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枝头惊春》   作者: Lanovo   简介:   【作者坚决反对代孕!本文无代孕情节,只是简单的两个身份地位差距大的人情感拉扯,途中生了个孩子,生的是自己的娃没给任何人代!】   毕六儿家里穷,她娘将她卖给邻村葛娘子为奴。有个达官贵人命里带煞,一直娶不上媳妇,有大师指点,需先纳个妾,最好生个孩子才能破局   六儿身家清白命格硬,眉眼清灵,有幸被挑中送入洞房   洞房夜,那人不屑嗤笑:“区区农女,也配伺候爷?劝你收起不该有的心思,爷是不会纳你为妾的。”   毕六儿看着眼前长身玉立,年轻俊美的老爷,她乖巧应声   没多久,六儿有孕,老太太喜不自胜,连声夸她好福气,怜惜她至今没有名分,欲做主抬她当贵妾,六儿面上无甚喜色,只说全凭老爷意思   是夜,那煞神捏着六儿的下巴,恶狠狠道:“你运气倒好,不过想当爷的贵妾,你还不够格。好好生下孩子,爷许你做妾。”   转眼一年之期到,六儿平安生下孩子,刚出了月子就央老太太兑现诺言,老太太抱着孙子看着眼前虽已生育,但眼神与一年前进府时同样清明的女子,叹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儿留不住你。”   毕六儿拿着钱财义无反顾回乡,再见时,她与一书生温言浅笑,那书生显然爱慕于她   见他二人郎情妾意,那煞神老爷发了疯   ps:   1.古代背景古代人,角色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   2.男主先自我攻略后巧取豪夺,女主不会动心   3.非典型he   【关于本文第一章 评论的一些争议,澄清如下:】   1.没有宣扬“一胎108宝”生很多就是很有福气!全文男女主只生了一个,且女主被封妃并不是因为生了娃,路人都不知道孩子是她生的。   2.没有宣扬“代孕”“借子宫”!男女主身心双洁,第一次do时,男主已经对女主有朦胧的好感。接女主进府的老太太从一开始就十分尊重她,后来得知女主不愿意,全力帮助女主死遁成功。   3.女主全程清醒独立!面对男主的强权压迫,不屈不饶顽强抵抗;面对糖衣炮弹,依然坚持自己的信念,并且最终在和男主的拉扯中获得胜利,贯彻独立自主的人格精神。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内容标签: 生子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毕六儿(秀秀),赵璟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欲折云雀,没那么容易。   立意:知识就是力量。   ? 第001章 选人   江宁府附属有个清河县,清河县东北角有个毕家村,村里人不多,基本都是世代耕作的农民老百姓,一辈子凭着双手双脚在田间忙活。   偶尔碰上好年,风调雨顺,上官不苛刻,家里多余下二担米,全家人能笑呵呵一整年。   这日,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田间垄头全是忙着干活的老百姓,多的是全家老小出动,老爷爷拉老黄牛,小儿在一旁玩耍助威,青年是干活的主力,一天非得插上几亩地才肯回家。   大家伙都很忙,是以,葛娘子从垄头上走过时,没几人注意到。   这葛娘子三四十岁,年纪不算老,却偏爱做媒婆打扮,一身黑紫褂子颇显老气,一头长发抹得乌黑发亮盘在后脑,把头皮都勒得死紧。   她人爱做老相,干的事也有几分不好听。   葛娘子平日里专门往返乡下城镇,物色身家清白手脚麻利的姑娘,送给人家富户家当婢女。   凭着一张利嘴,葛娘子没少忽悠人,有的姑娘确实做了富人家婢子,比在乡下干农活气派多了,每月有银钱不说,机灵点的和护院小厮或掌柜的看对眼,郎情妾意成了好事。   有的姑娘却一去好几年没个音信,有人猜是被卖到勾栏妓院里去了。   姑娘没音信,家人找上门。葛娘子倒泼辣得很,她一叉腰,大着嗓门数落那姑娘妄想乌鸦飞上枝头,活活被主母打死了,怨不得旁人,只怨她自个没掂清自个分量!   再者说,当初都签了卖身契的,便是死了也是主人家的鬼,跟生身家人没关系了!   家里人都是老实农民,哪懂签卖身契什么的,被说得脸上臊红,只道当初结清了钱,孩子不幸没了,主人家势大,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好心点的主人家送薄薄几锭银子安抚,也有尖刻的打死了扔乱葬岗不管。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烧点纸钱,便事了了。   村里人知道葛娘子的,有的被银子迷了眼,巴不得她上门介绍;有的爱惜女儿,害怕女儿一去不返,对她避而远之。   眼看葛娘子走到毕六儿家,六儿父母笑眯了眼。   六儿娘见葛娘子停在自家田边老柳树下,一双绿豆大的眼不住往自家田里梭巡,忙放下锄头,两步跳上田垄,搓着手谄笑:“葛娘子找什么呢?”   葛娘子嫌弃六儿娘身上泥巴多,生怕这婆娘泥巴溅到自己新裁的衣裳,一边退后两步一边还往田地张望,“欸,你家六儿今天怎么没来?”   果然是找六儿的!六儿娘咧嘴笑,忙回道:“六儿正巧回家拿水,一会就来、一会就来。”   葛娘子斜眼睨她:“六儿娘,你这回可走了大运咯!”   “这话怎么说?”六儿娘喜上眉梢,两手来回搓。   葛娘子示意她走近来,二人转身走到树荫底下,葛娘子见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俩,才压着嗓子道:“江宁府来的信儿,顶顶高贵的人物要纳妾!”   说着,葛娘子一手暗自指天,把六儿娘吓得腿都软了。   她哑着声:“娘欸,是哪家王侯大臣?”   “恁地蠢笨!贵人名姓岂是你个农妇能随意问的?”葛娘子瞪眼斥责,六儿娘忙摆手称不敢。   “不过,看在你平日里经常上门,我呀就破例给你指个方向。”葛娘子眼神一转,嘴脸不知多得意,毕竟这户人家可是她这辈子都摸不到门楣的高贵,给这家说姑娘够她吹一辈子了!   “据说啊,当年差点当上天子。”   六儿娘这回腿是真软了,若不是葛娘子预先扶她一下,只怕现在已经坐到地上了。   天皇贵胄啊,六儿娘攀着葛娘子的手臂,抖着唇问:“我家六儿能去选?”   葛娘子见她这副没见识的蠢笨样,心下鄙视,嫌弃地推开她,微微仰着头,鼻孔出气:“能不能选上另说,不过能有机会上人家高门大户走一遭,够你家炫耀的了!   所以我说你家六儿走运,人家老爷婚事不顺,大师指点,要选个命格硬好生养的女子纳做妾生个娃娃,才能破局。这不,一说命格硬,十里八乡谁能硬得过你家六儿?我头一个就上你家来了!”   毕六儿命格硬确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   她行六,却是长姐,全因为前面五个都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生下第六个便是她。   六儿一出生就白白胖胖的,村里神婆说她命格硬,把前面的都克死了,终于顺利降生,只要她平安长大,就不会再克后面的弟妹了。   果然,六儿活蹦乱跳长到四五岁都没事,六儿父母放下心来,之后竟一连生下三个健康小子。   神婆的话就逐渐传开了,六儿命格硬,也就成了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   世人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以至于六儿长到十八岁,相貌人品虽然是十里八乡头一等,也无人上门提亲,生怕哪天被这命格硬的妨碍了。   六儿娘自打前几年打牌时认识了邻村的葛娘子,心里就活泛了。   她看着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皮肤大眼睛,乖巧勤快,若能去哪个大户当婢女多好,不仅有月钱,要是被主人看上收房,毕家可就发达了!   因着这个心思,六儿娘逢年过节没少给葛娘子家送些新鲜鸡蛋。   葛娘子知道六儿娘的心思,可她也知道六儿命格硬的说法,担心若有妨碍反害的自己一身腥,所以一直看破不说破,打马虎眼敷衍六儿娘。   这回她在江宁府做事的老姐妹特意叮嘱了,就要“命格硬”的,年龄不论,身家清白人老实就行。   时下身家清白的姑娘家谁愿意有个“命格硬”的名声啊?说出去多不好听。葛娘子犯了难,想了几天才一拍手,想起了六儿。   六儿娘听完,只觉得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恨不得把葛娘子当菩萨供起来。   二人在树荫底下悉悉索索说着小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六儿”。   二人忙回头,只见一个朱发红唇、粉面桃腮的女子缓缓走来,臂弯上挂着十几个竹筒,压得细瘦的肩膀微微塌下,明明烈日炎炎,头巾下的芙蓉面依然白皙,白得仿佛在发光。   同样是皱眉,旁的村妇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六儿柳月眉微皱,叫人忍不住想细细抚平。   毕六儿早知道娘盘算着把她卖给大户做奴婢,远远看见她娘和葛娘子在树底下说小话,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时,旁边田里的王婆婆瞧见了她,喊了她一声,那边两人忙回头看她,眼神皆是一亮。   葛娘子快走几步,拉着她打量不停,“哎呀真是大姑娘了!这前边、后边,看着就是好生养的!”   葛娘子重点关注她的胸前二两肉和屁股,六儿唤了声葛娘子就羞怯似的避开了脸,这种看猪仔的目光真叫人心理不适。   六儿娘笑眯眯凑过来,指着六儿自豪说道:“我家六儿,这相貌别说十里八乡头一个,就是王府也去得!”   毕六儿和葛娘子都被六儿娘的豪言壮语吓了一跳,六儿勉强扯出一个笑:“娘,你瞎说什么呢?什么王府不王府的?”   葛娘子白了六儿娘一眼,暗骂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妇人,八字还没一撇就吹上了。   她没管六儿娘,指着田边几个小子,咋咋呼呼的:“哎哟别把六儿姑娘臂弯压坏了,那几个毕家的,快把你们姐姐的东西接过去啊!”   六儿娘这才发现重物似的,慌忙唤田边玩耍的几个儿子来把竹筒竹篮都拿走。   毕家三个儿子被宠坏了,平时总是六儿干活,不把竹筒递到嘴边不喝,这次破天荒被喊来接六儿手上的东西,个个都老大不情愿。   一时间田垄上鸡飞狗跳,六儿独立其中,垂着眼,不骄不躁无喜无怒,仿佛早料到结局似的。   果然,六儿娘自是舍不得打骂儿子,她疼儿子们疼到心眼里去了,最后还是她跟六儿两人把竹筒竹篮摆好。   忙完后,六儿娘讪讪地拉着六儿到葛娘子跟前,葛娘子冷眼看完这一场闹剧,莫名觉得毕六儿竟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她几回跟大户主母打交道,对方也是这样的风范气度,临危不惧,淡定从容。   六儿娘擦着头上的汗,六儿瞧着葛娘子,嘴角微微笑着,似乎什么也不懂,眼神却是洞明般黑亮,含着冰渣子似的的冷意,似乎早已看穿她们的打算。   葛娘子掐着帕子,装模做样看了看天色,吩咐六儿娘去毕家详谈。   六儿娘领着六儿急忙往家赶,葛娘子落后两步,看着六儿不徐不疾的步子,细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丰乳肥臀的身材,偏偏叫人一眼注意的不是好身材好相貌,而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遗世仙子般清冷气质。   这个村妇六儿,说不定真能入了王府的眼。葛娘子打量着毕六儿的背景,摸着下巴想道。 第002章 书生   毕家门前,六儿娘送葛娘子出门,一张树皮样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葛娘子慢些走!”   “哎,不必送了。”葛娘子一甩帕子,摆摆手,越过六儿娘的肩头嘱咐后面的六儿,“六儿,人家催得急,明日一大早我就来接你上江宁府!”   “好好好,我一定三更就给六儿收拾妥当,专等娘子来!”不待六儿回应,六儿娘忙应声。   葛娘子颔首,往村头去了。   六儿娘张望一番门口,见无人,把家门关严实了,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旁观六儿,早已淡定坐下斟茶,鹅蛋脸萦绕几分愁意。   “六儿,那可是王府啊,听说王府门前石狮子都是纯金做的,里边庭院一株草就值二两黄金,泼天的富贵!”六儿娘边说边猛灌一壶茶,好容易平静下来,见六儿半晌不说话,脸上也没个笑意。   六儿娘沉下脸,一手指猛戳六儿额头,戳出几个红印子,“娘跟你说,你可要好好表现,争取被选上做妾,就是当不了妾当个端茶倒水的也行,去了江宁府就莫再回毕家村了。”   六儿捂着额头,低眉顺眼应声。   六儿娘一瞥大门,揪着六儿的耳朵,压低了嗓音道:“我给你这副好相貌可不是让你上赶着给那穷教书的糟蹋的,这次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已跟葛娘子签了卖身契盖了官戳儿。你要是不能在王府谋到事做,以后就听任葛娘子发落吧!”   什么糟蹋不糟蹋,六儿和教书先生清清白白,被她娘说的如此难听。六儿习惯了她娘用词粗俗,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在听见“卖身契”时猛然抬头,一双桃花眼闪过冷光,冰冻三尺的寒。   六儿娘被六儿眼神一刺,不自觉松开手,拿起茶杯,梗着脖子:“怎么?你是我生的,我养你十八年,我还安排不了你了?”   六儿心潮起伏,她嘴角抿得平直,低声道:“娘,你何时和葛娘子签的卖身契,女儿怎么不晓得?”   “就在老柳树底下签的,”六儿娘得意道:“这么好的事当然得赶紧签了,可不能被别个抢了先!葛娘子在县尉府里有人,拿来的卖身契已经盖了戳儿,只用我按个拇指印就行。”   六儿娘环顾家徒四壁的土屋,叹息一声,语气怨毒:“要不是你这灾星非要投生到我肚子里,也不至于克死了前面五个兄姐,我们家这么穷,都是你这灾星害的!”   话头一转,六儿娘又笑开了怀,“不过,以后若能搭上王府的船,好好帮扶你三个弟弟,也不枉我生养你十八年!”   埋怨的话听了十八年,六儿早就左耳进右耳出,她咬着后槽牙,不甘心就这样轻易签了卖身契,身家性命从此不由自己。   六儿压下起伏的思绪,轻声问道:“娘,我的卖身契写的多少钱?”   “二十两银子。”六儿娘脱口而出,拍了拍腰包,“先给了十两,明儿葛娘子来接你,再给剩下十两。”   二十两银子,可抵一家六口农民的两年收入。二十两银子,六儿的身家性命系于一张纸。   见六儿沉默下来,六儿娘不以为意,畅想起美好未来,“赶明儿送走了你,就把你三个弟弟送到县学去念书,说不定过几年还能出个秀才!”   六儿扯扯嘴角,自家三个弟弟毫无读书天赋,村里的教书先生许为安教了他们几年,就连日日送饭的六儿都耳濡目染,学会了不少字,大体能通读《三字经》《千字文》,三个弟弟坐在学堂里学,连《三字经》的前四句还念不顺,可谓榆木脑袋。   只有六儿父母当儿子们是文曲星下凡,学不会定是许先生不会教。六儿娘攒了几年钱,想把儿子们送去县学读书,县学入学要上交五两纸墨费。这下好了,六儿“卖”了个好价钱,儿子们入学不用愁了。   六儿娘仿佛见着毕家三个儿子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从村头走过,美了半天,斜眼瞥见看不清表情的六儿,六儿娘重咳一声,告诫道:“六儿,卖身契可是盖了官戳的,任你跑到哪里官府都能抓到你。   你老老实实在家呆一天,明儿进了王府大院,千万要抓住机会,把贵人死死勾住,在王府做妾不比嫁个庄稼汉子强多了!要是肚子争气,生个娃娃,呵呵,那才是真发达!”   “都听娘的。”六儿淡淡的应下。   六儿娘挥挥手,让六儿进屋收拾。   六儿的房间是后院搭的一个茅草屋,夏天闷热蚊虫多,冬天雨夹雪寒风呼啸。   她回了房,掩上门,轻轻拉开木板子床,摸索靠床脚的土墙,一个泥巴角落松动,六儿小心扒开,里面是个老旧的荷包,长久藏在泥墙里,已经看不出花样纹绣。   六儿却十分珍惜地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钱和几颗碎银子,无数个日夜里,她数过千遍万遍,一共不到二两银子,是她千辛万苦攒的。   自打毕家三个儿子开始上学,六儿就负责每日做饭后给弟弟们送饭。   那年六儿十四岁,村里学堂来了个跛脚的教书先生,姓许,未及弱冠考中秀才,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打残了,残废自然参加不了科举。   许为安在毕家村找了个教书的工作,他性格温和包容,第一个注意到六儿送饭时偷学,却没有赶她,有意无意纵容下,六儿时常在送饭后流连在学堂附近,听书念书。   直到有一回,六儿没忍住偷溜进学堂拿笔写字,被许为安抓了个正着。   六儿难得臊红了脸,许为安却疏朗一笑,拿出学子们不要的废纸墨笔,之后时不时指点六儿看书写字。   没练几个月,许为安已经对六儿的进步赞叹不已,“六儿,你真是被耽误了的柳大家啊!”   柳大家柳公学是有名的书法大家,笔下龙蛇腾跃,笔势雄健洒脱,不骄不躁,洒脱而不失秀丽,飘逸而稳如泰山。   许为安只是偶然拿了几张拓写的柳公学书法让六儿练字,六儿却颇得几分柳大家的风骨。   之后,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许为安不慎把六儿的练习夹带书中带到朋友聚会上,被一个兼卖书法摹本的书铺老板瞧见了。   老板惊叹不已,拍拍许为安肩膀,“许老弟何时习得一手柳大家的书法啊?有这笔力,何不早与我说?害我浪费时间求别人临摹,忒不地道啊!”   许为安但笑不语,之后便给六儿介绍了个摹本的活,当然,是以他的名义。毕竟若说是一没上过学的村妇临摹的,也不会有人信,更会给六儿招致不必要的闲话。   六儿感激不已,本想接私活攒钱,无奈平日里要干的活太多了,洗全家人的衣物,做饭送饭,下地插秧,辛辛苦苦几个月才在缝隙里挤出时间接了三四次临摹的活。   每次写得手酸,才攒下不到二两银子。   六儿攥紧手中的银子,想到那二十两的卖身契,若去了江宁府,这边临摹的活计势必断了,何年何月才能攒下二十两赎身?   若幸运进了王府服侍,每月月钱稳定,加上年节赏赐,总有一天能攒够钱赎身。若不幸没被选上,还不知道葛娘子会把她发卖到哪里去。   六儿正思量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规律的节奏中难掩焦急。   六儿连忙熟练地收拾荷包,把屋子恢复原样,她在屋内应了声:“谁呀?”   门外传来低低的男声,“六儿,是我。”   是许为安。六儿莫名鼻酸。   许为安是个翩翩君子,一向讲究礼度。六儿娘决不许他来,这回肯定是偷偷摸到六儿家里。   六儿作势取了门闩要开门,门外的许为安听见动静,忙制止:“别开门,六儿,我们隔着门说话。”   六儿破涕为笑,“你真是个老古板,都摸到我家里来了还要隔着门说话。”   许为安被取笑,手足无措,他呐呐半晌,记起正事来:“六儿,我听说你被你娘卖给王府做妾了?”   “是啊,卖身契都签了,明日一早就走。”六儿叹道,背靠着门滑下。   “六儿……”许为安有些哽咽,“多少钱?我替你赎身。”   许为安就是个教书的,工钱还常常拿出来救济孤老,兜里只怕比六儿干净不了多少,更别提二十两银子的巨款了。   六儿摇摇头,“许大哥,谢谢你,不过,你别替我操心了。听说王府金玉铺地,我做几年总能凑到卖身契的银子的。你……你别等我了,娶个清白姑娘过日子吧。”   “你这是什么话?”许为安又心疼她又忍不住生气,结结巴巴表白:“六儿,我心悦你。不管几年,就算你在王府做了妾生了孩子,就算你成了个老婆婆,我也会等你的。”   “傻子……”六儿无声说道,她知道,许为安看着温和好欺负,骨子里特别固执死板,认定了的事打死也不会变。   她也知道许为安喜欢她,但她专注攒钱没有戳破。六儿午夜梦回曾幻想过,有一天攒够了银钱嫁给这个书呆子,两人清贫却简单快乐过一生也是极好。   没想到世事多变,她才攒了一点点钱,连离开清河县的路费都不够,就被一纸卖身契推向另一个深渊。   “你知道,我是个残废。其实那一棍子,不仅打残了我的腿,也叫我再无法生育。”许为安语气平淡地吐露自己最不为人知的私密。   六儿惊讶,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我之前不敢对你表露心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卑。你成了王府的妾,倒是好事,以后可以生育自己的孩子,老来有所依靠。你若愿意在王府生活,我会默默祝愿你过得好,你若过得不开心,我会一直在毕家村等你。我是个……残废,哪里舍得祸害什么清白女子呢?”   听完许为安的这番话,六儿眼圈悄悄红了,她何其有幸,遇上许为安,既是良师益友,教她读书写字,又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真正的豁达君子。   “许大哥,我从不愿意做妾,等着心血来潮的临幸,等到年老色衰时老死深宅,就算是皇帝的妾我也不愿做。我只想和知心人一生一双人,自由简单足矣。”   六儿缓缓说道,语气轻柔却坚定,“不管怎样,我都会赎回自己的卖身契,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六儿的话若叫六儿娘听了,只怕会指着六儿鼻子骂她不知好歹,能给富户做妾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好事,何况那还是王府。   许为安听了,却连声道好,“六儿,你是个坚韧的女子,我相信你肯定有一天能过上自由快乐的生活。等到你自由那天,方便的话,给我来信叫我知道。”   -   翌日三更天,六儿娘就起身去喊六儿,毕六儿一夜未眠,早就收拾好包袱等候。   清晨的冷是渗入骨头缝的冷,六儿三个弟弟起不来床,还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六儿娘在门前连声恭维葛娘子,把葛娘子哄得腰杆子都直几分。   六儿扶着小小的青蓬轿子,回头看了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毕家土屋最后一眼,眼神一丝留恋不舍也无,随即转身毫不犹豫上了轿子。   轿夫转头,扎进乡间弥漫的浓雾中。 第003章 王府   从乡间小路到县城,毕六儿从青蓬小轿换到了牛车再换步行,直到两天后进了江宁县,六儿才头一回坐上马车。   王府的马车气派极了,两匹高头大马神气地打着响鼻,车厢里宽敞,对坐着六个姑娘也不拥挤。   两辆马车从角门进,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楼,假山木石让人眼花缭乱,几个姑娘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宅子,难掩兴奋。   马车走了三刻钟,在一处抄手游廊前停下。   六儿和其他姑娘下了马车,葛娘子引着姑娘们去见一个姓苏的中年女人。苏娘子比惯在乡野里跑的葛娘子沉稳庄重许多,衣襟压得平直,发髻拢在脑后,仅以一根檀木簪子固定。   苏娘子耳提面命几句,诸如不可随意张望、主子问话恭谨回答、不可多嘴等等,简单告诫一番。又让身边几个婆子一个个带姑娘们进去检查身形体貌。   一个个仔仔细细查完后,后院来了个婆子请人过去,苏娘子这才带着姑娘们出发。   穿过四面长廊,奇花异草枝繁叶茂,假山流水倾泻而下,阳光折射下恍若仙境。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大气,划出的池潭碧绿如翠,几尾肥美的鲤鱼自如游动。   庭院里小厮婢子繁忙有序,王府里粗使下人穿的衣服都是绫罗缎子,走路快而稳,下巴微抬,一对招子显出几分睥睨。   姑娘们走了几天几夜,终于窥见了王府生活一角,氛围有些躁动。   六儿前面的姑娘偷瞄庭中,语气酸溜溜的低声道:“还不都是下人,我们是来做主子的……”   六儿抬头,见前面的这个姑娘清秀可人,有几分姿色,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子,看起来是个小官之女,或家中有些本钱的富户之流。   话音未落,已被耳尖的苏娘子听见,她停下来,跟身边一个婆子耳语几句后,点了那姑娘的名字,“不必再往前了,郭婆婆,把人请出府。”   那姑娘脸色顿时白了,正要张嘴,郭婆婆手疾眼快上前捂住嘴把人拖了下去,一丝声没泄人就没影了。   突然发生变故,姑娘们面色惶然,六儿也神色肃穆起来。   苏娘子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度,传到余下的每个姑娘耳边,“方才在屋里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你们自己在心里多背几遍。府里主子只有老爷、老太太二人,其他都是奴婢,就算再得宠,也是下人。   把主子伺候高兴了有赏,惹恼了主子丢了一条贱命都是轻的。这是在外院,我就多提点你们几句,好叫你们知道来历。老爷、老太太虽都是从京里迁来的,不爱规矩繁琐,但须知这是安亲王府,不是自家瓦屋。   你们当中有人过了今夜便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即便飞上枝头,内里还是依附于人的奴婢。我们做奴婢的,最要紧就是多做事少说话。我不想没几日,竖着领人进来,横着抬人出去。没了小命不说,还脏了王府的地砖。”   方才在屋里等候时,苏娘子说话不多,都很简洁。这下讲了如此长一番话敲打这些姑娘,有的姑娘连番经历,两腿颤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一卷草席横着抬出去。   六儿却难得关注点跑偏,走了这么久,才只是外院,这安王府到底有多大?内宅女人应该住在最里面,她若住进去了,想一个人走出来只怕很难。   苏娘子目光如炬,又点了两个腿都软了不经事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下手麻利,转眼就把人捂了嘴拖了下去。   躁动的氛围早就消失了,余下的姑娘们神色冷凝,再不敢乱看乱说。苏娘子冷冷扫过这些人,立了半晌,等那几个婆子返回才继续往里走。   不知在长廊上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道拱门,门边几个穿着更加讲究的婆子婢女等候着。   六儿突然意识到,过了那道拱门应该就是内院了。   果然,苏娘子停在门外,把几人交给等候的婢女。   领头的那个婢女看起来最年轻,衣服料子却是最好的,上好的云锦,配以银质蝴蝶钗,脸圆圆的,未语先含三分笑意,看神态装扮不像奴婢,比县尉太爷的孙女还像闺阁小姐。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婢女竟绾的是出嫁妇人的圆髻。   六儿心下讶然,已为人妇还能在王府身居要职,这女子怕是地位超然。   “我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唤我清芳便好。后面就是内宅了,各位随我来。”清芳语调温柔和缓,领着几人继续往里走。   自打清晨进了王府,又是检查又是教训,直到暮色四合,六儿才到湖心亭,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见王府最大的主子——安王太妃的身影。   她们到亭下时,老太太正在发怒,清脆的玉石碎裂声从湖心亭传来,婢女婆子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安抚,一道中气十足的年老女声响起:“那逆子还没回来么?早早派人去官衙通知了,今日可是专为他相看,他倒好,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婆子们连声安抚,一个穿着和清芳相似的婢女端着碎玉盏出来,看见清芳,忙催促:“清芳,老太太正发火呢,你还不赶紧进去。”   “清芝,今日不是休沐吗?老爷还没回?”清芳拉过清芝小声问道,清芝一眼瞥见后面的姑娘们,脸色一变,一肘脱开清芳,鼻孔里轻哼一声走了。   六儿位置靠前,她看得分明,这个清芝看起来比清芳年纪还大些,仍云英未嫁。一张容长脸算得上小家碧玉,身材倒是丰满,一手不能把握。瞥见六儿她们时,一张脸拉得老长,狠狠剜了她们一眼。   清芳被清芝戳了一肘,知道她看见这些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心里不爽利,苦笑一声摇摇头,拉开帘幕入了湖心亭。   轻缓的女声温柔可亲,听不清说了什么,发怒的老太太很快被安抚下来。   毕六儿跟着另外四人走到湖上回廊中央时,身后一阵躁动,曲折的长廊灯影摇曳,人影攒动,湖心亭的人都往后看去。   一个眼尖的婆子扯着嗓子喊:“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瞬间波光荡漾,波动席卷整个湖面。   亭下点起了灯笼,亮如白昼,一道修长宽阔的身影从长廊的暗处走到高高挂起的灯笼下,鼻梁高挺,薄唇平直,剑眉斜飞入鬓,鬓边几缕垂下来的乌发潇洒不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松松握着马鞭。   安王赵璟琰,身姿高大挺拔如松,面容俊美而线条凌厉,只有嘴边脸侧浅淡的青色胡茬能看出此人年纪。   赵璟琰停在湖边,拱手向亭子行礼:“同僚宴请,儿子来迟了,请母亲见谅。”   不提同僚倒好,一提老太太更气了。这几日刺史赵如吏喜得双胞麟儿,几乎宴请了半个江宁的官员商人,大摆筵席,连路过的乞儿都能分到一只油亮烧鸡。   这喜事早就传遍了,老太太自然也耳闻,夜里辗转反侧嫉妒得不行。   想那赵如吏,二十五的年纪,比自家儿子还小两岁,已得了三儿两女,垂髫小儿都能打酱油了,现在又得了双子。   反观赵璟琰,年近而立尚孤身一人。未婚妻说了三个,第一个病弱早逝,第二个坠马而死,第三个投湖自尽。他倒好,全不在意似的,不仅整日呆在官衙,还不近女色,身边全是汉子。   老太太险些愁得以为儿子有那龙阳之好,暗地没少安插眼线,婆子回来报时臊着老脸,隐晦道老爷龙精虎猛,浣洗婆子日日忙碌。   老太太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并非不能行,忧的是儿子明明精力旺盛却不思女人。   圆顶寺的住持大师推算赵璟琰年轻时在战场上惹了煞气,是以婚事不顺,需先纳个命格硬的小妾,平安生下一子后煞气自然消散,之后就能顺利娶妻了。   赵璟琰嗤之以鼻,老太太上了心。半个月前好生演了一出大病的戏码,唬得赵璟琰病榻前答应纳妾生子。   如今人选送来了,他又跑去参加什么同僚麟儿百日宴,老太太气得捂住心口,颤颤巍巍指着六儿她们,“算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懒得说你。你看看这些女子,都是身家清白命格硬的好女孩,看上了哪个?”   赵璟琰淡淡一瞥回廊上的几人,说实话,他知道自己有个“克妻”的名声,甚至还曾有意无意推波助澜。   来江宁几年,他立志做一个无害的闲散王爷。江宁富庶,若真和地方豪门结亲,他那远在京城的皇弟怕是要睡不着觉。   其中牵扯他明白,在后宫斗了半辈子的太妃心里明镜儿般清。可是人老了,含饴弄孙的愿望终究占了上风,大师的断语真假不论,却切切实实戳中了老太太的心坎。   时下正妻之前不纳妾,正妻之前纳妾是为家风不正,正妻入门前都会暗地里把妾室庶子送走,正妻入门后多的是前妾室庶子一辈子没回来的。   赵璟琰暂时不便娶妻,自小的教育环境让他从没想过正妻前纳妾,再者说,若妾室真生了孩子,他怎容自己血脉流落在外?   若不是半月前老太太一脸病容险些上吊,非逼他答应纳妾生子,他绝不会站在这里。什么大师断语?他从来不信。   纳妾生子,呵呵。赵璟琰眼神不屑,一扫那几个姑娘,个个穿着普通,眼神瑟缩,暗淡无光,一看就是出身低的,其中只怕连个会认字的都无。   看来老太太只是抱孙心切,心里有谱,没碰江宁官员富豪家出身的。   老太太目光殷切中带着威胁,今夜必须要选个女人出来。赵璟琰心里不耐烦,仔细看了一遍几个女人,马鞭轻佻一点,鞭上倒刺闪着冷光,点中了毕六儿。   “就她吧。”   六儿低着头,低沉悦耳的男声传过大半个湖面,听到身边人倒吸一口冷气,她若有所感,微微抬头,和一双黑沉眸子对视。 第004章 前奏   昏黄日光下,隔着半个湖面,六儿理应看不清赵璟琰的神色,她却清晰看到赵璟琰锐目中的似笑非笑。   “你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掀开帘幕,走了出来。   安王太妃年过五十,精神矍铄,一头黑发茂密,笑起来嘴角眼梢显出岁月的痕迹,眼神依然明亮,可以看出年轻时肯定是个温婉美人。   赵璟琰的五官轮廓与老太太有五分相像,但赵璟琰的眼神偏锐利,平日里也不爱笑,自幼锦衣玉食被捧大,看人时难免显得盛气凌人,不像老太太温和可亲。   毕六儿不敢多瞧,温顺地低着头走出队列。   一个婆子快步过来引着六儿走到老太太跟前。   整个湖面及周围长廊里的仆役奴婢若有若无将目光聚焦在这个幸运儿身上,六儿的脚步走得极稳。   鼻尖闻到浅淡的檀香气息时,六儿停了。   一双保养得宜的女人的手牵住六儿,老太太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   “回老太太,奴婢叫毕六儿,年已十八,家住清河县毕家村。”六儿和声细语回答。   老太太有些惊讶,她提前大致了解几个女子的信息,这个毕六儿年纪最大出身最低,是个农妇,听说命格是最硬的。没想到儿子一眼挑中了她。   她细瞧眼前的女子,此人出身低,相貌上等,鹅蛋脸偏肉感,美眸却有几分清冷疏离,这样的气质可不多见。   老太太眸光微动,没再多问,只是说:“六儿,留儿,是个好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嗤笑,赵璟琰随口道:“是行六之六吧。马夫都不兴以序齿取名,这名太土,既入我府中,改名‘秀秀’,取‘秀外慧中’之意。”   秀外慧中,外貌秀丽内里聪明,显然赵璟琰更重后者,他希望毕六儿是个聪明人,事少。   “奴婢秀秀,谢老爷赐名。”毕六儿躬身行礼,此后她在安王府便叫秀秀了。   “秀秀,还称什么奴婢?该改自称啦。”老太太见他们互动自然,笑弯了眼,语气有几分揶揄。   不等秀秀回话,赵璟琰一甩马鞭,打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耐挑眉:“区区农妇,当个通房丫鬟已是恩赐,不必改了。”   “璟琰!”老太太瞋怪,不过儿子愿意收女人就好,名分什么的日后再提便是,一个农妇做亲王妾室确实有点高攀了。   她安抚地拍拍秀秀手背,“只要做的好,王府是不会亏待你的。”   秀秀不在意名分,不给她箍个妾室位份反而更便宜行事,没有期望便不会有失望,她乖顺应下。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一招手,命两个婆子把秀秀带下去洗漱换衣。   秀秀从赵璟琰身边经过时,她跟着婆子们一道向他行礼,赵璟琰一眼都没多分给她,即使今夜两人就要同床共寝,在赵璟琰眼中,秀秀还不如庭中草木,不值得多关注半分。   对于赵璟琰的态度,秀秀淡然处之,行完礼后就直起身走远了。   对她来说,赵璟琰这个出身尊贵的亲王,与佛龛里供奉的佛像没什么两样,一样高高在上,从不会俯身感受底层信众的悲欢欲望,冷眼旁观她们这些蝼蚁挣扎努力。   不过,秀秀微微一笑,她会比曾经擦拭冷冰冰的佛像更用心动情,毕竟赵璟琰一弹指就能让她的卖身契灰飞烟灭,她就能解脱束缚了。   -   夜幕落下,王府亮灯如白昼,今晚的灯笼似乎格外红。   王府主人难得着家陪母亲用膳,再加上今夜他收了个通房丫鬟,席间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后院秀秀洗净身子,换上粉红衣裳端坐在床边。   虽然赵璟琰只说当通房丫鬟,老太太高兴,命令以纳妾的形式办,是以衣服用的是粉红织锦,大片桃花绣底,热烈盛放之姿耀眼夺目。   婢女婆子们扶她进屋时说了一溜儿的吉祥话,喜气洋洋的,氛围热闹极了,直闹到夜深了,门口望风的小厮敲门报信:“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下人们训练有素,一溜烟儿没影了。   只留下肚中空空的秀秀独坐房中等待。   给她的这处院子唤明秀院,离赵璟琰的住处很近。她进来时观察过,从赵璟琰的住处走到她的房门仅需半刻钟。   待下人们都走了,秀秀一掀衣裙,踮着脚从床边走到桌边,偷偷摸了桌子上几个喜饼喜果。   她几乎一整天都没进食,好不容易等到只剩她一个人,终于能吃点东西了。   才吃了几口,就看到门口人影晃动。赵璟琰步子大,竟是这么快就走到了。   秀秀环顾四周,几乎无处可藏,慌忙之下只好把喜饼藏到枕头下。   推门声响起的同时,秀秀理好衣袖裙摆,端正坐好。   赵璟琰一身酒气,推门进来时步子有些不稳,一抬头,便看见烛光辉映下两颊娇红的美人。   身后小厮机灵得很,赵璟琰前脚跨入,小厮紧接着就把门带上了。   男人身上的酒香很快散到满室,秀秀见他步伐微乱,起身去扶他,本想将人扶到桌边先醒醒酒,秀秀温软的手臂一搭,却被高大的男人半推半让压到床边来了。   赵璟琰今夜喝了许多酒,他喝酒不上脸,脸上看不出来,秀秀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酒气浓重,眼神已经不大清明了。   秀秀一扶他,他就转头盯着秀秀,不仅直勾勾地盯,山一样的身躯也往秀秀这边倒,深一脚浅一脚推人到了床边。   两人被迫靠在一起坐下,尚未坐稳,一条沉重的手臂就压上了秀秀肩膀。   秀秀被压得一沉,转头正欲交谈,迎面而来的却是浓重的酒气,呛得她又偏头轻咳。   醉鬼才不管这些,他只觉得怀中温软避让他,赵璟琰一皱眉,铁一般的手臂牢牢禁锢住秀秀,他懒洋洋道: “跑什么呢?还不赶紧伺候爷歇息。”   秀秀听他吐字清晰,又不像方才那样醉得厉害了,心下一凛,忙轻言浅笑:“老爷,秀秀为你宽衣。”   说完,秀秀上手解赵璟琰的腰带。婆子们耳提面命许多,什么赵璟琰的脾性喜好、床上该如何软下身子侍候等等,赶鸭子上架灌了不少,却偏偏漏教该如何解男人腰带。   刚才赵璟琰要醉不醉的作态,和那山一样沉重的身躯,本就让秀秀心中有三分紧张,没想到赵璟琰的腰带看着简洁,玉龙暗扣却不是那么好解的。   纤纤素手上下半晌,眼见着简单的结竟莫名变得更紧了,赵璟琰也不说话,男人沉重的吐息一下下扫过头顶,一时无声,只有玉扣环佩轻响,暗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室内气氛暧昧而胶着。   秀秀一向淡定的神色不禁染上几分急躁,她咬着下唇,一遍遍专注地摸索玉龙中的暗扣,没有发觉男人沉重的吐息如某种野兽,渐渐逼近,忍耐到了极限。   一只粗大有力、青筋隆结的手覆住秀秀的小手,秀秀动作一停铱嬅,白了脸,就要请罪。   她一抬头,却被完全拢进酒香中。赵璟琰的俊脸不知何时凑近,离她脸颊只有一指距离。   赵璟琰眸光幽深,情绪深沉难以捉摸,掌心厚厚的茧子刮过秀秀的手背,粗糙的茧子刮得皮肤痒痒的,似乎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秀秀手指瑟缩蜷起。   明明是养尊处优的王侯,手上怎么这么多厚茧子?与赵璟琰相比,在田间劳作十几年的秀秀的手都能算得上芊芊如玉了。   “不会解?”赵璟琰声音低哑,莫名勾人。   秀秀点点头,烛光倒映在她的眼底,眼波盈盈。   “我只教你一遍。”赵璟琰附在秀秀耳边低声道,他盖住秀秀的手,修长的指节穿过白皙的手指,深入玉龙暗扣。   一黑一白两种颜色穿梭在碧绿苍翠的玉色间,指腹时而相贴,时而分离,牵引着秀秀按上正确的飞龙眼珠。   “啪嗒”一声轻响,赵璟琰的腰带总算松了。   秀秀轻吐一口气,欲取下腰带,赵璟琰却突然躺倒在床上,手臂一用力,把秀秀也拉得半边身子躺倒在他身上。   “老爷……!”秀秀轻声惊呼,连忙撑着身子就要起来,不敢把赵璟琰当肉垫。   赵璟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臂紧紧锁住秀秀脖颈,秀秀动弹不得,只好撑着蓬松的锦被与他和衣同卧,手被迫离远了那玉龙。   待赵璟琰静下来,秀秀小心翼翼开口询问:“老爷,秀秀服侍你就寝吧。”   赵璟琰“嗯”了一声,手上劲却没松半分,他半睁着眼睛打量秀秀,薄唇一勾,不怀好意,突然说了件牛马不相及的事:“在湖边,那群女的眼珠子都黏在爷身上了,只有你,淡淡瞧了一眼就低头看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曾见过爷的英姿,所以不足为奇了。”   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明明没有责怪,话里话外却又像含着别的意思。秀秀冷汗直冒,不敢多想,她羽睫轻颤,眨眼间含羞带怯,主动靠近赵璟琰。   她将额头轻轻抵住男人肩头,放软了身子,一手搭在赵璟琰胸膛上,语音婉转娇弱:“老爷英姿伟岸恍若神人,奴自惭形秽,不敢多瞧。”   “哦?”赵璟琰捏着秀秀的下巴抬起,美人清眸流盼,灿若繁星。他端详许久,双目如潭,慑人心魂,手劲越捏越重,秀秀感觉自己下巴肯定被捏红了,但她不敢避让,直直与赵璟琰对视。   赵璟琰忽然松开手,一抬手劲风一扫,床幔落下,这一方天地倏忽暗了。 第005章 一夜   秀秀偷偷揉着泛红的下巴,身前覆上一道黑影,玉龙腰带半松不松地挂在赵璟琰的腰上,随着他覆压的动作落到秀秀的桃花裙摆间。   酒力渐浓,娇喘息息,暗下来的床铺多了许多褶皱,如平静的湖水起了波澜,鸳鸯红浪翻。   汗光点点,乌发蓬松散开,乱的黑,衬着火一样的大红色,罗带轻分,帐中传来女子的低声惊呼,娇喘微微。   解下的衣裙散落垂地,一只秀窄修长的手用力抓着小小的被角,指甲泛着柔和的珠光,阴影起伏间一展一缩,碧玉破瓜,兰麝细香。   夜深了,红烛泣泪,烛光似乎不那么明亮晃眼了,变得幽暗,仿佛笼罩着雾气。   后半程女人的声音低弱下去,男人沉重的喘息像呼啸的风声,他喃喃低语,在夜里悉悉索索听不清,像是轻蔑,又像调笑,听久了又错觉有几分隐晦的怜惜。   雨散云收,春帐中温度升高,暖融融的。在浓浓春意中,秀秀累极了,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双狼一样的眼莹莹发亮,赵璟琰精神十足,酒意早已散去。他看着身边秀秀的背影,昏暗中依然可见的一团玉白。   赵璟琰很久很久没与人同寝而眠了,记忆里上一次和别人一起睡,还是十年前,在边境的寒冬里,他和十几个士兵睡大通铺,抵足而眠。   他看着黑暗中的玉背,想起方才秀秀带泪的秋眸,泪珠凝在眼睫上,她在身下却动弹不得,小模样可怜又好笑。   赵璟琰脸上没有笑,眉眼却柔和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好相貌好出身,自从成人后,他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他自认自己如今的年纪正是最成熟最有魅力的时候,全江宁不知有多少女子把他当作梦中情郎。   湖心亭的秀秀看见他时格外淡定,淡定得根本不像寻常农家女,赵璟琰曾经有一瞬间怀疑过秀秀是有心人派来的。   虽然如此,赵璟琰不得不承认秀秀身上有一种很勾人的味道,不是秦楼楚馆出身的妩媚勾人,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水中月镜里花,很美,却抓不住,无论怎样都会从手心溜走。   出于莫名的占有欲,他霸道占有了这个女子。云消雨散后,赵璟琰身体还热着,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他不甚在意地想,不过是个玩意儿,放在府里应付老太太足够了,只要她不挑事,安分守己,他可以让这个花瓶长久活着。   赵璟琰舒展身体,换了个姿势,他刚把双手放在脑后,就感觉枕头底下有块硬硬的东西。   一把拿走枕头,就着床头透进来的月光,入目竟是两块喜饼。上一瞬,赵璟琰的大手已经放在秀秀细长的脖颈上了,心里闪过一万种猜测,就等成真时手臂用力送秀秀上西天。   他想了许多暗器机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两块压得半碎的喜饼。   赵璟琰眼角一抽,手从安静沉睡的秀秀脖颈上移开,他无语,心里暗想,几块冰糖饼子还当宝贝似的藏在枕头底下,这村妇真是……除了脸和身子尚可,其他方面简直就是个村妇。   疲累睡着的秀秀自然不知道自己在生死边惊险走了一回,更不知道尊贵的安王殿下赵璟琰皱着能夹死苍蝇的眉头,把喜饼和渣渣扫到地上。   等到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芝麻渣渣后,赵璟琰已经毫无睡意了。   他抬头看窗外,晨光熹微,三更天的打更声悠远绵长,在寂静的夜里扰人清梦。   余光瞥到那女人万事不知,一脸好梦的样子,赵璟琰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床帘走了出去。   -   等到秀秀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惊坐起来,只觉浑身酸痛,像被巨轮碾过一般。   另半边床榻早已冰凉,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赵璟琰不知何时走的。   秀秀一下子清醒了,作为服侍人的通房婢女,不一大早起来侍候主人,竟然自己一觉睡到了正中午!之前就算干农活再累,秀秀也不会起这么晚。   她脸上一阵红,撑着酸软的身子赶紧洗漱更衣,推开门,老太太派来的李嬷嬷已等候多时。   她笑眯眯地请秀秀去老太太的雅芳阁用饭。   秀秀诚惶诚恐到了雅芳阁,不见赵璟琰,席上只有老太太。   “奴婢秀秀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金安。”见秀秀动作略有些僵硬的请安,腿似乎还有点瘸的样子,老太太赶紧示意清芳半扶着她起身。   “免礼免礼,快坐下吧。”老太太笑呵呵道。   秀秀坐定后,清芳打趣道:“秀秀昨夜定是累坏了,我听顺义说,老爷一大早起身耍拳,虎啸生风、气势十足。临走时还嘱咐不让喊醒秀秀,让秀秀睡到自然醒,老爷难得这么体贴人呢。”   清芳的一番话说得老太太眉欢眼笑,她瞧了一眼秀秀平坦的肚子,仿佛已经看见白白胖胖的孙子了。   秀秀红着脸低着头,她是没想到,昨夜那样还没消磨完赵璟琰的精力,竟然还有功夫一大早耍拳,而她累得像条被榨干的咸鱼。   一旁的李嬷嬷也笑着说:“依老奴看,府里很快就要有小主人了!”   堂上洋溢着活泼的气氛,清芝也注意到老太太的眼神,忍不住讥讽道:“瞧她那腰那么瘦,之前在乡下只怕没吃过几顿肉吧,这么细的腰身,能承载得住老爷血脉吗?”   清芳偷偷在身后扯了她一把,皱眉警告她少说几句。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一顿,她抚着腕上佛珠,沉吟道:“秀秀,日后你来我这吃午饭,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擅药膳食疗,我让她好好给你补补。”   府中除了老太太的雅芳阁和赵璟琰的院子有单独的小厨房,其他奴婢都是大厨房统一做饭。   李嬷嬷就是方才去唤秀秀的婆子,长得慈眉善目的,满头银丝,看外表就是个和善些的老婆子,原来是宫里出来的名厨,又能被老太太选中带到江宁来,估计手艺相当厉害。   秀秀闻言,看了一眼立在老太太身边的李嬷嬷,灵机一动,既然要名厨给她开小灶,她何不趁机学习一番?若能偷师几分,以后拿着卖身契离了王府也好谋生。   她起身恭敬回道:“承蒙老太太厚爱,秀秀自当遵从。只是奴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白日里无事可否准奴婢给李嬷嬷打打下手,若有幸感悟几分食补奥妙,日后也能给老爷做些强身健体的小食。”   “想不到你有这个心思,”老太太讶然,她赞许道:“你心疼璟琰是好事,我自然答应。”   老太太又笑着摇摇头:“不过璟琰那孩子不爱吃,他呀,一向对食补之道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都是权贵们瞎折腾。”   下了饭桌,老太太又拉着秀秀聊了一会,午后老太太要午睡,秀秀便独自告退了。   王府很大,正经主子却只有两个。赵璟琰未娶妻,平日里多待在官衙,偌大的后院除了老太太就没别的主子理事了。   老太太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后院管事的主要是清芳清芝两个大丫鬟和一众嬷嬷。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嬷嬷多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比如擅药膳的李嬷嬷。   这些婆子在王府地位超然,自视甚高,不大瞧得上秀秀这个农妇出身的通房丫鬟,碍于老太太的吩咐,她们要每天来教秀秀学规矩礼仪,要求苛刻严厉,稍有不对就是一顿罚。   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们罚人都是阴着罚,不打不骂,一个半跪的请安礼行到一半定住,一定就是一炷香起步,定住身形的时候,肩要舒展背要挺直腿不能抖,若有偏移就冷嘲热讽说些风凉话。   常常每日练完礼仪,秀秀都肌肉酸胀两腿打颤,整个人只想仰面躺倒在地,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   秀秀是个能吃苦的性子,她每天都咬牙坚持下来了,上午练完礼仪背完规矩,下午跟着李嬷嬷学做药膳。   李嬷嬷不像教礼仪的嬷嬷那么严苛,老是拉长个脸,李嬷嬷总是笑眯眯的,她身材微胖,脸圆圆的,像尊弥勒佛,看着就叫人愿意亲近。   秀秀来到王府,最自在的时光就是每天下午和李嬷嬷待在小厨房。下午老太太要睡觉,后院少人走动,小厨房基本没人,只有李嬷嬷和秀秀。   这个时候,李嬷嬷就会和秀秀聊天,她服侍老太太几十年了,据说当年安王太妃入宫独宠十年未有一子,太妃娘娘的兄长从江宁请了一个专做药膳的厨师,便是李嬷嬷入宫为太妃调理。   李嬷嬷食疗两年后,安王太妃有孕,顺利诞下安王赵璟琰。此后几十年,李嬷嬷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侍候。   又一日午后,秀秀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到小厨房时,李嬷嬷正在和面,她瞧见秀秀,笑着问道:“她们又折腾你什么了?”   “今日只学了‘坐’。”秀秀无奈一笑,回道。   李嬷嬷笑着摇了摇头:“她们自打几年前来了江宁府,就没人给她们折腾了,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了。你别看她们老是说些风凉话,看低人,其实她们挺喜欢你这个小姑娘,现在天天早上都盼着去你那呢。”   秀秀有些惊讶,她每天被庄嬷嬷月嬷嬷陈嬷嬷轮番教训,每个嬷嬷都是拉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最近确实感觉没有之前阴着罚的次数多了。   “嬷嬷们都很认真在教我,我感觉都不像对待个通房丫鬟,对待宫女也就是这样了吧。”秀秀抿着嘴笑。   李嬷嬷却神秘一笑:“宫女也没这样多规矩要学,秀秀,你的造化在后头呢。”   李嬷嬷眼睛眯起来,眼角皱纹深刻,眼珠却很明亮,闪着敏锐的光。   秀秀不懂,她微微睁大眼睛,“自从那夜过后,除了那日突然派顺义大哥送了一盒祥记冰糖糕点,老爷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府了。比起府中寻常丫鬟,我多学了礼仪规矩和跟着您学药膳,旁的和丫鬟们没什么不同。”   说起那盒糕点,那夜秀秀太累了,完全忘记她曾饿极了偷吃喜饼,来不及藏好赵璟琰就来了,于是只好顺手藏在厚重的枕头下。她当时没想那么多,乡下姑娘对于床铺哪有那么多讲究,就算是洞房喜床也没什么特别讲究。   直到过了好几日,赵璟琰身边侍卫顺义突然往府里送了一盒糕点,还是冰糖心的,秀秀才恍然记起那天醒来没看见藏起来的喜饼,她以为是动作间无意弄到了地上,当时才明白估计是赵璟琰不知怎么发现了清理了。   赵璟琰百忙之中还不忘送盒糕点无声嘲讽她,秀秀看见那盒糕点就像被远在官衙的某人刺挠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但就是让人怪在意的。   可能赵璟琰是偶然想到,送完后转头就忘了。然而因着此事,秀秀背起规矩练起礼仪来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努力,比从前学写字还勤奋。   之前是嬷嬷严苛训练,她其实并不是非常上心,每日学到九分即可,现在是她比嬷嬷还要求严格,每日任务必须练到十分才满意。   “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他可从来没记着给谁送糕点。现在他是不觉得有什么,其实心里已经埋了一颗种子,虽然很微小,总有一天会破土的。”李嬷嬷喃喃道。   秀秀微微皱眉,听起来赵璟琰对她是有几分在意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只想安安稳稳不生是非待到凑够卖身契的钱,就离开王府。   不过幸好赵璟琰忙着公务,无暇回府,更没空搭理她这个通房丫鬟。只要时间一长,他自然会慢慢遗忘她,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   秀秀的侥幸心理很快就被李嬷嬷戳破了。   李嬷嬷和好了面,指挥秀秀生起火。秀秀在乡下长大,生火熟练得很,她刚送入几根干燥的柴入火炉,就听见李嬷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叫了一声。   “又快到七月了,算算日子,皇上该南巡江宁府了。” 第006章 病了   那日后,府里的气氛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笼罩着肃穆的氛围。   平日里不大管事的老太太也撑着精神开始管事。秀秀几次去吃饭时,都能看到王府前院后院的几个管家在向老太太汇报什么。   有一次一个年轻点的管家估计是头一回来,看见秀秀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和老太太同桌用饭,偷偷瞥了她好几眼,那目光有疑惑,也有惊艳。   慢慢的,秀秀便不大去了。   至于教学礼仪规矩的几个嬷嬷,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临近皇上南巡江宁府的日子,她们比一般的婆子更紧张,也更忙碌。   忙起来后,对秀秀的教训也停滞了。   在王府里,处于上层的老太太和下层的奴婢们忙于迎驾的杂事,不上不下的秀秀像个外人似的,既不会有人来像对奴婢一样安排她做事,她也不会参与安排别人做事。   大家都忙的时候,秀秀反而最清闲。   她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李嬷嬷的小厨房里,不用学礼仪和去老太太那里用饭,她索性换上了粗使奴婢的干练短装,把长裙珠钗都取了。   整日里混在小厨房给李嬷嬷打下手,如鱼得水似的,倒比正经厨房帮佣还像帮佣。   秀秀本就出自农村,生火起炉、宰鱼杀鸡、揉面和水这些,她做熟练了的。   厨房忙碌时,人手常常不够,有长工看见秀秀,随手指挥她干些粗活,秀秀从不会拒绝,她干活麻利,人好说话又勤快,厨房这帮人很少去老太太那里,没人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就是府里热闹一时的通房丫鬟。   秀秀很快就跟厨房里的这帮人混熟了,时时欢声笑语的。李嬷嬷看在眼里,从没说破秀秀的真实身份。   一日午后,日头不烈,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几个忙活完刚吃饭的聚在厨房后院,高高的柴火整齐的摞在一旁,大家或坐在石凳上,或搬来个手工打的木椅子坐着谈天。   “哎,我听说了,皇上这回巡江宁,丽妃娘娘也在随行之列。”厨房二把手刘翠珍一脸八卦地低声说道。   刘翠珍是江宁府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纪不过三十,生了两个女儿后身材一直没瘦下来,胖胖的,腰围可抵秀秀的两个半。   她丈夫是安王太妃娘家的远房亲戚,在府里谋了个算账先生的活计,赵璟琰算起来要称他一声七表舅,下人们知道这一层关系,平日里敬称他一句齐舅爷。   齐是老太太娘家的姓。   刘翠珍家里是开客栈的,炒得一手好家常菜,被请进王府后院掌厨。因着丈夫的关系,她知道一些主子们的八卦。   此言一出,聚集了不少人向她围来,张婆婆声音也压低了,像进行地下接头似的,“是王家那个妹子吗?”   张婆婆是厨房粗使婆子,她瘦小精干,腰间还围着个格子围裙。她这么一问,周围大部分人都恍然大悟的样子,音调起伏地齐声怪叫了一声“哦——”。   也有秀秀这样一脸迷茫的,比如瘦瘦高高的小卫子,小卫子才十三四岁,他身世可怜,小时营养没跟上,瘦得像根麻秆,却有把好气力,劈柴是一把好手,进府没几个月,已然承担了大半炊烟的功劳。   小卫子问道:“哪个王家?谁的妹子?”   刘翠珍横他一眼,“还有哪个王家?京城王宰相家呗,就他家两个姑娘,小的那个就是后宫专宠的丽妃娘娘!”   张婆婆接嘴:“大的那个十年前说给我们老爷,就是老爷早早病逝的那第一个未婚妻。”   还有人没明白,“姐姐病逝多年了,就算妹妹椒房独宠,又和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嗐,”刘翠珍一拍掌,挤眉弄眼:“这姐妹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长相一般无二,姐姐自小体弱,妹妹活泼健康。   听说啊,当时妹妹相中了老爷,宰相却先把妹妹嫁给皇帝,让姐姐嫁过来。果然,姐姐没等出嫁就病死了,妹妹嫁给皇帝后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王家现在如日中天跟当年押对宝关系大了!”   众人大多赞同地点头附和,李嬷嬷这时却淡淡的说道:“舅爷家的慎言,主子们的事如何,做奴婢的可不敢胡乱多舌,须知祸从口出。”   刘翠珍有些不服气,她正欲开口再说什么,李嬷嬷语含告诫之意:“皇子生母,皇上宠妃,丽妃娘娘是王府下人能随意说嘴的吗?平日也就算了,现在圣驾不日驾临江宁,都缝紧自己的嘴巴。”   说这话时,李嬷嬷没看刘翠珍一眼,她扫视一圈众人,眼中的警告谁都看得出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安王、皇帝和王宰相家的双生女儿的八卦很多老人都知道,私下里偶尔也会八卦两句,不过现在确实不适合说这些旧事。   虽然已过去十年,可如今安王还是孤身一人,丽妃娘娘却宠冠六宫。物是人非,有些王府老人少不得为自家主子叹几句,唾几口王宰相的趋炎附势。   李嬷嬷这么一说,有些人垂下头,呐呐无言,一时安静下来。   李嬷嬷施施然离去后,刘翠珍努努嘴:“丽妃和老爷的事府里老人谁不知道,偏偏拿话挤兑我,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非要压我一头就舒坦了!”   张婆婆打圆场和稀泥:“大家虽然都知道,可是过阵子皇上就要来江宁了,很可能住府里,有些话是不能说了。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规矩严,我看,也不是针对你一个的。”   刘翠珍哼了一声,收了碗也走了。   大家陆陆续续散了,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秀秀平白听了一耳朵赵璟琰的艳闻轶事,完全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心情没受一点影响。   李嬷嬷过后却特地来找了她一趟,话里话外都是澄清赵璟琰和丽妃的关系,说丽妃当年是一厢情愿,王家搅浑水等等。   秀秀笑着摇摇头,赵璟琰的艳闻轶事,她真的没放在心上,就算是赵璟琰当年真的喜欢谁,也轮不到她这个通房丫鬟拈酸吃醋。   不过,从李嬷嬷的一番话和隐约表现出的态度,秀秀感觉到赵璟琰和王宰相的关系十分冷淡,安王殿下和当今天子也并不和睦。   她暗暗记下这些。   -   赵璟琰不在府里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就过了一个多月了。   秀秀这日被老太太叫去,甫一进屋,她就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提着药箱在一旁等候。   她眼神一顿,猜到这回来是为何了。   果然,老太太拉着她坐到身边,让那大夫把脉。   “这位是褚太医,曾经做过太医院副使。我当年怀璟琰时,几个月身体不爽利,脉却特别微弱,褚太医妙手,给我把出来是喜脉,不然我险些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老太太说起往事,眼睛亮亮的,闪着回忆的光芒,嘴角含笑。她说完,周围人都笑着。   秀秀伸着手腕,心跳不自觉加快,这一个月的轻松快乐全部在瞬间消逝,一声声心跳,把她重新拉回了那个昏暗的床帐。   褚太医的手指仿佛有千钧重,像副隐形的枷锁套住了她的脖颈。秀秀紧紧盯着褚太医,褚太医皱一皱眉,她的心就沉沉坠一下。   那夜太激烈了,秀秀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会不会一夜就中了。   “回太妃娘娘,夫人脉象从容和缓,柔和有力,身体很健康,并无孕象。”褚太医终于收回了手。   隐形的枷锁解开了,秀秀悄悄吐出一口气,僵硬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老太太没注意秀秀,她听到褚太医的话,神情难掩失望,她挥挥手,清芝送褚太医出去。   “璟琰又有多长时间没回府了?”老太太恨恨道。   清芳为她捶背,回话:“老爷上次回府还是一个月前,秀秀进府那天。”   老太太动动肩膀,叹了一口气:“最近我忙着府里的事,没功夫催他,他倒好,完全把官衙当家了。最近不忙了,派人催催他,又不是没自己的宅子,老住在官衙像什么话!”   清芳应下了。   老太太又看着秀秀,沉吟半晌,做了决定:“璟琰这次回来,你就去他的临渊阁住,给他磨磨墨理理书。他要是赶你,你就来找我。”   秀秀只能答应,她心下苦笑,老太太抱孙心切,简直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着急,她也只能做那个上赶着的,自己把自己送上赵璟琰的床。   清芳笑着说:“夜夜红袖添香,老爷怎么会舍得赶人呢?”   老太太稍微舒展了眉头,哼笑一声,“他最好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出来!老七也就比他小一个月,有两个公主五个皇子了,他还一个也没有,叫我白白矮了太后一头。”   若说和江宁刺史比较,老太太的羡慕浮于表面,过了那阵便忘了。这回说起皇帝和太后,老太太的语气里除了羡慕嫉妒,似乎饱含着别的许多东西。   说起旧人,她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沉寂了。   秀秀陪着坐在一旁,安静地垂着眼。   过了一会,清芝急匆匆走了进来,“老夫人,老爷病了!”   老太太猛然回神,她一拍太师椅,一下子挺直了背:“你说什么?”   秀秀也向清芝望去,眼神愕然。   “我送褚太医出去时,闲聊间褚太医不慎说漏了嘴,奴婢追问下才知道,原来老爷几天前出城狩猎受了风寒,病了几天了,一直拦着不让人往府里报,这几天就待在官衙休息。”   清芝急慌慌说完,神情焦急。   老太太拍着椅背,不住地念叨:“这孩子、这孩子,病了怎么不跟娘说呢?自己捱!”   清芳沉声道:“老太太,我这就叫人去官衙请老爷回来。”   “快去、快去。”老太太催促着,转头瞧见了秀秀,又吩咐道:“秀秀,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去临渊阁。璟琰身边都是大老爷们,粗心大意的,哪里会照顾人?你去好好照顾璟琰,璟琰病好了,我重重赏你。”   听见赏赐,秀秀脸上的担忧真切多了,她连忙应下:“老夫人,奴婢这就回去收拾。”   转身出去时,秀秀顶着清芝如有实质的嫉妒目光淡定走了出去。   她心下暗叹,知道清芝恨不得以身替她去给赵璟琰端茶倒水,她何尝不羡慕清芝呢?   王府里主子少,老太太大度,下人间氛围大多数时候都很和谐。如果可以选,她宁愿做清芝清芳,当个单纯的奴婢,按时上下工,领着每月厚厚的薪资,遇到合适的就嫁人,不嫁人就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又自由又体面。   想着很快就会回府养病的赵璟琰,秀秀调整好心情,回明秀院简单收拾了衣物就去临渊阁等待。   临渊阁离后院厨房更远,秀秀以后想去趟李嬷嬷那里就不太容易了。 第007章 书房   晚饭时,赵璟琰果然被老太太的人催着回府了。   暮色中,下人们掌起了灯。   临渊阁有五层楼高,既做书房,又做休息住所。赵璟琰但凡回府,多是待在临渊阁。   赵璟琰循着逐渐暗下来的夜色,如往常一样走到临渊阁,走近了,才发现灯下立着一道修长秀美的身影。   秀秀身着一袭素净的烟雨色天青罗裙,青丝绾了云髻,薄施粉黛,清透的眼眸映着亮黄的点点火光,安静地看着他缓步走来。   “老爷万福,奴婢秀秀奉老太太之命来临渊阁侍奉老爷。”女子清润动听的嗓音如一汪不急不徐的泉水,行礼十分标准,背脊挺直如松。   一个多月没见,赵璟琰差点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人,乍一相见,脑海中逐渐淡化的身形一下子明晰深刻了。   他不置可否,淡淡地瞟了一眼秀秀身侧的管家李三华,李三华是前院管家之一,负责管理临渊阁琐事,他半弓着身子,脸上讪讪的。   谁不知道赵璟琰喜静,不好女色,身边常常只有几个伶俐的小厮办些杂务。他的临渊阁旁人进不得,往往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里面。   老太太态度强硬,要往临渊阁塞人,还是现在府里唯一的通房丫鬟,李三华心里犯难,又不能拒绝,只好赶在赵璟琰回府时领着人在门口守候,赵璟琰若不喜,也好直接打发了。   赵璟琰背着手,看了看秀秀,却什么也没说,独自进了临渊阁。   秀秀和李三华对视一眼,李三华是个老狐狸,他见赵璟琰没发话,自个赶紧退下了,临走时给了秀秀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临渊阁外人影寂寂,临渊阁内灯火通明,两边同样的安静,不同的是外边是没人而安静,里边是未知的猛兽而安静。   秀秀吐出一口气,端着铜盆硬着头皮跟在赵璟琰身后,走进了临渊阁。   一层是打通的书房,除了一方软榻一面长桌一把檀木椅子,高可触顶的书架在周围呈扇形摆开,书籍浩如烟海,看不完有多少列多少排。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堂正中挂着一副柳公学的真迹《墨碑临帖》,笔走龙蛇,洒脱不羁。   秀秀头一回进临渊阁,一眼就看见这副当世名作,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曾经在毕家村,只能透过残缺的摹本体会柳大家的风采,秀秀已经暗自赞叹不已,如今直面柳大家真迹,对她冲击太大,以至于很是停顿了一刻。   赵璟琰手里捧着一卷书,半卧在软榻上,抬眼看见秀秀灵动的眼神呆愣愣的,顺着视线望去,是挂在墙上的《墨碑临帖》。   他挑眉:“你会识字?”   秀秀回神,将目光不舍地从那副字上移开,端着铜盆快步走到赵璟琰跟前,半蹲着浸透热水拧着帕子。   水声淅沥,热气升腾,秀秀低眉顺眼回道:“只读过《三字经》《千字文》,略识得几个字。”   “没想到一个村妇也会识字。”赵璟琰真是病了,嗓音沙哑低沉,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就连嘲讽的话都听不出几分嘲讽意味。   秀秀拧干帕子,轻柔地为赵璟琰敷脸,水温正合适,热气瞬间冲去了夜里走路的寒气,凌厉的侧脸看起来柔和许多。   白色的雾气淡淡升起,环绕这一方软榻,虽然很快就散去了,室内一时多了几分温存,也静了下来。   赵璟琰半阖上眼,一手甩开书卷,轻轻磕在榻边黄梨木上,“既如此,你来给爷念书。”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脸色有些苍白,很是疲累的样子。   秀秀收好毛巾热水,揩净手指,拿起那本书。   本以为赵璟琰会看一些军事政治之类的书,再不济也会看些名人杂谈,可当秀秀把书拿到手中,翻开第一页,入目几个大字《宁国公主静安寺遗事》。   听起来像部野史?秀秀看了一眼软榻上闭眼假寐的赵璟琰,往后翻,开始一字字读起来。   轻柔和缓的女声如潺潺清泉,在清静疏朗的山林间不徐不缓流淌,掠过泉底长着青苔的沉默黑石,抚过穿梭其中的自在游鱼。   沉静的女声就像秀秀本人的气质一般,出自不染浮华的地方,长自最平凡普通的土壤,却自有一番淡然温柔的气派,再加之秀秀经历宠爱灌溉,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之色。   秀秀读了半章,感觉不大对劲。   书上说宁国公主是前朝最后一个公主,自幼受宠,行事放浪荒唐。有一天借宿静安寺,遇见了三个和尚,初见便眉目传情,春情荡漾。   前朝公主和三个和尚?秀秀面上保持淡定,眼神微微发亮,原来是本艳情野史。没想到喜怒无常自成威严的赵璟琰私下里居然爱看这种书。   秀秀继续往后读,果然,后文基本围绕这四个人展开,风流多情的宁国公主和各有千秋的三个和尚,间或夹杂婢女和侍卫的私情、艺妓和将军的缠绵等等。   剧情写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背景却在无边艳情中走向黑暗末路。   前朝的覆灭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秀秀越读越深入,一开始被公主和和尚们的情/事吸引,耳垂染上薄粉,后来却被转折处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黑暗世道夺去心神,与书中人同喜同忧。   秀秀读得入神,两眼粘在书页上,神情随着剧情发展发生生动而细微的变幻,没有发现软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赵璟琰昏沉了好几天,一直精神不佳。他一向身强体健,偶然受了风寒,本以为可以靠强健的体质扛过去,没想到竟然病来如山倒似的,连着几日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与旁人交谈理事也像隔着浓雾,雾蒙蒙的没有实感。   叫秀秀念书,单纯是因为头疼看不进字,书也是随手从书架上抽的。   让他意外的是,秀秀这个农村丫头居然会认不少字不说,念起话本子来颇生动入情,声音像一湖清水流入心田,拂去一身尘埃。   在女子悦耳的声音中,赵璟琰的神思清明不少。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秀秀完全沉入书中世界里去了,或喜或忧,亦怒亦悲,脸蛋在跳动的烛光下,就像蒙上了一层珠纱,珠光凌凌,煞是动人。   赵璟琰恍然发现,秀秀的五官其实生得极为漂亮,眼睛像工笔画勾勒的,线条柔软,落笔利落,眼珠偏褐色,却明亮,像燃着一盏长明灯。   鼻子秀挺,鼻头圆润,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微红润泽的菱唇弯着小小的弧度。   最后是两道弯弯的柳月眉,给这张芙蓉美人面落上最浓墨重彩的两笔,青黛如山峦起伏。   清艳的容颜勾人心魂,脸颊却肉肉的,叫人疑心是不是比嫩豆腐还要软滑。   对着他,秀秀的脸总是只有一种神情,恭敬有余,时时挂着一张僵硬的假面,于是把姣好的五官也给掩埋在假面之下。   只是给了她一本有些趣味的话本子,她便露出这么多灵动的神色,神采飞扬,假面不自觉脱落,五分的艳色显出十分的姝容,竟叫人移不开眼。   耳边流淌的女声将故事情节送入脑海,赵璟琰记起最后结局,似乎并不好,主人公结局悲惨。   故事到了尾声,秀秀蹙眉的次数越来越多。   突然,眼前闪过一只弯曲有力的男人的手,从她手里抽走了书卷,赵璟琰似乎恢复了些精神,“行了。”   秀秀顺着手臂看向赵璟琰,眼里闪着水光,还沉浸在书里,星眸落在赵璟琰脸上。   赵璟琰和秀秀对视上,看着秀秀眼里闪烁着的璀璨的水光,被这样一双星星般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仿佛自己是她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心尖被轻轻挠了一下,赵璟琰一时哑声,连将要说出口的话都忘了。   “咳,听累了,上来陪爷躺会。”赵璟琰先移开视线,视线下移,一把圈住盈盈一握的纤腰,臂膀一用力,就把人抱上了榻。   秀秀眨了眨眼,从书里的悲欢脱离出来,注意力回到面前的主子身上时,半边身子已经被搂上了榻,腰肢被一双大手牢牢把握。   这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她警觉,秀秀轻轻推拒着,柔声道:“老爷,你还病着,先休息养好身子吧。”   赵璟琰剑眉一挑,一把包住秀秀阻在胸前的拳头,促狭道:“就是休息而已,你慌什么?爷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奴婢尚未洗漱,不敢与老爷同榻。”秀秀还是侧着身子。   赵璟琰不耐烦:“爷不嫌弃你,行了吧。老实躺着,等爷醒了让你继续把那书读完。”   读书,在这之前,对秀秀是个稀罕事,她喜欢摸书,村里的书却少得可怜,几片残缺的书法摹本已是珍贵的东西,她赏析百千遍,阴差阳错练成了一手好书法。   可在秀秀的心里,她还是想读书喜欢读书的,即使是三流话本,她也能轻易共情。   她确实记挂着还差结局的《宁国公主》,不知道赵璟琰是怎么看出来的,既然他许诺了,秀秀自然眼睛一亮,她软下身子,乖乖钻入赵璟琰胸膛躺好,温热的身子主动贴近他。   赵璟琰轻哼一声,抱着温香软玉,严丝合缝。   他低眸,怀中女子蒲扇般的长睫扑闪着,甜腻的声音贴着心口,“老爷,读完这本,秀秀以后还能为老爷读其他的书吗?”   一本书让她终于暴露对他的心思了?赵璟琰心想,这女子看着循规蹈矩小心守礼的,其实给个杆子就往上爬,他赏脸,让她读了一本,竟还想着天天缠在他身边为他念书么?   赵璟琰半眯着眼,大掌精准拍了一下秀秀的臀,藏在裙摆下肉滚滚的两瓣浑圆波浪微颤,慢悠悠地说道:“别撒娇,爷就是现在病了不舒坦,才破格让你进临渊阁念书解闷儿。等爷病好了,你就哪来的回哪里去。”   赵璟琰这话毫不留情,秀秀想继续看书的念想破灭了,她失望地垂眼,看来只能许愿赵璟琰多病几天,她能在临渊阁多待几日,闲暇时能偷摸看会书。   秀秀闻着空气中淡淡的墨香,想起方才进屋时那望不到尽头的高高的书架,心里痒痒的。   她不自觉地攥着赵璟琰胸前的一颗盘扣,心下思量着,要想个法子能长久待在赵璟琰的书房才好。 第008章 二夜   自从那夜要求秀秀给他读书后,赵璟琰就像在枯燥的病中找到了乐子似的,也不要其他人进临渊阁伺候,天天使唤秀秀。   秀秀进府后头一回这么忙碌,每天四更天赵璟琰就起身了,他一起,秀秀就要跟着起。   病人不适合在寒露霜重的清晨打拳练剑了,但赵璟琰早起已成习惯,起来后不能打拳练剑,常常浑身怨气地又坐下,这时在他方圆十尺内唯一的活物秀秀就要遭殃了。   一会吩咐秀秀为他磨墨,一会让秀秀给他捶腿,没一会又指挥秀秀打扫屋子。   几日来,临渊阁内一派诡异的和谐。赵璟琰悠闲地躺着或坐着,时而从书卷书帖中抬头看一眼忙得团团转的倩影,神情越发悠然。   “爷饿了。”赵璟琰搁下笔,淡淡地说道。   秀秀正擦著书桌正对着的轩窗,她一抬眼皮,窗外太阳刚刚从中央落下,处于微微偏西的方位,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射进来,空气中无数尘埃无所遁形。   没估摸错的话,现在最多申时,远不到吃晚饭的时候。   主子爷饿了,不讲时辰。秀秀放下帕子,心下叹气,赵璟琰这几日饿得越来越早了。   她转身回话:“奴婢这就去做饭。”   是了,现在赵璟琰的饭食也要她来掌勺。   来的第二日,秀秀特意下厨做了道鲜人参燕窝粥,做法是从李嬷嬷那学的,这道粥是她学得最好的一道,她特地做给赵璟琰,不无逢迎之意。   可能是人病了,体虚,没有之前那么挑剔。总之,赵璟琰没有拒绝这碗粥,之后便由秀秀承包每日大半饭菜了。   秀秀的本意是讨好赵璟琰,好让他看她顺眼些,说不定一时高兴,就准她多多读书了。   没想到赵璟琰这人十分难讨好,明明喜欢她做的菜,每日让她做菜不说,还让她干更多的活。   原先负责打扫的林安林全那几个小厮,现在日日在院子里浇水扫地,几个人干一个人的活,而秀秀是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一天到晚在临渊阁里面忙上忙下的。   现在不到饭点,秀秀还得去变着花样做饭。   “去吧,早点回来,爷的肚子等不起。”赵璟琰矜持道,悠悠翻了一页书。   秀秀无声叹气,理理袖角走了出去。   走到临渊阁的小厨房时,厨房的王师傅正躺在柳树下的摇椅里打盹。   听到脚步声,王师傅睁开眼,一看是秀秀,他乐呵呵道:“今天这么早?”   秀秀笑了笑:“还要劳烦王师傅了。”   “不敢不敢,何谈劳烦?你来了这几天,我可是清闲多了。”王师傅心宽体胖,常常笑眯眯的,没什么烦恼的样子。   说着话,陈大娘腋下夹着簸箕从院子外走了进来,她是王师傅的娘子,在厨房帮忙,比起王师傅她要严肃许多。   “秀秀啊,莫嫌大娘多嘴,你是主子爷房里人,天天做厨房这些活计作甚,还是趁着年轻受宠要个孩子才是硬道理。”陈大娘规劝道。   陈大娘是好心,她一辈子在富贵人家后厨做事,见多了后宅女人的事,那些出身不高的妾室通房,若受宠的几年没有孩子,年老色衰后大多下场凄凉。   秀秀笑着说:“我是签了卖身契进来的,就是个奴婢罢了,不是正经纳的妾,日后赎到卖身契后可以出府找个活计。”   陈大娘嘟囔道:“哪有主子爷天天盯着一个奴婢做事的?”   秀秀没听清,她看了看今天厨房的菜,挽起袖子准备开干。   -   日头偏西,秀秀和几个下人端着饭菜回到临渊阁时,临渊阁的气氛却有些紧绷。   多日不见的李三华束着手弓着腰在阁内立着,额头冒着虚汗,听见秀秀等人的脚步声,斜着眼瞟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松了口气的意味。   显然已经独自直面了一波赵璟琰的低气压。   赵璟琰端坐在书桌旁,面前摆着一封信。   他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垂着眼落在那封信上。   注意到秀秀来了,赵璟琰突然勾唇一笑,周身的低气压散了,“皇上十日后到江宁府,爷要提前出城迎圣驾,你也一起去。”   矛头突然对准秀秀,凝滞的气氛转了方向。   秀秀动作一顿,看向赵璟琰。赵璟琰身子放松,一手撑着头,深黑的眼睛辨不清情绪,好像是把秀秀当作不想去又不能拒绝的任务途中一个别样的调剂。   “是。”秀秀有些惊讶,寻常百姓一辈子能远远见一回天颜都是烧了高香了,秀秀居然有幸能恭迎圣驾。   转念一想,赵璟琰现在才是握着她的生杀大权的那个人,她的卖身契可还挂在安王府名下。   混迹王府一个多月,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秀秀聪颖地猜出安王与殿下关系不睦。比起遥远尊贵的天子,还是近在眼前的主子更紧要。   心中荡起的丝丝不平静很快平息了,不管赵璟琰在恭迎圣驾这么大的事上带上她这个小小通房是打的什么主意,秀秀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出错即可。   陪赵璟琰用完饭后,秀秀安静而有条不紊地跟着其他人收拾,收拾完正欲同旁人一道退下时,被一直盯著书卷的赵璟琰叫住了。   “今夜你不必守夜了。”赵璟琰没有抬头,视线依然落在微微泛黄的纸张上,饱餐后,他慵懒道:“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厨娘,没忘记自己的头道身份吧?”   秀秀的头道身份,自然是赵璟琰的通房丫鬟。   赵璟琰这是提醒她,今夜该暖床了。   好不容易安分过了几天,终究还是躲不过。秀秀轻声回道:“奴婢怎敢忘记,奴婢这就去准备。”   赵璟琰低声“嗯”了一声。   秀秀刚出了门就被几个婆子丫头迎着去了偏房,又是一番精心洗沐,换上干净中衣,外罩熏了香的轻纱。   那衣服上的熏香和赵璟琰身上的如出一辙,秀秀这几日近身服侍,对这香味已经熟悉,乍一贴身闻到,才闻出来有些像薄辛杜松子与某种沉香的混合。   轻纱绕身,仿佛被这种香气的主人无缝环抱。   -   这一夜,赵璟琰显然已从病中恢复了精神,许是断断续续病了十日,病后初愈,要把前几日失去的精神头都赚回来似的,气力比初次还大。   深沉的喘息夹杂柔媚的泣音,在临渊阁响了彻夜。   秀秀被折腾得一根手指也不想抬,这次事后,她的眼皮疲乏地半阖,尚存清醒神智。   初次后,赵璟琰一个多月没有搭理她,本以为她应该是就此失宠了,秀秀暗地里偷偷庆幸过。   孰料赵璟琰看起来冷冷淡淡不辨情绪,一入夜直接化身恶狼,不把她叼下一块肉来不罢休。这个折腾人的劲头,简直让秀秀苦不堪言。   仅仅是第二回 ,秀秀就在想,这府中怎么只有她一个通房?她漫无边际地期待,若是有人来帮她分担分担就好了。   赵璟琰满身汗意,一脸魇足,他摸到秀秀的滴溜溜颤动个不停的白净眼皮,大掌盖上,低声道:“还不睡?”   秀秀眼前一黑,眼珠不转了,清脆莺啼般的嗓音此时哑哑的,她低低回道:“回老爷的话,奴婢这就睡了。”   赵璟琰不满:“我很老么?”   老太太不爱遵循京城的规矩,远在江宁,她吩咐就按江宁官宦家的规矩来,唤她“老太太”,唤赵璟琰“老爷”。   赵璟琰被叫了七八年“老爷”,头一回觉得这个称呼刺耳。他盯着秀秀后颈的细白,心里估摸着或许是之前叫他“老爷”的,都是低着头远远恭敬地唤。   而床榻间是世上最亲密的距离,“老爷”二字太疏远、太尊敬。   秀秀迟疑了:“主子爷不老。”   其实她并不知道赵璟琰真实年纪,看体格外貌似乎也就是二十多,不过老太太瞧着应是知天命之年了。   赵璟琰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他沉吟半晌:“爷特许你床榻间唤我表字璟琰。”   秀秀一惊,尚未回应,赵璟琰又蛮横地补充道:“也不许自称奴婢,爷赏你的名字多好听。”   赵璟琰拍板决定了,秀秀无法,顺着他改了口:“璟……琰,秀秀这就睡了。”   世上直呼安王殿下的表字的人十个指头能数齐,在暖热的锦被里,被秀秀唤这二字,赵璟琰身上一阵酥麻,好像透过舌尖吐出的名字,触到了湿热疲倦的骨头,有春情缠绵在红润的舌尖,距离感一下子消失了,两人肉贴着肉。   沉沉的气息突然凑到耳边,赵璟琰坏笑道:“你若是不累,爷还能再战几回。”   听出赵璟琰声音中透出的隐隐兴奋,秀秀浑身轻轻一颤,连忙柔声道:“璟琰,我真的承受不住了,日后秀秀再伺候,今夜先休息吧。”   感受到掌中女子强忍着的羞意,赵璟琰终于心满意足。   这个秀秀,就是个村女罢了,平时在他面前,偏偏比大家闺秀还文气,就像书房窗棱上停留的麻雀。   灰扑扑的物种,却像被书房的墨香吸引,眼珠闪着好奇的光芒打量,偶然停留,最终都会振翅远飞。似乎有一个不凡的灵魂寄居其中,总有一天会冲出弱小平凡的身躯化作明月清风。   只有在床帐里,她才会露出羞意与胆怯。   赵璟琰以往见过的女子,都像套在了躯壳里灵魂黯淡的木偶。秀秀给他的第一眼,他想不出来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这几日微恙养病,赵璟琰坐在临渊阁,明媚的日光射进暖阁,他一抬眼,叽叽喳喳的声音欢快,某一瞬间认真擦窗的丽影与什么重合。   他想,他似乎捉到了一只灰雀。 第009章 避子   晨起后,赵璟琰不在府里,林安林全安静有序地打扫着临渊阁,见秀秀出来,二人促狭地笑:“秀秀姑娘,老爷有事出去了,吩咐今日你歇一日,不必劳累。”   若论起身份,秀秀这个小小的通房还比林安林全这两个打小跟着赵璟琰的小厮要低一些,她白皙的脸浅晕上粉色,谢了二人后就快步往后院去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觉少,每日起得早,此时小厨房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了。   秀秀直接绕到厨房后头,人不多,小卫子正在摞木柴,看见秀秀来了,他眼睛一亮,“秀秀姐姐,好久没见你了,听人说你被调去了临渊阁,大家都羡慕呢。”   秀秀脚步一顿,她看向周围,果然几个眼熟的人都有意避让她,看来大家都知道了,她就是府里主子爷身边唯一的通房丫鬟。   只有小卫子没心没肺,依然待她同从前一样。   秀秀心里叹了口气,她扬起笑脸,拉着小卫子走到偏门旁,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里边包着几颗碎银子,低声恳求:“小卫子,拜托你帮我跑一趟仁安堂,将纸交给掌柜的,他知道拿什么药。”   小卫子挠着头接过了纸包,他担忧地问道:“秀秀姐姐,你生病了吗?”   仁安堂是江宁有名的药房,药材齐全。   自从那日被老太太叫去把脉后,秀秀陡然醒过神来。之前无人提醒她,她没有避孕的意识。   知道后,秀秀趁着打扫书架,偷偷翻了医书记下几味避子药,悄悄写在纸上。   像她这样的所谓命硬之人,王府一抓一大把,若她过几个月肚子没动静,想必会把她换下来。   到时,她拿着这几个月攒的月银赎回卖身契,老太太待她温和,应该会准许。   至于赵璟琰,秀秀皱了皱眉,他一副瞧不上她的样子,她就是要走,那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罢。   小卫子不识字,人也单纯,秀秀在府里无人可信,只能拜托他了。   “嗯。”秀秀帮着小卫子藏好纸包,“求求你了小卫子,我才来府里不久,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你能帮我。”   秀秀神色焦急,专注凝神的美目仿佛会说话,全心信赖小卫子的样子让这个小少年油然升起了一股英雄豪气。   他没有多想,拍拍胸脯:“秀秀姐姐,你放心,我下午出去就去一趟仁安堂,一定给你把药带回来。”   -   七月酷暑,赵璟琰出城百里迎接圣驾,秀秀乘马车随同。   折子上写的百里迎驾,快马行一天即可,就是再慢两日也能到。   赵璟琰带着秀秀坐马车,短短的路程磨了三日还没到,在中途遇上了皇帝车马。   皇上赵珫此番下江南,旗号拉得大,其实微服巡访,作南下的富户老爷装扮,低调出行。   安王府的侍卫眼尖,看出赵珫的马夫训练有素,行止有大内做派,于是两方人马在郊外汇合。   赵璟琰下了马车,正要在车辕下向赵珫行礼拜见。车帘一掀,一个年青男子下了马车扶起赵璟琰。   “咳咳,臣身体抱恙,迎驾来迟,请皇上责罚。”赵璟琰轻咳几声,腰刚刚弯下去,便被赵珫急忙扶起。   赵珫与赵璟琰有三四分相像,外貌不如赵璟琰精致俊美,身形也瘦些,气质比赵璟琰温和许多,看起来像个文弱儒雅的书生。   “皇兄身子不适依然出城迎接,朕感激都还来不及,何谈责罚?皇兄快快请起。”赵珫言辞恳切,眼神中充满关切。   赵璟琰依言起身,又是一番感谢,说两句便咳几声,听起来十分虚弱。   秀秀跟在侧后,她低着头腹诽,赵璟琰这个小病早就大好了,这两日在马车上还不停歇地弄她,像上了瘾似的,她现在腰还酸痛着。   下马车时若不是赵璟琰扶她一把,她只怕会小腿虚软。那时赵璟琰还贴着耳朵调笑她,转头就切入了病弱公子的角色。   这厢两兄弟兄友弟恭,一个两鬓染霜的文臣模样的男子在一旁出言:“皇上,入城后再谈体己话也不迟。天色不早了,请上车赶路吧。”   赵珫看了看天色,“王丞相说的对,皇兄尚在病中,坐马车同行即可。”   按理来说,赵璟琰属于武将,迎驾后应骑马伴行,可是他如今病弱身子虚,众多臣子看着,赵珫不得不温和仁慈地准他也坐马车同行。   赵璟琰谢过后,又低低咳了几声,他瞟了一眼秀秀。秀秀贴身侍奉他将近半个月,赵璟琰话不多,一个眼神就使唤她,一些无形的默契悄悄建立。   秀秀习以为常地上前扶着他进了马车,纤纤背影落入了赵珫眼底。   赵珫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这个皇兄一向不近女色,现在身边竟然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回头扫了一眼王丞相,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讶异之色。   赵璟琰半边身子压在秀秀身上,入了马车,他一改虚弱之态,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中,神色冷然。【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马车停了半刻,便轱辘轱辘调头行驶了。   车中静了半晌,赵璟琰突然问道:“这几日没有服避子汤?”   秀秀一凛,“回老爷,行车赶路,未曾服用。”   她心中惴惴,赵璟琰是发觉她之前侍寝后偷偷服用避子汤了吗?   “你拜托小卫子借厨房之便,悄悄购买避子药,你当爷不知?”赵璟琰面无表情,眼神像毒蛇一样将秀秀牢牢钉在原地。   老太太召她入府,赵璟琰让她当通房,全为了那个大师的一句断言“孕子以破之”。   而她阳奉阴违,偷偷服用避子汤,乃是大罪。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只怕会将她打出府去。   秀秀肩膀发起抖来,她一下子就跪在地上,绵软的嗓音打着颤:“奴婢罪该万死,求老爷责罚。小卫子只是受我之托,并不知情。”   她托小卫子买过两回,每次都是服尽没剩下药渣。一个通房,谁能想到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瞒着主子偷服避子药?   秀秀心存侥幸,没想到赵璟琰手眼通天,早已看在眼中却没有说破。   这几日在马车上云雨频繁,秀秀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日夜昏昏。她身边无药,心中忧虑不敢表现。   现在想来,赵璟琰可能是故意的,他早知秀秀服了两回药,故意挑在远离王府迎接圣驾的路途中频频弄她,或许还怀有惩罚之意。   赵璟琰好深的心思,她竟现在才知!   秀秀细思极恐,脸色越发白,一时顾不得身上疲软,膝行两步伏在赵璟琰的腿上,颤颤地落下泪珠,哀切道:“老爷,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害怕有孕后您不再疼我……”   赵璟琰垂眸看她,两行晶莹的泪珠划过苍白的脸颊,羽睫被泪水沾湿,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优美的肩颈线天鹅般细长柔弱,一折即断。   从赵璟琰的视角,可见领口里隐隐约约的红痕,凄惨又可怜。   秀秀伏在硬邦邦的大腿上,泪珠不断涌出,打湿了一小块布料,如雨中残荷。   赵璟琰虎口钳住秀秀,抬起秀秀的脸蛋,低低叹了口气,冷硬的眉眼软和下来,吐出的字眼却是冰凉如蛇蝎:“秀秀,你很乖,也很懂事,应当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秀秀看着赵璟琰黑沉的眸子,马车内所有的光似乎都被吸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珠。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些被葛娘子带走后再也没能回家的女孩子,那些幽怨不甘的倩魂是否还在城外乱葬岗终日飘荡?   马车还在轱辘轱辘地前进,车外艳阳如火,车内阴冷如地狱。   秀秀的面前,不是夜里火热的胸膛,不是背后幽深专注的视线,而是被激怒却沉默多日,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的毒蛇。   她心凉如水,闭上了眼睛,等待最终的宣判。 第010章 不准   车厢内很静,一根针落都能听见。   赵璟琰半边脸掩在阴影里,一边是玉面君子,一边是邪冷煞神。   他大刀阔斧端坐着,宽阔的肩背挡住了所有的光线,秀秀跪坐在地仰着头,眼前一片暗沉无光。   赵璟琰摩挲着秀秀娇嫩的脸颊,像凉丝丝的蛇信,叫人一动也不敢动。   他想起那日,暗卫来报,秀秀偷服避子汤,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可置信。   区区一个农女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她是因何缘由才能进府的,她自己应该最清楚。   若不是老太太要个命格硬的女人生育,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服侍他,甚至连王府最下等的奴婢都当不上。   赵璟琰脑海里浮现出秀秀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巧可人的样子、眼角媚意的样子,不知不觉,秀秀的万般模样已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女人冷然坚决偷买避子药的样子。   简直是天方夜谭!   直到仁安堂战战兢兢递上证人,铁证如山,赵璟琰才恍然,这个乖顺低微的枕边人,他从未掌控过。   这个命如草芥的女子,赵璟琰生出一股强烈的怒意,高位者俯身就她,她却弃之如敝屣。   赵璟琰冷冷地俯视秀秀,稍一用力,指腹的老茧就磨红了秀秀的肌肤。   温热的泪水落在虎口时,已经变得有些冰凉,恰如眼前这个看似乖顺低微的女人,其实暗藏狠劲。   又是一串晶莹的泪珠涌出,砸到掌心,汇成一小洼,要坠不坠地挂在下巴上。   赵璟琰手掌微微一颤,真是可怜,他想,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傻呢?   后院女子的青春何其短暂,有子傍身才是长久之计。   何况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若生出第一个孩子,对他的意义自然不同。   再加上大师断言在前,后来的女人也会让她几分。   即使只是个出身低微的通房,此后也能在王府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对任何一个农村出来的女人,这样的前景都是走了大运了。为何秀秀却不懂?   赵璟琰的愤怒积压了几日,越是耳鬓厮磨,越是意难平。   一经对峙承认,瞬间怒火滔天。   秀秀的后悔和眼泪,赵璟琰看在眼中,她越是害怕颤抖,他越是冷笑连连。   虎口钳制愈发用力,是恨不得要把她下巴捏碎的力道。   安静的氛围中,秀秀分辨不出赵璟琰究竟想做什么。   她以为悬在脖颈上的利剑,却迟迟没有落下,给她致命的判决。   秀秀的心思又活络了,她慢慢睁开眼睛,垂着眼皮,回忆起书房的几日共处,那些身后的专注视线,那些有意无意的纵容,当然还有夜里的温存缠绵。   她有些意识到赵璟琰常年淡漠的面具下,对在意的事物却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   譬如那一日,天气不好,从早上便下起了恼人的细雨。   秀秀如往常一样擦到窗棱时,麻雀并不在那里。   可能是自小在家中就是不被关注的长女,而且小小年纪就要承担一家人的责难和不喜,秀秀对旁人的情绪和喜好格外敏锐。   她早就隐隐约约发现,赵璟琰喜欢书房窗棱上的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他坐在书桌后看书时,下人们都不敢在窗户外出现,也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生怕不经意出现在赵璟琰的视野里,赵璟琰极为不喜。   可是那几只麻雀日日来吵闹,赵璟琰从没赶过。   那日,麻雀不在,秀秀探出窗户,在院中几棵大树上寻找它们的踪迹。   她走了会神,没注意到身后覆上一具火热的身躯。   “啊!”秀秀惊叫一声,闻到熟悉的冷香才反应过来,“老爷。”   赵璟琰发尾带着湿意,低下头,有些冰凉的脸贴着秀秀散发着温热的侧脸。   “老爷,你从外面回来的吗?奴婢给你擦擦吧,免得寒气入体。”秀秀的脸被冰了一下,她转过身,作势为他擦脸。   赵璟琰难得好说话,依言松开了她。   秀秀转过身与他对视,才发现赵璟琰情绪不太对,瞳孔缩成针尖那么大,不知是高兴极了还是愤怒极了,直直盯着秀秀,又不像只是在看着眼前人。   她一愣,莫名不敢与他对视,只垂着头用干净的香帕拧着发梢的雨水。   赵璟琰叹了口气,语气很有些遗憾:“外边下了雨,那几只蠢雀不晓得来窗户这躲,躲在那棵柳树上,风一吹树枝就断了,不知从哪来的野猫正在树下蹲守。”   秀秀停下动作,她蹙眉,为那些命途多舛的麻雀担忧,她关心地问道:“那些麻雀掉下来了吗?”   “自然。”赵璟琰勾起薄唇,他兴奋地说:“不过爷救了它们一命。”   秀秀松了口气,还没完全放松下来,余光一瞥,看见赵璟琰身后书桌上湿淋淋的弓箭,箭矢上还有几根沾了血的鸟毛,黑灰相杂,看起来很像那几只麻雀的花色。   她毛骨悚然,不慎一用力,扯下了几根赵璟琰的发丝。   赵璟琰没有生气,他环抱住秀秀,在耳边低低叹息:“秀秀,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秀秀这才意识到,赵璟琰不稳定的情绪,是兴奋。   他终于亲手射杀了喜欢的麻雀,以高位睥睨的眼神,以从野猫口中拯救的名义。   赵璟琰对麻雀的喜爱,只是把玩式的喜爱,和对书卷、玉珠、弓箭一样。   他看麻雀,和看书卷、玉珠、弓箭一样,那不是对活物的眼神,稍有不能掌控,便直接毁灭。   秀秀手中香帕滑落,几根乌黑发硬的头发也随之轻飘飘落下。   “蠢雀走了,还好我还有秀秀。”赵璟琰贴着秀秀修长的侧颈,隔着薄薄一层肌肤,感受急促流动的温热的鲜血。   他轻轻吻着秀秀的脉搏跳动,眯起眼睛,尖锐的牙齿上下一碰:“秀秀就是我的灰雀。”   -   秀秀至今回忆起这一段,那种命脉被完全掌控的感觉依然让她胆颤心惊。   不过,她从回忆中汲取了力量,赵璟琰待她是不同的。   沉默愈久,利剑迟迟未落,这说明赵璟琰其实无法像对待背叛的麻雀一样,对待叛逆的秀秀。   秀秀心中燃起希望,只要有一丝不忍心、一丝迟疑,她就不会放过。   她的牙关打着颤,手却稳稳地放在了赵璟琰钳制她的大手上。   她抬起眼,黑褐色的眼珠被泪水洗刷过,像雨后晴天一样澄澈无辜。   “璟琰。”秀秀自作主张的在床榻以外的地方这么称呼赵璟琰。   “你把我赶回老太太那里吧,让老太太罚我,就是把我赶回乡下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眼睛一眨,又涌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秀秀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侧脸主动去蹭赵璟琰骨节分明的长指,她痴痴地望着他:“能服侍爷这么久,已经是秀秀天大的福气了。秀秀做了错事,再也不敢在爷跟前讨嫌了。”   “把我赶出府吧!”秀秀哀切的请求,认命般再次闭上了眼睛。   赵璟琰猛地使力,手背青筋毕露,他一把将秀秀拉到面前,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他恶狠狠地说:“休想!”   赵璟琰的愤怒比之前还要明显,简直是烈焰腾跃,他的怒吼让车外赶马的马夫都手抖了下。   而秀秀就是那个在滚烫的岩浆中踩钢丝的人。   赵璟琰明显外露的愤怒,反而让她触到了通关秘诀,她心中暗喜,决定加点柴,让这股火烧得更旺,烧尽了便只剩干巴巴的灰烬了。   “璟琰,”秀秀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自怨自艾:“我太蠢了,做出那样的蠢事,无颜再留在你身边了。”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蠢?”赵璟琰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咬牙切齿:“犯了蠢就得好好吞下苦果,哪有白白放你走的道理?”   秀秀脸上露出喜色,她期期艾艾,期盼地望着他:“璟琰……”   “别这么喊我!”赵璟琰一手甩开她,冷冷俯视:“爷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通房可以直呼的?”   秀秀身子一歪,蹲坐在地,她眼角余光一动,看到赵璟琰竟然有些情动了,宽松的下袍遮得住,她的视角却看得分明。   真难伺候,秀秀心里苦,嘴硬别处也硬。   他是大爷坐得稳,只好让她来拉下面皮,好让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秀秀挨过去哄,“爷,秀秀愿意受任何处罚。”   眼看着免了被打死或发卖的悲惨下场,一顿鞭子应该是免不了了,秀秀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她做好了准备。   赵璟琰按着她的脑袋,阴沉沉地说道:“你不想生,爷偏要你肚子里怀种。你的卖身契还在爷这,怀不上,哪也别想跑!”   秀秀被赵璟琰语气中的偏执吓得头皮发麻,她从不后悔吃了避子药,只后悔当初太大意,让赵璟琰发现了。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早做准备,绝不会让赵璟琰知晓。   赵璟琰知道后的愤怒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他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却对她忍了一路才发难,一发难竟有些隐隐疯狂的样子。   回程路快,没多久就能远远看见安王府门口的石狮子了。   秀秀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接触避子药了,她的肚子也许很快就会隆起,生育子嗣。   若是生下孩子,赵璟琰更不会放过她。   厚厚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安王府笔走龙蛇的牌匾之下,盛装的老太太拄着紫檀木拐杖立在门前等候。   秀秀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她清楚,自己从不是柔弱天真的灰雀。 第011章 夜谈   迎赵珫的宴会设在安王府,赵珫坐上首,老太太和赵璟琰分别坐在稍下的位置。   秀秀以贴身丫鬟的身份陪侍在赵璟琰身侧。   老太太笑呵呵的,精神头十足,和几个京中同来的贵夫人相谈甚欢。   赵珫偏文弱瘦长,几杯酒下肚后,席间氛围轻松许多。   刺史赵如吏得见天颜,敬酒时激动得险些洒了酒杯,脸上红云火烧一般。赵珫没有怪罪,大方一笑,全然一派君臣和乐。   赵璟琰则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浅抿几口杯中酒,对席上和乐的氛围视而不见,仿佛还不如孤身一人在临渊阁对月饮酒那样自在。   秀秀见酒杯快空了,端着酒壶倒满,紫红的酒液流畅地倾泻而下,直直落入银质杯盏中。   赵璟琰正百无聊赖,眼前出现了一双玉白素手,他一转头,看见秀秀,黑瞳不易察觉地微微一亮。   酒杯斟满,正欲收回的手腕被人看似轻易地一扣,动弹不能,秀秀低声道:“老爷,酒杯已经斟满了。”   “嗯。”赵璟琰圈住柔韧的手腕,摩挲半晌,饮酒后的眼眸亮着幽幽火苗,打量着瓷白细瘦的手腕,像黑夜里绿莹莹的狼眼打量即将下口的猎物。   他轻轻一拉,秀秀被迫偏了身子,紫红酒液洒了几滴在桌子上,无人在意。   酒气扫过秀秀敏感的耳垂,赵璟琰漫不经心地说:“今夜我会晚点回去,你先睡,不必等我。”   自从进临渊阁照顾生病的赵璟琰,每一夜秀秀都是和赵璟琰同榻而眠。   按理说这并不合规矩,可老太太抱孙心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管家揣摩主子心意,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临渊阁并没有安排秀秀的厢房。   秀秀以为皇帝来了,有些规矩该严一严了,她早就提前打扫了明秀院,打算今夜回去休息。   可是赵璟琰的这番吩咐,倒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依然让她一个通房和主子爷共寝。秀秀暗自蹙眉,连着几日贴身服侍,赵璟琰还未厌倦吗?   秀秀低眸,赵璟琰锋锐的侧脸被灯光柔和了线条,竟显出几分多情和温柔。   这厢主仆神态亲密,引起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   “朕在京城曾听闻皇兄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朕心中忧虑,此番南下,特地令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官员带上女儿妹妹同行。”   赵珫举起酒杯,朝向赵璟琰这边,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酒酣之相。   “如今看来,皇兄已有佳人在侧,倒是朕多虑了。”   皇帝一出言,席间一静,不少人都往赵璟琰这边瞧。   秀秀心中一紧,悄悄抽出手。她抬眼,望向赵珫那侧时,最先看见的不是那个笑意温和的皇帝,而是皇帝身边身着艳丽红裙的宫装丽人。   那束视线实在是存在感太强了,如有实质一般尖锐地刺向秀秀,叫人无法忽视。   秀秀头一回看见传闻中六宫独宠的丽妃娘娘,第一感觉是惊艳。高高的红色宫墙里圈住的、盛放的海棠花。   丽妃娘娘的美,是具有攻击性的,艳丽夺目,光华万千,一身艳红繁复的宫裙极衬她。   惊艳过后,秀秀发现丽妃显然对她充满敌意,精心描绘的长眉下,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她,几分狠毒的神色生生折煞了艳容。   秀秀低下头,后退半步,退入了帘幕里的阴影,也远离了众人焦点的赵璟琰。   “不过是个玩意儿。”赵璟琰一手荡着秀秀方才斟满的酒杯,淡淡地说道:“皇上日理万机,不必操劳臣这个闲人的家事。”   “毕竟,谁不知安亲王‘克妻’之名呢?”赵璟琰掀起眼皮,一扫席间众人,果然见到几个大臣面有悔意。   他隐晦地勾唇一笑,秀秀看得分明,只不过很快赵璟琰就将薄唇贴近酒杯,一饮而尽,很是颓废的样子。   皇帝赵珫高坐台上,隔着层层珠帘,温和的笑意也变得模糊,他安慰道:“皇兄尚年轻,一定会找到适合的女子相伴余生。”   赵璟琰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己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见赵璟琰不语,赵珫也不恼,他遥遥一点,点了一个确切的人,“秦太傅的小孙女正是二八年华,听说自幼长在佛寺,还是了悟大师的俗家弟子,受佛法熏陶。朕以为,应当能去除皇兄的‘克妻’之名。皇兄以为呢?”   赵璟琰冷冷看向赵珫,眼中寒芒一闪而过,隔着并不太远的距离,他这个伪善的皇弟眼中哪有半分笑意,清清楚楚满是恶意。   赵珫的这番话,让热闹的酒席彻底静了。   一直与京城贵妇谈笑的老太太,此时脸上毫无血色,摇摇欲坠,清芝清芳两姐妹分立两侧稳稳地扶着她。   前排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出了列,他身形清瘦,皱纹不多,并不显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   “老臣孙女芸儿自幼长在寺里,无人管教,顽劣不堪,委实当不起安王妃这一尊贵之位。”秦太傅婉拒道。   赵璟琰手中酒杯轻轻一磕,置于桌上,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脆。   “臣也以为不妥,臣身负恶名,不便议亲,莫误了好人家的姑娘。”赵璟琰不咸不淡地说道。   老太太的嘴唇抿得发白,低垂着眼,一头瑞祥飞凤暗淡无光。   秀秀将一切纳入眼底,她看得疑惑,雾里探花似的不清楚,但能敏锐地感觉到诡谲隐秘的暗流涌动。   不待赵珫再次假惺惺地说些安慰的话,赵璟琰已经一脸疲乏地起身告辞,“臣前些日子病了,不胜酒力,容臣先行告辞。”   被皇兄和臣子连番婉拒,赵珫神色不变,依然笑得温和,他很好说话地允了赵璟琰的离席:“皇兄先去歇息吧,身体重要。”   秀秀作为贴身侍女,自然一同跟着出了宴会厅。   刚出宴会厅没多久,秀秀便被赵璟琰支使回了临渊阁,他谁也没带,一人走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   今夜无星也无月,湖心亭凉风习习,四下一片漆黑。   赵璟琰绕到这里时,肩上全是凉意,一顶灯笼已在等候。   “安王殿下,自京城一别,八年未见了。”秦太傅一声喟叹,看着夜色中高大挺拔的年轻人,眼睛里是欣慰之色。   “殿下长大了,臣还记得当年你拿著书卷殷殷问臣的样子。”   秦太傅名秦呈,他乃是三朝重臣,秦家人才辈出,根深树大,自秦呈之父起,便是开国皇帝的肱骨重臣。   秦呈本人是赵璟琰皇祖父钦点的状元,辅佐先皇登基,如今又是赵珫的太子太傅兼户部尚书。在朝中的威望,不比丞相低。   他年纪五十又八,已经满头银丝,看向赵璟琰时,眼神中的慈爱与安王太妃相似,那是一种长辈看疼爱的小辈的眼神。   秦太傅,曾经也是赵璟琰的太傅。   那时,赵璟琰还不是流放到南方的闲散王爷,他位于京城权力的中心,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赵璟琰看向他的目光,却是一片冷然,“秦太傅千辛万苦约本王来,不是为了叙旧吧?”   “殿下,皇帝刚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已为芸儿相看,最迟下个月便会有消息了。”秦太傅语气小心翼翼的。   赵璟琰并不领情,他疏离道:“与本王何干?秦太傅若无其他事,本王就先走一步了,房中还有人等。”   见他要走,秦太傅有些急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拦:“那个姑娘,当个通房也就罢了,正妻还需娶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才是……”   “秦太傅,”赵璟琰偏头看他,目光比夜晚的湖水还要寒凉,他阴森森地问道:“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教本王?”   秦太傅哑然,伸出的手僵直住了。   赵璟琰侧身绕开了秦太傅的手,一片衣袍都未挨上,避之不及一般。   “八年前离京时,本王对秦太傅说的话,太傅可能忘了。本王再说最后一遍,本王这辈子老死江宁,绝不会踏入京城半步,绝不会染指那个位子。”   看着秦太傅的脸一点点灰暗下去,赵璟琰补充上最后一句:“也绝不会娶任何贵女当安王妃。”   说完,赵璟琰背手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秦太傅低低说道:“……就算皇上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人吗?”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也只是让赵璟琰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漠然道:“与我何干?”   他抬步离开了这里,将身形突然佝偻的秦太傅远远甩在身后。   就算赵珫可能会生不出孩子,先帝病重时依然选择传位于他。也是,谁会选一个可能压根就不是自己血脉的儿子继位?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在摆在眼前的确凿证据面前,漫长的二十年前的任何记录,都变得别有用心。   赵璟琰走在安王府幽静的小路上,久违地想起八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   最受宠爱的六皇子、最富盛名的少年将军,都已经埋在了那场无休无止的大雪里。   他只记得自己领兵回京,却在城外被扣押,下狱一个月,出来时,怯懦文弱的七皇弟登基了,一纸文书砸到他头上。   “——封六皇子赵璟琰为安亲王,封地江宁府,令即刻离京,无诏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先帝震怒于齐妃和秦尚书的私情,然秦家势大,新朝不能没有秦呈。先帝和秦呈最终达成了和解,秦呈扶赵珫上位,赵璟琰远离京城,到江宁府做个无权无势的王爷。   赵璟琰离京五年,太久了,久到他们还以为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久到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年十九岁的赵璟琰,仅仅用了五年,就打碎了匈奴联盟,逐一击破俘虏了各个部族首领。   他以血肉作箭,疯狂成长,他在边境的势力,说一句只知骠骑将军不知皇帝,毫不为过。   那几年,京城因宫妃和权臣的私情而暗流涌动。赵璟琰虽人在边关,对京城动向并非一无所知。   他心思深沉,很多战报都按下不表。   后来被迫离京,他也并非没有势力抗旨。   赵璟琰捻着玉扳指,望着临渊阁亮起的烛灯,灯下一道倩影正拿着一卷书,不时翻过一页,安静美好,暖黄的剪影轻轻拂去夜里的寒意。   隔着重叠的树丛,他在幽暗的角落,窥视近在咫尺的温香软玉。   他幽幽轻叹,权力是养人的毒药,京城的气息太浊了,从前不如边境,现在,他可能舍不得江宁的一方暖香了。   想起那个蠢材弟弟赵珫,和才到江宁就按捺不住的秦太傅,赵璟琰的眼神暗下来,黑瞳狠厉阴戾。 第012章 刺杀   七月末,酷暑,赵珫等人盘桓安王府一阵后,终于起身前往扬河山庄避暑。   每年夏季这个时候,赵璟琰和老太太本来也会去扬河避一避暑热,不过这一回是和赵珫等人同行罢了。   扬河距离江宁有些远,这些达官贵人平日里没受过苦,夏日里赶个山路已是怨声载道。一行人慢悠悠走了半个月才到。   秀秀坐在赵璟琰的马车上,冰块充足,寒气碰到热风蒸腾,变成阵阵白雾,十分凉爽。   自赵珫来后,赵璟琰虽然没再去官衙点卯,日日赋闲在家,不过秀秀却不大常见到他,他变得很忙,时常不在临渊阁。   许是避子药一事让赵璟琰生了愤懑,即使白日里忙得不见人影,夜里照样回来上工。   秀秀自知理亏,只能曲意婉转,伺候得柔软逢迎些,赵璟琰通体舒畅,大发慈悲地准了她随意阅览阁中藏书。   刚得偿所愿没多久,又要随行去扬河山庄避暑。   一路上,秀秀大致摸清了皇帝赵珫南巡带的人,除了几位重臣及其家眷,宫里就带了丽妃和几个答应,皇子也只带了丽妃名下的四皇子。   丽妃独宠后宫,看起来确实如此。不过,赵珫却极少去后妃那里过夜,常常是一个人看折子看到深夜,然后独自就寝。   作为一个皇帝,赵珫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和臣子待在一起议事的时间比后妃多得多,就连唯一带出来的儿子四皇子,赵珫也并不亲近关心。   秀秀隐隐觉得,赵珫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一种漠然,甚至近乎厌恶的态度。   比起赵珫,夜夜缠着小小通房不放的安王殿下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至于安王府这边,老太太喜欢秀秀,手下清芳给她面子,秀秀有意讨好赵璟琰,温柔小意,全心服侍,赵璟琰自然全部笑纳,再得寸进尺。   这厢其乐融融,一派和睦,倒真有几分像相公和娘子,相处暧昧又自然。   不过,万幸的是,秀秀的肚子并没有动静。秀秀摸着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肚子,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覆住了秀秀放在肚子上的手,月白色绣着竹叶的宽袖大袍完全盖住了交叠缠绕的手。   赵璟琰从身后抱住她,低声叹道:“秀秀何时给我生个女儿呢?”   秀秀身子微微一僵,不管赵璟琰抱她多少回,这种从毫不设防的身后完全压覆过来,轻易拢住她全部动作的感觉,永远让她无法适应。   “可老太太更想要个孙子。”秀秀垂眼道。   “还是女儿好,女儿像你,看着乖乖的,其实又很机灵聪明。”赵璟琰贴着侧颊调笑道。   不容忽视的温热气息扫过秀秀的脸,秀秀脸颊微红,微微侧过头。   “你若是给爷生个女儿,爷就抬你做妾。”赵璟琰把玩着秀秀柔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   “……多谢老爷。”秀秀稍微躁动的心一霎那冷却下来,她瞬间从这种旖旎暧昧的氛围中抽身。   不管赵璟琰看着她的眼神多么深邃专注,不管赵璟琰看起来多么喜爱她,给她多少特权,秀秀在他眼中,依然只是那个村女出身的低微通房。   他把玩秀秀,和把玩拇指上的玉扳指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秀秀会哭会笑,还会出其不意的叛逆一下,让他生了更多的兴味和乐子。   本质上,秀秀还是逃不出他五指山的一只石猴罢了。   秀秀冷冷地想,生个孩子换一个妾室之位,赵璟琰自以为是对一个农女天大的赏赐么?   可真是,高高在上的,令人作呕。   秀秀依然垂着眼,将寒冷如冰的眸光藏在温柔的眼皮之下。   -   扬河山庄位于扬河边上的一座山上,此山名已不可考,扬河山庄建在这里,于是也被人直接称作“扬山”了。   山庄三面环水,后山还有一处天然温泉,山上林深树高,大大隔绝了暑热。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断言赵璟琰命不好要先生孩子再娶妻的大师,就住在南山麓的圆顶寺修行。   老太太来这的头一日,就带着秀秀去圆顶寺上香求子。   秀秀入府快三个月了,赵璟琰对她十分宠爱,可迟迟没有身孕,老太太确实有些着急了。她领着秀秀去拜见大师,大师却不在寺里,老太太只好回来。   回来时,山庄已经点起了河灯,半山腰的溪流上漂浮着形态各异的灯盏,看方向都是从扬河山庄放出来的。   暮色深深,林高树密,这些河灯像一条条发光的锦缎,从山庄吐出,绕着扬山流淌,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的银河倒挂九重天,盛大而璀璨。   沿着蜿蜒不绝的河灯,秀秀回到山庄,山庄却并不是燃万千河灯的祥和平静。   远远的,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兵戈相交之声,杀伐之气凛然,河中花灯的倒影化为碎片。   “太妃娘娘,山庄生变,请速速远离!”一个身穿劲装的男人拦停了马车,秀秀认出他是赵璟琰身边的侍卫顺义,清芳的丈夫。   “顺义,到底发生什么了?”老太太拉开帘子,慌张地看向远处灯火通明吵吵嚷嚷的山庄。   “太妃娘娘,有异族刺客潜入,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顺义说完,就跳上马车,动作太大,他闷哼一声,肩膀渗出鲜血,浸透了衣衫。   “顺义!”清芳急得顾不上老太太,弯身钻出马车凑到顺义身边查看。顺义是赵璟琰的侍卫长,也是王府所有侍卫的大哥,他身受重伤,老太太带的侍卫也有些躁动不安。   趁着这兵荒马乱的一刻,秀秀当机立断,趁无人注意偷偷下了马车。她与老太太分别坐在两辆马车上,一前一后,她清楚听见顺义的话。   秀秀躲在一棵大树后藏住身形,没多久,那边恢复秩序,缰绳一拉调转马头,老太太一行人转头往来路奔逃。   待听不见马蹄声后,秀秀才从树后出来,她遥望夜里灯火格外醒目的扬河山庄,闪烁的灯火落入她的眼中,照亮了她眼中熊熊燃烧的渴望。   秀秀迅速撕掉过长的裙摆和过宽的长袖,斯拉的裂帛声,昭示着赵璟琰精心挑选的样式被无情毁掉。   她一把取下发髻上的玉钗,握在手心,将尖锐的一头对外。   没了那些繁复无用的累赘,秀秀觉得自己浑身都轻松了,她目光坚定,顺着山路直奔厮杀中的扬河山庄。   那里,有她的卖身契。   来时,赵璟琰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卖身契夹在那本《宁国公主静安寺遗事》里,一并带上。   赵璟琰认为她毫无威胁,牢牢握在掌心,却又在某些时刻拿东西来震慑她。   那时,秀秀只觉得赵璟琰这人喜怒无常,阴沉不定的。   刚才那一刻,秀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画面,她才知道,原来她清晰的记得每个细节,从赵璟琰夹着薄薄纸张的修长手指,到那本书具体的页码,她都记得。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逃离。   多好的机会!阎王打架,小鬼趁机逃窜。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对秀秀来说,应该改成自由险中求。   老太太的急躁她明白,赵璟琰日渐加深的执着,她也有所察觉。   此时不逃,以后就没机会了!秀秀脑海中回响着这句话,促使她咬着牙冲入危机四伏的山庄。   秀秀绕了很远,远远避开正门,从后山一个小小的角门潜入山庄。   她赌对了,这片原先应是柴房,天热废弃了。   秀秀顺着长廊,按照心中记下的方位到了赵璟琰居所外围,一路畅通无阻。   果然,赵璟琰的院子外煞气冲天,十几个黑衣人呈包围之势围困赵璟琰,赵璟琰被五六个侍卫保护在其中,他手上握着一把长剑,身边是七八具尸体,有黑衣人,也有穿王府侍卫服的。   秀秀躲在石柱后,看向战况激烈的那边。   她在府中从未见过赵璟琰使剑,他练拳比较多,就是用弓箭也有一种贵公子的懒洋洋的劲儿。   没想到赵璟琰一剑在手,整个人气势陡变,黑瞳流光锋利,冰冷睥睨,似乎他合该有一把杀人利剑,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看着赵璟琰又果决狠厉的一剑砍下黑衣人的头颅,颈部喷涌出瀑布般的鲜血,后颈却还留着薄薄一层人皮,重重的身躯倒下时,头身终于分离,一片血肉模糊。   刚开始还有些滞涩,后来已经变得流畅熟练,似乎已做过千遍万遍。   黑衣人源源不断涌上来,地上堆的尸体越来越多。赵璟琰仿佛浴血煞神,他杀红了眼,一人抵住一半攻势。   来,即亡。   秀秀将手指攥紧,牙关不自觉地打颤,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血腥的杀人手段,那个尸山中央的男人,已经不像是个人了,像个索命的厉鬼,眼尾猩红,嘴角含笑,他竟在享受吗?   指甲无知无觉刺破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尖锐的刺痛感惊醒了恍惚的秀秀。   她不敢再多看,趁着刺客都在攻门口,她绕到后面翻院墙进入院子。   不慎跌落草丛,秀秀才发现腿都已经发软,她颤颤巍巍摸着小腿骨,一动便是极度的疼痛,估计是骨折了。   惊人的意志力支持她强忍剧痛,撑着墙站了起来,脚步放轻,一瘸一拐走到书房,刚摸到书房门,院门被人一脚踹破,外边的人攻了进来。   黑衣人上百数不止,赵璟琰身边最多十人,纵使每一个都很强,可是在无穷无尽的人海战术下,只能勉力缠斗。   刀枪的寒芒划破寂静的院子,秀秀的手已经摸到了书房的木栓,兵戈破空之声如在耳边,她手一抖,终究恨恨地放了下来。   秀秀迅速转身躲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窥视门口的打斗,赵璟琰这边还剩五六人,另一边的黑衣人不知道换了多少波了。   赵璟琰步步后退,越来越靠近书房,秀秀已经能清楚看到他脸上的冰冷笑意。   秀秀凝神细看,发现赵璟琰以身为饵,脚步看似竭力抵抗,实则有意往书房这边引,身侧几人没有像院外那样护在他两侧,而是一边抵挡一边绕到后面院门处。   竟是诱敌深入的包围圈。   赵璟琰深黑的眼瞳中,满是勾引无知猎物走上死路的阴暗兴奋。   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院,他们今天不过是第一天抵达,那些刺客可能正是看中了他们舟车劳顿,远离自家府邸,防备松懈,所以才在第一夜来个出其不意的刺杀。   谁知,赵璟琰早有准备,故意露出破绽,且只带几个侍卫,让刺客以为能得手。其实不知何时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送上门杀尽。   秀秀身在局外,看破陷阱,她眼神晕眩,想到了自己,自己在赵璟琰眼中,是否也像无知蠢笨的猎物,而他,则是那个布局诱杀满腹心机的猎人。   此时,赵璟琰已经离她很近,只有十几步距离。她看见赵璟琰动作略微一顿,和另外几个侍卫无声无息对视一眼,嘴角弧度越发扩大。   秀秀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突然,一丝细微的破风之声从书房传来,薄薄的窗格上一点锋利寒光亮得晃眼,充满恶意,直直对准赵璟琰不设防的后背。   长廊外的院中刀剑峥然相鸣,柱子后的长廊分外安静。   此刻天地之间,此刻天地之间,或许只有近在咫尺的秀秀能看见那一点,直直向着赵璟琰后心而去的肃杀寒光。,直直向着赵璟琰后心而去的肃杀寒光。 第013章 此身   这片空间,仿佛只有秀秀一人,她紧紧盯着那一点箭矢,箭头磨得尖锐,反射着一点惨白的月光。   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心如擂鼓,她从未如此明晰的懂得这个词。   短短一瞬,“刺啦”一声破开窗纸,非常轻微的声音,像夏蝉在草丛跳跃,那么轻微。   但对于秀秀,那声音,犹如贴着她的耳朵,像惊雷一般响。   银光下,漆黑的箭身显露身形,比深潭还要黑的颜色,透露着不详的死亡气息。   “不……”秀秀仓皇地转头看向院中的赵璟琰,他却正好侧过脸,狭长的眼角余光快要扫到这根柱子。   根本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鹅黄的身影从柱子后的阴影扑出来,像飞跃的蝴蝶,扑向靛蓝的深湖。   赵璟琰打完手势,余光不经意瞥到身侧后柱子的阴影里,一角鹅黄衣衫,异常眼熟,可出现在这里,却格格不入极了。   脑海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稳稳接住了那道翩跹落入怀中的身影。   赵璟琰低头,看见一张清艳的芙蓉面,他深深皱眉,话还没说出口,指腹传来湿黏冰冷的触感。   他半身,都是这种湿黏的、冰冷的、毫无生命力的,其他人飞溅的血。   可是,赵璟琰却在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身上,摸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更不该出现的血。   与秀秀一同破空飞出的,还有一支锋锐的箭矢。   箭诚然快,可肉盾比它更快。   谁都没有想到,为什么一群血肉厮杀之间,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娇柔的女人,生生以身体横亘其中,硬生生破镜,仅仅毫厘之分,宣告这场刺杀彻底失败。   箭尖刺穿皮肉的那一刻,与尖锐的痛意一同到来的,是深深的后悔。   终究是没见过杀人场面的少女,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人死在眼前,身子比脑子快,什么都来不及想,而当真正的以肉身承冷箭时,秀秀迟来的开始后悔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要是箭上有毒怎么办?要是她真的死了怎么办?她才十八岁,她还没有拿到卖身契恢复自由身呢。   “秀秀——”不可置信的痛苦男声响起。   秀秀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赵璟琰黑压压的俊脸,一向淡然到近乎冷漠的脸,此刻满是痛苦和不敢置信,冷峻的脸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眼圈似乎红了,黑瞳闪着莹莹的光,比院中的月色还要凉。   秀秀没有多想那是什么,她只是越过赵璟琰乌黑还黏着血的头发缝隙,看到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   突然想,就这么为赵璟琰死了,她好不甘心啊。   -   皇帝抵达扬河山庄的第一夜,就遇上了刺客,所幸在层层护卫之下,主子们并无伤亡,只折损了十几个侍卫。   赵珫吩咐了好好安葬,重赏其家人,安顿好受惊的臣子后,赵珫坐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上,脸色黑沉,等着问罪山庄的主人,负责此趟出行的安王赵璟琰。   他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赵璟琰。   而安王太妃因为去圆顶寺,还未接近山庄就又被劝回,此刻远在南山麓。   烛火燃尽,宫女脚步放轻上前续烛。赵珫“咚”的一声重重拍在扶手上,脸上不再有温和笑意,显得阴恻恻的,他问道:“安王既无大碍,为何迟迟不来拜见朕?”   左下首坐着的秦呈也皱着眉头,赵珫早就派人去请赵璟琰了,这都过了多久了,赵璟琰还不出现,这分明是不把赵珫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心下暗叹,赵璟琰自言并无越轨之心,平日里也做些表面功夫,怎么刺杀大事面前反倒落人口舌?   秦呈安抚道:“听说安王那边的刺客尤其多,许是还在善后。”   赵珫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是善后还是封口,只有安王自己知道。”   “皇上慎言。”秦呈拱手道:“安王人手最少,刺客却最多,想必损失极重。此时无端揣测,恐伤了臣子之心。”   “太傅教导的是,”赵珫阴着脸,“刺客来势汹汹,朕心急以至于口不择言了。”   他攥拳,暗恨自己明明身为皇帝,却还要受几个大臣掣肘,当了八年皇帝,这位子还没坐稳。   赵珫忍下郁气,缓缓松开拳,冷冷地想,这次,他势必要从赵璟琰身上咬下一块肉,彻底断了朝中有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   王丞相坐右下首,这次的刺客到底如何,他心中清楚。只是赵璟琰还没来,赵珫就沉不住气了,他听到赵珫阴阳怪气的话,心里再一次摇头叹息。   辅佐赵珫八年,他真不是个做皇帝的料。生母出身宫女又早逝,自小被只大几个月的赵璟琰的光芒完全掩盖,赵珫的前十八年,在先皇眼中完全是个透明人。   要不是那时齐妃私情暴露,赵珫又舍身救了先皇,入了先皇的眼,这皇位哪里轮得到他来做。无才无德,虚伪自卑,是王丞相对他最精准的评语。   “皇上之言并非毫无道理,在安王的庄子出了刺客,安王殿下却迟迟不敢现身,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猜测其中扆崋缘由。”   王丞相悠悠开口,堂中氛围越发紧张。   事发已过一个多时辰,便是爬也爬来了。   正在这时,赵珫派去的太监擦着额头的汗,一路小跑回来,身后却并没有安王的影子。   那太监颤颤巍巍地说:“安王殿下正在照顾受伤的侍妾,安王殿下说,一定不会放过刺客,要让幕后主使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让他……让他后悔。”   太监去赵璟琰住处时,那里人人奔忙,屋子里亮如白昼,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得根本没人理他。   门口有侍卫把守,他根本进不去,急得团团转。还好后来里面出来个人,认出他是皇上身边的太监,不过也没放他进去,只自己回去传话。   太监记得赵璟琰阴戾渗人的语气,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他的原话是,“回去告诉你主子,爷不会放过刺客,那幕后主使,爷会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让他后悔来这走一遭。”   太监得话,也不敢再传口谕催赵璟琰来,忙屁滚尿流的跑了回来。   “大胆!”赵珫听完,气得一锤桌子,蹭的站了起来,温和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他怒道:“他赵璟琰不过是个亲王,他妾室更是比蝼蚁还不如,竟敢以这么荒唐的理由拒绝召见!反了,真是反了!”   比起赵珫,王丞相冷静得多,他性子多疑谨慎,细细咂摸太监的话,总感觉有些微妙,就好像这番话不像是对着陌生的刺客,更像是对着太监背后的主子。   可是怎么会呢?距离刺客事发才一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就是严刑拷问也来不及,莫非赵璟琰早就知道一切?   王丞相沉下心重新推想,赵璟琰人手是最少的,刺客是其他地方的几倍之多,本人却没有任何伤,只有个无关紧要的侍妾受伤,似乎并不合常理。   如果赵璟琰提前就知道,而早做准备,那就合理了。王丞相越想越心惊,他之前被赵珫带着走,只想着赵璟琰若来该如何治罪,竟完全忽视了这么显眼的问题。   甚至有可能,不仅赵璟琰本人并未受伤,身边人也没有伤亡,那受伤侍妾只是个幌子。   王丞相背后起了冷汗,暗自心惊,即使看起来可能性再微小,可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就要彻底推翻,重新考量这个远在江宁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了。   赵珫一发怒,秦呈就跪了下来,他一跪,身后大片臣子也跟着跪下。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秦呈说道:“安王殿下省下召见的时间,争分夺秒要揪出幕后主使,给皇上一个交代,虽然不合礼度,其忠心可鉴。所谓照顾受伤侍妾而拒绝召见,臣以为,这是小太监传达的语意错误,误导了皇上。”   “哦?秦太傅如此懂皇兄之意,这么说,朕在皇兄的地盘险些被刺杀,朕连人都问不得?”赵珫冷笑道,他转头问王丞相:“不合礼度,该当何罪。王丞相以为呢?”   王丞相的话却出乎意料,他拱手道:“臣以为皇上仁慈,治罪不急于一时,待安王将刺客拿住,再赏罚也不迟。”   赵珫完全没有想到,赵璟琰那么嚣张,完全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正是上纲上线的时候,自家阵营竟然釜底抽薪,轻拿轻放。   秦呈也很意外,不过他很自然地接话:“安王殿下确实无礼,不过刺客事急,扬河山庄面积大,周围树林多,或许还有刺客潜伏。安王稳住局势后再拜见,也在情理之中。皇上仁慈,明日再召见安王吧。”   臣子倒戈,无人向着赵珫,辛苦维持这么久的“仁慈”的帽子一扣,赵珫是上也上不得了,只能顺着台阶下。   他扫了一眼王丞相和秦呈,一脚踹翻了桌子,扬长而去。   -   正厅君臣交锋时,赵璟琰正守在秀秀的床榻前。   一盆盆血水从床边抬走,床上的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   秀秀从侧面扑过来,使那箭偏了方向,最终射在了她的左肩。那刺客力重,半个箭尖深入皮肉,血顺着赵璟琰的颤抖的手掌流下,很快就浸湿了袖口。   赵璟琰上一刻还沉浸在杀人的兴奋战栗中,下一刻抱着秀秀失温的身体,心尖都在颤抖。   身后弓箭手幽灵似的从墙头出现,满地黑衣人变成了筛子。而他横抱着秀秀冲入房内,瓮中捉鳖的胜局分不走他半分注意。   他满脑子,只有逐渐失去生机的怀中身体,秀秀凝望着他闭上眼的那一刻,把他眼中所有的光彩都带走了。   “来人,传太医!庄里的大夫在哪?”   赵璟琰嘶声喊道,手掌拼命捂着涌出一股股鲜血的伤口,他摸着秀秀苍白的脸蛋,手指细细颤抖。   他没有注意,秀秀鹅黄的下裙也渗出了斑斑血迹。 第014章 一月   幸好这次来扬河山庄避暑,褚太医也随行在列,他提着医箱匆匆赶来时,山庄里的几个大夫正在处理肩膀上的箭伤。   即使非常小心地把箭头取了出来,秀秀也流了许多血,她闭着眼侧躺在赵璟琰怀中,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脆弱。   褚太医多年专攻妇科,出于习惯,略过狰狞可怖的肩膀,下意识地先看小腹及下半身。   这一看就不得了,女子下裙渗出几点血迹,比起肩膀那个还在流血的伤洞来说,这点血迹微不足道,且藏在身后,以至于那几个满头大汗处理箭伤的大夫根本没多注意。   褚太医定睛一看,顾不得在一旁紧紧揽抱着秀秀的赵璟琰,慌忙上手侧过秀秀的下半身。   赵璟琰双手扶住秀秀肩膀,以方便大夫疗伤,余光瞥见一只成年男人的手直直摸向秀秀臀部,碍眼极了,他眯起眼:“你在干什么?”   话中的凉意生生止住了褚太医,他这才反应过来赵璟琰还在一边虎视眈眈,急忙问道:“殿下,最近一两个月您是否与秀秀姑娘行过房事?”   “当然,爷就这一个女人。”赵璟琰冷飕飕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褚太医眉头紧皱,望着鹅黄下裙的几点血迹,沉声道:“虽然要仔细看过才能确认,不过秀秀姑娘除了箭伤外,若是没有其他外伤,似乎有先兆小产的迹象。”   房中一静,赵璟琰双手下意识用力,几乎捏碎秀秀肩骨的力道,使秀秀在昏沉之中都不自觉蹙眉,忍不住微微挣扎。   赵璟琰自然不会让伤患避开,他比之前更牢固地固定住秀秀,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给爷好好看、仔细看,看清楚了,再来回话。”   褚太医不敢再看坐在床头的赵璟琰,刚才那一瞬,赵璟琰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暴戾之气,半身凝固的黑血浑然天成一般,简直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紧了紧袖口,吩咐身后的徒弟过来搭把手。   师徒二人一同曝光在赵璟琰如有实质的视线中,徒弟递针的手都是抖的,褚太医毕竟经历的多,只在掀开女子衣裙时打了个冷颤。   到了脱中衣时,赵璟琰的视线化作冰冷坚硬的利箭,扎得他放在血污的中衣部分的手背几乎错觉血肉模糊。   褚太医快速环顾四周,屋内全是男子,最有权势的那个大爷不准其他人多碰床上的女人,自己负责固定受伤的肩背,他早年行军,箭伤见得多了,是个好帮手。   不过赵璟琰只有两只手,顾得了上边顾不了下边,只能一边催他,一边用冷冰冰的视线威胁。   若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褚太医担心自己今天不能全须全尾走出这个屋子。   当机立断,褚太医直接用剪刀剪开。   当瓷白圆润的肌肤暴露出来时,褚太医似乎听到了赵璟琰的磨牙声,屋内的空气都冷了几度,明明是酷暑,他却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之前那次去给老太太请平安脉,顺带为秀秀把脉,后来向赵璟琰例行汇报,赵璟琰对多出来的秀秀漠不关心,眼神中一丝波动也无。   仅仅过了两个月,秀秀已经变成了赵璟琰嘴中死咬不松口的肥肉。   得到上位者前所未有的占有欲,不知是福是祸。   褚太医看完伤处把完脉,神色已变得十分凝重,他低声吩咐徒弟几句,徒弟急急离开屋子去熬夜。   这时,秀秀肩膀上的箭伤已经包扎好,大夫退下,赵璟琰轻柔地将人放回床榻,细心调整好身体位置。   他没离开,而是转身大刀阔斧坐在床侧,将昏睡的女子大半身形遮挡,隔绝任何假想的觊觎视线,像猛兽牢牢圈住自己的雌兽,一步也不离开。   赵璟琰抬眸,望向屋内唯一留下的人,他的嗓音极淡,“说吧,怎么回事?”   褚太医道:“秀秀姑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月份小,胎不稳,这次受惊动了胎气,有小产之兆。”   顶着赵璟琰杀人似的视线,褚太医语速加快:“确实有些危险,不过秀秀姑娘底子好,并未伤及根本,只要这几日好好调养,不再见红,孩子应该能保住。”   “应该?”赵璟琰抵着牙尖,声音平得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冰川下却是暴烈灼烧的岩浆。   “保不住,你的脑袋也没必要留着了。”   褚太医冷汗涔涔,额头贴着地面,“臣自当尽心竭力,全力保住小主子!”   赵璟琰没再看他,最后给秀秀掖了掖被子,目光温柔如水,一口森森白牙若隐若现,“秀秀,你好好睡,爷去把那些臭虫剁碎了喂狗吃,很快的,一会回来看你。”   说完,赵璟琰摸了摸女人有些回温的侧脸,慢慢离开床榻。   推开门,门外,一片血腥,顺德背着弓箭跪在台阶下,身后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嘴被封了,一丝声都泄不出。   那黑衣人左手三指绑着深色绷带,绷带内侧有些磨损,这是个使弓箭的刺客。   赵璟琰走了出来,靛蓝衣袍染成泛黑的深色,散落的几缕长发被血凝结,高大的身躯遮住屋内暖光,一张冷白的脸仿佛冒着阵阵寒气,宛如嗜血夜叉。   顺德把头深深低了下去,他不敢去想一向爱洁的主子,进屋半天为什么无暇洗漱换衣。   他只是沉声道:“书房刺客已被活捉。属下无能,竟然让刺客潜入书房埋伏,求主子责罚。”   “顺德,江宁八年,你懈怠了。”赵璟琰慢慢启唇,望向渺远冷清的弯月,眸光深沉难辨。   他没有看顺德,顺德低着头,攥紧了手中长弓。   顺德是赵璟琰当年在边境一同作战的将士,赵璟琰交了兵符后,顺德自愿成为他忠诚的侍卫,远离战火,随赵璟琰南下幽居江南水乡。   顺德受赵璟琰赐名,是顺字辈八名暗卫中使弓箭最好的一个。他年纪最小,赵璟琰知道他有时没个定性,特地将另外几人放在较危险的外围,只把最内圈,也是风险最小的书房交给他。   书房早就设下天罗地网,顺德只需在最后关头使出最拿手的弓箭,把所有笼中困兽射成筛子。   当那个漂亮的女人和那支箭,同时从书房的黑暗角落射出来时,顺德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安宁的南方呆久了,他不是那个大雪潜伏三日三夜依然保持警惕的好弓箭手了。   那道鹅黄的衣裙在黑夜中晃了他的眼,也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第015章 预感   秀秀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一睁眼,入目即是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悠悠的风吹过,甚是凉爽。   她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昨日已经到了扬河山庄。   暗夜里的血腥厮杀、书房窗格幽冷的寒芒……   秀秀稍稍一动,肩膀处便传来剧痛,下腹处也有些坠胀感。   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肚子上,轻轻揉了揉。熟悉的冷香扑面袭来,一只有力的大手覆住她的手背,一同盖住小腹时,竟有些谨慎小心的意味。   秀秀转头,赵璟琰深深的黑瞳注视着她,眼眸深沉,不知望了她多久,其中情绪难辨,像一汪幽深平静的古潭,细看有暗自震颤的波澜。   他就这么深深地望着她,仿佛头一回见到她似的,看得那么仔细,像要把她的每一寸都刻在眼里。   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款款深情,又好像混合着刻骨恨意,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看得秀秀直冒冷汗,她欲偷窃卖身契之事终究还是暴露了吗?   秀秀舔了舔发干的唇瓣,“老爷,昨日我……”   “安静。”赵璟琰淡淡开口道,侧身从一旁端起一个茶杯,喂她喝了几口水。   秀秀战战兢兢的就着赵璟琰的手喝水,脑子里不禁猜测这里面是断肠散还是鹤顶红。入口茶水温热,瞬间润湿了干燥的喉咙。   竟然只是一杯普通的清茶。   这反而越发让人不安了,秀秀也不敢偏头躲避赵璟琰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室内一时无人说话。   赵璟琰只用视线牢牢锁住她,看什么新鲜玩意儿看不够似的,秀秀只好睁着眼睛硬着头皮任他看,生怕他下一句就问“昨夜怎么在书房?”   那她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赵璟琰绝不允许宠物再一次的背叛。   虽然眼下情形十分诡异,秀秀依然惶恐不安,巨大的身份差异,注定赵璟琰扳扳手指,就能让一个不听话的奴婢无声无息消失,即使她有血有肉有思想。   半晌,赵璟琰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一夜没睡好,“为什么救我?”   欸?秀秀一怔,没想到赵璟琰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说实话,她想起昨夜,满脑子都是亲眼撞见的血腥场面和在书房周围的紧张情绪,至于最后那没过脑子的扑身一跃,她几乎过滤掉了,毕竟只是短短一瞬她就晕过去了。   因未知而不安加快的心跳缓了下来,秀秀暗自吐出一口气,抿抿唇,再抬眼,泪眼盈盈,梨花带雨,正欲诉衷肠。   秀秀抬起泪眼的那一刻,阳光也眷顾她,从黄花梨木拔步床的雕莲菱格穿过,落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剔透的泪珠轻轻一颤,折射出彩色华光,精致又脆弱。   赵璟琰突然想起黑夜里一抹亮丽夺目的鹅黄,划破长夜,自无边寂灭中,以身为烛,将厚逾万钧的冰川烫化了一道缝隙,暖阳争先恐后地照了进来。   平日里淡淡然的相处,那个温柔小意的影子逐渐明晰。既然能不顾自己安危,舍身相救,想必眼前这个可人儿,一定非常爱慕他,以至于置生死度外。   赵璟琰的心蓦地一软,罢了,她既义无反顾的救他,旁的细枝末节也没必要计较,总归人还在他身边,他不放手,她一辈子都别想逃。   秀秀还在飞快组织语言,见赵璟琰皱了皱眉,啧了一声。   “行了,爷早就知道了,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赵璟琰漫不经心道。   知道什么?秀秀心头一紧,知道她时刻盘算着拿到卖身契逃出王府吗?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赵璟琰,却见男人一向平直的薄唇微微勾起,看起来有几分莫名的愉悦。   赵璟琰覆在秀秀小腹的手心缓缓摩挲了一下,他抬起眼皮,又恢复成冷淡的样子,目光暗含警告:“老老实实待着养伤,这里都是爷的人,不管你做什么,都有爷的眼睛盯着。”   秀秀心中暗自一惊。之前她天天待在赵璟琰身边,却完全不知赵璟琰的布置,以为他只是个闲王。   如今劫后余生,又听见赵璟琰的话,即使只是稍微透露实力,尽在掌控之中的强大和霸道,让秀秀心惊之余,不由得庆幸自己昨夜没有成功拿到东西下山,反而撞破唯一疏漏救了他一命。   不然她现在可能在后边柴房,而不是罗衾锦被好生招呼,还得到赵璟琰高高在上的怜惜。   “还有,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准你一心想着我。不过再危险,也轮不到你一个暖榻的来救。”赵璟琰神色睥睨,狠厉地说道:   “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关在院子里,哪也不准去,只准每天服侍我。听见没?”   秀秀头皮一紧,为他语中隐约的疯狂想法。她知道,哪天真惹到了这煞神,赵璟琰是真有可能把她关起来的。   她连忙按住肚子上的大手,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奴婢只是一时心急,完全没有多想后果。只是一看到那箭直直对准您,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您看我现在动也动不得,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赵璟琰冷哼一声,“养伤这三个月,你哪也别去,就待在这里,等完全好了再说。”   说完,他抽出手,起身掀开珠帘走了出去。   三个月的禁足。秀秀哀叹一声,真真切切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赵璟琰简直就是个暴君,明明救了他,反而把她关了起来。   这回算是真正入了他的眼了,以赵璟琰对自己所有物的占有欲,除非他说放手,不然永无脱离之日。就算身子养好了,再想走也不会容易了。   秀秀目送他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秀秀一眼,对旁边人吩咐了几句,侧脸线条刀刻斧凿一般,冷淡的神色藏着不经意的温柔,像冰封湖面下的一缕微风。   -   秀秀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房内多了四五个伶俐的婆子,行止轻微无声,显然训练有素,既是照顾,也是监视。   赵璟琰不在,褚太医正端着汤药进门。   “褚太医,我是外伤,还要喝药吗?”秀秀皱紧眉头,看着黑乎乎的药汤,光从深重的颜色中,已经能预料这药有多苦了。   褚太医拿汤匙的手一顿,有些讶异地看了秀秀一眼。   安王说秀秀上午醒过一回,怎么他竟然没有当面告诉秀秀她已有身孕的事吗?   褚太医心念百转,说道:“虽是外伤,但是失血过多,外加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气血两虚,这药是补气固元的。”   安胎药,补气固元,他也没说错。   秀秀没有怀疑,她咬咬牙,一屏息一口喝完药,果然奇苦无比,灌下去后,整个脸都苦得皱了起来。   她拿起旁边的蜜饯压了压舌尖的苦意,认真地对褚太医道谢:“褚太医,这次多谢您,我知道您是王府的人,我是沾了老爷的光才能得您圣手相救。可是这次若不是您在,我早就没命了,这份恩情秀秀不会忘记,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不必谢我,这是我该做的。”褚太医笑了,眼角褶子越发显得深刻。他给这些深宫、后宅女子看了一辈子的病,多的是凭借男人宠爱,飞上枝头的普通女子,其中甚至还有贱籍。   不管是何出身,他作为医者,都是一视同仁。可是很多女人,一旦得了宠,心气儿就变得比天还高,看不起他们这些平民医官,把他当作下贱奴仆。   不错,他是主子爷的奴仆,可那些女人不也是吗?同样悬着脑袋讨生活,却少有像秀秀这样看得清楚的,更别提尊重感激了。   “我只是尽了本分,殿下却守了一夜,擦身、换药,许多细致的活都是他做的。”褚太医笑眯眯地说,“我托大地说,我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他可是头一回这么照顾别人。”   秀秀摸了摸鼻头,脸蛋微红,尴尬地撇开眼。虽然早就猜到赵璟琰不会假手他人,不过没想到他真的屈尊照顾了她一夜,任劳任怨不辞辛苦。   她转移话题,“我的伤有多严重?多久能好?”   褚太医正色道:“万幸那箭上没有涂毒,只是入的有些深,肉全部长好至少需要一个月。这一个月不能剧烈运动,最好是多多躺着休养。”   “另外,”褚太医有些犹疑,他接着说道:“伤了气血,稳妥地说,最好近三个月都躺着休养,不宜走动。”   秀秀叹了一口气,神色毫不意外,“老爷已经吩咐过,我这三个月都不能出门了。”   褚太医神色一动,他环顾周围的几个婆子,都是生育过的,有一个挺眼熟,似乎是江宁有名的接生婆,照顾孕妇也是一把手。   他确实与赵璟琰说过,孕期前三个月最是凶险,没想到赵璟琰居然记在心上,还这么快就找来专人照料。   这时,房外传来动静,几道人声之后,房门被推开,老太太匆匆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秀秀,她快步走过来,步子之快,连身后的清芳都险些没跟上。   老太太衣冠齐整,发丝却微乱,可见是一路慌张赶回来的。   她坐到床边,牵起秀秀的一只手,像握着一块易碎的宝玉,前所未有的小心,她惊喜又克制地望了一眼秀秀锦被下的小腹。   秀秀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瞎乎恶搞小剧场——   问:为什么救我?   老赵:这女人一定爱死爷了(孔雀开屏)   六儿:当事人就是后悔(呜呜呜呜) 第016章 承诺   老太太打量了一番秀秀,见她除了脸色泛白,眼珠黑润明亮,精神挺好的,她松了口气,下一刻微微皱眉,拍着秀秀的手道:“你这孩子,自己有了身子还去救璟琰,还好两个都没事。”   秀秀目光怔然,一时忘了敬语,重复道:“有身子?”   “是啊,”老太太又道:“我知道消息后,心慌了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从南山往回赶了。路上又听说你舍身救璟琰,险些小产。昨夜的情景,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凶险万分!”   “是啊是啊,听顺义说,老爷怒极,亲手打了顺德二十大板,抬回厢房时就剩一口气儿了。”清芳边斟茶边说道。   “该打!”清芝愤愤地啐了一口,没看床上的秀秀,语气别扭道:“若不是秀……夫人正好挡了一箭,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老爷了。”   清芝的话提醒了老太太,她握着秀秀的手,笑道:“秀秀,既然你已经怀了璟琰的孩子,这回又不顾己身相救,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便是破格抬作贵妾,我也可以替你做这个主。”   正妻之前的通房有孕,不去母留子便罢,另将生母抬作妾室,王府已是给了秀秀极大的脸面了。   秀秀抬眸看着老太太她们,老太太和清芳满脸笑意,清芝虽然神色有些不甘不愿的,不过终究没有多说。   她们都以为秀秀一定会喜不自胜地谢恩接赏。   秀秀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身份之事,奴婢听老爷安排即可。若说奖励,奴婢想向老太太求一个承诺。”   老太太有些惊讶,不过想到秀秀似乎个性淡泊,与寻常十七八的少女不同,平日里就不爱争那些粉红花样、富贵珠钗。   让她做妾,秀秀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反而有些紧张。老太太暗地里思忖,如今璟琰身边没有别的女子,南下的达官贵人有不少想和王府攀亲。   莫非秀秀是担心树大招风,正妻入门后拿捏她,所以退而求一个稳妥的后路吗?   老太太眼里闪过几分赞赏之意,声音温和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想要什么承诺只管开口便是。”   秀秀开口前瞥了一眼一旁的褚太医,褚太医低下头,自觉告退:“太妃娘娘,臣先告退了。”   老太太颔首道:“清芝,你出去送送褚太医。”   秀秀又环顾了一圈那几个婆子,老太太看在眼中,招招手让她们都先退下。   几个婆子互相对视一眼,迟疑着退下了。   赵璟琰的人都离开了,房内只余秀秀、老太太和清芳三人。   待人都走远了,秀秀突然起身,不顾老太太阻拦,向老太太行了一个大礼。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老太太被唬了一跳,根本拦不住动作坚决的秀秀,“要什么直说便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办。你救了我儿,如今又身怀有孕,何必行此大礼啊?”   秀秀仰起头,眼神清明,语气坚定:“老太太,奴婢求您一个承诺。待腹中孩儿出生,您就将奴婢的卖身契销毁,恢复自由身,让奴婢离府。”   老太太伸出的手臂停在空中,见秀秀继续说道:“奴婢知道当初您是因为大师断语,才召奴婢进府。如今既已破局,那奴婢也不必继续留在府中,给后来的女主人平添烦恼。”   秀秀话头一顿,眼神毫无留恋之色,清醒得可怕,接着说道:“至于这个孩子,祂是老爷的血脉,即使生母不详,依然是府中金贵的小主子。   奴婢去心已决,生下祂后不会多看一眼,离府后绝不会再来打扰,保证会与小主子形如陌路。”   “你……”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次见秀秀这个人,这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女人。   秀秀身上还披着一件男子外袍,看样式材质,显然是属于赵璟琰的。昨夜仓促,赵璟琰直接把人抱到自己的寝室之中,女子衣物来不及送过来,卧榻上自然只有赵璟琰的衣服。   她一头黑发及腰,容颜清丽动人,素净而温婉,略微苍白的脸色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这样一个女人,置身富丽雍容的山庄别院中,身上还留着赵璟琰的微弱冷香,像一只供上位者关起来赏玩的金丝雀。   可是她黑褐色的眼睛,波澜不惊之下,是暗自燃烧的熊熊大火,生生不息,那样的生命力,绝不是关在笼中乖顺的金丝雀。   老太太的身子晃了晃,她被秀秀的这番言论彻底惊到了。   “你,你可想好了?不说王府的富贵,单说母子连心,你真的舍得?”老太太不可置信般低声问道。   秀秀垂眸,轻轻地反问:“那王府会允许我带走这个孩子吗?”   不等老太太否决,清芳已经压低了声音否定了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秀秀,你疯了!这也是老爷的孩子,王府绝不会让祂跟你走的。”   “是啊,我知道。”秀秀的声音微不可闻,她悄悄松开攥紧的掌心,那里已经有了清晰的指印,嘲笑她的痴人说梦。   老太太没听清秀秀的这句话,她皱着眉头,微微抬手,止住了清芳欲劝说的话头。   “我答应你。”老太太说道。   秀秀眼中乍现欣喜之色,她猛地抬起头,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您!”   老太太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可以答应你,给你这个承诺。不过,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不浮躁,我很喜欢,额外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吧。   从现在起到孩子出世后一个月,你随时可以后悔,依然可以选择做王府的贵妾,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说着,老太太话锋一转,眼神一厉,显出为妃三十年的老辣来,“若你决意离府,为了我孙儿着想,必须彻底抹去‘秀秀’这个人的存在,一路官文我会给你打通。   但你需谨记,一旦离府可没有后悔药,日后有一丝想妨碍我孙儿的意图,就别怪老婆子心狠了。”   “毕六儿心意已决,就绝不会回头。”秀秀沉声道,声音依然是那么轻柔婉转,在寂静的屋内,却格外掷地有声。   老太太没有再说话,她扶起秀秀,这回秀秀顺势起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了老太太跟前。   紫红褂子上还残留着圆顶寺的檀香气息,老太太取下手腕上的佛珠,为秀秀带上。   她低着头将佛珠穿过秀秀细白修长的手指,头顶有几丝白发,绾入青玉簪子里,“我年轻时,也曾为了……自由,与所有人对抗,他们都不认为我追求的是对的。后来,我还是败给了世俗。”   老太太将佛珠套在秀秀的手腕上,黄褐色泛着古意的木珠,衬得女子皮肤越发细腻,这是一只年轻的手腕,嫩得像豆腐。   她看着这只手和陪伴自己多年的佛珠,仿佛穿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自己莽撞而天真的青春。   那个勇敢的少女,读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长的路,轰轰烈烈爱过人,最终还是在深宫中老去了。   老太太再抬起头时,是含着笑望着秀秀的,她柔声说道:“这个佛珠是大师开光的,保佑孩子平安。”   “多谢老太太。”秀秀没有看那串佛珠,她莫名鼻尖一酸。   不知是为注定无缘长伴的孩子,还是为眼前这个雍容却苍老的女子。   老太太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秀秀眼中燃烧的火苗,与她年轻时别无二致。   堂堂齐氏贵女,家族日渐没落,不愿入宫保家族荣光,一心想与心上人私奔,多么荒唐可笑。   到底还是扛不住,顶着齐家大小姐沉重的枷锁入了深宫。   区区农家女子,不愿给贵人做妾,在深宅享荣华富贵,宁愿洗尽铅华素手一生,只为了可笑的自由和平等。   秀秀有伤在身,又胎相不稳,只能躺在床上目送老太太出门。   她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在知道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之后,秀秀再摸那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如果你不是亲王的孩子,只是寻常百姓的孩子该多好,我会一点点陪你长大……”   可惜,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贵不可言的亲王,生母却只是一个农女出身的通房。   亲王殿下日后势必会有同样出身高贵的正妻,有许多别的孩子。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样的环境下,生母早逝,远比有个身份卑微却顶着贵妾名头的生母,过得更顺风顺水。   秀秀迎过田野的风,见过自在的蝴蝶,期盼过一生一双人。   少时,没来得及逃出原生家庭的压抑囚笼,就入了深宅大院被困在其中,一旦有机会,她只想无拘无束,按自己的意愿度过此生,夏蝉冬雪,简简单单。   她决不愿意一辈子当上位者掌中玩物,老死深宅,不见天日。   -   赵璟琰回来时,踏着傍晚的暮光,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竹青色的锦袍上,将高大的身躯勾出金边。   他大步走进来,一掀袍坐在床边,黑瞳盯着正在喝药的秀秀,那药味屋子外都能闻到,又浓又苦,虚弱的女子一天喝了几回,很快就适应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给自己灌药。   赵璟琰淡淡地开口道:“早上走的急,忘了告诉你,你现在肚子里有爷的孩子。老太太来过了,你应该已经知道此事。”   语气之淡然,就像出门换了件衣裳。   他看着空空的药碗,秀秀喝得干干净净,嘴角勾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伸手拿了一颗甜杏喂给秀秀。   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柔嫩的下唇,赵璟琰不自觉凑近,苦涩的药味交缠冷香,语气低沉暗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意味:“乖乖把孩子生下来,爷许你做妾如何?”   作者有话说:   六儿(微笑):谢邀,不如何。 第017章 叛逆   秀秀是赵璟琰的救命恩人,如今还怀有身孕,赵璟琰自以为对她最大的奖赏,竟然是赏她一个妾室之位。   秀秀心中难得起了叛逆之心,长长的眼睫轻轻扑簌,她问道:“若奴婢不想做妾呢?”   赵璟琰的长指按住秀秀的下唇,刚刚喝完汤药的唇瓣润泽微红,像一颗饱满的樱桃。   他眼眸眯起,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不想做妾?那你想要什么?”   ——卖身契。   秀秀在心中默答,不过这个答案绝不是赵璟琰想听的。   “奴婢想为腹中孩儿要一份安身立命的保证。”秀秀仰头望着赵璟琰,“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要保这个孩子一生安乐。”   这话听起来像托孤似的,偏偏秀秀的神色却十分认真。   赵璟琰心头一跳,涌过一丝抓不住的烦躁感,他顺势捏着秀秀的下巴亲了上去,秀秀如从前的千万遍亲吻一般温顺地引颈受戮。   分开时,秀秀苍白失血的脸因动作激烈而微微羞红,水润的眼眸湿湿的。   赵璟琰淡色的薄唇染上了苦涩的药味,点点水光分不清是谁的。   他色气十足地舔了舔嘴上的药味,心里莫名安定下来,看着还在执着等他保证的秀秀,赵璟琰随口道:“爷的子嗣,是天下第一等的金贵,自然会一生安乐。”   秀秀凝眉,不依不饶一般,桃红唇瓣微微嘟起,说话像撒娇似的:“可老爷之后会娶妻,会与别的女子生很多孩子,等到那时,您也要护着祂。”   赵璟琰头一回见秀秀这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便是这话有些强势的命令意味,也被他当作打情骂俏。   一时越发怜爱,大掌捏住秀秀的后颈,将那一段细长的脖颈牢牢掌控,俯身含弄红嘟嘟的唇珠,低低笑道:“到那时,还有你这个做娘亲的护着祂不是?”   “你在这,祂就不会失宠。”赵璟琰低声呢喃,唇贴着唇,是世上最亲密的距离。   他不知道,秀秀闻言,攀着赵璟琰衣袖的手却不自觉攥紧,揉皱了平滑昂贵的布料。   秀秀认真地要他保证无论怎样都保护孩子不受欺负,赵璟琰却态度呷昵,难以捉摸。   罢了,秀秀心下叹气,总归还有老太太护着。若赵璟琰之后的子女实在多,这孩子备受忽视和不喜,她可能也会放心不下。   来日方长,到时候再说吧。眼下需与赵璟琰虚与委蛇九个月,稳住这尊煞神。   再者说,如今大师断语困局已破,“克妻”之名已除,安亲王又会变成闺秀们心中的如意郎君了。仅仅在皇上南下之行带的那些官员家眷中,赵璟琰可是炙手可热得紧。   这边两人姿势亲昵,赵璟琰如交颈鸳鸯般缠着秀秀,门外响起了林安的声音,“老爷,顺忠传信。”   赵璟琰不耐地啧了一声,握着秀秀的脖颈不舍放开。   秀秀柔声道:“老爷,奴婢有伤在身,昨夜紧急才歇在主屋,今夜奴婢就回自己寝屋歇息,不打扰老爷了。”   “不准走。”赵璟琰拧眉,霸道而不讲理,“你回去,准备让谁给你上药?你是爷的人,你的身子只能让爷看。”   秀秀扶额,瞥着门上的人影,小声道:“奴婢歇在这里,不太合适……”   “这里爷说了算,谁敢说不合适?”赵璟琰施施然道,“你那院子不安全,这里层层重兵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在山庄养着的这几个月,你就歇在这,哪也别去。”赵璟琰紧了紧秀秀的后颈,淡淡地给她下了禁制,画地为牢,将这只柔弱的蝴蝶牢牢圈在掌心。   见秀秀抿唇,赵璟琰放低了声音安抚,眼中却闪过幽冷光芒:“你放心,昨夜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遍了,伤你的每个人,我都会让他后悔莫及。”   话中一丝淡淡的暴戾嗜血,让秀秀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回忆起赵璟琰昨夜浴血杀人的残忍手段。   赵璟琰严苛地整了整被蹭乱的衣领,低眸看着秀秀,深刻的眉眼背着光俯视,竟有一种深情之意,他顺手摸了摸秀秀微红发烫的脸颊,哑声道:“记得给爷留一盏灯。”   秀秀像一个合格的家中娇妻,低眉顺眼地应下,眉眼尽是柔顺依从。   赵璟琰终于满意地起身离开,门口的林安等了半天,才等到冷眉冷目神色不耐的主子爷出来。   林安忙迎上去,“老爷,下边传信来,说今日您在湖边小筑见过皇上后,皇上大动肝火,加之在湖边吹了风,邪风入体,没等回屋就倒下了。”   “晕了?”赵璟琰勾唇,眼中尽是嘲讽冷意,“爷这个皇弟,身子骨比当皇子时还虚。”   这话林安不敢接,他又报:“秦太傅求见,在院外等了有一会了。”   林安有些迟疑,声音小了许多,“还带着秦家表小姐任芙姑娘。”   赵璟琰狭长的凤眼微眯,任芙,年方二八,其父乃是中立派中流砥柱,兵部侍郎兼巡盐御史任行波,妥妥的天子近臣。   -   自从得知有孕后,又过了半个多月,天气正式进入每年最热的时候,太阳像烤火星子似的,白日里根本无人愿意出门。   扬河山庄位置处阴,庄子里有天然温泉和众多高大的树木,即使在酷暑夏季,依然绿意腾腾,枝繁叶茂,树荫处十分阴凉。   秀秀背上的箭伤好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可以下床走动,虽然最远只能走到院门口,就会被请回。   这些日子,赵璟琰不管多忙,换药从不假手他人,每日夜里抱着她入睡,大手覆住平坦的小腹,温热的掌心总是暖暖的,不经意显出几分珍视。   秀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紫藤花架,手腕酸痛,她的掌心不比千金小姐柔嫩,毕竟干了多年农活,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即使如此,此刻也在重复使用下蹭破了皮。   赵璟琰真的很在意这个孩子。秀秀养伤期间的第无数次感叹。   因为这个孩子,赵璟琰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哪里磕了碰了,这段日子不知道罚了多少手脚笨拙的丫鬟小厮。   不仅连夜请了有经验的婆子照顾,把远在王府的李嬷嬷也请来调理饮食,而且,赵璟琰夜里也圈着她护着她,只是怀抱,什么也不做。   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尤其是刚开荤没多久的,温香软玉在怀,少有坐怀不乱的。   赵璟琰记着褚太医的嘱咐,前三个月不宜行房事,便生生忍了。早晨醒来,时常把秀秀勒得胸闷气短,眼神如狼似虎,却偏偏不动她。   一次秀秀的手不慎蹭到他,一下子就蹭起了火,此后秀秀的手便不得不替代着遭殃了。   赵璟琰走了有一会了,自刺客后他常常忙得不见人影,听说皇上也病了,许多政事由丞相和太傅代管,可秀秀偶尔也会在书房看见明黄的折子。   天光大亮,日头照在窗外的花架上,花影烁烁,熟悉的阴影高度让秀秀下意识地提前预警。   果然,隔帘外的婆子掀开珠帘进来,一板一眼道:“秀夫人,您该起了,再睡不利于胎儿发育。”   她简单通告完,不等秀秀说话,兀自一拍手,身后几个婆子端着巾帕铜盆进来。   乌压压一片,瞬间挤满了床边。   养伤以来,每日如此。   为了王府未出世的小主子,王府上下勒紧了头皮,这些婆子还有医官琢磨出一份严苛的作息生活方案,力求在接下来的八个月,将秀秀的身体变成最适合孕育的状态,保证孩子健健康康的顺利降生。   每日何时起何时睡睡多久,走几圈吃什么吃多少,由不得秀秀做主,全由这些人安排,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动作,编成操式让秀秀练,有些动作堪比春宫图里那些令人羞耻,也由不得秀秀拒绝。   秀秀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完全不能自主,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唯一的用处就是孕育子嗣的天然容器。   她木然坐在床边,放开身子,让那些婆子们服侍她。   垂在床边的手心泛红发烫,手腕酸痛无力,秀秀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了一声,如今唯一自由的时候,竟然是每天夜里被赵璟琰不容抗拒的揽抱着睡觉,还有早晨赵璟琰兴至,拖着时辰缠磨她的那一会。   她曾向赵璟琰抱怨这些婆子太苛刻,不顾自己的意愿,她完全没有自由。   赵璟琰那时正在给她解绷带换药,闻言手指一动,按在了微裂的伤口边缘,微微的刺痛感让秀秀弓起了背。   “那些婆子全是为了孩子好。若不是秀秀私自喝避子药,肚子早该隆起,三四个月胎相稳,也不会受了惊后便轻易见红。”赵璟琰漫不经心地说道,见秀秀疼得暗自咬唇,手下动作又恢复了轻柔。   他怜惜万分地亲了亲秀秀唇上泛白的齿痕,声音比动作还放得轻些,只有跟他脸挨着脸的秀秀才能听见。   他轻轻一笑,语气宠溺:“秀秀待在我身边就够了,不需要自由。”   秀秀垂下眼皮,手心无声攥紧。   作者有话说:   to老赵:   叮——   温馨提示,老婆是越抓紧越想逃的哦!:D 第018章 嫉恨   “可是,就算是笼中关着的鸟雀,有时候也要放放风的。”秀秀轻声说道。   总关着,一旦有机会出来,便会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赵璟琰淡淡一笑,搂着秀秀,很亲昵地说道:“秀秀,你不是我关着的鸟雀啊,你是自己走到笼中来的。你救了我,差点命都没了,我怎么舍得再让你受伤?”   秀秀顺势靠在赵璟琰怀中,看着他锐利无情的眉眼稍弯,即使是一点点暖意,对他来说也是极难得了。   秀秀表面乖顺,心里凉了半截。那日如果狠下心不管,就算逃不出赵璟琰的势力,也不至于得了这煞神的十二分在意,反倒自己把自己困在笼中了。   若说之前赵璟琰对她只是几分对有趣玩意儿的喜爱,那她舍身相救这一回,再加上小产危象,双重刺激之下,把赵璟琰隐藏的变态性子勾了出来。   如今这样情形,竟是作茧自缚么。   名为护着孩子,何尝不是变相的对她的层层束缚和看管?   秀秀深吸一口气,非常庆幸自己提前与老太太密谈协商好了,只要忍过剩下的八个多月,她就可以凭借老太太的力量离府去了。   之前的十八年都忍了过来,区区八个月有何忍不得?比起从黄土泥屋高高的小窗凝睇自由的白鸽,好歹现在是在富丽的大屋里。   秀秀苦中作乐地想着。   希望赵璟琰快些淡了对她的兴趣,松松她的牢笼吧。   -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按照往常的惯例,是要在扬河山庄过了中秋,暑气消散后,一行人再回江宁。   这日晚宴,久未露面的赵珫出现在宴会上,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比起上回的意气风发,这次显然阴郁许多。   听说刺客一事后,赵珫受了风寒,一直在休养,朝中琐事交由几个臣子处理。   秀秀也难得离开院子出来走走,她上回还是以贴身侍女的位份侍候赵璟琰,这次却直接被老太太牵引着一块坐下,身后立着两个壮实的婆子护卫,而暗处守着的人更多。   秀秀落座时,明里暗里投来许多打量的视线,尤以上头的最有存在感。   丽妃娘娘依然穿着海棠红,头戴金钗,艳丽逼人,脸色却寡淡,厚重的妆容也遮不住疲惫之感,想来在山庄避暑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亲眼瞧着老太太含笑引着秀秀坐下,虽不十分亲近,其中却有不可忽视的重视。   那个上回见过一面的婢子,上次看到时,只是个有几分姿色的普通女子,现在穿着衣饰暗藏光华,脸蛋圆润了不少,一看就知道颇受宠爱。   更重要的是……丽妃隐晦地看了一眼秀秀衣裙下平坦的肚子,赵璟琰把人藏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难泄,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消息,说秀秀可能已怀有身孕。   知道这个消息时,丽妃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落座没多久,歌舞升平之际,秀秀与老太太笑谈了几句,心情松快,端着桌上的酒杯浅抿了几口。   她面前都换成了不刺激的果酒,原材料就是在山庄取的,入口清甜,后劲带点涩,回味无穷,一时上头,秀秀便多饮了两杯。   饮到第四杯时,身后传来林安的声音,“秀夫人。”   秀秀回头,见林安弓着身子,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声提醒道:“老爷让我来提醒你,果酒虽然不易醉,莫要贪杯。”   秀秀一下子从松懈的状态中醒觉了,她侧头望去,果然对上了赵璟琰黑沉的目光,他人不在跟前,却一直注意着她这边,连多喝了两杯果酒也要特地派人来提醒。   赵璟琰端起酒杯掩在嘴边,一双黑瞳却遥遥望着她,见秀秀看他,眼眸波光粼粼,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秀秀有些不虞,但还是老老实实放下了酒杯。   这一幕落在高处的丽妃眼中,就是妥妥的眉目传情,她绞着帕子,心里骂了好几遍狐媚子,众目睽睽之下还勾着自家男人。   丽妃还没开口,赵珫先发作了。   “朕没记错的话,皇兄的生辰就在岁末吧,过了今年皇兄也二十八了,可有中意的王妃?”   赵璟琰放下手中酒杯,淡淡道:“暂无。”   “呵呵,臣妾可是听说了,这阵子安王与兵部任侍郎家的千金相交甚密。”丽妃稍显尖刻的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就连赵珫眼中都闪过震惊讶异之色。   丽妃一说完,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用香帕掩住红唇。   底下王丞相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是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可用,当初真不会让她嫁给赵珫入宫侍君。   任行波是赵珫的人,赵璟琰却和他的女儿交往,任行波连赵珫都瞒着,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不简单。   王丞相也是偶然得知,他向来习惯给自己留后路,刺客之事后,他深觉从前小看了这位安王,高估了赵珫,偶然知道此事时,赵珫还在养病,出于多方考量,他按下不表。   在丽妃某一回与他哭诉时,一时不慎漏了口风,让丽妃知道了,当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他人,谁知这蠢货直接在宴席上说快了嘴。   赵珫脸色很不好看,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丽妃,“哦?朕近来养病,消息倒是不如丽妃灵通了。”   丽妃僵硬着面皮,战战兢兢地回道:“臣妾也只是听下面的人闲聊,说有一回看见安王和任小姐一同出现在曲荷桥。”   赵珫的脸色更差了,“连下人都知道了?”   丽妃狠狠闭眼,这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说多错多,索性闭嘴。   任行波适时站起身,他身姿磊落,美髯飘飘,不急不徐道:“小女任芙贪玩,来扬河后时常到处赏玩,安王要处理山庄事务,偶然巧遇也是有可能的。丽妃娘娘手下人许是误会了。”   “丽妃娘娘掌管六宫,人多嘴杂,难免有些嘴碎的奴才爱挑拨,大概是误会一场。”王丞相打圆场。   这两个臣子算得上是赵珫的左膀右臂,如今两人都否认了,赵珫只好按下情绪,狐疑地扫视了一番。   他这皇位坐得不大稳当,来一趟江宁,本想除去困扰多年的心病赵璟琰,反倒被狠狠将了一军,大煞威风,若是手底下少数几个能信的人都背叛了他,那他这个皇位就真的坐不稳了。   眼看这事就要放过,赵璟琰轻飘飘来了一句:“‘相交甚密’,任姑娘还未出阁,这话太损人颜面了,王丞相好家教。”   “安王殿下,丽妃娘娘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若冒犯到任小姐,老臣在这替她赔个不是。”王丞相伏低做小,先行赔罪。   赵璟琰冷哼一声,还要出言讽刺,被赵珫拦了下来。   赵珫见赵璟琰和王丞相水火不容,心安了大半,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不容易当和事佬圆了话头。   再次给赵璟琰说亲,以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结束,赵珫颇不甘心,之后几次又想引这个话题,却被其他人有意无意绕过去了。   他心下烦躁,病愈后,隐隐有事态不受控的感觉。   这场中秋晚宴,最终以君臣和乐,其乐融融的氛围落下帷幕。   纵使出了任芙风波,秀秀并没有多在意,趁着他们打机锋,她吃饱喝足,老太太乐得看她胃口好,还说果酒不醉人,宽容她多喝几杯。   散席后,老太太回了自己的院子。   秀秀和老太太分别没多久,就被林安引着走了岔路。   林安道:“老爷在绮望楼等你。”   中秋佳节,一轮圆月挂在空中。   绮望楼上,秀秀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赵璟琰正好转身,圆月在他身后,风吹动他的衣袍黑发,修长高大的身形如踏月仙官,向她伸出手。   秀秀不由得恍惚了一瞬,赵璟琰没了耐心,手臂一用力,握住秀秀的手拉到身前。   秀秀一时不防,直直撞入赵璟琰怀中,酒香扑鼻。   赵璟琰顺势抱住她,低笑道:“投怀送抱么?爷收下了。”   睁眼说瞎话,不是他非要拉,自己又怎么会撞过来?秀秀暗自腹诽。   吐息间都是酒味,这人管着她一杯果酒都不许多喝,自己倒喝了不少。   夜晚凉风习习,高处赏月很美,可风也很凉。   秀秀瑟缩了一下,问道:“老爷,天色已晚,该回了。”   “不急。”赵璟琰脱下外袍给秀秀披上,懒散道:“爷不会娶任芙,要娶妻也得等你生了再娶,后宅女人多了乱糟糟的。”   尚带着赵璟琰身上体温的外袍驱散了寒意,熟悉的冷香环绕秀秀,她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中扒出“任芙”这个名字。   刚才宴会上和赵璟琰一起出现过,某侍郎的女儿,正经官家小姐。   安静了一会,赵璟琰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秀秀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失笑,赵璟琰这是在和她解释吗?   这解释对他来说是难得屈尊了,可秀秀听在耳中,大意是安王该娶妻还是会娶,只是目前有个怀孕的通房比较棘手,他懒得管后宅的勾心斗角,索性等她生了再迎新人入门。   该说赵璟琰喝多了不大清醒么?在平时,安王殿下才不会向小小通房解释什么。   “老爷,您想娶谁便娶,不必顾虑奴婢。王妃入门后,奴婢自当恭敬侍奉,不逾矩。”秀秀柔声道。   赵璟琰望着秀秀毫无阴霾的笑颜,有种打了一拳棉花的感觉。   不对劲,女子善妒,她明明心中仰慕我,为何这般宽容大方?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避子药、那夜突然出现在书房外等,赵璟琰闭了闭眼,那抹义无反顾从黑夜中冲出的鹅黄身影压过了一切。   秀秀当然是爱他的,何况如今还怀了他的孩子。赵璟琰紧抿薄唇,看着秀秀温顺柔软的额发,一股冷风吹过,他脑海陡然清明了一瞬。   赵璟琰心下自嘲,区区通房罢了,农女出身,除了他身边还有哪里可去?他一个亲王,要娶谁便娶了,有什么必要同她解释的?   今夜真是喝多了,神智不清醒了。   林安见时辰快到了,想着上来给主子们加件衣裳,顺便提个醒。   他抱着衣裳上来时,却见楼上气氛有些凝滞,高大的男子衣着单薄,怀中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宽阔的男子外袍兜住了女子大半个身子。   男人冷硬的侧脸紧绷着,女子看不到神色,只露出小半乌发。   林安脚步一顿,没敢上前。   等了一会,女子微动了一下,夜风送来几片温言软语,听不清内容,只看见那冷硬的男子垂首,柔软的发丝交缠着深黑质硬的黑发,颇有几分缠绵意味。   楼上的月亮又圆又大,月光照出了两人有些重叠的影子。   林安不敢多瞧,连时辰到了都没敢去提醒。   “咻”地一声,烟花腾空而起,热烈地在黑色的夜幕上炸裂。   作者有话说: 第019章 生辰   从扬河山庄回来后,赵珫一行人没待多久就启程回京了。   赵珫这趟南巡,总体上是有惊无险,来时风风光光,回程一切从容。实际从刺客失败且被看不见的某种力量全力压制后,暗里的波澜诡谲就没停过。   他的算盘打得好,一旦落空,形势已急转直下。不仅没有让皇位更加稳固,更没有伤到赵璟琰,反而把自己逼入了颓势。   赵璟琰和秦呈看起来疏离,但秦呈的态度却让人捉摸不透。就连一手提拔的忠臣任行波,赵珫也不如从前那般全心信任。   如今朝中唯一可依靠的,就只有王丞相一派了。   回程路上,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是赵珫纳了一名女道士为妃,很是宠爱,连丽妃都要避其锋芒。二是四皇子不慎落水,醒来后就变得体弱多病了。   这些琐事,并没有影响到安亲王府。   赵珫的离开,就像王府上空盘旋的某片阴霾消散了,王府恢复了平和安宁,赵璟琰似乎看管秀秀也没之前严了,秀秀有时会和老太太一同出游,她在府中的地位无形中抬高了不少,许多奴仆改口唤她“秀夫人”,也无人敢置喙。   府中人似乎都默认了,待秀秀生产后,她便会是王府后宅中的一位妾室,在正妻入门前,秀秀就是唯一的女主子。   只有老太太知道,秀秀在王府待不长了。   她这段时日与秀秀相处,偶尔带她去其他官夫人的宴会上,秀秀识文断字、女红精巧,表现得从容自如,看不出半分瑟缩之相,不知道内情的,只当秀秀是哪家闺秀,谁都没想到秀秀只是一个农家女子。   越相处,老太太竟有些舍不得了。私下里隐晦敲打了几回赵璟琰,让他多给秀秀一些自由,别老拘着人,恨不得见天儿把人拴在裤腰带上。   赵璟琰浑不在意,他自小就是被人捧大的,哪里会屈就去考虑别人。他自以为秀秀对他死心塌地,心中满足,面上又表现得凶恶,瞧不起人,唬得秀秀越发乖顺老实。   他自己奇怪的癖好倒是被满足了,殊不知秀秀数着日子过,日益盼着老太太送她离府。   时光匆匆过,转眼就到了十月下旬,离赵璟琰廿八生辰很近了。   赵璟琰出身尊贵,幼时又受宠,什么珍奇没见过,长大后随心所欲,不大爱操办生辰宴,每年都是去城郊秋猎度过。   今年同样如此,只不过比起之前轻装简行,几匹单骑出城,今年多带了秀秀,秀秀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子,稍微显怀,里三层外三层环绕着守卫,高顶马车稳稳当当驶出了城。   秋猎选在祁山围场,这处属于赵璟琰的私人围场,范围极广,占了大半边山,山脚下住着的几户,也是王府的人,平日里维护猎场。   时隔几个月出行,浩浩荡荡一行人,又不少守卫穿着轻甲,训练有素,浑身有杀伐之气,不像寻常侍卫,秀秀这才知道赵璟琰蓄养私兵,那夜书房外,兴许就有一队埋伏。   朝中亲王不多,有听说王爷蓄养府兵,但赵璟琰这个规模,未免有些猖狂了。   秀秀望着猎场马蹄飞扬的阵阵尘土,健壮男儿豪气干云,吼声、马嘶声不绝于耳。她端坐在高高的帐篷上,手中绣着荷包。   还未入冬,她已经围上了薄薄的狐裘,不带一丝杂毛的领子衬得她愈发秀丽清艳,宽大的外袍遮住小腹,看不出腰身,更看不出微微的隆起。   有孕后,秀秀就没再碰粗活了,唯一费神点的,就是女红技艺。她从前是做惯了农活的,对于女红只是略通,绣个帕子还行,再复杂的就有些费劲了。   这段时日闲下来,秀秀闲来无事,重新学起女红,正式绣的第一样物件,就是手上这个藏蓝色荷包,她现在只打了底,还没想好绣什么花样。   猎场是男儿的天地,赵璟琰一马当先取了头彩,拉弓射箭,三箭齐发,一匹花斑公鹿应声倒下,场中气氛炒到最热,兵士大声喝彩,敬仰地望着为首的赵璟琰。   公鹿被利落砍了脑袋,鲜血飞溅,有几滴溅到了黑色的旗子上,宣告这场秋猎正式开始。   秀秀高坐台上,远远望着下面年轻的男子们挥洒汗水,热烈畅快,爽快的干脆脱了上衣打赤膊,古铜色的肌肉鼓起,燃烧着澎湃的生命力。   她围着狐裘,百无聊赖地靠在铺了虎皮的椅子上,拿着绣棚半晌没动。   一会儿,阶梯上传来男子沉重的脚步声。赵璟琰拖着一只白狐走了上来,一眼看见神态倦怠的秀秀,他挑了挑眉,将死透了的白狐随手甩开。   “不喜欢这里?”赵璟琰大步走过来,左手自然地搭在秀秀肩膀上,右手拿杯大口灌了一杯凉茶,稍稍平复胸腔激起的血气。   “老爷可以敞开怀打猎,奴婢只能坐在这里看着,实在无趣。”秀秀嗔道。   赵璟琰一笑,捏着秀秀的手站起来,眉眼飞扬,“走,爷带你到处转转。”   二人出了帐篷,一高一矮两匹马被系在树桩上,林安在一边看着。   高的那个通身漆黑,四蹄雪白,健壮高大,神气地打着响鼻,矮的那个正好相反,浑身雪白,只有额头一缕黑毛,像墨笔写意晕染,被特意修理留长了,随风微动。   显然是两匹上好的马儿。   看见马,秀秀眼睛一亮。赵璟琰先牵着她去摸黑色的那个,黑马对着林安,神气十足,噗嗤噗嗤吐着马息,见赵璟琰接近,却温顺地低下了头颅,让秀秀顺毛。   “这是照夜。”赵璟琰介绍,黑眸含着细微的笑意,“他现在认了你的气息,就算你跑到祁山另一头,他也能循着气味找到你。”   秀秀心下惊异,叹道:“好俊的马。”   赵璟琰又牵着她去摸另一匹,“这是乌白,波斯进贡的特种马,长不了多高大,但是天性温顺。”   乌白亲人,侧头蹭着秀秀的掌心,轻声哼哼,像在撒娇似的。秀秀感受着手下的温热,眉眼弯起,不自觉露出笑意。   林安笑道:“老爷选了好久,才选出乌白,秀夫人果然一眼就喜欢上了。”   秀秀一顿,转头看赵璟琰,眼珠晶亮,不敢相信似的,“老爷要把乌白送我?”   赵璟琰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偏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种,你喜欢便送你罢。”   “谢谢老爷,”秀秀放开乌白,手臂挽着赵璟琰,笑眯眯的,低声道:“奴婢很喜欢乌白。”   清冷的女声放低了,听在赵璟琰耳中,显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浅浅勾唇,很是受用的样子,“爷扶你上去,绕着猎场走几圈。”   说完,赵璟琰粗壮的手臂绷紧了衣袖,显出肌肉的轮廓,放在秀秀腰间的手一用力,将她举起放在了马上。   赵璟琰回忆方才丈量的腰围,皱眉道:“太瘦了,今夜打了鹿肉给你好好补补。”   秀秀轻轻叹气,前些日子孕吐得厉害,脸颊肉都瘦没了,最近好不容易长回来一点肉,赵璟琰却还觉不够,每次丈量都不满意。   明明孕前,赵璟琰似乎极爱纤腰,那处时常被掐得发青,流连不舍的。   真是怪。有孕后,赵璟琰的喜好都变了许多。   秀秀坐稳后,赵璟琰一手撑着马鞍,正准备上马,林全匆匆过来,凑到赵璟琰身侧嘀咕了几句。   秀秀坐在马上,只依稀听见“雁门关……施将军……匈奴”几个词。   赵璟琰神色未变,微微拧眉,将缰绳递给林安,对秀秀嘱咐道:“爷改日再陪你转猎场,今日让林安牵马随意走走,莫走远了,早些回来。”   秀秀点点头,乌白被林安牵着慢悠悠地走。   走到一处人少树密的山坡,高高的草丛间倏忽闪过一道黑影,乌白毛发一竖,下一刻就撒着欢追着那道黑影而去。   林安松松握着缰绳,变故陡生,他反应不及,让缰绳就这么脱了手。   “欸!乌白!”林安见那矮脚马驮着秀秀钻入了树林,吓了一大跳,连声喊着乌白追了过去。   秀秀一时不稳,紧紧抓着马辔俯下身子。幸好乌白追着黑影进了林子没多久,黑影消失不见后,乌白也停了下来。   她缓缓松出一口气,平复了心跳,轻轻拍了一下马头,低声斥道:“乌白,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乌白老实低着头,马蹄四处打转,好像意识到错误似的。   即使是训练过的好马,偶尔也会有跳脱的时刻。幸好有惊无险,秀秀摸了摸长毛,打量起四周。   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松鼠在松针间跳跃,肆意生长的灌木丛寄居着许多生灵,时而闪过敏捷的身影,空气中气味清新干净,毫无俗世尘垢,猎场的嘈杂人声被高高的树林隔开,恍如两个时空。   这里是小动物的桃源,只有枝叶被生物踩动的细微声音,浑然自成。   秀秀放松身体,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突然,一阵树枝被踩动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一道清澈的男子声音响起,迟疑中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六儿?”   作者有话说: 第020章 荷包   “许大哥?”   秀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别半年,许为安变了许多,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变成了褐色短打,飘逸的长发拢起,背着竹篓,手里还拿着一把铡刀。   比起读书人,更像一个山中猎户。   许为安目光熠熠,看着马上的女子,秀秀被雪白狐裘围住,显得人愈发娇小,白皙的面容还是那么清丽,眼角眉梢比半年前的青涩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情,贵不可言的衣袍装点下,哪里还看得出从前的农女模样。   许为安忍不住上前几步,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六儿,你怎么在这里?”   秀秀不由笑道:“这话该我问你,这里是安王的围场,你一个教书先生怎么在这里?”   许为安眼中有些感伤,“你离开毕家村没多久,县里来人取缔了村学,我无处可去,来祁山投奔姨妈。”   原来许为安的姨妈正是祁山山脚下看护猎场的住户。   “好巧,许大哥。”秀秀感怀道,因缘际会真是妙不可言,本以为与许为安的缘分几乎殆尽,不想还有偶遇的一天。   “原来你是入了安王府……做妾。”许为安仰头望着如今贵气的秀秀,心中酸涩,安亲王府堪称江宁顶了天的富贵人家,从一介农女摇身变为亲王宠妾,世上有几人还会记得初心呢?   富贵迷人眼,人心易变,许为安怅然道:“你如今已是王府宠妾,而我苟且度日,从前种种就当前世罢,我就当今日没有见过你,这就下山去了。”   说完,许为安便转身欲离去,秀秀在身后急急喊住他:“许大哥,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当作那等嫌贫爱富的人?”   “自然不是!”许为安猛然回头,他攥紧手中的铡刀,看向秀秀,这才发现秀秀的两眼目光炯炯,射出烈如白昼的光,眼神清明一如从前。   那光芒刺痛了他,他竟不敢直视,害怕从中看到如今灰扑扑的自己。   秀秀沉声道:“六儿还是从前的六儿,不会拘于王府妾室,看主子爷和大夫人脸色过日子,这样的富贵我不想要。半年前的想法至今未变,拿到卖身契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   “六儿,我……”许为安自惭形秽,惭愧道:“是我狭隘了。”   秀秀摇摇头,柔声道:“你在我心中,还是从前那个赤忱坦荡的许大哥。”   这时,从猎场那边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听声音,似乎离这里越来越近了,估计是林安找了人找到了这边。   秀秀轻声道:“还有半年我就离府了,如果有缘我们再见。这里一会就会有人来,你赶紧走吧。”   许为安点点头,顿了顿,从斜襟中取出一只毛笔,递给秀秀,他有些难为情:“记得你走时前几天曾说想要一只好笔,这是我自己做的,用的兔剪毛,做好后便随身携带,想着有朝一日遇见你就送你。”   “虽……远远比不得王府的好东西,随意抄字应该很合适。”   秀秀接过了笔,观察了一番,笔杆用的普通细竹,胜在纤细笔直,格外清俊,兔剪毛柔软蓬松,纤毫毕现,应当很润墨。   她眼睛一亮,笑道:“谢谢许大哥。王府的东西再好也不是我的,这笔在我看来极好,我很喜欢。”   秀秀轻叹道:“虽然我如今金钗满头,其实空无一物。只能待我出府再向你回礼了。”   不多时,喧闹之声接近了这处林子,间或夹杂狗吠声,在秀秀的示意下,许为安念念不舍地顺着原路下了山。   秀秀原地等了等,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林安高声嚷嚷着,其他几道陌生的男声指挥方向,人生杂乱,却始终没有听到赵璟琰的声音。   秀秀不知为何,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仔细收好那支笔,望着荆棘遮掩的小路上的几道脚印,莫名有种背叛丈夫私会情郎的错觉。   还好赵璟琰没有亲自来寻,秀秀想起方才听见的只言片语,边关外敌大事紧迫,想来赵璟琰应该不会舍下一众下属,来寻一个通房。   正好林安喊她的声音清晰传过来,秀秀扬声回应了一声。   马蹄踏踏,扬起沙尘,未几,一骑人马从斜里冲了出来,几个精兵紧随其后。   为首那人面容阴鸷,乌云欲来,半身披甲,黑瞳比身下照夜还要黑沉。   赵璟琰紧盯着她,马蹄轻踏,一步步向她走来。   压迫感如沉沉黑云,叫人喘不过气来,秀秀忍不住先开口道:“乌白顽皮,跑得快了些,奴婢没事。”   她蹙眉,歉疚道:“没想到惊扰了老爷。”   赵璟琰沉目问道:“无事为何不速速回营?”   秀秀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怔愣了一瞬,柔声回道:“这里的风景好,又安静,于是多待了片刻。”   赵璟琰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上前用力攥住了秀秀的手,大掌将秀秀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间暖着,动作极尽温柔,语气却又冷又沉:“一时没看着你,就给爷跑这么远,上次那一箭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照夜亲昵地蹭着乌白的头,全然没有察觉到主子阴沉的心情。   乌白没心没肺地回蹭照夜,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的鼻息。   秀秀硬着头皮侧身靠向赵璟琰,语气低落道:“实在是府中闭得久了,一出来看什么都新鲜,不自觉待久了。”   她反扣赵璟琰的手,柔软的指腹轻轻蹭着指间薄茧,猫一样的示弱。   赵璟琰按住她的手不准动,黑脸稍稍缓和,拧眉威胁道:“那也不许一个人跑这么远,再有下次也不必出门了,府中的风景够你看上几年了。”   再也没有下次了。秀秀心想,最多半年她就能烧了卖身契离府了。   看到她乖巧颔首,赵璟琰总算放过了这茬,引着人往回走。   回了营地,这日过了大半了。将士们收获颇丰,兴致高昂,围着搭起的帐篷点起篝火,载歌载舞,热闹极了。   红彤彤的火焰旁,秀秀跟在赵璟琰身侧,坐下时,赵璟琰顺手取下她的狐裘,动作豪迈了些,只见咕噜噜掉下来一个细长的东西。   秀秀陡然想起来那是什么,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赵璟琰已经躬身捡起了那个东西。   “毛笔?”他看着手上的毛笔,做工粗糙,材料更是普通,他见惯了好东西,这支毛笔可谓不堪入目。   赵璟琰一挑眉,斜眼看着秀秀,幽幽问道:“哪里来的?不像是王府的物件啊。”   秀秀面色如常,实际脊背都僵直了,她尽量让自己不多看赵璟琰青筋隐露的手背,和那支因为太过用力笔杆微裂的毛笔。   她望着赵璟琰,眼中映着闪烁的篝火,娇嗔道:“这是奴婢与老太太上街时买的。我瞧这笔虽普通,笔杆用的竹子倒清俊,打算照模绣个荷包送给老爷。”   火红的篝火映照着秀秀的脸庞,将白皙的脸蛋照出了两团红晕,清丽的面容竟有几分难得的羞怯,清冷的眉眼微垂,娇眉嗔目,眼梢流露出娇纵的嗔意,叫人心痒痒,什么怀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璟琰松了毛笔,冷凝的眉眼染上笑意:“这么说,还要怪爷多事,提前拆了你准备的惊喜。”   “奴婢可不敢。”秀秀偏过头道。   赵璟琰随手一折,轻轻松松地把看起来坚固的毛笔折成两半,一半是笔直的竹竿,一半是毫毛,他轻易一甩,就把那被人一根根精心扎束的毛笔头丢入了一旁的篝火中。   秀秀余光瞥见,那渺小的笔头落入火中,几乎没有影响到热烈燃烧的火堆,火苗都没闪,就被吞噬殆尽了。   她心尖一颤。   赵璟琰没有注意到秀秀抿直的红唇,他低头将剩下的那一截笔杆放入秀秀宽大的衣袖中,放完后,修长的手指在细腻温热的肌肤上流连,顺着心意圈住细细的手腕。   另一只手强硬地转正秀秀的头,下一刻俯身,亲上了肖想已久的樱唇。   孕后不宜行房事,赵璟琰就迷恋上了亲吻,比起房事,亲吻同样也是一种攻城略地的好手段。   这方面,赵璟琰显然是个有天赋的好学生。   先是清风一样的悱恻缠绵,轻松撬开红润的唇,顺着一丝未阖的缝隙深入,待深入后,便不再遮掩掠夺的本性,狂风骤雨般攻占每一寸。   就连呼吸也恨不得由他掌控,最后往往是秀秀濒临窒息之际,赵璟琰才一脸魇足地退出。   秀秀受不了这般吻法,也不知道旁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但又不敢拒绝赵璟琰的霸道索取,稍有拒绝之意,便是更加狂烈的惩罚。   她试过一次,再也不想试了。   然而这次,她再次偏过头,无声拒绝了赵璟琰的索吻。   赵璟琰刚被哄好,心情极佳,难得放过了她,只牵着她在篝火旁坐下。   兔毫毛顷刻间就被熊熊火焰烧成灰烬,秀秀失神地望着那堆火焰,仿佛看着强势不容拒绝的强权,越过嚣张的烈焰,好像能看见单薄弱小的灰烬。   那是灰扑扑的许为安的一颗真心,也是强权压迫下无法自主的自己。   赵璟琰生辰那日,秀秀送上了反复做了好几遍挑出来最好的荷包,绣着清俊挺拔的竹子,配着高大冷戾的赵璟琰,略有几分违和。   赵璟琰捧着秀秀扎破了洞的指尖,冷脸训了好久,可那个竹青荷包,却日日配着不曾取下,暗戳戳在官衙同僚跟前秀了许久。   一时江宁的绣娘身价水涨船高,青色绣线供不应求。   时光眨眼即逝,转眼就到了来年三月,春意盎然。   在这万物复苏的好时节,秀秀已近临盆。 第021章 出征   过年时,宫里出了一件大事,赵珫在年宴上突然抽搐发癫,闹了很大的笑话,皇室尽力把这件丑闻压了下去,可是当天参宴的重臣心里都犯着嘀咕。   没多久,丽妃和那女道士起了争执,女道士被鞭子活活打死了。初二,赵珫清醒后,才知道爱妃身死,当即大怒,不顾王丞相阻拦,赐丽妃禁足半年。   此后,赵珫愈发多疑善变,与王丞相一派也不如从前亲近了。   二月初,匈奴时不时侵扰边境,引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待二月底,匈奴铁骑来势汹汹,越过雁门关,长驱直入,不到十日,就已经占领了边境三镇。   形势危急,安逸多年的朝廷人心惶惶,关键时刻,有人递折子,请安亲王出征,赵珫按下,次日早朝,一御史血谏,求安亲王挂帅。   阳春三月,加急的圣旨终究还是送到了江宁。   秀秀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行动不便,出入都是好几个伶俐婆子丫鬟照看。从过年起,府中氛围便紧张起来,全江宁最好的接生婆和医女都被请入府中。   时间越临近生产,她心中情绪复杂,既有即将卸货的期待,期待中又有一丝不舍。每次不自觉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孩子的动静,秀秀总会眼眶酸涩。   三月初,休沐那日,临渊阁地暖还燃着,秀秀在练字,赵璟琰在看兵书。   这几个月,她身子重,不方便与老太太出门,于是时常待在临渊阁看书练字,那副挂在中堂的《墨碑临帖》,早已被取下放在书桌上,供秀秀临摹观赏。   这副千金难求的柳公学的真迹,赵璟琰说赏便赏给了秀秀。赵璟琰和老太太赏过她很多好东西,价值连城的南海明珠,烧蓝镶金的整套头面,数不胜数,她最喜欢的,还是《墨碑临帖》。   这日,她正专心练字,圣旨快马加鞭送到,院外吵吵嚷嚷,赵璟琰皱着眉头,扔了书卷,大步走了出去。   秀秀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静心练字。   不知过了多久,赵璟琰一身寒意走了进来,到门口,望见暖意融融中安静握笔的女子,脚步一顿,披上了室内架子上的外袍。   宽大的袍子融化了寒意,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近,秀秀闻到熟悉的气息,没有回头,只柔声问道:“老爷,外面出了什么事?”   “北边的匈奴过了关,边境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朝中无人,赵珫叫爷去替他守江山。”   赵璟琰冷冷地说道。   秀秀抬起眼皮,手下笔势未变,她问道:“老爷去吗?”   “爷不去,赵珫那个废物能撑到几时?”赵璟琰寒声道,“想过他不中用,没想到这么不中用。选的那些人除了汲汲营营,什么实事都不干,边境都漏成了筛子!”   秀秀默然,她曾听老太太闲聊,说起赵璟琰少年时从军,击退匈奴,战功赫赫,没想到偏安一隅,还会被召出征。   赵璟琰抱着她的腰身的手轻轻收紧,高大的身躯俯身,贴着秀秀温热的肉肉的脸蛋,声音低低的,“圣旨催的急,可是爷舍不得你。”   秀秀手腕一抖,晕染了一大团墨迹,近日来最满意的一副字被自己毁了,她轻轻搁下笔,平静地卷起宣纸。   “老爷,奴婢只是个通房,姿色平平,只因运气好,才怀了老爷的第一个孩子。若因奴婢耽误了大事,奴婢怎么担得起。”   赵璟琰面色不虞,一把按住了宣纸,将秀秀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秀秀面容平静,赵璟琰沉声道:“你是在跟我闹脾气吗?说了诞下孩子后就抬你做妾,我说出口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   秀秀匪夷所思,她陈述事实罢了,怎么落在赵璟琰耳中倒像男女闹脾气了?再说,她哪里在意位份了?   见赵璟琰面上乌云欲来,秀秀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并不是对老爷不满,做不做妾又有何区别,只是匈奴事急,奴婢万万不敢妨碍半分。”   “还望老爷领旨后早日出征,护卫边境安宁,不必过多担心奴婢及孩子。”秀秀好言劝道。   赵璟琰这次却没之前好哄了,秀秀越是表现得识大体,赵璟琰心里越是不好受,一句一句分明都是催他走!   他也不知为何如此计较这些,就如秀秀所言,区区通房,侥幸好运怀了他的血脉,他堂堂亲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在意一个通房的几句话?   道理摆在明面上,赵璟琰太知道不过了,可是依然意难平。   他垂眸,摸着横亘在两人中间不可忽视的圆肚,冷笑道:“要不是孩子,一个农女顶破天也当不成亲王妾室。”   秀秀平静不语,相处这么久,她早就摸透了赵璟琰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人可以昨天还喜爱逗弄灰雀,今天就一箭射穿它们,也可以上一刻还温情款款,下一刻就冷眼嘲讽。   赵璟琰暗暗磨牙,突然一掌捏着秀秀稍显圆润的脸颊,迫她抬起头来,“生下孩子后,乖乖等爷回来,嗯?”   见秀秀乖顺点头,赵璟琰这才放过她。   出征那日,天未亮,赵璟琰就起身了。孕晚期,秀秀觉浅,轻易就被惊醒了。   她半睁着眼睛,看见床边立着一个分外高大的人影,不知沉默地望了她多久,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那人按住了她,冰凉坚硬的盔甲隔着绵软的床褥,赵璟琰头盔下的脸露在稀薄的晨光下,银质的头盔显得格外冰冷无情,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身在温暖的床榻上,一瞬间,秀秀仿佛嗅到了尸山血海的腥气。   赵璟琰露出的黑瞳沉沉无光,深黑的颜色如极夜,把周遭一切光吸入其中,他的声音隔着一层传出来,有几分不真实。   “爷走了,待凯旋,破格赏你做贵妾。”   秀秀无言,可能在赵璟琰眼中,女子毕生孜孜以求的,就是位份和富贵荣华。   天还黑着,远处山际露出一线薄弱的曦光,也许是天色太暗,又或者重甲之下的赵璟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脆弱感。   秀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不想做妾,我想拿回我的卖身契。”   “不可能。”赵璟琰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决,甲片弹擦出难听的金属声,他站起身,身形高大,几乎遮蔽了屋顶,如一尊坚不可摧的神像。   “不做妾,不可能,卖身契,更不可能。”赵璟琰冷漠地说道:“你都快给爷生孩子了,才说不当爷的女人,当你男人是摆设吗?你出身太低,贵妾已经是额外开恩,若再不识趣,就让你当一辈子通房。”   秀秀垂下头,眼神灰暗下来,她在期待什么?赵璟琰是生来的强权者。   “至于卖身契,”赵璟琰勾唇,眼中却是一片冰冷,“不管你有没有那张纸,只要爷不发话,你连城门都出不去,废纸一张罢了。”   赵璟琰的话,彻底浇熄了秀秀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向这个男人透露真实想法是何其愚蠢,赵璟琰就是个专/制的暴君。   秀秀深吸一口气,脑子清醒了许多。   她虚虚掩着锦被,像从前那样,温声送他出门:“奴婢祝愿老爷旗开得胜,顺利凯旋。”   只不过这一次,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秀秀在床帐的暗处,仰头看着晨曦中的红缨银甲,赵璟琰俯身,随着他的动作,温暖的床榻上带入了一丝凉风。   这副甲征战沙场多年,在刀割的寒风中,见过无数死亡,却是头一回入了温软馨香的女子床榻。   冰冷尖锐的头甲咯着柔嫩的面颊,这是一个带着暴戾血腥气的吻,落在秀秀唇角,竟是难得克制。 第022章 生产   三月中,大军开拔,那天清早,赵璟琰披着夜色直往北方去。秀秀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门前守卫临走前被换了一波,她一推开门,看见了几个面生的年轻侍卫。   为首那个她认得,正是清芳的夫君顺义,顺义长相坚毅,沉稳可靠,是顺字侍卫中的老大,没想到赵璟琰此次出征竟然没有带上他,而是把顺义调来她这边。   顺义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背着一把长弓,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目光炯炯有神,显然不如顺义稳重,看见她扶着肚子出来,那人自以为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眼神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秀夫人,这是顺德,老爷回府前,他和我一同负责临渊阁的安全。”顺义拱手道。   秀秀颔首:“有劳二位了。”   到了孕晚期,秀秀的身子越发不便,一直听从众多医女和有经验的妇人安排,秀秀面色红润,肚子大小控制适宜,想来顺产的概率很大。   临近临盆,秀秀心情放松,神态自如,吃好睡好,倒是周围的人一个个慌的不得了,就连老太太都有些失眠了。   这孩子不闹腾,总是安安静静的,动静很少,秀秀怀他时没受多少罪,他出来时,也是选在一个安逸平静的午后,秀秀半靠在榻上假寐,突然腹中一阵闷痛,紧接着就破了水。   她一脸镇定地告诉身边的婆子,那婆子脸色一变,急急唤人,把秀秀推入早就准备好的产房。   再怎么乖巧的孩子,从母体分离出来时,母亲依然痛得像死了一回似的。生孩子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回,秀秀终于清楚体会到了到底有多痛。   即使万般都准备好,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她还是又痛又累地昏死了过去,闭眼前,依稀看见婆子们喜气洋洋抱着婴儿,一人高声喊着“是个小公子!是个小公子!”   终于,完成任务了。秀秀脸上全是汗,苍白的脸一丝血色都无,唇色发白,闭眼时嘴角挂上了微笑。   翌日,她醒来时,身上已经恢复了干爽,从隔出来的产房移回了临渊阁。   秀秀坐起身,发现室内格外安静,往常转来转去忙活的婆子丫鬟都不见人影了,她开口喊人,才发现喉咙干得像刮痧纸,嘶哑的声音发不出多高的音调,一用力就有血腥味。   “咳咳,有人吗?杨婆婆?乐乐?何医女?”秀秀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空旷的屋子只有她的回声。   秀秀掀开被子,刚一下床腿就一软,眼看着就要扑到地上,一双劲瘦的手臂从一旁横过,半抱住她,左手三指绑着粗布绷带。   是顺德。   顺德把秀秀半抱着,待她坐到床边后立刻松了手,皱眉问道:“你下床干什么?伺候你的人呢?”   秀秀低低喘着气,没想到刚生产完的身子如此虚弱,连下床拿个水都做不到,缓过来后,她平静地回道:“我想喝点水,那些婆子丫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秀秀怀着歉意对顺德道谢:“多谢你,顺德,不然我刚才就倒地上起不来了。”   说着,秀秀还笑了,虚弱的眉眼弯弯,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   顺德见她没郁郁也没发怒,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很不满:“那些婆子丫鬟忙什么,能忙到主子醒来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实在该罚。”   秀秀笑着摇摇头,“我就是个奴婢,哪里算得上主子,那些人都是老爷和老太太请的,要罚她们我还不够格呢,这话别再说了。”   “你们这些后宅的女人就是规矩多。”顺德小声嘟囔。   他转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给秀秀,待秀秀喝完后,顺德仍然一脸不平:“这些个狗奴才,之前把你当个宝贝,生怕哪里没照顾好,现在生完才第二天,一个个影儿都没了!”   顺德为秀秀抱不平,他见过那些下人是如何诚惶诚恐地照料秀秀,一天七八顿小食,每盘菜都想破了脑袋,就连入口茶水都是试过温度的,出门走两步恨不得十几个人扶着。   就是皇太后就没有这般金贵的看护,如今生产完,转头就撇下秀秀,顺德这个外人都替秀秀心寒。   秀秀喝完茶后好了很多,她佯装惊讶,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们之前如何如何宝贝我,我怎么不记得在巡逻的侍卫中见过你?”   顺德一噎,不敢直视容色惊人的女子,小麦色的脸浮上微红,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是暗卫,实际上,除了……洗浴时,我都在周围,这些情景自然是见多了。”   秀秀轻轻笑了笑,不再逗这个青涩的暗卫。说实话,婆子丫鬟们这般态度,早在她意料之中,甚至醒来后看见她们都不在,心里居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受够了。   与其表面尽心尽力,暗地里却轻视甚至嫉妒她,还不如别凑她跟前来。如今,终于能解脱了。   “顺德,我如今走不了,你能帮我去老太太那里传个话吗?就说我醒了,之前承诺的事到时间了,老太太若得空,派个人来临渊阁即可。”秀秀眼梢都是轻松。   顺德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多问,应下后就离开了。   没多久,大概就是一盏茶的时间,院外传来吵嚷的人声,偶尔还有哭叫哀求的声音,老太太推开门走了进来,满面怒容。   秀秀撑着要起身,被清芳快步上前按下了。   “这是怎么了?”秀秀越过门往外看,院外空地上跪了一大片丫鬟婆子,都是之前服侍秀秀的。   “一群没规矩的奴才!”老太太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沉声说道。   清芳忿忿道:“一个个围着眼还没睁的小主子,跑到老太太跟前邀功,房中刚生产的夫人竟一个照看的都没有!无利不起早,一点规矩都没有,真是丢了王府的脸!”   秀秀恍然,原来老太太这么大阵仗,竟是为了给她撑腰。那些奴才可能也没想到,懈怠了一个小小通房,竟会让老太太大动肝火。   “老太太,奴婢本就身份不高,其他人稍有疏忽也在情理之中。”秀秀眼眶微润,对老太太不是不感激的。   她们都知道,当初让她进府就是为了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破除赵璟琰杀伐重而“克妻”困局。说难听点,王府拿捏着她的卖身契,便是把她当成最下等的奴仆使唤也无人敢置喙。   可是相处这么久,除了得到赵璟琰所谓的宠爱,老太太和身边侍女对她极好,秀秀心中感激万分。   老太太叹道:“府中做事踏实的,我哪一个轻易打罚过?这些人欺负你是个老实性子,没有父母男人撑腰,你刚生产,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就是门房家那个寡妇生产,也没有这样凄凉的。”   “老太太……”秀秀眼睛湿了,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说起正事,“您当初承诺的话,还算数吗?毁了奴婢的卖身契,给奴婢官文身份离府。”   “自然是算数的。”老太太打量她,迟疑道:“你真的决定好了?”   秀秀的眼神一如从前那般坚定,“奴婢决定好了。”   “好吧,我儿留不住你。”老太太长叹一声,“坐完月子,我就送你离府。”   秀秀嫣然一笑,黑褐色的眼珠闪着期盼的光。   老太太打发了一波恶奴,重新送来几个老实的伺候秀秀坐月子。赵璟琰安排的几个奶娘和心细的嬷嬷则专门照顾孩子。   坐月子期间,老太太把孩子抱来给她看了几次,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眉眼和赵璟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嘴唇像极了秀秀,连下唇那点小小的唇珠都一模一样。   生产那日,老太太就派人快马加鞭去边境送信,告诉出征在外的赵璟琰,秀秀给他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老太太问她孩子起什么小名,秀秀想到赵璟琰有一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乍暖还寒,冷寂了一冬的枝头冒出点点嫩芽,生机勃勃,不知从哪飞来的麻雀落在枝头,惊落嫩芽旁的雪,叽叽喳喳欢快报春。   秀秀望着窗外,不假思索的轻声道:“就叫鸣鸣吧,鸟鸣的鸣。”   当时赵璟琰挑了挑眉,没对这个简陋的小名发表意见,秀秀回神后也觉得不太妥,“鸟鸣”之“鸣”,王爷之子怎么取这么个小名,好歹是个“龙凤之鸣”还说得过去,以后便没再提过了。   于是老太太问时,她想起这段,迟疑了一会未答,见状,老太太就提议先唤作“宝儿”,秀秀点了点头。   这个王府好不容易盼来的小主子,在出生后大半个月都被唤作“宝儿”,直到月子快结束的时候,赵璟琰的回信终于送到。   信不长,简要说了说一路快马将近一个月才到边境云云,赵璟琰给孩子取名赵鸣干,取河清社鸣、乾坤浩荡之意,饱含期望,小名就唤鸣鸣。   信的末尾,赵璟琰说完诸多琐事,才寥寥一笔提到秀秀,大意是秀秀送他的荷包破了,让秀秀重新给他绣一个。   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秀秀嘴角微抽,无可奈何地从收拾好的包袱里重新翻出针线,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想法,重新给赵璟琰绣了一个荷包。   她孕中无事,针线功夫进步了不少,一些复杂的花鸟虫鱼也能绣了。   这回绣的是一只仰着头叽喳的肥啾。   赵璟琰的信送到后的第三日,秀秀正式出了月子,老太太烧毁了她的卖身契,给了她官文和新身份,提前支使开侍卫,派人给秀秀带路,悄无声息地避开赵璟琰的眼线出了府。   秀秀脱下钗裙,换回粗布衣裳,背着包袱离开了临渊阁。她穿着素净的布裙,感觉格外轻松。   临走时,她将那个荷包放在书桌上,笑意盈盈地无声说道:“我走咯。”   憨态可掬的肥啾仰着头,望着秀秀一脚踏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奔向自由天地。   作者有话说: 第023章 惊痛   那日,老太太身边侍卫人手不够,临时借用顺义他们,待顺义护送老太太回来时,已是暮色沉沉,临渊阁西厢房的火势已近尾声。   主阁财物未受损害,除了正好在西厢房午睡的秀秀,其他人并无伤亡。   火势起得特别快,有人高声惊叫了一声:“秀夫人好像还在里面!”   然而顷刻间就烧塌了几根梁,谁也不敢进,只能尽力扑灭火。   火灭后,众人涌进去时,只看到秀秀当日穿的衣服碎片和一串佛珠。   老太太认出了那佛珠,那是她亲手送给秀秀的,她掩嘴低泣,确认了秀秀身死。秀秀尸体被烧成了灰烬,老太太做主给秀秀立了个衣冠冢,把那串佛珠也放了进去。   顺德恍惚了好几天,不敢相信那个温言浅笑的女子就这么没了,他心里暗自懊悔,那日要是留下就好了。   如今一切都迟了。   顺义来问老太太,是否将此事告诉在外的赵璟琰,老太太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战场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不能让此事扰乱璟琰的心神。待璟琰回来后,再告诉他吧。”   等到那时,秀秀也应该稳定下来了,过上了平淡充实的生活。   这场战争没有打多久,半年多后,匈奴主动退回关外,赵璟琰班师回朝,到京师例行封赏,赵珫半年来沉迷修建道观,私下里常以道人自居,甚至还拜了一位道士为国师。   朝中政事逐渐交由诸位大臣管理,各派系暗斗不断,暗流涌动。   赵璟琰在京城只待了几日,便轻装简行先行回了江宁。   他谁也没告诉,一人提前回了江宁,敲门时,门房差点以为眼花了,前不久才听说安王回京城,眼下就出现在了江宁。   门房诚惶诚恐迎赵璟琰进来,赵璟琰将马绳交给他,大步跨进门,先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甫一进老太太的院子,就听得笑闹声,老太太潜心向佛,居所一向安静,没成想现在居然这么热闹。   赵璟琰往里走了一段,就看见老太太坐在石凳上,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一手举着拨浪鼓逗他,那孩子伸出手咯咯直乐,肉嘟嘟的手腕带着一串金镯子。   赵璟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周围,只看见老太太身边的婢女和几个奶妈模样的人,没看见某个容颜清丽气质淡然的女人。   他皱了皱眉,不等开口,老太太已经发现了他,眼睛一亮,连声念着上前细细看他,“璟琰!你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这么些日子受苦了,身上可有受伤?”   “娘,我没事。”赵璟琰淡淡开口道。   凑近了,那孩子睁着滴溜溜的黑眼睛也跟着瞧他,眉眼一看便知是他的种。   赵璟琰冷硬的棱角不自觉柔和下来,打量着孩子,低声问道:“这就是秀秀给我生的儿子吗?”   虽是问句,语气却极为肯定。   老太太脸微不可觉的一僵,随即笑道:“是啊,大名赵鸣干,小名鸣鸣,可闹腾了。”   她将鸣鸣递给赵璟琰,慈爱地说道:“你抱抱你儿子。”   赵璟琰小心翼翼地接过对他来说并不算重的襁褓,鸣鸣似有所觉,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抓住赵璟琰的衣领,手背上五个肉窝十分明显【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鸣鸣眉眼弯弯,笑得欢快,赵璟琰薄唇翘起,眼中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他看了一会鸣鸣,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笑意还未褪去,他问道:“秀秀呢?怎么不在这?”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语气沉痛,“生下鸣鸣没多久,临渊阁西厢房走水,秀秀……没了。”   赵璟琰眼中的笑意如潮水般消退了,他薄唇抿得死死的,声音中是死死压抑的情绪,“没了?人没了?”   老太太颔首,半侧转身子,用锦帕抹着眼角,重复道:“秀秀死了,衣冠冢立在城外佛寺。”   很长一阵沉默,空气仿佛都紧绷着,院内众人低着头,不敢看那高大站立的男人的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诡异沉重的氛围,鸣鸣舞着手大哭不止,老太太急急上前抱过孩子,奶妈低声说:“小少爷可能是饿了。”   老太太又将孩子交给奶妈,一行人围着孩子进了屋。   清芳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站着的赵璟琰,她一时说不好赵璟琰此刻是个什么神色,似乎是震惊居多,高耸的眉骨下黑压压的眼瞳却让人不敢多瞧。   这个高大冷硬的男人,明明是战胜归来,全江宁街头巷尾流传着歌颂他的诗句,此时站在繁华阔气的院子里,却显得那么痛苦落寞,他的恸色,让清芳心中微颤。   清芳匆匆转头,进了屋子。   -   自赵璟琰得胜归家后,府中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老太太那边祖孙和乐融融,赵璟琰恢复了出征前的作息,只是一下值就回临渊阁闭门不出。   他在临渊阁时,旁人都不准进,就连老太太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几次唤他一同用膳,赵璟琰也来,来了很少说话,有时目光平直地看着鸣鸣,眼神中看不出多少情绪。   老太太有意增进一下父子关系,让赵璟琰抱孩子,赵璟琰一抱孩子就哭,老太太无奈地嘀咕:“璟琰身上煞气重,鸣鸣不喜欢罢。”   老太太心疼孙子,之后就很少让赵璟琰抱了,只盼着来日方长,亲父子以后再和睦相处也是一样的。   赵璟琰回来后,老太太放出风声,江宁的媒婆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来王府拜见老太太的官夫人也格外多,还个个都带着花容月貌打扮精致的姑娘。   一日,赵璟琰来给老太太请安,恰逢江宁司马夫人带着女儿和老太太赏花。   老太太有意撮合二人,特意留司马夫人用膳,席间一直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司马女儿江敏之身上引,江敏之满脸娇羞。   赵璟琰只作不知,神色冷淡。   席散后,老太太留下赵璟琰说话。   “璟琰,你都二十八了,如今大师之断语已破解,应该娶一门正妻来替你管理王府了。我年纪大了,只盼着含饴弄孙,无力管理那些琐事了。”   娶个出身良好性情贤淑的正妻,再纳几房美妾,在赵璟琰的观念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也到年龄了,该娶妻了。   可是,赵璟琰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一个长相清丽气质淡然的女子模样,那人只是个农女,刚来王府时什么规矩都不懂,面对位高权重的亲王,眼神却清明透亮,永远不卑不亢。   更别提以娇弱的身躯毅然为他挡箭。赵璟琰永远记得那一瞬的鹅黄有多明亮。   那人出现过,又如流星一样消逝了,其他人都成了庸脂俗粉。   赵璟琰发现自己又想起秀秀,神色有些不虞,人都死了,还要时时来扰他心神。   老太太观他神色,低声劝道:“那江司马家的女儿,我看就很不错,大家闺秀模样也好,性子温婉贤淑,不比京城那些贵女差。出身清白,父亲是寒门子弟,考取功名当了官,母亲是商人女儿,和气会做人。这样出身的女儿当你正妻最合适不过。”   四品官员,不上不下,既不会引起赵珫猜忌,也不会太过小家子气辱没了王府。   老太太相看多时,自然连祖上三代都查清了,清清白白的。   赵璟琰兴致寥寥,一整衣袍起身,草草行了一礼欲走,“若无事,孩儿先行告退了。”   老太太喝道:“站住。”   她怒目圆睁,一拍桌子,“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天仙?都快三十了后院连个管事的王妃都没有!”   “你就是不心疼娘,也要考虑考虑鸣鸣吧,他还那么小就没了生母,你要让他以后也没母亲照看吗?”老太太振声说道,她话头一转,“还是说,你还放不下秀秀?“   赵璟琰顿在原地,他冷冷笑道:“区区农家女,我会放不下她?可笑。”   老太太接话道:“那你就给我娶个人进来。”   赵璟琰抿唇,“下个月我要去一趟宁河县视察,回来后再相看王妃。”   “好好。”老太太见他终于松了口,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她露出期待的笑容,眼角褶子都平了许多,“那娘就坐等儿媳进门了。”   看着老太太高兴的样子,赵璟琰心中沉郁,没有半点娶妻的快乐,他神色冷然的离开了老太太的主屋。   跨出门时,他步子一转,转去了厢房,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鸣鸣的摇床旁。   鸣鸣正在睡觉,一只手握成拳放在脸颊旁边。   几个奶娘看见他,嗫嚅地行了礼,神色惶惶。赵璟琰从没单独来看过小主子,她们心下惴惴不安,生怕哪里做错了。   赵璟琰没在意她们,他坐在一旁,打量着睡着的小孩。   赵鸣干睡得正香,他睁开眼时,眉眼乍一看像极了赵璟琰,闭上眼时,整张脸却更像他生母秀秀。   赵璟琰看了很久,才悄无声息的走了。   奶娘回来给鸣鸣喂奶时,发现鸣鸣的胸前放了一个藏蓝色荷包,那荷包绣着几支俊秀的青竹,虽然破了一个角,但被主人保存得极整洁,还散发着浅淡的冷香。   作者有话说: 第024章 小梦   话说秀秀离开王府时,老太太不仅依诺销毁了卖身契,给秀秀换了新身份,私下还送了她五百两银子。   官文上唤作“越秀”,是江宁府某屠夫独女,父母双亡,变卖全部家产离开江宁府投奔表亲。   秀秀怀中揣着五百两,这对普通百姓来说,几乎是家有薄底的人家,奋斗一辈子的全部家财了,这些钱足够她买下一处小小的农庄,再聘一二管家打理。   秀秀离了府,租了一辆牛车摇摇晃晃出了城,临近城郊时,秀秀远远看见一面黑色的旗子,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安”字。   她坐直了身子,原来是到了祁山围场了。   想起了上次偶遇一面的许为安,秀秀叫停了牛车,径直往山脚走去。   正是黄昏时分,山脚几户居民点起了炉灶生火,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门扉中悠悠飘出。   秀秀敲了一户人家,问明许为安家所在。   许为安姨妈家住在末尾,秀秀快到门口时,正听见袅袅读书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盼盼,你来背,背完正好开饭。”是许为安含笑的声音。   “一去二三里,四五家……嗯……六七……九十一枝花。”一道俏生生的童声磕磕绊绊的,引得旁边一个小男孩扑哧一声没忍住笑。   “我看盼盼是光记着下午摘的花了,有九十一枝哈哈哈!”   被哥哥嘲笑,小姑娘声音带上了哭腔,蹬开椅子就往许为安怀里钻,呜呜告状:“表哥,哥哥取笑我!”   许为安温柔地安慰道:“盼盼不哭,盼盼能背这么多已经很棒了!承承四岁时连一二三都还不会数呢。”   “我现在会数到二百九十九了!”小男孩大声说道。   小姑娘破涕为笑,兄妹二人又笑闹起来。   “开饭了开饭了!赶紧吃饭小祖宗们!”一个中年女声从稍远的后厨传过来。   秀秀敲门时,屋内几人正在摆碗筷,是许为安开的门。   “六儿!”许为安惊喜万分。   “安安,谁呀?”许为安身后,一个身形偏胖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看见秀秀,眼睛一亮,热情招呼道:“哎哟好俊俏一个姑娘!来找安安的吧,快进来快进来!”   秀秀进了门,屋内两个可爱的小孩好奇地打量她,大的那个男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小的女孩不过四岁。   许为安姨妈夫家姓郑,丈夫和大儿子去巡山了,不久后就回来。   郑姨妈热情好客,拉着秀秀一起坐下吃饭。   席间几人交谈,得知秀秀欲寻一处山清水秀远离繁华的地方,郑姨妈一拍手,提议去丈夫的老家宁河县。   宁河县是江宁周边六县中,离江宁府最远的,民风淳朴,风景也好。   “巧了,安安也正准备动身去别处谋个营生,不如你们结个伴,一同去宁河县吧。”郑姨妈揶揄地笑道。   “姨妈……”许为安臊了脸,“这孤男寡女的,结伴同行……”   “以表兄妹相称即可。”秀秀笑着说道,神情坦坦荡荡。   就这么说定了,第二日,两人一同往南走,走了七八日,才到宁河县。   比起热闹繁华的江宁府,宁河县几乎可以说得上一句“地广人稀”了。   背靠几座连绵的青山,几条小河蜿蜒其中,县里只有几支主干街道,天一黑,街上就没多少行人走动了。   宁河县县学正缺教书先生,许为安一去便上了任,重操旧业。而秀秀仔细看了几日,买下一处小院,前面带着两间旧书铺。   秀秀一时想不到别的好营生,就着原来的书铺继续经营。书铺名“惜字阁”,已经开了多年,旧书新书多如牛毛,这也是秀秀看中这里的原因之一。   从很久以前,给毕家弟弟们送饭那时起,秀秀心中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自由徜徉书海,那时书卷是她压抑生活中唯一可以放松片刻的东西。   也是从书中,她才知道世上千万,能有那么多种活法,她头一回起了真正的叛逆之心,她不想接受娘的安排,卖身为奴供蠢材弟弟读书。   入王府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一样,农家女在那个奢靡的府邸格格不入,更别提那位高傲睥睨的王爷,从始至终就把她当作玩物,妾位随手赏而已。   秀秀还是喜欢简单充实的生活,没那么多主子爷奴婢奴才的,她决意在宁河县开启崭新的人生,不再是家里的灾星,也不是能生育的命硬奴婢,她就是个普通老百姓而已。   惜字阁的生意不温不火,宁河县的日子平静如水。下学后,许为安经常有意无意绕到惜字阁,和秀秀聊聊天,帮忙理理书。   有时,一群学童成群结队走过,他们认得许先生,久而久之,也认识了书铺那个漂亮可亲的姐姐。   其中有个叫小梦的女孩,她父亲是宁河县县尉陈太敬,生母是陈太敬一个不受宠的妾,母女俩在府中得看旁人脸色过日子,小梦在县学也常常受到兄弟姐妹排挤。   时下女子不兴读书,讲究无才便是德,往往在学里开了蒙,七八岁就回家学女红,念《女戒》《女训》。   像秀秀的村里,女孩甚至都没有念过书认过字的,在家做女儿就帮着干活,十四五岁就挑个好人家嫁出去。   小梦如今八岁了,性子老实不爱说话,她爹不喜欢她,兄弟姐妹也欺负她,读书上有些迟钝不开窍,有时碰上府里的孩子伙同奴仆欺负她,丢下她一个人先行回府,小梦晃到惜字阁会停留好一会再走。   秀秀注意到她,好几次招呼她进来给她糖丸吃,小梦总是怯生生的跑远了。   后来还是从许为安那里,才知道小梦的身世。秀秀知道后想起鸣鸣,久违地生出些复杂酸涩的情绪来。   不过赵鸣干是破局的断言下出生的,本来就怀着祥瑞之兆,老太太盼孙子盼了许久,自会疼他疼到骨子里。他生母低微又早逝,争不了世子的位置,后来入门的主母为着面子,也会对他多加照拂。   若她这个妾还在王府,若受宠,母子自会成为王妃眼中钉,若不受宠,估计就会和小梦母女一样,成为花团锦簇中一粒过期的饭粒子。   秀秀之后便对小梦上了心,有一回看见小梦眼圈红红,衣裙上都是污水,秀秀直接拦住了她,把小姑娘牵进铺子里,用温水给她擦了脸,还找隔壁借来干燥的旧衣给她换上。   小梦在温柔的安抚之下总算不再发抖,她抹了抹眼睛,两只小手紧张地攥紧衣服下摆,声音低弱的向秀秀道了谢。   秀秀心中越发爱怜,她没问小梦这样是谁做的,而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小梦,你为何每次经过我这里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呢?”   小梦缓缓松开手,稍稍放松下来,“听我娘说,这里很久以前是姥姥姥爷家的胭脂铺子,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秀秀好奇地问道:“那你娘会做胭脂咯?”   小梦点点头,抿着嘴露出一个害羞的微笑,语气有点小骄傲,“娘曾经是宁河县最有名的胭脂娘子,她做的胭脂颜色最艳最好看。”   “那……她后来嫁了县尉老爷,就没再做胭脂了吗?”秀秀这么问着,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小梦垂下头,声音再次低了下去,“爹不准,母亲笑话娘身上臭。娘嫁人后,胭脂铺子关了门,姥姥姥爷回了乡里。”   秀秀心中惋惜,若是小梦娘没给县尉老爷做妾,而是好生经营胭脂铺子,如今的光景必不会如此凄凉,小梦也不会老是受别的兄弟姐妹欺凌。   如今只能在深宅里,怀着憧憬怀念之意,对幼女诉说曾经的快意自在。   “我不喜欢读书,我念一个字,哥哥们就笑话我,我不想再去县学了。”小梦低着头,膝头的灰布被一滴一滴浸湿了。   “我也想像娘一样做胭脂娘子,胭脂好看又香香的,一点也不臭,比他们香多了!”   小梦的童言童语逗乐了秀秀,她摇摇头,抽出帕子给小梦擦了擦泪水,佯装严肃地问道:“如今只要求开蒙认几个字罢了,你若是不念书,以后开胭脂铺子该起个什么名?你可会写自己铺子的名字?”   小梦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似是被秀秀的问话问呆了,愣愣的。   “不会有人开胭脂铺子,连自家名字都不会写吧?”秀秀拉长了声音。   “会写会写!小梦一定会学会的!”小梦急急说道,连眼中泪珠都憋了回去,她揩了揩脸蛋上的泪痕,一脸严肃认真。   秀秀眉眼弯弯,没留她多久,把人送回了陈县尉府上。   天还没全黑,县尉府已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就连门房都穿上了整齐气派的新衣,一脸紧张地向外张望。   秀秀牵着小梦回来时,门前守卫瞪了一眼穿着寒酸的秀秀和小梦,连忙上来把小梦拉进门,怪声怪气道:“七小姐怎么现在才回来?还穿着这么旧的一身衣裳?赶紧回你的院子去,府上今日要来贵客,别冲撞了贵人。”   动作稍急,拉拉扯扯的,小梦安安静静的也不吭气,想来也不是第一回 被奴仆粗鲁推搡了。   县尉府门前职位高的守卫,只怕比小梦母女还在县尉面前得脸些。   秀秀没忍住上前一步,声音清凌凌的,“七小姐怎么说也是县尉老爷的女儿,府上的半个主子,还是轻些拉扯,免得贵人撞见,倒要说县尉府不知礼数,奴大欺主。”   “你!”那守卫回头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忙左右看了一眼,长街上还没见着贵人的气派马车,他松了一口气,手下动作到底是轻了一些,把小梦推入门后,转身来赶秀秀。   “诶诶,知道这是哪吗?陈县尉府大门口!赶紧走远些,你那脏鞋别污了门前石砖,还要烦我再泼水清扫!”   秀秀目送小梦进了门,一个眼神都欠奉给这守卫,施施然转身走了。   她刚拐过街角,高头骏马拉着华丽的马车踢踢踏踏停在了县尉府门前的石砖上。   为首的马格外神气,通身漆黑,四蹄踏雪,停下来后,马蹄还稍显烦乱的来回踢踏,黑溜溜的眼珠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角。 第025章 狂徒   马车一停, 陈太敬急急上前几步候着,脸上挂着谄笑。他年纪三十多,身材已经有些发福, 五官中还能依稀辨出年轻时是个俊朗的后生。   赵璟琰下了马车, 不经意瞥了一眼前方的街角, 一串红灯笼挂在屋檐下,不知被何处的一阵微风吹得轻轻晃动了一下。   陈太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积极介绍道:“临近年关,家家都挂上了红灯笼, 喜庆。”   这么快就又到年关了, 还记得上一次过年时,秀秀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剪灯花,烛光笼罩着灯下珠圆玉润的孕妇, 美得像梦幻一样。   赵璟琰收紧下颌,不冷不热地颔首示意,迈步走进了县尉府。   席上管弦丝竹乐声悠扬,舞女衣袖翩翩, 身姿曼妙。陈太敬眯着眼赏歌舞, 还不忘向赵璟琰献媚。   一曲舞罢, 台上帷幕徐徐拉开。   “殿下, 咱宁河县虽不比江宁繁华,本县的戏班子春苑可是一绝,尤其是《杨门虎将》这出戏啊,邻近几个县都曾特意派人请去唱过。”陈太敬不无得意地说道。   赵璟琰神色淡淡, 并没有提起多少兴趣来, 只是有一杯没一杯地饮酒。   这边戏台子开幕, “杨门虎将”轮番上场, 今夜县尉府但凡有头有脸的主子们奴才们,都围到前院凑热闹了。   -   秀秀回到惜字阁后,径直去里间放书的库房翻找关于胭脂水粉研制的书籍。   今日小梦的话让她脑海灵光一现,做胭脂也是个不错的方向,时下女子哪个不爱美,她在江宁上街时,沿街的胭脂铺生意红火,颜色式样一个比一个新鲜好看。   哪家铺子出了新颜色,第二日就有姑娘太太们结伴登门。若哪家小姐抹的颜色好看亮眼,保管没多久这个色就售罄了。   而宁河县胭脂铺子却不多,街上的姑娘们抹的胭脂远不如江宁时髦,这里的胭脂市场还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土壤。   秀秀眼珠发亮,隐隐兴奋,点亮一盏烛灯,打算彻夜翻阅相关的书。   她刚寻到一本《百花妆》,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是许为安焦急的声音,“六儿,你睡下了吗?”   “还没睡。”秀秀护着烛火打开门,门外许为安一身青衫,浑身除了头上一根青木发冠再无半分装饰,一脸着急。   “许大哥,出了何事?”秀秀问道。   “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实在不该,可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了。”许为安赧然地说道。   “你还记得小梦吗,我在学堂捡到了她的香盒。”   许为安摊开手,手心放着一只小小的香盒,盖上是折枝牡丹,花瓣褪了漆,露出黑色的胚,年岁久远,依然可以嗅到香甜的胭脂香气。   而此时边缘却赫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新鲜血迹,一条血线划过枝头。   秀秀接过香盒,蹙眉观察着。   许为安有些懊恼:“我下学前无意瞥见小梦和陈县尉的三儿子陈期说话,手里举着这个香盒玩,当时县尉府的仆人已经在门前催促,我便没有在意。   回房放完书后,我在学堂门边发现了这个沾血的香盒。小梦看起来对这个香盒很宝贝,可是却被随意丢在门前,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秀秀将香盒合在掌心,略一思索说道:“我下午曾见过小梦,她一身污水打着哆嗦,我把她带进来换了身衣裳又送回县尉府,似乎看不出哪里受过伤。”   许为安有些急:“六儿,你听我说,小梦性格安静,有什么事不会主动说的。怪我敏感多思也好,我心中实在有些担心,你可否帮我去县尉府后院看一看?在后院墙边问一句罢。”   “我一个男人,夜深人静的在县尉府后宅墙下徘徊,别人看见了,有碍陈县尉家眷名声。”许为安声音低了下去,难以启齿的样子。   书生对于声名确实更为看重,秀秀握着香盒,心中也增添了几分担忧,陈府对小梦几乎不管不问,若小梦真的被那陈期打伤了且伤在暗处……   小梦打着轻颤浑身污水的样子浮现出来,她没有多犹豫,点头应了下来,血迹刺眼,总归要确认一番才能放心。   秀秀将烛灯递给许为安,让他进铺子等,临走时,许为安嘱咐道:“保护自身安全紧要,若实在探不到也只能明日再看了,三刻钟后就是宵禁了,早点回来。”   -   陈府大门紧闭,府中人声喧沸。秀秀从陈府大门绕到后宅的院墙下,听着院内从唱念做打丝竹之声的热闹吵嚷,逐渐变成冷清寂静,她也就到了后宅的偏僻处了。   这处角门闭着,秀秀贴近门缝,里面安静无声,她试探地扣了扣门,低声唤道:“小梦!小梦!”   门内无人应答,她轻轻一推门,门竟然开了,这处院子应当是陈府最偏的地方罢,就连贵客入府,都无人过来查看。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院中荒僻,石砖路两侧长着一茬茬杂草,越过一棵苍老的歪脖子槐树,秀秀总算望见亮着灯的房屋。   秀秀小心翼翼地走近,听见断断续续的女子低泣声,那声音哀弱无助,十分可怜。   走到窗下时,秀秀听见了小梦闷闷的声音,“娘,我不疼,你别哭了。”   是小梦!秀秀透过窗户看见里面只有小梦母女二人,她走快几步推开门,里面燃着一盏昏暗的灯,小梦头朝下躺在床上,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坐在床边拧着帕子。   听见门被人打开,小梦娘惊惶的转过头,“你是谁?进这里作甚?”   秀秀示意她噤声,小梦听见动静,偏头看见了她,忙拉住小梦娘的衣角,“是书铺的越姐姐!”   秀秀上前查看小梦的情况,小梦的发髻被散开,大半摊到枕头上,露出后脑处最内侧的几缕黑发被血糊糊地黏在一起,黑血已经干了,那一小块头发凝结成一小撮一小撮的。   “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秀秀又惊又怒,她下午只注意到衣裙上的大片水污,竟然忽视了微乱的头发。   “我自己不慎摔的。”小梦重新埋进枕头里,低低地回答。   小梦娘抹着眼角,显然猜到了几分内情,“是娘无用,害你又被三少爷五小姐他们欺负了。”   小梦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床上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秀秀无声叹了口气,示意小梦娘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窗前,秀秀将那只香盒递给小梦娘,小梦娘看见沾血的香盒,不住地抚摸着,眼中泪光闪闪。   “这是县学的许先生托我送来的,顺便看看小梦。西南角门没锁,我从那溜进来的。”   小梦娘平复了一会,复抬起头,不过三十,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她对秀秀感激道:“谢谢你,越姑娘。那处角门许是下人又忘了锁罢,待前院席散后应当会有人来。”   秀秀来时听见前院的热闹,也不知来的是哪方贵人,几乎整个陈府的下人都去了前边,留下这对母女在凄冷的后院互相舔舐伤口。   “小梦的伤严重吗?”秀秀问道。   小梦娘摇了摇头,“应是香盒划破了一道口子,幸好伤口不深。”   秀秀一蹙眉,“虽是小伤,却伤在后脑,需要小心护理才是。”   她顿了顿,这对母女在陈府不受宠更受欺,推来推去的想来也无人请医官来看,“若你不介意,明日小梦下学后,我悄悄带她去看看大夫。”   “怎可劳烦越姑娘……”小梦娘惶然地连连摆手。   秀秀拉住她的手,声音低而坚定:“无碍,我那书铺清闲,废不了多大功夫。”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秀秀转了转眼珠,黑褐色的眼珠有几分狡黠,“就教我怎么做胭脂吧。”   二人正在低声交谈时,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人声喧嚷,小梦娘和秀秀皆是一惊,秀秀立刻矮下身子。   她蹲下去没多久,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婢子推开门,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碟糕点,那婢子道:“秦姨娘安,老爷赏每房一碟珍珠糕。”   小梦娘忙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口中谢恩。   那婢子微抬下巴,“夫人吩咐,前院来客,夜间勿随意走动,清晨请安暂停。”   小梦娘点头应是,她目送那婢子走远。   秀秀攀着窗沿,眼睁睁地看着那婢子绕过老槐树,往西南角门方向走了,过一会又从那里出来,看方向又往房间这边来。   秀秀心中一凉,那婢子莫不是去锁门了?   小梦娘侧过身,转头与秀秀对视,她急忙催促道:“宴席提前结束了,铃儿方才去锁了门,现下应是要回来歇息了。越姑娘,你快从后窗翻出去!莫让铃儿看见你。”   秀秀赶紧弓着身子溜去了后窗,利落地翻出了窗子。   时运不济,明明是来了贵客,不应该彻夜欢闹吗?怎么还有提前这么早就结束的?   秀秀心里叫苦,本来想趁着人都去前面了正好来看看小梦,打好的算盘落了空,现在只能期盼别的院子回的慢些,让她好寻到空隙溜出府。   秀秀扶着墙快步出了小梦娘的院子,心想就算再不济,被陈府巡夜的抓住,也不至于白白给小梦母女添麻烦。   她这厢一鼓作气离开了这处院子,还没松口气,就看见四周陌生复杂的景色,几条路四通八达,根本分不清哪条是向外的。   秀秀无奈扶额,远远看见右侧路上隐约有灯光,她一惊,无暇多想,只好一咬牙,走最左边那条路。   沿着石子路,秀秀越过一道垂花门,看见一片荷塘,阁楼安静,一路上无人,她不由得猜测自己走对了,再走走就能到另一处偏僻的地方寻隙出去。   秀秀眉眼松快,步子越走越快,拐过这处阁楼,眼前却出现了一条荒废的小路,杂草丛生,只能容人侧身通过。   她皱紧眉关,身后又传来远远的人声,她只好分开半人高的草丛,钻入草丛中,走了许久,周遭越来越安静,那种静不是没有人的荒郊野外之静,而是一切声音被刻意压制的死寂。   秀秀的心跳越来越急,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她紧张地润了润唇,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前走,明明周围根本没人,她却瘆得慌,总觉得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会发生。   蓦地,她的小腿刮到了一处斜伸出来的荆棘枝条,倒刺瞬间刮破了衣裤,勾着皮肉不放。   秀秀低嘶了一声,突然感觉周围都静止了一瞬,她警觉地环顾四周,风静树止,无月无星,四下一片安静。   她复低下头,忍着痛,半蹲下来把那枝条勾了出来,简单利落撕了裙摆上的一条布绑住小腿暂时止血。   秀秀扒开草丛,又走了一段,接下来这段路宽些,杂草少,好走得多。很快,她就看见了一处空旷无人的气派院落,东边的侧门恰好没被锁,一把大铜锁松松地挂在上面。   秀秀心中一喜,快步取下锁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长街,行人寥寥无几,秀秀顺着路走回家。   不知为何,明明出了陈县尉府,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更加明显了。秀秀几次在拐角处猛地回头看,或放轻脚步,或特意绕到挂灯笼的酒楼等处,身后空无一人。   难道是想多了?秀秀抱紧双臂,愈发加快脚步,似乎走得再快一点,就能摆脱身后瘆人的暗影。   终于,她望见了自家惜字阁的匾额,门下一个修长偏瘦的男子提着灯笼张望,青衫在漆黑的夜里温润如玉。   “六儿。”看见她,许为安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许大哥。”秀秀含笑道,或许是错觉罢,她开口后背脊一凉,像是被某种野兽舔舐过一样悚然。   秀秀道止住了许为安欲交谈的势头,“我们还是进去说吧,夜风怪凉的。”   “是是,进去说,六儿快些进屋。”许为安也觉得今夜外面格外冷,空气快要结冰似的,他护在秀秀身后,若有所思地喃喃:“莫非明日会下雪?”   二人进了屋,窗纱外可以看见屋内点起了暖融融的灯光,一男一女对坐窗下,虽有礼有度地隔着一张长到能容一人躺下的桌子,言谈举止间的亲昵与熟悉却令人目眦欲裂。   秀秀坐下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未合上的窗户,窗外长街寂静无人,今夜没有星子也没有风,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她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关窗欲/望。   许为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他克制地看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六儿,你快说说小梦如何,一会就宵禁了,我们……”   他目光落在秀秀脸上,眼神中的喜欢谁都看得出来,他语含催促之意,颧骨有三分羞出来的微红,身体姿势板板正正,君子有礼。   我们这样独处一室不太好,我得快些走……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一根闪着寒芒的利箭直直射入窗棱,正好插入窗户正中间的木棱上,似挟裹着滔天怒意,用力之猛,以至于窗棱的木屑都被掀飞出一小片雪花。   落下后许久,箭身还在微微摇晃。   秀秀悚然一惊,来不及在意许为安的未尽之语,她蹭的一下站起来。   许为安也被吓了一跳,他紧跟着站了起来,探身伸手扶住窗沿,把秀秀护在身后。   “谁?!”   “唰唰”几声,空旷安静的长街迅速出现了几列身穿黑甲的侍卫,他们训练有素,除了兵甲摩擦,几乎无声无息,就占满了这条街,在黑夜中呈包围之势,彻底围住了这处灯光,秀秀的窗户如同一座毫无退路的孤岛。   “嗒、嗒——”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队伍中间响起,在静夜里,犹如贴着耳骨震动。   自从看见那支凌空飞来的箭开始,秀秀的脸色就白了下去,接着又看见那队凭空出现的颇为眼熟的黑甲卫兵,直到听见这阵踩在心尖上的脚步声。   秀秀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她用力揪紧手指,细瘦的指骨几乎泛白。   黑玉束冠,玄色锦袍,宽肩窄腰,乌黑长发有些随意地披在肩头,衬得厚实的肩背越发宽阔,腰间五指宽的玉龙扣矜贵不凡,显得人身形修长比例极好,那劲腰看着窄,秀秀可是体会过那有多么可怕的爆发力。   来人面黑如阎王,压低的眉骨满是煞气,冰冷的眼神像看着死人。   秀秀确实在他这里是“死”过一回了。   许为安陡然看见上一刻空旷宁静的街道下一刻出现这么多高大的男子,个个都看起来不好惹,尤其是中间那个,气势不凡,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弓,看着他的眼神像恨不得撕碎了他似的。   许为安惊慌了一瞬,猛地想起身后的秀秀,咬着牙挺直了身子,完全挡住了那人冰冷的视线。   “你是谁?宵禁时分不许闲逛,速速离去!”   “呵。”赵璟琰扯了扯嘴角,一刻也忍不了,举起手中长弓,箭矢直接对准许为安的眉心,右手毫无停顿搭了上去拉开了弓。   他拉开弓的那一刻,很轻的一声金玉凌凌,秀秀被许为安完全遮住,只看到一小段竖立的弓,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想也没想,猛然扯开许为安,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震开了。   “小心!”   几乎同时,“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划破夜空。   这一箭正好落在许为安刚刚站稳的脚尖前一寸,箭矢直挺挺地深入地下三分。   若这一箭射中许为安,他必死无疑,立刻死透那种。   “你……”许为安张口结舌,指着赵璟琰道:“狂徒!狂徒!”   秀秀见许为安无事,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窗外的赵璟琰,却见方才浑身杀气的冷面夜叉此时怔怔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斥着恍然、不可置信、怀疑、失落,最后转为深深的愤懑压抑。   他维持着张弓的姿势,黑瞳深不见底,沉沉的声音压低了:“那日若是旁人,你也会挡那一箭的,是吗?好秀秀。”   秀秀僵硬了身子,她微启唇,却无法否认,只好哑然无语。   生死危机逼近朝夕相处的人,你就在身边,可以推那一把、挡那一箭,即使自己可能会受点伤,但至少他人性命无虞。   秀秀就是那种会在生死瞬间帮一把的人,说到底,还是她心肠太善,没办法眼睁睁看认识的人死在眼前。   这只是菩萨心而已,并非愿命抵命的爱慕之深情。   赵璟琰见她沉默,还有什么不懂。他放下弓,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眼瞳寒凉如冰。   陌生男子深夜在秀秀家门前提灯等候、二人一起进屋、似含期待催促的未尽的“我们”……   好一个郎情妾意恩爱良宵,可惜遇上了他这尊煞神!   这些连串的细节让赵璟琰像个狂怒的妒夫,忍不住射出一箭震慑,主动从阴影走到灯下来。   射出那一箭后,秀秀僵直着,并没有多看那人一眼,也没有下意识的依赖,全副心思都放在畏惧他。   赵璟琰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秀秀见过他这样伟岸英俊的男子,哪里会看上这等唧唧歪歪的瘦猴?   只是偏要挡住秀秀,还聒噪不停,赵璟琰焦躁不耐,再次射了一箭,谁知道那书呆子那么呆,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他没想一箭射死许为安,可是秀秀下意识地出手相帮,让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一副似曾相识之景。   那夜,秀秀突然冲出来挡箭,究竟是出于恋慕,还是仅仅的不忍心,又甚者,是害怕他没死成,抓她质问离奇出现在书房之缘由?   -   人站满了长街,周围反倒静得落针可闻。   秀秀不自觉屏息,见赵璟琰脸色阴晴不定,那张俊美的脸狰狞极了,像一面完好无暇的白玉佛修,无声出现了数不清的裂隙,露出底下发黑的毒胚。   哪里是华丽高大的天神战神?明明是一头地狱恶鬼。   “老爷……”秀秀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我离开王府,是老太太准许的,我现在已是自由身。”   那张脸终于裂了一道缝隙,赵璟琰眯着眼看她,眸中情绪难辨,重复最后几个字:“自由身。”   “是。”许为安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氛围中站在秀秀身侧,替她答道:“六儿是自由身,没有卖身给任何人。”   “滚!”赵璟琰暴怒,周围侍卫齐齐抽刀对准许为安。   夜色中一片银光闪过,秀秀把许为安拉到身后,她抬起下巴,声音温柔却坚决,“安王殿下,现在是宵禁,您该回去歇息了。我朝律法严明规定,宵禁后任何人不得外出闲逛。”   “皇室犯禁,同庶民罚。”   赵璟琰冷冷勾唇,漫不经心道:“爷抓自家逃奴,谁敢罚?”   秀秀一震,脱口道:“我不是王府逃奴!我是良民!”   赵璟琰一扬手,身后侍卫快步上前捂住秀秀,把人拖到赵璟琰跟前,许为安刚泄了一声就突的被人强行中断了,秀秀只听见人软绵绵倒下的声音。   她睁大眼睛,挣扎起来,侍卫一手卡住她的后衣领,迫使她仰头面对赵璟琰。   阴沉俊美的脸黑压压地从上压下来,遮天蔽日一般,秀秀的眼睛只能看见他那双疯狂压抑着的黑瞳。   赵璟琰微微偏头,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贴着秀秀,启唇间,吐息如蛇般阴冷,越缠越紧,几乎勒得人无法呼吸。   “你不爱我,我不信。我会让你求我,亲口说出心悦我、离不开我、爱我到死。”   秀秀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才发现,赵璟琰的眼神深情极了,像看着自己唯一的挚爱,偏执到可怕,又像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是要把秀秀吸进去纠缠到死的漩涡。   这一列黑甲凛然无声,猖獗地穿过夜间长长的街道,秀秀被蒙住嘴拖行了一路,拐过街角时,她听见更夫打更,悠长的声音传到千街万巷,震不到这一队人马,赵璟琰根本视若无物。   被拖进陈县尉府大门时,下午见过的守卫战战兢兢打开了门,那怕得抬不起头来的窝囊样,哪里看得出下午的半分嚣张。   他但凡敢稍微抬抬头,就会发现王爷深夜亲自抓的女人,正是他下午叉着腰翻白眼的穷酸百姓,而他现在两腿战战,五体投地,给最看不起的穷人行最尊敬的大礼。   秀秀没把他放在眼里,她现在脑子空空,像什么都没想,又像想得太多太乱,以至于什么都没想明白。   为什么?她明明销毁了卖身契,她是自由人,她有惜字阁,那里有很多书,她买了自己的小房子,一进一出方方正正。她在宁河县,不是江宁府,不是安亲王府,更不是临渊阁。   宁河县离江宁多远啊,她走了好久才到。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找到?为什么没了卖身契她依然飞不出权贵的掌心?   她不甘心啊。   秀秀被甩入柔软蓬松的锦被中,高大的身影无情覆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时,她黑褐色的眼睛乍然射出明亮的光,生机勃勃,那是折不断的不甘心,或许此刻还有恨。   那光亮了一瞬,赵璟琰没有注意到。   他第一次把强制摆到明面上。   或许之前每一次,他自以为是的合欢,都是秀秀假装的迎合,他以为的半推半拒欲拒还迎,都是天衣无缝的排斥。   赵璟琰越想越可笑,自己堂堂亲王,什么绝色没见过,居然会陷入一个农女最低级的逢迎,而他竟没有看出来,甚至还乐在其中。   这个女人真会演,从进府那刻,她就在盘算着怎么赎回卖身契吧?若不是他点中了她,只怕现在已经和那书生过起小日子来了吧?   一旦想到那画面,赵璟琰恨得牙根渗血,他一把撕开布裙,密密的棉线尽数断裂,白腻的肌肤在他目光下微微打颤。   赵璟琰怒然大勃,野兽般一寸寸巡视自己的领地,放任秀秀尽呈在灯光下,阴影处,他甚至还举过烛灯来,秀秀不适地一动,就被赵璟琰死死按住,一会就发青了。   长久的凝视巡逻,让秀秀错觉自己好像是个价值连城的死物,一直赤身暴露于主人的视线下。   秀秀眨了眨干涩的眼,受不了赵璟琰的手段,她柔若无骨地攀上赵璟琰的手臂,恳求他:“璟琰、璟琰,不要这样……”   “太迟了。”赵璟琰眼含惋惜,冷酷地说道:“你犯了错,你不该跑,更不该死遁。”   “你知道当我千里赶回来时,人去楼空,我不信哪。”赵璟琰似悲似怒,漠然地告诉秀秀:“走水后盖的那间新厢房,我一把火烧了干净。   要么别挨我,惹了我,就算死了也得完完全全是我的。”   秀秀闭上眼,她知道老太太为了孙子好,会抹灭她的存在,也猜过会以意外死亡定论,走水是个很好的理由。   本以为赵璟琰再心爱她,知道她死后几个月半年就会忘了她,万万没想到赵璟琰不是一般的疯子,这样的硬茬儿偏偏被她撞上了。   “你是王爷,我只是个农女,放过我吧。”秀秀低声道。   赵璟琰从前瞧不起她是个农女,现在纠缠不放是何道理?   “我说了,不放。”赵璟琰贴着秀秀的耳朵,恶鬼低语。   他沉了身,秀秀逸出一声闷喘,被恶鬼狠狠拖入地狱的迷情幻境中。   红浪翻,胭脂泣血,鸳鸯交颈,抵死缠绵,莺泣娇啼声声攀。   秀秀成了赵璟琰口中之食,被抵喉深吻,被揉烂嚼碎,翻来覆去,赵璟琰咬着她,将忠诚的誓言一声声刻在她的心口。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和你、还有鸣鸣。”   “我们从前多好,你念书给我听,你那么乖,讨好我的时候眼睛特别亮,你救了我。”   “你不会再跑的对吗?你不会想知道再被抓回来会面临什么的。”   从期盼到威胁,赵璟琰总是笑着的,他喂给秀秀最浓浊的情绪,被背叛的男人都是疯魔的。   赵璟琰紧紧抱住秀秀,低声道:“鸣鸣那么小,他睡着了很像你。”   秀秀无力地垂下手,紧闭的眼角流出泪。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该做个迟钝的木头,和别人一样无趣,不爱念书,不讨好人,做事愚笨,不要多余的善心。   可能这样也不够,注定的魔星总会找上门的,他会因为她笑了一声抬头瞥她一眼,因为她哭了心中泛起掠夺的欲望。   -   赵璟琰虽挂了个闲职,事不多,但官位大,兼之是亲王殿下,在江宁这块地方,谁都得恭恭敬敬待他。   这回来宁河县,说是视察,实际上没人敢天天拉着他去官衙看户籍卷宗。   陈太敬以为好生伺候他几天,把这尊大佛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再原样把人送回江宁府就大功告成了。   谁曾想来的第二日一大早,这尊佛大马金刀坐在正厅,五官刀刻般冷峻,脖子上还留着新鲜的红痕。   陈太敬正暗暗咂舌,昨日赵璟琰提前许久退席,送去的女人一个没收全给退回了,这又是谁那么大胆留的印子,就听见上边人吩咐了,今日要去官衙查户籍卷宗。   陈太敬脸一僵,赵璟琰眼神已经瞥过来了,陈太敬赶紧恢复笑脸哈着腰带路。   他主管治安刑事,户籍一事非他主管,县令县丞均已候在衙门。宁河县地处较偏,背靠群山,地方广,查的不严,许多从别处来的“黑户”在此落脚,交丽嘉了保路费,也能成为宁河人。   这部分人若是被查出来,这事可大可小,端看上级态度。   陈太敬忐忑地把赵璟琰带到官衙,看了多久,他的心就忐忑了多久。天黑时,赵璟琰终于出来了,背后跟着惨白着脸的县令和县丞。   过后一问,黑户中有个杀人越货的土匪,有个在逃的死刑犯,甚至还有匈奴人,怀疑是奸细,通通销户除名,遣出本县。   这其中包括名唤“越秀”的,江宁某屠户女儿,父母双亡投奔表亲,经查证,官文造假,私改时效。   秀秀再次成了黑户,这一回,她连卖身契都没了,明路上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卖身为奴的毕六儿葬身火海,父母双亡的越秀身份无效。   她能依靠的,彻底只有赵璟琰,做攀附他而生的菟丝花。   秀秀被移入另一处大宅子,赵璟琰似乎想在宁河县住一阵子,特地买下这院子,依山傍水,风景独秀,远离闹市,最适合金屋藏娇。   那日后,赵璟琰又恢复了冷硬的风格,只是无人处手段多酷烈,白日下就多和颜悦色。   秀秀被告知身份无效后,倒像真的变成了一株柔软攀附的菟丝花,似乎没了指望,书也不看了字也不练了,整日坐在窗下面无表情地赏花,赵璟琰回来时便低眉顺眼的。   暗卫来报过几次,赵璟琰心中不虞,回来后便逼着她缝制小孩穿的衣裳,从八个月大开始,一年四季季季要新,襁褓、兜肚、裲裆等等。   秀秀依言照做,不过提出了一个要求,要陈县尉的女儿小梦带着自己的旧衣来做例样。   赵璟琰派人查了,没什么问题,八岁的小女孩要来陪陪她说说话解闷也好。   小梦每次带的衣物都被人仔细检查过,自然就是寻常的旧衣而已。   真正的关键在这个安静乖巧的小女孩身上,她喜爱胭脂,对于胭脂的事记性极好,每回记下后口述给秀秀听,如此过了几个月,暮春时,秀秀对胭脂已算初入门了。   与此同时,赵鸣干快到周岁生辰,赵璟琰准备带着秀秀动身返回江宁。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 第026章 周岁   暮春时, 赵璟琰收到了一封从江宁来的信,老太太写的,大意是赵鸣干即将周岁, 想大办一场, 又问及赵璟琰何时归家, 催促他该开始相看王妃了。   赵璟琰拆信时,秀秀正在一旁插花,杜鹃花从容雅致,粉白、桔黄一团团的, 她垂着眼皮, 安静而专注地做着手头事。   被赵璟琰逮到后,秀秀很是过了一阵难熬的日子,别院偏僻空旷, 除了赵璟琰再没旁的人敢与她交流,她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了。   直到后来小梦被允许隔三岔五来这里陪她,她才多少窥见外面的情况。   托她的福,赵璟琰特别提小梦出来, 小梦母女在陈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就连陈太敬都得看重她们几分。   至于许为安, 被无辜牵连, 当夜被打晕后,次日醒来直奔陈府要人,遭驱逐后不知道赵璟琰把人扔去了哪里,反正据小梦说, 已经很久没见过许先生了。   惜字阁再次关门歇业, 因持有者是黑户, 这块地方被官衙收回。安王的人客客气气请小梦去陪金屋藏娇那位, 陈太敬得知后欲亡羊补牢,急切地想弥补这些年的忽视,于是将惜字阁送还给小梦娘。   兜兜转转,惜字阁又转到小梦娘手里了。   有陈府帮助,小梦娘家祖传的“香宝斋”时隔十余年重新开业,名义上背后的主人是小梦娘,实际上秀秀也有参与部分,只不过除了她们三个,谁也不知道。   秀秀百无聊赖地放飞思绪,一会想赵璟琰到底想把她关多久,一会想香宝斋的胭脂水粉,还有许为安,到底是她连累了他,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   赵璟琰突然出声:“赵鸣干的周岁快到了。”   秀秀动作一顿,没有抬头,“老爷要回江宁吗?”   赵璟琰放下信,站起身来,缓步绕到秀秀身后,完全拢住她,大手覆在她折花的手背上,声音低沉冷淡:“我儿子周岁宴自然要回,不比某些没心肝的。”   秀秀低垂着头,一节露出的后颈暴露在赵璟琰眼下,格外细瘦无力,似乎一催即折。   可想想她做的那些事,为着卖身契讨好他甚至不惜救他,为着所谓自由身抛夫弃子,虽然赵璟琰更应该算她的主子。   一想到这些,秀秀在他眼前的柔弱乖顺就显得格外可憎。   “你没有心吗,嗯?”赵璟琰紧紧箍着她,耳鬓厮磨,语气却带着恨,“爷文武双全,亲王之身,配不得你一介农女?爷赏了你多少好东西,一样都留不住你?那卖身契、自由身真就那么重要?”   秀秀抿唇,一句一句反问道:“拿捏着卖身契的主子爷和低微通房,如何谈相配?金玉之笼再华贵也就是个栓宠物的笼子。您生来高高在上,怎会知道有人一出生就开始对抗天命挣脱束缚?”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命硬女,克死前边五个兄弟姐妹,家徒四壁,日夜劳作,依然躲不过被娘卖身为奴的命运。   这些,生来就是龙子的赵璟琰不会懂,自然更不会懂她对自由身的坚持。   精壮的长臂勒紧秀秀胸口,额角青筋隐露,赵璟琰咬牙切齿道:“秀秀,再遇后你总是能轻易惹怒我。”   秀秀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黑褐色的瞳孔冷漠平静。赵璟琰做事做绝了,把她彻底变成了黑户,如今还囚她于偏僻别院,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伪装了,反正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老爷打算以什么身份把我带回江宁?”秀秀不想继续与他谈下去,转而问道。   “你千方百计想逃离爷的身边,爷偏要留你,还要让全江宁的人都知道,你是爷的女人。”赵璟琰森森地说道。   秀秀心中一慌,“你什么意思?”   赵璟琰冷冷一笑,黑瞳闪过诡异的兴奋,“鸣鸣周岁宴时,你会知道的。”   -   最后一次和小梦在别院见面时,秀秀告诉她自己很快就要走了。   小梦眼中聚满了泪水,依依不舍,她和几个月前相比变化了许多,个子抽条了,走路不再含胸低头,脸蛋红润了,大眼睛黑亮有神。   这几个月她和娘重开了胭脂铺,府中的兄弟姐妹也不敢再欺负她,小梦早慧,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安王需要她,归根结底,是秀秀需要她。   小梦母女在陈府这么多年,见识过多少人情冷暖,对秀秀心怀无限感激,无以为报,只有将家传的胭脂水粉技艺倾囊相授。那香宝斋,小梦娘依然把它当作秀秀的资产,不敢称主。   小梦趴在秀秀膝头,很是伤心,“越姐姐,你走了后还回宁河吗?”   秀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软发,笑道:“说不准,也许等我下次来宁河,小梦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小梦抽抽鼻子,掩下失望,她暗自握紧拳头,“没关系,我会努力把香宝斋开到江宁去,你出不来的话,我可以像现在这样进来找你。”   秀秀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她揽着小梦幼小的肩膀,像拥住了一片暖阳,她终究没忍心告诉小梦王府有多复杂和严格,只是笑着说:“好哦,那我就在江宁等着小梦师傅咯。”   小梦点点头,有些害羞地笑了。   送走小梦后,秀秀展开新打的小褂子,这件是做给鸣鸣的,一岁左右的孩子穿正好。群青色的小褂子,鲜亮的蓝色微微透着一点红,小孩子穿再好看不过了。   之前赵璟琰迫她做的小衣裳过段时间就不见了,秀秀猜测可能是给送到江宁去了。王府小少爷的新衣堆起来穿都穿不完,会有机会穿过秀秀亲手做的几件吗?   她轻轻摸着锦绣收边,目光露出一点柔软。即将回江宁了,离开时鸣鸣还不到一个月,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没想到世事多变,却又要回去了。   没机会再见时能狠下心,满以为他受尽宠爱应该会过得很好。可是现在能见着了,却近乡情怯了。   他都一岁了,应该会扶着墙走了罢,府中那些人有没有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他不记得自己了吧。   秀秀闭上眼睛,到底是她这个娘太狠心了。   几日后启程,乘水路顺流而下,比来时缩短了将近一半的脚程,秀秀不通水性,也完全杜绝了秀秀逃跑的可能。   顺利回到江宁府后,一行人径直回府。   王府众人为小主子的周岁宴忙碌奔波,赵璟琰安排秀秀依然入住临渊阁,自行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正在对单子,听见赵璟琰来了,她头也没抬就催促着:“璟琰,快来帮娘对一对这个请柬单子,别漏了哪家,尤其是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   “娘,不必对了,儿子带了人回来。”赵璟琰随口道。   老太太翻动的手一停,她惊喜地抬起头,连连问道:“是哪家姑娘?我可有见过?正妃还是侧妃?”   赵璟琰把玩着扳指,不紧不慢道:“家中清白,您见过的,她做个侧妃即可,鸣鸣周岁宴上露脸,叫全江宁的人都见一见认一认。”   “旁人等周岁宴见也就罢了,对娘还藏着掖着啊?”老太太揶揄道,“什么天仙这么宝贝着?”   赵璟琰直视着老太太,微微勾唇,刀刻的眉眼稍显锋利,“她怕羞,席上再见也是一样的,总归还是您的儿媳。”   赵璟琰随手抄起请柬单,粗略扫了一眼,基本上江宁官员富户都请来了,他满意颔首,向老太太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老太太在身后喃喃念叨着:“总归还是……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过,想到儿子终于愿意娶妻了,她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了,这些细节就不必多想了。   后来听说临渊阁又住进了一个姑娘,下边人来报时,老太太也笑呵呵地摆摆手,还特意嘱咐无事莫去打扰临渊阁。   自打秀秀再次住进临渊阁后,接连几日,赵璟琰都没再出现,然而每一日,总有许多人送来各种东西,几乎清一色的喜庆大红。   红灯笼红烛红囍字,鸳鸯锦被大红床幔,红绸绢挂满整间屋子。   若说这些只是让秀秀惴惴不安但还心怀侥幸,等到红色绣凤穿牡丹的嫁衣和一整副黄金掐丝牡丹镶红宝石的头面送来时,秀秀被震得后退了好几步。   凤冠霞披。   赵璟琰这是想做什么?他不是瞧不上她这个农女吗?这副要八抬大轿娶她进门的架势是怎么回事?他被孤魂野鬼夺舍了不成?   送衣服来的婢子将红布下的信抽出来递给她,信封上只一个龙飞凤舞潇洒不羁的浓墨字“璟”。   秀秀一脸木然地打开,赵璟琰在信上说,要她试试衣裳,秀秀抬眼看着那套刺眼的红衣,一瞬间冲动想扑上去剪碎了它。   她忍了忍,接着往下看,赵璟琰下一句阴恻恻地说,命绣娘赶了几套出来,一套不合适还有下一套,一直不合适就等周岁宴那天他亲自来给她穿。   秀秀咬着牙试穿了那套嫁衣,竟十分合身,腰身更是一寸不差,盈盈一握,裙身曲线玲珑。火红的颜色将她清丽的面容衬出了几分妖艳妩媚,秋波美目令人不自觉停留。   待整副牡丹凤冠戴上后,屋内众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目,痴痴地望着中央那个美到不似凡人的女子。   “我做了这么多年绣娘,头一回看见穿得这么合适的,这衣服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像浑然天成一般!”后头的绣娘抚掌惊叹道,她忍不住问周围人:“是哪位师傅量的尺寸?这样精准的掌控必是万般锤炼过啊,就像自己的左右手似的熟悉!”   然而,秀秀十分清楚地这些天并没有任何裁缝师傅来量,所谓“师傅”,只可能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王殿下了。   她默默无言,周围人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回话。   人散后,秀秀怔怔地望着喜庆的屋子,她置身其中,却完全没有实感,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怕。   赵璟琰为了彻底栓住她,不惜下这么大功夫,销了她的身份不说,前几日在宁河还是一副要跟她不死不休的势头,她都做好了回到江宁被狠狠作践的准备。   结果,赵璟琰却反常地来这一出,不仅不把她作践到泥里,反而把她高高捧起。   正妃?不可能,亲王只能娶一位正妃,且要提前许久上报两姓联姻。   那就是侧妃了。   亲王侧妃,很多都是有品级的。秀秀不由得用力咬下唇的死皮,咬出血来,痛意让她浑身发冷。   赵璟琰是个没有底线的疯子罢?不惜把一个从前瞧不上的农女捧上侧妃之位,就为了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和他捆绑在一起。   错了错了,秀秀无力地躺倒在床上,赵璟琰是个冷静到可怕的疯子,他没有底线,漠视法度规则,天生没有道德感。   世间一切俗规,他既可以用来以权压人,也可以完全漠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得到想要的。   不是看不起农女吗?尊贵的亲王看不上农女是常态,突然改变才是异常。什么人能轻易改变脑海中从小到大固定的观念?除非那些世俗观念根本束缚不了他,他假装正常,只要牢牢握在手心,一旦触及掌控危机,立刻露出森森獠牙。   秀秀和他截然相反,她极度恪守原则,信念极度坚决不可动摇。   而赵璟衍则是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行,底线、原则、道德世俗什么都能随意改变。   她躺在床上,想到即将到来的周岁宴,一时竟不知以何面目面对。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意身体健康!!! 第027章 侧妃   三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 晴朗无云。这天是安王府的小少爷周岁生辰宴,江宁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安王府大摆流水席, 门前朱雀长街上车马络绎不绝。   老太太今日身着紫金对襟, 头戴朝阳五凤冠, 几缕银丝收拢于珐琅鎏金簪,喜气洋洋,光彩照人,眼角的皱纹都笑平了似的。   赵鸣干被奶娘抱在怀中, 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兴奋地四处张望, 咿咿呀呀活泼好动,脖子上挂着金项圈,藕臂白白嫩嫩, 一个没留神就又把胖胖的指节咬进嘴里了。   老太太刚迎完刺史,转头低声问清芳:“璟琰怎么还没来?”   清芳也十分疑惑,从宁河归家后,赵璟琰就在回来的那天露过面, 之后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顺义同样如此, 不知道在忙什么。倒是临渊阁日日人进人出的, 老太太吩咐不准去探,其他人没敢凑近问过。   她低声安抚:“许是官衙积压的琐事多,老爷一时抽不开身,晚些定会出席的。”   老太太忍不住笑道:“好罢, 我等着他今天带新妇来。”   席上一派热闹, 来客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的, 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她亲自抱着赵鸣干喂食逗乐,疼爱之意谁都看得出来。   司马夫人和女儿江敏之小声说话,她点了点上头,“敏之,听说王府小少爷生母早逝,虽是庶出,老太太却疼爱非常,一出生就亲自带在身边。”   江敏之顺着看过去,老太太正在笑着和赵鸣干说话,小孩咿咿呀呀挥舞着手,很是兴奋的样子,老太太一脸恍然地连连点头,祖孙二人亲昵温馨,如寻常人家似的。   她不以为意,眉眼神色有几分骄矜:“到底是正妻未入门,待安王娶了王妃生了嫡子,这庶子老太太再疼爱,在安王面前也越不过嫡出的去。”   司马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眼里满是不赞同,她低声轻斥:“收着点,安王回来了几日,今日极可能在席上相看王妃,老太太看重你,更应谨言慎行,莫叫旁人落了口舌去。”   江敏之抿了抿唇,收敛了些,她嘟囔道:“我省得的,我省得的。”   司马夫人摇了摇头,她这个女儿是被宠大的,性子难免骄横天真了些。上回在老太太那里,赵璟琰神色冷淡,对江敏之无意,若安王真是个听老太太话的性子,也不会庶子出生这么久还不娶妻。   她心中隐忧,安王主意大,他要是没心思娶,老太太再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没用。   临近入席,赵璟琰终于来了,不过,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带了一个清丽动人的年轻女子。   二人双手相携,一高大俊美,一娇小秀丽,男子着靛蓝锦袍戴青玉冠,女子穿水红色月华裙配惊鹄髻,嵌以斗大的南海明珠。   赵璟琰冷硬的眉眼极少见地含着笑意,微微侧头和身旁女子低语,侧颜利落的线条也显得柔情似水,那女子低眉浅笑,似是含羞带怯。   真真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的一对!   不知内情的赞叹不已,只觉得赏心悦目。知道内情的,譬如老太太几人,一见秀秀出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赵璟琰和秀秀五指相扣,一步一步从长长的席面上走过,身旁两侧经过的均是江宁官员富商等。   赵璟琰笑着示意左侧一个风神疏朗的男子,低声介绍道:“秀秀你瞧,那位就是江宁四名士之首,画圣清风居士,听说他常四处游历取材作画,上至皇亲下至乞儿都有结交。”   秀秀看过去,那画圣收起眼中的惊艳欣赏,举杯致意,秀秀礼貌地颔首一笑。   又走了几步,赵璟琰侧头望右前方的一位肥头大耳的男人,对秀秀低声道:“李隆昌,五代经商,现今是江宁首富,名下钱庄遍布江宁。”   李隆昌眯缝着眼,向赵璟琰恭敬地拱了拱手。   赵璟琰看见不远处一个峨冠博带美髯朗目的男子,剑眉一挑,“柳大家也来了,不知今日某是否有幸多求一副新婚祝词?”   柳公权哈哈一笑,站起身顺着美髯道:“原来今日安王是双喜临门,麟儿周岁、新婚大喜,某不才,承蒙安王抬爱,还望不要嫌弃字拙啊!”   “柳大家谦虚了。”赵璟琰轻笑道,身旁秀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即使有所预料,“新婚”这两字砸到头上时依然如鲠在喉。   “江宁刺史,赵如吏,为人正直不失圆滑,官做的好,算得上是一个心系百姓的清官。”   “惠文王,我堂叔,驻地在江宁之南的西灵郡,母亲是西域和察儿部的公主。”   ……   这席上坐着的的众人,几乎可以说掌控着江宁的政治、经济、文化各大命脉。赵璟琰带着秀秀缓步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一步一步走入席中心,每一步都像往密不透风的大网中央走。   一步一步,赵璟琰牢牢扣着她的手,不容逃脱,带领她真正走入他的世界,那方以权势蛊人的领地,在那里,他是她的绝对主宰,她是笼中困兽。   走到老太太跟前时,秀秀几乎快要屏息了,眼前是一圈一圈的白光,她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层层绳索缠绕得不能动弹一般,这是她走过最漫长的一条路,令人窒息。   从明天起,一踏出王府大门,除非直接遁地千里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否则没有赵璟琰的允许,她根本没可能以自由的身份离开半步,从官到商到在野,她都是安王侧妃。   “娘,儿子携侧妃越秀向您请安。”赵璟琰沉声道,说完从桌上拿起两个茶杯,一个递给秀秀。   秀秀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茶杯,抬眼看他时,赵璟琰唇角勾起,眼中是森然的冷酷和警告。   “媳妇越秀见过……娘。”秀秀咬着下唇道。   老太太瞳孔一缩,顿了半晌,才接过茶杯,她褪下腕上沉甸甸水头足的玉镯子送给秀秀,正想拉着她说说话,被赵璟琰打断了。   赵璟琰紧紧牵着秀秀,颔首道:“娘,新媳妇和儿子坐。”   老太太无法阻拦,只好作罢,眼睁睁望着赵璟琰和秀秀并肩坐到上首,赵璟琰长臂一伸,将秀秀完全揽在怀中,秀秀垂着眼很安静。   待奶娘把方才去后边喝奶的赵鸣干重新抱回来时,老太太才收回心神,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宝贝孙子。   赵鸣干一出现,席上更加热闹了。秀秀不自觉地望向那边,白白胖胖的小孩活泼可爱,老太太显然把他照顾的极好,一晃眼就长得这么大了,她看的出神,连赵璟琰喊了她两声都没听见。   突然席上一静,众人都望向她这边,抱着孩子的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秀秀回过神来,不知赵璟琰开口说了什么,只看见老太太抱着孩子向她走过来,秀秀急忙站起身,不知所措。   “既然璟琰已娶了你做侧妃,婚礼以后补办即可,趁着今日是鸣鸣的周岁生辰,你们母子两个先熟悉熟悉也未尝不可。”说着,老太太就把鸣鸣递给她,轻声道:“日后你们母子两个一起生活。”   秀秀看着鸣鸣,心中是天然的亲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碰上鸣鸣藕节似的白嫩手臂时,触感温热柔软,似乎散发着甜甜的奶香。   秀秀却像触电般,倏地缩回了手,情绪瞬间回笼紧紧关严,她收紧牙关,缓慢地拒绝了这次亲近,“娘,日后再熟悉也不迟。”   她眼神挣扎了一瞬,很快恢复清明,“我虽为侧妃,但鸣鸣生下后一直是您照顾,您把鸣鸣养得极好,以后也不必将鸣鸣记在我名下养育。”   秀秀说完,周身一冷,旁边那尊煞神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她顶着瘆人的压迫感,不发一言。   老太太眼神惊讶,她在二人身上打着转,干巴巴地说道:“既如此,那就日后再亲近罢。”她复抱着鸣鸣回到席上,夫人小姐很快就围了一圈。   那厢欢乐热闹,这厢低气压到能冻死人。   赵璟琰阴沉沉地问道:“为什么不把鸣鸣记到名下自己抚养?你忘了十月怀胎生下他吗?”   “我当然记得。”秀秀直视着他,“如果我能每天自由地走出临渊阁的大门,想拒绝你的求欢就能拒绝,如果府中以后不会有所谓嫡子嫡女,只有鸣鸣一个孩子,我自然愿意养他。”   “你在做梦。”赵璟琰一口回绝,他磨着牙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侧妃,夫妻敦伦天经地义,凭什么拒绝?”   “那其他几条呢?”秀秀深吸一口气,暂且忍了。   “自由,从前就是对你太过放任,以至于敢联合老太太一同骗我。”赵璟琰睨她,拉长了声音:“至于嫡子嫡女……”   秀秀不禁提起心神,等待后话。   见她这么紧张在意,赵璟琰心中竟闪过舒爽的快意,方才被拒绝的郁气一消而散,通身舒畅。   他把嘴边的否定咽了回去,故意吊着秀秀,“会不会有,看你表现。”   “鸣鸣放在你这养,若把爷的宝贝儿子养瘦了一厘,爷就从你身上讨回十倍。”赵璟琰不容拒绝一锤定音,一边说着话,大手悄悄摸上秀秀纤细的腰身,长臂一圈,语气转为暧昧不明。   秀秀期待中夹杂着痛苦,哪个母亲不想亲自养自己生的孩子?可是如今她自身都难保,顶着个空头侧妃的名号,实际上日日被困临渊阁,赵璟琰索求无度。   她一无所有,没身份没自由,没什么能失去的,只有一具尚可的身体能给,一次还是百次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要她自己养鸣鸣,她肯定很难拒绝和孩子亲近,亲子之情一旦建立就会变成软肋,她享受过拥有的快乐,承受不了可能的失去。到时候就真的离不开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不想变成下一个小梦娘,将身家性命和孩子全仰赖于男人虚无的宠爱和占有欲。   -   周岁宴后,江宁多少未嫁闺秀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安王娶了侧妃,据说那侧妃父母双亡,是个孤女,就是长得美有手段,勾的安王一意孤行请旨封妃。   还未正式行礼,安王就和侧妃一同出席小少爷的周岁宴,听说因侧妃是孤女,安王怜惜,直接把人接进府中住。   一众小姐又羡慕又嫉妒,司马家的小姐江敏之回去后哭了几天,司马夫人婉转打探老太太的口风,本以为出身名门的老太太对这桩婚事会颇有微词,没想到几次闲聊,老太太缄口不言,态度很是微妙。   司马夫人回去想了又想,那安王冷淡,老太太态度不明,府中还先进了个有手段的孤女,自家天真的女儿若是嫁过去,岂不是往火坑里跳?终究断了和王府结亲的念头。   那日后,鸣鸣就被老太太打包送来了临渊阁,安排住在东厢房。   奶娘是有经验的,哄睡、喂食、放风,秀秀时常能看到院中玩耍的小孩,大多时候,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不敢上去亲一亲抱一抱。   她心中总还是有个坚定的念头,有一天能离了王府,既然总会离开,何必留下牵绊。   何况她如今只是笼中之鸟,连出小小的临渊阁都不能做主,凭什么插手鸣鸣正常安稳的生活?   几日下来,两边互不干扰,泾渭分明。   赵璟琰最先寒了脸,他直接把鸣鸣送入秀秀房中,白天撤了奶娘,只准远远的看着不准帮忙,让秀秀照顾孩子,夜里再把鸣鸣交由奶娘照顾。   午后,赵璟琰把睡着的鸣鸣轻柔地放在床上,告诉一旁怔愣的秀秀他的决定。   秀秀张口就要回绝,赵璟琰止住了她,“我也没照顾过孩子,开始肯定不容易,我和你一起看着总行了?”   “我不行的,我怕……”秀秀边摇头边后退。   赵璟琰拉住她的手腕,冷冷道:“就这么说定了,由不得你不干。”   赵璟琰确实没说错,养孩子这事,一旦开始,就由不得人不干。   鸣鸣睡醒后,眨巴眨巴眼睛,发现自己到了个陌生的环境,啊啊呜呜叫了几声,却没有立即出现温暖的怀抱。   他“哇”地一声张嘴就要哭,一旁观察着他的秀秀急忙上前,想抱又不敢抱,怕抱不好更哭得厉害。   赵璟琰皱着眉,一把抄起鸣鸣,塞进秀秀怀中。   鸣鸣抓住秀秀的衣襟,嗅到了香香甜甜的好闻气息,咬着手指头嘬,转为哼哼着哭,黑亮的大眼睛聚满了泪水,小脸委屈巴巴的皱着,瞧得人心都要揪起来了。   “怎么还哭着?”秀秀手足无措,浑身僵硬地抱着鸣鸣哄。   “是不是饿了?”赵璟琰突然想到。   秀秀眼睛一亮,抬头看着他,“一定是饿了。”   二人手忙脚乱的热奶、熬米糊糊,乱成一团。   幸好鸣鸣很乖,哼哼了一会,发现两个大人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哭停了,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扒着秀秀的衣服动来动去地探头。   好不容易煮好了,到了喂这一步,又犯了难。   米糊糊边吃边吐,嘴巴抿来抿去,就是不进里面,脖子那越吃越多。只好一点一点慢慢喂,边喂边煮热,一直喂到日头西落,鸣鸣才吃完平时的量。   吃饱了,就要闹着玩。秀秀继续陪他玩,陶响球、布老虎、拨浪鼓……一样一样玩过去。   鸣鸣咯咯直乐,像永远玩不倦,白白嫩嫩的胖脚丫一伸一伸的,有时抓错了,抓到了秀秀的指节,这孩子也不怕生,拿起就往嘴里含。   秀秀小心翼翼地摸到了鸣鸣新生的几粒白米牙,指腹温柔地抚过小小的软糯糯的牙,鸣鸣被闹得有些痒,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她笑,眉眼弯成月牙,肉肉的脸颊鼓成小山丘,看起来口感极好。   秀秀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像咬着一块晕着奶香的云朵,果然口感极好,秀秀又啃了几口,直到鸣鸣开始扁着嘴,秀秀才放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两个新手总算不会在喂奶时把孩子呛到,哭了哼了大致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秀秀有时看见赵璟琰弯着腰眉眼温和耐心地教鸣鸣说话,一遍一遍地举高高逗他笑,待赵璟琰转过身来,她猛然回神,惊觉自己竟然有一天看他看到失了神。   夜里,赵璟琰压过来亲她,缠了很久,勾起了火,秀秀偏过头轻喘,胸腔微微起伏,她心神松弛,一把将他推开,指甲轻轻一划,速度太快,很明显地划破了皮肉。   赵璟琰没防备,竟一下子被推开了,半边脸掩在阴影中,他摸了摸侧脸。   秀秀悚然一惊,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昏暗的烛光下,赵璟琰被推得偏过了头,看不清表情,指腹上一点鲜红的血迹。   一片沉默过后,秀秀极迅速地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二人的身躯都在发烫,紧紧贴着。   “我……今天有点累,不是故意的。”秀秀嗫嚅道。   赵璟琰高壮的身躯如小山般压着她,他扯下秀秀细白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在腕关节突出的骨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牙印。   “睡吧,今天不闹你。”赵璟琰从秀秀身上翻下来,躺在她身侧。   听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秀秀终于放松下来,她问道:“鸣鸣要在我这里养多久?”   终于按捺不住了,赵璟琰在黑暗中无声勾起嘴角,他声音听起来还是淡淡的,“你想养多久就养多久,他是你生的。”   若是半个月前,完全没有接触鸣鸣,秀秀可以绝情地说现在就把赵鸣干送走。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经过半个月的朝夕相处,秀秀一想到可爱活泼的鸣鸣,狠心的话就没那么坚定的能说出口了。   赵璟琰好手段,攻心计,温水煮青蛙,着实戳到秀秀的痒痒肉了。   看似放手宽容,实则是用孩子这根绳子更紧地拴住她。   秀秀忍不住反唇相讥,“我生的,那我能把他带出临渊阁吗?”   回府多少天了,连临渊阁都出不去。   另一边沉默了,秀秀渐渐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波动的情绪。明明在之前,情绪常常起波澜的是赵璟琰,几次三番大怒,她总是相较平静的那一个。   这次死遁被抓到后,秀秀感到自己不如从前那样情绪稳定了,先是销毁身份加长久的囚禁,再是以鸣鸣这把软刀子磨她,好比用一块肉吊着饥饿无力的狼。   戳到肺管子的人最先坐不住,之前的赵璟琰是这样,现在的秀秀也是这样。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平复情绪。   半晌,响起了赵璟琰低沉的声音,“可以。”   秀秀瞪大了眼睛,听赵璟琰道:“我准你出去,不过你需记住:不许和旁人多说话,老太太也不准,不许独自出门,至少要带上四个侍卫四个嬷嬷,不许晚归,晚饭前必须归家。”   “但凡一条没达到,以后就没这么轻易出去了。”   秀秀抿紧了唇,出去的诱惑太大了,相比之下,这些难以忍受的条例也变得能勉强忍耐了。   “好,不过我也有‘三不准’。”秀秀道。   赵璟琰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能威胁到我?还跟我玩起约法三章来了。”   秀秀十分冷静,“我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所思,你也不想枕边人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再次逃离吧?”   “你敢?!”赵璟琰霎时撕碎了温文尔雅的假面,反身扣住她的下颌,沉沉地压着她,眉骨凶恶地压低,吐息不稳,露出尖利带血的獠牙。   秀秀蹙眉,忍着赵璟琰虎口大力的钳制,平视着他,目光无波无澜,“你能关着我,但你控制不了我脑子怎么想。”   赵璟琰气得脊背如呼吸的山峦,一起一伏。   秀秀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栓狗也要放放风,不是吗?适当的松一松绳子,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赵璟琰禁不起诱惑,顺着她的话幻想秀秀真正死心塌地的那一天,手上的劲缓缓松了。   美艳但剧毒的罂粟也不过如此罢。   “好,我听听你的‘三不准’。”   赵璟琰松了劲,秀秀一用力翻身反压着他,赵璟琰身形高大宽厚,一压便是完全压迫式的覆上来,而秀秀在女子中也算偏娇小的,只能压住赵璟琰的一只精壮的胳膊和小半敞开的胸膛。   秀秀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古铜色的胸膛,从一块块隆起的肌肉间隙划过,赵璟琰胸膛起伏不停,肌理微微战栗,黑沉沉的眸子盯着秀秀俯身时露出的一片白腻。   作者有话说:   攻心计vs训狗 第028章 善妒   秀秀垂下眼, 几缕黑发顺势垂下,轻轻搔着赵璟琰肌肉鼓起的上臂,衬得精致的锁骨那一片几乎白到发光。   她轻启红唇, “一, 不准再关着我, 明日起撤掉临渊阁门前看管我的守卫。”   话音刚落,赵璟琰眉头一皱就要开口,秀秀食指指腹抵住他明显突出的喉结,喉结上下剧烈滚动。   那喉结十分敏感, 秀秀也是偶然发现的, 赵璟琰的眼底冒起了一层火焰,狼似的幽幽看着她,“得寸进尺。”   没反对就当准了, 秀秀镇定地接着说道:“二,不准再强迫我做床上那档子事。”   “第二次了。”赵璟琰面无表情道。   秀秀疑惑,“什么第二次?”   赵璟琰抓住秀秀乱点火的手,“我怎么发现, 自从你逃跑被抓到后, 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连着几次不让我碰。”   他慢慢摩挲着秀秀的手背, 暧昧地带进漆黑的锦被下,秀秀侧过脸,不自然地咬着下唇。   赵璟琰幽幽问道:“我不好吗?”   秀秀不敢去猜这个“我”和“不好”的深意,答“好”也不是, 答“不好也不是。   她低声道:“白日照顾鸣鸣太累了, 你夜里又……难兴尽, 时常早上起不来, 又要看着鸣鸣,整日没精神。”   “反正,你若是不答应,我迟早死在床上了。”秀秀飞快地说道,实在烦躁难忍,任谁都受不了父子两个白天晚上的闹,小的正是活泼闹人的年纪,老的那个还老当益壮。   “至于么,死不死的。”赵璟琰俊眉一拧,十分勉强地让步,“隔日罢,总不能两人躺在床上天天什么也不干吧?”   “十日一次。”秀秀蹙眉道。   “三次,一次太少了,我又不是和尚。”赵璟琰讨价还价。   秀秀还要不答应,赵璟琰不耐道:“你要是不想我一次做满三次的,就听我的。”   秀秀被噎了一下,决定明智地停止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赵璟琰倒是不觉说的有什么直白粗俗的,他十四岁就从了军,跟着一帮军痞子混,对秀秀,不在床上时,他还算讲文明的。   “行,十日三次。”秀秀忍气吞声道,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第三条,“三,府中不准再进别的女人生别的孩子,若你厌弃了我要再纳,先把我休了,让我离府,且恢复我的户籍。你要是生了别的孩子,冷淡鸣鸣,准我到时一同把鸣鸣带走。”   秀秀一口气说完,心中忐忑,她看着赵璟琰从一挑眉兴味盎然到阴沉了脸风雨欲来,她表面一派从容镇定。   “答不答应?”秀秀催促道。   赵璟琰说的没错,自打被抓回来后,她便开始顶撞他,有时还会直接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逃跑之前,她谨小慎微,希冀自己表现得好些,多得赏钱早日赎身。后来在赵璟琰的压迫紧逼之下,猝不及防地有了身孕,幸好在老太太那得了个承诺,于是面上愈发乖顺,满心期待离开的那天。   成功逃跑了半年,被抓了回来,秀秀这才亲身体会到赵璟琰的种种非人手段,这人不能以常理对待,谨小慎微是没用的,越顺着他,他越霸道。   干脆放开了自己,最好让赵璟琰烦了她,早早打发了她。   虽然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考验,秀秀发现这个希望十分渺茫就是了。   有时刺他,他怒了会加倍折腾她,有时口出狂言,他不但不生气,还一副不知道在享受什么的样子。   这回赵璟琰深思了许久,黑沉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良久,他反问道:“那要是我一直不纳别的女人,你就一辈子不离府、不带鸣鸣走?”   “不可能。”秀秀不假思索道。   “嗯?”赵璟琰绷紧了脸,语气沉沉。   是不可能不走,还是赵璟琰不可能就她一个不再娶了?   秀秀脸一僵,苍白地解释道:“这个问题得交给时间,我现在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就说这第三条,答不答应?”   “我三条都能答应,”赵璟琰慢悠悠地说道,“我答应了,你就会安心抚养鸣鸣长大,不再天天想着怎么跑?”   “自然。”秀秀坦然地迎上赵璟琰打量的眼神。   “姑且信你。”赵璟琰冷哼一声。   信不信由你,怎么做我说了算,秀秀不由腹诽道。   村口稍微有几块薄田的毕大都纳了两房小的,堂堂王爷会守着一个人过?更别提之前百般瞧不上她的农女身份。   二人身份地位差距极大,他拥有绝对强权,剥夺了她仅有的一切,迫她只能当依附他的菟丝花,,所谓侧妃名分不过是虚幻泡影,他能给也能轻易收回。   一旦赵璟琰的兴致褪去,她的下场会有多凄凉可以想见。现在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鬼话都说的出口。   傻子才不跑。   当然,在现在这个两人好不容易达成一致,气氛和煦的时刻,秀秀在赵璟琰眼皮子底下粲然一笑,乖巧地钻入他的怀中。   赵璟琰一扬手,灯灭了。   -   次日,秀秀收拾好鸣鸣,抱着他走出临渊阁时,门口果然只剩下几个寻常巡逻的侍卫,那些常穿黑甲气度凛然的侍卫都不见了。   秀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带着四个侍卫四个嬷嬷两个奶娘浩浩荡荡出了王府,一路畅行无阻。   终于跨出王府高高的门槛后,秀秀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她抬头望着天空,感觉王府外的天看着都比临渊阁看见的亮堂得多。   长街上人来人往,她沿着街道随意闲逛,周围人看见她后面跟着这么好些人,忍不住多打量几眼,秀秀只当不知,泰然自若地走着。   她瞥见一间名为“馥春”的店铺,这是江宁有名的香粉铺子,专卖胭脂水粉,价格定的较高,舍得用料和包装,贵妇小姐很爱逛。   秀秀把鸣鸣交给奶娘抱,自己和四个嬷嬷进了“馥春”,四个侍卫在门外守着。   她一进去,就有机灵的小厮上来引着她去隔间赏香。   “馥香”内部极大,用珠帘划分为许多隔间,每块摆放的都一模一样,贵人们彼此互不干扰,也不会因某款而起争执闹得不愉快。   这也是“馥春”深受贵妇喜爱的原因之一。   秀秀绕着柜子慢慢看,那小厮一个个介绍着店内新品,星子黛、粉旭桃、连理枝、踏雪惊春等等,秀秀一样一样赏,从前只是看颜色闻香气,现在也会认真询问粉质够不够细腻、用的什么花。   那小厮极有耐心,对店里的胭脂水粉如数家珍。   突然,帘外响起几声争执,一小厮低声急促地劝阻,“哗啦啦”一声,秀秀这间的珠帘被人一下子扫开。   秀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打扮精致的陌生少女瞪着她,身后跟着的小厮丫鬟一脸尴尬,又不敢上手用力拉走她。   “你就是安王侧妃?”少女仰着下巴睨她,眼神不屑,语气很是不客气。   身后的丫鬟小声纠正道:“小姐,要叫娘娘才对。”   那少女推开丫鬟,直直走到秀秀跟前,她振声道:“我乃江宁司马江晦之女,江敏之。”   秀秀好笑地看着她,“我叫越秀,不知江小姐找我有何事?”   江敏之上下扫视她,秀秀亭亭玉立,身姿修长秀美,粉面桃腮,眼含秋波,一袭妃色长裙典雅中不失娇艳,确实是个美人。   不卑不亢,任她打量,眼中含笑,哪有半分无名孤女的胆怯和小狐媚子气。   她眼中闪过嫉妒和不甘,冷笑着问道:“听说你是王爷从宁河县带回来的孤女,无父无母,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勾引王爷?”   秀秀哑然,这司马家的小姐脾气太过娇纵了些,她看江敏之,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情绪都写在脸上。   秀秀没跟她一般见识,只笑道:“‘勾引’这词太过不当,不符合你堂堂司马家千金的身份。”   “我差不多该回了,江小姐请便。”秀秀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欲绕过她离开。   “等等!”江敏之叫住了她,一脸不忿,“你使了不堪的手段勾引了王爷,还怕人说不成?还把小少爷都弄到自己名下抚养,王爷就是被你这副样子蒙骗了!”   江敏之方才逛到“馥春”门前,居然看见了王府的人,那个奶娘抱着的小孩赫然就是席上见过的王府小少爷赵鸣干。   冲进来一问,居然是侧妃带过来的。   江敏之当时就恨红了眼,老太太之前百般喜爱她,也不曾让她抱一抱赵鸣干,虽然她也不稀罕抱这个无名女人生的庶子。   可是这个女人一来,不仅直接当了侧妃,老太太竟然把疼得眼珠子似的孙子都给她抚养,王府后宅真成了一个孤女的天下了?   就连母亲,在周岁宴后也不再提结亲之事,还多次阻拦她。   她堂堂司马家千金,哪点不如越秀?   江敏之越想越气,直接拦在秀秀面前,骄横道:“我今天偏不准你走!”   秀秀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那江小姐想怎么样?要向我取经的话,不如改日约个酒楼详谈?”   “我才不屑学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江敏之气红了眼眶,声音颤抖,“我江敏之哪里不比你优秀,凭什么王爷、老太太都喜欢你?”   秀秀明白了,这个突然冲到她跟前的江敏之原来仰慕赵璟琰,兴许老太太还撮合过他俩,结果被她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侧妃截胡了,一腔怨气没处撒呢。   她重新打量江敏之,能得老太太青眼自是有过人之处,二八年华明媚动人,家世好,性格虽娇纵些,大家小姐能掌得住家,眼眶微红梨花带雨,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她一个女人见了都不忍过多苛责,家世人品老太太相看过,也应十分完美。多好的姑娘,花一样的,那赵璟琰怎么就看不上呢?   可惜了,现在赵璟琰一时半会放不了秀秀,为着鸣鸣,秀秀必须让她的念头胎死腹中。   秀秀冷下脸来,不怒自威,“我身为安王侧妃,身份地位均比你区区司马小姐贵重,当街拦着不放行,令慈就是这样管教你的?”   “再者说,安王殿下、太妃娘娘选我而不是你,明白的就知道下回看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哪来的不知羞的,明晃晃冲过来把事摆到台面上,叫人笑话。”   江敏之白了脸,天塌了似的,此生从未有人敢这么教训她,泪珠强憋在眼眶里欲落不落,忍着泪水侧身让开路。   秀秀从容地穿过珠帘走了出去,再没分她一个眼神。   秀秀知道,被宠大的千金小姐自尊心极强,今天的羞耻够她记一辈子,下次见到秀秀肯定会隔老远就绕开,再也不可能对赵璟琰抱有任何少女情思了。   -   过了几日,赵璟琰亲自请江晦到酒楼吃饭,席上江晦面色不大好看,一直不冷不热的。   赵璟琰心中门儿清,江晦越不愉,他越开心,甚至还颇有几分扭曲的自得之意。   他举起酒杯一脸歉疚,“江大人,实在抱歉。某管教不严,前几日内子惹得令千金惊怒非常,一病多日,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啊。今日特地订了临江仙的席,向您赔罪。”   赵璟琰一仰而尽,面子功夫做足了。   江晦整了整脸色,虽是同僚,可赵璟琰毕竟是亲王,能因为他女儿被气病了屈尊道歉,已是极大的尊重。   他缓和了些,同样举杯饮尽。   一杯下肚,江晦放开了些,他吐露心声:“我就敏之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日要星星不给月亮。那日回来气得小脸毫无血色,脸上全是泪痕,一病就躺了多日,把我和夫人吓坏了。”   “怎么问都不肯说,后来还是丫鬟悄悄跟夫人告状,是侧妃娘娘说了些伤人的话。”江晦神色还有些埋怨,“殿下,女子应三从四德,如此跋扈可不行,随意就说得人病了几日。”   “是是,”赵璟琰笑着颔首,语气歉疚着赔不是,黑瞳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愉悦自得。   “内子善妒,让令嫒受委屈了。”   那日赵璟琰听那几个嬷嬷报,秀秀如何如何冷面斥退有意于他的江敏之,赵璟琰心中还不大相信。   后来上值,江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听说他爱女如命,赵璟琰猜到缘由,但还是有几分不确定。   如今亲眼见到旁人埋怨秀秀心眼小善妒,赵璟琰终于舒坦了,浑身畅快,恨不得立刻再叫那几个嬷嬷学一遍那日的情景。   话都说开了,二人酒过三巡,各回各家。   赵璟琰走到马车旁时,府中的林全急匆匆跑过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口道:“老爷,老太太突然晕倒,昏迷不醒!”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日, 赵璟琰出门前告知秀秀下值后会晚些回来,秀秀点点头,帮他理了理衣领。   赵璟琰垂眸看着秀秀蓬松的发顶, 他官袍齐整, 官帽一丝不苟, 秀秀方才起身,一头乌发潦草顺到脑后。   秀秀别好扣子,微微仰起头替他理整衣领,赵璟琰盯着她姣好的面容, 她神色平静, 动作熟练,专注地压平,女子熟悉好闻的馨香在周围淡淡的散发着。   现在这么乖, 像个再贤惠不过的娇妻,哪里想得到那天,对着娇纵无礼且觊觎他的江小姐那样威严怒斥,把安王侧妃娘娘的派头做得足足的, 颇有几分他的风范。   赵璟琰眼里浮上笑意, 佯装不知问道:“这几日江司马很是烦恼, 听说他家女儿被气病了, 你可知道缘由?”   秀秀收回手,转头径自坐到妆台前梳发,乌黑的发从白皙秀窄的手中穿过,她看都没看赵璟琰, 随口道:“王爷问我, 不如去问门外那四个嬷嬷。”   当她不知么, 那四个嬷嬷服侍她同时也监视她, 一举一动都会上报赵璟琰,她不信和江敏之争执一事他不知情,何必多此一举来问她。   “我想听你解释。”赵璟琰背着手,挺直了背,睥睨铜镜中的秀秀。   秀秀停下动作,转头打量他,慢慢地说道:“江小姐言辞无状,我训斥了她几句罢了,老爷觉得不妥吗?”   赵璟琰慢悠悠地走到秀秀身侧,一掌按住她的肩膀,弓下身子,二人相距不过一掌距离,秀秀发现他眼中细微的愉悦。   他拉长了声音道:“妥。”   “毕竟你是我亲自选的侧妃,教训个司马家小姐绰绰有余。”   秀秀敛目低眉,这话她对着江敏之说,效果自然是极好,可是不免有狐假虎威的姿态。说到底,她如今只有这个劳什子“侧妃”身份能拿出来摆一摆架势,好用是好用,她内心并不想用。   赵璟琰的侧妃,是什么光荣身份么?若不是担心旁人入府平添是非,她护不住鸣鸣,她真不想提这个身份来喝退江敏之。   秀秀淡淡地提醒道:“幸好老爷对江小姐无意,我训斥一番最多得个专横的名声。望老爷不要忘了你的承诺,要接新人,先放了我这旧人。”   “若哪天对什么李小姐王小姐有意,我无知,仗势训人,倒伤了你二人的情分。”   赵璟琰眸光一沉,这话里话外看似苦心为他考虑,实则是提醒他那个“放人”的承诺呢,这小女子,圆滑得很。   他手下用了力捏着秀秀细瘦的肩骨,话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来,“我许了这承诺,是愿你安心守着我和鸣鸣过,可不代表给你有朝一日能离开的盼头,别再叫我听见什么放不放人的话。”   秀秀温声应下,不再提了。   好容易目送赵璟琰深绯色的官袍衣角消失在门口,她一转身,无意间瞥见墙头露出的一道黑色人影。   “顺德。”秀秀喊了一声。   一个年轻男子背着长弓跃下墙头,从树后走了出来。   一年未见,他似乎晒得更黑了,原先健康的小麦色被晒得深了,身高拔了个个儿,眼神沉稳了许多,秀秀看着他时却还是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颧骨微红,目光躲躲闪闪的。   “夫人安好。”顺德行礼道。   秀秀眉眼浅笑,问道:“今天轮到你当值了?”   顺德心头一酸,秀秀这句从容自然的问话,一下子把他拉到去年,他同样守卫着孕中的秀秀,每回换值遇见,秀秀都会淡笑着颔首示意他,眸光清澈。   身边那么多人困着她,腹中的孩子时时牵绊着她,就连他,和那些困着她的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可秀秀的目光从来都是坦荡的,她从来没有怪过他怨过他。   有一回天气陡寒,他没在意,夜深露重守了一夜。次日清晨,赵璟琰走后,秀秀推开窗户,正巧听见了他低低的一声咳嗽。   秀秀微微蹙眉,望着院中打了霜的玉兰,轻声说道:“日夜守着无趣的后宅很辛苦罢,你年纪比我还小些,却比我能忍耐。”   顺德在阴影处背着弓箭,鼻尖冻得通红,眸光一震,咬紧了牙关不敢发一言,他也是困住她的一圈锁链罢了,不怨恨他已是大度,何德何能得她赞美欣赏。   得知秀秀死了,他痛苦了许久,暗恨自己为什么那天出去了。后来又得知王爷带回来的女子正是秀秀,顺德喜大于惊。   今天终于轮到他当值,隔着一年多的时光,其间有许多变故,他心中忐忑难言。   没想到秀秀温言浅笑,一如从前,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她做了,以常人难以理解的信念坚持着。   秀秀没变,还是那个虽在深院,挺着肚子行动不便,却依然挺直着背,袅袅婷婷分花拂柳走来的女子。   她像一只枝头昂首唤春的云雀,深深的院子困不住她,下一刻就会振翅飞出。   顺德心绪起伏,在秀秀从容自然的问话中静了下来,“回夫人的话,今日是轮到顺德了。”   秀秀颔首,眸光一转,“我今日要去雅芳阁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回来了吗?”   那日清芳把鸣鸣和奶娘送来后,就说老太太要去圆顶寺小住几日,不知现在回府了没有。   顺德回道:“老太太昨日已回府。”   秀秀点了点头,就要出门,一旁的嬷嬷不着痕迹瞪了顺德一眼,老爷提点过,少让夫人和老太太接触,昨日夫人就问过老太太,下人都避开不答,这个莽小子,问什么就老实答了。   顺德回瞪了那嬷嬷一眼,秀秀问什么答什么便是,老夫人确实昨日已回,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去看看老太太又能怎样,老婆子天天忒敏感了。   那嬷嬷小碎步快走到秀秀身侧,陪着笑道:“夫人,老太太车马劳顿几日,刚回府正歇着,您贸然前去不太合适吧,不如先报给老爷,改天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如何?”   秀秀瞥她一眼,“我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合该日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去才是于理不合。入府这么久都没去,好容易盼到老太太回来,你是要阻拦我这个儿媳尽孝心吗?”   “不敢不敢!”那嬷嬷汗颜,不死心地劝道:“还是先报老爷……”   秀秀打断她,冷声问道:“老爷可有禁我足?可有禁他人踏入雅芳阁?”   “没有,没有。”那嬷嬷呐呐回道。   “既如此,有何不能去的。”秀秀跨出临渊阁,直往雅芳阁方向去。   -   雅芳阁内,老太太正闭目假寐,听府中管家上报各项事宜,忽然门外进了一个丫鬟,说夫人来了。   “夫人?”老太太睁开眼。   清芳笑道:“就是侧妃娘娘,下边的听您的,未循京城的规矩,府内都喊夫人,外人还是称娘娘的。”   老太太一下子坐起身来,连声道:“快快将人请进来。”   秀秀甫一进门,清芳就迎了上来,止住了秀秀行礼请安的势头,把人扶着坐下。   老太太眼风一扫,清芳便挥退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连同跟着秀秀的那几个嬷嬷,都不得不和管家们一同撤出去了。   人一走,老太太就拉着秀秀的手,切切道:“好孩子,你出去了半年,怎么被璟琰找到了?是我给的官文出了问题?”   秀秀苦笑道:“老太太,您给的官文若不是碰上老爷刻意严苛,就是十年都不会有问题。”   寻常官衙没这闲工夫更没这权力去查江宁这个越姓屠夫的真实情况,官印是对的便放过了,比起真正假办的户籍,老太太给的官文没问题,除了江宁内,其余地方几乎畅行无阻。   “偏偏那么不凑巧……”秀秀摇了摇头。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鸣鸣来,笑道:“听说鸣鸣在你那吃喝玩乐又敦实了不少,几乎快把我这个祖母忘了,天天缠着娘亲要抱,到底是血浓于水,孩子还是亲近娘。”   秀秀抿着唇笑了笑,“哪里会忘了您,我走时鸣鸣还在睡,吩咐了奶娘,鸣鸣一醒就抱到雅芳阁来,您瞧着,定又会缠着祖母抱了。”   老太太笑了起来,眉眼笑纹深了许多,二人又闲聊了一些鸣鸣的日常,其乐融融。   拂了拂杯中茶水,老太太话头一转,打量着秀秀的神色,问道:“你如今已是侧妃,璟琰独宠,鸣鸣也在身边抚养,可还想着离府?”   秀秀脸上笑意一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道:“譬如今日我来您这里,嬷嬷阻拦,虽不成,但很快他就会收到消息。”   老太太一惊:“璟琰监视你?还拦着你不准见我?”   又恍然道:“是了,是我帮助你离开的,他心里清楚着呢。”   “哎,我帮了你一次,害他伤怀了半年,才找回来,一时不准见我也说的过去。”老太太叹道:“只是监视你,这、这也太过了,他不会还限制你出门吧?”   秀秀点点头,“被找到后,禁足了许久,回府后也是最近才准出门,也有颇多限制。”   老太太长叹一声道:“璟琰自小就是个乖戾的性子,谁也管不得他,我是他母亲,也不见他多听我的话,如今大了,行事是越发霸道了。”   她目光怜惜地望着秀秀,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苦了你了。”   秀秀默然不语,赵璟琰无法无天,看中了她非得死死圈在自己怀里,不给自由,还蛮横霸道,在他眼里她就是完全掌控的所有物。   秀秀凭着一点甘心情愿吊着他,现在他是乐意陪她玩这个心理的把戏,一旦秀秀迈出他画的圈半分,赵璟琰必会变了脸,一根指头就能压得她起不来。   秀秀余光瞥见桌上的账本,意有所指道:“王府事务繁多,若有个得力的王妃来帮助您管理,您也好轻松许多,颐养天年。”   王府前院后院加起来有十几个管家,府中井井有条,只每月初一十五遣人来向老太太汇报,老太太过目一遍账本即可。府中主子就几个,没有大宅那些争斗,平日诸多琐事,大小丫鬟婆子就能管理。   有无王妃起不了多大作用。   但秀秀这话,却切中了老太太的心坎。   老太太拉过秀秀,低声道:“京城出了些事,我说与你听听。”   秀秀凑近了些,安静地听着。   “皇帝,你是见过的。他打从前年南巡回程路上,偶遇了一个女道士起,就开始沉迷道法,大兴土木修建道观,那道妃擅炼丹,宫中甚至还起了炼丹炉。”   “皇帝吃了那炉子里炼的丹药?”   “是,并且还极为喜爱,言说有长生之功效,常常茶饭不思,只吃长生丹。过年宫宴上,竟好端端的起了癫痫之症,发作后一晕就是一整日。丽妃趁着皇帝晕睡,直接赐死了道妃。”   秀秀讶然,皇帝娶道妃的事她有所耳闻,毕竟就发生在南巡回朝路上,见着的百姓多了,口口相传。至于炼丹、癫痫之事倒未曾听说,只是后来听说一道士被尊为国师,道观一时兴盛了起来。   老太太接着说道:“道妃死后,皇帝惊恸,又迎了女道士的师兄入京,奉为国师,皇帝信起道法来,时常身穿道袍,自称‘道君’。”   秀秀凝眉,“好好的皇帝做什么道君?”   老太太点头赞同,“是啊,臣子们也劝,皇帝不听也没办法。直到宫中皇子公主在两年内相继夭折,只剩下四皇子和六公主,朝中便起了躁动。”   秀秀不解道:“皇帝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这又是为何躁动不安?”   老太太示意秀秀再凑近些,附在耳边轻声说道:“有传言说,皇帝不能生了。”   秀秀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赵珫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   看出秀秀的疑惑,老太太却没详说,只说道:“皇帝登基前本就受了些伤,亲近的几个老臣,王相、秦太傅等都知晓,但先皇一力传位,加上宫中一直有皇子公主降生,尤其是六公主出生时,皇帝喜不自胜,封号‘吉阳’,大赦天下,旧事便无人再提。”   “然而这两年,宫中皇子公主连番夭亡,且无新生,渐渐的有了这样的传言,有的说皇帝即将成仙了,凡俗尽断,再也不会有皇子公主降生了,还有的更荒唐,说除了吉阳,别的都是……”   老太太张开嘴,无声说了一个字,“假”。   秀秀震惊了,这等皇室秘闻,比话本子还荒唐,就是《宁国公主静安寺遗事》也没这么惊世骇俗。   老太太忧虑道:“孰真孰假,我们哪里知道?只是妖言惑众,朝堂躁动,璟琰远在江宁,只怕也难以独善其身,更何况去年匈奴动乱,他临危受命大败匈奴,多年前的‘战神’之名再次被人提起,威望日盛。”   “秦太傅传信于我,说兵部侍郎家的千金任芙,不日将来江宁探亲。”老太太话头陡转,语含深意,望着秀秀。   秀秀这才恍然,老太太说了这么多,其中内情简要概括,便是皇帝昏庸迷道,旧事被重提,朝堂不安,一些重臣属意赵璟琰。   那任芙小姐,只怕来江宁探亲是假,成亲是真。   若赵璟琰真有意谋大事,秀秀悄悄攥紧了手指,成,则她入深宫,那将比王府还惨,真正是一辈子不见天日了,败,则她和鸣鸣都会死无全尸。   “不知道老爷意下如何?”秀秀绷紧了声音问道。   老太太摇了摇头,“璟琰心思深,我探不出他的想法。”   “那……您的意思是?”秀秀端详着老太太的神色。   老太太目光悠远,“想独善其身,往往身不由己。”   秀秀心中明白了,赵璟琰想躲在江宁当个闲散王爷是不成了,今日只是送个王妃过来,明日可能就直接传召赵璟琰了。不管怎样,赵璟琰已身在漩涡之中。   秀秀心思活络起来,风雨欲来,赵璟琰这条船还是早日下了最好。   本来以为有时间可以和他慢慢磨,寻机离府再闯自由天地,现在看来,必须借助一波外力了。   兵部侍郎千金任芙,秀秀在心中默念此人之名,恰有东风,合该乘风远去了。   秀秀心中思量着,却看见老太太捂着胸口低低喘了几声,唇色泛白,清芳连忙安抚她,急声唤人。   秀秀急忙站起身越过桌子,焦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清芳眼眶微红,低声道:“老太太的心悸之症已有半年多了,有时平静时也会突然发作,褚太医来看过,却说难以根治,只能慢慢养着,老太太怕老爷担心,一直按下不准说。”   老太太捂着胸口缓了一阵,平复了下来,她摆了摆手道:“别告诉璟琰,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就好了。”   清芳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只轻轻抚着老太太的背,让她慢慢缓着。   老太太重新握着秀秀的手,眼神慈爱,她笑着说道:“璟琰那孩子看着冷情,可心里维护着我。他在外从军那几年,我在宫中不太好过,他心里都记着,回来后先帝对他不好,虽然秦太傅私下向着他,欲助他成事,他从军更是建了不少功。可是璟琰却直接弃了京城的一切,只护着我到江宁,当了个闲王。”   “他为我堵着一口气。”老太太有些哽咽,“就算他立了大功,就算他有能力去夺,他却更想冷眼看看先帝极力选的皇帝如何昏庸无能,他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有朝一日史书会记,先帝把江山交给赵珫,是最愚昧的决定,父子二人同样昏庸。”   秀秀心尖一抖,她忽然想起赵璟琰接到出征圣旨时说的那些话,赵珫无能,赵珫选的官无能,要靠他赵璟琰替他守江山。   当时只道寻常听过,腹诽这人自大狂妄。如今细细想来,当时赵璟琰接到圣旨时,心中会是什么情绪呢。   自小备受宠爱,被以储君的要求和期盼全力栽培,少年时从军立业,或许是身负先帝厚望离开京城的,却没想到世事多变,因流言母亲饱受苛待,战胜归来先帝却连一眼都不想看他,直接下了狱,再来就是逐出京城的圣旨。   或许当时的情况更加复杂艰难,连这道圣旨都是各种操作得来的,这才能得封安王、护住太妃,最终到江宁,一做就是将近十年的闲王。   如同丧家之犬,被逐出京城时,赵璟琰不过十八九岁吧,还未褪去少年意气。他接先帝圣旨时,也许赌气想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京城半步,看你选的继承人败光你的江山。   然而,当他时隔多年,接到赵珫的圣旨时,眼看赵珫真这么无能,江山都守护不住,他咬牙切齿,心中却并没有想象的暗爽。   他冷声痛斥赵珫,最终还是披上了战袍。   少年赵璟琰,该是意气风发的战神,替先帝守江山。先帝却不信他厌弃他,退居江宁一隅,水乡里摇摇荡荡八/九年。   秀秀恍惚想起葛娘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他呀,顶顶的贵人,据说啊,当年差点当上天子!”   ——最终,成了一句“差点”的谈资。   秀秀第一次见到赵璟琰时,他就是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直到今天,老太太说起往事之前,赵璟琰在她心中还是个专/制的暴君。   如今,秀秀无意窥到了他没那么厉害的过去,眼中竟忍不住浮上几分笑意。   万般情绪一掠而过,秀秀回到现实中,冰冷无情的沉重头饰提醒她,现在的赵璟琰可是个霸道专横的煞神,她很不幸被他困在掌心。   “都过去了,不提了。”秀秀温声道。   老太太抚了抚眼角的泪痕,有些难为情地笑道:“瞧我,年纪大了,尽说些没用的。”   秀秀宽慰地笑着摇摇头,她眸光流转,“任小姐来江宁,有些事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她轻叹道:“老爷现在能这样紧紧看着我,以后总会有疏忽之处,我背景单薄,鸣鸣还那么小,这安王侧妃之名太打眼了,我担心鸣鸣的安危。不如您做主,先把我和鸣鸣送出府,寻一个稳妥的地方避一避。”   老太太扶额,很是无奈的样子,“璟琰对你霸道,就是要握在手心里呢,我做了一次主,他心里防着我,我纵有心也无力了。”   这结果在秀秀意料之中,她倒没有多少气馁。   老太太又道:“璟琰就是性子有些乖戾,他平生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又加上你假死跑了一回,难免手段粗暴了些,现在正是看你跟眼珠子似的,哪里会准许分离呢?”   秀秀心下叹气,罢了,以后再谋划便是。   秀秀准备告退了,老太太欲起身送她,猛地眼睛一翻白,深深抽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就晕倒了过去。   “老太太!”   众人齐声惊呼,乱成一片。   待老太太被扶到床上躺下,太医仔细把过脉象后,赵璟琰一身玄色常服带着凛冽的寒风大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赵璟琰大踏步走进来, 第一眼瞥见一旁的秀秀,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后望向榻旁的褚太医。   秀秀看见赵璟琰一脸寒色, 佯装不知他不许她来老太太这, 微微偏过头不看他。   “褚太医, 我娘怎么样了?”赵璟琰沉声问道   褚太医站起身,面露难色,“回王爷,太妃娘娘身患心悸之症, 此症唯有缓解, 臣无能。”   赵璟琰眼神陡然冷冽,周身气压骤降,“你是说, 无药可医?”   褚太医蹭地跪了下去,额头直冒冷汗,“臣尽力了,太妃娘娘之症臣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赵璟琰闭了闭眼, 拳头一下子攥紧, 手背青筋毕露, 他卡住嗓子似的问道:“我娘, 还有多久?”   “长则一二年,短则六七月。”褚太医摇了摇头,愁容满面。   清芳清芝已经开始哽咽着小声抽泣了,室内愁云惨淡。   望着床榻上紧闭双眼面色青白的老太太, 秀秀心中叹气, 老太太多好的人啊, 也才五十多, 身体看起来一直康健,本以为能长命百岁的。   褚太医抬眼瞟了瞟赵璟琰,似乎还有话说,但嘴巴紧闭着,只是示意。   赵璟琰挥了挥手,让室内的闲杂人等都退下去,秀秀也准备和清芳她们一道退出去时,赵璟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黑瞳深沉,秀秀不自觉地停下步子,站在原地。   “秀秀,你留下。”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昏睡的老太太,褚太医,赵璟琰和秀秀四人。   秀秀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不自觉地留下来,也许是赵璟琰深深的黑瞳中罕见的一丝脆弱,让她难得心软了一下。   人走后,就这几人在里面,这种仿佛一家人围着长辈,谈一些不能为外人听见的话的感觉,让秀秀莫名有几分坐立难安。   “说吧,褚太医,其中还有何隐情不成?”赵璟琰眼中的脆弱一闪即逝,很快就恢复了冷肃。   褚太医低声道:“太妃娘娘的心悸,并不是最近突然有的,追溯起来,在元丰十二年就出现过。”   元丰十二年,赵璟琰正在外从军,不过十六七岁,那会先帝在位,正是齐妃和秦太傅宫闱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赵璟琰眸光一沉,继续听褚太医说道:“太妃娘娘那会不知为何,突然心悸倒地,又很快恢复,醒来后脉象看不出任何问题,只是气息虚浮了些,太医院众人摸不着头脑,最后结以‘惊怒’了事。”   “臣常年为太妃娘娘请平安脉,觉得其中不太对劲,似乎是中了什么毒,那毒来得蹊跷,很像南蛮之秘法,病症来的快去的更快,所以来不及探明,后来一直跟踪查看着,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直到去年,太妃娘娘再次出现心悸之症,臣观其脉象,很难说与元丰十二年的心悸没有任何关联,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便是余毒,也已经回天乏力了。”   赵璟琰下颌收紧,气势肃杀,他慢慢道:“我竟不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褚太医虚汗冒个不停,他苦着一张脸,背脊在赵璟琰如有实质的视线下越压越低。   秀秀敏锐地察觉到,元丰十二年那次突如其来的心悸,极可能是受奸人所害,其中或许涉及一些难以想象的肮脏宫斗,以至于时隔多年,太妃娘娘和秦太傅之事被人恶意提起,彼此依然极端回避,难堪不已。   气氛愈发凝重,秀秀柔声道:“京城动荡不安,在这节骨眼上,老太太又病了,我看不如将老太太移居远离人烟的别院山庄,安心养病,以免受外物惊扰。”   赵璟琰望着秀秀,眼眸一闪,没有开口。秀秀在赵璟琰压迫感十足的视线下,依然镇定自若,看不出任何破绽。   赵璟琰收回视线,把人都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最后看了看沉睡着的老太太,才把秀秀带着一同回了临渊阁。   -   临渊阁,鸣鸣睡了一天才醒,奶娘喂过奶,此时正精神头十足地扒拉着玩具。   秀秀回来时,奶娘正准备抱着鸣鸣出门,又看见面无表情的赵璟琰,奶娘一惊,就要行礼,秀秀无声摇了摇头,让人都出去了。   鸣鸣一岁冒点头,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指,看见赵璟琰和秀秀回来了,一手抓着布老虎,一手搭着摇车边,歪歪扭扭地招呼秀秀她们。   看见无忧无虑的孩子,秀秀眼神软了下来,她上前几步把鸣鸣抱了出来,轻轻摇晃着哄,一转身不防被赵璟琰抱了个满怀。   赵璟琰紧紧抱着母子二人,也不说话,下巴搁在秀秀柔软蓬松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秀秀一时无言,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长久以来和赵璟琰的争斗中,她总是虚与委蛇姿态柔软的那个,而赵璟琰总是掌控全局,牢牢把控着秀秀的一切。   他是专/制的,不讲理的,自大狂妄,冷酷嗜杀的,从不会为弱小者考虑。而秀秀却是那个地位弱势的,因缘际会下,又是许多巧合,恰好入了他的眼,又不知不觉走入他的心。   如今,一直以来对着秀秀是强权者,无所不能的赵璟琰也有了不能掌控的事。总是说他是煞神,再狠厉,也只是凡人,不是阎王,掌控不了生死。   秀秀心中其实是感到很荒唐的,赵璟琰是在依赖么?上位者依赖他的笼中云雀,却不知就算是关起来的雀鸟,也是有能攀住鸟笼的尖利爪子的。   “璟琰,你弄疼我了。”秀秀轻声道,试探着推了推,没推动,抱的力度却放松了一些,虽然还是完全把人揽在怀中的姿势。   鸣鸣似乎感受到娘亲的抗拒,高高举起布老虎,“啊呜”一声气势汹汹地拍向赵璟琰的侧脸。   赵璟琰终于抬眼,和儿子炯炯有神的黑亮眼珠对视上,他无奈地短暂一笑,把秀秀放开了。   他转而伸手抱过鸣鸣,大手包住鸣鸣抓着布老虎的小馒头似的胖手,佯怒道:“坏小子,敢打你老子。”   鸣鸣不怵他,张着嘴巴笑,眼珠黑亮黑亮的盯着赵璟琰,嘴里“哇哇呀呀“地喊着人。   赵璟琰眼中忍不住蒙上一层笑意,转头对秀秀炫耀道:“他认得我呢,没白天天陪他玩。”   秀秀也笑道:“还不会叫人,也不知道喊的什么这么这么起劲。”   赵璟琰剑眉得意地一挑,“定是在喊爹。”说着,他就开始教鸣鸣喊“爹”“爹”。   他一开口叫“爹”,鸣鸣却熄了音,不喊了,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赵璟琰教的起劲。   也不知道谁是爹,在喊谁爹。   秀秀无言,看着他们父子俩玩了半晌,后又听说老太太醒了,又带着鸣鸣去雅芳阁看望老太太。   忙碌一天,夜里歇下。   秀秀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床顶,一会儿听见赵璟琰翻来覆去的,半天躁动不安,她算着时间,果然没多久那人就欺身而上,沉沉的吐息凑过来。   二人云翻雨覆,锦被凌乱,良久,才收。秀秀脸蛋薄红,香汗微微,赵璟琰坚实的臂膀横压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麝香的气息。   赵璟琰附在秀秀耳边,喘息还粗重着,语气有几分魇足,笑道:“秀秀,你今夜格外动情。”   秀秀不甘退让,揶揄道:“两年了,王爷总算不像个楞头青蛮冲猛撞了。”   “倒怪我了?”赵璟琰眸光微动,就要压过来再亲,方才一番,长发已经绞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秀秀侧过头避开,胸膛起伏,缓了缓,转移话题道:“听老太太说,兵部侍郎任芙小姐即将到江宁,说是受秦太傅吩咐过来的。”   “与我何干?”赵璟琰不以为意道,“京城那些老头们最爱搅浑水,搅来搅去重臣还是他们。”   秀秀语气迟疑道:“任小姐出身名门,若要选王妃,当是不二人选。”   赵璟琰漫不经心道:“那又怎样?姓赵的王爷又不止我一个,谁爱选谁选去。”   被褥响起轻微的摩擦声,黑暗中赵璟琰的声音变得闷了许多,含着难解的深重之欲,“我这,人够了,光你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   秀秀挣动半晌,总算探出头来,轻喘道:“嫌头疼,就把我栓出去,保管再也不出现在王府门前。”   春情正浓,赵璟琰没放在心上,只当调情争醋,他笑道:“好不容易抓到你这只得心意的雀儿,疼也只能忍着,哪里舍得栓出去。”   秀秀半嗔半怒回怼道:“你是得意了,我可不愿,这王府后宅圈得人格外发闷。”   赵璟琰神色一冷,“不愿也得在这待着,除了我身边你还想去哪里?去找那个瘦歪歪的书生吗?他能给你什么?”   秀秀也寒了眼眸,她道:“我不要谁给我什么,我只要自己的一方天地,纵是穷也快乐。困在这里,每天睁眼就是一堆人盯着瞧着,戴的头饰越华贵我越心烦。”   她脱口而出:“要不是鸣鸣能给我一点轻松愉快,我早翻脸了!”   “你!你真是不知好歹!”赵璟琰怒道,眉骨压低,显然在暴戾边缘,春意瞬间消散。   他虎口扣住秀秀的下颌,指腹触感有多柔软,这女子的心就有多坚硬,像捂不热的石头一般。   赵璟琰贴着秀秀侧脸,狠狠地低声警告:“别整天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在我这,做我侧妃,要什么没有。答应你的我哪条没做到?”   “是,你是都做到了。”秀秀直视着他,眼神清凌不可摧,“在我最想要的东西面前,你做到的都不值一提。”   赵璟琰瞳孔一震,看着秀秀凛然坚决的眼神,他手指微颤,秀秀此刻虽躺在他身下,受他力量辖制,可她的心从未被拘束过,他从未成功囚住她的心。   赵璟琰第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继续逼迫秀秀,他反身躺了回去,看着漆黑的床顶,他头一回从心底里生出无力之感。   近三十年,出身尊贵,人中龙凤,行军打仗无一不行,偏偏在这么个身份低微娇小柔弱的女子身上,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两年的时光,纵使开始不算明朗,可也有过耳鬓厮磨相依相偎的温情,甚至连可爱活泼的孩子都一起抚养过,若是旁的女子,就算是大家闺秀见过世面的,也早被温水煮青蛙软化了。   秀秀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内心燃烧的野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才让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不是旁的任何人。   “不,你得不到的。”赵璟琰喃喃道,黑瞳刮着疯狂的涡流,深沉而危险,语气却陡然温柔得可怕,他牵起秀秀的手轻柔摩挲,“秀秀,你注定是我的女人,从第一眼起,注定要和我纠缠到死。”   秀秀没有抽出手,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唇形在暗夜中微微翘起。   她在等待,等一个连赵璟琰都无法一手遮天的机会。这个机会,想必很快就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半个多月后, 兵部侍郎任行波之女任芙到了江宁。   此行名为看望祖母,实则到了江宁没几日,就向太妃娘娘递了信, 带着百年老参前来看病。   任芙来时, 秀秀正好在雅芳阁。   下人来通传, 老太太瞧了秀秀一眼,慈祥地说道:“秀秀,你一大早来请安,现在累了吧, 先去后面厢房歇歇?”   秀秀心中知道老太太这是怜惜她, 给她台阶下,若侍郎之女成了王妃,她这个侧妃在王府几乎什么都算不上了。任芙可不比江敏之, 江司马是江宁的官员,名义上和赵璟琰是同僚,实际上赵璟琰压他一头,江家奈何不了赵璟琰。   然而任芙身后, 站着京城的秦太傅、兵部侍郎亲爹, 这二位可不是赵璟琰能轻易打发的, 更别提还有赵珫这个不定时响炮。   目前不知任芙性格如何, 若是个刁钻的性子,只怕第一面就不会给秀秀好脸色,更别提还有个庶长子在前头。   秀秀却面容平静,她朝老太太笑了笑:“我不累, 娘, 不用担心我。”   老太太只好让人把任芙领进来。   任芙身穿青碧色百褶如意云锦裙, 头戴同色玉钗, 面容清秀,眼神明亮温柔,通身气质清雅,一瞧就知道是大家闺秀。   她走进来,先向老太太行了一礼,又向安王侧妃秀秀行了一礼,方才袅袅起身落座。   秀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任芙同样打量着这个在京城引起一阵小风波的女子。   秀秀不知道,赵璟琰请旨封妃一事在京城溅起了不小的水花。安王时隔多年,再次大败匈奴,班师回朝时举城轰动,万人空巷,大街小巷挤满了来看安王英姿的人。   听说安王殿下至今未娶,府中只有个生母早逝的庶长子,不少眼高于顶的贵女都动了心思,在接风洗尘的庆功宴上百花争艳,意欲夺得安王垂青。   谁知安王竟直接交付了虎符,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那些贵女们失望至极,又过了半年,安王突然请旨,封一个无门无户的孤女为侧妃。   皇帝答应的爽快,贵女们的芳心可是碎了一地。任芙虽颇感惊讶,不过面上倒是镇定,侧妃罢了,不是正妃,其余抬得再高也就是个妾。   这回来江宁,任芙怀着结亲联姻的使命,对王妃之位势在必得,她相信,凭赵璟琰的能力和威望,再加上任家和秦家的全力支持,九五之位定会如探囊取物。   赵璟琰绝对不会拒绝她。   因此,任芙一开始就没把这个孤女侧妃放在眼里,她出身名门,是正妻嫡女,妾室见得多了,不过就是一些凭着外貌短暂获得宠爱的可怜女人,最终都会寂寂于深宅,如烟花般易逝。   不过,在老太太这里再次看见秀秀时,任芙心中的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不是惊讶于秀秀的美貌有多惊人,秀秀之貌在任芙见过的美人中只能算上等之姿,绝非国色天香那种姿色。   她真正惊讶的是,她对秀秀有印象,在前年皇帝南巡时,她也在席上,那时任芙就见过秀秀,本以为只是个普通女人,她打听了一句,还是个奴婢出身,便没再留意。   没想到隔了这么久,秀秀竟然还在安王府,而且就是那个所谓的孤女侧妃!这么算来,那庶长子想必也是秀秀亲子。   任芙抿了一口杯中茶,很快平复了波动的情绪,她朝老太太笑了笑,问起病情来。   寒暄许久,老太太面露疲惫之色,秀秀看了看天色,熟练地低声唤人送药来,亲自喂过老太太后,老太太便要睡下了。   任芙见机也识时务地告退了。   临了秀秀和任芙同时要离开时,老太太还握着秀秀的手,目光中有几分担忧和关心,秀秀将老太太的手放回锦被中,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清亮,无声地安抚老太太。   任芙将她二人的微小举动收入眼底,再次惊讶了一番,没想到连名门出身自有高傲,且宫中为妃三十年的老太太都如此真心待秀秀,秀秀在她心中的分量再次重了许多。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雅芳阁,离了老太太那处后,秀秀主动转为和任芙并排走。   “听说任小姐祖籍也在江宁?”秀秀先开口道。   “是,父亲祖上是江宁人氏,后因学业去了河东,且入赘河东任氏。”任芙不急不徐地答道。   河东任氏,晋州秦氏,秀秀了然,难怪有底气独自来江宁。但凡有一丝夺位之意,就不可能拒绝这送上门来的枕头。   虽说赵璟琰私下向秀秀表露的意思是无意卷进京城的漩涡,可到底现在人任芙小姐都亲自来了,他还能坚定拒绝得了吗?再说,这事想拒绝也难拒绝成。   秀秀垂眸,闲聊似的,“快到五月五,江宁向来有龙舟竞渡的习俗,任小姐难得来江宁一趟,可不要错过了。”   任芙眸光一闪,笑着问道:“北方一向是划旱龙舟舞龙船,来了江宁,自然要好好看看这龙舟竞渡。不过,我对江宁不熟,娘娘可知哪里最热闹吗?”   “自然是过了朱雀长街绕城而过的云江了,每年在那都会举行龙舟赛,若能提前选定临江仙的位子,赏龙舟更是一绝。”秀秀语气自然地谈笑。   很快,就到了分叉路口,秀秀微笑着目送任芙,任芙也浅笑着行礼告退。   今日赵璟琰回来时,临渊阁格外热闹,众人欢声笑语中,他清晰地分辨出了独属于秀秀的笑声,笑声难得轻松愉快,赵璟琰也不自觉地松快了冷硬的眉眼。   他进了门,问道:“在笑什么呢?”   秀秀双手穿过鸣鸣的腋下,托着他站着,转头看见赵璟琰,秀秀笑道:“鸣鸣会叫娘了。”   周围人纷纷笑着夸小少爷“真厉害”“真聪明”,鸣鸣眼睛格外亮,看出来很兴奋,估计也感受到周围人都在夸他,都有些飘飘然了。   一看见赵璟琰,鸣鸣急着开口唤道:“娘!娘!亲亲!”   大家都被逗乐了,赵璟琰上前给了鸣鸣一记爆栗,轻斥道:“天天教八百遍爹不会,娘只教了几遍就会叫了。”   鸣鸣不恼,还呵呵乐着,攀着秀秀的胳膊撒娇:“亲亲!亲亲!”   秀秀满是怜爱,笑着在鸣鸣圆圆的脸蛋上一连亲了好几下,“娘亲亲宝宝,鸣鸣真乖。”   赵璟琰在一旁,看得眼都酸了,朝奶娘使了个眼色,从秀秀怀中扯出鸣鸣,不容拒绝道:“差不多就行了,白天陪这小子玩了一天,晚上该陪陪我了。”   奶娘把鸣鸣抱了出去,其他人识趣地退下了。   云消雨散后,赵璟琰拢着秀秀,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秀秀的长发,饱足后十分慵懒。秀秀不经意地提出五月五想在临江仙看龙舟赛,赵璟琰随口便答应了,还说那日会和她一起去。   秀秀知道他这个霸道性子,定会和她一同,不过那日人多,她再想办法单独见任芙也行。   这次连老天都眷顾她,和任芙前后脚而来的,是江宁官员的各项变动,赵璟琰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忙,有次回府阴沉着一张脸,怒斥京城那些老头手伸的太长了云云。   赵璟琰在江宁将近十年,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动摇,他是个狠厉的性子,能力威望不容小觑,秀秀不清楚外面的动荡,只觉得赵璟琰很快便稳了下来,甚至权势可能更稳固了,那任芙小姐也已许久未露面了。   直到五月五那天,赵璟琰依旧按原计划和秀秀一同登上临江仙,在一楼大堂时,趁着掌柜的恭迎赵璟琰,秀秀不着痕迹地四处观察,总算在二楼扶手处看见了人堆中的任芙。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各自撇开,任芙转身进了包间,秀秀跟着赵璟琰上了楼。   临江仙真不愧这个名字,临靠云江,登楼俯视江上竞渡,龙舟如游龙般在江水上舞动,你追我赶各显神通,饮好酒吹五月清风,真如神仙般潇洒快意。   正式竞渡开始没多久,林安突然进来,附在赵璟琰耳边说了几个字,只见赵璟琰眼神一凛,喜怒难辨。   秀秀面露担忧,柔声问道:“出了何事?”   赵璟琰敛眉,用力握了握秀秀的手,沉声道:“你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我一会就回来。”   秀秀温顺地点点头,等赵璟琰的身影拐出门外消失不见后,她才收回目光。   龙舟竞渡是江宁一年一度的盛事,仆役们难得能登临江仙,在这么好的视角位置俯瞰赛况,心情本就激动难耐,赵璟琰一走,她们卸了绷紧的肩膀,时不时地往窗外瞟。   秀秀看出了她们的浮躁,待赛况进展到最激烈的关头,她突然起身,一下子碰倒了一桌子茶水糕点,一片狼藉,嬷嬷们回过神,惊呼着,手忙脚乱的。   秀秀面色不耐,一把推开身侧的嬷嬷,直言要到包间外的走廊上观看。   嬷嬷们面面相觑,这个包间可是临江仙看龙舟最好的包间,视角绝佳,无人打扰,不在这待着好端端地偏去跟外边的人挤做什么。   秀秀一脸愠色,特意点了那几个嬷嬷在包间伺候,吩咐她们把地上桌上弄好了,自己带着几个侍卫就走了出去。   一个晃眼,人就钻入人潮中去了,那几个嬷嬷没能跟上,只好收拾起屋子来。   秀秀在人挤人的走廊上穿行,她个子娇小,今日特地弃了繁复的衣裙衣饰,穿着轻便,一钻入人群中就如泥牛入海,泥鳅似的灵活穿梭着。   那几个侍卫高大威猛,穿的又厚重,平日里本就不敢轻易靠近秀秀,一直保持距离,那几个嬷嬷贴身伺候着,如今嬷嬷不在,人又多,侍卫们近也不敢近,远又不能远,没一会就被人群隔开了,只能远远望见秀秀的背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领头的见状,沉思一瞬,低声吩咐手下兵分几路,通知安王的其他侍卫,严加管控临江仙的各个出口,他这边的一小队隔着人远远盯着走廊上的秀秀。   然而秀秀却没了动作,她挤到最前面的栏杆旁便不再移动了,甚至连楼梯都未曾靠近过,似乎真的只是换个地方看龙舟。   秀秀出了包间,就开始一面移动一面观察,她本来确实是打算往楼梯拐角那里去的,看看下面的情况,在人群中走了几步后,她敏锐地发现周身有几个人似乎有意无意在帮她隔开那些侍卫。   秀秀索性顺势而为,顺着人流挤到了栏杆边上,待停下来,一转头,就看见了面含笑意气质清雅的女子,正是任芙。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江上, 龙舟竞相争渡,岸边百姓呐喊声助威声十分热烈,秀秀垂眸, 俯瞰着下面的热闹景象。   “娘娘, 我的人能拦半刻钟, 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单独约我,是为了何事?”任芙轻声问道,同样观赏着下面的赛事。   秀秀道:“我不懂京城的情况,也无意卷进你们这些权贵间的争斗。我只是一介普通女子, 无权无势, 只想远离斗争,保住性命。”   任芙笑道:“安王殿下好容易为您讨得个侧妃之名,出入更是重重严守, 轻易近不得身,如此宠爱,谈何性命之忧?”   任芙语气带笑,眼睛却是冷然的。这些天任家、秦家多次接触赵璟琰商谈亲事, 赵璟琰竟直接拒绝, 毫不留情面, 另一边府中侧妃却是受尽宠爱, 同食同寝,除了身边侍卫过于多了些,和寻常一对夫妻没什么区别。   不由得令人心惊,难道赵璟琰是为了这个女人才拒绝和任芙的亲事吗?任芙心中恼恨非常, 她从小就是天之骄女, 发誓要嫁给世上最英武最有权势的男人, 做他身边独一无二的正妻。   到了待嫁的年纪, 京中男儿多是纨绔子弟,一个个醉生梦死、斗鸡走狗,至尊之位的赵珫更是无能,连朝政都无法完全自主,时时依靠老臣。直到来了江宁,见到赵璟琰,任芙的心弦一下子被拨动了。   英俊又冷漠,神色睥睨,自有王者之气。后来京中动荡不安,任芙是头一个站出来,全力支持舅父秦呈的想法的人,秦呈欲扭转乾坤,从根本上稳固朝纲。   这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任父起初很难赞同,任芙却从心底生出了激动祈盼,她想,她的愿望很快就会达成了。   然而真正到了江宁,任芙才发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赵璟琰对他们的计划嗤之以鼻,几番试探,赵璟琰更是狠厉果决地吞噬了秦呈在南方的桩子,秦呈肉痛不已,但无可奈何。   赵璟琰太棘手了!任芙来了这么些天,起初能入府探望老太太,后来连朱雀长街都无法靠近。   江宁,已然成为他铜墙铁壁的堡垒。   任芙逐渐变得焦躁,想起那日秀秀的“邀约”,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线希望,她带着一队人来到临江仙。   她倒想知道,这个被赵璟琰护的严严实实的笼鸟,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秀秀闻言,拧眉道:“任小姐来江宁目的为何,你我都清楚。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我并非自愿待在王爷身边,更不想因高调成为他人靶子,你也不想看王爷身边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吧,我们目标一致,可以合作。”   任芙心中讶然,她没料到秀秀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赵璟琰巧取豪夺绑在身边的。   她饶有兴味道:“想不到娘娘倒看的通透,帝王妃子、无尽荣华的诱惑下,还能提前抽身,世上少有像娘娘这样无意权利之人。”   “任小姐说笑了,我怕是无福消受,只求得个清净自在。”秀秀微微一笑,低声道:“王府最近应当会有动作,任小姐只需在关键时刻助我脱身,山长水远,一去不回。”   “没了我这个牵绊,王爷伤怀一阵,定会全心投入大业中去。”秀秀眼也不眨地说道。有她没她,赵璟琰不一定会改变想法,但对任家来说,这话毫无疑问是切中心坎的。   果然,任芙点了点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成大业者,不能有女人在后方牵制。”   任芙显然认为赵璟琰的拒绝和秀秀这个温柔乡是有关联的,她傲然地想,江宁女子柔情似水,只会让男人不舍得走出去成就事业,怎么比得上她这个真正的助力?等秀秀消失后,赵璟琰最多沉寂一阵,很快就会想明白,事业和女人哪个更重要。   任芙瞟了一眼身后,随着龙舟赛的进展,人群移动,她的人快顶不住王府侍卫了,不过,今日这半刻钟,显然收获不少。   最后时刻,任芙难得起了些小女人的心思,她不太自然地说道:“我能帮你,你也要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你应该知道我是【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为什么而来。”   她还以为任芙全然是为了家族的权力和自身的野心,没想到高傲的任小姐对赵璟琰也怀有一丝爱慕之情。秀秀神秘地眨眨眼,笑道:“自然,到时候还得看任小姐的了,只不过成不成由王爷做主。”   这么说着,秀秀心中有几分怅然之意,抛开现在的自身情况,不提从前的挣扎和赵璟琰待她坏的方面,她入王府,读书练字,也见识到了从未见过的广阔世界,再不是从前那个屈居于一方土屋遥望天空的农女了。   从这方面来说,她确实应感谢赵璟琰,至少她对自身应该走的路更明晰了。   只是终究差距太大,赵璟琰又是个乖戾霸道的性子,他们俩始终没办法健康的长久相处下去。   若真能就此分开,惟愿各自安好。他走他人上人的大道,她走自由自在的山间小路。   任芙抿了抿唇,她对自己是骄傲的,只不过一对上赵璟琰,她就没那么有信心了。   在王府侍卫挤到身边来之前,任芙悄然离去,秀秀也神态自然地穿过人群回包间,路上还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地抱怨道:“也不知嬷嬷们都收拾好了吗,外面人挤人的实在难受。”   侍卫连忙收回四周观察的目光,回道:“娘娘请放心,一定收拾得好好的。”   秀秀勉强颔首,加快脚步回到包间,侍卫再无闲功夫观察了,生怕秀秀又被人群隔开了,急忙跟近,拦着人群护送秀秀回去,   -   五月五那日,急匆匆把赵璟琰叫走的消息不是别的,正是赵珫的圣旨。   赵珫急召赵璟琰携侧妃,并太妃娘娘一同回京,直接派了羽林卫来请人,一路车马开道,就等在安王府门前。   秀秀回府时,门前肃然地站着两列羽林军。   入了正堂,赵璟琰面色黑沉,养病多日的老太太也撑着身子起来,坐在一旁,神色忧虑。   见到秀秀,赵璟琰沉声道:“去京城前,我至少拖延一天时间,打通上下。今夜子时,你带着鸣鸣和娘一同离府,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京城情况不明,我一人去就够了,绝不能让你们也跟着去。”   秀秀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目光中还流露着担忧紧张的神色,她猜到赵璟琰会有动作护送老太太去养病,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赵珫急着出手了,连堪称底牌的羽林军都抽了出来,她们能勉强逃脱,但这次是势必要压着赵璟琰进京了。   时间紧迫,羽林军就镇在安王府外面,赵璟琰不得不把秀秀也一同送走。   看见秀秀的神色,赵璟琰柔了眉眼,放缓声音安慰道:“最多三个月,我必安然无恙地回来。”   秀秀揪紧了帕子,点了点头,眸光盈盈,柔声道:“一定要平安。”   “就是为了你,我也会从血海中杀回来的。”赵璟琰挑眉,盯着秀秀,露出几分邪气。   老太太一脸愁容:“呸呸呸,别说什么血不血杀不杀的,不吉利,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赵璟琰不语,他压低了眉骨,黑瞳闪过冷光,这一趟必是腥风血雨的,而他绝不会输。   子时的街道格外安静,今夜更是连打更声都听不见,王府的院落从未如此安静过,连一个人都见不着,匆匆穿过一重又一重假山活水,耳边只有呼呼的冷风。   秀秀兜头罩着桃色大衣,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怀中护着安睡的鸣鸣,脚步匆匆地跟着老太太的步伐往外走。   赵璟琰身穿玄色大氅,撑开遮住秀秀大半个身子,一手将秀秀完全揽入怀中,目光冷然地观察四周。   待出了门,老太太先被扶上了马车,秀秀欲紧跟着上马车,赵璟琰忽然扯了她的肩膀一下,把她按在了原地。   秀秀心一提,一瞬间甚至想赵璟琰莫不是后悔了,知道自己去京城凶险万分,害怕回不来了,要带着她一同去?   赵璟琰沉默半晌,哑声道:“我真想把你带着一起走。”   不!秀秀在帽子下的眼神猛地睁大,我不想!她无声惊呼。   “……你疯了,我走了,鸣鸣怎么办?”秀秀压低了嗓音道。   “我没疯,所以让你和鸣鸣一起走。”赵璟琰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隐隐在危险的边缘,“你若能缩小装在荷包里就好了,我去哪都能带着你。”   午夜的风格外寒凉,一阵吹过来,秀秀不自觉一抖,收紧了怀中的鸣鸣,勉力安抚道:“别说这些不可能的了,此去京城凶险万分,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老太太和鸣鸣……还有我,都在江宁等着你。”   赵璟琰静了下来,忽然俯下身,探入秀秀温热的兜帽里,扣着秀秀的后颈,深深地和秀秀吻了许久。   良久还不舍得放开,赵璟琰轻轻蹭着秀秀柔嫩的下唇,意味不明道:“你我洞房后已有两年多,实际相处不过一年半,欠的时间,你还没好好赔我。等我回来,你要记得用余生还给我。”   这什么霸王条款?秀秀蹙眉,不过临近分别,她不想再惹怒赵璟琰,免得触动他今夜本就不大稳定的神经。   秀秀的眉眼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看见她点了点头,慢慢别开赵璟琰的手臂,轻轻道了一声“王爷,保重。”   转身便利落地上了马车,一掀帘子,身形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夜深了, 马车在安静的街道上踏踏行驶,今夜的江宁,远比平日寂静, 那些羽林卫也不见了踪影。   秀秀提心吊胆的, 一直注意着窗外的动静, 近处的风声是安静到死寂的,远处的风声里似乎有兵戈之声。   到了城门处,这个点的城门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紧闭着,两侧空无一人, 而城门大开, 城外一片黝黑,王府的马车一步也没停,顺畅地出了城。   直到出了城, 秀秀才稍稍放下心来,她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看去,官道两侧只有树影沙沙,后方, 江宁城门慢慢关上, 城楼越来越远, 在拐过一个转角后, 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了。   “没事的,秀秀。”老太太安抚道,“璟琰已决意独自一人前往京城,留给我们的都是最精锐的侍卫, 路线也是绝对安全的, 秦、任两家也会在一旁帮扶。”   听到秦、任两家, 秀秀低声问道:“王爷是准备和任小姐结亲了吗?”   老太太却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道:“皇帝突然整这一出,便是还没有什么,现在秦家、任家也不得不和璟琰待在一条船上了,在这节骨眼上不适合大张旗鼓地结亲,不过璟琰若想走到最后,必须和任芙结亲,这条船才能更加稳固地乘风破浪啊。”   权贵的斗争隐晦又敏感,秀秀揉了揉额角,喃喃道:“短暂的结盟,稳固性也是短暂的,彻底绑在一起的话,虽然稳固,有一天想解绑就难了。”   “正如曾经的皇帝和王相。”老太太接话道,她话头一转,不愿再提,“哎,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提这些没意思的,让他们烦心去吧。”   秀秀作势移了移位置,笑道:“娘,您身体不好,先歇息吧,夜间赶路还长着呢。”   -   赵璟琰说拖一天,果然拖了一天,一整日王府马车畅行无阻,一路关卡无人拦截,陆路走得像乘着顺风的水路似的,十分顺畅。   第二日,秀秀就已经到了郧县之外。   城外官道上,在一处近水的路段,王府马车稍稍停歇,马儿疾行一天一夜需补充体力,人也要下来透透风。   老太太坐在路边,清芳为她锤着背,看见秀秀抱着鸣鸣在树下数蚂蚁,老太太道:“秀秀,我坐了一日马车已是腰酸背痛,你还抱着孩子,让奶娘帮你抱一会,你也好抻抻身子。”   秀秀正背对着她,闻言一顿,紧接着扬声道:“娘,我不累,鸣鸣正和我玩得起劲呢,就不换奶娘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只好作罢。   秀秀抱着鸣鸣几乎抱了一整日,说不累是假的,只是刚巧过了一日,侍卫提议停下来休整,秀秀下来一看,这段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来行人少,确实适合休息。   不过她仔细瞧了瞧林子,有许多条路,各自方向不同,林子又深,同时,这处也很适合逃跑,一钻入林中,没个一两天仔细搜查的功夫很难找到。   这个想法在心中一晃而过,秀秀看着周围训练有素的侍卫,个个人高马大目光警惕,把她们这些女眷围在中央,一有异动就会被发现,根本跑不了。   虽然十分安全,逃跑实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秀秀却还是下意识地没有松开过鸣鸣,一直自己亲手护着。   算了算,赵璟琰此时应该已经离开江宁府了吧。   秀秀心中隐隐躁动着,目光隐蔽地打量周围,再次启程入了郧县,周围人多眼杂,可就没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更别提郧县过后,要不了几日就能到赵璟琰安排的山庄了,那里更是密不透风。   鸣鸣今日也格外文静乖巧,许是感受到了赶路的氛围,自己安安静静地拿着一片叶子碰搬家的蚂蚁,没有像之前那样活力十足地闹腾,让秀秀省心不少,能更多分神观察周围环境。   树影微动,枝叶摇晃,暖暖的阳光从叶间缝隙折射下来,除去赶路,这是个安静美好的午后。一侍卫正在专心调整马鞍时,突然从林中射来一箭,直直射中那匹马的后臀,马一惊,长嘶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震起一片尘土,还未分离的车厢被扯动了,众人一片手忙脚乱。   马附近的几个侍卫急着安抚马拉停马,清芳清芝急忙扶着老太太远离,嬷嬷们护住秀秀向后退。周围的侍卫被动乱惊扰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分了大半的人护着老太太和秀秀,一部分人去马车那里。   然而那支箭只是个开始,方才还安静的林子,一下子冒出许多蒙面黑衣人,个个手持刀剑,目露凶光。   一碰面,便知来者不善,两方人话没多说,直接上了刀剑打斗。   王府侍卫都是精锐,在外边都是能以一抵十的,黑衣人也不是善茬,再加上从林间源源不断冒出来的,甫一交手,竟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一些侍卫护着老太太和秀秀后撤,没多久就被那边的黑衣人盯上了,一人指着她们这个方向,扬声高呼道:“别放跑了那一老一少!”   大半黑衣人凶恶的目光转向老太太这边,清芝脸色一白,抖着唇道:“莫不是碰上山匪了?”   老太太喘着气,没说话。   一侍卫目光坚毅道:“老太太请放心,属下定会护你们周全!”   几人在侍卫的掩护下向郧县跑了一段后,黑衣人从前面围了过来,他们的武功单论远远比不上训练有素的侍卫,但他们人太多了,采取人海战术,一波一波涌上来,一下子还真有些难分难解。   有人被最后一击推出几步路,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睛望着天,正巧倒在秀秀身侧,嬷嬷们惊慌呼叫,秀秀余光瞥见他腰间的短刃,俯身一抽抽了出来藏在袖里。   这些人比侍卫更熟悉这边的地形,侍卫顾着前面,侧边突然涌出一小队黑衣人,他们目标明确且不恋战,破开一个口子后便扯了秀秀出来。   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猛地拦腰抱住了秀秀,周围的侍卫反应很快,眼看这个小口就要合上了,那队人眨眼间已被伤了大半。   秀秀下意识地往后撤,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见状一急,身子一窜就到了秀秀身侧,在耳边吐出“任芙”二字。   说时迟那时快,余音未落,侍卫一掌就推开了那黑衣人,秀秀心头一震,趁着侍卫松手,猛然一矮身,护着鸣鸣的头,从侍卫间挤了出去。   侍卫们谁也没有料到明明已经护她周全,秀秀却主动溜了出去,这一小队黑衣人没剩几个了,但他们时刻注意着秀秀,见人一冒头,赶紧掩护着就钻入了林中。   “秀秀!鸣鸣!”老太太伸出手急声呼唤。   待侍卫总算解决了周围的黑衣人后,再追过来,林中风吹树动,已经完全没有秀秀的身影了。   -   一接触到秀秀,那黑衣人立即表露身份,快速低声说道:“我们是任芙小姐派来的,特地助您离开,请跟我们走!”   秀秀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在这几个黑衣人的掩护下在林中东窜西窜,他们显然已经提前熟悉过地形,摸过逃跑路线,几个拐弯就把那边的争斗远远甩在身后。   跑到一处空地上,几匹骏马正被栓在几棵树上,那黑衣人把秀秀扶上马,自己上马坐在她身后,低声道了一声“得罪了。”一扯缰绳,调转头往林子更深处跑。   不知跑了多久,想来王府的人应该一时半会追不上了。   还没出林子,远远能看见一条河,身后的马蹄声却慢了下来,秀秀心中蓦然一紧。”   左侧后方一匹马上的黑衣人开口道:“王泷,闪开。”   秀秀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身后叫王泷的那个一俯身,一支箭擦过秀秀的耳际落到了前面的草地上。   “你们做什么?”王泷怒道,“小姐吩咐了要把人安全送走,马车就在前面!”   那人道:“你忘了,因为这个红颜祸水,安王迟迟不答应与小姐成亲,现在放走了她,安王能死心吗?只有尸体,才不会有任何隐患。”   王泷语气滞涩道:“小姐与安王……”   他咬牙,很是坚决,“不论如何,我只听小姐的吩咐,小姐没说要她死!”   “王泷!任家动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这么个祸害安然离开?老爷吩咐过,她不能再活着出现!”那人的声音充满了寒意,又搭弓取箭,阴冷的视线直直射向秀秀。   第一支箭插入泥土中时,秀秀已经悄悄地伸手,握住了短刀,听见他们起了内斗,秀秀目光一凛,好一个河东任氏,背地里竟这样行事龌龊!   幸好她身后是完全忠心于任芙的王泷,不然她现在恐怕已凶多吉少了。   秀秀心中暗恨,眸光冰寒,手指紧攥着短刀置于腰侧,若王泷稍有松动,她就在外袍的遮掩下,一刀刺入他下三寸,趁他一移动,再一刀刺入马臀,马儿发狂,一举冲出去。   她不断在脑海中演练着,额头渗出了汗,脊背绷得像一张弓,却听见王泷坚定的声音:“我的命是小姐救的,我只听小姐吩咐,不能杀她!”   话音刚落,王泷脱了缰绳,一个利落的后空翻翻下了马背,秀秀只听得低低的一声“噗”,似乎是皮肉被刺入的声音。   马儿一惊,向前方狂奔而去,秀秀下意识地俯身护着鸣鸣,身后刀剑撞击声被飞驰而过的树影隔在了后面。   当年在围场,秀秀经历过马惊,眼下这匹马是受训过的战马,王泷控制好深度,应当刺的不深,马冲了一段后便平静了下来,秀秀稳住身形后试着单手抓住缰绳。   鸣鸣临危不惧,小小年纪经历动乱,竟一直没哭,秀秀低头看他时,正和他黑亮的大眼睛对视上,鸣鸣眨眨眼睛,双手双脚紧紧地抱住秀秀,在飞驰的骏马上露出一个清澈懵懂的笑来。   秀秀心中镇静下来,放开另一只手,两手齐上终于握住了缰绳。   马儿出了林子,停在路边,前方就是一条河,似乎是个渡口,有条小船正往岸边划过来,船上有一斗笠老翁。   秀秀下了马,左右张望,果然沿着右手边的路望去,隔着重重林木,有一马车正停在茶棚外。那应该就是任家的马车了。   秀秀刚有惊无险从林中出来,再也不敢信任家的任何人了,这些自诩名门高士的,个个都是奸诈小人,就算任芙勉强能信,但谁知道那辆马车有几个全心忠诚任芙的人呢?   她再没多看那马车一眼,往河岸快步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走了几步, 秀秀的裙摆被两侧的荆棘丛刮破了,“嘶啦”一声,她心中一跳, 低头一看, 稍长的裙摆处绣着精美繁复的缠枝莲, 此时被勾了一下,粉金的线被勾了出来,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   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身太过富贵,还带着个孩子, 实在招人眼, 连忙取下头上的钗子,手腕一绕,一丝不苟的云髻散了下来, 秀秀就地折了一根树枝简单盘起头发,接着半蹲下来,握着金簪用力一划,将衣裙从小腿处划断。   秀秀抱着鸣鸣, 动作不便, 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将鸣鸣用腿圈住, 两手快速地把划下来的裙摆左右一拧,当头巾一样半包在脑后。   再次起身时,低调不失华贵的裙子变成了短装,周身还有污印, 精巧的缠枝莲已经辨认不出, 被潦草做成头巾后, 花纹样式一下子就俗了。   远远地从背后看, 就是一个包着花头巾不太整洁、步子迈得过大的村妇而已。   秀秀抱着鸣鸣往河岸飞快走去,她刚到简陋的河岸,那老翁才放下浆。   “老先生,劳烦您再将我摇到河对岸去。”秀秀低声道。   那老翁打量了她两眼,将船更靠近,爽朗招呼道:“上来吧。”   秀秀不敢多停,几乎是船一靠近她就跨了上去,她抱着鸣鸣坐在船上,那船夫慢悠悠地荡起浆,船转了向,往河那边游去。   离了岸,秀秀看向那个茶棚,茶棚外的马车旁多了好几个人,看不清都是谁,只能看到都是些穿黑衣的,脚步忙乱,左右张望,应该都是任家的人,从林子里打斗完出来了。   秀秀抱紧了鸣鸣,赶紧趴了下去,她个子娇小,趴在船中央能掩住大半身形和怀中的孩子,只有花头巾露了出来,随风轻轻飘起一个角。   茶棚外的黑衣人目光瞟过河上的小船,没有在意,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马,他们分成几队,有的去林子找,有的沿着官道寻,四散开来。   过了一会,秀秀坐起身来,满头虚汗,船夫投过来疑惑的眼神,秀秀揩了揩额角的汗,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有些晕船,老先生,能再开快点吗?”   配上秀秀有些苍白的脸色,船夫没有怀疑,他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更加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   鸣鸣丝毫没意识到危机擦肩而过,此时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船夫手中一推一移拨开水面的船桨。   船夫注意到鸣鸣,风吹日晒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这小子,看着真俊哪!姑娘,这是你弟弟还是儿子?”   秀秀笑道:“是我儿子。”   老船夫有些惊讶,“你看着白白净净的,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没想到孩子都有了。”   秀秀此刻虽做村妇打扮,可天生丽质,再加上身上一股莫名的气度,看着确实不大像寻常妇人,船夫想不到别的,只以为她年纪不大。   秀秀自如回道:“我只是看着显小,实际上二十多了。”   老船夫点点头,随意闲聊起来,“到了河那边,可就到了黄昏咯。欸,你过河是干什么去?”   “看亲戚的。”秀秀回道。   绿波一圈圈荡开,这河很宽,对岸看着不大远,实际坐上了船,一点点移动,才知道河身之宽,对岸貌似近在咫尺,然而一时半会难以到达。   她来的那边,人影已经化成黑点了,对岸还是那么遥远。   老船夫笑道:“原是看亲戚,这些日子渡河的妇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去拜道观的,你既去了青梧郡,何不也去拜拜道祖老爷?”   原来对岸是青梧郡,秀秀眼睛一亮,她听说过青梧郡,这地方更靠近江东,不属江宁府管辖,这么说来,她居然误打误撞选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秀秀顺着他的话,神情讶然问道:“青梧郡道观很是盛行吗?我是从江宁那边来的,头一回过那边去,不太了解。”   老船夫了然,“江宁那边啊,听说安王爷不喜道家,那边的道观都没几个。倒不是青梧郡的道观盛行,现在除了江宁,哪里的道观香火都很旺盛啊,都是沾了国师的光。”   “那一二百年的云霞观几近没落,前几年还听说连知观都出来画符驱邪讨香火钱了,谁知现在还有这般造化。听说那知观和当朝国师是一个师父手下出来的,就是脾气古怪些,不然何至于几十年窝在山里,不过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老船夫语气艳羡道。   秀秀听过便了,没有将云霞观放在心上,只不过听说江宁没道观是赵璟琰厌恶,眼下不远处的青梧郡却道观香火旺盛,却恰恰反应出那边确实不伏江宁府管。   她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待到靠岸,果然已是黄昏后了,付了船钱,站在热闹的街头,人流如织,秀秀摸着腰间荷包里仅余的几颗碎银子,怀中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时隔许久,她又一回感受到了贫穷的感觉。   秀秀问了人,去典当行典当了几支金钗,那店家举着做工繁复的金钗在烛灯下照了半天,秀秀一脸伤感地说是主子赏的,归家后家境每况愈下,为了养孩子不得已来当了换点银钱。   店家瞧了瞧和秀秀长得有几分相似,此时一脸无辜懵懂的鸣鸣,心肠一软,叹了口气,主动加了点,最后以不算特别贱卖的价格典当了这几支金钗。   虽然最后还是店家赚了,不过秀秀也没亏,亏的只有赵璟琰。   秀秀换了银子,先去买了些孩子能吃的简单小食,然后去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趁着天还没全黑,秀秀入住了一间看起来比较气派的客栈。   这么一番下来,等秀秀给鸣鸣洗完澡,母子二人一同躺在床上时,夜已深了。   鸣鸣到底是个孩子,折腾了一天,早就累了,一沾被褥就握着拳头睡着了。   躺在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那个压迫感极强的男人,门外没有侍卫和嬷嬷,秀秀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她望着鸣鸣四仰八叉的睡相,不禁弯起嘴角。   鸣鸣又浓又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不知做了什么梦,嘴巴时不时吧嗒一下,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哪里知道今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此前是王府最金贵的小少爷,无数人服侍着,此后便是跟着娘亲隐入凡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翌日,秀秀浅眠,一有动静就醒了。她睁开眼睛,鸣鸣的小手握成拳头,抓着她的一根手指睡得正香。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叫卖的声音,人群喧嚷,是最平凡的烟火气。   秀秀翻出钱袋数了数,昨日典当的银钱最多能撑一个月,买房是远远不够的,更别提她现在没有户籍,便是租赁一间也颇为麻烦,长住客栈的话,连半个月都负担不了。   为今之计,必须早早寻到一个谋生的活计才行。   鸣鸣一醒,秀秀就抱起他早早出了门上街去。   青梧郡地方大,早街熙来攘往,她转了许久,都没寻到合适的营生,最后转到一处拐角,此处已到长街尽头,行人稀少,路边立着两顶旗幡,黄底黑字,边缘翻卷,字有些不清晰,可见年岁日久。   上面左书“世事无永恒”,右书“富贵如云烟”。   一道士打扮的人在一旁半蹲着挥毫,地上已经放了好些墨迹未干的黄纸。   那道士道袍边缘有些泛白,道袍穿得落拓不羁,头发微卷而稍稍凌乱,大半束在发带中,下巴的胡须像野草般肆意生长。   周围行人来往,无人停留,这道士自顾自写着,不甚在意,看着像个落魄穷困的道士,挥毫、泼墨、拢须,气势又有几分仙风道骨。   秀秀被吸引了,走近了一细看,不由得嘴角抽搐,难怪无人驻足,这人一手字写得像狗爬似的,有的大有的小,点墨糊团团更是不知有多少,画的东西更是人畜难辨。   抬头一看,“世事无永恒”,“富贵如云烟”,那两列普通的字对比之下竟显得格外清秀,甚至有些遗世独立的风骨。   秀秀驻足围观了半晌,见那道士手中写的纸下面还压着一大摞,终于没忍住皱着眉头道:“道长,您非要把这些都写满吗?”   她心疼那些还未受荼毒的干净的纸。   那道士抬起头,面容清臞,一双掩在潦草胡须下的眼睛细长微眯,他蹲着,秀秀立着比他高,却莫名感觉那道士在不耐地打量她。   “不然你替我写?”那道士嗤道,语气甚为冷淡。   秀秀被刺了一下,手痒痒,张口道:“也不是不行。”   “你?”那道士站起身来,他看着瘦,却比秀秀高出大半个头来,他随意甩了甩笔,抱臂打量她,视线在鸣鸣的脸蛋上停留了一会,语气更加冷淡了,“你认字吗?别逗了,回去奶孩子去吧。”   说完,那道士就不再看秀秀,自己舒展了一下肩膀,按了按鼻根,拧眉又要蹲下继续写。   眼看着又一张干净美好的纸即将惨受荼毒,秀秀自打学会认字以来,对书籍纸张一直怀有一种敬畏爱惜之心,她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邋遢人。   赶在道士落笔之前,秀秀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按住了他的笔,她抬眼道:“我来。”   道士停住了,斜眼瞧她,从鼻腔哼了一声,“你一个村里丫头,别糟蹋了我的纸,十张一两银子,写坏了你赔不起。”   秀秀心中有些惊讶,她在王府学了规矩礼仪又待了一两年,行止不免受了影响,一般人都看不出她来自农村,没想到这道士瞧着貌不惊人的,眼神倒是尖。   秀秀微微一笑:“不会比这更糟蹋了,道长,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先以指蘸墨在地上写几个字请您过目。我虽比不上正经秀才,字还是认得一些的。”   道士没说话,饱蘸了一滴浓墨滴在地上,秀秀伸出一指,一时想不出写什么,就写了旗幡上的话,“世事无永恒”“富贵如云烟”。   她落下第一个字,那道士眼神一变,待全部写完一看,笔走龙蛇,潇洒不羁中字势沉稳,字体有仿柳大家的痕迹,舒展时却不失自身独特的清丽。   落完,墨迹未干,周围有人停步夸赞道:“好字!好字!定是师从大家!”   那道士眼白一翻,挥斥那人:“明远,你这么闲?扬尘打完了?”   秀秀一转头,见方才夸她的是一个圆圆胖胖的道士,面白无须,笑眯眯地像尊弥勒佛,拂尘一挥,他向秀秀行了一礼,“夫人安好,贫道明远,是云霞山云霞观的道士。”   “明远道长,民妇越……虞月。”秀秀卡了一下,很快接上,神色自然。   明远看了看地上的字,笑道:“师兄,几间正殿的扬尘都扫完了,可以回去写了。另外观中又有一间静室塌了,都等着您回去安排呢。我看不如就让这位虞夫人来替你写吧,我们给她一些报酬便是。”   听见报酬,秀秀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那道士瞥了瞥秀秀,扫视了一圈鸣鸣,眉关一锁道:“这么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大街上抄写道家之文实在不妥。”   “你若无事,不如随我回观中抄写,十张一两银子分你一半,笔墨都是我出。”那道士背着手,微微抬着下巴道。   抄写二十张便得一两银子,这道士对金钱物价到底有没有概念啊?秀秀心动不已,连忙应下。   随后,那道士很快收拾了东西就往城外走。   明远很是健谈,得知秀秀是从江宁那边来的,对青梧郡不熟,一路上,他便充当起了介绍人,滔滔不绝,走在街上就说道路两边的商铺,这个开了几十年手艺很好,那个掌柜的好赌,青梧郡大小事没他不知道的。   出城进山,走在石路上,明远又谈起云霞观百年历史,口若悬河。   对比之下,那个师兄就脾气差些,几番冷言嘲讽不说,明远说起之前有名的道长时,那师兄也颇不客气地扫射一通。   明远给秀秀介绍他这个师兄,秀秀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落魄的道士,正是云霞观这任知观,号明尘。   作者有话说:   旅行秀秀(bushi)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霞山原名已不可考, 自二百多年前云霞观建成后,这山也跟着唤作云霞山。上山的石子路年代久远,不少地方已被路两侧的杂草覆盖, 有的路段不仅特别陡还窄, 只容一人通过。   再次小心谨慎地走过一块布满青苔的湿滑黑石后, 一条潺潺的小溪出现在眼前,溪水清澈见底,几尾游鱼摇头摆尾在溪底的石缝间穿梭。   “沿着这条溪流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云霞观后门前的两棵梧桐树了。”明远笑着说道。   秀秀顺着往前看去, 云霞山林深树密, 溪流绕山,鸟儿清啼,风中送来的都是山间的疏朗, 在这样的深山中建道观,并在此地修行,那道士想必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   “这条路虽陡了些,不过路程更短, 观中弟子上下山多走这条路。另一边有一条新建的路, 那路宽敞好走, 但很费时, 这次急着回观便带虞夫人走这条了,还望勿怪。”明远有些抱歉地解释道。   秀秀笑道:“没事,我更喜欢走这条无人的路,一路赏赏景。”   在最前面带路的明尘冷哼一声, “那路人来人往, 吵闹极了, 惊扰了山中清净, 过了这阵子,待把主殿修好,我定把门给关了,不见客。”   秀秀心中讶异,听船夫所言,时下道家盛行,云霞观身为百年老观,声名在外,正是乘着东风做大做强的时候,这明尘反而很是任性的样子,嫌吵闹就要关门谢客,倒真有几分修仙之人不染铜臭专心向道的个性。   明远语气可惜道:“自从明修师兄进了京,咱这云霞观的香火是前所未有的旺,一日的香客快抵得上之前的一年了,说关就关,哎。”   明尘转头瞥了明远一眼,脸拉得老长,“除了同属‘明’字辈,那明修就是个败坏道家名声的斯文败类,根本不配唤他一声师兄,我云霞观不屑沾惹他,免得最后惹得一身腥。”   “最迟月底,闭门谢客。”明尘不容拒绝地再次强调道。   明远无可奈何,只能应下,唏嘘不已。   终于到了云霞观,他们这条近路上来不是云霞观的正门,而是无人的后门。两棵梧桐树被栽在门外,树身极粗,需两人合抱,听明远说,这两棵梧桐是第一任观主亲手栽下的,两百年过去,观中人来人往,这两棵梧桐也默默长得这么高大了。   秀秀仰头看梧桐,枝叶肆意伸展,遮蔽天空,从缝隙中露出蓝白清澈的天,叶子浓绿,密密匝匝,在宁静的山上无声伫立,随天边的风轻轻晃动,让路过的人的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虞夫人,请。”明远轻声道。   秀秀回过神来,跟随明远进了云霞观。   一入观,明尘便不知去向,明远带着秀秀到了一处打扫整洁的厢房,将笔墨纸砚摆好,翻出几本古旧的书,书都有些年头了,被精心保存着,有《道德经》《清静经》等。   秀秀的任务就是抄写这些经文以供香客。   这活不难,只不过云霞观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都无法住人,前不久几间正殿甚至都塌了小部分,必须要修缮,来访香客又多,明尘只好趁着每日例行下山的功夫临街抄写。别提入夜抄写,云霞观奉行节俭,道士入睡得早,歇下后不许点烛灯。   秀秀听完明远叨叨了好些,对百年老观云霞观的两袖清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观中道士除了供奉之外极少点灯,之前香客少,道士们甚至自己在后山开辟田地种菜,每日轮流进山砍柴烧火,自给自足。至于一观之主明尘前几年给一些老爷画符驱邪挣点香火钱也是真的,实在是迫于经济压力,某殿的修缮不能再凑合了,那回下雪下得大,把三清像都埋了。   明尘就干了几回,差点没被一员外用扫帚打出去,还好最后钱没少。好像是明尘对那员外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发表了些极其个人的略显尖锐的点评,那小妾捂着脸哭哭啼啼地晕过去了。回来时顶着颧骨发青的脸,一脸不爽,再之后就蓄起草丛似的胡子来,隔段日子下山,那员外从他面前经过都没认出他来。   明远笑呵呵地说了半天,直到一直不见人影的明尘突然出现在窗外,不耐烦地催他去总账,明远才离开。   秀秀目送明远胖胖的身子移出了门外,转头就对上了明尘那双打量的细长眼眸,明尘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纸卷,上面已有些娟丽的笔迹,和他鬼画符似的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尘撇了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又注意到乖乖坐在秀秀怀中的鸣鸣,鸣鸣看似坐姿乖巧,实则伸出来的手腕上已经沾上了一团墨迹,手心不知还握着什么不明物体,抓着秀秀布衣袖子的那块露出黑乎乎的一角。   鸣鸣见窗外的人看他,张着嘴“呜哇呜哇”地炫耀,眉飞色舞的,秀秀低头,无奈地把孩子往怀里揽了揽,远远避开桌子。   这间厢房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太过简陋了些,只有一把木凳,桌子缺了一角用石头垫着,别的便没有了。   明尘看着屋内的孩子和女人,狠狠一皱眉,眼不见心不烦似的,一转头走了。   终于静了下来,秀秀低头安静地抄写着,这间屋子采光极好,外面的阳光射进来,大片铺满了书桌,照得纸上刚落下的黑字都发着金光,一时只余沙沙的写字声,鸣鸣也不自觉停止了乱动,不再到处摸摸,温热的身子贴着秀秀的胸膛,传递着比窗外阳光还热忱温暖的温度。   没一会,门口悄悄走进来一个小身影。   秀秀抬头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孩,穿着过大的旧道袍,身形瘦弱,下巴尖尖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秀秀。   秀秀蹙眉,这、怎么看着像个姑娘,道观还能收这么小的女弟子吗?   “请问,您是虞夫人吗?”那小孩俏生生地问道。   她一开口,秀秀确定这是个小女孩,秀秀招手让她走近来,“我是虞月,你是这观中的弟子吗?”   “我不是小道士。”那小孩听出来,连忙摆手,小脸微红,嗫嚅道:“我是被明尘哥哥捡回来的,我叫梧桐,因为我是在后门的梧桐树下被捡到的,明尘哥哥给我起的名字。”   梧桐性格有些害羞,不过跟人交谈介绍自己时眼睛亮着光,坦坦荡荡的,说起名字的由来时不仅不自怜,还稍稍挺了挺小胸脯,平日里身边人一定都很疼爱她。   秀秀放下笔,把她牵到跟前来,柔声问道:“梧桐,是你明尘哥哥叫你来找虞夫人的吗?”   明远去了前面理账,除了明尘,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梧桐点点头,她好奇地打量着鸣鸣,老实交代道:“虞夫人,明尘哥哥让我来帮忙照顾这个小弟弟,不要让小孩耽误了正事。”   这一听就是明尘的口气,梧桐复述出来,像个小大人似的,秀秀促狭道:“你也还是小孩子呀,哪有让小孩照顾小孩的道理。”   梧桐挺直了身板,认真回道:“我今年四岁半了,后山的小松鼠都是我照顾的,这个弟弟这么小才是小孩,我是大孩子,可以照顾这么小的小孩,虞夫人,你就放心把弟弟交给我吧。”   秀秀见她一副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稳重,自己抱了半天鸣鸣,再加上走山路,手臂确实有些酸痛了,于是便应了下来,将鸣鸣递给梧桐,边调整她的姿势边嘱咐道:“鸣鸣他有些重,你若抱不动随时交给我。”   梧桐看着身板瘦小,竟一下子抱稳了圆墩墩的鸣鸣,她有些得意道:“鸣鸣弟弟确实好重,不过我抱得动。”   秀秀一笑,直夸她厉害,夸得梧桐的小脸更红了,她自告奋勇地要带鸣鸣去院中玩,秀秀颔首同意,叮嘱她莫走远了,梧桐连声应下,转眼就抱着鸣鸣出去了。   窗户很大,几乎可以把院中景物尽收眼底,秀秀越过窗户往外望,梧桐坐在石凳上,鸣鸣坐在梧桐的腿上,小圆球似的脚尖点着蓝色的道袍,梧桐一手穿过鸣鸣的腰间把他揽住,一手在石桌上比划着什么东西,梧桐说着话,鸣鸣也挥着手应和着,语言不通的两个小孩,一时竟相处得分外融洽。   不燥的阳光罩在他们身上,时光都不自觉走得慢了。   秀秀抄写完那一摞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再往外看时,石桌旁多了一人,正是明远,他端着一盘馒头两碗粥放在石桌上,显然是给两个小孩准备的。   秀秀起身走了出去,拎起已经扒住碗的小胖子,告诉明远已抄写完毕,明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秀秀这么快就抄完了。   “才说着呢,准备留你下来用过晚饭就送你下山,明日继续,没想到你今天就抄完了。”明远道。   秀秀看了看天色,等下山了天应该已经黑了,鸣鸣眼巴巴地望着梧桐啃馒头,嘴巴瘪了又瘪,秀秀看他那副小馋样实在好笑,于是先留下来吃了晚饭。   云霞观的伙食没什么油星,都是自家种的,胜在新鲜可口,馒头也是个顶个的蓬松绵软个头大。   下了山,明远一直把秀秀送到遇见的那个街口才走,送别明远,秀秀转身入了长街灯火。青梧郡的夜市处处灯火,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喧闹繁华,和云霞观的清静截然不同。   在山上呆了半天,再入闹市,竟有一种恍然的感觉,秀秀凝了凝神,鸣鸣在路上时已经趴在她肩头睡着了,还是赶紧回客栈吧。   没走几步,前方一间客栈门前围着一群官兵,一个差人在大堂盘问掌柜的,那掌柜的不停翻着本子解释着。   秀秀心一紧,那些官兵穿着普通官衙的衣服,并不是黑甲或者羽林卫,她在人群外围问一个看热闹的妇人,“大娘,这些官老爷查什么呢?”   那妇人道:“听说昨日郧县那边跑了个犯人,要联合着周边地方查查。”   另一个汉子道:“嗐,咱和郧县隔着河呢,那犯人多半还在河那边躲着呢,查咱们这哪里查得出什么?官老爷多此一举嘛!”   那妇人白了他一眼:“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隔的远又如何,要查便查查呗。”   秀秀从人群中悄悄退了出来,郧县、昨日,怎么会那么巧?她昨日在去郧县的路上逃脱,正好就有犯人逃跑了?那犯人犯了多大的罪,以至于隔着河也要盘查。   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犯人,就是来抓她的?   郧县、郧县,是王府还是任家?秀秀心惊肉跳,不敢再回客栈了。   她左右张望,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亮着灯,身后是来意不明的官兵,不知能往哪去。   秀秀收紧了手臂,咬了咬牙,往城门处走。   她一路快步,到人少处几乎是跑起来,远远望见城门后才稍微慢了下来。天色已晚,出城的人不多,一个身着道袍的圆润身影沿着街边慢悠悠地走着。   秀秀心中一喜,连忙跑上前去,果然是明远。   明远转头时,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嘴里鼓着半个包,好容易咽了下去,明远奇道:“虞夫人,你不是回去了吗?”   秀秀苦着脸,低声道:“道长,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无处可去,不知能否暂时借住贵观?香油钱随后自当奉上。”   明远打量了她一番,不大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观中倒还有空置的厢房,只不过你行色匆匆,莫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我云霞观不日将闭门谢客,只想平静渡过啊。”   秀秀镇静道:“道长,若真有事,虞月定不会牵连云霞观。”   明远笑了笑没说话,又引着秀秀上了云霞山。   -   这一夜,秀秀是枕着道观冰凉坚硬的枕头入睡的,空气中隐隐有道观独有的清香,她本以为会很难睡着,闻着淡淡的清香却很快安眠了。   翌日,秀秀还没醒,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明尘那冷冷的不耐烦语调响起:“虞月!来活了,赶紧起来!”   秀秀睁开眼睛,最先对上的是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见她醒了,那张小脸就露出笑来,“娘亲亲!”   她下意识地在鸣鸣肉肉的脸蛋上啵啵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回道:“欸,来了来了!”   仓促套上衣服抱着鸣鸣去开门,明尘皱着眉头,见她出来,就将手里握着的几卷潮湿的书塞到她怀里,瞧都懒得瞧她,只道:“经阁有些书受潮,今天拿出来晒的时候发现一些书字迹花了,你既住云霞观,就要做些事,这可不是你奶孩子的地方。”   明尘嫌弃地瞥了一眼奶团子似的鸣鸣,接着说道:“我见你认些字,便将污了字的那些书重新抄一份出来。我翻过,都是些简单的入门书卷,那些字你应该都认得吧?”   秀秀正欲开口,明尘又道:“不会认自己想办法,别找我。”   秀秀抽了抽额角,忍声应下了。   明尘一甩袖,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头上下扫视了一番秀秀,“你一个农妇还带个孩子四处漂泊,就别学人家贵夫人千金捐什么香油钱了,云霞观这么大,不缺你一间住的,干活就行了。”   明尘说话直白到有些刻薄,走时似乎还白了她一眼。秀秀的喉头却哽了一下,胆战心惊漂泊了几日,像一叶孤舟似的,本以为青梧郡呆不久,先去偏远的地方避一避再做打算,如今能停靠在深山中的云霞观真是天降惊喜。   清晨的山风悠悠吹过,远处传来悟道诵经的沉吟,梧桐从外面小跑过来,水灵灵的眼睛弯成月牙,过大的道袍鼓动着晨风。   秀秀莞尔一笑,庆幸山下的搜查没有惊扰这样安宁美好的清晨。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秀秀在云霞观抄了几天书, 本以为是暂避风头的手段而已,抄了几天后倒渐渐投入了。   云霞观传承二百年,最繁盛时观中有三四百道士, 流传下来的书籍十分庞杂, 不仅有道家书籍, 还有话本杂书,有的涉及山川田野,有的是云游道士传记,不少记录详实用词严谨, 甚至还有许多儿童开蒙用的书, 《千字文》《三字经》等等。   明远说,过去发涝灾时,山下的村庄被冲毁了, 许多村民上山进道观避难,有先生在观中设立暂时的学堂,一些儿童认字的书便是这样带进来的。   秀秀边抄边读,透过泛黄的书页和残缺的字迹, 仿佛也回到了云霞观过去的历史中, 和那些心怀仁义潇洒云游的道士畅谈, 不安的心慢慢镇静下来。   过了几日, 她从前边上山的香客那里打听到,那夜青梧郡官兵搜查后没发现什么,第二日便都恢复正常了,毕竟隔了一条长河, 还是在郧县周边多搜搜才是靠谱。   搜查之事便这么了了, 秀秀总算放下了这桩心事, 之前计划在观中暂避, 过几日就下山继续向西走,可是她住在云霞观的这几日,树静人也静,书海浩瀚,孩童嬉戏,竟有些不舍得离去了。   这日正殿的修缮到了最后关头,人手不够,秀秀挑着一扁担木材送去,她气喘吁吁放下扁担,明尘站在梯子上往下瞥了她一眼,轻嘲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挑几块木头别累出病来了。”   人手不够,秀秀刚才挑的分量和别的道士一样,一点没减,确实有些累,但远远不至于累出病来,明尘就这性子,不会好好说话非得刺着人,心肠倒不坏。   秀秀扭了扭关节,扬声回道:“不劳道长费心,我好得很。”   明远从殿中绕出来,笑道:“虞夫人做事利落,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师兄心里知道,说出口的话却变了味。”   明尘嗤了一声,没再说话,专心敲起来。   明远带秀秀走到了别处,二人远离前殿慢慢走着,明远边走边说:“虞夫人,之前青梧郡在搜人,你正好要出城躲避,实在不容我多想,言语莽撞了些,还望勿怪。”   秀秀看向明远,明远神色有些抱歉,眼睛不大却很亮,仿佛洞察一切,秀秀神情自若地笑道:“道长负责处理观中杂务和人际往来,敏锐些很正常,虞月并未放在心上。”   明远笑眯眯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山下的风波已停,观里的修缮也到了最后关头,不日将闭观,虞夫人对之后作何打算?”   秀秀抿了抿唇,她心中是想留在云霞观的,住了几日,她知道云霞观如今没落,算上未入道的厨子,不过二十几人,除她之外,其余香客最多住一晚便走,没有长住的。   她正迟疑着,身后传来明尘的声音,“你没地方去就继续住在这,正好把书阁好好理一理,那地方十几年没人管过了。”   秀秀回头,明尘的头发乱糟糟的,道袍沾了不少灰,却很难让人跟狼狈联系到一起,因为明尘的两眼总是傲视他人,说话的语调常常不耐烦,好像这世间除了他别人都是榆木脑袋似的。   明尘还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直接戳破秀秀的窘境后给她递了个台阶下,秀秀感激一笑:“虞月多谢道长收留,对书阁的事务定当尽心竭力。”   明尘睨了她一眼,“道观清苦,你若撑不住也可自行离开。”   秀秀笑道:“我喜欢这里的清静,不觉得苦。”   明尘一挑眉,又点了明远,“明远,殿内还没理完,一转身就不见你人影了。”   明远一拍脑袋,忙跟着明尘回转,笑呵呵地任他数落。   -   夏去冬来,云霞观已经关门大半年了,这一年风调雨顺,山下的百姓日子过得平和,云霞山中,这个冬天和从前的很多个冬天没什么区别,一样静谧,只是踩踏枯枝落叶的脚步声热闹了些许。   云霞观中,秀秀轻轻搁下笔,手边是云霞观第七代知观余不扬的笔记,这任知观的经历很有些不凡,他是中年才入道的,入道前是当官的,可惜官运不佳,屡遭贬谪,因此走了许多地方,心境开阔,不惑之年毅然辞官入道,也是在他手中,云霞观到达了建成以来第二个鼎盛时期。   根据他的笔记,可以看出此人心胸宽广,自身修养极高,关心民生疾苦,是个仁善的好人好官。说来也是讽刺,如此仁善之人,为官时却处处不顺,事事受掣肘,当道士后反而能自由行事,和云霞观互相成就。   秀秀修复余不扬的笔记花了许久,她坐在窗下品读时,总是感触不已,可能恢复完全后也没什么人在意,不过在这观里,每天重复枯燥的事太寻常了,她在书阁整理已经算得上有趣了。   她推开窗,昨夜起了寒潮,院中树木打了霜,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绕着树捉迷藏,露出的双颊有两团红,扬起的笑脸无邪天真。   大的那个是梧桐,她和半年前秀秀来时相比长高了一点,身上常年过大的道袍变成了棉麻小袄,是秀秀量了她的尺寸用道袍亲手给她改制的,前几日日头好,秀秀牵着梧桐下山采买,特意去成衣铺塞了棉花。   道观里的都是单身汉子,自己的日子过得糙,捡了小姑娘也不懂如何精心地养,梧桐长了几年,年年都是穿大孩子剩下来的道袍,观中没有她这么小的孩子,衣袖裤脚总是大了一截。   秀秀看不过眼,动手改了几件,衣服合身了,小姑娘看着都没那么瘦小了,格外板正。   正笑着看他们玩耍打闹,小的那个注意到窗户这边,蹭蹭跑过来,攀着窗沿奶声奶气地喊“娘”,黑亮的眼睛闪着光,鼻头沁了点汗,手里拿着一枝梅花。   “给娘花花,娘插在瓶子里。”   这个奶团子似的小人正是鸣鸣,他如今快两岁了,到了学说话的年纪,能跑能跳十分闹腾,观中的人都爱逗他玩,他最好的玩伴便是梧桐姐姐,两个小孩成天腻在一起,把后山这块都快翻秃噜皮了。   秀秀接过那枝梅,语气有些惊讶:“鸣鸣从哪里折的梅花?梧桐姐姐又带你去什么好地方玩了?”   鸣鸣仰着头骄傲地说:“是鸣鸣自己找的,在前面一个高高的屋子旁边,花花很香!”   梧桐这时也走了过来,她跺了跺脚,向秀秀告状:“虞姨,鸣鸣他又乱跑!前面有些屋子没住人,一下雪就容易塌,我跟他说不可以乱跑,他还是到处跑。”   梧桐这话没说错,前几年云霞观有些屋子年久失修,一下雪就塌几间,有的小塌,落几片瓦,有的大塌,顶梁柱都会塌下来。她长在观里印象深刻,常常叮嘱鸣鸣不可以靠近那些没住人的屋子。   今年是修缮了,可还是要防着,云霞观地方大人少,小孩跑不见了找起来也麻烦。   秀秀闻言板起脸,沉声道:“鸣鸣不乖,去哪里要和娘说,要告诉梧桐姐姐。有的地方没人去,是关着小鬼呢,专吃没人看着的小孩,鸣鸣要是被小鬼吃了,娘怎么办?”   鸣鸣将头摇成拨浪鼓似的,眼里闪着泪花,“鸣鸣不要被小鬼吃,被小鬼吃了娘就没有宝宝了。”   “那就不要乱跑,要是真的很想去,一定要叫上其他人一起,梧桐姐姐、叔叔们或者和娘一起去好吗?”秀秀弯下腰,擦了擦鸣鸣的脸颊,温柔地哄着。   鸣鸣郑重地点了点头,梧桐在鸣鸣身后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大姐姐的样子十分可靠。   秀秀哄完了小孩,把两人都叫了进来,梧桐过完年就五岁了,一般人家四岁开蒙,她在山中无人管教,开蒙已经晚了一些。知观明尘好像幼学挺扎实的,但是早早入了道,自己的字都像狗爬,更别提教别人了。明尘跟前任知观学了些账本,其余人基本停留在认字阶段,教书远远不行。   最后只能是秀秀来教梧桐了。   虽然时下对女孩子不要求读书认字,可秀秀觉得女孩子更应该读书认字,不提科举入仕,至少以后不会吃这方面的亏,糊里糊涂就卖了身按了指印。   她自己女红不精,胜在运气好多读了些书,也只能教梧桐这些了,总没有坏处。   梧桐坐在木凳上,挺直了背翻著书,像模像样的跟着秀秀念。   鸣鸣还小,往往在一旁闲不住,过一会秀秀再看他,已经伴着朗朗读书声摊平了肚皮睡着了。   秀秀无奈地摇摇头,梧桐捂着嘴偷偷笑,她还挺喜欢跟着秀秀学习的,从前明尘闲得无聊会跟她讲讲道教的故事,明尘不是个讲故事的好苗子,再有趣的事经他口也变得干巴巴的,时不时还插入几句自己的见解,嘲讽居多。   对着明尘她都能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何况秀秀教她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梧桐是越听越有意思,鸣鸣听来就是催眠之声了。   “鸣鸣还小,过两年就能听懂了。”梧桐笑道。   秀秀忍不住笑了,给鸣鸣盖严了被子,转身继续讲书。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这一年过年,大雪封山,山中入目尽白,鸟兽不见踪影,云霞山无人进出。今年云霞观好好修缮了几间正殿,再加上有鸣鸣这个小人精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玩闹着,这个年过得热闹许多。   秀秀这边安宁和乐,岁月静好,山下却不大太平。   京城,国师在宫宴上意图行刺皇帝,安王虽及时救驾,皇帝依然受惊不小,回去便一病不起。国师行刺不成被当场拿下下了大狱,隔日就畏罪自尽了。   安王赵璟琰在皇帝病榻前受封摄政王,掌朝政大权,赵璟琰掌权后头一件事就是整肃朝纲,拔除了好几颗硬钉子老蛀虫,就连外人眼中两袖清风的兵部侍郎任行波也受了讯。   自此,阴霾笼罩一年多的京城局势重新明朗起来,摄政王如一股挟裹着雷霆之势的飓风,以不容忽视的权柄站在了皇位之下。   京城官员人心惶惶,每天勒紧了头皮去上朝。   京城,摄政王府,赵璟琰背着手立在厅堂之下,懒散地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副柳大家的真迹上。   身后顺义半跪着报事,“……褚太医说,老太太的心悸之症调养的好,如今气色越发好了,只是时时念叨着……侧妃娘娘和小少爷。”   说到最后,顺义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赵璟琰转动扳指的动作一停,转过身,压低的眉骨戾气越发深重,薄唇平直近乎一条永不会翘起的直线,一开口便凉到瘆人。   “找到了吗?”   “没有。”顺义自然不会问找谁这种蠢问题,王府没人不知道找谁。   去往郧县的路上遭遇刺杀,侧妃娘娘和小少爷与王府的人失散了。自下边的报上来这消息后,赵璟琰冷硬的神色就没融化过,且还有日趋暴戾的倾向。   压入京城时行事还有些受制,很快赵璟琰就以铁血手腕拉开了争权的帷幕,不到一年时间就登上了摄政王之位。   皇帝病了,王相倒戈,秦家唯安王马首是瞻,任氏元气大伤,成了弃子。   “任家怎么说?”赵璟琰问。   “还是‘不知’。”顺义硬着头皮回道,他想起任行波那灰败的脸色,心中唏嘘不已,做什么不好,非得招惹王爷的心尖尖,又是安排刺杀又是劫人,劫走了人又欲杀害。任行波真该感谢他女儿有个好侍卫,刀下救了秀秀一命,不然他老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了。   不过虽救下了秀秀,秀秀却跑不见了,赵璟琰逼问无数次,那些守在林子外的任家侍卫依然不知道秀秀往哪个方向跑了。   一个身着华贵衣裙满头金钗的女人,还抱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那些侍卫竟然连人往哪个方向跑了都没看见。   赵璟琰闭了闭眼,牙槽咬得死紧,“废物。”   顺义低头的幅度更深了,下意识地屏住气息。   “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没有户籍,没有银票,她怎么活下去?难道真成了仙不成,驾着云斗在空中生活?”赵璟琰切齿恨道,黑瞳流转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手背青筋一条条暴突出来。   郧县周边几个地方关卡卡得前所未有的严,恨不得一只苍蝇飞出去都要讯问户籍官文,这样严,大半年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住在城里,单身女人带个一岁多的小孩多显眼,就算是隐居深山老林,她也要经过城镇吧,总不能插了翅膀飞走。   还有一种可能,是秀秀和孩子逃出去后遭遇不测,已经不在人世,毕竟那片山林深,要是跑错了方向越跑越深最终一脚跌落也是有可能的。顺义心中闪过这个想法,可是他不敢说。   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半点消息,什么可能都会有。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人,战战兢兢地低声道:“王爷,宫中传信,皇上今日发病,神情恍惚,直念着‘成仙、成仙’,吞了一粒仙寿丸后口吐白沫,太医已经去看了。”   赵珫自两年前宫宴上第一回 发病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一回,有时状若癫狂浑身抽搐,有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   这回发病不凑巧,正好撞上赵璟琰的忌讳了。   那人一报完,顺义心一跳,皇上啊皇上,你这会闹着成什么仙啊,王爷找不到人都快入魔了,本来疯劲上来胡乱猜测,过后便不会放心上,你这么一闹,把王爷恐惧而不可能的事反倒压实了。   沉默半晌,头顶传来低哑的男声,语气森然,长眉一挑,眼神尽是暴戾。   “去,让秦呈进来议事,本王要夷平大魏每一座道观,爷倒要看看,谁敢成仙。”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冰雪初融, 寂静了一个冬天的云霞山开始恢复生机,绿芽从抖落白雪的树枝上生发,鸟兽在林间奔走,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不时窜过几条小鱼。   开春后, 秀秀不再常待观中, 有时在云霞山中四处走走。云霞山很大,山脚的村民以种田为生,经常往来青梧郡,山中除了云霞观, 还有一些散布的居民, 他们单家单户相隔甚远,总体加起来数量也不少。   秀秀闲逛之余,发现山中居民家中有孩童的, 基本没有送去学堂,七八岁上头就跟着砍柴打猎,幼时在山中戏耍,男孩长大了就继承父业, 女孩长大了多下山, 或嫁人或为奴婢。   她问过其中一对父母, 他们祖辈住在山里, 山下倒是有学堂,没去的原因一是大人忙碌,没工夫日日上下山接送,二是山路崎岖, 来回太麻烦, 索性让孩子在家里玩, 长大点就帮忙做点事。   秀秀考察许久, 动了在观中设立学堂的心思,现在教梧桐一人是教,多教几个又有何妨?书本都是现成的,山中的人来往云霞观比上下山方便多了。   再者她也有私心,道观生活虽然清静,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道观里,孩子大了也得下山,道士闭观潜心修行,与世隔绝好几年是可以忍受,她却需要更多的渠道知道山下的消息,寻到合适的时机,她还是要带着孩子下山入世的。   和明尘明远商量后,他们对在观中设学堂一事很是赞成。   明远感叹道:“之前就有知观定时在观中开课启蒙,山中的孩子们都会来听,自前任知观病逝后,这事也无人继续了。虞夫人,你要重新在观中开课,这是积功德的好事啊。”   明尘难得没有冷嘲什么,他一颔首便准了。明远安排将西南方向的几间空厢房用作学堂,打扫整洁后便正式投入使用。   学堂最开始的学生只有梧桐,秀秀和一些道士在山中散布了学堂的消息后,慢慢的有一些百姓将自家孩子送来学习,起初只有两三个,后来有十几二十个,回家时还能牵手做个伴。   山上的人淳朴,有人愿意教已经感恩不已,对秀秀的女子身份没人说什么闲话,大家没什么银钱,便经常送些新鲜鸡蛋聊表感激。知道秀秀是独身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孩后,人们便自然以为她年轻守寡,孩子还那么小,可怜得很,有时甚至还会给鸣鸣送些旧衣,手巧的做些小玩具。   云霞观伙食清淡简单,大伙熟悉后,鸣鸣经常被带到其他人家中开小灶,今天这家宰了羊羔,牵鸣鸣去家里喝汤,明天那家下山赶集买回来一些糖果子,孩子来学堂多带几颗分给鸣鸣。   这一年,鸣鸣算是吃百家饭吃过来的,虽然在山中,依然有滋有味地长大了。   满山红叶开始凋落的时候,京城的飓风终于刮到了南方。   ——凡道观一应取缔。   “……道士劝其还俗,发放安家费,道观收归公有,按需原地改建。”明远负手念出张贴在云霞观正门上官文,身后围着的一圈道士看完后都骚动起来。   这个消息如冷水进了滚油锅一般在道观炸开了。   下学后,秀秀也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一个消息灵通的妇人告诉她,这是摄政王推行的,就是要灭了道家。   秀秀感到荒谬:“道家存在好几百年了,说关就能全关了?让所有道观闭观消失,要付出难以估计的人力财力,影响之大更是无法衡量,这摄政王是何人?口气未免太猖狂。”   那妇人一拍掌,惊道:“虞妹妹,我看你真是在山中闭塞太久了,连外面改了天都不知道!”   “摄政王就是江宁府原先的安王呀!皇上病了多时了,这摄政王在京城可是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人物,他说要关道观,哪间还敢开?”   秀秀瞳孔一震,安王就是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安王,赵璟琰?!   送走旁人后,秀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时隔一年多,再听到赵璟琰的消息简直恍如隔世。   这一年多,她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太潇洒了,赵璟琰的消息不用刻意回避也能听不见,让她几乎产生了和从前割裂的错觉,若不是偶尔出神看见鸣鸣的眉眼和那人越来越像,秀秀都快忘了王府的日子。   秀秀放任自己沉于安宁平静的生活,不去想不去打听赵璟琰的事,有时也会恍然,猜测赵璟琰是不是已经娶了任家小姐,在京城的争斗是成功还是失败,老太太的身体有没有变好。   刚开始想到这些,秀秀还会担心自己被找到后怎么办,随着时光流逝,安稳的日子过得长了,秀秀的心中变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水,再想到王府时波澜不惊,如拂岗而过的一缕清风,吹不落一片枯叶。   本以为一年如此过,两年三年乃至十年,都会这样平缓地过下去,她和赵璟琰,一开始便是不会交叉的两条线,机缘巧合下纠缠,挣脱后应该恢复正常情况。   农女不会成为亲王侧妃,一个王爷也不会和普通村姑有什么故事。   秀秀的轨迹曾经有过偏离,如今回到正常,可是,为何赵璟琰偏偏这么阴魂不散,好好的道观要取缔。   学堂怎么办?云霞观怎么办?   秀秀蹭的起身,来回踱步,按明尘那性子绝不会轻易同意云霞观消失,要是惊动了官府……她不能跟官府打交道!   秀秀推开门,往前边跑去。   正殿已经炸开了锅,透过杂草似的胡子都能看见明尘面黑如锅底,整个人处在暴走的边缘,明远勉力维持秩序,让大家一一说说自己的想法。   秀秀闪身站在柱子后面,等殿内众人讨论完。   厨房的大爷本来就没入道,秀秀不知道他来观里多少年了,他是最先开口的,“避世之人,去哪座山头都一样,云霞观要关,我就背着我的锅下山去便是。”   厨子要走,虽不是同道,其他道士开口时底气也足了些,二十几个道士,年长的四五十岁,年少的十几岁,有的是孤儿,什么都不懂就成了道士,有的是家中贫穷养不活,送到观里来做道士混口饭吃。   一一说过后,在世俗的压力下还要做道士的只有五六个,有的从未入世过惶然不安:“我做了一辈子道士,现在给我银子我也不知该怎么用啊。”   有的则是诚心向道,心境与常人不同,“我一心向道,云霞观在我就在观中修道,云霞观开不下去,我就在闹市修道。”   见其余人都说完自己的想法,明尘深深锁着眉头,一扬袖,暴躁道:“官文爱怎么写怎么写,反正我不关云霞观,我是知观我说了算!你们要走便走,恕不挽留!”   有人期期艾艾道:“知观,可是官文上说先付部分安家费,待道观改建重新使用后再付剩下的……”   明尘盯着那人,两眼眯起来,那人说着说着就消了音。   明远难得没有笑哈哈的,一脸严肃道:“这不重要,道观不应该就这么全部关闭了,这世上存在清修之人,存在向道之人,道观也应存在。”   底下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做道士十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山中清静,修道也是修心。”   那些方才愿意遵从官文离开的人也纷纷叹气:“何必都关了呢,哎……”   明远安抚道:“大家都先回去吧,我和知观再商量商量。”   众人都散了。   秀秀转身进了殿中,明远瞧见她,低声叹道:“虞夫人,你方才应该都听见了吧,摄政王要关闭道观,人难胜天,云霞观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云霞山中了。”   明尘一撩道袍站了起来,负手立于殿中,冷哼道:“人难胜天,我偏不信。”   秀秀眼睛一亮,“道长,你有什么办法吗?”   明尘捻着拂尘,眉头紧皱,有些难为情似的,一时说不出口。   明远却懂了,他重新笑起来,揶揄道:“我倒忘了,师兄可是大有来头,手里还有一张人情没有用。”   明尘狠狠横了他一眼,不过并没有否认。   秀秀见他们两个打哑谜,忍不住问道:“二位道长在说什么,虞月能知道吗?”   明远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师兄号明尘,俗家姓余,余氏和齐氏曾号称‘江宁双壁’,这两家兴盛一时,最风光的时候一门二相三将都有过。十几年前,齐氏陷入一场大官司里,余氏作为兄弟,唇亡齿寒,倾力相救,结果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全家流放。”   “齐氏因有个战神皇子,后宫还有齐妃,多方转圜下得以保全。说来也是巧,那齐妃所出的皇子如今正是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秀秀听完很是愣了一下,重新看向那个胡子拉碴的明尘时,像头一回见似的,仔细打量了一番。   明远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明尘,戏说道:“没想到如今不修边幅的山中道士,曾经也是江宁余家的小少爷吧。”   秀秀深以为然,问道:“那人情则是指齐氏?”   明远点点头:“余家长辈知道流放路上几多艰苦,怎么也要保全小的,师兄本家叔父正好是云霞观第七代知观,辗转之下,当时年仅十岁的师兄便入了云霞观。师兄入观前,齐家给了他一个信物,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秀秀明白了,千转万转又转回来了,世事真是奇妙。   想到如今的齐家,秀秀有些迟疑,“那明尘道长是要向太妃娘娘求助吗?”   明尘斜睨了秀秀一眼,“京城那么远,我要是传信摄政王,等他老人家回了信,云霞观早被封了。”   秀秀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别直接惊动赵璟琰就行,由老太太转述比直面赵璟琰好太多了。   这桩心事落了地,秀秀语气轻松不少,回怼道:“老人家?你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吧。”   明远摇摇头,玩笑道:“听说摄政王英武俊朗,师兄满面胡须,两人站一块,还说不准谁年纪更大呢。”   明尘黑了脸,把两人都轰了出去。   -   江宁,王府。   老太太今日收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信,她展开读完,半晌无言,想起被时光尘土掩埋的过去,眼中默默有了热泪。   清芳轻声走了进来,看见老太太一副缅怀思念的模样,不敢打扰,只尽量小声地把盘子放在了桌上。   过了一会,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开口道:“十多年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有余家的消息。”   清芳对“江宁双壁”有所耳闻,曾经的齐氏和余氏像兄弟一般,可惜余家后来流放边疆,听说相继过世了,当初那样兴盛也寂灭了。   她惊讶道:“不是听说余家老小去边疆的几年内,都一一逝去了吗?”   老太太捏着信封,笑道:“还有一个小少爷悄悄保了下来,我也只听兄长提过,没想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就在离江宁不远的青梧郡。”   清芳笑着说:“这是喜事啊,老太太莫要伤怀了。”   老太太道:“他是好好活着,不过却无奈出家当了道士,就在云霞山云霞观中修道。璟琰近日要关天下道观,云霞观也被贴了官文,他不愿关,因此向我求助。”   这时,清芝匆匆进来,低声禀道:“老太太,京城来信,皇上前几日驾崩了,四皇子继位,王爷说安排完那边的事后就先回江宁。”   老太太微微瞪大了眼睛,沉吟半晌,“齐家亏欠余家太多,这最后一根独苗求到我这里来了,必须得帮,我本打算亲自去一趟青梧郡,既然璟琰不日回江宁,就让他代我跑一趟罢,摄政王亲临,想必能稳妥保住余家郎君那道观。”   她低声叹道:“关天下道观,本就违背常理,正好让璟琰出面,多少缓冲一下他现在不好听的名声。”   想到赵璟琰现在的行事作风,老太太心中又是忧虑又是心疼自责,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明白。   从前只是表面看着冷,心里倒没什么,她帮助秀秀死遁脱逃后,赵璟琰伤怀了许久,可还有个鸣鸣吊着。   后来又找回了秀秀,本以为皆大欢喜了,结果京城又闹起来了,现在可好,女人孩子都跑了。现在是面硬心更荒芜,老太太听着京城传来的消息,说赵璟琰如何手段狠辣如何冷面无情,尤其是今年成了摄政王,行事像不给自己留后路似的,名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没人还敢称他一声“战神”,现在提起摄政王,人人自危,背地里都咒他,骂他是煞神魔星。   老太太每天都后悔那日没好好看住秀秀和鸣鸣,她清楚赵璟琰没放弃过寻找,可是过了这么久了,就连老太太都开始做些秀秀已不在世上的噩梦来。   她常常虔心祷告,希望秀秀和鸣鸣在世上某个角落安稳幸福的活着,如果能让赵璟琰亲眼看见她们母子俩安好的样子就再好不过了。   不知这个愿望,有生之年能否实现?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临近入冬, 赵璟琰从京城回到江宁,他这次回来没有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摄政王还在京城掌管大局。   一年多没回江宁, 他回府头一件事还是去雅芳阁看望老太太, 听信中说, 老太太的身体调养得好,已经几个月没有出现心悸的症状了。   赵璟琰一见,老太太受着病痛折磨还是瘦了许多,精气神远不如之前足, 即使如今养得好, 整个人还是苍老了不少。   “娘,孩儿回来了。”赵璟琰大步上前行了一礼。   老太太半扶住他,慈祥地笑着, “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让娘看看,又瘦了。”   赵璟琰起身坐在一旁, 自顾自饮了一杯茶。   母子二人寒暄一番, 老太太问了问京城的情况, 如今四皇子登基, 设了二相三公辅佐,朝政逐渐平稳,没什么大事,摄政王一时离开也不打紧。   老太太瞧着底下的赵璟琰, 他一身墨黑劲装, 冷硬的面庞越发深刻, 眉眼淡淡的,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慑人的权势滋养下,周身气势让人捉摸不透,抬眼时黑瞳都泛着寒光,冷意沁入骨髓,叫人不敢直视。   而立之年,兜兜转转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老太太看了又看,还是问了出来:“璟琰,你在京城,可有遇见心仪的女子?过了年你就到而立之年了,身边没个人怎么行啊?”   她刻意避开提起秀秀,可是做娘的怎么忍心孩子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如果秀秀一直找不到,赵璟琰就要一直孤身吗?她这个儿子生得极好,虽性子乖张些,可是如今权势滔天,想再娶再容易不过了。   赵璟琰随意扯出一个笑,眸子冷然,“娘不必烦心,我一个人更方便行事,没必要再招一个麻烦进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看他那样子,终究没问寻人寻的如何之类的话,这是王府不能说的伤疤,撕之即见血。   她没有再劝,“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如今身子不好,也没精力去操持你的事了。”   老太太眉眼间露出疲惫之色,想起余家的事,稍稍提起劲来,将那封信和信物拿了出来。   “余家对我们有恩,人家求到我这个老婆子这来了,不能不管。”   赵璟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信,语气薄凉道:“官文已经昭告天下。”   这意思是没有通融余地了。   老太太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赵璟琰竟如此漠然。   她攥着信,沉声道:“娘知道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可是律法之下尚有人情,娘没办法坐视不理,将来下了黄泉无颜面见兄长和余家的叔伯。”   赵璟琰皱眉道:“娘,别说不吉利的话,您定能长命百岁。”   老太太将信拍在桌子上,语气软和了下来,“璟琰,不说别的,那云霞观也是个百年老观,声誉很好,你陪我去一趟那云霞山罢,不摆你摄政王的名头,就以普通香客的身份去那拜一拜瞧一瞧。   去了之后,如果真的没有转圜余地,好歹让我亲眼瞧一瞧余家小郎君,不然娘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璟琰只好应了下来。   -   又快到冬天了,虽还没下过雪,寒潮已经来袭,云霞观里的人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衣。   秀秀给鸣鸣套上一件厚实的夹袄,用力扣紧了扣子,肚皮圆圆的,衣服绷得有些紧,她笑道:“好小子,又长胖了不少,上个月才打的衣裳就紧了,这个月没少去孙姨家开小灶罢。”   鸣鸣圆睁着眼,一脸无辜,“娘,什么是‘开小灶’呀?”   “就是馋嘴猫鸣鸣的意思。”梧桐从门外走了进来,笑着说道。   鸣鸣转过头据理力争:“鸣鸣不是馋嘴猫,鸣鸣是乖宝宝。”   秀秀拿出一顶红帽子给鸣鸣戴上,口中熟练地哄着:“乖宝宝不要动,娘给鸣鸣戴个漂亮帽子。”   鸣鸣伸手一摸脑门,摸到了几条挑出来的线条,他疑惑道:“帽子上有什么?”   梧桐取了桌子上的铜镜过来对着鸣鸣,鸣鸣一看镜子,他穿着厚夹袄,圆滚滚的,脑袋上戴了个红帽子,脑门的花纹似乎有几分眼熟。   他歪头苦想,突然眼睛一亮,小心抚摸那个金黄色的“王”字,喜爱极了,兴奋道:“是老虎!”   前些日子,他们在山中远远看见了一只老虎,老虎悠闲地穿过树林,偏头瞥了一眼身上没毛的弱小人类,踏着树枝走了。那气势,一下子就把鸣鸣迷住了,回来翻出失宠已久的布老虎偏要抱着睡觉。   之后天天闹着要去看老虎,可是云霞山十分广袤,便是长住多年的猎户也极少见过老虎,这种大型猛兽似乎和人类住所隔得很远,在更深的林子里,偶尔才会出现,不是天天都能见着的。   鸣鸣伤心了几天,秀秀在做帽子时便特意在额头上加了个老虎的花纹。   单纯的小孩果然被哄到了,再次开怀大笑起来,对着镜子左瞧右瞧。   秀秀转向梧桐,柔声问道:“梧桐,你准备好了吗?”   梧桐点了点头,脆生生道:“准备好了。”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秀秀决定趁早带梧桐下山买些东西,免得过阵子大雪封了山出不去。   鸣鸣停了动作,眼巴巴地仰头望着秀秀:“娘,我也想下山。”   住在云霞观没多久后,秀秀下山进城就发现关卡卡得严了,万幸她那次带着梧桐一起,小孩一身老旧的道袍,一看便知是云霞观出来的,秀秀做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勉强蒙混过关。   她进城后赶紧买了些化妆的材料,把脸涂黄,眉毛刮掉,眼角描了些皱纹,还给脸上添了个大痦子。   之后秀秀便极少下山,能不下山绝不下山,建了学堂后,和山民熟悉了,便从他们口中了解山下的消息,有需要便托他们转买。   这回下山,秀秀是打着明年开春离开云霞观的主意,因此必须要下山亲自考察一番周围的情况,来年下山后能直接去合适的别处。   之前鸣鸣也想下山,秀秀总是狠心拒绝,并且骗他山下有坏人要抓他,唬得他不敢下山。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往往很旺盛,一时唬住了,隔阵子又冒出来。   秀秀这次没有直接拒绝鸣鸣,她摸了摸鸣鸣的脸颊,温声道:“等明年鸣鸣长大了,就带你下山。”   鸣鸣欢呼一声,抱住秀秀,“娘,鸣鸣今天最最开心了!”   “哟,还会用‘开心’这个词了。”秀秀笑道。   胸前的小脑袋动了动,“鸣鸣开心!”   秀秀不由失笑,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什么“不可以乱跑”“好好吃饭不许挑食”之类的,鸣鸣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几个字。   秀秀无奈,看了看窗外的天,松开鸣鸣,坐在一旁化妆扮丑扮老。   梧桐聪慧,秀秀一在旁边坐下拿出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她就牵着鸣鸣走了出去。   她知道虞姨每次下山都会把自己好看的样子弄丑,然后包着头巾遮脸,下了山进城才取。她曾经问过,虞姨立刻敛了笑容,美眸染上几分忧虑不安,沉默良久,只轻声让梧桐不要说出去,这是她们两个的秘密。   梧桐就再也没问过了。   过了一会,两人从后面的小路悄悄下山。   -   赵璟琰带着老太太来到云霞观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云霞观门前只有一个小道士在扫落叶。   国师暴毙,后来又发文书关道观,一系列操作下来,云霞观近日又恢复了冷清。   看见这一行衣着低调却气质不凡的人,小道士赶紧迎了上去,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笑着问道:“道长,这里便是云霞观?知观可是明尘道长?”   小道士点点头应了,请他们入观。   赵璟琰一扬手,两列侍卫整齐守在门前,小道士这才看见最后面的赵璟琰,赵璟琰瞥了他一眼,黑瞳是不带任何情绪的沉。   小道士哪见过这样的人,头下意识地缩了缩,看向老太太,“这……”   老太太慈和道:“家中有些薄产,是以出门在外警惕了些。道长请安心,家中侍卫不会随意动刀动枪,惊扰道家清静。”   小道士接受了这个说法,带他们入了云霞观。   赵璟琰跟在最后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环境。   云霞观房屋殿舍都已老旧,长久的风吹日晒,檐角的风铃俱已风化,青瓦不复苍翠之色,泛出灰朴来。   观中十分冷清,偶有几个道士在廊下走过,道袍半旧不新,神色安然从容,看见他们,也只是略一稽首,念声法号,随后离去。   这山中百年道观,倒是清静自然,仿佛一砖一瓦都已和云霞山融为一体,在滔滔的时间长河中静静伫立,全不似京城道观的媚俗。   老太太见赵璟琰四处观望,笑道:“这云霞观不愧是百年名观,一草一木都有些仙气似的,叫人不忍心惊动。”   小道士不懂话中暗示,青涩的脸上掩不住骄傲,开始介绍起周围几座殿宇。   赵璟琰一扬眉,只当没听到老太太的话。   到了正殿前,道观特有的清香萦绕,赵璟琰远远看见殿中高大庄严的三清像,略微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停了脚步。   “娘,我不信佛也不信道,就不进去拜了。”   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强求,“那你随意转转罢。”   赵璟琰转身便走,过了几座殿,又绕了几间厢房,慢慢竟走到无人处了,周围已好大一会儿没看见道士了。   他望着眼前格外老旧的厢房,屋檐角落爬满了蜘蛛网,一看便是许久没住过人了,空气中似乎都有灰尘浮动。   赵璟琰爱洁,不欲再往里走,正准备原地返回时,不知从哪响起了一声小孩子的抽泣,憋着嗓,委屈巴巴的。   赵璟琰突地一停,不知为何,那小孩只小声哭了一声,他却能从中听出委屈之意,一下子挪不开步子了。   “呜呜呜哇哇……”小孩憋了一下没憋住,正式哭了起来。   这回,赵璟琰听清了方向,正是从厢房那边传出来的。   他扫了一眼檐角白色的蛛网,眼中浮起了怒意,那些道士都干什么去了?把一个小孩关在没人住的旧屋里,真是人面兽心。   那孩子的哭声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勾着他,听起来那么细弱可怜、孤独无助,声音极稚气,可能还是个奶娃娃。   赵璟琰冲动之下无暇多想,已经一脚踹开了厢房大门。   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在空中四散开来,像天女散花似的。赵璟琰墨黑的衣裳瞬间沾上了一层灰,一尘不染的黑靴更是直接受害。   他不耐拧眉,挥了挥手打散面前的灰尘,第一时间向屋内望去。   窗户下,一个两岁多的小孩蹲在墙角,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有几道黑手印,见他看过来,小手抹了一下,又添了一道黑印。   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憨憨中透着几分狡黠,看起来怎么那么熟悉呢?   赵璟琰不动声色地接近,心不知为何砰砰直跳,越跳越激烈,好像快要忍不住冲出胸膛说话似的。   他终于走近了那小孩,那孩子扶着墙单脚站了起来,两眼不见恐慌,反而好奇地打量着赵璟琰。   赵璟琰半蹲了下来,视线和小孩同一高度,他开口时,语气竟有些滞涩,这不该出现在堂堂摄政王身上。   可在这间积满灰尘的小小厢房中,面对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在外让人闻风丧胆的堂堂摄政王,头一回如此轻声,害怕惊扰空中漂浮的尘埃似的。   他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问题,赵璟琰问出口后却不自觉屏住了气息,牙关轻颤。   他在期待,也在深深地害怕着。   小孩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回道:   “叔叔,我叫鸣鸣。”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今日阳光正好, 微风不燥,冬季正式到来前的日头尚能称得上一句“暖阳”。   青梧郡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多,秀秀和梧桐买完, 坐在路边的茶棚休息。   隔壁桌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包袱, 咂了一口茶, 和另一个人闲聊:   “欸,我表兄在京城做差,刚传来的消息,那皇帝不行喽, 四皇子登基了。”   “什么?那四皇子才多大, 有十岁吗?”   “嗐,有大臣辅佐,还有摄政王坐镇, 新皇就是还不会说话也能行。放心,捅不破天的。”   “说起那摄政王,啧啧,真是了不得, 一人之下啊, 那皇位上坐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嘘, 你可别瞎说,我表兄说京城当官的没人敢论摄政王的,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是在青梧便算了,但少说为好少说为好。”   ……   茶毕, 秀秀准备回去了。   这一趟下山, 她收获颇丰, 准备来年往青梧郡之西走走, 听说那边城镇不繁华,乡村广。具体的还要明年下山再看看。   她还得知了京城的消息,皇帝驾崩,年幼的四皇子登基,摄政王似乎忙于政务,一时半会回不了江宁,她正好能趁这段时间在周边走走。   上山时,她们还是沿小路走,天黑前就能回到云霞观。   远远望见后门那两棵梧桐树时,晚霞还挂在天边,秀秀转头拉了一把梧桐,笑着说:“我们到了,今天似乎比上次更快了一点。”   梧桐抹了抹额上的汗,“虞姨,你走得越发轻快了。”   秀秀笑了笑,重新牵起她,二人慢悠悠地往那两棵梧桐走。   黄昏的霞光笼罩在梧桐树上,树叶沙沙,四下安静,只有秀秀和梧桐轻轻踩踏落叶的声响。   梧桐望着后门,奇怪地“咦”了一声,“后门怎么半开着?”   按常理来说,云霞观的后门就只有她们几人时常进出,无人的时候一般都是关着的,此时半掩着,里面却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秀秀的脚步轻了下来,眼神变得警惕。   梧桐还在猜测:“莫不是进贼了?哪个贼那么笨,来偷云霞观。”   “别说话,梧桐。”秀秀轻声道,“先看看鸣鸣在哪。”   梧桐没放在心上,毫无负担的走到前面去了,秀秀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环顾四周,梧桐树高大,枝叶繁多,细听声音,也只有她和梧桐的脚步声。   这时,梧桐已经走到门前,一把推开了门,门拉长了声音“吱呀”一声,梧桐却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秀秀转头一看,后门大开,门内立着两列黑甲卫兵,凛然严肃,尖锐的刀枪银光凌凌,安静矗立在身侧,杀伐之气却不容忽视。   石凳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肩宽腰窄,一身墨黑锦袍,眉眼深刻,唇形平直,一双深邃的黑瞳直直望向秀秀。   秀秀呆住了,她不可置信道:“赵璟琰?”   怎么回事,他不是远在京城辅佐新皇吗?   秀秀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娘!”身后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秀秀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是鸣鸣。   她咬紧牙关,没有回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跑,梧桐树上跳下来两个人,劲风猎猎,“咻”地一声划破空气,长/枪已经横在了脖颈之下。   锋锐的尖头距离脆弱的脖颈不过两横指。   秀秀猛地停在了原地,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一会功夫,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黑靴踩在石子路上,跨过门,踩在泥地上,偶尔踩破了干枯的落叶,声音便稍重一些。   秀秀不敢回头看,直到听见鸣鸣怒道:“不准对着我娘!”   她才知道他们已走到咫尺的距离。   赵璟琰抬了抬手,两个侍卫沉默地收回了枪,高大的身躯依然像两尊门神一样堵在面前。   秀秀垂眸,看见一双被长靴绷得紧紧的小腿,面前笼罩下一道阴影,一双骨节分明的有力的手缓缓勾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秀秀不得已抬起头,入目是赵璟琰那张喜怒难测的俊脸,他单臂抱着可爱圆润的鸣鸣。   两张脸放在一起,秀秀恍然惊觉他们二人长得真的很像,一看便知是父子。   一样的脸型,赵璟琰脸部线条更明显,刀刻一般,而鸣鸣的脸蛋上还有婴儿肥。眉眼如出一辙,都是浓黑的长眉,眼窝较深,眼形修长俊秀,连眼珠都是相同的深黑。   只不过赵璟琰的黑瞳聚集着滔天风暴,被平静的神色深深掩藏,而鸣鸣的黑眼珠澄澈得如同洗过一般。   赵璟琰端详片刻,嘴角无声一勾。   “娘。”鸣鸣没有察觉到大人间的波澜暗涌,他伸出手,委屈地撒娇道:“鸣鸣今天摔倒了。”   秀秀蹙眉,自然伸出手要接过鸣鸣,手伸到一半,她僵住了。   鸣鸣此时被赵璟琰稳稳抱在怀中,她这是要从赵璟琰手中把鸣鸣抱过来啊,但赵璟琰看起来丝毫没有要交出孩子的意思。   秀秀绷着肩膀,一时僵持住了。   赵璟琰轻轻拍了拍鸣鸣的背,低声哄道:“鸣鸣乖,先自己玩会,我和你娘说会话。”   鸣鸣神情犹豫,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扫着。   秀秀勉强挤出一个笑,柔声道:“鸣鸣先去玩吧,娘一会就来找你。”   赵璟琰将鸣鸣递给一旁的侍卫,那侍卫抱着孩子转身进了云霞观后门。   孩子走后,秀秀率先移开目光,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赵璟琰如有实质的视线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半晌,赵璟琰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一字一字像从牙缝挤出来的,仿佛恨到了极致。   “你真能躲啊,秀秀。”   秀秀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王爷,你如今大权在握,佳人无数,何必执着于我不放呢?我只想过我的简单平凡的生活,而你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不是同路人?”赵璟琰笑了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低下声音,柔情款款,“原来你也知道,本王已经受封摄政王了。”   秀秀霎时攥紧了手指。   赵璟琰伸手覆住了秀秀的半张脸,大拇指用力捻了捻丰润的下唇,玉扳指冰凉地贴在下颌,凉意渗透肌肤,像吐出的蛇信子。   秀秀一动也不敢动,一垂眸,便是华贵的锦缎裁剪的袖口,墨黑的缎子上绣着龙凤暗纹。   覆在脸上的大手摸了摸凉凉的脸颊,慢慢往下,突然,一掌扣住了后颈。   眼前一黑,赵璟琰已经欺身压下来,这个吻,是带着浓浓血腥味的。两个人一接触,立刻像猛兽一般,互相撕咬起来,没人退让,都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才好。   退开时,秀秀胸膛起伏,大口呼吸,她舔了一口下唇,尽是铁锈味。   她再次抬起眼皮,目光终于不复温和,露出了满身是刺的尖锐底色,凛然如刀。   “赵璟琰,如果你要继续囚禁我,我是反抗不了。不过,我绝不会像上次那样温顺如绵羊,引颈受戮,大不了鱼死网破。”   赵璟琰的薄唇上也是斑斑血迹,他笑了笑,尖牙闪着寒光,“你威胁我?”   “王爷可以试试。”秀秀道,含水秋眸如冰冻霜雪般。   赵璟琰脖颈冒出青筋,他收紧下颌,连连点头,“好,好。”   他气极了,牙关紧咬,鹰隼似的眼睛扫视着秀秀漠然无惧的脸。   这样一张芙蓉面,眉眼合该是柔顺的,菱唇合该是微微翘起的,望向他的目光合该是盈盈含情。   可是现在,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眼神无所畏惧,神色漠然,看不到丝毫温情。   赵璟琰只觉得心尖沁出了血。   “我们是错误的,从一开始便是。”秀秀还在说着,花瓣似的红唇吐出毒液。   “你是王爷,生来便高人一等,瞧不起我这种农女很正常。我也从没有贪恋过王府不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富贵,还是侧妃之位。   和你不同,我生来就被十里八乡刻上了‘命硬’的印记,十几年间,我只想飞出去,落在沼泽地也好,落在崇山峻岭也好,哪里都是自由的,但不会落在深深的宅院中,附庸于人。”   秀秀直视赵璟琰,轻轻笑了,“也许在你这样的贵人眼中,我所求的很可笑,那又怎么样呢?我不会改变的,不会如你所愿,变成一只笼中鸟,变成你锦袍上绣的一朵花。   如果你想囚着我,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摄政王想要,可以捉到无数只合心意的鸟儿,华贵的衣裳上也能绣千万朵美丽的花,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然而对秀秀来说,她的命运将会是一时盛放后,等待枯萎。她不会去赌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的心,她没有任何叫板的资本,她也不屑于争位高权重的男人手缝漏出的所谓宠爱。   她只想能自由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赵璟琰就是阴魂不散。   赵璟琰拥有那么多,而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自由。   秀秀静静地等待着,她以为她会等到赵璟琰的暴怒,随之是又一轮的禁锢,她的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与其继续辩驳,不如省省力气。说得再多,生来就拥有金山和尊位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生来就在泥土中挣扎的下等人?   赵璟琰深深地看着秀秀,脸上从一开始的狰狞转为平静,情绪难辨。   良久,他动了,秀秀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手心被打开了,掌中被放上了一块坚硬温热的东西。   秀秀睁开眼,一个熟悉的“璟”的印入眼帘,这是赵璟琰的玉牌,质地温润细腻,传闻是以玉玺的边角料打造的,普天之下只此一枚。   她一惊,僵硬地看着赵璟琰合上了她的手。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赵璟琰低声道。   秀秀握着这块烫手山芋,难得结巴了,“你、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赵璟琰掀起眼皮,“你拿着我的玉牌,可以去官衙补办户籍,去哪里都能自由通行,不会有人拦你,也不用躲在什么深山道观中。”   秀秀瞳孔一震,“你认真的?”   赵璟琰颔首。   “就算我要跑到天涯海角待一辈子,你也不会来抓我?”秀秀问道。   赵璟琰薄唇紧抿,“你可以跑,我不会抓你,但你至少要让鸣鸣知道你在哪、做什么、安全吗?”   告诉孩子消息无可厚非,这等程度的放纵,这真的是那个死死囚住她的赵璟琰吗?   秀秀震惊不已,她不自觉手指一用力,玉牌坚硬的棱角咯到了掌心。   赵璟琰的玉牌,秀秀的心思活泛了,这枚玉牌用处可大可小,放在赵璟琰手上,不过就是个装饰品,对上京城那些一品二品的大臣毫无作用,可是在南方这些偏远小镇,那用处可就大了去了。   秀秀想起她出生的毕家村,那里的女孩从未上过学堂读过书,除了嫁人,便是被卖给葛娘子那样的人,相貌姣好的送入官绅府中为妾,普通的为奴为婢。   那些年,村里的女孩被卖出去的,能好生回来的也就十之五六,剩下的女孩便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大家心里都明白,没回来的应该都是死了,是被折磨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敢问。下一回葛娘子之流再来村里田埂间转的时候,依然有那等上赶着签卖身契的。   女孩的命不值钱,多的是秀秀她爹娘那样的,花卖女儿的钱送蠢笨的儿子去学堂。   葛娘子说多的是女孩自愿为奴为婢,能给家里挣银子,可是秀秀却想,如果那些女孩和男孩一样,从小见识书本上不一样的世界,她们会有能力选别的路吧。   从前秀秀自保都难,无暇想其他,可是她现在手心紧紧握着温热的玉牌,像握着热腾腾的心,她开始想,或许她也可以改变一点点。   秀秀望向远处夕阳落下的山头,群鸟振翅归巢,她低声道:“我拿着你这块玉牌,在郡县以下的地方,是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赵璟琰一扬眉,漫不经心道:“只要不触及律法,郡县以下,任你施为,有问题我给你摆平。”   秀秀笑了,黑褐色的眼珠映照着最后一点霞光,不是落日的结束,而是黎明的前夜。   她目光炯炯,头一回以疏朗的眼神正视赵璟琰,“王爷,一诺千金,不可反悔。”   秀秀的目光太热切太明亮,赵璟琰的四肢百骸竟热了,他笑道:“绝不反悔。”   秀秀郑重小心地把玉牌收进了怀中,她转身进了道观,细瘦的背脊还是那么挺直,脚下的步子似乎更坚定了,整个人如松如柏。   自从重逢,赵璟琰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眼下看着秀秀的背影,他好像回到了三年前,湖心亭初见,当时冥冥之中吸引他的,或许就是这样的身姿,从寒风拂过的湖面上,虽乖顺,内里却挺着坚韧的芯子。   几经攀折,却不见弯伏,反而让这块宝玉从蒙尘懵懂,打磨得通明闪亮。   赵璟琰不自觉抬腿跟了上去,云霞观的后门又拉长了声音“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厢房点起了烛灯,红鸾香动,灯光影里,青纱帐内,素衾红浪皱。   ......   赵璟琰俯身亲了亲微红脸蛋上半阖的眼皮,就连薄薄的眼皮都浸了微湿,秀秀顺势闭上眼,疲惫不已,沉沉坠入梦乡时,恍惚听见谁低笑着,那声音有些哑,吐息极热,含着无尽的欲,却不知是叹谁。   “我这样心疼你,你却拿刀剐我的心。罢了,再逼不得了……”   罢了,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总还握在手里,跑不远。   那人沉沉笑着,笑得人耳朵发痒。   秀秀不自在极了,她一扭身,却触到了一大块湿透的被角。   来不及多想,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江宁府依然热闹繁华。   某辆出城的牛车上,一风韵犹存的妇人和一花样年华的少女并坐着。   少女明媚天真,一脸得意地说道:“我就知越姐姐此时定在某个村子里,春天正是招新学生的时候呢,她才不会待在王府。”   那妇人眼角布满了细纹,眼神很温柔,她笑道:“就数你最聪明,牛车不稳当,当心别掉了包里的东西,那可是要送人的。”   少女忙低头,怀中的包裹露出一角,看起来是几本书,她赶佚?紧往回收了收。   赶车的老汉余光瞥了一眼,打趣道:“几本书也这么宝贝?”   少女笑道:“这可是我和娘精心撰写的《百花香Ⅱ》,记载了上百种香粉制作,可是无价之宝呢!”   老汉似懂非懂,“香粉,我家孙女也爱捣鼓那玩意,她们上的那个村学,专门为女娃开设了香粉课程,能学做胭脂。”   妇人笑吟吟问道:“那学做胭脂的人多吗?”   老汉挠挠头,“嗐,我们那个村,不长什么花,宁河县那边学胭脂的倒是多,听说上个月还搞了个什么大赛,热闹得很。”   他话头一转,又有几分得意:“不过我们村,刺绣搞得好,那山水图、那百鸟朝凤,啧啧,还有蓝眼睛的波斯人千里迢迢来求一副呢,女娃们真是不得了!”   听见学胭脂的少,少女稍稍失落,后来又听到刺绣,眼睛又亮了起来,“刺绣好啊,我特别仰慕李芸芸大师,她是真才女,比秀才都强,她的刺绣作品,简直美极了!   我记得她写了一首词叫《楚天遥》,化为刺绣,融合自然,出神入化,一看那副刺绣,脑海中自动响起《楚天遥》的句子,堪称一绝。”   老汉呵呵笑道:“现在的女娃都厉害了,能断文识字,能学技艺,有的都成了大师了,再过几年啊说不定还有考秀才的呢!”   考秀才虽只是老汉的随口一说,少女却认真说道:“会有的。”   妇人遥望远处山峦,轻风拂面,路过田埂间,几间新建的学舍中传出朗朗读书声,她微微一笑,想起多年前初遇那个女子,本以为只是个好心人,没想到却是黑夜里的一团炬火,此后经年,为无数村庄的女孩们照亮前路。   她是当朝摄政王唯一的妃子,这一点知道的人倒不多。   江宁百姓更熟悉的是她本人的名字,虞月。   多年前凭空而出的奇女子,有人说她朝中有人,后台很硬,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在那么多的村庄建学堂,并且冒着巨大的压力招女学生,教她们识文断字,教她们生存技艺。   就连江宁摄政王府的世子爷都大力支持女子从业,京城的摄政王更是多次下发官文,敦促乡村建女子学堂,还在外国来使面前,亲自推广江宁刺绣,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的个个赞叹不已,连呼“神技”。   大魏的刺绣逐渐传了出去,很多年后,甚至还成了大魏的标志,有些地方干脆以“刺绣”代称大魏。   -   回到现在的时间,这个春日,一个清丽的女子推开屋门,院内立着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岁月偏爱他,年岁渐长,如今却更有魅力,深邃的黑瞳专注地望着女人。   右边厢房走出来一个俊秀的修长少年,他端着一个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他朗声笑道:“娘,快来尝尝我的手艺!从前总是爹做,今年我也学会了。”   男人负手立着,“秀秀,京城皇帝已能执掌朝政,我已递了折子彻底还政,此后便可长住江宁了。”   女子微微低头,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她走向那碗面,眼中是星子般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陪伴,第一本书有很多不足,谢谢大家陪我读完这本书,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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