿音看我入宫,特意给我做的饭菜呀。”   葭音看着沈星颂满面春风,将饭篮子打开。   最上面一层是白花花的热米饭,盖子第二层,是她亲手做的烧小竹笋。   葭音心里默默:呜呜呜。   她委屈地看着沈星颂,然而,对方正一脸兴致盎然地研究着她新做的菜品,高兴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白白嫩嫩的小竹笋。   又脆又香,格外爽口。   沈星颂又开心地揉了揉小姑娘的丸子头。   不错,他养的姑娘长大了,知道他路途遥远,心疼他了。   如此想着,男人乐乐呵呵地打开饭篮的第三层,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粥,此刻正缓缓冒着热气。   他刚准备夸赞葭音,忽然,看见咸粥上的几片香菜。   沈星颂目光一顿。   他不吃香菜,阿音一直是记得的。   作者有话说:   阿音:人家第一次下厨,给镜镜做的烧小竹笋QAQ   镜镜:刚装高冷了一章,就有人抢我老婆啦,呜呜呜TvT   小沈:0.0   . 第17章   右眼皮跳了跳,他执着筷子的手亦稍稍一停,一时间,他这筷子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   葭音也看见了粥里头的香菜。   沈星颂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这饭菜,是给素姑姑她们做的?”   当然不是。   葭音很诚实地摇摇头。   沈星颂将筷子搁了,看着白米饭上凹下去的一块,脸颊微微发红。   “那是……给谁做的?”   一个“镜”字落在嘴边,小姑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忽然有了小女儿般的羞赧。   方才在小厨房里,素姑姑也问,她在给谁做饭。   彼时葭音正专心致志地切竹笋,闻言,小声道:   “一个——唔,一个朋友。”   是朋友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当葭音做菜时,一想起这是为镜容准备的,她的手便会不由自主地发抖,生怕哪里出了什么乱子。   脸颊也会发烫。   “阿音,阿音?”   见她发着愣,沈星颂轻声唤她。   小姑娘“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葭音抬起头,金粉色的光晕落在她面颊上,愈发衬得她有几分娇憨。   看得人心生欢喜。   只见她扬起一张小脸儿,弯眸笑道:“没什么。沈哥哥,你一路辛苦了,趁热吃点饭菜,不打紧的。”   馆主对她很好,一顿饭,也不碍事的。   一会儿再去小厨房做一餐便是了。   葭音如是想。   吃完饭后,沈星颂要带着她去皇宫里走一圈。   宫里本不可随意走动,但葭音知晓,馆主是皇后娘娘的亲族,只要不是什么禁地,他都可以去。   二人许久未见,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闯入了一所花园。   时值春夏之交,园里的花都开了,好一片春光绚烂,看得人心旌荡漾。   沈星颂知道,她喜欢花,尤其是桃花。   刚准备带着她往里走,少女忽然眸光一动。   紧接着,一双眼亮了亮。   树影花丛,掠过一袭袈衣,依稀有人影绰绰,低眸弯腰,手指轻拂于绿荫。   他的身后,镜采正捧着一个小罐子,乖巧跟着。   那二人俨然没有发现误入院中之人,镜采扬起脸,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微微侧耳,而后淡淡颔首。   “阿音?”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出神。   沈星颂原以为她被园内的花迷住了,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却发现树丛中的一对人影。   那是两名身着袈裟的和尚,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二人似乎在花丛间捡着什么东西,陡然一阵清风掠过,斑驳的光与影落在他们衣肩上。   只这一眼,沈星颂稍稍屏息。   他的目光被前一位佛子吸引住,只见其眉目缓淡,面容如玉,一对眉睫微微低着,光影落下来时,有几只蝴蝶从他身侧蹁跹而过。   湛蓝色的蝴蝶,低舞,飞旋,忽然又折过身,停在佛子肩头。   那人有意无意地转过身。   一双眼,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呼吸一顿,感觉周遭立马安静下来。   镜容站在不远处,望向葭音,和她身侧那锦衣华袍的玉面郎君。   日光落在佛子的眉睫上,他的眼睫很密很长,眼睑下垂落一层薄薄的影。   镜采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朝二人,双手合十。   “施主。”   葭音朝着镜采点头,目光却全然落在镜容身上。   也不知,他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沈星颂似乎看出了什么,挑了挑眉:   “你们认识?”   “认识。”   葭音给他介绍,“这位便是梵安寺的镜容法师,这位是镜采。”   沈星颂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镜容法师,久仰大名。”   镜容面色未变,只扫了一眼男子腰间的玉佩,淡淡一揖。   “贫僧镜容,见过沈馆主。”   葭音与沈星颂皆讶异地抬了抬眸。   此人怎知……他是棠梨馆馆主?   沈星颂想起来,镜容此人,慈悲为怀,六根通智。   民间有传闻,梵安寺的圣僧镜容,多智近妖。   沈星颂面色变了变,旋即,望向他怀中的花瓣。   “镜容法师,怎有闲心于此处采撷白芩?”   这一回,换了镜采答道:   “回沈公子的话,近日来,我家二师兄总觉得胸闷逆气,头疼肿痛,三师兄知晓以白芩泡茶可缓解胸闷头痛,便与小僧一同前来采集刚落下的白芩花瓣。无意冲撞沈公子与葭音施主。”   “冲撞倒不必,”沈星颂好奇道,“圣僧还通医术?”   “那是当然,我家三师兄会的本领可多了,琴棋书画、医道律法、天文地理,无所不查,无所不精。”   镜采仰着脸,得意洋洋地夸起自家师兄来,葭音在一边听着,竟也凭空生了几分骄傲来。   好像无所不精的不是镜容,而是她自己。   只有镜容轻轻一声:“镜采。”   小和尚立马打住。   葭音朝镜采做了个鬼脸。   她站在烈阳下,穿了一袭水青色的裙,与沈星颂的衣袍很是相称。小姑娘扬着眉,朝佛子抛去了许多眼神,但镜容面色始终淡淡的,一双眼睫垂着,没有看她。   沈星颂凑近道:   “我近日总觉得身子不舒服,圣僧可否帮忙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姑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沈哥哥,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找大夫看看?”   沈星颂摸了摸她的头,“只是觉得胸闷,想来应是没有什么大事,如今圣僧恰好在,不若帮我看看,该如何调理?”   镜容未拒绝,放下手里的花,走上前。   沈星颂探出一只手,让对方把脉。   清风拂至镜容的面容上,他一袭眼帘,安静得如澄澈的湖泊。   不过须臾,佛子收回手,平淡道:“馆主身体康健无恙,近来胸闷,想必是因为车马劳顿,过于疲惫。多注意休息便好。”   镜容话音刚落,就看见沈星颂笑眯眯地转过头。   “你看嘛,我就说没有什么大事。好啦,别愁眉苦脸的了,过几日带你出宫,去街市上买些胭脂水粉,还有你最喜欢的那家邹记桃花铺子。”   男子的手放在小姑娘的发髻上,宠溺地揉了揉。   二人相处,看来很是亲昵。少女眼中,也尽是对他的仰望与依赖。   镜容的目光动了动,须臾,无声垂眼。   沈星颂对葭音笑完,又转过头,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忽然一低声。   “圣僧既然懂医术……沈某有个不情之请。”   “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但后宫波诡云谲,圣僧若是有办法保下皇后娘娘的胎、让娘娘顺利诞下龙嗣,事成之后,娘娘定有重赏。”   青衣男子的声音极低,低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他身后的葭音歪了歪脑袋,好奇地望过来。   沈哥哥和镜容在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说了许久。   半晌,葭音听到不咸不淡地一声:   “馆主若是没有旁的事,贫僧先行告退了。”   一侧的小和尚镜采,忽然觉得周遭一下子冷下来。   他茫然地望向自家师兄——对方明明眸光平淡,神色未动,可镜采总觉得,师兄是不高兴了。   三师兄有个怪毛病,一不开心了,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对着观音菩萨发上整宿整宿地发呆。   就连大师兄、师父来劝,也无济于事。   镜容刚走没多久,忽然听到极为娇俏一声:   “等等——”   葭音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他垂下眸,看着少女白净的面庞上挂着娇憨的红晕,她语气似有埋怨:   “你走得好快,我都追不上你。”   镜容抿着唇,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想要白芩花吗?水瑶宫院子里就种了很多白芩,我回去给你采一些,送到万青殿,好不好?”   “不许再拒绝我——”   葭音抢在他开口之前,截去他的话,“我知道,镜无法师他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他需要什么药?我去同沈哥哥说,他可以帮我们弄到。”   她听见镜容低低“嗯”了一声。   少女还以为对方在担心镜无。   于是拍胸脯道:“你放心,沈哥哥他可厉害啦!他人很好的,又有皇后娘娘的令牌,可以去太医院抓药,那些太医不敢不给他的!而且呀,有他在,宫里头的人就不敢再随便欺负我们了,以后要是有见风使舵的狗杂碎,你就报我们馆主的名字。”   闻言,镜采忍不住在一边腹诽:还真没有人敢欺负我家三师兄……   葭音歪了歪脑袋,眨眨眼,“镜容,你怎么啦,怎么不开心?”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她仍能依稀感觉出来。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佛子眼睫垂下,眼底有一道极淡的阴翳。   须臾,他的声音柔和了些,轻声道:“没有。”   骗人。   定是镜心又惹镜容生气了。   她摸摸在心底里,把镜心痛骂了好几遍。   那个小和尚,就知道惹镜容生气。镜容明明脾气这么好,这么好欺负……   葭音内心深处,不禁浮现出一丝对他的怜爱之意。   镜容却没有再理她,抱着采来的白芩花,便要走。   纯白的白芩,被他轻轻捻着,葭音只觉得,他比这满院子的花都要好看。   没有一朵花,能衬得上他的。   佛子紧抿着唇,刚迈了一步,袖子忽然又被人揪住。他的脚步顿了顿,一低头,就看见对方那一双乌黑的眸。   “镜容,镜心真的没有惹你生气么?”   他似乎被她气笑了,眉心结着淡淡的无奈。   “没有。”   “那明天,我明天给你送些白芩过去,好不好?”   “好。”   “你还要什么药材,跟我说,我跟馆主去太医馆给你抓,好不好?”   “……好。”   少女拽着他的袖子,展颜笑开。   下一刻,却又听见她温缓一声。   柔柔的,软软的,像是被水泡化了的白芩花瓣。   湿漉漉的,带了些哑。   葭音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袖子:   “那,镜容,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道温柔的风。   拂至镜容脸上,佛子微微一怔。   她的笑容和煦,比身后的花簇还要绚烂。   “嗯。”   他点了点头,低低一声。闻言,少女唇角边笑意愈发明艳。她的眉眼弯着,像淬了水的月牙儿。   只一句话,镜容竟如同着了魇一般,原本清冷的面色缓了缓,一颗心也跟着兀地一软。   刚一转头,就看见花影间的青衣男子。   沈星颂定定地看着他们。   玉带宝刀,华冠碧袍,他眸光之中,似乎带着某种考量。   见镜容望过来,沈星颂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又朝葭音招手。   “阿音,过来。”   葭音恋恋不舍地看了镜容一眼。   临别时,深深吮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檀木香气。   她蹦蹦跳跳来到男子身前。   沈星颂双眸含笑,低下头,宠溺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髻。镜容远远瞧着,不知对方在葭音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少女一阵欢喜,咯咯的笑声宛若清脆的铜铃。   说完,沈星颂又执着一柄鎏金小扇,在葭音头上轻轻敲了敲。   那力道很轻,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疼她。后者俏皮地眨眨眼,跟着比自己高上一整个头的男人往院外走。   二人离开时,带了一阵风。   簌簌的清风,吹得丛林间一阵花影翻涌。些许桃花零落,坠在泥土之间。   出了院门,少女似乎还往这边看了一眼,她踮了踮脚,还未看到什么,又被身侧男子的声音吸引住。   镜容目色缓淡,默默从二人身上移开眸光。   满园的花开了,风一吹,桃花又坠了一地。   些许花瓣垂落在佛子袈衣上,他无声垂眸,静静将其拂去。   “三师兄,该回宫了。”   镜容淡淡颔首。   耳边却回荡起沈星颂方才的话。   对方在耳边,低声同他讲:   “镜容法师,皇后娘娘近日来吐得厉害,太医院有诸多何氏眼线,许多太医被其收买。还望圣僧得空之时,一同前往春熙宫,替皇后娘娘稳稳胎象。”   “到时,必有重赏。”   ……   太医馆内,并没有找到镜容想要的那一味药材。   馆里的太医说,有些药材宫中短缺,需要出宫、去民间集市上购买。葭音便向沈星颂要了令牌,想要出宫去。   沈馆主自然是十分大方,将进出宫门的令牌给她,还问要不要一同前去。   葭音想了想,他刚从棠梨馆车马劳顿地赶入宫,还未歇息上几日,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圣上前些日子又赏了她些金银元宝,她问沈星颂换了些碎银,便带着镜容出宫去了。   离宫时,她与镜容坐着沈星颂的马车。   不得不说,馆主的马车真宽敞呀,葭音小心坐在上面,偷偷瞟向正对面的佛子。   他手捻着一串佛珠,微微阖目。   马车行了许久,缓缓驶入闹市。   全程,对面的男子皆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   可葭音并不觉得枯燥。   若是以往,她定然觉得此行十分乏味——与一个人闷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许久,甚至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但如今,小姑娘托着腮,悄悄瞧着正坐对面的人。   看他微阖的双目。   看他微动的睫羽。   看他紧抿的唇。   看他修长的手指拨动佛珠,一声一声,清脆好听。   葭音一时出了神。   她竟觉得,就算与镜容这样面对面无声坐着、坐上一整天,她都是愿意的。   正看得入迷,对方忽然睁眼。   一对眉睫如同蝴蝶振翅,忽闪一下,紧接着坠入了一片缱绻的春光里。   二人四目相对。   她的心“咯噔”一跳,快速移开目光。   唔,偷看他被发现了……   葭音红了红脸,还好此时马车夫在车外喊:“葭音姑娘,药铺子到啦——”   她应和一声,忙不迭跳下马车。   镜容要买的药材很怪,葭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也难怪,太医馆没有这么冷门的药材。   买完药,天□□晚。本应马上回宫,她却被一侧的首饰铺子吸引了去。   琳琅满目的环佩发钗,一一在小摊上陈列摆开。   像她这般十五六岁的姑娘,最喜欢好看的胭脂首饰。   于是乎,当镜容提着东西刚从药铺走出来时,一眼就看见猫着腰、在摊铺前挑首饰的葭音。   他脚步顿住。   将药材递给下人,镜容缓步走到少女身后。   她挑得格外出神。   微微侧着头,只留给他一张侧脸。   她面庞白皙,暮色笼罩下来,在少女的面容上落下一层金粉色的光。   镜容的目光,竟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了下来。   他站在葭音身后,安静地等着她。   她似乎……喜欢艳丽些的首饰。   明媚张扬的金色,牡丹花、桃花、喜鹊的样式,她都一一别在鬓角边、发髻上。   对着面前那一面黄铜镜,细细打量。   镜容想起来,她穿衣裳时,也喜欢艳丽的颜色。   一朵朵红莲盛开在少女裙角边,她的裙衫腰带上,还抹了一层胭脂色。   明媚,热情,绚烂的是她。   葭音挑了许久,似乎才想起身后的人。   不知不觉中,已然暮色沉沉。   她握着钗子“啊”了一声。   “镜容,你还在啊……”   “无妨,”他看着小姑娘放下的钗子,看似随意地发问,“都不喜欢么?”   “也不是。”   就是……   葭音摸了摸钱袋子。   皇帝赏了她许多宝贝,但大多数东西都是不敢拿来换钱的。   虽然她现在手头富裕,但是馆主教过她,要居安思危。   思前想后,她只挑了一根看上去略为朴素的钗子。发钗没有多余的点缀,只在钗尾处,饰了一朵极为素雅的小花。   镜容似乎有些惊讶。   她道:“沈哥哥同我说,这次回去了,他会让我做角儿。飞雪湘的角儿大多都典雅素净,我得买一些朴素的发钗。”   从此改头换面,嗯!   说这些话时,她眼中流光溢彩,熠熠照人。   付完钱,为时已晚,赶入宫肯定是来不及了,二人便打算去一处客栈歇息。   老板娘笑吟吟地给他们开了一间房。   闻言,葭音涨红了脸,用手比划道:“我们要两间房,单人的。”   对方十分奇怪地扫了她一眼。   “小姑娘,客房都满了。楼上只剩下双人间了,你看看,要不将就着住上一晚?”   葭音隐隐觉得,对方说这些话时,眼神儿止不住地往镜容身上瞥去。   她有些难为情地望向镜容。   “小姑娘,你快些定好罢。这周围十里只有我们一间客栈,再没有其他住处咯。”   见镜容没有说话,她只好点点头。   走进房间时,她莫名觉得很紧张。   屋子布置得很是简朴,空地里立着一块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空落落的书桌。   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夜幕降临。   镜容简单点了些饭菜,在少女目光灼灼的监督下,硬着头皮多吃了一碗白米饭。   看着见底的饭碗,葭音心满意足。   吃完了饭,睡觉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两个人,一张床。   她强撑着困意,与镜容一起熬到了深夜。   看着她哈欠连天,对方似乎有些无奈。   “你要是困了,便去歇息罢。”   “那你呢?”   葭音揉了揉眼睛。   镜容一顿,垂下眼睫,“我晚些再睡。”   末了,又补充道:“打地铺。”   这样也好。   毕竟男女有别,镜容还是个出家人。   月色入户,漆黑的夜色中,只余一盏青灯亮着。少时,床铺上的人翻了翻身。   “是灯太亮,照到你了么?”   镜容在桌前看书,见状,用书挡了挡灯光。   “没有。”   她摇摇头,“镜容,我睡不着。”   佛子身形清瘦,袖摆微垂。   宽大的衣袖,将灯火尽数笼去。   葭音道:“镜容,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讲什么?”   他居然没有拒绝。   少女略一思索。   “我想听你和阿香的故事。”   镜容正翻著书卷的手一顿。   他愣了愣,有些迷茫道:“阿香,哪个阿香?”   “就是那位染了鼠疫后被你救治,要以身相许的阿香。”   听镜心说,阿香姑娘长得很漂亮。   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说话声音也软软的。   镜容想起来,唇线抿着,面色平淡地又翻开一页。   再出声时,目中似有悲悯的光。   “她全家上下都患了鼠疫,姐姐因为没有及时医治,撒手人寰。我赶过去时,正是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的病情很急,再迟一步,就会出人命。”   “然后呢,”葭音从床上支起来一个小脑袋,“有多急?”   他顿了顿。   “与她接触的人,几乎全部被传染,腮部肿大,不能呼吸。严重之人,不出三日全身溃烂毙命。”   “那你……”   葭音呼吸一滞,那“全身溃烂毙命”几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下炸开。   她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无法想象,他是有多大的良善之心,才能抱着几乎必死的勇气,与鼠疫作斗争。   将那些病人,一次次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出来。   想到这儿,她的右眼皮跳了一跳,紧接着,整颗心毫无防备地软下去。   “你也知道若是被传染了的后果有多严重,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没有治好他们呢?万一……你不但没有治好他们,也被他们传染了呢。全身溃烂,不出三日死于非命,那该有多疼……”   越往下说,她的心越发隐隐作痛。   葭音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眼,望向他。   “你下次,不要再这么冒险了,好不好?”   她看着,月光清浅,落在佛子白皙的面容之上。   那一袭月光照耀的,是他宛若月色的皎皎风骨。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湿意。   清风拂入,吹动佛子一袭衣袍。他温声,安慰她:   “我无事的。”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葭音倚在床榻上,看着他,一时间,居然忘记了镜容也是一个凡人。   都说圣僧功德无量,受观音菩萨庇佑,承天地之恩泽。可他毕竟也是□□凡胎一具,会生会老。   亦会病、会死。   想到这儿,她心中隐隐后怕,又在一瞬间,对其望而生敬。   月色寥落,灯影稀疏,偌大的屏风挡住那一缕青灯,葭音心中五味陈杂,良久才幽幽入梦。   恍恍惚惚之际,她梦到了镜容。   梦到了他们在一个正闹着饥荒的村落里,道路两侧皆是瘦骨嶙峋之人,病的病,饿的饿,死的死,一路走过去,是漫天的哀鸿遍野。   他们匍匐在路边,眼底是奄奄一息的微光,好像风一吹,那生息的火就要散了。   哭声,哀嚎声,怨天尤人声。   忽然有人悲恸地大喊:“不好了!村南头的王老二突然发了狂,疯疯癫癫地,吵着要吃人.肉,他媳妇儿的一整条胳膊都被他砍掉了……”   葭音大吃一惊,还未回过神来,身侧掠起一尾清风。   她赶忙阻止镜容。   “镜容,不要去!他们疯了!”   在梦里,她死死攥着对方的衣袖,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镜容,你别去,你千万别去……你会死的!你真的、真的会没命的,镜容——”   佛子袖袍稍稍一顿,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婆娑的泪痕。   他的眸光,像是一条幽深的湖,暗暗流淌着情绪,却依旧波澜不惊。   梦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落在唇边,却化作一声极低的叹息。须臾,镜容抬了抬手,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髻,目光温和而悲悯。   他脸上挂着的,是葭音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神色。   不等她反应,对方一袭袈衣,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之中。   ……   葭音惊醒时,已然日上三竿。   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个噩梦,那梦境很碎裂,内容她却有些记不清了。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   从床上支起身子,她下意识地去找镜容。   地铺上没有人,书桌前也空落落的。   “镜容……?”   她的嗓子生涩。   跳下床,倒了一壶水。   走下来时,葭音每迈开一步,脚上的珠串铃铛便轻轻一声响。   “镜容,你在哪儿?”   她往屏风后探去。   居然不在屋子里面么?   也许是买早饭去了罢,葭音如是想道。便一个人坐于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   昨日买的发簪,她并不是很喜欢。   只可惜,飞雪湘的名角儿,都戴这样的钗子。   二姐姐是,三姐姐也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西洲楼与普通的戏班子无异,而飞雪湘则是专门为皇家、官老爷们创立的,这些贵人们,最喜欢听些阳春白雪的戏曲,曲高和寡,也不知他们能听懂几分。   按道理,以葭音的资质,应该留在西洲楼的。   但馆主偏偏把她提到了高了许多档的飞雪湘里来,这也是妙兰和春娘分外憎恶她的一个原因。   小姑娘捧着那支素雅的缀花钗,在发髻上比划了阵,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   整个人收拾妥当,她还是没有等到镜容回来。   耀眼的日光自窗牖倾泻而入,洒落在少女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葭音在屋内徘徊少时,走出客房。   刚一走到楼梯口,就撞上了老板娘。   “哟,小姑娘,您可算是醒啦!”   老板娘眉开眼笑,看上去十分热情。   “姑娘,你是再找谁,可是昨天与你一块来的那名小和尚?”   “莫找啦,他就在后边院子里面,自昨天晚上起就站在那儿,一个人待了一整夜呢!”   葭音大吃一惊。   什么?居然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么?!!   她赶忙提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楼。还没来到后院,就迎面撞上一人。   她跑时,带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来着身形高大,衣衫却是清瘦。她怔怔地抬起眼,只闻见一缕极为温和的檀香。   镜容衣肩上,絮絮落了些桃花瓣。   他手上提着一个小袋子,正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这是什么?”   “小笼包。”   “镜容,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她接过装着小笼包的袋子,心中有诸多疑问,“镜容,你是一整夜未合眼么?”   这个臭和尚,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好吃饭就算了,还不好好睡觉,真当自己的身子骨是用铁做的么?!   她心中多有不满,嗔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夜未歇息,他的面色却不甚疲惫,只是眼睑处有些乌黑,被睫羽投落下的影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去。   镜容不咸不淡地回道:“睡不着,便去外面吹吹风。”   哪有人大晚上不睡觉啊。   正腹诽着,她忽然看见对方衣服上的红印。   那是一道娇嫩的殷红色,正印在他胸前的袈衣上,不甚起眼,却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   这颜色,看上去……像是姑娘用的口脂。   葭音正疑惑,为什么镜容衣服上会出现这种东西,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引得对方也垂下眼眸。   只一眼,便看见胸前的红渍。   他的目光动了动。   葭音:“这是……”   镜容昨夜,莫不是与哪位姑娘幽会去了?   要不然衣服上怎会有姑娘的口脂印子?   镜容取过一方素净的小帕,面不改色将胸前的印渍拂去。   “昨夜更深露重,花瓣上滴下来露珠染就。”   她一脸不信。   花露能把他的衣服染成这样?   啧。   镜容忽然平静地抬起双目,看着她。   不知怎的,被这一双眼注视着,葭音居然无端感到心虚起来。明明夜不归宿的是他,明明衣服上染了口脂的也是他。   被镜容这般盯着,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罪恶滔天,恶贯满盈,令人发指。   她咬了咬唇,心慌道:“镜容,你……你为何这样看着我呀?”   她也没做什么错事啊。   “你,晚上,”   镜容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会梦游。”   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后,她的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紧接着,她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许多旖旎的画面……   她不会……梦游的时候,抱着镜容啃吧……   少女一颗心“咯噔”一跳。   刚一抬眼,便见对方恰恰垂下眼帘,与她四目相触。   他的眸光很轻,慢条斯理地落下来,很是气定神闲。   那眸光……似乎还有些锐利。   葭音脑海中只闪过一个想法。   ——完了。   她居然大逆不道地抱着镜容啃!   那可是镜容,可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可是圣上钦点的、全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圣僧啊。   镜容不会觉得她玷污了他吧,呜呜呜。   她扬起一张小脸儿,想要看他,却又不太敢看他。   只暗自在心底里腹诽着,染指圣僧,亵渎神灵,罪过罪过……   镜容也有些无奈。   二人站在院门前,熹微的晨光落在少女姣好的面庞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雪白的肌肤上,唇脂如桃花般粉嫩绚烂,她轻轻抿着薄唇,眼中似有情怯。   他回想起昨夜的场景。   青灯昏黄,少女赤足从床上走下。   不知梦到了什么,她有些激动,抱着他的胳膊,在梦里哭。   他原本想甩开她的手。   可转瞬间,便听到她极低的啜泣:   “镜容,你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哪儿?   佛子一倾身,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的极低的呜咽。   “不要去那里,他们都疯了,会杀人的,镜容,你不要去,你会死的。”   “我不想要你死,镜容,你不要去,好不好……”   她声音很低,很轻。   佛子眉梢微微一动。   似乎预想到她梦到的是什么,他低低叹息一声。还没来得及把她抱上床,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扑过来,一下将他结结实实地抱住。   镜容身形一僵。   “不要死,要为了自己活。他们都不欠你的,你也要想想你自己。”   “镜容,其实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点的。”   宽大的衣摆落在地上,佛子无声垂眼,看着她在自己胸前留下的口脂印,眼中闪过一道悯善的光。   她抱着他,粘着他。   拉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让他走。   像是藤蔓攀上支架,细嫩的青枝经不起用力的一扯,那力道稍一重,便会掐灭这春色的鲜活。   镜容无奈,就这般,依着她闹到后半夜。   他看书,她夺走书卷。   他念经,她用手压住他的唇齿。   他静坐,她也要挤过来,挂在他的胳膊上。   直到后半夜,葭音终于消停了,沉沉陷入梦乡。   镜容把少女抱到床榻上。   清风阵阵,明月皎皎。   他低下头,把她的鞋子摆好,又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   略一沉思,从袖中取出一物。   尖利的簪尾,正抵着他的掌心。簪头处,是一朵绚丽的莲花。明艳,热情,绚烂,大片大片的花瓣,艳丽得不成样子。   镜容手指泛青,紧紧攥着那根簪子。   微怔须臾,他将簪子纳入袖中。   再度把发簪藏入袖袍的那一刹那,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少女方才的话:   镜容,其实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点的。   稍微稍微,自私那么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凌晨0点更新吧,这个时间更新比较稳定一些。 第20章   他在后院,念了一夜的清心咒。   更深露重,桃花瓣上的露珠淬着明澈的月色,滚落在佛子袈衣之上。   桃花蹁跹,频频引得蝴蝶细舞,他身上带着很温和的香,倏尔一只蝴蝶停在他拨动佛珠的手指上。   佛经中说,爱欲之人,如同执逆炬而行。   风愈烈,火愈盛。   愈有烧手之患。   ……   吃完小笼包,天色尚早。葭音想着他们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须得尽兴才好。   镜容没有拦着她,默默跟在她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葭音总觉得,今日镜容有些心不在焉的。   二人路过一间茶馆。   茶楼台上,站着位胡子花白的说书先生,不知这老头说了些什么,惹得席间一片哄堂大笑。   葭音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这说书先生吸引了去。   她喜欢唱戏,也喜欢听旁人说些猎奇的故事。   镜容跟着她走进茶楼,点了一壶碧螺春。   那老头先是讲了对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坐在正对面的镜容却似乎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微垂着眼睑,轻轻吹着茶面,只抿一小口,又安静地将碧螺春放下。   也是,他是清心寡欲的圣僧,怎会懂才子佳人间的情爱之事。   只是台上那厢话音刚落,席中便有人不满道:“这种故事我早就听腻了,老头儿,你那儿就没有点不一样的故事,讲给大家伙儿听听?!”   这一言,立马引起周遭不小的骚动。   “就是就是,讲讲新奇点儿的,这什子才子佳人,老子也听腻了!”   葭音兴奋地抓过一把瓜子。   她唇角微弯着,眼尾却稍稍向上扬起,熹微的光晕落入少女眸中,她仰起脸,眼神中尽是期待。   那老头略一沉吟。   “这新奇的故事,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主角儿啊,是一只妖,和一个和尚。”   听到“和尚”二字,葭音下意识看了一眼镜容。   他神色并未有任何波动,似乎自动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   “这妖啊,不是一般的妖,而是只修炼上千年的狐狸女。化作了人形,那身段,那样貌,当真是妩媚至极。媲貂蝉闭月之貌,赛洛神出水之姿。一般的男人只见她一眼,就能当即被她勾去七魂六魄。”   “妖不是一般的妖,和尚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和尚。他是住持衣钵相传的大弟子,德高望重,精通佛法。克己守礼,从未做出过任何有悖于道法之事。”   葭音边听,边在心里头思量:这说的,不就是镜容吗。   “可这和尚再清心寡欲到底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呐,他就得有凡心。一届凡人,怎能抵抗得了一只修行上千年的女妖?”   说书先生抚了抚胡须,“于是乎,于一月黑风高之夜,二人暗生情愫……”   他的话语,非常露.骨。   甚至不亚于话本子里的那些淫.词艳.曲。   葭音握着茶杯,手一烫,面色也一烫。   “只见这妖女化作一缕青烟,偷偷溜入和尚僧帐。”   紧接着,便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小和尚哪见过这种阵势,没一会儿,妖女就把自己浑身上下脱了个干净。月光穿堂而入,把屋里照得敞亮,小和尚红着脸看着,看着……”   镜容一把提起她的袖子。   葭音一脸困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从茶馆里拎了出来。   “怎么了?”   佛子紧抿着唇线,面色冷得有些不自然。   “不许听。”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镜容,这有什么不能听的。我付了钱,买了他的茶,一个故事还未听完就被你拉出来了。茶没喝完,故事也没听完,真的亏死啦。”   见状,她在心里暗想,都说这和尚个个呆头呆脑的,不通人情,她先前还以为镜容是个异类。   看样子,也是个小呆子。   葭音以袖掩唇,乌眸看着他,咯咯地笑。   “你拦我做什么,那有何听不得的?”   镜容话少,此时更是一言不发。   日头渐升,正午的太阳有些灼目,一路照耀下来,笼在佛子冷白的肌肤上。   她唇角噙着娇俏的笑意,试图同面前之人解释道:   “方才那老头讲的,虽然有些不堪入目,但馆主跟我说过,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人有欲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金钱、名利、美食佳肴,甚至是色.欲,镜容,你不会一丁点欲.望都没有吧?”   葭音歪着脑袋,看他。   对方也垂下眼帘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罢了罢了,这些与你解释不通。”   不远处新修建了一个寺庙,正有穿袈衣的和尚坐在人群之中,不知在传授些什么。   周遭乌泱泱,围了一大圈儿听客。   她也饶有兴趣地拉着镜容去听。   那和尚正在讲轮回之道。   万物皆有轮回,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起初,葭音还兴致勃勃,只是越往下听,她就觉得这老和尚讲得越玄乎。   晕晕乎乎的,只将人绕晕在里头,甚至有些故弄玄虚之感。   葭音忍不住扯了扯身侧之人的袖子,问他:衤糀   “他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镜容神色淡淡:“他是骗钱的。”   “那你不去揭穿他吗,居然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哎。”   佛子扫了台上一眼。   “此人虽然满口胡言,不过讲的都是劝人行善积德之言论,不必揭穿他。”   他话音刚落,只听老和尚大声张扬道:“各位施主可前去鄙庙观光上香,庙中供奉菩萨神像,亦设有许愿池、姻缘树,旁的不多说,就连大名鼎鼎的镜容法师,也曾来过鄙庙上香呢。”   “镜容法师?可是梵安寺的那位圣僧?”   “自然,这世上,还有几个镜容法师!”   一听这话,围观之人愈发多了,不少人蠢蠢欲动,往“神庙”里走。   葭音站在镜容身侧,憋住笑。   “嘿,大名鼎鼎的镜容法师,要不要进去看看?”   镜容垂着袖子,微微颔首。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佛庙。   方一迈过门槛,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肃穆之气。寺庙不大,却布置得也像模像样,禅房、钟鼓楼、天王殿应有尽有。   她隐约感觉到,一走进佛堂,镜容就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   虔诚,肃静,敬仰。   清风拂至佛子面上,他明澈的眼底,有着粼粼的光亮。   世人说的没错,他是梵安寺,最虔诚的佛子。   是万人敬仰、德高望重的圣僧。   葭音站在他身侧,看他走上前,于观音宝座前供奉香炷。   薄唇微启,似乎在念着什么,那声音太小,葭音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知道,镜容的侧脸很好看,他垂眼奉上香炷时,恰有一道粉金色的光穿过窗牖,落在佛子白净的面庞上。   他半张脸被暖光照耀着,半张脸笼于一片安静的阴影处。   院内的钟声响了。   一声声,庄严肃穆,佛子缓缓阖上眼,眉心似有悲悯的神色。   看得少女竟不禁红了脸。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只觉得呼吸加促,整个胸闷得发紧。殿内的窗牖紧阖着,将整个房间堵得密不透风。她抚了抚胸口,朝外走去。   闷。   着实是太闷了。   闷得她双颊发红,眸光微微晃荡。   那钟声正是自院内而来,方一踏入院,葭音便看见矗立在正中央的大钟。在它的西侧,植了几棵硕大的树,枝干盘虬,其上帮着鲜红的绸带。   葭音刚一走近细看,立马有僧人迎上来。   对方身着粗布袈裟,双手合十,朝着她缓缓问候了句:“施主。”   他生得清秀,眉目和蔼友善。   葭音也学着他,双手合十,微微点头。   似乎看出来她心中的好奇,僧人低低笑了笑,同她解释:   “施主,这是鄙庙的姻缘树,树有三棵,若在红绸上写下相爱之人的生辰八字,再系在姻缘树上,神树可保佑二人三生三世的好姻缘。”   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到这儿,那和尚探出头,含笑问她:   “不知女施主,有没有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她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形。   眼前是一袭皎洁的月光,他只身跪坐于草蒲之上,面色清平如水,一个人护着这如漏的长夜孤灯……   她跑进佛堂。   “镜容,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镜容疑惑地垂下眼,迎上少女灼灼的目光。   她惯会撒娇,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佛子声音清清落落,不一会儿,生辰八字就全被她给套了出来。   葭音循着先前那人的话,先于姻缘台前买了一块红绸带。   她不会写字,便与那买绸布的和尚,将二人的生辰八字,一字一字说了出来。   镜容生于冬日。   年十九。   葭音生于春日。   年十六。   “施主,请抽姻缘签。”   和尚说,二人写下八字后,须得结合所抽的姻缘签分析,若是上签或中签,则无妨;若抽的是下签,则不建议将红绸系于姻缘树上。   看着竹筒里的一排排签子,她竟莫名紧张起来。   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准备抽,身后陡然传来一声:   “葭音?”   原来是镜容从佛堂里跟了过来。   如同做坏事被抓包,少女一颗心“咯噔”一跳,还未来得及细想,手已经放入筒中,抓了一根竹签上来。   镜容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出神之际,对方已从她手上抽走竹签,一展开,先是惊了惊,登即笑逐颜开。   声音大到,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见:   “恭喜施主,贺喜施主,施主抽到的是上上之签,这可是百年难遇、求之不得的好姻缘呐!!”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镜容眼里带着探究,看着她。   方才那段话,他显然是听到了的。   上上签,百年难遇、求之不得的好姻缘。   葭音一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少女一双鸦眸乌黑柔软,闪着扑朔迷离的光,手里死死护着那跟绸带子,似乎不想让他看见什么。   镜容的眸光黯了黯,没有再追问。   见他转过身,葭音长嘘一口气。   还好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绸布上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何人?   佛子步履缓缓。   他的身形颀长,慢慢朝院外走去。看着他的背影,葭音捏了捏手里的东西,一咬牙。   将那条写着她与镜容生辰八字的红绸带,死死系在了一旁的姻缘树上。   最中间的那棵姻缘树,从西边数,第二条枝干。   她身形不高,努力踮着脚,把丝绸系紧了,又往后退了两步。   鲜红的绸带,喜庆而灼目,葭音脑海中回响着先前那和尚的话:   ——若在红绸上写下相爱之人的生辰八字,再系在姻缘树上,神树可保佑二人三生三世的好姻缘。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随风飘扬的丝绸。   她不求与镜容的姻缘。   只求与他一直在一起,莫因天灾人祸而分离。   ……   走出庙门时,院门口已然是熙熙攘攘一大片香客,比他们来时的人还要多。   长长的甬道上,挤满了衣着各异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朝佛殿里涌。   看来打着“镜容法师”的旗号,确实能招来不少香客。   葭音在心里轻轻嗤笑一声,却没有找到镜容。   人太多,二人走散了。   人头攒动,对方不见踪影,她有些着急,顺着来时那条道儿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问周围人,有没有遇见个比她高上一整个头的和尚。   “大约这么高,长得很白净,瘦瘦的,唔……很清俊。”   旁边有人调笑道:“我在这条街住了这么久了,从没听说过丢和尚的,丢姑娘的倒是挺多。”   葭音不解:“丢姑娘?”   “是啊,”   对方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老伯,腰微微佝偻着,胡须有些发白,   “这一带,丢女人的可多了,姑娘你千万要小心。这条街啊,经常有一个人在路上走的姑娘被人打晕了,带到水香楼去。那水香楼是什么地方哟,秦楼楚馆,啧啧,人要是一去,这辈子可就毁喽!”   老伯绘声绘色,听得她胆战心惊。   忍不住问道:“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管?”   他冷哼了一声,“找何人管,何人又能管?谁不知道,那水香楼的老板娘是何人。一个棠梨馆,一个水香楼,那可都是能跟皇亲国戚搭上边的。有谁敢管哟!”   沈星颂是皇后娘娘的母族人,这个葭音知道。   水香楼?   她微微蹙眉,她可没听说过哪个皇亲国戚是做皮肉生意的。   等等。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海里闪过,一下子,让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   紧接着,葭音快步,朝水香楼跑去。   既然她这一路问过来,能遇见好心“指路”的老伯。   像这种拐.卖姑娘去水香楼的事,镜容一定也听说了。   刚来到水香楼门口,她就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拦下。   对方身上的衣服极少,眉眼轻佻地打量了葭音一番,刚一出声,葭音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胭脂水粉味。   这味道,和她平日里在棠梨馆用的很不一样。   一闻,便知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脂粉。   “小妹妹,你知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就敢随便闯进来。”   一人用扇子掩着唇,即便是面对葭音一个姑娘家,对方的声音依旧是遮掩不住的媚态。   “我们这儿啊,不欢迎女人。”   那女子长长的指甲涂满了殷红的蔻丹,艳丽得很。   晃来晃去的,晃得葭音眼睛疼。   “我来找人。”   “找人?”   闻言,对方一愣,紧接着,“咯咯”地笑出声,“来我们这儿找人的,要么是找姑娘的恩客们,要么啊,是恩客的夫人们。小妹妹,我看你模样年轻,又颇有姿色,怎么,刚嫁入夫家,夫君就跑到我们水香楼来偷腥儿啊。”   葭音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元宝。   金灿灿的元宝,被阳光一照,折射出一道耀眼又诱人的光泽。   这回,一看见这金元宝,对方眼睛都直了。   葭音手指纤细,故意捻着元宝,拿远了些。   声音冷静:“接下来我问的话,你们要如实答。”   那几人立马换了副语气:   “姑娘您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这儿,今天是不是来了个和尚?”   “是。”   “那和尚虽然模样俊俏,可看上去冷冰冰的、把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很不好应付。”   果不其然。   葭音攥着元宝的手微微发抖。   莫名其妙的,她居然有些紧张。   浓郁的脂粉味再次扑面而来,她回过神,继续追问:   “他人现在在哪儿,离开水香楼了吗?”   “姑娘,不瞒您说,我们做这行这么久,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等模样的男子。他一来,屋里的姑娘们眼睛都直了。这样貌,这身段,有哪个姑娘能不迷糊……”   葭音咬了咬嘴唇,冷声:“说别的!”   那人“哎哟”一声,拍了拍脑门。   “回姑娘的话,他被妈妈骗到二楼去了,姑娘是来找他的?哎,那是上头要妈妈留下的人……”   少女蹙了蹙眉头。   “上头要留下的人?什么意思。”   女子风情万种地倚着门,看着眼前模样水灵的少女——她生得窈窕,乌眸灵动,看上去纤瘦软弱,可方才的眼神……   像刀子一般,恨不得把她们给杀了。   双手涂满蔻丹的女人一个哆嗦。   一不留神儿,就说漏了嘴。   “上头今天来了个人,跟我们妈妈说,骗了位梵安寺的圣僧来。说那佛子修为极高,又清心寡欲,从未经历过情.爱之事,要我们给他开开荤……哎,姑娘,您可不能闯进去啊——”   她把元宝重重摔在桌子上,凶巴巴一声:   “闭嘴。”   ……   水香楼内,雾气弥漫。   浓郁的脂粉味萦绕在鼻尖,吐息之际,皆是甜得发腻的味道。一圈一圈的云雾,缭绕着一层一层的薄帐,在人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账内坐着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人,阖着眼,紧抿着唇线,面色清冷。   帐外,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嘀咕琢磨。   “奇怪,这圣僧,当真是没有七情六欲?我们姐妹都这样了,他还纹丝不动的。”   莫说是动手了,就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这都快一刻钟了,药效说什么也该上来了,他怎么动都不带动的?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贵人不是说了,要我们姐妹带他尝尝这石榴裙底下的甜头。且先候着,我还不信了,真有人能捱过这销春散。”   葭音刚一撞开门,就看见屋内此番场景——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围坐了七七八八个姑娘,其中两个模样最好看的,正匍匐在镜容身侧。腰肢纤细,如同水蛇般,一点点攀附上男人的肩膀。   右手挑着镜容的下巴,在他的耳边,轻轻呵气。   闯入时,正看着其中一位大着胆子,用手勾了勾佛子的衣带。   她连忙大喊:“住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了过来。   或吃惊,或诧异,或恼怒。   葭音忽然在这些女子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若是她没有记错,对方是何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叫落英。   而如今,落英正十分苦恼。   她刚派人在宫外找到镜容法师,并且煞费苦心地把他引到水香楼里来。   贵妃娘娘有令,要这圣僧,在莺歌燕舞的水香楼里破戒。   于是她花了重金收买了水香楼的妈妈,使唤了楼里腰肢最纤软的头牌。   还用了水香楼里,任何人都抵抗不了的药。   可即便是如此……   落英皱着眉头,望向帐内纹丝不动的男子。   正费心着,忽然有人破门而入。   眼前此人,她是认得的。   是水瑶宫那班进宫为太后娘娘贺寿的伶人。   那日何贵妃把她与圣僧叫来,落英便隐隐约约觉得,镜容望向这女子的眼神,与望向旁人的有些不太一样。   忽然,落英眼睛一亮。   她定定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只见其一身藕粉色的裙衫,娇嫩得如同三月里的小桃花。   颇让人怜爱。   小桃花明眸善睐,粉扑扑的面颊看得人欢喜得很。明明是那样清丽的一张脸,可偏偏生了一双要人命的软眸,微挑的眼尾含着无法名状的媚意,又娇又柔的,快要溢出春水来。   此时此刻,这双美目的主人面上带着愠意,嗔怒地望着屋里的那群莺莺燕燕。   落英两眼放光,抬了抬手,制止驱逐她的人。   “落英姐姐?”   有人不解。   隔着一层素白的纱帐,葭音看见床上的男人亦缓缓抬眼。看到她的那一瞬,镜容原本平静的眸光忽然泛起一丝波澜。   紧接着,他眼底似有混沌之色。   他张了张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不等其开口,葭音便听到落英冷声:   “莫拦她,都退下去。”   对方笑得有几分得逞。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来人,把门锁好,把这两人关上一夜,都给我好生看牢了,莫让人跑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关上。   紧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偌大的房间一下空下来,只剩下葭音与镜容二人。一时间,她有些慌乱。   一双眼望向帐内。   香云缭绕,扑至佛子面上。   她能明显感觉出来,镜容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   她缓步,走上前。   每走一步,脚边便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她抬手,刚准备碰那软帐,帐子后突然传来一声:   “不要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闻声,葭音顿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望向那一袭纱帘。   隔着一层帐子,她看不太清楚镜容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镜容?”   她的右手滞在纱帘上,捏了捏薄薄的帘布,问他:“她们把我们关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也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屋内香云缭绕,缱绻的雾气,让人感到些许热意。   他的声音不光发哑。   似乎还带着几分隐忍与克制。   对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葭音下意识地跑到门边,刚一推门,就听见哐哐啷啷的铁链声。   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她用力地拍了拍门,根本无济于事。   关她一个人就算了。   怎么还把镜容也关在这里。   他可是梵安寺的圣僧啊,那些人一点都不顾及梵安寺的面子吗?!   她有些着急了。   逼仄的屋子里,雾气愈发浓郁,几乎让人快喘不上来气儿。   少女转过身,望向帐后的佛子。他阖着眼,双唇抿的极紧,额上隐隐有细细密密的汗。   葭音凑过来:“镜容……”   不等她靠近,对方倏尔睁开眼。   “我被她们喂了药,你……莫过来。”   她正揪着帐子的手一紧。   微怔少时,才反应过来,镜容口中的是什么“药”。   他的声音有些急,呼吸也很短促,一点一点,弥散在缭绕的香雾中。少女步子一顿,脚上的铃铛声却是一响,清脆的铃铛声,一下一下,直朝人心弦处叩去。   他抬起眼,原本波澜不惊的双眸中,忽然有墨色翻涌。   镜容努力遏制着呼吸,平静道:“你离我远一些。”   葭音看着他,细细密密的汗从他额上渗出来,几颗偌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慢吞吞地滑动到他的鼻尖上。   她攥着帐子的手一紧,指尖泛了青白色。   就这般,少女站在原地,踯躅了须臾。   她试过朝外呼救,可这里的窗户都被封得严实,几乎快要从外面钉死了,屋子的隔音效果也很好。怕是她喊破了嗓子,都不能喊到人来。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那些人,暂时是不想对他们动手的。   只是镜容的状态……   少时,她担忧地发问:“你……是不是很热,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些凉水好不好?”   镜容没有说话。   葭音转过身,从桌上摸了个杯子,水还是温的,她倒了半杯温水,捧上前去。   “镜容……”   他命令道:“不要过来。”   汗珠从他的鼻尖滚落,滴在袈裟之上。   佛子闭着眼,默念着清心咒。   葭音捧着水杯,在原地看着他——他紧闭着双眸,眉心微蹙着。她知道,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镜容也知道。   原本这些药对他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任那些女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任她们摆出婀娜妩媚的姿势,双手抚过他的喉结、胸膛。   哪怕她们娇吟着,勾着小手扯他的衣带。   他仍坐怀不乱,眸光清澈,一双眼明明如月。   可自从她走进房门的那一刻开始。   他知道,他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她的声音娇怯,如一缕风,轻柔地拂至他的耳畔。   一点点舔舐着他的耳垂,让佛子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细密的睫羽亦是随之微颤。   他冷声,命令她,不要越过帘帐。   强忍着心中如潮水涌动的情绪,面上依旧装作清平如许。   葭音攥着杯柄,忧心忡忡地望向纱帘后的镜容。   许是药劲所致,他凸起的喉结稍稍一滚动,她知道,他很渴。   铜铃声响。   忽然一缕幽香的风,飘逸至佛子鼻息前。   他睁开眼时,那目光,吓了她一大跳。   葭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将杯子递上去,迎上镜容沉沉的乌眸,她忽然很害怕他。   对方定定地看着她。   她小声:“水……”   “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二人手指相触的那一刹那,葭音的手指抖了一抖。   他的手很热。   她的手却很凉,像玉一样。   让人心驰神往。   他忽然回想起,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夜。   露水微湿,被风一吹,滚落在他的衣袍上,些许桃花瓣也姗姗地贴上来,他无声垂眼,伸手将其从袈衣上拂去。   桃花吹露,软玉香雾。月华映着春色流淌,逶迤出一片粼粼的光。   镜容抿了抿唇。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葭音,有着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这是一种无关悲悯世人的大爱无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也不是师父所教导他的,仁心为怀,博爱世人。   镜容垂下眼睫。   他的眉睫很长,很浓密,像一把小扇。方一垂眼,便迎上一双极美的眼睛。   这一双眼,明明眸光清澈见底,眼尾处的弧度却为其增添了几分妩媚。她亦忽闪着睫羽,像是蝴蝶轻轻颤动极薄的翅,惹得桃花一阵簌簌而下,落入了一泓碧蓝色的湖。   美得……摄人心魂。   吃人魂魄的东西,镜容只在古书中见过。   四目相触的那一瞬,他如同回到那个明媚的春日——彼时他还年幼,稚嫩的手轻轻扣动佛珠,扬起一张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台上师父讲道:   “私欲之心,如同魑魅魍魉,为妖为鬼,为魔为孽。妖者,乱人心智,食人魂魄……”   那时候,他还不懂。   他只懂如何向善,向真,向德,如何在青灯宝座前闭目诵经,如何将一颗心捧向明月。   耳边传来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很软,却一声声贴向他的耳朵。温暖的云雾在耳畔缭绕,仿佛有一只手顺着他的胸膛依依往上攀。   “她”唇角边噙着笑,娇声唤他:   “圣僧,镜容法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你的耳朵,怎么也这么红?”   “你热吗,你烫吗,你为何不敢看我,镜容圣僧……”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胸口处,一点点,顺着他的脖颈。   细密的汗珠从鼻尖处坠下,佛子一仰脸,汗水沿着唇峰滴落,忽尔滚到他凸起的喉结上。   “她”手指冰凉,点住男人喉结处的水珠。   咬着他的耳朵,笑:   “镜容,你心乱了啊……”   烟云袅袅,拂动佛子袈衣。   冷不丁一个激灵,他猛地回过神来。   “镜容?”   葭音站在床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喝水?”   耳边的幻象被打碎,他捏紧了手里的杯子,方一垂眼,便看见水面上那一双眼。   原本清平如许的眸光,被风一吹,水面泛起粼粼的光泽,他的眸色亦随之轻轻晃荡。   细密的眼睫垂下,他瞧着杯壁,一言不发地喝了大半杯水。   温热的水顺着喉结滚落,镜容抿了抿唇,将杯子放到桌子上。   刚刚他出现幻觉了。   一定是这药物作祟,致使他眼前出现了幻象。他敛目垂容,心中默念着静心咒,使自己冷静下来。   心静自然凉。   他刚一感觉到周遭热气驱散,忽然一只手,覆上他的脸颊。   葭音看着他紧蹙的眉心,以及他发烫的脸,忍不住上前去。   “你是不是很热?我发冷,给你冰一冰。”   话音刚落,眼前之人忽然睁开双眸。   “我……畏寒,不怕热,夏天手也很凉很凉,我给你冰一冰,你哪里烫?冰一冰……也许就不难受了。”   镜容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还……烫吗?”   正如她所言,少女的手凉透了。她的手掌很软,轻轻放在他脸颊上,镜容一抬眼,便看见对方微敛的美目,和眼底的担忧之色。   他扣动佛珠,摇摇头。   “那便好。”   起初,葭音还有些害怕,毕竟自己单独与一名中了媚.药的男人独处一室。可就目前的状况,她彻底放下心来。   她想起来,刚走进这间房间,那些女人妖娆地匍匐在镜容的身边,甚至勾着镜容的衣带子。   他却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镜容,刚刚把我们关起来的那个女人,是何贵妃的贴身宫女,她叫落英。”   他只低低一声:“嗯。”   “她说何贵妃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可何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还要把我也关起来。镜容,你得罪她了吗?”   对方没说话。   他一向话少,葭音是知道的。   见状,她也不恼,换了只手贴在镜容脸上,自顾自道:“你没有得罪她,我也没有得罪她。那她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一起?难不成就真只想看你破戒?我听的戏多,见过不少和尚破戒的戏,那些都是普通的和尚,有凡心很正常,”   “不过她们也不看看你是谁,镜容法师哎,怎么会让这帮小人得逞。我呸,真是下三滥,用这么龌龊的手段。”   镜容正坐在床边,袖袍垂下,闻言,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现在就全指望着阿福去通风报信,跟沈哥哥说,把你我救出来了。”   阿福,是之前那名马车夫。   镜容淡淡颔首。   月色昏暗,房内未燃灯盏,让人愈发昏昏欲睡。她守在镜容身侧,用手拖着脑袋,胳膊枕在对方衣摆上。   “你要是困,就睡吧。”   正说着,他动了动身,似乎想让出床铺。可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佛子的腿弯了弯,葭音连忙上前,把他扶住。   镜容的声音有些哑。   他许久未说话,说这些话时,葭音居然能感受到其从胸腔里发出的震动。见她没有动静,镜容顿了顿,平静道:   “你放心,我不会动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葭音知道,哪怕镜容把自己阉了,也不会碰她一根手指。   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议论声:   “这都好半天了,不应该啊。落英姐姐,那和尚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那女人也娇娇弱弱的,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们这里,像葭音这样纤弱的姑娘,遇见镜容这等身形的恩客,怕是早就叫破了嗓子。   “该不会叫晕了过去罢……”   一片污秽之言从门后传来,葭音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嘭”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撞开。   看见里面的场景,闯进来的几人面面相觑。   二人竟这般工整……   葭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攥住镜容的衣袖。只见落英只呆愣片刻,少时,让人端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药粥。   这和尚定力好,能忍住坐怀不乱。   那眼前这个小姑娘呢?   落英勾唇笑笑,命人把她抓过来。   少女身形纤弱,本就没有什么劲,一下便被落英带来的大汉捉了去。镜容一开始想拦,刚一迈步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滚烫的药物如长了双腿的沸水一般,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他冷声,阻拦:“放开她。贵妃娘娘的目标本就是贫僧,对一名弱女子出手算什么本事?”   葭音被人押着,几乎伏在地上。余光看见镜容似乎想往这边走,可那身形摇摇欲坠,根本不得动弹。   “给我灌!”   发烫的药汁一路顺着喉咙滚下,所及之处,遍地生痕。   葭音明显感觉到,这药刚一吞下,浑身边升起了无边的热意。她的双腿一软,被人嬉笑着推到镜容怀里。   扑进他怀里的那一瞬,一道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她似乎感觉到,对方的身形似乎一僵。   她挣扎着,想要从镜容怀里爬出来。   可双手、双腿却在一瞬间失了力,葭音红着脸,闷哼了一声。余光所及,这才发现镜容手心里有血。   一滴一滴的,正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滑。   将他身后的床单都染湿。   哪里来的血?   她仰起脸,震愕地望向眼前的男人。   镜容下意识把她跌跌撞撞的身形抱住,他的唇有些发白,额上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见状,落英冷笑着,欲将她再往那僧人怀里摁。   她撞向佛子坚实的胸膛。   他的腰身很结实,胸膛亦是很有力,隔着一层薄薄的布,葭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起伏。镜容竭力克制着,手上的血珠如断了线的珍珠,床单被他染红了一大片。   他手里死死握着的,是一根锋利的簪。   尖利的簪头,再度狠狠戳向溃烂的伤口,他眉心动了动,在她耳边轻声:   “不要怕我。”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踢开门,携月而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动本公子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补凌晨的更新,一会儿凌晨还有一章喔   更新晚啦,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24章   一声带着怒意的冷笑,在瞑黑的夜中散开。   见到来者,落英与周围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所有人无不胆战心惊。   “沈二爷?!”   妈妈只看了来者一眼,登即“扑通”一声,朝着那青衣之人跪下来。   “沈、沈二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位祖宗,是沈家二公子。不仅是棠梨馆馆主、是大理寺沈少卿的亲弟弟,他的母亲,更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妹。   他是整个京城上下,无人敢得罪的存在。   周围的姑娘都抖成了个筛子。   沈星颂面色冷峻,只乜斜了地上之人一眼,步子直直从那一个个身躯上迈过,走到帐子前。   香气袅袅,如云似雾,一下扑至男子面颊之上。廉价的脂粉香、温和的檀香,还有……少女身上清甜的香气。   她倒在佛子怀中,脸颊红扑扑的,似乎失去了意识。   一双手却紧紧揪着那佛子的衣领。   看着眼前的女孩,沈星颂的眸光终于柔和了些。他目光掠过帐后的镜容,眼底带着些许疑惑。   镜容目光平静,与他对视。   “她中了药。”   听着对方的话,沈星颂顿了顿,须臾,伸出手指将少女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   她的脸颊果真很烫。   一阵更猛烈的愠怒之意,登时冲上沈星颂的心头。他攥紧了手,忍住想杀人的冲动。   冷声问身后:   “可有解?”   妈妈哆哆嗦嗦:“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需……需要一名男子,与这位姑娘行阴阳之事……”   这话说完,她忍不住看了沈二爷一眼,须臾,又小心瞧了瞧纱帐后的镜容法师。   妈妈常年待在风月场,旁人愚钝,她却能一眼看出来。不知这晕倒的姑娘是什么来历,屋里的那两位,都对她有意。   一个是明目张胆的偏护。   另一个……   她再度望向帐后之人。   明明是药物发作最烈的时候,他却能装出一番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垂着眼睫与袖摆,神色淡漠。   听完她的话,佛子忽然抬眸。   清冷的声音,犹如从雪山汩汩落下的泉。   “我有解。”   青衣男子一怔,想起来镜容精通医术。   下一刻,立马对身后道:“取纸笔。”   待笔墨备齐,他这才发现,镜容手里的伤口。   殷红的血打湿了他的衣摆,可怖的伤口像是经历了好几次创击,横竖纵横,最深处几乎要翻出肉来。   沈星颂震愕,忍不住皱了皱双眉。   镜容却不以为意将沾满了鲜血的金簪放至一边,他似乎感觉不到手心处的疼痛,亦感觉不到药物的发作。   略一挥袖,沾了血的衣袂拂过桌角。看得身后的阿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顷刻,他便将药方写在纸上。   沈星颂看了镜容一眼,转过头,吩咐下去:“按着方子上的去抓药。”   “是。”   “再买一份金疮药。”   “……是。”   ……   沈星颂把葭音抱到了水香楼的另一间房间。   不过半晌,药便熬好了,他吹了吹药粥,给平躺在床榻上的女孩喂药。   她很乖。   虽然意识不甚清晰,可依旧乖乖地把汤药咽了下去,就在他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少女忽然向上探了探手,似乎想去抓什么东西。   他伸出手,任由她抓住袖子,轻声道:“阿音,我在。”   那一个“在”字还未落音,就清楚地听见她唤道:   “镜容……”   沈星颂正在喂药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片刻,他喊来落英。   对方俨然吓得失魂落魄,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磕头。   落英是何贵妃身边的宫女,他是知道的。   男子懒懒地倚在床边,不急不忙地看着对方将额头磕出殷红的血来,终于一伸手,扼住对方的下巴。   “何氏的手,什么时候伸到我棠梨馆头上了?”   落英张了张嘴唇,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喉咙却死死被人掐住,她涨得满脸通红。   惊恐地看着眼前风光霁月的沈二公子。   他垂下睫羽,眼底有一片阴翳,慢条斯理道:   “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她是我沈星颂的人,不该动的,碰都不要碰。”   ---   葭音醒来时,眼前已是水瑶宫。   素姑姑在一边,又是喜,又是忧。   她支起身,四周望望,刚想说什么,喉咙里便是一阵干涩之意,让她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素姑姑赶忙给她倒水。   “音姑娘在找什么?”   温水入喉,她这才好受了些,任由如瀑的青丝迤逦而下,脑海中闪过昨日在水香楼之景。   她满脸通红,倒入镜容怀里。   他的胸膛,他的腰身,他的呼吸……   “镜容……呢?”   “噢,音姑娘在找镜容法师呀。他已经回万青殿了,是馆主把你带回来的,如今馆主还在皇后娘娘那里议事。他说待你醒来后,先把药喝了。”   素姑姑擦了擦手,站起来,“我先给姑娘热热菜。”   葭音咬着杯子,点点头。   忽然看见窗外人头攒动,似乎围满了人。   “对了,音姑娘。你睡着的时候,皇上还来了一趟,给姑娘送了许多东西。”   葭音捧着杯子的手一顿,疑惑道:“皇上?”   屋里头果真多了些金银首饰。   床边的桌案上,还立着一架珊瑚翡翠。   她愣了愣,自从上次唱完观音后,皇帝便时不时差人来送些赏赐。起初她还不甚在意,只以为是君恩。毕竟赏个讨了太后欢心的伶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这绿珊瑚翡翠……   馆主喜玉,素日最爱收集这些宝贝,葭音也跟着了解了些。她一个门外汉都能看出这珊瑚翡翠的价值连城,皇上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   还未来得及细想,门外忽然一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德胜来了。   她赶忙披上衣服,去院内相迎。   “公公。”   院子里还站着不少姑娘,都十分好奇张公公此番来意。   只见对方满脸堆着笑,居然对葭音十分恭维。   “哟,姑娘醒啦。刚好,圣上召奴才唤姑娘前去金御殿,想听姑娘唱戏。”   葭音看了一眼素姑姑。   面前的张德胜对她挤眉弄眼,看得她没来由一阵心慌,下意识道:   “公公,阿音如今嗓子不太舒服,身子不适,怕是不能为圣上唱戏。”   此话倒也不假,她刚转醒,嗓子还哑哑的。   谁知,张德胜立马笑开:   “无事,皇上不会怪姑娘的,音姑娘跟老奴来便是。”   她没法儿,只得道:“公公先等等,阿音换件衣裳,稍后随公公面圣。”   另一边。   镜容做了一些药粥,刚合上盖子,又想起了什么事,从一旁取出两块方糖。   良药苦口,此药粥却是苦之又苦。   他安静地垂下眼,将方糖置入碗中,又合上盖子,朝水瑶宫走去。   镜容的步子很轻,缓缓穿过甬道,带起一尾极为清澈的风,轻轻拂动他的袈衣。   佛子面色无悲无喜,日光却和煦,穿过花林,在他衣肩上投落一层薄薄的影。   忽尔一片花瓣坠下,沾在他发衣袍上。   镜容探出手,刚准备将花瓣轻轻拂去,忽然听到宫墙另一侧,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近日皇上对水瑶宫的一个伶人很是上心,往水瑶宫里送了好多东西。就连那株价值连城的绿珊瑚翡翠,都给那伶人赏了去。”   “真有此事?”   “这还能有假,早上贵妃娘娘听了,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那伶人确实年轻貌美,就是上次太后娘娘生辰宴会上,饰演观音的伶人。我听德胜公公说,皇上有意要封她为才人喽!”   镜容手上的东西,哐当一声,突然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一章入v啦,也就是9月4日零点入v,老规矩会爆更到大家期待的剧情,到时候会有大肥章。入v前三天所有v章都会发红包,还会随机掉落100币的大红包,相当于是请大家免费看文。入v后第四天会有千字榜,对我非常重要,大家不要养肥我噢,v后每天更新6k-9k,一起来看阿音和镜镜谈恋爱叭!   ——宣一下下本古言,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感兴趣的宝贝麻烦点个收藏呀——   《芙蕖怯春》   小时候,沈惊游是兰芙蕖最讨厌的人。   他是江南最年少轻狂的世家子弟,锦带白玉,纨绔张扬,因为她爹是学堂夫子,所以喜欢变了法儿地欺负她。   她又气又恨,直到表姐给她出了个主意。   ——你讨厌哪个人,就去让他爱上你,然后把他狠狠抛弃!   兰芙蕖照做了。   当那个讨厌鬼揪着她的头发不放时,她突然转过头,闭着眼睛亲了他一口。   睁开眼睛,只见少年的手僵硬顿住,半晌,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沈惊游,好像骂了句脏话。   -   元宵佳节,沈惊游破天荒地给她买了盏花灯。   刚准备翻进兰家后院,就见那小姑娘一脸苦恼地提着花灯:   “荷姐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他?”   他气得差点把藏在袖子里的白玉簪捏碎。   约好了一起在后院见面,他没有赴约,骑了匹马跑出城,三天后气消了才回来。   谁知,一回城,就听到了兰氏被查家的噩耗。   成年男人就地正法,女子流放边关。   他慌慌张张地跑入兰府,血蜿蜒至他的脚下,树影落在少年青稚的面庞上。   -   再后来,边关出了个骁勇善战的沈小将军。   年纪轻轻,战功累累,手腕阴狠,一身煞气玄衣。   敌寇怕他,世人也怕他。   而他好像也无欲无求,美宅美田美人,都不在乎。   直到一次庆功宴上,他看到了友人新买的美姬。   友人边说边笑,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下个月便要与她完婚。   她坐在堂下,低着头,乌发迤逦。   双肩微微颤栗,似乎在发抖。   他捏着酒杯,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第25章   盛着汤药的碗摔碎成两半, 汤勺也在地上裂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撒在宫阶上,入目之处, 皆是一片狼藉。   所幸宫墙外那二人离这边不远不近, 方才风声太大,宫女们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镜容缓缓垂下双目。   不止是地上,滚烫汤汁也溅了他一手。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空气中弥散着苦涩的中药味,熏得人浑身不舒服。   汤药是刚从锅上熬下来的。   沸腾的水晕湿了佛子手上的纱布, 镜容顿了顿,一股钻心的疼痛自掌心处传来。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子,挑开他伤口处的皮和肉,他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小宫女的话:   ——皇上要封葭音姑娘为才人喽!   冷风拂过佛子面颊。   痴怔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声:   “三师兄?”   他兀地回过神, 镜采正站在他身后,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三师兄可曾见过五师兄?”   镜采看了一眼地上, 又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师兄脸色, 识趣地没再过问。   只焦急道:   “昨日五师兄很晚才回万青殿, 今日一大早就没有了踪影。二师兄方才有事要找他, 却怎么都寻不上他的人。”   昨夜很晚才回万青殿?   镜容想起来, 近些日子确实很少见到镜心,自从对方被解除禁闭后,成日不知在忙些什么, 常常不见踪迹。   另一边。   葭音小心翼翼地踩着张德胜的步子。   她跟在那太监身后, 步步朝着金御殿走去。她一路无言,张公公的话却很多, 一路上絮絮叨叨, 眉开眼笑、点头哈腰。   让葭音隐隐觉得, 张德胜话里有话,十分怪异。   她忍不住攥紧了袖口,宫道两侧的花都开了,一路纷纷簌簌,明媚得不成样子。   “音姑娘,到了。”   葭音停下脚步,忍不住朝殿门口望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金御殿,只见殿门正敞开着,殿门口守着两名神色肃穆的宫娥。见了张德胜,那宫娥恭敬地一福,旋即又立马正色。   庄严,肃穆,气势恢宏。   她忍不住屏息凝神,将袖子整了整,这才随着张公公往殿内走去。   满屋子金碧辉煌,日光穿过窗户,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灼目的光。   葭音眯了眯眼,看清楚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那是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袭明黄色龙袍加身,此时正专心批阅着奏折。听见通报声,抬头望过来。   她立马“扑通”一声,随着张德胜跪下。   “民女葭音,参见圣上。”   她的声音很柔,很细,带着些惊慌,像一只美丽又温柔的小鹿,闯入了一片茂密的深林。   皇帝放下笔,朝她笑笑,稍一抬手,周围人立马识趣地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金御殿内只剩下皇帝、葭音与张德胜三人。   葭音方欲说自己今日嗓子不适,谁知,张公公居然从一侧笑吟吟地捧上一叠金丝玉帛。   “这是皇上特意为姑娘准备的。昨日川域进贡了一批上好的布料,以金线蚕丝穿杂绣制而成,穿在身上,不仅浑身沁凉、可消酷暑热气,布匹在烈日下亦熠熠流光,好看得很。皇上命老奴在此准备好,特来赏给姑娘。”   正说着,对方将布匹呈上来,葭音一愣,迷茫地望向眼前的金线蚕丝布。   皇帝今日召她……不是来唱戏的么?   怎么这戏还没唱,反而先赏赐起东西来了?   她也不傻,知道眼前张公公手里捧着的是上好的宝贝。这等布料,宫里的贵人娘娘们都不一定有,今日怎的还轮得上她了?   有一句古话,叫无功不受禄。   似乎察觉出了她的迷茫,也似乎怕再吓着他,皇帝又一挥手,张德胜立马抱着玉帛弓腰候在一边儿。须臾,龙袍男子自龙椅上站起身形,殿上有两层阶高,男人稍稍垂眼,与她对视。   少女一袭藕粉色裙衫,敛目垂容,乖巧规矩地站于殿下。日头倾泻而入,薄薄一层光笼在她透白的肌肤之上。   昳丽,美艳,年轻。   明艳得,就像一朵方簇然绽放的花,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让人不由得生起了采撷之意。   葭音双手交叠着,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笑,对方声如洪钟。   “小观音?”   皇帝在唤她。   “棠梨馆年年入宫贺寿,往日戏曲陈旧无趣,今年棠梨馆居然派了这样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虽说依然是老旧的曲子,你却能唱得别有一番风味,不错。”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葭音垂着脸,不敢望向圣上,闻言,只道:“皇上谬赞,民女才艺粗鄙,能在皇上面前唱戏,是民女的福分。”   “朕还要给你更大的福分。”   不等她反应,立马有捧着盘子的宫娥前来,朝殿上一福身,皇帝已走到葭音面前。   他的身上,带着一道淡淡的龙涎香,与镜容身上的檀木香大不相同。虽然都是温和的香气,面对镜容时,葭音觉得其清冷如谪仙,而如今面对圣上,她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压抑得让人甚至不敢喘.息。   宫娥将盘子端在葭音面前。   她这才看见盘子里的东西。   那是三块刻有单字的牌子,正于盘内一一摆开。   一曰“优”,一曰“怜”,一曰“音”。   看见那三个牌子,葭音倏地手脚一冷。   皇上这哪是要她来唱戏,这分明是要收她入后宫!   果不其然,下一刻,龙袍男子便沉吟:“这三个字,你喜欢哪个?朕明日便同内务府说,将你立为才人,迁居倚桃宫。”   右眼皮突突一跳,她的手掌心里满满都是汗。见她还在犹豫不决,张德胜有些着急,道:“音姑娘,快选一个喜欢的封号罢。这方立才人,便可亲自挑封号,是姑娘莫大的福气,旁人都羡慕不来呢!”   倚桃宫更是紧挨着金御殿,是后宫中的“风水宝地”。   她咬了咬唇,没敢吭声。   眼前所立着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天子。   他要她入宫,成为他的妃。   从此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苟且于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   这是其次。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一袭袈衣,立在花丛中,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佛子缓缓转过身形。月色落拓,映衬得他衣衫愈发清瘦。男人干净漂亮的手指捻着佛珠,朝她遥遥一拜。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下去。   犯上,是重罪。   杀头的重罪。   耳畔张德胜催促道:“葭音姑娘,快选罢。这都是圣上为姑娘亲自选的字呢!”   皇帝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逼仄:   “你不愿?”   “民女……”   不等她应声,门外忽然高高一声,“皇上,镜容法师到了。”   忽尔一道檀木香至,有人绕过金碧辉煌的屏风,手抱一把绿绮琴,身姿颀长如玉。   葭音惶惶然抬眼,一双眸盯向那人。   对于镜容,皇上的态度倒是格外恭敬。   佛子目光淡淡掠过一侧的少女,眸色平静,不过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睫,朝殿上不卑不亢道:   “贫僧镜容,参见圣上。”   皇帝近来胸闷气短,镜容今日所来,是为其抚琴净心。   只见皇帝稍一点头,他便抱着绿绮琴施施然入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便有汩汩清泉自其指尖流逸而出。   “皇上,那葭音姑娘选封号之事……”   葭音望向帐后的镜容。   他琴声未歇,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安然自若。流畅的泠泠之声,如同从巍峨雪山上款款而来。带着将湿未湿的雾气,让人觉得心情平静,却又敬而远之。   她咬着发白的下唇,失落地低下头。   也是,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在镜容心底里,自己是一个例外。   他是在众人面前维护过她。   是收过她的小金观音。   是与她独处过一室。   是拉过她的手,是抱过她,是背起她走入那瞑黑的夜。   但他是镜容。   他是佛子,是圣僧,是整个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他琴心从未乱过,琴音也从未因任何人而停滞。   她又有什么好期待的。   期待着他——那朵雪山上的高岭之花为她与皇权为敌,从皇帝龙椅上把她夺下?期待着他能与整个皇宫、整个梵安寺相制衡,自此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不可能的。   他是镜容,是清缘大师最喜爱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日后他要继承师父之衣钵,要掌管整个梵安寺。   一颗心刚被提起,又忽尔坠下。葭音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微垂着的眼。清浅的日光落在他细密的眼睫上,佛子面上,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周围宫人识眼色地迎上前。   “把她先带到偏殿。”   一踏入偏殿,立马又有几名宫娥迎上。她们或许知晓了皇帝要封她为才人之事,神色、语气皆是十分的恭敬。   不一会儿,又有人端着一件华丽的衣裳走过来。   “皇上吩咐了,先替葭音姑娘沐浴更衣。今夜皇上要召幸姑娘。”   一名蓝衫子宫娥走到她身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先好生准备着,奴婢替姑娘沐浴。”   烛影摇晃,拖出美人长长的影。   葭音的头发被池水打湿,眼底也是湿润的雾气。见她此番情态,那宫女全以为她是因将要侍寝而情怯,便笑道:   “姑娘不必担忧,过了今夜,您就是宫里的主子。届时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这等好姿色,定有无边的福气。”   少女被换上华贵的衣裙,鬓角边别了一根精致的金簪。一双眉眼微低着,眼睫上似乎挂着水珠。   “姑娘,姑娘怎么不开心?”   葭音看着菱镜之中,自己的面容。   耳畔是一阵阵道贺与恭维之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女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恐惧感漫上心头。   “你说,我如何才能让皇上不召幸我?”   “姑娘在说什么呢!被皇上临幸,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一会儿皇上处理完政务,便会来看姑娘。”   宫女看了一眼眼前之人的身形。   少女面容清丽,腰肢纤软得不成样子。她边看,边在心中暗叹。莫说是男人了,就连她一名女子,也觉得眼前的葭音姑娘正是好一番我见犹怜的模样。   束完发,月盘高挂,宫人掩着唇相视一笑,对葭音道:   “一会儿皇上便要过来,姑娘发达了,千万莫忘了奴婢们的好。”   殿门被人从外重重关上。   葭音提着裙角,快步跑到殿门前。满院子的月色冰凉似水,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来不及细想,殿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声。隐约之中,她似乎听道有人惊慌失措地叫喊。   于一片惊呼之后,有脚步声自殿门外传来。   那人步履极稳,一步一步,几乎是踩在葭音的心坎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耳边响起来先前那宫人的话。   “皇上一会儿要来临幸姑娘……”   她绝望地瑟缩在墙边,将头埋入墙角里,攥着衣服咬着唇,快要哭出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垂下脸,肩膀无声抖动,一缕衣袍浮现在她余光中,下一刻,少女震愕抬头。   “镜……镜容?”   他踩着满地的月色,逆着光,站在她面前。   袈裟及地,夜色在他脸上笼了一层昏黑的影。   镜容就这般,站在她身前,安静地看着正瑟缩在地上的女孩,须臾,从袖中探出一只手。   一只拨动过世上最高雅的琴音的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扑进佛子怀中。扑面而来的是清冷的檀木香,她将头埋入对方胸膛处。   “你来了,呜呜呜,镜容,你终于来了……”   她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   她的手抱住佛子的腰身,扑入他怀里的那一瞬,似乎感觉到他的后背僵了僵。   他抬抬手,似乎想把她推开,却在听见少女哭泣的那一瞬,双手停在原地。   她的脸上挂满了泪,声音里也满是惊慌。   “皇上把我召过来,要封我为才人,还要今夜临幸我。镜容,怎么办……”   她抱着佛子的身形,低低地呜咽。   月色落拓,照在镜容白皙的面容上。闻言,他无声垂眼,小姑娘正伏在自己胸口处,像一只猫儿往他怀里蹭。   边蹭边哭。   “她们把我带到这里,押着我沐浴更衣,给我穿上我不想穿的衣服,要把我带到皇帝的龙床上。我不想当才人,也不想当娘娘。我不想再待在宫里面,不想去侍寝……镜容,我好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极低的、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哭声, 萦绕在人耳侧。   丝丝离离的,像是要从躯壳上硬生生剥落掉一层痛苦。晶莹的泪珠挂在睫羽处闪烁,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一只手下意识地揪紧了对方胸前的衣服。   镜容没有推开她。   他的腰背挺得极直,像一棵芝兰宝树。怀里的小猫又伸了伸爪子,攥住他袈裟的那一瞬, 佛子忽尔垂下眼眸。   他看着她,眼底有薄薄的、微不可察的情愫。   像是一片嫩绿的叶, 于润物无声的春雨里,无声地坠入一泓清澈的湖。   “镜容,我不想当娘娘,不想侍寝……”   她用脸颊蹭了蹭对方坚实的胸膛,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   不甚猛烈, 却有些急。   他垂下眼,无声地看了她许久。小姑娘一张脸哭得红扑扑的, 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 怎么也止不住。   “算了, 你个臭和尚也不懂……”   “我懂。”   葭音的哭声顿了顿。   她抬起脸, 抽噎地看着他。   “你一个和尚, 能懂什么。”   若是平日她不小心惹到了哪家权贵,还有馆主为她撑腰。可如今她面对的是皇上,是九五之尊之躯。就算是沈星颂来了, 也无济于事。   镜容抿着唇, 没有说话。   葭音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离他极近, 近得只要一抬头, 额头几乎要贴上对方的下颌。他的下巴很干净, 没有一丁点胡茬,她的鼻息亦迎着那人的脖颈,长长的睫羽快要贴向佛子坚实的喉结。   她抱着他,抱得很紧。   紧得,她能听到自己忽然加剧的心跳声,和对方均匀的呼吸。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忙一撒手,红着眼睛往后退了大半步,脚后跟踩着墙角。   “我、我……”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一阵羞赧之意浮上心头,让她回过神来,“你是如何进来的?”   “皇后那边出了事,皇上去春熙宫,今夜不会来了。”   方才春熙宫的宫人慌慌张张赶来,说皇后胎象有异,动了胎气,还见了红。   皇帝一听急了,赶忙叫人摆驾春熙宫。   镜容低头看着她:   “你在这里先待着,莫害怕。最多明日,皇上便会放你回水瑶宫了。”   他似乎在安慰她。   葭音刚想出声,却见对方一脸认真,不像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的右眼皮突突一跳,脸上挂着泪痕,问他:   “你要做什么?”   皇上既然已经下令要封她为才人,又怎会如此完璧归赵?   镜容没有再说话。夜风呼啸而至,拂动他宽大的袖摆。宫墙另一端忽然传来宫人们的叫唤:   “皇后娘娘胎象不稳,快去请镜容法师!”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的眸色平淡,可眼底却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月色破窗而入,他站在灯火与暗夜的分界处,抿了抿唇。   “我先去春熙宫。”   他居然轻声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   ……   皇后胎动,无端落了红。吓坏了皇帝与太后,乌泱泱一大堆太医跪坐在凤榻前,瑟瑟发抖,不敢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一声通报:   “皇上,镜容法师来了!”   这厢话音还未落下,玄关处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形。见了那人,屋内众太医终于安下心来。   皇后无端落红,不知因为何故。太医们也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镜容来,周围人自觉地挪开身子,为他腾出一个地方。   面对镜容,包括皇帝在内,众人无不恭敬。   沈星颂也守在一边,眉目中隐约有焦急之色。   佛子行至床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替皇后把脉。   周遭屏息凝神,皆不敢言。   只见其眸光缓淡,眉间朱砂微低。端的是清清肃肃,宛若雪中松竹。   端正,肃穆,悲悯。   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片刻,镜容收回手。   皇帝俨然已经忘记了正在金御偏殿的葭音,满脑子都是皇后肚子里的龙嗣。   “皇后娘娘与皇嗣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冲撞,贫僧写一道方子,娘娘早、中、晚各服用一次,多注意休养便好。”   “冲撞?”皇帝问左右,“是谁冲撞了皇后?”   小宫女一脸迷茫:“皇上,今日娘娘一直待在春熙宫,哪儿都未曾去过。”   怎么平白无故就受了冲撞呢?   镜容淡淡道:“此冲撞非彼冲撞。近日恶月相中,凶显相撞,不宜嫁娶。或是有即行嫁娶之人与皇后娘娘八字相冲,贫僧方观星象,此人正处皇宫西侧。”   皇宫西侧?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   他今日想册封的女子,便是居住在皇宫西侧的水瑶宫。   说这些话时,沈星颂立在一侧,定定地看着他。   “你在说谎。”   后半夜,皇后终于醒来,太医再三上前把脉,确定娘娘肚子里的龙嗣无损后,沈星颂这才跟着镜容走出宫门。   春熙宫乌泱泱围满了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场景。   青衣男子乌眸沉沉,仔细地盯着眼前一袭袈衣的佛子。只见其目光平淡,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闻声,镜容也转过身。   他转过来时,恰有夜风簌簌穿过庭院,月色无声,佛子眼底亦是一贯的清平。   他似乎听不懂沈星颂的话。   男子懒散地勾着唇,笑出声。   “镜容法师,何曾学了这忽悠人的本事?”   只几句话,便让皇帝放弃了将葭音纳入后宫的念头。   毕竟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与皇后肚子里的皇嗣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镜容从容道:“出家之人从不打诳语。”   这一句,又让沈星颂笑出声。他的笑声轻轻的,低低的,穿过瞑黑的夜,眸光如一柄锋利的刀,带着探究刺向镜容。   片刻,他道:“镜容法师这般通晓八字之说,可否也帮本公子看看,本公子与心上之人的八字可否相契?”   不等对方拒绝,他唤人取来纸笔。   这是他与葭音的八字。   沈星颂能看出来,当他将那张写着八字的纸呈于对方眼下时,镜容眸光的颤抖。   “第一行是本公子的八字,第二行,是她的八字。我心悦于她许久,一直未曾表露心迹。麻烦圣僧替我算一算,本公子与她,是否能修得正果。”   佛子垂着眼帘,干净的手指夹过素纸。他只瞧了纸上一眼,躁动的晚风吹乱其浓密的睫羽。还未等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   “镜容!”   是二师兄镜无。   他踩着一地的影子,朝这边走来。   “沈公子。”   见了沈星颂,镜无恭敬一福。目光掠过自家师弟手上的纸条,没有过问。   沈星颂见状,也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他目光虽带着许多探寻,如今却也只能作罢,仅是将素纸留下。   丢下一句:“本公子不急,圣僧先算着,千万莫疏漏了。”   镜无看着沈星颂的背影,“什么事?”   “师兄,无事。”   镜无脸上带了些愠怒之意。   他挥了挥袖子,深深看了镜容一眼。后者微低着眉眼,将先前那张纸藏于袖中。   回到万青殿,镜无把他领到观音宝座前,冷冷一声:“跪下!”   如此火大,如此冰冷……一侧的六师弟镜采吓了一大跳。   镜无乜斜镜采一眼,声音依旧带着怒意:“你们几个,先退下。”   偌大的万青殿,只剩下镜无、镜容师兄弟二人。   月色倾洒,皎洁一层光笼在观音神像上。莲花台前,烟云袅袅,香火不断。   镜无俨然是知晓了白日所发生的事。   他死死盯着镜容——这位最让自己自豪的三师弟,他是千算万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克己守礼的三师弟,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着这样欺君的话!   什么不宜嫁娶,什么八字犯冲。   都是一派胡言!!   镜容听着二师兄的话,跪坐于蒲团之上,肉眼可见镜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对方气得不轻。   镜无责问他:“你今日在春熙宫,在圣上面前为何说出那样的话?你这是欺君,是罔上!天子要纳谁,要收何人入后宫,又与你何干?!”   他不曾预想到,从未说过一句谎话的镜容、全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居然会在圣上面前撒下那样一个弥天大谎!   “日后,若是被旁人戳穿了你今日的谎言,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啊!”   “那些话,都是镜容一人所说,与梵安寺无关。”   “你——”   二师兄的话一顿,似乎被他气得噎住,愤愤然挥了挥袖子。   “梵安寺,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梵安寺的人!师兄还以为你将梵安寺、将师父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你知不知晓,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会牵连全寺,你这般,以天机为由,替她脱身,日后你是要遭天谴的!”   “轰隆”一道闷雷声,响彻了万青殿。   镜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跪在地上的佛子,冷笑:   “你看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镜容啊镜容,你可真是了不得啊。为了那样一个女子……”   说到这儿,他似乎也不忍再往下说下去,声音一顿。只抚着胸口,气得大口大口呼吸。   周遭闷闷的,将要下有一场大雨。   身侧是潮湿的雾气,挂在被风吹得翻涌的素帐上。眼前是庄严肃穆的观音像,菩萨正低着眉,似乎在望向镜容。   镜无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一时无言。   镜容亦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长跪于佛像之前。他任由师兄责骂,身形笔直。昏黄的灯火笼在佛子面上,在他的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二师兄似乎骂累了。   他靠着墙,有几分恨铁不成钢,静默了好半晌。冷风扑至二人面上,殿内的烛火暗了又亮。   瓢泼大雨从天上倾泻而来,灌入万青殿,这一场夜雨来势汹汹。   周遭寒下来,镜无也冷静了。站在自家师弟身后,垂眼看着他。   “镜容,师兄问你,你对葭音施主,会不会……”   “不会。”   对方话音未落,他跪在青灯古佛前,抢先截走了镜无的后半句话。   镜无微微一愣。   他定眸,望着长跪不起的佛子。   对方一袭袈衣,眉心低着,浓密的睫羽在其眼下笼上一层淡淡的影。   良久,镜无叹息一声。   “罢了,你在这里思过,好好想想今日的所作所为。”   师兄的脚步声伴着雨声渐远。   木鱼声响,闷闷地在夜色中化开。镜容长跪于正殿,守着青灯古佛。   他的腰身挺得很直,没有丝毫偷懒与懈怠。薄唇微启,低声诵读着经文。   他说了谎话,犯上,师兄责令他,在此处跪上一晚,都算是轻罚。   镜容缓缓阖目。   雨声落到耳畔,带着潮湿的寒气拂面。今晚的夏夜格外又闷又寒,像是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前,让人心中烦闷不堪。   他默念着经书。   忽然,衣角被人扯了一扯。   他垂下眼,只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偷偷躲在自己身侧。她发上沾了些雨水,眸光楚楚,像一只小猫儿蹭过来。   葭音看着他。   她不知镜容为何在此处罚跪。   刚刚圣上突然诏令,把她从金御殿放了出来。葭音便心想,定是镜容在暗中所助,连忙去小厨房做了饭菜,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   她的衣摆上溅了些水,一滴晶莹剔透的珠自鬓角滚落,砸在少女睫毛上。   葭音眨了眨眼。   “镜容,你怎么了,是犯了什么事吗?”   佛子眸光动了动,摇摇头。   也是,一向克己守礼的镜容法师,怎么可能犯事、叫人罚跪在此。   过往十余年,无论做任何事,他从未踏错过半步。   “那你这是为何……”   她不解地歪了歪小脑袋。   镜容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眸色轻轻,像一泓温柔的湖。   “罢了,不问你了。”   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将饭篮子打开,一阵饭香飘入殿。   “你被罚跪在这里,肯定连饭都没怎么吃吧。还好我做了烧小竹笋,还煮了八宝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咸粥,喜不喜欢吃香菜。”   镜容没有动,她便自顾自地把碗勺拿出来,欲盛上满满一碗。   他似乎有些无奈:“我不饿。”   “那你今天晚上吃晚饭了没有?”   葭音目光灼灼,“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镜无法师让你跪在这里,却又没有不让你吃饭。你再这样不喜欢吃饭,以后胃是要坏掉的。我已经吃过饭了,你若不吃,这顿饭菜便白做了。你们出家人讲究节俭惜粮,可不能浪费粮食。”   她边说,边舀了一勺粥。   镜容不动弹,她便喂他吃。   “张嘴呀。”   镜容一低头,迎上那一双明灿的软眸。   她含着笑,目光粲粲,“镜容,你要乖乖吃饭哦……”   温暖的香气从她袖中传来,只一瞬,将他全身心包裹住。男子的眸光软了些,竟如同着了魇一般,张了张嘴。   她的手艺不是很好。   镜容在心底里想,以后或许能教她做饭。   葭音将勺子放至对方唇下,他的唇很薄,却是唇红齿白的,格外好看。汤粥被他咽入,顺着喉结一滚动,她的脸无端红了起来。   “好吃吗?”   她小手抓着勺子,满脸期待地望过来。   好吃嘛好吃嘛?   镜容在心底里低低笑了声。   真难吃。   话到嘴边,却陡然变成一句很轻的“嗯”。闻言,葭音看起来高兴极了,又给他舀了一大勺。   “好吃就多吃些!”   沈哥哥也喜欢她做的饭菜。   镜容安静地看着她,任由她连连喂了好几口。她煮的豆子很硬,他得咬上几下才能咽进去。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事,佯装漫不经心地发问:   “你为何不愿意当娘娘。”   入了宫,当上了娘娘,便不再是棠梨馆的伶人,不必再看那些贵人恩客们的眼色。   自此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荣华富贵。   这些,不好吗?   葭音正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她下意识地咬咬唇,突然有些不敢看对方。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打转,她放下汤勺,有素帐随风飘至衣袂处。   与她的裙衫缠绕在一起。   “我、我……”   她的心思亦是百转千回。   她不知该如何去跟镜容说,却又想迫不及待地与他说。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雨珠从廊檐滚下,啪嗒一声,滴在殿门外的宫阶上。   春风入湖,月色粼粼。   她的眸光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我……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他的。我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说,也许这种感觉……唔,也许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懂。”   少女倏尔抬眸。   大胆迎上身前之人的目光。   她涨红着脸,却不躲避对方的对视。硬着头皮,定定地看着他。   “镜容,你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么?”   “我看见他会不由自主地笑,他高兴我便高兴,他难过我也跟着难过。遇见他,我会心跳加速,平日里也总是找机会去寻他。”   “我想接近他,想靠近他,想迫不及待地与他亲近。”   “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她抿了抿唇。   “我知道,他不可能属于我。我和他的距离很遥远,他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我看得见,却握不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但我还是千方百计地找一些漏洞百出的借口,哪怕是远远地望上他一眼。”   “只看上一眼,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   这大抵就是喜欢。   “我总想着,我这样去找他,他会不会嫌我烦,可是他每次都这么温柔。我知道,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我也会痴心地想着,也许在他心里,我与旁人,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只要一点点,我在他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不同,那就够了。”   说着说着,她竟不由自主地笑了。少女笑声清脆,雨珠就这般一连串地漫到人心坎上。镜容眼见着,当面前的小姑娘提起心上人时,柔软的乌眸里闪着熠熠的光。   艳丽,明亮。   像美玉,若繁星。   葭音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贴向镜容。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佛子眸色温缓,安静地瞧着她。   她被对方盯得耳根子发红,心一慌,想将他推开。   “别看我了,小和尚。”   话音一出,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镜容被她推得往后靠了靠,可即便如此,二人还挨得很近。少女心事仿若被戳穿,她十分难为情,刚欲别过脸。   他垂下眼睛,忽然问:   “是沈星颂么?”   什么?   葭音一愣,没太反应过来。   只听佛子淡淡道:   “他今日问我要了你的八字,若是你也喜欢……”   她摇摇头,打断他:“不是。”   “那是——”   极轻的两个字,从镜容口中咬出来,居然是清晰而好听。他不经意拖长了尾音,眼睫亦是微微闪了闪,像是一把扇,竭力遮挡住了眸底的神色。   不等他问完。   葭音忽然抬起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心一横,眼一闭。   直接一股脑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刚亲上去, 她就后悔了。   整个脑子“嗡”地一下,葭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只觉得眼前一黑, 双唇贴上一样冰凉又光滑的东西。   她亲的是镜容的下巴。   他的下巴很光洁,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丁点胡茬。   贴上去的那一瞬, 葭音感觉到对方明显一愣。镜容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同她一样地瞪大了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在镜容眼里看到震愕的神色。   他一贯都是那般从容, 那般云淡风轻,那般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   而如今……   葭音屏住呼吸。   他的眸光颤了颤,带着浓密的睫羽一忽闪。佛子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只是下颌处印上了一道娇嫩的唇脂。那唇脂殷红,像是一片桃花瓣, 毫无征兆地贴上来。   少女亦是瞪大了双眸。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主动亲吻镜容, 还是在对方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   葭音的面色一烫, 双唇也是一热。   方才她不够高, 镜容又跪得极直, 她亲吻那人下巴的时候, 隐隐约约地,碰到了他的下唇。   即便是唇角。   即便是唇边一角。   葭音能感受到他下唇的温度,温温的, 热热的。   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镜容看上去那么薄的一对唇,贴上去却是软软的。回味起来, 还有些香甜。   然而如今, 她却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些事。   回过神来, 葭音只有一个念头——   她提起裙子,跑!   宛若一道风,她快速从镜容身上爬起来,不等佛子反应,脚踝处的铃铛已叮铃铃响起。   她跑得很快,生怕再晚上一刻就要被对方抓住。然后被他关到万青殿里,跪着面壁。   亵渎圣僧,还是在菩萨像面前亵渎圣僧,罪过罪过。   葭音含着一股气,头也不回地冲到殿门前。刚准备拔腿,突然发现自己的雨伞落在了那佛子的身边,耳根子又不由得一红。   她仰起脸,门外大雨瓢泼。   屋檐上滚落的水珠溅到她的面容之上,葭音稍稍清醒了些。   右手探出去,哗啦啦的雨线拍打下来,她忙一缩回手。   犹豫再三,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地走回大殿。   没有伞,她跑不掉。   原本想着偷偷溜回万青殿,谁料,方一转过玄关,她就看到立在眼前的镜容。   他手上拿着一把伞,似乎在等她。   葭音不敢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   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六骨伞。   伞上还挂了些雨水,她接过来时,恰好有滴水珠坠落,滚到她的衣袖之上。   少女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手指相碰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心胸之中的那颗血肉之物疯狂跳动,方才亲吻他下唇的那一幕又冲上脑海。   葭音又窘又羞。   还没来得及听到镜容说什么,她快速取过骨伞,逃似的冲入一袭雨帘之中。   ……   这几天,葭音只躲在水瑶宫里,哪儿都不敢去。   即便是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只要在路上看见光头的和尚,她拔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开始,素姑姑还以为她是受了皇帝要封她为才人的刺激。   渐渐的,她也察觉出来了葭音的不对劲。   她经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傻笑,神色也古怪兮兮的,一听见木鱼声就躲起来。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素姑姑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端到她面前。   “音姑娘,你最近是怎么了?”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彼时她正坐在窗户边,绣着一个小香囊。   嗅见诱人的饭香味,葭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望过来。   “素姑姑。”   一想起三日前的事,葭音还有些难为情。   “我好像干了一件错事。”   素姑姑递过来一对碗筷。   她的声音很温柔,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亲和力。   “什么错事?”   葭音手里紧紧攥着针线。   香囊上,她绣了一朵红莲,盛开得正是绚烂。   少女想起来,雨夜里,红莲宝座前,她对镜容做的事。   见她低眉不语,素姑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温声道:   “做了错事,就要去认错。”   “我知道……但我不敢……”   她那日去取雨伞时,甚至都不敢抬起头看一眼镜容脸上的表情。   “不过我准备给他赔礼道歉。”   素姑姑看了她手上的香囊一眼。   她的厨艺不精,刺绣手艺倒是很巧。针线穿插之际,一朵红莲粲然盛放在少女纤白的手指间。   对方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   葭音又把自己关了一下午。   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终于大功告成,就在她准备裁剪针线头的时候,有人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   妙兰扬着下巴,一把将香囊夺了去。   “哟,这是给谁绣的呢。这么小心翼翼的,怎么,还怕我给你抢了不成。”   她手指把囊包前前后后拨弄了一番,居然又完璧归赵。   葭音连忙把东西收好了。   “葭音,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没有理会妙兰,压了压香囊。反倒是对方再度凑了过来。   “你这里面,装得可是檀香,是要送给何人?”   葭音抿了抿唇,还未开口,又听眼前女子道。   “你可否教教我,这莲花是如何绣的。我也想——”   话说到一半,妙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学这个做什么?”   妙兰一向不喜针线,刺绣不精。   怎的突然对这东西提起兴趣了,还要让她教着绣莲花。   葭音面带疑色。   对方却支支吾吾了一阵,道:“你莫管,教教我便是。阿音,你我相识了这么久,就教教我如何绣这红莲嘛。我给你交学费,好不好?”   眼前这个人,着实难缠。   但葭音又不想在对方身上白白费工夫,冷冷地将针线一收。回想起先前妙兰对自己的种种,她也不留什么好脸色。   不等对方阻拦,她径直抄起绣好的香囊,走出宫门。   ……   近日总是下雨。   空气中湿润一片,些许露气凝在少女衣袍之上,葭音绕开地上的水洼,鼓起勇气往万青殿的方向走去。   她手里捧着香囊,心中准备好了一系列措辞。   一会见到镜容该如何如何说……   行至一处水榭边,葭音远远地看见一袭袈裟衣影。她下意识地想要跑,目光抢先一步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是镜采,不是镜容。   少女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着,拜托镜采将东西转交给那人也好。   “镜采——”   小和尚停下脚步。   见了葭音,对方看上去高兴极了,眉眼弯弯的,煞是可爱。   “葭音施主。”   小和尚眸光纯净,不染纤尘。   葭音将香囊递上去:“镜采,麻烦你将此物转交给你们三师兄,就说我那日无意冒犯圣僧,特来赔礼道歉。”   她清楚地看见,当自己说出那句“冒犯圣僧”后,对方脸上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   不过顷刻,他目光稍稍一动,伸手指了指少女身后。   葭音转过头。   那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脚步竟这般悄无声息的。只见着佛子面色清淡,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袈衣上,檐廊上的积水款款,倏尔砸至他的脚边。   只看一眼,她的一颗心被猛地提起,又立马疯狂跳动起来。   镜采识趣地离开了。   一时间,水榭边只剩下他们二人,葭音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龌龊事”,一阵心虚,攥紧了香囊就跑。   还未迈几步,胳膊就被人牢牢抓住。   “镜、镜容法师,好巧……您也在啊……”   她不敢看他,忙不迭道歉。   “那日是我无意冒犯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莫要和我一介小女子计较。我着实不知是怎么着,镜容法师、圣僧大人,您千万莫和我置气。若是气不过,您、您也不要揍我……”   镜容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葭音手里紧紧攥着香囊。   一颗心怦怦直跳,带动着呼吸也情不自禁地加重。   小姑娘咬着唇,她低垂着一双眉眼,看上去乖巧极了。   “我那时一时间冲动……”   被美色蒙蔽了双眼。   悄悄抬起头,余光见着,镜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一时冲动、无意冒犯?   他浓密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了眼底的光晕,让人看不出其神色的悲喜。   葭音隐约觉得,镜容应该是生气了的。   毕竟他因为心善,前脚刚从皇帝手底下救下她,后脚就莫名被人亲了一口。   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他在葭音心里,是一块纯洁无暇的玉,是散发着皎皎清辉的明月。美好,纯净,又遥不可及,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焉。   然而那一夜,她亵渎了他。   她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碰到他的唇,只觉得唇角贴上一方软软的一物。她震惊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镜容的神色与情绪,便匆匆忙忙逃出了万青殿。   镜容一言不发,看着她。   葭音小心翼翼地奉上香囊,“对不起,这是给您赔罪的……”   她心想,对方应该是喜欢莲花的。   可直到她胳膊举得酸痛,镜容仍未接过她绣了三天两夜的香囊,这让她心底里一阵慌。   忍不住道:   “镜容,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觉得我是那种……唔,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子。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那日是怎么了,我、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过。”   想跟着他,想粘着他,想与他亲近。   “我真的,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小姑娘紧紧攥着香囊一角,一鼓作气,直接将那物塞到对方怀里。   扬起一张清丽的小脸儿,望向他。   “镜容,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喜欢粘着你喜欢烦着你。那天你离我太近太近了,我就没有忍住……你说怎么办吧,若是你实在生气,你、你就亲回来好了!”   说完,葭音脖子一梗,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之人,大有英勇就义之势。   她亲都亲过了,难道还怕表露心迹吗?   如此想着,她定定地望向那人。   镜容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等话,明显愣了愣。回过神来,他迎上少女双目——她的眸光大胆而炽热,像是一道灼灼的烈火,将万丈冰岩尽数融化。   佛子垂下眼眸,无声地看着她。   她扬着一张清秀的脸。   柳叶眉弯弯,眼尾稍稍往上勾着,眼底藏着些许情怯。   却还是这般,大胆而裸.露。   她不怕。   不怕面对自己的心意,甚至不怕遭到对方的拒绝,像一株倔强的、盛开在冬日的腊梅,顽强而绚烂。   佛子眸光稍稍一动。   垂下的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的神色,他笼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又有雨水从廊檐滴下,坠入一片平静的湖面。   清澈见底的湖心,泛起一阵灵水微澜。   镜容眼中,有着淡淡的无奈。   真有些……拿她没办法。   见他没有排斥自己,小姑娘的眼睛一亮。她笑嘻嘻地迎上前,扯了扯佛子的袖子。   “不生气了嘛?”   镜容没有理她。   “你现在不生气,那以后可就不准再生气了喔,镜容法师。”   佛子抽了抽袖子,转身。   葭音“哎哟”了一声,佯装被他绊倒,捂着脚踝蹲下来。   果不其然,对方的步子顿了顿,折返过来。   他垂下眼,面色清清冷冷,可葭音隐约觉得,如今的镜容与往日不太一样。   他虽然紧抿着薄唇,面上也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可他的眸光却不冷。   喏,果然还是担心她的嘛。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仰起脸,“镜容,你绊到我了。”   佛子低下身形。   “伤到哪里了?”   “脚踝……”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是一阵风。   倏尔拂至人心坎上。   葭音揉着脚踝,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镜容似乎有些无奈,一伸手,想要把她从地上捞起来。   “可以走吗?”   她咬着下唇,摇摇头。   “我走不了,脚好疼。要抱。”   对方的手顿了顿。   葭音小心翼翼地看着,镜容似乎犹豫了阵,片刻,无奈地俯下身。   她一下子扑进对方怀里。   他的怀里很香,很暖,和煦的檀香登时将她包裹住。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窝在佛子怀里,伸出手将他的脖子环住。镜容别开脸去,没有看她。   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葭音又拿脸蹭了蹭他的胸膛。   镜容忍不住道:“这里人多,施主莫这般。”   “那是不是人少我就可以抱着你了?”   她眨了眨眼睛。   伶牙俐齿,油嘴滑舌。   镜容在心底里暗道。   葭音又忍不住勾手,把对方勾近了些。   “镜容,你身上好香,为什么镜无身上没有你这么香呀?”   镜心、镜采也没有。   镜容眼睫动了动,“你闻过?”   “没有没有,”她将脸凑到佛子眉眼前,“我只闻过你一个人的,也只亲过你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悠悠清风拂面, 将他一袭眼睫吹得颤动。   镜容耳边,回荡着少女娇俏的笑声。   佛子无声垂眸。   心中暗道:真是不知羞耻。   她确实是不知羞。   一双小手勾着对方的脖颈, 有意无意地把他的脸压下来。葭音挑着一双眼, 噙着笑看着他。   盈盈暗香从袖中挥散,像是春天被她藏于袖中。   香气馥郁又清雅,春意浓浓。   她的眼睛很勾人。   分明是那么清澈、纯粹的一双眸子, 眼睑处却有一颗惹人心怜的泪痣。葭音眨着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勾着, 用二姐姐的话说,她真是生了一双要人命的眼睛。   葭音看着镜容。   看着他明明面上不动声色,耳根子却微微泛了红。   她忍不住伸出手,点了点佛子的耳垂。   对方错愕地看过来。   他像一头受了吓的小鹿,眼底带着微惊之色。   葭音忙不迭收回手。   她伸着食指, 指了指镜容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红。我就忍不住, 嗯, 碰了碰……”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眸光柔软。   一句本该冷冰冰的话落在嘴边, 却陡然打了个旋儿, 镜容看着少女纤细的手指,顿了顿。   半晌,低低道: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再哪样?”   再这样让他抱, 这样扑进他怀中, 这样摸他的耳垂。   这样……亲他。   镜容别开脸。   他没有再说话,呼吸有些发闷。葭音见状, “噗嗤”一下笑出声。   “镜容, 你真好玩。”   好玩?   哪里好玩?   镜容抱着她, 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她像一只小猫窝在佛子怀里,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刚准备再伸手,镜容冷不丁甩来一个眼神。   葭音道:“我没有想摸你。”   佛子抿了抿唇,继续抱着她。   “可是你的脸好红。”   闻言,镜容步子一顿。   他刚准备说什么,小姑娘一只手覆上来。葭音眼中带着笑,双眉弯弯。   她的手很冰。   明明是夏日,她的手心、手背皆是寒凉一片。   “你体寒,阴湿气重,夏天手也这么凉。”   他温声:   “我写个方子给你,你对着抓药,养一养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镜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还有些哑。   小姑娘扬起脸。   对方正低垂着面容,她这么一仰头,恰恰与之四目对视。二人又离得极近,葭音不怕,镜容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与她保持着极有礼数的分寸。   她道:“可是我并不识字,你给我写了也无用。不如……我每天找你来拿药,好不好呀?”   葭音朝着他笑,一双眼睛明亮亮的,闪着熠熠的光。   正准备再说什么,宫墙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她愈发缩进镜容的怀里。后者也是一顿,紧接着抱着她躲入一侧的假山。   镜容的身形颀长,假山却矮矮的,让他有些畏手畏脚。   周遭空气一下变得稀薄,葭音跌在他怀里,男子温热的呼吸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身后是崎岖不平的石墙,她抬起眼,直视着对方的双目,呼吸起起伏伏。   二人怔了须臾,镜容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不过顷刻间,他又回过神,撒开她。   假山之外,那几名小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你们都听说了吗,有人告发万青殿的佛子与水瑶宫的伶人私通,事情都捅到皇上那边去了。”   “什么?万青殿的人,那不都是梵安寺的高僧吗?”   “可不是,万青殿里都是出了家的和尚,谁知竟干出这等龌龊之事,真是有辱佛家颜面!至于那伶人,听说皇上今日发了好大的火呢!只是心想着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不能见血,便让沈公子将那伶人领了去了。”   “真有这般严重么……”   “你以为呢,那可是梵安寺的高僧啊。听闻二人被发现时,正在后花园里卿卿我我,压根儿没听到他人的脚步声。那佛子的手搭在伶人的腰上,伶人也环着佛子。”   葭音闻言,吓得小脸儿发白,忙不迭撒开镜容的脖子。   又听那头道:“那伶人我见过,虽然长相平平,身材却是窈窕玲珑。那时二人挨得极近,几乎扭在一起……”   葭音又咬着唇,推了推镜容。   后者见状,无声抬眸,一双眼瞧着眼前惶惶不安的少女。   “你莫这样看着我……”   那几名宫人渐行渐远,葭音仍心有戚戚。   对上镜容双目,她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便连忙道:   “镜容,我们今天……还有前几日的事,你千万别说漏了嘴啊。要是捅到了沈哥哥那边去……”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逐渐听不清。   葭音没有看见,当她说出那声“沈哥哥”之后,镜容的目光,似乎沉了一沉。   “对了,那伶人似乎叫妙兰。也不知沈公子要怎么处置她,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   是夜,整个水瑶宫无眠。   葭音躲在房间里,听着院内妙兰的哭号声,还有二姐姐的怒斥。   沈星颂把妙兰领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反倒是二姐姐气得不轻,手里拎着一条长长的鞭子,圆目瞪着妙兰。   “你可真是给我们棠梨馆长了脸了,居然还勾.引到梵安寺的人头上!你可知那些都是什么人,是圣上钦点的圣僧!妙兰啊妙兰,平日若是你看上了哪个男人,我定不会拦你。可你、你居然敢与圣僧行苟且之事,还被人这样捅到明面上来——”   她“啪”地扬了扬鞭子,在夜空中抽出一道响亮的声。   葭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那鞭子虽未落在妙兰身上,声音却极响。   “哭,你还有脸哭,给我跪下!”   妙兰的哭声很是凄切,一声一声,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恸哭声。一抽一泣的,让人也忍不住动容。   二姐姐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软下去。   在皇宫里,在棠梨馆,出了这样大的事。   葭音偷偷走到窗前,趴在窗户缝上,往外看。   妙兰只身跪在那里,背影纤小瘦弱,好像寒风一吹,她就要散了。   夜风凌冽,呼啸卷过树叶,落下一地婆娑的影。   沈星颂坐在院内的石凳之上,摸着手指上的扳指,没出声。   葭音知道,馆主这是生气了。   虽然她从未见过沈星颂生气的模样,眼下却还是无端感到害怕。她紧紧盯着妙兰,对方俨然已哭成泪人。听周围人说,妙兰在后园与那佛子行苟且之事时,被他人抓了个正着。   “私通和尚,私通的还是梵安寺的圣僧。你这般,让我们如何自处,让馆主如何自处?!”   听着那尖利的训斥声,葭音居然觉得妙兰有些可怜。   她的脑海中,莫名也浮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一身袈衣,手指扣着佛珠串,眼底隐隐有悲悯之色。   他是梵安寺,最高不可攀的佛子。   若是她与镜容的事被众人知道……   葭音看着妙兰,只见煞白的月光落在那女子的肩膀上,她披散着头发,哭得浑身一颤一颤的。   “这是什么?”   二姐姐眼尖,走上前去。   妙兰惊叫一声,还未来得及护,手上的东西已经被对方夺走。   一串佛珠。   二姐姐脸色一沉,冷笑一声。   “这东西你护的好好的,脸你倒是不要了!”   她又从妙兰怀里翻出一样东西。   葭音的右眼皮突突一跳,一颗心忽然被猛地提起。这一回二姐姐手上拿的,是一样还未绣制完成的香囊,香囊上用粗糙的针线脚勾着,隐约能看出是一朵红莲的模样。   二姐姐气急,直接把那香囊扔到树坑里。   妙兰下意识想要去护,被对方一把拉过来,推倒在地上。   葭音眼睁睁看着,妙兰狼狈地爬起来,想着要护着那香囊,却被二姐姐一脚踩进泥坑里。女子绝望瘫倒在地上,眼里闪着泪光,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啪”地一声,鞭子抽在人身上,皮开肉绽。   这一回,二姐姐是丝毫没有留情。   她知道,若是她今日不下狠手,传到了皇帝耳中,因这件事死的就不止是妙兰一人了。   葭音躲在窗户后,心有余悸地看着院内的动向。长鞭凌厉,响彻夜空。   她似乎听到一阵抽气声。   素姑姑走到她身后,想要把她从窗户上拉下来。   “音姑娘,莫看了。”   她叹息着,“妙兰丫头犯了这样的事,馆主和二丫头不会心慈手软的。”   众人瞧着,沈馆主虽坐在院子里,眼睁睁看着妙兰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却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今日二丫头敢动手,也是得了馆主的授意。   “馆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怕妙兰丫头,唉……”   正说着,素姑姑眼角挂了一滴泪。再怎么说,她也算是看着妙兰长大的,如今见着她受罚,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总之啊,她这回是犯了大事了。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犯了……大事?”   葭音唇角微微发白,手指死死抠着窗户边,听着院内一声又一声的鞭子。   渐渐地,妙兰好像没了声息。   素姑姑看了她一眼。   “私通佛子,染指圣僧。这就是犯了大事,这就是死罪。”   妙兰横在院子里,迎着鞭子,只余四肢止不住地颤动。这时候不知谁率先出了声,哐当推开门。   “二姐姐,别打了!妙兰她知道错了!再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啊!”   这一声,立马唤起了众人的应和,姑娘们纷纷替妙兰求情:   “妙兰丫头真的会被打死的,二姐姐,手下留情,饶过妙兰一命罢!”   “饶过妙兰一命吧,二姐姐……”   葭音也忍不住推开房门。   她站在房门边,看见二姐姐手上的鞭子一顿,紧接着,后者望向坐在一侧的男人。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青色的衣袍,衣摆及地,眉目之间神情淡漠。   见状,院子里的姑娘立马会意,朝沈星颂跪了下来。   “馆主,馆主,您就饶了妙兰丫头吧。她知道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妙兰丫头,你快说句话啊,跟馆主认个错,求个情。”   妙兰身形颤抖,从地上支起来半个身子。   她的脸上、手上都是血,单薄的衣裳也被殷红的血液染红,整个人奄奄一息,好像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二姐姐紧紧攥着沾满了鲜血的鞭子,忍不住冷声:   “你当初行苟且之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如今你这副模样,你的心上人怎么不来救你?”   血珠子渗透了长鞭,一颗一颗地滴下来。   无声地,落在地上的尘土里。   妙兰虚弱地爬起来,艰难地望向坐在院子中央的沈星颂。   男子身后是一片瞑黑的、让人窒息的夜。   忽然,妙兰看见站在沈星颂身后的葭音。   原本绝望的一双眼登时闪了光,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妙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她大喊:   “不是我!是她,是她教我绣的莲花,她也与梵安寺的佛子有苟且之情。你们快去责罚她!”   一道道目光兀地落在葭音身上。   沈星颂亦是回过头,下意识看了少女一眼,只见她往后退了退,面上的表情有几分惶惶然。   “馆主,馆主——”   妙兰仰着脸,看着沈星颂终于从座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他高高在上,垂下眼来,不带任何表情地睨向她。   还以为找到了替罪羊,妙兰连忙朝他道:   “她也对圣僧有不轨之心,不信你们去搜她的身,她也绣了一朵莲花。馆主,我是冤枉的,不是我,都是她。都是葭音,她也——”   话音还未落,沈星颂伸出手,“啪”地甩了她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因为9.7(周三)要上夹子啦,所以明天零点的更新改至晚上11点更噢!到时候至少是两章更新,马上就到文案部分啦。   后排打个小广告,贴两个预收,喜欢的点个收藏哦~~都会开的。   【预收《他取了白月光的心头血》】   凝柔历劫归来那天,天际流光溢彩,一片绚烂。   一排排道贺之人中,她看见了眸光炽热的裴雪宴。男子微抿薄唇,朝她缓缓一笑。   如有碎雪摇落枝头。   凝柔心尖一颤,被他的笑容勾去了七魂六魄。却不料,大婚那日,她满心欢喜地穿着嫁衣坐在婚房中,等到的却是对方手中锋利的刀。   *   一向不沾□□的雪宴上仙,去人间历练了遭,爱上了山头的妖女。   妖女得了重病,生命垂危,唯一的救命药便是凝柔的心头血。   于是他引诱了,那同样不曾动过凡心的凝柔仙子。方取出她的心头血,却得知,那妖女亦是凝柔历劫所化。   血流不止,元气散尽。   众人惊愕地看着裴雪宴像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抱着凝柔的遗物跳下了诛仙台。   被救上来的时候,他只剩了一口气,手中却紧紧攥着他先前送给“妖女”的那根金钗。   后来,他抱着凝柔的骨灰,过了千年。   千年后,他将骨灰埋在一棵快要枯萎的树下,那一抔黄土养活了那棵树,也生生吊着他残缺破败的仙骨。   千年后,他终于走出屋子,天际忽然流光。一队迎亲的仪仗中,他看见一身嫁衣的凝柔。   她站在人群之首,唇畔是温柔的笑意,一步步,走向她的新郎君。   【预收《千万和春眠》】   蓉贵妃是令煊帝此生最爱的女人。   娇柔昳丽,宠冠六宫,艳动京城。   可惜入宫三年,膝下无所出。   只是每当她受了临幸,第二日定有一名叫谢千万的太监前来,奉旨递上一碗避子汤。   汤汁极为苦涩,她眉头不眨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那太监站在珠帘之后,静静地收碗。   “辛苦娘娘。”   蓉贵妃不看他一眼。   后来,她让人掐死了那太监的对食。   把那宫女衣裳扒下,送到他的府中。听说谢千万收到衣裳时,笑得十分温和。   只是当晚,那太监走入她的寝殿。   月光笼着他芝兰玉树的身形,谢千万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眼底一片阴翳。   他叹息:   “娘娘是要坐上凤位之人,心中不该有情爱,更不该对奴别有用心。”   “奴是全大堰最卑贱的杂种,而娘娘,将是全大堰最尊贵的女人。”   **   谢千万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劝赫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更是她的一把刀。   他说,漂亮的女人,手指不能沾血。   他要她坐上那后位,还要她——他谢千万的妹妹,双手干净地坐上那凤位。   *伪兄妹,he,男主没想好是不是真太监,反正不是善茬,真病娇疯批   *大概就是,被疯批大佬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宫斗,疯批哥哥带我开挂,一路屠上后位,踹倒狗皇帝的故事   ps:男主没有对食,女主让人掐死的宫女也是该死之人 第29章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登时把妙兰扇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重重跌倒。   她撑着地, 呕出一口鲜血。   沈星颂逆着光, 神色清冷,眉宇间的冰冷气让人不寒而栗。   妙兰艰难地望向他,打了个哆嗦。   “馆、馆主……”   她的脸被打歪了, 嗓子也抽哑了,说不上来话。   包括她, 包括二姐姐,都不明白。   先前馆主这般,任由二姐姐责罚,他分明是不想自己动手。   可如今为什么又因为妙兰的一句话,大打出手?   葭音站在二人身后, 心有余悸。   她看见,妙兰浑身都是伤, 淋漓的血将淡粉色的衣裳浸透, 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沈星颂似乎也有些累了。   他乜斜地上女子一眼, 将手指上的扳指扣紧, 给二姐姐了个眼色。   对方立马会意。   馆主转过身的时候, 葭音正在出神。   一张清丽的小脸,不知何时变得一片煞白。她咬着娇嫩的下唇,看上去有些心事。   感受到沈星颂的目光, 她的肩膀抖了抖, 望过去。   “馆主……”   沈星颂看了她一眼。   对方没有出声,可葭音仍能感觉出来, 从来身上传来的那道极低的、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微沉着面色, 眸底一片轻轻的阴翳。   像是月光没有穿透树隙, 打落在泥土上的昏黑的影。   他仅是看了她一眼。   什么话也没说,无声与葭音擦肩而过。   ……   当晚,葭音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回到那个雨夜,自己刚从金御殿被放出来,带着欢快的心情一路小跑到万青殿内。   镜容不知犯了何事,正跪在那儿。   她像一只小猫一样窝进对方怀里,蹭着他的胸膛,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如记忆中的一样,镜容震愕。只是二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冷笑声。   二姐姐跟在馆主身后,抽着鞭子。   “好啊你!染指圣僧,行苟且之事,葭音啊葭音,你真是好给我们馆主长脸啊!”   她身子猛地一抽,从床上惊醒。   昨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才终于陷入浅眠。   谁知,这么一睡,居然快睡到了晌午。   少女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爬起来,下意识追问妙兰的情况。   素姑姑叹息道:“馆主终究还是心软了,没让二丫头下狠手。不过昨日打的那么凶,妙兰丫头掉了好几层皮,如今正在床上躺着呢,可得休养上好些时日了。”   闻言,葭音铺着被子,小声“噢”了一下。   人没事就好。   自己虽然不喜欢妙兰,却也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被二姐姐活活打死。   听着素姑姑的话,少女心有戚戚。她乖乖地吃了午饭,然后朝万青殿跑去。   她有些好奇,与妙兰私通的,是哪个和尚。   既然知道妙兰会受如此重的刑罚,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那为何不带她走?   如此想着,葭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万青殿前。   她惊讶地发现,院子里面围满了人。   少女腰肢纤细,身材娇小,只一下,便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眼便看见站在人群之中的镜容。   他一袭袈裟蔽身,一手支在胸前,一手捻着佛珠。   人群之中,他格外亮眼,格外引人注目。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镜容,她便觉得心旷神怡,唇角也忍不住勾了些笑,一双明眸望向他。   佛子长身玉立,他的身前,跪了位正低着头的小和尚。   周围人的表情皆是沉痛而严肃。   葭音皱了皱眉。   这小和尚的侧脸……怎的这般眼熟?   不等她反应过来,镜无便走上前。这位不苟言笑的二师兄脸上凝满了寒霜,冷眼瞅着地上的和尚。   “你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该当如何?”   他声如洪钟。   小和尚的肩膀一抖,徐徐抬头。   与妙兰私通的和尚居然是镜心!   葭音扶着树,瞪大了双眼。见着镜心只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他似乎也害怕到了极点。   镜无责问他:“佛珠呢?”   镜心依旧不说话。   “佛珠呢?!”   “佛珠……给她了……”   镜无气结,额上的青筋几乎要凸起来。他深深地凝视了地上之人一眼,忽然转过身。   “镜容,你说如何处置。”   冷风拂动佛子的袈衣。   他站得极直,于凛冽的风中,灰青色的衣袂兀自飘扬。   二师兄侧过脸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镜容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浓密的睫羽淡淡扫下,微微遮挡住眼底的思量。他就这般站在寒风中,迎上对方的目光,他知道,二师兄这是在考验他。   亦是,在惩罚他。   昨夜晚风急来,呼啸卷过殿内帷帘,镜无阔步,走至长跪于莲花宝座之人身前。   他先是朝菩萨奉了一炷香。   师兄漫不经心地说着镜心破戒之事,一双眼却死死地打量着镜容。   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镜容,你说该如何处置镜心?”   镜无传信给师父,皇宫里梵安寺不甚远,一个晚上便收到了回信。   师父要镜容亲手处置镜心。   是的,亲手处置。   日影落于佛子眉眼间,他睫羽微颤了一下,脚边的镜心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衣摆,声音里带了些央求:   “三师兄……”   这哪里是要他处置镜心。   前些日子的事,师父定然是听说了。作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他在皇帝面前撒了弥天大谎,包庇了一位姑娘。   杀鸡儆猴,莫过于此。   葭音自然不知镜容心中所想。   她扶着树干,掌心蹭了些泥。往日最爱干净的小姑娘此时却不以为意,她紧紧盯着镜容,只希望他能仁慈一些,放过镜心这一马。   然而,众人都看着,那位让他们又敬又畏的三师兄,垂下眼眸。   眼底隐隐有悲悯之色,却又仅在一瞬间,变得清冷如水。   斑驳的树影落入佛子眸中,他一字一字:   “梵安寺弟子镜心,贪恋红尘,开禁破戒,有辱佛门。今承师父之托,当众梵安寺弟子之面,收五弟子镜心之衣钵,逐出师门。”   镜容顿了顿,倏尔一道冷风拂面,吹得树影瑟瑟婆娑。   斑驳的阴翳落于佛子肩头,他无悲无喜道:   “从此,与我梵安寺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跪在地上的小和尚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镜心跪在镜容脚边,扬起一张煞白的脸。他刚准备说什么,镜无已经扬手,叫左右将其袈裟脱下。   于男子之中,镜心算是身形瘦小,没一会儿就被几名和尚押起来。   立于他左侧的,是六师弟镜采。   镜采低着头,没有看镜心。亲手脱下五师哥的袈裟,让他在心底里觉得难受。但他又不敢上前去替师哥求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三师兄,最仁慈悲悯,也是最为清冷无情。   镜采忍住了泪。   只在他耳边低低一句:“五师兄……”   “从此,他就不是你师兄了,”镜无睨了二人一眼,缓缓道,“破戒之人,当堕入三恶道,受身心之苦。今日你被驱逐出师门,是罪有应得。只希望你能谨记此事,日后即便不在佛门,也多多积善行德,以赎罪行。”   说这话时,他有意无意望向身侧的三师弟。   镜容站在一片树影里,未出声,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镜无道:“你莫怪师父,也莫怪师兄。”   镜心冷静下来。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最后看了身上的袈裟一眼,突然伸出手,推开镜采。   葭音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和尚忽然一弯腰,朝着镜无镜容,深深一拜。   这一拜,满院寂寥无声。   镜心就这样弯身,拜了许久,久到葭音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呼吸。终于,和尚直起身子来。   他的一双眼里,溢满了泪水。   “镜无法师,镜容法师。”   他兀自将身上的袈裟脱下,叠得整整齐齐。声音里掺杂着哭腔,却又咬着牙,不让泪滴落。   “镜心……就此别过。望诸位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走上前,将袈衣呈至镜容眼下。   佛子缓缓垂眼。   他目光缓淡,落于那一袭袈裟之上。烈日灼目,在金红相间的衣袍上落下一层灿灿的光芒。   这道光芒,神圣而纯洁。   这道光芒,何人都不能侵犯。   镜心如是,他镜容,亦如是。   他无声看着眼前的衣物,直到二师兄轻唤了他一声,镜容才缓缓回过神。   他没有接。   葭音紧张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何不接那袈裟,直到镜无无奈叹气着走上前。   自此,镜心与梵安寺天涯两别。   众人慢慢散去。   庭院里又起了风,将二人的衣袂吹得翻飞。葭音想要去找镜容,却看着他与镜无肩并肩站着,谁都没有走动。   相隔太远,葭音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能看到镜无率先侧了侧首,日光倾落在镜容清俊的面容上,光影相间于佛子鼻翼间。   “你觉得处置重了?”   “师兄,不重。”   二师兄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气息吐得极长,像是他兀自将这口气压抑下了许久。半晌,他看着自家师弟,认真道:   “你觉得不重便好。镜容,今日将镜心逐出师门,便是日后梵安寺所有人破戒之后的下场,更是一个警示。”   他低下眼睫,“镜容知道。”   师兄说完这句话便离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空落落一人。他垂眼,看着镜心原先双膝跪着的地方,无声抿了抿唇。   方一抬头,便看见葭音站在一袭花影中,弯眉朝他笑。   粼粼的日光撒落在少女乌发之上,小姑娘一双美目潋滟,笑得人比花娇。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还有二更喔   . 第30章   “镜容——”   见对方望来, 葭音扑上前去。   心想着驱逐镜心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便假装自己刚刚来到万青殿, 眺目四处望望:   “这是在干嘛呢, 怎么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小姑娘歪着脑袋,一双美目潋滟。   对方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没什么, 他们刚听完了师兄讲经,各自回房去了。”   葭音低低“噢”了一声。   她隐约觉得, 镜容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也说不上来。   葭音借口,来万青殿是来找他拿药。   镜容点点头,让她在院子里稍等。   他走时带起一尾风,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檀香味,煞是好闻。   不一会儿, 他便带着一个小药包走过来。佛子微低着眉眼,捏着药包的手指微微泛着青白色。   像是把那东西捏得极紧。   葭音便在他耳边轻声笑, “镜容, 你紧张什么。”   不过是拿个药而已。   佛子抬起眸, 望向她。   这一眼不疾不徐, 像是一泓平静的春水, 清澈见底的眸中微微闪着粼光。   镜容平静同她讲:   “殿内剩余的药材不多,我给你分装了十包,每包是一日的量。你回去后, 早中晚各煎上一碗, 按时服用。”   言罢,他又补充道:   “你体内阴湿气中, 身子虚, 肠胃还不甚好, 我又加了些其他的方子。除去服用药物,平日吃完饭后还需多加走动,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葭音接过药包,眯着眼睛朝他笑:   “你怎知我肠胃不好的?”   镜容神色淡淡:“脉象。”   她又“噗嗤”笑出声,“镜容法师,你何时曾探过我的脉象,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对方的话语忽然一顿。   清风拂面,檀香掺杂着花香阵阵,此时正是盛夏最酷暑难耐的时候,也是满院子的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清甜的花香拂至佛子面上,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出两个字:“那日。”   “哪日?”   “雨夜,万青殿,”对方看着她,一字一顿,“你亲吻我那日。”   无措之中,他的手指搭在少女素腕间,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袖口。   葭音往后退了半步,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这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他定定道:“不久。”   少女面上一阵窘迫。   她没有想到,那样的情形之下,镜容也有心思替她把脉。   难道他的心,当真一点儿也不乱的么?   她忍不住扬了扬眉,有些不服气,“你说你那日探了我的脉象,那你说,你还探出来什么了?”   镜容凉飕飕瞟她一眼。   “饮食不规律。”   嗯,他饮食也不规律。   “作息也不规律。”   这倒是真的。   “肝火略重,容易发脾气。”   她被镜容说得,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忍不住又攥住对方的衣袖子,眨着眼睛道: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大人。”   镜容没有抽开她的手,平淡道:   “我本来就是大人。”   “不不不,”她摇摇头,“你才长我三岁,不算大人。我说的大人,像是我们馆主那种,他长我六岁,今年也二十二了。”   “不过他二十二还未娶妻生子,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有好福气,可以嫁给他。”   镜容缓缓垂下眼睫。   他想起来,沈星颂给他的那张生辰八字。   “嫁给他……是好福气?”   “嗯,”葭音点点头,“棠梨馆的姑娘们都想要嫁给馆主,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虽然没有入朝为官,却也是满腹经纶,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们都知道,他定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姑娘的。上次春娘还偷偷绣了一方帕子塞给他,转眼就被他丢进了火炕。”   “春娘那天哭得可伤心啦……哎,你干嘛走这么快。”   小姑娘赶忙迈开步子跟上,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摆。   “你等等我呀,镜容。”   她的声音又娇又俏,对方竟还真的放慢了步子。   葭音撇撇嘴,“你要赶我走嘛,我还没去拜见观音菩萨呢。对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煎药呀,我第一次喝这个,不会煎嘛。”   镜容垂下眼睛。   煎药都不会,真是愚笨。   他乜斜一眼少女手上的药包,药包之上,打了一个精致的结。须臾,佛子转过身。   “跟上。”   她嘿嘿地抱着药包,如愿以偿地走至万青殿中。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素帘,一层一层,如云似雾。葭音走至一方桌凳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对方的手指极为白净,轻轻将系好的结一挑,随意地拿了一包。   没一会儿,苦涩的中药味便散发了出来。   一闻见这味道,葭音就后悔了。   她不应该为了找镜容,让自己遭这种罪。   正犹豫着,佛子已经把药碗端了过来,目光灼灼,不容她有丝毫抗拒:   “喝。”   少女眸光闪烁:“能不喝嘛……”   他严肃道:“不行。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要补。”   她皱着眉头抿了一小口。   “好苦。”葭音将碗推开,“还好烫,镜容,我不想喝了。”   对方似乎有些无奈,取出两块方糖扔了进去。   少女抿抿唇:“还苦。”   对方将信将疑地扫了她一眼。   “不信你尝尝嘛……”   她撒着娇,活像一只受人疼爱、恃宠而骄的小猫。   镜容别开脸,想起来方才发生的事,果断拒绝:“不尝。”   “你不尝,我也不想喝了。”   她居然还耍起了小脾气。   不知怎的,他今日的脾气也犟,似乎不愿再惯着她,只看了她一眼,便拂了拂袖子,兀自往屋里头走。   屋里仍是有一樽观音像,他跪坐在那里,默念着经文。   视殿内的她为无物。   葭音一个人干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进去。   脚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镜容侧身对着她,阖着眼睛,双唇微动。   她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   嘴唇一张一合的,喉结也一动一动的。   葭音有些委屈,走上前,喊了句,“小和尚。”   镜容神色未动。   “小和尚?”   她绕到他身后,对方还是没理会她。   “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不理我呀……”   葭音于他的身侧坐下来,“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以后不胡乱亲你了,你不要不理我。你不理我的话,我会很难过的。镜容,你知道我喜欢你……”   佛子兀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认真地重复道:   “我说,我喜欢你,所以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   镜容的目光忽闪了一下,抿了抿唇,半晌,低低道:   “我是和尚。”   他是和尚,绝七情,断六欲的和尚。   他不能违背自己的信仰与本心,他需要有理智,需要一直清醒。   “我知道你是和尚呀,”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觉得他说的有些奇怪,“可我喜欢的不是和尚,是镜容。”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二合一)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双眸明亮。   像珠宝,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十日后, 皇后临盆。   虽是早产, 但所幸镜容素日将她的身子调理得极好,后半夜的心急如焚,最终诞下了一位小皇嗣。   母子皆平安。   听到这个消息时, 葭音刚从床上爬起来。除了替馆主感到高兴,她的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念头。   皇后既然已诞下龙嗣, 他们应该就要出宫去了。   她要出宫,镜容也要出宫了。   日后见到镜容的机会少之又少,她也不能就这般随随便便地跑去找对方了。   一颗心空落落的,她忽然觉得很难过。还未来得及再往下想,素姑姑就推门而入。   “音姑娘, 张公公候在外头呢。皇上召你去春熙宫,为皇后娘娘再唱上一出戏。”   葭音“噢”了一声, 顷刻间, 便换好了衣服。   这应该是离宫之前, 唱的最后一场戏。   皇后娘娘倚在床栏边, 披散着头发, 即便如今气色不好,却也能看出其雍容国色之气。与何贵妃的娇媚不同,皇后眉目温和大气, 如今又为人母, 眉眼之中更添了几分温婉贤淑。   皇帝想要封葭音为才人,皇后娘娘俨然是知道的。   但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个而不待见她, 反而还十分和气。   葭音踩着乐声, 于殿中翩翩起舞。   馆主曾教她学戏时, 曾夸过她,与旁人不同。   其他人是干巴巴地甩着袖子,而葭音却不一样,少女柳腰纤纤,曲中有戏,戏中有舞。   只一曲,在场不少人便痴了。   谁能抵挡住这样一位身姿婀娜曼妙、美目潋滟的女子呢?   一曲罢,皇帝又赏了她不少东西。葭音低着头叩谢,有些不敢望向他。   她隐约觉着,对方似乎又盯了她许久。   皇帝赏完,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少女长舒了一口气,方准备拐下殿,似乎听到皇帝说,她的眉眼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葭音不以为意,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去万青殿找镜容。   刚退至春熙宫院中,沈星颂突然走过来。   她迎上前,甜甜唤了声:“馆主。”   “馆主,我们是不是要出宫了呀?”   男子一袭玄衣,颇为落拓大气。因是惦记着皇后娘娘,他似乎一整夜未合眼,眼睑处有着灰蒙蒙的影。   但一见面前的少女,他立马又精神了些,闻言,点头道:   “今日春熙宫这边都安置好之后,咱们就要回棠梨馆了。你一会儿回水瑶宫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   葭音似乎有些丧气,眸光稍稍闪了闪,眸底的情绪,沈星颂看不懂。   她点了点头,就要走。   “等等。”   沈星颂捏紧了藏于袖中的玉佩。   他想同皇后说,自己钟情于眼前的小姑娘,想要同圣上请婚。   可又怕太唐突,会吓到她。   葭音疑惑地抬眼,恰见对方微微垂下眼帘,与她对视。   沈星颂的眼睛,也生得很好看。   与镜容的清冷俊美不同,面前之人的一双眸,多了几分硬朗与英气。   他动了动嘴唇,刚准备说什么,阿福从殿内跑过来。   “馆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殿中,说有事要同您说。”   葭音眼见着,对方刚到嘴边的话陡然打了个旋儿,男子眸光动了动,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而后转过身。   “知道了。”   她刚出了春熙宫,就赶忙往万青殿跑。   谁知,眼前大门微掩,门前没有一人守岗。   她面带疑色地走入院,空落落的院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早已是人去楼空。   葭音愣在了原地,回过神来后,下意识地朝镜容那间屋走去。   房门紧锁着,她用力推了一把,未推开。   少女咬了咬唇,再次使出浑身力气,这一回,房门倒是“咯吱”一响。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檀香,却不见那一袭袈衣影。   葭音失魂落魄地从万青殿走出来。   臭镜容,臭和尚!都不跟她说上一句道别的话!跑得这么快,那梵安寺难道还比不上宫里吗?   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她一个人坐在万青殿的台阶下,一手托着下巴,发呆。   直到晌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葭音终于捱不住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往水瑶宫的方向走。   镜容为何不与她道别,镜容怎么就不和她道别呢?   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   她抿了抿唇,只觉得满腹委屈。前脚刚踏进水瑶宫的院门,后脚就听到一阵尖利地惊叫声。   那人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声音颤栗,将整个水瑶宫惊醒。   “妙兰她、她——跳井了!!”   ……   喊完这句话,那名伶人便晕了过去。   二姐姐从房里冲出来,只见院子东南角的枯井里,软趴趴窝着一具女.尸。   她差点也吓晕了,往后险险退了半步,扶着宫墙干呕。   妙兰投井了。   枯井边,一块石头压着一方帕子。那帕子葭音是认得的,素白色的手帕上绣了一朵红莲。   针脚虽然粗糙,却也能看出来这是用心、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水瑶宫死了个伶人,这消息登即传遍了后宫。   一听是与和尚有染的女子,众人的语气中压根不带一丁点儿同情。   鄙夷声,唾骂声,不绝于耳。   “要我说,她这是活该。好端端的,还敢去勾.引人家梵安寺的圣僧,这回好了吧,遭天谴喽!”   “像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就算是有她家主子护着,也注定活不长久。自作孽,不可活。我要是她,出事那天晚上就一头撞死了。”   “可不是,当真是没脸没皮的。染指佛子,被这么多人骂,还好端端地在水瑶宫躺了那么多天,真是不知羞!”   “就是就是,她是怎么有脸活这么多天的……”   隔着一道宫墙,葭音从林径中穿过。   听到对面的议论声,她的步子顿了顿,咬紧了下唇。   “阿月姐姐,你莫说了。我听说那伶人被沈公子叫人打了一顿,昨日才能下床……估计是一下床,就去投井了罢……”   “怎么,在床上还不能死啊。凝露,你今日是怎么了,居然替一个勾搭佛子、不知廉耻的伶人说话。”   后者似乎有些害怕前者,赶忙噤了声。   葭音的眼皮跳了跳。   凝露,这个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那名唤作“阿月”的宫女又冷哼一声:“也就是你,才会去同情那种女人。有这种闲工夫,不如把我们几个的衣服都洗了。莫偷懒!”   紧接着,便是一行人嬉笑着离去的声音。   葭音绕过宫墙。   只见一名小宫女低着头,抱着一沓原本不属于她的脏衣物,默默垂泪。   见了葭音,凝露微惊,看清楚她时,小宫女忽然“扑通”一下朝她跪了下去。   “救命恩人!”   她想起来了。   是自己上次与镜容在何贵妃那里,救下的小宫女。   葭音瞟了一眼她怀中的衣服,有几分不平:   “明明是三个人的活,怎么让你一个人做?”   “恩人,我都习惯了,这些活儿凝露一个人也能干完,不碍事的。”   她似乎害怕极了惹事。   葭音看着她,对方姿容平平,身量矮小,可那一双软眸怯怯,让人不由得生了许多保护欲。   上一次,凝露求镜容收留她,镜容没同意。   这一次——   葭音握住她的胳膊,对方却忽然往后一缩。她这才发现,凝露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棠梨馆?”   对方的眸光亮了一亮,不过须臾,又暗了下去。   “公公他不会放我走的……”   她冲撞了何贵妃,被打发到了慎刑司,因为胆小,经常受欺凌。   凝露像一头小鹿,惊慌失措地四处望望,生怕这句话被旁人听了去。   如此胆怯……   葭音不由得心生怜惜,同她打着包票:“我去跟沈哥哥说,前几日皇上赏了我些珠宝。我把它们都给沈哥哥,让他去跟张公公说,把你带出宫。”   以沈星颂的本事,带一个小小宫女出宫,还是带一个慎刑司的宫女出宫。   就是动动眼皮子的事儿。   凝露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沈哥哥”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赶忙又跪倒在地,对着葭音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恩人大恩大德,凝露无以为谢。愿意后半生给恩人当牛做马,以报姑娘之恩!”   ……   带着凝露回到水瑶宫,沈星颂二话没说,就把凝露从慎刑司里捞了出来。   同时,他还同葭音说,自己受了皇后娘娘之命,要下一次江南。   没有个把月,是回不来京城的。   葭音有几分不舍。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素姑姑一如既往地坐在葭音身侧,不同的是,对面之人由妙兰换成了凝露。   她垂下眼,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忽然有了诸多感慨。   在馆中的日子一贯波澜不惊,葭音虽然在皇宫出了名,可回到人才济济的棠梨馆,没了沈星颂的庇护,再加上三丫头的腿脚已好,葭音还是只能打下手。   她给其他人打下手,凝露给她打下手。   挑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葭音带着凝露,于后山处将妙兰的尸骨埋了。   她手里捏着妙兰还未送给镜心的帕子,原本也想一同埋了,泥土刚覆上去,少女忽然又伸手将厚土扒拉开,把方帕从土里挖出来。   “音姑娘?”   凝露有些不解。   葭音垂下眼睛,“这是她绣给镜心的。她死前还把帕子留着,想必是想留给他的。”   可妙兰不知,镜心早已被赶出了梵安寺,从此不能再一人一身对红莲。   她伸手,将帕子上的泥土拂去。妙兰没有棺材,整个人陷在厚实的土里,葭音深深凝视了那小土包一眼,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走。”   “走?”   凝露又是不解,“音姑娘不祭拜一下,与这位姑娘说说话吗?”   “我与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葭音淡淡道,“不过总归是死者为大,只希望她下辈子能活的轻松些,不要再走得这么痛苦了。”   被万人唾骂,顶着一句句污秽之言,自投于枯井。   三日后,棠梨馆给她们所有人放了一个假。   葭音这才得空,去外面走动走动。   她本想去集市上给凝露买几件贴身的衣服,可走着走着,脚下不禁往集市西边走去。   她记得,梵安寺,似乎是在京城的最西侧。   葭音一路问过去,终于有人热情地回应她:   “姑娘,你循着人群一路往西走,约摸着四里地就到了。今日是清缘大师的传教日,不少人都往梵安寺去呢,可热闹了!”   少女眨眨眼睛,“什么是传教日呀?”   “传教日你都不知道,那你去梵安寺做什么?”   对方略有些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同她解释道,“往日梵安寺,都是一些不出名的小和尚招待香客。今日可是清缘大师亲自招待香客,除了招待众人上香,还会替香客的佛缘符开光、解答香客们的困惑。”   葭音便歪了歪脑袋,“有名气的和尚,那……镜容法师也会来吗?”   “那当然!镜容圣僧每月只授两次香呢,每每传教日有他出面时,那必定是人满为患。那阵势,那排面,啧……我今日未去梵安寺,那也是因为有他。唉,镜容法师,旁人都见不上的。”   葭音拔起腿就跑。   隐约听见那人在身后喊:“哎,姑娘,你千万要小心随身的东西,莫让人在混乱中将你的钱袋子摸走了——”   “……”   跑了好久,葭音终于来到传闻中的梵安寺。   只一眼,她就震愕在了原地。   除了没想到小小一个寺庙竟能这般气势恢宏,也没想到这里的人有这么多。   她几乎是挤进寺门的。   隔着重重人群,葭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镜采!”   小和尚显然听见了她的声音,朝人群中望了望。   对视的那一瞬,镜采朝她笑了笑,然后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葭音撇了撇嘴。   呆头呆脑的小和尚,他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都不给她开个关系。   这么长的队列,要排多久才能见到镜容啊。   少女长长叹息一声,耐着性子等。等得腰酸背痛,终于迈进了大殿。   一进去,她又傻了眼。   只见偌大的殿内,又分了四行队列,分别有四名佛子站在队列最前头,替香客的佛缘符开光。   其中两名佛子,她是认识的。   一个是镜容,一个是二师兄镜无。剩下两个……想必是清缘大师和镜容的大师兄。   先前那指路人所言并不假。   四行队列,只有镜容那一列长长的看不到头。   甚至还在殿里头折了好几个弯儿。   她捏着佛缘符,又一声叹息。   为什么想见镜容一面,这么难啊。   葭音攥着符纸发愁,歪着脑袋探出人群,想要远远地望上镜容一眼。就在此时,对方恰恰波澜不惊地抬起眼,与她对视。   她捏着符纸的手紧了紧,忽然有些紧张。   他刚替一位女香客授了香,望过来时,神色十分淡漠。倒是他身前的女香客红着脸看着他,兴奋地不成样子。   镜容目光平静,落在葭音身上。   他的身侧,站在他的师父——清缘大师。   身前黑压压的一片人,葭音不得不踮着脚仰望他。   佛子一身袈衣,长身玉立于窗前。窗外的花开得正好,阳光倾泻下来,在他的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晕。   莫说是香客,就连日影,也分外爱美人。   镜容被日光笼罩得面色白皙,唇红齿白,眸色清平。   葭音数着,镜容又招待了几个香客。   还有……四十四个就轮到她了。   站了这么久,她的腿都麻了,脚后跟也是酸痛无比。但一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镜容,哪怕只能接触短短片刻,她也立马打起来精神。   还有四十三个、四十二个……   不一会儿,从最前端跑来一个脸生的小和尚,面带歉意地对他们弯腰:   “不好意思,镜容法师说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再招待诸位香客。请诸位香客于其他三列排队。”   大殿里面几乎都是等着镜容奉香的人,闻言,人群中传来一片片失落的叹气声。幸好剩下三列排队的香客不多,也不算太费时间。   只是……   葭音垂下眼帘,眸光轻轻颤抖。   那指路人说,镜容一个月,只授两次香。   她拼尽全力,一个月也才能见他两次面。   为了见一次面,葭音一路寻到皇城最西边,听了那指路人的话,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生怕来迟了见不到他。   到梵安寺后,她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排了这么久的队,最终却连跟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高高在上,他遥不可及。   他是天上的星星,是水里的月亮。   葭音眼睁睁看着,原本只属于她的月亮,正散发着皎皎清辉,照耀着别人。   而她只能与芸芸众生一样站在原地,努力地踮着脚、扬着头,仰望着他。   无措、失落、委屈,百感交集。   她忽然很想回到万青殿。   周围人都慢吞吞地往其他三列走。只有她捏着符纸,愣愣地站在原地。   镜容拂了拂衣袖,同身侧的清缘大师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面不改色地往殿外走。   目色清落、缓淡,未看她一眼。   葭音咬紧了下唇。   眼睁睁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走过来,目光未有任何偏移,就将要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来时,带起一尾温和的檀香。   温和,却又带着丝丝清冷之气。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失落地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却听见耳畔落下极轻的一句:   “过来。”   葭音浑身一震,惊愕地转过头,正见对方的衣袖被风吹得轻扬。镜容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迈出正殿。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QAQ以后不乱立flag啦,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更新,在零点前更完!老规矩,更新晚了给大家发红包,本章留评,下章更新前都有哦=w= 第32章   她小心地跟上镜容步子。   周围人多眼杂, 为了避嫌,葭音刻意与之保持了一段距离。镜容迈开步时, 即便是多摩肩接踵的地方, 仍旧能让人为他让出一条道儿来。   众人景仰他、敬重他。   不少人朝他稍稍低头弯腰。   这与她先前在皇宫里看见宫人给皇帝行礼时很不一样,宫人伏身跪拜,是出于皇权的敬畏, 而眼前这些香客之于镜容,是一种对信仰的虔诚。   镜容法师, 是梵安寺最圣洁的高僧。   葭音低着头,小心穿过人海,跟着镜容东拐西拐,来到一处开阔的后院。   她刚准备走进去,一个小和尚突然冒出头, 拦下她。   “施主,此地外人不可进入。”   她刚准备说什么, 却见镜容的步子停下, 佛子转过身, 站在甬道尽头望过来。   “三师兄……”   镜容看了那小和尚一眼。   无悲无喜的一眼, 让小和尚立马会意。他弯着腰, 葭音恭敬道:“施主请进。”   她高高兴兴地跟上去。   镜容的步子好像放慢了些。   少女像一只欢快地蝴蝶,扑到佛子身后,“镜容!”   声音欢喜而雀跃。   对方缓缓转身。   许久未见, 他似乎又瘦了些, 眉眼微垂着,面上是一片清冷淡漠。   葭音歪着头问, “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我看你又瘦了, 还有你给我开的药, 我也吃完了。”   “镜容,我见你真的好难呀。跑了好远的路,排了好长的队。站得我腰酸背痛的,脚后跟都要磨破了。”   对方的神色动了动,瞟了一眼她的裙尾,道:“既然如此累,你还在那里等。”   若不是他喊停,方才那乌乌泱泱一大片人,不知道又要排多久。   小姑娘委屈地瘪了瘪嘴。   “我还不是想见你嘛。镜容,我可想你了。他们说你一个月只授两次香……”   佛子抽过她手上的佛缘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悠然从容。   对方领着她去后殿,殿内也有一樽菩萨像。他的袖摆微垂,续了一炷香,单独替她授香、给佛缘府开光。   她的内心,忽然充斥了一种被偏爱的幸福感。   镜容单独给她授香,把她带到后殿来开小灶。   就说明在他的心里,她与旁人还是不一样的,对吧。   小姑娘看着眼前的佛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笑起来时,眉眼稍稍勾着,镜容刚一转身,便看见葭音脸上挂满了笑意。少女一双乌眸盈盈,宛若一株簇然盛放的花朵。   美艳,绚丽,夺目。   镜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将佛缘符递给她。   “这就好了?”葭音惊讶。   “嗯。”   他点点头,一顿,又轻声道:“其实也不用非要等那两日,你若是诚心奉香,其他日子也可以来。”   她捏着符纸,摇摇头。   “可是其他日子你不招待香客,镜容,我只想让你替我奉香。”   “我的意思是……”   对方忽然看了一眼她。   一句话刚到嘴边,却又打了个旋儿,他的眸色变了变,又轻声道:“罢了。”   镜容的意思是什么?   少女目光灼灼。   可佛子已经移开视线,他的睫帘极为浓密,将满腹心事掩藏得极好,葭音无从探究。   不一会儿,他取来一个小药包。   “三十日的。”   “你就不能一次装少一点嘛。”   葭音眨了眨眼睛,看着对方面上的疑惑,嬉笑,“你装少一点,我下次就有借口来寻你了。你装三十日的药,是不是整整一个月都不想与我见面?你上次不辞而别,我还去万青殿寻你,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镜容,我的心也空落落的。”   她大胆往前迈了一步。   清风吹动佛子的衣袖,他的背挺得极直,谢家宝树般的身形之后,是一盘莲花宝座。   宝座上一樽观音,此时正低眉垂目,好似静静打量着殿内二人。   那观音的目光,盯得葭音头皮发麻,浑身有些不舒服。   她扯了扯镜容的袖子,道:“罢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来梵安寺,没想到寺庙居然这么大,你带我逛一逛,好不好?”   镜容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跟在佛子身后。   为了避开众人,镜容特意挑选了几个清净之地。走至一方后院时,葭音吃了一惊。   “这后面,怎么都是悬崖峭壁?”   万一有人一不小心失足,栽下去了可怎么办?   似乎看出来她的顾虑,镜容淡淡道:“这里只有我与师父会来,算是半个禁地。”   葭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她把妙兰的尸体,也埋在一座山上。   如此想着,她将妙兰的事情同镜容讲了一遍。   当葭音讲到她投井自尽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看见镜容正捻着佛珠的手顿了一顿。   他错愕,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复杂。   “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吧?”   她踢着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就选择了投井自尽呢?”   少女低下头,喃喃:   “说句不好听的,妙兰在我们馆里,是最自私、最自利,最在乎自己的人。”   她瞒着馆主、瞒着二姐姐,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她对自己很好,在馆里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怕累,怕疼,怕吃亏。她肯定……也怕极了死。”   葭音不知道,对方是抱着怎样的勇气,站在枯井前一跃而下。   “她的头都撞烂了,捞上来时,整个人狼狈不堪,”正说着,她转过头来看他,“镜容,你见过死人吗?”   “见过。”   佛子眼底,似乎有着悲悯的光。   葭音一声叹息。   “她们都在骂妙兰,说她是坏女人,勾.引圣僧。”   “她们骂她,不守妇道,不知廉耻。骂的很凶、很厉害,几乎将所有难听的话都倒在了她身上,甚至连她死后,也不曾歇息。”   山风吹着少女的话,轻轻扑至佛子面上。   镜容转过脸,望向她。   她的眼睛似乎红了。   “可是妙兰喜欢镜心,镜心也喜欢妙兰,这怎么能算是不守妇道。他们彼此相爱,这怎么能算是不知廉耻呢。”   她们用那样下三滥的话,骂她,诅咒她。   在她死后,也要说是遭天谴,是罪有应得。   “既然是彼此相爱,既然是心意相通。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让旁人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   “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她不解地迎上对方目光,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到答案。   镜容面色未动,垂下眼来看着她。   声音很轻,很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佛子动心,便是错。”   葭音愣了愣。   不过须臾,她回过神来,带着残存的希望,死死盯着他:   “那你呢,你也觉得妙兰错了吗?”   镜容没有说话。   猎猎的冷风不知从何处袭来,拂在二人面上。   才是八月末,她便觉得风有些冷了。   “你肯定也觉得她错了,”葭音低下头,“你都亲手把镜心从梵安寺赶出去了。”   “宫里人都说,她是被爱欲杀死的。她不该喜欢镜心,不该有正常人应该有的欲.望。殊不知,她是被那些流言蜚语杀死的。”   一个姑娘,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活在众人的唾弃和辱骂声中。   他们骂她不要脸,骂她是婊.子。   说她该浸猪笼,要下地狱。   诅咒她去死。   一声声,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妙兰戳得遍体鳞伤,血流不止。   她流着血与泪,怀着绝望与恐惧,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投入枯井之中。   化作一缕芳魂。   葭音说这些话时,镜容很安静,他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她刚往悬崖边探出一步时,对方眸光忽然一凛,眼疾手快地将她胳膊抓住。   他微微蹙着眉,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悬崖,虽然比那枯井深很多,但只迈了一脚,我就很害怕。”   小姑娘转过头来,乌眸婉婉,“你在我身边我都觉得害怕,莫说是她一个人了。”   悬崖边的风声极烈,吹得她裙摆、发丝一阵飞舞。   镜容眉头动了动,“小心,别掉下去了。”   “镜容,你知道这悬崖下面是什么吗?”   深不可测的,一眼望不到头。   葭音踮着脚又瞧了瞧,山腰处凸出来一块大石头,隔绝了她的目光。   他声音很轻:“不知道。也许是河流,也许是平地,也许……”   “也许是世外桃源。”她抢先道,“镜容,你知道世外桃源吗?”   佛子轻抿着薄唇,一双眼看着她,眼底似有情绪流动。   “那里不属于梵安寺,不属于京城,甚至不属于大魏。在里面便与世隔绝,里面的人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上。他们很单纯,很朴实,也很善良。没有恶意,没有世俗的目光,没有那些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在世外桃源里,什么都不用考虑,每天想的是吃什么饭,去何处摘菜,今夜几时入寝,如何与心仪之人好好相爱。”   她扬起脸。   冷风吹得少女鬓角凌乱不堪,鸦青色的发拂至她眼前、脸边、下颌处,她却浑然不觉。   一张小脸被风吹得冷白,鼻尖却是红红的。她攥紧了手中的药包和佛缘符,一双眼紧紧盯着身前之人。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镜容格外小心地抓着她的胳膊,双目轻柔地与她对视。他温柔,他无情,他悲悯,他是世上最高不可攀的一轮明月。   他肩上有重任,心底有神佛。   葭音看着他,忽然粲然一笑:   “镜容,只要你抱着我,我就敢跳下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朋友拉出去吃火锅啦,更新少了点儿,没有写到未婚夫出场,明天争取多写点儿补上=w=   文案情节不久就要到啦,也提前祝各位宝贝中秋节快乐喔!!   . 第33章   说这话时, 葭音并没有望向镜容。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她一颗心也跟着莫名怦怦直跳。那风声很急, 她的心跳声也很急。   她有些畏高。   刚一踏到悬崖边, 葭音觉得整个腿都软了。她鼓起勇气,又往下看了看。   那块石头遮挡着,她什么也看不见。   或许……真的有世外桃源呢?   小姑娘抿着唇, 大着胆子往前又探了一步,隐约中, 似乎感觉身后之人靠了过来。   他带着一尾淡淡的檀香,温和而宁静。   葭音看不到镜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自己站得极高,敞开双臂时,飒飒的风穿过自己的云袖, 让她莫名感到一阵舒适。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又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她边退, 边转过身, 猝不及防地一下, 直接撞到了镜容身上。   她的鼻子撞到了镜容的胸膛, 闷闷地一声, 小姑娘吃痛地“哎哟”一下。   镜容何时来到她身后的?   还离她这么近……   葭音抬起头。   对方恰恰垂下眼帘,他的眸色微深,此时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何故, 镜容的神色居然有些紧张。   她“扑哧”一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该不会以为我真要跳下去吧?”   佛子的神色动了动。   听见她的话,对方敛了敛眸, 浓密的睫羽微垂, 落下一片清冷的阴翳。   葭音想。   镜容还是担心她的, 还是会在乎她的。   只不过他从小就被逼着,学会不动声色,学会不暴露自己的感情。   学着做一个清心寡欲、无情无欲之人。   他是不会说“爱”的圣人。   他的大爱贯彻在无声的行为举止中,如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悄地洒落在人的心头。   葭音看着他,试图缓解他的紧张。   “你放心好啦,我没有妙兰那么傻,跳井跳崖这种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我很惜命的,嘿嘿。”   镜容瞧了一眼她,拉着她的胳膊,无声往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就不该带她到这里来。   山风越刮越烈,将二人的衣袖交织在一起。葭音拨了拨头发丝,很认真地道:   “我说的不是假话,镜容,你也知道我自幼丧父丧母,是一个人长大的。除了馆主,周围没有什么亲近的人。馆主也曾跟我说,葭音,你没有什么顾虑,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所以她敢爱,敢恨,敢轰轰烈烈地对心仪之人表达自己的喜欢。   可镜容却不一样。   “其实有时候我还蛮心疼你的,你说你也是,自幼没爹没娘的,一出生就被清缘大师捡回寺庙当了和尚。唉,就连当和尚也不是你自己选的。”   “每天吃斋念佛,不能喧闹,不能大笑,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你,别人都睡觉的时候你还要护灯。”   她摇着头叹息,忍不住万分怜爱地扶了扶对方的肩头。   “要我说,你其实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吧。”   镜容轻飘飘看了她搭在肩上的手一眼。   “我喜欢。”   葭音:……   她一时语塞。   这个镜容,还真是个木头。   小姑娘撇了撇嘴,似乎不想理他了。   她提着裙角转过头去,一边是凶险的悬崖峭壁,另一端是巍峨的佛堂大殿。她觉得安静,肃穆,却也十分无趣。   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陡然听到一阵喧闹声。   似乎有人推搡着,朝这边走来。   “施主,林施主,您喝醉了……此地外人不可踏入的!”   葭音躲在镜容身后,好奇地探出一个小脑袋。   那是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儿,锦衣玉带,阔气不凡。他身后跟着一群家仆,压根儿没把门口那小和尚放在眼里。   小和尚也跟了进来,为难地看了一眼镜容:“三师兄,镜和拦不住……”   镜容并未责怪他,只叫小和尚退下。   登时一股酒气扑鼻,葭音有些反感,皱了皱眉。   那人一身紫衣,眼神浑浊,吊儿郎当地走过来。   虽然是醉醺醺的目光,可那一双眼底,却带着几分连酒气都遮掩不住的阴狠暴戾。   只一眼,便让葭音觉得害怕,忍不住又往佛子身后躲了躲。   “镜容……”   她小心翼翼地揪住了镜容的衣服。   似乎察觉到她的惊惧,佛子侧了侧身,将她娇小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冷静地对那林家公子道:   “此地乃禁地,施主不可擅闯。”   对方冷飕飕瞟了他身后一眼。   “你身后,那是什么?让本公子看看,是哪家的小美人。”   正说着,他便要走过来。   镜容立马将她挡住,只身截去了对方的路。   沉下声音,清冷道:   “梵安寺不可饮酒,还请施主移步他处。”   那人压根儿不理会他,歪了歪头,瞥见了佛子身后的人影。   只见少女身姿窈窕,好惹人怜爱。   有家仆在身侧道:“林公子,这好像是棠梨馆的那个戏子。”   “戏子呀。”   紫衣男子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从,“本公子好像看过你的戏,来,给你点银子,陪本公子高兴高兴。”   那酒鬼递过来一个银两袋子,眯着眼睛朝她笑。   “这些钱,够不够?”   她忍不住维护:“我们棠梨馆虽是戏院子,给官老爷们唱戏,却从不做这种皮肉生意。公子若是想找趣儿,可以去水香楼,那里多的是姑娘。你这么做,是调.戏良家女子,我可以报官的。”   镜容侧着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紫衣之人登即笑开:   “报官?你去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说了算。小戏子,你可曾听过京城林氏?”   “我只听过京城沈氏,可没听过什么林氏。倒是公子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在梵安寺闹事,是个什么下场。”   还敢闹到镜容面前来,真是不知死活。   对方冷哼了一声:   “小伶人,你可真是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得很,真是看得本公子又恨又喜。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林氏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我哥哥是朝廷命官,你若是跟了本公子,日后可以在京城横着走。”   葭音看着他,在心底里呸了一声。   如此轻蔑,如此鄙夷……让林慎安一下恼羞成怒,他伸出手来,便要捉她。   “一个戏子装什么清高,不知多少人玩过的东西了,我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放开本公子,痛、痛!”   宽大的衣袖带起一尾细微的风,那酒鬼伸过来的胳膊被人死死抓住。   只见镜容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林慎安,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对方的胳膊捉了去,沉着眸光一用力。   紫衣之人登时变了面色。   “快放开我,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吗?你、你胆敢对本公子不敬,哎唷!”   家仆围上来,却又碍于镜容的身份,不敢上前冒犯。   气得林慎安牙痒痒,瞪着那些人骂,“一群废物!林府养了你们这么久,怎么喂出你们这些窝囊废,本公子被人打了,哎哟——快给我打他呀,快上啊!”   镜容没有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   “你这个和尚,出家人不是都动口不动手吗?你居然为了一个戏子如此对本公子——”   镜容手上力道又一重,他垂下眼,看着面色痛苦的林氏。   一字一顿:   “她是梵安寺的施主,记住了么?”   林慎安心有不甘,一双眼不服气地瞪着他。   镜容的目光又是一冷。   吓得那人立马打起来哆嗦,忙不迭道:“记、记住了,圣僧您轻些,痛、好痛……”   ……   林家公子被赶出了梵安寺,镜容也在清缘大师那里领了罚。   月色寥落,佛子一袭袈衣,跪于大殿之上。   他眸色清平,皎皎之色映照在白皙的面容上,佛子眼底,是一片清冷与宁静。   他在这里跪了整整三日。   殿上,师父与二师兄立于莲花宝座前,垂着眼看他。   整整三日,镜容坚持,他没有做错。   林慎安在寺中闹事,他就应该将对方赶走。   月色之下,他跪得极直,身躯极直,嘴上亦是不屈服。   “镜容问心无愧。”   镜无小心看了身侧的师父一眼,在心底里暗暗叹息。   他这个师弟,性子烈得很。   他向来不是轻易折腰之人。   清缘大师静静地看着他。   老者两鬓花白,眼底依稀有锋芒。他瞧向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眼底闪过一丝悲喜莫辨的神色,须臾,他清声问镜无:   “他上次在宫里撒谎,也是因为今日这位施主?”   镜无看了自家师弟一眼。   镜容低眉顺目,静静地等着师父责罚。   见镜无不出声,清缘大师咳嗽一声,语气有些发沉:   “镜无,你莫包庇他。”   镜无只好道:“师父,是这位施主。她名唤葭音,是棠梨馆的伶人。不过师父,那位女施主镜无也曾接触过,她是很好的一个姑娘。懂礼貌,有善心,天真烂漫。”   清缘平淡无波地扫了他一眼。   镜无立马噤声。   他知道,先前镜心那件事,已在师父心里打了个死结。   但镜心是梵安寺一平庸之辈,面前跪着的三师弟,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人。   清缘对镜容真是慈爱又严厉。   老者又望向殿中那一道高傲不屈的身影。   微风轻轻扬动镜容的衣袖,他恭敬顺从地跪在那里,身上是皎皎如月的风骨,面上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即便跪了三日,即便三日水米不进,他也未曾喊过一句受不住。   即便眼下积着黑晕,镜容也垂下浓密的眼睫,将眸底的疲惫之色悉数遮挡住。   清缘似乎也心软了,悄悄让镜采给他送吃的。   看着师父眸底的柔软,镜无稍稍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说,师父还是疼三师弟的。师父看不得三师弟受苦,他也是。   师徒二人走在甬道上。   彼时已入夜,周遭寂寥无声,今夜是大师兄守灯,明青殿内一片明白如昼。   镜无没敢将镜容受罚之事同大师兄说。   他只说镜容在闭关,潜心修行。   猎猎的风声吹在耳边,鼓动二人的衣摆,无声走了片刻,镜无终于问道:   “师父,你为何不将棠梨馆的事与他说?”   两日前,林慎安酒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棠梨馆,点了葭音姑娘的戏。   如今棠梨馆是二姐姐做主,林慎安重金要葭音唱戏,她也不能不从。   据说林家公子一掷千金,将整个棠梨馆包场,还大张旗鼓地说要俘获葭音姑娘的芳心。   近几日,这件事可是在京城炒的沸沸扬扬。   大家都知道,堂堂林二公子,居然在一个伶人面前吃了闭门羹。   师父闻言,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镜无没有看懂。忽然,后者反应过来。   “师父,您是怕镜容他……”   话刚说到一半,镜无赶忙噤了声。   他生怕说错一句话,会惹师父生气。   可清缘大师却没有反驳他,反而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见状,佛子赶忙道:   “师父,您放心,三师弟他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徒儿觉得他不会……”   “他会。”   清缘大师目光灼灼。   他最了解镜容,笃定,他会。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今天吃月饼了没有呀!这章评论区掉落中秋节红包哦~~   . 第34章   棠梨馆近日有些热闹。   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林家二公子林慎安为一棠梨伶人一掷千金,处心积虑, 只为博美人一笑。   听着这些话时, 葭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   她煎着镜容给她的药。   今天是第九日,明天再喝一次, 她就又有借口去找镜容了。   如此想着,她的心情和缓了些, 素姑姑推门而入,被苦涩的药味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音姑娘,二丫头在前堂唤你呢,要你现在就过去,说是有急事。”   她看了眼药炉子, “姑娘,你的身子没什么毛病, 就不要成日煎这些药了。这药闻着就难喝, 姑娘何必吃这些苦。”   葭音将扇子放下, 眼底隐隐有粼光。   “这药是镜容法师给我的, 说对我的身子有好处。他说的话, 不会有错的。”   镜容法师,镜容法师。   音丫头天天把镜容法师挂在嘴边。   素姑姑忍不住道:“镜容圣僧也不是神仙,叫你这般念叨——你先莫喝这药了, 快去前堂找二丫头。她说有急事呢, 这火候我帮你看着。”   她穿过一片绿荫,快步小跑至前堂。   此时正是盛夏时分, 太阳又毒又辣, 葭音举着扇子遮在头顶, 因为跑得急,玉颈处渗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一踏入前堂,她就看到坐在二姐姐身边的林慎安。   他今日打扮得极为隆重,白衣,玉袍,锦带。手执一柄鎏金小扇,正在与二姐姐说笑。   见了葭音,男子两眼登即放光。   少女走进来时,带了一尾沁凉的风。明明是酷暑难耐的夏日,一见到她,竟让人浮躁的心情无端平和下来。她生得极媚,眉眼微微勾着,像是话本子里勾人魂魄的狐狸。   且是那种还未长开的、青涩的小狐狸。   林慎安又带了一匣金银绸缎过来。   葭音忍住心底不适,走上前,朝堂上微微一福。   二姐姐笑道:“葭音,林公子今日又点了你,要你唱那段《楚宫腰》,切莫再扫了林公子的兴呀。”   周围人徐徐退下,殿中只剩下葭音与那纨绔二人。   他今日,又包了这边的场子。   葭音无奈,却也只能捻了个手势踮起脚尖。林慎安没让鼓乐之人陪着,她只能清了清声,兀自清唱起来。   林慎安哪里听过这样的戏。   少女的声音又娇又软,听得他半个身子都酥了,忍不住从座上起身,走上前。   葭音往后倒退几步,止住声,警惕地盯着他。   “林公子莫要乱来。”   “我不乱来,我不乱来,”林慎安哄着她,“那日在梵安寺,是我喝多了,冒犯了葭音姑娘。我今日只是想来听姑娘唱戏,没有旁的意思。”   “葭音姑娘,你接着唱。”   她有几分忐忑地望过去。   便是这一道目光,让林慎安剩下半张身子麻了。他痴痴地对着她笑:   “葭音姑娘可愿入我林府。林某在此保证,会一生一世疼爱姑娘,断不会让姑娘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林某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那人有些自我陶醉。   葭音站在原地没出声,不过顷刻,林慎安眉目轻佻地再度望过来。这一回,他探了探手,想要捉住她。   她心下一慌,不等那人反应过来,立马提起裙子跑出前堂。   身后,还听到林慎安放肆地大喊:   “后日,后日我会来棠梨馆提亲——”   ……   是夜,二姐姐把葭音又叫到前堂。   对方似乎有些生气,不满地盯着堂下的少女。   “你可知林公子是何人,他们林家,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世家。今日林公子花重金来听你唱戏,你倒好,戏还没唱到一半儿,人倒自个儿跑了。怎么,翅膀硬了,我还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二姐姐正坐于大堂之上,目光锐利。   “林家有权有势的,你今日得罪了他,如今他对你还在兴头上。等他对你的兴趣头儿灭了,来日再追究起来,你让我们棠梨馆如何好过?”   她是生气了的,清冷的眉眼中尽是怒气。在她的手边,还放着林家送过来的、装着金银的匣子。   葭音便将今天中午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姐姐。   原以为对方会体谅自己,却不料,女子眉心微微一蹙,紧接着,她让人把林家送的东西端上来。   整整十日,林慎安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二姐姐招招手,想唤小猫儿一样唤她过去。   葭音走上前,二姐姐的软椅置在台阶之上,有些高。少女走到跟前,下颌被人轻轻握住。   一张柔软的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面颊。   葭音不知对方要做什么,只是这个动作,莫名让她头皮发麻。   白衣女子垂下眼。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幅好皮囊——少女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美目潋滟。月色倾注在她白皙清丽的脸颊上,女子伸出手指,指尖泛着冷白色的光。   她于少女左颊之上,轻轻摩挲。   忽尔一叹息:   “葭音,你这条命,是馆主捡回来的吧。”   “是。”   那日她家门落败,是沈星颂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若是没有馆主,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二姐姐眯了眯眼,“这就对了。葭音,这做人呐,得知恩图报。”   少女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二姐姐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疑色,不解地望向座上之人。   只见对方神色淡淡:“你这条命是棠梨馆的,整个人也是棠梨馆的,如今林家要问我买你……”   葭音回过神来,浑身一震。   二姐姐……这是要把她卖了?!   “你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林家我们实在惹不起,况且他又给了那么多……”   这笔账,她算得很明白。   再怎么说,葭音也是个不赚钱的跑场子的,一年能唱几出戏,能赚几个银子?而林氏这手笔,这么多的金银珠宝……怕是葭音再在棠梨馆唱上十年的戏,都赚不来这么多。   小姑娘惶惶然往后倒退半步。   “你、你要把我卖去林家,馆主他同意了么?”   “馆主如今南下,他说过,他不在的时候,棠梨馆一切大小事宜,都由我说了算。”   二姐姐定定地看着她,“你也知道,馆主疼你、对你好,他既然那么疼你,你也要好好报答馆主的恩情才对。不过你也放心,再怎么说,棠梨馆也算是你的娘家,随礼我们肯定是要随的。若是以后你在林家受了欺负,也可以来同我说。”   葭音的一张小脸发白。   “我打听过了,那林公子虽然纨绔,可家大业大,可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葭音,你要学会知足,以你这样的出身,去林家做妾,也是高攀了。更何况林公子如今未娶妻,林家后院,你也可以说了算。”   二姐姐扶了扶她的肩膀。   “葭音,我这是为了你好。”   她咬着唇,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眸,倔强地望向座上之人。   “二姐姐,葭音已有心仪之人,断不会再嫁给旁人!”   语气坚定,字字铿锵有力。   让在场之人都一愣神。   堂下的春娘率先回过神来,她一向看葭音不顺眼,闻言,忍不住冷笑着嘲讽:   “已有心仪之人?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馆主的那点小心思。你当真以为,仗着自己有一点姿色便能当得了我们棠梨馆的老板娘?沈家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你倒不若趁着林公子如今喜欢你、还未变心,去林家好好当你的姨娘。还敢肖想我们馆主,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葭音没有理会她,兀自转过身,也未同堂上二姐姐拜别,兀自走入一片黑夜中。   今晚的月色有些昏黑,风声却极烈。   回到房间,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行李。   在馆主回来之前,她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在棠梨馆待下去了。   二姐姐想把她卖给林家做妾,后天林慎安就要上门提亲。   她低下头,将几件随身衣服一打包,叮嘱了凝露几句话便偷偷溜出棠梨馆。   葭音下意识地朝梵安寺走去。   二姐姐说的对,她整条命都是馆主的,前十六年,几乎都陪在馆主身边,在京城里没有一个朋友。沈星颂之于她,有着大恩大德,但她不想用漫漫余生的闺怨与悔恨去报答馆主的恩情。   她甚至想,如果这些银子她赚不回来,自己便一辈子不嫁人。待在棠梨馆里,趁着年轻在馆里多唱唱戏,等老了、唱不动了,再像素姑姑一样,帮衬着打打杂活儿。   闲下来时,再偷偷跑到梵安寺找镜容。   而如今——   夏日的夜风格外燥热。   闷闷的一道风,拂至少女面上,她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着。   忽然,前方几道人影,截断了葭音的去路。   她抬起头。   看见来者,右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暗叫不好。   ——只因眼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她避之不及的林慎安!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家仆,各个人高马大,朝这边逼近。   “葭音姑娘,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呀。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本公子可是会很心疼的。”   林慎安嘴角噙着笑,走向她。   葭音往后退,没几步,脚后跟就已经抵到了墙角。   月黑风高,她牢牢抓住了肩上的小包囊,扬起头来看着那人。   “我还未同意那门婚事,林慎安,我是不会给你当妾室的。”   对方一愣,旋即笑出声:“你不同意,你那二当家的却替你收下了那些金银珠宝。不过本公子也不急,我的小美人儿——”   他上来似乎想摸她的脸。   “你迟早都是我的。”   林慎安垂涎于她的美色,下了那么多血本,怎会轻易放手?   他刚一伸出手,葭音脸一偏,对方的掌心落了空,旋即,又要摸过来。   葭音攥紧包囊,拔腿就跑。   “给本公子追——”   疾疾的步点声回荡在空旷沉寂的夜。   耳边风声愈烈,她也愈发觉得无力,只见脚下那一袭黑影逼近,一阵压迫感与绝望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那些男人各个魁梧彪悍,葭音哪里能跑得过他们?就在被那些人逼入一条偏僻的胡巷之际,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把她揽入怀里。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淡淡的檀香。   葭音又惊又喜,“镜容!”   她扬起脸,只见佛子目光清冷似水,睨着身前那些人。   他一点下颌如玉,皎皎月色落在他的衣肩处,眉心的那颗朱砂聚了些莹白的月光。   少女赶忙抱住他的腰身。   葭音的声音有些急,呼吸微颤。镜容微垂下眼,只见她一双小手环得他极紧,极为依赖地将整张脸贴在他胸膛处,呼吸起伏:   “林慎安他强迫我、用钱收买了二姐姐,逼着我嫁给他。镜容,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她躲在镜容怀里。   有了镜容在身侧, 葭音胆子大了许多。温和的檀香萦绕在鼻息前,让人安下神思。   佛子没有将她环着的手扒开, 任凭小姑娘抱着, 眸色清冷,望着眼前之人。   见了镜容,那些家仆明显往后缩了缩, 似乎有些怕他。   见状,林慎安恨铁不成钢。同为男人, 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总有种莫名的胜负欲。   特别是上次在梵安寺,受到镜容光明正大的“侮辱”后,林慎安对他恨之入骨。   回府后他成日就惦记两件事:一是如何拥有那葭音娘子,而是怎样在镜容面前出这一口恶气。   然而, 周围这一群仆从压根儿不敢动镜容一根手指头。   林慎安愤恨,“你们这群废物!这么多人都不敢去打他一个吗?本公子平日给你们银钱是干什么吃的?!”   有人立马惶恐道:“公子, 他是梵安寺的圣僧。对圣僧不敬……可是要遭天谴的!”   “放你娘的狗屁!”   林慎安骂了一声, 就要上前捉她。   葭音死死抱着镜容的腰身, 不撒手。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 镜容好像是生气了。   平日里, 他虽不苟言笑,虽然话很少,但葭音从未见过他如此清冷的眸光。月色之下, 佛子抿着唇线, 枝繁叶茂的影浅浅投落,在他的眼睑处覆上一层薄薄的阴翳。   面容冷白, 眸色清明。   看得葭音忍不住又抱紧了他的腰身。   镜容的腰身很是坚硬结实, 抱得她一阵脸红。此时此刻, 往日一向温和仁慈的镜容法师,目光居然几分凌冽。   林慎安不怕死,还要上来挑衅。   可他又压根儿不是镜容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狼狈地趴在原地。   葭音看着身前的男子。   明明林慎安拳拳直逼他要害,可镜容却没有下狠手。行云流水之际,佛子衣袂翻飞。晚风吹动少女鬓边青丝,她眼睛亮亮地,颇为钦慕地望向镜容。   出手又快又狠,干脆利路,却没有直击林慎安的要害。   只让对方不甘心地咬着牙,败下阵来。   镜容一手护着她,扬起下巴,睥睨了那纨绔一眼。   他并没有说话,却能让在场之人都感受到一种无端的压迫感。   家仆瑟瑟不已,不敢出声。   佛子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少女。她乌眸柔软,恰恰与他对视。   四目相触的一瞬,葭音半边身子都要软下去。   林慎安灰溜溜地从地上支起身子。   只见镜容眼底的悲悯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声音泛冷:   “下一次,贫僧不会再留情。”   “你、你给我站住!你个臭和尚,频频坏本公子好事!你——”   陡然一道剑光,刺破了瞑黑的长夜。   葭音一愣,只听见长剑刺入肉.体的钝痛声,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已被人一护,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她大惊失色,忙不迭扶住镜容,吓得面如土灰。   “镜容,镜容——你……”   佛子唇色微白,转身快速抽手,于林慎安手腕处一击。那纨绔的手腕一麻,犹如被触到了什么开关般,身子骨又往下倾倒。   葭音这才看见,鲜血染红了镜容整个后背。   猝不及防的,一阵天旋地转之感,小姑娘咬了咬唇,扶着镜容互相站稳了身形。   林慎安痛得护着手腕嗷嗷叫,佛子冷扫他一眼,抿着唇转身。   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   似乎察觉出她身形的颤抖,镜容低下头安慰她:   “我无事的,一些小伤,你莫哭。”   葭音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豆大的泪珠子不受控制地从脸庞上滚落,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对方,克服着对鲜血的恐惧。   “马上就到梵安寺了,你撑住。镜容,你若是疼就掐掐我的胳膊。”   跟着他一起疼,她会好受些。   镜容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没出声,却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他刻意让葭音避开众人,从后院绕着回去。   葭音知道,他是害怕被镜无发现,也害怕被师父发现。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无边的黑暗扑面而至,她扶着佛子的胳膊,脚步顿了一顿。   镜容松开她,起身去点灯。   他的房间极为素朴。   一张床,一对桌椅,一盏青灯,一个书架。   书架最上面一层,放着一樽金灿灿的观音佛像。   这小佛像……好生眼熟。   不就是她在宫里送给他的那一樽吗?   然而眼下,葭音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感慨,只想替镜容把伤口处理干净,让伤势不再严重。   镜容背对着她,坐下来。   他似乎有些疼,那么锋利的剑刃,直直穿过他的肉身,又怎会不疼?然而佛子仅是抿着薄唇,额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却没有喊叫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依旧镇定道:   “纱布在书桌第二排第三格,里面还有个银灰色的圆头药瓶,你一并取过来。”   少女应了一声,赶忙照做。   捧着药瓶和纱布走过来的时候,她的手是抖的。   佛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唰”地一下脱掉了上半身衣袍。   “镜、镜容?”   这一回,她的声音也发抖了。   对方背对着她,袈裟簌簌坠下,堆积在他的腰坎处。他的后背很光洁,肉也很结实,一看便觉得很有力量。   只是如此光洁的后背之上,多了一道可怖的、带着血的伤疤。   葭音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晕血,一看到血便犯呕。   而如今——   小姑娘端着药瓶和纱布,咬着唇上前。   她一张小脸儿又白又红,白的是因为她怕血,红则是因为她看见了镜容裸.露出来的、结实有力的后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看一个男人的后背。   葭音颤抖着手指,捻着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他已经凝固了一半儿的血痕。   一边擦,她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如同心有灵犀,那头温声细语,像是在哄她:“别哭,不疼的。”   明明是他受伤了,却还要来安抚她的情绪。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夜风拍打在面颊上,吹得她眼睛生疼。   “你当真以为自己的身子是铁做的,这么深的口子,还说不疼。”   镜容虚弱地笑了笑,“也不算太深。”   这还不深,若是再刺深一刻,就怕他会当场没命了!   如此想着,她的一颗心又高高悬起。看着那道可怖的伤痕,葭音忍住了巨大的眩晕感,打开药瓶。   药粉刚撒上去的时候,最是灼热刺痛。   她看见镜容脖颈处渗出来的,细细密密的汗。   他抿着唇,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葭音小心翼翼地给他上好了药,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眼泪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玉珠,倏尔滴在镜容光洁的后背上,他似乎一怔,蝴蝶骨稍稍动了动。   温热的泪水顺着佛子后背滚落,他低低一声叹息。   “真的不疼,我小时候学武功,什么伤都受过,这点小伤,不打紧的。”   葭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小时候还学过武功?”   “嗯,”他将衣服提上去,边穿边道,“师父对我寄予厚望,什么技艺都教给我。武功、医术、兵法……还为我请了许多其他的师父。”   “那你师父对你可真好,就像馆主对我一样,他也把我当作他的亲妹妹,教我唱曲儿、弹琴。”   镜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转过头来时,只见小姑娘脸上泪痕婆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擦了擦葭音眼睛下面的泪。   “总是哭,我说了不疼的。这伤养上几日便好了,你明日眼睛又要肿了。”   葭音咬了咬唇,“我就是忍不住想哭,看见你受伤,我就好难受。”   镜容垂下眼睫。   佛子眼底,隐隐游动着些许情绪。镜容很想说,看见她哭,他也觉得难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出口。   不能同她诉诸心事。   不能暴露出自己一分一毫的情绪。   他是佛,是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佛,是不能沾染任何人间情.欲的佛。   他要断绝七情六欲,不能让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从心底里钻出一丁点裂痕。   可他为什么,在听到林慎安要强娶她之后,会觉得出奇的愤怒。一颗心好像被人猛地提起,又重重地坠下去。   镜容闭上眼睛。   耳边依稀有诵经之声,他好像听到大殿之上的观音菩萨,正在喊他的名字。   葭音只见对方眉心微蹙,却全然不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倏尔,门前闪过一道人影。   “镜容。”   床边二人登时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如今正在敲门之人,正是镜容的师父——清缘大师。   ……   他们还是被清缘大师发现了。   老者走进来时,一下子便嗅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儿。他微微凝眉,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纱布药瓶。   和清缘对视的时候,葭音莫名感到一阵压迫感。   她隐约觉得,镜容的这个师父,是不喜欢自己的。   清缘把她单独叫到后院中。   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老者身后,行至一偏僻之处,对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她。   他的目光有些锐利,还带着几分探究之意。   没来由的,她的心一慌,忙不迭解释道:“今日那林家纨绔又带人围我,恰好镜容出手相助,后背却被林慎安刺了一剑。我刚刚在房中,也是替他上药。没有再做什么……”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这话怎么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呢……   所幸清缘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她,没有再追究下去,只道:   “施主多虑了,贫僧并未怀疑镜容。”   闻言,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转眼却又听他缓缓道:“不过施主也莫多想,今日换了旁人落难,镜容他也会出手相助。贫僧这个徒儿就是这般,仁慈,良善,胸怀大爱。”   葭音怔了怔,回过神来,咬着唇道:   “是,他是良善。”   清缘看着她,缓缓笑了。   “如今更深露重的,施主便现在梵安寺宿下罢。贫僧带施主去西院,施主且随贫僧来。”   葭音点了点头,又跟上他的步子。   略一安置,清缘便行礼离开了。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中,眼前灯火不甚明亮,让她有些害怕。   她将被子铺好,按了按床板。   正对着她的,是一樽菩萨神像。   葭音看了那菩萨一眼,咬着牙,用被子将对方的脸蒙上。   所幸此处有两床被子,她扯了扯被角,睁着眼睛数着窗外的星星。   夜风寒气甚重,有几分渗人,吹过来时,少女一阵瑟瑟。   忽然,殿外的灯火一亮。   她愣了愣,有些惊讶地跳下床。只见殿内多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袈衣,长跪于大殿的莲花宝座前,微垂着眉眼,静静地守着灯。   又有夜风幽然袭来。   这一回,葭音却是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睁开眼睛,窗户上便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跪在那里,无声地陪着她。   一如明月皎皎,永远高悬。   ……   葭音不知道的是,这天刚蒙蒙亮,清缘大师又找到了镜容。   二人看上去都是一夜未睡,心事重重。   师父问他,这件事打算怎么办。林家那边肯定是要梵安寺交人的,而且,肯定是今日就要让梵安寺交人。   毕竟明日,便是林家上棠梨馆提亲的日子。   这件事全京城吵得沸沸扬扬,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纳妾,还事关林家的颜面。   “镜容,为师知道你有善念。不过你也要知道,凡是都要有个度。”   清缘目光定定,看着站在廊檐下的爱徒,“你帮她,护她,为师相信,是因为你心中存有善念。但是这善归善,千万不要忘了这个尺度。”   他心里有一把尺子,明明白白地规划好了万事。   镜容衣摆微扬,听着师父的话,没有出声。   “罢了,”见状,老者也叹息一声,“为师不再逼你,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你自己想清楚罢。还有,你背后的伤——”   “师父,无事。”   他声音极轻,像是一道细微的风,穿过清晨的廊檐。   忽然又薄薄的日影照射进来,落在佛子衣肩之上。   他垂下一袭浓密的眼睫。   那么严重的伤,怎么说不痛就不痛?   只是这伤口越痛,他就会越清醒;越清醒,他越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正思量着,从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师父,三师兄,不好了!林家出事了——”   镜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撞上二人,神色慌乱道:   “三师兄,今日一早儿,林公子的尸.体在水香楼发现了……他不知怎么的,躺在水香楼的床上就死了,被、被发现时,整个人气儿都没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二更)   闻言, 镜容微惊,与清缘大师面面相觑。   林慎安死了。   是死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   此事一出, 全皇城一片哗然。眼瞧着林家二少爷就要纳那棠梨馆的伶人进门, 转眼间这人就出了事。   还是在青楼出的事。   正感慨着,不知又有谁放出来消息,道昨天夜里林慎安冲撞了佛门中人, 这是菩萨降怒,林二少爷是遭了天谴。   “听说, 林二少爷得罪的还是镜容圣僧呢!也难怪,真是自作孽啊……”   一时间,京城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要我说呀,林二少爷死了, 便宜的可是那棠梨馆的伶人。前些日子林二花了那么多心思在那伶人身上,又送金银又送珠宝的。如今人没了, 可不就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嘛。人不用嫁了, 还白得了这么多银两。”   “要我说, 这林慎安也真是的, 新婚在即, 何必又去水香楼寻欢作乐。我可是听说那小伶人生得可比水香楼的姑娘们漂亮多了,那模样,那身段, 啧啧……真是别提了。”   “……”   就在大家都以为“林二追妻”一事将落下帷幕时。   林家却不愿意了。   林老夫人在府邸里哭得昏天黑地, 抱着林二的尸.体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只恨恨地说了一句话:   “慎安虽去, 我也要完成吾儿心愿。人死了为何不能娶妻?那棠梨馆既然收了我林家的银子, 便要完完整整地把人送过来!”   这一声, 周遭之人无不震惊:   ——老夫人是要给二公子配阴婚!   反应过来,老家仆扑通一声跪下来。三少爷也想阻拦,却无奈老夫人心意已决。   林慎安此生没有一妻半妾,便匆匆离世。   林夫人默默垂泪,“吾儿良善,极有孝心,我不能让他如此寂寞地走。常德,你去同那伶人说,我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了。她可以以慎安正妻身份进我林家的门,至于亲事,头七那天就办了罢,免得夜长梦多。”   闻言,林三上前一步,似乎还想拦着。   却被母亲狠狠地剜了一眼。   “你是向着你兄长,还是向着那伶人!若她早些同意这门亲事,你兄长还会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吗?你父亲走得早,林府一向是我做主。今日之事就到这里,绝不会有半分回寰之地!”   “常德,你现在就去梵安寺要人!”   “……是,老夫人。”   ……   当天下午,林家的人将梵安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者极为嚣张,责令梵安寺将葭音交出来。   叫喊声,谩骂声,挑衅声,遮天蔽日。   镜容刚从房间里走出,就被一群小和尚围住。   “三师兄,林家又来闹了,这回闹得特别凶。说您要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便、要……”   “便要什么?”   小和尚们一个个心急如焚。   “若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他们便要砸了梵安寺!”   “师兄,你就把她交出来吧!”   “是啊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吧!”   “交出来吧,师兄——”   他们都不想眼睁睁看着梵安寺受牵连,围在镜容身前,央求道。   只有镜采默默站在人群最后,没出声。一双清澈的眼底闪烁着无措,望向站在台阶之上的佛子。   镜容垂下眼,看着众人。   他们七嘴八舌,他们纷纷恳求。   要他交出葭音。   “三师兄,再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梵安寺不便参与的。林家家大业大,要是真把他们惹毛了,我们应付不起的。”   甚至有人上前,去扯镜容的衣摆。   “三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镜和求求您了!”   “镜吉也求您了!”   一人带头,百人应和。小和尚扑通扑通,在镜容脚下跪了一排。   昨夜好似落了些雨,雨势很小,可廊檐上还残存着些积水,被风一吹,便簌簌滴落下来。   坠在佛子的衣肩处,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滑。   镜容静静地看着眼前众人,捻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冷静地问他们:   “如若我交出她,你们可知,林氏要做什么?”   “当然是与葭音施主成婚。”   镜容垂下眼帘。   “那你们可知,他们要她与一个死人成婚。”   明明一向温和的三师兄,此时的声音却有些尖锐。   他的眉睫极浓,极密,清风席卷,吹得他眼底粼粼光影摇晃。镜容一袭袈裟立于台阶之上,就这般俯瞰着众人。   小和尚们一阵静默。   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寂静,大着胆子道:   “可是她即便是嫁给了死去的林二公子,却能当上林家二夫人,后半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师兄,说不准儿葭音施主也想嫁呢,无非就是守个活寡。三师兄,您就把葭音施主交给他们吧!”   当镜容听到那句“守活寡”时,眸光微微一沉。   只有镜采,小心且担忧地望向他。   他知道,师兄是生气了。   他从未见过三师兄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如今对方的面色阴冷到了极点。见状,小和尚忍不住拉了拉身侧之人的袖子。   “莫说了,要是你们守活寡、守着一个死人过下半辈子,你们原因吗?”   一和尚认真道:“六师兄,我们是和尚,守不了活寡。”   “可葭音施主分明就是不想嫁给那死人!咱们这样逼着人家嫁,跟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这难道就是师父平日教给我们的雅礼扶道?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道义?”   镜采这厢话音一落,所有人又是一片寂静。   忽然一道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师父!”   只见师父与二师兄,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   清缘大师先看了台阶上的镜容一眼,又环顾了一下院内四周,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   “若是顺应不了旁人的道义,便要学会明哲保身。”   镜容也看着他,“明哲保身,却也不是独善其身。”   清缘大师一皱眉。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无比,竟当着众人面,厉声道:“镜容,你这是要反么?!”   台阶上的佛子微垂下眼。   “镜容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清缘也不想说他,只冷笑一声。倒是他身后的镜无,急急唤了声:   “镜容!”   镜容抿了抿唇,无声拂去滚落在衣衫上的水珠,朝师父行了一礼。   他离开时带起一尾极轻的微风,衣袂拂得花丛间绿影微动。他行至一扇门前,犹豫了少时,敲门而入。   只见小姑娘一脸灿烂地坐在桌边,她的身前摆放着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   看到镜容走进来,她弯了弯眉毛,道:“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饭菜,听说你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你可不能再这样,久而久之,胃会饿坏的。”   见他站着不动,葭音走过去把他牵过来。   镜容也很乖,就这样被她牵到桌子前,坐下来。   少女眉眼粲粲,“快尝尝,新鲜出炉的,可热乎啦!”   她用双手捧着脸,明亮的乌眸里尽是期待,“怎么样,香不香?”   镜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   低低“嗯”了一声。   葭音眉开眼笑,又给他连连夹了好几道菜品,督促他多吃些。   “镜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感觉你今日胃口不大好。”   佛子执着筷子的手一顿,须臾,淡淡道:“无事。”   他没有将林氏要配阴婚之事告诉她。   也不准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他承认,他不想把她交给林家,不想亲眼看着她嫁给旁人。   特别是嫁给林慎安那样一个死人。   他想护下她,想把她藏着,甚至想让她永远都待在梵安寺里,就这样保护她一辈子。   她不用再看人眼色,不用再受人欺负,不用再在京城里无依无靠,出了事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哭。   只要是在梵安寺,他就可以护她一辈子周全。   但镜容知道,他不可以这么做。   且不说将她一辈子束缚在这枯燥无味的寺庙里,他的内心也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将她留下,将她一辈子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真正的、不带有任何私人杂念地护下她。   他的心中,有着十几年来无法撼动的信仰,有着皎皎明月,有着经文袈裟。   他有他的理智,有他的天道,有他需要坚持和恪守的本心。   十余年来,莲花宝座,青灯古佛。   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一人一灯一佛珠,跪在香烛之前,直到天明。   他清醒,他克制。   背后的伤疤,依旧隐隐刺疼。   他知道,他越清醒,便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清醒。   要么在清醒中做一个痛苦的圣人,要么,他将清醒着沉沦。   ……   确认镜容完全晕死过去后,她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在饭菜里放了迷.药。   目光恋恋不舍地在佛子身上流转,葭音的脑海里,却回荡着先前清缘大师同她说的话。   今天清缘曾来找过她。   并将外面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地悉数告诉了她。   林慎安死了,是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死的,林老夫人不甘心,要她与和林慎安完成阴婚。   葭音何曾真的见过阴婚?光是听着,便觉得心惊胆战,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在最后对方说了一句话:   施主,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你也不想,毁了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神姿高彻的镜容圣僧吧。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宫门前初见他时的场景。   他身形颀长,带了一尾清冷的檀香,手抱一把绿绮琴,于不远处缓缓走来。   面色清平似水,气质犹如凝白的雪,温和,淡雅,空寂,像是初春雨后猛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叫人嗓子眼里也冒出嫩绿的、清素的绿芽。   “那可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呢。他真是德高望重,是国之圣僧,承天人之意,保江山,护社稷,救万民。”   薄薄的日影落在佛子额间朱砂处,他缓缓抬眸,眼底隐隐有慈悲之色。   翠翠幽障,淡淡绿竹。   他如涧中月,雪里松。   “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就这一句,让她无声落下泪来。   后门停了一台小轿,已经等候她多时。   清缘大师亲自在轿子前迎接她。   他穿了一身极为肃穆的袈衣,见了葭音,眉目微微一亮,紧接着,这位一向高傲的老者居然低下头。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好像听到对方的一句,多谢。   她没有看清缘,看了轿子前的仆从一眼,那是林家的家仆,很面生。   对方神色恭敬,替她掀开帘子,微微一弯身。   “葭音姑娘,请吧。”   她提起裙角,坚定地迈入这一场万劫不复的浩劫。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阿福, 快些,绸缎再往上些挂。还有这灯笼, 也挂到门檐儿下。”   “二夫人的院子也莫忘挂了, 明天晚上便要大婚了,你们几个都加紧点儿干活,这可是二少爷的婚事!千万莫懈怠了!”   整个林府, 是半片白,半片红。   白的是灵堂那边的丧事, 喜的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喜事。   自从把那未来的“二夫人”从梵安寺接过来后,林家上上下下,就没有再消停过。   婚房内,女子一身鲜红色嫁衣,端坐于菱镜之前。   她穿着绣满祥云和花瓣的衣裳, 头顶着鎏金玉冠,及腰的乌发被人盘成繁杂的发髻, 就连那鬓角也是极为干净利落。   芙蓉面, 桃花妆, 殷红似血的口脂, 以及双眉之间那一点桃红色的朱砂。   明明是如此鲜艳的嫁衣, 只是她一只手臂臂弯处,用素白色的绸缎,绑了一个十分扎眼的结。   臂系双结, 意为丧夫。   凤冠霞帔, 意为嫁夫。   而她那即将拜堂的丈夫,正安稳地躺在棺.材里, 被人放置于灵堂好生守着。前几日她刚走进林府时, 曾被林老夫人逼着去灵堂跪拜了一下, 葭音低着头,余光看见那系着白绸的棺.材,甚至还镶着金边儿。   有钱有势之人,死后的棺.材都是拿金子做的。   而葭音今日,便要同这一樽棺.材拜堂成亲。   凝露站在一边儿,已经哭了好几天。   这些天,林家的人都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打量着葭音姑娘。   那些人表面上装出一副尊敬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唤她二夫人,背地里却不知偷偷说了多少风凉话。   凝露擦了擦眼泪,凝望着正坐在菱镜前的新娘子。   待周围人走了之后,她走上前去。   “葭音姑娘,你当真……要和他成亲?”   自从葭音被带回林家后,凝露也跟着过来了。   她说过,自己要跟着救命恩人,会用一生,去报答恩人的大恩大德。   葭音低着头,整理着衣袖。   凝露便哭着道:“葭音姑娘,你生得这般美,人心也善,命却为何这般苦。您若是不好意思,我替您去找镜容法师,让他来救您。”   闻言,镜前一直沉默不言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   “别去。”   葭音咬了咬嘴唇,“别去找他。”   她演了观音,却不能渡自己。   正沉默着,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这几日,西边小院也没有清闲过,时不时就有林家的人来找她。这一回,她本不以为意,却依稀听见有人道:   “梵安寺的高僧来了,正在前堂,要为二公子做法事。”   闻言,凝露的眼睛一亮,“我这就去找镜容法师,让他来救姑娘!”   说完,根本不等葭音阻拦,这小丫头脚底一打滑,便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门。   凝露站在祠堂之外,静静候着。   安静地等着那群高僧做完正事,而后井然有序地从祠堂里走出来。   旁人不知道,但凝露却能看出来,葭音姑娘对镜容法师有意。   至于镜容法师……   她回想着之前在宫里的场景。   圣僧每每望向音姑娘时,他的眼神中,总会流露出几分连他都未察觉的温柔与宠溺。   可当她蹑手蹑脚走近时,却没有发现镜容法师的身影。   凝露一怔。   按理来说,镜容法师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这种事,说什么也应该带上他呀。   眼前有清缘大师,有镜无法师,还有镜采和几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和尚。   她刚准备上前询问,手臂忽然被人捉住。   “葭……葭音姑娘?”   她一袭鲜红喜服,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也来到祠堂前。   许是这道红色太过夺目,刚走出正殿的佛子们也朝这边望来。   葭音双手交叠,站在原地,这一身嫁衣,倒衬得她十分温婉端庄。   她乌眸定定,望向眼前之人,似乎是在问安:“清缘大师,镜无法师。”   佛子们朝她微微一礼。   彼时天色已晚,明月渐升,清缘与镜无面色淡淡,倒是镜采,有几分忧心地看了她一眼。   小和尚隐约觉得,葭音施主是在盼望三师兄来的。   她想见到他,即便是匆匆一个背影,不然也不会闻讯跑到这里来。   但他不敢告诉葭音。   三师兄已经被师父关起来了。   自她离开梵安寺,师兄便跪在师父门前。终于,清缘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命人将三师兄幽禁。   今夜,应是镜吉镜和二人看守三师兄。   小和尚抿了抿唇,与葭音施主对视一眼。她的目光婉婉,一双美目似乎凝结着哀怨与渴盼,却又在一瞬间,眼中刚泛起的情绪忽然消沉下去。   葭音拉住凝露,给僧人让道。   木鱼声远,天际似乎落了雨,今夜的月色极为昏沉,暗暗的一层光,落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群僧人远去。   祠堂内,走出一名身着素白衣的男子。   葭音知道,他是林慎安的三弟林子宴,与那个混.蛋哥哥不同的是,林子宴虽然含着金钥匙长大,身上却全然没有纨绔气。他温和有礼,文质彬彬。   面对这位未来的“二嫂”,林子宴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她,也没有与她过分亲近。   他只身站在廊檐下,眼中似有几分怜悯。   葭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个二嫂,生得极美丽。莫说是他那死去的二哥,就连自己看她第一眼时,呼吸都不由得一滞。   也难怪,二哥下了那么大的血本,要抬她进门。   只可惜……   林子宴微微垂下眼睫,耳边忽然落了轻幽幽一声:   “三公子,林家有山崖吗?”   他一愣,对上少女眼眸。   她的眼妆秾丽,眼尾恰到好处地向上勾着,清澈的眸光轻微晃动。   林子宴觉得不妙,皱了皱眉:   “你要做什么?”   “房中觉得闷热,我想去透透风。”   原本新娘子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来的,可她那“夫婿”已过世,婚礼也准备得十分仓促,林府上下忙碌一片,几乎没有人管她这个“寡妇”。   男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林家没有山崖,只有一处后山,”说完,他有意无意道,“那后山与府外相连,若是前门封了,也可以从后山出府。只不过那里丛林密布,格外凶险,还有蛇虫横行。”   他似乎在给她指路。   葭音微微一蹙眉。   “不过你一个人,应该是出不去的。”   一介弱女子,又怎能翻越这险象迭生的山崖?只怕是她还未逃到一半儿,就被林家发现、捉了回来。   再者,她又能逃到何处去?   京城里到处都是林家的人。   她的模样楚楚可怜,唤起林子宴的同情心,便带这位“二嫂嫂”去了后山。葭音坐在石凳之上,看着月亮发着呆。   细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眉骨上。   顺着她的眼睫,往下滑落。   林子宴将她带到这里后便走了,他也不怕葭音会逃。   雨珠子打在她玉冠上,激荡出清脆的响声。   她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   还有几日就要入秋了,天气倒是早早地凉了下来。她不知道一个人坐了多久,只觉得寒意从脚底板一点一点渗上来,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林府的夜晚,真冷啊。   她才十六岁,甚至还未满十六岁。   低下头,是鲜艳的红嫁衣,葭音忽然想起,她曾将自己和镜容的名字,绑在一棵姻缘树上。   彼时她满心欢喜,只因为算卦之人说了一句,她抽到的是上上签,她与镜容,是百年难遇的好姻缘。   她兴奋,她激动,她雀跃。可她忘了,佛子是不能成亲的。   镜心破戒,被他亲手赶出师门。   而妙兰,也化作了枯井里的一缕芳魂。   雨点落在少女面庞上。   葭音低下头,也不顾脸上的妆了,小声啜泣。   她哭得很小声,单薄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双肩也随之耸动。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全然不顾明日会红肿着双眼成婚。   她只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将陷入一场漫漫无尽的痛苦与思念,痛苦她为一个死人守寡,思念青灯古佛前,那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唤她施主。   唤她葭音。   却还未来得及唤她一声阿音。   她也拉过他的手,抱过他的腰,甚至亲过他的唇角。   她能感觉到,镜容是喜欢她的。   只是他的爱太大,太广,他肩上的责任太重,太沉。   他要克制,要隐忍,要将万千心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她不怪他。   她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镜心。   冷风拂至葭音面容,她只觉得眼泪似乎流干了,婆娑的泪痕黏在脸上,迎风吹得她难受。   少女认命地叹息一声,掏出手帕,准备擦拭眼泪。   忽然,于身后听到低低一声:   “葭音。”   她的手一顿,从石凳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的那一刻,只见那一袭袈影正立在丛林之前,眉睫微动,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是镜容,   是她的镜容。   佛子长身玉立,夜风拂动他的衣袂。   他的眸色深深,倒映出葭音鲜红的嫁衣,少女呆愣地转过头,发上金钗流苏相撞,激荡起佛子眼中的情绪。   月色汹涌着,与雨线交织,被风吹着扑在人面上。   二人就这样,无声对望了许久。   久到雨水淋湿了她身上的嫁衣,葭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颤着眉睫:   “你……怎的来了?”   他不是被清缘关禁闭了吗?   冷风扑打佛子面颊,月光映衬得他面容冷白。葭音自然不知道,一向高傲的他,是如何跪在镜吉镜和脚边,弯下百折不摧的身段,低下皎皎如月的风骨。   恳求着对自己毕恭毕敬、敬仰万分的师弟。   圣僧衣衫委地,眉目清平,可那双一向清冷自持的眼眸中,明显有情。   镜吉镜和对视一眼。   他们还是不忍看三师兄此番模样,即便是要受师父责罚,却还是放了他。   月色下,镜容一双眼定定地遥望着她。   他绕过一个小土包,径直朝她走过来,反应过来后,葭音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的耳边,突然回荡起清缘对她语重心长所述的话。   他是佛子,是圣僧。   是不应该沾染□□的圣人。   他是遥遥挂在天际,不容凡人染指的明月光。   而如今——   他竭力抑制着眼底的爱意,跨过丛林与月影,朝她走过来。   镜容走来时,月光落了一地。   雨水也落了一地,细密的雨线坠在佛子肩头、衣袂,将他的袖打湿。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就这样朝来到她身前。   言语无声,爱意汹涌澎湃。   原来天上的神灵,也会这样卑微地,为凡人弯身。   忽尔一缕檀香至。   葭音回过神来。   少女一双眸复而清明,闪烁着镇定的、冷静的光芒。她忍住心头情绪的泛动,可声音却忍不住发颤。   她扬起脸,问他。   “镜容,你……来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发涩。   漫天的情绪从心头冲上脑海,登时又游走在葭音的四肢百骸。   只这一句话,她就想哭,想落泪。   但她忍住了情绪,冷冰冰的雨水击打在少女脸颊上,又将她浇得清醒了些。   葭音喊着对方的法号,问他:   “带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天涯海角,自有去处。”   只要她想。   富贵繁华的京城,烟雨朦胧的江南,大漠孤烟直的边塞。   镜容朝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镜容这一伸手,是下定了多大的勇气,又承受了多少的痛苦与煎熬。   他不再神圣,不再纯洁,他向地狱迈进了一步。   他玷污了自己的忠诚与坚贞。   自此,他不能再一袭袈裟,侍奉青灯古佛。   自此神明跌落凡尘。   但他无悔。   从走出梵安寺的那一刹那,镜容只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隐隐的叛逆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从大爱中感受到了小爱,感受到了小爱带给他的欲.望,带给他的情动,带给他前半生从未经历过、拥有过的东西。   月色落在佛子衣袖上,他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然而,令镜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只是微愣片刻,回过神来时竟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面色惶惶,苍白着脸,问他:   “你……你这是要劫亲吗?”   镜容微垂下眼睫,冰冷的雨水坠在他纤长的睫羽上,倏尔一抖动。   葭音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是旁人的未过门的妻子,是林家的二夫人!”   她的声音无端有些尖利,镜容的眉心微微一动。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轻轻滑落下来。   他原本清冷的脸上多了一道水痕,佛子并未收回手,只看着她,静默不语。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面前,一身嫁衣、满头珠翠的女子。   雨势越来越大,将她的头发淋湿了。   她分明是红着眼睛,却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二合一)   他在做什么?!   葭音眼睁睁看着, 原本清冷自持的男人,却在听见这句话后, 眸光颤了一颤。   冰冷的雨水顺着睫帘滚落, 滴在镜容眼里。   让他下意识地眨眼。   再抬眸时,清澈的眼底似乎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   像是一块碎石,忽然投入了平静许久的湖泊。那湖心的纹层越泛越大, 越泛越烈,映得粼粼月光也剧烈地闪烁起来。   葭音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看着他眼中的情动。   他是动了情。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跑过来,要带她走,带她逃离林家。   只看见那一袭袈衣影, 她就想哭。   然而如今,葭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   一双眼迎上佛子双目, 隔着一层雨帘, 她说道:   “你是镜容, 你原本是梵安寺最受人敬仰的佛子啊。你有你尊重的师父, 有你敬爱的师兄, 有你爱护的其他师门弟子。你是师门之表率,甚至是全京城的表率,你克己守礼, 雅正扶道, 心系天下苍生。”   “你心如明镜,鉴照神佛。你说过, 你要与观世音菩萨一般, 观照世间悠悠疾苦, 你要做的,是教化,是救赎,是超度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原本是六根通智、慈悲为怀的身躯,却在她大婚前夕,不顾一切地冲入这一袭雨帘。   雨水来势汹汹,夜风呼啸,她脸上的泪痕完全被雨水冲散,只余一双柔软而又坚毅的明眸。   她望着镜容。   他没有说话,只身站在那儿,身后是瞑黑的、空洞的黑夜,在佛子的衣肩上镀上淡淡一层影。   即便是眼前这般光景,月色也是偏爱镜容的,昏黄的几道光落在他周遭,竟让葭音感到几分不真实。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伸出手,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葭音继续道:“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师父吗,对得起你的师兄吗,对得起那些敬你、爱你、仰望你的同门师弟吗?”   他张了张嘴唇,单薄的衣袖被风吹得扬了扬。   可她根本不给镜容说话的机会。   “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些奉你若神明,盼你、望你、钦慕你的百姓吗?!”   上次她去梵安寺,那么多人,那么长的队。   他们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排上一下午,甚至是花上一整日的时间,就为了见他一面。   他是神。   是大家心中,完美无瑕的圣人。   葭音颤抖着声音,“你这般,对得起常伴青灯古佛十余载,朝起晨诵夜起护灯的你自己吗?”   镜容的脸上,浮现出怔忡之色。   她忍住眼泪,喊着他的法号,“镜容,镜容法师,镜容圣僧!你配得起这样的殊荣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你的师父看到你这般,还会再让梵安寺收下你吗?若你的师弟看见你这般,还会敬你爱你吗?你先前同我说,佛子动心,便是重罪。而你现在呢?你难道要为了小爱,舍弃大爱吗?!”   “我原以为,你与其他人不一样。可如今的你,眼里只有自私的贪欲,你忘了跪在佛祖面前说过的话,你违背了你的初心。你坚不可摧的信仰呢,你毫不撼动的本心呢?”   “你心中的观音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尖锐锋利,宛若一把不带血的刀子,直直捅向佛子的心窝。   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眸。   少女冷笑,“镜容,你不配。”   “你配不起清缘大师的谆谆教诲,配不起所有人的敬重与厚爱,配不起你身上那一袭神圣的袈裟。”   情.爱终于在他心底里生出一丝裂缝,让他的冷静,让他的镇定,让他的从容不迫,自此土崩瓦解;让他的信仰,他的使命,他穷尽前半生所追随向往的东西,自此分崩离析。   镜容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   看着雨水将她鲜红的口脂擦掉,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出那句:   你不配。   他的面容被月光照得极白。   葭音从未见过这样的镜容。   一缕月光从他脸上劈下,他半张脸煞白,半张脸却笼于一片阴影里。大雨倾盆,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的面容也被这雨水淋得极为脆弱。   他阖着眼,良久,终于落下两行清泪。   她第一次见到他哭。   那是一滴极为微不可查的泪,从他眼尾处滑落,转瞬就与雨水交织在一起。   细细密密的雨线一瞬间打下来,将镜容脸上的泪痕冲刷干净。水珠子滑过他的颧骨、他的脸颊、他光洁的下巴,“啪嗒”滴在他的胸前的衣襟上。   即便是隔着这么远,即便是雨声这般大。   葭音却似乎能听到对方竭力克制的吐息。   镜容缓缓睁开眼。   对方就这般,无声地看了她良久,久到冰冷的雨水渗透她的嫁衣,凉意涔涔,一点点刺入她胸腔中那颗火热之物。   葭音的胸口忽然一阵刺痛。   胸膛闷闷的,压着她的呼吸一下子喘不上来。少女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向清心寡欲、不染尘埃的镜容法师忽然迈开步子,穿过雨帘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极缓。   身后微扬起一阵风。   镜容垂下眼睫,眼尾微红着,眼睑处有月影投落的淡淡的翳。   他看着她,沉下声。一阵夜雨冷风带着他的声音,极轻地传了过来。   “我是罪孽深重。”   丝丝离离,恍若一阵朦胧的烟雨。   葭音眼中带着震愕,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身后的月亮忽然亮了,镜容走来时,落下了一地的影。   风声,雨声,树叶声。   还有……   她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有情。   他动了情。   他是罪孽深重。   他自愿遭天谴,自愿承受这一切的万劫不复。   仍要迈着步子,朝她走来,带她逃出林家。   葭音惶惶然往后倒退了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镜容方才那一句,让她好不容易压抑下的情绪如野草般复生疯长。可剧烈的心跳之后,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惧之感。她的脑海里闪过过去那一幕幕。   被赶出师门的镜心。   投井自尽的妙兰。   还有清缘在她耳边语重心长的低语。   她咬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唇,故意把目光放冷。   身为棠梨馆的伶人,她最会的就是演戏。   “你说你要带我去天涯海角,可我就想待在京城,我自幼在这里长大,虽然没有父母,却也有朝夕相处的朋友。我喜欢京城,在我眼里,这里就是我的根。”   镜容再度抬起眼来看她。   只听她声音缓缓:   “我住惯了这富贵繁华的地方,不想长途跋涉。况且林家眼线众多,我也不想四处被人追捕。”   “镜容啊,我只想过简简单单,安安宁宁的生活。”   对方微微皱起眉,看着她。   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葭音深吸了一口气,解释:“我是说,我不愿同你走。”   月影落入佛子双眸。   他眼中浮动一道淡淡的迷茫之色。   “这些天,我算是想明白了。镜容,我虽然不喜欢林慎安,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死人。这几天我在林府,人人尊我,敬我,仰我,都低着头恭从地喊我二夫人。”   “我吃的是玉馔珍馐,穿的是玉缎锦绣,佩戴的是京城最昂贵的珠宝首饰。”   “早上起来,就有人伺候我梳洗,入睡时,会有丫鬟给我按腰捶腿。虽然没有男人,但我过得比之前恣意快活。林家家大业大,有的是钱,也有的是权。我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远远超过过去我想要得到的,至于情.爱,也并非是必需之物。”   “镜容,你说是吗?”   他眉心蹙意愈甚。   镜容轻轻拢着眉,微风吹鼓他的衣袂,只见少女眸光清冷,勾了勾唇角。   “况且呀,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呀……”   镜容一愣,颀长的身形僵了僵。   可她之前,分明……分明是拉住他的袖袍,抱着他的腰身,蹭在他怀里。   像一只乖巧可人的小猫,毫不遮掩地说,喜欢他。   她的爱灿烂且炽热,像冬日里烈火燃得最旺的那一樽暖炉。   而如今,她却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头上满是珠翠,映着月光轻轻晃荡。   她说:   “镜容,我从未爱过你。”   “我对你,是出于对强者的尊敬和仰望,我敬你,倾慕你,仰望你,是因为你是大家都追求的镜容圣僧,所以我也追求你。”   小姑娘歪着脑袋,“或是说,我对你,只有色.欲。”   镜容眼底似有阵痛。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檀口微张,说出世上最残忍的话。   她对他向来只是跟风似的倾慕,以及蠢蠢欲动的色.欲。   他是高岭之花,是天山上的雪莲,是全梵安寺最好看的佛子。   葭音转过身。   她的裙尾极长,险险地曳地,转身的那一瞬,头上细钿金珠摇晃,当真是好生富贵繁丽。   今夜的她,美丽得像一朵牡丹花。   就在镜容准备上前的一瞬,从后山突然冲出几道身形,清缘撑着伞,着急地喊了一声:   “镜容!”   许多小和尚冲过来。   他们拦着他,护着他,不让他往前走一步,不让他踏入那道万丈深渊。   葭音依稀听见,有小和尚哭着喊他,三师兄,您快回来吧,雨将您的衣裳都打湿了。   三师兄,快回来,回来吧。梵安寺离不开您,师父师弟们都离不开您。   三师兄……   雨水淅淅沥沥,哭声恸天。   镜容站在原地,看着那袭大红色的衣裙,消失在后山角。   他知道,刚刚她是在放狠话。   他从来不质疑她对自己的喜欢,对自己的爱。   他眼底的阵痛,是因为当他看见小姑娘强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那刻意伪装出来的薄情,让他心底生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   礼法,道义,纲常。   隔了一座一座的山与海。   他的衣裳全被雨水淋湿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眼睫上,佛子眸光忽闪,那水珠顷即滚落。   方才她离开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镜容,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   跑出后院,葭音才敢扶着墙哭。   她哭得很小声,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一声一声啜泣着,将喉咙深处的呜咽声压抑到最底。不知哭了多久,她想用袖子擦拭眼泪,可衣袖也都湿透了,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她鲜红的衣袂上滚落。   忽然,有人递来一方帕子。   她面容苍白地抬起脸。   是林慎安的三弟,林子宴。   对方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道: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葭音攥着帕子的手一顿。   “你都看见了?”   林子宴毫不避讳:“嗯。”   他的眼底似有怜悯,声音也有些不忍:   “明夜过后,就算是你想跟他跑,都不行了。”   她将成为林慎安的妻,成为林家的二夫人。   现在逃婚,可是比成了二夫人之后再想方设法地摆脱林家,要容易的多。   葭音又如何不知?   她垂下眼睫。   “我与他……”   薄薄的一层雾气,积在少女柔软的乌眸中。   “我曾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哪怕他是梵安寺的高僧,我也不怕。他不能娶妻,我便不嫁人。我一直守着他,陪着他,陪着他守灯,陪着他念那些无趣枯燥的经文,叮嘱他好好吃饭,不要太晚睡觉。”   “可我发现,我错了。”   “他是人,不是神,他有情,有爱,有欲。可他面前,应该是莲花宝座,应该是观音古佛,不应该是我。”   “所以,”林子宴一顿,“你是在帮他。”   帮他斩断刚萌芽的情丝,断了这本不应该存在的痴念。   “不。”   葭音看着他。   “我是不舍得毁了他。”   毁了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明明如月的镜容。   林子宴一愣,再度望向身前少女时,忽然感到一阵敬仰之意。   冷风扑打葭音的面容,她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了,又将黏腻的袖子理了理。   他错愕,他震惊,他被眼前这位出身于棠梨馆的女子所打动。   林子宴看着身前凤冠霞帔的之人,眼底眸光颤动,片刻,心甘情愿地唤了句:   “嫂嫂。”   ----------   夏去冬来,四季更迭。   如此往复,已整整三年。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在梵安寺内,肃穆的钟声自院中响起,殿内正闭目诵经的佛子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一名小和尚恭敬地走过来。   “镜无法师,已经午时了。”   镜无轻扫了一眼他。   “林家方才派人来,过几日便是林小少爷的周岁宴,说是希望镜无法师能前去替小公子赐福除祟。”   殿上佛子站起身,淡淡道:   “好,我知晓了。”   “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辟谷殿。”   镜无一袭袈裟蔽身,站在日影下。闻言,他微微垂目,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三年了,他那个三师弟面壁思过已整整三年。   这三年,外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师父是在两年前走的,彼时镜容还在禁闭中,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大师兄不问世事,师父将衣钵传给了镜无。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替别人保管东西罢了。   师父临终前,嘴边还喊着三师弟的名字。   镜容是师父最得意,也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   所以三年前的事情,被他们一手压了下来,师父责罚镜容,于辟谷殿闭门思过三年。   三师弟去辟谷殿那日,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无须带上经文书卷,殿内处处都刻着经文,处处都摆放着观音神像。   至于朝堂之上,皇后诞下皇嗣后,身子便不太行,皇帝的龙体也每况愈下,如今何氏独大,大有外戚专政之风。   “嘎吱”一声,久违的阳光透进大殿。   镜无目光定定,看着跪在佛像前的男子。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垂着眼,面色一片清平。   终于,镜无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喊了句:“三师弟。”   镜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一眼,让镜无当场怔住。   镜无已经有三年未见他,经过这三年,身前之人长得愈发俊美。他眼睫纤长,面容冷白,眉间一点朱砂鲜红夺目,只是那眉眼……   却渗透着说不上来的冷意。   镜容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眼里似有空寂的山谷,日光折射进去,不带一丁点回响。   佛子看着他,平静地唤了句:“二师兄。”   声音像是一片冰寂的雪,从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上落下来,不沾染任何一丝灰尘,就这样降临于人世间。   镜无一愣。   眼前之人,眼底俨然没有了情与爱。   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   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二师兄叹息一声。   “我带你去祭拜师父罢。”   镜容点点头,日光穿过殿门,落在他衣肩上,檀香阵阵,佛子衣袂微摆。   走到门口,忽然有人欣喜地扑上来。   “三师兄,我好想您。”   镜采忍不住拽了拽镜容的衣袖,差一点落下泪来。   只是小和尚还未诉诸满腹想念,陡然一道清冷的光落在周遭,镜采下意识地抬起头,只看见三师兄那一双沉寂的双眸。   镜容微微垂目,轻瞟了眼对方正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镜采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悄悄将镜容的袖子撒开,赔笑:   “师、师兄……”   一片枯黄的叶,坠在佛子衣肩上。   镜容探出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将落叶拂去。   镜采哆哆嗦嗦退至一边。   镜无带他去了师父灵堂。   原以为三师弟会于灵堂前垂泪,却未料到,镜容跪下来后并没有哭,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朝堂上磕了三个响头。   有鲜血从佛子额头上流出来。   镜无微惊,连忙取来帕子,唤了声:“三师弟……”   镜容眼底并未又任何情绪的波动。   祭拜完了师父,接下来就是正事。林家派人请他们前去,替林小公子开光赐福。这林小公子乃是林三少爷的长子,是林家宝贝中的宝贝。   师兄弟俩并肩走在道路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忽然看到一间茶馆。   镜无有些累了,便提议去茶馆喝上一盏茶。   镜容没有说话,淡淡地点头。   他本来就话少。   自从辟谷殿出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   镜无与他待着,时常觉得闷得慌。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   茶馆里最少不了的就是说书先生,而近日京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林家小公子的周岁宴。   “要说这林家啊,可真是人才辈出,且莫说林大公子了,方弱冠之年的三公子林子宴更是给林家争气,秋闱放榜一举夺了状元。”   “要不说他争气呢,那林老夫人离世时,我还以为林家要没落了呢,没想到如今竟是蒸蒸日上。”   “要我说,这林家最让人尊敬的,还是那位貌美如花的林二夫人。”   听到这时,镜无下意识地看了自家师弟一眼。   只见镜容面色未变,低下头,安静地吹着茶。   似乎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谈论声。   镜无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镜容一些事的。   还不等他说呢,便有人抢先道:   “这林二夫人可真是厉害,一进门就死了丈夫,换作旁人早就自怨自艾去了。她呢,自己在林府自学医术。不但医术精湛,还悬壶济世、帮济那些没钱寻医问药的可怜人,可真是活菩萨啊!”   茶馆中,有些对京城还不甚熟悉的外来人,闻言,便好奇道:   “悬壶济世,帮济百姓?这林二夫人行医真的不收一分钱?”   “那还有假,要不怎么叫她‘观音娘子’呢?除了不收百姓一分钱,她还开粥布施,接济那些流浪汉。真是人美,心更善啊……”   镜无喝完了一盏茶,也听完了那些话。   他放下茶杯,看了坐在正对面的师弟一眼。   忍不住道:   “其实这三年她过得很好,林老夫人没多久就离世了,林三对她这个嫂嫂极为敬重。就连林小公子的名,都是她起的。”   镜无顿了顿,小心翼翼打量着师弟眉眼。   “林小公子,名叫悯容。”   镜容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下。   秋风阵阵,轻轻拂于佛子面容上,他眼神平静到几乎冰冷。   见状,镜无不禁试探道:   “镜容,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近况?”   佛子垂下眼睫。   清冷的光落在他周遭,镜容淡淡道:   “前尘往事罢了。”   镜无一愣,旋即,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便好,镜容,我还不敢跟你说。我们此番前去,是要到林家。林子宴为了庆贺小公子周岁礼,宴请宾客三天三夜,我们现在要动身了。”   刚唤来店小二,准备结账,谁知对方竟笑道:   “观音娘子说过了,若是出家之人前来歇脚,小的是不能收僧人们的钱的。这些银子观音娘子都会替我们补上,还有些可怜的流浪汉,小的同样也不会收他们的钱。”   “不光不收钱,观音娘子还在我们这儿,花了不少银子存了不少粥饭。若是有流浪汉饥饿难耐,我们还会给他盛上热气腾腾的一碗热粥呢!”   店小二边说边感慨:“这观音娘子,真是个大善人呀!”   镜无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一溜烟儿跑了。   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放下茶杯的一瞬,他原本清冷的眸底,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微澜。   镜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师兄,朝林府走去。   ……   林府府门大开,宴请宾客三天三夜。   全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嫂嫂——”   听见呼喊声,正抱着小奶娃的女郎转过头,只见一青衣碧袍之人手里捧着一支拨浪鼓,朝这边走过来。   “这几日辛苦嫂嫂了,又要看悯容,又要招待宾客。您先放下他,让小芸抱着会儿,您快去后院休息休息。”   女郎一袭淡青色长裙,眉目婉婉,鬓边有青丝险落,闻言,她弯唇一笑。   “没事,我不累的。前面好像又来客人了,你快去接待接待。”   林子宴无奈,只好道:“嫂嫂,您千万莫累着了。我去去就来。”   “嗯。”   葭音点点头,抱着悯容于水榭前坐下来。   凝露也候在一边儿,守着自家夫人。   只见和煦的日光浅浅落下,洒在女子安静娴雅的面容上。她眉目缓淡,眼底青稚褪去,更多了几分妩媚动人。   这三年,音姑娘变了许多。   她变得成熟,变得勇敢,变得开始独当一面。   既然不能改变命运,那便在当下,努力地好好生活。   她眉眼婉婉,多了几分宁静适从。这副皮相也完全长开了,比三年前要明艳妩媚上许多,更出落成国色天香、人人惊艳的大美人儿。   正思量着,前院突然传来动静。   凝露依稀听到:“恭迎高僧,高僧且随小的入殿。”   “怎么了?”   看见凝露面色有变,葭音轻声问了句。   “没、没什么。”   葭音微微蹙眉。   这丫头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支支吾吾的。   忽然,院外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林家家仆们恭迎着高僧入府,一个个弯着身形赔着笑。眼前这种情形,即便是与世隔绝三年,镜容也早已司空见惯。他眉眼冰冷,没有回应任何人。   只是身边的二师兄手执佛珠串,笑得一脸温和。   家仆不由得暗暗腹诽:这位镜容法师,看上去要比镜无法师难相处得多。   日后切莫怠慢了这位圣僧。   一道檀香缓缓袭来,镜容微垂着眼走入院,只见水榭前清风徐徐,吹得树影纷纷落落,婆娑坠在一名女子衣衫上。   她眉眼噙着温婉的笑,原本正逗弄着怀中婴孩,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也朝这边望来。   作者有话说:   开启音音plus和镜容plus啦   小天使们放心哦,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自己对对方的爱,也没有怀疑对方对自己的爱,现在是,后面的情节也是。没有狗血的误会,音音和镜镜都是坚定地双向奔赴双向选择,坚定地与世俗对抗。   . 第39章   清风穿过水榭, 吹得女子鬓边乌发微乱。   原是婉婉含笑的一双软眸,在触及到那一抹袈衣的一瞬, 目光忽然一滞。   猎猎风声, 吹落了树梢上的叶。   半是郁绿半是枯黄的树叶遽然坠落,飘在原本平静的水池上,泛起了一阵粼粼波纹。   葭音眼中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 正抱着悯容的手紧了紧,不远处传来家仆的招待声。   “镜无法师, 镜容法师,这边请。”   镜容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朝她望了过来。   好似有雨滴从廊檐滚落,啪嗒一声,坠在石阶之上。   葭音只觉得自己的呼吸, 好像突然被人夺走了。   迎上他的双目。   三年未见,他愈发俊美, 眉眼中多了几分凌冽与成熟。他的睫羽还是那般长, 平淡无波的微垂下来, 鸦睫之下, 是一双空寂的眼。   二人就这般, 隔着水榭与树叶,凝望良久。   眼前是熟悉的面容,可她却隐隐觉得, 镜容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是她从未见过的淡漠与冰冷。   好像这个世界的悲喜彻底与他无关,喧闹的欢庆声、嘈杂的恭维声, 还有宾客之间的议论纷纷……他似乎都听不到, 只是一个人怀里抱着一把琴, 衣袂轻轻拂过门庭水榭,行使着他理所应当该做的事。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他的眼里,是空旷到不见回音的山谷。   就在此时,怀里的悯容忽然哇哇大哭。   她连忙低下头,温声哄着小侄子。这个小侄子也与她很亲,平日里总粘着她。应是他睡觉被客人吵醒了,哭得很大声。   葭音把小侄子哄好,那一行人恰恰走了过来。   她如今,在林家算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于是宾客都极有眼色地向她问安,轮到梵安寺时,葭音又扬了扬脸。   她不敢太过张扬,只将目光放在镜无身上。   老朋友见面,镜无有几分吞吐,却还是朝她一拜。   “林夫人。”   葭音让凝露抱过悯容。   她立于水榭边,朝他弯身一幅。   腰肢纤柔,仪态大方。   女郎窈窕起身,望向镜无身后之人。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与他对视。   周围的喧闹声好似都听不见了,她看着那人隔着明白的阳光,湿润的雾,隔着重重喧嚣的人群,隔着水榭前的亭。   隔着整整三年时光,朝她遥遥一拜。   镜容微垂着眼,立于廊檐下,双手合十,恭从地唤她:   “夫人。”   一滴雨,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她走下台阶。   见她没有回,镜容也未收回置于胸前的手,细密的鸦睫被风吹得轻颤,一道幽香陡然飘至佛子面前。   葭音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紧。三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年少无知时,对他刹那间的悸动,却未曾想过,这一动心,便揉碎了一千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   她不止一次,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   镜容,小和尚,臭木头。   青衣女郎垂下眼帘。   她立在与他三步之远,保持着一道极有礼数的距离,温声轻轻唤他:   “圣僧。”   淡淡檀香拂面,她嗅到了镜容身上的味道。   对方无声放下双手,随着众人,与她擦肩而过。   ……   生辰宴进行了整整三天。   作为林家的女主人之一,葭音也帮衬着林子宴忙前忙后。这三日,她没再与镜容见过面。   两个人似乎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没有打扰彼此宁静的生活。   葭音很清楚。   镜容就像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越靠近他,刺便埋入得越深。   只不过,她还是经常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与三年前一样,每每提起镜容法师,众人都是一片交口称赞,前来的小和尚亦是引以为傲,一个劲儿地夸他家三师兄。   葭音坐在远处,听着只言片语,垂着眼睛逗弄着悯容。   似乎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安逸,宁和,风平浪静,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毕竟月亮还是要挂在天上,照耀着天下所有人。   最后一天,有悯容的抓周礼。   葭音起得很早,刚一出房门,林子宴就迎上来。   他打扮得极为干净落拓,眉眼之中,俨然有了坚毅之气。   林子宴看着她,轻轻唤了句嫂嫂,而后道:   “这是沈公子派人从江南给你带来的东西,同之前一样,还有一封信。嫂嫂,还要我替您念吗?”   这些年,沈星颂还是听了皇后的话,去江南做了个官。   皇后说,先让他在江南发展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再把他调到京城来。   至于棠梨馆,就全权交给二姐姐照看。   葭音很喜欢江南的小食,尤爱江南的甜食。沈星颂便时不时差人带吃的给她,外加上一封亲笔信件。   有些字她不认得,便让林子宴读给她听。   阿音亲启,近来安否之类的话语,她听了不下几十遍。   然而今日,是小悯容的抓周礼。   她便先将沈星颂捎过来的东西放下,随林子宴去宴席。   只一眼,她便看见宴席之中,那最为夺目之人。   在抓周礼之前,要先由镜容,替小悯容授香衣。   香衣乃佛门中人开光、熏檀香而制,授衣之人,也必然是最品行高洁、德高望重的佛子。   只见镜容安静地走到小悯容身前,垂下眼。   目光清清肃肃,从一边取过香衣。   谁知,他刚一伸出手,小悯容竟一下子抓住他。   小孩子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趴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身前的佛子。   立马有人笑道:这么小的孩子,最会看人了。能看出来圣僧您心善,是个好人,便愿意与您亲近。   葭音也在一边,看着悯容亲昵地抓住对方的袖子,小胖手摇了一摇。   日影在佛子衣肩上轻轻晃荡。   镜容没有应那人的话,却也没有拨开小孩子的手,刚准备用另一只手给悯容授衣,忽然,“啪嗒”一声。   ——小悯容居然拽断了镜容的佛珠串!   葭音面色一变,心中直道不好。   她记得,这佛珠串,是镜容师祖的遗物。   之前她无意间碰了一下,就被镜容凶了好久。   这好好的一串珠子,怎被小孩儿轻轻一拨弄,就……如此断了?   葭音不由得屏住呼吸,弯眉微蹙,替镜容感到痛心。   一边的小和尚也慌慌张张看了他一眼。   “三师兄,这……”   这可是师祖留给师兄的啊!   薄薄的日影落在镜容冷白的面容上,他低下头,看着滚落了一地的佛珠,声音平淡:   “无事,该断的总该会断的,命里没有的,也不能强求。”   听着他的声音,葭音忽然很难过。   该断的,无论尽多大努力,也总该会断。   她是镜容这辈子,命里不应该有的。   ……   她忍不住泪,兀自离席,跑到后山。   葭音原以为,自己这三年,已经变得成熟而坚韧。可当她再度看见那人时,还是会莫名流下眼泪。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哭。   就偷偷跑到清静的后山处,听着宴席间的喧闹声越来越小,自己好像也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   隐约之中,葭音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惶惶然转过头去,身后空无一物。   身侧是一个很深的水池,林子宴听了她的话,在池中种了红莲。只是如今,莲花奄奄一息,好一片残花败柳的悲秋之景。   林子宴自然知道,这莲花她是为谁种的。   然而当初植下莲花时,对方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只道:   嫂嫂这些年照看林家,万分辛苦。只要嫂嫂想要,区区一池莲花算什么。   眼下,看着残败的红莲,葭音更难过了。   如今的镜容,又恢复了先前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甚至,比之前还要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若说之前是目光清冷,现在的镜容,是目光冰冷。   这让葭音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圣人大爱,却也无爱。   她应该高兴才是。   她的月亮又升了起来,高悬于天际,无声地照亮了整片黑暗。皎皎清辉投落人间,普照着、滋养着万物。   自己应该为他高兴啊。   可为何,方才在宴席之上,她瞧了对方许久,心中竟隐隐有着期待。她期待着那人能够转过头来,隔着喧闹的人群,再与自己对视一眼。   她还是有些自私。   葭音一阵恍惚,竟忘却了身侧还是一汪水池,不等回过神,右脚已猛地一悬空。她瞪大了眼睛,刚准备下意识地叫出声,忽尔一道檀香至。   那人伸出手,护着她的腰身,将她揽住。   始料未及地,她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他的袈裟有些大,手臂极为有力,让葭音一下子扑至佛子胸膛处,只一瞬,就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只一瞬,她便开始心慌意乱。   葭音原以为,自己的那颗心,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学着那人进修医术,悬壶济世,代替着长跪于辟谷殿的他,做好本属于他的每一件事。   心中只期盼着,佛祖在上,能够宽恕她的罪过,宽恕镜容的罪过。   趴在镜容怀里,少女一阵怔忡。   抬眼时,只看见他光洁如玉的下巴,和原本冰冷的双眸。   镜容也低下头,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挂满了泪痕,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窝在他怀里,下意识地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   佛子眸光顿了顿。   他抿了抿唇,睫羽翕然一动,原是想冰冷着声音,可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去。   镜容定定地看着她,微风带着他极轻的一声叹息:   “哭什么?”   葭音惶然回过神,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他垂着眼睛,瞧着她缩回袖子里的手。   “不是学医了么?”不是医术很厉害吗?   “什么?”   他似乎在遮掩着什么情绪。   “之前给你开的药,不会学吗?”   少女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道:   “我学不会……”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二合一)   她体寒, 无论是冬日或是夏日,都手脚发冷, 冰凉一片。   之前镜容给她开过方子。   喝完那药, 葭音果真觉得自己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虚冷了。   只可惜她学医三年,始终研究不出来当年的药方。   佛子垂下眼睫。   她的手极冷,像是冰凉的玉, 刚刚无意拂过他的手背。反应过来后,葭音忙不迭收回手, 清丽素白的脸颊上,泪痕还未干。   镜容无声地凝视着她。   她躲在后山无人处,连凝露也不带,一个人偷偷地哭。   细肩颤栗地抖动,只一眼, 就让人心生了许多保护欲。   “黄芪、人参、党参,都是温性的补气类药材。当归、枸杞、川芎, 滋补养血, ”镜容温声道, “我之前给你的方子, 主要是给你活血利气、祛除阴湿的。你也学过医, 应该懂这些,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子,若是还想加其他的, 辅以鹿茸、巴戟天。”   葭音小小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轻, 很低,眉眼顺遂, 看上去乖巧极了。   时至如今, 看到镜容, 葭音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开。   她是想靠近他的,想接近他,想拥抱他。   可转念又一想,三年前的雨夜,她是以怎样决绝的口吻,说出那般残忍的话。   ——镜容,我从未爱过你。   ——我对你,向来都只有色.欲。   镜容一定被她伤到了。   不然为何重逢时,他的目光那般冰冷沉寂,几乎不带有任何的悲与喜?   忽然,院门口传来呼唤声。   “二夫人,二夫人——”   是在找她。   葭音心下一紧,也顾不得看镜容脸上的表情了,直接把他推到假山后。对方眉心微微一动,高大的身体任由她摆弄着,只低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葭音的脸颊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慌什么。被眼前之人这般注视着,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好似好冲出胸膛。   呼喊声越来越近,她看了一眼镜容。自己和他这般……好似是在后山偷情。   现下,她是在偷藏“情.夫”。   似乎看出了她面上的窘色,镜容抿了抿唇。他的唇依旧很薄,高高的山头将日光遮挡住,佛子面上落了一片阴影。   他的眸光也落在那片阴影中,轻微地摇晃。   抢在那群人寻来之前,葭音绕过后山。   “什么事?”   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   家仆见了她,不知怎的,居然支支吾吾起来:   “二夫人,不好了,前堂出事了。前来贺喜的周家夫人,在周三公子身上发现了一方帕子,有人认出来……是您的。”   葭音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她随着仆从匆匆赶到前堂。   林子宴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他特意将门闭上,免得人多眼杂,再传些什么出去就不好了。   见了葭音,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嫂嫂。”   他知道,自己这个寡嫂,生得极美。   方才小悯容的抓周礼上,就有不少公子哥儿偷偷看她。   葭音微皱着眉走上来。   她根本不认得眼前的周三公子。   可这帕子……的确是她的。   周三夫人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泼辣,几乎快要揪着自家夫君的耳朵同她对峙了。见了来者,女子眼中生起愤恨之意,一口咬定是葭音勾.引她家男人。   周三夫人的叫骂声很是难听,林子宴在一边咳嗽几声,忍不住道:   “周夫人,这其中怕是有误会,我嫂嫂她不是这种人……”   “误会?都私相授受了,还有什么误会的,难不成这帕子还能自个儿长脚飞到我家夫君怀里?”   说这话时,正被她揪着耳朵的周三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   “行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莫再说什么这帕子是你偷偷捡的。在家里头窝囊,在外面你也窝囊,怎么,你就这么怕她啊?!”   周夫人又狠狠地剜了葭音一眼。   镜容与镜无走进来时,恰好听到:   “林三公子,您还要袒护这个狐狸精啊。她还没进门就克死了你兄长,长得一脸狐媚相,抓周礼上不知勾.搭了多少男人呢!”   她越说越兴奋,注意到走进门的圣僧,忍不住继续道:   “要我说啊,这样的脏女人,早就应该浸猪笼了。成日里就知道与男人眉来眼去、丢帕子传情,自己死了夫君,反过头来勾.引别人家的夫君。今日圣僧也在,我真是替你丢人。你这样的女人,真是脏了圣僧的眼、污了圣僧的耳。”   言罢,她又假惺惺地朝镜无镜容二人一福身,“二位法师。”   镜容不咸不淡地睨了周夫人一眼:   “嗯,的确是脏了我的眼,污了我的耳。”   周三夫人不知他在说谁,还以为镜容也在帮她,不禁更洋洋得意了。   “今日林公子与镜容圣僧都在,我就给你一个面子,只要你跪下来给本夫人道个歉、磕个头,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日后只要你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我就不再提及此事,如何?”   那人一双丹凤眼,咄咄逼人。   葭音笑了笑,走上前。   林子宴原以为她要给周夫人跪,下意识去拦她,谁知,少女快速抽过他手中的小扇,步履缓缓,来到周家三公子面前。   葭音握着扇子,用扇柄,轻轻抬了抬周公子的下巴。   周夫人快要气炸了。   这是什么,当着她的面调.情么?   谁知,眼前的女子仅是一眯眸,迎上周三的目光稍一打量。   少女美目潋滟,身上的香气很好闻。   周公子痴痴地望着她。   葭音收回手。   “确实是脏了圣僧们的眼,”她把小扇放在手里,嘴角噙着笑,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事。   “你的夫君,胆小,窝囊,好.色,愚蠢。”   葭音看着周夫人,极为怜悯的叹息道:   “像他这样的男人,也只有你能瞧上了。”   对方面色遽然变得煞白。   葭音完全不理会她,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你什么意思?”   一骂骂一对儿。   周夫人显然不服气,想上前去抓她,林子宴一抬手,让人将泼妇拦住。   “表面意思。”   她站在门边,踩在一束光线上。她明明是那般纤弱的身骨,却镇定地看着前来挑事的女子,不卑不亢扬起下巴,“我是说,您的男人,我压根儿就看不上。”   她喜欢的男子,是月,却无关风月。   他是清辉皎皎的月,是高高在上的云,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她喜欢的男子,是要穷尽一生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给佛祖之人。   葭音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看镜容,兀自往门外走。   她全然不知晓,在自己刚走出殿门之后,周夫人气不过还要来抓她。   佛子只扫了那帕子一眼,声音清冷道:   “帕子上的纹路似乎是小孩虎头帽上的,你说林夫人将绣着小孩虎头云纹的帕子给周三公子,是何意?”   悯容的虎头帽是葭音亲自做的。   为了绣好其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她都先在帕子上面试花纹。   闻言,她立马摊开帕子,正如那僧人所述。   周夫人面色又是一白。   镜容也懒得再与她周旋,冰冷的目光掠过那女子,转过头来时,恰好与堂上的林子宴对视。   林子宴目光带着探究,落在他身上。   佛子神色淡淡,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反倒是林三感到一阵促狭与压迫感,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   葭音走到堂外。   今日是林家家宴的最后一天,宾客们酒足饭饱,陆陆续续离府。   今天也是梵安寺僧人们离府的日子。   时过申时,日头不似正午那般毒辣,夕阳还未染上来。葭音一个人坐在水榭前,看着客人们同林三道谢,而后离府。   凝露终于找到了她。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她隐约觉得,夫人是不开心的。   她更能猜出来,夫人是因何不开心。   镜容法师要走了。   上次一别,是整整三年。   这次不知是多久。   葭音想,如果自己每三年能见到他三天,倘若她活到五十岁,就能再见到他三十一面。   微风吹乱少女眸底情绪。   小丫头走过来,看着自家夫人的侧脸,试探道:   “夫人,凝露觉得,圣僧心里头还是有夫人的。方才您离开前堂后,圣僧替夫人说了几句话。”   镜容法师的性子冷,话极少。   这三日,凝露基本上没听过镜容说话。   可方才……   葭音眼底情绪微微荡开,耳畔回响着凝露的怂恿声:   “圣僧马上就要离府了,若是再分离上三年……”   她忽然站起身。   池面清澈,倒映出少女清丽的影。葭音看着池水里的自己,一时间很恍惚。   过去的她,敢爱敢恨。   如今,她却唯恐自己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出错了,会把自己与他打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正思忖着,葭音下意识用手别了别耳朵前面的发,却猛地发现右耳耳垂上空落落的。   她愣了愣,水镜中,自己右耳上缺了一只耳坠。   忽然,她嗅到了一缕檀香。   凝露看见来者,立马识趣地退下,离开之时,还不忘给自家夫人疯狂使眼色。   葭音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身袈裟,踩着光与影,站在她面前。   “夫人。”   镜容垂下眼帘,将一物呈在她面前。   “您的耳环。”   ……   原来是她在后山时,不小心掉下来了。   葭音的心跳猛烈一跳,抿着唇,从对方手里接过耳坠子。   其上的缀玉碎了,虽然不甚明显,但还是有淡淡的裂痕。   她一阵痛心,收好耳坠问道:   “镜容法师要回梵安寺了吗?”   镜容看着她:   “我去集市上走走,买一些药材。”   鬼使神差地,她也接道:“我也恰好想买一对耳坠,不若……一同去?”   镜容说,好。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道路上,极有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药材铺子和首饰铺子相邻着,葭音挑耳坠时,频频忍不住偷偷看他。   温暖的日光落在佛子眉眼处,他的面色好似和煦了些。   没有刚在林府见他时那么冷了。   不一会儿,镜容便挑好了东西。   她连忙收心,佯作也在挑耳坠,随意选了一对,让掌柜包起来。   镜容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看她。   就在葭音准备付钱时——   他忽然走过来,抬手,轻轻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葭音不解,仰起脸。   “怎么了?”   镜容把她“挑选”的那只耳坠取过来。   一个出家人,站在满是女孩子用的珠宝首饰前,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葭音心中隐隐生了禁忌感。   佛子手指修长,捻着那耳坠子,低下头扫了她一眼。   “怎、怎么……”   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眼中闪过一道促狭的光。   他捻着耳坠,轻声道:   “夫人的耳垂上,没有耳洞。”   她怕疼,又晕血,自从沈星颂把她领到棠梨馆后,便依着她没有给她打耳洞。   平日佩戴的首饰,也都是耳夹坠子。   葭音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方才在偷看镜容,她也没有注意,随便挑了一只耳坠。   镜容的目光淡淡落在少女干净玲珑的耳垂上——她的耳朵极为小巧秀气,如今耳垂正微微泛着红。   像是满腹心思突然被人撞破,慌张之余,她闹起小姑娘脾气来:   “没有耳洞就不能买了吗?我就想买,这对耳坠漂亮。”   她红着脸付了钱,故意拿着耳坠,在掌心中把玩。   以此来遮掩心事被戳破的尴尬。   镜容抿了抿唇,也没再说什么。这三年下来,他的性子果真冷了许多。   可葭音依稀觉得,眼前的镜容,还是之前那个会对自己笑、会对自己百般纵容的镜容。   二人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座寺庙。   寺庙前竖着一块牌匾,其上三个大字——青灵寺。   这不是……三年前她与镜容出宫时来的寺庙吗?   当初镜容说这里的人招摇撞骗,如今这寺庙,竟还多了个名字。   对方俨然也认出了这里,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葭音知道,对于佛堂,他一直保持着敬仰之心。   于是她提议,去寺庙里面走走。   这里比梵安寺要清冷上太多。   她先镜容一步,走进观音殿,转过头时,却发现对方还在门外站着。   “你怎么不走?”   对方的眸色又是一动,垂下眼睫,安静地跟了进来。   二人跪坐在蒲团之上。   奉香时,她觉得隐隐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跟着自己。   那道眼神很复杂,有诧异,有惊愕,更多的,则是探寻。   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观音像一拜。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怎么开始信观音了。”   葭音目不斜视,声音又细又轻。   “我知道你想问我今天中午的事,圣僧不必担忧我。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已经习惯了。虽然总有些人胆大包天,可我毕竟也有林家的庇佑,他们对我做不了什么的。”   她淡淡道:   “我不去招惹别人,总有些人来招惹上我,我避不开,便也习惯了。而且,现在我懂了,人做不了的事,就会去求神佛。”   而镜容,就是她的佛。   葭音转过头,望向身侧之人。   镜容微拧着眉,凝视着眼前眉眼含笑的小姑娘。她唇角微扬着,发髻上的钿玉闪闪发光。   微愣须臾,他低声:“你这三年,过得不好。”   “也不能说不好,我过得可比许多人幸福多了。”   葭音扬着唇角笑笑,“我可是很容易知足的,林府的日子可比棠梨馆自在多了。”   佛子垂下眼睫。   她在说谎。   心中一阵绞痛,他竭力克制着吐息,攥着佛珠的手一紧。   面对着观音菩萨像,镜容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拜别了菩萨,跟着镜容一起走出正殿。   只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姻缘树。   一些记忆浮上脑海。   她不由得感慨万千。   不等镜容反应,葭音一个人跑到姻缘树西边,那里果真有守着签筒的僧人。   “我……想再抽一签。”   “再抽一签?”   “嗯,三年前我在这里抽了一签姻缘签,可惜这三年有些变故。我可否……再抽其他的?”   送上门来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对方笑了笑,温和道:“当然可以。”   三年之前,她在这里郑重其事地写下自己和镜容的八字。   她记性不好,但对方的八字,她却能倒背如流。   葭音提了提笔,回首看了一眼镜容,日影薄薄的落下来,他身上树影婆娑。   佛子眉目清淡,朝她望过来。   三年前,她才不到十六岁。   敢爱,敢恨,年轻,明媚。   而如今——   她垂眼,看着笔下。   葭音,年十九。   镜容,年二十一。   岁月教会了她成长,教会了她隐忍与克制。   葭音捏着签子,转过头。镜容正站在那棵系满了红绸带的姻缘树下,只见她忽然眼神一放光,似乎听到了天大的喜讯一般,对着他痴痴地笑了起来。   笑容明媚灿烂,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红莲,让他避开眼眸。   ……   是夜。   梵安寺,灵堂前。   月色朦胧,笼于佛子面上,镜容无声走进灵堂,看着师父的灵位。   “镜容啊,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清缘大师的谆谆教诲。   镜无师兄的字字叮咛。   以及师弟们的苦苦哀求。   冷风吹鼓他的衣袂。   佛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清丽的脸。   他跪在蒲团之上,仰首看着师父灵位,忽然低声:   “师父,您罚我三年了。”   三年了,他在辟谷殿面壁思过。   师父原以为,这三年会让他潜心静修,却未曾想过,整整三年,他不敢看观音。   从此不敢看观音。   怕自己的心思玷染了原本神圣高洁的观音娘娘。   更怕会透过观音,看到那个人。   她赤着脚,踩着春毯,演着观音送子。   夜风猎猎,镜容在灵堂前长跪许久。   灵堂前的蜡烛忽然灭了。   黑夜中,佛子目光清澈,他站起身,准备再点燃蜡烛。   手肘却无意间碰到一个小匣子。   噼里啪啦,匣子从桌上坠落,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点燃了蜡烛,去收拾东西。   这是师父的遗物,里面都是师父极为珍视的、或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镜容怀着愧疚之心,缓缓福身。   修长的手指将物什一件件整理好。   忽然,他看到一张半摊开的布条,布条边缘泛着黄,看上去有些年纪。   摊开露出来的,正是个“容”字。   鬼使神差地,他取过布条,用手拂去其上灰尘。   一行清丽的梅花小楷映入眼帘:   梵安寺圣僧,吾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族人,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吾罪不可恕,可吾儿阿容尚在襁褓、年幼无辜,还望大师收留之。日后若有人问起,断不可说其与余氏有任何关系。种种瓜葛,悉数断灭。只愿吾儿潜心静修,一生侍奉佛祖神灵,以恕前尘之过。   落款,罪女余氏。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收藏这本书的小天使们应该知道,这本书本来叫《从此不敢看观音》,呜呜呜我好喜欢这个文名,文名不让用,我就放在文章摘要啦,满足=w=   后排打个小广告哦!前几天写出来的新文文案《细腰藏春》,相当于是跟《明月咬春》《芙蕖怯春》一个系列的。后两本分别写的是禁欲者沉沦、温柔者掠夺,这本想写一个上位者低头的故事。   文案:   姜泠怕极了步瞻。   他心狠手辣,虚伪自私,目中无人,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是赫赫有名的奸臣。   前一刻还当着众人、恭恭敬敬地接过御赐的婚书,下一刻就将当朝天子幽禁于长明殿。   人前,步瞻揽过她的腰身,替她簪鬓角海棠,温柔唤她夫人。   人后,他从不在闺阁内怜惜她一下,就连她临盆那日,对方还在外处理政事。   那夜大雨倾盆,姜泠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隐约听见有人冲进来大喊: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她登时手脚冰冷。   所幸姜泠命大,老天爷留下了她。   *   大宣十六年,步瞻夺位称帝。   当晚,就把她幽禁在了燃春宫。   她听宫人说,步瞻将他们的孩子教得很好。   识大体,通诗书,有勇有谋。   与这个父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当小皇子拿刀架在步瞻脖子上问他要母妃时,步瞻只说了一句话:   “你记住,你母妃已经死了。为人君者,当学会无情。”   大宣二十年,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消息传到长明殿时,步瞻握着毛笔的手一顿,须臾淡淡道:“那便葬了罢。”   那一晚,皇宫的桃花都谢了。   *   姜泠死的那一晚,步瞻在燃春宫坐了一夜。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男人龙袍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前半生,他背主叛君,挟天子令诸侯,无恶不作。   后半生,他用余下的漫漫时光,陷入一场痛彻心扉的赎罪与怀念。   *女主假死,男主十级火葬场。   *上位者低头,掠夺者温柔。 第41章 (二合一)   近日来, 京城总是飘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女郎手里拿着件披风, 看着坐在窗户边身形单薄的林子宴, 忍不住道:   “夫君,今日寒气重,你多穿些。”   一双纤纤玉手, 体贴地将外衫搭在他身上。男子双眉微拧着,似乎有心事。   戚小芸便道:“夫君为何事烦心?”   桌案之上, 平铺着一张还未落墨的素纸,男子一手执笔,若有所思。   戚小芸心思玲珑,平日很懂他的心思。   见状,便温声细语道:“夫君, 可是在想嫂嫂的事?”   林子宴望过来。   诚然。   他也不瞒着自家夫人,攥着笔道:“经过上次周三公子的事后, 我总在想。小芸, 你说, 把嫂嫂留在林家, 真的好吗?”   林家家大业大, 钟鸣鼎食。   可他从未见这位让自己敬爱的二嫂真正开心过。   这三年,嫂嫂帮了林家很多。   只是平日里,林子宴不怎么见她笑。   他原以为, 自己的这个嫂嫂, 是不喜欢笑的。   直到镜容圣僧来府,原本孤傲的、清冷的女子, 竟也如同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女般, 偷偷躲于水榭之下, 笑得明媚而羞赧。   他从未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葭音。   她就像是一朵花,一朵本该盛放的、极美极灿烂的花朵,却被深深府邸无情地圈养在阴冷潮湿的地缝中,不见天日。   正发着呆,耳边传来戚小芸幽幽一声叹息:   “夫君,其实我觉得……嫂嫂她挺可怜的。”   少女眼中,多了几分共情。   “嫂嫂不满十六就嫁进来,年纪轻轻守了寡。要是换了旁人,定然受不得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即便当初她是林家花钱买来的,如今已经整整三年,应该也还清了。”   “夫君,要不我们替二公子写一封和离书吧。”   林子宴右手一顿,咬着那三个字,一阵沉吟:   “和离书?”   戚小芸目光灼灼,点头:“嗯嗯!”   她知晓,不光是她自己,她的夫君亦是对林二夫人敬重不已。一则顾念着长嫂如母,二则,嫂嫂确实为林家付出了太多。   三年时间,她将林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林三握紧了笔。   不过片刻,男子目光一阵坚决。他下笔如飞,奔放的字迹顺着浓稠的墨,倾泻出来。   另一边,西厢房里。   月色沉寂,葭音将发钗轻轻拔下来,平静地放入宝箧中。   似有幽幽风声从丛林间穿过。   她下意识地往外望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空空如也的庭院。月光悄怆而坠,带着婆娑的树影也一并落下来。   她一阵失落。   自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了十日有余。   秋意越来越浓,葭音抱了床被子,倚在榻上绣着一顶虎头帽。这十来天,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她很多从都有所冲动,想像以往那般不顾一切地跑去梵安寺。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   正发着呆,凝露敲门走进来。   “夫人,外头好像出大事了。”   这丫头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阵微凉的寒风,涌入房中。   “什么事?”   凝露看上去有些慌张,她把外套解下来,挂在手肘上。   “夫人,城东那头好像闹了什么瘟疫,听说死了好多人哩!那边的官儿还当是普普通通的小病,瞒着没上报,任由那瘟疫在村子里头传了开。现在整个泉村差不多都全军覆没,可吓人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刚从外面买回来的桃花点心打开。   葭音执着针线的手一顿。   “你刚说什么,整个村子都全军覆没,那……大夫呢?”   “大夫郎中都跑了,没有人愿意去那儿。如今谁还敢踏入那村子呀,村里到处都是染疫的人。不光大夫们,就连管辖此处的官员医工都跑了。”   凝露叹息,“村子里的老百姓真是可怜,现下又没有人肯去那里,恐怕也只能……等死了。”   葭音一阵失神,尖锐的针刺破了手指,渗出殷红的血珠子。   她却浑然不觉,只听着凝露的话,手脚一点点发冷。   “听说上头正打算让全村人自生自灭,准备放火烧村子……”   当晚,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这是她第二次梦到这个闹饥荒的村落,一模一样的景象,一模一样的哀鸿遍野。   只是这次,是镜容挡在她面前,颀长的身形,遮去了她前行的路。   微风浮动佛子宽大的衣袍,他垂下眼,眸中是一片温柔而宁静的湖。   似乎预料到什么,葭音抓紧了他的袖子,同上次一样向他哭喊:   “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又要去救他们?那边很危险的,过几日整个村子都要被火烧干净。你救不了他们的,镜容,你别去。”   日光落在佛子俊美的脸庞上。   她死死抱住对方的胳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镜容,你不要去好不好?你不是神,你是人。我们不能与天灾对抗的,你不要去……”   她哭喊着,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流下来。   “他们都疯了,你救不了他们的。他们甚至还会饥不择食,把你当作他们的食物。你真的会没命的!你别去,镜容——”   这梦境太过真切。   她哭得心肝抽疼。   恍惚之中,镜容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他就这般无声地凝视着她,眸光温和而悲悯,隐隐流淌着什么情绪。   他的手很凉,轻轻地覆在少女的脸颊上,又动了动手指,将她的泪擦去。   “我不想让你死,我不要你死……”   葭音仰起脸来。   “我希望你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我希望你——”   不等葭音说完。   他忽然,将她紧紧抱住。   即便是在梦里,她仍能感受对方从胸膛处传来的,炽热而猛烈的心跳声。   镜容抱得很紧,几乎是用力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好像再用些力,就会把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葭音一愣,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背,对方身体僵直,生生抑制着呼吸,试图将自己的情绪尽数压制下去。   可他是人,不是神。   他隐藏不了自己的眼神,隐藏不住自己的心跳声。   二人就这般,于一片兵荒马乱中相拥良久,最终镜容先撒开手。   他扶着少女的肩膀,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前方的刀山火海。   梦里,她的脚步不知被什么狠狠禁锢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他的衣袍。   长夜如漏,葭音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   第二日,她醒得很早。   为了遮掩住眼下的乌黑色,她特意在眼睑下涂了一层厚重的桃花粉。   凝露走进来给她梳头。   “夫人,三公子在前堂找您,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葭音神色淡淡:“恰好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简单梳洗片刻,她随意打包了些衣服,来到前堂。   林子宴像是等了有些时候,见了她,快步走下来。   “嫂嫂!”   青衣男子眉眼含笑,似乎有什么极为高兴的事。   葭音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张卷成轴状的纸。   他将那东西攥着,眉目飞扬,“嫂嫂,您先说,有什么事要同子宴讲。”   “近日泉村的事,你听说了么?”她也开门见山。   “听过。”许是那件事太过骇人听闻,又太过让人痛心,林子宴沉吟道,“嫂嫂,你问这个做什么?”   忽然,他心头一凛。   “您莫不是要……”   葭音乌眸婉婉,坚定地看着他。   “是,我想去泉村。”   “嫂嫂?!”   林子宴拧起眉头,“嫂嫂莫同我开玩笑,你可知那泉村如今是何等的凶险?”   “我知。”   她接道,“今天一早我便将东西收拾好,一会儿还望三郎借我一辆马车。我想好了,我进修医术,便是在等今天这一刻。我一定要去泉村,把他们从水深火海之中救出来。”   女子目光坚决,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林子宴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他只好点点头,转身吩咐下去。   “派最奢华的马车,再多叫上几个佣人,跟二夫人一同去泉村。”   “不必了,”葭音道,“此去路途凶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至于马车,也简朴些为好。对了,多带些米面干粮,一会儿我再去集市上多买些药材。”   准备好这一切后,已将近午时。   刚走出林府,凝露背着包囊跟上来,说什么也要同她一起去泉村。   “三年前,凝露便在宫中立誓,日后必将誓死追随夫人。夫人以身入险,凝露自然要跟着夫人一起,到了泉村,也能给夫人打个照应。”   葭音没法儿,只好也让她跟上。   -----   梵安寺。   钟声杳杳,已至午时。   日头微斜,和煦的日影笼于佛子衣衫上,愈发衬得他长身玉立,如有佛光环身。   面对镜容离去,诸多人有诸多不舍。   镜无站在送行之人的最前列,目光中杂夹着淡淡不舍之意,走上去,将包囊挂在师弟肩上。   “你想好了,当真要去那凶险之地?”   连圣上都不想管的地方。   镜容颔首,面色清平,叫人看不出任何悲喜。   见状,镜无轻轻叹息一声。   “师兄不再留你,只是你记住了……必须要平安归来,懂么?”   他的声音加重了些,“待你回来,便将师父的衣钵传给你。”   镜容的目色依旧淡淡。   他似乎对这句话无感,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朝镜无点点头:   “师兄,镜容走了。”   他是这个全梵安寺,甚至全京城,医术最精进的那一批人。   先前也是发了瘟疫,他一人游走于闹疫又闹饥荒的村落里,将那些村民一个个的,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他是佛,是神明,是可以与死神抗衡的人。   镜无相信他。   眼见着佛子迈出寺门,方准备走上马车,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   “镜容法师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位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她腰肢窈窕纤细,身形看上去十分瘦弱。   可那步子却迈得十分坚定,她逆着光,发上步摇轻晃,一下就来到镜容面前。   见到葭音,他的面容动了动。   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佛子站在原地,无声地看着来者。   镜容以为她是前来送行的。   镜无和其余梵安寺弟子,也以为她是来送行的。   谁料,下一刻,她竟声音清脆道:   “我愿同镜容圣僧,一起去泉村!”   闻言,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最震惊的莫过于镜无,他比其他人都知道泉村的凶险。   “林夫人,你可知那泉村如今是怎样一番险境?”   人人避之不及,就连那里的医工都跑了。   他们倒好,一个接一个地送上前去。   镜容就算了,他的性子向来如此,可是这林二夫人……镜无微微蹙眉。   谁料,少女压根儿不看他,只望向眼前之人。   字字铿锵坚定,而又不失温柔:   “镜容法师,我想与你一起去泉村,可以吗?”   葭音紧紧地盯着他。   紧紧地盯着,原本他清冷的眸色忽然翻涌上一阵情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低低压着声音:   “不成。”   “为何不成。”   二人对视,葭音毫不退缩,“圣僧心系天下苍生,心系泉村人,我亦心系泉村人。圣僧医术精湛,我亦小有所成。圣僧心意已决,我亦心意已决。”   “我要与圣僧一起。”   即便生不能同眠。   死,亦要同寝。   镜容就这般凝视她许久。   眸色深深,那眼底幽暗晦涩,让人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葭音朝他一笑,走到马车前。   “圣僧若是不去,我就先走咯。”   镜容拦不住她。   谁都拦不住她。   两辆马车就这般,一前一后地朝泉村行驶去。   越往东走,越觉得树影森森,寒气逼人。   车夫将车停下,道:“前方好似是一处窄路,夫人,马车驶不过去。”   葭音抬手掀开车帘。   只见眼前丛林密布,只余下一条极窄的小道。   “到了。”镜容从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她十分惊愕。   这泉村……竟如此隐蔽的吗?村子外面树环水绕的,真难叫旁人看出其中还有个小村落。   她跟着镜容,朝树林深处走。   不一会儿,果真看到村头正门,以及正门旁边立着的牌匾,   ——泉村。   村门前一片荒芜,少有生气。   乌鸦停在光秃秃的秋树枝头,拖着喑哑的嗓音,放肆叫喊。   镜容余光瞥了她一眼,故作清冷道:   “夫人若是感到害怕,就现在回去。”   眼前是密闭的村落,幽深的树林,昏暗的月色,和黑黢黢的乌鸦。   葭音镇定道:“我不害怕。我说过,我要跟你一起。”   “这里不比林府,荒郊野岭,进去了可能连饭也吃不饱,”镜容转过头,看着她,“这里几乎每天都有有人染病、发疯、死亡,你不知道下一个病的是谁、疯的是谁,死的又是谁。”   “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没有玉馔珍馐,没有绫罗绸缎,只有无边际的惊恐与盼望。甚至……”   镜容垂下眼,“你会死。”   他企图用这些话把她吓走。   葭音虽然是伶人出身,可始终都有人庇护,何曾听到过这些?前半生她见过最惊恐的一幕,莫过是妙兰的尸.体被人从井里打捞上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第二次,是林慎安。   果不其然,镜容清清楚楚地看见,小姑娘的面色俨然变了一变。   她在害怕。   葭音抿了抿唇,原本粉嫩的唇色变得煞白,她眼前又浮现出妙兰投井后的惨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胸膛闷闷的,却还是仰着脸,朝镜容道:   “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想陪着你。”   陪着你,渡过这道难关。   镜容目色微微一动。   他垂着眼睫,浓密的睫羽翕然一颤,半晌,他低声:   “愚笨。”   “你不也是吗。”   葭音朝他俏皮地笑笑,“三年了,你还是学不会自利自私。”   ……   二人还是一前一后走进了泉村。   凝露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一走进村子,葭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   低低矮矮的房子,许多是依山而建,简陋得不成样子。地面也是崎岖不平,只能容人在其上行走,若是有马车驶进来,必定是一阵颠簸。   倏然有冷风袭来,阴气阵阵。   葭音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立马有村民发现了他们。   “何人?”   “大家不要怕,我们是从村外来的,会些医术,特来给大家治病的。”   闻言,村头正抱着小孩默默垂泪的女子抬起眼,看着话音方落的葭音,忍不住自嘲道:   “谁会来救我们,外头的那些官儿,巴不得我们全死干净了,全死在村子里面,不让把病带出去。若是谁跑出了村子,必会被株连九族。”   此言一出,不少人黯然神伤。   “官儿不管我们,医工也不管我们。这里的郎中大夫都跑了,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贱命就不是命。”   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接受了会在这里病死的现实。   即便是如今没有染上瘟疫的,在冬天来临时也会染上,若是他们敢偷偷溜出村,外头有不少官兵把守,若是抓住了,就是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抱着婴孩的妇人失声恸哭。   “都不管我了!他们都不管我们了!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死活……我的兰儿才六个月,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她一次新年都没有过,呜呜呜……”   其余人也不信葭音这个小丫头的话,被那妇人一煽动,也纷纷落下泪来。   有怨天尤人的。   有痛骂狗官的。   还有些哭着商量自己死后葬哪儿的。   “村东头儿都堆满了尸骨,早就没有地方让我们安葬了……”   此情此景,看得葭音心中一阵阵痛,她不禁转过头,看了镜容一眼。   佛子无声看着眼前这一切,眸中流动着仁慈与悲悯。   葭音忍不住上前,道:“你快去同他们说,你是京城里医术最好的人,你会治好他们。”   镜容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原本清冷的目光,落在葭音身上时稍稍柔和了些。   他抿了抿唇。   不等他上前,不远处突然走过来一个身形曼妙的少女。明明都是泉村人,她的打扮却与此处有些格格不入。   都是粗布衣裳,她的裙子却十分鲜艳,像一株陷入泥泞地的花朵。   看见来者,对方一愣,原本是垂头丧气的一张脸,立马转变得无比惊喜。   “镜容法师?”   少女目光灼灼,直接掠过葭音,落在镜容身上。   不等镜容反应,她又立马朝周围人道:   “他是镜容法师,是梵安寺的圣僧。之前我的病就是圣僧治好的!大家不要慌,我们的病有救了!”   葭音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雀跃不已的少女,刚准备问镜容你们认识吗,只见对方一下扑上前。   迎着佛子面上的疑色,她激动道:   “圣僧,我是阿香呀!”   ……   葭音记起来了。   是那个哭哭唧唧要以身相许,还给镜容下药的阿香。   这位阿香,还是泉村村长的亲孙女,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   听了她的话,周围人稍稍安下心来,一道道目光落在镜容与葭音身上,如同见到了救世主。   天色已晚,立马有人提到,他家侧院有个小房子,可以供两位居住。   闻言,阿香立马皱眉头。   “你那小屋子,只有一间房间。如今是三位客人来了,怎可住同一间房?我院中还有空下来的屋子,镜容法师不若去我那里……”   葭音的右眼皮跳了跳。   她下意识地望向镜容,只见佛子目色微敛,眸光清凉似水。   朝阿香冷冷一声:“不必。”   阿香一瑟缩。   她怎么觉得,这镜容法师,变得比之前要冰冷上许多……   变得愈发……不容亲近。   村民将葭音与镜容带到侧院。   正如阿香所言,此处……真的只有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床。   夜色昏黑,月光寥落。   他们先休息上一晚,明日再去给村民们治病。   方才阿香撒着娇,说是要请客人去她那儿住。于是凝露就被镜容赶到阿香院子里了。   他们三个人,无论谁去阿香那里住,剩下的两个人还是要同挤一间屋子。   要么是她与镜容睡一屋,要么是镜容与阿香睡一屋,或是镜铱誮容与凝露睡一屋。   葭音局促地坐在小木凳上,看着镜容面不改色地,端来一个盛满了清水的碗。   “这是……”   镜容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亦是平静,不带有任何波澜:   “放在床中间。”   葭音立马反应过来。   她朝着镜容道:“其实也不必这样,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要想当初在水香楼,他都成那样了,还是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   镜容垂眸:“还是放上。”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二合一)   碗中的水轻轻晃荡, 置于床榻的正中央,水面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葭音的一颗心也随着那水面轻摇。   房间很小, 小得根本打不了地铺。一张床, 一对桌椅,就已将整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她平躺在床榻上,刻意往里挤了挤, 娇小的身形几乎要挤进墙缝儿里。   外衫她叠好放在椅子上、发钗首饰放入桌案上的宝箧里,葭音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 翻了个身,面对着一堵墙。   天色已晚,周遭彻底地暗下来。   只余点点星光穿过窗牖,葭音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看着眼前墙壁上的灰渣子。   身后传来动静。   窸窸窣窣的, 似乎是脱衣声,又似乎不是。镜容没有躺过来, 整间屋子反倒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寂。她的心怦怦跳动着, 温热的鼻息距墙壁极近。   不知过了多久, 她嗅到一缕檀香。   床边有人坐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 很缓, 似乎怕惊扰到她。和煦的檀香登即将她整个人包裹,连同她的那一颗心,熏得柔软不已。   二人皆是无言。   可葭音却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   镜容的呼吸很轻, 很均匀。葭音屏住呼吸, 感觉好似一阵温和的风吹过来,柔软的花贴着自己的鼻翼绽放。   床榻很小, 即便是隔着一碗水, 二人离得也极近。   她甚至能感受到,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感。   那道温热感,烧得葭音面颊微红,须臾,她听见镜容低低一声。   “还不睡么?”   葭音红着脸,“我睡不着。”   她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话刚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葭音啊葭音,你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怎么这个时候还害羞成这样。对方是镜容,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你不能肖想的人。   和喜欢的人同在一张床上,又如何能睡得着?镜容坐在那里守着她,葭音佯装入睡,贪恋着身侧之人身上的香气。那檀香味道很清淡,却也很暖,让人觉得心中百般宁静。   岁月静好之感,也莫过于此了。   恍恍惚惚到了后半夜,葭音终于有了些困意。   她睡得很轻,几乎是浅眠,忽然间,她听到屋子外头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将她吵醒。   “圣僧在做什么?”   少女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这才发现镜容坐在窗户边,一手执书卷,一手用衣袂遮挡住桌案前的灯火。   见状,镜容道:“可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是被雨水吵醒的。”   这屋子很不隔音。   镜容的袈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边,只着了一件灰青色的长袍,暖黄色的灯火映入眼眸,他正在翻阅一本书籍。   葭音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水推开。   “圣僧为何还不入睡,可是……在为这瘟疫忧心?”   镜容“嗯”了一声,“来时我看见一些病人的症状,与先前所遇的普通瘟疫大有不同。之前我遇见的,都是普通的鼠疫,多发于寒冬腊月,可如今立秋不过十余日。”   正说着,他用手指了指。   葭音也凑上前去。   顺着他的指尖,她看到医书上的一行小字。   “他们患的也不是寒疫,染寒疫之人,双唇泛白,手脚发冷。而我今日路过那妇人时,见其怀中婴孩面色通红,印堂处微微有黑晕。”   少女若有所思,“所以你在找,他们究竟染的是何疫。”   “诚然。”   他点点头,修长的手指又翻动一页,面上专注神色未改。   他来时带了许多有关瘟疫的医书典籍。   厚厚的一沓,堆在房间之角。   葭音便上前,也抽开一把椅子,与镜容面对面坐了下来。   “我与你一起。”   对方抬了抬眸,眼底微微有惊讶色。   “我说过,我会与圣僧一起携手,替泉村渡过这场浩劫。圣僧既未合眼,我也不应当休息。”   正说着,她也翻开一本医书。   “这三年我恰恰习了些医术,也认识了一些字,虽然还有些字认不全,但还是能出一份力的。”   墙角里这么多书卷,要镜容一个人一本本地翻,可得翻到什么时候。   镜容提笔,写下:印堂发黑、面中通红等字样,葭音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字形,就低头开始查找。   直到深夜。   第一抹曙色跳出天际,镜容放下书卷,凝视着趴在书桌上熟睡的女子。   她睡得很香,很沉,似乎梦见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勾着笑。   看得他也不禁抿了抿唇。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镜容面色微动,只坐在对面看着她熟睡的面庞,眼底不禁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动与宠溺。林府这三年,将她滋养得极好,如今的葭音如一朵粲然绽放的花朵,秾丽,迷人,国色天香。   他坐在那儿,没有上前,静静地注视着她。   陡然一道冷风,女孩子似乎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寒颤。   镜容站起身,从一侧取来她的外衫。   少女的衣衫上,总有一道异香。   佛子垂眼,欲将衣衫披在对方身上,方一弯腰,忽然看见她微低的后领口下有一点鲜艳的红渍。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风将领子又吹低了些,她似乎,在身上纹了什么东西。   艳丽的殷红色,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如一束娇嫩的玫瑰在雪地刹然绽放。   心底虽有探究,他还是移开双目。   手刚搭在她的肩膀上,葭音恰好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一转过头,正好与镜容对视。他的目光似乎躲闪了一下,不过顷刻之间,镜容又抑住眼底神色。   他眸光轻缓,规规矩矩地喊她:“夫人。”   葭音扯了扯身上的外衫。   刚准备说些什么,房门忽然被人敲开。阿香捧着两碗粥,满脸娇羞地走了进来。   “圣僧,姑娘,这是阿香亲手为二位煲的汤粥。二位还未吃早饭吧,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说这话时,这小丫头一双眼止不住地往房间里面望,见床铺上搁着一碗水,稍稍放心下来。   葭音知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言罢,阿香似乎又怕他们不放心,急忙道:“你们放心,这真的是普普通通的粥米,没有乱放什么东西。我是诚心诚意来感谢二位,愿意来我们泉村行医行善,原本我们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这下好了,镜容圣僧来了,我们也都放心了!”   “只是如今我们不便出去,每隔七日才有外头的商人驾着马车与我们村交易货物钱财,故此粥饭有些简陋,还望二位不要责怪……”   说罢,她朝镜容讨好地笑笑。   镜容显然是不怎么买她的账,看了桌上的汤粥一眼,道了声谢谢后,便走出屋子。   阿香的笑容尴尬地顿在脸上。   旋即,她又转过头,朝葭音笑:   “夫人,我听凝露这么喊你,阿香可否多问一句,您是哪家的夫人?”   葭音垂下眼睫:“京城林家。”   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才说起,村子最东头的郑四病得很重,今天早上起来吐了一顿,紧接着就晕厥了过去。按照这种情形,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葭音心中一惊,立马提起医箱,跟着阿香往郑四家走去。   镜容已先到一步。   郑四家比他们之前暂居的那家还要简陋,房屋很矮,镜容走进去,需要稍稍弯着身子。   佛子索性半蹲下来,凝眉正对着躺在床上昏得不省人事的郑四,一转过头,就看见刚走进们的葭音与阿香。   他冷静道:“长针带了么?”   “带了。”   葭音熟稔地从箱包里取出几根长针,递上前,“都消过毒了。”   镜容看了她手里的东西一眼,快速接过。   锃亮的长针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捻着,葭音站在一边,看着镜容给郑四探脉扎针。郑四媳妇儿见状,早已哭成了泪人。   “孩子他爹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昨夜入睡时就发了烧。原本还烧得不厉害,谁知今儿一早,竟成了这副模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苦命的娘俩儿该怎么活啊!”   闻言,葭音不禁上前安抚起妇人情绪。   她知道,这也是镜容第一次面对这等奇怪的瘟疫,他需要镇定,需要冷静,需要去思考。   少女温声细语,轻柔的声音像一只无温柔的手,安稳着郑四媳妇。   终于把妇人哄到门外头去。   她转过头,看着还站在门里痴痴看着镜容的阿香,道:“你先过来哄着郑四媳妇,我去看看屋里头是怎么回事。”   阿香显然不愿意。   葭音凛声道:“眼下要处理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郑四的病,关乎整个泉村。你既然是村长的亲孙女,想必也不愿看见泉村毁在你们手里罢。”   此话果真奏效,阿香虽然不乐意,还是规规矩矩地走来过来。   “哄好她,不要让她跑进来。”   留下一句话后,葭音重新走进屋子。   “怎么样了?”   “我方才给他疏通了气脉,如今意识清醒了些,”镜容转过头,有些严肃地看着她,“但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眼下他们要弄清楚的,泉村人都染了什么疫。   镜容拍了拍郑四的肩膀,对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前者命令道:   “吐舌头。”   这不吐还好,一吐舌头,葭音吓了一跳。   “由舌可观脾脏,他的舌根通红,脾脏全是火气。”   “所以需要祛火。”   渐渐地,房门口围了一圈村民,他们听说圣僧来给郑四治病,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前来围观。   镜容扫了一眼窗外,眉头皱了皱。   葭音立马会意。   她站起身,来到房门口,彼时日头高悬,金粉色的日光落在少女白皙的面颊上,她踩上一块石头,扬声道:   “请大家放心,郑四的病我们已有些头绪了,只是瘟疫易传播,眼下大家不易聚集。每家每户,最好封闭不要外出。”   镜容收好了长针,也从屋里走出来。   刚一走出门,便看见她只身踩在石头上的身形。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我和镜容……圣僧。”   众人不禁望向站在门前的佛子。   他长身玉立,一袭袈裟,日光衬得他周遭佛光笼罩,他清冷,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泉村百姓朝着二人“扑通”跪下来,遥遥一拜。   只听镜容声音平静:   “就如……林夫人所言,各人现在归至各家,不要外出。我与她从村东头出发,一户一户地给大家探脉象。”   镜容负责男丁,葭音负责女子。   泉村一共有二十一户人家,一百余口人。一间间探下来,镜容初步了解了哪些人脉象有异,哪户人家不可再踏出房门半步。   探到最后一户人家时——   葭音敲了半天房门,里头仍没有动弹。   有村民从窗户里探出头道:“这里头住着的是名和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从不与外人交流。他若是想清静,没有人能打扰到他。”   住著名和尚?   葭音望了一眼镜容,他亦静静打量着这所房屋,目光中若有思量。   “罢了,镜容,我们改日再来罢。”   他低下头,温声道,好。   夕阳西下,一整日下来,她浑身酸软,额头上也都是汗。   镜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夫人若是累了——”   “我不累。”   葭音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香汗,忽然有人拽住了她的裙角。   是个刚冒到她腰际的小姑娘。   她估摸着五六岁,牵着一头小羊羔,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格外有灵气。   葭音一惊,蹲下来看着她:“你是哪家的小朋友,怎么不听爹娘的话自己跑出来。现在不能自己偷偷跑出来玩了,知不知道呀?”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忽然掏出一把糖。   “观音姐姐忙了一整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珍珍请观音姐姐吃、吃糖。”   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闻言,葭音的心一软,怜爱地摸了摸珍珍的头,“我不吃,珍珍吃。珍珍唤我姐姐就行啦,姐姐不是观音娘娘。”   “叔叔婶婶都说,姐姐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观音姐姐,你也可以给我的小羊治病吗?它最近好像生病了。”   葭音刚准备开口,身侧陡然传来一尾檀香,镜容垂下眼睫,看着小姑娘身后瘦骨嶙峋的小羊羔。   似乎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小羊担惊受怕地往珍珍身后躲了躲。   “它不是病了。”镜容道,“它是饿了。”   珍珍低下头,轻轻“噢”了一声,有扑在小羊羔身上,抱紧了小羊。   镜容看着葭音,“走罢。”   少女轻轻叹息一声。   在这个食物匮乏的村落,养活一个人都算是难事,更何况是养活一头羔羊?   珍珍定然是懂得这个道理,不然她的眼神不会那般失落。   镜容的眼神忽然很轻柔。   他凝视着葭音,凝望着她眼中每一分的悲与喜,每一分的哀与愁。她的眼中,情绪在无声地流动,如一条静静的、哀婉的小河,流淌不出一丁点水声。   他忽然很想抱住她。   但理智告诉自己,他不能这么做。   他就这般,无声地凝视着自己的爱人。夕阳辉光洒落,二人走在同一片土地上。竭力克制着每一寸呼吸与情动,克制着每一次生死诀别前应有的拥抱,与激.吻。   倘若他是个普通人。   他会在哀鸿遍野时亲吻她簪花的鬓角、会在战马悲鸣前抚上她的眉梢,会于一片荒芜之中,与她相拥,与她亲吻,与她热泪盈眶。   而如今,他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与她承担着同一份悲哀,同一份痛苦。   和同一份心脏跳动。   ……   回到屋子里,刚一歇脚,镜容立马翻开医书。   紧接着,他便要动身。   “去哪里?”葭音紧张地看着他。   镜容垂下眼睫,“夫人可还记得,我们来时的那一条路。”   “记得,”她点点头,“长满了灌木野草,怎么了?”   “我大抵知晓,我们需要什么草药了。”   他将书卷摊开,指给她看,“此草名为水灵草,在进村之前,我曾在丛林里看到过。”   “所以,你要去摘水灵草?”   “是。”他点点头,披上了外衫,看了一眼屋外瞑黑的夜。   “方才村里人说,郑四这种情况最多撑不过三日,明日便是第二日,刻不容缓。”   说罢,又不放心地道,“你就在屋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不等她反应,镜容“嘭”地一声带上了房门。   葭音坐在屋里头,看着原本还好好的天,忽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水自天际倾泻下来。   她等得心急如焚。   眼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她再也坐不住了,拿了把伞冲入那一袭雨帘——   雨珠子狠狠砸在伞面上,顺着伞骨的轮廓往下流,把少女的裙尾、衣肩打湿。   葭音浑然不顾,一声声喊着镜容,于一片丛林之中寻觅。   这片丛林,实在太大了。   脆生生的声音被高大的树木、茂盛的野草全然遮盖住,她就这般一个人寻了许久,几近绝望之时。   忽然看到不远处那一袭袈影。   葭音攥紧了伞,急不可耐地冲上前。   “镜容——”   佛子转过身。   他浑身被雨水淋透了,手里握着一捧水灵草。见到葭音,对方的目光动了动,紧接着,眼底居然闪过一分翳色。   葭音全然没注意他脸上的表情,跑上前,“镜容,我终于找到你了,雨下得这么大,我找了你好久……”   她差点儿都寻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面颊上挂了些迎风吹过来的雨水。   镜容站在原地,只低着头,无声地看着她。   身体很僵硬。   葭音忍不住摇了摇他的袖子,“镜容,你怎么了……莫不是被雨水淋傻了?你怎么不说话?”   她踮了踮脚,试图把雨伞撑在他脑袋上方,可那伞面实在是太小了,给镜容撑着,她自己就得淋雨。   他垂下眼。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努力地踮着脚尖,固执地撑着一把小伞替他遮风挡雨。她的肩膀却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鬓角边乌发黏腻,贴在脸边。   “镜容,你怎么了?”   怎么跟个死人一样,站在不动,也不说话?   葭音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   似乎被这一下推的,镜容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摸了摸葭音的脸颊,在一道震愕的目光中,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水渍。   镜容直直地看着她,眸色中含着方被压抑住的、疯狂滋长的爱意,声音微哑,道:   “下次……不许了。”   镜容是把她抱回来的。   葭音窝在镜容怀里撑着伞,心里头自我辩解道:虽然镜容抱了她,但是他是为了两个人都能打着伞、不被雨淋。   幸好村民们都很听镜容的话,各回各家了。   镜容踢开房门,把她抱进屋。   对于出家人而言,他这个动作着实有些粗.暴,葭音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对方把她放在凳子上。   为什么不是放在床上呢,葭音心想,他应该是怕自己身上的水把床铺弄脏。   镜容背过身,开始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她一张脸红透了,赶忙将眼睛捂住,把雨伞重新举起来,“我……我去屋外头等你。”   顷刻,对方打开房门。   葭音把雨伞递给他,红着脸,“你在门外边等我,我马上换好,就放你进来。”   镜容握稳了伞,只点点头,没说话。   女子的衣裙要比男子反锁得多,她换了一件又一件,又把头发披散下来。   看着镜中,满面通红、双眸含春之人,葭音又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冷静!镇定!葭音!!   似乎是屋里太久没有动静,站在门外的镜容有些担心地敲了敲门,轻声问道:   “好了么?”   她打开房门,风雨入眸,少女眼底是一袭灵动的春色,看着眼前神姿高彻的男子,细着嗓子道:   “换、换好了……”   镜容垂眸轻扫了少女一眼。   只一眼,入目的便是桃面粉腮,妩媚娇柔。   佛子不自然地移开双目。   佯作镇定道:“今夜……还是再接一碗水罢。”   葭音小声道:“隔壁的张二今天还跟我说,泉村的东西匮乏,让我们节约着用……”   说罢,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一闭,心一横。   几乎要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其实我知晓,你在担忧什么。”   她的脸愈发红了,一鼓作气道:   “镜容法师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即便我之前对你是有些非分之想,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往事。今天晚上,我是绝对不会碰你的!”   镜容:?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二合一)   说完, 她不等镜容反应,也没有看镜容的表情。   忙不迭一转身, 红着脸坐上了床。   屋子很小, 床铺也很小。   若是两个人平摊开,中间应该是能留一条狭窄的缝。   镜容站在原地,好半天没转过身, 不知在想什么。   葭音心想,对方一定是被自己的诚实坦率所吓到了, 这才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红着脸,钻进被子里。   几场秋雨下下来,天气也变得有些寒冷,这屋子有些透风,幸好被褥很厚, 她盖着很暖和。   小姑娘依旧是侧着脸缩在里面,用背对着外边。   等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镜容没有来到床边, 反而是坐到凳子上面。   葭音疑惑地撑起身子。   她知晓, 昨夜镜容一夜未合眼。   他如今又是在做甚……为何要给自己扎针?   葭音披散着头发跑下床, 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镜容,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休息?”   她这才发现, 佛子的嘴唇有些白。   他的手腕处, 居然有一道算不上浅的伤口!   “你被蛇咬了?”   她立马反应过来,忍不住顺势坐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你怎么一声也不吭?”   镜容抿了抿唇, 默不作声地把胳膊移开。   少女目光锐利,带着焦虑之意,他知晓绕不开她,温声道:   “是刚刚,在找水灵草的时候。夜太黑了,没有注意到,让蛇咬了一口。”   似乎又怕她担忧,镜容补充道:“不过伤口不深,不碍事的。”   “不碍事不碍事,你总是说不碍事。”   葭音有些生气,“这伤口哪里不深,你这个人,怎么被蛇咬了竟还连一声也不吭的?!之前你也总是这样,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怎么,觉得别人的身子是肉长的,你的身子是铁做的?”   她联想起来先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不由得更替他生气了,“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气鼓鼓地爬上床。   为了守灯,他能熬上一整夜。   为了完成师父、师兄交给他的事,他能不吃饭。   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他能不顾自身性命危险,欲独自来到泉村救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像镜容这样愚笨不堪的人啊!   葭音将头埋入被子,咬着唇,吸了吸鼻子。   不知过了多久,床边儿一陷,对方无奈地坐下来。   葭音背对着他,看不见镜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温缓。   似乎在安慰她:   “我方才已将毒液排出,没有什么大碍的。”   他来时带了一缕极淡的檀香,还有丝丝离离的、沁人心脾的雨水味道。   镜容坐在床边,低着头望向她。   窗户不遮光,即便是乌云密布,仍有点点星光撒落进来。少女乌发迤逦,身上笼着一道幽冷的暗香。   她生气了。   生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镜容垂下眼睫,极有耐心地温声哄着。   “那蛇尚是幼年,毒性极小,咬得也不深。贫僧几乎感觉不到痛,这才忘却了手上还有伤。”   他的声音很柔和,听得葭音心软下来。   她转过头,一双乌眸中似乎潋滟着雾气,“真的?”   镜容点了点头。   他背对着窗户,屋外的星光落不到佛子面上,葭音睁开眼睛,只看到男子的面色笼于一片阴影之处。点点星色在他轮廓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她不由得嗔怪:“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不爱惜你的身体。被蛇咬了怎么能不疼,那伤口怎么不深了?我知晓你心系天下苍生,只是你替他人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自己?若是有一日你的身子垮了,还怎么护得这天下苍生,还如何守得了你心中的神佛?”   葭音伶牙俐齿的,字字接连不断得蹦出来,咬得是字正腔圆。   让镜容不由得想起先前在皇宫中的往事,那时候的她也像这般。   怎么说来着?   ——伶牙俐齿,颠倒黑白。   葭音怔怔地看着,原本清冷如镜容,眼中竟也能噙着淡淡的笑,温声哄着她:   “夫人教训得是。”   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好像是……一对夫妻在打情骂俏。   镜容的面色也变了变,下一刻,他无声垂下眼眸。   一道淡淡的酸涩感,浮上葭音的心头。   是夜,二人躺在一张床上。   没有那一碗清水,两个人也都很规矩。   只是她忍不住频频转过头,只要一侧过脸,就能看见他俊美好看的侧颜。   他似乎已经熟睡了,呼吸很均匀。   葭音许久未有如此静距离地打量着他——佛子面白如玉,鼻梁挺拔,唇却有些薄。额间一点鲜红朱砂,那对双睫浓密纤长。   还有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檀香气息。   都撩拨着葭音,每一次的心跳。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少女贪婪地盯着他,好似要将这三年里缺失的每一面都补回来。事实证明,即便是相隔多年,该心动时,还是会心跳不止。   葭音大胆地盯着他看,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道:   “还不睡。”   她一愣,吓得一下咬到舌头。   登即疼得龇牙咧嘴。   镜容低低笑了一声。   ……   第二天,二人都起得极早。   今日的任务十分艰巨,她与镜容坐在桌案前,开始给郑四配药。   根据村民们的表述,郑四这种情况,最多撑上三日。   而今天,就是第二日。   好在她自学了些医术,给镜容打下手。   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终于在正午时,将药熬了出来。   葭音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去取桌上的小碟子。   忽然,与镜容的手碰到了一起。   她往后缩了缩,对方缓缓垂眸,温声:   “去郑四家罢。”   葭音愣愣地点头:“……好。”   气氛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郑四已经晕得不成样子。   他整张脸涨得通红,红中又带着煞白色,葭音见状,心中暗道不妙。   珍珍牵着那头瘦削的小羊,胆怯地站在一边儿。   她这才知道,珍珍是郑四的女儿。而郑四与郑四媳妇儿平日关系不大好,二人一见面就吵架,故此暂时分居两屋。   镜容坐在床边,镇定地给郑四扎针。   他神色清平,丝毫不受周遭议论声的影响。   门口渐渐围了一圈儿人,葭音站在人群之首,紧张地看着他。   镜容先给郑四疏通了气脉。   他的意识稍稍恢复了些。   见状,葭音立马把熬好的药端上来。   他伸出手,接过,刚喂进去了一勺,只见病榻上的人皱了皱眉头,竟将汤药全部吐了出来!   郑四虽然有了些意识,但还未完全清醒。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东西苦涩,难以下咽。   这一回,葭音有些着急。   就他目前这种情况来看,镜容已经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唤醒病人的意识了。他却嫌苦,一口都不肯喝。   周遭也传来泉村百姓焦急的言语声。   小珍珍靠在门边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床榻上的阿爹,没有说话。   镜容眉心微动,“长针。”   不等他第二次施针,郑四媳妇儿忽然闪上前。   “圣僧,俺来。”   镜容眸色一顿,有些疑惑。   妇人从他手里接过药碗,见状,佛子也只好退至一边,与葭音并肩站着,默默看着病榻那边。   人人都道,郑四与媳妇儿关系不甚融洽。   可再不融洽,眼前之人,毕竟还是自己的丈夫,是整个家里的顶梁柱。   葭音眼睁睁看着,妇人满满舀了一大勺汤汁,忽然俯下身,嘴对嘴径直亲了下去。   二人嘴对嘴,郑四媳妇面不改色,往丈夫嘴里送药。   她何曾见过此番场景,不由得将脸偏至一边去,脖子微微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妇人终于将一整碗药喂入了丈夫嘴里,郑四的眉头动了动,镜容立马走上前。   先是微凝着眉,探了探对方的脉象。   而后又翻了翻他的眼皮,略一察看。   郑四脸上,似乎恢复了些生色。   见其呼吸逐渐均匀,镜容面色也缓和了些,佛子转过身,平静道:   “此药应是见效了,只不过还要再观察几日,贫僧会早晚前来两次,给他送药。”   顺便观察观察郑四的状况。   闻言,那妇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镜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带头,身后的村民也随着她跪下来,一口一个“圣僧”“菩萨”,对着镜容与葭音,喊得好大声。   少女赶忙上前,扶起带头的郑四媳妇,道:“大家都起来吧,这是我们应做的。我说过,我与镜容法师会治好大家的病。”   说完,她忍不住侧首,望向身边的佛子。他眸色清平,无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可眉眼之中,仍带着那份慈悲与仁爱。   她忽然,也感受到由衷的喜悦感。   这份喜悦,比她先前独自悬壶济世之时,要来得猛烈得多。葭音注视着身侧的男子,看着他身上的袈裟在日头下粼粼发光。她替他感到高兴,也替自己感到高兴。   少女眼中不禁盈满了笑意,对方忽然也转过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的呼吸一滞,只觉得从佛子眼中流淌出的和煦、温暖的微光,正寸寸攀至她的全身。在这么一个刹那间,葭音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若是可以,她想与他一起,行遍四洲,救济天下。   哪怕这一程无关春花秋月,她亦欢喜。   ……   在二人的救治下,郑四的病好了许多。   他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终于,在又一场大雨之后,从床榻上醒来。   其间,葭音与镜容又救治了许多病人。   他们一起去采水灵草,一起煎药,一起去给病患施针。   秋雨一场场地降下来,村民见葭音的衣裳单薄,就给她送来了许多厚实的衣服。   渐渐的,葭音不再穿那么娇艳的颜色。   也因为忙碌忘却了描眉画黛,忘却了佩戴首饰耳坠。   她却觉得,在泉村的每一刻都无比充实,每一刻都让她找到了全新的自我。   好似那个在林府,已经死掉三年的葭音,正在慢慢鲜活,慢慢焕发着蓬勃生机。   正在变得坚韧,变得顽强,变得更加勇敢,更加有力量。   她与镜容之间,也变得愈发有默契。慢慢地,只需要一个眼神,葭音便知晓他在想什么。   镜容用自己的身体试了很多药。   试药之前,他都会当着葭音的面,同她讲,若是一会儿他服下药后久久未能醒来,记得用针扎什么穴位催吐。   虽然她内心很不愿对方这么做,可现下,也只有这种笨方法。   好在他们足够幸运。   终于在第一场雪降临时,成功配出来药方。镜容与她将包好的药装好,每家每户地分发下去。   二十一户,刚好二十一包。   分发完,手里的水灵草也基本用光了。   就在葭音准备出发时,镜容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怎么了?”   她转过头。   即便不施任何粉黛,依旧眉目潋滟,光彩照人。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捧过来一个小碗,叮嘱她:   “先把这个药喝下去。”   葭音看着他笑:“好,你也要好好喝药。”   他轻轻颔首:“贫僧喝过了。”   看着眼前的镜容,她忽然一阵恍惚。   忍不住咬着碗边儿,道:“圣僧变了许多。”   镜容怔了一怔。   他垂下眼睫,看着身穿着粗布裙衫的姑娘。即便是如此简朴的裙裳,却藏不住女子玲珑曼妙的身姿。看得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将目光轻柔落在葭音脸上。   一沉吟,道:   “夫人也是。”   葭音捧着碗,看着他笑。   她一双明眸灿烂,似乎下一刻便能生出花儿来。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珍珍同我说,村民们会在村子西头做孔明灯。年关那日,一个个灯孔明灯飞向天际,会照亮整个泉村。”   “镜容,我们一起去看灯花,好不好?”   他点头,依着她:“好。”   “我们一起……买一个孔明灯,一起放,好不好?”   她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儿,眼睛亮亮的,眸底似有星子闪烁。   看得他眸光也不禁软了软,轻声:“好,都听你的。”   葭音顿时笑逐颜开。   这一次,她没有唤他,镜容。   他也没有唤她,夫人。   ……   在全村人的努力下,病情终于扭转了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要迎来曙光之时,村头的张叔突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圣僧,夫人,上头突然传令,说……说要封锁整个村子!”   不容任何人进入,也不容任何人外出。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封村了?!”   村民们茫然地望向传达消息之人。   “我们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些狗官不给我们治病也就算了,凭什么封我们的村子?”   “对啊,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一阵骚动之后,率先有人冷静下来。   “大家伙儿先静静,我们出不出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镜容圣僧与林夫人还在村子里。那些官儿莫不是要把二位救命恩人一辈子困在这儿,不让他们出去?!”   “对啊对啊,我们不打紧,主要是二位救命恩人……”   众人纷纷望向葭音。   彼时镜容正在给那第二十一户人家送药。   从刚来泉村,到现在,那神秘的第二十一户人家依旧没有露脸。   葭音不禁在心中好奇地猜测,这屋里住着的,究竟是何人。   听了村民们的话,她安慰道:“大家先不要着急,想必是上头还不了解咱们村里的病情,误以为瘟疫还在流传,故此先将村子封了起来。至于我和镜容圣僧,住一阵子不打紧的。”   陡然一道冷风拂于面。   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咳嗽了几声。   郑四媳妇儿见状,立马关切上前:   “夫人您快回屋吧,天气越来越冷了,您身子骨金贵,不像俺们这些粗人,您受不得冻的。”   根本不由她拒绝的,众人把她拥簇进屋里。   大家都送来最厚的被子,最严实的衣服。   直到众人渐渐散去,她兀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觉得心慌得发紧。   她扶着桌子,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前忽然一道天旋地转,紧接着,肺腑之中有一团热气猝然冲上来。   当镜容回屋时,她已经烧得很厉害了。   少女强撑着意识,努力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冷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房门“嘎吱”一响。   那人踩着雪,走进门。   葭音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倒进来者怀里。   “镜容,我好难受……”   ……   村民们好了,葭音却染上了病。   而如今村子封锁着,水灵草又全部用光了。   众人守在床边,焦急地看着正在给林夫人扎针的圣僧。不知为何,圣僧的面色也很是不好,他唇色微微发白,紧紧蹙着眉头。   “圣僧,夫人她……”   见他施完了针,村民们担忧地望过来。   镜容垂下眼帘。   她病了。   正是得了瘟疫。   “这可如何是好……根本没有水灵草,村子又出不去……”   一阵沉默,镜容忽然道:   “贫僧去取。”   “取什么?”   “水灵草。”   “可是现在村子出不去,若是被抓住了,就是、就是五马分尸,株连九族啊!!”   镜容心意已决,众人根本劝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一身袈衣,冲入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珍珍缩在郑四媳妇儿怀里,依旧是怯生生的一双眼,如今的眸光,却有些闪烁。   ……   郑四媳妇儿守在葭音床前,给她擦汗,同时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这都到半夜了,镜容圣僧还没有回来,他不会是……被抓住了吧……”   “呸呸呸,莫要胡说!镜容法师福大命大,林夫人也福大命大。”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夜色沉沉,昏黑的光影穿过窗牖,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雪。   郑四媳妇紧张地在屋里头来回踱步。   忽然,“嘭”地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镜容是带着一身雨雪回来的。   雪落在他身上,大多都已经融化了,只余下淋淋雨水,坠在他肩膀上、衣袍处。   “镜容圣僧!”   妇人惊喜地叫出声。   可下一秒,她就看见镜容空空如也的双手。   是了,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他根本没有找到水灵草。   他过去时,原本茂盛的水灵草只余下光秃秃一片,被积雪覆盖住,他一个人刨了好久。   刨得双手通红,只看见光秃秃的草根。   镜容忽地望向珍珍。   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珍珍一头埋进阿娘怀里,呜呜哭起来:   “小羊太饿了,小羊太饿了。珍珍不知道那个草有用,可以救观音姐姐……”   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镜容。   佛子脸色煞白,眼尾微红着,眼中似乎含着愠意。   立马,那妇人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拎起小孩就是一顿打。   “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给你娘省心!那草能吃吗,那可是救命的草!你让那头死羊吃了救命的仙草,林夫人怎么办,我们的救命恩人怎么办!”   众人也立马沉默下来,不知所措地望向镜容。   他垂下眼眸,看了看哭得伤心的珍珍,极低一声:   “罢了,她也不懂事,你们先出去罢。”   “镜容法师……”   离开时,郑四媳妇儿又担忧地朝屋里望了一眼。   灯火昏暗,佛子浑身湿透了,端坐在床边,他眸色沉寂,静静看着正躺在床上的少女。   他的眼底,是他们看不懂的悲恸。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开始一阵翻床倒柜。   终于在墙角的药缸子里面,找到了一根残存下来的水灵草。   他两眼一放光,忽然肺腑中一阵难受,镜容将右手握拳放于唇下,轻轻咳嗽了两声。   紧接着,他开始熬药。   咳嗽声愈来愈烈,甚至让守在屋外的郑四媳妇儿也听见了去。妇人在门外胆战心惊道:   “圣僧,您没事儿吧,要不要俺再去揍那死丫头一顿,给您出出气。”   “不必了。”   他熬好了药,来到床前。   少女意识尚不清醒。   她红着脸,紧抿着唇,双眉微微蹙着,看上去很是难受。   佛子的眸光也是一动。   他将药端上来,舀了一勺,也顾不得身上那件被雨水淋湿了的袈裟,只将勺子放在嘴唇下,轻轻吹了吹。   一勺药喂了进去,又全被她吐了出来。   镜容用帕子擦了擦葭音的唇角,又往碗里加了两块方糖。   雪白的方糖溶于黑漆漆的药汤中,登时没了影儿。   他搅了搅药汤,垂下眼眸,柔声:   “阿音乖。”   “喝了药,病就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天上绵绵的云朵,和煦又温柔。   少女眉头动了动。   镜容将药勺放在她唇下,一勺汤药送进去,她还是吐。   嫌苦。   他无奈叹息一声。   又准备往碗里加方糖时,床上的人突然伸了伸手,竟拽住了他湿涔涔的袖袍。   她即便是没有意识。   还是轻声,嘤咛道:   “镜容,我好喜欢你啊……”   佛子执着药勺的手一顿。   他再度垂下眼眸,望向她赤红的面容,望向她额头上,细细密密冒出的香汗。   似有微风袭来,带着湿润的雪与露,吹拂得他眼睫一阵微颤。   他柔声哄着,她不喝。   他温声唤着阿音,她将药全吐了。   终于,镜容眉头动了动,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他低下睫羽。   舀了一勺汤药,含在嘴里。   颤抖着眉睫,克制着呼吸,极为虔诚地,吻上她的唇。   唇瓣相覆的那一瞬,他只觉得浑身僵硬,血脉贲张。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浓密的眉睫之中,光影遽然晃动。   他俯下身,低下头。   亲吻着他的爱人。   轻轻地,撬开她的唇齿。   一场春雨无声地落下来。   清心寡欲的佛子,眸光颤动得不成样子。   他的牙齿一下抵到少女的香舌,像是含到了一片带着露水的娇花。娇嫩的花瓣在唇齿间刹然生长,让他一下不知所措。   葭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秀气的眉头微微一动。   忽然又嘤咛一声。   他愣愣地将药汁送出去,对方忽然咬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镜容瞪大了双眼。   少女躺在床榻上, 眼眸闭着,似乎没有意识, 又好似……恢复了意识。   她的牙齿很细, 明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将他的双唇紧紧禁锢着。就好像有一个精妙、小巧的笼子,将他的嘴唇、将他的整个身心困囿住, 让他挣脱不开。   笼子里,传来一声婉转的雏鸟啼叫。   葭音的声音极细。   也极低、极轻。   她眉头动了动, 轻哼了一声,露珠滴落在树叶上,顺着嫩绿的茎叶,慢吞吞地滑落。   慢吞吞地,凝在树叶的末梢。   镜容整个人愣住, 只听着那细软的哼叫声,从少女的喉咙深处传来。   她哼着, 镜容……   不由自主地, 带动着她的舌尖也轻轻一颤。   那是一道前所未有的酥.麻之感。   一下便触击到了镜容胸膛中的那颗火热之物, 紧接着, 是不知所措, 是身体僵直。   她的嘴唇软软的,糯糯的。   她的牙齿,却是又细, 又甜。   本是柔柔软软的触感, 可她却死死咬着他的唇,对方用了很大的力气, 似乎不愿意让他离开。那是一个极为生涩的吻, 却带着不容抗拒的进攻与侵略性。   让他唇上一痛, 清醒过来。   原本冷白的面容上染了一丝绯意,耳根子更是发红。他想推开她、想往后倒退上半步,一手刚按上葭音的肩膀,手指却一下顿住。   他向来,是不舍得推开她的。   他的呼吸发乱,眸色轻轻晃荡。   佛子显然不知所措了,他眉头锁起,沉下声,试图唤了句:   “阿音。”   刚出声,才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沙哑得可怕!   镜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他是佛子,是梵安寺的圣僧,而面前心爱的女人,却是林家的二夫人。她有自己的名义上的丈夫,而他也有自己一直所追求的神明与佛祖。   窗外的月色被镜容的身形遮挡住,昏昏沉沉的光,落在银白的雪地上,映出几分清亮。   微弱的光影,笼在葭音清丽的脸庞上。   她轻轻哼着,似乎也极为享受。滚烫的双颊再度翻了红,就在少女准备再度侵入时候,镜容浑身一震。   原本泥泞不堪的眸光骤然清醒。   镜容,你在做什么!   你怎可……对她这般?!!   她可是他放在心尖上、放在心底深处,想都不敢想,碰都不敢碰的人。   他怎么能……他竟然……他居然!   佛子喘.息一声,双手微微发抖。   他反应过来——自己在侵.略她。   在侵.占她,在她病弱、在她昏迷,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任由自己的情绪,任由自己的情动,任由自己的□□大胆宣泄,甚至……   他垂下发抖的眼睫。   呼吸声尚且还不稳,镜容的双手也是抖的。他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之中,低下头来,看着平躺在床榻上的葭音。   他的唇……被她咬破了。   殷红的血珠子就这样渗出来,佛子下意识地伸手,拂了拂。   一点鲜红色,缀在他白皙的指尖,一红一白,好看得很。   镜容镇定了片刻,强稳下心神,再度端起药碗。   这时候,药已经温下来,不烫,也就没有那么苦涩了。他如此想着,又往碗里多放了一块糖。   将勺子抵到少女唇角边。   葭音用牙齿碰了碰勺子,却又不肯喝了。   镜容无奈,低下身,“阿音,听话。”   她忽然伸出两只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猝不及防地,镜容被她拉下去。   他的身体就这般压下来。   呼吸落在她的唇边,他轻轻喘.息。   温热的呼吸,如同湿蒙蒙的一层雾,如同薄薄的江南烟雨。   他垂下眼帘,看着她饱满娇嫩的双唇,还挂着他的星星血迹。   她的唇,她的香气,乃至她整个人,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无比,他很想喝水。   镜容抿了抿唇,呼吸离她极近:   “乖乖喝药,好不好?”   “不喝药,身体就好不了,就会头痛,就会咳嗽。”   “你身子本来就娇,一病倒,更了不得了。“   “喝了药就好了,阿音,乖嗷。”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拉住他的脖子,把他压下去。   第二次亲吻的时候,镜容听到自己极为猛烈的心跳声。   他闭着眼,任由对方在他唇上游走,任由她轻轻吐息、轻声嘤咛,任由她……   他只阖着眼睛。   任由心底的情动如野草般疯狂滋长,恍惚之中,镜容似乎看见那一根根野草犹如长出了臂膀,死死地攀附着他的四肢、缠绕住他的脖颈。   拉他坠入地狱。   他闭着眼,心甘情愿。   ……   好一番折腾,葭音终于乖乖把药喝了。   再度醒来时,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浑身亦是松软,四肢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凝露见她醒来,十分惊喜。   “夫人,您可算醒啦,您都睡了两个晚上了。快喝些水。”   葭音四周望望,微哑着声音:   “镜容呢?”   对方忽然一阵静默。   这可疑的沉默让她右眼皮突突一跳,只觉得不妙。   凝露低下头,声音有些沉重:   “镜容法师他……替夫人去找药,回来就病倒了。他将最后救人的药给了您,如今……一个人正在郑四媳妇先前的那间屋子里面……”   不等对方说完,她一下冲出房门。   屋外不知何时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葭音整个人踩在上面,每跑一步,脚下的积雪便松松凹陷进去。她一边跑,一边回想着凝露的话:   镜容法师不顾风雪给夫人找水灵草,还将最后救人的药……给了您……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急切、担忧、惊惧。甚至一种淡淡的绝望之感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几乎让她快要哭出来。   葭音连敲门都来不及敲了。   只听“嘭”地一声,她推门而入,镜容正端坐在桌子前,给自己施针。   他的面色不太好,有些发白。   见状,葭音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直接冲上前去。   “镜容,你疯了吗?你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吗!你明明自己病成那样……你真的以为你的身体是铁做的吗?!”   葭音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死死地盯着他。   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紧,还未来得及细想,话就从嘴边全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哭腔:   “明明你也患了病,你的身子也不好。那天晚上外面还下了那么大的雪……镜容,你说你找到了水灵草,怎么就不能自私一点。就自私一点点……”   她的肩膀轻轻抖动着。   垂下乌眸,眼睫上挂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镜容似乎被她吓到了。   他愣愣地看着身前的少女,看着她披散着头发跑过来,握着他的手腕开始哭泣。旋即,他又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忍不住一叹息。   “你被哭,我只是受了些风寒,着了凉,不碍事的。”   “你胡说,哪有风寒还扎针的……”   他无奈道:“扎针是为了排蛇毒,不信你探我的脉象。”   葭音终于止住了眼泪,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看着他。   在镜容温和的目光下,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替对方把了一次脉。   果真如他所言。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发软。方才一路赶过来,她真的是被吓坏了,听凝露的语气,她还真以为……   “我还以为,你也染了瘟疫呢……”   她紧紧攥着的手这才松开,和煦的微光落在佛子面容上,他柔声道:   “那日去替你采药,偶感风寒,怕传染给你,便来了郑四媳妇这里。她与郑四和好如初,便就空下了这间屋子给我住。”   少女眸光又柔又软,声音也脆生生的。   好让人心疼。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旋即,又听她道:   “你的蛇毒……怎还未排干净。”   “不打紧的。”   “你总说不打紧的,你知不知道,若是你——”   葭音忽然顿住。   她的面色变了一变,忽然自脖颈处染上一层红晕,让其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镜容也轻轻咳嗽了一下。   他坐下来,缓缓倒了一杯水。葭音等脸上的烫意稍稍消退了些,才转过头来。   镜容也给她倒了一杯水。   温温热热的水,一路沿着喉咙滑下去,很是舒服。   葭音抬起头,忽然看见对方唇上的痕迹,一愣。   “镜容,你的嘴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唇,反应过来,淡淡道:   “哦,上火了。”   上火?   她的目光有些锐利。   大冬天的,上什么火。   反倒这痕迹,像是人咬的。那红色有些暗沉,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她刚准备往歪处想,又在心中腹诽:   眼前之人,可是镜容哎,若是旁人可能会这般激.吻、留下痕迹,但是他定然不会。   他是一朵即便盛开在沆瀣之地,也出淤泥而不染的红莲。   正出神,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是阿香。   对方抱着一件衣服走进来,她显然未料到葭音也在这里,愣了一愣。   不过这小丫头立马又反应过来。   她假装没有看到葭音,径直迎着镜容贴上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佛子的面色冷了冷,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   阿香满面春光:   “镜容法师,这是您的衣袍。阿香洗完给您送过来了,给您放床边去?”   葭音微微一蹙眉。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小姑娘的声音里,尽是得意与挑衅。   镜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衣服在阿香那儿,怔了怔,极有礼貌地说了句:   “谢谢。”   “镜容法师客气了,您救我们泉村于水火之中,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呢。”   阿香目光潋滟,止不住地往佛子身上瞟去。   “您若是需要,阿香日日都来给您洗衣服。”   镜容法师,真是生得好生俊美。   那气质,真是好生出尘不凡。   只是也太清冷了些,着实难以靠近。   未曾想,这番话音刚落,镜容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葭音,道:   “多谢阿香姑娘,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贫僧不喜旁人私动我的东西,下次就不必了。”   阿香顿时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衣裳,是她趁着林夫人昏睡时,在房间里面偷偷拿的。   镜容面色平淡,接过衣袍,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忽然一皱眉。   他望向阿香:   “衣服里面的东西呢?”   对方反应过来:   “那个小香囊吗?我看那香囊太旧了,就扔了……”   “扔哪儿了?”   阿香愣了愣。   镜容法师的眼神好冷,好生吓人……   她结结巴巴地道:“就在村东头洗衣服的时候,随手扔在那里……”   ……   当天晚上,葭音果真在村东头看到了镜容。   积雪已经融化了七八分,他一袭袈衣立在雪地里,身影忙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她躲在树后看了一阵儿,心中惦念着他身子尚未好,便小跑上前去。   见到葭音,镜容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   她知道对方在找什么。   葭音曾也暗想,镜容会不会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带在身上,却未曾想到对方居然将其装在贴身衣物里面。   心中隐隐作暖,她走上前,轻轻扯住了镜容的袖子。   对方柔和地垂下眼来。   “镜容,”她温声哄着他,“别找了,冰天雪地的,身体很容易受不了的。明天还答应了郑四媳妇他们,给那些小孩儿教书呢,我们回家去,我再重新给你绣一个,好不好?”   葭音扬着脸,勾着唇,朝他笑。   眉眼弯弯,月色撒下来,她眼底有温柔的光晕。   镜容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看着她,“好。”   因为村子里的病几乎都治好了,泉村又被封锁着,葭音镜容整日无所事事,便和郑四说,给孩子们教教书。   起初,“学堂”里只来了村里的男童。   见状,葭音皱了皱眉,柔声劝村里人,将女孩子也送过来念书。   “反正我们教学也不收费的,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打紧的。”   费了好一番口舌,终于将村里的小丫头们也凑齐了。   孩子们各自搬着小板凳,于鸡鸣之时从家里赶来。这些小孩都是没有念过书的,一听说镜容法师要教学写字,一个个的都十分新奇。   镜容不光教他们写字。   也教他们念诵文章、将一些通俗易懂的道理。   每每镜容授课时,葭音也搬着凳子坐在珍珍旁边,手托着脑袋,认真地望向堂上一袭袈衣之人。   镜容眉目温缓,眼底有着柔和的光晕。日色轻轻洒落,笼在他冷白的面颊上。他手中虽未执书卷,却满腹经纶自有文章。   一出口,便是三百五篇天下事,便是唤起一天明月,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讲,孔子仁爱,爱人。   教到这里,有些小孩子不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望向他。   “先生,什么是爱人。”   珍珍立马抢答:“就是要有爱,要对别人好。”   对方有迷茫地眨眨眼:“什么是有爱,先生,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葭音忽然抬起头,望向堂上之人。   镜容显然也未曾料到学生会如此发问,还未来得及答,又有活跃的孩子喊道:   “爱就是信仰,俺爹跟爱说过,人要有爱,要有信仰。”   闻言,佛子的目光微微一动。   “不,信仰是一个人的取向,是一种自发的、某种东西的信奉敬仰。”   譬如,他信仰佛。   葭音能感觉出来,镜容很认真地思索了阵,突然抬起头,凝望向她。   他回答着学子们的话:“佛道是信仰,但爱不是。”   “老师,那爱是什么?”   爱……   镜容很认真地看着她,眼中凝结的,是皎洁的月光,明媚的春色,温柔的湖。   忽然有雪从树上落下来。   镜容的声音很轻。   “爱是一种本能。”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   即便他是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佛子。   即便他过往前半生, 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心仪一个姑娘, 为她喜, 为她忧,为她隐忍。   甚至,为她死。   那是一道极为轻缓, 却极为深情的目光,葭音迎上对方的双目, 只觉得那明明如月的眸底涌动着万千情绪,只在一瞬间,化为绕指柔。   不用他说,她都懂。   他们给泉村人治这病,给村里的小孩教著书。安逸宁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恍然间,二人好似身处世外桃源。   没有那些繁杂的礼数, 没有世人异样的目光, 葭音抱着刚晾晒好的衣裳, 走在佛子身侧。小姑娘侧着脸看他, 一双眼亮亮的, 欢快地同他说着刚发生的趣事。   镜容没有打断她,抿着唇,轻笑。   如今的葭音叽叽喳喳的, 像只雀儿。   她话多, 对方话很少,他极为安静、极有耐心地听了一路, 快到村东头时, 不远处房门忽然从内打开。   闻声, 葭音下意识地一瞥。   这不瞥还不打紧。   一瞥,她顿时震惊地愣在原地。   见她停下脚步,镜容也转过头,一蹙眉。   ——这一直未出现的第二十一户人家,居然是……竟然是……   镜心背对着二人将门锁上,垂着眼睛转过身,缓缓抬眸。   镜容目光凝住。   三人就这般,无声相望良久。   三年未见,镜心仍是剃着发,身上穿着的还是件佛袍,却未戴袈裟。   他的眉眼长开了许多,原本的青涩与稚嫩褪去,葭音居然在他的面容上看到了几分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镜心也瞪大了眼,嘴巴动了动,好半晌才唤出一句:   “三、三师——”   一句三师兄还未落声,他的身子一凛,眼中眸光闪了闪,垂眸道:   “……镜容法师,葭音姑娘。”   镜心已经被镜容亲手驱逐出梵安寺,不再是他的师弟。   他自然也没有资格唤上这一句,三师兄。   镜心眼底,浮现上一道淡淡的落寞之色。   他走过来,郑重地朝着二人,深深作了一揖。   “早就听闻二位来到泉村,只是镜心……一直不敢面对二位,只敢暗自躲起来。镜容法师、葭音姑娘,镜心……有罪。”   三年前,他被赶出师门后,就来到了这里。   泉村四周都是丛林,几乎将整个村落包围得水泄不通,故此与外界联系不甚密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镜心神色之中,皆是惭愧之意。   他甚至有些不敢抬眼,望向身前这位,自己曾经的师兄。   镜容微垂眼睫,无声看着他。   见状,葭音便走上前,宽慰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她知晓这三年镜心也过得不好,有些好奇道:   “那屋子里,就住着你一个人吗?”   镜心点点头。   三年来,都是一个人。   若是她没记错,先前的镜心,可是梵安寺里最好动、最喜欢热闹的。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少女一时间有些感慨。   “若是你一个人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说说话。马上就要到新年了,明日我们会在郑四媳妇儿那里包饺子、做年糕,你也一起来呀!”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温柔,眼睛亮亮的,闪烁着明媚的光泽。   镜心愣了一愣。   半晌,怔怔地点头:   “好。”   葭音笑逐颜开。   “对了,”犹豫好久,他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妙兰姑娘她……怎样了?”   她一顿,转过头望向镜容,佛子长身玉立,淡淡的光影洒落在鼻翼上,他一言不发。   葭音抿了抿唇,看着镜心,笑:“她呀,如今可了不得了,前些年嫁给了江南的一个富商,跟着一同下江南去了。听说还生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可滋润啦。”   闻言,镜心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眸光动了动,眼底又凝结上一道淡淡的哀思。   葭音隐约感觉到,他还在想她。   三年前,镜心约摸着十四岁,如今也才十七岁,明明是还是少年,面上却有了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哀愁与沧桑。   镜心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与妙兰……本是一时兴起。   那是,他全心仰慕葭音,少女在万青殿的曼妙一舞,勾起了小和尚思凡之心。他倾心于眼前这个明艳妩媚的小姑娘;而妙兰,却在刚入宫那一日,对那神姿高彻的镜容法师动了心思。   一个仰慕葭音。   一个倾慕镜容。   却都是求而不得。   阴差阳错的,二人竟走在了一起。   那日,妙兰勾着他的下巴,双眼迷蒙。   她似乎喝了些酒,看着眼神慌乱的小和尚,痴痴地笑:   “都说佛子最难动情,不能染指。”   “我却想试试,这佛子的滋味……”   镜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少女吻下来,他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许是这一吻,触动了二人的什么开关,下次再见面时,这对少男少女皆是满面通红。   终于,他忍不住,偷跑到水瑶宫后,吐露心事。   妙兰也双眸含春,不好意思地凝视着他。   一来二去的,他们愈发迷恋这种偷摸却也刺激的感觉,愈发迷恋,愈发痴迷,也愈发大胆……   那时候的他,全然不知晓,这已经是心动,是喜欢。   他心底守着她,一个人在泉村过完了这三年。   听闻妙兰如今过得很好,已嫁为他人妇,镜心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由衷地替她高兴。   “是我对不起她……如今她过得幸福,我便也无憾了。”   这三年里,他迟迟没有还俗,一人一灯一佛祖,在菩萨面前,默默地为那人祈福。   闻言,葭音心中一阵酸涩,在眼睛湿润之前,别过头去。   忽然,镜心看了她与镜容一眼,问道:   “葭音姑娘,我听他们叫您夫人,您与镜容法师……”   “我嫁给了林慎安,如今是林家的二夫人。”   镜容安静地垂下眼。   闻言,镜心也是一愣,他怔忡地来回看了二人好几眼,心中有震愕,有吃惊,有诧异……   葭音姑娘也嫁为他人妇?!   他愣愣地望向三师兄。   冷风轻轻吹打在佛子冷白的面容上,将他的睫羽吹得微颤。听完少女的话,他并没有反驳,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眸底的情绪被那浓密的眼睫遮挡住,让人看不真切。   镜心低下头:“抱歉……”   “没事啦,”葭音回过神,无所谓地笑笑,“那姓林的作恶多端,也死的早。我如今也十分的自由,至于镜容法师呢——”   她转过头拍拍佛子的肩膀,后者一双眼望过来。   “镜容法师,如今是我的蓝颜知已。我们一起行医济世,更是十分的恣意快活。镜容,你说是不是?”   镜容似乎咬着后槽牙,闷闷的一声:   “是。”   葭音拉着镜心,去村头一起包饺子。   她总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泉村,不交朋友也不与人说话,怎么也不是个事儿。   久而久之,人会被憋坏的。   她拽着镜心的袖子,小和尚特别不好意思地被她拖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镜容,眼神十分无辜。   镜心:三师兄你别看我,真是她先动的手……   镜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那眼神冰冷得,让镜心欲哭无泪。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   全村人聚在一起,做年糕、包饺子、烹菜蒸肉。   葭音好久都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春节。   镜容站在人群不远处,静静地凝望着她。   少女像一只花蝴蝶,欢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似乎开心极了,眉目间都是笑意。   看得他也不禁淡淡勾唇。   有这么一瞬间,他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葭音提议,大年三十那天,她给大家伙儿唱戏。   “夫人您还会唱戏呀!”   众人十分惊喜。   “那是,”她得意洋洋,“我还给皇上太后唱过呢,我唱给太后娘娘贺寿,得了不少赏赐!”   “这可真是了不得,夫人,您真是人美心善,还多才多艺。”   周遭响起一阵恭维之声。   只有阿香闷闷不乐,冷冷哼出声,不悦地扫了葭音一眼。   哼,唱戏,多俗气啊。镜容法师一定不会喜欢这种妖艳妩媚的女人!   她要唱戏,就得上妆、束发,就得精心打扮。   葭音坐在黄铜镜前。   自从来到泉村,她被这里淳朴的风情所感染,许久没有描眉化妆。   正欲打开宝箧,镜容忽然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他端着一碗药,衣袖拂过桌角。   “记得喝药,最近天气湿寒,你身子弱,当心又感了风寒。”   他淡淡扫了桌台上的妆奁,葭音忽然心思一动。   “镜容,你来替我描眉,好不好?”   他刚准备说,我不会画。   可一低头,只看见对方满怀期待的一双眼。   竟让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好。”   葭音欢喜地捧着妆奁上前。   “这根黛条有些软,容易断,你轻些用。”   镜容点点头,好。   她在对方面前坐下来。   这一下,葭音离他极近,扑面而来的是佛子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他执着黛条,抬起袖子。   “你会画眉吗,你给姑娘描过吗?”   镜容摇摇头,“没有。”   他上哪儿给旁的姑娘画眉?   他的眼中从未有过其他姑娘。   葭音的眉毛极细,软软的,弯弯的,像一对儿柳条。他的手落下来,呼吸也落下来。   她几乎要跌进对方怀里。   镜容的呼吸顿了顿,半垂下眼,轻声:   “莫动,再动就描不稳了。”   葭音乖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夹杂着二人都未听出的宠溺。   这一笔,缓慢而郑重其事地落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黛条,葭音只觉得眉心处痒痒的,一下子带着她整个身子都酥软下来。她抬了抬眼,看见佛子极为认真的目色。他的眸底像是一片湖,却又轻轻地,泛着温柔的涟漪。   半晌,他画好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把镜子拿过来。   “你看看,如何?”   黄铜镜中,一对双眉弯弯,仪色天成。   镜容果真有一双好手。   她抿了抿唇,心情愉悦,可嘴上还是说:   “不行,画得没我平日画得好。”   镜容轻轻“啊”了一下,“那我擦掉罢,再给你重新画一遍,好不好?”   正准备动手,少女忽然抬起胳膊,将他的手腕握住。   “逗你的,不必再画了。镜容,你真不禁逗。”   她声音清脆,看着他嘻嘻地笑。   镜容垂眼,见她笑,也跟着轻轻一勾唇。   “我也觉得自己画得不好,我这双手,是配不上夫人容貌的。若是你想,我去多练练,再给你画。争取下次比这次好。”   他眼底噙着的,是柔和明媚的春光。   葭音弯唇,扬声:“好啊,那就罚你——从今往后日日替我画眉,画到本夫人满意为止。圣僧,有劳咯。”   镜容低低地笑:“每日画眉,真够辛苦的。你倒是惯会偷懒。”   她心情愉悦地将黛条收好,下意识地从妆奁中取出耳环。   忽然,也轻轻“啊”了一声。   “糟了,我从林府出来得急,带错耳坠子了。”   这双耳环——正是之前与镜容一起买的那一对,没有夹片,是穿孔的样式。   她摸了摸耳朵。   身后响起一声:“怎么了?”   镜容好奇地望过来。   葭音看着手里头的耳环,来时,她只带了这一对,明日唱戏,若不戴上耳坠子,总觉得怪怪的。   可她的耳垂上,却没有孔。   略一思量,小姑娘转过身。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东西,看着身前面色微疑的佛子,怯生生道:   “镜容,你……给姑娘打过耳洞吗?”   对方一怔,晦涩的目光望向她微红的、小巧玲珑的耳垂。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没有, 但也可以试试。   葭音红着脸取过来东西,背对着镜容, 将耳坠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听到簌簌的衣袍声, 对方伸出手,捏住了少女发红的耳垂。   她的耳垂很小巧。   为了更好地穿孔,打耳洞之前要用指腹对耳垂进行充分的按压。一来可以让耳垂变薄, 二来还可以将耳朵揉麻,起到麻醉的作用。   镜容的手刚捉住她的耳朵, 葭音的身子就软了。   背对着那人,她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那几根手指极为修长,触碰得她的耳朵、脸颊极烫。   小姑娘的双肩抖了一抖。   镜容垂下眼来。   一下便看见,她修长白皙的玉颈。   她的脖子很长, 很细,像优雅知性的天鹅。佛子目光稍稍顿住, 佯作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轻轻揉捏着葭音的耳垂。   她受不住了, 缩了一下, “好痒……”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糯, 像一块清香的桂花糕,在人心底里化了开。   镜容手上动作一顿,声音缓了缓:   “痒么?”   “嗯……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镜容, 你捏得我好难受……”   “难受,哪里难受?”   他迟缓一沉吟, “若你嫌我重, 我便轻些。”   “不是嫌你手重, ”她像个小鹌鹑一样,“你捏得我心里痒痒的。”   日光无声穿堂,温柔地笼在二人身上。   无论是葭音,或是镜容,脸上都带着情动,与情动时不自然的羞赧。   他终于把耳垂稍微捏薄了些。   取了针来,消毒。   “你若是痛,就同我说,或者你掐掐我。”   葭音乖巧点头,“好。”   打耳洞又怎会不痛。   针.头刚扎进去,她就龇牙咧嘴,几乎要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镜容知道她疼。   小姑娘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哪能受得住这些。见状,佛子的手也软了下去,有些不舍得扎了。   “痛么?”   少女咬着下唇,眼角盈盈挂着泪,“不、不痛。镜容你扎罢,用力些也没事的。”   可这声音里,分明带了哭腔。   镜容的手不由得滞了一滞,药箱里面没有麻醉散,眼下这皮肉之苦,他恨不得去替她受。   他看不得她掉眼泪的。   她一哭,佛子的心都要化了,也有些慌神,温柔哄道:“马上好了,马上好了。你若是疼,就掐我的腿。”   话音刚落,大腿根处猛然一痛。   镜容奈无笑笑,还真掐啊。   这小丫头,手劲还挺大。   他刚往里穿一分,腿上就痛一分,痛到最后,二人都麻木了。   花了一整个下午,耳洞终于穿好。   她也将泪哭花了,像只小花猫。   “镜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娇气。”   他低低笑了声,“娇气些好,男人才要糙。”   “娇气哪里好了,”她撇了撇嘴,坐在黄铜镜前,“太娇气了,吃不了苦,以后遇见什么事,就不能与你一起面对,与你一起扛。我宁愿糙一些,日后遇见什么了也好与你一起分担。”   “就比如这次在泉村,我感觉我虽然人来了,但什么都还要靠着你。”   葭音从镜子里凝望着镜容。   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柔和。   他的声音也是温缓柔和,道:“胡说,若没有你,怕是现在泉城的病都好不了。再者,葭音,即便日后天塌下来了——”   镜容的话忽然顿了顿。   紧接着,他十分认真地,望向铜镜中的少女。   “也不用你扛,不用你分担。”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耳洞上插着细细的一对茶叶棒,等痛感过去了,再去戴耳环。   所幸耳环是纯银的,可以直接佩戴。   她戴着这一对耳环,在新春之夜为泉村唱了一出《迎春台》。   许多人都没听过戏的。   她站在村民热心搭建好的台子上,鲜艳的长袖翻转,足尖轻轻踩着台子,一边唱,纤柔的腰肢一边打旋儿。   镜容坐在台子一侧,用那把绿绮琴,替她伴奏。   这双素日里弹着高山流水的手,竟也能与她的舞步配合得极为默契。大年三十那天,镜心也来了,他站在人群最末尾,微扬着脸,望向那极为登对的二人。   镜容圣僧,与葭音姑娘。   镜心能看出来,乐曲飘扬之中,二人的心意相通。他们被人群拥簇着,郎才女貌,极为相配。   他看了许久,走到一侧的铺子旁边,买了一盏孔明灯。   “我要最好的孔明灯。”   小摊贩子也是个老实人,脸上挂着笑,将一盏灯递过来。   镜心又问:“这灯能飞多高?”   “想让他飞多高,他就能飞多高。”对方嘿嘿笑道,“您怕是不知道吧,在孔明灯上写下心愿,放向天空,天上的神灵看见了,就会帮客官您实现呢。”   镜心愣了愣。   听着飘扬至耳边的绿绮琴声,他郑重写下:   愿天下相爱之人,皆能相守。   ……   葭音很开心。   “我已经许久未曾唱过戏了,今天连连唱了三首,真是累坏了。”   她从台子上跳下来,镜容在一旁小心扶着,怕她摔倒。   方才掌声、叫好声连绵不断,村民们大开眼界,一时间,对她的倾慕又多了几分。   葭音眼底亮闪闪的,像是星星落入眸中,璀璨得不成样子。   镜容扶住她的袖子。   她的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珠玉在前,村民们旁的节目看得兴味索然,镜容看出她也心不在焉,便道:   “天色不早了,你要跟他们一起在这里守岁,还是先回屋?”   眼看着天色昏昏沉沉,似是有一场雨雪落下来。   不等回答,她忽然看到了高空中的几点亮光——   “孔明灯!”   葭音指着,侧过头对身侧男子道,“我们也去买一只,好不好?”   “好。”   那小贩见了二人,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二位是我们全村人的恩人,我们本来就无以为报了,怎么能收恩人们的钱呢?”   边说,边径直将孔明灯塞到二人怀里。   “这是最好的灯,二位恩人千万要收下,否则我心中有愧呀!”   葭音无奈,与镜容对视一眼,只好将东西收下了。   今日不光是大年三十,也是镜容的生辰。   她捧着灯,因为有些害羞,故意跑远了。   思索良久,她一笔一划地,在灯面上写下:   愿君年年安好,岁岁喜乐,世世无忧。   末了,又嫌写得不够。   添道: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好了,看着灯面上的字迹,葭音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刚一转过头,就看见镜容站在一棵树枝上挂了些积雪的大树下,眉目温和,对着她笑。   二人去村头放了孔明灯。   镜容说什么也不给她看自己写的,既然如此,她也赌气,不给对方看。   一盏盏灯,着了灯火,被轻轻托起。葭音与佛子并肩而立,遥望着那一双灯花。   飞远些,小小的如萤火虫,扑向那万丈高空。   再远些,葭音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孔明灯,哪些是星星了。   “镜容,你说,天上真有神仙吗?”   她回想着那小摊贩先前说过的话。   点点星火落入佛子眼眸,闻言,他转过头。   迎上少女满是期冀的双眸。   话刚到嘴边,突然又打了一个旋儿,镜容的声音很轻:   “有的。”   “天上的神仙,会帮我们实现愿望。”   葭音扬着脸,痴痴地笑。   回屋前,有村民塞给她了一坛酒。   她抱着那一大坛酒,跟镜容回到了之前住的小屋。   她要庆祝新春,顺便给镜容庆祝庆祝生辰。   葭音找了两个杯子,哐地一下倒满。   对方微微蹙眉,道:“出家之人不能饮酒。”   “今日也不可吗?”她眨了眨眼睛,“大喜的日子哎!”   “不可。”   他向来是滴酒不沾。   见状,葭音有些扫兴,将杯子举起。   “罢了,那我便替你喝了罢。啧,这酒还有些辣。”   镜容扶住她的胳膊。   “你也少喝些。”   “不碍事的,镜容,我在棠梨馆里经常喝酒。棠梨馆,你也知道的,总有些贵客点姑娘们唱戏,为了哄他们高兴呀,我们就得听他们的,他们让我们喝什么,我们就得喝什么。”   喝到晕,喝到吐。   也不能说一个不好的字。   镜容皱着眉头看着她。   少女眯着眼,“不过我还好,馆主不怎么让我去陪客人喝。不过我私底下也偷偷练过的,酒量丝毫不输给其他姑娘。”   她说她酒量好。   镜容看着,这还每喝上几口呢,她就有些醉了。   葭音微微迷蒙着一双眼,眼尾微微向上勾着,像狐狸。   站起身来,就朝他这边走。   佛子拦下她,温声道:“你醉了,莫再喝了,当心身子。”   “我知晓,我知晓……我明白自己的酒量的,镜容,我今天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蛋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扬起一张小脸儿。   面上迷迷糊糊的,一双眼睛却亮亮的,看着他。   “镜容呀……”   她手上还端着那水杯。   镜容见状,伸出手,将杯子夺去。   “乖,不能喝了,再喝就真醉了。”   也许是她真的醉了,葭音眯了眯眼睛,感觉眼前的佛子,居然是分外的温柔。   他温声哄着她,取走酒杯,欲将剩下半坛酒藏起来。   葭音伸出手,轻轻扯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   他转过头。   桌上燃着一盏灯,不知为何,今夜的灯盏格外明亮,像是一盘月亮,皎皎清辉落于佛子衣袍处、眉眼上。   淡淡檀香袭来,愈发让她意乱神迷。   葭音忽然想起来,此情此景,好像三年前,万青殿。   她躲在镜容法师的房中,那时候,还十分天真烂漫,也什么都不怕。   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地表露心迹,就大胆地……去亲吻他。   她回想起那个吻。   ——大殿之中,月光穿过窗牖无声地落下来,少女大着胆子,轻轻压住他的唇角。   “镜容,我只亲过你一个人。”   “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呀,你怎么这么温柔,这么好呀。”   “镜容,我说,我喜欢你,所以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   “我知道你是和尚,可我又不是喜欢和尚,我喜欢的是镜容。”   ……   夜风幽静,轻轻拂于人面上。   想着想着,她只觉得从胸腔处涌上来一道极为酸涩之感,竟带着她的眼眶也微微一湿润。晶莹剔透的水珠让她的眸底染了薄薄一层雾,少女扬起一张清丽的脸,望向他。   望向那,神姿高彻、不染纤尘之人。   她忽然轻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镜容,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穿着一袭袈裟,微低下头来,望入葭音双眸那一瞬,佛子原本清冷的心,瞬间柔软下来。   柔软,且火热。   不等他答,少女径直走过来,身处纤细的胳膊,一下抱住了他的腰身。   镜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她。他只知道,当她踮着脚、双手勾住自己脖颈的那一刻,这个万家喜庆的夜晚,一下子变得香.艳而旖旎。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今天王者新赛季,打了一下午游戏TvT更新少了点给大家发红包吧,明天一定不偷懒了呜呜呜,这一周争取每天给大家双更!明天白天争取就更新一章(拍胸脯) 第47章   镜容的腰身很结实。   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腰, 硬朗,结实。一阵极轻的微风拂于佛子面上, 方一低下头, 他便嗅到了从少女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   似乎幽兰埋入雪地,娇嫩的花香轻飘飘传来,渗着清新的水珠, 一路落入人心坎里。   他的身形似乎顿住,有几分局促, 伸了伸双手,却又未将她推开。   葭音将脸深深埋入对方怀中。   冬天的衣裳都十分厚实,可她仍能听见,从对方胸膛处传来的、怦怦的心跳声。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游鱼。   被他的身形包裹着,暖流游走在周遭, 将她整个人裹挟。   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心之感,登即游走在葭音的四肢百骸。   她想, 自己也许是醉了。   昏黄的灯光下, 迎上镜容诧异的目色, 少女伸出纤白的胳膊, 只一下, 就勾到了他的脖子。   葭音踮着脚,手往这边收了收,对方的呼吸就这般落了下来。   佛子的眸光动了动, 却不抗拒, 也未躲避。   他温声,唤着她的名字:“阿音?”   淡淡的两个字, 从他嘴里温柔地咬出来。镜容的声音很好听, 温朗的声线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干净。   他的语气里, 有宠溺,有诧异,还有……   一些心慌意乱。   镜容佯作镇定,垂下浓密的眼帘,望下来。   望向她那一双美目,潋滟着水光与雾气,望向她饱满的樱唇,望向她脸上绯色翩翩。   望向她雪白细长的脖颈,与脖颈之下,那一对精致且诱人的锁骨。   他的呼吸逐渐发沉。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寸寸慢慢变硬,小姑娘却浑然不觉,她踮着脚,痴痴地笑着,声音软软的,把他拉近。   葭音嗅到对方身上的檀香,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温热的鼻息。   和鼻息之间的躁动。   胸膛之中,一颗火热之物疯狂跳动。   恍然间,她似乎回到了万青殿。   她勾住镜容的脖子,一向清冷得几乎不近人情的佛子,居然没有反抗。   昏黄的灯火笼住镜容的眉眼,他眼睫低着,薄唇抿了抿。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有出声,任由她闹。   “镜容……”   这一声,柔肠百转,千娇百媚。   葭音脸上化着秾丽的妆容,那一双细眉,正是他亲手所描。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   她仰着脸,醉醺醺说着胡话,“那我们这辈子就多看几眼,好不好?多看几眼,下辈子就能多遇上几次。”   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   镜容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点头,“好。”   他的手温热,刚一碰到她的耳朵,葭音就往后缩。   明明这么害羞,明明这么怕。   却还大着胆子,过来抱他。   镜容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眸色轻缓温柔。   她何止是想抱着他?   葭音方一问到他的味道,身子骨就软下来了。她不止想抱他,想亲他,还想将自己的身体,揉入对方的骨血之中。   “下辈子,我们多遇上几次,也许就能早些相爱。镜容,你下辈子不要再做和尚,好不好?”   她认真地看着他。   “不要再做和尚,做和尚……太苦了。”   镜容眸光一动,双手忽然落下来。   这一回,换他紧紧地将少女抱住。他抱得很用劲,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似乎在害怕下一瞬,她就要从眼前消失掉。   她说,下辈子,不要再做和尚了。   她明明是笑着,眼中却似有泪花。   她的声音俏皮,明媚而哀伤。   “镜容,你这一世将自己奉献给佛祖就够了,来世,你要是我一个人的,要是我葭音一个人的,你答应我,成么?”   葭音捧住了他的脸。   灯火落入少女眼底,她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竭力压抑着的情绪——这位清心寡欲、无悲无喜的镜容圣僧,眼中居然也泛着哀伤的神色。他沉着呼吸,愣了半晌,郑重地点头。   “好。”   我答应你,下辈子不做和尚。   下辈子……我们要热烈地相爱,要放肆地拥吻。   得偿所愿,葭音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   屋外忽然响起烟火声,紧接着,是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喊。新春将至,瘟疫得愈,泉村每个人都很高兴。   听了镜容的话,她更是高兴得头脑发涨,浑身轻飘飘的,十分得意忘形。   “你是说,你愿意为了我,放弃佛祖么?”哪怕是下辈子呢。   愿意为了她,放弃一直坚守的佛与道,一直坚持的大爱,一直守护的信仰。   许是烟花照耀,屋外的月亮忽然更亮了些。月色如水般流淌入窗牖,漫到佛子的袈裟之上。   镜容看着她,周遭一下安静下来,寂寥无声的黑夜里,她似乎完全听不见屋外的烟火与欢笑。   葭音也认真地看着他。   看着他的眉眼垂下,竭力抑制的呼吸声也沉下来,看着他一向清冷自持的面色上,终于浮现出不该有的情动。   不等他出声,葭音再度踮着脚,闭着眼睛吻上他。   她吻得很深,一下咬住对方的双唇。镜容的呼吸滞了滞,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把她推开。   他伸出手,把她抱紧,抵着她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只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这是一个极为生涩,也极为热烈的亲吻。   两个人都没有任何技巧,只有你来我往的、双向的回应。少女如一头小狼,牙齿啮咬过佛子的柔软之处,她放肆,她凶恶,她铿锵用力地进攻着。   镜容却与她相反。   他闭着眼睛,任由她凶神恶煞地作乱,他很温和,乖乖地承受着对方所带来的一切。只余下那浓密纤长的眉睫轻轻颤抖,和喉结坚实地滚动。   他真是乖到了极点。   即便是此番此景,即便是如此意乱神迷。   他没有任何攻击性,回应着少女的唇枪舌战,由起初的笨拙僵硬,慢慢变得游刃有余。   她是最凶狠的小狼。   他是轻盈温柔的蝶。   她整个人游走在明媚的春日里,感受着春雨与日影一同落下来。这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几乎快要扭曲的情愫,终于窥得天日。   他的吻是一把温柔刀,刀刀夺人性命。   她被他亲得腿软,侧过头,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唤了声:   “镜容……”   他抵着墙,低低地回应。   葭音慌乱道:“镜容,你别这样,我受不住了。”   “受不住什么?”   他的声音发哑,有几分潮湿。   “受不住……你也亲我。”   受不住他的回应,受不住他这般明目张胆的、火热的爱。这是她第一次从男人眼中看到与他身份不相符的、热烈的情动,葭音感到无所适从,竟不知该将手放到哪里。   她只好再度抱着他。   小姑娘的脑袋晕乎乎的,整个人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她说:“镜容,我还想你亲我。”   “你亲我的时候,我就感到,特别罪恶。”   “罪恶?”   “嗯,我觉得我是个坏人,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满满的罪恶感冲上脑海,除去这罪恶之外,她竟隐隐生了叛逆的快感。   镜容低下头,月光坠在他周遭。   当她再度吻上他的双唇时,葭音听到他很轻的声音:   “阿音,我早已罪无可赦了。”   佛子动情,十恶不赦。   却情难自禁。   不知不觉地,她的手放于对方腰际,葭音勾住对方的衣带,带着他在床上坐下来。   不等镜容反应,她一下扑上去。   把镜容按在床上亲。   他来时,除了随身的衣物医箱,还带了那樽纯金的小佛像。   佛像正摆在床头,看着二人。   少女的乌发迤逦垂下,与月光一同漫在胸前。镜容被她亲吻得双唇发痛,身体也僵硬得不成样子。   亲完了,葭音从他身上坐起来。   镜容躺在那里,无声与她对视。   他生得极为俊美,冷白的面容,清朗的眉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唇。   葭音低下头,望入那一双干净到不染纤尘的双眸时,酒意忽然一下子往上涌。   他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之物。   而如今……她却悄然起了旁的心思。   灼热的呼吸落下,她摸了摸镜容滚烫的喉结,另一只手放在他衣带处。   对方的眉心似乎动了一下,却又转瞬平静下来。   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阻止着葭音手上的动作,纵容她一切的所作所为。   看着她红着脸,用那软得几乎要化成水的嗓音,柔柔唤他:   “镜容法师。”   她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镜容,可以么?”   他是梵安寺的圣僧。   是最年轻、却最德高望重的佛子。   二十余年,莲花宝座,青灯古佛。   他这双手,捻过佛珠,执过佛书,抄过般若经文。如今却静静地垂在身侧,任由面前之人解着自己的衣带。   解开那一袭,光芒万丈的袈裟。   佛子僧袍簌簌然而落。   像是黑夜里,一场月色无声地坠下,清辉满地,终于降临人间。   镜容眼底有着她看不懂的雾气。   窗外的烟火一下炸开,震耳欲聋的一声,忽然让葭音的手指顿住。   她浑浊的眼神一下变得清醒,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荒唐事。   她居然……在解镜容的衣带!!   而那高高在上、不染纤尘之人,正安静地躺在床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葭音面色一变,惶惶然往后倒退了半步。看着乖到极点的镜容,慌张地摇了摇头。   “不、不能,我不能这般……”   她红着眼睛,死死咬着唇角。   “镜容,我不能毁了你。”   她开始慌慌张张地给他穿衣服,双手却剧烈地颤抖,根本捉不住他的衣带。   “你是梵安寺的佛子,是要继承清缘大师衣钵的人,而我是林家的夫人,是林慎安寡妻……镜容,我们不能这般,你、你也不能这般。”   她的眼泪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裙衫。   “你快起来穿衣裳,你快起来呀,镜容。”   她颤抖着手指,扣上他衣领下的第一颗扣子。   镜容皱着眉头,看向她。   “你快起来,你应该阻止我的,你应该拒绝我的。镜容,我们不能一辈子缩在泉村,你有你的梵安寺,我也有我的林府。”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开始发颤,“等我们离开泉村,没有人会知道德高望重的镜容法师与林夫人有过这样一段露水情缘。你还是要做你的圣僧,我依旧要做我的林娘子。”   “我舍不得毁了你啊……”   她几乎要落荒而逃。   就在葭音将要抽身离开的前一瞬,手腕忽然被人重重握住。   镜容的眉头皱得很紧,手上的力道也极重。他眼见着,灯火与月色交织,将少女的面色映得煞白。   他说了一句,葭音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阿音,我亦不舍。”   他的声音晦涩,下一瞬,忽然把她拉入怀中。镜容低下头来,竟一下将她强.吻住,他的双手捧住她的脸,也微不可查地颤抖。   他深知身在地狱的滋味,也深知,自己会如何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师兄会失望,同门师弟会震愕,他会在世人嘲笑、讽刺声中,过完这后半生。   他所有的光芒,若有的荣耀,都会不复存在。   他前半生所守护的佛祖,他的信仰,他执着追求的东西,也将不复存在。   他深知,可那情爱偏偏从牢固的信仰中钻出一丝裂缝,深深栽入他那颗平淡无波的心脏中。前半生,他迷茫过,压抑过,也痛苦过。而如今,他深吻着面前的小姑娘,艰涩道:   “你舍不得毁了我,可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一场风雨欲来,窗外的烟花灭了,月色忽然变得幽暗不已。   “不怪你,是我自甘堕落。”   那高高在上、不染世俗的佛,也来到红尘中。   只这一句,又让她再度落下泪来。   她伏在佛子怀里,无声哭着,细细的双肩一下下抽动,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葭音从他怀里坐起来,一双眼执着而坚定地望着他。   她哑着声音,捧着镜容的脸,落下两行清泪。   “不要,镜容,你不该这样,你不能这样的……”   她哭得嗓子发哑。   “你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子,你能明白吗?”   镜容的眼尾也红了。   他固执地攥住少女纤细的手腕,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葭音便用力甩开他的手。   “你忘记妙兰,忘记镜心了吗?你忘记镜无法师,忘记清缘大师了吗?!你不是旁人,你是镜容,是我的镜容,也是全天下所有人的镜容。你是那样一个高高在上、让所有人又敬又爱的镜容法师、镜容圣僧。”   “天上的月亮,不该掉落在凡尘里。他应该高悬在天际,我只能仰望他、倾慕他,却不能把他摘下来。”   说完,葭音不敢再看对方脸上的神色,生怕自己会心软,收拾衣服逃也似的跑出了屋。   ……   她跑到屋外,顺着一棵大榕树蹲下来,一个人默默地哭。   有脚步声慢慢靠近。   葭音知道那是谁,没有抬头,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将她的衣袖全部浸湿。   对方的步子有些凝重,在她面前顿了顿,似乎想把她扶起来,最终还是默默绕到她身后,将一件衣服披上去。   有风轻轻吹过,她听到镜容的衣袍猎猎之声。   她没有动,蹲在那里哭了许久。   哭着哭着,她的酒也醒了。   她的双腿也蹲麻了。   镜容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把她提起来。   一垂眸,就看见她哭得红扑扑的小脸,和红通通的鼻尖。   葭音也站稳了,抽了抽鼻子,看着他。   镜容眼角微红着,低下头凝视了少女半晌,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伸出手,将她身上的袈裟拢紧了。   “外头风凉。”   他的声音哑哑的。   “今天是大年,过大年了,不能哭。要是哭的话,可是要难过一整年的。”   他垂着目光,给她系上扣子。   “今日我在孔明灯上许过愿,要你从今往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这一哭,我的愿望不灵了怎么办?”   葭音终于抬起脸,怔怔地望向他。   他将袈裟拢紧了,艰涩地扯了扯唇角,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声音很轻:   “不过没关系,即便孔明灯不灵,我也会向佛祖许愿,保佑我的姑娘,每天都要开心。”   镜容就是镜容。   他明明那么难过了,却还是这么温柔。   这么温柔地,跑来哄她。   被袈裟包裹着,淡淡的檀香味袭来,葭音感觉周遭温暖了些。下一刻,就听见对方似乎赌气,道:   “这是你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一次你说这些话时,我与你分别了三年。”   少女扬起柔软的眸,月色轻柔地落下来,佛子脖颈上吻.痕累累,鲜明而刺目。   “不过没关系,再分别三年,我还是会来找你。莫说是三年,十三年,三十年……”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只因镜容看见了,她眼底眸光的颤抖。   对方出声,问她:“你是不是还觉得冷?你若是冷,我……可不可以抱着你?”   他一连串温柔的话语,让她再也忍不住,狠狠抑制住眼泪,点点头。   佛子伸出手,将她轻轻揽住。   葭音靠入镜容怀中的那一瞬,烟花忽然在头顶粲然炸开。   那是一束极大、极璀璨的烟火,绚丽,浪漫,夺目。   不光是他们,包括泉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盛大、这般漂亮的烟花。   “哇,好美,好浪漫!”   有人不禁喊出声。   只见那五彩斑斓的烟火在原本寂静的夜空中炸裂开,只一下,就点亮了死寂的、瞑黑的夜。整个泉村登时明白如昼,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即便是星星烟火之尾,也无比绚烂漂亮。   它们坠到村头,坠向屋顶、坠向平地、坠向那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   忽然有人看到榕树下相拥的二人。   “那不是镜容法师与林夫人——”   这厢刚一开口,引得郑四媳妇也回头望去。   “嘘,不要打扰他们。”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烟花落入孩童稚嫩的眼眸中。   硕大的烟火再度在空中炸开, 登即便是一瞬的流光溢彩。可即便这烟花再美、再浪漫,珍珍却望向榕树之后的二人。   她睁大双眼, 看着镜容圣僧与观音姐姐。   “阿娘, 阿娘。观音姐姐好像在哭。”   郑四媳妇儿也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过年了,大家都很高兴, 为什么观音姐姐还要哭?她是不是遇见什么难过的事了,是不是镜容圣僧欺负她了呀?”   小姑娘天真烂漫, 童言无忌。   郑四媳妇道:“莫胡说,林夫人这是开心,开心得哭了。”   “阿娘,开心也会哭吗?”   “是呀,圣僧前几天不是还教过你, 有一个词叫喜极而泣。林夫人与圣僧一起过新年,他们高兴得哭了。”   高兴得哭了?   珍珍眨了眨眼睛, 似懂非懂。   她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开心的, 却还能哭出来。   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只看着, 微冷的风扬起二人的衣袍, 他们在一片如水如绸的月色里,极为相配。   他们好像是天上的神仙,无意降落在人间, 降临在泉村。   把泉村的所有人, 带出这一片水深火热。   ……   葭音把脑袋轻轻靠进镜容怀里。   剧烈的烟火声将二人的心跳盖住,少女扬着下巴, 看着夜空中五彩斑斓的花朵, 忽然萌生了想要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想法。   三年前, 她曾问镜容,从梵安寺的悬崖上跳下去,会不会就掉入世外桃源?   而如今,她反应过来,二人俨然已置身于世外桃源。   烟火燃放了许久。   她亦在镜容怀里靠了许久。   对方将她环抱着,呼吸声很轻,很柔和。直到热闹渐渐消散,大伙儿从外面回到家里去。   接下来,就是家家户户的团圆饭。   为了筹备这一场戏,葭音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所以也没有准备什么饭菜。   二人站累了,就在榕树下面坐下。   幽冷的风轻轻吹拂在面颊上,吹起少女如墨似的乌发,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岁月静好呢,忽然看见不远处燃起的火光。   那是在一处山脚上。   周围都是干秃秃的、没有生气的树,乍起的火光让葭音心下一紧——这邻里乡亲都回屋过大年去了,火光是从何而来?   她转过头,镜容也显然看到了山脚处的火。   火势不甚大,可他们还是担心会出什么麻烦,于是循着走过去。   居然有人在山脚处烧纸。   大过年的,在此处烧纸?   葭音有些惊异,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身后有人认出了他们,十分友善地打了声招呼。   “镜容圣僧,林夫人。”   “这是……何人?”   她心中好奇。   那是两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正对着面前的纸钱默默垂泪,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葭音与镜容。   见状,那村民压低了声音,同她道:   “林夫人,这是两名可怜人。她们的小妹在大年三十这天离世了,故此每年这个时候,等大家都庆祝完新春,她们就会偷偷来到山脚,给心爱的小妹烧些纸钱。”   大年三十这天离世……   听起来,还真有几分唏嘘。   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悲悯,还没再开口呢,又听对方低低叹息一声:   “唉,真是可怜人啊。这活下来的可怜,死了的更是可怜。大年三十,这么喜庆的日子……听说那女子还是刚生下婴孩不久,就一个人跑出去上吊了。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刚生下婴孩?”   “是啊,夫人。那女人连月子都没出呢,寒冬腊月的,听说好像是一个人抱着小孩跑出去了。她家里人找了好久,在一处破旧的山林里面找着了她的尸.体。那天还正下着大雪,尸.体上积了好一层霜呢……”   他说得绘声绘色。   葭音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后背生起一道凉风。   “那女子是为何要自尽?”   “我也不知晓。不过隐约听人说起过,她好像是被夫家甩了。唉,其实也不能说是夫家,大约二十年前,有一位衣着不凡的男子经过我们村儿,在余家宿了小半个月——就是出事的那户人家。这一来二去,余小娘子就和那男人看对眼儿了。可那有钱男人却是个极为薄情的,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余娘子大着肚子一个人剩下小孩儿,许是忧思成疾,年纪轻轻就寻了短处。”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   “你说那户人家,姓余?”   “是啊,正烧纸钱的是余大郎和余二娘子,出事的是余小娘子。那余小娘子真是生得貌美如花,只可惜红颜多薄命啊……”   光是听那人的描述,葭音便觉得十分痛心。   她没有注意到,镜容面色的变化,追问道:   “那余小娘子的孩子呢,也是同他娘亲去了吗?”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余家人找到余小娘子时,只看见小娘子的尸骨,未曾见到婴孩。许是她也于心不忍,舍不得杀死襁褓中的胎儿,将亲生孩子偷偷藏到别处;亦或许,那孩子的尸骨早就被狼叼了去……”   深山老林的,说不准儿有多少老虎,有多少饿狼。   也许那孩子早死在二十年前的冬日。   与镜容相处久了,葭音觉得自己愈发悲悯,愈发听不得这些话。她觉得胸口处闷闷堵堵的,十分难过。   便轻轻扯了扯佛子的袖子,道:“镜容,我们走吧,别看他们了。让他们安静地烧纸吧。”   他站在原地,未动。   眼神中带着探究,望向正在烧纸的二人。   “镜容,你怎么了?”   他轻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火光。片刻,低声道:   “我想去拜访拜访余家人。”   少女稍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镜容定也觉得这户人家十分可怜,去送上关怀是应当的。   谁叫他是救苦救难、关爱世人的镜容圣僧呢。   他们站在不远处,等那两个人烧完纸。   余大郎的脚有些跛,得二娘扶着,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们也看到了树下的镜容与葭音。   “圣僧,夫人?”   对方面上依稀挂着泪痕,眼中有错愕之色。   面对眼前这两位泉村的恩人,余家的人也是分外客气。葭音与镜容并肩走着,跟着大郎二娘进了屋。   屋子不甚大,也不算是特别小。   虽然看上去十分简陋,却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温馨之感。   若没有那件事,这定然是一户十分幸福美满的人家罢。   葭音暗暗在心底里感叹。   一走进屋子,她就看见坐在房间正中央、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听见动静,老者缓缓转过头,眼神木讷,在看见葭音的那一瞬,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底里突然激动地泛起一层波澜。   “三、三娘……我的三娘……”   余大郎上前,安抚着母亲,“阿娘,这不是三妹,是林夫人,是咱们村的大恩人。”   言罢,又十分抱歉地转过头,同葭音解释道:“三妹出事时,也是与夫人一般大的年纪。我这个母亲岁数大了,时常想念三妹,遇见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总会想成是三妹……”   正说着,他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中年男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朝葭音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葭音也朝他温柔地笑笑,表示没关系。   她忽然注意到,身旁的镜容,面色似乎有些奇怪。   他一直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凝望着椅子上的老妇人。他似乎有话想讲,却只是抿了抿薄唇。二娘端着一壶茶走过来,招待道:   “二位恩人,我们余家不过新年,也没有准备什么东西,还请恩人见谅。”   “无妨。”   镜容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溪流。   忽然,他望向余奶奶手腕上的东西。   那是一串翡翠绿珊瑚手镯,莹绿色的玉在灯火的照耀下,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见镜容目光凝住,二娘解释道:   “这是三妹的遗物,她特意留给阿娘的。说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镯子,也是……那个男人送的。”   那个突然闯入泉村,看上去一表人才,却冷血至极的男人。   他让三娘喜欢上他,爱上他,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在她怀上他们的孩子之后,却又不知所踪。   看着那翡翠珊瑚手镯,葭音愣了愣。   这不是……   皇宫里的东西么?!!   她震愕地睁大了眼睛,“唰”地转过头,望向镜容。   对方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轻瞥了眼少女面上表情,使了一个眼神。   葭音立马会意。   她不动声色地,再度望向那手镯。   皇宫里的东西,怎么……被人带了出来,还送给了余三娘?!   不止如此——   葭音一双眼,搜寻着屋里值钱的物件。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又在屋内贡台之上,发现了本应出现在皇宫里的珠宝物件。村里人没见过世面、不懂货,但她不一样。   馆主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经常会收到些宫里头的赏赐。每逢他心情大好时,就会将那些珠宝送给她玩儿。   皇宫里的东西,还是跟外面的大有不同。   那珠宝的材质、光泽,甚至是纹路……   葭音眯了眯眸。   难道说,让余三娘心动的,其实是皇室男子?   她更震惊了。   都说着皇室薄情,传闻果真不假。   余奶奶全然不知晓二人的心思,在得知进来的丫头不是她的三娘后,一双眼又恢复了沉寂。   今日的镜容有些奇怪。   就在她准备离开余家时,对方忽然一沉吟,问那中年男子。   “你可知,余三娘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倒是那妇人眸光一闪烁。   良久,后者颤抖着声音,道:“三妹在世时,曾跟我说过,想将那孩子送到佛寺去,被我拦下来了……”   葭音站在门外,风声很大,她听不清镜容在与余家人说了什么话,只看见星星夜色落在佛子白皙俊朗的侧脸上。他微侧着头,与对方交谈片刻,倏尔一抬目。   望向她。   葭音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只朝着镜容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看见,镜容的眸光……竟在打着颤。   回屋路上。   风声依旧未曾歇止。   她的话很多,镜容的话却很少。   这一路,他是异常沉默。   葭音想起来,方才那一户余家,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余家三娘真是可怜,被心爱之人抛弃,忍着满腹委屈不敢跟家里人说,选择在那样一天了却余生……”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否还活着,他若是活着,也有二十岁了。退一步讲,如果来泉村的男子真的是当今圣上,余三娘腹中的孩子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嗣。”   那可是皇室的沧海遗珠啊!   镜容垂下眼帘。   他想起来,曾在师父灵堂里,发现的一纸笔墨。   ——梵安寺圣僧,吾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族人,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吾罪不可恕,可吾儿阿容尚在襁褓、年幼无辜,还望大师收留之。日后若有人问起,断不可说其与余氏有任何关系。种种瓜葛,悉数断灭。只愿吾儿潜心静修,一生侍奉佛祖神灵,以恕前尘之过。   ——罪女余氏。   记忆呼啸而来,他的耳边,回响着方才余三娘的话。   “三妹想将那孩子送到佛寺去,被我拦下来了。”   “哪个佛寺?”   “……梵安寺。”   风声一片杂糅,吹得人心神晃荡,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听见身侧少女还在感慨:   “若是那孩子有幸活下来,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镜容步子顿住。   “怎么了?”   葭音觉得奇怪,转过头去,夜色之中,对方的神色看不太真切。   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镜容的话。   “倘若我说,那个孩子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葭音瞪大了眼睛。   周遭是游动的夜风, 将少女乌发吹得翻卷。她震愕地望向身前之人,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话……   镜容刚刚说什么了来着?   他就是余三娘在二十年前, 丢弃的那个孩子?!   镜容面容微低, 一袭眼帘浓密。   他似乎也不想瞒着葭音,便道:   “在余家时,余二娘同我说, 那孩子被送到了梵安寺,也就是我师父那里。而先前在师父的灵堂旁边, 我无意间寻得一张字据。”   对方将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   越往下听,葭音越震惊不已。   “而且二娘子说,三娘是在二十二年前的今天故去的。”   二十年前,她刚产下婴孩, 便独自一人离开余家,自寻了断。   “而今日, 正是我的二十二岁生辰。”   她一双眼于夜色之中凝视着身前之人, 听他静静陈述着这一切。他的声音很平淡, 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好似在讲述一件与他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他的身世, 他的母亲,还有……他不知身份的生父。   据二娘说,孩子的生父看上去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度翩翩, 仪表不凡,二娘猜测, 他应该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   那时候他还极为年轻, 眉目俊朗, 举手投足间尽是大气矜贵,让许多村里的姑娘着迷。   他身后跟着些侍卫,却因为遵循了他的话,站得离余家很远。   默默守护着自家主子的安危。   “京城中的贵公子……”   葭音一沉吟,“我看的很清楚,那珊瑚手镯是皇家之物,莫非——你是皇族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   身后树丛里忽然传来声响。   二人疑惑地回头,只见阿香有几分慌张地从树林子里跑了出来。   如今是冬季,树木光秃秃一片,根本无法遮挡住她的身形。也不知阿香是一直在此处偷听,还是恰巧刚刚路过此地。   清明的月色落在少女面容上,她一双眼闪了闪。   “镜容法师,林夫人。”   葭音总是觉得,眼前这小丫头很不待见她。   每次单独见了她时,都凶巴巴地露出一口小獠牙,恨不得把她吃了。   而如今,阿香有些提防地看了葭音一眼,袖子里护着一样东西,欲言又止。   镜容的目光淡淡垂落,不带有任何感情。   “镜容法师。“   阿香轻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腼腆而羞赧,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柔,慢声:   “上次是阿香的错,不小心将您的香囊弄丢了。为了赔礼,阿香又循着记忆里的样子,为圣僧重新缝制了一个小香囊。希望您不要嫌弃阿香愚笨手拙,将香囊收下……”   她的素手纤纤,徐徐递来一个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红莲正粲然盛放。   与圣僧这般近距离的接触,阿香羞得脸都红了,淡淡的檀香从男子身上传来,十分好闻。   她忍不住多嗅了嗅,深深吸了一口气。   双手虔诚地捧着香囊,期待着对方将自己的心意接过去。   然而,镜容只看了那东西一眼。   他的目光轻飘飘的,平淡无波的眼神回应着对方的示好。   寥落的月色落在佛子面容上,他清淡道:   “赔礼就不必了,那香囊与旁的香囊不同,非他物可弥补替代。”   镜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力均千金。   葭音微微一怔,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夏日——   她站在宫阶上,脚边是积水,倒映出少女清丽的、年轻的面庞。   她大胆,而又小心翼翼地奉上香囊。   这一个香囊,镜容居然贴身佩戴了三年。   闻言,阿香也愣了。她眼底有受伤的神色,似乎还不死心:   “那个香囊,与其他香囊有什么区别嘛……”   镜容看了葭音一眼。   他眼底有微微晃荡的月光,轻柔地似乎能掬出水来。   “那是贫僧心爱之人所绣,独一无二。”   香囊独一无二。   心爱之人,亦是独一份的。   阿香知晓她又被圣僧拒绝了。   泪水在她眼底里打旋儿,少女咬着发白的下唇看了镜容片刻,终于抓着千辛万苦绣好的香囊,抹着泪伤心地跑远了。   全程,葭音在一旁,无声地看着。   镜容抿了抿唇,走过来。   风有些大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对方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凉,镜容的掌心却很热。   一下子将她的小手尽数包裹。   “怎么又没有喝药?”   “最近太忙,忘了嘛。”   葭音撒着娇,完全没将阿香放在心上。见她没有不开心,镜容也放下心来。   他知晓小姑娘的心思,唯恐她会生气、会吃醋。   镜容忍不住把她的手又攥紧了,转瞬,就听到她疑惑道:   “若你真是皇室的人,你的生父又怎会准许你流落在外?”   他的身上,流动的可是皇族的血。   “二娘同我说,那男子不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   原来如此。   “那你打算怎么办,若你真是大魏皇室,你可会……”   葭音的声音一顿。   她扬起下巴,凝望着身前之人。镜容知晓她想问什么,若他真是皇室的人,他会不会告知天下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重新入皇族,他会不会……还俗?   镜容垂下眼睫。   他也不知晓未来应当怎么做,只是眼前——   “阿音,我不想入皇室。”   荣华富贵,功爵地位。   于他而言,皆是虚空。   葭音捏紧了他的手指头。   “好,那就不入皇室。”   ……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了余三娘的墓.地。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势并不大,薄薄的一层积雪被日光一照,就化开成了一片水渍。   她陪着镜容,在余三娘的墓地前站了许久。   等到第二场雪轻飘飘地落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颤颤巍巍一声:   “镜容法师……?”   是余奶奶。   她被余大郎和余三娘扶着,三人面上皆是诧异。   得到了镜容的同意,葭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余家人说了一遍。   只是悄悄掩去了镜容的皇室身份。   果不其然,对方与刚知道这件事的葭音一眼,满脸震惊。   过了半晌,余奶奶眼里溢出热泪来。   他们被带到余家,大郎与二娘热情地做了满桌子丰盛的饭菜。   其间,葭音能感觉出来,他们想与镜容亲近。   却又碍于镜容的身份,不敢上前。   毕竟他的性子清冷,素日里都是一副难以接近的形象。   他们不敢同镜容说话,倒是与葭音迅速地热络起来,一个劲儿地给葭音夹菜,倒弄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好像她才是余三娘的亲生孩子。   她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了镜容一眼。   余奶奶忽然把手里的镯子摘下,套在她手腕上。   葭音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   “余奶奶,这个我不能要的,这是三娘留给您的东西,我万万收不得。”   对方的力道却很大,一双手死死地抓住她,说什么也要把手镯给她套上。   好像……认定了她是外孙媳妇似的。   余奶奶说,这是三娘留下来的,原本是准备传给孩子,当嫁妆。   如今她看了葭音,心中欢喜,隐隐觉得,这只镯子就应该戴在她的手上。   他们在余家坐了快一整天。   慢慢地,镜容也与他们熟络起来。   夕阳西下,二人终于告别。   屋内几人皆是依依不舍,站在房门口,目送了他们好远。   回屋路上,葭音将镯子摘下来,递给镜容。   “这是你家的东西,还是你收着为好。”   对方步子微滞,看着正散发着莹绿色光泽的手镯,没有接。   “镜容?”   他淡淡颔首。   有风吹过,吹鼓了他宽大的袖袍,镜容温声道:“这是余奶奶送你的,日后就是你的东西了,你收下罢。”   这镯子配她,好看。   少女手腕纤细凝白,如上好的玉脂,莹绿色的镯子戴在上面,更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镯子极为衬她,她也将镯子养得极好。   镜容声音温缓,眼底有着温柔的光晕,不等葭音反应,他又缓步往前走。   她不由得一怔。   镜容怎么跟余奶奶一样,把她……当作余家的媳妇儿了么。   少女面上一红,刚小碎步追上去,忽然看见有人从村头跑过来。   那人正在寻着二人,见了他们,赶忙招了招手,喘着粗气儿道:   “镜容圣僧、林夫人,可总算找到你们了。皇上派人来了,说是来接你们出村儿……”   他喘着气,胸口处还起伏不平。闻言,葭音一愣,转过头与镜容对视。   对方也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接他们了?   走到村头去,果不其然,那里围了些身穿黑色盔甲的士兵。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镜容,恭敬地一拜。   “镜容圣僧。”   为首的一人道,“皇上听闻了圣僧与林夫人的功劳,特派属下前来,保护二位安慰。过几日后,便会有专门的人来,接应圣僧与夫人出村。”   有些村民围了上来。   闻言,皆是依依不舍。   “过几日,二位恩人还可以在村里待上几日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珍珍牵着那头小羊,走上前。   “观音姐姐,镜容法师,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吗?”   “你们千万不要忘了珍珍和小羊呀……”   ……   上头派人来,说三日后,会有人专门接他们出村。   这三日,二人门前围满了泉村的村民。不光是大人,小孩子也都跑过来了,抓着葭音的袖子,不肯放手。   他们奉上了最丰盛的筵席。   郑四媳妇儿围坐在葭音身侧,原本聒噪的妇人,却是好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只看着椅子上的少女,忽然一垂泪。她舍不得镜容法师,更舍不得林夫人。 第50章   泉村的人舍不得葭音和镜容。   对于葭音来说, 她更舍不得在此处与镜容相处的时光。   没有成见,没有身份尊卑, 没有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   这两个月如同一场梦, 而如今,皇上派人来了。   她的梦也该醒了。   直到入夜,房门口才渐渐清静下来。   村民们送来的东西, 满满摆了一大桌子。葭音移开目光,望向正坐在桌子边的佛子。   一袭袈裟披在身上, 他微垂着眼,浓密的睫羽掩住眼底的神思。   从心底里泛上一道淡淡的苦涩感。   葭音凝视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镜容,后天就要离开泉村了,我们明日……做一日夫妻, 好不好?”   镜容抬眼望她,微愣。   只见着少女脸颊微微泛红。   她的一双眼却是美艳而明亮, 闪着倔强的光。   星星月色落下来, 与昏明摇晃的灯火一起, 映入葭音的眼眸深处。   她身处于严寒的冬天, 可眼底却有对春日的向往。   “我想与你一起, 像平凡夫妻那般,过上平淡但安稳的日子,没有皇室的纷争, 也没有世俗的约束。你不是梵安寺的佛子, 我也不是林家的二夫人。”   葭音畅想着,“我有时会想, 若我们是世上最平凡的一对该有多好。镜容,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泉村了, 也许出去之后……我们又要像之前那样。”   说着说着,她的心愈发沉重。   他们挣脱不开命运的束缚,在这繁华的牢笼中,苟延残喘着每一分爱意。   “我想和你做一日的夫妻,哪怕就一日。”   葭音大胆地望向身前之人。   哪怕就一日,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镜容没有说话。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如水如绸的月色漫到佛子袈裟之上。他坐在一袭月色里,亦是坐在那光芒璀璨的圣光之中。   听了葭音的话,他眼中眸色随月光轻轻摇晃。   夜风拂过月影、树枝、衣袍,镜容眉心稍动,眼底升起复杂的神色。   他微蹙着眉头,凝望着她,眼底似乎有心疼之色。   葭音未发觉对方眸光的异样,只见着他未答应,声音不由得一低。   失落道:   “圣僧,是我奢望了。”   话音刚落。   忽尔一尾淡淡的檀香,对方抓起她的手腕,定定道:   “好。”   那就好好地,做这一日夫妻。   ……   镜容起得很早。   晨光刚透过窗牖,葭音翻了一个身,就嗅到了一道诱人的饭香。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镜容?”   他起这么早给她做早饭么?   葭音还坐在床上微怔,对方已将饭菜摆了一桌子,他今日竟没有穿那一身袈裟,只着了一件青灰色的袍子。听见床边动静,镜容含笑望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起这么早?”   话刚一说出口,她反应过来——这是在泉村的最后一天了。   他起得很早,不浪费今日最后的、也是与她同做一日夫妻的时光。   镜容的手很巧,做饭也是一绝。   葭音满足地吃完,对方拉着她,于黄铜镜前坐下来。   他手指修长,取出黛条。   清晨的光影落在佛子面上,他的眸光清澈干净,眼底藏着爱意。   葭音坐在那儿,闭着眼睛,感觉眉毛微痒,对方温热的呼吸时不时落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描完眉,镜容轻唤了一声阿音,示意她睁开眼睛。   少女望着黄铜镜。   镜中,她双眉精致温柔,男子眉目温和,打量道:   “阿音,这回我画的眉,应该比上一次要好些。”   葭音摇了摇头,纠正:   “你要唤我,夫人。”   看着镜中镜容面上的疑色,她一本正经道:“我们今日……是夫妻,所以你要唤我夫人。”   “阿音。”   “夫人。”   “阿音。”   “夫人!”   “阿音。”   “不行,你昨晚答应过我的,既然是做夫妻,那你理应唤我夫人。”   听了她的话,对方认真地想了想,旋即又问道:“那你要唤我什么?”   “当然是唤你夫君呀。”   “什么?”   “夫君!”   镜容忍住笑,轻轻“哎”了一声。   葭音这才意识到被他耍了,耳根子不由得一红,忍不住嗔怪了一声:   “你这和尚,怎么这么不正经,还带戏耍人的。”   镜容也低低地笑,他的笑声闷闷的,格外好听。   “昨天答应你的,今日不做和尚。”   对方绕到她身后,手指捻了一缕她的青丝,接着道:   “今日做阿音的夫君。”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绕了圈她的头发,温声:   “小娘子,要不要夫君梳发?”   “要~”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   像是一块酥酥糯糯的桂花糕。   镜容一个出家人,偏偏还受不了她这般。男子目光又柔和了三分,右手取过木梳,将她的发带轻轻解开。   柔顺的鸦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淡淡的馨香传入鼻息,镜容捏着其中一绺发,一梳梳到尾。   她的头发很柔顺丝滑。   葭音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隙。镜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下手重了,会弄疼她。   须臾,镜容生疏地给她盘了个发髻。   不算精致,但也不算丑。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难为情。   “第一次盘发,手还很生。若是你觉得丑我就——”   话音未落,葭音就径直打断他:   “不丑。”   少女眉眼含着笑,声音甜丝丝的,“夫君,我觉得很好看,我要一天都盘着这个头发。”   “你再帮我戴根发簪,好不好?”   镜容挑选了根白玉簪,斜斜地插在发髻之上,只见着小姑娘微红着脸,眼中尽是欢喜之色。   只给她盘一次头发,她就高兴成这般。   镜容垂下眼帘,在心中暗暗叹息。   他的阿音,果真是极好哄的。   葭音也在心底里想。   她的镜容,果真是又温柔,又有耐心。   明明这样一个心系天下之人,却也能放低姿态来,认认真真地为她描眉画黛,为她束发盘髻。   为她挑选一根,最适合她今日妆容的白玉簪子。   ……   中午,镜容教她做了几道菜。   葭音惊愕地发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小竹笋做的这么好吃!   她想起来,自己之前还逼着镜容吃她做的饭来着。   真是难为他了。   葭音就这般,一脸娇羞地跟在镜容后面,边喊夫君,边晃悠了一整天。   直到夕阳西下。   镜容忽然让她在房间里等着,自己跑出门,去了郑四家一趟。   回来时,天色彻底暗下来,他带着星辰月色,一同走入这间不甚宽敞的房间。   房屋不甚宽敞,却也能遮风挡雨,更是容纳了他们二人整整两个月的回忆。   明日就要走了,两个人有诸多不舍。   今夜尚未过。   他们二人,还是夫妻。   那件金灿灿的袈裟,被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床头。   “夫君。”   她今日穿了件娇艳的裙衫,外披着从林家带来的,雪白的大氅。   风雪欲来,屋外月色微沉了些。小姑娘用氅衣将自己裹得厚厚实实,露出一小截如牛乳般莹白的脖颈来。   葭音走上前,坐在镜容腿上。   他的目色微动,却没有躲,也没有推开她。   只垂下眼,看着怀中的少女,听她用又细又软的嗓音,柔声唤着:夫君。   她眼尾处有一颗小痣。   让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带了几分妩媚的味道。   葭音伸了伸手,过来抱住他结实的腰身。   她知道镜容不会推开自己,她渴望着拥抱他,对方同样渴望着与她相拥。   心跳与呼吸声碰撞,镜容声音微低,问她:   “叫了一天了,还没有叫够?”   “我叫不够。”   少女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抚摸上他好看的眉眼。   “夫君,我可以亲你吗?”   镜容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葭音摸着他的脸,开始亲他。   起初是眼睛,然后是鼻梁,嘴唇。这一回,他的嘴唇很烫,她刚一碰到,对方忽然一动,将她的唇瓣咬住。   她一愣,脑海里回想起那句,“今日我不做和尚”。   镜容不做和尚的时候,也很乖。   他轻轻啮咬着她的唇,却没有更深一步的动作。他的爱,是发乎情谊,却又恰到好处地止乎礼。男子闭着眼睛,听见小姑娘闷闷哼了一声,还以为她疼了,便一松口。   她的呼吸,落在镜容唇齿间。   “夫君,你动情的样子……也是这般矜持啊……”   明明已经受不住她了,明明那朵待放的花苞就要绽放出明媚的春色。   他还是阖着眼睛,只余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着。   她从未见过镜容放.荡的模样。   镜容一直都是乖顺的,温柔的,像一只温顺无害的小鹿。他安静地承受着铺天盖地的欲望汹涌而来,承受着她的唇齿、她喷薄的爱意,终于,他的呼吸紊乱了些。   葭音窝在他怀里,摸着他的喉结,一声声,唤他,夫君。   罪恶感涌上心头,忏悔之余,内心深处竟浮动出几分叛逆的兴奋。   她吻过他的唇角,吻过他光洁的下巴,吻过他结实的喉结。   镜容将她拥住。   他的怀抱很宽大,葭音猝不及防地跌进去,感觉像是跌入了一片浓密的、纤柔的云。对方抱住她,也低下头来亲她。   “阿音,”他低哑着声音,“我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睁开眼睛,看见镜容结实到发烫的喉结上,印着她唇上的口脂。   雪白肌肤上一点红渍,他微垂着眼,好看得不成样子。   镜容取出一对红烛。   这是方才,他从郑四家取的。   红烛一对,被他放在堂上,葭音立马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明月,清风,红烛。   一对把对方深爱到骨子里的爱人。   不止红烛,葭音惊讶地发现,镜容竟然还给她写了婚书。   鲜艳的红纸摊开,墨字飘逸,一字一句,皆是相思。   “合卺逢冬月,结发为夫妻。今无三书六礼之仪,愧夫人之仪色容姿。仰观玉树兰芝,画堂如昼,酌酴醾酿,钗光簟影。锦攒花簇,鸾鸣喜气。惟愿同心同德,琴瑟两和,来日请三多,具四美,聚亲朋五六,宴宾客七八,望九生九世,十全十美,鸳鸯福禄,丝萝春秋。”   他温声,一字一字,认真地念着。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伏愿娘子福寿绵长,喜乐安康。”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念罢, 镜容将婚书一合。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修长纤白的手指捏住婚书的两角,郑重而虔诚地将其呈了上来。   他的目光柔和宁静, 眼底噙着清浅的笑意。那一字字自他笔下、自他口齿中, 如一条温柔的小溪,徐徐漫至她心坎上。   她愣愣看着纸上——镜容谨立婚书一封。   对方把婚书塞在她手里,见她还发着愣, 忍不住笑,“小娘子收好了, 镜容这辈子,只写这一次。”   有暖流顺着指尖,缓缓逸上来。   葭音搬出之前未喝完的酒。   拜堂,合卺,结发。   今日, 她要样样不落地与镜容完成。   一双人跪在地上,寒冬腊月, 屋内无蒲团, 地面冰凉得刺骨, 二人却浑然不觉。她与镜容一般, 跪得端正, 朝着堂上遥遥一拜。   先是拜天地。   紧接着,是拜高堂。   他们转过身,对着余三娘的墓地, 福身。   夫妻对拜——   她未蒙大红盖头, 也并无凤冠霞帔,挽着慵懒的发髻, 戴着最简单朴素的白玉簪。   没有珠光宝气, 没有满室映红。   唯有一双爱人, 赤诚、热烈的,怦怦跳动的心。   镜容也转过身,与她对视。   风雪呼啸而来,雪粒子宛若碎玉,砰砰敲打在窗牖上。葭音呼吸顿住,望入男人一双眼底。   今夜,镜容是她的夫君。   她是镜容的妻。   互相对拜的那一刻,葭音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伏在地上,忍不住哭泣。哭声很低很低,双肩细微地抖动。   隐约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镜容攥着葭音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少女的身形轻盈柔软,一下就从地上捞起来。她趴在镜容怀里,将脸埋入对方的胸膛。   “怎么又哭了?”   镜容似乎有些无奈。   果真,女孩子都是用水做的。   她的眼泪好像跟不要银子似的,纵使镜容有一副铁石心肠,也要化作绕指柔。   葭音攥着对方胸前的衣裳。   她的泪将镜容的衣襟打湿了,一张小脸蹭着他,像只被人丢弃了的小猫。   “怎么哭了,不开心吗?”   葭音摇摇头,“不是,镜容,我是喜极而泣。”   她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了。   她伸出手,抱住镜容的腰。对方身子微微一顿,还是乖巧地任由葭音抱着。   只听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让人又生了几分保护欲。   “镜容,这两个月过得好快呀,我感觉,好似昨日才来到泉村,才认识郑四媳妇、才认识珍珍。”   对方也抱稳了她,应道:   “嗯,是很快。”   快得,似是一场美好绮丽的梦。   “其实在来泉村之前,子宴就劝过我,此行凶多吉少。我来到泉村之后,看着村里的情景,看着病入膏肓的老人、孩子们……”   正说着,她的声音稍稍一滞,忽尔扬起脸。   “我还以为,我会走不出泉村。”   说这话时,葭音的话语里没有任何的害怕与胆怯,反而温缓道:   “镜容,我之前想过,这辈子不能与你同寝,在此处同眠也算不上遗憾。”   昏黄的灯火之下,她忽然拔下簪子,用锋利的簪尾,划掉自己的一缕发。   一绺青丝落在少女掌心,镜容似乎已经预料到她要做什么,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她。   葭音从他的腿上跳下来。   轻车熟路地走到桌案前,取出一根绣花针,将镜容的袈裟取过来。   她捻了一根青丝,鸦青色的秀发,散发着隐隐清香。   拜过堂,接下来就是结发,然后再是合卺。   她要将自己的一缕青丝,用针绣入他袈裟的心口之处。   镜容没有拦着她。   月色与灯火一同落下来,笼在少女单薄的衣肩之上。她的眉眼认真,手指紧紧攥着那根绣花针。   一笔一笔,每一针,皆是浓浓的相思意。   雪粒子敲打在窗户上。   半晌,葭音终于将那一根发绣进佛子的衣袍。   她的绣工向来是极好的。   如今她的针.头更是又细又密,将那一根青丝完完全全地藏入袈裟之中,旁人根本看不出分毫异样。   “我将我的一缕发,缝进这件袈裟的心口处,这样也算是结发。至于合卺,我想了想,你不能饮酒,今日我就网开一面,免去你喝这合卺酒。”   话音刚一落。   镜容忽然伸出手,将桌上的酒坛子打开。   “镜容——”   葭音吃了一惊。   她亲眼看着,向来滴酒不沾、将规矩刻进骨子里的镜容法师,竟兀自倒了满满两杯酒。   他微垂着眼睫,将其中一杯递过来。   “镜容,你?”   他是佛子,佛子不可饮酒,自出生起,他从来都没碰过一滴酒。   镜容道:“答应过你,今日不做和尚。”   今日是他们二人“成婚”。   也许他不能完整地出现在对方的生命中,不能完完整整地,看着她渡过每一天。   但今日——   “拜堂,结发,合卺,我要与阿音完完整整地走这一遭。”   说完,便与她交臂,互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镜容从来没喝过酒,也不会喝酒。   第一口就被辛辣的酒水呛到。   一杯下肚,他的耳根子红了,眼中依稀有着浑浊的酒气,却又强撑着在转瞬之间,恢复成清平之色。   葭音握着酒杯,朝他笑:   “夫君,你真好玩。”   镜容也看着她,勾唇笑笑。   她走上前,把镜容手上的杯子拿走,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   先前,发簪已被她取下。   葭音一袭青丝如瀑,与皎皎月色交杂在一起。女子低下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佛子,手掌摩挲过他的脸,对方轻轻阖眼。   “醉了么?”   “有些。”   见他如此诚实,葭音“噗嗤”一声笑了。她捏了捏镜容的耳垂,又将手搭在对方脖子上。   他的身体僵硬得不成样子。   他向来都受不住葭音这般,也又偏偏不说出口,只兀自安静地受着,默默忍受住心底的悸动。   少女袖口处清香传来,她身后,是一袭及地的长裙,与窗外的皎皎清辉。   葭音垂下眼睛,凝望着身前之人。   凝望着身前,这一轮明月。   “我原以为,我们会死在这里。”   “我现在想,我们出去后,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是梵安寺的高僧,或是林家的二夫人。镜容,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彼此,平静地迎接每一场悲喜。”   “你说祝我福寿绵长,镜容,我们都要福寿绵长,都要平安吉祥,都要喜乐安康。”   黑夜里,他点头,说好。   ……   离开泉村的前一夜,二人几乎是一夜未眠。   她靠在镜容怀里,如瀑般的青丝垂下,迤逦了一整张床。   这一对即将分别的爱人,有着说不完的话。   旭日初升。   他起床,牵着她的手,替她描眉。   天刚蒙蒙亮,门外就有了动静,几乎是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跑过来哭着送二人离开。   在人群之尾,葭音看见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镜心。   二人对视的那一瞬,镜心微微一愣,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却看见少女眉目温和,朝着他粲然一笑。   他也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回之一笑。   珍珍边哭,边牵着那头小羊走上来。   别人要给观音姐姐送吃的,送穿的,她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把小羊牵过去。   依依不舍道:“观音姐姐,珍珍舍不得你,这是珍珍最宝贵的东西,希望能代替珍珍,陪着观音姐姐。”   葭音差点儿被她给逗笑了。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温和道:   “姐姐什么也不要,姐姐要珍珍好好识字、念书,做一名好孩子。”   镜容站在一边,无声地看着二人。   珍珍满脸泪,仰起脸。   “观音姐姐还会回村里,来陪珍珍玩吗?”   “会呀。”   “那观音姐姐,不要忘了珍珍。”   葭音点点头,又摸了摸她的发髻,温柔道:“姐姐不会忘记珍珍,珍珍也不要忘记答应姐姐的喔。”   村民护送着三人走出村。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葭音看见珍珍被郑四媳妇儿牵着,朝他们挥手送别。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坚定:   “珍珍不会忘记观音姐姐,珍珍会好好念书、识字,做一个好孩子!”   她感到无比欣慰。   刚走出泉村正门,就看见村门口接应他们的人。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日的天气却很清朗,日光暖融融的,明媚的一层影,落于那一袭青色衣衫之上。   待看见马背上的人时,葭音又惊又喜。   “沈馆主!”   只见沈星颂青衣大氅,手里攥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之上。   听闻声响,男子侧过头来。   原本是恣意不羁的目光,却在触及少女面容的那一瞬,变得温和下来。   沈星颂翻身下马。   葭音忍不住迎上前。   她已有许久未见到馆主,心中想念得很。   “馆主,您怎会在此处?莫不是……皇上派您来接我们?”   沈星颂点点头,见她衣着单薄,便将身上的青色氅衣解下来,欲披在少女身上。   可这衣带子刚一解,他就看到葭音身后的镜容。   沈星颂的目光顿了顿。   他望向镜容,镜容也凝望着他。   葭音浑然不觉其中的剑拔弩张,自顾自地问着,“馆主是何时归京的,要在京城中待多少时日?馆主,您在江南那边过得可还好?”   对方转过头,温声,一一回答。   就在葭音准备坐上马车之际,沈星颂突然走到镜容身侧。二人离她很远,葭音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   只见着薄薄的日影落在他们身上。   沈星颂面色平淡,嘴唇一张一合,镜容立于一侧,安静地聆听着。   葭音全然不知晓,二人所谈论的事——   “镜容法师,圣上龙体每况愈下,眼下便要到了立太子之际,只是小皇子如今方满三岁,朝中势力单薄,在下希望,可以得到圣僧相助。圣僧之恩,来日沈某必当涌泉相报。”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葭音是在一阵旗鼓喧天中回到林府的。   林子宴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洗尘宴, 林府上上下下,俱是热闹非凡。   他宴请了许多宾客。   林家势力虽然比不上沈家, 却也是京城内赫赫有名钟鸣鼎食之家, 在皇城内,可谓是一呼百应。   林家三公子要做宴,还是未前去泉村治病救人的二夫人准备的洗尘宴, 宴席之上,自然是座无虚席。   葭音先是拜别了沈星颂, 又被林家的人,簇拥着回了府。   只是这一路上,却看见了些不可思议的一幕幕。   街道上多了些身穿红色盔甲的官军,手执长矛,耀武扬威地巡逻着。他们的眼神里、语气中, 皆是蛮横之色。   看上去嚣张极了。   “子宴,这些都是什么人?”   葭音皱了皱眉头。   她还记得, 两个月之前, 街道上分明没有这些人呀。   林子宴循声, 望了那“官军”一眼。   他张了张唇, 似乎想说什么, 陡然一道冷厉的目光扫来。为首的官军回过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葭音的话,对方环视了二人一眼。   紧接着, 他看见林子宴腰上的玉佩。   是林家的人。   官军的目色立马柔和了许多, 朝林子宴点点头。   林三郎也摇着鎏金小扇,镇定自若地朝其点点头。   待对方走远, 林三才压下声音来。   “这是何氏的人。”   “何氏?”   她联想到倚桃宫里, 那位媚眼如丝的贵妃娘娘, “你是说……常山何氏?”   “正是。”   对方点点头,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   常山何氏,是何贵妃的母族,手握重兵,一向居功自傲。   因为这一份兵权,让皇帝对何氏、对何贵妃极为防备,甚至未让何贵妃诞下一子。   她不过是去了泉村三个月,如今怎么成了何氏的天下了?   葭音面带疑惑,还未来得及细细问询,一行人已来到林家府邸前。   迎面簇拥上来许多家仆。   “恭迎二夫人回府!”   欢喜之声一道接着一道,其中最高兴的,莫过是往日服侍过她的下人。再次踏进林家,葭音心中有诸多感慨。   林子宴带着她,轻车熟路地越过门槛,走过长廊。   前殿正院,正是人满为患。   当初悯容生辰,林三公子宴请宾客三日。   如今她洗尘宴,他亦是设宴整整三日。   他就是要告诉全皇城,他们家的二夫人,之于整个林家,同样是极为重要极为珍贵的存在。   宴席开了整整三日。   她也被林子宴按在主座上,迎着众人的阿谀奉承之声,渡过了整整三日。   忽然,他郑重其事地捧上一物。   “各位请静一静,林某今日有件大事,要告知全皇城。”   他的声音清清肃肃,神色更是十分认真。循声,众人疑惑地朝堂上望去,只见林子宴微微一侧首,下人立马会意,替主子将那个小锦匣子打开。   葭音也不明白林子宴要做什么。   与所有人一样,望向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封卷起的字书。   林子宴清了清嗓子。   “诸位皆知,林某的二嫂嫂,三年前嫁入林家。三年来为林家,乃至为整个京城,行了诸多好事、善事,可以说,若是没有嫂嫂,便没有今日的林府,没有今日的林子宴。”   青衣男子忽然望过来。   他目光柔和,眉目之中,带着敬仰之意。   忽然,手握字书,朝葭音遥遥一拜。   她愣了愣,连忙从座上站起来,欲去扶他。   “三郎?”   这又是做甚?   今日,几乎全皇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   林三郎声音朗朗,不疾不徐道:“至于嫂嫂与我二哥的婚事,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当年我二哥故去,二嫂才嫁入林府。名为林家二夫人,实则是守活寡。”   他顿了一下,迎上女子微愕的双眸。   那一双美目,含着清澈的光晕,随着婆娑的树影轻轻晃荡。   她似乎预料到对方将要说什么。   只见林子宴将手中素纸徐徐摊开,白纸之上,赫然是他飘逸遒劲的字迹。   “长嫂如母,子宴敬之仰之。三年如流水逝,二嫂为林家殚精竭虑,其中恩情子宴毕生难忘。只是二嫂如今未满二十年华,正值桃李之年。今日京城诸公既在,还望诸位做个见证。子宴代兄长纸笔,还嫂嫂一个自由身!”   他字字铿锵有力,坚定得不容任何人反驳。   待席上反应过来时,四下一片寂寥无声。   所有人都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望向这位林家的三公子。   ——他、他居然要把林二夫人从林家放走?!   那白纸黑字,正是一封由林三郎代笔的“放妻书”,与旁的放妻书不同,其上无半个“弃”字,字里行间,尽是敬仰与洒脱。   林子宴恭敬地上前,将放妻书塞入葭音掌心。   她愣愣地看着身前之人。   葭音刚来林府时,对方方满十九岁。   她在林家待了三年,也做了他的二嫂三年,看着他及冠、娶妻、生子。   林子宴敬她,仰她,护她。   她亦是将一颗心奉上。   三年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脱离林家。   葭音咬了咬唇,日影有些烈,让她的眼底起了薄薄一层雾。   回过神来,她的手有些发抖。   “三郎,你确定……要放我走?”   “嗯,”他点点头,垂下眼睫,目光柔缓,温声道,“二嫂,虽然我……也舍不得您,但我同小芸谈论过。这是子宴的意思,也是小芸的意思。”   “嫂嫂,您正值青春年岁,我们林家已经耽误了您三年,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从今往后——”   林子宴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字,掷地有声,“我会为嫂嫂觅得世上最好的夫婿,择一门最好的婚事,筹备一场最为盛大、最为光鲜亮丽的婚宴。”   三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与那镶了金边的棺材板成婚,拜堂。   他未阻止那一场婚宴,至今有悔。   “嫂嫂,”他说给葭音听,也是说给在场所有、皇城贵胄听,“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不再受那婚约束缚。你虽然不再是林家夫人,但当同我们林家贵女,从此以后,林家便是您的母家,我们便是您的母族人。”   “待您出嫁时,林家会为您准备最风光的嫁妆,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我们会将您盛大、隆重、风光地嫁出林家。”   ……   想必这就是他几乎宴请了全京城贵胄的缘由。   他大设宴席三日,便是要皇城所有人,都看见这一幕。   捏着“放妻书”,葭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席间,众人亦是缓缓回过神。   忽然,葭音听到堂下,有人窃窃私语道:“什么自由之身,我可是听闻这林家二夫人与梵安寺的镜容法师同处一屋,长达两个月之久。要我说,她怕是早早与那佛子勾搭在了一起,林家面子挂不去,便找了这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那人的声音不大, 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葭音的耳朵里。   她愣了一愣。   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林子宴怒道:   “何人在我林家家宴上胡言乱语!”   他的声音里满是愠怒之意。   往日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怒发冲冠, 让在场之人皆为之一震。   “方才我已说过,嫂嫂便是我林家,林家就是我嫂嫂。即便日后嫂嫂不是林家二夫人了, 但依旧等同于我林家出身的贵女。若是有人胡言乱语,再说些有辱我嫂嫂名誉的话, 便是与我整个林家作对!”   林子宴道:“方才诸君之言,林某暂且不咎。不过林某刚刚所述,还望诸君都记住了。要是日后再让林某听见些风言风语——”   男子目光忽然一凛。   他的声音凌厉,目光也宛若一把尖刀,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穿透。   不乏有被这气场吓到之辈, 席中一阵抽气声,只见日光落于林子宴面庞之上, 男子生得俊雅, 气度不凡。   葭音也望向他。   洗尘宴就这样落下帷幕。   林子宴郑重其事地把那“放妻书”交到葭音手上后, 登即宣布她恢复了自由之身。   她与林慎安的婚事, 当初闹得沸沸扬扬, 京中无人不知。   众人虽未表面上明说,可这心底里跟个明镜儿似的,他们都知晓, 林二夫人与二公子徒有夫妻之名, 并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林慎安是在大婚前几日,死在青楼姑娘的床上。   而如今呢, 林家夫人在皇城中颇有美名, 又有那样的好皮囊, 恢复自由身之后,提亲之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一来可以拥得美人在怀,二来又可以与林家攀亲沾故,其三,再娶个美名远扬的夫人……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林子宴也高高兴兴地为她删选提亲贴。   葭音坐在一侧,无聊地为悯容绣着衣裳,兴味索然。   “嫂嫂,您看这张家公子怎么样?”   他拿着一封提亲帖,凑过来。   “家里人在朝中做官,算是有权势,家中良田美宅若干,无妾室,为人正直,相貌端庄。”   葭音捏着针线,轻飘飘看了那帖子一眼。   林子宴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换了一封,“那这封提亲贴呢,孙家三公子……不行不行,他已经有了两房妾室,嫂嫂可不能嫁过去受委屈。”   她抿了抿唇。   还未来得及开口呢,院门外头便传来阵喧闹声,家仆匆匆跑上前:   “三公子、二夫人,门外又来了一行提亲的人,带着重礼,如今正在敲门呢。”   葭音没说话,林子宴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问仆从:   “哪家的公子,可问清了么?”   “问清楚了,是温家的七公子。”   葭音欲回绝。   身侧青衣之人却将她拦住,苦口婆心道:   “这是嫂嫂今日拒绝的第八个人了,您若是再将那温家公子回绝了,怕是没人敢上我们林府提亲了。”   她张了张嘴唇,欲回道,林子宴的嘴皮子极快,直接将她还未出声的话又截了去。   “嫂嫂,您就见见温公子,看看合不合眼缘,万一真看上了呢。您这连提亲的人见都不见就拒绝了,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林家狂妄自大呢。”   他语气恳切,说得葭音没法儿,只要依了他去。   反正只是见上一面,见完人了再回绝就好。   见她终于点头,林子宴大喜,赶忙朝下人道:“快,去请温七公子进府!”   下人恭敬一弯身,还未退下呢,又有另一名仆人走上前。   “三公子,梵安寺的高僧来了。”   听到那三个字,葭音正攥着针线的手一紧,竟一下将手指戳了个血洞子!   她下意识轻“呀”了一声。   林子宴闻声望来,皱了皱眉头,喊了句嫂嫂。   “无事,就是破了皮,口子不深。”   她尽量以平缓的声音,道,“梵安寺的人怎的来了?”   “近日悯容哭闹得厉害,小芸同我说,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便要我去请高僧前来做法事。嫂嫂,您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着了凉……”   葭音拢了拢身上的雪色大氅。   前夜一场鹅毛大雪,将整个林府冻得犹如冰窟,她畏寒,面色也愈发煞白,唇上没有多少血色。   林子宴前去迎高僧,那温家公子恰恰也走了进来。   葭音坐在帘子后头,以素纱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   那一双美目潋滟。   温七刚迈入殿,呼吸一下顿住。   早就听闻林家二夫人国色天香,如今单看那一双露于素纱之外的眉眼……   即便是隔着帷帘。   泠泠香气自室内传来,女郎身姿窈窕,端坐于桌案之后,那一双眸极为清冷,漫不经心地朝他扫来。   声音犹如珠玉,清清脆脆的,却不含任何情绪。   她有礼节地问好:“温公子安。”   “林、林娘子安。”   他竟一时犯了结巴。   葭音身侧就守了凝露一人,屋内寂静,只余下温七怦怦的心跳声。   他一直同林夫人套着近乎。   可她却似乎是位冰山美人。   面对温七的殷勤,她的声音一直不咸不淡,似乎对他并没有多少兴趣。   一连串下来,温七有些挫败。   “林娘子,在下今日新得了一块宝玉,其玉色泽温润,质地乃上上乘……”   他还未将宝玉献上,忽然有人在殿外叩门。   是名小仆人。   “夫人,梵安寺的高僧已为小公子做完了法事,三公子说您近日身体不爽,便让高僧来替您看看。”   闻言,帘子后的葭音扬起下巴,声音懒懒的:   “进来罢。”   陡然一尾熟悉的檀木香。   虽隔着一道纱帘,葭音也一眼认出了那人。   他身披一件袈裟,内衬一件青灰色长袍垂下,手里捻了串佛珠,低眉顺目。   白皙俊美的面庞之上,眉心一点朱砂赫然在目。   镜容双手合十,声音未有波澜,朝帘后不紧不慢地施礼:   “贫僧镜容,见过夫人。”   他说的不是,林夫人。   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她的心情好上许多,唇角也忍不住勾了勾,只是声音还保持着镇定。   也朝那人问了声安。   镜容走上殿。   凝露也对他不设防备,忙不迭一福身,用手为他掀开帷帐。   他一袭袈衣,走入如云似雾的帐中。   素白的帷帐又垂下,帐尾若有若无地轻扫着地面。镜容看了一眼她。   隔着纱帘,他眼底的爱意这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佛子面色清冷如常,眸底却有一层粼粼的、温柔的光晕,葭音与他对视,只听他平淡道:   “夫人是哪里不适?”   “心悸。”   “心悸?”   她探出手,“圣僧您探探我的脉象,听听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女郎眉眼含笑。   他这才意识到,被她打趣了,放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气,将她的手腕压了压。   镜容的手指温热。   隔着一层素纱,轻置在她凝白如雪的素腕上。   葭音用另一只手托住下巴,毫不避讳地凝望着他。   佛子生得唇红齿白,好看得很。   只一眼,就让人心旌荡漾。   镜容似乎有些受不住她这般赤.裸.裸的目光。   他抿了抿唇,轻咳了两声,低低道:   “夫人。”   隔着帘子,她用口型,唤他:夫——君——   镜容耳根子有些红。   他简直是太纯情了。   如今,当着那温七公子的面,她竟有几分偷.情似的刺激感。   镜容耳朵越红,她便越想调.弄他,恨不得将他调笑得面红耳赤、欲.火焚身才好。   她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对方的手指头。   在他手上,用食指轻轻写下:   这些天,我好想你啊——   他垂着眉睫,未说话。   见状,她又慢吞吞地写:   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你想我吗,镜容。   我好想抱抱你,好想亲亲你——   镜容收回手,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又咳嗽了两声。   葭音噗嗤一下笑出来。   他的耳根子算是红透了。   面色却是白皙如常,这一红一白,扎眼得很。   有风穿过窗牖,吹得他眉睫微动。   看着镜容稍稍滚动的喉结,她好想上前去,把他扑倒,压在地板上狠狠地亲。   帘子外的温七发现,自从这名镜容法师走进屋子后,他的林二娘子就不理他了。   这让他有些委屈,也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朝帘后唤道:   “林二娘子?”   “哎……”   葭音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镜容身上收回目光。   这一声,她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些笑意,女郎声音婉婉动听,似乎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她偷偷抓住镜容的手,不放他走。   佛子无奈,只好任由她牵着,勾着他的手指头。   “对了,林娘子,您要不要看看这块宝贝玉石,可是价值千金之物。   “林娘子,除了这块玉,在下近日还得了另一件宝贝……”   闻言,镜容难得的皱了皱眉头。   温七浑然不知帘子这边的动静,自顾自地继续道:   “林娘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玉佩首饰?喜欢什么样式的衣裳,喜欢什么颜色?”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镜容眉心蹙意愈紧。   他是醋了。   葭音闻到了一股酸味儿。   他吃醋起来,倒也可爱,面上装作不动声色,一个人兀自吃着闷醋。   “林娘子,您喜欢——”   不等他说完,温七震惊地听着,帘后的和尚居然念起经来。   佛子声音平淡无波,那念诵之声分明是轻飘飘的,却能将温七的声音盖住,将他的思绪打断。   温七不服气了。   “林娘子,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可喜欢温某这种的,温某洁身自好,家中有良田美宅,从不逛赌场青楼……”   镜容在旁边低垂着眼,声音又大了些。   温七一皱眉头。   这和尚,是成心与他作对是么?!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温七正欲发作。   房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下人恭敬道:   “三公子来了。”   温七立马从座上站起。   林子宴一袭青衣雪氅,腰束一块芙蓉玉坠子, 叩在佩剑之上, 每走一步,便传来轻轻一声响。   他眉眼温和,扫了站起身的温七一眼, 含着笑,有礼节地问了句好。   “公子请坐, 不知温公子与嫂嫂交谈得如何?”   帘子后,葭音面色未动。   她只将身子坐直了些,眼波仍在佛子身上流转。   她还未说话呢,那温七有些激动地道:   “林三公子,温某与林娘子相见如故, 畅谈甚欢,如同寻觅到了终身知己!”   葭音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   “哦?”   林子宴有些意外, 挑了挑眉。他打量了温七一番, 随意应道:“如此甚好。我家嫂嫂虽说性情温和, 但也是十分有主见的。若是真能聊得来, 便是嫂嫂与温七公子有缘。”   温七赶忙笑道:“有缘, 是有缘。”   来者于一侧的软椅上坐下来。   登时,偌大的正殿一下变得十分寂静,只余下帘后佛子吟诵经文之声。他声音平稳淡漠, 不疾不徐的吟诵之声犹如从天际传来, 每一个字眼咬得极清晰,一字一字, 温和地落入人心坎里。   细听, 他正念着《祈福经》。   林子宴自然知晓那帘后藏了何人。   能让嫂嫂这般近身的男子……也只有他了。   温七尴尬地坐在椅子上, 找不到话茬。   过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光是那林娘子,就连林三公子也未曾正眼看过来。后者径直朝帘后那念经之人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观望之后那一对人影。   这让温七感到十分的挫败。   他隐约觉得,不光是林二娘子,林三公子也是看不上他的。   温七攥紧了衣袍边儿挂的玉穗子,心中沉沉叹息一声,也不再自讨没趣儿,作了个揖后便告退了。   殿内只剩下葭音、镜容、林子宴和凝露四人。   不知过了多久,镜容终于念完了经文。   他缓缓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葭音:“谨以此经文,祝愿夫人平安喜乐,无怨无忧。”   林子宴敏锐地竖起耳朵。   只听女郎语气亦是缓缓,声音隔着那一袭帘帐,懒懒道:   “那便多谢圣僧了。凝露,赏钱。”   镜容看了她一眼,并未收下银两。   只从袖中掏出一包药,放在桌案上。   葭音反应过来,这是祛寒气的药。   他知晓今日要进林府,特意捎带来的。   镜容平声道:“夫人的脉象贫僧方才探过了,一切平稳,偶感心悸,许是睡眠不足所致。但体内阴湿气还是略重,如今正值寒冬,夫人要多当心当心身子,多穿些衣,注意保暖。”   她忽然觉得,今日的镜容十分唠叨。   他似乎……是在叮嘱着什么。   葭音还未细想呢,对方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波澜不惊的瞳眸深处,忽尔翻涌上许多情绪。恰在此时,一道粼粼日光自窗牖传入,笼罩在他的袈裟之上,少女眯了眯眼,眼前如有佛光闪过,亮眼得不成样子。   她的心一软,镜容的眸光也一软。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   “贫僧镜容,告别夫人。”   葭音听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语调却微沉,仿若在生生压抑着什么,不让情绪显现出来。   外头风凉,林子宴让她在殿里待着,自己一个人前去送客。   葭音坐在桌案前。   一颗心忽然堵得发紧。   ……   屋外。   方一迈过门槛,迎面扑来一道冷风,寒气逼仄,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刀,直朝人面皮上、喉咙处剜去。   那寒风太过于凌冽,镜容轻咳了两声。   林子宴走在他身侧,二人生得一般身形,他只一侧过脸,便能与这之平视。   “不远处便是小厨房,圣僧若是身体不适,在下现下就命人熬些汤药来。”   镜容摇摇头,“不必。”   “方才圣僧在殿内也说过,如今正值寒冬,风寒猖獗,此去梵安寺有些距离,不若先喝些温热的汤药暖暖身子,也好抵御风寒,”林子宴沉吟,“林某听闻,您在泉村不辞辛劳地治病救人,落下了些病根。”   似有佛光笼于镜容身上,轻柔地拂至其眉眼处,他声音淡淡:   “林公子言重了,不是什么病根,只是些小风寒,养养便好了。”   二人缓步,穿过无人的后院。   林子宴若有所思:“可在下却听说,圣僧为了救我家嫂嫂,大雪之夜孤身去取仙灵草,险些连命都丢了……”   镜容的步子稍稍一顿。   青衣男子也停下来,目光有些逼仄,径直望向对方。   “镜容法师。”   林子宴喊着他的法号,一字一字,“您与我嫂嫂,是否还有情——”   灼目的日光下,佛子偏过头,望向他。   林子宴说的是,有情,而非有私情。   他虽然眼神锐利,可幽深的眼底并无愠怒之意。他也凝望向镜容,迎上那道平淡的、波澜不惊的、皈依佛门二十余年的目光。   对方高居于神坛之上,那一袭袈裟从不容任何人染指与亵渎,干净的手指轻捻着佛珠手串,有清冷的佛香自其身上传来。   幽幽然,循着一道冷风,扑面而至。   镜容未曾答他。   林子宴虽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也知晓其清冷的性子,便自顾自地道:   “林某今日也并非兴师问罪,更不是想拆散您与我家嫂嫂。您也知晓,现下嫂嫂已是自由身,无论是品行、样貌、心性,皆是京中贵女之典范,如今更有我林家家世为傍,前来提亲之人数不胜数。”   他定定地盯着镜容。   对方也瞧着他,安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林某愚钝,不懂佛门。”   林子宴道,“可林某知晓,如今嫂嫂虽值桃李之年,面若娇花,可对于一名女子而言,青春年岁犹如黄金之珍贵。嫂嫂虽居我林家,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林家可以做她的娘家,而非夫家。”   他想起来,三年前的雨夜。   大雨倾盆。   少女一袭嫁衣,躲在树桩之后,哭成泪人。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阵心痛。   林子宴想,三年前他没做的事,如今定要大胆地做一次。   “故此,林某斗胆询问圣僧,您对我嫂嫂究竟是何意?若是您当真喜欢我家嫂嫂,愿意步入这红尘之中,我林子宴可为阿嫂准备最丰厚的嫁妆、最盛大的婚宴,若您不愿离开佛门,或是对我嫂嫂无意……”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镜容摘下手里的佛珠手串。   他的手指生得骨肉匀称,看上去极有力道。佛珠串被捻着停滞了下,须臾,佛子伸出手。   林子宴一愣,还是下意识地将佛珠接过。   淡淡的佛香自指尖传来。   青衣之人皱着眉头,显然不知对方何意,面色迷茫。   “不知林公子是否知晓当下朝中之事,何氏专权,趁着圣上龙体欠安,于城中设护城军。贫僧方才一路走来,护城军密布,几乎遍及皇城各个繁华街道。”   林子宴的眸光闪了闪。   “贫僧乃出家人,本不应干涉朝堂内外,只是眼见着护城军明为官军,实为官贼,仗势烧杀抢掠,欺压城中百姓,目中无人。”   “你是说……”   话刚出口,林子宴又一下子噤了声,听着身前之人的话,他只觉得从后背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方说了两个字:“何聿。”   这让林子宴忍不住捏紧了刚拿到手的佛珠。   何聿此人,林子宴怎能不知晓?此人乃当朝贵妃娘娘之父,手握重兵,平定敌寇战功赫赫。自从齐崇齐老将军告老还乡后,整个大魏军队几乎是何聿一个人说了算。在朝堂中,其气焰嚣张,目空一切,但因为这一层兵权,明面上无人敢与之为敌。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   何贵妃在后宫里高枕无忧。   而如今——   镜容想起沈星颂的话来。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正是立太子之际。   何贵妃虽无诞下龙嗣,却收养了一名皇子。   “所以呢?”   林子宴还未听懂他的话。   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这位梵安寺圣僧,将要干一件大事。   “何氏专权,”镜容垂下眼睫,“大魏要变天了。”   忽然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   雷光夹杂着刺眼的闪电,将佛子的面容映照得煞白!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旭日和煦,眼下却是乌云密布,残云与冷风席卷着,汹涌而来。   这一场大雨来势汹汹。   所幸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才未被这雨水淋湿。   林子宴转过头,高声唤下人去取伞。   细细密密的雨帘,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溜一溜儿地从屋檐上倾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石阶上,听得人莫名一心慌。正出着神,下人已取来两把骨伞,林子宴接过雨伞,清了清嗓子。   “你先退下罢。”   “是。”   他一手攥着佛珠,一手将雨伞递到镜容面前。   佛子轻言了声,多谢。   与这雨水一道而来的,还有满院子呼啸的风声,他们二人立在长廊的风口正盛处,疾烈的寒风吹鼓镜容的衣袂,冰冷冷的雨水落在佛子袈衣肩头。   他虽是出家人。   却也未能在这满城风雨中,纤尘不染地全身而退。   更何况……   林子宴攥紧了伞柄,望向身侧之人。   瓢泼大雨之下,他一身皎皎风骨。在他的眉眼中,林子宴能看到大厦之将倾的悲色,看到亡也百姓苦的哀痛,看到外戚专权只手遮天的愤然。   更多的,他在对方这一双清冷自持的眉眼中,看到仁慈,看到悲悯,看到大爱与小爱激撞的阵痛。   他这一生,坚守道义,克己守礼。   恪守的并非仅是佛道,更是天下之大道。   “我爱她,她与佛经一般,都是贫僧所坚守的道。”   他的声音穿过这一片风雨。   “在泉村时,贫僧曾为夫人写过一份婚书。”   “婚书,”林子宴不解,“这又是何意?”   “贫僧在来林府之前,便已做好了决定,跟随沈公子入宫,扶持小皇子。宫中凶险,波诡云谲,此去九死一生。贫僧愿以此佛珠为信,婚书上镜容所言,一直作数。”   林子宴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佛珠。   此乃镜容随身之物,日日拿在手边,寸步不离身。   “若是贫僧能告捷归来,便以此为信物,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去而不返,定是无全.尸,甚至无衣冠。   林子宴攥着佛珠的手开始发抖。   也许是这风太过于寒冷,林三郎的嘴唇竟翻了白,他将佛珠攥紧了,深深凝望镜容一眼。   “你说的,婚书上的,一直作数。”   “所以,你必须要赢,必须要迎娶我家嫂嫂。”   “镜容法师,我等您!”   他立在原地,看着镜容撑着雨伞,缓缓迈入那一袭雨帘之中。   林子宴站了许久。   心底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久久难以平复之感。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总会有人退缩,也总会有人站出来。   他凝望那一袭衣影,直到那道身形看不见了,林子宴才缓缓转过身。   一回头,就看见同样撑着伞、立在风雨中的葭音。   她纤细素白的手死死攥着伞柄。   “嫂……嫂嫂?”   她听到了,她都听到了。   雨水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葭音全都听到了。   他要去救小皇子,要去救大魏,要去救这天下。   而她,要去救他。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葭音忽然想起来, 将才在会客前堂内。   佛子端坐于帘后,清雅温和的诵经之声。   明面上, 他是在跟温七置气。   一道道吟诵之声, 犹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显出来,那时葭音只顾着逗弄镜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时他念诵的是诀别之词。   佛子捻着佛珠, 声音如珠玑碰撞。   为她恭敬而虔诚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没有他的年岁里,平安,喜乐,康健。   后知后觉的情谊一下从心底里弥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不知不觉中还掺杂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来临, 寒冬却未曾过去, 门边儿新帖烫红,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笔的春联上也沾染上了湿湿的雨雪。   寒气冲破袖袍, 一下蹿到人脊背后面。葭音攥着伞柄, 遥望天色暗沉,浓云好似连绵的黑山,沉重地挂在天际, 压抑得人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她在林府静坐了一整天。   第二日, 她去了书房,林子宴没拦着, 只叫下人多做些补补身子的饭菜。   直到第三日。   林子宴从下人手里接过饭菜, 端进了书房。   一下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形伏于桌案前, 不知在看着什么。   “嫂嫂,我知你难过,可也不能不吃饭。人这身子不能垮,一垮了,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来了。”   小厨房做了葭音最爱吃的小竹笋。   窗外风雪呼啸,冰冷冷的雪粒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纱,听得人心头犯悸。林子宴垂下眼,才发现她正在看《大魏武将传记》。   其上,记录了大魏开国以来,有功名的武将。   何贵妃之父,何聿也在其列。   林子宴把小竹笋往她面前推了推。   “嫂嫂。”   她完全没有胃口的。   林子宴原以为葭音在看何聿,凑近些,才看清楚一个人名。   ——齐崇。   她似乎也看累了,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他:“子宴,这书上记载的大多都是武将战功,什么时候打了什么胜仗。至于其他的,你对齐老将军知道多少?”   对方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将自己知晓的全盘托出:   “其他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齐老将军是何将军的前辈,用他们的话,就是‘齐崇不退,何聿不出’。不过也因为这一点,何聿十分忌讳下人提起齐崇的名字,总觉得自己被轻看了。”   “不过齐崇确实很有军事才能,在军中也颇有盛望。虽说脾气是古怪了些,但是对麾下将士们十分亲和。齐将军告老还乡时,军中许多将卒落泪送行。”   “可是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为何要告老还乡?”   林子宴摇摇头,“嫂嫂,我也不知。”   葭音将书卷合上。   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镜容一身风雪,撑着一把骨伞,立于菩提树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极为素白轻薄的衫,好似风一吹,他就会散。   镜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风雪了,拔腿往府门外走去。   棠梨馆。   到馆子门口时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风雪倾盆,棠梨馆门口驻着守门的丫头。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门。   “谁呀。”   棠梨馆虽也是部分官老爷们的取乐之地,却又不比昼伏夜出的青.楼,馆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没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屋子里面练声,此时已不见客。   那人的声音有些诧异。   葭音站在门外听着,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对方似乎一脚踩在了水上,懊恼地跺了跺脚,“嘎吱”一声从内打开了门。   “您是……”   她原以为来者是个男子。   却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温婉的姑娘。   开门者是个面生的,没有认出葭音来。   她也不觉得奇怪。自从自己嫁到林家后,便很少再与棠梨馆联系,一来是因为沈星颂南下,馆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办,她与二姐姐有些隔阂;二来则是害怕为林家惹来口舌上的麻烦。   馆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节会回京城,也会带上葭音到棠梨馆聚聚,与她联络联络感情。   沈星颂同她说,不必觉得生分,你喜欢唱戏,就多来馆中坐坐,权当回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正是去年年关,硕大的烟火在星空中炸开,绚烂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闪烁。   他的语气温柔,认真,且诚恳。   馆主二十有五,事业既成,却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让皇后娘娘急了眼,开始给他身边塞女人。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无论是举止矜贵的京城贵女,还是妖娆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颂一个都看不上。   京中传起了流言,棠梨馆那位背景很硬的馆主沈星颂,有断.袖之风。   听到这些传闻时,葭音正与沈星颂在秦淮楼上叙旧。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门,嚷嚷:“听闻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欢男人,许是天天在唱戏的女人堆里混惯了,腻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星颂:……   紧接着,他看见原本正欲夹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兴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听得起劲儿,墙那头的醉汉突然“扑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儿。   她失望地夹了一块酱汁鸭。   心里头还痒痒的,忍不住问沈星颂:“馆主,他们刚刚说的,可都是……”   沈星颂打断她:“闭嘴,吃饭。”   这么多年过去了,馆主还是这么凶,呜呜。   陡然一道冷风,打断了葭音的思绪。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心里头想着正事,问那小丫头:   “二姐姐可宿下了?”   对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见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们馆里的名角儿还要美丽。   雨线落在她身后,她清丽的身形,笼在一片凄风楚雨里。   百灵答:“还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来棠梨馆的,要么是官老爷,要么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这般,实在少见。   “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林家二夫人求见。”   在百灵的带引下,葭音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见她,奈何对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况还有沈馆主的叮嘱。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晓二姐姐近年来久病缠绵,身体每况愈下。   她让百灵将带来的药送过去。   二姐姐虽然气色黯淡,可那一双眼仍带有许多锋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哟,这不是林家二夫人吗,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棠梨馆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姐总是对她有敌意。   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对方话语虽不悦,但林夫人的身份却还是在的,棠梨馆不敢怠慢,百灵呈上了药,又福身过来给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热茶,人这身子才终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轻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说明来意。   “今年开春,棠梨馆是不是还要像先前一样,在京中举办春魁宴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且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紧了茶杯,心想着馆主的话,瓮声道:“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   飞雪湘大多是给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里面大多是心高气傲、模样端庄大气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阳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来,西洲楼没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举办春魁宴,面对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会上,由百姓评选出这三年的头魁。   “怎么,”二姐姐轻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参加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说,却未曾想,对方认真地点头:“正是。”   堂上之人一皱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馆时,都未曾见你报名过春魁宴,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棠梨馆的人了,你这千金之躯,我们怎么使唤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躯。”   “哼。”   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荡,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见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们想要战胜何氏,无非就要先拿到三样东西:皇诏,民心,兵权。”   “皇诏需得圣上醒来再论;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归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圣上没有醒来拟得诏书,你们还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镜容圣僧,他是道义,亦可以帮你们取得民心。”   少女声音清朗,字字直击沈星颂的心坎。   “所以你们现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权。”   说到最后,对方微微一皱眉头。   “阿音,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她笑了笑,“馆主,阿音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颂眼中竟闪过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书籍,馆主可否告诉我,齐崇老将军如今居住在何处?”   她眼神明亮,目光坚定。   沈星颂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几遍,便记下了。   就在她将要迈步、往馆外走时,对方忽然出声,在身后将她唤住。   “你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这个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后再告诉馆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满地银白。   即便是鹅毛顷地,葭音还是撑了一把伞,不顾林子宴的劝阻,循着路,朝齐崇的居所而去。   齐崇的脾气很怪,告老还乡之后,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里,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开始爬坡。   起初,坡路还较缓,越往上走,这路愈发陡峭起来。   她哪里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坡?   脚下险些打了个滑,凝露吓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稳了脚。   惊魂未定,眼前闪过一道衣影,她仰起头,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秃树枝下,那一袭袈裟之人。   他转过头,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澜,须臾,他逆着光,缓缓朝这边走来。   “镜容……”   他没有出声,伸出手,把她从坡上拉到一处平地,站稳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块,见状,便弯下身,欲将其拂去。   却听到耳边轻落落一声。   “夫人,”   镜容喊她。   闻声,葭音仰起脸来。   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阳光难得的明媚,竟还有几分刺目感,落在她素净清丽的面庞上。   镜容跟她说,声音里,是竭力压抑着的情绪。   他的指尖仍残存着少女的余温,却平复着呼吸声,同她道:“请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他说这句话时, 葭音裙面上的积雪恰好坠下来。   雪块子不大,几乎是无声地坠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镜容的声音很克制。   不知是因为凝露在后面站着, 还是因为知晓自己将要去赴一场将身家性命都赌上的刀山火海。   葭音脑海边还回响着他先前的话。   这一次若是胜了,虽不能名垂千古,却也能换得大魏一段时间的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可若是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故此, 他对她说,夫人,请您回去。   葭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扶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树站稳了。她今日穿了件极为素净的苏绣月华白袄,外披着金丝祥云大氅。那氅衣的纹路极淡, 素雪绢云,有些融为一体。   腰间一块芙蓉玉坠子,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日光雪影, 少女清丽的面庞上带着些坚毅之色。   她出声, 于佛子身前立住, 不在意对方刻意营造出的隔阂。   径直问他:   “镜容,你也是来找齐崇齐老将军的么?”   葭音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雪珠子坠在艳丽的花蕊上。镜容微微低头, 看她。   “镜容, 你不必避着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她道, “我知晓, 沈星颂请你入宫为圣上看病, 又让你找齐崇,请他出山。你所做的,我都知晓,我也知晓你为何要避我。”   似乎怕会惹她生气,镜容抿了抿唇:“我没有要刻意避你。”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想把我也牵扯进来。”   闻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场政治风云跟葭音没有什么关系,她是林家的人,林家在官场上向来是中立派,深谙中庸之道。如今政局动荡,朝堂上也几乎整整齐齐地自动分为了两列,一列是以沈星颂为首的,簇拥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臣子,主张立嫡;另一列是以何聿为首,簇拥何贵妃与二皇子之人,主张立长。   那林家大公子却不同,对这两拨人,其既不亲近,也不得罪,大有明哲保身之作风。   可在这波诡云谲的官场里,当风雨真正来临的时候,谁又能保全自身呢?   葭音并不觉得林家、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凝露离二人有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见镜容这般,葭音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袖子。   “镜容,我想与你一起。”   他身上很香,衣袖上,是沁人心脾的雪水与温和佛香交融的味道。   倏然一道凌冽的东风,将树枝上残存的积雪吹落了,险险地坠在佛子鞋履边。镜容一向清冷,即便与她相处,有些时候的话依旧很少。二人谈论时,他往往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葭音的话,温和而笑。   葭音迎上他的眼睛。   她不似镜容,可以将满腹爱意隐忍、克制到了极致。她学不会像镜容那般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女郎身披雪色氅衣,周遭一时寂静,可那一双眉目明艳灼热,似是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活物。   “你避我,是怕我也被拉到这件事里来,可你知不知,我早已同你一样,身处在泥沼之中。这些天,我总是怨恨三年前的自己,太过胆小懦弱。我原以为,当我面对我自己不能承担的事时,选择逃避,就会得到命运的侥幸。”   但实际上,她并不是老天爷的宠儿,而是兵临城下时,怯懦的叛逃者。   她道:“我原以为,我只要不想你,不念着你,我只要逃过去躲过去,什么事就可以万事大吉。”   “镜容,我原以为,这三年,我已经把你忘了个干净。”   三年前,林府后院,葭音深知自己承担不起与镜容私.奔的后果。   她害怕,她畏缩,她胆怯。只能说那样的话,试图把他逼走。   也试图把他从自己心底里逼走。   白雪清寒,扑面的是刺骨的寒风,葭音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落在镜容眼底,他立马心疼了。   他道:“阿音,别说了。”   “镜容,你让我说完。”   她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冷扑扑的寒风刺得其脸颊有些发红,少女却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可当我在悯容的生辰宴上,看见梵安寺的佛子走进来的那一刹那,竟下意识地去找你。你站在廊檐下,双手合十,恭敬而疏离地唤我夫人。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呼吸都要碎了。”   “我原以为,我在心底里,把你藏得很好。藏到……连我自己都可以忘记,我曾经喜欢过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或者说,我真以为我可以骗过自己,我之前并没有多么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只是青春懵懂时的年少无知,我不会把你记得这么深切的。”   如果不是他出现在林家,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我原以为,我可以忘记你的……”   镜容喉舌发涩。   他向来看不得她这般,不是觉得不好哄,而是觉得心疼,觉得舍不得。   他忽然很想走上前去,将面前的小姑娘抱住,以自己这单薄却也温热的血肉之躯,替她抵御冬日寒风。   “直到听说泉村的事情。”   说起泉村,葭音的心情好受了些。与镜容在泉村的那段时光,是她至今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听到泉村发了瘟疫,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泉村,去那里治病救人。”   葭音回忆着自己当初的心境。   一想到这儿,鼻子就开始发酸。   “我当时很害怕,害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瘟疫来势汹汹,天灾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她很怕,很怕又要重蹈三年前之覆辙,于是赶忙去同林子宴说,自己要跟镜容一起去泉村。   她要与他一起。   哪怕,是与他一起死在那里。   “在泉村经历了这么一遭,我突然觉得,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再难的事情了。我连与你一起死都不怕——”   闻言,镜容微微一蹙眉,终于开口打断:   “莫要胡说。”   葭音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与你一同走上风口浪尖、在众人的口诛笔伐声中在一起么?”   所有的兵荒马乱,他们都经历过了。   即便世事坎坷挫折,也没有阻拦他们重新相爱,反而给了他们一种继续相爱下去的勇气。   她攥紧了佛子的衣袖。   他今日穿得很薄,又在雪地里面站了这么一遭,不用想,手脚定是寒冷如冰。葭音悄悄将手伸进那袖口,镜容也没拦着,一下子,她碰到了对方的手指。   奇怪,镜容的手指竟很温暖,寒凉的居然是她。   冷风倒灌,刺骨的寒风变得刺目,倒灌入她的眼眶。   回想起与镜容经历过的一切,葭音很想哭。   她承认,自己是娇气。雪氅少女攥紧了对方的手指,缓声道:   “况且,齐崇老将军脾气是出了名的古怪,不喜与人接触,才将家安置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没有家人,也没有下人,你单枪匹马地来请他,有多少请动他的胜算?”   说起正事,镜容原本想严肃些。   可目光一落到她身上,看见她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与鼻尖,佛子的声音不禁软了下来。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   “你看,镜容,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   镜容怔了怔:“投其所好?”   她点点头,抑制住方才的情绪,尽量冷静道:“你一直活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求人,如何去讨好一个人。就想面对齐崇,他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我打听过了,这位齐老将军呀,就特别喜欢听戏。”   “我虽然已有好些年没唱戏了,但好歹在戏班子里面活了这么多年,唱戏讨老爷子欢心不算什么难事。我跟你一起过去摆放他,哄齐老将军高兴了,请他出山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说罢,她像小孩子邀功似的扬起头,“喏,你看,我跟你过来用处可大了呢。”   她的手,紧紧攥着镜容的手指。   从他温热的手指上,汲取到一些温度。   镜容毫不避讳夸赞,温声:“阿音很聪明。”   “你又不唤我林夫人了?”   她的手指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捏。   如此想着,他便放纵着自己,轻轻捏了一下。   “不叫了,”镜容轻声道,“以后能不叫,就都不叫了。”   脚边的雪融化了些,积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洼。葭音拽着他,走到另一边。   闻言,抿抿唇,缓缓笑开。   “好,镜容,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你说。”   他看起来乖极了。   也许被她刚刚这么一哭,他也完全吓到了,全心全意想着,如何才不让她难过,才不让她生气。   语气也不禁温和下来。   没有了刚走上山坡时,他刻意营造的疏离感。   葭音知晓,他的疏离,亦是一种无声的保护。镜容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舍不得她在这场洪流中受到伤害,殊不知,她亦不舍对方这般。   她宁愿,与他一同被来势汹汹的洪流湮没,也不要在这场浩劫中,做一个裙面不染泥土的自保者。   “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一个人扛着。你要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人会闷坏的。”   葭音也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渡过很多很多难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松开我的手,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镜容,好吗?”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二合一)   天色寂寥, 北风席卷,日头不知不觉升到人头顶正上方, 葭音这才终于感觉到了暖意。   让她身子彻底暖和起来的, 是镜容微怔之后,郑重认真地点头。   他一向很温和。   纵使这般带着冰碴子的寒风落在他僧袍上,也都乖顺下来。   他说, 好。   他说这话时,葭音把自己的小手又往对方的掌心里塞了塞。镜容想也没想, 径直将少女冰冷的手握住。   凝露在一旁看着二人,心底里忽然涌上无名的欢喜。   夫人与镜容先生,是极般配的。   也只怪命途多舛,让这样一对有情人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凝露在心中暗忖,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山路有些陡, 葭音没有爬过这么远的山路,脚腕开始发疼。   见她步子慢下来, 镜容顿了顿足, 问她:“可是走不动了, 要不要我背着?”   “不必……”   她还未说完。   对方一下在她身前半蹲下, 干净的僧袍险险拂了地, 沾染了些雪水。   镜容拍了拍自己的衣肩,“来,我背着你。”   “真的不必, 我走得动的。”   镜容却不容她拒绝。   “你的身子还是太虚, 平日里也不喜欢走动。不能一直窝在屋里,经脉不通, 会将人窝坏的。”   他很轻松地将葭音背起来,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踏实。   葭音伸手绕过他的脖子, 把对方抱住。   青灰色的直裰上是淡淡的佛香味道,她将脸埋近些,那香味愈发让人心安。   忽然,她问道:   “镜容,你在林家,跟子宴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吗?”   说这句话时,少女冰凉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佛子的脖颈,一冷一热,后者微微僵直了身子。   “哪些话?”   “就那些……”   婚书,还有,   还俗。   镜容真的会还俗,与她在一起吗?   想到这里,葭音开始迷惘。   她从不怀疑他们彼此的爱意,比起相爱,她在镜容身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克制与礼数。   镜容忽然不说话了。   日光打在佛子面上,将脚下的冰雪又融化了几分。过了须臾,葭音听到对方轻声道:   “你不想让我还俗么?”   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试探。   “我不知道。”   少女趴在佛子背上,如实地摇摇头,“我很自私,我想与你在一起。可有时候又怕自己太自私了,会把你拉向地狱。”   谁知,听了这话,镜容居然勾勾唇,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与她说,对方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一片雾丝丝的云。   “地狱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像风一吹,他的话就要散了。   葭音将脸贴下去,感受着从他背上传来的、温热的生息。镜容穿得薄,身子却是暖的。冷风带着他的话语,与他身上的佛香一道儿拂面,让她仿若嗅到了春天的气味。   温暖,和煦,明媚。   又带着某种坚韧的生命力。   他轻落落说出这一句话,脚下的步子却未曾停下过。葭音回味着对方刚刚说的话,方一回过神,眼前的景象忽然开阔。   一间说不上精致,却也不简陋的木屋子终于出现在二人眼前。   她从镜容背上跳下来。   “小心。”   镜容的力气似乎很大,背着她走了这么一遭,大气也不带喘的。葭音想起来,先前梵安寺的弟子同她谈起过,他们这个三师兄还会武功,手脚功夫可了不得呢。   她站稳了,忍不住打量起佛子的身段,脸颊竟开始发烫。   “等一下。”   葭音努力甩掉脑海中龌龊的想法,又想起一件事来。   镜容还以为她脚疼,走不动,便蹲下来。   “脚伤到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问道,“一会儿去见齐老将军,你打算……说明自己的身份吗?”   凝露还在不远处站着,葭音说得很隐晦。   镜容立马会意。   她说的不是“梵安寺僧人”,而是“流着皇族血脉”这一身份。   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他摇摇头。   不光是不想同齐崇说。   镜容本无心皇族纷扰,更不会受皇室的金钱、权势所蒙蔽。他如今虽半只脚站在红尘里,却不沾染半分铜臭与官僚之风。   肃杀的寒风撩起他鼓起的袖袍。   葭音看着他,微微一笑:   “好,我们走吧。”   他们叩了好久的门。   齐崇似乎还没睡醒,等了半天,才听见房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屋外的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凝露方一撑开伞,有些破旧的房门就被人从内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   他留着花白的胡须,一双横眉生得极有气势,眼神冰冷地扫过门口这几个年轻人,并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鹅毛大雪飘飘而下,落在佛子一袭袈裟之上。   镜容温和开口:“齐老将军,贫僧乃梵安寺佛子,法号镜容;这位是林家二夫人——”   对方懒懒掀了掀眼皮,抬手制止住镜容的话。   那眼神淡漠而冰冷,压根儿不在乎来者是谁、来者有何意图。   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葭音听闻齐崇脾气古怪,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连梵安寺的面子都不给。   齐崇不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不要打搅他清闲的日子。   雪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封断了下山的路。   冷风呼啸着灌入房门,将窗牖吹得砰砰直响,葭音这才注意到,齐老将军正在缝补一件破旧的衫子。   《大魏武将传记》曾道,齐崇此人,运筹帷幄,极通调兵之道,在军中颇具民心,战功赫赫,魏华帝曾“赏千金”。   明明坐拥这么多军功,为何却独自居住在这所破败的屋子,还要将一件衣裳穿来穿去、缝缝补补?   葭音没有细想,看着齐崇身上另一件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衫子,走上前。   “老将军,我来。”   少女手指纤纤,轻巧地取过那根极细的绣花针。   葭音没有什么天大的才能,只有两件事做的不错,一件是唱戏,另一件,便是女工。   本是一对平平无奇的针线,在她手里,竟跟开出了花儿似的。她的针脚极为细密,镜容在一侧垂手看着,不禁想起先前她给自己绣的那一个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红莲灼灼,栩栩如生。   房门没关紧,冷风倒灌进来的那一瞬,葭音捏着针线,打了个寒颤。   镜容赶忙去关门窗。   不一会的工夫,衣裳便修补好了。   她并未着急把衣裳还给齐崇,反而试探问道:   “这件衫子,于将军而言应是特别重要吧。”   果不其然,齐崇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但也只是一瞬,老将军冷哼了一声:   “若是朝廷传你这个丫头片子来劝齐某回去做官,我想还是不必在费口舌了。”   葭音便笑:   “老将军,您也知晓我是个丫头片子,我旁边这个呢,又是已经出了家的和尚。朝廷再怎么说,也不会找我们两个来办事,您说是不是。我们这次来呢,是久闻将军您的鼎鼎大名,我与镜容法师都十分地敬仰您。”   镜容在一旁看着她,听她一口一个谎话,不禁抿住唇边笑意。   只见薄薄的一层光影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牛乳似白皙的肌肤上,透着莹莹光泽,真是好让人心驰神往。   她口齿伶俐,竟将齐崇这块铁石头捂得稍稍展眉。眼瞧着正午将至,葭音又赶忙唤镜容过来生火烧饭。   她做的饭难吃。   镜容的手艺却是一绝。   葭音之前在泉村尝过他做饭,他虽只做素菜,却能将食物温热之时又保住食材的本真之味,怕是宫里最好的庖厨来了都要赞不绝口。   堂堂一国圣僧,被她如此使唤……镜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垂下眼,开始给他们做饭。   温顺得像一只她说往东,就绝不往西走的小鹿。   齐崇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忙碌。   凝露把饭菜端上桌时,他只哼了声:“无用。”   嘴上虽这么说,齐崇的筷子却没停着。   他这里的食材也很简朴,镜容做了两个素菜,一碗粗粥。   菜都上齐了。   齐崇巡视桌上,目光中冰冷未消,反而更多了几分疑色。   他先看葭音吃了一口,确定没放什么脏东西后,才动了动筷子。   “说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房间里燃起了暖炉子,不大不小的屋子被烤得暖烘烘的。葭音看了镜容一眼,见他似乎想要开口,便抢先同齐崇道:   “老将军,您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事。”   棠梨馆跑场子长大的姑娘,嘴一贯都很甜。   齐崇原本像赶人,可抬头看到她笑脸的那一刻,忽然就愣了一愣。一些碎片涌上脑海,让他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竟耐下性子,听起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来。   “齐老将军,我听闻,您特别喜欢听戏。”   葭音放下筷子,“我呢,之前是棠梨馆的伶人。若是老将军您不嫌弃,我可否为您唱一段戏?”   齐崇看着她。   “唱吧。”   他倒想看看,这小丫头能唱出什么花儿来。   葭音将氅衣解下。   白净的大氅像雪一样坠下来,又被凝露收在怀里。屋子虽不宽敞,却也能让她施展开手脚。氅衣解开时,她觉得身上一轻,步子也变得轻盈起来。   京城里,戏唱的最好的班子,当属他们棠梨馆。   她在馆里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白待着的。   终于,齐崇的目光缓和了些。   葭音唱的,是前些年皇城里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曲儿。   戏曲的内容?婲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官老爷们最爱听的那套天下太平,国富民安。她虽然许久没有唱这种曲子,还好曲词儿未忘,这一句一句唱下来,齐老将军也听得乐呵。   竟一时间,忘记了桌上还有饭菜。   葭音边唱边想。   书中所言不假,这位齐老将军,果真是个戏迷。   待唱到“河清海晏天下平”时,她的话语突然打了个旋儿,坐在桌前的佛子放下筷子,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唱什么。   他抿了抿唇,静静注视着少女。   看着她朱唇轻启,因为屋内炉火甚旺,鬓角边落下一层细细密密的香汗。   她唱着:“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专权,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盖旧年……”   原本一段粉饰太平的曲子,被她悄然改了后半段,话头落在何氏这一外戚之上。   齐崇“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二位还是请回罢,齐某招待不起。”   葭音镜容并不意外,倒是凝露被吓到了。她不明白,这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人说生气,突然就生气了呢。   齐崇的面色并不好看。   一双袖袍中,老将军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哼,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无事献殷勤。我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回去告诉你上头的人,齐某早已告老,远离朝廷,再不想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这怎么能叫做是是非非呢?”   眼看着要被赶出去,葭音有些急了,“老将军,葭音不知晓您是为了什么逼居深山,如今何氏专权,何聿手握重兵,俨然有逼宫谋反之势。我方才曲中所言,并非夸大其词。您久居不出,不知晓如今大魏已是风雨飘摇,关乎江山社稷的事,又怎能叫做是非争端呢?!”   她说得恳切。   齐崇却全然不理会她,脸色越来越差。   “齐某就不送客了。”   他“啪”地一声将筷子掷在桌上,冷扫了眼刚吃到一半的饭菜:“食之无味!”   ……   刚一走出屋门,迎面就甩上来一道极为刺骨的寒风。   葭音刚披上大氅,衣带子还未系紧实呢,就被冷风钻了个空子,肺腑之中猛地倒灌入一口凉气,让她站在门边儿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   凝露急急唤了声:“夫人——”   镜容解下衣袍。   他本来就穿得少,如今把外面的袈衣僧袍解了,身形看上去更是单薄无比。东风倾灌,将林道两侧的树吹得摇晃,簌簌清雪从干突突的树枝上,“啪嗒”一声坠下来。   葭音咳嗽了好久。   咳嗽完,才发现自己是被镜容抱着的。   似乎是害怕她冷,镜容用身形替她抵御了呼啸而来的猎猎寒风。见她抬起头,他温声问道:   “还冷么?”   “你……”   “你刚从那么暖的屋子里走出来,又跳了一身的汗,若是再受寒,回去免不了遭好一顿罪。阿音,你莫动,当心风又灌进来了。”   葭音咳嗽得满脸通红。   见镜容这般,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因为好奇用手指碰过他的佛珠,就被其凶了一顿。而如今,不喜与旁人接触的、遥遥在上高不可攀的镜容法师,却解下穿了二十余年的袈裟,仅替她来抵御风寒。   她便动手,去推开他。   “我不冷,只是出来的时候恰好被风打住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快把外袍穿上,我身上穿了氅子,暖和得很。”   镜容没听她的话,反而径直把她打横抱起。   “镜容,你听话。”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雪势不大,下山时,道路上积满了厚厚一层雪。虽然此时雨雪又停了,可脚底下的积雪还未融化透,有的变成泥泞的雪泥,有的化作打滑的冰溜子,使人不得不万分小心。   镜容抱着她,让她窝在自己怀里。   “你身子弱,一受凉就病着了。我在辟谷殿待了三年,那里可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什么,一噤声。   葭音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讯息。   “辟谷殿,怎么了?”   他垂下眼睫,摇摇头,平静地道:“没什么。”   少女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见她这般,镜容知晓瞒不过她,若自己今日不同她说,来日她必定要去问旁人辟谷殿里的情形。   于是便大事化小地道:   “辟谷殿原是僧人静心修炼之所,后来逐渐演变成惩罚犯错之人的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四周修砌的墙面如冰,冬日比较严寒罢了。严寒些也是好事,冷下来,就能让人的心更静。”   他云淡风轻道。   处在这冰天雪地里,即便是在对方温暖的怀抱中,她还是忍不住一瑟缩。   见她缩了缩脖子,镜容还以为她冷,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的腰身很直挺结实,步子迈得不急不缓,沉稳地带着她走下了山。   因为有一场“持久拉锯战”要打,他们便在山脚一家客栈开了间客房。   去的时候只有一间屋子了,凝露规矩地守在门口,道:“奴婢替夫人圣僧守夜。”   到了深夜,再度同床共枕,二人的心境却与在泉村时大不相同。   那时候,她面对镜容,几乎是处于绝境时,对爱欲最热烈的渴求。   她渴望与他亲近,渴望与他拥抱,与他亲吻。   却又不敢真的替他破了那层戒。   而如今。   桌子上的灯盏并未熄灭,葭音知道,镜容同样也睡不着。   他的袈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整个人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床不算挤,故此对方也与她保持着一段极有分寸的距离。   她嗅着从佛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   在泉村,她也是这样与镜容同睡一张床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具云淡风轻的皮囊下,本应该属于一个男子的躁动。   那时候的镜容,虽然也克制着自己的□□,却又默认着与她身处于死同穴的绝人之路里。   故此,他会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乖顺地任由着她胡来。   任由着她,去亲手打破那一层戒。   而现在,即便是白天对他说了那样一大段话,葭音在他身上,还只能读到硬生生的克制。   他克制着呼吸,克制着躁动,克制着不去看她。   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抱着自己下山时,胸腔中那一颗火热之物的杂乱与跳动。   葭音侧了侧身子。   “镜容,你睡着了吗?”   因为蒙着被子,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镜容?”   在唤他第二声时,对方终于抬了抬眼皮。   “你真的要跟着沈星颂,去与何氏对抗吗?”   “嗯。”   他的声音很轻,回答着她的话。   “何娘娘她真的给圣上下.药了吗?”   “应该是何氏。”   听到这里,她的心一凉。   能给圣上下.药,就说明何聿已经把手伸到了内廷,买下了太医院的人。至于他们在禁宫中还有多少眼线,她无从得知。   她咬了咬唇,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紧接着就是亮白的闪电。   “你与沈星颂联起手来,与何氏对抗,胜算有多大?”   镜容想了想,如实道:“若是算上齐老将军,将近六成。”   “那如果……我们说服不了齐崇呢?”   他沉默了阵。   “三成。”   窗外大雨倾盆。   满院子的风,刮得树影摇摇晃晃,婆娑的黑影穿过窗纱,笼在佛子的额头上。黑夜中,葭音看不见镜容眉心处的那一点朱砂,只能循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地靠上前。   靠得离他再近些,寻找着那热源。   对方也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睫羽颤了颤,没有阻止。   她的香气弥漫过来,那是于镜容而言,最为致命的味道。   他忍住心里的悸动,告诉自己,不要想。   “镜容。”   葭音在他耳边,轻轻唤他,“你现在不敢看我,是害怕会失败,是不是?”   镜容平躺着,没有说话。   她便温声宽慰道:   “你不要害怕,如今皇上虽然昏迷不醒,可心确实向着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何氏叛乱,是逆天而行,你有民心,有道义。至于兵权,我们再去拜访几次齐老将军就好了。当初刘皇叔请卧龙先生还三顾茅庐呢——喔,这是我在戏本子里听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后人杜撰出来的。”   “你看,刘皇叔请卧龙先生还要请三次呢,我们只请了一次,可不能气馁。”   “镜容,今天晚上的风声好大啊,我有些冷,也……有些怕。镜容,我想抱着你,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她的话音还未落, 镜容已经喉舌滚烫。   他平躺着,并未睁开眼, 却在她踯躅不已的时候, 轻轻应了声:   “好。”   她的身上香香的,软软的。   不似她衣上的皂香,这是一种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甜津津的香气, 令人不忍拒绝。   葭音带着香与热。   黑夜中,少女双眸明亮, 瞧着躺在身侧的佛子。   他很安静,面色未动,甚至都没有张开眼。那呼吸声也是静悄悄的,葭音要凑近些,才能听得到。   轰隆一道雷声。   她将脸埋到他身侧。   不大不小的一张榻上, 只有一床厚实的被褥。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葭音如今没有任何想轻.薄镜容的意思。   她承认, 自己一开始接近他, 是被镜容的皮骨之相所吸引。   他生得好看, 气质却是清冷如云, 让人悄然生了心驰神往之意。   起初, 葭音只想在他身侧多待一会儿。看着他守灯、念经,陪他说说话。   却不想越陷越深。   镜容曾对她说,自己有罪, 她又何尝没有罪过呢?   但如今, 葭音只想抱抱他。   她伸出手,探向厚实的被褥子, 他只穿了一身里衣, 腰身坚硬而结实。   葭音将脸埋深, 整个人愈发凑近了些,贪恋地深吸着佛子身上的香气。   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风声愈烈,狂躁的冰粒子拍打着窗牖,雷电一道接着一道,直赳赳地劈开天地,仿若能将屋舍震碎。   镜容没动,任由她抱着,乖巧得不成样子。   她把脸颊贴在对方胸膛处,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   镜容的怀里很温暖,身上的温热感让葭音心安。小姑娘又伸了伸手,将对方搂抱得更紧了,浑然不觉那人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   她浑身贴向佛子,隔着两层里衣,感受着他给自己带来的宁静与安适。   突然,镜容沉沉道:“阿音,你莫动了。”   他的声音低哑。   “我会想到别处去的。”   葭音一愣,“我只是想抱抱你。”   “是,我知晓。”镜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稳下心神道,“阿音,是我有罪,我没有办法对你心如止水。你躺在我身边,还这样抱着我,”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   “我没有办法不往别处去想的。”   这一番话语,让葭音怔了。   刚触到被褥的手指兀地发烫,带着她五脏六腑也如同在沸水里滚了遭般,热意直直冲到脸颊上。   她下意识把手撒开。   一道惊雷劈下来。   肩膀下意识地抖了抖,身侧之人忽然握紧了她的手。   “镜容?”   她的底音湿湿的,微惊。   葭音的手指很凉,他的手却十分温暖。闪电沉下去,黑夜弥漫上来,她被人轻轻搂入怀中。   他的身子生烫,如一块烙铁。   少女被佛子揉在怀里,脸颊再度贴上他的胸膛。   只一抬头,就看见黑暗中,他光洁的下颌。   镜容的呼吸稍稍落下来,如同一道柔和的春风。   “不舒服么?”   他的身子骨太硬了。   葭音摇摇头,伸出手,将他抱得更紧了。   她的身形柔软曼妙,像水一样,隔着两层里衣,镜容的手指顿了顿,心里头暗骂了自己一声。   他真是不知廉耻。   这么多年,这么多本经书,都白念了。   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像绵延的、用水做的山峦。葭音不经意地压着他,压得他从唇齿里闷闷喘出一声气。回过神来时,只见镜容紧阖着双目,唇线抿得极紧。   过往二十余年的清灯古佛,他想抛开心中杂念,就这般抱着她取暖。   可偏偏又有连万千经文都抑制不住的东西,带着一股无名的火,让佛子的肺腑滚烫。   他的喉结一动。   轻颤着睫羽,镜容在心底默念着清心咒,一瞬间仿若回到了万青殿的雨夜。她赤着脚走入殿,踩着如云似雾的春毯,绮罗随着窈窕身形荡漾开。   他手上的佛珠,竟不自觉地滚落在地。   “啪嗒”一声,还好对方只顾着唱戏,没有发觉这边的动静。   佛子垂眸,无声捡起佛珠。   心中暗骂,孽障。   这一声孽障,不知是在骂谁。   ……   第二天,她有些发烧。   可说服齐崇下山的事却刻不容缓。   镜容悉心给她探了脉象,待施针服药之后,已经将近正午。   凝露端上几个简单的饭菜,他看上去没太有胃口,只匆匆吃了几口,叮嘱她在床上安生躺着,不要下床,当心着了凉。   葭音腿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子,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他再回来,已至黄昏。   暮色落下来,门外的积雪未化,他披风戴雨走进屋,将骨伞放至门边。   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她身子有没有好些。   葭音直起身子:   “我好很多了,烧也退下来了。怎么样,齐老将军还是没有同意吗?”   镜容如实地点点头。   到了第三日,齐崇竟开始不见人了。   山顶处的屋门紧闭着,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第四日,二人终于坐不住了。   沈星颂那边已经在尽力拖延时间,可这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们叩了一上午的房门。   房间里面寂寥无声,根本没有人回应。   葭音歪了歪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一袭人影。   “齐老将军——”   候到午时时,原本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竟开始飘小雪。   镜容欲给她解下外衫。   就在此时,面前的房门突然“嘎吱”一响,齐崇面无表情地扫了葭音一眼,又瞥了瞥愈下愈大的雪。   “进来吧。”   葭音一阵欣喜。   谁知,齐崇却将镜容拦住。   “小丫头进来,你一个大男人,就在雪地里冻着吧。”   只进来一个人,也是好的。   桌子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粥。   她脸上带着笑,问齐崇:“老将军,这是给我的?”   对方稳稳当当于桌前坐下,没回话,也没拦着她喝粥。   葭音这才发现,桌子边儿又摆着一件破了口子的衣裳。   她拿起针线,三下五除二地缝补了起来。   忽然,葭音看见内衬里的一个“梅”字。   极为娟秀的梅花小楷,用细密的针脚,精心地缝进衣袍中。这不禁让她联想起来自己在泉村与镜容“结发”时,也将自己的一根头发缝进了对方袈裟里。   缝好了衣裳,少女双手,将其呈上去。   齐崇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直到她试探性地问了那句:“老将军,这件衣裳,还有上次我缝补的那件衣裳,应该都出自令夫人之手罢……”   两件衣衫的针脚细致,细细看这缝衣之法,应当是一人所为。   谁知,听到这句话后,齐崇的面色忽然变了变。   那不是一种恼怒,而是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那是葭音从未看过的、也描述不上来的表情——愤懑,感慨,怀念,以及……   深深地自责。   她看见了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图。   一位年轻,貌美,明媚的女子,手执着一柄团扇,正笑得灿烂。   “这是我的女儿。”   齐崇的声音多了几分沧桑感。   葭音忽然想起,之前在《大魏武将传记》里看到:   齐崇的妻女皆死于叛军之手。   “他们怕我,恨我,为了要挟我,便将我的妻女抓起来。吾妻梅儿刚探出喜脉,长女阿珠才刚及笄……”   只这一句话,原本坚毅刚强的老将军,顿时泣不成声。   为了保卫家国,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她们。   没有救下夫人梅儿,女儿阿珠,还有……夫人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   自责,悔恨,愤怒……万千种情绪,在一瞬间漫上心头。   齐崇双手捂着脸,痛哭不止。   镜容站在门外,簌簌飞雪从沿着伞面落下,衣摆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霜。他在屋外站了快有半个时辰,忽然听到了屋里的哭声。   那是极低沉的,极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打开,小姑娘在那头轻声道:   “镜容,你先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放下骨伞,走进屋。   房间里没有先前那般冷漠与剑拔弩张。   齐崇没有在镜容面前落泪,微红着眼眶,问镜容:   “说吧,你们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做什么。”   镜容讶异地看了葭音一眼。   紧接着,对方也不避讳着她,同齐崇讲了如今京城里的状况,和沈星颂的计划。   何氏虽然手里握着兵权,齐崇原先的麾下却占了大多数。何聿居功自大,目中无人,而齐崇原先在军营里,却是众望所归。   直到夕阳西下,镜容才带着葭音拜别齐老将军。   佛子立于门下,朝着屋内端坐的人影,双手合十,深深一揖。   走下山,他问葭音:   “你今日同齐将军说了什么,他怎的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佛子撑着伞,歪着头。   迎上镜容的视线,原本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齐老将军的妻女,因为战争故去了。他痛恨自己没能救下她们,从此避世不出。”   镜容握着伞柄,目光淡淡垂下。   “我同他说,若是何氏真的谋反兵变,外戚专权,这天底下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会有更多将士失去妻女,失去至亲。”   “他问我,如何保证,若是他动兵,便不会出现我所述的情形。”   “你如何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信镜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努力写个双更或者双合一吧! 第59章   闻言, 镜容怔了一怔,根本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雪意未消, 甚至有愈发猛烈的势头。鹅毛大雪一片片袭落下来, 粘成了一团。   葭音踩着松软的雪地里,鞋履凹陷下一个深深的印儿。   她唇边明媚的笑,似是这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活物, 一下融化了万顷银装。   镜容回过神来,也不由得跟着她笑。   他的笑容很寡淡, 就像他的性子,淡雅而温和。葭音陡然发现,不知何时间,佛子身上的清冷之气已不在,取而代之的, 是一道温润、安静,又谦卑的儒生之气。   她在心里头暗忖, 若景荣不是和尚, 而是一名儒生。   他穿青衣长衫, 穿官袍, 定然是十分好看的。   但葭音不知道的是, 镜容只对她一个人这样。   佛子捻着佛珠,唇角噙着薄薄一层笑,“你就这么信我啊。”   “是啊, ”她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你知书达理, 佛法高深, 善于权计, 又精通医术。听闻镜采他们说,你还会武术剑法呢……镜容,在我心里,你简直就是无所不能。”   一连串的吹捧,倒让对方有些不自在了。他抿了抿唇,轻声:   “其实,我也不像你说的这般厉害。”   “那你想好,回去该怎么做了么?”   “嗯,”镜容点点头,“我先入宫,以替圣上做法的由头暂居万青殿,先守着圣上立下传位诏书。你也说过,若是想赢何氏,需要先拥有三样东西。先取得皇诏与玉玺,再静候齐老将军佳音,至于民心一层——”   葭音停下步子,看着身前之人。   他是梵安寺的圣僧,在京中取得民心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大魏律法以及梵安寺寺规中有这样一条规定,身为佛子,身处红尘之外,不可参与皇权政斗。   所以,要获得百姓拥簇,还需要其他的法子。   “我已让沈星颂买下同文阁,届时会刊印何氏之罪证,将卷宗分发下去。对了,阿音,我听沈星颂说你要参加三月的春魁宴,这是为何?”   同文阁,乃全皇城最大的印书馆。   何聿乃一武夫,向来不齿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懂得用蛮力去征服世人。   雪地有些滑,山路陡峭,葭音便抓着镜容的手臂,慢慢地往山下走。   “你也说了,要取得民心,可是光光刊印文书是不够的,京中许多百姓并不识字,看不懂那些卷宗。”   少女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所以呀,我想了个法子,从其他地方入手,揭露何氏的罪行。”   ……   时间一晃儿,便到了三月。   冬去春来,院子里花香碧影,好一番勃勃生机。   林家的院落极为宽敞,葭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练戏,没有人打扰,只有凝露时不时走上前送块帕子送些点心,她也落得十分清闲。   除了练戏,镜容时不时从宫里给她寄来信件。   他已经在宫里安置下来,一面与皇后、小皇子暗中联络,一面医治着圣上。   通过这些信件,葭音了解到,皇帝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虽然外表看上去日趋康复,实则却只剩下个空壳子。   葭音捏着信,坐在桌案前,将才一番练习,让她的后颈出了些细汗。   方欲提笔回信,凝露叩了叩门。   “音姑娘,棠梨馆派人来接姑娘您了。”   这次回林府后,因为林子宴已恢复葭音的自由身,故此凝露改口,还像以前那般称唤她为“姑娘”。   每当对方唤出那句“音姑娘”时,她就有种自己还在万青殿之感。   葭音放下笔墨,掩住心中万千感慨,轻声回道:“知晓了,我这就来。”   因为沈星颂的关系,棠梨馆的所有人,包括二姐姐,都不敢对葭音太过于放肆。   她排在了最后一个出场。   春魁宴是由棠梨馆筹划,在京城中最繁华地带举办的宴会,许多平日里看不起戏的老百姓,也会在这一天跑过来凑凑热闹。毕竟春魁宴历史久普及广,还不收半分银两,这既不要钱,又能看到平日里看不到的那班仙子,又有谁不乐意来呢?   葭音在台下候着,等着自己上场。   她今日妆容并不艳丽,也穿了一件不甚耀眼的裙,却让一侧同样候着的伶人为之微微一惊。只见少女面容清丽,独独那一双眼却生得极为妩媚动人,随意一瞥,就能将人的七八分魂魄都摄了去。   当真是……惊为天人。   葭音并不知晓对方所想。   她走上台时,只觉得周遭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一道道目光探究地望过来。   她这出戏,分为前后两段。   前半段平平无奇,都是些听腻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不过因为这样一张脸,引来不少百姓的驻足观望。   她的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纤柔,好似水做得一般。   台下有人纷纷赞叹,左右议论道:“看了这么多年的春魁宴,从未见过这等仙子,今日真是大饱眼福啊!”   少女声音又酥又媚,把人的身子听麻了半边儿。   “怕是佛祖来了,都忍不住为之心动罢。”   如此之赞誉,又引来了不少看客。   一时间,座无虚席,座位之后,也站满了慕名而来之辈。   葭音扬着水袖,在空中漂亮地打了个旋儿,美目潋滟之际,看似不经意地朝台下望去。   “真是天子下凡,今日观仙人之姿,吾等死而无憾!”   亦有人认出了她:“这这……这不是林家的二夫人吗?”   “什么二夫人,林家三公子都说了,仙子已是自由之身,与林家再无任何关系。唉,也不知这等貌美如谪仙的娘子,又会心属哪家的郎君……”   “哈哈,孙兄,你又想吃天鹅肉了!”   台下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嘴上讨论着,可眼睛却都不带停的,直勾勾地望向台上的“仙子”。   直到她唱出那句“本是河清海晏,奈何奸佞专权,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盖旧年……”   这一句,她曾在齐崇面前唱过。   果不其然,这句话刚唱出来,台下的二姐姐陡然变了面色。   她这是在做甚?!!   素衣之人从座上站起,刚准备上前,却被人带着拦了下来。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动我?!”   二姐姐怒目而视。   那是一行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的黑衣之人,他们将女子稳稳押在座上,不让她上前去阻止这场“大逆不道”的演出。   为首一人压低声音:“稍安勿躁,是沈公子派我来的。”   “沈……馆主?”   她迷茫了。   对方低低“嗯”了一声,“葭音姑娘今日所唱的戏,也是得了沈公子的授意。”   他们是要利用舆论造势。   揭下何氏那虚伪的面纱!   二姐姐终于明白了过来——葭音为何执意要参加这春魁宴!   原来竟是如此……   台下已是一片哗然。   葭音浑然不顾,声音清丽,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唱着。   外戚专权,中饱私囊,假公济私,狗苟蝇营。   甚至意欲忤逆犯上。   ……   台下喧腾声愈演愈烈。   他们将目光投落在这名身肢窈窕、衣着却单薄的女郎身上。终于,有何氏的人欲冲上来,手执长矛,朝台上呵斥:   “大胆!何人在此处妖言惑众!快给我拿下!”   不等那人靠近,周遭已围满了一群愤慨之士。   “那曲子中所唱的,可都是真的?!”   “快叫你们主子出来对峙!”   “是啊,何氏必须要给我们老百姓一个说法,方才林夫人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民怨四起,眼看着压制不住,执矛之人也无能为力,只好握着兵器,灰溜溜地去上报何聿了。   这一出戏,终于落了场。   葭音摘下唱戏所戴的重重的头饰,取下甲套,还未转身,就听到一道脚步声。   是二姐姐。   她并不意外,目光平缓,不咸不淡地扫了那人一眼。   对方面上带着各种情绪,有震愕,有愤懑,还有……   怨恨与不甘。   二姐姐身侧跟着的,正是之前一直说她坏话的春娘。   如今葭音已贵为林家贵女,春娘低垂着脑袋,瑟缩不敢看她。反倒是二姐姐冷哼一声,一双眼怨毒地瞪着方卸下甲套的女郎。   “葭音,如今你是愈发能耐了啊。连那样的戏都敢唱,你可知今日这般,会给我们棠梨馆带来多大的麻烦?!”   妆台前立了面黄铜镜,隐隐折射着窗外的冷光。   月辉透过窗纱,洒落了一地,映得少女一双乌眸明丽。面对身前之人,葭音俨然没有半分惧色。   她道:“棠梨馆是沈馆主的,而并非在你名下。我今日所作所为,早已悉数禀告馆主。”   二姐姐被他噎住。   一时间,素衣女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咬牙看了葭音好半天,眼神很不得将身前之人挖个窟窿。   “馆主怎会纵容你这般害他!”   “你错了,我这并不是在害他,”葭音淡淡道,“反而,我是在帮他。至于棠梨馆,日后也不必担心有祸端。民怨在上,他不敢动棠梨馆。”   诚也。   如今的情形,百姓虽然愤懑,待冷静下来后,对葭音所唱的内容实则是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   而何聿在这个时候动棠梨馆,无异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何聿虽是一介武夫,但也不傻。   二姐姐被她说得半天不发一言。   见她说不出话,葭音也懒得揶揄她,欲擦肩而过。   衣料摩擦的一瞬,只听对方失魂落魄地来了句:   “你如今可以帮他,拼尽全力帮他做事,保着他与小殿下。你与他并肩,心有灵犀,而我这十余年的陪伴,却什么都不是了……”   葭音步子一顿,转过头看了面色煞白的二姐姐一眼,抿了抿唇,终也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入一片夜色中。   让她没想到的是,何聿不敢动棠梨馆,转而在林家上面动手。   何军涌进来时,正是月上三更,林子宴今夜宿在友人家,夫人戚小芸抱着哭啼不止的悯容,被慌慌张张地赶入了院。   “我夫君犯了什么错,惹得何大人这般动怒?”   月色凄寒,戚小芸手脚颤抖不止,抑住哭腔问道。   为首的军官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见她怀里抱着婴孩,心中猜测此人为林三夫人,气焰嚣张道:   “今有人检举,林二夫人心怀忤逆之意,今奉了圣上口谕,前来捉拿林二夫人——”   葭音被人从西侧院子押了出来。   那人眼睛咕噜一转,见眼前这名女子生得楚楚动人,便知晓她的身份,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还等什么,林二夫人,跟本官走吧。”   ……   金御殿。   虽是春日,京中仍冷意料峭,偌大的殿内燃着香炉,白雾缭绕,徐徐漫上桌案。   御前供奉着一炷香。   明黄色的垂帘之后,是一方矮矮的小凳子,凳上端直坐了名身着袈裟之人。   他微垂着眼,手上调着琴音,泠泠乐声自其指间流淌,颇有安宁人心神之效。   一缕光,打在那把绿绮琴上。   殿外有人来报,贵妃娘娘来了。   镜容阖上双目,假意抚琴。   她走进来时,带了一阵极艳.俗的香气,见帘后之人不拜,何氏身侧的落英有些恼了。   “大胆僧人,见到我们娘娘还不行礼!”   何贵妃伸手,将落英制止住。   “圣僧正在为圣上御琴,落英,不可造次。”   贵妃娘娘目光落在那一道清瘦的身形之上,目光凝了凝,转而又问守在龙床前的小太监。   “圣上还未醒来?”   “回娘娘的话,万岁爷昨儿个突然在大殿上晕厥,已叫太医来看过了。服下了药,脉象平缓了些,只是昏睡一天了,还未转醒。”   “行,你先退下罢。”   何氏走到龙榻前,透过帘子,往里头瞧了一眼。   旋即,又退了回来。   “圣僧。”   她声音柔丽,轻轻唤镜容。   佛子只闭着眼,袅袅香风拂于面上,他神色未动。   安静,清冷,不近人情。   可偏偏……又让人起了染指之欲,他愈这般高高在上,她就愈发想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   让这清冷如谪仙的和尚,好好尝尝石榴裙下销.魂的滋味。   何氏眼波流转。   她摇曳着身姿,纤纤玉手探开纱帘。浓郁的香气与她的身形一道而来,女子弯了弯身,调.戏般用手指拨弄了下琴弦。   原本行云流水的琴音,骤然被这个“不速之客”打断。   镜容也是有脾气的。   他面色虽未动,双手却从琴上撤下来,缓缓抬眼,平静地瞧了何氏一眼。   何娘娘以袖掩唇,娇笑道:“圣僧,您的琴音乱了呢。”   她身上穿得极少,弯身时,如水般顺滑的衣绸滑下,露出那一双精致的锁骨。   “圣僧。”   女子声音柔媚,故意掐出了水。   镜容睨向她。   那目光,不带有任何温度,寒冷得如房梁上尖利的冰锥子。见状,何氏也不恼火,于他身侧缓缓坐下来。   “圣僧呀,您弹了一日的琴,不觉得无趣么?”   佛子不答她。   何娘娘自顾自道:“弹琴,念经,打坐,有什么好玩的。圣僧,您不若看看本宫,本宫这里,可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呢。”   见他不为所动,何氏又笑了声。   “本宫这里呀,不光有琴,有酒,有诗文。还有呀……”   何氏凑近了些,在他耳边笑,“还有林家的美人。”   “那林家的美人,听闻可是生得国色天香,芳华绝代。本宫的人把她带过来时,一个个的魂儿都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那样貌,那身段,还有那样好嗓音,啧啧……就连本宫一介女子看了都觉得脸红心跳呢……”   镜容捏紧了佛珠,目光倏地发冷。   “你们把她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QAQ少写的1500明天补上,这章给大家撒个红包! 第60章   何氏面带笑意, 唇角却噙着不带温度的弧度。女子一袭朱色水纱裙,绫罗绸缎如云似雾, 带起一阵香气袅袅。   见镜容发问, 她又一掩唇,潋滟秋波直往佛子身上送。   “本宫不过提了她一句,镜容圣僧, 您紧张什么?”   镜容把手搭在琴弦上,使余音慢慢静下来。   满室寂静, 春色急急探入窗纱,何氏如愿以偿地看着,身前之人原本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有了突破口。   他并未看何氏,定下神思。   对方斜斜倚在桌边, 如瀑的青丝倾斜,瞧着他串在手腕上的佛珠。   “圣僧, 您是出家人, 本宫知晓, 你们出家人最喜欢的, 就是清净。”   “但您也莫要嫌本宫聒噪, ”何氏看着那串泛着温润光泽的珠子,笑,“圣僧近日来做的事, 本宫比谁都清楚。”   镜容未说话, 也依旧未看她。   何氏并不愠怒。   “不过呢,本宫并不怪您。您喜欢谁, 想要帮着谁, 都是您自个儿的主意, 本宫不拦着你。”   她温声细语,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但是呢,本宫也希望镜容法师您考虑周到了。这大魏,从未有立嫡之说,皇上想把这储君之位传给谁,到头来谁又能坐上这个位置,全看那位皇子的本事——也全看皇子身后,拥护者的本事。”   后半句话她说得十分张扬,且轻蔑。   她虽狂妄,但也有狂妄的资本。她如今是三皇子魏合赟母妃,虽然只有抚养关系并无生养关系,但何贵妃并非真的想让三皇子上位。   魏合赟乖顺,听话,又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很适合当何家的傀儡皇帝。   至于皇后与六皇子……   何氏瞧向身前之人。   他一身袈裟,脊柱笔直如松竹。光雾拂面,带着泠泠水气,无论女人如何言语,他自是岿然不动。   “圣僧,您这般才能,何必要去帮那样一个皇子。皇后母家您又不是不知晓,哪里抵得过我何家的权势呢。六皇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没有多少能耐的。您若是跟着他赢了,然后呢,他又能许给您什么呢?”   她不信,佛子没有私欲。   不会去想钱财、权势、情爱。   这些都是人最本能的欲.望,人性贪恋,如同猛兽。何氏相信,私欲人人皆有之,只不过面前这位不动声色的镜容法师,比旁的人多了几分克制罢了。   她依依笑言:   “您跟着皇后,倒不如跟着本宫。等我们何家得势,爹爹定会赏您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本宫也会去替你求得至上的权力与荣耀。”   女子一双纤纤玉手,顺着桌腿,缓缓攀附上来。   “圣僧何必守着这枯燥乏味的经文,做本宫的男宠,不快活么?”   镜容眸色兀地一沉。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迎面刮来一道带着冰溜子的寒风,却又恰恰在人鼻息前一寸停止了下来。何氏后脖颈隐隐冒了些冷汗,还未回神,就听见那人以及极清冽的声音,道:   “何娘娘,请您自重。”   因受了佛门二十余年的熏陶,他的冷意并未带有什么攻击性,却仍能让人心底发怵。他像是一片雪,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雪,并不会将人冻死、溺死,却能让人的手脚颤抖,通体生寒。   镜容不想再与她周旋。   撩起僧袍,一抱桌上绿绮琴,欲起身往外走。   何氏在他身后冷声:   “自重?镜容圣僧,您不想知晓林夫人在何处么?”   果不其然,他的步子一顿。   见状,何氏冷笑:“你到底还是喜欢她!”   “什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什么七情俱灭、无欲无求的梵安寺圣僧。”   女人慢慢从座上站起来,轻嗤。   “本宫一提起她,你的心就乱了。镜容啊镜容,您真是令本宫好生震愕呢。堂堂一国之圣僧,居然爱上了那样一个卑贱的伶人……”   镜容慢慢握紧了正抱着绿绮琴的手,“何娘娘慎言。”   朱红色的裙尾在足下轻轻荡漾开,如一朵缓缓盛放的红莲。美丽,妖娆,又带着婉婉动人的凄楚。   何贵妃走到他身前,仰起头,仔细凝视他的面容。   他身姿颀长,身材在男子里面也是十分出挑。何氏与他面对面站着,他高了对方一个头不止。从他身上传来一道淡淡的佛香,明明是温缓的、柔和的香气,偏又叫人在其中嗅到了几分冷意。   这佛香,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初见时,虽然觉得他高高在上、不容亲近,却也能发觉他的眉目是温和的、慈悲的。他爱世人,爱天下,可这种爱并非欲望,并非单一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性.欲”。   他的爱,是一种冷冰冰的神性。   他的温和,他的慈悲,他的爱。   都是一视同仁的。   这种跨越了性别、身份的博爱,在敬仰的同时,亦让人心生起占有之感。   她要他的神性,从高山上坠落。要掠夺去他对世人那无私的博爱,转而将其占据作自己的私藏之物。   一个原本满怀天下之人,突然眼中只有了你自己,这是怎样一种满足与成就感?他对天下的爱,变成对你一个人的爱,对天下的好,变作只对你一个人好。   何氏仰着脸,心中暗忖。   从一开始,她就想将面前这个人私有。   那她一定会好好去爱他,会去心疼他每一次在情爱与信仰之间的纠缠挣扎,会抚慰他精神壁垒崩塌之时的绝望痛楚。   她会陪他下地狱,在镜容以为的信仰湮灭之时与他交颈,用一道光亮,去点燃他眼中的另一道光亮,带他在地狱之中,通向极乐。   冷风陡然拂面,何贵妃回过神来。   她瞧着身前之人,看着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光,却因为她那一句“卑贱的伶人”,燃起了些愠意。   愠意极薄,却让何氏看得真切。   她的一颗心骤然一坠。   “本宫未看错吧,镜容法师,您也会生气啊。”   “为什么,只因为本宫辱骂了她?呵……本宫现在就告诉你,你面前——这个让你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都女子,日后会成为全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而她——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奴婢,不过是个下.贱的伶人,淫.荡的寡妇!”   镜容攥着琴身的手指泛白。   “她勾结梵安寺圣僧,恬不知耻,罪大恶极!本宫这就要去给她处以极刑,向天下人昭告,让所有人都看看,勾结我梵安寺圣僧,是怎样的下场!”   说完,何氏扬了扬下巴,一层光影落在她下颌处,女子看着身前之人的眉眼,发笑:   “镜容,生气了?”   对方终于垂下眼眸。   即便如此,他的眸色亦是清淡如水,眼底似有几分对她的憎恶。何氏没有细看,瞧着眼前镜容这副模样,心中隐隐生起了许多快.感。   “镜容法师,本宫也并非这赶尽杀绝之人。你是不是很爱她,是不是很想救她呀。但你可知她前几日在春魁宴上演了那样一出戏,惹得京城民怨四起,爹爹勃然大怒。如今不是本宫不放过她,是爹爹想杀了她。”   何氏试图在他眼底看到一丝妥协之色。   “现如今,京中百姓自发抗议,要我爹爹在三日后的疏奏台上向众百官、全皇城请罪。你不是想救她吗,好啊,只要你在上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你身为佛子,却干扰朝政、心悦于伶人的罪行。说你这妖僧是在妖言惑众,你在疏奏台上向满朝文武、整个皇城下跪,本宫便放过她。”   “不止如此,本宫还要你在疏奏台上向天地发誓——你镜容,此生不得还俗,从此不能干政,更不要肖想与她行什么苟且之事……”   ……   三日后。   大雪连绵下了三日,葭音也被何氏的人关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晴天。   她一早儿就被何氏的人叫起来。   走廊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窗檐之外,葭音听到有人在谈论:   “今日是怎么了,大将军将二少爷与三少爷都传去了前堂,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哪是什么急事,分明是天大的事!你还未听说么,因为春魁宴,咱们老爷子要在疏奏台上请罪,许多官老爷子都去看了。”   “疏奏台,哪里的疏奏台?”   “自然是梵安寺圣僧们掌管的疏奏台。”   大魏开朝太.祖崇尚佛教,深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之说,故此设立了疏奏台,由梵安寺的僧人们掌管。   疏奏台,顾名思义,疏的是罪行,上奏神佛。   慢慢地,此地又演变成为犯大罪之人,向神佛忏悔、乞求天地原谅之地。   一听到“梵安寺”这三个字,葭音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凑到窗户边儿,那二人的话语愈发清晰。   “咱们老爷……当真要去那种地方,忏悔过错?!”   “那哪能啊,咱家老爷子可是大魏的功臣,怎么可能有错!听说都是因为一名梵安寺的妖僧,妖言惑众,污蔑咱们何老爷子。如今正要他去疏奏台悔过呢……”   葭音正想往下听。   忽然听到了钥匙入锁孔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两名何家的下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跟我们走。”   “去哪儿?”   那两名男子的力气极大,推着她,压根儿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你不是很喜欢唱戏吗?我们老爷子说了,要带姑娘你去看一出好戏。”   ……   天色虽已放晴。   地上仍有厚实的积雪未消,人一脚踩上去,便听到松软的一道“嘎吱”声。葭音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却认得脚下这段路。   这是去梵安寺的路。   她联想到将才在窗下听到的话。   梵安寺、疏奏台、妖僧、悔过……   忽然,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骤然闪过,她的步子一顿,对方不耐烦地回首,催促了声。   “走这么慢,当心耽误了时辰!”   葭音回过神,轻轻咬着下唇,手脚一阵颤栗。   梵安寺已人满为患。   与往日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百姓,而尽是朝廷文武官员。他们各自穿着官袍,顺着人群,往疏奏台那边走。   疏奏台有七七四十九层之高,越往上走,台阶就越发逼仄。   葭音被何家的人带着,一眼看见站在人群之首的何贵妃。   还有她身侧那名年过百半,却依旧很有精神气儿的男人。   何聿。   对方俨然也看到了她。   何贵妃侧过头,不知与何聿说了些什么,而后朝这边使了个眼神。   “把她带过来吧。”   “走!”   葭音被人推上前。   何聿知道她就是在春魁宴上闹事的伶人,冷飘飘看了她一眼。   何氏道:“爹爹,这文武百官都到齐了,不若我们就开始罢。”   葭音被强行带到何贵妃身侧,也就是人群的最前列,这里视野开阔,疏奏台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何娘娘,这是何意?”   葭音大着胆子,直视何氏。   见她并不畏惧自己,何氏与何聿都有些讶异,不过转瞬,何氏便冷笑着,示意她望向那高高的疏奏台。   “你就是那妖僧不惜脏了名声,也要护住的女子?”   “妖僧?”葭音皱了皱眉头,指正道,“镜容不是妖僧。”   “哼,”   何贵妃噙着冷笑,“过去他不是,过了今天,他就算不是,也得是。”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惜脏了名声,也要护住的女子?   不等何氏多言,一缕佛香悄然而至,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自不远处走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镜容的二师哥,镜无。   “镜无法师,那妖僧如今在何处?”   镜无手指佛珠,闻声,抬了抬眼皮,瞧了何贵妃一眼。   旋即,他看见站在贵妃身侧的葭音。   镜无师兄面上忽然浮现起葭音看不懂的神色。   见其不动,何氏催促道:   “怎么,妖僧已向本宫认罪,镜无法师还想包庇这个罪人不成?!”   镜无目光动了动,伫在原地,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何氏。   何氏无端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不敢不敢,何娘娘,贫僧这就唤人带他上来。”   有怕惹事的僧人赶忙上前,一边朝何贵妃笑笑,一边扯了扯镜容的衣袖,咳嗽了声,“二师哥!”   镜无甩了甩袖袍,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葭音眼睁睁见着,镜容被一群人围着,走了上来。   佛子身姿颀长,一袭袈裟被穿出了仙风道骨的天人之姿。与其说他是被押送着,倒不若说他是被那些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施施然而来。   一瞬间,不通诗书的葭音,脑海里竟也浮现出一句诗来: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群臣中,有人认出了镜容。   “这这这……不是镜容圣僧吗?”   “是啊,镜容法师怎的要上疏奏台?他犯了什么事……”   “镜容法师怎么可能犯事啊?!”   何聿听着那一道道交头接耳之声,扬了扬下巴。   “罪僧镜容,身为梵安寺圣僧,不以身作则,身犯赎罪。今特日将其请罪于疏奏台,以求神佛宽恕!”   此言一出,立马有名僧人走到镜容身前。   佛子淡淡扫了一眼那走上前之人,眼中并无讶异之色,倒是镜无猛喝一声:   “镜灵!”   何氏扬声:“还望镜无法师不要包庇同门。”   镜灵不敢望向镜无。   只在镜容身前垂首,低低一声,“三师兄,对不住了。”   说罢,便开始诵读镜容的“罪证”。   “罪……僧镜容,身为僧人,祸乱朝纲。与沈星颂等人暗同政事,意图谋反!镜容,你可知罪?”   众人震愕,皆屏息凝神,望向那一袭袈裟之人。   镜灵颤颤巍巍地读完,见其不语,又问了声:   “镜容,你可知其罪?”   薄薄一层光晕映照在佛子冷白的面容之上,他面色清冷,风骨不消减半分。   何氏重重咳嗽了两声。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镜容面色平淡:“知。”   台下一阵骚动。   “这……怎么可能?!”   “镜容法师啊……”   何氏眯了眯眼, 看着镜容袈裟上的那一道佛光,忽然有种将他身上神性摧毁的痛快之感。   镜灵看了三师兄一眼。   又读了几条, 莫须有的罪证。   一侧的镜无捏紧了拳头, 低喝道:“够了!”   他是出家人,不得在梵安寺内大声喧哗,故此隐忍着压低了声音。可即便如此, 仍能让人感觉出他话语中的愠怒之意。   镜灵被他吼得肩膀震了震,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扔了。   何氏冷声, 再三警告道:   “镜无法师,您可千万莫要包庇罪僧啊。”   佛子的衣袖晃了一晃,袖中拳头仍未舒展。他咬了咬牙,方欲再开口,被身侧另一名小和尚叫住。   “二师哥, 冷静……”   镜无压下气息,冷冷扫了镜灵一眼。   小和尚捧着卷宗的手一抖, 这一回, 再不敢看镜无了, 也不敢望向疏奏台前的三师兄, 硬着头皮, 继续往下念。   他打着哆嗦,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却有千斤之重。   葭音也被何氏的人押着, 动弹不得。闻言, 忍不住仰起脸,问何氏。   “娘娘, 您何必这般对他赶尽杀绝。”   她依稀觉得, 何娘娘对镜容有情。   何氏同样有着私欲, 可她的私欲,却是一棵滋生出恶毒的种子。她喜欢他,也憎恨他。闻言,何氏也抬眼望向立于疏奏台前的佛子。凌冽的寒风扬起镜容袈衣袖袍,他眉目清平,并不畏惧眼前这一条条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罪名。   他太神圣,太高洁了。   他无畏那些污蔑、摸黑,他的人格并非建立在那些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之上。一道道罪名下去,镜容袈裟上的佛光并未消减半分,倒是他身前的镜灵,哆嗦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认罪的,是他身前的小和尚镜灵。   何氏在卷宗上又加了许多他原本并未做过的罪状。   他平和地接受着这一切,因为何贵妃的一句:“你若是认罪,在疏奏台上向满朝文武、整个皇城下跪,本宫便放过她。”   堂堂一国圣僧……   镜无看不下去了,缓缓闭上眼睛。   风声猎猎,夹杂着众人纷纷议论声,在镜灵念下最后一条罪证时,轰然炸裂开。   “罪僧镜容,包藏私心,身为国之圣僧,却对一伶人动情。苟且淫.乱,有辱佛门!镜容,你……可认罪?”   葭音呼吸一窒,右眼皮也随之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凝住呼吸声,一双眼,朝那疏奏台望去。   此时已近午时。   冬天的阳光算不上暖和,待到正午时分,却有些毒辣。镜容站在烈日之下,他就像一片干净的、不染纤尘的雪,仿若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世人面前。   镜灵问完,终于放下卷宗。然而这一回,镜容却默而不答。   他的沉默,让周遭皆陷入了一片沉寂。   众人屏息凝神,瞧向疏奏台下的佛子。光影倾泻而下,落在他的眉骨、下颌、袈裟之上,他眉间一点朱砂鲜红,与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袈衣之上,隐隐笼罩着阵阵佛光。   见他不答,镜灵硬着头皮,重复道:   “镜容,你身为佛门中人,身在国之圣庙,日夜诵读经文,却与一伶人行苟且淫.乱之事,不知廉耻,着实使佛门蒙羞。”   小和尚手指紧紧攥着卷宗,凛声逼问他:   “镜容,你可认罪?”   佛子终于缓缓抬眸。   这是一道十分平淡的目光,没有波澜,也并未带半分凌厉之色,却无端看得镜灵身形往后仰了一仰。他想起来,先前三师哥在明台前讲诵经文时,也是这般安静宁和的目光。他向来不喜向人展露身上的锋芒,千般心思万种情绪,皆悄然无声地藏于心底。   镜容平静道:“她并未与贫僧行苟且淫.乱之事。”   风声渐歇,葭音惊愕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字,声音清晰道:   “是贫僧贪图淫.乐不知廉耻,肖想于她。”   “镜容!”   镜无欲冲上前制止他,被镜采拦下。   二师兄眉心紧皱,眼中情绪风起云涌。镜容却没有看他,也未看台下站着的葭音,只是轻轻一垂眸。   光影律动,随着树冠摇晃。佛子眼睫之下,笼了一层极薄的翳。   “镜容,你在说什么胡话!”   镜无挣脱师弟,朝何氏合手作礼,“还望何娘娘恕罪,镜容方才近日苦读经书着了心魔,方才字字句句皆是胡言乱语,并非真心所述……”   何氏摆手打断他,“什么胡言乱语,本宫倒听着,这一番话算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笑着走向疏奏台。   一道极为艳.俗的香风袭来,何贵妃身上带着浓郁的胭脂水粉味儿。她走过来时,日影在那珠玉细钿上折出一道道逼仄的光。方才站在人群中,她虽听着镜容述罪,可依旧觉得面前这个人犹如云巅高岭之上圣洁的花朵,如今她是凑近了些,近到能嗅见对方身上淡淡的佛香与皂角香气。   他很干净,那香气也很干净。   洁净纯澈得不像个凡人。   何氏越靠近他,就越想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   “这么说,镜容法师,您这是认罪了?”   镜容眉睫微动。   “这可是您亲口承认的啊,并非本宫逼着你开口。您亲口说,您有罪,对一个曾经是伶人的女子动心……”   疏奏台前,又传来骚动之声。   镜容抬眸,朝台下看了一眼。   许是某种心有灵犀,只一眼,他便与葭音对视。少女站在人群最前方,拼命朝他摇头。   用口型对他无声道:“镜容,不要认罪,千万不要认罪……”   佛子动情,罪无可赦。   他们这是要把他往绝路上赶。   “本宫要你亲口向这天下人承认,你的动情之罪。身为国之圣僧,不思为国为民,心中只有淫.欲。今日所述的数条罪证,本宫应当就地诛杀你。但念在你往日为国祈福的份儿上,本宫与何将军便仁慈这一回。”   何氏冷声,“只要你在疏奏台前诚心请罪,悔过你妖言惑众、撺掇那伶人在春魁宴上风言风语;悔过你对一个卑贱的伶人动情,并终生不得还俗,不得问世事,本宫便免你一死。”   镜容把目光从葭音身上移开。   他与何氏对视,对方珠钗锦罗,绚丽得不成样子,相较之下,佛子一袭袈裟过于单薄。他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冷风卷起他的衣袖,镜容从容不迫道:   “知罪,但无悔。”   一句“无悔”,让疏奏台前又炸开了锅。   何氏皱眉:“你说什么?”   他是知罪,却不认罪。   镜容平声:   “镜容一生不曾犯过任何错,除去对她有了非分之心。自从倾慕于她,贫僧便知晓粉身碎骨亦是罪有应得。娘娘就算是逼着贫僧押着贫僧,跪在疏奏台之上,镜容也不悔对她动过情。”   背对萧索寒风,迎上千夫所指,哪怕是面对着就地伏诛之罪。   他说,他不曾悔过。   “是我思慕于她,青灯古佛之下对她心怀不轨,罪孽深重。她之于贫僧,如潭中净莲,雪里菩提,虽是淫.色,但不敢亵渎,不曾行苟且之事。千万罪行,悉是镜容一人痴贪孽妄。”   葭音站在台下,眸光颤栗。   她咬着下唇,朝台上那人摇头。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泪已将衣襟打湿。可镜容并没有望向她,日影落在他清冷的面庞上,他口述罪状,身上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性。   他站在疏奏台前,不像是谢罪,而像是进行一种凄美的献祭。   众臣心中皆有震撼,忍不住敛下呼吸,小心翼翼地观望他。   唯有何氏一冷眸。   她笑:“好啊,既然如此,镜容法师,不若就跪在这疏奏高台上,向天地谢罪吧。”   “不能跪!”   有和尚率先出声,“我们师兄承天人之意,只跪天地神佛,岂能随便屈膝?!”   “是啊,三师兄,您不能跪,千万不能跪!”   亦有何氏的人嗤笑着上前,“承天人意,天人是要他思淫.欲么?天人是要他去对一介伶人怀有私心么?!”   “自从他动凡心的那一刻起,他——镜容法师,早已不是神佛了!”   “二师兄,”镜采也急了,转过头无措地望向镜无,“三师兄不能跪,万万不可跪何氏啊!”   镜无站得端正,静默不语地凝望向这个被自己亲手捧了半辈子的师弟——他是师门表率,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日后,是要承接起整个梵安寺的人。   他的手拢于袖袍中,捏得嘎吱作响。   正欲开口,忽见台下闪过一道靓影,葭音挣脱何氏之人,冲上前:   “镜容,你别跪,有罪的是我——”   “住嘴。”   镜无冷喝一声。   梵安寺不能高声喧哗,她从未见二师哥这般厉声言语,一时间怔住。   小和尚镜采愣愣:“二师哥……”   寒风扑打在镜无脸上,他攥着拳头,转过头扫了镜容一眼。那目光复杂,涌动着许多情绪。   何贵妃见状,以为是他要亲手惩治师门犯错之人,得意道:“镜无法师,您不愧是梵安寺之长,有这般觉悟,本宫很满意……”   “我要你住嘴。”   镜无目光寒寂,冷冷睨向何氏,言语让在场之人都为之一震。   镜容脸上清平的神色终于松动。   “梵安寺混进了什么脏东西,”他攥紧手里的佛珠,不管身后镜容面上的情绪,朝身后冷喝,“镜采,镜和,把她给我赶出去!”   见何氏这般嚣张,周围和尚早已蠢蠢欲动,如今得了师兄的令,一个个如破了笼的猛兽,纷纷抄起手里的东西,开始驱逐何氏。   “大、大胆,本宫可是当朝贵妃!”   “小僧也不认得什么贵妃,只认得二师兄和三师兄!”   台下群臣见状,皆是瞠目结舌,震惊不已。他们从未想过,一群和尚竟能造次到这个地步。呆愣了少时,臣子们也开始纷纷劝阻这场斗争,但大多数都是嘴上喊喊,不敢真的对梵安寺的和尚动手。   毕竟那可是承天人之意,上通神佛的圣僧。   趁着乱,葭音从何氏手下溜走,跑过去抱住镜容。   “你没事吧,镜容,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什么,有没有对你动刑……”   镜容腰上一沉,低下头,看着泪水潋滟的小姑娘,抿了抿唇。   下一瞬,他也不顾着周围人的目光,将她纳入怀里,温声安慰:“无事,阿音,无事的。”   何氏的头发被人扯掉了好几团。   她头上的珠玉也都乱了,狂躁地跺着脚,“大胆!你们居然敢对本宫不敬……来人啊,本宫养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么?!给本宫拿下他们!!”   僧人终是抵不过训练有素的何家军,不一会儿,便被何氏的人制止。   何贵妃哭哭啼啼跑到何聿面前,抹着泪,“这哪里是什么圣僧,分明就是一群疯子!看来这梵安寺也不必留了,今日本宫便要抄了这座破寺庙!”   “贵妃娘娘息怒,这梵安寺抄不得!”   何聿亦是皱眉,“娘娘不可……”   何氏已经急红了眼,哪里又听得了这些,不等人阻止,她径直冲上前,随手抄起一块东西,“给本宫砸!”   “这……这是师父的遗物!你们住手,快住手!!”   镜采急得红了脖子,“你们不要动师父的东西!   何氏冷哼,“不要停手,给本宫抄了这梵安寺!”   突然,不知一人抡起了什么,只听咣当一声,有玉匣坠落在地,登时碎作一团。   一个比巴掌略大一点的东西,从匣子里面蹦了出来。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看见那物什后,忽然皆一静,呆滞半晌后,终于有人结结巴巴地出声:   “这……这不是圣上的那把……金纹游蟒刀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朝地上这柄匕首望去。   “这不是……圣上御前之物?”   这把金纹游蟒匕首,在场不少人都认得, 这匕首上的游龙金蟒纹路, 仅当朝天子一人才可有。   梵安寺内……还是清缘大师的遗物里,怎会出现这种东西?!   原本骚动的何家军也被这只匕首威慑到了,往后退了退。   “何娘娘……”   见此匕首, 犹如面见圣上。   何氏虽残暴不仁,除去何聿, 底下的何家军队和在场的文武百官,却不敢有忤逆犯上的心思。毕竟如今皇帝身子虽不大好,却也未薨于金御殿,只靠着一缕仙药吊着,不大问事了。   内阁曾好几次试图问皇帝立储君的意思。   皇帝躺在龙床上, 意识混沌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没有太说清。   “圣上遗失多年的刀匕怎会在此处?”   得了何娘娘的授意, 一名男子走上前, 横声, “又怎会在清缘大师的遗物之中?”   镜无平稳呼吸, 将袖袍理了理, 冷扫了那人一眼。   “这句话,施主可以亲自去问师父。”   “你!”   对方没想到他一介僧人能说出这种话,呛在了原地, “你怎可这般大逆不道!”   “在我梵安寺喧哗吵闹, 聚众斗殴,惊扰佛祖。究竟是何人大逆不道?!”   众僧从未见过这样的镜无。   包括镜容, 也是一时失神。   镜容时常心想, 自己也许是梵安寺佛门表率中, 最德不配位、最另类的那一个。   而镜无,则是一直兢兢业业跟在他身后,时刻警醒着、告诫着、提防着他,不要去做那越.轨之事。   镜无一直是师父的口舌。   从不做任何寺规上不让做的事。   而如今,他也站在何氏面前,全然不顾梵安寺上戒束的条条框框,护下他最疼爱、也最让他骄傲的师弟。   没有人敢去捡起那只匕首。   何氏咬着牙瞪了镜无一眼,看着被制服在疏奏台下的众僧,猖獗地大笑。   “你们这群妖僧,当真是不知死活,妄想与我何氏制衡,简直是不自量力!”   “来人,替本宫将圣上的金纹游蟒匕首取过来,既然是圣上的东西,那本宫便替圣君传达天意——罪僧镜容,戕害皇嗣,妖言惑众,请罪于疏奏台,长跪七日以思悔过。其余罪僧,带头忤逆犯上者——”   何贵妃轻飘飘咬出两个字。   “赐死。”   此言一出,全场一阵寂静。葭音站在镜容身后,忍不住攥了攥佛子的袖袍。   “我们师兄慈悲为怀,从未戕害过皇嗣,也从未妖言惑众!吾等今日所为,皆是替师兄申道!”   台下亦有臣子于心不忍,纷纷议论道:   “是啊,我素日也经常听闻,镜容圣僧一生积善行德,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怎么会戕害皇子呢……”   至于谋权篡位,就更荒谬了。   他一个僧人,行医布道,还去发了瘟疫的泉村走了一遭,俨然不是享乐之辈,又要这权势、皇位做什么呢?   何聿也看了身侧的女儿一眼,重重咳嗽几声。   眼看台下怨声四起。   何氏赶忙清了清嗓子,“其他的罪状,爹爹已经将卷宗提到大理寺,日后待一一查实。但是,镜容法师,你方才也亲口承认了,你对你身后护着的这名女子心怀苟且,行阴阳龌龊之事,淫.荡不堪。”   “既然知罪,何不伏罪?!”   何氏说这些话时,目光得意地朝葭音望来。葭音知道,对方是想以这一条罪证为定论,在镜容的身上撕开一道口子,给镜容治罪,给镜无治罪,给整个梵安寺治罪。   一只素手,捡起了无人敢捡的那把匕首。   “葭音施主?”   “阿……音?”   方才那么一摔,匕首早已出了鞘。葭音紧紧握着那只代表着皇权的金纹游蟒匕,定下神思问何氏。   “是不是只要我证明,我与他并未行阴阳苟且之事,便可治镜容无罪?”   正说着,葭音抽出匕首,斩断厚重冗陈的衣袖。   寒风破败,万木凋敝,她站在一片萧索的寂静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似乎怕众人看不清,葭音举着手臂往前迈了几步,扬声:   “守宫砂尚在,何来阴阳污秽之说?!”   镜容定身立于原地,眼底情绪莫辨。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羸弱的女子,在凌冽的冷风中裸.露出自己的手臂。她皮肤凝白,一点朱砂鲜红醒目,一瞬间让他想起来,她脚踝处也有这样一颗殷红的痣。   似乎还怕有些人没看到。   葭音提着匕首,走上无人踏足的疏奏台。   “葭音施主,万万不可!这是惩治罪人的地方,您千万莫沾染上了上面的晦气……”   葭音没有理会镜采。   “我与他未行苟且之事,我与他的情谊,也并非娘娘所述那般污秽不堪。”   “是,我是爱他,但我不光爱他,我还钦慕他,景仰他,尊敬他。我曾说过,镜容之于我葭音,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不该掉落在凡尘里。他应该高悬在天际,我只能看着他,望着他,却不能把他摘下来。”   “他是世上最美好,最温柔,最干净的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朝台下望了一眼。   寒风亦浮动佛子的袈衣,他张了张嘴唇,温柔地唤她:   阿音,下来。   她没有迎上镜容的目光。   一双眼,毫不畏惧地,与台下芸芸众生对望。   镜容记得,她是畏高的。   先前在梵安寺后院的悬崖峭壁上,她张开双臂,颤抖着声音问他:   “镜容,你敢抱我吗?”   “如果你敢抱着我,我就敢从这里跳下去。”   那时候,他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   彼时,他尚不明晰自己的内心,或者说,他不敢去明晰自己的内心。   不敢以这样的身份,对她说一句情。   不是他不想抱,而是他不敢去碰她。   而现在,看着那么明明畏高的女子,却站在众人口诛笔伐的高台之上。   他走上前,欲张开双臂,说一声。   阿音,下来,我抱着你。   不等他开口。   台上陡然寒光一闪。   佛子兀地皱眉。   众人惊愕地看着,身形单薄的女子执着那柄金纹游蟒刀,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葭音声音颤栗:   “我视若明月,怎么都舍不得碰的人,岂可容他人污蔑羞辱。此刀乃圣上之物,承通天意,我今日愿以死向天地明示,镜容圣僧绝非淫.荡.污秽之人!”   话语毕,寒光至,众人心下一凛,下意识地躲避开那血腥残忍的场面,却都从心底里生起一道无可名状的凄寒。   葭音紧紧攥着匕首,就往心口而去——   身侧陡然一阵疾烈的风,激冷入肺的寒气中突然掺杂了几分温暖的佛香,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再抬眼时,只见镜容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紧抿着唇线,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夺了去。   她手上一失力,双腿下意识地一软,就要往后跌。   镜容张开臂,纳住她,睫羽微不可查地颤动着,攥着匕首的手指已泛青。   “你不该这样救我……”   被这样温暖的怀抱裹着,葭音后知后觉感到害怕,一时间,竟不想“以死明志”了。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那句:我家三师兄会的本领可多了,琴棋书画、医道律法、天文地理……还会武功兵法呢。   他是这样好的人。   耳边是猎猎的寒风,她将脸靠在镜容怀里,绝望地阖上眼。   “你是这样好的人,到头来,我却成了你此生最大的罪证。”   她摸了摸镜容的眉骨,声音里有了颤抖的哭腔,   “你身上这道罪名,就再也洗刷不干净了啊……”   对方抱着她,声音微热,“洗刷不掉就不洗了,没有人是完全干净的。”   “可你是镜容,你不一样……”   “一样,”他道,“我与你,都是一样。”   没有世俗之中,所谓的高下立判,没有男女、阶级之间的沟壑。她倾仰于他,爱慕于他,他亦是如此。   镜容把她扶着,让她靠在身后的台阶上坐下来。   “你要做什么……?”   看着面前这双眼睛,葭音忽然一惊。   镜容道:“做我理应做的事。”   他从疏奏台上站起。   七七四十九曾疏奏台,他并未站在最上一阶,却莫名的,有一种睥睨众生的临视之感。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镜容,在世人眼里,镜容法师一向是温和的,仁慈的,悲悯的,他们从未见过……他眼底的冷意。   寒风中,佛子举起手中匕首,字字铿锵有力。   “此乃圣上钦赐于梵安寺,”他睨向高台之下,“贫僧,乃圣上之皇长子。”   皇长子?!   “不可能!”何氏一怔,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圣上的匕首不假,但你……怎么可能是圣上的皇长子?!你这罪僧,休要胡言乱语!”   不等台下骚动,寺门外突然传来猎猎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乒乓的、兵器接地之声,不过顷刻,便有何家的眼线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外面有乌泱泱一群人,将梵安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氏厉声:“是何人?竟敢这般放肆!”   “不知晓……只见着他们穿着官军的衣服,佩着长刀,看上去,倒像是……”   不等他说完,梵安寺被何氏勒令关闭的寺门忽然被撞开。   为首的那人骑在烈马之上,定睛一看,正是早已告老还乡的齐崇。众人见状,皆是一愕,只见其手捧皇诏,看见镜容后,竟翻身下马。   朝着那身着袈裟之人,重重一拜。   “臣齐崇,参拜皇长子!”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基本就是甜甜腻腻的恋爱啦,小两口一路走过来好不容易,明天就还俗啦,还俗之后,就可以酿酿酱酱啦qwq   然后这本书差不多再写一周正文就完结啦,想早一些写完,所以明天开始,每天都会不定时多更新一章哦,还是跟之前一样写完了就发,也许不会在零点发,但是字数只会多不会少,争取在下周四下周五完结,想要第一时间追更的宝可以看一下我的wb@韫枝,更新会有提醒的 第63章   齐崇跪拜在马前, 一身银白甲胄,在烈日下格外耀眼灼目。   甲胄反射出凌凌白光。   众人一晃神, 又看见齐崇身后的沈星颂。他亦昂然坐于马上, 微勒缰绳,而后与齐崇一般下马。   朝台上郑重一拜。   男子声音清朗温润,像一对玉石相叩。   他扬声:   “臣沈星颂拜见皇长子, 救驾来迟,请皇长子降罪!”   身后众将士见状, 随他齐通通跪下,登即匍匐了一地。   “参拜皇长子!”   “参拜皇长子——”   葭音靠着台阶,直起身形。   她扬了扬脸,瞧向镜容,他一身袈裟站于高台之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群人的跪拜。   冷风将众人的声音传过来。   亦将他的衣袖吹鼓。   他是僧人,虽然在泉村知晓自己的身世, 却没有想过真的要入朝入皇室。若说葭音扮观音时会提前演练、模拟, 可镜容却从未练习过身为皇子该如何如何。   那般冰冷的神色, 那种睥睨天下的目光……葭音看到后也不禁一愣神。他好像天生下来就有一种威严又矜贵气质, 佛子手中举着匕首, 再垂眸时,眼底似乎隐隐浮动一阵慈悲之色。   疏奏台下,镜无与其他师门弟子亦缓缓回神。   满朝文武看着, 原本已经告老还乡的齐老将军, 重新带领着将士,手里捧着皇诏, 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台上的那名佛子。   那名, 名动京城、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   何家军队被他们围困住, 顷刻,齐崇便将何聿与贵妃拿下。   何氏满脸不甘:“你……你怎么可能是大魏皇长子,齐崇他怎么会被你劝出山……”   镜容在疏奏台高处,垂眼俯视着她。   以及脚底下乱糟糟的人群。   百官同何氏一样,都没有缓过神。   齐崇走上前,声音虽沧桑却十分有力道,将皇诏徐徐展开。   镜容的回忆飘至几日前。   金御殿。   皇帝曾醒来过。   彼时他手里执着银针,刚点下一个穴位,龙床上的男子突然抖了一抖。   “水……”   看着眼前这个“生父”,镜容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事实上,他的内心亦是没有什么波澜,即便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皇帝从被褥里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   镜容敛目垂容,极有规矩地双手奉上水杯。   “喂朕喝……”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得不成样子。   他低声应了句“是”,上前去服侍皇帝。   突然,对方抬起来沉甸甸的眼皮。   “你是谁……咳咳,张德胜呢。”   “回皇上,贫僧叫镜容。”   “镜容……”   皇帝沉吟了一下,“扶朕坐起来。”   “是。”   皇帝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面前这名佛子,是个极守规矩的,问他话时,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朕听闻,你前些日子去了泉村。”   “是。”   “泉村的瘟疫……如何了?”   镜容平声:“瘟疫已除,里面的百姓也都安然无恙。”   “朕想起来了,朕见过你,”龙榻上的男人强打起精神,眯了眯眼睛,努力辨认着,“三年前,太后生辰时,你进宫过。”   “是。”   “如今一晃儿,竟三年了啊。”   说完,皇帝用拳头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几声。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般。   镜容给他探脉象时,知晓其时日不多。   对方没再说话,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皇帝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子靠着床榻,方转醒的眸子又慢慢覆上一层迷蒙之色。   镜容知道,他又要昏死过去了。   鬼迷心窍地,他竟不自觉地问道:“皇上,您可还记得余氏。”   皇帝的身子一震。   他错愕地转过头,像是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镜容。当皇帝的目光落到镜容面上时,他似乎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眸光颤了一颤。   皇帝看得很用力。   好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突然,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三娘……”   镜容平静地走上前,给皇帝擦拭嘴边的血迹,给他扎针、喂药。   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皇帝并没有喊张德胜,整个身子软绵无力地靠在那儿,口齿不清地讲述起当年的往事。   二十年前,他无意闯入泉村。   一眼便相中了年轻貌美的余三娘。   镜容将沾了血的帕子叠了叠,搁至一旁的桌案上。   彼时他风流成性,见余氏貌美,便起了侵占之心。于他而言,自己是大魏皇帝,全天下的女人皆可得之。他侵.犯了她,而后又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离开泉村。   余氏瑟缩着身子,摇头。   后来,他一个人离开泉村,将这段□□尘封于心底。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皇帝缓缓躺下来,抚着胸口,喘.息。   忽然,他转过头,脸色苍白。   “你怎知晓余氏,你、你是……”   “我是她的儿子。”   皇帝倚着床,再度昏死过去。   镜容安静地凝视他少时,走上前,探了探皇帝脉象。   然后跪在殿下,隔着那一袭明黄色的床帐,朝这个男人拜了一拜。   往事如风。   轻轻一吹,便要飘散在这凌冽的冬日中。   疏奏台上的东风卷起镜容的衣袍。   听完皇诏,何聿何氏皆是失魂落魄,面如死灰,没一阵儿就被齐崇带人给制服了。台下百官纷纷朝台上拜去,齐声高喝。   “臣,恭迎皇长子!”   “臣,恭迎皇长子——”   葭音坐在台阶上,抿了抿唇,迎着寒风亦站起身形。   “民女葭音,参拜皇长子……”   不等她跪下,一双手把她扶住。   镜容垂下眼睫,轻声:“你不必拜我。”   “你是皇长子殿下,我应当按礼拜你……”   “佛门中人,不能入红尘,也做不了皇长子。”   他顿了顿,迎上少女柔软的双眸,忽然道:   “但是我现在不想做和尚了。”   葭音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你要做什么……”   “还俗。”   镜容转过身,步履平稳,走上疏奏台最高一层。   忽然,双膝跪地。   台下一片哗然。   镜容法师……啊不,皇长子殿下,这、这又是在做甚?!   “镜容!”   镜无率先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不可这般!你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   对方浑然不顾镜无说的话。   他对着师父灵位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当他磕到第三下时,周遭寂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原本清心寡欲、神姿高彻的镜容法师,缓缓褪下自己的袈裟……   “镜容!”   镜无忍不住,高唤了声,试图阻止他。   台下有同门忍不住哭泣。   “镜容师兄!”   “三师兄!!”   他的袈裟尽褪,葭音亦泪流满面。   他站在高处不胜寒的疏奏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袈裟,就这般,堕入红尘。   ……   “你当真想好了?”   镜无看了一眼停在梵安寺门口的马车,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镜容身上那件青灰色衣袍上。   “你从此不能再穿袈裟,不得再侍奉佛祖,亦不能……”   说到这儿,镜无还是没有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往下讲,只是深深凝望了这个令自己又爱又敬的三师弟一眼。见其徘徊不语,镜容便缓声笑:   “我心中有道,有佛祖,不算舍弃。”   “可是师父——”   镜无忽然顿住,片刻,哑声,“可是师父一直喜欢的都是你,也希望你能带领梵安寺继续走下去。”   “自师父圆寂后,一直都是你掌管着梵安寺,”镜容道,“我做的并未有你好。”   “况且,我犯了那样的罪过,佛祖面前已经容不下我了。”   镜无一阵静默。   半晌,他低声,问道:   “镜容,你究竟是为了皇位还俗,还是为了葭音施主?”   “为了她。”   通往宫门的马车已在寺院门口停了许久,车上那马车夫并未催促。镜容亦是随着镜无朝马车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地,看见车帘子后头那一道昳丽的身形。   她坐在马车里面,乖巧地等他。   日头渐落。   金粉色的霞光倾落,温柔地撒在镜容的衣肩上。   他缓声道:   “先前是我顾虑太多,我不敢看她,不敢碰她,不敢去回应她。其实三年前,在梵安寺里,她曾站在悬崖边跟我说,即便脚下是万丈深渊,只要我抱着她,她就敢跳下去。”   “后来,她嫁入了林府。”   说到这里时,镜容的声音滞了滞,镜无也知晓那是一段不美好的回忆,逃避似的移开目光。   “师兄,事到如今,我也不曾后悔过在那晚去林家后院寻她。正是那一晚,让我彻底看透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即便为此我在辟谷殿关了三年,我亦不悔。”   说起辟谷殿,镜无就更想逃避了。   师父离世后,他很想帮帮这个师弟,帮他离开辟谷殿,却又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故此煎熬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辟谷殿里,墙壁上、桌案上,甚至地上的碑刻上……满眼都是经文,我却从此不敢看观音。”   ……   葭音坐在进宫的马车里。   她未掀开帘子,未让马车夫催促镜容,只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面,乖乖地等着他,等着已经脱下袈裟的镜容。   只是等着等着,回想起方才在疏奏台上发生的一切,她的眼眶一热。   她没用,又很想哭了。   刚抹了抹眼角,车帘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紧接着便是一道淡淡的檀香气息。葭音知晓来者是谁,莫名的,心头刚弥漫上的悲伤情绪又在转瞬间消之殆尽了。她扬了扬脸颊,霞光与他一同入车内。对方身姿颀长,因为逆着光晕,面上的表情有些看不太真切。   见她眼角处晶莹,镜容一怔,轻叹一声:   “怎么哭了?”   “没……没怎么。”   他走进马车。   葭音抿了抿唇,感受到由他带来的香气与温热感。他未穿袈裟,只着了那件来不及换下的灰青色的袍子,见她这般,忍不住低下头,用手轻轻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水。   “我没哭……”   “我知道。”   一片静默。   马蹄阵阵,马车缓缓行。   这突如其来的、身份的转变,让二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该如何去适应。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冒犯了彼此,马车里陷入一片尴尬的、腼腆的促狭,车帘子被风吹着,时不时透了些霞光进来。   天□□晚。   葭音抿了抿唇。   忽然,听到身侧有人唤她。   “阿音。”   “嗯?”   “没什么。”   “噢。”   ……   “阿音……”   “嗯?”   “阿音,”镜容转过头,声音很轻,“我现在不是和尚了,我……可以抱你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他的声音温柔落下来。   葭音一愣, 转过头。车内极暗,她却能看见那样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   她想起来, 三年前, 梵安寺后院。   悬崖峭壁,脚底生风。   而如今,马车外依旧吹刮着猎猎寒风, 呼啸着卷动帷帘。   葭音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轻悠悠的一句话,她的脸就开始发红。   她不敢看那人, 只觉得马车狭小,她与镜容作得极近,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   那气息没有试探性地朝她逼近,反而极有分寸地在原地顿了顿,似乎在等她的回应。   葭音也等了片刻。   不等那人动手, 她的脸颊反而熟透了。   半晌,她极为羞涩腼腆地点点头, 轻声:“你要抱就抱呀……”   还问她做什么。   他们和尚还俗后, 都这么拘谨, 竟连根手指头都不敢乱碰么?   一想起他方才的语气, 葭音忍不住抿唇笑了, 还未笑出声,身形忽然被人一揽。   下一刻,她被纳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他的胸膛很硬, 很结实。   微微有些发热。   葭音被他抱着, 脑袋埋入镜容怀里,贴着他那不甚厚实的衣袍, 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   虽未再着袈裟, 依稀可嗅佛香。   “镜容, 我们这是要回宫么?”   她忍不住看着掀开车帘子,探了一眼窗外。   马车疾行,因为在赶着时间进宫门,车身有些颠簸,但大抵上还算平稳。葭音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一切有几分不真实。   太安稳,太美好了。   一如眼前这个人,美好得不甚真实。   镜容点点头,声音很淡:   “是回宫。”   末了,又问她,“你是不想回宫吗?”   “也不是不想,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又往对方怀里靠近了些,“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方抱着她,沉默。   片刻后,她又于男人怀里抬起一双眸。小姑娘眸光柔软,声音亦是柔和。   “其实进宫也很好,今日不同往日,你现在是大魏的皇长子,再没有人敢动你了。”   她的睫羽动了动,问他,“那你会登基吗,会成为大魏的君主吗?”   他也垂下眼眸,一低头,便迎上那道盈盈眸色。   葭音自私地腹诽,她不想跟镜容回宫,不想看着他登基,再肩负起那么多的责任。   下一刻,对方直接给她了一根定海神针。   “不会。”   镜容道:“此番入宫,一是处理何聿,其二,是因为小皇子年纪尚幼,需要我去帮他先做一些事。待我将宫里的事情先处理完,就跟你一起出宫,我们隐姓埋名,四处游历,好不好?”   当他说完这一番话后,果不其然,小姑娘的眸光亮了亮。   “好!”   她高兴地点头。   见她笑,镜容也勾唇笑了。他伸出手,再度将葭音的身形抱住。   起初,镜容并未用多少力气,只想轻轻地把她搂抱住。这些天来经历的这么多事,让二人身心俱疲。此时他只想静静地抱着她,给她一些宽慰。   马车缓缓行驶,日头也一寸寸落下来。   冷风席卷,时不时将车帘子吹掀开,星星霞光涌入,落在少女光洁凝白的面庞上。   她窝在镜容怀里,贪婪地吮吸着男子身上的味道。   忍不住也将手伸出去,稳稳抱住了对方的腰身。   镜容稍稍一垂目。   只见她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   他忽然不满足于只轻轻搂抱住她了。   镜容的双手用力了些,按了按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埋入自己的怀中。半晌后,又低下头来,捧了捧小姑娘的脸颊,紧张而生涩地亲她。   这一回,镜容亲吻的是她的双唇。   那是一个不太熟练的吻,葭音也闭上眼睛,顺势用手勾住对方的脖子,把他轻轻压在车壁上。   他原本坐得很端正,像一棵风雪飘摇前不动如山的松柏,被葭音这么一压,身形立马往后倾了倾。恰巧马车一阵颠簸,葭音咬了咬他的唇角,这个吻就这般从镜容开始,转变成有来有往、势均力敌。   可两个人着实没有什么经验。   尤其是镜容,他在佛门里清心寡欲惯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般与她拥吻。刚开始他还垂着眼睛,颤动着眉睫瞧见小姑娘的耳朵一点点变红,到后面干脆也闭上眼睛,任由她去折腾了。   他的身上香香的,让葭音爱不释手。   先是拘谨羞涩,接着便是涌上心头的罪恶感。至于为何感到罪恶,其一是因为葭音还惦念着镜容的身份,即便如今他已经离开佛门,葭音心底里还是免不了往那处去想。她觉得自己亲手摘下了这朵本该立于雪山之巅的高岭之花。   至于这其二……   因为他实在太不会亲吻小姑娘了。   他闭着眼睛,耳根子微微发红,可脸上却依旧佯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明明是他先俯下的身,到头来却变成小心翼翼地迎合她。少女口齿如春,温暖又撩人,镜容却没有越雷池半步,没有主去碰她的牙齿、软舌。这一番下来,反倒是镜容的便宜被她占了个七七八八。   葭音啮咬他,他都不吭一声,默默地受着。   少女将藕节似的小臂勾在对方脖子上,袖口绸缎如水,轻轻往下滑,露出她手腕处鲜明的、让人看了脸颊发烫的守宫砂。   “阿音,”镜容的呼吸有些不稳,声音发烫,“好了,在马车上……”   马车一颠簸,葭音又扑进对方怀里,好半天才直起身子来。   “你不喜欢吗?”   “喜欢。”   她的手抚过对方唇上的红肿之处,冷风又落进来,男子额间朱砂醒目。   “镜容,你真的喜欢我对你这样吗?”   “嗯,”他点点头,声音没有之前那么哑了,“真的喜欢。”   “我原以为,你不是很喜欢这样。每次我亲你的时候,你都不怎么动,我还以为你是抗拒……”   她看上去有些委屈。   见状,镜容赶忙把她抱了抱,温声哄她:“不是的,我没有抗拒。阿音,我喜欢你对我这样,无论你对我怎样我都很喜欢。我是怕你不舒服。”   他目光落在少女饱满的双唇上。   粉嫩如樱瓣,又娇又艳,却又好似承受不住风雨的摧残。   镜容没有告诉葭音。   自己是男子,力气本来就大,他又自幼习武,力道更比寻常男子大了三四分。故此亲吻她时,他都克制着自己的情动,或者说,他向来克制、隐忍惯了。   葭音从未见过他放肆的模样。   她也知晓,这就是镜容本身的性子。他清冷也温柔,喜欢安静地忍耐、克制、承受。这是受二十年来的经书佛卷养成的。他温润尔雅,如珠玉,似霜雪,清清泠泠,就连动情也是那么的……禁.欲。   葭音坐在他的腿上,忍不住摸了摸对方的脸颊。   她没法儿去告诉镜容,其实她不难受,反而还期待他能够放肆些。他的喉结坚硬,腰身也很结实,如此想着,她的脸又红了一红。   葭音把脸偏到一边,不敢看镜容。   “其实你也可以……凶一点。”   “凶一点?”   傍晚的风卷起帷帘,将星光倾洒在镜容面上,他半张脸埋入一片淡淡的阴影里,咬着那三个字,若有所思。   “就是,嗯,怎么跟你解释呢。就是我觉得啊——没有打击你的意思,镜容,你的性子太温和了,一点儿也不凶,也没怎么发过凶。可能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受经文熏陶,改变不了的性子。但是吧……哎,你别这样看着我,别笑!”   镜容听话地压下嘴角。   “我不是说平时让你对我凶噢,我是说……那个那个的时候,你可以稍微凶一点点,也不是让你凶我,怎么跟你说呢……”   她挠了挠头。   “就是你不需要太忍着。牵手、拥抱、亲吻,都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所以我们要用力地相爱,你知道吗?”   对方坐在一片阴影中,身形笔直,点了点头。   仍像一棵不染风霜的松。   他的树根是直的,身躯也不曾弯下来过。   葭音邪恶地想,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教他做坏事,把他的树干打歪。   若面前此时坐着的是旁人也就算了。   但他是镜容,是全京城里,根最正的一朵高岭之花。   “算了,估计你也不太明白,你在梵安寺里面待了这么多年,性子清冷些很正常。我也没有说你不好,更没有打击你嗷,唔——”   她的身形忽然被人一把扯了去。   就这般,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温暖到滚烫的怀抱中。这一回,轮到对方捧住她的脸。她惊愕地看着,一向清心寡欲的镜容径直压下来,将她按在身后的车壁上。   狂风呼啸,扑打着车帘。风声与帷帘激荡,猎猎作响。   葭音唇上一痛,震撼地瞪大了眼睛。   “镜容,你……”   对方捏了一下她的脸,示意她认真。   葭音微微吃痛。   一朵极为绚烂的花,在少女的唇齿上刹然绽放开来。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耀眼又夺目的花,花苞娇嫩,花瓣却大片大片地盛开着。春风来势汹汹,这朵花也开得恣意而放肆。不过顷刻,她仿若看到了满园的春色。   即便是身处寒冬。   她的手脚,她的身心,她的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间,被这个吻悉数点燃。   葭音双腿软了一软,感到一点窒息感,想要推开对方,可浑身却仿若失了力般。她娇柔无骨地靠在镜容的身形与那冰凉的车壁之间,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镜容……”   对方闭着眼睛,低低笑了笑。   在她快要背过气的前一瞬,镜容终于松开了她。   葭音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双唇生疼,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帷帘又被夜风卷起,他眼里噙着笑,问她:   “够凶么?”   “呃,凶。”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葭音可怜兮兮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果不其然,那里肿了一片。   她委屈地望向镜容。   对方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看着她面上的局促, 以及唇上的绯色。   葭音隐约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番话,似乎触及到了一个男子的自尊心。   她怎么能说一个男人凶不起来呢!   呜呜呜, 凶,简直太凶了。   何止是凶!!   葭音听见镜容又低低笑了声, 旋即伸出手来,又把她抱住。   她捂着嘴巴,战战兢兢地望向对方。   见状,镜容眼底笑意更甚,他将小姑娘拢住, 似乎在安抚她。   “不亲了,阿音, 我就抱抱你。”   说这话时,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很乖地点了点头, 窝在镜容怀里。他的怀抱依旧很温暖, 她能够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声。   葭音依旧没缓过神儿。   怔怔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见转, 镜容垂下眼睫,声音有些迟缓:   “亲疼了么?”   将才,他原本想克制的。   但他能感受到少女身体里的喜悦与情动, 能感受到她下意识地迎合。葭音的手指虽然被他扣在车壁上, 却情不自禁地蜷了纤白的手指,与他十指紧紧嵌合。   葭音玉指颤栗, 指甲也刺入镜容的皮肉。后者没有哼一声, 歪了歪脑袋, 吻得更深.入。   月色星光,随风入帷帘。   皎皎月色落在镜容眉眼处、鼻翼侧,落在他光洁的下颌上,看得葭音怔了怔,忍不住再把头埋入对方怀中。   乍一开口,她的声音微湿:“是有些疼……”   镜容坐直,双手扶住她的双肩,也让她坐直。   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她。   葭音忍不住往后缩,很难为情。   “你……你干什么呀。”   “让我看看咬烂了没有。”   闻言,她慌乱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让镜容看自己的嘴唇,忙用袖子挡了挡。   “没有没有,唔……你别看了,女孩子的嘴巴不能乱看。”   镜容笑了声,松开她的下巴。   马车摇晃,几番颠簸,听着阵阵马蹄声,刚坐端没多久,她又忍不住把头靠在镜容肩膀上。   “镜容。”   “嗯。”   “你还俗之后,还可以再当和尚吗?”   他的声音很轻,“不可以了。”   葭音沉默了少时。   “那你以后会后悔吗?”   她从对方肩头处抬起脑袋,抿了抿唇,“你侍奉佛祖这么多年,在梵安寺日夜诵读、守灯、传授经文,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枯燥无趣,于你却是二十年来从未更改过的日常。我知晓,你喜欢安宁平和,向往经文佛道。这是你的坚守,亦是你的信仰。”   “你现在还俗了,要入宫去做大魏的皇长子,要开始学着与世俗打交道。可能刚开始你会觉得没什么,无非就是换了一个身份继续生活下去,但久而久之——”   说到这里,葭音停顿了一下。   天色彻底黯淡下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像是冬日里那道最温暖的风。   “你这样违背毕生的信仰,与我在一起。”   说到最后,葭音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妙兰先前与她说的话。   “看着他逐渐堕落,看着他在青灯之前,两眼变得迷蒙,明明是手指青白紧紧捏着佛珠,却自甘沦为你的裙下之臣。看着他违背多年坚定的信仰,不顾众人的斥责,为你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葭音的眼皮跳了跳。   “不会后悔。”   镜容坚定道。   “阿音,你还记得在泉村,我们曾给珍珍他们教书吗?他们问我,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爱。”   “你是我违背信仰,奋不顾身去爱的人。”   “佛道是信仰,而爱你是本能。”   ……   马车终于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月色无声,落在莹白宫阶之上,不过少时,便有人极为规矩地走过来,替二人掀开车帐。   眼帘映入一张陌生的面孔,葭音害羞,赶忙从镜容身上坐起来。   “镜容法——啊不,皇长子,到了。”   此处乃是皇宫。   不远处,便是金御殿。   再往前些,是尹皇后的春熙宫。自从何氏出了事,小皇子便寸步不离地住在皇后娘娘寝宫。   “葭音姑娘,请。”   她随着镜容一同走下马车。   沈星颂亦从马背上翻下来。   他依旧是那身银白的甲胄,腰间别着长剑,没有了往日的书生气息,相比之下,倒多了几分凌厉豪气。   他走过来,本欲下拜,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镜容身侧的葭音身上。   她披着雪色狐毛大氅,腰间玉佩琳琅,身形窈窕纤瘦。   乖巧地立在镜容身侧,眉目间依稀含笑。   当沈星颂的视线从她的眉眼处往下移。   看见她唇上的红肿时,不由得怔了一怔。   “沈……沈大人。”   见他出神,有宫人轻声唤他。   沈星颂立马正色,刚一抬眼,就对上镜容那一双略带探究的眼眸。   他的心思,镜容分明知晓。   可对方却不恼怒,也没有讥讽、揶揄他。男子一袭青灰色的衣袍,立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稍稍颔首,静静听他禀告如今宫里的情形。   何氏那边,齐崇已带人制服了。   皇帝依旧昏迷不醒,传位的诏书也没有写出来。   至于春熙宫那边,他已经差人安抚好了尹皇后与小皇子,让他们先不要轻易动弹。   葭音当晚还是宿在了水瑶宫。   镜容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未与她一同宿下。   是夜,也不知是镜容吩咐的,还是沈星颂吩咐的。   浩浩荡荡一大堆宫女鱼贯而入,一口一个“葭音姑娘”,甜腻得要命。   她被吓了一大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按在了床上。   宫人们开始给她宽衣解带。   葭音咽了咽口水:“不……不必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不用麻烦你们的……”   为首的那个温婉一笑,“姑娘这是什么话,服侍姑娘,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说完她就将葭音的发钗摘下来,取过梳子,捏住她的发尾。   “姑娘的头发真顺,养得比宫里头的娘娘们还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葭音竟感觉到,对方刻意咬重了“宫里头的娘娘”这几个字。   好似在刻意地恭维她。   葭音被她们从床边扶到软椅上,浑身的不自在。   那宫娥还以为她有什么心事,温声安抚道:   “音姑娘,您也莫不开心,殿下今日定是忙得抽不开身了,才没来陪姑娘。沈大人特意遣奴婢们前来照顾姑娘您,陪您说说话。”   闻言,葭音有些讶异。   “是沈星颂让你们来的?”   “是。”   宫娥点点头。   她想起来了。   镜容从不会差遣奴婢。   至于沈星颂,也是怕自己来到皇宫后,会觉得无聊孤单,没有人照应她罢。   “替我好好谢谢沈公子。”   “姑娘客气了,听说,姑娘是沈公子母家人?”   葭音略一沉吟,“算是母家。”   “姑娘真是好福气,是沈公子的母家人,那便也是皇后娘娘的母家人,如今又有了殿下做靠山,”宫娥吟吟笑道,“姑娘,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葭音也笑笑,因是身心俱疲,没有同这个无关人解释。   “姑娘可是乏了?奴婢给您去点香。”   炉子里暖香燃起来。   “这是沈公子特意让奴婢给您送过来的,是上好的香料,整个后宫除了皇后娘娘那儿,就只有姑娘这儿有了。沈公子对姑娘您可真好呀。”   葭音点点头,“他是我的兄长。”   沈星颂之于她,是如父如兄般的存在。   “那殿下呢?”   对方忽然发问。   她一怔,脸一点点涨红,羞涩道:“他……是我的心上人。”   宫娥掩着唇笑了。   “姑娘您还没怎么说呢,脸就红成这样。您与殿下先前是夫妻吗?”   夫妻?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镜容那一句:“今日不做和尚,做阿音的夫君。”   她与镜容,拥抱过,亲吻过,睡过同一张床。   “应当……算是吧。”   小宫女稍稍讶异了一下。   “那姑娘是与殿下行过夫妻之事了?孙嬷嬷还说,让尚礼局派些初礼宫人来教姑娘。”   所谓初礼宫人,便是皇室内教导未经初.夜姑娘如何服侍夫君,其中包含诸多繁杂之事,礼仪、情态、动作……若是稍有不注意的地方,都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闻言,葭音赶忙摇头,支支吾吾:“我、我与他尚未做那个。”   “啊?”   宫娥看着她脸上的绯色,心下了然,道,“那姑娘可需要初礼宫人?奴婢明日便跟孙嬷嬷说,让她差些初礼宫人来教导姑娘。”   “不用不用。”   “姑娘不必害羞的。”   宫娥缓声笑,“姑娘身子娇贵,这初.夜呀,更是十分娇贵的事。若是姑娘不注意,殿下把您的身子伤着了,可不是十天八天能够养回来的。派初礼宫人来,不只是教您房.事中的规矩,更是教姑娘如何保护好自己,您也千万莫要怠慢了呀。”   葭音坐在雕木梨花软椅上,乖巧认真地听着。   脑海中却浮现不久前,在马车里的那一幕。   镜容眼中噙着笑,一边松开被压在车壁上的、可怜兮兮的她,一边问道:   “够凶么?”   “凶……”   她情不自禁地低低咬出一个字。   那宫人愣了愣,“姑娘说什么?”   葭音陡然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将碎发拢至耳后,小声:“没事,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对方的声音就像一根针,扎得她坐立不安,手指也忍不住蜷缩起来。那丫头的声音温婉柔和,说得却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事,还好葭音平日里听过些艳.曲儿,才没让她说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听艳.曲儿是一回事。   做那种事情却是另一回事。   宫娥道:“姑娘,您真的不要初礼宫人么?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您莫小瞧了男人的力气。”   葭音小声嘀咕道:“我可不敢小瞧他。”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一更)   孙嬷嬷雷厉风行地给她送了两个初礼宫人。   个字高一点的叫月兰, 主要教行.房时的礼仪;低一些的叫阿寒,不归月兰教的东西, 她都可以教。   阿寒第一次来水瑶宫, 刚走进殿门,就偷摸摸给葭音塞了一样东西。   驱散周围宫人,阿寒看着她手里的药瓶, “这枚药丸,姑娘可得小心取用了。行事之前先用温水把它弄湿润, 姑娘的身子会更好受些。”   她攥着药瓶,像攥了块烫手山芋。   镜容是在她用午膳的时候踏进殿门的。   不知他遇见了什么急事,像是处理了一整夜,面色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青灰色的衣袍,走进来时, 带起一尾淡淡的檀香。   葭音赶紧让阿寒先住嘴。   好在镜容只看了她月兰与阿寒一眼,以为她们是寻常宫人, 便没有过问什么。葭音把他拉到饭桌前, 倒了一壶茶水。   “你还没用膳吧, 喏, 以后有我监督你, 你也不许不好好吃饭。”   镜容被她按在座上,乖乖地拿起筷子。   少女转过头,吩咐宫人将桌上的荤菜撤下, 又炒了几个素菜, 与镜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你的事情忙完没有?”   “嗯,”他吃了一阵, 忽然放下筷子, “小皇子尚且年幼, 我打算先辅佐他一段时间,待他年龄大些,再换个身份出宫。”   无论是政事、礼乐、典律、兵法,镜容样样皆通。   由他教导小皇子,定能为大魏培养出一位名垂千史的明君。   葭音也夹起一根小竹笋。   “你要留在宫里,皇后娘娘不会起疑心?”   之前皇后信任他,是因为沈星颂信任他,再者,镜容当时的身份只是梵安寺的一名和尚。   而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皇长子,且拥有一堆拥簇者。除去皇帝要立嫡,剩下的立长、立贤,镜容皆是不二之选。   镜容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忧心忡忡的皇后将他传唤到春熙宫。   她的怀里,抱着同样不敢言语的小皇子。镜容站在一袭月色下面,隔着一帘帷帐,朝殿上的女子恭敬一礼。   他如今已不是和尚,行的自然不是双手合十之礼。   皇后抱着小皇子,目光变了变,“你原来不是和尚,是圣上流落在外的皇嗣……如今你又回来,也想同本宫的皇儿夺位吗?”   她的声音凄凄切切,眸光将信将疑。   闻言,镜容面色未动,只抿了抿唇,将嘴唇上的红肿之处偷偷抿藏了进去。   他放下行礼的手,走上前,将灯盏又点亮了些。   皇后与小皇子在帘帐后面,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当看见镜容眉眼中的悯善之色时,皇后娘娘稍稍一晃神儿,她也知晓,这些日子面前这个男人对他们母子俩是极好的,也多亏了他的照拂,她与皇儿才能撑到如今这一日。   皇后不想怀疑镜容。   可她听到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她只是……太害怕了。   镜容并没有说什么,灯影萧索,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皇后娘娘。”   他轻声唤,神色与声音皆是温和。   小皇子在皇后怀中,抬起一双惊惧的眼。   说也奇怪,明明外面的人那样说他,说他是皇帝的皇长子,还暗中拉拢了齐崇,势必有夺位之心,但是小皇子却没有那么怕他。他的惊惧,是完全来源于母后的惊惧,小皇子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位镜容法师——啊不,眼前这位与他同父异母的皇兄,是一个好人。   一个极好极好的,良善之人。   是夜,镜容同他们缓声说,不会参与夺嫡之争,甚至还立下毒誓。   闻言,皇后娘娘一怔,她抱紧了怀里面带稚色的小皇子,女人的眼中有诸多不解。   良久,她颤抖出声:“你不想夺位当皇帝,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镜容垂下眼睫。   他的眉睫极长,极浓密,垂下来时,像一把小扇。月光落在上面,在他的眼睑处投下一层薄薄的翳色,他面容白皙清俊,身上的气质,竟比窗外的月色还要皎洁明亮。   片刻后,镜容缓声道:“我想待事成之日,请求娘娘与小皇子放我与葭音出宫。”   “出宫?”   帘后的女人一怔,“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因为大魏皇室一脉单薄,皇族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若非是被皇帝亲自废除、放逐出京城,其余的皇族中人需得拥簇当今圣上,或为文官,或为武将。   以此,实现宗室与外族势力的抗衡。   “是,”他点点头,“还望小皇子日后拟一份诏书,还我自由之身,准许我与葭音云游四海,不必再问皇城内是是非非。”   这一回,轮到小皇子从皇后娘娘怀里探出脑袋。他伸出一只小手,缓缓抬起了身前的帷帐。   皇后娘娘没有拦着他。   镜容迎上小皇子的目光。   他才三岁,许多事都不懂,一双眼懵懂地朝殿下望来。小皇子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生得极为好看,眉目之间也没有什么杀气,让他很乐意与之亲近。   他从皇后怀里跑出来,迈着小碎步,亲切地抱住了镜容的大腿。   声音糯糯的,奶声奶气唤了一句:“皇兄~”   ……   用完午膳,葭音看着他身上那件灰青色的衣裳,想去给他买几件常服。   镜容取了令牌,带她一起出宫。   “我已经让人把凝露也从林家接过来了,这些日子,她在宫里面陪着你,多一个人说话总会好些。”   闻言,葭音点点头。   “沈星颂也差了些宫女来,但我总觉得,人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要不你把她们都差出去吧,只留下月兰和阿寒就好。”   镜容没有问月兰和阿寒是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应好。   他们来到集市。   此时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马车行人,络绎不绝。葭音披着狐裘大氅走下马车,一脚踩在雪地里。   即使穿着厚实的靴,她仍有些冷。   “我们先去给你买几件衣裳。”   她不喜欢宫里的衣裳。   宫里头拿给镜容穿的,都太贵气了,不是纹金边儿就是勾金线,葭音一点儿也不喜欢看。   她私心认为,像镜容这般如霜似雪的气质,穿青衿直裰更好看。   镜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也不穿宫里头递上来的那些袍裳,他里头一件青灰色的衣,外面同样披着干净雪白的大氅。   葭音跳下马车,牵着镜容的袖子,带他进了一家店铺。   “哟,二位客官,里面请。”   店里的人一眼看见了葭音腰间所束玉佩,见那玉光泽温润、质地不凡,猜想二人非富即贵,便赶忙迎了上来。   只见女郎身段窈窕,相貌昳丽,而她身边的男子虽说衣着简朴,可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飘飘然的清逸矜贵之气。   非凡人也。   男子并未看他,目光温和,寸步不离地瞧着身前的少女。   “二位客官,是来看衣服的么?”   掌柜的嘿嘿笑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早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只一眼,就看出来管事的是这位姑娘。   他便朝葭音道:“姑娘是给自己看呢,还是给姑娘的夫君看。”   “给我夫君看。”   这声“夫君”她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喊完后听见镜容轻声笑了一下,才发觉到不对劲。   她偷偷捏了捏镜容的手指头。   “不许笑。”   男人听话地压下唇角,极为自然地将她的手反握住。即便穿着这么厚实的衣裳,葭音的手指仍旧很凉。   隔着宽大的袖袍,镜容轻轻揉搓着她的手指头,试图让血气游动起来,让她的手能暖和些。   “姑娘是要成衣,还是要定做衣裳。”   掌柜的看了镜容一眼,“若是要成衣,我这里也有些合这位公子身形的衣裳,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先看看成衣吧。”   成衣方便些。   “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衣裳,小的叫人去取。”   葭音帮镜容答道:   “不需要太华丽,款式简单一点、颜色淡一些的。喔,我夫君喜欢青色和白色。”   “得嘞!”   掌柜引着二人上了楼,不一会儿,便呈上几件崭新的衣袍。   “这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公子身段、模样都好,穿上定然好看。”   当镜容换上衣衫后,葭音有些晃神。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镜容穿寻常男子的衣袍。   雪白的中衣,外头亦是一件白色打底的衫,其上用墨色绘了幅清清淡淡的水墨修竹,衣袂很是宽大,薄薄光雾拂动,雪色袖尾无风自扬。   掌柜站在一侧,靠着墙,有些看呆了。   镜容低下头来,看她。   有些局促地问道:“阿音,好看吗?”   “好看。”   她拼命点头。   镜容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你穿什么都好看,”葭音由衷地道,“但我觉着比起先前那些衣服,这一身更适合你。”   闻言,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他笑时眼底盈着粼粼细碎的光,像是星星淬了水,清澈又明亮。   看着眼前的绝色美人,她一冲动,手朝柜台上指去,“掌柜,把这几件衣裳都包起来。”   镜容见状,忍不住笑道:“音音这是要养我呀。”   “你如今的身份,哪用我养你呀。”   葭音眨了眨眼睛,“我这是在贿赂你。等你以后发达了,可要给我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裳首饰,还要带我去吃很多很多的好吃的。”   他一本正经道:“可是我离开京城后,没有官职,也没有土地房屋,怕是养不好你。”   镜容两袖清风,一副要吃软饭的模样。   葭音顿了顿,没想到他能这么穷。   “是喔,你怎么都不晓得攒钱。以后我跟了你,自己还可以唱戏赚些钱,你怎么办哦……”   她扼腕叹息,苦恼了好一阵儿,突然眼睛一亮。   ”镜容,不如你去给人算命吧!以你的名头,肯定能赚不少钱。”   堂堂一国圣僧呢!   “阿音,出家人是不算命的,只讲究因果,”镜容无奈地看着她,“算命的那叫道士。”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二更)   这样啊。   掌柜去给镜容打包衣裳了, 二人便在一旁坐下。闻言,葭音摸了摸鼻子, “可是我之前在青灵寺, 那和尚明明还给我算过的。”   话刚说完。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路过青灵寺时,镜容的那句“招摇撞骗”。   “所以我是被骗了啊。”   她的语气有些失落, “我还高兴了好久呢。”   后半句话,葭音说得很小声, 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情绪的怅然。   镜容微微垂首。   他半低敛眉睫,恰见少女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望,不由得抿了抿唇。葭音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安慰:“其实也没事,就讨个心安而已。你知道吗, 当那个人算出我后面的命数告诉我时,我可高兴啦。往后的日子呢, 也过得稍微有了个盼头。”   见状, 镜容轻声道:   “其实, 有些有本事的和尚, 也可以算命的。”   “你说什么?”   他迎上少女那一双满是期待的乌眸, 继续编著胡话,“那些人算命,其实也算是准的。”   “真的吗!”   果不其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灿灿的,像星子, 若明珠。   葭音看见镜容轻轻“嗯”了一声, 他面上的表情很和缓, 目光亦是十分的温柔。   她像一只小猫儿,蹭到他面前,攥了攥男人的衣袖。   “那你呢,你也会算命吧,给我再算算,好不好?”   她摇着镜容的袖子,对方顿了顿,硬着头皮,“好。”   葭音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笑时,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眼尾处稍稍往上勾着,送出一泓潋滟秋波。   “你都不问,我当初算的是什么?”   小姑娘的手偷偷钻入男子的衣袖中,悄悄捏住了镜容的手指头。他的手指头没有她的那般凉,却是精致修长,骨节分明有致。   “算的是什么?”   葭音含笑应答道:“我和你去了两次青灵寺,第一次,你我还未完全离开皇宫,我向那和尚求了你我二人的姻缘,抽到的是上上签。”   “那和尚说,你与我是百年、乃至千年难遇的好姻缘,我欢喜极了,我还偷偷把写着你和我名字的红绸带,系在院子里那棵姻缘树上。”   小姑娘边说边比划着,“就是青灵寺院子里最中间的那棵姻缘树,从西边数,第二条枝干。我把它系得很紧,还特意选了个不是很起眼的位置,可是……”   她低下头。   “可是我前些日子去看,找了好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红绸带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湿湿的,软软的,依稀有着雾气。   “我原本想,偷偷把你我的名字绑在那里,系上一辈子的,也不知是被风吹跑了,还是被人拿走了……”   镜容听着有几分不忍,道:“没有被人拿走。”   “什么?”   葭音眨了眨眼睛,眼眶处隐约有润意。   见状,男子身形微微挺直,温声:“我前些日子……也去青灵寺看了看。”   她仍是不明所以。   镜容的声音很平缓,但她能感觉出来,对方一向清冷自持的语调中,隐藏着汹涌爱意。   “你挂的那根枝条很脆,前半头应是被风吹折了,我便将绸带摘下来,系到了另一棵树上。”   一阵淡淡的佛香传来,温暖的气息登时将葭音包裹住,她听见镜容安慰道:“你放心,我绑的那条树枝很结实,不会丢的。”   她与他的姻缘,不会丢的。   葭音放下心,回笼了神思,红绸“失而复得”,她忽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第二次我去青灵寺,没有再求你我今生的姻缘,我去问那个人,我与你来世还会不会相见。”   彼时已过三年。   他被关在辟谷殿静思悔过三年,而她,也做了整整三年的林家夫人。   “之前我是想算你我今生缘分的,可转念一想,你已经是梵安寺的高僧,我又是林家的寡妇,我们今生还有什么缘分呢。于是我就求那人,能不能算你我来世的姻缘,不知是不是那人瞧我太伤心、可怜我,和我说我们来世也是天作之合。”   葭音扬起一张小脸,再度望向身前之人。   镜容微低着眉眼,安静地听着她讲话,他未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感觉周遭的气氛太凝重,她便笑道:“不过呀,他算的应该是挺准的,喏,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镜容,我先前是觉得太苦了,我与你……之间的缘分太渺茫了,所以我才会去想,来世我与你能在怎样怎样。就像之前我问你,来世可不可以不再做和尚,只做我葭音一个人的夫君。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考虑来世的事情了,也不再苛求,来世会为今生的我们补偿些什么。我如今很开心。”   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她笑得很开怀。   见她笑,镜容也跟着笑了。   掌柜已经将衣裳都打包妥当,付了银钱后,二人走出店铺。镜容原本也想给她买几件衣裳,她说自己的衣裳很多,这些钱还是先省着,等以后离了京,可有用钱的时候。   说着说着,她满怀期待地盘算起以后的事情来。   “到时候,我们先买一处大宅子,宅院也不需要太大,有林府的三成便好。再添一些床榻桌椅,也不用太精致贵重,简朴为好。至于前堂嘛,我想买一樽大一点的观音像。虽说如今你已经还俗,但我总觉得,日后你肯定会有事没事在佛祖面前跪着玩儿,不过也是一切从简,哎——我想要这只镯子!”   眼前一排排珠宝首饰,让葭音挑花了眼。   虽然她的耳环钗子不知满满装了多少妆奁,可爱美总归是小姑娘的天性。她开开心心地挤到珠宝铺子前面,不一阵儿,就挑了不少珠光灿灿的好宝贝。   她一边挑,镜容一边跟在她身后付钱。   见状,跟来的下人在一旁低声提醒,“殿下,其实您的俸禄也没有多少……”   镜容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夕阳西下,葭音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大堆金银首饰坐上马车回宫。   “这里的钗子簪子都好生好看,这支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呢,镜容你看,好不好看?”   她正说着,把一根金簪插入蓬松的发髻中。   镜容颔首,眼底流动着温柔的光晕,赞道:“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价格不菲。   这么多金银珠宝,看得下人眼睛都直了。一边羡慕着,一边在心底里暗暗叹息。   真是败家啊败家……殿下清廉,日后哪能养得起她。   把玩了少时,葭音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这才想起,“对了,这一共花了你多少钱呀?”   镜容声音淡淡,哄她:“宫外的东西,都不算太贵。”   葭音果然被她哄开心了,转过头,又去玩镯子去了。   镜容稍一侧首,唤来下人,压低了声音:   “将才这些,统共花了多少?”   下人直勾勾地盯着葭音手上的镯子,咬碎了牙齿,“姑娘买的这些,加起来快抵上您小半年的俸禄……”   那还好。   他……可以算命挣钱。   他挥手示意下人退下,还不忘叮嘱道:   “莫与她说今日花了多少。”   “……是。”   他怎么觉得,大殿下有些妻奴呢……   吩咐完,镜容神态自若地坐端正。马车缓缓行驶,快要驶出集市时,身侧的小姑娘忽然凑上前来。   甜糯糯唤了声:“镜容~”   “嗯?”   马车窗纱极薄,一道淡淡的阴影投落在男子面容上,镜容垂下眼睑。   “你身上还有没有剩银呀,我……我想吃邹记桃花铺子的金线糖糕。”   作者有话说:   镜容,一个靠给别人算命养老婆的男人(bushi) 第68章   葭音心满意足地捧着金钱糖糕回宫了。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她手上的糖糕也吃了一大半儿。她特意让镜容买了两份,一份带回去给凝露。   回到水瑶宫, 已然夜色深深。   月光温柔地倾洒下来, 她刚一迈入正殿,就看见迎面拥上来的小丫头。   “音姑娘——”   凝露换上了一身宫服,鹅黄色的连襟圆毛领衫子, 眼睛一亮。   她刚要欢喜地扑到葭音面前,忽然看到了她身后的镜容。   他穿着寻常男子素日里惯爱的衣衫, 衣袍的颜色同他眉眼一般缓淡。男子长身玉立于夜色中,逆着皎皎月光,踏过宫阶走了进来。   凝露连忙一福身:“镜容法师——啊,不是……”   这一句镜容法师,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罢, 她的身形与言语一齐顿住,反应过来后, 凝露慌慌张张地朝男子又一欠身, 欲再开口唤他, 却被镜容抬手轻轻止住。   “四下无旁人, 不必这般唤我。”   他显然也很不适应“皇长子”这样的称谓。   镜容过往二十年礼佛, 经文中便有一条“众生平等”。   葭音把金线糖糕递给凝露,这丫头与她一样喜欢吃甜食,感动得不得了。葭音稍稍安抚了她一下, 又让她去后院玩了。   偌大的正殿, 只剩下她与镜容两人。   月色明朗,温柔穿堂, 葭音忽然觉得, 这个冬天好像已经过去了。   周遭游动着温暖的气息。   逛了一整天, 她的脚有些累了,走进寝宫,坐在床榻上。   镜容跟进来时,她的心莫名跳动得很厉害。   像是有只小兔子藏在里面似的,让她慌慌张张地,忍不住从床榻边站起来。   “怎么了?”   镜容站在月色下,回过头,“是睡不习惯么?”   “睡……睡得习惯。”   葭音看着他那张白皙漂亮的面容,咽了咽口水。   “皇宫自然是要比林家好上太多的,我住得惯,镜容,你呢?你住不住得惯。”   镜容走过来。   他的身形高大,肩宽腰窄,绕过屏风时投落下一道乌黑的阴影。葭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男人缓缓走至她身后,垂下眉睫,替她取下发上的金簪。   “给你梳发,好不好?”   他取过梳子。   所有的宫人已被葭音遣退了,镜容便开始给她认真细致地摘簪子、梳头发。她的乌发极为顺滑,镜容捏着她的发尾,嗅到一缕清香。   也不知这香气是从她发间传来的,还是从她脖颈处传来的。   甜甜的,凉丝丝的,令人心驰神往。   男人面色未动,只是眉睫上的光晕稍稍闪了闪,他手指干净修长,不动声色地替她摘下所有的发饰。   她一头乌黑的藻发,就这般披散在脑后。   披垂下来的青丝显得葭音那张脸极小,竟跟巴掌大似的。少女一袭雪色氅衣,站在妆台前,她身侧是月色涌动的窗牖,身后是帘帐微垂的床榻。   “我……我想先沐浴。”   镜容点点头,温声:“好。”   “你呢,镜容,你不沐浴吗?”、   话刚说出口,她就想起来,镜容一向是最爱干净的人。而水瑶宫因为地处偏僻,没有专门的玉池子,只能先由人打水、烧水,而后将温水倒在澡桶里方能沐浴。   对方轻扫了周遭一眼,道:“你先洗,我再洗。”   “也好。”   葭音点点头。   “我去给你打水,你在这里坐着歇歇脚。”   “好。”   葭音撩起帘子,坐在床榻边。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夜景。今夜的月色十分美丽,月光也格外皎洁动人。   只是这夜风阵阵,听得她有些忐忑。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熨帖的衣边儿,手指忍不住攥了攥。   没一阵儿,衣角边就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   终于,镜容推门而入。   葭音起身,迎上前。   寝殿内有一方硕大的屏风,镜容便将澡桶摆在屏风之后。热腾腾的水灌下去,水雾又升腾上来。对方极有风度地背过身子,道:   “阿音,你洗,我在屏风后面不看你。”   屏风之上,柳绿花红,是一番春意盎然的好光景。   说罢,他就于屏风外的圆桌前坐下。   澡桶紧挨着床榻,屏面将其与桌案分隔开来,可即便如此,葭音褪下衣服的时候仍心跳得飞快。虽然她知晓镜容并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可一想到与他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这般……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雪白的身子陷入热水中。   一心二用,她边将热水浇在胳膊上,边听着,镜容似乎拿起了一本书。   他翻书声很轻。   浸在澡桶中,葭音几乎能想象到——一袭如水如绸的月色下,男子身形清瘦、端正地于桌前坐着。桌面上燃了一盏灯,烛光温暖昏黄,与莹白的月光交织着,落在他的眉眼中、书页上。   他面色平淡,心若止水,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动一页……   葭音的呼吸也随着翻书声,缓缓变得躁动起来。   是了,她做不到镜容这般心若止水,不带微澜。   一想到自己仅与那人隔着一道屏风,她的心便止不住地狂跳。她闭上眼睛,将脑袋往后仰,努力驱散着头脑中不该有的念头与画面,一遍遍默想。   他如今……应当是没有什么想法吧。   他还能这般心平气和的看书。   不愧是做过和尚的男人。   少女咬了咬唇。   可她却想与他亲近,想要捏捏他的手指,想要抱抱他,想与他耳鬓厮磨,与他做一些有情人之间应当做的事。   但她却没有办法跟镜容说。   月色如流水般涌入,轻缓地漫至水面上。热水上雾气含着粼粼光泽,随着她的动作摇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春心荡漾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   屏风那头,终于带着疑色轻唤了声:“阿音?”   “阿音,你还在洗吗?”   她“啊”了一下,回过神来。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水已经半凉不凉了。   葭音微红着脸,很小声:“马、马上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想先去拿换洗的衣裳。   赤足刚一踩上鞋面,忽然,她脚底一滑。   一侧放置的摆件扑通通倒了一地,所幸她用手撑住澡桶,才没摔得太狠。   屏风那头,镜容听见响动,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   葭音下意识地用胳膊掩住身子,制止,“我自己可以……”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惊惧之色。   闻言,镜容果真停下步子,站在原地。   “好,我不过来,你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滑。”他道,“衣裳在屏风上面挂着,擦干身子快些换上,当心着凉。”   说罢,又退下去,往暖炉里添了几块炭。   周遭一下暖和起来。   葭音取过毛巾,小心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她浑身雪白,像个玉人儿似的,唯有那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时,她终于将自己和屏风后头都收拾好了。   又往下扯了扯中衣,披上外衫。   镜容果真极为规矩地站在屏风后头,背对着她。   听见声响,他的身形稍稍顿了顿。   葭音轻声:“镜容,我好了,你转过来吧。”   方沐浴罢,她的湿发柔顺地搭在肩膀上,领口微湿,细白的脖颈上隐约挂着水珠。   镜容抿了抿唇,走向她。   他的步履很轻缓,带起一阵香暖的清风。下一瞬,他从床榻上取来被褥,将她娇小的身形包裹住。   “你去床上坐着,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其实也可以唤宫人来收拾……”   “无妨,简单清扫一下即可。”   他读佛经,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人无贵贱。   为人处世,谦卑先行。   其中无论哪一条,镜容都做得很好。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很向往的君子之风。   葭音轻轻“噢”了声,乖巧坐回到床边儿。他看上去经常在梵安寺清扫房间,活儿干得很是干脆利落。   方才她摔碎了一个瓶罐,镜容垂着眼,用帕子将碎片包着,扔到脏篓中。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眼来,问葭音:“要不要先给你擦头发?”   “好。”   她点点头。   男人眼底里含着淡淡的笑。   他的手指穿入少女的发隙,葭音侧过身子,嗅着他身上的香气,忽然道:   “你方才,怎么还能坐在那里看书呀。”   镜容手上动作微滞。   “镜容,你方才,为什么不敢看我。”   阿寒同她说,若是一个男子对你用情至深,当他面对你时,对你的一切是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他会想与你亲近,想对你毫无保留,想将你占为己有……   镜容先前是和尚,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有情有欲的男人。   “你为何不想看我,镜容,你不会觉得我无趣……”   莫不是真的修炼成佛、清心寡欲?   镜容缓了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擦拭头发的手一顿,下一刻,认真道:   “没有,阿音,我很爱你。”   他的声音缓缓:   “我亦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爱一个姑娘,也会想与她相触、相碰,与她……行鱼水之事。正如你先前所说,人皆有欲望,我没有那么神圣,阿音,我不是佛。”   他也会动心,也会情动。   “方才我坐在那里,名为翻书,实则我很煎熬。我不可否认,我对你有了非分之想。我渴望你,想要与你亲近,但我知晓,我若是这么做了,便是在轻.薄你。”   “我如今还没有给你一个名分,我不能染指这样一个清白的姑娘。我知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阿音,我不舍得去这样对你。”   葭音仰着脸,看他。   看他的面容,笼于一片皎皎月色之中。   他道:“如今前朝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我不想这样仓促地娶你。阿音,你再等我些时日,最多一个月,待春暖花开时,我便去林家提亲,好不好?”   清辉洒落在镜容眉眼处。   葭音忽然间明白了。   爱至深处,是不忍亵渎的敬意。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她之于镜容, 镜容之于她,都是如此。   一如三年前, 她不舍得染指他, 不舍得将他拉下神坛,三年之后,镜容亦是不舍得亵渎她。   今夜月色很是明亮, 葭音坐于一片皎皎夜色里,感受着对方极有耐心地给她擦拭着头发, 手指轻轻拂去发尾上的水珠。   等擦干了头发,暖炉里的热气又消减了些。   “我去打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头发干了就可以休息了。”   葭音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边等镜容。   等着等着, 她觉得脚有些冷了,便缩回被窝。对方恰好打完水回来, 把澡桶又往屏风另一边移了移, 哗啦啦的流水声落下来。   忽然一道东风, 吹得窗外的树枝簌簌摇动。屋外的树冠还是光秃秃的, 没有什么生气, 屋内却是一片春意盎然。   不知不觉中,轻柔的雨丝飘落,悄悄砸在窗纱上。   葭音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面, 听着那头的沐浴声, 和窗外的细雨声,眼皮子沉了沉。   就在她快要昏睡过去的前一瞬, 感觉身侧的床榻轻轻一陷, 有人蹑手蹑脚地躺上来。   似乎怕吵醒到她, 镜容的动作很轻,可即便如此,小姑娘仍是下意识地翻了翻身。她背朝着床里面,一只手垫在枕头下面,睡得并不沉。   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与香炉里正燃着的暖雾一同,飘逸至镜容鼻息之下。   他抿了抿唇,将葭音的被角掖好。   她又动了动,忽然转过头来看他。   “还没有睡着吗?”   他的声音很低,与雨水掺杂着,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整个身子,就像是一个暖炉,让葭音忍不住靠近。   她迷迷糊糊地摇摇头。   床榻上只有一张被子,葭音抬起眼睛,凝望向侧躺在自己身侧的男人。镜容只着了一件中衣,离她极近。   葭音吸了吸鼻子,“镜容,我快要抱抱你吗?”   “嗯。”   她伸出手,将对方轻轻抱住。   当她的两只手放在男子腰间的那一瞬,她能感受到镜容有些紧张,他的腰身坚硬结实,如今稍微发僵。小姑娘垂下眼睑,将小脸埋入他的怀中。   “其实我将才睡着了。”   “那是我动静太大,把你吵醒了吗?”   “不是。”   葭音摇摇头,“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镜容也伸出手,把她抱住。   葭音正对着男子,头被按在他的肩窝处。她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心有余悸:   “我梦到……有人要把我们分开。”   “我梦到他们骂我,还骂你,骂的很难听,就像他们之前骂妙兰那样。”   妙兰就在皇宫里死的。   镜容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不会的,没有人骂你,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分开的。”   “镜容,我还梦到了一些事。我梦到,我生在一个很小很偏僻的山村,梦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人。但奇怪的是,我看见他们时,竟觉得与他们异常熟悉,就好似……我们前世见过一般。“   她扬起下巴,“镜容,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前世?”   “前世因果,悉有轮回。”   他读佛经,自然是以佛家的话回答她。   闻言,葭音又往男人怀中靠了靠。他的胸膛很暖和,也和坚实。   “你不是会算命嘛,你可不可以给我算一算,我前世是什么样的?”   镜容点点头,眼底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宠溺之色。   “今天太晚啦,改日再算吧。镜容,我还想算算,我们上辈子是什么样子?我们上一世有没有遇见,有没有在一起。”   说到这里,小姑娘软眸闪烁着璀璨的光彩,“你都算算,好不好?”   “好。”   得到回应后,葭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沉沉地陷入梦乡。   ……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   宫里终于有了春意,好几场春雨撒下去,院内的树木丛草发了嫩芽儿。有了森森绿色的点缀,水瑶宫也恢复了勃勃生机。原本荒芜寂寥、鲜少有人踏足之地,如今竟成了皇宫里最热闹的地方。   宫女太监们排着长长的队,怀揣着碎银文钱,规矩地在水瑶宫里排了一溜儿。   他们无一例外地,朝着院子正中央那方长桌上望去。   一个个面上皆是好奇与虔诚之色。   葭音站在桌子边,招呼着众人。   “都排好队排好队,莫挤到一块儿去了。哎,这边散开些,每个人都有机会,莫急呀莫急……”   与周遭的热闹喧腾不一样,坐在桌前的男子却是面色清淡。他穿着一袭素色衣衫,袖摆上绣着流云飞鹤,好一副闲适淡雅的模样。   她收钱,他给宫女太监们算命。   最近与镜容天天黏在一起,葭音也觉得日子忽然慢了下来。   平日里闲下来,她就给镜容唱戏。镜容这么大一个人了,听她唱艳曲儿还会脸红。   每当葭音唱到高.潮时,对方都会轻轻咳嗽一声,别看脸。   耳根子稍红,声音也微烫。   “阿音,别这样。”   每个撩人的夜晚,她黏腻地趴在镜容怀里,用手摸他的嘴唇摸他的喉结时。   他也会这样说。   “阿音,别这样。”   “阿音,莫闹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怕我忍不住……”   他的眸光与喉舌一样炽热滚烫。   清风拂过水榭,带着凉丝丝的风,扑在葭音面上。她回过神来,笑吟吟地收了钱,看着面前的小宫女十分虔诚地坐到镜容面前。   她问了几个问题,镜容也问了她几个问题。   不过少时,便从容不迫地对答如流。   这边正热闹时,有人迈步踏入院门。   宫女太监们一看那人,忙不迭福身行礼。   “恭迎镜无法师。”   镜无身后跟着几名和尚,走进院时,愣了一愣。   “这是……在做甚?”   他不解,抓了一名小宫女,问道。   对方不明所以,也愣愣地答:“大殿下在这里给我们算命呢……”   算命?!   镜无看了院中情形一眼,差点儿没气得背过去。   先前堂堂一寺之尊,如今甚至将为一国之尊。   居然在此处给人算命赚钱?!!   镜无不理解。   他是很缺钱吗?   镜无气势汹汹地走到院子中间。   掩于袖中的手攥握成拳,他抿了抿唇,喊了声:“镜容。”   周围宫人识趣地给他让道。   葭音隐约觉得,相比起镜容,这里的宫人似乎更怕镜无。   闻声,坐在桌子前的男人缓缓抬起眼眸,看见对方时,似乎有些惊讶。   二师兄沉下眼眸。   当他的视线落在自家师弟身上时,原本冰冷的眸光又变得柔和了些。   “镜容,你这是……在做什么?”   镜容随意瞟向一侧的葭音,见她正高高兴兴地数着银子,片刻后,清淡道:“招摇撞骗。”   镜无:……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闻声, 正在数银子的葭音也忍不住抬头。   镜无师兄似乎有些无语。   他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这位自己曾经的师弟。先前在梵安寺里, 师父最喜欢他, 同门最敬重他,同样的,他也是镜无最宠爱的师弟。   他们梵安寺的人, 传道授法,救人济世。   可从来没教过人算命还收钱啊。   况且, 他原先是和尚,又不是玄玄乎乎的臭道士。出家人本就不给人算命,算的也不是命,是善恶因果。   既然出家为僧后,那便是无欲无求, 抛下功名利禄,甚至生死不惧。守着这样一颗无欲无求的心, 便不会再去苛求什么命数, 因此, 和尚通常都是不算命的。   但若有佛子“慧极”, 有心之下, 亦是能看到一个人一生的前后因果。   每当镜容算出一个善果时,不会多讲什么,可当他算出“恶果”后, 便会温和地同那宫人说, 境由心生,命由己造。   没有什么是绝对一成不变的。   种什么样的因, 获什么样的果。他并没有跟周围宫人说天命难违, 反而认真地开导他们, 人的命运,完全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行善积德,自然也会有美因美果。   当他说这些时,葭音就坐在一边看着他的侧脸发呆,心中暗想,镜容当真是极温柔的一个人。   相比之下,这位从宫外风尘仆仆赶来的镜无法师,就没有那么温柔好脾气了。   镜容知道他会恼火,却也极为淡定地坐在原地。春风拂起一片叶,从枝头悄然坠落,飘至他正石桌面铺开的衣袖上。   手指轻轻拂去树叶,他缓声朝后面排着队的宫人道:“下一个。”   穿宫装的小丫头捧着银钱,恭恭敬敬地放至葭音手心里。见状,镜无再欲和葭音揶揄,一转头,却见少女满面春色、欢天喜地地将银钱收入囊中。   镜无一阵沉默,片刻,冷冷一拂袖。   “二师兄,其实我感觉三师兄和葭音施主这样挺好的。”   镜采与镜无一同站在院子角落边,抬起眼睛凝望院中之人。   “自从三师兄从辟谷殿出来后,好像就变了个人,不爱笑、冷冰冰的,就跟一快一块凉透了的玉似的。师兄,我们都知道,您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终归能看出来三师兄的变化的,您也心疼他。如今三师兄这般,就跟又活过来了似的,整个人也有精神气儿了。”   镜采舍不得将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移开。   “三师兄和葭音施主这样,可真好呀……”   “好什么!”   镜无低喝一声,朝身后众师弟道,“你们几个,都不许学他,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很严肃正经,可镜采还是有些忍不住憋笑,差点儿笑出声。   被二师兄狠狠瞪了一眼,几个小和尚连忙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   镜无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镜采知晓,他这个二师兄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里头也盼望着镜容师兄与葭音施主好。三师兄还俗离开梵安寺的当晚,他看见二师兄在师父灵位面前跪了一晚上,灯影昏暗,将佛子的身形拉得老长。   夜风阵阵,镜采隐约听到,二师兄的落寞之声:   “师父,我没有听您的话,我没有守好他,您罚我吧……”   镜采从师父灵堂前路过,对方的话语就这般与晚风一道,传入了他的耳朵。   小和尚的步子一顿。   他转过头,透过眼前那条门缝儿,朝灵堂里面望去。听着师兄的话,镜采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一湿,他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终是抹了一把泪,无声离去了。   夕阳西下。   镜容也终于将那群人全“坑蒙拐骗”完。   葭音专门准备了一个小包囊,将今日的战果全部倒在包囊里,还未来得及数,镜无带着众师弟又回到他们面前。   她惊了一惊,“镜无法师,您还没走呢……”   少女眨巴着眼睛,护着包囊。   镜无径直望向身前的男子。   “二师兄……”   “别,你可别叫我二师兄,”镜无还有些生气,“该贫僧唤您一声大殿下才是。”   镜容知道对方是在说气话,轻声笑了笑,转而问道:   “师兄,您怎么入宫了?”   说这话时,恰恰一缕风穿过廊檐,吹得头顶的浓云翻了翻,没一阵儿竟黯淡下来。   “要下雨了。”   “你放心,我们今日不出宫,”镜无看了他一眼,语气仍有些冷冰冰的,“我们这段时间要宿在万青殿,皇帝身子不大好了,皇后娘娘让我们来做法事。”   他明面上说的是,皇帝身子不大好。   实则大家都清楚,依着如今这情形,皇帝怕是没几日了。   前几天,他在清醒时,命张德胜取来纸笔,传了内阁的人,拟了一份诏。   立小皇子魏易明为储君。   镜无轻咳了声,问道:“那你呢,你就真的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了?”   宫里头繁华又喧闹,镜容不喜欢。   葭音也不太喜欢皇宫。   于她而言,如今镜容虽然有了无上的权力,但皇宫仍是一个能给她带来诸多压迫感的地方。她想好了,等镜容这边的事忙完,便和他一起出宫去。   隐姓埋名,做一双神仙眷侣。   听了二师兄的话,镜容摇摇头。   天色愈发黯淡,乌云与晚霞相映着,双双压了半边天。见状,镜无忍不住又问道:   “那你打算先如何……”   “我打算先把婚事定下来。”   镜无:“啊?”   佛子愣了愣,身后的小和尚们也听清楚了镜容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们。   葭音也没想到,镜容会如此诚实且直白……   只见男子面色清平,从容不迫道:“你方才也说了,圣上就在这几日了,所以我想在这之前,先去林家提亲。”   说完,又转过头,询问葭音的意见。   “阿音,好吗?”   “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红透了一张脸。   林子宴说过,她如今是林家的人,镜容要娶她,自然是要去林家提亲的。   而听镜容这么一说,直愣愣的镜无似乎才反应过来——圣上驾崩,镜容身为皇子,自然是要守国丧。守白事的三年间,不得再有其他红事。   所以他们的婚事,要抢先一步,否则便又要耽搁上三年。   镜无点头道:“好,你放心。我这就去给你挑个良辰吉日。”   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眼见着雨要落下来,镜无便跟着众僧人回万青殿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是一袭朦朦胧胧的雨丝。   一场春雨一场暖。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花儿,也都要开了。   镜容撑开一把伞,护着她回房。   知道她怕冷,寝殿里的香炉几乎是供应不断,刚一走回房间,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暖醺醺的香风,葭音躲在男人怀里,感觉他的衣袖被雨水打湿了些。   镜容却浑然不顾,把雨伞递给下人,问她:“今日赚了多少?”   “我还没有数呢。”   她怀中紧紧护着装着文钱的包囊,走到桌子边,坐下。   见状,镜容笑笑,温和道:“好,那你慢慢数,我去给你做些吃的。今日想吃什么?”   “你别做,”她从钱堆里抬起头,“镜容,你也歇息会儿吧,都给我忙活了一整天了,让凝露差人去做。再说了,你每次都给我做的是素菜,我今天想吃肉。”   若桌子上面有肉菜,二人便会分桌吃饭。   她吃她的,镜容吃镜容的,界限分明。   虽然镜容并不会多说什么,但她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已经把他拉下神坛了,还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啃鸡腿啃鸭脖子啃兔骨头……   着实有些造作他。   葭音发现,自己与镜容除了睡觉能睡到一块儿去,其他的生活习惯都大相径庭。   天还没亮,他就早早起了床,明明都已经还俗了,却还要早起打坐一阵儿、诵读经文。   至于膳食方面,她的口味偏重,喜辛辣,镜容的口味却极淡,有时候甚至一个窝窝头一盘小青菜就能“应付”过去一顿饭。   平日里闲下来,他会练字、作画、抄经书,时不时还会弹那把绿绮琴。   他甚至还会教她弹琴。   葭音从未碰过这种玩意儿,先前在棠梨馆,她学的也是琵琶。   镜容教她教得很认真。   他坐在软椅上,葭音便坐在他怀里,任由对方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拨动弦音。   她没有太多耐心,学不会,镜容也不凶她,后面又被她缠着,用他的琴声给她的戏曲作乐。   葭音捻着手指头踮着脚唱戏,镜容坐在一边,垂着眼眸给她伴曲儿。   暖风拂至男子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她听着琴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于是她也不让镜容给自己和奏了。   后来,许是看她光唱戏太无聊,镜容竟亲手做了一把琵琶给她。   收到琵琶时,葭音大吃一惊,惊讶于他出色的手工能力。   她隐约觉得,自己以后嫁给镜容后,好像什么都不用愁了。   他会自己赚钱,会给她做饭洗衣服。   她生病了,镜容给她扎针开药。   她想玩个什么新鲜玩意儿了,镜容会给她做出来。   她不开心了,镜容立马会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哄她,或者坐着让她亲。   就连房顶漏了,他也会爬上去,亲自修屋顶……   而葭音每每闲下来时,就只会咿咿呀呀地唱戏,和看那本阿寒给她的小画册。   直到一日,她的小画册被镜容从枕头底下翻了出来……   彼时葭音正哼着小曲儿从外面回来,刚一踏过门槛,就看见镜容正好奇地拿着那本册子,缓缓翻开一页。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往日捻过佛珠,如今却捻着那本不堪入目的小画册。   下一刻,她清楚地看见,镜容明显一怔,紧接着缓缓变了面色……   作者有话说:   葭音:镜容你听我解释,它是自己跑到我枕头底下的…… 第71章   葭音惊叫一声, 慌忙扑上去,欲护住那本册子。   可是为时已晚!   这本画册, 阿寒前几日才像献宝贝似的淘来献给她。对方说这是民间的东西, 需要藏好了,千万莫让殿下看见了。   说这话时,阿寒的神色很认真, 语气也很温和。   “阿音姑娘,”   阿寒同她讲, “我们女人做这种事,绝不单单是为了取悦男人。这是一个双方都放松、都愉悦的过程。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姑娘千万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千事万事,自己的身体为大。”   “所以我给姑娘找的这本书, 不光是帮姑娘‘开开眼界’,书上还特意标注了, 您做那事时都要注意些什么。不顾姑娘也莫要太有负担, 殿下这么温柔细致, 也定会注意到这些的。”   葭音手指紧攥着画册边角处, 小声“嗯”了一下。   为了不使镜容发现, 她就把这本画册子藏在枕头底下,翻阅时也坐在床边儿,若是听到有人走进来, 就赶忙将其塞回去。   葭音准备“阅后即焚”, 不留下任何证据。   可还不等她看完,镜容抢先一步, 将其翻找了出来。   只见他手指青白, 攥著书页一角, 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他原本是清平如水的神情,目光中还夹杂着淡淡的疑色,等看清楚画册子上的东西与姿势后……   镜容眉头微蹙,表情顿了一顿。   “镜容……”   葭音亦僵在原地。   他目光淡淡垂落,扫过画册上的内容,不过顷刻,将书页“啪”地一合。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将画册还给她。   葭音接过那东西,满面绯色地说了声:“谢……谢谢。”   她的指尖滚烫。   恨不得立马一头撞死在墙上。   好在镜容并没有问她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也没有斥责她一个姑娘家在枕头底下藏这种东西。   他只是平静地将画本子还给她,半晌,竟然同她说道: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翻看你的东西。”   葭音怔怔地抬起一张涨红了的小脸。   镜容垂下眸,声音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刚看那封面,有点好奇……”   他的声音很轻,很斯文,穿上这一身广袖长袍,十分有儒生气息。   葭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关系,其实我也好奇。”   镜容耳根微红:   “阿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了她的话,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镜容微微发红的耳根,他低下头,平复了会儿心情,忽然又问:   “阿音,你……干嘛把它藏在枕头底下。”   “学炒菜。”   葭音眨了眨眼睛,十分真诚地胡说八道:   “镜容,我想趁你睡着,偷偷学炒菜。这个小宫人也真是的,我让她买菜谱,给我买了这样一个玩意儿……我这就把它烧了。”   听她这般胡言乱语地找借口,对方似乎被她给逗笑了。他笑起来时很好看,一泓眸色如湖泊,安静又温柔。   镜容拦住她,“没关系,留着罢。”   她也不舍得真烧。   他今日的衣摆很宽大,轻而易举地将她搂住。昨日下了一场雨,今日的天气不甚清朗,日光昏蒙蒙地照射进来,少女的脖颈处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镜容微微敛眸,方一低头,见她的耳根子也红透了。柔软的香风自少女脖颈处淡淡袭来,男人抿了抿唇。   “阿音,其实你不用躲着我。你先前同我说过,人皆有欲,看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今,他已然能正视自己的欲.望。   闻言,她摇摇头,心想着镜容真是个榆木脑袋,念经把脑子给念坏了。   “不是的,在喜欢的人面前看这些,还是会羞的。”   但她发现,镜容似乎比她还容易害羞。   刚刚只匆匆扫了画本子一眼,他的耳根子就红透了。   也不怪他,毕竟他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破戒去接受这种东西,确实是会难为情。   但镜容也知晓,看这些画册,并非是单纯为了发泄私.欲。二人在这方面的知识积累十分浅薄,他也怕自己会莽撞了她的身子。   所以他想说,自己也会去学习,学着呵护她,学着如何温柔地待她。可话到嘴边时,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镜容只能抱着她,沉默。   葭音也有些讶异于他方才的反应。   她原本以为,镜容会来反问自己,这画本是什么、从何处来的。未曾想过对方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小心动了她的东西。   “镜容,你真好。”   葭音转过身子,一头扎进对方怀里。   镜容一愣,下意识地把她抱紧,问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镜容,你太好了。”   他的修养,他的风度。   他的体贴温柔,还有,他的爱。   “镜容,”她有感而发道,“我以后也要给你留私人空间,也不会去翻你的东西,会让你留有你自己的秘密。镜容,你有什么秘密吗?”   “我……”   他实在不会说谎。   在这样的灼灼目光之下,镜容垂下眼帘,诚实道:“我有。”   “什么?”   对方吞吞吐吐。   薄薄的雾影落在男人细密的眉睫上,他睫羽忽闪了一下,乖乖道:“阿音,我偷偷藏了钱的。”   “不过你莫生气,我并不是不想把钱交给你。二师兄算了良辰吉日,我想在与你成婚之前,攒钱买样东西给你。”   对方将她又抱紧了些,温声问:   “阿音,你喜欢发钗还是镯子?”   闻声,葭音扬起脸,眼里满是憧憬,道:“我想要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   镜容含笑,“好,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件最好看,最漂亮的嫁衣。”   不光是葭音,他的眼底亦是期待与憧憬。   “我们明日出宫,好不好?”   “出宫?”   葭音坐在他怀里,转过头,“你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嗯。”   暖炉里的香仍未断,香雾阵阵,一闻便知是用了极为珍贵的香料。但相比之下,葭音还是更喜欢镜容身上的味道。   即便如今他已离开佛门,可身上依旧残存着淡淡的佛香。一如他这个人,虽然已经还俗,已经坠入红尘,可每当月光落下来时,他身上仍旧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香风拂动,轻轻卷起男子的衣袍,他袖上墨色翻飞,与她的发丝一同轻扬。   镜容低下头,在她的耳边,柔声:“明日我们便出宫,我去林家提亲,好不好?”   ……   晴空万里,春意荡漾。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林府院内的花草树木也都发了芽。一片嫩绿挂在枝头,被忽然冒出来的桃色点缀着,好一副让人心生欢喜的景象。   彼时,林子宴正坐在书房中,抄着一本经书。   戚小芸站在夫君身侧,眉目温婉,细心地替他研墨。   她这个夫君,近日来不知又着了什么魔,突然迷上了佛文经书,家里又买了许多观音像摆着,有事没事儿就抄诵经文,于莲花宝座前闭目养神。   戚小芸有些担心,他会一个冲动,跑到梵安寺里出家当和尚。   故此,当下人来传报,葭音与镜容来林府时,她正在研磨墨汁的手一抖,有些心惊地往桌案前看了看。   林子宴全然没有注意到妻子的神色,听着嫂嫂回家,十分欢喜:“快将他们迎进中堂。”   “小芸,我去净手,换一身衣服,你先去中堂招待客人,千万莫怠慢了。”   戚小芸点头,掩去眼底担忧,依依道:“是。”   幸好,镜容不是来劝林子宴出家的。   林子宴坐在主座上,欢喜而恭敬地望向客座上那一双男女。天气回暖,葭音穿了一件极轻薄的水衫,藕粉色的芙蓉水裙外又披了件抵御冷风的缎衣,勾勒出少女窈窕纤细的身段。   镜容则是一件月华色直裰,广袖上绣着白鹤图案,即便还了俗,依旧是好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   林子宴看着他们,心中由衷赞叹。   真是好一双神仙眷侣。   而他们今日回府,亦是来与林子宴商量婚事的。   再怎么说,林三也算是葭音半个娘家人,对于这个小叔子,她满满都是好感,自然也要邀请他来参加自己的婚宴。   一番商榷,他们决定将婚宴定在林家。   她着实不太喜欢皇宫。   林三毫不吝啬做东,大大方方地表示,林家财力雄厚,会为二人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婚礼。   闻言,葭音连忙道:“不必太过铺张,就邀请几个亲朋好友聚一聚,一切还是从简为好。”   谁知,林子宴却摇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嫂嫂,我先前已经答应过你,会为你办一场举世瞩目的婚礼。我可不能食言。”   言罢,又转过头来看着镜容。   “镜容法师,”一时间,他还没习惯改口,“我先前答应过嫂嫂,会为她觅得世上最好的夫婿。嫂嫂一生凄苦,还望您成亲后多多照料些她。这里今日大家都在,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我娶小芸时,曾向岳父承诺,此生此世,唯求小芸一人,不会再纳旁的偏房妾室。   “现如今,我也不苛求法师您承诺些什么,只想让您亲口同我林子宴说一句,日后若是纳妾,亦不会让我嫂嫂受偏房妾室的委屈。我嫂嫂出身林家,绝不容偏房妾室爬到头上作威作福。她,始终是您唯一的正妻。”   这一番话,让一侧的戚小芸红了眼眶。   镜容点头,郑重道:“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她,呵护她,不让她从此受任何委屈。此生此世,唯葭音一人,不纳任何偏房妾室。我因她还俗,她亦是我唯一的妻。”   “若有半句不实,镜容愿受五雷之刑,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三月初三, 百喙春和。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院内的桃花早早开了, 春风一吹, 嫩粉色的花海簌簌一片。晨雾绕玉阶,桃影映小楼。   葭音端坐在闺房里,凝露与几名妆娘站在一起, 手忙脚乱地替她描眉、涂粉、编发。   “姑娘,宫里头差人送嫁衣来啦!”   今日, 是她们姑娘出嫁的好日子。   婚期与时辰都是镜无法师亲自算的,当初算日子时,镜无生怕不准,连连算了好多遭。彼时镜容正坐在他对面,见状, 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凝露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嫁衣,呈上来。   “音姑娘, 先试试嫁衣吧。”   菱镜中, 是一副绝色好容颜, 少女生得粉腮玉面, 乌黑的眸如同含了春水, 此时正有些腼腆娇羞。   嫁衣出奇得合她的身子。   刚系上衣领下方的那颗扣子,院外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起鼓喧天声。葭音扬起下巴,从窗外望去。只见林府上上下下, 皆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   林子宴恨不得告诉皇城所有人, 他的二嫂,今日要出嫁啦。   嫁的还是京城当初赫赫有名的镜容圣僧、如今的皇长子殿下。   即便葭音不止一次地跟林子宴说, 镜容低调清廉, 婚宴要办得节俭些, 莫要太过张扬。   对方只在口头上应下来。   宾客踏过林府大门,鱼贯而入。   十里红毯从葭音的闺房里一路铺过去,金粉色的霞光轻撒下来。   “姑娘,吉时到了,上花轿罢。”   她的手被下人扶着,长长的裙摆亦被托起来。花轿行得平稳,不过少时便稳稳当当地停落,花轿外的一只手将帘子掀起来。   是林子宴。   他眸光温和,于花轿下伸出手,示意她扶上去。   “嫂嫂,我把你亲手交给他。”   周围都是喧闹的人群,葭音蒙着大红色的盖头,只能依稀辨着林子宴的声音。   一脚踩下去,是松软的红毯。她看不太清面前的场景,只听着喧嚣声、祝贺声,以及林子宴的那句:“嫂嫂,我扶着您,别怕。”   快要跨火盆时,她的手被镜容握住。   他握得很轻,很小心,却能让人感觉出来他是在用力。林子宴将她的手交给镜容,深深地看了面前男子一眼。   镜容露出让他放心的表情。   盖头垂着,透过缝隙,葭音能看见脚边的火盆。暖风袭来,带着面前的灼热之气、以及身侧男子身上熟悉的、好闻的佛香,她抿了抿唇,只觉得浑身被一种暖流包裹着。   “跨火盆——”   司仪拖着长长的尾音。   镜容细心地扶住她。   接下来的每一项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跨火盆、吃红枣花生、夫妻对拜、敬酒席……   最后是入洞房。   她先被送入婚房,安安静静地于床边而盖着盖头坐着。按着规矩,镜容还要在外面敬一圈儿酒,才能再进来。   红烛摇曳,香风缭绕。皎皎明月色流淌入窗,徐徐逶迤至女郎的裙角边。   她穿着火红喜庆的嫁衣,坐得端正,听着门外头的嬉笑声,一颗心怦怦直跳。   镜容还没进来呢,葭音的脸就红了。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劝镜容喝酒。听见这话,葭音就忍不住在心里头低声嗔骂,镜容从来不沾酒水,也不会喝酒。   正思忖着,门外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一尾佛香。   葭音腼腆地低垂着眼睫,看见对方的靴停在自己身前。紧接着,便是极为温柔、极为欢喜的一声:   “阿音。”   “阿音,”镜容小心地问她,“我可以揭盖头了吗?”   她的十指十分妥帖地置在双膝上,听见对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身形、他的面容,就这般与身后的月色一道,映入眼帘。   这是葭音第一次看镜容穿这么鲜艳张扬的颜色。   大红色的喜服,极为合身地熨在他身上,竟不显得有半分俗气与烟火气息。一对红烛在他身后摇摆,皎洁明白的月华亦是倾落在他身后的衣尾上。镜容手指捏着刚揭下来的红盖头,垂下一双温和的眉眼,凝望向她。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   最紧张的当然还是葭音,方一迎上对方的视线,她的呼吸就开始发烫。   对方在她身边坐下来。   红烛燃烧。   将一对璧人的身形投在火红的床帐上。   与她对视了一会,镜容捧着她的脸吻下来。   男人的吻很轻,很柔和,似乎想到了上次将她亲疼了,这一回他很温柔地俯下身来。   镜容不刻意控制力道时,就已经很温柔了,如今他更是小心翼翼地蓄着力。   这一个吻,如一场春雨落下来。   亲得她酥.酥.麻.麻。   说也奇怪,明明是这么轻柔的一个吻,她竟也有些遭不住了。葭音揪了揪对方的衣服,趁着换气,将脸埋入他的怀中。   “别亲了,”   她很小声,“我腿软……”   镜容捏着她的下巴,低低笑了一声。   “好,不亲了。”   男人张开双臂,将她彻底拢入怀里。   他的怀抱很香,葭音的鼻息处立马萦绕上一层檀香味道。她唇上的麻意还未消减,却被他这么一抱,又抱得浑身酥.软。   小姑娘仰起脸来,认真问他:“镜容,我闻见你身上有酒味,你喝酒了吗?”   对方闭上眼,“嗯”了一声。   “没关系,”见她眼底忧色,他温声道,“我没有喝太多,就抿了一点点。今日是我与音音大婚,师兄也没拦着大家敬酒,大家都高兴,我也高兴。”   葭音的身子又被他抱紧了。   镜容低下头,在她耳边:“阿音,我很高兴,很欢喜。”   这么多年了,他们终于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终于,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在一起。   他的身上有酒味,却不浓烈,如同那道佛香,皆是清清淡淡的。这一层薄薄的酒气,反倒为其增添了几分野性的味道,让他身上的气息没有那么纯粹、温和。   月光落在他精致漂亮的眉睫处,镜容喉舌滚烫,抱着她,轻轻唤了声:“小娘子。”   葭音抬起头,也捧着他的面容吻上他的唇。   明月寂静,春风沉醉。屋内的气温亦随着二人的心跳声向上攀延。   缕缕香雾漫至微垂的床帐边,镜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拔了她的凤钗。   他一边亲吻着她,一边问:“阿音,可以吗?”   葭音的头发登时逶迤了一整张床。少女红着脸点头,看着那双捻过佛珠、抄过经文的手,温柔地解开她的衣扣。   镜容把她的发钗放在床脚边缘。   她低下头,小声道:“这里还有一颗暗扣。”   “我知晓,”对方道,“这身嫁衣,是我亲手绣的。”   “亲手绣的?”   “你说想要一件漂亮的嫁衣当信物,我在集市上面看了许久,没有找到一件衬得上你的嫁衣。于是就自己绣了一件。阿音,你看,喜不喜欢?”   难怪这嫁衣这样合身。   她惊愕在原地,回过神来,对方已将那枚暗扣解开。火红的嫁衣一下滑落,坠在少女身边。   “阿音,当初你在我的袈裟心口处,藏了一根头发。这件嫁衣,我亦在其心口处,缝了一朵莲花。今日合卺逢春月,有三书六礼,有亲朋满座。如今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我也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爱你。”   毫无顾虑地、放肆地相爱,恣意地拥吻。   镜容身上的喜服亦如红云般坠下,手指挑开她里衣时,男人的目光轻轻颤了一颤。葭音清楚地看见,对方坚实的喉结微微滚动,紧接着,他倾下身来。   他很小心,亦很克制。   将她压着,辗转亲吻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嘴唇,最后一路往下,少女雪白的玉颈处开出一株株娇嫩鲜红的花。   她亦如一株花。   细白的手臂如藤蔓,忍不住从被褥里探出来,绕上男人的脖颈。   “镜容……”   对方的呼吸落在耳边。   一声声,如同蛊惑:“叫夫君。”   “夫……夫君……”   微垂的床帐轻轻摇动,她咬着唇,细白的脚踝却忍不住蹬了蹬。只一下,原本放在床脚边的钗子被她踢下床,叮铃桄榔,登时散落了一地。   “镜容,夫君……”   葭音颤抖着眉睫,闭上眼睛。   她似乎看到莲花台前的佛子,一袭袈裟,手执经书,于月色前打坐。   面色清平,眸光清冷,默念着: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她的香汗将被褥打湿。   耳边传来木鱼声,他坐在月光里,站在月光里,倾身把她压在月光里。   “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原本攥着佛珠的手指发烫,一寸寸,拂过少女姣好的面容。镜容深深吸了一口气,亦有薄薄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滴落在他喉结处。   面上清平不再。   只剩下炽热的、滚烫的爱意,如野火般吹拂至他眼底。那眸光依旧清澈好看,如今却涌动着不可遏制的情动。   他脱下袈裟,坠入红尘,体察情爱滋味。   他滚烫的手指温柔拂过她的眉眼。   一声声唤她:“阿音,我的阿音。”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尾声   香雾缭绕。   她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浓云里, 雾气升腾,亦托着她轻盈却又疲惫的身子。周围是游动着的暖风, 忽尔又被春雨吹散, 细润的雨丝就这般倾落下来,涔涔打湿了她鬓角边的发。   云深处时,葭音忍不住抱紧了镜容的后背。   他后背上的肉极结实, 紧绷的肌肉能让人感觉出来他在用力。镜容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更是习武之人, 仿若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腰掐断。   葭音闭上眼睛,轻颤着手指,抚摸上佛子的眉眼。   她指尖处,亦有香软的汗。   少女手指颤抖,抚摸得他眉睫亦是一片乱颤。见状, 镜容所幸也闭上眼睛,任由她摸。   “还好吗?”   他问。   葭音咬着唇点点头, 刚准备出声答他, 嗓子眼里却发出一声让她又惊又羞的轻吟。这娇滴滴的叫唤声, 竟比她平日里唱得那些词儿还要艳丽, 一下子让她浑身一烫, 恨不得从镜容面前立马消失掉。   对方亦是一愣,身形微微顿住。   他何曾听过这样的声音?过往二十年,镜容听得做多的莫过是木鱼声、念经声、佛珠扣动声, 还有每一个守灯的夜晚, 微风拂过帘帐的簌簌声。   风动,帘动, 木鱼声动。   佛子垂下眼睫, 看她白皙清丽的小脸儿上如霞云般红云密布。葭音披散着头发, 额头、颈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肩头圆润白皙,因为方才发出的那一声,她惊惧地抖了一抖。   心动。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喊……”   不……不是故意要勾.引你的。   葭音面上,挂着小女儿的羞赧腼腆。   镜容伸出手,将她快要咬到的青丝别到耳后,于她耳边低低一笑。   “没事,好听。”   ……   她的“好听”出了事。   当葭音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时,心想着,她这朵娇花,总算折在了镜容手上。   他不是和尚吗,不是清心寡欲吗,佛祖骗她啊,原来和尚也是会吃肉的,呜呜呜……   现如今,她这块“肉”正背对着“吃肉的和尚”,缩在被子里,耳畔传来那和尚的轻笑声,而且他似乎……还很得意?   何止是得意,简直是得意忘形!!!   镜容笑了一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   他是胸膛紧紧抵在少女蝴蝶骨处,这让他的笑声轻而易举地顺着她的骨头传来,震得她浑身又一阵酥.麻。   “阿音,”对方温声安抚她,“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是不开心了吗?”   不开心?   葭音咬着被子,就连牙关都是麻的。   其实,   也挺开心的。   就是羞。   羞得她不敢再面对镜容,若说先前觉得染指镜容,会让她感到罪恶,如今葭音心底深处的快活早已将罪恶感抵押下去。她身心皆是欢愉,终于明白了阿寒那句,“这是两个人都高兴的事”。   她只是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对方似乎明白她内心处的想法,只将她轻轻抱着,时不时拍拍她的后背。终于,小姑娘红着脸转过头来,扑入他怀里。   “你力气好大……”   闻言,镜容耳根子发红,“我是不是太鲁莽了?”   “没有,我很喜欢。”   对方终于放下心来。   “累了吗,要不要睡觉,还是再抱一会儿?”   “再抱一会儿。”   床帘子垂着,忽然,她看见床头桌子上那一颗红彤彤的枣子。   见她目不转睛,镜容也朝桌子上望去。方才二人太过投入,险些将规矩忘了。在大魏,每一对新人在洞房花烛夜时,新娘子都要吃一颗枣子,寓意着“早生贵子”。   “不想吃就不吃了,”镜容道,“我帮你把后面被子掖起来。”   葭音拽住他的胳膊,“我想吃,我想给你生个孩子。镜容,你想要个孩子吗?”   她迎上对方那温柔的双目,听闻,镜容微微一怔,紧接着低声笑:   “我还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想娶你,照顾你,想抱着你睡觉。若你觉得再照顾个孩子太累,我们也可以不要孩子。若你想要,我也不介意多照顾一个。”   “那你就再多照顾一个吧,”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吃。”   镜容半撑起身形,将盘子里的红枣拿了过来。   他上半身露在被子外,去取红枣时,柔顺的被褥更往下滑了一滑。他的身材很好,垒块漂亮结实,让她的脸又红了一红。   葭音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那颗红彤彤的枣子。   很脆,很甜。   清甜的味道一下在她唇齿间溢开,从葭音的舌尖、窜入喉肠,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见她一副好像被做傻了的模样,镜容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吃个红枣,怎么笑成这样了。”   “很甜呀,你要不要尝尝。”   对方含笑摇头,“你吃,我不尝。”   她将枣肉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个核在嘴里,见状,镜容朝她伸出手:   “别下床,凉,吐我手心里。”   她犹豫了阵儿,还是红着脸将枣核子吐到他掌心。   这颗枣,可真是让她吃得干干净净啊。   枣核上不剩一丁点儿肉,圆滚滚,光溜溜的。   镜容忍俊不禁:“你这么喜欢吃枣吗?我明日去给你买。”   “也不是,”葭音摇摇头,“我喜欢吃竹笋,可是就是烧不好。”   “我去给你买,然后去给你烧。阿音,你还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   “那我想吃的、想要的东西可多了,明天醒来,我给你写张纸,你拿上去集市买,嘿嘿……”   “好。”   “不对,你好像没有多少钱了。”   “没事,我可以去算命。”   ……   画堂春昼。   镜容一大早就去集市上给她买东西了,至于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去,葭音腰酸腿疼,整个人如同一滩水,软软的站不起来。   昨天晚上,她蹬腿蹬得很厉害。   到了后半夜,她竟开始蹬被子。   她蹬一次,镜容起来给她盖一次,蹬着瞪着,她顺利地把自己折腾病倒了。   可镜容觉得是自己把她折腾成这样的,为此十分愧疚,看着镜容这么愧疚,她也觉得很愧疚。   葭音乖乖坐在床上,后背垫了个枕头,让凝露取些书来看。   对方带回来一堆佛卷经书。   她随意翻开了两页,顿时觉得十分无聊,让凝露退到门口去守着,偷偷取出阿寒给的那本画册来。   正看得津津有味,镜容推门而入。   吓得她捧着画本子的手一抖,画册“啪嗒”一声,掉到床空里。   葭音低下头,绝望地看了床缝一眼,心里默念着,启蒙老师您安息。   镜容端着碗碗罐罐进来。   见她心神不宁,对方原以为她是患了风寒、精神气儿不足,便走上前给她扎针。   葭音乖乖地伸出手。   趁着他忙碌时,葭音偷偷看见,镜容脖颈上有殷红的吻.痕。   他出门时披了件鹤氅,氅衣领子将脖子上的东西遮挡得严严实实,走进屋时,男人随手将氅衣脱下,颈项处的痕迹一览无余。   见状,她红着耳朵,十分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   “冷吗?”   镜容抬起头,关切地问她。   “不是不是。”   葭音连忙摇头,“就是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喝点水润润就好了。”   他将药碗递过来,“喝药。”   黑黢黢的药,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她捏着鼻子,“我可不可以不喝呀。”   镜容也摇头,严肃道:“不可以。”   “其实,我也是大夫,我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治病,夫君这么辛苦,每天要忙一大堆事,就不用再来照顾我啦……”   对方低下头,看着床边笑得极为狗腿的少女,眸光顿了顿,神色似乎有些松动。   葭音连忙撒娇,“成不成嘛,好夫君,小容容。”   对方看着她,不容置疑地咬出两个字:“不成。”   嘤。   成了亲的男人,果真开始凶老婆。   是夜,她咬着笔头在小本本记仇道:   ——今天是和镜容成亲的第一天,他居然开始凶我。戏里说的没错,男人就是得到手了开始不珍惜,我要成为他这辈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今天是和镜容成亲的第二天,他又给我灌苦了吧唧的药,呜呜呜,真的好难喝啊。”   ——今天是和镜容成亲的第三天,他扎针真是把我痛死了,他根本不爱我。(一个哭泣的表情)   奇怪的是,在镜容这一顿“折磨”之下,她原本要花上十天半个月才好的风寒,竟用了不到四天就好了。   第五天,她下床,开始活蹦乱跳。   镜容给她扎了个好看的风筝,又给凝露扎了个没有那么好看的风筝,一主一仆在后山玩了一下午。   回来时,她看见镜容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那本《怨妇日记之变态.夫君折磨我》。   并不是他刻意要看,实在是……这本子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扔在书桌上,与佛卷经书混在一起,书页上“变态夫君”那几个字格外醒目。   镜容的手指细长,缓缓翻开一眼,目光定格在“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再凶我我就和离”等字眼上。   葭音攥着风筝的手一紧,连忙赔笑上前。   “这上面都是胡写的,开玩笑的……”   对方抿了抿唇,什么话都没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压下来。   事后,葭音哭哭啼啼地穿好衣服,像一个被压榨的小媳妇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   镜容研好墨,把笔递给她。   她握紧笔,当着对方的面,颤颤巍巍地写下:   ——我错了,夫君很爱我,我再也不敢说胡话了。   ——他爱我不光用心,还很用力。   写完,葭音向献宝似的,将日记呈上去。   男人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摸了摸她的脑袋,将本子接过。   柔声问她:“还离吗?”   葭音揉了揉屁.股,眼泪汪汪:“不离了,再也不离了。”   作者有话说:   放个后续:   林悯容六岁那年,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   他爹在他的床底下,翻出一本图文并茂、绘声绘色的小黄书。   他说不是他的,他爹觉得他嘴硬,从小就说胡话骗人,于是打得更厉害了。 第74章 正文完结   镜容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们在林家待了七天, 第八天,葭音跟着镜容回了宫。   她暂且住在水瑶宫, 镜容也陪她在水瑶宫住下来。窗外的春色渐浓, 天气也一寸寸暖和起来。   到了葭音生辰这天。   白日里,镜容一般都会去小皇子那里,教他读书写字。   时不时, 还会同他讲一些策论。   小皇子听不懂,只拽着他的袖子, 甜腻腻地喊他皇兄。   她生辰这天,镜容告了假,专门腾出一整天的时间来陪她。   白天,他们去了梵安寺。   马车于寺庙门前缓缓停落,看着牌匾上那十分熟悉的三个大字, 镜容目光稍稍一顿。这字迹,葭音也认得, 是镜容亲手所题。   “三……三师兄?!”   守门的是镜和, 见了他们, 又惊又喜。这小和尚一时间还未习惯改口, 镜容也不在乎, 往寺里看了一眼。   “镜无法师在吗?”   “在,在。”   镜和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入正殿。   彼时镜无正在替一名施主解签,佛子身形高大颀长, 一身袈裟立于观音像之前, 端的是仁慈又庄严。   温和的日光穿堂入户,落在镜无袈裟之上, 他的周遭好似笼了一道淡淡的佛光。   葭音没有怎么看他, 只侧过头来, 看着镜容。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衫,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俊。   先是翩翩儒生文官,斯文又贵气。   镜无正在招待着香客,没有注意到他们。镜容望向他时,眉眼也不禁含了些笑。   “很怀念吗?”   见状,葭音忍不住问道。   镜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今看着他,之前在梵安寺里的,好像都是前世的事了。”   镜无接待完了香客,终于看见了他们。   见到镜容时,佛子愣了一愣,紧接着没声好气地走过来。   “宫里来了贵客啊。”   镜容只是淡淡地笑,“师兄。”   “别,我可担待不起,”对方目光落在葭音身上,神色柔和了些,“葭音施主,所来有何贵干?”   少女明眸善睐,声音亦是灵动轻扬:“镜无法师,今日是我的生辰,夫君说带我来梵安寺要个签。”   闻言,对方睨了她身侧的男人一眼,忍不住揶揄:   “怎么,还了俗后,连解签都不会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引着葭音抽了一签。   镜容平声应道:“即便是不还俗,我的签也没有你解得好。”   镜无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葭音在一旁听着,她记得镜容还俗前,镜无对他又宠又爱,但是二人的距离却有些疏离。如今镜容还俗后,两个人好像都放下了某种包袱,相处起来倒更轻松。   她抽了签面,镜无取过来,一一同她解。   大吉之签。   镜无道:“施主今年,必是顺风顺水,万事大吉。”   她闻言就笑,她一笑,一边的镜容也跟着缓缓笑开。   男人轻握住她的手,问镜无,“剩下的呢?”   对方看了镜容一眼。   二人目光相触时,镜无道:“葭音施主,签上说您还要多留意、多调养身子,今年您……”   不等他说完,镜容笑道:“有我在,会把她的身子调理得没有一丁点毛病。”   葭音又想起来那碗极苦的药,欲哭无泪。   佛子瞪了瞪他,“我说的不是这个身子。”   半晌,二人才反应过来。   “以后可要记得,孩子认我做干爹啊。要是你们养不好,就送到梵安寺里来,我替你们好好养着。”   葭音红着脸,看了镜容一眼。   心里想着,我可不要生个小和尚。   虽如此腹诽,表面上她还是朝镜无羞涩腼腆地笑了笑。等回到水瑶宫时,已是明月高悬。   葭音偷偷搬来一壶酒。   见状,镜容也没有说她,她今天高兴,就任由她去喝。   果不其然,她这只小馋猫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小醉猫。   对方把她抱到床上去。   她的酒量一点也不好,虽然醉倒了,但酒却真没喝上几口。镜容俯下身子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刚准备替她把头上硌人的发钗取下来。   葭音一下伸出手,把他拽下来。   对方险些把她压住。   镜容拨了拨她的青丝,宠溺地笑:“别闹了,我去给你熬醒酒汤。”   她喝得不多,故此身上没有多少酒气,反而有种淡淡的馨香,甜丝丝的。   葭音把男人的脖子勾下来,咬他的嘴巴。   他也很乖,怕压到她,就用胳膊肘撑着床,支起身子来任由她咬。   葭音折腾累了,抱住他的腰,用脸蹭了蹭他。   “累了?”   镜容低下头来问她。   小姑娘很乖地点了点头。   “我抱你去洗洗澡?”   “好。”   她窝在镜容怀里,对方亲吻了她额头一下,出去打热水了。   每次做完那种事,镜容都会很认真地帮她洗。   用他的话来说,女孩子都是干净的,他不忍自己身上的阳秽之物玷染到她。   洗完后,葭音香香软软地窝回被子里面,对方披好衣服,出去倒水。   再次推门而入时,她已经是半梦本醒状态。   镜容静悄悄地躺下来。   “镜容。”   他“嗯”了一声,“还没睡着吗?”   她带了些慵懒的鼻音:“镜容,你抱着我睡。”   “好。”   快要睡着时,葭音似乎听到窗外落了些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从廊檐上落下来。   忽然,殿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是一行人,脚踏着雨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边跑,还边哭。   那动静太大,葭音能感觉到身后之人从床上坐起身。似乎怕打扰到她,对方没有点灯。   他披衣下殿,门外果真大雨滂沱,湿漉漉的水气迎面扑来,镜容听到宫人们的哭喊声:   “不好了,殿下,不好了!皇上——驾崩了!”   那太监哭得真切。   镜容垂了垂眸,声音很轻:“知晓了。”一转过头,就看见同样披着外衫子站在房门口的少女。   葭音倚着门边儿,见那宫人面色惊惶,她无端也有几分慌张。她尚还睡眼朦胧,如今被这雨水气一冲,立刻又清醒了些。   “怎么了?”   她仰起脸。   镜容示意宫人退下,踏着满院子的月光,走到她面前。   “没事,阿音。”   他道,“皇帝驾崩了。”   佛子身后,是飘摇的风雨。   乌云漫天,将星星都遮住,夜色暗沉沉的,逼仄地压下来。对方伸出手,将她的衣领子往上提了提。   皇帝大限将至,他们都知晓的。   只是……   镜容不舍得看着她,“七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去皇陵守丧。阿音,你等我回来。”   风雨满院,冷水顺着廊檐滑落,雨珠子滚在男子衣袍上。   闻言,葭音点了点头,又一踮脚,将他轻轻吻住。   她唇上的温度残存在他的口齿间。   葭音柔声道:“好,我等你回来。”   ……   皇帝驾崩,按着大魏的规矩,镜容要去皇陵,为先皇守丧三个月。   她就在水瑶宫里,安静地等待他回来。   期间,林子宴和沈星颂时不时来找她、陪她说说话。   因为林子宴不能入宫,沈星颂便将她带出皇宫,几人在集市上溜达,一整天就这样消磨过去。   数着日子,葭音才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只跟他分别了不到一个月,她就疯狂地思念镜容。   明明之前她也熬过整整三年,可这回的思恋,比上一次来得更加汹涌,更加猛烈。   镜容归来时,已是盛夏。   树影葳蕤,蝉鸣吱呀。   她换上最喜欢的一件衫子,跑去接镜容。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手里攥着缰绳,意气风发。   一瞬间,让葭音有些恍惚。   她想起与他初见那日,亦是在这宫门口,伴着一阵木鱼声慢慢,他一身袈裟,缓缓走来。   宛若皑皑雪山从肩头掠过。   仿若宿命之中的冥冥注定,葭音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当初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爱上了这样一个,如雪似霜的男子。   她带着镜容去了一趟青灵寺。   小别胜新婚,镜容将她牵得很紧。刚一踏进寺门,她就直奔那棵姻缘树而去。   果不其然,她顺着镜容的话,找到了那条写着自己与他名字的红绸带。   见她放下心来,镜容忍不住笑了。   “你看,这绸带还好好的,我把它挂在这里,不容易掉。”   对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回放心了吧。”   葭音踮着脚尖,伸出手,将绸带又系紧了些。   镜容站在树下,看着她,微风轻拂起他的衣袂。葭音一转过头,就看见还在那里解签的僧人。   见状,身侧男人含笑问道:“第三次了,还要不要去?”   她摇摇头,“不去了。”   她来青灵寺三次,抽了两回签。   第一次,葭音十六岁,刚与镜容从宫里出来,满腹少女心事,贪恋着这挂在天际的月亮。   她问僧人,今世与他的姻缘。   僧人答曰:她抽到的是上上之签,此乃百年难遇、求之不得的好姻缘。   她满心欢喜。   第二次,葭音十九岁,已是林家妻。   而身侧的月亮,依旧高高挂于天际,甚至离她越来越远。   她不再敢贪恋今生,只想乞求来世。   僧人解签:依旧是上上之签,来世必将光明灿烂。   欢喜之余,她又有些感伤。   这是第三次。   就在葭音准备离去时,那僧人忽然又走上前。   “这位施主,好生面熟啊。”   对方先是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镜容,忽然,面色顿了顿。   “怎么了?”   她好奇问道。   “施主前两次找贫僧解的姻缘签,是为了那位公子吧。”   诚然,葭音点点头。   僧人含笑:“姑施主与他,前世也是有缘人。只是前世命途多舛,今生亦如是。不过施主放心,两世悲欢离合,爱恨纠缠,施主您与他的来世,必定十全十美,光明灿烂。”   末了,又神秘兮兮地摇了摇签筒。   “施主可要再抽一签,算算前世?”   “不必了。”   她认真地道,“我与他,如今已经是十全十美,我不想前世,不求来生。我只想与他好好地过完这辈子。”   镜容依旧站在那棵花树下,安静地等她。   风一吹,树叶簌簌而动,光影斑驳落下,轻柔地坠在他眉眼上、衣肩处。   他眼底是一片温柔到只有她一人倒影的、波光粼粼的湖。   “算的什么?”   镜容垂下眼睫,含笑问她。   “我没有算,”葭音诚实道,“如今这样与你在一起,我很知足。我不再苛求其他的,只想与你一起。”   “我想与你一起,我唱戏,你诵经,我数银子,你抚绮琴。”铱誮   “时不时我再烧些小竹笋,做些汤羹给你吃——对了,我今天早上还洗了莲子,回去我给你做莲子汤,好不好?”   “好。”   “你可不许嫌我做得难喝哦。”   “自然不会。”   ……   是夜,月色轻盈,夜雾弥漫。   他坐于桌台前,誊抄着经书。   即便已还俗,可多年来习性难改。只是这经文的内容,由原本的一心向佛,变作为她祈福。   一字一句,皆是祝小娘子福寿绵长,喜乐安康。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葭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汤走了进来。   “还没有抄完吗?”   她将莲子羹放在桌案边,对方稍稍停笔,合上那本《观音注》。   “《观音注》。”   她想起来,之前在万青殿求他,给自己讲一讲什么是观音。   如今她忽然又来了兴致,   一下坐回到镜容怀里,眨了眨眼睛,问他:   “镜容,如今在你心里,观音娘娘如何?”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虔诚:   “普度众生,大慈大悲。”   “那……”   她勾起红唇,粲然一笑,“在你心里,我又如何?”   有鸟踏枝,明月惊升。   嫩绿的叶片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悄无声息地坠入那一片温柔的湖。   撩人的气息忽然弥散在他的鼻尖,镜容垂眼,突然于佛像之前俯身,将她吻住。   喉舌热烫。   “阿音,渡我。”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之后打算更新一些番外,大家想看什么?   甜甜日常or养崽日常/前世/第三世现代篇/其他……   总之,真的很感谢各位小天使的一路陪伴!本章给大家撒红包雨。明天开始更新番外。   后排再打个小广告,以后可能还会再写一本和尚文(呜呜呜我真的好吃这种温柔破碎感人设),白天摸了个文案挂上了,戳戳专栏可看~   不过下本古言还是先写《芙蕖怯春》,喜欢的小伙伴点个收藏啦!!(拿着喇叭超大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