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虚构之春》作者:栖泷   文案:   我想要变成月亮。   因为我所爱的人,悲惨而不自知的他……   再也无法见到太阳。   内容标签: 综漫 情有独钟 少年漫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源睦月,无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曾与人许下约定   立意: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不会拥有的幸福。 第1章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是以新任医师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   那时正是明治元年,维新运动、江户城改名、还发表了政体书,虽然这些都影响不到我多少,但家仆们却讨论得十分热烈。   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只能长年卧病在床,但好在家中还算宽裕,家族又不参与政事,所以我才能日复一日过着平淡的生活。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换医师了,所以对于新医师的到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小时候请来的医师们总会说我大概活不过下一个春节,所以父亲和母亲每年都要做一次心理准备,但后来却发现,虽然我的身体一直没能好起来,却总能奇迹般摆脱医师们的断言,活过他们所说的一个又一个春节。   他们将这归为神的眷顾,对赐予了我这份眷顾的神明深怀感激,并且坚信我是被神明所宠爱的孩子。   正因如此,相比于医师的话,他们更加相信神社的神官和寺庙的和尚。   而上一个医师被辞退的原因我也知道,因为家仆们告诉了我——那个医师又说了我可能活不过下一个春节。   也难怪父亲和母亲带着新医师来见我时,会露出那样小心翼翼的表情。   其实他们还是在害怕,害怕我真的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死去,所以每当有医师说出那种话,他们都要去神社或者寺庙中为我祈福,然后再请来新的医师。   父亲和母亲不会把自己为我做的事情悉数告诉我,但家仆们却很喜欢跑来我面前向我汇报,因为每次他们带来新消息,我都会把自己的首饰或是零钱送给他们。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所以首饰放在盒子里也是落灰,零钱更不用说,就算存上满满一盒也没有可以供我使用的地方。   比起我,家里的仆人们更需要这些东西。   因为想为我梳头后戴上漂亮的发饰,却没能找到她给我买的那个,母亲曾经问过我,那些首饰都去了哪里。在我告诉她实情,并对她解释了原因之后,母亲抱着我哭泣了很长时间。   我被她抱在怀里,因为坐起的时间太长而觉得肺部的空气慢慢减少,但我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知道,如果将这种感觉告诉她,她一定会更加伤心。   我很感激他们为我做的任何事,也希望自己能回应他们的期待,但当他们离开房间,只剩下收拾药箱的医师和躺在床上的我时,我还是侧过脸,抬起眼睛问对方——   “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吧?”   和以前的感觉有所不同,最近我的身体似乎更差了,有时夜里还会咳出血块,虽然每次都会用帕子捂好藏起来,但父亲和母亲恐怕也已经发现了。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满满的尽是哀怜。   听到这样的问题,医师停下了收拾的动作,反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明明对常人而言只是普通的笑容,甚至连大笑的程度都算不上,但我的身体却让我连这样的表情都无法支撑,以至于呼吸都变得困难。   医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装着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是个十分年轻而又英俊的青年,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红色的眸子漂亮得像是宝石一般通透明亮。听说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西医。   难怪身上有种和其他医师完全不同的味道。   对于他的提问,我其实都觉得无所谓。   我既不觉得痛苦,也没有感到害怕,身体的不适早已习惯,就算再继续恶化也可以忍耐。但是父母看向我的目光却让我觉得——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似乎比我更甚。   所以,“大概……是想的吧。”我轻轻地说。 第2章   新来的医师似乎比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人有着更加高超的医术,自从他接手治疗之后,我的身体竟开始好转起来。   这样的变化在上一个医师所说的春节之后变得尤为明显,我不仅可以下床走动,甚至偶尔还能在太阳落山时,坐在院子里眺望那些我早已忘记的景致。   父亲和母亲自然对这样的好转很是高兴,于是想送给医生大笔钱财,以此请求他能长久地留在这里,单独为我进行治疗。   但医师却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仍只以普通医师的身份相隔数日来访一次,并且每次都非常准时,就像精密的西洋钟表一般。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头,廊上点起了照明的油灯,我坐在和室内,望着从院子入口和佣人一起进来的黑发医师,朝他挥了挥手。   我从未在医师脸上见到过半分笑意,也没见他露出过轻松或是愉快的神色,他总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像是比我这个真正的病人还要悲观。   或许用悲观这个词不太合适,因为他眼里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空洞……和虚无。   “今天感觉如何了?”提着药箱的医师问我。   “似乎好很多了。”   因为是西医,所以治疗的方法也和以往的医师不太一样,服药的同时还要接受注射,我看着医师将针头插入皮肤,针筒里的药水慢慢减少。   “你不害怕吗?”将针管收起来时,他罕见地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因为没什么好害怕的吧。”我说,“虽然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医具,但毕竟是医师先生带来的东西,我知道医师先生很努力地想要挽救我的生命,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医师没有因为我的回答露出笑容,反而因此沉下了脸色。   他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因为常年无法外出,只能在待在家中,父母为了让我不觉寂寞而购置了大量书籍。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缺陷已经足够明显,所以用其他方面的天赋进行了填补。   在看书的时候我便发现了这点——我能轻易对他人的心情和想法感同身受。   而我的直觉也会告诉我,应该说怎样的话、做怎样的事,才能最好地照顾到他人的感受,当我每次按照直觉做完之后,他人的回应也都会如我预料一般。   然而待在医师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天赋便完全失去了作用。他是唯一让我也觉得不知所措的人。   我看不到他的内心,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医师先生似乎确实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不过以他现在的反应来看,我大概又说错话了吧。   我也曾问过医师的年龄,是在他第二次前来出诊的时候,但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而是反问:“你觉得我看起来是什么年纪?”   医师有着一双很独特的眼睛,有时瞳孔还会像兽类一般竖起,就像是某种蛰伏在暗处的危险生物,等待着暴起咬断猎物脖颈的最佳时机。   被这样的双眸紧盯着,我却开了个玩笑:“只看表面很多时候都会出错呢,或许医师先生活了几百上千年也说不定。”   说完这句话之后,周遭的空气倏然变得冰冷,有如实质般的寒气扼住了我的脖颈。   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但在那之后医师却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仿佛那日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   也正是从那日之后,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第3章   夏天悄无声息地来临,我的身体状况也好转到了足以支撑我在没什么大太阳的天气外出的程度,当家仆们告知我夏日祭将在近日举行时,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也已经可以去参加这样的活动了。   她们笑容灿烂地向我描述着夏日祭有多么有趣,由衷地为我的康复感到高兴,说着说着,却低低地啜泣起来:“老爷和夫人一定也会很高兴。”   “那就不要为我哭泣了,”我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摸着她的脸轻声说:“谢谢你们一直都陪着我。”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才会为愿意为他人祈祷和祝愿,能被大家这样关心,我也觉得很感激。   在她们走后,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看书时,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隐约记得,幼时身体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父亲曾将我抱在怀中,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出去看过烟火。虽说那时的记忆已然十分遥远,但现今想来,那时我们一家人必定都是抱着喜悦的心情一同外出吧。   然而再仔细想想,即便是已经遥远得几乎褪色的记忆,只要足够重要,那也足以使人难以忘怀。   太阳落山之后,医师先生再次前来出诊,惯例的注射结束,我在他收拾东西时叫住了他:“我听说近日河岸附近会有烟花,医师先生会去看吗?”   医师抬起脸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会。”   “为什么呢?”我抱着膝盖问他:“大家都说烟花很好看,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样子了,但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很好看吧。医师先生真的不去看看吗?”   医师没有回答我,但我觉得他似乎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因为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就直接提着药箱打算离开了。   “我那天一定会去哦。”我看着他的背影说:“我那天会和父亲还有母亲一起去看烟花。”   医师脚步都没有停顿半秒,身形彻底被障门阻挡,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   在听说我想一家人一起去看烟花之后,母亲低下了脑袋,半晌后用手抹了抹脸,才再次抬起脸,睁着泛红的眼睛说好。   当天晚上我便看到了母亲为我准备的浴衣——然而其实在我提出请求之前,她就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这些。她总是这样,哪怕我有半分需要的可能,她都会为我准备好。   “我甚至以为,再也看不到你出门的样子了。”母亲抚摸着浴衣,半垂着眸子声音有些颤抖:“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但小时候的你曾经说过,以后的每一年也要和父亲还有母亲一起出来看烟花……所以我每年都会给你准备好浴衣……”   望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我在心底里向她说了对不起。   “不要哭啦,母亲大人。”我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脸:“没能履行约定是我的错,但是以后不会了,我们每一年都可以一起去看烟花……可以看好多好多年呢。”   在我说完之后,母亲果然不再哭泣了,而是擦去了眼泪,说要给我买些漂亮的新首饰。   我其实并不在意首饰,但母亲执意如此,并在第二天一大早出了门——她是想带我一起去的,但今天的天气太好了,早早地升起了太阳,所以只能作罢。   中午她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甚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把店铺都搬空了。   但母亲却仍觉得太少,以至在晚上快要出门时,她从那堆新首饰里反复挑拣着,为我挑选夏日祭时和浴衣相配的样式,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没能给我的东西全部一起补上来。我坐在镜台前任她打扮,直到她满意了才去庭院里与父亲会面。   父亲望着我怔愣了片刻,在母亲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脑袋,却又在碰到之前收了回去。   “那就走吧。”他转过身说。   父亲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出来之后我才发现,外面的街道热闹得有些出人意料,人群也比想象中更加拥挤,虽然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紧紧跟在我身边,但在某个地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引发轰乱之后,我还是和父母走散了。   四周对我而言都过于陌生,我既不认识身边的人,也认不出回去的路,在这种情况下,与其到处乱跑,还不如找个人少的地方等着父母和家仆们一起来找我。   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担心坏了……   就在我这样想着,准备退出拥挤的人群时,却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人人。   “对不起……”我抬起脸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愣了一下:“医师先生?”   虽然在我提问时对我说不会来,但我却在夏日祭上看到了他。   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你笑什么?”   我看着他,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医师先生果然还是因为觉得烟花很好看,所以才会出来吧?”   黑发的医师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我,却在我快要被其他人撞到的时候伸手帮我挡住了那人。   “谢谢您。”我站在他身边,因为只到他的肩膀,所以不得不仰视他:“您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嗯,”医师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我不小心和家人走散了,”我说,“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可以在这里等会儿,等到人少些的时候家人们就能找到我了。”   “那如果一直等不到呢?”   “不会的哦,”我弯了弯眸子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很在乎我,所以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不管是在夏日祭还是在其他地方,他们都会把我找回去的。”   正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坚持,我才能从前往彼岸的道路上被拉回来。   不过不止他们,“我也要谢谢您,医师先生,谢谢您为我治疗。”   听到这话的医师先生微微低下了脑袋,像是要看清我的脸一样注视着我,我眨了眨眼睛,看到那双猩红眼眸中竖起的瞳孔。   不仅是瞳孔,他的皮肤也苍白得有些过分了,即便是已经如此靠近,我却没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仿佛某种……连提起都让人担忧的生物。   四周过分的热闹和我们之间的沉默形成对比,移动的人群时不时会蹭到医师,他显然并不喜欢被人触碰,眉头皱得很紧。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扶着我让我不至于被人挤得站不住脚。   于是在我提议去人少些的地方时,医师先生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   为了避免走散,他牵住了我的手。   或许是因为入夜的缘故,他的手有些凉,但走在前面帮我带路的背影却很可靠,我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在他转过身时向他道谢。   “你只会说谢谢吗?”   我迟疑了一下:“医师先生一直都在帮我,我要是不感谢的话……”说到这里,我想了想,取下了头上的发簪捧到他眼前:“我把这个送给您吧。”   虽然医师或许并不缺钱,但我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   过了好几秒,他抬起手,收下了那支发簪。   天空倏然亮起璀璨的色彩,我转头望着那些绚丽夺目的烟火笑了起来,回过脸对医师先生说:“您看到了吗?是和您期待中一样漂亮的烟花吧?”   明明应该是很高兴的时候,他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某一瞬的表情极为严肃,但下一刻又收敛起来,垂下眸子望着我轻声答道:“是啊,很漂亮。”   听到他低沉的声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说的并不是烟花。   虽说身体已经好转,但在夜里久站对我而言还是有些困难,医师先生看出了我的脸色变化,带着我来到街边的店铺休息,我看到店主正在制作的东西,有些好奇。   “这是玩具吗?”   “哈哈,不是哦小姐,”店主热情地对我说:“是苹果糖。”   糖啊……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我曾从家仆们口中得知糖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虽然以家中的条件也并非负担不起,但因为生病,我其实从未吃过这些——而苹果糖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给我拿一个吧。”医师先生从我身后将钱递给店主,店主接过之后,把圆圆的苹果糖递了出来。   医师接过之后,转手递给了我。   我抬起脸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说:“只是尝几口没关系的。”   因为是医师先生说的话,所以我相信了——是很奇妙的味道。   奇妙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就像我今天的心情,抬起手指摸了摸脸颊,指尖有些湿润。   “很难吃吗?”医师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一切都很好。今天的烟花很好看,苹果糖很好吃,医师先生也很温柔,我觉得很高兴。”   虽然医师先生还是没笑,但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现在一定也是高兴的。   “医师先生,到时候我们一起过下一个春节吧?”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低下头咬了一口我手里的苹果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让我难以捉摸,像是难以入口,又像真的觉得很好吃。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再问他一个问题。   “等我好起来了,可以嫁给医师先生吗?” 第4章   这句话说出口的下一刻,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而以医师先生的性格,必定是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的。   “抱歉,让您为难了吧,是我太失礼了。”我尝试着挽回现在的局面,以此来化解后续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嫁给我……吗?”医师先生低着脑袋,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太正常。   我抬起脸,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中,猩红的眸子里竖瞳暗沉。直觉告诉我这个表情或许并非是给我的,因为他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难道是因为,在医师先生的过去,也发生过什么类似的事情吗?   是我的话让他想起了那些东西,所以他的表情才会这么难看?   按理来说,这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才对,但在面对医师先生时,我的天赋总会失去作用,在我想好怎么开口之前,医师先生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我的身上。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样子与平时的冷淡相差甚远,以至于我看着那样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反应过来之后,才惊觉医师先生竟给了我回答。   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嘴角微微翘起,应该是在笑,但眼底的神色却不甚清晰。   低沉的嗓音淌入我的耳中,带着晚风的柔和:“这件事,等过了来年的春节再说吧。”   “……”   闻言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也没能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   “医师先生的意思是……”   我惊讶地捂着嘴,踮起脚试图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睁大了眼睛又确认了一遍:“您是答应要和我一起过下一个春节了吗?”   医师没有动作,默许了我的靠近,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发生变化。   或许真的是因为今天的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医师先生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说出了平日里不会说的话,也露出了平日里不会出现的表情。   他的笑容很浅,但足以让那张冷淡的面孔变得温柔。   既然不否认,那便是认可了我的回答。他别过脸望着空中绚烂的烟火,侧脸的轮廓也映上了烟火的暖意。   穿着黑色浴衣的医师,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宽大的衣袖遮挡,我盯着他的衣袖,而后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头顶有一双红梅色的眸子微垂着看向我,其中却没有拒绝的意味。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触碰时主动攀上我的手指。并非是我的错觉,也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医师先生的手确实比常年卧病在床的我更加冰凉。   但握住那只手,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空中的烟花照映下来的火光落在身上……我觉得,这已经是医师先生最温暖的时刻了。   ——*——   在烟火放完之后,街道上的人群稀疏了许多,出来游玩的人们逐渐离去,父母和家仆们也终于找到了站在街边店铺外的我。   医师先生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羽织留给了我,即便穿了许久,宽大的羽织上却并未留下半分暖意——这也让我的猜测更加明确。   医师先生,或许并非人类。   我曾听闻在家中帮工的女佣们说,在这世上有一种被称之为“鬼”的生物,它们的外形虽与常人相仿,实际上却是以人之血肉为食的残忍怪物。   不仅如此,“鬼”既不会被普通的武器杀死、也不会老去,这种不论是寿命还是力量都在人类之上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女佣们只将其当做异闻讲给我听,但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那时便觉得,“鬼”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见到医师先生的第一眼,看到他裸.露出来的皮肤、眼眸中竖起的瞳孔,以及身上的特殊气息,便足以证明我的直觉没有出错。   我的嗅觉自小就很灵敏,所以偶尔能闻到,医师前来出诊的时候,身上带着的淡淡血腥味。   对医师来说,有这种味道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这股血腥味的来历与普通医师是不一样的。   因为在有些时候,医师先生看向我的眼神里,会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神色。   或许医师先生早就察觉了我对他身份的揣测,不过,正如我知而不言,医师先生同样没有道明这一事实。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像今天一样,一起看着漂亮的烟花。   而在我看来,只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站在店铺门口,母亲脸色苍白地摸着我的脸,口中唤着我的名字,神色紧张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反复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的,母亲大人。”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安下心来,视线投向同样紧张的父亲,解释道:“和你们走散之后,我在街道上遇到了医师先生,你们找来之前,他一直都在这里陪着我。”   闻言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母亲神色复杂地将视线放回我身上,半晌才说:“你没事就好……”   然而谁也没想到,我的没事只是暂时的,约莫是夜里在河边待了太久,回去的当晚我又病倒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父亲和母亲也都急得团团转,忙不迭给医师先生打了电话,请他赶紧过来看看。   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我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突然间又病得这么严重,很难不让人想起之前那些医师们说过的“活不过下一个春节”。   我躺在寝具内,脑袋有些昏沉,也分不清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医师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摘下白色的礼帽递给女佣,蹲下身体将药箱放在榻榻米上。   医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转过脸问其他人:“是从河边回来就这样了吗?”   我半睁着眼睛,听到女佣说:“是睡下之后才这样的……”   其实我们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只不过没放在心上,直到睡下之后,半夜里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唤了女佣进来,这才发现我正在发烧。   医师听完女佣的话,说道:“应当是夜里受了凉,开些药下次多注意些便可。”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知道第二天醒来,女佣告诉我昨夜父亲和母亲似乎和医师先生单独谈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明,医师先生才从家中离开。   我有些疑惑:“那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女佣摇了摇头。   因为想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所以我去问了母亲,但母亲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对我说没什么事。   我能察觉到,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或许……又是因为我的病情。   医师开的药很快吃完了,我的身体却没能完全康复,自回来后又开始时不时咳嗽,连带着走动都变得困难起来。   母亲脸上的忧忡更甚,但我也隐约察觉到了奇怪的变化。   她望向我的眼神,带上了某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愧疚。   我依偎在她怀中,轻声开口:“母亲大人,您确实有事瞒着我吧?”   母亲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她将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低低地哭泣着,泪水从脸颊滚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对不起……睦月。”   我并没有觉得母亲有哪里对不起我,正相反,是我对不起他们才对。   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一直让他们担心的我。不得不常年依赖着医师们,用各种药物延续着生命的我。以及现在这个,已经到了快要适婚的年龄,却因为身体原因绝不可能迎来那一天的我……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我大概能猜到医师先生和父亲母亲说了什么了。   我也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开始朝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了。   前些时日短暂的康复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后续的病情来得愈发迅猛,当医师先生再次前来出诊时,沉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挤出一个笑容看着他,“对不起呀,医师先生。”   就像初遇时那般,这个笑容也几乎费尽了我的力气,但比起那时,我却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了。   因为,“我可能……”   “既然不舒服,就别说话了。”医师先生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就像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   我听话地闭上了嘴,手掌却从寝具中伸了出来。   医师先生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我使不上什么力气,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能够遇到您,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医师先生也开口了:“只是这样就觉得很高兴了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闻言他皱起了眉头,又问了一遍初遇时的问题:“你想要活下去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反问道:“总是这样问我的医师先生,希望我活下去吗?” 第5章   医师先生必然是希望我活下去的。   这绝非无迹可寻的臆测,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这种话,但他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时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都是希望我能在这世上活得更加长久些。   正如我之前在烟火大会上所说,不论是父母还是医师,包括家中的仆人们,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其中缘由无需深究,既然他们的心情已经传达到了我这里,那在这种时候,我本人的想法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但医师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道:“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明白医师先生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也一样。   从出生到现在,甚至包括父母亲,大家都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不会问我想不想要那些首饰,也不会问我想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生活。   他们不会询问我的想法,也从未让我做过选择,只是贯彻着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默默地为我做着那些事情。   我既没有觉得他们哪里做得不好,也并不抗拒他们为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当医师先生对我说想知道我的想法时,我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而这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回视了那双猩红的眸子,沉吟片刻:“那么我的回答依旧没有改变。”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之所以不在意以前那些医师们所说的“活不过下一个春节”,是因为对以前的我而言,能否活到那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每天都过着与前一日相差无几的生活,实在没有强求的必要。   诚然,在那天到来时父亲和母亲都会很难过,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人类的生命总归只有那么长,更何况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像医师们断言那般早夭,却也绝不可能活过二十岁。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只不过我本人并不排斥这样的归宿。   ——而这种念头只延续到了遇见医师先生之前。   我头一次有了喜欢的人,即便他可能并非人类,也不影响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况且,医师先生也并非对我完全没有好感。   有一点值得在意的是,医师似乎对我“是否想要活下去”这个问题抱以极深的执念,所以才会两次问我同一个问题。   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现在并非给出确切回答的最佳时机。   而且我能隐隐察觉,我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能想起来。   我的回答让医师先生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将自己的手掌从我的手下抽出,而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   冰冷的药水从针管进入血管,医师先生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安静,像是因为我给出了不符合他设想的回答,所以赌气不愿意和我说话一般,收拾了药箱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没有叫住他,只是躺在寝具内看着他的背影,某一刻忽然觉得,那道身影竟无端透出了几分寂寥。   我抿了抿唇,这时候医师已经离开了房间,可他的背影透出的寂寥之感却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不由得反复回味着。   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且大多浮于表面,我知道医师先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西医,从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其家境不亚于我们,他有着着高超的医术,又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足以称得上优秀。   所以这种感觉,一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   临近深秋的时候,母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了。   听家仆说,那位穿着新潮洋装的夫人与母亲交谈了许久,在临走时还特意来我的院子里看了我。只可惜我那时身体不适睡着了,没能看到她的模样。   不过在当天夜里,来看我的母亲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喜色。她一进门便对我说:“睦月,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我坐起身,听她对我说起了今日从好友那里听闻的“万世极乐教”。   那是个存在已有百余年的宗教,听说其教祖有神明转世之类的传闻,母亲的好友现今也是教众之一,因为知晓我的身体状况,所以对她提议带着我前去参拜。   可所谓的极乐之地,真是存在的吗?   比起神佛之类,我其实更加相信医学,但如果这样能让母亲宽心些,那么和她去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待我的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乘汽车出了门。   万世极乐教毕竟只是小教派,自然不在城中,开车去也要数小时。我有些晕车,便靠在母亲肩头小憩,待到醒来时,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以前我偶尔也会和母亲一起前去神社或是寺庙参拜——在我精神较好的时候。见识了各种规模的寺庙,说实话,这里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气派很多。   穿着统一服装的教徒们行走在教内,前来接引的教徒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燃着熏香,木质的屏风竖在房间中央,在屏风的另一边正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大人。   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响起的声音十分年轻。   平静而又温和,慈悲而又怜悯,就像是真正的佛祖一般,当母亲对他祈祷之时,那声音总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回应。   我觉得自己应该收回之前的偏见,相比于我以前去过的那些寺庙,这位教祖大人虽然尚且年轻,却丝毫不逊色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位内供。   母亲与其交谈了许久,不仅说清了自己的来意,连同我过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也说了好几遍。   “多么可怜啊……”教祖大人轻声说着,声音里满是悲怜。   在母亲说完我的状况之后,他决定亲自见我,于是让教众先将母亲带到其他房间休息,并且撤掉了屏风。   正如声音一样年轻的青年端坐在金色的莲座之上,白橡色的头发垂在肩头,琉璃一般的眼睛泛着斑斓的色彩,那里面依稀可见泪水的涟漪——是恍若神明一般的美丽。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些相信了神明转世的传闻,倘若并非神明,怎会有此等光彩?   他将我唤至跟前,或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了些,教祖大人微微侧下脑袋:“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您的眼睛很漂亮。”   教祖笑了起来,握着扇子遮挡了下半张脸,眼睛微阖,将那里面的光彩遮挡了大半。   笑罢,他才接着说:“以往也有很多人这样觉得,但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却只有少数。”   “是因为害怕贬低了神明吗?”   “不,”教祖大人摇了摇头:“只是因为没机会说出来罢了。”   分明面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我却没能从他身上察觉到半分笑意,同样,即便这张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听闻我的病情后落下的泪水,却也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   这与我听到的、他的声音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完全不一样。   我拿出手帕,擦净了他脸上的泪痕。   放下手帕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悉数消失,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有些惊讶。   年轻的教祖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平白添了几分稚气,他这时候可看不出什么慈悲的佛祖模样,语气活泼道:“我的名字是童磨哦,你叫什么?”   明明母亲早就已经告知过我的名字,但既然教祖大人又问了,那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源睦月。”   “睦月,”自称童磨的教祖大人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低下了脑袋,漂亮的眸子贴得很近,语气轻柔地说:“睦月留在这里陪我吧。”   这双眼睛确实带着神明的魔力,不论教祖本人是用什么语气说的话,眼中所见之景皆是温柔至极。   我顿了一下。   并非只是因为他说这句话,也因为他靠近时身上传来的味道。   虽然房间里点了熏香干扰了这股味道,但在过分靠近时,我还是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是和某个人很相似的味道。   “不愿意吗?”   不知道我的沉默落在教祖大人眼中是什么意思,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抬起脸看着他,摇头说:“不愿意。”   教祖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道:“舍不得家人吗?”   我又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对他说:“因为我并不觉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之前也说过,相比于遥不可及的神佛,我更信任医师们的医术,至少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听闻过仅靠祈祷便能康复的病人。   教祖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睦月真可爱呀。”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他的触碰。   “但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怎么可以随便下定论呢?”教祖大人收回手。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像我之前一样,如果不直接告诉医师先生我想要嫁给他,怎么会知道他也并不讨厌我呢。   所以我点了点头,告知了母亲教祖大人希望我在教内多待些时间。 第6章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只觉得万世极乐教这个名字很奇怪,像是那种七拼八凑出几个人,然后四处宣扬教义,只为吸引更多信徒的旁支末流。   但在来了之后,我却觉得,叫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位教祖大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不笑的时候则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有万世极乐。与此相对应的是教内信徒们,无论何等身份,无论何等遭遇,在教内的待遇皆是一视同仁。   数日过后,我也对教内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诚然这是个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但于我而言,无论是待在这里,亦或待在家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母亲似乎不这样想。   在我告诉她想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之时,母亲便吩咐司机先回去告知父亲,自己则是陪我一同留在了这里。   与在家中的作息相差无几的我不同,母亲会在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和教内的信徒们一起诵经、坐禅、祈祷,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虔诚的意味——甚至与那些常年生活在教内的信徒们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教祖大人召见我的时候,也说起了这事。   “睦月一定很幸福吧,因为有这样爱你的母亲。”他盘腿坐着,单手支着侧脸笑道:“她自从来了这里,便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是啊。”我轻声答道。   我自然是幸福的,换做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的位置,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有人关心我、有人期待我、也有人爱着我。   所以我抬起脸看向他,瞥见那双嵌在眼眶里的眸子如彩虹般冶丽。   “那么教祖大人幸福吗?”   当我这样询问时,教祖脸上的笑意似乎短暂地凝滞了,但那样的神态只在脸上停留了瞬息,再细看又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他弯了弯眼睛,虹色的眸子满是绮丽:“因为我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幸福,所以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明明嘴上说着幸福的话,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幸福,这让我想起了医师先生,只不过医师先生显然与教祖大人不同。   我注视着那双漂亮而绚丽的眼睛,再次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教祖大人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没有表情的脸上无悲无喜,虽然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我却觉得,这似乎才是真正的他。   他微微低下脑袋,眼中的神色不甚明晰,低沉的声线无端透着暧/昧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退开距离回避他的靠近,反而是将身体向前微倾,再次缩短了自己与他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楚地闻到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比初见时更加浓重的气息。   但我现在所关注的并非这股血腥味的由来,而是——   “因为我感受不到您的幸福。”我看着眼前这张平静到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的脸说:“您的脸上会出现表情,悲伤的时候会哭,喜悦的时候会笑,难过时会垂下眸子,似乎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喜怒哀乐。您的声音也的确带着感情,哭泣时会声线会颤抖,高兴时音调会上扬,难过的时候也会低沉下来……”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却丝毫都感受不到。”   我曾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怜悯,也在他的脸上看到泪水,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份悲伤。而他喜悦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亦是如此。   但这与医师先生相处时的情况又不一样,我知道医师先生身上存在着这些感情,只是我无法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而教祖大人却并非让我捉摸不透,倒更像是……他的一切情绪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   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发自内心的,都只是虚假的面具罢了。   最后这句话留在了心底,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说出来,他也必定能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了。   “……是吗?”教祖大人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这时候周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于是我接着说道:“我认识的一个人,总觉得和您有些相似。”   教祖大人沉默了片刻,脸上再次挂上了笑意,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所带来的冰冷一扫而空,又变回了平日的光风霁月,似乎颇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家中请来的医师。”我在脑海中回忆了医师先生的模样并描述给教祖大人,说起他有一双独特的红色眼睛时,教祖眼中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他问道:“那位医师叫什么名字?”   我平日里从不称呼医师先生的姓名,原因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觉得这其中存在某种违和感,就好像……医师先生并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月彦先生。”   教祖手中把玩着金色的扇子,扇叶上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当他张开扇面时,我才意识到这些扇叶的边缘似乎过于锋利了。   从扇缘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泽,教祖眼睑微垂,指尖摩挲着扇叶上的花纹。   我看着他的指尖,而后抬起眼睛对他说:“说起来,教祖大人身上的味道,和月彦先生有点像呢。”   教祖大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那种天真又温柔的笑意。   “睦月,”他抚摸着我的发顶,声音轻柔地唤着我的名字,手掌慢慢从发顶滑落至脸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只是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反问道:“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吗?”   他似乎对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掌,将其放在自己的腿上。   “所以睦月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停顿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后:“教祖大人,并不是人类吧?”   我们之前的气氛顿时沉默下来了。   其实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不过教祖大人倒很给我面子,他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了呢~”   只是嘴上这样说而已。   被我戳穿了非人之身的教祖大人,完全没有半分被此事困扰的意味。   分明这时只有我们二人在房间里,但他却没对我做任何事,甚至连一句“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威胁之语都没有。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教祖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嘟囔起来:“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害怕或者警惕吗,什么话都敢说也就算了,哪有人会这么直白地戳穿了别人的身份之后还坐在这里不动呢~”   所谓的“鬼”是以人类为食的残忍怪物,哪怕外表看起来与人类再怎么相似,也无法掩盖其应当归属于异类的本质。教祖大人说得没错,我这时候确实不应该继续坐在这里。   “那么……”我站起身来,朝他躬身道:“失礼了,我还是先回房间,明天再过来吧。”   垂下的白色帷帐之上,悬挂着用汉字书写的“极乐”二字,坐在帐内的教祖大人笑意盎然,仿佛那二字就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   “这样倒像是我在赶你走一样了,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哦。”教祖大人解释道:“我啊,其实心里是很喜欢睦月的,所以才会希望你在教内多留一段时间。”   “是的,我相信您。”我对他说。   教祖歪了歪脑袋,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他鼓起脸颊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对他说:“和您聊天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虽然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起伏,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的确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教祖哑然失笑,彩虹般的眸子被眼睑遮挡,他慢慢睁开眼睛,那里面的神采依旧漂亮得毫无阴霾。   “既然这样的话……”   教祖抬起手,拿掉了自己的帽子,因为头顶被帽子遮挡,我这时才看到在他的头顶,有一小片鲜艳如泼上去的血液般显眼的颜色。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发顶的颜色吸引了:“这是什么?”   起初我以为真的是不甚染上的血液,但教祖大人拉起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掌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坐在蒲垫上的高度比我站起来更低些,当我下意识摸了摸手下的发丝时,教祖大人则是仰着脸看着我。   “很惊讶吧,因为觉得这是沾上去的血迹吗?”   他笑得很高兴,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面上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是那位大人将血分给我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洗不掉了……”   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谁,但将这种事情随口告诉我,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的哦。”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教祖大人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睦月你看,我摸了你的头发和脸颊,你也摸了我,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是好起来了吧?”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发现好像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于是点了点头。   他笑道:“那么明天早点过来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哦。” 第7章   第二天我去找教祖大人的时候,他果真如昨日所说那般,特意早早地坐在了蒲垫上等我过来。   “其实我是更喜欢晚上的,原因睦月也是知道的吧。”似乎是等了我很久,所以我来了之后也还是觉得无趣,教祖大人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如果是白天的话,想要出门走走都没办法……对了,说到这个的话,睦月更喜欢什么时候呢?”   忽然问我这个问题的教祖大人,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   其实于我而言而言,外面的时间究竟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我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喜好。   “一定要选的话,那还是晚上吧。”   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教祖大人为此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问道:“那么今天晚上睦月要和我一起出去散步吗?”   近几日天气愈发转凉,白日里还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一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这份寒意便会放大数倍——不过想必对鬼来说,就算再冷也没什么关系吧。   见我没有说话,教祖大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几日刚好是月中,晴天的晚上会有很漂亮的满月呢,睦月不想出去看一看吗?”   我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教祖大人微笑起来的样子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在太阳下山之后,母亲依旧在殿内祈祷的时候,我和教祖大人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因为万世极乐教的教址选在了靠近山中的地区,所以有很宽阔的面积,院子里种着许多不知名的树木和花草,也有冬天亦不枯黄的常青树种。   环绕周围的树丛将院子包裹,天空中云层稀疏,很容易便能看到那轮明亮通透的满月,挥洒而下皎洁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教祖大人年轻的面孔和冶丽的瞳眸。   “今晚的月色很美吧?”教祖大人轻声笑道:“其实我以前也会出来看月亮,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我侧过脸看他,教祖微微抬起脸,目光直直地看着天上的圆月,明亮的月色落进他的眸子里,又有种区别于白天的幽静冷清。   “教内有很多教众。”我说。   如果他想找人陪自己看月亮,是不可能找不到的。   教祖大人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应和道:“是啊,有很多教众呢~”   白天的万世极乐教,哪怕大家都刻意保持了安静,也会有一种难以避免的热闹感,就好像白天的教祖一样,总能让人感受到活泼欢快的意味。   但到了夜里,一切都开始沉淀下来,就连教祖脸上的笑意,都变得安静了不少。   安静得……像是真正的温柔一样。   “我没有骗你哦,睦月。”我们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天上的圆月,他忽然侧过脸看着我说:“我的确有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的办法。”   其实我能猜到是什么办法了。   昨天教祖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他头上那片泼血般的痕迹时,我就已经猜到了。   “因为我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幸福,所以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哦。”教祖大人说:“睦月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痛苦吧,明明有爱你的父母,出身又很富裕,原本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为身体的缘故……”   我轻笑起来的声音打断了教祖大人的话,他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扬起了嘴角看向他:“抱歉……不过,原来您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教祖大人面上疑惑的神色更甚,像是不能理解我为何发笑,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歪了歪脑袋,对他说了实话:“我从来都不觉得痛苦哦。”   “不管是病情加重还是其他的什么时候,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痛苦的。”我抬起脸看着天上的圆月:“您知道命运吗?哪怕是再平静的湖水,也会因为雨水的降落、清风的吹拂而泛起涟漪,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命运。”   教祖大人眨了眨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像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我一样。   过了数秒,他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他从我的话里明白了什么,但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觉得——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只需要接受就好了,顺从命运的安排,一切都会是最合适的结果。   “但你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吧?”教祖大人又问我。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之前医师先生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他一边问着我是否想要活下去,一边又竭尽全力为我医治,虽说用的方法不同,但母亲的想法亦是如此。”   “诶呀呀——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奇怪回答呢,”教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他的扇子,颇有些苦恼地用合着的扇顶抵着自己的额头:“那么你是怎么对他说的呢?”   “我说大概是想的。”   “那就是不太想了?”   “也不是,”我想了想自己那时的心情,大概是觉得:“既然我自己认为这种事情不管怎样都无所谓的话,那如果大家都希望我能活下去,就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好了。”   “哈哈哈,”教祖大人张开扇子,半掩着下巴笑道:“真是奇怪的想法呢~所以我这是被拒绝了吗?说实话,以前我也遇到过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但和你不同的是,她遇到我的时候已经快要死掉啦,身体被火烧得像焦炭一样,她的哥哥抱着她在街上四处奔走,希望有人能救救她,真是太可怜了~”   说着说着,教祖大人脸上的笑意被泪水冲散,哭泣得声音哽咽,似乎连回忆起那样的过往都觉得悲伤:“可是我的想法和睦月不一样呢。生命都是很宝贵的东西,所以我出手帮了他们,给他们分了血,两个人都给了哦。”   得知教祖大人曾做过这样的事情,我感慨道:“是吗,您真善良啊。”   “那个女孩子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呢,变得比人类时更加漂亮,还成为了吉原花街里很有名气的花魁。”教祖大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注视着我说:“因为变成了鬼,所以他们都获得了幸福。”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是……   “变成了鬼,就一定能获得幸福吗?”   教祖大人不说话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确实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呢,”教祖大人感叹道:“但人们总会想活下去的吧,不管是用什么办法,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是哦。”我轻声反驳了他:“生命并非是最重要的,比活下去更加重要的东西、更加吸引人的东西,是存在的。”   教祖安静地看着我,就在他想开口的时候,有其他人进入了院子。   “睦月!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是神色紧张的母亲,她跑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声音都高了几个度:“你看,手都已经冷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觉吗?”   说着,母亲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肩头,将我搂进怀中,握着我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它们回暖。   我抵着她的额头,“对不起啊,母亲大人,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完全被忽视的教祖大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母亲带着我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站立在月光下的教祖大人,停驻在他脸上的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时候他的脸上竟带着隐约的落寞与失神,不过更多的,反而像是某种……近似于向往的神采。   *   我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虽然母亲在将我带回房间之后便急匆匆想要为我熬制姜汤,但教内却没能找到生姜,她也只能从教众那里要来些热水,帮我驱散身上的寒意。   “睦月,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要是想赏月的话,再等些时日,等到天气暖和些的时候……”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没有发觉自己根本没看到那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教祖大人。   直到第二天清晨,教祖大人听说了我生病的消息,赶过来探望我的时候,母亲才后知后觉的知道昨晚我们是一起出去赏月的。   “居然是和教祖大人吗?”母亲显然十分意外,也难怪,毕竟她一直都在和教徒们诵经,自然没注意到我每日都会去和教祖大人见面。   “真是抱歉啊,”教祖大人带着歉意和怜悯说道:“要是我不带睦月出去的话……不过夫人您不用害怕哦,因为我是绝对不会看着睦月在我面前死去的。”   母亲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我听明白了,按照教祖大人的理解,既然是母亲希望我活下去……   “不,”我刚想说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伴随着咳嗽声而来的,是从喉咙里上涌的腥甜血液。   衣服和被子都被弄脏了,呼吸亦是愈发困难,房间里的空气让人觉得愈发沉闷。   “睦月!”   母亲的惊叫声响起的瞬间,我看到了教祖大人脸上的悲伤与怜悯更甚,他一面安抚着母亲,一面握住了我的手。   “真可怜啊。”他说。   我想起了他昨日对我讲的那个女孩,在那时,他一定也是这样看着她,对她说着怜悯的话语、落下同情的泪水——哪怕实际上并没有对她产生所谓的怜悯之情。   “是啊,”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那双漂亮的、彩虹一般的眸子里淌下的泪水,轻声说:“真可怜啊。” 第8章   面对教祖大人的挽留,我选择了回家。   哪怕再怎么寄希望于神佛,母亲也还没迷信到真觉得教祖大人比医师先生更加可靠——更何况昨天夜里我明明是和教祖大人一起外出赏月,今日却卧病在床,这就是神佛并非任何时候都能起作用的最好证明。   母亲深知这点,所以当我对她说出想要回家的时候,她即刻通知了早已回来的司机先生做好准备。   我们出门时阳光已经十分明亮,教祖大人自是无法跟出来,而是站在檐廊的阴影处目送我们离开,我看到那双彩虹色的眸子微微敛起,教祖大人俊秀的面容上挂着一副十分担忧的表情。   我朝他挥了挥手,教祖大人脸上的担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露出了小虎牙的笑容,并且为了回应我而更加卖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右手。   教祖的确不希望我死去,虽然这份希望并不强烈,但至少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像他这样的存在,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难得了。   万世极乐教是个很好的地方,教祖大人也是很善良的人,只不过我现在需要的并非是他的善良,而是其他的东西。   我想要再见医师先生一面。   自己也说不出来缘由,大脑一片空白时,唯一冒出的念头只有这个。   或许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哪怕在上车之前身体就已经极为不适,我也依旧没有睡过去。   但当我们回到家中,因没能打通电话而派去医师先生的住所请人的佣人,却没能带回任何人。   家仆解释道:“我在月彦先生的住所门口敲了很久,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周围的住户们也问了,都说不知道月彦先生在不在……”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刚好出诊了吗?”   父亲的话语中透着焦急,其中还伴随着叹息,母亲握着我的手安慰我,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愈发模糊。   但想要见到医师先生的念头却依旧清晰,以至于支撑着我没有陷入昏睡。   没有其他能找到医师先生的办法,父亲和母亲只好吩咐下去,让家仆再去找别的医师,好在东京这种大地方,只是想随便找位医师的话,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是临时请来的医师,但我的病情总归是稳定下来了,服了药之后我自己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父亲和母亲都以为医师先生只是碰巧出诊了,我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这样的推测在太阳落山后,医师先生主动来访时得到了验证。我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了听诊器。   就像传闻中那样,“鬼”真的无法在阳光下行走。不管是医师先生还是教祖大人,我都未能见过他们站在阳光下的模样。   “医师先生今天白天真的不在家吗?”   听到我这样询问的医师手下一顿,抬起眼睛反问道:“那你觉得我那时候在哪里?”   ——或许就在家中,只是没有开门。   虽然心底里冒出了这种想法,嘴上却没有说到半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问问您……对了,前些日子我出去了几天,是和母亲一起去了她的友人推荐的教派里。”   医师先生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事没什么兴趣,随口问道:“所以是在那里做了什么,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直到我告诉他:“是因为夜里和教祖大人出去赏月的时候受了凉。”   听到这句话的医师先生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不悦,约莫是出于医师想要治病救人的心理,对我这种不顾自己身体的举动感到烦恼或是无奈吧。   然而不知为何,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何时竟像是凝结了起来,分明早就已经关好了障门,却无端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我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看着医师先生。   过了片刻,医师先生才冷冷地开口:“好看吗?”   我诚恳地说:“很漂亮。”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不管是那时的圆月还是教祖大人眼中的绚丽,都是非常漂亮的景致。   但是……   “我其实更想和医师先生一起赏月。”   虽然医师先生的眼睛完全不如教祖大人绚烂耀眼,但要是询问我的看法,那么我更希望看到的,还是医师先生的眼睛。   我问他:“医师先生有一起赏月的人吗?”   教祖大人身边有数以百计的教众,却无法从中找出一个和他一起看月亮的人,那么从未在身边出现过任何人、连助手都没有一个的医师先生,有一起赏月的人选吗?   医师先生望向我的眼神变得很是复杂,他似乎思考了许久,才慢慢地说:“以前有过。”   我很想问问那个人是谁,是他的家人还是恋人?但看着那双猩红的眸子里倒映出来的身影,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而是对他说:“那么以后也会有。”   医师先生怔愣了一瞬,而后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嗯。”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我,医师先生还是头一次主动对我做出这种堪称亲昵的动作,甚至让我觉得他有点不太像他了。   或许是我眼中的惊诧过于显眼,医师先生很快便放下了自己的手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模样。   “医师先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头上,进来时便摘下了帽子的医师,在此刻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看着我。   在那样的目光下,我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感受着手下柔软的发丝,而后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脸颊上。   是和教祖大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分明触碰时所感受到的凉意都差不多,但心情却是相差甚远。   教祖大人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时,我的内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而我主动触碰医师先生的时候,内心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难掩的喜悦。   “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放下手掌的时候,我凑近了问他。   医师先生像是仍难以理解我的行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而后吐出一句:“谁教你的?”   或许医师先生并不喜欢这样的触碰。看清楚他的脸色之后,我退回了榻上,低下脑袋没有作声。   这次不仅是说错话了,同时还做错事了。   “是教祖大人说,这样做了关系就能好起来。”   说到这个,我想起了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医师先生认识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童磨大人吗?”   我一面发问,一面小心翼翼地抬起脸,医师先生的表情似乎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更难看了,黑沉沉的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医师先生说:“认识。”   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但看着医师先生的脸色,我觉得还是不要再问下去比较好。   过了好一会儿,医师先生的脸色稍霁,我试探性地唤了他告诉我的名字:“月彦先生?”   他没有回答。   “月彦先生不是您真正的名字吧?”我大着胆子问道:“您真正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原本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没想到的是,几乎在我问出问题的下一刻,医师先生便给了我回复:“无惨,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   按理来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我却对此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在唇齿间缠绕了无数遍。   在我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时,医师先生望向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他的脸愈发靠近,等我反应过来,感受到的是额头上传来的凉意。   柔软的触感从额头传递下来,医师先生直回身体,对我说:“注意休息,下次不要再出去赏月了。”   我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也不要随便摸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会变好的说法……”   说到这里的时候,医师先生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做那种事也能变好。”   “是因为您刚才……”话语顿了一下,我想了想,而后倾过身,也亲了一下医师先生的额头,然后问他:“这样做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时候医师先生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慌乱来形容。   他别过脸,声音闷闷的:“不要对其他人做这种事。”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但医师先生不是别人,所以我做了。”   医师先生和教祖大人是不一样的,这份不一样并非只是我对他们情绪的感知,更是我面对他们时内心产生的不同的感觉。   我喜欢医师先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以在医师先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我亲口告诉了他。   “我喜欢您,医师先生,是想要嫁给您、想要和您一起老去的那种喜欢。”   医师先生离开时的背影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狼狈——就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第9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来临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母亲有了身孕。   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早在多年前产下我之后,便曾有医师断言过母亲不会再有生育的机会。   刚开始的那几年,父亲和母亲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于是四处寻医问药,只可惜走访了很多地方,得到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   再加上那之后不久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父亲和母亲的重心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或许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贪得无厌”会引来神明的不悦,他们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然而谁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竟再次有了身孕。   家仆们对此议论纷纷,哪怕再怎么小心谨慎地隐瞒,也难免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   约莫是觉得这个消息可能会刺激到我,父亲和母亲皆是对此闭口不谈,这也导致我得知此事时,家中几乎已经无人不知了。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隐瞒的。   我既不觉得母亲对我的态度会因此发生转变,也不觉得弟弟或是妹妹的诞生会对我产生任何不好的影响。   恰恰相反,倘若我真的在某一个春节来临之前离去,父亲和母亲也能为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重新打起精神。   对我来说,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只是……家仆们似乎不这样想。   虽说近来已经无法外出,但我偶尔还是会在暖和的天气里去走廊上透透气,在那里,我听到了家仆们的闲聊。   有在家中已经数十年的佣人,对这个家的了解甚至胜过我,而在她们看来,在黄泉的入口不断徘徊的我,当母亲怀孕的消息穿出的那一天,便已经失去了在这个家中的地位。   “睦月小姐虽然温柔又心善,但是谁又能知道她究竟还剩下多少时日呢?更何况夫人现在又有了身孕,恐怕用不了多时,她便……”   剩下的内容我其实很想继续听下去,但身后却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负责照顾我起居的女佣有些疑惑地停在我身后:“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回过头,问她找我有什么事情。   “您又忘记了吗?上个月说好了今天要再去一趟万世极乐教,夫人见您不在房里,才让我出来找您的。”   倘若不知道母亲怀孕的消息,我必定会欣然同意,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母亲的身体其实不太适合舟车劳顿。   在我见到母亲并向她点明此事时,母亲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急切地想要向我解释什么,看到这样的表情,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明白的,母亲大人。”我对她说:“我知道母亲大人在想些什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我。”   而且,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为我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母亲面上的疲倦显而易见,我摸了摸她的脸:“还是先回去休息比较好吧?等过段时间再去见教祖大人也没关系。”   母亲也认可了我的提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直到当天傍晚,医师先生再次前来出诊。   他说起了这件事情,而后问我:“你不担心吗?”   我摇了摇头:“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担心呢?”   医师先生沉默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那个孩子,比你更加健康、更加优秀……”   “那难道不是很好吗?”我反问道:“大家都会很高兴吧,因为那个孩子的诞生。”   “是啊,”医师先生应和道:“大家都会很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但医师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笑意,也听不出半分认同。   他总是如此,嘴上说着的话和心中的想法完全不同。   “但是你又该怎么办呢?”医师先生轻声问我。   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更多的还是意外——医师先生少有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担心我一样。   但问题是,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上次说过,我认识童磨,”医师抬起眼眸,注视着我说道:“在前几日,我也去了一趟万世极乐教。”   上次和医师先生提起童磨大人时,他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他们是不是仇人的猜测,但今日一看,似乎又并非如此。   于是我问他:“医师先生也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众之一吗?”   “不,”医师否认:“只是有事想问他,所以去了一趟而已。”他补充道:“是关于你和你母亲的事。”   我眨了眨眼,等着他的后话。   “童磨告诉了我一件事,”医师顿了顿,像是在犹豫顾及什么一般,但过了几秒钟,他还是接着说了:“你的母亲,那时似乎并不只是在为你祈祷。”   我愣了一下,不太能理解医师先生为何对我说这种话。   “那时候你们在教中待了好几天,她日日都会去殿内祈祷,却并非是为了你,而是……”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医师先生打听得可谓是十分仔细了,就像是特意为了这件事去找了童磨大人一样。   所以我顺势询问:“……而是什么?”   “而是为了她真正的愿望,”医师先生说:“她希望能再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当医师先生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沉默了许久。   “是吗。”   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两个字而已。   仔细想想,我其实不太相信医师先生所言,母亲怀孕一事谁也未能料到,倘若神佛真有这么灵验,那岂不是什么心愿都能被听到了。   我并非完全不信神佛,只是觉得,就算是神佛,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地有求必应。   或许是见我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医师先生进行了惯例的检查之后便出了门,临走时,他对我说:“你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是我在负责检查。”   那之后过了差不多个把月,我才明白医师先生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第一次生产时落下了病根,母亲这次的情况其实很是复杂,其中也包含了她年龄的缘故,好在医师先生来得比较频繁,所以母亲的安全才得到了基本的保障。   大家都很清楚,医师先生的医术毋庸置疑。   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家中所有人的重心都转移到了怀孕的母亲身上。   父亲工作本就繁忙,以往还能偶尔抽出时间过来看我,但母亲怀孕之后,他便再没有来过一次。   不仅如此,家仆们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我听到了那些人的闲聊,虽说并没有听出来究竟是谁,但过来找我聊天说话的佣人,确实越来越少了。   天气日愈寒冷,我偶尔会将障门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望着院子里那些一天天减少的绿色,盼望着什么时候能有个较为暖和的日子。   虽然母亲因为怀孕的缘故无法陪我出门,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一趟万世极乐教。   那日医师先生的话近来在耳畔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不去找童磨大人问个明白,我自己也觉得无法安心。   在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比较暖和的日子时,我主动向母亲提了这件事。   母亲那时正因孕吐而卧床休息,听闻此事本想打起精神陪我一同前往,却被我拒绝了。   她其实更希望我能等明年春日再出门,免得又因为天气的缘故生病,但我执意要去,她也没有过多阻拦。   *   再次见面时童磨大人的笑容依旧带着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漂亮的彩虹色眸子里笑意吟吟:“我还以为睦月不会再来了呢~”   “只是因为前些时候的天气不方便出门而已。”   我抵达教内已是傍晚,冬日的太阳下山早,教祖大人站在檐廊下,望着即将完全落下山头的斜阳,一副在出神的样子。   “您很无聊吗?”   “也不算吧,”教祖笑了笑:“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很多,所以睦月完全不用担心我哦。”   “倒是你,这次居然是一个人过来,有什么原因吗?”   教祖大人问我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教祖大人和无惨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听到无惨先生的名字时,教祖大人的脸色凝滞了一瞬,虽然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用那副笑意盎然的样子回答道:“这个问题还是去问他比较好呢,如果是睦月你去问的话,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也说不定。”   我不知道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但教祖大人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我决定把这个问题暂且放一下,回归到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我的母亲,真的很希望能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吗?”   教祖大人面上灿烂的笑意收敛了下来,变得慈悲而又温柔,他说:“是的。”   “教内与她一起祈祷的信徒告诉了我,她原本以为你的母亲是为了你日日祷告,但没想到的是,有一日她们说话时,你的母亲才透露出她真正的愿望……”   教祖大人阖起眼睑,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就像是……在为自己居然亲口告知了我这种事情而感到悲伤。 第10章   站在我身旁的教祖无声地落下泪水,他微微睁开眼睛,被水光浸润的彩虹色眸子恍若名贵的宝石般绚丽夺目。   但是——   “是假的。”   我轻声说。   说辞也好、同情也好、泪水也好……全都是假的。   在我说出这句话时,教祖大人抬起手想要擦拭脸颊上泪水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放下手掌,侧过脸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模样。   ——也正如他眸中的神色,无悲无喜。   “别这么说嘛,睦月。”教祖大人脸上分明还残留着泪水,表情却由悲伤变成了惋惜,随意转变表情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得心应手到不需要任何过渡。   他说:“我是因为顾及你的感受,觉得你可能更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才说了这些话的。”   教祖大人的说辞十分诚恳,正如同他日日倾听着教徒们的祈祷与诉求,竭尽全力地安抚着他们的心情,口中反复说着顺从他们心意的话语。   毕竟有时候,真话反而不如假话好听。   人们不会在意自己知道的是否真实,只会关注,这是否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这般想来,我似乎才是不解风情、浪费他人好意的一方,分明教祖大人已经在努力照顾我的感受,我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好在教祖大人并没有生气。   “不过也没有关系啦,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这种说辞。”教祖耸耸肩,对此事毫不在意,而是略有些疑惑地问我:“不过既然心底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问我呢?”   我认真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   外面的斜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头,天色愈发暗淡,呼吸着山中特有的带着凉意的气息,我轻声说:“大概是因为,我想要相信一下医师先生吧。”   因为无法对医师先生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更加在意他的想法,也更加在意从他口中说出的内容。   当医师先生对我留下那句话时,我其实能隐约察觉到他想要暗示我什么——那种事情无论怎样都好,当时我脑海中的想法只有这个。   或许对父亲和母亲来说都过于残忍了,但我其实一直都明白,我对他们的感情,和他们对我的感情,本就是不对等的。   或许我会想到来找教祖大人也是如此,并非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只有他会愿意耐心地听我说起这些,更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而那正是一直以来被我忽视的……我自己。   在初次见到教祖大人的时候,看着他端坐在莲座之上,用那样专注而又温柔的表情倾听着母亲的祈祷,我便忽然明白了自身的缺失感究竟从何而来。   属于我自己的感情,似乎太过稀薄了。   和教祖大人不同的是,我能够感受到喜怒哀乐,能理解他人心中所想,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像他们爱我一样回应他们的付出。   所以我所做的事情,归根究底,和教祖大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教祖大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檐廊回荡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角依旧翘得很高。   “您觉得很可笑吗?”   我问他。   教祖大人对医师先生的态度很奇怪,似乎带着点尊重,但其言行举止,又不像是真的尊重医师先生。   “不不不,”教祖大人连连摇头,环抱着双臂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毕竟我的记性一直都很好,重要的东西一个都不会忘记。”   嘴上这样说着,教祖大人却没有丝毫要向我讲述他想起的那件“以前的事情”的意思。   气氛不知何时沉默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暗沉,明明白天那么晴朗,可一到了夜里,天上却连星星也不见几颗。   廊间垂挂着灯笼,烛火的微光落在教祖身上,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愈发虚无,仿佛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薄弱了许多。   感受着如此奇妙的变化,我却想起了医师先生。   我曾对他说更想和他一起赏月,可如今想来,连这个愿望是否有实现的那天也无法确定。   “真奇怪啊。”我感慨道。   沉默的氛围被打破,教祖大人只是向我垂下眸子,没有作声。   “明明以前都不会有这种想法。”我抬起脸看着教祖:“我觉得有些难过。”   让人无法舒展眉头的悲伤,以及那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不甘,交织在一起时,便再也挤不出半分笑意。   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影响,也不是为了回应任何人而作出的反应,而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心愿无法达成而产生的情绪。   就像那时的烟火大会上,接过医师先生递来的苹果糖时,心中猛然涌出的喜悦一般强烈。   泪水不知何时浸湿了脸颊,教祖大人的反应我也无从顾及,更何况他这时候的存在感本就不强。   当我平静下来,重新抬起头时,面对的是教祖大人有些复杂的眼神。   “如果睦月需要我帮忙的话,我随时都乐意哦。”教祖立马精神抖擞地说:“虽然你并不是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但如果睦月得到了幸福,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一边说着,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扇子,在凹陷下去的花纹中残留着的,是已经发黑的干涸的血迹。   所以在他看来——   “解脱了就算是获得幸福了吗?”   “当然。”教祖语气肯定地说。   “那么我拒绝。”   教祖大人想要做什么,从他拿出扇子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在他看来,既然活着只能感受到痛苦,人世间充满了悲伤,那么死亡便能帮助人们逃离这些苦难,哪怕所谓的天堂其实并不存在,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至少他们的确不用再承受着人世的负担——这就是真正的幸福。   但我并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解脱。   教祖大人像是不放心似的,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不需要吗?”   我摇了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我的脸色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但教祖大人却叹了口气,他低下脑袋,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握住了我的手。   “教祖大人?”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太意外了。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教祖大人很快便松了手,将自己披在肩头的外袍拿了下来,盖在我身上:“要是又因为和我在外面赏月生了病,那位大人又会生气了吧~”   说这话的教祖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就好像刚才那个连工具都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让我解脱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位大人?”我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说的是医师先生吗?”   明明嘴上称呼着他为“那位大人”,但态度上却看不到什么敬畏的神色,想必是因为,医师先生虽然看起来冷淡又严肃,实际上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吧。   所以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教祖大人,一定很受医师先生的青睐。   毕竟教祖大人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那位大人的脾气,睦月应该也很清楚吧?”教祖大人无奈地摊了摊手,耸耸肩说。   我点了点头,回忆起医师先生每次与我见面时的表现。   虽然大部分时候,医师先生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亲近,但如果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却意外的是个会接受并予以回应的人。   我望着教祖大人说:“医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教祖大人没有反驳,想必也是同意了我的说法。   不知聊了多久,我已经觉得腿脚有些酸痛,教祖大人却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态,仍是朝气蓬勃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在听说了曾经有很多医师断言过我活不过春节的时候,教祖大人这次没有落泪了。   他笑得很是灿烂:“但是睦月却一直活到了现在,真好呀。”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教祖大人的真心话才对。   虽说我能听出教祖大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他说这些话的原因。   就像我不明白——在那时我点明了他非人的身份,他却没有对我做任何事。   “因为很有趣哦,”教祖大人对我说:“在我见到睦月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会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如果我那时候说了愿意呢?”   教祖大人安静地笑了:“那么,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怔住了。   这个回答让我的思绪混乱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教祖大人的声音。   他说——   “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来临之前,我都会把你留在身边。” 第11章   头一天夜里厚重的云层正是雨水的征兆,瓢泼大雨彻底打乱了我的返程计划。   会对鬼造成威胁的阳光被悉数遮掩,一丝一毫也无法透下。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木质的檐廊边缘被水打湿,有细细的水珠溅落在他身上。   他将手伸出屋檐,任由雨水打湿手掌,过了片刻:“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挽留我一样了。   明明昨天夜里我才对他说过那种话。   当教祖说愿意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时,我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我有生之年,我想要留在的,是医师先生身边。”   而那时候的教祖大人则是半垂着眼睑不言不语,实在让人摸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反应。   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吧,总归也不过是玩笑一般的说辞。   毕竟我们都十分清楚,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我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   天色阴沉,大雨滂沱。   我没有说话,教祖大人亦不会催促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廊上,雨水坠落的声音恰好缓和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不知站在廊边看了多久,我的喉咙开始发痒了。   起初只是略有些不适,而后是捂着嘴小声地咳嗽,直到后来,咳嗽的声音逐渐盖住了雨声,最开始那股细微的痒意在此刻仿佛焰火的引线,连带同五脏六腑都开始震动起来。   有什么从喉间涌了出来。   溅落了雨水堆积出浅浅水洼的檐廊染上了发黑的红色,浓稠的血液在水洼中扩散,以至于本就狼狈的景象变得愈发骇人。   没有任何反应,教祖大人依旧站在廊边,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平静而又沉默。   我半倚着墙壁,捂嘴时从指缝中渗出的血液不断往下滴落。   约莫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头晕,只能看到教祖的身影变成了重重叠叠的人影,彩虹色的眸子由远及近,意外的是,当视线归于漆黑时,反而难得地产生了安静的感觉。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遗憾之感,也因此变得格外鲜明了。   *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然而睁开眼看到的人影却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跪坐在榻前的医师先生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忧虑着什么,以至于我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沉默地看着我数秒,他才说出一句:“你醒了。”   “医师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相比于这个问题,更有必要了解的,难道不是……”医师先生赭色的眸子缩了缩,仿佛质问一般:“你为何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去万世极乐教?”   我这时候其实不太想说话,但是看着医师先生的表情,我又忍不住想对他说些什么。   不过如果直接开口,说不定他又会露出那种黑沉沉的脸色吧。   于是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   虽说就坐在我身边,但是躺在寝具内的我,即便伸长了手也够不到坐得端正的医师先生的脸。   “您能稍微低一下头吗?”   我轻声说。   医师先生面不改色地低下脑袋,甚至有种主动将脸颊蹭上我手心的意味。   就像是家中曾经养过的猫犬一般。   真难得啊,这样的医师先生。   我舒了口气,对他说:“因为我想要更加了解您。”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回答,医师先生神色微怔。   他声音低沉地问:“不是因为在意你母亲又怀孕了吗?”   我否认了:“那种事,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   医师先生听罢,“因为你并非是无可替代的,既然他们有了新的孩子,那从此以后也就不再需要你了。”   明明身体都已经温柔地回应了我,嘴上却说着伤人的尖锐话语,有时候,医师先生的这种性格也会让人觉得有些无奈。   不过,“这是好事。”   我是这样回答的。   “替代我的那个孩子一定比我更爱他们,也会比我更加符合他们的期待。”   “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不甘吗?”   医师先生一副比我更加在意的模样,若不是十分清楚不可能,我几乎要有种他才是父母的孩子的错觉了。   “比自己更加优秀、更加健康也更加受人重视的人,你真的完全不会嫉妒吗?”   “……不。”   我将手掌从医师先生脸上移开,握住了他的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医师先生的表情这时候甚至可以算得上颓然,“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的心情,或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执着于这个问题,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觉得没必要去思考这些了。   因为医师先生这时候需要的,或许并非是绝对正确的答案。   “医师先生,并不是人类吧。”   所以无法理解人类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又怎样?”   医师先生皱起眉头,“我抵达了人类无法抵达的境界,我已经是真正完美的生物,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管是……”   “但您还是感到了困惑。”   ——并且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打断了他的自述,眼皮有些发沉。   那种似乎遗忘了什么的感觉,在点明医师先生并非人类之后更加明显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事实,在他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时,反驳的冲动令我打断了他的自述。   ——你说的不对。   我想这样告诉他,但以医师先生的性格,这样说的话他又要生气了。   所以我只是说:“童磨大人曾对我说,他很乐意帮我获得解脱。”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您觉得要怎样才能算是解脱了呢?”   听到这个提问的医师顿了顿,“舍弃不愿忘记的一切,没有在意的东西了,就可以算是解脱了。”   “确实是您会说出来的话啊。”   我轻声说。   “但我觉得,真正的解脱,应当是对一切都能坦然接受,不留有任何遗憾……”   倘若是遇到医师先生之前的我,那么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能算作解脱。   医师先生却从我口中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你已经解脱了吗?”   猩红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本该是我握着他的手,但不知何时却变成了他握着我的手。   安静了许久之后,我开口了:“再问我一次吧。”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小,亦或者医师先生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   “那个问题,‘你想要活下去吗?’”我停顿了一下,喘了喘气,“再问我一遍吧。”   医师先生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得对他心生怜悯。   仿佛那时候教祖大人看我或是看母亲一样——不,不是这种浅薄的感情。   我是发自内心地,对这样的医师先生感到怜惜。   多么可怜啊……   我所爱的人,悲惨而不自知的他。   这是比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无法体会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的教祖大人更加令人同情的存在。   他又问了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我这次没有说话,而是用手肘撑着床铺坐了起来,医师先生半扶着我的背脊,从他身上传来的凉意渗入皮肤,那一刻仿佛是跨过了他所经历的近千年孤独的时光。   我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的情况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仿佛能看到地狱的业火在眼前焚烧,一步步逼近的正是死亡。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告知,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满倒映着我的身影——仿佛眼中只有我的存在。   “在我死后,还会有人像我一样爱着您吗?”   我忽然问他。   “对您来说,我是无可替代的人吗?”亦或者,“还是可有可无,可以被随意取代的?”   医师先生不说话了,他的脸色比我更加苍白,若是单看脸色,反而是他更像命不久矣。   医师先生的反应意味着什么,我已经不需要去猜测了,早在那时候——我问他是否有一起赏月的人选的时候,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不会了。不会再有了。   所以,“我想。”   “我想要一直一直,注视着您。”我扶着他的肩膀,直起身体抵着他的额头,“而不是让您,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没有呼吸的感觉,也没有心跳的声音,所谓的“鬼”正是这般,除了拥有人类皮囊之外,便再与人类毫无共通点。   在我说出“死亡”这一词语的时候,医师先生仿佛想起了什么格外深刻的东西,又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一般,血色的眸子愈发深沉。   但那双手将我拥入怀中的动作却很温柔,仿佛在刻意压制着自己一般,他的动作一直很轻。   就连冰冷的唇齿接触之时,也是缠/绵而又小心。   直到淡淡的腥甜开始在唇舌间交汇。   ——这并非是我的血液,而是医师先生的。   没有任何疑惑思考的时间,扭曲而又狰狞的痛觉侵袭了整具身体,这比之前任何一次病情加重带来的疼痛更加剧烈,以至于我也忍不住抓紧了医师先生的肩膀。   因剧痛而痉挛的眼皮让视线都变得模糊,口中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出现在视线内的医师先生,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意识逐渐溃散的同时,脑海中仿佛有某些已经褪色的记忆开始浮现。   而在最后,我似乎看到了医师先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   【明治篇.完】 第12章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时,正值春日。   白日天气晴好,庭院中的樱树开了花,浅不可闻的花香氤氲在空气中,我在侍女的陪同下外出走了走,夜里正准备就寝时,家仆告知我父亲回到了家中。   说是要去探访旧友的父亲,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年幼的男孩。   我来到大厅时,在点亮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个男孩的样貌。   那个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黑色的短发软软地趴在头上,面上洒落着些许灯光带来的阴影,梅红色的眸子大而无神。   不知是木讷还是生性冷淡,当父亲将他带到我面前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与我对视了数秒。   只是数秒,而后又低下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他为何会与父亲一起回来,只是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很是特别。   父亲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看着那个孩子对我说:“这孩子的名字是清直,睦月是姐姐,以后要和清直好好相处啊。”   他向我介绍的时候本想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脑袋,却被他躲了过去,父亲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略有些尴尬地握拳咳嗽了一声。   而那个男孩,只是半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似乎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   这种反应……   若不是当天夜里父亲便与我解释了这孩子的身世,我大抵要以为这是父亲在外面和哪个女人生的孩子了。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父亲面露无奈,神色又透出怜悯和怅然:“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渡边家已经只剩下这孩子了,倘若将他留在那里,想必他一个人定会难以生活。”   父亲此次出门要去探望的旧友,是他年轻时在京都道馆里往来甚密的同门师兄,只不过后来各自离开道馆回到家中,便逐渐失了联系。   “前些时候他派人给我送了信过来,约我去京都叙旧,未料到我因公事耽搁,迟了些时日去,竟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父亲的语气中满是惋惜与遗憾。   不仅如此,他似乎又把责任归咎在了自己身上。并且因此想起了几年前也是因病过世的母亲。   “那就对清直好些吧。”我轻声对他说:“节哀顺变,父亲大人。”   倘若父亲能看开些,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好事。   但若是他真的能看开,那恐怕也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因为父亲沉沉地叹了口气,忧愁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睦月……”   他唤着我的名字,眼神极为复杂,我一看便知晓——   “您又在思念母亲了,对吗?”   在我尚且年幼时,母亲便因病过世了,不仅如此,也正是在那一年,原本身体健康的我忽然变得愈发虚弱起来。   哪怕时至今日,家中请来的诸多医师们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健康。   父亲请来的不局限于医师,也曾有来访的僧侣说这大抵是某种诅咒,亦或者是所为何事降下的惩罚——只不过每次都只是说了这些话便叹息着摇起头来,告知父亲自己并没有解决的对策。   因为这本就是我的命运。   但父亲是个过于有责任心的人,所以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论是母亲的病逝还是我的虚弱,都让他自责愧疚了许久。   “睦月,你怪我吗?”   在母亲刚去世不久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日日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总说是自己没能保护好母亲,又说自己一个人能给我的东西必然不够。   直到我也开始生病了。   他坐在我的榻前,沉默了良久。   “果然……我根本无法照顾好你。”他说:“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我谁也照顾不了。”   而在那时,我反驳了他。   “不是的。”我看着他的脸对他说:“不管是母亲还是我,您都已经为我们做了足够多的事情,给了我们足够多的爱护,所以不用为此感到自责。”   而我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不论是母亲的死亡还是我的病情,都只要顺其自然便好了。   “命运本就如此,这并非任何人的错。”   作为南町奉行的父亲,平时里要处理的政务本就繁多,却会每日抽出时间回家陪我和母亲吃晚饭,会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带我们外出赏花,用尽可能多的时间照顾着我们。   我一直都记得,在年幼时,和父母亲一起外出赏花时,父亲将我抱在怀中,母亲笑容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连同那份回忆,都带着浅淡柔软的花香。   “您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我说。   “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   那个名叫清直的孩子,被安置在了我的住所附近。   作为旗本武士,父亲食有千石,平日里自己却十分节俭,因为家中更多的花销,全部都是因为我。   若非父亲食禄较为丰厚,恐怕我也用不起那些名贵的药材——只可惜药汁的味道却不会因为它的昂贵变得容易入口。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所以苦涩一些也没有关系。   虽说早已习惯这些味道,但父亲还是在家中备了金平糖,每次喝药时都会拿出一两块,希望这样能让我好受些。   起初我觉得有没有金平糖都没什么区别,甚至说,不吃这种东西反而更好些——毕竟是舶来品,其价格不菲,若是省下来用作其他花销反而更好。   但看着父亲将包好的金平糖递给我的表情,我却改了主意。   如果这样能让他更好受些,那还是备着比较好。   距离清直来到家中已经过了数日,分明我们的住所离得极近——因为父亲觉得我们年级相仿,或许会让他更容易接受些。但他却像是完全不想与我往来一般,我根本没能见过他几次。   尤其是白天,清直的房间总是紧紧地闭着,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会将他吃掉一般。   连早饭和午饭,都是由侍女送到他的房间里,却不会在里面停留半刻——据我的贴身侍女说,去给清直送饭的侍女都说,无论她们说什么,清直从来不会回应她们半句。   “难道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托着下巴想,或许是因为他以前遇到过什么事情,所以变成了这种性格?   随意的猜测猜对的可能性并不大,我其实很擅长理解他人内心的想法,无论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我都能对他们的想法感同身受。   比如侍女对我的时而羡慕时而同情,父亲内心挥之不去的自责,甚至连那些初次见面的人,我也能体会到他们的感情。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迄今为止我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才会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只有那个名为清直的男孩,我看不穿他的想法,也读不懂他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了吧。   我用这样的说法说服了自己,并且在傍晚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山的时候,看到了终于打开房门的清直。   那时我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檐廊上,准备前往大厅。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清直才会出门和我们一起用膳。   他吃东西的时候动作极为文雅,一举一动透露出的无不是矜贵,由此可以得知,起码并不是受到了虐待而变成现在这种性格。   父亲既然决定要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自然不会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白天不愿意出门也好,不喜言语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更何况这些举动也只是让人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古怪,并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所以在吃完晚饭之后,父亲回到书房处理未完成的公务时,我问清直要不要和我一起在院子里走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也没在用完晚膳后便直接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站起身,“那我们走吧?”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不会开口,只是我在放缓了步子的时候,黑发的男孩也步履缓慢地跟在我的身边。   他这回倒不像初见时那般低着脑袋了,我也得以更加细致地看清他的长相,尚且年幼的男孩五官俊秀,仿佛已经能依稀看到其长大之后的俊美。   我不由得笑了笑,却发现那孩子竟一直微微抬起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眼睛里,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 第13章 番外   鬼舞辻无惨又见到了她。   富商家病弱的独女——源睦月。   源睦月……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带震动时仿佛连许久未曾跳动的心脏都变得鲜活起来。   距离上一次相遇已经过去多久,他也不记得了。   而这绝非是因为记性太差。   或许是因为受鬼的体质的影响,鬼舞辻无惨的记忆力其实非常优秀,哪怕是更加久远的事情,他也能记得很清楚——不论是身为人类时病弱的躯体带来的无力与轻视,还是变为鬼之后的强大与震撼,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一旦涉及到了她,却似乎连记忆都变得笨拙起来。   鬼舞辻无惨不信神佛,但那个人却是他千年来唯一见过的神迹。   一开始,源家的佣人过来请他出诊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本是想拒绝的。   他那时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假装成医师,给自己取了个月彦的假名,平日里多是卖些药物——偶尔会在药中混入自己的血液,以此对用药的人进行研究观察。   毕竟只能在夜里出门,在大部分人眼中还是过于奇怪了——哪怕他的说辞是自己患有皮肤病,不能照射日光。   给自己增添烦忧这种事,鬼舞辻无惨素来不愿意做。   但在无惨第一次拒绝他们的邀请时,他从那个佣人的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那人唤她睦月小姐。   源氏……睦月。   源睦月。   鬼舞辻无惨答应了。   并非是同名同姓的他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无惨便能够肯定,她就是那个人。   不会错的。   哪怕因病弱而变得消瘦苍白,躺在寝具内的模样安静又孱弱,微弱的烛光落在她的脸颊,忽明忽暗间甚至感觉不到几分生机……   ——原来她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无惨只觉得有些恍惚,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年少秀美的少女露出轻浅的笑意,柔声安抚着她现在的父母。   鬼舞辻无惨听不到其他人的话——实际上是不想听,他本就没必要听那些,进入他耳中的只有属于少女的声音,轻柔得似乎下一秒便要消散殆尽。   分明早已感受不到寒冷,但在此刻,无惨却忽而有种全身发冷的感觉,这并非属于身为鬼的他,而是属于——   人类的。   是源自人类之心的感情。   而那是本该被他舍弃的、无需在意的东西。   他听到自己用平淡而冷静的声音开口,让其他人暂且出去,以便于更好地为她进行诊治。   无惨的动作很镇定,与他心中那些汹涌着的奇异情绪截然不同,仿佛躯体早已与感情分离,面对着她的只是这具属于“鬼”的身躯。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诊治结束后收拾着药箱的时候,他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她问:“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吧?”   鬼舞辻无惨忽然僵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下一个动作应该做什么,他抬起脸看向少女的方向,对上了那双灿若霞光的眸子。   分明瞳眸的颜色是深沉的黑,却比无惨的红更加绚丽夺目,与那双眸子对视的瞬间,无惨下意识开口了:“你想要活下去吗?”   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似乎从哪里借来了几分安宁,又像是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等待她的答复上,那份僵硬之感倒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而这时候,无惨才明白她的笑意为何如此轻浅。   因为对普通人而言极为寻常的笑容,却是她的身体承受不起的负担。   无惨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她蜷缩在寝具内剧烈地咳嗽着,许久之后才逐渐停歇。   她的声音更轻了。   “大概,是想的吧。”   *   鬼舞辻无惨想要救她。   这世间除他之外所有的鬼,都是他用自己的血液转化的,接受的血液多少决定了鬼的强弱,也决定了无惨对他们的重视程度。   但他并不想把血给她。   并非是因为吝啬,而是其他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于是他真的认真为她进行了治疗。   自从变成鬼之后,鬼舞辻无惨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能克服阳光的方法,自学的医术在多年的沉淀之下,也勉强有了几分成就。   如果他全力想要延长一个人的寿命,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看着病榻上的少女日益好转,甚至挺过了那年的寒冬。   看着她康复起来的模样,无惨却忽然生出了某种近似惊慌的心情——他似乎,并不希望她彻底痊愈。   这样的心情,让无惨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尤其是给她进行了注射之后——分明在此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但是针尖刺入皮肤的时候,她却完全没有流露出半分害怕的神色。   无惨并不喜欢这种反应。   但他喜欢她注视着自己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拒绝了她一同前往河岸欣赏烟花的邀请,却在烟花升起之前独自来到了河边——他很轻松地在人群之中一眼找到了她,并看着她与那些人走散。   于是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这时候的源睦月依旧看不出半分慌乱的模样,镇定得像是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虽然明知道她不是这样的想法,但无惨还是遏制不住心底里升起的无名焦虑。   直到她露出了那种表情——意料之外、悲伤而又喜悦、笑容与泪水交织在一起……   鬼舞辻无惨心里的那根弦,忽然断掉了。   于是无惨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咬了她的苹果糖,在她问出那句“等我好起来了,可以嫁给医师先生吗?”的时候,对她说出了来年的春节。   仿佛诅咒一般的存在,永远也不会来临的——约定之春。   源睦月既是无惨所见的唯一神迹,也是他所经历的,最大的诅咒。   他希望她能活下来,又见不得她光风霁月的模样,这样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样,让时间一天又一天流逝而去。   然后他见到了很多的血——还有面色惨白的她。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她一样爱着鬼舞辻无惨了。   拼尽全力,付出一切,哪怕需要跨越的是人鬼的隔阂与时光的洪流——   她还是希望能陪伴在他的身边。   而在分给了她血的下一刻,看着她露出那般痛苦表情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终于明白了他不想把血分给她的原因。   因为源睦月……不可能变成鬼。 第14章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些许凉意,侍女便回房间去为我取外衣。庭院中只剩下我和清直,不知为何,那孩子安静地注视着我的模样,竟无端让我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似乎在我也不记得的什么时候,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可惜的是思来想去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只能就此作罢。   今日的夜空云团稀疏,星辰皎月都看得十分清楚。我走到外廊边缘,在木质的檐廊坐下,而后看着站在我身前的男孩,拍了拍身边的廊板。   以坐下后的高度来说,想要看到他的脸,是需要微微仰起脑袋的。我维持着这个姿势问他:“可以陪我一起坐坐吗?”   若是多想些,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我仰着脑袋看他会有些辛苦,所以才会真的坐了下来吧——虽然依旧是一言不发。   能对我的言语有所反应已经很出人意料,我也不对他能和我说些什么抱有希望,于是自言自语般开口道:“今天的天气很好呢,所以晚上的月亮也很明亮。”   繁星闪烁,弦月莹润。   但是——   “嗯。”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让我差点怀疑是自己否听错了。   因为侧过脸望向他的时候,那孩子依旧是紧抿着嘴唇,面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刚才发出声音的人并不是他。   尚未长开的五官显露在皎洁的月色和廊下的烛光中,圆圆的眼睛和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容——我忽然发觉,坐下时他的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甚至给人一种仿佛也是常年卧病在床的感觉。   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所以我也没有对自己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发表任何言论,只是笑了笑,问他:“清直喜欢月亮吗?”   一定是因为喜欢,所以我一提到月亮便开口与我说话了。   他本是半垂着脑袋,闻言抬起了头,也像我刚才那样,看了看悬挂在天上的皎月。   月光照进他的眸子里,本是梅红的眸子,色泽却似乎愈发暗沉下来,甚至隐约透露出了几分血液般的猩红。   不仅如此,他的瞳孔也仿佛在某个瞬间发生了变化,本没什么神采的眸子里,竟显现出了锐利的竖瞳。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再看时一切又都和平时的样子相差无几。   所以……或许是我看花了眼吧。   “你喜欢吗?”   过了片刻,他反问我。   我这时其实已经可以彻底肯定他并非木讷之人,因为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中的神色便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其中闪烁着。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亦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人,我也无从而知。   于是我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对白天和黑夜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只要是温度适宜、可以出门稍微透透气的时候,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没什么区别。   但是他却因为听到了这个回答,连原本面无表情板着的那张面孔都柔和了几分。   这个时候的男孩就像是卸下了冰冷的面具,将最真实也是最直白的感受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心想——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月亮啊。   *   那之后我和那孩子之间的关系似乎稍微变好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   白日里他依旧不出门,就算太阳下山后见了面,也少有开口的时候,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虽然这个“人多”也不过是家中的几个人罢了,他却因此愈发沉默得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最明显的表现便是,和我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譬如偶尔在庭院里散步或是坐在檐廊上休息时,他还偶尔会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题,以前和侍女聊起时对方都没什么反应,但他却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可一旦到了父亲询问他在源家的生活有没有什么不适,是否还需要些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却总是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每次都是以说了一堆的父亲讪讪闭嘴为结局。   父亲偶尔会对此表现出担忧,因为他一开始说的“连旧友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真相,其实是在他抵达那里之前,渡边家便已经被凶残的盗贼们闯入了家中。   那是十分残忍而又戏剧化的悲剧。   渡边家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洗劫一空,四处可见打斗挣扎的痕迹,死去的尸体随意散落在家中各处,不仅是主人们,甚至就连家中的仆人们也被悉数灭口——除了一个例外。   那就是渡边家的长子,渡边清直。   父亲是在檐廊下面找到他的,在他查看了整个房子的所有尸体之后,发现那里面并没有旧友提起过的他的长子的尸体,于是仔仔细细搜查了房子的各处,最后找到了躲在那下面的男孩。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和旧友见过面,只是偶尔的书信往来,所以这其实是父亲第一次亲眼见到清直。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般残忍的惨剧,那个有着梅红色眼睛的男孩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悯。   多么悲惨的孩子啊……   父亲这样想着,于是将其带回了家中。   他尽可能不在那孩子面前提起这次事件,正是因为不希望他再次回忆起那样的景象——哪怕是父亲这样见了许多案子的官员,也在看到当时惨烈的景象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那起案件由专门处理纵火案和恶性盗贼事件的火付盗贼改方接手了,因为火付盗贼改方的长官长谷川平藏大人也是父亲年轻时在道馆的同门之一,所以案情一旦有了什么进展,长谷川大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告知父亲。   “前些时候,平藏说在另一些地方也发现了类似的作案方法,并且每次都在现场发现了一块木牌。”   包括渡边家也是,除了乱七八糟踩满了地板、可以看出盗贼人数众多的血脚印之外,他们能找到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便只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   父亲谈起此事,表情变得格外肃穆,背脊也挺得笔直——我知道,这是对逝者的尊重与痛惋。   “木牌啊……”我轻声重复了一遍,问道:“这是能找到凶手的线索吗?”   父亲点了点头,沉吟道:“上面写着‘血头丹兵卫’的字样。”   我觉得这几个字似乎有些熟悉,便想起了之前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的案宗,但那上面所记载的只是潜入偷盗,并且只偷了极少的钱财,更没有伤到任何人。   然而现今这般所作所为——   “这真是……”我皱起了眉头,抿了抿唇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半晌也只能想到一句:“太残忍了。”   不仅残忍,其做法还极其恶劣,就像是在炫耀或是向官府示威一般——但从这点便可以看出,对方是极尽卑劣之法的恶徒。   而父亲曾对我说过,真正的盗贼们,应当是遵守着盗贼三则“不杀不犯不抢穷人”,即不杀人、不侵犯妇女、不抢过多财物的,有着坚定原则的人。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父亲立马意识到自己在我面前说得太多了,“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让你听到的……”他迟疑了一下,叹息道:“不过清直那孩子现在的样子,或许真的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吧。”   我能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也本该对父亲的话表示认同,但是回想起那时候,那个孩子坐在檐廊上看着月亮的样子……或许,有哪里不对。   那样的表情安静而又平和——他并不恐惧发生了那般惨剧的黑夜,甚至可以说是,只有黑暗的地方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果然很奇怪啊。   然而看着父亲忧虑的模样,我把心中的疑点压了下去,毕竟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吧?   因为听说长谷川大人抓住的一个或许与血头丹兵卫有关联的盗贼终于愿意开口了,父亲也顾不上和我的交谈,急匆匆地换了衣服出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檐廊上时,看着清直紧闭的房门略微停留了一会儿。   我去敲了门。   这时候已是下午,阳光斜斜地洒落下来,正好落在檐廊和障门上。我从未见过清直站在阳光下的模样,也大抵能猜到他不会来给我开门。   所以最后也只能看了看紧闭的障门,犹豫了片刻——我其实很想直接把门推开,但是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若是做了这种事情,说不定会被讨厌……   然后他就会像面对父亲时那样面对我。   一想到有可能造成这样的后果,放在障门上的手便收了回来,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父亲在离开时特意告知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吃饭,所以用膳的时间依旧没有改变——清直照常出现在了晚饭的时刻,却没有对父亲为何不在表现出丝毫疑惑。   直到我半是迟疑地告知他:“父亲今日去了长谷川大人家中。”   清直大抵并不知晓长谷川大人是谁,所以只是抬起脸,神色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那是专门处理纵火与恶性盗贼的火付盗贼改方的首领。”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那孩子的眼神在瞬间变了,瞳孔紧缩的模样,几乎和那日夜里,我看到的那双锐利的竖瞳一模一样。 第15章   父亲回来时,带回了血头丹兵卫已经被抓获的消息。   “是真的血头丹兵卫吗?”   父亲摇了摇头,“那个提供线索的盗贼指认说是冒充的,他说,‘真正的血头丹兵卫,绝对不会是做出这种事的混账。’”   我抬起脸看着父亲,顿了顿:“所以,其实就是真的吧。”   只是那个盗贼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他曾经仰慕过的、严守盗贼三则的血头丹兵卫,所以才说是冒充的。   在我看来,父亲正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父亲没有说话,或许也是在感慨惋惜着什么吧。   人类总归是复杂的,时间一长,受到了影响或是自己本身的想法产生变化,都是很正常的。   因为人都是会变的。   作为南町奉行的父亲,对于这种事情本该司空见惯了才对。   但这一次他却露出了这幅表情,更多的还是因为在担忧这件事对清直会有什么影响。   “这件事……要告诉清直吗?”   杀害了渡边家所有人、贪婪而又残忍的凶手,已经被抓到了。   父亲询问的语气中带着犹豫,应该是觉得那孩子似乎与我更亲近些,所以才来询问我的看法。   “告诉他吧。”我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没有思考太多,我只是想到了晚饭时他的神色,觉得他应该会想知道此事的结果。   对于他来说,知道真相应该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好才对。   告知他结果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顾及清直不喜人多的性格,我拒绝了侍女的陪同,独自来到清直的房间门口。   抬起手正想要敲门的时候,障门却“唰”的一声被拉了开来。   黑发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眼神平静,梅红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难道是因为一直在意着晚饭时我说的话,所以才会站在门口难以入睡?   我压下这些杂乱的念头,回归到自己的来意。   我是来告知他:“闯入渡边家的凶手,已经被抓住了。”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清直的眸子暗了暗,抓着门框的手似乎在瞬间缩紧了。   他抿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问:“是什么人?”   “盗贼血头丹兵卫。”   我把自己知道的相关内容全部告诉了他,而清直则是半垂着脑袋,沉默地听完了所有内容。   天色本就暗沉,又因他垂着脑袋,我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抓着障门的手指指节泛白。   或许之前只是在假装而已。   我忽然这样觉得。   因为不愿接受那样的事实,所以才表现的若无其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也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他。   不知是身体本就如此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清直的体温很低,几乎感受不到暖意,所以我略微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   “这样会觉得暖和些吗?”   我轻声问他。   闻言他似乎僵住了,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   但过了片刻,我却察觉到了背上多出的重量。   ——清直也回应了我的拥抱,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背上。   “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因将脑袋埋在我怀中而产生的沉闷。   所以说,不管看起来如何冷漠,实际上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只是用那样的表现来拉开自己与其他人的距离,然而实际上内心所想的却是完全相反。   ——希望能有人和我说话,希望能有人给我温暖。   一定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在不经意间,用那样的、带着或许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渴望的眼神看着我。   所以我过来了。   “因为我觉得,你或许是需要我的。”   很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见到清直,我却在他身上察觉到了十分熟悉的感觉,仿佛认识许久一般,所以对他露出那种冷漠而又孤独的表情时,不由得想要和他说说话。   清直沉默了许久,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在松开我的时候,抬起脸注视着我的眼睛。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这时候的清直眼神锐利而又直白,甚至无端让人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仿佛站在我眼前的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是其他的什么人。   但面对这个问题,我点头了。   清直皱了皱眉头,表情似乎有些不悦:“为什么不说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   他不说话了,只有那双猩红的瞳眸依旧注视着我。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会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嘴角竟罕见地浮现出些许笑意,只是极为清浅,想要稍微仔细地看看,却早已收敛回去了。   当天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在年幼时也曾出现过,却总在醒来后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再次梦见的时候,才会惊觉自己曾见过这般梦境的梦。   梦中有看不清脸的人,还有高挑消瘦的背影,有人握着我的手,不知是我还是他在说话。   “这是咒……”   什么是咒?   我觉得这或许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天色明亮,我从寝具内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木质的房梁,才忽然意识到——   这一次的梦境,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仅是内容多了些什么,也是因为,这是我头一次在醒来之后还能记得梦中似乎说过什么话。   所以究竟什么是咒呢?   询问父亲时他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询问我为何要问这个,我若是将自己的梦告知他,或许他又要担心了。   所以,“是在书上看到了这个字眼,所以想问问父亲大人的想法。”   我对他撒了谎。   但同时我也想到了,既然如此,我确实可以尝试着翻翻书,看是否能从书中发现些什么。   打着这样的念头,我求了父亲打开书房,去他的书架上取了些书籍下来。   父亲对此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叮嘱道:“看完之后要记得放回来哦。”   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书籍后我才意识到这都是些游记,江户城内往来人口众多,加之盛行识字之风,所以有许多人会写下自己的游记并发行。   略有些失望的同时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随手翻了几页,却不由得被上面的内容所吸引,以至于连太阳下山了也未能发觉。   直到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本以为是侍女,也就没有说什么,然而对方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于是我侧过脸看了一眼——   “清直?”   黑发红眼的男孩坐在我身旁,视线落在我手中的书本上,似乎也在看着那上面的内容。   “你喜欢书吗?”   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其实父亲之前也为我购置了大量书籍,为的就是我因身体原因不能出门时,能在家中不觉寂寞。   “因为是挺有意思的事情,”我想了想,“游记的话,会写到很多地方的东西,能外出行走的人,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   看着那上面的文字,便似乎自己也一同经历了那样的旅程。   清直看了看我手中的书本,又看了看我的脸,问道:“你想出门吗?”   其实我也并非完全不能踏出大门半步,偶尔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随父亲去町奉行所看看,或者在他去拜访长谷川大人时一同前往。   我只是不能出远门而已。   所以我摇了摇头。   清直又露出了那种皱着眉头的表情,似乎难以理解我的想法。   “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我说。   “并非是什么都要得到、什么都去做,才能叫做圆满,无关紧要的事情其实做不做都没有关系的。”   听到这话的清直神色微怔,他的脸色变了变,而后别过脑袋不再看我了。   我觉得他或许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了——又或者是我说的话对他来说有些莫名其妙吧。   于是我问他:“清直认识上面所有的字吗?”   “不认识。”他说。   “那我来读给你听好了。”   我拿起书本,给他念起了上面的文字,并非是我的错觉,偶尔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我便发现了一件事。   他望向我的眼神,那种沉默而又专注的眼神,像是真的在认真地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也无法肯定。但我也发现了,无论在何时,这孩子的坐姿永远是挺直了脊背的模样,而除了坐姿之外的一举一动,也皆是带着无可挑剔的矜贵。   完全不像是父亲所说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模样。   所以在念完了那一页之后,我忽然听了下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清直?”   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神色略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在那时候便肯定了一件事情——渡边清直,或许并非是他的名字。 第16章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又因公事的缘故要去火付盗贼改方一趟。   他告知我们此事时正是晚饭的时间,我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坐在我身边的男孩。   父亲的声音似乎十分平常地响起——   “平藏说好久没看到你了,阿顺也挺想你的,刚好今晚有机会,就和我一起过去走走吧。”   阿顺是长谷川平藏大人的女儿,比我小了几岁,我们上门拜访时每次都会缠着我一起玩手鞠,是个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   父亲虽嘴上是这样说着,但我却能明白,倘若只是想带我出门,又何必等到入夜才开口呢?   应该是长谷川大人也想见见清直吧——毕竟是旧友的孩子。   我点头答应了父亲的提议,便顺势问道:“清直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其实在相处了几个月之后,我对清直的部分喜好也有所了解了,甚至自某一次白天敲响了他的障门得到回应之后,便似乎就此得到了进入他房间的默许。   ——白日里他的障门也会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就像是刻意为我拉开一般。   于是在白天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拿些书跑到他的房间和他一起看。   书籍多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拿出来的,除了游记之外偶尔也会捎上几本古籍——是用汉字书写的,昔日从唐国传来的诗词歌赋。   和最初我问他是否识得书上全部字时,他回答的那句“不认识”有些矛盾,时间一长我才发现,他在各种知识的储备上,似乎早已远超于我。   就连我都是看了好几遍才勉强能读通顺的白乐天诗集,清直却能随口说出里面的诗句。   以至于某次我坐在榻榻米上,听到清直用那种低沉而又轻浅的声音吟诵着那些诗句时,我竟也不由得愣住了。   并非是惊讶于他的学识,而是在他念出那句诗时,忽而有种几近心悸的感觉。   其他事情暂且放到一边,在我问出那句话时,父亲也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在这种沉默而备受瞩目的氛围中,清直抬起眼睛盯着我。   梅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然而那双眼睛注视着我的样子,却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一般。   所以我握住了他的手,回视他的眼睛,试探性地询问道:“清直会陪我一起去吧?”   他低下了脑袋,视线似乎落在了我握着他的手上,而后轻声答道:“嗯。”   而在我打算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也握住了我的手掌。   就像那日我拥抱了他一般,他也给了我回应。   很多时候我其实都不能理解清直的想法,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看什么都是一副冷淡又平静的样子,但在另一些时候的表现却让人不由得在意起来,譬如偶尔望向我的沉静目光,亦或者出人意料的回应。   我没有挣脱,也没有开口让他松手,在对视了数秒之后,我们就这样起身了。   这天夜里,是我牵着清直的手,带着他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前去拜访了长谷川大人。   *   抵达长谷川大人的居所时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天上的皎月。长谷川大人的妻子久荣夫人为我们端来茶水和点心,木质的廊板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扑进了我的怀中。   我被她突然扑过来的动作撞得有些站不住脚,但腰间却传来一股力道——有人扶住了我往后倒的身体。   而那种明明很靠近了,却感受不到什么温度的感觉,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我也很清楚。   有着及颈短发的小女孩从我怀里仰起脑袋,笑着举起手中的手鞠:“睦月姐姐来陪我玩吗?”   “阿顺还是那么喜欢睦月啊。”   长谷川大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爽朗的笑声,以及父亲的附和。   “清直也很喜欢睦月呀,来的时候还要一直拉着姐姐的手,像是怕走丢了一样呢。”   父亲笑着打趣。   长谷川大人也很配合地说:“哦——是嘛,看来睦月这个姐姐当得很称职呢,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虽然在外面——尤其是在强盗中,长谷川大人有着“鬼平”这样的称号,但在我看来,他一直都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父亲以前曾对我说过,年幼时我似乎便与长谷川大人很是亲近,原因是那时他在过于忙碌的时候,偶尔会将我寄放在久荣夫人身边托她照顾一下我。   而我在那时则是经常会爬到长谷川大人背上去扯他的头发。   说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我年幼时,长谷川大人的头发比现在更长些,即便梳成一束扎起,却仍能看出其微卷的弧度。   后来或许是我慢慢长大了,而长谷川大人也把头发剪短了,所以那种事没有发生了。   我对此似乎也有点印象,但更多的还是对那头微卷的长发——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曾有过披散着微卷的长发,微微弓着身体的消瘦背影。   而长谷川大人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所以那个身影……真的是他吗?   在打趣过后,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说:“带着弟弟妹妹去院子里玩吧。”   阿顺不用多说便十分听话地跳下了檐廊,我拉着清直的手,也跟了上去。   说是要商讨事情,所以把我们赶了下来,但事实上他们会讨论些什么,在父亲开口的时候我就能猜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   当我将视线放在父亲那边,试图从他们的表情揣摩具体说了些什么的时候,阿顺则是一脸好奇地看着清直——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又是年龄相仿的孩子,阿顺会对他感兴趣也很正常。   然而清直却完全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不仅如此,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冷漠不看人的表情,以至于阿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最后甚至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早就料到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局面,便上前几步挡了挡阿顺的视线,并且代为介绍了他。   不过说实话,其实我也并不太受得住阿顺这样的性格。   她过于活泼,精力又很旺盛,甚至能整日里四处跑动——我最多也只能陪她玩一小会儿,便不太能玩得动了。   然而或许是因为家中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每次我一来,阿顺都能高兴上许久,哪怕我说玩累了,她也要在我坐下休息时,在我的身边玩着小布包。   但是今天却有些奇怪。   清直自然不会参与我们间的游戏,但他时常沉默地看着我,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和阿顺的手鞠玩了没多久,阿顺便抿紧了嘴唇,似乎已经对此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我正想问她怎么回事,门口却传来一道年轻爽朗的男声——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回来了!”   一只手里拿着木刀,另一只手中提着一个小油纸包的少年出现在我们面前。   “阿顺,我给你买了……诶?睦月你什么时候来了?!”   他一见到我便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甚至有种像是被吓一跳的感觉。   这是长谷川大人的长子——   “辰藏哥哥。”   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又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提着东西,便将那个油纸包递给我,略有些局促地说:“这是我回来时在桐屋买的黑糖,给你吧。”   我看了看阿顺,“但是这不是带给阿顺的吗?”   没等他回答,阿顺便抢先接过了油纸包,然后塞到我的手里:“下次哥哥还可以给我买,这个就给睦月姐姐吧!”   既然都已经说到这里了,那我也没再拒绝,摸了摸阿顺的脑袋:“谢谢阿顺。”   不只是阿顺,“也谢谢辰藏哥哥。”   站得笔直的辰藏哥哥像是不知道要看哪里才好,东张西望了半天才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不、不客气。”   辰藏哥哥没能和我们待多久,便说要先回房间去换衣服。父亲看着他的背影,略有些感慨道:“以前我们还在道馆修行的时候,也是和辰藏差不多的年纪啊……”   长谷川大人笑了笑:“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辰藏哥哥离开后,阿顺也跟着他跑到了内院,我看了看手中的油纸包,抬起脸看见清直也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这种眼神……   “你想吃吗?”   我其实不怎么觉得清直会喜欢吃糖,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缘由,于是便拆开了油纸包,取出一块黑糖递给他。   清直的眼神褪去了那份直白锐利,意外得像是有些呆呆地看着我。   见他露出这幅表情,我也不由得笑了笑,将手伸过去些,把黑糖塞进了他的口中。   “好吃吗?”   我问他。   清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我给自己也塞了一块,不算腻人的甜味在口中扩散,让人不由得心情都明朗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清直问我:“你喜欢吗?”   “黑糖吗?”我一边把剩下的糖块包回去,一边回答道:“算是喜欢吧。”   只不过因为身体的缘故,所以很少吃到这些……   “我也可以给你买。”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向他。   黑发红眼的男孩认真地看着我说:“这种东西,我也可以给你买。” 第17章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得有些过分,不仅不像是随口一提,倒像是在许下什么承诺似的。   “好呀。”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微微皱起眉头时抚上他的脸颊。   “那我要提前谢谢清直。”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似乎又陷入了什么纠结的情绪中,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最后又归于平静。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我也把辰藏哥哥给我的黑糖送给父亲尝了。   视线落在我手中的油纸包上,父亲略有些感慨地说:“想当初你母亲还在的时候,差点就把你和辰藏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一提到母亲,父亲的语气总会带上些沉重与怅然,这时也是如此,说到这里时,父亲停顿了好一会儿。   然而并非是我的错觉,在父亲说完这句话之后,清直握着我的手收紧了许多。   我怔了一瞬,想起那时候在火付盗贼改方时他的表现,立马意识到他或许不太喜欢辰藏哥哥,便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稍作安抚。   然后我们便听到了父亲接下来说的话:“不过还好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了,要是真的定了下来,反而会叫人头疼。”   不仅是清直,听到这话时我也有些意外。   “为什么?”   我下意识问出这话的下一刻,清直的视线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以至于我立马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父亲没太在意我们之间的细微变化,只是解释道:“因为现在的辰藏还不是个值得让人依靠的男人啊,”父亲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领:“你也看到了吧?”   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我自然是清楚的——辰藏哥哥之所以急着去换衣服,并不是因为白日里练剑出了汗,更多的还是因为衣领不慎沾上的红色口脂。   以及在我们靠得比较近时,从他身上传来的不属于他的淡淡的香味。   “简直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啊,”父亲半是叹息道:“平藏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平日总是游走在花街酒馆里,就连白天喝得酩汀大醉都是常有的事……”   说到这里时,父亲还一边叹气一边摇了摇头。   虽然父亲嘴上这样说着,但以我对辰藏哥哥的印象来说,当然也可能是长谷川大人经常在家的缘故,辰藏哥哥到底还是不会像父亲说的长谷川大人年轻时那般肆意。   “但是长谷川大人的剑术很高超呢。”   我随口提了一句。   “那是因为他年轻时也还是在这方面下了苦工,”父亲略带惋惜地说:“但是辰藏现在还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为何会没有这方面的想法,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没有一定要守护的东西,没有无论如何也要去追逐的事物,所以自然而然没有磨砺自己的必要。   对此我也只能劝慰道:“人总归是会改变的,就像长谷川大人一样,或许等过几年辰藏哥哥也会开始努力起来了。”   父亲笑了笑,打趣道:“那如果你真的要喜欢辰藏,也再等个十年八年,等他变成了平藏那样成熟又稳重的性格,再来考虑这种事情吧。”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会将此事铭记在心。   在我和父亲说话时,清直则是一直牵着我的手,从头到尾没有发表半句言论。   然而说话时我偶尔会侧过脸看看他的反应,却总能从他脸上看到些许细微的变化。   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当我们谈及此事时,清直只是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实则把我们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   在回到家中之后,父亲叮嘱了我们早些休息之后便去了书房,我还不太想睡觉,便拉着清直又去院子里散步。   “你很高兴吗?”   当清直问出这样的问题时,我点了点头,反问道:“清直今天不高兴吗?阿顺明明很可爱呀,辰藏哥哥也一直都很……”   说到这里时,我停顿了一下,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很怎样?”   出乎意料的是,清直居然接着问了下去。   他的眼神十分冷静,从里面看不出什么波动,分明在身高上比我还要矮上一点,这种时候却无端让人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一直都很照顾我。”   清直蹙了蹙眉头,反问道:“你需要他的照顾吗?”   这句话倒莫名有种讽刺的意味了,以至于我也茫然了片刻,不知道清直为何突然变成这样。   就像是……在质问我一般。   不能明白他的想法于我而言是十分困扰的时候,就好像有时候我们明明坐在一起,靠得很近,我却完全不能理解他注视我时的眼神,究竟代表着怎样的含义。   我希望自己能更加了解他,却不寄希望于他能坦然地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知我,于是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与想法,尝试着与他进行沟通。   “清直,”我在靠近边缘的木质廊板上坐下,抬起脸看着他:“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亦或者……是在害怕着什么。   闻言他松了松眉头,表情似乎有些难以自持,这时候倒没了平日里那种故作老成的感觉,反而更加贴合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因为觉得我比起他来说更加喜欢和在意辰藏哥哥,所以开始闹起别扭来什么的……   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半仰着脑袋看着他:“既然这样的话,那清直愿意照顾我吗?”   他顿时愣住了。   我继续说:“辰藏哥哥每次出门都会给阿顺带礼物,还会去道馆练习剑术,就是为了保护阿顺和久荣夫人。”   以我个人的看法,清直会忽然出现这种情况,必定是觉得自己受到的重视不够,所以想要用这幅样子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那么只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受到重视的,自己是被需要着的,就可以让他再次安心下来了吧?   所以我握着他的手问他:“清直愿意保护我吗?”   黑发红眸的男孩眼中倒映着我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维持这个姿势已经觉得有些不适了。   所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我的表情,清直竟弯下了腰,环着我的脖子,将我的脑袋轻轻地按进了怀里。   夏夜的庭院中时常会飞过星星点点的萤光,伴随着略显聒噪的虫鸣蛙叫,抱着我的男孩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我愿意。”   这道声音低沉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能发出来的,也不像是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进我耳中的。   更像是……经过了遥远的旅程,带着沧桑与积淀的岁月,再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第18章   在那日与我许下约定的清直,主动向父亲开口说希望能去道馆修行。   这是他头一次与父亲进行交谈,我虽未亲眼见到那时他们面对面的景象,但也能从平时清直的表现,想象出来清直在面对父亲时,那副生硬又不自然的模样。   然而父亲在我面前提及清直时的表情,却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清直在父亲面前的表现,真的如我所想一般吗?   这就要看父亲是如何评价他了。   他对我说清直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孩子,只是因为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受了刺激,所以才会一直无法与其他人交流,好在有了我的关心,于是也能逐渐走出那样的过去,接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清直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照射阳光,但是修习剑术是在道馆里面,只要每天太阳升起之前出门,再在太阳下山之后回来,也就没什么影响了。”   我带着诧然听完了父亲略显欣慰的话语,以及清直在完全未对我提及时做出的决定,对这样的变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直到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面上露出笑意,对我说:“睦月确实有好好地照顾弟弟呢。”   我忽然明白了,在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说反而是最好的回答。   不过说实话,起初父亲也只以为清直是见到辰藏哥哥之后,心血来潮有了想要去道馆的想法,所以才会对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因为身体缘故每日都要早出晚归,估摸着用不了几日便会放弃吧。   父亲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随时都准备着安抚清直受挫后的心情,甚至还为此提前叮嘱过我,让我到时候多安慰一下清直。   然而在那之后清直却是真的日日前往道馆,从未有过半天懈怠的时候。   就连父亲,也不由得被他的坚定所打动了。   在他好不容易有机会问及清直为何要坚持去道馆修行时,面容尚且稚嫩的男孩用认真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答应了睦月,以后会保护她的。”   虽说年纪比我小了几岁,但这孩子却从未叫过我姐姐,而是唤着我的名字。   我觉得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父亲亦不会勉强于他,也就任由他去了。   但是直到清直说出这句话之后,父亲对他的看法却似乎因此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虽未主动告知父亲此事,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所以当父亲前来询问我的时候,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迟疑,那一瞬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但很快又自己打消了这种念头,只是叹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真好。   可我并不这样觉得。   诚然清直在整个源家最亲近的人似乎是我,但我每每看着他在望向我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神色,却觉得他似乎有太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这种感觉在他前往道馆修行之后变得尤为明显——我们之间的交流似乎越来越少了。   “清直,”在某日的晚饭之后,我叫住了他,就像那日我第一次向他提出邀请一般,我问:“要和我一起去院子里走走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那就是答应了。   现今已是深冬,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冷意裹挟着簌簌寒风来临,踩在檐廊上便能感受到这份冻人的温度。   平日里身上便没什么温度的清直,在这种时候则是更让人觉得格外冰冷——甚至仿佛某种连血液流动也缓慢得可怕的生物一般。   我们没有下去院子里,只是站在檐廊上,看着彼此在灯光下染上橘红的脸颊。   “道馆好玩吗?”我问他。   清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么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说:“还好。”   我不知道他的剑术如何,只是看着男孩单薄的身影,猜想这种事情对他而言或许有些难度。   或许是看出了我在想些什么,清直皱起了眉头,直接明了地对我说:“不用担心不必要的事情。”   他所说的“不必要的担心”,就是对他身体是否能承受这种活动的担忧。   在后来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道馆的弟子们都很佩服清直——虽然年纪尚轻,剑术却已经十分优异了。   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但我这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仍没有放下心来,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同他说:“清直其实没必要太过勉强自己,如果有坚持不住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告诉我。”   在我说完之后,他立马回答道:“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伸手拿下了我的手掌,似乎略带些不悦:“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可明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其实很想这样说,但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便也收敛了开玩笑的心思,点了点头。   把其他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我笑道:“那早点休息吧,清直。”   *   那之后过了几天,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了清直在道馆内的表现。   “说实话,左马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之后,我也惊讶了好一阵,毕竟清直看起来比较瘦弱,我还以为他只是去锻炼一下,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天赋。”   父亲赞叹的同时,也看了看我:“你母亲年少的时候,剑术也很厉害。”   隐约还记得,母亲尚且在世的时候,曾问过我是否想要修习剑术。   ——“睦月一定会很喜欢的,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已经对这些开始感兴趣了。”   ——“为什么要学?因为要守护在意的人呀,就像我想要守护睦月一样……”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她的脸了,只记得在她过世之前,缠.绵病榻时曾握着我的手,对我说着道歉的话。   不能再陪伴我长大,也不能再教会我任何东西。   “睦月……”   父亲唤我的声音和回忆中母亲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吗?”   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没什么。”   总归还是什么也没对我说。   只不过从他的表情,从那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中,我也能读出父亲的想法。   对我的愧疚,对我的期盼,倘若母亲还在世,倘若我的身体没有恶化,那么我现在或许也会像母亲年少时那般,握着木刀重复着练习的动作。   只不过我自己也很清楚——我在这方面其实没什么天赋。   然而当我在清直面前提及此事时,他却暗了暗眸子,似乎又在思考回忆着什么东西。   “不是的。”他否认道:“你一直……都很好。”   他的神色太过复杂,以至于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我也只能跟他说:“我听父亲说,清直在剑术方面很有天赋呢,真厉害呀。”   分明是夸赞的话语,但清直的神色却因此沉郁下来,他低下脑袋:“没什么厉害的。”   “别这么说嘛,或许清直自己还觉得需要努力,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厉害了哦,”我对他说:“你看,我就完全做不到呢。”   在我说完这话后,他的身体似乎绷紧了许多,半晌才抬起脸看着我,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你想要修习剑术吗?”   我或许理解了他的想法。   因为觉得自己拥有了我没有的东西,所以会想要知道我是否在意这种事情。   “不啊,”我同他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怎样都好,因为天赋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过分在意只会徒增烦恼,所以清直完全没必要想这么多。”   我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没能从那上面感受到半分粗糙。   分明练习了许久,从父亲口中也听到,道馆的人都说清直每日都要练习许久——即便如此,他的手指依旧柔软白皙,摸不到半分硬茧。   我想起了自己曾看过的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妖精神怪。   “清直,”我看着他,本是想问他些什么,但是正在这时,视野的边缘却飘起了白色。   ——下雪了。   稀碎的雪花缓缓飘落,很快便融化在地面上。在发现我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后话之后,清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抬起脸看了看天空,侧过脸对他说:“下雪了呢……”   “是啊,”男孩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附和道:“下雪了。”   我依旧握着他的手,握着他那哪怕一直捂着也捂不热的手,问道:“你觉得冷吗?”   他低头看了看我们的手掌,又看了看我的脸,轻轻地说:“不。”   骗人。   分明一直都没有温度。   但是那双眸子里装着的情绪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暖。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肩头,又拢了拢。   做这个动作时我们的距离靠得极近,也正因如此,我愈发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不似人类的凉意。   在这时,黑发红眸的男孩注视着我,问道:“你觉得冷吗?”   我侧过脸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覆盖上的、薄薄的积雪。   “不冷。”   我说。   “应该说是……很暖和。” 第19章   天气逐渐温暖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山神祭的日子日益逼近,家中的佣人告知我,在山神祭的时候,河边附近可以看到漂亮的烟花。   距离上一次参加山神祭已经过去多久,我也不太能记得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昔日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们曾一家人一起参加过这样的祭典。   那些漂亮的烟花,热闹的人群,以及幸福美满的家庭……   遥远的回忆似乎被笼上了朦胧的细纱,变得那样模糊不清。现如今依旧存在的,只有我与父亲存在的源家,以及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伤。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父亲才不愿意再在那天带我出去吧——在那一天的时候,他总会推说自己公务繁忙,对我说着道歉的话,又急匆匆赶回町奉行所,整夜也不会再回来。   我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自然不会责怪他,况且这种事情于我而言也并非什么要紧之事,所以参加与否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是今年的山神祭却有些不同于往常。   我从侍女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清直恰好从廊间路过,听到了侍女用兴致勃勃的语气描述那样的场景,于是迈开步子走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我身边轻声询问我是否想要出去参加山神祭。   那样的距离,如同耳鬓私语一般。   “清直想要去吗?”我稍稍后退了几步,反问他。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黑发红眼的男孩迟疑了片刻,面上露出似乎有些难以抉择的神色。   见状我开口道:“那就再想想吧,也不需要太着急,反正从现在到那时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在晚膳时父亲竟也知晓了此事,并且说出了让我诧然的话语。   他放下碗筷时说道:“睦月其实还是想要出去玩的吧?毕竟是一年只有一次的祭典,以往我都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说到这里,父亲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既然有清直在家,那到时候就带着姐姐一起出去逛逛吧。”   席间的气氛沉默了一瞬,没有人说话,我将视线投向清直,那男孩的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是矜贵而又文雅的完美笑容。   他点头答应下来了。   如果说清直会同意尚且在我意料之中,那露出了这般笑容、表现出了这般姿态神情的男孩,倒真的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起来了。   清直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父亲却对他这样的表现十分满意,也因此露出了赞扬欣赏的神色。   这样的局面让我陷入了沉思之中,明明我们每日都在见面,但只不过是前往道馆修行了数月,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让我觉得都陌生起来了……   约莫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晚膳结束时回去的路上,清直开口询问了我原因。   “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还是不想和我出去?   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在我面前说着让我不要将他当做小孩子的清直,实际上在我眼前时的表现,不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吗?   所以我摇头道:“也不是不想,只是倘若父亲不希望我出去,那就算不出去也没什么关系。”   闻言他停下了脚步,侧过脸看向我:“为什么?”   不知道这个“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停了下来,站在廊上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着他。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低沉着声音道:“为什么总是顺着别人的想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难道就完全无所谓吗?”   清直这时候露出的比我更加在意此事的模样,让我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既没有感到痛苦也不觉得难过,正是因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所以我是真心觉得随便怎样都好——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清直似乎误解了我的想法。   为了他人委屈自己,亦或者没有任何主见只是任人摆弄,无论他是怎样认为的,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正确答案。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知他:“正是因为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随便怎样都可以呀。”   听闻这话的清直在瞬间沉下了脸色,就像是因为听到我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不悦。   我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或许……又和他的某些心思有关吧。   清直在某些时候表现得确实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可在另一些时候,他看向我的目光,却让我觉得这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出现的眼神。   那样的幽深而又遥远,仿佛他看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的什么回忆之中的存在。   我自认为自己的回答无任何不妥,可清直似乎不这样想。   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挤出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一字一句,沉重却又轻浅:“你难道就没有在意的东西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对你来说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他说这话时倒显得有些执拗了,梅红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副等不到我的回答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所谓在意的东西,其实也算是有的,但要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话……那样的存在,似乎并非现在的我所能想象的东西。   哪怕我一言不发,清直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抿紧了嘴唇,眉头紧蹙着凝视我。   “真的没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这是个相当固执的孩子,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什么事情,他都过于认真了。   按理来说我其实可以告诉他是存在的,可若是他继续深究下去,那我恐怕又会招架不住,所以干脆实话实话。   清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望向我的眼神混杂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眸子里似乎一闪而过锋利的竖瞳,那神色沉沉得仿佛带着遥远的色彩。   我只好安抚道:“虽然现在还没有,但以后或许就有了吧。”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在那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捧着他的脸对他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等到我真的有了特别在意的东西,有了无论如何也想要留住的存在,那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清直,这样可以吗?”   而需要在意的是,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完全没能想到,在不久之后,那一天居然真的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第20章   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烟花绽放的场面——那般短暂而又绚丽的景致,正如同不经意间在脑海中闪烁着的单薄身影。   或许是因为期待着山神祭的来临,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是梦中的景象却让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因为那梦境里出现的,并非只有烟花。   还有看不清脸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浴衣,牵着我的手走在热闹的人群之中,我稍稍落后他半步,能看到的是他削瘦的肩膀和朦胧的侧脸。   哪怕是在梦境之中,只要注视着那道身影,周遭的一切也仿佛都与我无关了。   可记忆中的现实未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也敢肯定那并非父亲或是长谷川大人的背影,况且以梦境中视线的高度来看,也不是年幼时的我所能看到的视角。   这也导致在醒过来的时候,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紧张而又喜悦的心情,也正因如此,回过神来才会觉得心里仿佛缺失了什么一般。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对你来说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清直那个执拗的问题,我垂着脑袋注视着自己的手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   或许对我来说,确实是存在的。   因为我也很清楚,明明只是个梦而已,我却不由得在意起来了。   毕竟时常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个人影……近来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从幼年时朦胧的身影,醒来后便记不清的梦到了什么的过去,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除了面容依旧不甚明晰,其他却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的现实。   这样的变化在让我愈发在意的同时,被我忽视的某些东西也开始逐渐萌生了幼芽。   因为那个梦境中的身影,在某一日竟仿佛从梦中脱骨而出,十分真切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清直的背影重合在一起了。   *   在那一天,我和清直一同去了举行山神祭的河边。   出门时父亲便特意叮嘱了我们许多遍,让我在外出时一定要跟紧清直,倘若在人多的地方走散,确实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更何况现如今许多地方已经有了“鬼”的传闻,谨慎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所谓的“鬼”,是近来扩散得愈发凶猛的流言中,一种危险而又可怕的存在。   它们有着人类的外表,却将人类当做食物,是极为残忍而又凶恶的生物。   “清直觉得,鬼是真实存在的吗?”   站在我身边的清直不知何时竟已比我高出了半个脑袋,记忆中本该是稚嫩青涩的面孔似乎也长开了许多,属于少年的俊秀清隽逐渐显露,在街边灯笼的光影下,他稍稍侧过脸与我交谈,细长的眼睛里噙着浅淡的笑意。   “你觉得存在吗?”   他问我。   家中的侍女们也曾在闲聊时提及过这种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奇异生物——正如现今盛行的百物语之流,都只不过是口口相传间刻意制造出来的鬼魅魍魉,存活于人类的话语之中,但也仅限如此。   但我在那时便与她们有着不同的看法——我觉得,那样的东西,是真的存在的。   不管是百物语也好,还是食人的恶鬼也罢,在我看来,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所以我在清直面前也点了点头,“我觉得存在呀。”   不仅如此,“畏惧着阳光,狩猎着人类,只出没于夜晚的存在……”说着说着,我看向清直:“说起来,清直也只在晚上才会出来呢。”   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这个孩子便从未出现在阳光之下,哪怕用患有怪病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也会有人对此抱有怀疑的态度。   至少家中的佣人们就曾偷偷议论过,只不过这事传到父亲耳中之后,他便重重地责罚了那些说出这种话的佣人们。   我只是随口一提,然而清直的脸色却似乎在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发生了变化,那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人深思许久。   或许是因为他也听到了嘴碎的佣人们议论的言语——平白无故受到诽谤与揣度,对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有多大的打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得知。   然而在我说出那种话的时候,清直的神态却不像是被话语刺伤的模样——而是一种……惊慌。   就在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孩子撞上了我的身体,人群本就拥挤,我踉跄了几步,与清直的距离也拉远了几分。   流动的人群几乎能在瞬息间将我们阻隔开来,而那撞到了我的孩子也在下一秒又不知跑向了何处。   在清直主动握住我的手时,我叹了口气,往他的身边靠拢了几分:“果然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走散啊……”   “不会走散的。”他侧过脸,十指交握的手指又收紧了些,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其实只要牵住了就不会走散,但清直将我拉回身边时却刻意松开手,将自己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   细碎的发丝散落在他的额角,微微低下脑袋的少年温柔而又认真。   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着的手上,我笑了起来:“是啊,还好有清直在呀。”   他牵着我在人群中行走着,四处环绕着叫卖的声音,推着木车的小贩们售卖着远从海的另一边运来的货物,今夜的热闹程度远胜于平日的任何一天。   但奇怪的是,我却无法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热闹的人群中。略微先我半步的少年,我望着他的肩膀和侧脸,从这个角度望去,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时候的场景竟与那缥缈的梦境极为相仿。   同样是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穿梭的身影,街边红色的灯笼映出灯光,落在身上时似乎也带上了温柔的暖意。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清直。”   少年回过头来看我,那双红色的眸子,在这一刻仿佛连梦中的朦胧也一并驱散开来了。   他低下脑袋,面孔离我极近,“怎么了吗?”   看着这张脸,我竟愣了好一会儿,收紧了手中握住的另一个人的手掌——并非是在梦中。   但是那种心悸的感觉,以及眼前这副过于相似的景象,甚至让我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睦月?”   我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唤出我名字的少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   “不,”我眨了眨眼,低下脑袋,“没什么事。”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甚至不知道烟花是何时开始放起的,只知道当我真正回过神来,五彩斑斓的火光已经彻底照亮了我身旁少年的身姿。   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曾有人和我一起看着烟花。   我盯着半空中的花火,忽然想——   今晚没有月亮。   *   没有月亮是因为云层过于厚重了,所以在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朦胧的细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躲避可能下大的夜雨,也顾及着我的身体或许无法承受雨水的凉意,清直拉着我躲在了街边的店铺里。   “苹果糖……”   不知为何,我的口中竟说出了这个词语。   站在我身边的清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苹果糖……是什么?”   这时候连我自己也愣住了,因为苹果糖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是从字面上的意义来说——   “是用苹果做成的糖吗?”   那少年用略带迟疑的声音问我:“睦月想要?”   我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的时候,清直便对我说:“那我给你买吧。”   就像那时候看到辰藏哥哥将黑糖送给我一样——他确实做到了。   从道馆回来的路上,哪怕刻意绕到那里,也要给我带回来黑糖,直到我的房间里堆积了一大堆,不得不分给佣人们,才让他停了下来。   原本想要说的话是什么,我自己也忘记了,只知道我那时点了点头,轻声回答道:“好啊。”   或许对我而言,真正肯定自己确实有无法放手的东西,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毕竟在第二天,清直前往道馆练习的时候,刻意找了许多人询问,得到的回答却都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他却没有因此作罢,也没有告知我——我随口一提的东西并不存在,而是自己去桐屋买了黑糖,将他一起买回的苹果洗净之后,切碎了熬煮成苹果味的糖。   他带着那样的东西过来见我时,眼中的神采比被烟花照亮时还要漂亮。   他问我:“这是你要的苹果糖吗?”   我尝了尝那些敲碎的黑色糖块,在那个少年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是的。”   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我所在意的也并非是苹果糖,而是另外一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   是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只会展现在我面前的温柔与喜悦。   那个黑发红眼的少年,确实无法再让我将他当成小孩子了。 第21章   不知道是因为山神祭那天的夜里吹了风,还是因为那些事实上难以下咽的“苹果糖”造成的影响,那之后的几日里,我的身体一直不大舒服。   头脑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倒是其次,毕竟夜里总是觉得难以入睡,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正常。但咳嗽的迹象也愈发严重起来,甚至在某一日晚膳的时候,竟当着父亲的面咳出了血块。   血液的腥息侵染了本该安静平和的氛围,让整个源家都陷入了一种焦躁的局面。   大惊失色的父亲忙不迭地吩咐下人们去请来医师,又让侍女将我扶回房间。然而为我诊脉之后的医师,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哪怕已经尽可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也足以让我察觉到很多东西。   “睦月小姐的病情……”医师的声音略有些迟疑,随后却看着父亲说:“先开几副药服下,待日后再多多调理些便可。”   我听出了这话里言不由衷的意味。   那医师望向父亲的眼神,分明是还有其他话要单独告知他的模样。   不能让作为病人的我知晓,却要告知父亲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得出最为接近的答案。   但既然医师的言辞已经如此委婉,我也没有说破什么的必要。在他表示要先回去配药再让人送来的时候,父亲也紧跟着站起身来,柔声叮嘱我要好好休息,便要去送医师出门。   在角落里沉默了许久的清直,也在他们都离开之后,安静地跪坐在我的榻前。他略微低着脑袋,烛火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我能看到那眼下投出的浅浅阴影,却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究竟如何。   但想必——   “不必太担心我。”   我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在下一刻便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凉意——那苍白的皮肤竟比我更像卧病在床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脸看着我。   “你害怕吗?”   我轻笑起来:“害怕什么呢?”   “害怕病痛、害怕死亡、害怕一切能威胁到生命的东西。”   他低低地说着,声音里满含着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我并不害怕。”   这是实话,诚然,于人类而言病痛死亡皆是不祥之物,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过分强求什么反而会落到难堪的局面。   不论是病痛还是死亡,它们本身其实都不可怕,因为真正可怕的是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   正如父亲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时至今日我也未曾见他展露几分真心的笑颜。   疾病带走了母亲的生命,也带走了父亲的幸福与喜悦。   若我也发生了什么意外,于父亲而言必定也是沉重的打击。   不仅如此,我望向清直——在医师露出那般迟疑的神色时,清直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大家都希望我能好起来,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所以我露出了笑容,捏了捏他的手掌安抚道:“医师不是说了吗,只要服几副药就会好起来了,所以清直完全不用害怕啊。”   询问我是否害怕的少年,分明是自己在恐惧着将会降临在我身上的东西。   他在害怕着没有我的未来。   “我没有害怕。”他否认得很是迅速,紧蹙着眉头的样子,使得那张已经逐渐褪去稚嫩的面孔变得过分严肃起来了。   梅红色的眸子压过了烛光,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如血液一般危险艳丽的色泽。   我闭了闭眼睛,对他说:“那清直能给我读读父亲新买的游记吗?我现在不太想起身了。”   闻言他眼中的锐利缓缓散开,面上的神色也变得安静下来,一眼不发地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了那本游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   那声音平缓温和,正如他这时候认真又安静的模样。   *   虽然不知道医师究竟有什么话瞒着我只告诉了父亲,但在服了药之后,我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了。   然而清直每日给我念书的举动却没有停下——比起自己一个人看,果然还是和人一起比较有趣。   更何况当我提出这般请求的时候,清直也没有冷下脸来拒绝我。   那就是答应了。   只是没过多久,听清直念书的人却不仅我一个了。   ——除我之外的另一人,是个尚且年幼却格外引人注目的孩子。   那是一个,有着彩色眸子的幼童。   初次见面时那孩子身上披着袈裟,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模样,他就这样安静乖巧地站在父亲的身边,仰起脑袋看着我,白净的脸上满是懵懂与好奇。   和初次见面时露出那副冷漠无法亲近模样的清直完全不同,这孩子乖巧懂事得在来到源家的数日间便赢得了家中几乎所有人的欢心。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源家的原因……   并非是父亲的哪位旧友又出了意外,我那时从父亲的脸上能读出的只有怜悯的情绪——是对这个孩子产生的怜悯。   他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指着我对他说:“这是我的女儿睦月。”   睁大了眼睛打量我的孩童,眼中仿佛装着斑斓的彩虹。   是极为绚丽而又世间罕见的景致。   小小的孩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我说:“您好,睦月小姐。”   他对我用了敬语。   “你好,”我朝他伸出了手掌,在那小小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时,我问他:“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那孩子笑得更加天真烂漫:“是童磨。”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名。   在已经允许平民带姓的现在,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有了自己的姓氏,而那些没有姓氏的孩子,多半是……   在将童磨交给家中年长的侍女,让她先带着这孩子去换身衣服的时候,父亲站在庭院的檐廊上,我在他身旁询问道:   “是孤儿吗?”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前几日的事情了。”   他的语气有些凝重。   那是一个名为“极乐教”的小教派,诞生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有一对普通的夫妻生下了不普通的孩子——是极为特殊的、眼中仿佛装着彩虹一般的孩子。   哪怕放在江户这种大城中,这样的孩子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正因如此,那对夫妻便坚信着那个孩子能听到来自神明的声音。   或许正是因为受到了神的眷顾,所以那孩子才会既聪明又善良,小小的年纪便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善解人意。   当人们跪在他面前,向他诉说着自己遭受的苦难,希望能就此解脱,祈求他帮助自己前往极乐的时候,那孩子竟悲伤地落下了泪水。   于是他们将那孩子奉为圣子,那孩子的父亲则是当上了教主,教徒的数量也因为那个孩子的存在日益增加,但毕竟规模只有这么大,也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   官府本不会主动干涉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小教派,但是父亲却把这个孩子带回家来了。   我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父亲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那孩子的父亲与教内的许多女教徒……”谈及这里,父亲顿了顿。   这个意思我是能明白的——和许多女教徒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所以我顺着父亲的话接了下去:“然后呢,是他的母亲做了什么事吗?”   父亲点头道:“这些事情被那孩子的母亲知晓了,于是她在拿着刀杀死了他的父亲之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自尽了。”   母亲杀死了父亲再自尽,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的确是令人痛心的惨剧。   但父亲却补充道:“那个孩子目睹了全部的经过,他的母亲杀掉他的父亲时,他也和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而且因为刚好是晚上,教徒们都睡着了,所以那孩子是和他父母的尸体在一起待了一整晚。”   我愣住了。   那样的场面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也能想象是何等血腥残忍的样子,然而亲眼目睹双亲的死亡,并且单独和他们的尸体在同一个房间待了一整夜的童磨……   为什么我在见到他的时候,却没能从他身上察觉到有关这种事情的一分一毫?   那个孩子展现出来的样子,太过正常了。   以至于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而这样比较起来,那时候刚来到源家的清直,站在父亲身旁那副冷漠而空洞的模样,反倒才更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第22章   清直似乎不太喜欢童磨,这一点从他第一次见到童磨的时候便显露了端倪。   因为家中并没有适合这个年龄男孩的衣物,所以童磨穿的其实是家中佣人孩子的衣服——那已经是被洗得有些泛白的旧衣服了。   脱下袈裟的同时也将那顶帽子摘了下来,露出那头白橡色的头发,同样是极为罕见的特殊颜色。   但那张脸上的笑容依旧天真而又明朗。   所以即便不再作所谓神子的打扮,那孩子依旧是那么的惹人怜爱,以至于一路走过来,家中大半遇到他的佣人都要停下来多看他几眼。   ——那个传闻,即便是在江户城中,也已经有很多人听到了。   拥有着七彩眼眸的孩童,是神明派下的使者,所以能听到来自极乐的声音,也能让人们获得幸福与解脱。   说实话,在我看来,这样的传闻甚至比吃人的恶鬼更加离谱。   假使这世间真存在着所谓神明,又岂是一般人能随意见到的呢?   只可惜人们大多都愿意相信前者,相信神明眷顾着世人,能为人们赐予幸福与解脱——这大抵便是向往美好的天性使然。   清直和童磨的第一次会面是在晚饭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端坐在父亲的身边,在我和清直进门时朝着我们问好。   清直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他露出的这般模样也不算罕见,因此父亲只当作没有看见,并未责备他半分,反倒是介绍起来:“这个孩子的名字是童磨……”   “他会住很久吗?”   清直打断了父亲的话。   虽说之前也不见他与父亲有几分亲近,但从父亲这时候的面色变化来看,恐怕在此前清直也没有表现出如此失礼的一面吧。   我瞥见父亲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拉了拉他的衣袖:“清直……”   他低着头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几秒钟。   “抱歉,我失礼了。”   少年低着脑袋轻声说着,然而他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连晚膳也没有吃,清直便直接转身走到了檐廊上。   我没来得及拉住他,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父亲。   “父亲大人,我今天胃口不大好,也想先去休息了……”   随意说出的蹩脚借口,恐怕就算是童磨也不会相信吧。   好在父亲也没有真正生气,于是便点点头,“那待会儿我让侍女给你送些吃食。”   我在半路追上了清直——像是在刻意等我一般,那道身影的步伐并没有多快。   我从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的脚步一直有着。   这时候正是太阳落山不久,空气中仿佛还留存着白日里阳光带来的暖意,庭院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上下飞舞。   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不问我吗?”   过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了。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转过身,面对着我:“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视线相交时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瑰丽的色泽:“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我对他说:“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清直有不喜欢的东西很正常啊,就好像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板着一张脸,而且父亲想要摸摸你脑袋的时候,你也是立刻退开来了。”   没有一定要知道原因的必要,也没有一定要询问理由的必要,知道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   只要知道——清直不喜欢那个孩子。就已经可以了。   “那孩子应该只会在我们家中住一段时间,等到父亲将他父母的那个案件处理好了,估计就会有其他人把他接走了吧。”   我是这样理解的。   因为当我和父亲站在檐廊上交谈时,父亲从来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想要将那孩子留下来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的意图。   虽说也不是养不起,但父亲本身没有这方面的意向,清直又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父亲自然不会为此徒增烦恼。   至于他到时候究竟会去哪里,就不是我应该担心的问题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解释起了作用,还是清直从我的话里领会到了什么,他的脸色转霁,抬起手指将我脸颊的碎发别在了耳后。   当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时,黑发红眼的少年抿了抿唇:“这样更好看些。”   我笑了起来:“那原本不好看吗?”   他顿了顿,轻声答道:“原本也很好看。”   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毕竟以我对清直的了解,倘若我问出这种问题,他恐怕也只会沉默不语,或许还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檐廊上自己跑进房间——   并非是出于恼怒的不满,而是另外一种,认同却不愿开口的情绪。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我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清直这时候竟是笑着看向我的。   那般柔软明丽的笑容,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   于是乎我又怔住了,我忽然觉得——记忆里似乎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笑容看着我,温柔而又专注。   想些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东西,远不如现实所面临的存在靠谱,我不知道清直盯着我看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这个少年约我出去游玩的邀请。   “有些店铺还没有关门,想要出去看看吗?”   认真说起来,其实除了父亲带着我们一起去拜访长谷川大人,以及之前的山神祭之外,我便再没有和清直一起出过门。   “外面不太安全,所以睦月绝对不要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出门。”——这是父亲告诫了我许多次的话语。   南町奉行的身份给了他地位的权利,也带来了仇家与敌视,谁也不清楚源家里面是否有不属于源家的人,父亲的告诫也是为了保护我。   但是当清直朝着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却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想。”我说。   *   于我而言,去街上的店铺里买东西其实远不如在家中好。   街上的人很多,哪怕是普通的日子里,江户城中也总是灯火通明地延续着这份热闹,那些腰间别着长刀的浪人武士们,意气风发地行走在街道上。   “渡边?”   我们走在街上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喊声,一个束起头发的少年跑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我本来只是觉得背影像,所以随便喊喊,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啊,话说你以前不都是太阳一下山就要回源家吗,难不成这回终于开窍了……”   那是个过分热情的少年,看起来只比清直大上几岁的模样,说话时还往我脸上看了好几眼,朝着清直挤眉弄眼。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抬起脸看了看清直。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那人的态度也很是冷淡,但那个少年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气馁,而是看着我笑嘻嘻地问:“您是哪家的小姐呢?”   “南町奉行,源家。”   在我作出答复之后,那个少年的眼睛仿佛在瞬间亮了起来,一副有一大堆话要和我说的模样。   然而就在这时,清直牵起了我的手,视线都完全没有落在那人脸上。   他语气冷淡地开口:“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这就是不愿意和他多聊的意思。   我略带歉意地朝着那人微微颌首,只看到他脸上可惜的神色。   原本出来时心情还很好的清直,这时候的步伐却加快了好几倍,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出许多的少年,被他牵着走的时候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步子。   “清直!”   我叫住了他。   清直停下了脚步,转过脸看着我,过了片刻,他说:“已经到了。”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店铺挂着的名字,忽然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仲町。   看了看身边的清直,触及那张脸上不太明朗的神色,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不觉得我们还有再逛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我对他说自己走得有些累了,想要早点回家休息。   清直沉沉地注视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为阴郁。   “那就回去吧。”   末了,他也只说了这句话。   *   从外面回来之后,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清直便加快了脚步,这次他是真的没有半分要等我的意图,几乎在转瞬间便消失在我眼前。   我垂了垂眸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稚嫩的童音在我的下方响起,我凝神一看,那个白瓷般的男孩正站在我面前,仰着脑袋看着我:“如果是在为什么感到烦恼的话,您可以告诉我哦。”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   “为什么这么问呢?”   童磨眨了眨眼睛,那双虹色的眸子里流转着漂亮而纯粹的绚丽色泽:“因为您在叹气吧,如果是无忧无虑的话,那绝对不会叹气的。”   我有些惊异于他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却并没有要对他倾诉些什么的意图。   于是我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虽然很谢谢你,但是不用哦。”   闻言他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我突然想起的问题打断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房间?” 第23章   “因为我在等您,我有事情想要问您。”   那孩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他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像是为了能从我的表情读出什么一般,让人不由觉得——   对于察言观色这种事情,这孩子似乎娴熟得有些过分了。   然而想到之前父亲与我交谈时所说的,这孩子因为天生的彩色眸子而被认为能听到神明的声音,被当作神子的过去。   于是我握住了他的双手,同样回视他:“不是你的错。”   这确实是真话,童磨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也没有因此而烦恼的必要。   他歪了歪脑袋,面露不解:“但是清直少爷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讨厌我吗?”   “那是因为……”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他本就是这种性格。”   不喜欢与他人来往,也不喜欢和人交流,在这种前提下,能愿意让我进入他的房间,愿意坐在我面前为我念着游记,我所享受的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待遇了。   闻言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判断我话中的真假,过了片刻,他抿了抿嘴唇,神色认真地询问我:“那睦月小姐讨厌我吗?”   我笑了笑,摇头道:“当然不。”   诚然,我从童磨身上并不能读出什么心情的变化,可单从他所表现出来的极为乖巧懂事的模样来看,便不会让人心生厌恶。   甚至可以说——更惹人怜爱才对。   过去的生活究竟如何,才让他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这就是我无从得知的事情了。   没有刻意询问他那些过往和缘由,我将他送回了房间,在门口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早些睡觉吧。”   那孩子站在门口看着我,用轻快而又活泼的语气,仰着脸对我说:“睦月小姐晚安哦。”   我为他关上了障门:“晚安呀,童磨。”   *   过了数日,吃过午饭后,我正在房间里翻看诗集,走廊上忽然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已经换上了新衣服的童磨双手扒在我的障门上,只探出半个脑袋来看我。   我抬起脸,看到的便是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   “怎么不直接进来?”   我放下手中的诗集,朝他招了招手。   那孩子见状,将脑袋又伸进来了些,左右环顾了一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然后才跑到我面前坐下。   “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我问:“想要什么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童磨的坐姿极为乖巧,似乎是因为以前时常需要倾听信徒们的倾诉,所以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以至于他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那般好动,而是能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对我说:“没有呀。”   既然如此,我也没再深究这个问题,正打算将诗集收起来陪他出去走走,童磨却好奇地倾过身体盯着那些纸张。   “睦月小姐很喜欢看书吗?”   他问。   见我点头,他的眸子似乎又明亮了几分,像是被阳光照射的彩虹一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我可以听您读一读吗?”   这样的请求……   我同意了。   童磨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虽说年纪尚小,此前也从未有人教他习字,但当我为他念着那些诗句时,他却能很快地循着我的念法复述出来。   ——他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正因如此,原本只是坐在我面前的童磨,也不知何时爬进了我的怀中,与我一同看着我念给他听的那些诗句。   因为是汉字,所以念法也和平时我们常用的发音相差甚远,我是因为年幼时母亲一直教习着,所以才能识得许多,但童磨却只是听我念了一遍,便能将我念过的诗句有模有样地复述出来。   不惊讶是不可能的,“童磨真的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吗?”   我看着他橡白色的发顶,那孩子侧过脑袋回过来看我:“没有哦。”   他解释道:“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不会看书,教徒们也只会和我说话,所以……睦月小姐是第一个为我念书的人。”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稚嫩的面容满是无忧无虑神色:“您也是第一个教我识字的人。”   我不由得拢了拢怀中的孩子,抱着他读了许久诗集,直到天色渐暗,走廊上惯例出现了那道属于少年的身影。   是来叫我一起去正堂吃晚膳的清直。   在视线触及我怀中的童磨时,他的脸色似乎变了变,眉头微蹙,梅红色的眸子也暗了几分。   他往房中走了几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还没有回答,童磨便从我身上下来,举着诗集跑到他面前对他说:“睦月小姐在教我识字。”   清直的脸色没有转霁,不仅如此,似乎还变得更难看了些。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童磨。   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也没必要为此烦忧,我站在他们中间,一只手牵着童磨,另一只手牵起了清直。   “好啦,先去正堂再说吧。”   属于少年的手腕显然和孩童不同,光是骨骼便能感受出来,不仅如此,清直的手指也早已不如初见时那般幼小,而是愈发清瘦纤长。   不过对于我教童磨习字这件事,清直似乎一直十分在意。   并且在用过晚膳之后,童磨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甚至主动提出让他来教。   我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清直会愿意教童磨习字吗?   “怎么,难道我就不可以吗?”   并不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的惊诧一直延续到我们真的三个人坐在我的房间里,我和童磨一起坐着听清直念书的时候,都还没能缓过来。   所以在童磨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清直还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道:“你生气了吗?”   虽然没有半句言语,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没有。”   他否认得极为迅速。   一听就是假话,果然还是很不坦率啊……   “是因为我给童磨念书了吗?”   我问他。   ——所以害怕我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姐姐。这样的理由似乎也不无道理。   但是清直没有看我,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整理着书柜。   而我平日里看完书每次都会放回原本的位置,根本没什么整理的必要。   ——那就是我猜错了。   “清直?”   我唤着他的名字,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抱着你念过书吗?”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清直放书的动作顿住了,过了片刻,才继续着之前的动作——速度却放缓了起来。   居然是因为这种原因……   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虽偶尔会表现出极为可靠而又冷静的一面,但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独自生着闷气。   一旦想清楚了其中的缘由,倒让人不由得有些发笑。与此同时也又些无奈——   “那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呀。”   我说着,从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上几分的少年,这时候的状态似乎极为僵硬,在我将脸贴在他背上时,也依旧是一动不动的状态。   不过既然没有挣脱,那就是不抗拒的意思了。   过了片刻,当我将他松开来时,少年的状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像是不敢看我一般别过了脸。   我没能看清楚他这时候是什么表情,也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只好对他说了声晚安,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嗯。”   他低声答应着,声音似乎有些奇怪。   *   第二日的早晨,当我起身时清直已经出了门,侍女在为我更衣的时候,提及了近来听闻的一件事情。   “是我去书房送茶时听到老爷和真田大人在谈及此事,”她说着,又补充道:“只是倒茶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而已。”   “是什么事情呢?”   让她露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侍女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江户城中,似乎也出现了鬼的痕迹。”   闻言我愣了一下,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听到真田大人说,仲町那边的藤本家似乎便是遭到了鬼的袭击。”她说这话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语气也变得愈发神秘:“家中包括佣人都全部被杀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找到。”   这种描述……   “难道不是闯入的盗贼吗?”   就像前几年的血头丹兵卫,也是做出了几乎相同的事情。   侍女摇了摇头:“可是藤本家并没有损失财物,如果是盗贼的话……”   “那也有可能是仇家吧。”   我又提出了一种可能,而这也是我认为最贴切的真相。   毕竟虽然相信鬼的存在,但随随便便什么事情都安到鬼的头上,也是没有道理的事。   侍女摇了摇头:“但是我听说,藤本家的那些尸体,看起来并非是被刀剑所伤,更像是被什么猛兽的爪子划开来了……江户城中哪里会有真正的猛兽呢?”   这样一说,倒让我觉得有些在意起来了。   于是在清直回来之后,我也随口向他提及了此事。   “是吗,”清直淡淡地应了一声:“我没听到什么。”   然而那时候也跟在我身后的侍女,却在夜里清直回房之后,告诉我说。   “藤本家的小少爷,明明是和清直少爷在同一个道馆中修习剑术的同门啊……” 第24章   但是以清直的性格,哪怕对方是他的同门,只要他对那人没什么兴趣,也极有可能连对方的名字也记不住吧。   所以说,“只不过是同门罢了。”   听了我的解释,侍女似乎也觉得挺有道理——她跟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更能确切地感受到清直对待其他人有多么冷淡。   “毕竟清直少爷也只有在您面前才会收起那份对待其他人的冷漠。”   侍女感慨道。   “不过……”她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像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如果不是您将我带回了源家,我恐怕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安定地生活吧。”   我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并非是什么值得被特意拿出来说的事情,只不过是路过时看到了与我年纪相仿,却正在被虐待的小姑娘,于是恳求母亲将她买了下来,变成了我的侍女。   “睦月小姐,”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无论如何……我也希望您能获得幸福。”   我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谢谢你。”   因为她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好姑娘,所以才会一直一来都为我着想,认真又细致地照顾着我的日常起居。   “我一直都很幸福。”   *   我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母亲在世时我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她过世后父亲亦将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不仅是父母,家中的佣人们亦是从未对我有半分怠慢——在我身边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并且都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所以在童磨过来找我,却发现我一个人坐在房中发呆,询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烦恼,并表示可以告诉他的时候,我摇了摇头。   “睦月小姐真的不需要说出来吗?”童磨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您看起来明明是有心事的模样。”   “但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我说。   “总是一帆风顺的人生是不存在的,就好像绝对平静的湖面也不会存在一样,但凡活着的人,总是会遇到许多波折。”   童磨刚开始是露出了懵懂的神色,但在我说完之后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将那双彩虹色的瑰丽眸子凑到我面前。   “所以睦月小姐现在也是遇到波折了吗?”   我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么您是因此觉得痛苦吗?”   他这般询问的时候,我又摇头了。   “我并不痛苦。”   “那难道是不幸?”   “也没有不幸。”   “那就是悲惨。”   “并没有这种事情……”   我轻声回答着他的问题,看到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极为纠结,那张圆圆的小脸皱在一起,一副极为苦恼的样子。   “可是您没有笑。”   他对我说:“如果您真的没有感到痛苦和不幸,那为什么不笑呢?”   这个问题让我也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觉得痛苦吗?”   我反问他。   或许对于普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过于深奥了,但我知道,对童磨而言这个问题已经足够清晰。   那个孩子摇了摇头。   我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握着他的手说:“但你现在也没有笑呀。”   他面上的纠结蓦地散去了,只留下那副略有些呆愣的模样。   像是陷入了什么难以脱出的怪圈,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话题便不约而同地结束了。   *   那之后过了没多久,父亲忽然单独将我叫到了书房。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一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的模样,让我也不由得坐直了些。   “睦月,”父亲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望向我的目光十分复杂,那是融合了怀念与欣慰的情绪,最后却化为了只言片语。   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啊。”   我曾听家中年长些的佣人们说过,父亲与母亲相恋时,母亲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是和现在的我差不多的年纪。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父亲……”   “睦月,”他打断了我,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言辞,“你对清直那个孩子,有什么看法吗?”   当父亲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便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了。   但是,“清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到底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父亲时常要忙于公务,但对我的关心他也从未少过半分,因而对我的了解也算是较为清楚。   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结为夫妻。”   我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见我没有立即反驳,父亲继续说,“虽然那孩子性格较为冷淡,又因病不能见到阳光,但那孩子在剑术上有着非常人能及的天赋,也并非没有保护你的力量。更何况他早就说过,修习剑术是为了要保护你。”   正如之前在提及辰藏哥哥的时候所说,人一旦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便会不断地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因为只有强大起来了,才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父亲叹了口气:“近几年来我也能看到你们之间的相处,何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在整个源家,你是唯一一个他会愿意主动亲近的人。”   不论是对清直还是对我,父亲都算得上尽职尽责了。   但是,“清直的年龄还小。”   所以哪怕我不反对此事,他也不一定会愿意。   更进一步说,就算他现在愿意,也可能只是因为年纪尚轻,将来也有后悔的可能。   毕竟我和清直之间的相处,更多的还是如姐弟一般。   在我看来,他会愿意亲近我,会因为我对其他的孩子太过亲近而生气,都是因为将我当作了家人。   所以父亲也说:“这一点我也有所考虑,如果你们不能结为夫妻的话,那我便把清直收为养子吧,毕竟他在源家好几年,却一直都没有正式的身份……”   我之前还产生过为何父亲不将清直收为养子的疑惑,那时候自己得出的结论是——父亲或许是觉得让清直保留原本的姓名更好些。   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图在其中。   “那么,等有空了再找个时间和清直单独说说吧……”   正当我提出建议的时候,障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用特意找时间。”   推开障门的少年站立在门口,他迈开步子走到我们面前,在父亲面前跽坐下来,俊秀的少年面孔上满是认真的神色:“您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对我说。”   我下意识看了看父亲。   清直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在这时候出现,原因我们都不清楚,但既然其本人已经这样说了,父亲也没有隐瞒的想法。   他将自己的意思告知清直,而后问道:“你是如何想的呢?”   无论清直做出了何等选择,都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我是这般肯定的。   而他却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这反而让我有些迟疑了,并非认为清直无法担负起责任,也不是害怕他将来会违背承诺,只是——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之前的那一次生病时,父亲请来的医师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过父亲既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那难道是我那时想多了吗?   我很清楚父亲不会告知我医师究竟和他说了什么,因而也没有多问的必要,只是在迟疑过后,我抬起脸时,却看到清直和父亲都在盯着我看。   “那么睦月是怎么想的呢?”   之前那些模棱两可的答复在清直肯定的回答下被彻底推倒,其他二人都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我自然是愿意的。   再睁开眼睛时,坐在我身边的清直竟露出了堪称明朗的笑意,仿佛一扫身上的冷漠与疏离,连同与父亲对话时也笑意盎然。   我太意外了。   这时候的清直,他的那份喜悦似乎连同我都能一并感染,让我从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能靠胡乱猜测,到这时候这般,只是坐在他身边,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   清直,他是真正地期待着能与我结为夫妻,并且热切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只不过……   “清直的年龄比睦月要小上两岁……”   所以哪怕彼此都同意了这份婚约,那也恐怕还要再等上两年,才能将其履行。   当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清直的脸色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有些懊恼,又像是……带着某种忧虑。   尤其是当我说出希望能在春节过后举行婚礼时,清直用那般深沉的眼神看着我时,总会让我产生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 第25章   第二日的傍晚,清直回来时久违地又给我带了礼物。   不是早就吃腻的黑糖,而是浪花屋里售卖的白梅香发油。   “为什么突然想到送这种东西给我?”   我下意识问出了这个问题。   闻言清直沉默了一下,而后将瓷瓶放在矮桌上:“那天不是说了要去店铺里看看吗。”   虽说最后还是没有去成。   但是,“所以才要特意去给我买回来吗?”   我笑了起来,倾过身体凑近了些,看到清直面上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便能想象到他去买东西时的心情有多复杂了。   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送给我,是去之前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还是想了许久才给我送过来呢?   这些都不重要了。   只是这样细小的举动,我便能够明白——清直昨日的言语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那时必定也是抱着与我同样的心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没有打开瓷瓶便能闻见香味,清直安静地注视着我,忽然问起我把梳子放在了哪里。   我眨了眨眼睛,似乎能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了。   ——清直头一次为我梳了头发。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虽说一开始的几个动作有些生疏,但令人惊讶的是,清直竟从头到尾完全没有扯疼过我。   他一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一边为我梳理着那些长发,一边将他买回来的发油抹在手中的头发上。   淡淡的白梅香在室内扩散,倒无端凭添了几分暖意和甜息。   那个少年的动作极为轻缓,略带凉意的手指触碰到我的头顶时,我却忽然又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明明是第一次为我做这种事,然而他却娴熟得像是做过许多次一般,这样的感觉放在我身上也是一样的——就好像在以前的什么我也不记得了的时候,也曾有人这般温柔地为我梳着头发。   不约而同的沉默让房间里只有淡淡的香味氤氲弥漫,橘色的烛光映在障门上,倘若不是侍女的出现打乱了这份安静,恐怕我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要什么时候才会有人主动开口。   ——不能开口。   在那时,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因为害怕一开口,这份仿佛已经能回忆起什么的熟悉感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心中不知为何升起的、对即将要失去什么一般的恐慌。   侍女的视线在触及我们是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诧,而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毕竟父亲还并未将这份口头上的婚约告知家中的其他人——是我主动提出的请求,是我希望父亲暂时不要将此事宣扬。   并非是因为害怕清直真的会在约定的日子来临之前想明白,原来他对我的感情其实并非所谓的恋情。而是因为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   就好像是——只要说出来了,让大家都知道了,这一天便再也不会来临了。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我自己也不清楚,但侍女面上复杂的神色我却能够理解。   因为在她看来,我和清直之间从始至终也只是姐弟之间的情谊。   清直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他在侍女的注视下为我细细地梳理着头发,而后从怀中拿出了一支发簪。   我愈发意外了。   明明在此前都还只是普通的相处,仅仅一天时间,便变化得如此迅速,倒让我也有些不大适应了。   不过我也没有拒绝清直为我绾起头发的举动。   手头没有镜子,我自己看不到现在的模样,便转过脸正面看着他,询问道:“好看吗?”   清直露出浅浅的笑意,为我扶正了发簪:“很好看。”   他那精致秀丽的眉眼现在展现出来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柔和的模样,平时里难得一见的笑容,在这两天却出现得得过分频繁且真实。   不仅如此,甚至是在路上遇到和他打招呼的佣人,清直竟也罕见地点了点头,全是回答了。   只是因为这件事,真的就让能他高兴到这种程度吗?   望着清直的侧脸,我不由有些发笑。   我们一起前去用晚膳时,父亲在看到我的瞬间也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你这幅打扮是……”   我下意识摸摸头上的发簪,笑道:“是清直特意去浪花屋给我买了发油,还有这个。”   父亲愣了一下,将视线落在清直身上,看了看他,又看看我——最后也只是笑着叹了口气。   是默许的意思。   而同样坐在矮桌旁看着我们的童磨,却睁着琉璃般的漂亮眸子,视线移动时不知想到了什么。   因为在用过晚膳之后,清直回去自己的房间未过多久,他便拉开了我的障门,将小小的身子挤了进来。   我有些意外:“童磨有什么事情吗?”   那孩子站在我面前,比我跪坐时的高度要高一些,在我不明所以的时候,他伸出手放在了我的头上,摸了摸我头上还未摘下的发簪。   “我可以给您梳头吗?”   他忽然开口道。   我注视着他的脸,那张圆圆的稚嫩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似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童磨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我也希望您能喜欢我。” 第26章 26   乍一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然而触及那孩子的神色,以及他看着我时,露出的与平日里相差甚远的天真模样,我却能明白他并非是说笑。   这恐怕是童磨,最为真实的想法了。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为什么不可以呢?”童磨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您不喜欢我吗?”   我摇头,“不是这样的。”   “童磨一直都是个善良又懂事的孩子,我怎么会讨厌呢?”   在这样解释之后,童磨鼓起了脸颊,“可是您喜欢清直少爷吧,他给您梳头,给您买了发簪,您就更喜欢他了对不对?”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干脆将他抱了起来,起身推开障门。   这时候外面的月亮正好是满月,皎洁的月光穿过黑沉沉的天幕落在地面,与廊下的灯笼散出的灯光融合在一起,半明半暗间所能看到的是极为温和柔软的色彩。   我抱着怀中的童磨,视线往向夜空,问道:“你看到了吗?”   童磨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半空中的月亮,不解道:“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美丽的景色,看到了喜欢的东西。”   我轻轻地说:“有时候喜欢就是喜欢,不管做没做什么,只要看到了,心中就会觉得美丽,就会产生感情。”   “正如同我们现在看到的月亮,我一直都很喜欢月亮,并非是因为月亮为我做了什么,它只要悬挂在半空中,出现在它应该存在的时候、应该存在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   童磨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漂亮的虹色眸子在月光与烛光的折射下散发出极为绚丽醒目的色泽,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我也不由得笑着回视他。   “我不明白。”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童磨,并不能理解我话中所蕴含的感情。   “为什么看到月亮会觉得美丽?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什么都不做,真的能被人喜欢吗?”   童磨对我说:“以前父亲和母亲说我的眼睛和头发颜色都很漂亮,所以觉得我能听到神明的声音,于是创建了极乐教。大家都相信了他们说的话,认为我是被神选中的孩子,能够与神明大人进行交流,所以向我诉说着自己的苦痛,希望我能帮助他们前往极乐……”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始至终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无论是自己被无知的父母当做了招揽信徒的工具,还是那些可怜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对这些,没有任何感触。   “但是你告诉我了。”   我将怀中的孩童抱紧了些,把脸颊贴在他的额角,“你看,以前你都只会对我说,‘睦月小姐如果有什么烦恼,都可以来告诉我哦。’但是现在,你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我。”   闻及这番话,那被奉为神子的孩童微微睁大了眼睛,虹色的眸子完整清晰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我的……烦恼?”   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似乎仍是无法理解,却又像是已经陷入了某种复杂纠结的思路之中。   “童磨是真心认同他们的想法,觉得自己确实是他们所说的‘能听到神明声音的孩子’,认为自己真的能将他们送去极乐世界吗?”   在我这般询问他之后,那孩子思考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极乐是不存在的,那都是人类虚构出来的童话,”童磨说:“人一旦死去,只会变成一堆肉块。”   会说出这番话语的童磨,一直以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着来自信徒们的倾诉和请求呢?   一想到这里,我便愈发怜惜起他。   所以我对他说:“那么这就是烦恼,被迫做着自己其实无法做到的事情,被他人寄托过多希望在自己身上……还有很多很多,这些都是烦恼。”   童磨只是无法产生这些感情,他感觉不到这些情绪,但是——只要告诉他,他便能理解这些感情究竟代表着什么。   “把自己的烦恼说出来之后,就会觉得很轻松。”   我一只手托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将他拢在怀中,“觉得轻松了,也是一种幸福。”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能明白。那孩子伸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问我:“那这是什么呢?”   “这也是喜欢。”我对他说:“因为我喜欢童磨,所以才会和你一起出来看月亮,所以才会听你向我倾诉,希望自己能解决你的烦恼,我希望你也能获得幸福。”   闻言童磨将自己的脑袋靠得更近了,他蹭了蹭我的脸颊,说:“我也喜欢睦月小姐。”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属于孩童的天真而又稚嫩的声音,在此刻,这个孩子似乎也正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般——他也确实,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所以……   “我希望睦月小姐,也能获得幸福。” 第27章   “可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坐在我怀中的童磨搭着我的肩膀, 抬起脸来看我:“睦月小姐幸福吗?”   面对他的提问, 我点了点头。   那个小小的孩子张大了眼睛凑到我面前,几乎要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我的表情、理解我的意思。   但事实上,我很清楚——哪怕我们之间不留一丝间隔, 他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幸福。   不论是我口中所说的希望他能获得幸福,还是他模仿着我的口吻说出来的希望我能获得幸福, 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普通的言语罢了。   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而又苍白的语言。   因为那孩子又一本正经地问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算是幸福呢?”   “大概就是……”我想了想, 对他说:“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失去,想要拥有的东西都能得到, 对他人付出的感情都能有所回报。”   大概是这样吧?   听到这些话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似乎依旧不能理解我的言语。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不会感受到痛苦, 也不需要承受任何悲伤与苦难,任何事情都不会再让自己感到不甘……”   不知是听懂了什么还是领会到了什么, 童磨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那双本就璀璨夺目的虹色眸子在这般神色的浸润下变得愈发动人。   他笑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真的如我所希望那般——纯粹而又幸福。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扇障门忽然打开来了,月色依旧无言地挥洒着苍白的月色,落在视线内少年的面颊上,让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有些迫人。一只手扶着门框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深红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血液一般深邃。   我其实不太能看清楚他面上具体的表情, 可单是看着那双眼睛, 便能明白——清直现在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明朗。   明明方才回房时还是一副心情明朗的模样, 为何忽然间又沉下了脸色呢?   想要理解他的想法并非易事,但他这时候为何会让人产生这种压抑的感觉,却很容易猜测。   我将怀中的孩童放下,那孩子踩上木质的廊板,转过脑袋看向清直的方向。   其实在以往,童磨一直都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因为知道清直不大喜欢他,所以都会尽可能减少自己与其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在清直明显产生了不悦的时候,他却主动站了出来,并且在清直向我们走来时主动上前与他问好。   “晚上好,清直少爷。”   他露出惯例的乖巧笑意,仰着圆圆的小脸望着清直,得到的却是眉头紧蹙的随意一瞥。   在灯光下走向我们的清直,面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阴沉与不喜,当童磨主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仅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男童。   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没有看到童磨一般,他又抬起眸子,将视线放在我脸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出来?”   “因为……”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为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般的语气。我回答道:“今夜的月色很漂亮,不是吗?”   漂亮的月色十分常见,露出这般神色的清直也十分常见,虽说这般模样的清直也是清直,但是——   我摸了摸他的脸:“你又生气了吗?”   清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移开脑袋,将自己的脸从我手中移开。   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恐怕不是一般的心情不佳了。   那么原因呢?是因为我抱起了童磨?亦或是因为我和童磨也看了月亮?   这样的问题如果问出来,一定会让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只要想想就能明白这样的后果。   于是在守夜的侍女听到我们谈话的声音来到我们面前时,我让她先将童磨带回了房间。   被侍女牵走的时候,那孩子还回过脑袋看了我好几次,更是留下了:“我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睦月小姐,会一直一直都喜欢着睦月小姐的。”这样的话。   我一时间哑然失笑,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清直愈发难看的脸色。   “只是个孩子罢了。”我试探性地牵住了他的手指,触及到那些带着凉意的指节,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在我心目中,清直已经不是孩子了哦。”   闻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细小的惊诧与动容,我握着他的手掌继续说:“童磨问我能不能给我梳头,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欢他的时候,我可是直接拒绝了呢。”   虽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将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理解为普通的家人之间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这是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我对他说:“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闻言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余留的不悦,我认真地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现。   难道是因为——“清直,”我十分认真且仔细地思考着将他抱起来的可能性,而后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能诚恳地告诉他:“虽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气,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动你的。”   上次不就是这样吗?我抱着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的身形,我觉得这个问题得严肃思考。   闻言清直也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不过也仅是过了数秒,他便反应过来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细微的笑意。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尖便已经离开了地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下意识环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清直将我抱了起来。   因为我说自己抱不动他,他便将我们之间的身份转换了一下,就像我抱着童磨那般,一只手托着我不会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着童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吧,因为我对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怜惜和关爱,但是对清直的感情却是看待恋人的喜欢。   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会露出阴沉吓人(听侍女是这般描述的)的脸色,又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是——我喜欢他,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抵着清直的额头,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在这个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紊乱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呼吸愈发困难的感觉,以及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的——血液。   清直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了,甚至在那个瞬间能看到的是极为罕见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在遇到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睁大了眼睛,长着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病情的缘故,我的眼皮变得极为沉重,不仅如此,身体也是几乎无法动弹,虽然很想再仔细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想要开口安慰他,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在心底里已经想好的劝慰的话语,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并非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于自己的感受更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刚来源家不久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为我请来了医师,然而那位医师在为我诊治之后,却极为直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机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着怜悯与同情。   父亲顿时变了脸色,哪怕我没有因为医师的动作与神态产生任何伤心与害怕,他也依旧将医师唤出了房间,单独与其进行了交谈。   在那个时候,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还远算不上亲近,大概也只能说是在廊间遇到了,倘若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会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只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罢了。   然而那时候医师来时正好是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山头,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后,我躺在寝具中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阴影所覆盖,加之我那时本就身体不适,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我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轻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倘若被父亲听到,恐怕又会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将清直带离。   然而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产生的感觉,却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声音却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这样的声音说服一般,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虽说我早已习惯时不时来临的病痛,也早已习惯那些苦涩的药汁,对所谓的死亡也没有恐惧与害怕的念头,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从过去的幸福中走出来,无法接受现在这般结果的父亲,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间。   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将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罢了。   清直那时候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过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和那时其实极为相似,被惊动的父亲忙不迭地请来了先前那位医师,那位委婉的、会顾及我这个病人心情的医师。   正如同上次诊治之后一样,这位医师依旧是将情绪和忧虑都藏在了心底里,宽慰我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劝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风,安静地修养一些时日,多喝几副药便可。   他在说谎。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为怜悯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没有一个人点明,我也能够感受到,人类必定会来临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临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继续坚持便多坚持些时日,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那样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抗拒与不甘的情绪。   我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刻死去。   因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沉默地注视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眸子愈发深邃,仿佛他也在什么想法之间纠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唤着他的名字。   “清直,”这时候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就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一点也不好听,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诉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会死去,也不要害怕没有我的未来。   我想要这样告诉他,然而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张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沉沉的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对已经失去过却又复得的东西,即将再次失去时那般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恐惧。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么一般,将许久之前便想提出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不是渡边清直,早在许久之前我便已经确定了,他的名字并非这个。   父亲旧友的遗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为父亲从未见过他那旧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这个身份、以这个名字来到源家——父亲也曾随意地向我提起过,清直和他的父亲,也就是父亲记忆之中的渡边先生完全不一样。   父亲只认为是清直更像母亲的缘故,而他也没有见过渡边夫人,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或许他的长相,完全与渡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联系。   当那张本是年幼的面孔愈发长开时我便发现了,无论是那张稚嫩的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似乎都能给我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我们或许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时候,而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这般模样来见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作伪。   那个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深邃的红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兽类一般的竖瞳,随之发生变化的也有显露出来的气质。   “无惨,”他轻声说:“鬼舞辻无惨。”   “无惨……”简单的字眼在唇齿之间缠/绵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想要如此。   然而伴随着笑意一同产生的还有剧烈的咳嗽。   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额头上落下带着凉意的亲吻,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伴随着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还有某些在我脑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记忆——那个单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长发垂坠在背后,微微低下脑袋轻声咳嗽的模样……   以及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这就是咒。   那是我的记忆还是其他人的记忆?我这时候已经分不清了,甚至连这时候是清醒还是沉睡着,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我倚靠着的人身上的温度极低,却正好能将我身上那些过高的热意带走。   *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从明障子门外投进来的光亮将整个房间照得极为明亮,自称鬼舞辻无惨的少年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侍女。   她见我醒来,立马去将熬好的药汁端来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喝药时,面上露出了自责的神色,抿紧了嘴唇一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迟疑的模样。   其实她就算不开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会卧病在床、无法自由活动,甚至连出去多吹了会儿风便要惊动父亲,“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注视着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语气却满是伤感与挫败:“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么。”   她仿佛是要将长久以来自己的疑惑与不解都告知我——因为觉得,如果再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您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无论是老爷还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举一动,展现出来的都会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却无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论是您平时露出的笑容,还是在病痛缠身时那些仿佛丝毫不带惧意的话语,我都无法理解,当您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侍女的声音本是平静的,然而到了后面,语速却越来越快,语气中也带上了急迫与激动。   就像她所说的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为想要帮助我,因为想要成为对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她说:“一直以来,凉子都陪在我的身边,都在照顾着我,你也总是能轻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没必要为这种事情烦恼。”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继续陪在我的身边,也不要感到悲伤。   我对她说:“对本该遗忘和舍弃的东西怀有过多的思念与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凉子不要把我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这样将我忘记,对她而言反而会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我却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当凉子在听到我说了这番话语,陷入了沉沉的思虑之后,听闻此事的童磨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经告诉我,那些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里,哪怕是这样的惨剧,也只会是被记录一番,而后放进奉行所罢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个小教派,他们要是产生动乱,对官府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是父亲为何要将童磨暂时带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么样,那些信徒们也无法闯进源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伸出手,看着那孩子将小小的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问道:“所以你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   “要去哪里呢?”   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能去哪里呢?哪怕不仔细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诉我:“是回到寺庙里。”   回到那个,因他而诞生、将他奉为神子的寺庙。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也只能说:“对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里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软软的,声音却很沉稳。   “您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   他并不明白。   “因为我说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而你现在却又要去承受那些烦恼。”   哪怕我想要将他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语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没有关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于是郑重其事地给了我回答:“我不会责怪您,也不会生气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我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因为感受不到那些情绪,所以这些都不存在?并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后,就把我说过的话都忘记吧。”我对他说:“包括与我的相见,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不要记在心里。”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正因无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记。”   我是抱着何等的情绪将那些话告诉他,他完全无法理解,所以若是从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来的话语,或许会与我想要告知他的内容相差甚远——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我自己也已经能够清楚地明白,他们是否能记住我,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这只会徒增痛苦与忧愁罢了——哪怕童磨不会产生那些情绪。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童磨头一次反驳了我。   那孩子拒绝了我的请求,对我说:“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分明脸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说着的却是在此前从未对我说过的、与我说出来的话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对我说:“我会一直记得您的。”   那副执拗而又认真的模样,让我有些发笑。   我叹了口气,没有与他争执,而是轻声说:“那就记住吧。”   他和凉子是不一样的,会给凉子带来痛苦的东西,或许对他而言,反而是能让他沉思回忆许久,是能让他产生“感情”的东西。   “睦月小姐,”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对我说:“我以后也会一直喜欢您的。”   这时候已经没有反驳他的必要了,所以我点了点头,“谢谢童磨。”   然而到这里还没有结束,那孩子固执地追问道:“那么您会一直喜欢我吗?”   我装作思考着的模样,对他说:“这个啊……或许会吧。”   闻言童磨鼓起脸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我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在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在童磨走后,父亲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神情极为萎靡,与那些疲怠的神色结合在一起的日益苍老的面孔,满是忧愁与痛苦的气息。   “对不起,父亲大人。”   除了这种苍白无力的道歉,我也无法为他做些什么了。   然而父亲却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不,不是你的错。”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药材维持生命,因为时常生病,所以总会在夜间将父亲惊醒,让他在白日里忙碌之后,夜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确实是我的错。   但父亲并不想听到我说这些,我也只是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没有在他面前直接开口。   这种事情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我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清楚,父亲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劝慰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他不把医师的话告诉我,那么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风寒,实际上只需要付几服药就能好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维持在表面的所谓“康复”罢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颓然地垂下脑袋,语气沉重而又悲伤:“是我的错,睦月。”   “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也没能让你变得幸福,明明医师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情况,但我还是想让清直娶你……”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对不起渡边,让他唯一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我不能打断这样的悲伤,也无法消除父亲的痛苦,倘若将真相告知于他,告诉他,他所说的清直并非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清直,恐怕父亲会更加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在有些时候,谎言反而能让人更加轻松。   “睦月……”他犹豫了许久,而后才对我说:“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我们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虽然母亲已经无法再看到了,但父亲说:“等到了那边的世界,我一定会告诉她,这样的景象究竟是如何的。”   父亲的想法极为悲观,但我的现状却也和他的想法没什么区别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对我说:“我已经询问了清直的意见,他也听到了医师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所以……”   所以他来询问我的意见了,只要我也同意,那么婚约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个春节的时候,我便可以与那人结为夫妻。   哪怕——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那么在我死后,无惨又该怎么办呢?   代替我履行着作为子女的义务,将他营造出来的虚假的现实继续维持下去,还是就此离开,让父亲独自一人缅怀着那些事情。   我其实本不该思考这些,因为哪怕是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没有过多的感触,在我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个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脑袋里胡乱想的东西无法让我对现在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但这种问题,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晓——我是否想要和那人举行婚礼?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轻声说着,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极为苍白而又无力的手。   我本该是这样的吗?   不知为何,在此刻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无论是这个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还是这具孱弱多病的身躯,似乎都本不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让人觉得——倘若无法弄清楚这点,那也就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亲,将我拥入了怀中,将自己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虽然时常露出悲伤的情绪,但在我面前的父亲,头一次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仿佛是要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一并释放出来一般。   他一面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一面向我道歉。   “对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里否定了他的言语——并不是他的错。   *   夜里无惨又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低声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后与我单独坐在了房间里。   安静的烛光笼罩着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间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侍女说我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对于无惨,这种说法却完全错误了。   为何会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像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对于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没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对无惨时则完全相反了。   走进来的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柜前,抬起手从那一柜子的书里面拿出了许久之前曾为我念过的白乐天诗集。   他的嗓音轻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将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诗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平安时代的遣唐使从那与之隔海相望的国家带回了许多东西,名贵的丝绸、独特的植物、以及那些凄美哀婉的风雅之颂、还有他现在手里所拿着的,书写着那个闻名许久的爱情故事的诗篇。   “很悲伤吧?”   我忽然这样问他。   或许是在问长恨歌,亦或许是在问他本人——那萦绕在他身上的,挥之不去的虚无与孤独,在医师告知了他我的病情之后,如潮水般将人吞没。   闻言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想要和我天长地久吗?”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会说出这种话的确在我的预料之外。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低声唤着我的名字,完完整整的把我们的名字全部说了出来:“源睦月,你想要和鬼舞辻无惨天长地久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也有那时候在梦中,我握着眼前之人的双手,对他说:“这便是咒。”   而我们都被咒束缚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将他拥入了怀中,对他说:“我愿意。”   *   我是真心想要与他一起老去,所以在此前觉得无所谓的事情,现今也全部发生了改变。   医师开出的药方分明没有多大的区别,但在喝药时我的心情,却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侍女在看到我露出以前未曾有过的神色之时,也呆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从我手中接过药碗:“您……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我同她说了父亲的决定:“等过了春节,我就要与他结为夫妻了。”   侍女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虽说家中的大家在听到这一消息时都感到极为惊讶——比我小了两岁、没有任何家人在世的少年,在此前一直展现出的模样都是难以亲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对我有恋慕之情的那个人,居然要在春节过后与我结婚了。   “老爷该不会是……”   我也曾隐约听到了这种风声。   以为我毫不知情的侍女们跑到我的面前来告知我这一消息,睁大了眼睛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只要我流露出半分不愿,她们便要想办法去让父亲将这一决定取消。   “睦月小姐,您如果不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但是……”   “父亲已经告知我了,”坐在寝具内喝完药汁,我将碗放回案几上:“我同意了。”   闻言她们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像是难以理解我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一般,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在有些人看来,只是父亲因为听到了我的病情一时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我只是顺从了父亲的意思。   这件事传到外面变成了怎样,我并不清楚,但是长谷川平藏大人带着自己的家眷来到了源家,他与父亲单独进了书房进行交谈,阿顺和久荣夫人则是来到了我的房间探望我。   平日里总是笑得天真又活泼的阿顺这次却看不到半分笑容,她用那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在久荣夫人随着侍女前往茶室的时候,爬到我的寝具里抱住了我的腰。   “睦月姐姐要嫁给别人了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   闻言阿顺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嫁给哥哥吗?我想和睦月姐姐一起玩。”   看样子长谷川大人和久荣夫人都没有告知阿顺我的病情,因而她也只知道:我将要嫁给除了她哥哥之外的其他人了。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就算不嫁给辰藏哥哥,我也可以和阿顺一起玩呀。”   到底还是小孩子,在我说了这些话之后,阿顺似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神色便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沮丧,而是问我:“睦月姐姐喜欢清直哥哥吗?”   我笑了笑,“我喜欢他。”   “为什么呀,”阿顺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当初我们一起去长谷川家做客时的情况:“明明辰藏哥哥比他更温柔,也比他更爱笑,还会给睦月姐姐买黑糖……”   我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比较哦……”   “他啊……” 第28章   “他啊……和其他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我心目中如此。   我对阿顺说:“比他更加温柔、更加和善也更加容易亲近的人确实有很多, 就像阿顺说的那样, 辰藏哥哥的性格就比他要好上许多,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能单单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   闻言阿顺露出了懵懂的神色, 显然对她而言这种话过于深奥了。   但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在思考了片刻之后, 阿顺歪了歪脑袋看着我:“所以喜欢一个人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吗?哪怕他一点也不好,也能成为睦月姐姐最喜欢的人吗?”   她说到后面, 直接皱起了眉头,显然还是在记仇——毕竟当时阿顺和无惨见面的时候, 他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点也不好了”。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阿顺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听到这话, 阿顺撇了撇嘴, 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可是长大还要好久啊……如果要长到睦月姐姐这么大……”   她一边说着,摊开手掌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算着自己和我相差了多少岁。   看到这番举动,我忽然有些感慨, “长到我这么大……”   也还是不够的。   对于其他人、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 我的生命也可以算得上过于短暂了。   不过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如此,被天灾人祸带走的生命每年都不计其数。   但是,“阿顺会长得比我更大的。”我对她说:“会长到比我更加成熟的年纪,然后遇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与他产生恋情、结为夫妻, 和他真正地天长地久下去。”   阿顺认真地听着, 睁大了眼睛反问我:“天长地久是什么?”   我轻声说:“就是一直一直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分离, 直到两个人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再回忆着过去那些互相陪伴的时光,在幸福中一起前往极乐。”   闻言阿顺露出了不解,属于孩子的敏锐,听出了我话语中的言不由衷,于是询问我:“那睦月姐姐不可以和清直哥哥天长地久吗?”   我沉默下来了。   这样的问题……   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问题了,正如无惨问我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时,我便已经清楚——哪怕我说了想,说了愿意,说了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宿命的结局。   我和他之间所隔的,是无法克服的天命。   我们所要面临的,是我的身体愈发恶化、根本无法继续陪伴在他身边的未来。   或许是我沉默了时间太长了,阿顺又叫了我一声,见我将视线重新放在她身上,年幼的女孩认真地询问我:“睦月姐姐的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哪怕她的家人都没有告诉她实情,这个孩子依旧看到了我身上的病气——是与真正健康的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虚弱之感。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回答道:“等到了应该好起来的那天,大概就能够好起来了吧。”   只是……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   长谷川大人一家离开的时候,顾及到我的身体不大适合出门,也就拒绝了我去门口送他们的提议。   说着要去为我把今天的药汁端来的侍女,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放在枕边的诗集,想要随手翻阅一下的时候,却有人拉开了障门。   端着食案进来的无惨,将食案放在了我身旁的矮桌上,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药碗,递到了我的手中。   他的动作十分仔细,似是怕那碗壁可能会烫到我的手,他还刻意将两只手捧着那个碗,自己感受了一下碗壁的温度,确认没什么大问题才送到了我的面前。   只要看到他,嘴角便会无意识地扬起,这也是我不经意间才发现的事情——正如现在。   我从他手中接过碗,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的药汁,不知为何,正想喝药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我并不害怕苦涩、也不厌恶这种难闻的味道,在此前喝药的时候从不会有任何迟疑。于我而言,喝药不过是极为普通而又正常的事情,加之又很清楚医师们常叮嘱着“要趁热喝下才更加有效”,便更不会拖延。   可是当无惨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我时,我却忽然想再等一等。   我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因为忽然有种感觉——必须要现在就说。   我抬起脸,将视线从药汁移向他的眼睛,望着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我问他:“能再给我读读诗吗?”   闻言无惨垂下眼睑,倾身拿起了盖在我膝上的诗集,随意翻开了一页,用轻柔而又缓慢的节奏低低地念着那些我早已熟记于心的诗句。   听着他的声音,我慢慢地把碗中的药汁全部喝完了。   而当我放下药碗时,才发现虽然念诗的声音一直都在持续着,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却早已从纸张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身上,用那般专注而又沉默的视线沉沉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亲眼看着我将这碗药喝下,于他而言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一般。   一如我重视着他、重视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所有的想法——他对我的感情亦是如此。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未过片刻,我却发现了什么——他这时候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   面色苍白的少年没有说话,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抿紧,下拉的嘴角平添了几分阴郁感——虽说平时的大部分时候也是如此,但这时候无惨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却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一般,让我不由得想要开口和他说说话,问问他这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   我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分明以往喝过药之后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并非是药汁的苦涩所带来的呛人和反胃,而是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走着、难以忍耐的疼痛和无法言喻的窒息之感。   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扼住,和以往那种克制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会有腥甜的血液从喉腔里翻涌而上的正常反应完全不一样。   更不似偶感风寒时会出现的头脑昏沉、浑身发烫无力的感觉。而是……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正在被什么东西侵蚀的体验。   那是有什么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在血液中翻涌叫嚣着,仿佛要钻出皮肤一般的暴虐——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手中的药碗早在不知何时便掉落下去了,也顾不上究竟是掉在了寝具上还是榻榻米上,因为此刻的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的动作都无法维持,更不要提去关注些其他的什么事情。   “怎么……回事……”   从喉咙里挤出的几个字眼之后,便再无法说出半句言语,我费力地抬起脸,想要看看身边的那个人,却发现他的脸已经变得模糊起来。   我觉得有些遗憾,然而这份遗憾却被突如其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所覆盖。   扭曲而又狰狞的疼痛所带来的是痉挛一般的抽搐,无法克制也无法缓解,这番模样必定是极为狼狈且难看的,我不受控制地蜷缩起了身体,却发觉意识似乎也在像视线一样愈发模糊起来。   ——我会死吗?   脑海中只留下了这样的疑惑。   但这个清晰的疑惑很快又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冲散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这般从未有过的疼痛之感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无惨这个时候,仍在看着我吗?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答案便也跟着它一同涌现出来。   ——不要看我。   我不希望他再看着这样的我。   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人将我抱了起来,带着凉意的手掌将我拥入怀中,冰冷的触感带走了部分的疼痛,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要害怕。”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是将我拥在怀中的无惨。   视线内已经看不清楚脸的人将我拥在怀中,冰冷纤长的手指覆在我的脸上,他为我梳理着散乱在脸上的长发,在我的额头和眉眼落在冰冷的吻。   “不要害怕……”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究竟是在对我说,还是也在对自己说着——不要害怕。   我忽然有些难过了。   然而我却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身体还是感情所带来的情绪,仿佛要将皮肤撕裂一般的痛觉再次侵袭了整具身体,这是此前从未有过——哪怕是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也无法与之比拟的疼痛。   我大抵是在落泪的吧。   因为脸上有湿漉漉的感觉,带走了面颊本就不多的热意,而这份凉意却短暂地换来了片刻明晰的视觉。   我看到了他的脸——是极为熟悉的脸。   这份熟悉并非仅仅来源于这几年短暂的相处,而是更加久远与悠长的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是从那些时间的夹缝中渗透出来的,带着被岁月侵染之后的沉淀与深邃。   在更早之前或者更晚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一定也是曾经见过的。   我曾听闻过一种说法——在人即将死去的时候,脑海中会闪现出所有的记忆,无论是那些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东西,还是自以为一点也不重要的存在,全部都能在短暂的瞬间涌现出来。   所以我看到了许多此前从未想起过的景象。   这并非是先祖也并非是他人的记忆,而是属于我自己的,来自不知道何时的自己的记忆。   【江户篇.完】 第29章   夜幕低垂, 圆月高悬。鬼舞辻无惨久违地回到了那个他极为熟悉的地方——很多年前这个地方叫做平安京, 而现在它的名字是京都。   鬼舞辻无惨曾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用着那具孱弱的身体——那具吹会儿风便会头晕,受了凉就会咳嗽, 不能跑也不能跳,甚至连外出行走都困难的躯体。   而那个时候, 他也还不是鬼舞辻无惨。   那是他曾经身为人类时的过去。   距离他变成鬼已经过去了一千年,这一千年来他从未回到过这个地方, 甚至每每到了要回想起这里的时候,都会刻意将那些翻涌而上的记忆压落心底……   那些, 全都是和她有关的记忆。   但是今天很奇怪。   鬼舞辻无惨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 就像是在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哪怕他既不信神佛、亦不信天命。   因为那个声音告诉他, 在这里,他或许能遇到某个人。   所以他来了。   比之一千多年前, 贺茂神社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除了主要的结构没什么变动, 其他的细节早在岁月的变迁中截然不同。   夜里神社里的人都入睡了, 只有几个守夜的巫女还在神社内走动,鬼舞辻无惨下意识避开了她们,只是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现如今正值夏日,夜空中云层稀疏, 哪怕换成普通人, 也能清晰地看到地面上的景色, 更不要说本就适应了黑暗、视力极佳的鬼舞辻无惨。   他踩在木质的檐廊上,从拐角处转过来,视线内忽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坐在檐廊上,仰着脑袋望着夜空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神社里常见的巫女服,背对着他,乌黑的头发垂坠在檐廊上,那道小小的身影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她用细细的、带着些赌气意味的声音说:“不亲口道歉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哦。”   听到这个声音,鬼舞辻无惨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哪怕她没有回过头,他也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睦月姬。”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之后,小姑娘忽然转过了脑袋,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歪了歪脑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谁?”   鬼舞辻无惨蓦地说不出话了。   见状她鼓起了脸颊,略带些恼怒地开口:“是晴明大人让你来的吗?那你回去告诉他好了,我不要你们来说,我要他自己来找我说。”   原本只是沉默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鬼舞辻无惨,顿时愣住了。   她口中的晴明大人,不管怎么想,鬼舞辻无惨也只能想到那位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但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一千年。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小姑娘又开口了,她像是才看清楚鬼舞辻无惨的打扮,恼怒的神色被疑惑和好奇所取代:“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呢?”   自从明治维新之后,国内逐渐流行起了来自西洋的服饰和习惯,鬼舞辻无惨也毫不落后地换上了西装——虽说只是在上层阶级流行起来的东西,但是要说现在还有人完全没有看过,在京都这种地方也是不大可能找的出来了。   所以……   “还是说,你不是晴明大人派来的吗?”小姑娘环抱着双手一派沉思的模样:“那是博雅兄长?还是赖光兄长?或者是宫里面的人吗……”   她一拍手掌,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宫里派来的遣唐使对吧?这也是从唐国带回来的东西吗?”   她睁大着亮晶晶的眸子,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更加明亮通透。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怀疑,那么现在鬼舞辻无惨已经能够肯定了——这次的情况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的注视下走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任由着那些古久的记忆涌出脑海。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皱着眉头撇了撇嘴:“你好奇怪啊,难道是哑巴吗?”   分明对她来说,面前的男人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但她却依旧可以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直到发现不管她怎么说,对方都没有任何回答的时候,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挫败的模样。   坐在檐廊上的小姑娘弯下腰,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圆圆的小脸被挤成一团,看起来软软呼呼的。   她露出苦恼的神色,像是在忧愁着什么,然而只有一直注视着她的鬼舞辻无惨能发现,事实上安静下来的小姑娘仍在时不时移过眼睛,偷偷摸摸地瞄着这个打扮奇怪的男人。   “喂——”   她拉长了语调,放下手扯了扯他的风衣衣尾,这时候的语气仿佛在撒娇一般:“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平静而又温柔:“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爬上木质的檐廊,她眯着眼凑到鬼舞辻无惨面前,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他脸上。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忽然说。   鬼舞辻无惨骤然缩紧了瞳孔。   “但是是在哪里呢……”小姑娘又开始思考起来,得出的结果却是:“啊……完全想不起来。”   鬼舞辻无惨忽然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失落却把那份心情极快地掩盖了。   “一定是因为天太黑了。”小姑娘言辞振振地解释道:“因为到处都黑乎乎的,所以我看不清楚,就想不起来了。”   她说:“我好讨厌晚上啊。”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点冷。   但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为什么呢?”   小姑娘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因为晚上一点意思也没有啊,又冷又黑,也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什么都不能做了,谁会喜欢晚上呢?”   鬼舞辻无惨顿了顿,轻声回答道:“……是吗。”   “当然呀。”小姑娘鼓着脸毫不犹豫地附和。   “但你还是喜欢月亮的吧?”鬼舞辻无惨忽然问她。   这本是他极为肯定的事实,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小姑娘居然摇了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   几乎是在她作出答复的同一时间,鬼舞辻无惨便追问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小姑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很直白:“太阳又明亮又温暖,我喜欢太阳。”   鬼舞辻无惨怔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说:“因为咒。”   这是她曾亲口告知他的,那个比现在的她年纪更大些的少女,曾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笑意盈盈地对他说:“这是咒。”   可这回发愣的换成了另一个人,小姑娘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否认:“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你根本就不懂这个。”她撇撇嘴,略带不满地说:“不懂就不要学晴明大人说话了嘛。”   倘若将现在这幅场面放到任何一只鬼或是鬼杀队的队员面前,必定都会觉得极为荒谬,但现实确实如此,否定了鬼舞辻无惨的小姑娘仍是鼓着脸看他,说着那些童言无忌的话语。   “晴明大人那么厉害,会有人想要模仿也是很正常的,我也一直都很喜欢晴明大人,”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当然,这也不是说可以仗着我喜欢他就不来和我道歉……喂——你怎么又在发呆啦!”   鬼舞辻无惨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开口了。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小姑娘完全没有听清,于是往他身边爬了两步,趴在他身边问:“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嘛。”   但是鬼舞辻无惨没有再开口了。   而那个小姑娘则是趴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已经不如初次听到这个问题那般动摇,只是回视了她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显然不太满意他的这种态度,忽然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在鬼舞辻无惨露出惊诧的表情时笑了起来。   她说:“你也看看我呀,认真地看一看,如果我们真的见过,那你肯定会认识我的,你想起来也是一样嘛。”   看着这样的笑容,听着这样的话语,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分明早已不需要呼吸,但在这时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异常沉闷。   于是他站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迈开了脚步。   “你要走了吗?”   小姑娘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鬼舞辻无惨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那稚嫩的声音又问他:“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鬼舞辻无惨缩紧了瞳孔,脑袋里倏然有什么东西涌现出来,他猛然回过了头,注视着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年幼的女孩露出什么计划终于得逞似的笑容:“被我骗到了吧?”   “虽然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我还是发现了哦,这里并不是我的庭院。”小姑娘颇为神气地背着双手说:“我可是立马就发现了呢。”   鬼舞辻无惨忽然有些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了。   直到小姑娘拉住了他的衣尾,仰着脑袋看着他:“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张了张嘴:“无惨……鬼舞辻无惨。”   闻言小姑娘忽然露出了不太高兴的神色,否认道:“不对,不是这个。”   她摇了摇头,执拗地说:“是无惨。”   ——只是无惨。   小姑娘把他的衣尾攥得紧紧的:“你是我的无惨,不是鬼舞辻的。” 第30章   无惨大人带回了一个人类的小姑娘, 这一消息很快便在鬼中流传开来。   最先知道的是上弦和下弦, 而后是更低级别的鬼。那些已经有几十上百年没有相见过的上弦们,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纷纷进行了联络。   但是无惨大人的想法究竟如何,从来不是他们能揣摩出来的。   他有时会随意将自己的血分给普通人, 让他们变成见不得阳光的鬼,有时候又会毫无缘由地把自己赋予他们的力量悉数收回来, 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见到他的次数越多,其他人越能明白不要去试图揣摩他的想法这一真理。   那位大人的脾气乖张又恶劣, 甚至比之上弦之六的兄妹更加不讲道理——虽然实际上也没人能获得和他讲道理的资格。   直到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个人类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摆闹脾气的模样。   其实这本该是高兴的事情才对,无惨前几日从贺茂神社里把那个穿着巫女服的小姑娘拐了回来——在对方自愿的前提下。   当她嚷着闹着要出去玩时, 无惨也十分顺她心意地带着她出了门。   虽说已经变成鬼的无惨只能在夜里出门, 这一点让小姑娘有些不大高兴, 但在他们出来后看到了夜里依旧灯火通明的东京时,小姑娘那张软软的小脸上还是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无惨牵着她的手和她走在街道上, 被她拽着在各种摊位和店铺前跑来跑去,小姑娘满脸好奇地盯着那些对她而言极为新奇的东西, 却也只限于看看而已。   “没有想买的吗?”无惨见她在那个卖点心的铺子前站了好一会儿,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小点心,便对她说:“想买什么可以告诉我。”   闻言小姑娘抬起脸看着他。无惨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头上戴了顶帽子,微卷的头发被压在帽檐下,牵着她的样子, 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出来玩耍一般。   从他们身边路过的行人听到他温柔的言语, 也都不由得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打心底里认为他是个极为称职的好父亲。   虽说实际情况其实和他们想象中相差甚远。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似乎还是一副很渴望的模样,却摇了摇头。   “不行。”   无惨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行呢?”   小姑娘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没有钱还你呀。”   无惨没忍住笑了起来:“我不用你还。”   “那也不行。”她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那我不就是一直欠着你了吗,才不要。”   无惨反问她:“为什么不能一直欠着我呢?”   这个问题似乎把她给问倒了,小姑娘想了想,皱起了眉头。   无惨的眼神柔和下来,声音也愈发柔软:“你不是说过吗?我是你的无惨,那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吗?”   闻言她抬起脸盯着他,正当无惨以为她要松口的时候,她却摇头了:“不对,不能这么算的。”   她说:“晴明大人是我的师父,但是我的东西也不是他的东西呀。”   选择性过滤掉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见她如此执着,无惨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任由她牵着自己在街上走来走去,直到她觉得累了。   小姑娘停下了脚步,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张开了手。   “你蹲下来。”她说。   无惨这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她刚才的话心生不满,所以他也要做点什么让她感受一下自己的心情,因此他非但没有顺她的意,还问道:“为什么我要听你的呢?”   小姑娘顿时愣住了,她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很是认真地说:“因为你是我的无惨啊,难道我连抱抱你都不可以吗?”   她的语气过于理所应当,以至于无惨竟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是无奈地叹了叹气,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小姑娘立马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了。   “我不想走路了。”她说:“你抱我走嘛。”   无惨依旧蹲着没有起身。   小姑娘半是恼怒半是委屈地说:“要是晴明大人的话,一定不会拒绝我的。”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无惨的脸色终于不受控制地变了变,染上了些许阴郁之色的模样让小姑娘心悸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环着他脖子的手臂。   但无惨却将她抱了起来。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明明街道上依旧是热热闹闹的景象,但小姑娘却察觉到他明显不高兴了。   “你怎么啦?”她问。   无惨没有说话。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也不太敢开口了,只好任由他将自己带回了无限城。   这里是鸣女的血鬼术所制造出来的空间,哪怕是白天也不会有半分太阳照射进来。看着怀里抱着琵琶、上半张脸完全被长长的头发盖住的鸣女,小姑娘露出了有些好奇的神色。   于是在无惨没有表示不可以的情况下,小姑娘扒开了她的头发,然后被那张只有一只大眼睛的脸吓得脸色发白。   她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皱着小脸道:“这种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闻言鸣女下意识看向了无惨,男人的脸色也在听到她说出这话时产生了变化。   毕竟是无惨制造出来的鬼,被她否认也就意味着——她并不喜欢无惨做的这些事情。   或许她本人没什么察觉,但其他鬼都感受到了——无惨大人的心情,经常会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发生变化。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甚至当作为上弦二的童磨因为听说了这个小姑娘的存在而特意跑过来看她的时候,无惨还差点就要把人拦下不让他们见面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有着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托着下巴蹲在她面前,“你有名字吗?”   意料之外的是,在童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小姑娘却是警惕地看着他说:“不可以把名字随便告诉陌生人。”   童磨顿时就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那我先把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童磨哦,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那这样的话我就不是陌生人了吧?”   闻言小姑娘仍是摇头,迈开腿跑到了无惨身边,抱着他的腰拒绝道:“无惨不让我和奇怪的人说话。”   童磨不由得沉默了,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略有些可惜地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呢,我们本来还可以成为朋友的……”   他拉长了语调,没再往后面说,而是用那副哀愁的表情看着她,似乎真的对此非常遗憾。   小姑娘无动于衷:“不可能的。”   童磨反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是真心想要和我成为朋友啊,”小姑娘一脸认真地说:“晴明大人……”她说到这里,忽然改口道:“无惨不会让我和你做朋友的。”   童磨忽然笑了,这次有几分真心实意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听到这话的无惨,他脸上的笑意却是实实在在做不了假的。   小姑娘踮起脚尖示意他将脑袋低下来,无惨也十分顺从地让她贴在自己耳边,听着她对他说:“我看出来了哦,无惨不喜欢他吧?”   小姑娘的语气十分得意,“所以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和他做朋友的。”   无惨的心情顿时就没那么糟糕了,甚至觉得童磨看起来都有点用了。   *   那个人类小姑娘的重要性显然不局限于此,在其他的一些时候,也足以看出她在无惨心目中的地位。   最好的证明就是,有个不知道这个人类小姑娘的特殊性,只以为她是无惨随意养来玩的小宠物的鬼,竟对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导致小姑娘那几天看无惨的眼神都极为奇怪。   直到无惨被她盯得有些心底发毛,便主动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们对我说,无惨总有一天会把我吃掉,是真的吗?”   无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正想发火问是谁说的,但是看了看小姑娘脸上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还是先压住了火气安抚道:“没有这种事。”   见她的脸色还是那般,以为她在害怕的无惨又补充道:“不用害怕,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的。”   但小姑娘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害怕呀,我只是觉得,就算要吃掉,也应该是我把无惨吃掉才对。”   无惨顿时就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的“童言无忌”。   “我没有开玩笑哦。”小姑娘一脸认真地解释道:“如果无惨把我吃掉了,一定会觉得很难过吧?我不希望你难过。”   无惨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因为小姑娘真的认真思考分析起来,自己要是被吃掉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我其实全都看出来了,不管是鸣女还是其他的鬼,大家其实都不怎么喜欢无惨,明明他们和无惨相处的时间才更长吧?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你,太可怜了。”   无惨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要是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和他说这种话,必定都会立马脑袋和身体分离。但是看着眼前小姑娘认真的样子,无惨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你看,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她对他说。   “所以如果我也消失了,那无惨也太可怜了吧。” 第31章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无惨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他的记性并不差, 却总是下意识不去回忆作为人类时的过往,不仅如此,那些有关于她的一切, 也都只会在他们重逢的短暂时光中被重新提起。   他就像是在逃避着那些过去——哪怕对他而言,那些从不是痛苦难堪的过往。   无惨作为人类时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差, 但不可否认的是,睦月从未在意过这些, 不仅如此,她甚至会因为这一原因对他更加爱护, 对他付出更多心血。   那是他身为人类时, 也被人所爱的过去。   然而他却亲手毁掉了一切。   无惨蹲下了身,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她那副认真的模样, 没有一丝一毫作伪的成分。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这般理直气壮的模样……她本就该是这样才对。   正如她在那日的夜里对他说,她既不喜欢黑夜也不喜欢月亮, 真正属于她的应当是白日和暖阳才对。   无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些本该被遗忘抛弃的作为人类的过往——一直都藏在他的心底,从未消失分毫。   那时候的她是天赋卓绝的睦月姬,身份高贵的女四宫,师从安倍晴明,自己又是贺茂斋宫……   不管怎么看, 她的未来都只会是一帆风顺才对。   但是因为那所谓的“咒”, 却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无惨回忆着他们的每一次相遇, 他想,源睦月应当是憎恨着他才对,所以在那时才会拿着她的赖光兄长送的童子切安纲过来找他。   或许在那个时候,她的的确确是想要杀掉他的。   因为无惨变成了鬼舞辻无惨,并且想要让她也变成与自己一样的鬼。   哪怕是在那次转生之后,他们第二次“初遇”的时候,源睦月依旧展现出了那份恨意,恨意驱使她站在了无惨的对立面,也驱使无惨亲手切开了她的喉咙。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的的确确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那些猩红的、带着仇恨与报复的血液从他的指尖滴出,落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作为鬼杀队剑士的少女却并未像另一个鬼杀队剑士——继国严胜一般,接受他的血液之后变成变成与他一样的恶鬼。   无惨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那些恨意。   那些平安时代产生的她对他的恨意与不甘延续到了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哪怕无惨在此前从未想过他们还有再次见面的可能。   因为这份仇恨的存在,源睦月没能接受他的血液里所蕴含的力量——这也是咒。   正如曾经的她深爱着无惨,是一样的咒。   但这些都是无惨自己的想法。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有些迟疑了,怯生生地问他:“你生气了吗?”   她这时候倒开始反思起来,虽然大家确实都不喜欢无惨,但就像大家都不喜欢童磨一样——他们本人肯定都是不知道的呀。   所以她就这样把事实说出了来,好像的确有些不太好。   小姑娘反省完毕之后,扭扭捏捏地在他面前绞着手指头,声音细细的:“对不起……”   无惨听到了这声对不起,却觉得这话无论怎么听都只有刺耳的感觉。   她说的就是事实,没什么好道歉的才对。   倘若说真的有人能让无惨开始反思起来,那么从过去的一千年开始,直至今日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她曾经是身份高贵的睦月姬,而后却变成了源睦月——无惨从未给她带来任何幸福,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无惨忽然开始反思起来——反思着那些有关于她的一切,但这份沉默落在小姑娘眼中却像是不愿意原谅她了。   她扯了扯无惨的衣领,“你还是很难过吗?”   无惨怔了一下。   在小姑娘看来,他之所以会不说话,正是因为被她说穿了真相,所以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难过——如果是生气了,肯定不会露出这般悲伤的神色。   “我看出来了呀,”小姑娘摸了摸他的脸:“无惨现在很伤心吧,我就是因为不希望你伤心,所以才要告诉你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对不起。”   无惨想对她说没关系,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因为哪怕是他这种人,也从来都认为——会变成如今这般,从来不是源睦月的错。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位睦月姬曾是整个平安京最为声名远扬的姬君,也本该作为东宫妃站在万人之上的地位。   硬要说她哪里有错的话,那大概就是喜欢了无惨吧。   小姑娘见状更加着急了:“你……你别哭啊……”   虽然实际上无惨并没有落泪,但小姑娘却觉得他这时候的表情和正在哭泣也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从他身上蔓延而出的痛苦与悲伤,已经彻底无法被隐藏了。   她像是不知所措一般,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无惨的视线骤然一片黑暗,但触觉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晰——尤其是小姑娘温热的手掌捂在他眼睛上的触感。   温暖得令人想要落泪。   无惨已经很久没能感觉到这样的温暖了,他后来所见到的源睦月,一次比一次更加苍白无力,那些来自神明的眷顾也都被神明悉数收回,不仅如此,鬼舞辻无惨从未见过的天罚,似乎也都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源睦月所受到的惩罚,甚至远胜于产屋敷一族。   那曾是无惨的同族。   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所以产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诅咒,每一任的家主都活不过三十岁,而且身体只会越来越差……   仅仅因为同族这一原因,他们便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惩罚。   那么与无惨的关系更加密切,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的那位睦月姬,她所受到的惩罚又是如何呢?   “……我没有哭。”   无惨用喑哑的声音说。   他的确没有哭,鬼这种生物和人类不一样,并非是说鬼就没有眼泪,童磨那种连感情都没有的鬼掉起眼泪来都是说掉就掉——这种生理上人类能出现的反应,鬼也一样能出现。   只不过因为鬼的眼睛一直都很湿润,所以连眨眼都不需要,这件极其细微的小事也被小姑娘察觉到了。   “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   她摸着无惨的脸对他说:“没关系的啦,我也不会嫌弃无惨的。”   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开口,就像是在做着什么郑重其事的承诺一般:“不管无惨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无惨的。”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无惨便睁大了眼睛,缩紧瞳孔的模样让他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但直觉一向敏锐的小姑娘却像是完全没能察觉到一般,甚至连放在他脸上的手都没有缩回去。   “不过这是有前提的哦,”她补充道:“如果无惨真的做了很过分很过分的事情,让我也觉得生气了、无法接受,那无惨应该怎么办才对?”   小姑娘问问题的神色极其认真,她扯了扯无惨的脸颊:“不许再装哑巴啦,你不回答的话我就要生气啦。”   在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她一人敢做出扯无惨的脸颊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了,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恐怕都早在摸到他的脸之前就脑袋搬家了。   而她不仅做了,还做了好几次,毫无压力的样子就像是真的肯定无惨绝对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一般。   不过她倒也没错就是了,不管她再怎么胆大妄为,无惨也的确不会伤到她半分。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无惨也早就明白了,源睦月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承诺,也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正如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其他人的眼光如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心底里到现在才明确这一点,但在此之前,无惨的表现其实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事实。   不管是在上下弦面前,还是在其他的鬼面前,他都从未像对待其他人那般对待这个小小的女孩子。   于是无惨依旧很配合地问她:“你希望我怎样做?”   究竟要怎么办,才算是正确的。   这是曾经的无惨,每一次都想问却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他曾以为无论如何,与他结下约定的源睦月都会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但现实却给了他沉痛的打击,告诉他无论再怎么牢靠的誓言,也都有因各种意外而破碎的时候。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认真思考着,而后对他说:“要道歉。”   “不管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都一定要道歉才可以,虽然……”她顿了顿,有些赌气意味地说:“可能我向你道歉了,你也不会原谅我,甚至都可能根本不理我……”   无惨正想辩解着什么,却被她用自认为凶神恶煞但实际上没有一点杀伤力,用那圆圆的眼睛表现出来只是可爱有余而气势不足的神情,打断了。   她说:“可如果无惨向我道歉的话,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无惨张了张嘴。   “我听到了。”小姑娘忽然抱住了他的脑袋,对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就听到了,无惨在向我道歉,在跟我说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哦。”她用轻快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怪你的,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无惨也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感受,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和庆幸。   他这一次遇到的,是那个还会愿意把一切都亲口告知他的、天真而又懵懂的小姑娘。   所以……   就在无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变得有些透明了。   他最为担心的场景还是出现了。   哪怕鬼舞辻无惨再怎么避免思考这样的问题,也无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这本就是偷来的时光,是从时间的缝隙里被抽出的、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   小姑娘这时候的表情却很平静,就像是早早做好了这一天将要到来的准备,比之脸色大变的无惨更是明显。她说出来的话依旧是那种稚嫩的语调,内容却让无惨面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   她说:“所以在以后见到我的时候,无惨也要对我道歉呀,只要你亲口对我道歉的话,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第32章 番外   鬼舞辻无惨实在没能想到,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她的名字。   在他的脚下躺着凌乱的尸体, 杂乱的血色脚印散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四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乎找不出半件值钱的东西……需要解释一下的是, 这并非鬼舞辻无惨的手笔。   只是因为在路上闻见了过于浓重的血腥味,所以才循着这股腥息来到此处宅邸的鬼舞辻无惨, 从书房中那堆散落的纸张中捡到了男主人的信件。   而从信中,鬼舞辻无惨得知了——他那年轻时相识的、现如今正任南町奉行的朋友, 有一个名为源睦月的女儿。   只是在信件中一笔带过的字眼,却让鬼舞辻无惨视线触及的瞬间缩紧了瞳孔, 紧紧地注视着那几个字沉默许久。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 已经过去太久了。   但鬼舞辻无惨依旧没能忘记她, 哪怕他们曾在过去的时光中彼此仇恨、不死不休。   但现如今……   鬼舞辻无惨将那封信件收进了怀中,在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这里的时候, 将自己拟态成了这户人家已经死去的小儿子的年龄,又让手下的鬼将那具尸体赶紧处理掉, 自己则是屈尊降贵躲进了檐廊下面。   分明很清楚, 倘若是不想出任何一处纰漏,便应当把自己的样貌也变成那孩子的模样——这种程度的拟态对鬼舞辻无惨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鬼使神差般让自己缩小成了十一二岁时的模样。   因为在此前从未见过渡边家的幼子,所以赶来渡边家的源町奉行顺理成章将他当成了渡边清直,并且把他带回了源家。   在那个夜晚, 鬼舞辻无惨久违地见到了她。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在那久远的过去, 自己依旧作为人类的时光中,他们的初遇——他那时也是这样的年龄。   但那时候的睦月姬却与现在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完全相反——那时候的她,比之现在要年幼许多。   他其实很想多看看她,看看她现在是何等模样,但目光触及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却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只是与她对视了数秒又低下脑袋。   而她的反应也极为冷淡。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这时候的心情,复杂而又纠结,希望靠近又想远离——她疏离冷淡的表现会让他心生不悦,可若是在初见时便像她父亲一样,因为他那伪造的身份背景而亲近善待他,也会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大抵便是她的父亲将他的房间安置在了源睦月的房间附近。   先不提这样的安排是否有失妥当,单从鬼舞辻无惨自己而言,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控制住见到她时止不住颤抖的双手。   他曾亲手……   鬼舞辻无惨会用这般虚假的身份来见她,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倘若是鬼舞辻无惨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   分明很清楚她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   他也不敢肯定,那份已经延续了许久的恨意,是否还会延续到如今。   所以“渡边清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无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她进行交谈,是她主动提出要一起去院子里走走的时候。   是极为平淡而又寻常的语气,不带一丝一毫异样与不该有的情绪。   于是无惨同意了。   坐在她身边一起望着天上的弦月时,鬼舞辻无惨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们也曾这般平静地并肩而坐……   但在那时候,睦月还会主动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那样的时光,已经过去太久了——覆盖着它的却是一些极为难堪的对峙。   可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那也已经过去了。   无惨听着她亲口对自己说喜欢月亮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被放了下来——那些阻碍着他与源睦月的东西,仿佛也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过去那些值得回忆的事情又变成了崭新的记忆,无惨听她用不怎么熟悉的语调念起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诗句,望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恍惚。   有什么东西,终归是发生变化了。   但鬼舞辻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直到他亲眼看到源睦月竟连握刀的姿势都摆不好,勉强地笑笑之后,把木刀还给她的父亲,对他说:“您也知道的,我在这方面向来都没什么天赋……”   ——不对。   鬼舞辻无惨想要否认这句话,在他记忆中的她,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才对。   所以说,改变的东西果然太多了。   一如源睦月本身,又如他们之间的关系。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恨她的……或许这样说也不对,他更多的还是在责怪她,明明是她亲口许下的承诺,却因为那样的小事而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他甚至觉得,她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己的错才对——因为她违背了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咒”。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并不是“鬼舞辻无惨”,而是“渡边清直”。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在他们一同前往火付盗贼改的长官长谷川平藏府中做客时,看着那个少年将本是给自己的妹妹带的黑糖递给她之后,对她说自己也能给她买。   然而这样的话落在她的耳中大抵就跟小孩子说的“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怎样怎样”一般,基本没什么说服力。   都是因为他如今的这副模样——这副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模样。   这是鬼舞辻无惨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策了。   但他抓住了到手的机会,在源町奉行提到所谓的“守护”“可靠”时,主动向其提出自己也想要去道馆修行的想法。   虽然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去那种地方修行的必要,但为了那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这种表面功夫也是不可避免的。   而在此同时,他也履行了自己说出口的话,在每日回去时都会给源睦月带上桐屋的黑糖,直到她的房间里都堆不下这样的礼物,甚至不得不分给下人。   或许他自己不会承认,但事实上,鬼舞辻无惨其实是喜欢这种生活的,就像是普通的人类一般,安稳而又平淡地生活着,然后他们之间的感情会越来越好,直到迎来转变的机会。   从“姐弟”变成夫妻的机会。   倘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话,事情的结局也本该是如此的——那些在许久之前未能完成的心愿,都能在许久之后再次实现。   但鬼舞辻无惨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足以令他恐慌的东西——她生病了。   明明一起前往山神祭之前,她的身体都没有表现过太严重的恶化情况,只需要仔细调理便没有太大的问题……哪怕有一天她不再是南町奉行的女儿,鬼舞辻无惨也有足够的资金继续供她用那些昂贵的药材续命。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这次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哪怕他并非“鬼舞辻无惨”,而是“渡边清直”。   这种事情,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鬼舞辻无惨在意的只有她的想法,哪怕只是随口一提的话语,他也能记上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是她的心愿,鬼舞辻无惨也都会想方设法去为她达成。   而他自己也丝毫不排斥自己所产生的这些想法。   但源睦月却和他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样,她用那般平静的语气说出不管怎样都没关系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   ——我这般在意你,你凭什么不在意我呢?   这本就是他会产生的想法。   他付出了多少,别人就该回报他多少,甚至要成倍地还给他——无论是物质上的东西还是其他的什么,都是如此。   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盘踞虬结,又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可每每源睦月对他说了什么,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为她实现愿望的心情。   只是随口一提的“苹果糖”,鬼舞辻无惨却在前往道馆修行时几乎问遍了道馆中的每一个人,可惜得到的结果都是根本没听说这样的东西。   那这是从何而来的想法呢?   鬼舞辻无惨其实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既然源睦月会说出这个词语,那肯定就表示——她是想要的。   所以鬼舞辻无惨也想要为她实现这个心愿。   他从桐屋买了黑糖,又去买了苹果,数百年没有接触过灶台的“鬼”进入了厨房,动作生疏而又笨拙地给她削掉那些口感不好的苹果皮,把果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与黑糖一起熬煮起来。   在变成鬼之后,他便失去了人类时的味觉,曾经那些作为人类时能尝出酸甜苦辣的食物现如今全都味同嚼蜡,所以鬼舞辻无惨既不知道他以前买了无数次的黑糖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他亲手给她做的“苹果糖”又是什么味道。   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许还能想到让别人帮忙先试试味道,但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的无惨,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是能想到这一点的人。   于是他便带着那些已经凉下来再次凝固,似乎变得更黑了许多的“苹果糖”,兴高采烈地跑去源睦月的房间送给他了。   那个少女笑得眉眼柔和,在“苹果糖”入口之后半掩着下巴低下了脑袋,但抬起脸时无惨却看到了她愈发灿烂的笑容。   所以——一定是很好吃的苹果糖吧。 第33章 番外   然而在那日之后, 源睦月的病情却忽然加重了许多。   从道馆回来的鬼舞辻无惨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看着那些因她而忙碌起来的人类——医师欲言又止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这是他极为熟悉的模样。   在久远的过去的时光里,他也曾时常见到这样的目光。   已经成为了“鬼”的鬼舞辻无惨听力也变得好上了几百倍, 只要集中精神,听到些源睦月听不到的声音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烛光落在源睦月的脸上,鬼舞辻无惨仿佛能看到她的未来——脸色苍白、虚弱病态……   他垂下了眼眸, 听到那医师亲口告诉她的父亲,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再康复了。若是运气好, 便有可能再活几年, 但要是有什么意外……谁也不知道那样的意外会在哪一天降临。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但就在这种时候, 温热柔软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温柔的少女轻笑着, 仿佛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般:“不必太担心我。”   ——我是在担心她吗?鬼舞辻无惨想。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鬼舞辻无惨只是觉得,哪怕在这种时候也仍能温柔地笑着, 这样的她, 看起来未免也太过刺眼了。   他从不喜欢她露出这般模样。   这般……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被什么东西留住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东西有很多,身为人类时他想要健康的身体,变成鬼之后他想要完美的永生,但源睦月……鬼舞辻无惨时常无法理解, 她究竟想要些什么呢?   他只听到那个少女对他说:“我并不害怕。”   因为不害怕失去, 所以也没什么好挽留的。   鬼舞辻无惨听罢, 赌气般否认了她,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害怕。   没有害怕她不存在的时光,也没有害怕……她对自己露出仇视的目光。   他在心里也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   但假话总归是假话,在那个有着彩虹色眸子的幼童出现在源家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倏然绷紧了心弦。   那个孩子有着可爱的样貌、贴心的性格,会识时务地用孩童特有的天真而又稚嫩的声音说着那些惹人喜欢的话语。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造成什么威胁,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源睦月亲近其他人而已。   用那副似乎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对所有人都露出一样灿烂的笑容……   那些卑贱的蝼蚁会心生喜悦,但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却截然相反。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希望,自己能成为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任何人,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维持着这样的想法,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既不能杀掉她身边的侍女,也不能动她的家人,这样做会产生怎样的后果,鬼舞辻无惨自己也已经很清楚了。   源睦月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同。只是想到这点,无惨便觉得难以忍耐。   可是看着她的脸,无惨伸出手的动作却变成了为她将落在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的举动。   那样的过去……有了一次也已经够了。   鬼舞辻无惨这般告诉自己。   他将她带去夜里的街道上,本是想平复自己的心情,却未料到会遇见道场里的人——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往来,甚至连脸都不想记住的人类,自顾自地凑到他们面前,完全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自以为是地向她搭话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无惨的怒意。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管怎样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不管怎样都可以。   这就是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但面对童磨的时候,他却不能做出一样的举动——起码在这种时候、他依旧住在源家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那个小鬼趁着他不在源睦月身边的时候,狡猾而又灵敏地挤到她的身边,试图占据着本该是属于他的位置。   哪怕很清楚童磨的这些举动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他还是遏制不住对童磨越来越深的厌恶之感。   因为她居然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用那般温和柔软的语气教他识字。   鬼舞辻无惨刚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曾给他念过游记,因为那时候他说自己不识字。但是在后续的日子里,鬼舞辻无惨却没有将“不识字”这一点贯彻下去,甚至展现出了比她更加渊博的学识。   这是他这几百年来的积淀。   鬼舞辻无惨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克制住自己额头凸起的青筋和想要拧断他脖子的念头,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自己也可以教他识字。   然而源睦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那样的温度,仿佛能将他灼烧融化一般。   一定是有哪里出现了问题,鬼舞辻无惨想。   所以连他也变得不正常了。   甚至做出了偷听源町奉行和源睦月的对话,在听到那个男人询问她对“渡边清直”的看法,并亲口说出希望他们能结为夫妻时,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这个人类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心生不悦了。   起码还是有点用处的。   令他没能想到的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对他展露出半分不悦的源睦月,在这种时候却犹豫了起来。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不论她的说辞如何、不管是再怎么合理的解释,也不足以安抚无惨的情绪。   这不公平。他想。   同样的问题倘若是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他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这是他在罕见的“换位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如果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和源睦月结为夫妻,鬼舞辻无惨绝对会立刻点头同意。   这就是他的答案。   可源睦月却犹豫了。   鬼舞辻无惨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继续待在外面,他拉开了障门,也不顾里面的人是怎么看他的,只要源町奉行问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答案了。   毫不犹豫点头的鬼舞辻无惨紧紧地盯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源睦月,在当着他的面再次听到这个问题是,她也点头了——是闭着眼睛的。   或许她并不太愿意。   但终归是同意了。   鬼舞辻无惨自己都没能发觉,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是生气才对,然而看到她点头的样子,他却下意识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仅仅是因为她的一个细小的举动罢了。   源睦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无惨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曾经认为自己应当也是爱着她的,但有时候却又觉得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都刺眼到让他完全不想看到她。   可到了真正看不到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又止不住地思念起她来。   或许这也是“咒”,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解开的“咒”。   他为她梳理着长发,一如许久之前常做的那般,又将她抱在怀中,甚至希望能永远将这样的时光维持下去。   不要再去胡思乱想了。无惨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在那位医师再次来到源家,露出了更加悲怜的神色时,鬼舞辻无惨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她留下来。   用他的血,把她变成鬼。   只要这样做,源睦月便不会再被病痛所扰,他就可以将她一直留在身边了。   她亲口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的脑袋倏然变得一片空白,许久之后他才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早在许久之前,她就已经知晓了自己“渡边清直”的身份其实是假的。   随之而来的是道不明缘由的喜悦,既然早就知晓了这种事,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半句,这不正是说明了,源睦月所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渡边清直”。   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听到自己的名字再次从她口中说出,那般熟悉而又令人怀念的语调,轻轻地唤着他“无惨”的少女被他拥入怀中,他在她的额角与面颊落下带着凉意的吻,感受着那些来自她的温度。   无惨其实并不喜欢人类的温度,但病中的少女在某些地方的温度却比普通人还要高。那样的温度从无惨的指尖传递到神经,却让他连头脑都变得发热起来。   他想要与她天长地久。   从很久很久之前便产生了的念头,直至如今依旧没有改变——哪怕他时常分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是爱是恨,但这样的想法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哪怕是互相仇恨着,他也想把她留在身边。   这本就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念头,更何况现如今的源睦月,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抱住了他,对他说着“我愿意”。   那么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了。   这是源睦月亲口说出来的话,她亲口告诉了他——她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一定能成功的。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刻意剔除了那些有可能出现的不好的结果。   他不自觉地避免了直接将自己的血喂给她的举动,将自己的血放入了她的药中,只是很少很少的剂量。普通人类承受不住他的血液,往往是因为他给的时候输入的剂量过于随意了,但这次的剂量是他计算过的,按理来说一定能够成功的剂量……   鬼舞辻无惨目不转睛地盯着源睦月喝下了掺杂着他血液的药汁,看着她……变成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 第34章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 已是落日时分。   昏沉的夜幕重重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黑暗,廊间挂上的灯笼在黑暗中映出朦胧的橘色火光。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琵琶,休息时忽然听到障门外木质的檐廊传来脚步声与低声轻语。   我的院子在城中的最东处, 平日里除了母亲偶尔会过来,其余时候大多只有侍女里子陪在身边照顾。   我理所当然将那声音误认为母亲过来看我了, 便让里子打开了障门,正想起身迎接母亲, 却未料到视线内竟出现了一道极为陌生的身影。   从门外路过的作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   那些略有些卷曲弧度的长发垂坠在肩头, 为她平白增添了几分迤逦的意味。   侧脸的轮廓精致昳丽, 艳丽的眉眼在昏暗的火光下煜煜生辉, 那些暖橘色的光影零碎地落在她的面颊与五官,便如同物语中那些美貌的姬君。   这是我所见过的, 除母亲外最美的女子。   但她与母亲是截然相反的美貌。   听到障门打开的声音,本是从门口路过的女子也顿住脚步, 她稍稍侧过脸望向我——我这时才发觉, 她的眼睛竟是罕见的红梅之色。   “睦月姬……”   门外的侍女一见到障门打开,便慌乱地伏跪在廊上,似是在为打扰到我的练习而心生惶恐。   “没事的,”我将琵琶放在里子手中,“我只是以为, 是母亲大人来了。”   门外的侍女起身后仍低着脑袋, 害怕我责备般紧张地轻声解释道:“这位是路过城中, 前来借宿的巫女大人。”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大家都是不喜欢我的。   哪怕我实际上从未亲自下令责罚过任何人,但因为我而受到惩罚的侍从侍女们,却从不在少数。   所以说,都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作为城主之女,却有着一具孱弱连自由行走这种小事都不能做到身躯。   而一旦我出了什么事情——哪怕只是因为不慎吹风受凉,身边的侍女们也要被父亲大人责罚。   但这是不对的。   我的身体状况,和她们并没有关系。   我也曾对父亲这般解释过,告诉他大家都是好人,倘若是因为这种不相干的事情受到惩罚,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然而父亲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看向我。   他并未责骂我,甚至没有说话,但看着他的脸,以及那双眼睛,我便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了。   ——这对他们来说,也不公平。   造成这一切的,实际上还是我。   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劝说父亲不要在意这些,也无法帮到侍女们分毫,于是也只能保持着沉默,尽可能不让其他人靠近。   为了自己不受惩罚,侍女们小心翼翼远离我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只不过令我有些在意的是,那位巫女朝我微微颌首的矜贵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个普通的巫女。   倒更像是那些冷漠而又傲慢的京都贵族。   曾有京中的客人们前来拜访,父亲也派人将我叫去厅中相见,那位贵族公子有着俊秀的容貌和得体的举止,可言谈间却总会不自觉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那是发自骨子里,认为自己更为高贵的傲慢。   所以在对方吟咏着和歌向我暗示些什么的时候,我只是用手帕掩唇咳嗽了几声。   这并非故意而为,身体忽然感到不适是常有的情况,自然——   咳出血来也是常有的情况。   拿开时那上面已经沾上了些许猩红的血迹,我抬起脸看了看他的脸色,眼见对方收敛了那份情深款款的作态,正了正身子移开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和我所预料的姿态,一模一样。   我并不在意那位贵族公子如何看待我,也不在意在那天之后我的名声又会如何,但母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却让我搬出了她的院子,独自住进了最东边的院落中。   ——这里本该是待客用的地方。   所以现如今这位女巫大人也出现在了这里。   我点了点头,唇角勾起礼貌的弧度,并未在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为何要将这位巫女安排到我的院子里借宿。   总归……也不过是那些原因罢了。   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只能在屋子里安坐着的我,实在让他们花费了过多的心思。   进出城主府的医师林林总总有多少,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无论是哪位医师,在见到我之后也都只会露出无能为力的神色。   只是单纯的体弱。   仅此而已。   正因为病情过于简单,所以才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效的医治方法,医师们开的药方也大多是大同小异,父亲和母亲望向我的目光,亦是愈发沉默悲伤。   毕竟……他们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和母亲住在一起时,我便时常见到她落泪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亦或许也有为自己的命运。   她没能生出除我之外的其他孩子。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已经无所谓的,只要……   只要是健康的孩子,其他事情怎样都没有关系。   正因为我能够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才要从她的院子里搬出来,每每见到我的时候,对她而言也是痛苦与折磨。   哪怕她从未亲口说过。   哪怕每次面对我的时候,她都会刻意掩盖住那份悲伤,转而用温柔的笑意将我拢在怀中,偶尔还会哼唱着轻轻的歌谣。   母亲大人是爱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在绝大部分时候,人们心中都不会只有爱这一种念头。   *   或许是我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些,毕竟本以为只是点点头打个照顾她便会离开,可意料之外的是,那位巫女却迈开步子,自顾自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而跟在她旁边的侍女也只是在她抬脚的瞬间张了张嘴,又立马闭了回去。   这必定是父亲大人或是母亲大人的意思。   不只是将我康复的希望寄托在医师身上,在我服了药却也没什么明显好转的时候,他们也曾请来寺庙中的僧侣和神社中的神官,为我进行着祈福的仪式,希望能借此增加我康复的机会。   站在我眼前的巫女大人,她的视线落在里子手中的琵琶上,眼神流转间忽然开口:“我方才从院门进来时,听到了一阵极为美妙的琵琶声。”   我笑了笑,看着她在我面前坐下。   “想必那琵琶声定是睦月姬所奏。”   她说话时倒收敛了那份冷漠的矜贵模样,而是流露出清浅的笑意,与之前我所见到的那位贵族公子的笑意截然相反——这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的笑容。   “您过誉了,”我轻声答道:“只是随意拨弄罢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虽然在年幼时母亲曾请过弹奏琵琶的乐师前来教我,但那位乐师却在听了我弹奏的乐曲后向母亲请辞了。   我曾以为是自己没有天赋,但母亲错愕中带着惊喜的模样却否认了我的猜测。   只是那位乐师觉得……我应当请更好的乐师才对。   但这件事却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耽误了许久,以至于如今依旧只是我独自练习。   巫女闻言却并未将这个话题就此休止,而是继续问我:“那首曲子有名字吗?”   父亲和母亲其实为我找来了许多曲谱,但我方才弹奏的那首,却并非曲谱中的曲子,而是……   “大抵是有的,”我说:“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那是我拿到琵琶的时候,便能从指尖流泻出来的,自己也不知是何时学会,亦不知晓是从何处得知的曲子。   闻言巫女却眯了眯眼睛,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深沉了许多,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我说道:“我曾在京都听过这首曲子。”   那么,“您知道它的名字吗?”   巫女大人并未直接回答我,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许久以前曾有一位名为蝉丸的盲法师,那时也只有他通晓着无人能知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她的语气中满是怀念的意味。   于是我问她:“您认识蝉丸法师吗?”   巫女摇了摇头:“我认识除他外另一个也会演奏这两首曲子的人。”   这两句话,似乎有些冲突了。   然而她说完这话,却似乎不愿意再对我多说些什么了,让我连问问她那人是谁的心思也消退下去,只开口道:“那么我方才弹出的曲子……”   “是《流泉》。”   她说。   “你手中的琵琶,是叫‘玄象’吧。”   我微怔了一瞬,不由得有些意外,分明只是头一次见面的巫女,这时候却莫名让人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就像是……在以前的什么地方,我们也曾相识一般。   尤其是她询问我是否能为她演奏一曲时,或许是因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请求,我竟完全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言语。   但这一次,我并未为她演奏《流泉》。   “是《啄木》。”   曲毕之后,黑发红眸的巫女注释着我,那般深沉而又耐人寻味的眼神,倒让我也无端有些迟疑起来。   甚至下意识将之前那个未能说出口的问题提了出来:“您所认识的那位也会弹奏这两首秘曲的人,是谁呢?”   巫女大人又不说话了,依旧用沉默的目光注视着我,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女声。   她说:“是我心生倾慕之人。”   我眨了眨眼睛,“那他一定也是喜欢您吧。”   闻言巫女挑了挑眉眼,狭长的眼形加上昏暗的灯光,更让她显得过分靡艳起来。   漂亮的红唇微微张开,她的唇角也翘了起来:“那是自然。” 第35章   那位巫女大人笑起来的样子, 美丽得如同雪下寒梅般过分引人注目。   姣好的唇形微微翘起的模样,宛如红梅点缀在雪一样素白的皮肤上, 那双眼睛里泛起的涟漪甚至能拂开室内的黑暗, 为这黯淡的房间平白增添了几分明艳之色。   然而这份逼人的艳丽却让我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将视线落在打开的障门上。   虽说巫女进入了我的房间,但领着她过来的侍女, 却依旧在门外的檐廊上等候着。   她一言不发地低着脑袋,安静得像是毫无存在的感觉。   于是我问她:“巫女大人的房间, 是安排在哪里呢?”   约莫没意识到我是在同她说话, 侍女没有回应,在过了片刻之后,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的侍女才抬起脑袋, 与一直看向她的我对上了视线。   短暂地对视了瞬间,她又低下脑袋小声地答道:“就在您的对面。”   我稍稍将视线移至对面, 毕竟是待客用的院子, 院子里的房间自然也时常有人过来打理清扫。   只不过近来因为我搬至此处的缘故,为了不打扰到我, 侍女们前来打扫的次数也变少了许多。   ——所以打扫房间肯定也需要些时间。   “这样啊, 那……”想着既然已经入夜, 那也不便久留,我正打算与巫女大人告别, 然而视线移回她身上时, 却发现她依旧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图。   既然如此, 我也不好赶她离开, 便吩咐侍女先去为她收拾房间,又让里子也过去帮忙。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似乎在某个瞬间又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位年轻的巫女冷不丁开口了:“今夜的月色很漂亮。”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便看到她将视线投向外面的样子,展露在我面前的是柔美的侧脸和白皙的脖颈,巫女大人回过脸来,声音轻柔地对我说:“您觉得呢?”   她的嗓音让我觉得有些微妙,似乎有种与其长相截然不同的柔和感,就好像这不该是她的语气,而是从什么人身上学来的。   我点头,提议道:“您想去外面坐坐吗?”   因为身体缘故,我平日里便少有出房门的时候——不论是白日的烈阳还是夜晚的冷风,都足以对我的身体造成威胁。   但今晚的温度十分舒适,又没什么风,所以勉强可以出门透透气。   巫女用行动同意了我的提议,与我一同坐在檐廊上,眺望着那轮弦月之时,我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又是这样。   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有时明明是第一次做什么事,却总会无端生出些熟悉感。更有些时候,在梦境里都会出现从未见过的人或者情景。   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在意这些的,但心中那股仿佛被什么所堵塞的感觉,却让我不由得对这些事情上心。   ——我大抵是忘记了什么。   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忘记了什么。   这股空荡荡的感觉横贯在心头,久久不能退散。   过分安静的氛围蔓延在我们身边,可我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是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气氛一般——就像是早已与身旁的巫女相识。   “我……以前见过您吗?”   下意识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我自己也有些发愣。   巫女眯了眯眼睛,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某个瞬间变成了锐利的竖瞳,带着压迫感的视线袭来,她轻声答道:“不,没有见过。”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表情看起来却有些矛盾,我垂下了眼睑未多言语,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   擅自打听他人的私事实在不是妥当的举措,但巫女大人却并未在意,而是在默认后回答道:“我离开京都已经很久了。”   她说这话时目不转睛注视着我的模样,令我忽而生出了些许紧张的感觉,甚至没有经过思考,便问她:“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这话似乎戳中了巫女大人的某个点,她的脸色微变,在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种变化时,她回答道:“因为那个人也离开了。”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必定就是她所倾慕之人了。   倘若继续问下去,难免触及巫女大人一些不愿与他人诉说的过往,于是我也收住了提问的心思,只对她说:“想必您一定很在意他。”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却莫名生出了些许违和感——这次是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早在她说起那位也会弹奏这两首秘曲的人时,极为细微的违和便已经在心底里埋下了种子。   就像是在反驳我一般——哪怕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而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本以为巫女大人只会点点头随口附和一句便作罢,但她却难得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系数落入了我的耳中,仿佛耳语般隐秘却又蕴含着难以察觉的情绪。   她说:“在意或是不在意,又能如何呢……”   似是哀怨,又像怒意。   “但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吧?”我反问她。   巫女的嘴角翘起了紧小的弧度,似笑非笑般问:“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个嘲讽般的微笑,让我不由得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而更加令我在意的一点是,说这话时的巫女,她的语气全然听不出半分方才的温和柔软。   但我却意外的没有觉得她这般说话有什么不妥,反而有种——这才是真实的她——这样的感觉。   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换了话题,“说起来,睦月姬是否去过京都呢?”   她这时候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平和,转变的速度足以令人咋舌。   仿佛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般,她望着我等待着回答,我眨了眨眼,摇头道:“并未去过。”   “是因为身体不便吗?”   她问。   “还是说,是因为城主不愿意让您外出?”   虽然大部分因素还是第一个,但我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似乎也并非完全因身体不便而不出门,只是觉得——   “没什么一定要去的理由吧……”   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管是出门也好,还是前往京都也罢,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希望看到我时不时提出些任性过分要求的模样。   事实上,我非但对前往京都没有任何向往,反而下意识有些排斥那个地方。   但巫女大人却似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沉下了脸色,似是有些不悦。   过了数息,她问道:“为什么?”   我怔了怔,有些不大能理解她的意思。   似乎是见我露出这般表情,巫女大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   她解释道:“京都的繁华绝非小城所能比拟,我只是有些意外,睦月姬竟没有分毫向往?”   这话倒是在夸耀一般,我本是这样想的。   但在我解释缘由之后,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为什么会排斥京都呢?”她不依不挠地问我:“是因为京都有什么让你讨厌的东西吗?”   明明嘴上是这样问的,但我却有种预感,仿佛只要我点了头,便会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摇了摇头,道:“大概是因为咒吧。”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巫女大人的注意在瞬间被什么字眼缠住了,她缩紧了瞳孔,眼睛睁大着张了张嘴。   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然而会说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了。   ——“咒”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在那个瞬间,似乎想起了往日曾梦到过的什么东西。   梦里有穿着白色狩衣的男人,与我一同坐在木质的檐廊上,我们身旁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人——大家都在笑着。   是温暖而又值得高兴的场景。   但是……   同样是那句话为媒介,却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场景。   在气氛沉闷的房间里,有着用手帕捂嘴咳嗽的消瘦青年,分明那并非我亲眼所见的景象,但心底里骤然升起的沉重却一直压在心头。   在巫女大人不知为何而陷入沉默时,我望见对面的房间打开了障门。   正想提醒巫女大人,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却忽然从她脸上看到了极为熟悉的神色——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才会露出的表情。   一如我似乎忘记了某些东西却又无从而寻。   就在这时,侍女们也已经收拾好房间回来了,脚步声在几步之外顿住,侍女轻声告知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自己则是靠墙站着等着吩咐。   见她仍未回过神来,我出声提醒道:“早些休息吧,巫女大人。”   我们待在外面的时间不算长,可短短的时间里我却与其一见如故,甚至还生了想明日再与其相见的念头。   而在提醒完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还不知道巫女大人的名字。   正想开口问她,仿佛提前预知了我的问题一般,她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道:“无惨。”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是被什么牵起了心神,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顷刻间占据了我的脑海。   “这是……”   巫女大人的眼尾微微挑起,开口道:“是我的名字。”   这还真是个……极为奇怪的名字。   但更奇怪的却是我自己,因为在她前往自己房间之后,我还低声念起了这个名字。   “无惨……”   似乎在记忆里的不知名时间里,我也曾像现在这样,躺在寝具内,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 第36章   前来借宿的巫女大人是个很奇怪的人。   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 却也是我的真实想法。   且不说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单从我的感觉而言,只是平时的一些小事, 便能看出许多异样。   永远也不会在白日敞开障门,从未被人见过用膳的模样, 哪怕是送去膳食的侍女,也都只是将那些饭食放在门口便离开,等到了下一次再过来送饭时,才将原本的食具收走。   不仅如此, 来到城中已经过了数日, 那位巫女仍是每日待在房中, 似乎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   这显然和那夜所听说的“路过借宿”有些不大一样。   我并不知晓父亲和母亲的想法究竟如何, 也不知晓留下来的巫女大人在想些什么,但若是要问起我对此有什么看法——   大抵是有些高兴的。   自幼年起, 跟在我身边的侍女们便对我小心翼翼,甚至连在我面前大声些说话了都会脸色大变,原因似乎是害怕我会因此受惊或是心烦。   那些对普通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寻常事, 放在我身上却会变得极为艰难, 听母亲说, 在年幼时我甚至曾有过因为侍女在进入房间时不慎将房门打开了些, 便被灌入的冷风吹得生了重病高烧不起的经历。   那次的病情来得过分迅猛,以至于父亲和母亲都慌了心神, 几乎请来了城内所有的医师, 又夜以继日地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而那个侍女, 则是再没有出现过了。   那之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便愈发小心谨慎,对待侍女们的态度也愈发严苛起来。所以在面对我的时候,侍女们大多都有些胆战心惊。   诸如此类的事情,单是我知道的便已经足够多了,更别提那些未能传入我耳中的——哪怕侍女们因此对我心生恨意,都是完全理所应当的。   但是……并没有憎恨我的人。   最多也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而相对的,喜欢我的人似乎也没有几个,哪怕是贴身侍女里子,对待我时亦只是恪守本分。   父亲大人忙于事务,自然察觉不了这般微妙的氛围,母亲大人倒是察觉到了,只不过她也没有解决的对策。   因为她很清楚——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与她也是有关的。   这一认知使母亲大人愈发痛苦,哪怕她在我面前时总会用笑容将那些情绪掩盖下去,也无法盖住那些从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悲伤。   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也能明白她究竟忍受着怎样的挣扎与折磨,但是——   我的想法,与母亲并不相同。   我既不觉得自幼体弱多病有多么悲哀,也早已习惯这具孱弱的身躯,对我而言,不能跑跳并非是难以忍耐的事情,就算无法像普通人那般生活也没有关系。   不管怎样都可以,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能够理解母亲大人的想法,但她是否能理解我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我其实很想告诉她,不需要为我担忧、也不必为此感到痛苦,但母亲大人强撑起笑意来到我面前时,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并不需要听到这些。   倘若将我的想法告诉她,只会加重她的负担,让本就已经喘不过气的母亲大人愈发难过。   我需要做的,只是当母亲来看望我、怜爱地将我抱住时,安静地依偎在她的怀中。   对她而言,只需要这样就足够了。   我希望母亲大人能轻松些,所以在她快要支撑不住,哪怕只是看到我也难以维持平日那副面孔时,搬到了最东边的院子里。   在那之后仿佛是遵循着某种未曾言明的约定一般,除了里子外我几乎见不到任何其他人,哪怕是在适合出门的时候,也只是在院子里稍微走走,从不会走出院门。   这样的生活哪怕一直持续下去也没有关系——我是真心这样认为。   至少……在那位巫女大人出现在我面前的前一刻,我仍是如此确信。   我大抵是喜欢她的。至少我自己是如此认为。   不仅仅是因为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更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像她那样的人。   每每到了夜里,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头之后,地面上再没有半分阳光落下的痕迹,巫女大人便会打开那扇障门,隔着庭院将那沉静的目光投向我的房间。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将视线投向了对面紧闭的障门——自前几日夜里巫女大人来到城中之后,那扇门便只会在太阳落山之后才打开。   与我一样的是,巫女大人也是自从进入了这个院子,便再也没有出过院门了。   只有到了夜里,巫女才会拉开她的障门,有时她会隔着庭院与我对视片刻,等我过去或是自己过来。   有时她又像是只为了打开障门透透气,或是其他的我也不知道的理由,   虽然这种事可能有些奇怪——分明相识也不过数日,但我对巫女大人的在意程度,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了。   在某些时候,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分明谁也没有说话,却似乎能在沉默无言间感到什么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   偶尔有白天下雨的日子,似乎对阳光抱有厌恶或是畏惧的巫女大人也会从檐廊下走到我的房前,在轻轻地叩响障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才从推开的缝隙中进来。   说实话,我是喜欢那样的感觉的。   而每到了这种情况,里子都会默默地离开房间,给我和巫女大人留出单独相处的地方。   分明以往里子也常会在房间里陪着我,分明都是只有二人独处,但里子和巫女大人给我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我从未像在意巫女大人一般在意任何人。   当我的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甚至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而也正是这时候,面前忽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在走神。”   巫女大人忽然说。   刚回过神的我又愣了一下,弹奏着琵琶的手指也停顿下来,笑了笑将琵琶放下。   “被您看出来了,”我轻声说:“因为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听到这话,巫女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有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愈发明亮,黑色如墨的微蜷长发垂落在她的脸颊两侧,勾勒出惑人弧度的同时,也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几乎透露出病态的苍白。   不得不说,这是极为妖艳的美丽——哪怕她面上的表情永远都冷淡得过分,也不会削弱这份靡艳之感。   不过若是仔细查看便会发现,巫女大人的皮肤,似乎的确与常人不大一样。   我因常年不能外出的缘故,皮肤自然要比侍女和母亲她们要白上许多,也正因如此,身体的温度亦是比起常人要低许多。   但巫女大人的身体很健康。   虽只是我的判断,但也是有迹可循的,不论是从挺得笔直的脊背还是端庄矜持的举动,都足以看出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才让人觉得奇怪。   明明是身体健康的巫女大人,她的皮肤的苍白程度却足以与我相比——甚至可以说比我更甚。   我也曾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而后发现,从那层薄薄的皮肤上,根本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什么,也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看法。   不知是否因为这句话从哪个方面引起了巫女大人的兴趣,她接口问道:“是有趣的事情吗?”   我想了想,“也算是吧。”   对我来说,的确是有趣的事情了。   闻言巫女大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本以为她会继续追问我是什么事情——毕竟她一副的确很感兴趣的模样。   但事实上,巫女大人却像是能从我的表情读出什么一般,在注视我许久之后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正当我思考着她究竟想了些什么的时候,巫女忽然拿起了我刚放下的琵琶。   我有些好奇地问她:“您也会弹奏琵琶吗?”   巫女的表情似乎有细微的变化,她略有些生疏地拨弄了几下弦,说道:“以前有人教过我一点。”   完全不需要追问,只要看着她面上的表情便能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人,必定就是她曾倾慕过的人。   我不由得开始想象起来,能被巫女大人所倾慕之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这样的思绪被不知何时奏起的琵琶声打断了,弹奏着曲子的巫女大人,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就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一般,不仅是表情,连同从她指尖泻出的曲子,也染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思念。   分明在以前,我从未在任何地方听到过这首曲子,但在这个时候,我却觉得它实在熟悉得过分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落,我甚至忘记了将它们擦掉,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巫女大人已经弹奏完了这首曲子。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忽然抬起了手指——冰冷的、没有任何体温的手指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便极为强势地带走了脸颊上的温度,让我愈发觉得有种从脊骨往上升起的寒意。   是很奇怪的,想要亲近又有些抗拒的感觉。   我下意识别开了脸,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拭了脸颊的泪水,问道:“这首曲子,又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时候的巫女大人又压下了嘴角,方才见到过的浅到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还没来得及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巫女大人便道:“时候也不早了,睦月姬还是早些休息吧。”   ——睦月姬。   并非只有她会这般唤我,但从巫女大人口中吐出来的字眼,却能让人觉得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独特感。   就好像……这几个字眼中,其实包含着什么其他的深意。   巫女大人分明说着从未见过我,可在某些时候,当我抬起眼睛将视线投向她,从她那没来得及遮掩下去的眼神里,却能显而易见地读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让我不由觉得——   或许在某个记忆中并未出现过的时刻,我们的确是见过的。 第37章   以往我们也曾有过一起待到更晚的时候, 坐在宽敞安静的和室内一起眺望着空中的明月,月色的光华洒落在巫女大人的脸上,在眼底落下浅浅的阴影。   在我偶尔因注视她的时间过长而略有些失神的时候,巫女大人也总会露出浅不可见的笑意——她并不讨厌我的目光,也不讨厌与我共处。   所以巫女在方才所说的话, 也只能说明——这时候的巫女大人,似乎不太想再继续待在这里和我交谈下去了。   虽然没能问出那首曲子究竟是什么名字,但我其实已经将调子记在了脑海中, 本想今晚便弹奏一遍, 但在巫女大人离开后的片刻,侍女便进来询问我是否要将琵琶收起来。   昏黄的烛光零碎地散落在玄象上, 我看了它一眼,又抬起脸看了看烛光下侍女面无表情的面孔, 轻声答道:“收起来吧。”   *   第二日起来时已是日上梢头, 母亲罕见的来到了我的院子里,或许是因为许久未曾见面的缘故,所以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这时候又能露出平日里那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温柔笑容。   在我低声问好之后, 她抬起脸看了看我的房间,随她一同前来的侍女们退出和室, 走时还不忘善解人意地拉上障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这种独处其实极为寻常, 但这一次, 我却从母亲的眼神中读出了某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因一言不发而导致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 如薄雾般氤氲在空气中,坐在我面前的母亲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睦月,”似乎是思考斟酌了许久,母亲才慢慢开口,唤着我名字的语气有些迟疑,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犹豫的意味:“你近来……能感觉好些了吗”   我沉默了片刻。   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如此,医师们也曾说过,若非神迹,要想康复便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母亲大人也很清楚我的情况,会问出这种问题……总归只是为了心里能好受些。   所以——   “已经好多了。”我只需要这般回答便可。   我只需要告诉她,她想听到的答案。   “不然您可以去问问里子呀,近来我还时常会和巫女大人一起去庭院里透气,所以您大可不必担忧这些。”   闻言母亲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喜色,似乎的确在为我的“好转”而感到高兴。   “那既然如此,就多留巫女大人多住些时日吧。”母亲大人摸了摸我的脸颊,注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像是心血来潮般说道:“睦月很喜欢她吧。”   我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也不像母亲一贯的风格,我已经习惯她那些自欺欺人的言语,也习惯了随着她的心意附和她——正因如此,乍一听到这句话中那种过分认真肯定的语气,倒不由得有些怔愣起来。   这并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我一直觉得,母亲大人是个过分天真而又盲目的人,不论是父亲还是我、亦或者是城中的其他人,她都从来无法看清任何人。   会有这种想法并非因为对她不满,恰恰相反,我从未对母亲有过任何意见,也并未对她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评价。   只是觉得……没有一定要这样做的必要。   但母亲在这方面的想法也与我不同——她希望自己能参与到我的生活中,也希望自己能参与到我的人际往来中。   说出这话时母亲大人的神色极为温柔,并非是平日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在为我感到高兴。   “我看出来了啊,”母亲大人对我说:“睦月提起她的时候,和提起其他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张了张嘴,表情大抵有些呆愣,“……是吗。”   闻言母亲垂下了眼睑,大抵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在许久之前她知晓了侍女们对我的看法之后,便为我带来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安静而又沉默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当我坐在寝具内望向她时,能看到的也只是枯黄毛糙的发顶……和未被衣物所包裹的地方,露出的干瘦皮肤。   母亲的想法也很简单,她希望整日只能坐在房间里的我能高兴些,便觉得,如果有年龄相仿的“朋友”陪着我,或许我看起来就会没那么寂寞了。   我那时的想法如何,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但我仍记得母亲曾轻轻地将那个瘦小的孩子往我前面推了推,对我说:“睦月给她取个名字吧?”   出于某些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的原因,在那个时候,我拒绝了她的提议。   并没有直白地将这种话说出口,只是用撒娇的语气对母亲说,希望这个名字由她来取。   那就是我现如今的贴身侍女“里子”名字的由来——那是母亲亲自赋予她的名,因为我只能在房间里面,所以母亲便希望她也能一直在里面陪着我。   而在那个时候,我却仿佛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联结在一起的痕迹。   ——那就是所谓的“咒”。   被咒所束缚的里子,一直以来都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尽心尽力地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但里子对我产生的作用却让母亲失望了——我们没能成为朋友,也没有像母亲想象中那般,关系变得亲近起来。   或许也正因如此,母亲才会对这方面格外执着吧。   ——出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她希望我能拥有“朋友”。   而现在,那位“朋友”正与我只相隔一个庭院。   “如果是很重要的友人,那么一定要好好相处,要珍惜能与对方在一起的每一刻,将那些重要的回忆牢牢地记在心里。”   母亲握着我的手说。   她的眼神中满含着复杂的神色,过了许久才接着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发自内心地在意什么人。”   我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这时候我其实应该对她说些劝慰的话,但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无法传出,于是只能看着母亲像来时那般,带着她的侍女离开了我的院子。   将她们离开时阖上的障门打开,我坐在门口,视线却穿过庭院落在对面那扇障门上,这个时候我心中忽然生出了某种冲动,便起身自己从柜子里取出了玄象,抱着它敲响了巫女大人的房门。   以往我也并非没有来过巫女大人的房间,但那时都是入夜之后,且是在巫女大人主动将障门打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隔着庭院用眼神与她交流着,在看出她并没有要动身过来的意图之后,便主动起身前往她的房间。可是像这样的白天……   我从未来过。   “进来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从里面传来了轻柔的女声,我小心地推开障门,迈开步子踏入了房中。   现在临近中午,正是太阳最为热烈的时间段,阳光透过薄薄的明障子投在榻榻米上,被门框切割成平整的块状。   和夜里过来时房间里燃着烛光看到的景象感觉截然不同,那时候只有小小的火光氤氲在房间里,巫女大人跪坐在见不到任何太阳的角落中,抬起眼睑看了我一眼。   “您有何事呢?”她注视着我,轻声问道。   看着那张表情冷淡的面孔,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大抵是有些胆怯的——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似乎在瞬间侵袭了整具身躯,连同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   但身体的动作远比脑海中的想法要更加迅速,等到反应过来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巫女大人面前坐下了。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而是仿佛默认一般,对我失礼的举动视而不见。   我抱紧了怀中的玄象:“您昨晚弹奏的那首曲子……”   “我忘记了。”   她突兀地打断我,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只是不怎么重要的小事,所以我也忘记了。”   “……这样啊。”   沮丧失落的感觉从心底里涌出的同时,似乎还夹杂进了某些模糊不清的奇怪感受,像是生气又像难过,五味杂陈时连视线也不敢再投向巫女大人了。   但我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还是记得的。   在最初涌出的强烈感情略淡之后,我在巫女大人面前将她昨晚弹奏的曲子也弹奏了一遍,等到能够再抬起脸看向她的时候,看到却是巫女大人皱起的眉头。   “您怎么了?”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略有些迟疑地开口:“脸色似乎不大好?”   闻言巫女大人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时候的表情不大对劲,便抬起衣袖遮了遮下巴,再放下手时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失礼了。”   她说。   但是从这句话中,我却听出了不属于她的感觉——而像是,她又在刻意模仿着什么人了。   不知不觉间视线又在她脸上停留了过长的时间,越看越能发现某些端倪,在巫女大人也变得有些疑惑的目光中,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开口道:“您的长相……”   她倏然缩紧了瞳孔,连身体也明显变得有些僵硬。   我说:“似乎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巫女大人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却没有将我的手掌拿下来。   她的皮肤实在凉得有些过分了,那些青色的血管在素白的肌肤下蜿蜒着,却无法给身体制造任何温度。   虽然这么说确实有些过分了,但是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就像是某种除人类之外的存在。 第38章   或许是这时候的气氛过于安静了,再加上我们的身体本就靠近, 以至于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空气中氤氲着不知名的沉默, 将呼吸的声音扩大了数倍。   但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 一直都在注视着我的巫女大人,她的眸色似乎变得深沉了许多。   微蜷的长发垂坠在她的脸侧, 那份深沉的黑色似乎已经将记忆之中的艳丽红梅色侵染殆尽, 如血液般深邃的色泽覆盖了原本的明丽。   与她强势的目光对视了许久, 是我先将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开,落在精致的五官上,越看越觉得……   “与你有些相似,对吗?”像是为了打破这份沉默一般,巫女大人突兀地开口道。   面前的巫女稍稍低下脑袋,长而茂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浅浅的阴影,这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到现在为止, 最为温和柔软的神色。   温柔到……和我认知中的她一点也不像了。   以至于——   “这样的话, 是不是更像了?”   缱绻温柔的语气在我的耳畔响起, 与之相对应的是面上露出的那般罕见的神色, 猩红的瞳眸深邃惑人, 那双眸子远胜过我之前的十几年中所见过的任何色彩。   无法抗拒、无法忽视,也无法再维持平静。   当她这般询问时,就连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变得怪异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些早已被封闭的地方挣扎而出, 强烈到令人无法静下心来。   只是神色语气发生了改变, 便能给人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按理来说这副模样本该更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感才对, 然而事实上,发生了这种变化的巫女大人,反倒让我觉得极为陌生了。   这本不该是她会有的模样——这就是我心底里最为明晰的念头。从那些杂乱无章的想法中脱颖而出,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诡谲的违和感蔓延到了全身,令我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移开视线的动作大抵也是狼狈的,就像是不敢再看她一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   哪怕只认识了数十日,我也觉得——这样的巫女大人,太陌生了。   从一开始就被刻意忽略的违和感,终于到了无法再忽略下去的时候——难言的复杂情绪在心底蔓延,我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哪怕不抬起眼睛看她,也能想象到巫女面上的表情,我的举动大抵又让她皱起了眉头,以至于我所听到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明显的不悦:“又怎么了吗?”   我顿了顿,迟疑了一下:“……不,没什么。”   不知是我的话所导致、还是我迟疑的态度让她想到了什么。话未说完,下颌便传来了些许意料之外的力道,伴随着一阵凉薄的香息,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了许多,几乎是只要稍微有动作便会贴上彼此肌肤的距离。   这是个极为失礼的举动,丝毫不符合巫女大人的身份,但我对此却连半句责备或是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被迫抬起了眼睛。   倾身靠近的巫女大人仍在捏着我的下巴,抬起眼睛我便对上了那双眸色深沉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我看不明白的神色。   说实话,我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此前完全没有想过巫女大人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说来也有些奇怪,在巫女大人之前,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想法都很容易被看透,不论是高兴还是沮丧、喜悦或是悲痛……都是很容易让人读懂的情绪。   唯独巫女大人是不一样的。   我虽然有时也能看出她的想法和意图,能明白她这时候的心情如何,但在另一些时候,她眼中的神色却复杂得足以令我的心神也无法宁静下来,更无力思考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就像现在——   “你讨厌我吗?”她忽然问道。   我顿时呆住了。   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远比我想象中更加难以捉摸,以至于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巫女大人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在质问一般,仿佛只要我摇摇脑袋或是吐出半个“是”字,便又会导致某些极为恶劣的后果。   所以我摇了摇头。   但这其实并非是被震慑恐吓出来的回答,而是我的本意。   “我很喜欢巫女大人。”   只有这句话,哪怕不经过思考和纠结也能脱口而出——因为这是我心底里最为清晰的念头。   我喜欢巫女大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经埋下了种子,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瞬间,心中便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涟漪,起初只是极为轻浅的幅度,但当她主动踏入我的房间,坐在我面前用那般认真的神态倾听着我所弹奏的曲子时,涟漪也就开始扩散起来了。   所以在那之后,我才会时不时打开障门,才会时常将视线投向对面的障门,在与她对视时生出难言的喜悦,会为她细微的表情与动作牵挂心神。   回忆起短暂的相处,在这些短暂的时日中我所产生的情绪,甚至远远胜过了之前的任何时间——我对巫女大人的感情,也远比对之前的任何一个人要来得强烈明显。   这时候我才突然明白,那所谓的违和感一点也不重要,不论露出了怎样的神色做出了怎样的事情……   “我一直都很喜欢您,无惨大人。”   从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脑海中甚至生出些许刺痛的感觉,仿佛在暗示着这个名字其实早就深深地扎进了我的骨血之中。   我看着巫女大人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紧缩的模样显然是因为这个所导致的结果。   “无惨,”她慢慢开口,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叫我无惨就可以了。”   在我按照她的要求唤她之后,巫女大人竟像是高兴过了头一般,眨眼的频率都变得紊乱了,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扶上了我的肩膀,将我拥入了怀中。   即便没有任何言语,也能让彼此明白我们这时候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因为喜欢巫女大人,所以想要与她成为友人——这并非是以往那种母亲希望我能不再寂寞,所以必须要拥有的“友人”。而是我自己发自内心的渴求。   我希望巫女大人能留在城中,留在城主府,留在这座院子里……留在我身边。   所以,“您愿意留下来吗?”   巫女大人并未立刻做出回答,而是收紧了手臂,她的下巴搭在我的肩膀,脸颊自然贴上了我的脖颈。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我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巫女才轻声回答:“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你……”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竟觉得她的声线在这时候有些颤抖,宛如在悲伤着什么一般,说着:“一直一直……”   但是将我松开后坐直了的巫女大人,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   既没有落泪的痕迹,也没有眼眶发红,只是那原本总是下垂着的嘴角,稍稍往上提了些弧度。   所以……确实是我的错觉吧。   正是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侍女将障门拉开了一条缝隙,而后把食案从缝隙中放了进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所见到的也只有她的一只手臂而已。   “是我不想在白天见到其他人,所以希望她们不要进入房间。”   或许是因为我看向门口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巫女大人便对我解释道。   闻言我愣了愣,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我还在白天过来找您……十分抱歉,我下次一定……”   想到自己现在还在打扰她,我正欲起身离开,却听到了巫女大人的笑声。   我眨了眨眼睛,既然会露出笑容,那也就表示没有生气吧?   但令我奇怪的是:“您在笑什么?”   巫女大人倾过脑袋,“只是觉得,以往并没有见过睦月姬露出这般神色,于是感到有趣罢了。”   揶揄般的话语让我面上有些发热,低下脑袋握紧了自己的手,但换一种角度来思考——这是不是说明,我和巫女大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好了呢?   巫女大人收敛了笑意,忽然牵起了我的手掌:“不必在意这些。”   她对我说:“其他人是其他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管你什么时候过来找我,我都十分乐意。”   我略有些呆愣地看着巫女大人的脸,那些精致艳丽的五官——狭长的眉眼微微上挑,形状姣好的唇形……这本该是攻击性极强的美貌,却都被眼中的神色软化了许多。   真要说起来,她现在这副模样才更不符合我心目中对她的认知。   但在这种时候,我却完全不觉得有哪里奇怪,也不觉得她露出这样的姿态有什么问题了。   因为她说——   “如果是你的话,根本无需在意这种事情。”   而这也是我的想法。   如果是她的话、只要是她的话……只要是无惨,那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了。   “巫女大人,”这一次是我主动抱住了她,我贴在她的耳旁,轻声问道:“那么在您的生命中,还有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才能去做的事情吗?”   我这时候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会影响到我最想问她的内容。   巫女大人几乎没有犹豫,便告诉我:“没有了。”   那么——   “您愿意一直留在这里,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第39章   闻言巫女大人的表情以极快的速度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刚开始像是在高兴, 嘴角甚至挂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没过一会儿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只一瞬间便绷紧了面上的神情。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缓慢地开口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就像是做出什么郑重的承诺一般, 她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我相信巫女大人说的每一句话,也相信她对我许下的每一个承诺,正如我在意她一般,在我看来,巫女大人必定也是这般在意我的。   好朋友之间要做些什么?   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 脑袋便忽然转不动了。正因为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所以思考起来更是郑重而又谨慎。   看到巫女大人门口那仍未动过的食案,我忽然有了想法——   于是我便打算让里子将原本要送到我房中的午膳也送来巫女大人的房间, 想要在这里与她一同用餐。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我询问巫女大人的意见:“我希望能和您一起吃午饭, 可以吗?”   “……”   闻言巫女大人脸色微变, 但还是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她这个同意似乎有些勉强, 连点头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见状我本想说若是有什么不便, 那也不必刻意迎合我,但未能开口将这句话说出来,便被巫女大人看穿了想法。   “我说可以。”   她的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容置喙。   我把没能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起身去了门外通知对面的里子, 又将巫女大人的食案放在她面前。   不一会儿, 我的愿望便化为了现实。   说不高兴肯定是假的, 心底里的雀跃甚至难以用言语形容,但若是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肯定会给巫女大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退一步讲,哪怕她并不在意我是否失礼,我也不希望她看到我不好的一面。   我想把我最好的样子给她看,也想……   她能更喜欢我些。   虽然这种想法似乎有些奇怪,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母亲曾对我说过,所谓的友人,便是能与自己分享着一切喜怒哀乐之人。   我那时虽能明白母亲的想法,却并不觉得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人。但那般念头,在见到巫女大人的瞬间便消失了。   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所拥有的感情,或许正是从巫女大人那里分开的也说不定。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但未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巫女大人食案上的饭菜没被动过分毫。   “您没胃口吗?”我下意识问她。   “……不。”   嘴上虽是这样回答,但巫女大人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半晌也没有看到她拿起筷子,显然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   我有些疑惑起来:“那难道是因为您不喜欢今天的菜色吗?”   听到这话,巫女大人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神色,她抬起袖子掩了掩唇,回答道:“我今日确实没什么……”   说这话时巫女大人的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但滑到我脸上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看着我的脸放下了衣袖。   仿佛是为了什么而妥协一般,她对我说:“我今日确实没什么不喜欢的菜色。”   我歪了歪脑袋,总觉得巫女大人这话似乎说得更加勉强了,但又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就没再深究。   一起用过午膳之后,本该是极适合一起散步的时候,但对巫女大人而言,只有这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哪怕我拉着她的手臂用恳求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也没能让她松口答应。   ——但是得到了她的解释。   据说是因为自幼患有怪疾,所以只要皮肤一碰到阳光便会被灼伤,不仅会产生剧烈的疼痛,若是被太阳照到的皮肤太多,甚至有可能会留下极为丑陋的疤痕。   我顿时呆住了。   “对不起……”   在不清楚具体情况的前提下,便提出这般任性的请求,实在是过分了。   巫女大人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没必要自责。”   她对我说:“这并非你的错……”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其他原因,总觉得巫女大人这句话中像是还隐藏些什么其他的情绪。   就像是……   自责之类的。   在我们谈话时里子也为我取来了幼时母亲送我的和歌集,她的本意是希望我能通晓这些,但在我看来……   “您觉得,通晓和歌有什么作用呢?”   随意翻阅时,我问起了巫女大人的看法。   只是从表面看,便让人觉得她看起来并不像不识字的山野神社巫女,而像是那些大神社中有着优越教养的贵女们。   事实上,在看到我手中的和歌集时,她也的确能认出那上面所书写的汉字。   “为了传达心意。”   她说出了这种话。   “言语不便说出的话,便要用文字来传达。”   我眨了眨眼,忽然问:“您给那个人写过和歌吗?”   闻言巫女大人垂下了眼睑,微微侧过脸,视线轻移与我对视。   柔美的侧脸和姣好的眼形,在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眸子轻轻抬起的瞬间,似乎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巫女大人忽然笑了。   “写过的。”   我不自觉地靠近了些。   她说:“我给那个人递过和歌,也收到过那个人的和歌。”   听到这种回答,我忽然有些好奇她与那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会分离。   明明是互相恋慕的二人……   但是我没有问她。   不知为何,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制止了我,似乎在告诫我——不要问任何有关于过去的事情。   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我安静下来,坐在巫女大人身旁与她一起翻阅着那本和歌集。偶尔在哪页多停留了片刻,巫女大人也会用轻轻的声音吟咏着那些和歌。   虽说并没有直接照射到我们身上,但阳光仍将空气变得暖洋洋,伴随着这份暖意而生的倦意不知不觉侵袭而来,眼皮也变得有些沉重。   本只是想靠在巫女大人肩上,但不知何时竟完全被睡意吞没,等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了巫女大人的怀中。   浅色的羽织盖在了我的身上,睁开眼睛所见到的,便是巫女大人白色的上衣。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甚至还在那上面蹭了蹭,直到视线彻底明晰,抬起头看到巫女大人面无表情的脸,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   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脑袋里涌出各种混乱的念头,但在将这些压下,并想出真正合适的言语开口之前,巫女大人先说话了:“房中有些闷,若是想透透气的话,可以去廊间走走。”   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天色早已不如我睡着前那般明亮,估计已经是接近太阳落山的时候了。   那在我睡着时过去的时间……似乎也不算短了。   巫女大人的房间面朝东边,这时候门口正好没有阳光,若是要出去走走,大抵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一想到因为自己不小心睡着而导致巫女大人抱着我坐了许久,心底里便有些不大能过意的去,正想着要如何才能弥补什么,却忽然发现……   “您的耳朵……是因为房中太闷了吗?”   所以连耳尖也泛起了红意。   因为以往经常不能开门吹风,所以我对这种情况极为清楚,再加上自身也是类似的体质,一旦到了较冷或是较闷的地方,脸颊便会泛起红晕,每每都要许久才能褪去。   但有些奇怪的是……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并没有发烫的感觉。   巫女大人的表情变得有些……该怎么说?局促吗?就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一般,露出了紧张而又慌乱的模样。   这样的巫女大人,才真正是我头一次见到。   她的视线飘忽时忽然又停在了我的脸上,似乎是因为看到了我的表情,所以极快地收敛了自己面上的情绪,反问我:“你笑什么?”   我想了想:“只是觉得,巫女大人不论什么样子都很好看。一想到这点,一看到您,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露出笑容。”   并非我的错觉,闻言巫女大人的耳根似乎也变红了,但在我克制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时候,她却直接起身拉开了障门。   “果然房间里还是太闷了,不是说要出去走走吗?”   巫女大人说罢,率先走了出去,停在房间门口回过头:“还不出来吗?”   我撑着榻榻米站起身来,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来到巫女大人面前,在她伸出手时握住了她的手掌。   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也曾有人向我伸出过手——但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大抵是没有巫女大人这般温柔的。   因为在那些不甚明晰的记忆中,我所握着的那只手掌,也远比巫女大人的手掌更加苍白无力。   更重要的是,那似乎是一只……男人的手掌。   握着巫女大人的手走在木质的檐廊上,避开那些被日光所照射到的地方,看到视线内斑驳的光影移动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太阳下山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便突兀地从口中蹦了出来,我下意识抬起脸看了看天空。   然后突然发现——   今天晚上,是满月。   “已经快要到冬天了啊……”   这般感慨的时候,巫女大人也抬起了脸,却是提出了一个更为奇怪而跳跃的问题。   她问我:“你喜欢春节吗?” 第40章   以往的春节, 城中总会张灯结彩, 人来人往时的确很热闹, 只是……   对我来说,外面的街道热闹与否,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城主府中少有将所谓节日的气氛带入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母亲不大喜欢这种吵闹的环境, 也因为父亲认为这种热闹毫无意义。   但我知道, 其中必定也有我的原因。   我的身体并不会因为春节的到来而有所好转, 也不足以支撑我去同城中的人们一起参加祭典,我所能做到的, 也只不过是和侍女一起待在房间里——最多也只是坐在檐廊上,沉默地听着那些从远处传来的鼎沸人声。   我也曾问过里子是否想要去和其他人一起参加祭典,倘若她流露出半分渴望的情绪, 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强行留在院落中陪我。   在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陪在我身边的时刻,她的存在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更何况我其实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但里子没有回答我。   这时候我便突然有种奇异的感受——仿佛是被什么所束缚一般, 甚至连不应当产生的念头都会被扼住, 连表现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属于里子的心情。   而要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般感情的产生, 除了不知究竟是何物,只有一个名存在的“咒”, 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了。   春节对我本没有太大的意义,在此前的每一个春节, 我的看法也没有因任何人而改变。   可当巫女大人这般询问我的时候, 却觉得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浮涌起来。   ——我喜欢春节吗?   这般询问自己的时候,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前提是,我想象到了有巫女大人陪伴在身边度过的春节。   但是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被什么遮掩了一般。   我对她说:“大概,是喜欢的吧。”   无名的紧张涌上心头,却似乎又夹杂了某些难言的不安,可真要仔细品味起来,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巫女大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微微蹙起了眉头,连带着那双血色的眸子也染上了几分暗色。   只是一瞬间,我便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让她觉得不高兴的话。   而我却连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也没能弄清楚。   是因为我说了“喜欢”,还是因为说了“大概”,巫女大人突兀地问出这个问题,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便再也无法安静下来了,更别提静下心来思考。   于是我干脆闭上嘴没再说话了。   只有木屐踩在木质的廊板上发出细微的声音,当彼此都不再有开口意图的时候,那么离这一次会面的结束也差不了多久了。   果不出我所料,未过多时,巫女大人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檐廊,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地闭上了房门。   她走得极为果断,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哪怕是在进入房间后关门的瞬间,也没向我投来半分目光。   所以……真的是生气了吧?   是因为我的某句话?   我站在檐廊上盯着廊末的障门看了许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里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提醒我务必注意身体。   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夜晚的风带来了些许凉意,里子将手中的唐衣披在我身上,道:“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回过神来,拢了拢刚披上的外袍,“谢谢你,里子。”   里子低下了脑袋没有说话,也没再多说任何一句话,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我的决定。   在这种时候我也只好先随里子回到房间,等到了合适的环境里再慢慢思考方才的对话究竟有什么问题。   可刚一坐下,我便想起了一件事情。   巫女大人现在的心情或许不大好,而在我看来,去那里坐坐或许能让她的心情稍微好转些。   于是我便吩咐里子去转告巫女大人,在院子的最里端有一眼温汤。   那是自我年幼时便存在的温泉,无论是里面的温度还是那边的环境都极适合当做调整心情的地方。   父亲公务繁忙,素来没时间花在这种东西上,母亲又对此没什么兴趣,因而除我之外,那里平时也少有人至。   在里子回来告知了我巫女大人那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回应后,我却又不大敢肯定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想法究竟如何了。   这大抵是不想去的意思吧?   所以我果然还是应该亲自再去问问?   本是想着吃过晚饭之后便去巫女大人的房间找她,但转念一想,我今日在巫女大人的房间里睡了那么长时间,身上的衣物总归还是换一下再去见她更为妥当。   所以在快要走到巫女大人门口时,我又掉回了头原路返回,走进房间让里子为我找了身换洗的衣物,再与我一同前往那眼温汤。   里子向来清楚我在洗浴时的习惯,便在门口将衣物交给我,自己则是待在门口准备等我出来。   这种情况正常到就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所以到了这种时候,我依旧没能察觉到任何异样。   直到我独自一人穿过了里面的房间,来到极为熟悉的温泉旁,却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视线内所见到的画面。   我在朦胧的雾气中隐约见到了一个人影。   常年不会凉下的温泉,四周总是环绕着朦胧的水雾,再加上平日里鲜有人至,以至于连这个人影的真实性都开始被质疑起来。   但若是仔细看看——   黑色微蜷的长发有些湿漉漉地搭在她的肩头,红梅色的眸子在氤氲散开的水雾中分外明显。   泡在温泉中的人,很明显——   我愣了一下:“……巫女大人?”   明明我让里子转告她时,巫女大人的回答听不出任何要过来的意图,但在我鬼使神差做出了决定之后,却真的在这里遇到了她。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巫女大人像是有些害羞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往水下压了压,只露出了脑袋。   “你笑什么?”   巫女大人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   “我只是觉得,能在这里见到您,实在有些意外。”我想了想,实话实说:“毕竟您那时候的回答,让我觉得您或许只想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一下。”   闻言巫女大人的表情似乎有所变化,却被水雾缠绕着变得分外朦胧,我不大能看得清她这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是——   “等等——你……”   巫女大人的声音忽然大了数倍。   我一面将最外层的唐衣放好,一面移过脸看向她:“您有什么事吗?”   巫女大人瞪大了眼睛一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表情。   我歪了歪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您是不喜欢有人一起吗?”   意识到这点之后,我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随意与唐突,“抱歉,我现在就出去……”   但是在我转过脑袋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将我叫住的声音:“等等!”   我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巫女大人别开了脸没有看我,却是在对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已经说到这种程度,那其实足以证明——巫女大人并不排斥我,也没有拒绝我一同沐浴的意思。   但是不知为何,当我褪下衣物的时候,巫女大人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奇怪。   和黄昏时那种因为受到什么心情的影响而产生的奇怪冷淡截然不同,她这时候倒像是完全不敢看我一般,整个人都要埋到水里去了。   在我将衣物褪去,试探着将脚探进池子里感受水温的时候,巫女大人整个人都背对着我,一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过头来看我的模样。   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毕竟我与巫女大人是互相认可的朋友,而她本人也亲口告诉我并不排斥我与她一同下水。   既是如此,只是一起泡温泉,那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说来也有些奇怪,明明我都没觉得有什么害羞的地方,下水时更是想要离巫女大人近些,但巫女大人的表现却显得比我更加羞怯,尤其是当我试着靠近她的时候,她甚至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这绝非是我的错觉,因为巫女大人这时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冷冰冰或是捉摸不透的模样。   只需要一眼便能被看出心里的想法,只需要一瞬便能察觉到这时候的表情与动作。   “您没必要刻意这样的,”看到巫女大人这般模样,我还是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下水,便对她说:“我还是上岸好了。”   然而这时候巫女大人却又开口道:“我说可以。”   但在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却完全不像平日里穿着衣服时和我说话的语气了。   该怎么说呢……   巫女大人这时候的状态,便像是那种,身体一面抗拒着,心里却在强行安抚自己,让自己能够平复心情来面对我。   心底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戳动了一下,我眨了眨眼睛,凑到了巫女大人的耳边。   “巫女大人。”   在我靠近她后背的时候,巫女大人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却又以极快的速度镇定下来,用泰然自若的语气回答我:“什么事?”   我贴在她的耳边,不由得笑了起来,口中的话完全不需要思考便蹦了出来。   我对她说:“我喜欢您。”   巫女大人的身体这时候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了,她缓慢地转过脑袋,面上的表情一时间让我有些难以揣摩。   但面对我的喜欢,她也给了回答。   “嗯。” 第41章   在绝大多数时候, 巫女大人都是个极不坦率的人,这是从之前的相处中便能总结出的结论。   不论是平日的交谈也好, 还是往来时的举动也罢,单是在我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她都时常会说出与内心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话,也会做出与内心的想法截然不同的举动。   正因如此,那些偶尔才会出现的、顺从自己心意的回答, 才显得弥足珍贵。   当我趴在巫女大人身旁,问起她是否也喜欢我的时候,她所露出的难以启齿般的表情, 则是在朦胧的水雾下显得格外可爱。   雾气极大地削弱了巫女大人身上的锋利感,梅红色的眸子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纱,面上的表情因没有正对着我而看得不太清晰——尤其是在低下脑袋的时候,巫女大人的侧脸也被微微蜷起的黑发遮挡了大半。   但这些都丝毫无损她的美貌, 反倒更因这种微妙的反差而愈发引人注目。   以至于我又开始思考自己的话是否真的太过为难巫女大人了。毕竟对她而言,这种口头上的说笑大抵也是没什么意义的无聊举动。   但就在我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让这个话题就这样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身旁传来极小的声音。   “喜欢……”   是从巫女大人口中发出的声音。   轻轻的、细细的、仿佛能够随着水雾一起飘散在空中一般, 却直直地砸进了心底里,炸起的惊涛骇浪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这比之前在房间里听到的那声喜欢更令人意外——那时候巫女大人郑重其事的模样, 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但这时候的巫女……   大抵是受了水温的影响,就连巫女大人一贯冰冷的皮肤也被浸染了温度,甚至连同说出来的话也是如此, 那轻飘飘的言语裹着某种令人心醉的热意钻进耳中, 让人不由得面上发烫。   到了这种时候, 哪怕是我也觉得有些害羞了。   好在有温泉的水温作为掩饰,所以给发烫的脸颊和泛红的耳尖都找到了绝佳的理由,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仍是谁也没有戳穿谁。   感觉再在温泉里泡下去,我便要被涌上头脑的热意冲得找不到南北了。   只好先从水中上来,在擦干了身上的水渍、换上了新的里衣之后,这才敢再一次将视线放到巫女大人身上。   已经换上了素色里衣的巫女大人,她那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肩上,从发丝中扩散开的水迹晕湿了衣物,见状我提醒道:“您不用把头发擦干吗?”   闻言巫女大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又看了看我的头发——依旧是干的。   因为早在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里子便已经为我盘好了头发。   现如今早已入冬,夜里的温度急转直下,而以我的身体状况,倘若在夜里打湿了头发,又会有很大的概率头疼或是发热,所以自从出现过一两次这样的情况之后,里子便每次都会为我先将头发盘好。   可巫女大人却是直接披着头发下了水,再加上时不时将下半张脸都埋进水中的举动,导致那头弧度微卷的乌黑长发自她上岸之后便一直在往衣服上滴着水珠。   “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话,哪怕是您,也有可能会因此生病吧?”   我还从未见过巫女大人生病的模样——那会是什么样呢?   一旦想到某个话题,便总会不自觉地延伸下去,这种习惯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倘若只是询问我现在的想法,我自然是不希望巫女大人生病的。   顺手拿起一旁的干帕子,我正打算为巫女大人擦干头发,干燥的帕子擦过湿漉漉的黑发,往下滴落的水珠逐渐减少,但未过多时,我却突然发现巫女大人似乎一直都在注视着我。   面对面坐着的我们,因为擦头发的动作靠得极近,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样子,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有种透过我在回忆着什么的感觉。   这种视线总会时不时令我想起些奇怪的东西。   倘若真的有“转生”,那或许是我曾经的记忆也说不定,毕竟那些,全部都是我未曾经历过的、未曾见到过的、也未曾感受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   继续低下脑袋为巫女大人擦头发时,我忽然又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和巫女大人没什么关系,但若是仔细想想,便又会有些不太一样的收获。   在我年幼时城中曾来过一位卖药郎,虽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仍记得他的模样——那副模样,哪怕放到现在,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奇特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那俊秀的面孔上竟画着妖冶的花纹,便如浮世绘中那些艳丽而又浮夸的纹路,不仅外貌如此,连背着的箱子里装的药也多得令人咂舌。   甚至能让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如何备得了这么多种类的药物?   在种种难以理解的事情里夹杂着的、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便是——那不是位普通的卖药郎。   虽然他本人一直这般自称。   那正是我又生病了的时候,病情来得过分迅猛,以至于连城中的医师们都对我的状况束手无策,甚至颇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悲戚之感,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请来了曾偶然在街上听说过的那位卖药郎。   那位卖药郎前几日才来到城中,现如今暂居在一家旅店中,听城中的其他人说,他卖出的药物似乎比起城中那些医师们的还要有效。   正因如此,在没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那位不知姓名的卖药郎便来到了城主府中。   我那时候因病情而觉眼前发黑,哪怕睁开眼睛也不太能看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几道冶丽的花纹在第一面时便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那位不知名的卖药郎从药箱里拿出了不知名的药物,他告知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虽说我的身体不能因此痊愈,却也能够勉强延缓衰败的速度。   这种时候换做其他人恐怕也会对他产生怀疑,毕竟卖药郎不管是来历还是身份都过于神秘,谁也不敢保证他开出的药物究竟会产生什么效果。事后我听里子说,父亲本是不打算将那种东西喂给我的,但母亲却相信了卖药郎的话,亲自喂我服下了药物。   只因为……那位卖药郎说不出药物的名字,却说出了我的病因。   哪怕对于我的病因,他也只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奇怪到根本不足以让他人理解任何东西——   他说:“睦月姬会变成如今这般,是因为‘咒’。”   父亲大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诅咒,他一面辩解着不论是自己还是妻子,亦或者我还是城主府中的其他人,大家都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但那些话只说到了一半。   实际上是有过的——对他人做过的不好的事情。   甚至严格来说,也不止是不好的程度,那种事情……足以令人产生怨恨了。   “是……那个侍女吗?”   父亲喃喃自语起来,面色发白地垂下了脑袋,而在我醒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的问题。   “因为憎恨我们,所以在死后她的怨恨也留在了城主府中,甚至还要来报复我的女儿吗?睦月这一次,是因为她吗?”   父亲大人的表情,这时候着实有些瘆人。   其实他口中的那个“她”,我大抵也已经知晓了。是那个曾让我受了凉生病的侍女,自某一天后便再未出现过的她,结局如何也显而易见。   我下意识看向了卖药郎。   那个年轻而又冶丽的青年似笑非笑般看向父亲,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忽然说:“您醒了,睦月姬。”   话音刚落,父亲也如梦初醒般收敛了面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表情,换上了平日常见的严肃,却是放柔了声音询问我这时候感觉如何。   “我……”刚一开口,便发现喉咙干涩得过分,只能又闭上了嘴,接过侍女送来的温水抿了两口。   这时候卖药郎又开口解释道:“是‘咒’,而不是‘诅咒’。”   父亲大人不明白其中的差别,这是极寻常的事情,我直觉自己应该能明白的,可仔细想想,记忆中却丝毫没有具体解释的内容。   所以说,“您觉得,什么是‘咒’呢?”   我问他:“您所说的‘咒’,究竟是什么呢?”   闻言卖药郎似乎毫不意外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让整张面孔都变得明朗了几分。   那位面上画着艳丽花纹的卖药郎告诉我:“‘咒’是言语,‘咒’是真名,‘咒’便是您。”   话音落下后四周一片寂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亦是似懂非懂。   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倏然冒出来了奇怪的记忆,在神乐铃挥动着响起祭乐之时,我主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我没能想起来那个名字。   “睦月姬?”   耳畔传来的声音让我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才发觉巫女大人在用略带些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您在走神吗?”   我掩饰性换了一边的头发继续擦着:“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   巫女大人实际上并非喜欢追根问底的人,但这时候她却主动问我:“能为我说说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您不愿意吗?”她问。   巫女大人的声音很轻,但过于靠近的距离却足以让我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略带凉意的气息擦过耳畔,留下的却是耳朵发烫的窘迫感。   “我……” 第42章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觉得您大抵不会想知道这些小事罢了。”   不过既然巫女大人想要知道,那么告诉她也没有关系。   可在我将年幼时的那场大病,以及那位神秘的卖药郎曾对我说过的话悉数告知巫女大人之后, 巫女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 似是担忧又似思虑,但更多的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无法理解的……该说是怨憎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并非针对我的情绪,而更近于对缠绕在我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因体弱多病而导致的病气。   在紧蹙着眉头注视着我的同时, 巫女大人又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 却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觉得痛苦吗?”   我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巫女大人问题中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是现在的我?还是指那时的我?   或许都有吧。但是——   我思考了片刻,眨了眨眼反问她:“痛苦什么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又需要为了什么而感到痛苦呢?   从小时候我便有所察觉, 因我的身体状况所造成的影响, 对我产生的效果其实完全没有多大。   而事实上,其他人大抵也能感受到, 它们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产生的效果才更加显著——愁眉不展的父亲和忧心忡忡的母亲,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体会到的情绪都远比我深刻。   仿佛连同我未能产生的那些感情,也一并被塞进了他们心中。   “因这具孱弱的身体而产生的痛苦,”巫女大人的声音里满是我听不懂的情绪,将她的嗓音压得喑哑而又低沉:“不能跑也不能跳, 稍微做些什么都会觉得难受, 甚至连在有风和太阳的时候外出这样的小事都需要谨慎斟酌, 哪怕是多走两步都有可能会喘不过气……看到自己被困在这样的身体中,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吗?”   巫女大人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这时候的想法。   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远比任何时候更加沉重低落——就好像,巫女大人也曾经历过类似或者同样的事情一般。   通常来说也的确是这样,人类只有在经历了同等甚至更甚的痛苦之后,才能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但是……   我并没有产生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念头。   “为什么?”   她难以理解般问我,不知何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赤色的眸子里瞳孔竖起。   那是宛如瑰丽的宝石般纯粹而又剔透的色泽,却因眼底的神色而泛起阵阵波纹,甚至变得愈发暗沉。   见到巫女大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解释道:“大概是因为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吧。”   想了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更加贴切我的心境。   正因如此,我才未能感受到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东西,也没能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时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忧心。   “不论是身体的健康与否,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是能靠痛苦和难过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对她说:“况且我也从不觉得您说的那些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您看,巫女大人不也是因为怪疾而不能见到阳光吗?”   闻言巫女大人抿紧了嘴角,下坠的弧度让她整张脸的神色都朝着不悦的方向开始移动了。   我继续说道:“但是巫女大人还是可以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出来呀。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除去那些事情之外,也还有其他很多可以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到令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巫女大人露出了怔愣的神色,深邃的红瞳里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道:“那如果你连现在能做的这些事情都无法办到了,到了那种时候,也还会这样想吗?”   我想了想,觉得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说得太过肯定似乎也不太好,但以我这时候的想法而言:“既然您问的是现在的我,那么现在的我也可以告诉您,我还是会这样想的。”   “我不明白……”话音未落,巫女大人便已经开口了,她握紧了手掌,发白的指节按在木质的地板上,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明白。”   瞥见她握拳的动作,我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慢慢揉开了她的拳头——事实上,在我们的手掌相接触的时候,她的力道便已经松卸下来。   我握起她的手掌,不由得笑了起来:“人都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会有无法掌控的事情,要想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抓住,这样的想法,才更会给自身带来痛苦。”   闻言巫女大人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低下脑袋,将视线放在我们的手掌上——   她将自己的手指慢慢地从我的指缝中穿插过去,十指交握后收紧了手掌。   虚无的声音遥遥而至,便像是穿过了层层隔阂,最后还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巫女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这并非提问,倒更像是某种感慨,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的唇边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虽说我并不知道巫女大人究竟想明白了什么,但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吧。   *   当天晚上我睡在了巫女大人的房间里。   在我为巫女大人擦干了头发之后,我们从温泉回到了她的房间,在门口时我吩咐了里子将我的寝具搬到巫女大人的的房间来铺好。   而在我们一起去我的房间里取完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再一起前往巫女大人的房间时,拉开障门看到的便是两副已经铺好、摆在一起的寝具。   氤氲在房中的烛光柔和了巫女大人的五官,或许也有因眼神的变化而产生的影响在其中,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让我觉得,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甚至在发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时候,巫女大人还会朝着我翘起细微的弧度,似是安抚般温柔得过分。   我不愿打破这份少有的亲密氛围,便什么话也没说,只有角落中炭火的微光映红了黑暗的夹脚,释放暖意的木炭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原本在温泉中沁入的暖意,早在廊间又被寒风吹走了大半,我早在进来后便自己缩进了寝具内,又拢上了厚厚的被子,但穿着同样单薄的巫女大人却仍坐在榻榻米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立刻睡觉的意思。   我靠在枕头上望向正襟危坐的巫女大人,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时候的安静:“您还不睡吗?”   闻言巫女低下脑袋看了我一眼:“您先睡吧,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睡吗?”   在巫女大人的解释说完之前,我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您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现在就做完的事情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脸以便能让巫女大人看清楚我这时候的表情——虽然之前是说过“不需要明白”这种话,但若是放到现在来说,我其实还是希望她能理解我这时候的想法。   见状巫女大人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掀开她的被子,也躺进了寝具中。   我们这时候相隔的,也只有几个脑袋那么远的距离,躺下时能看到是彼此露在被子外的脑袋,看着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我挪了挪身子,往她的方向靠拢了些。   但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只是稍作思考,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于是我又问:“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巫女大人怔了怔,像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毕竟以我们现在的姿势,其实也已经是“一起睡”了。   还不够……   我仍觉得不够。   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在刚才一起泡温泉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之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比起远远地看着,我还是希望能更靠近巫女大人。   所以——   在巫女大人还没有回答的时候,我大着胆子从自己的寝具中出来,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探出脑袋时刚好看到巫女大人面上惊诧的神色,以及我们之间只余数寸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巫女大人的身体更僵硬了,就像是那时候我在温泉中靠近她时的反应一般,像是抗拒、又像是……   羞赧?   但在我缩在她身侧,询问她是否可以的时候,巫女大人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轻声道:“嗯。”   不同于我所认识的其他女子,巫女大人的身上有一种很浅淡的香味,但并非是脂粉或香薰的味道,而更像是某种植物般、轻柔自然的气味。   因为太过清淡,也只有在这般靠近的时候才能有所察觉,以至于往常那般的相处中,我竟从未闻到过这股味道。   但不知为何,躺在巫女大人的身侧时,我却忽然又生出了某种奇诡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就好像我曾经也与什么人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具体该是如何,但有一点敢肯定的是,从那个人身上传来的味道,必定不似巫女大人这般。   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因长年累月的熏染而沾上的、难以挥去的药味。   仿佛有什么颠倒了一般的混乱感侵袭而来,却又因巫女大人那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热意的身体而变得冷静,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眼尾,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满印着我的面容。   有什么话不受控制般脱口而出了——   “夜安,无惨。”   然而巫女大人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个令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动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竟微微侧过脸颊,那略带凉意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掌,在我受惊般将手缩回寝具中之后,巫女大人眯起了眸子,轻声道:“夜安,睦月姬。”   *   不知是因为在从温泉回房的路上吹了冷风,还是因为与巫女大人同榻而眠时被她身上的凉意所影响,第二日起来时我便觉得头脑有些发烫,昏昏沉沉的打不起劲来。   里子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因为我常年小病不断的缘故,她也被送去医馆学习了一阵子,所以这种简单的病症哪怕不去请医师来也能解决。   但是当里子将药汁送来巫女大人的房间时,她的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仿佛深知那碗中的东西有多么难以入口一般。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巫女大人是否也曾因为她所说的不能见阳光的怪疾而被迫服药治疗,所以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但这种事情,总归不太好开口。   但在我喝完药汁后,巫女大人所露出的微妙神色却令人愈发在意起来。   “不苦吗?”   她忽然问我。   事实上,我已经有很久没生病了。   当然,这是相较于往常的频率而言。在以往,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病上那么一两次,虽说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情,但偶尔还是会因此惊动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慌乱下请来医师们进行治疗,稍有好转后又会旧病复发,我的身体便一直是持续重复着这一过程。   可这次的病情到来时,却是已经距离上次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自从巫女大人来到城中之后,我还是头一次在她面前显现病容。   实际上母亲也曾在前几日又光顾了我的院子——她只是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没有叫侍女过来告知我,也没有进入我的房间。   我是在事后听到了里子的传达,才知晓母亲一直认为我的身体能够有所“好转”是因为巫女大人的缘故。   不仅如此,听里子的说法,父亲大抵也是如此认为的。   也不奇怪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医师们已经无法让我的身体痊愈,那么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也并非是难以理解的行为。   更何况——大家皆是有目共睹,巫女大人的到来的确对“祛除邪祟”有所作用,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一直让她留在城主府反倒是好事。   可看着巫女大人面上露出的神色,听到她询问我药汁是否苦涩的声音,我便能够明白——巫女大人并未对我做任何事情。   只是巧合罢了。   我摇了摇头,又将身体缩回了寝具内,看到巫女大人垂坠在身侧的长发,却不由得伸出手捻了捻。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却未将头发从我指尖拉出来,也没有动身远离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我动手动脚。   白日里的温度虽比夜里更高些,但还是要依靠炭火取暖,喝过药后舒服些的身体加上四周暖洋洋的温度,很难不让人犯起困来。   不知何时睡着的我,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抓着巫女大人的发尾——看来是睡觉前没能放手,所以便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再次醒来。   不过……   “您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拿开呢?”   我略感歉意道:“这样对您来说一定很不舒服吧?抱歉。”   闻言巫女大人随意地移开了眼睛,只说了声:“无事。”   那些与我截然不同的带着卷曲弧度的长发,随意散落在巫女大人身侧时的模样,虽说的确很美丽,但有时候恐怕还是会有些碍事吧?   思及此处,我取来了木梳,坐在巫女大人面前时凑近了她:“我来为您梳头吧?”   闻言巫女大人眼尾微微上挑,却似乎并未意外,反倒是毫不抗拒地转过了脑袋,将那头漂亮的长发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其实并未学过如何挽发,但在以往里子为我梳头时,我曾从铜镜中看到她的动作,再加上以前仍和母亲住在一个院子里时,偶尔去母亲的房间里,能看到侍女们正在为母亲挽发的场景。   并非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为巫女大人挽上了母亲曾梳过的发型,将那头微蜷的黑发盘起后,只有鬓角落下几缕碎发,落在洁白如玉的面孔上,更衬出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貌。   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这种发型也只能在我与巫女大人二人独处时梳起——这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才会挽起的发型。   巫女大人必定也是知晓的,但为了不扰毁我的心情,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我打扮着。   是因为在意我,将我视作重要的友人,正如我喜欢她一般喜欢着我,所以才会任由我对她做着这些事情。   我所拥有的,是这世间第一个令我极为在意,却也回应了我的在意的友人。   满浸在心里油然而生的喜悦中,我放下梳子,拿来铜镜让巫女大人欣赏自己这时候的模样。   不知她是否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望向我时,却将我的倒影清晰地刻在了眼底。   我一时没忍住,又想要逗逗巫女大人,便将手中的梳子塞进了她的手中,道:“您能为我也梳一次头吗?”   闻言巫女大人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手中的木梳,又看了看我,露出的似乎是有些为难的神色。   我顿时明白了:“您不会吗?”   听到这话,巫女大人却正了神色反驳道:“只是不怎么熟练罢了,你……你转过来吧。”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实际上巫女大人的动作却比“不怎么熟练”更加生疏,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以至于连最基本的梳理都无法做好。   因睡觉而导致的纠缠在一起的发丝,直接被巫女大人粗/暴地扯开,因此而牵动的发根和头皮,甚至能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但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巫女大人似乎在尝试着为我梳起同样的发型,得到的结果却是歪歪扭扭,显然是失败了。   “也很好看呀。”   我捋了捋脸颊两旁的几缕碎发,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自然些:“巫女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言巫女却蹙起了眉头,伸出手想要拆掉这个发型,却被我抢先一步按住了头发:“真的已经很好了。”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说:“我很喜欢。”   我环住了巫女纤细的腰肢:“只要是巫女大人为我做的,我都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巫女大人本想拆掉发型的手往下落了落,放在了我的背脊上,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过了好一会儿,巫女大人忽然开口道:“但我想给你更好的。”   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的时候,巫女大人便补充道:“你也值得更好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分明是极为温柔而令人感动的话语,但我却无端觉得有些诡谲,甚至能从巫女大人放在我背上的手掌感受到某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巫女大人,或许一点也不高兴——她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仿佛只要我一点头认可,便又会让她的心情急转直下。   但这时候的我却下意识忽视了那份怪异的感觉,只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在这时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觉得巫女大人已经足够好了。”   我从她怀中抬起脑袋:“或许实际上来说,更好的东西确实是存在的,但在我眼中,只要是巫女大人给我的,那就是我所认为的最好的了。”   闻言巫女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连同本在轻抚着我的脊背的手掌,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沉沉地注视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主动低下脑袋,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你真的是这样认为吗?”   带着凉意的气息落在我的面颊,长长的睫羽几乎能扑打在我的眼皮上,巫女大人半阖着眸子,嘴角的弧度惑人而又旖旎。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动作时也带动了巫女大人点头。   “那么……”巫女大人仍是伸手拆掉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发型,她一面动手,一面贴着我的脸颊,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朵上,流泻而出的声音便如吟咏着动人的和歌。   “我以后一定能做得更好的,”巫女大人贴在我耳边轻声道:“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这既是承诺也是誓言,是联系着彼此感情的“咒”与“缘”。 第43章   正如巫女大人的承诺所言, 那之后她也时常为我梳头,手法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娴熟,统共也只花了十余日罢了。   仿佛已经成了某种习惯一般, 巫女大人收手示意已经完成之后,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左右侧了侧脸——那上面已经丝毫看不出第一次那般凌乱的痕迹。   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挽起的头发,我下意识称赞道:“您很有天赋呢,只是花了十余日便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闻言巫女大人沉默了一下, 抬起眸子看着镜中我的模样, 却是慢慢开口道:“有远比我天赋更加出众的人。”   我怔了一瞬——这句话中的意味深沉, 远不如她表面上说出口那般轻松。   巫女大人时常会让我觉得不解的原因也有这其中的一部分,我能隐约察觉到, 每当她提及某个人的时候,自身总会陷入难以理解的纠结中。   像是在怀念着、可又并非纯粹的思念,倒更像是掺杂了过多的复杂情感后, 连自己也无法判断出究竟是什么正在占据上风了。   而那个人是谁,凭我的直觉来看——   大抵就是她曾经恋慕过的那个人吧。   每次提及那人的时候,巫女大人的神情都不会是同一种模样, 有时她会露出温柔而恍惚的神色, 可有时却又是握紧了拳头面色阴沉,让人实在不明白她究竟对那个人怀抱着怎样的感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巫女大人忘不了那个人。   正因为无法忘记,所以才总会在不经意间, 甚至是连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 又谈起了与那人有关的事情。   便如现在。   我直觉巫女大人口中所说的比她更有天赋的又会是那个“她所倾慕之人”, 按理来说这时候我最多也只该是有些好奇而已,可不知为何,心底里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心情,而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其实也已经一目了然。   明明一开始还不怎么在意她口中的“那个人”,可相处的时间越长,听到的次数越多,反倒是越不想听到有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或许是某些人心都会产生的占有欲在作祟,哪怕在巫女大人心目中,我与那人的地位截然不同,我仍是不想从她口中反复听到她所在意的其他人。   只是……这样的念头,总归也只会留在心底里罢了。   大抵是我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也不知巫女大人想到了些什么,竟主动问我:“你不好奇我所说的是谁吗?”   哪怕她问了我这样的问题,我也只是轻笑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跟我说的。”   闻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红唇微启,就在我以为她会主动开口告知我那人究竟有何等天赋时,巫女大人却说:“睦月姬的天赋也远胜于常人了。”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为何突然便说到了我身上。   巫女大人继续说:“只是听我弹奏了一遍的曲子,便能在隔日完整地奏出,哪怕此前从未帮任何人挽发,也能在拿到梳子时便做得宛如练习过许多次一般。”   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眸底的色泽流转着瑰丽的光彩,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又平添了几分靡艳之感。   我眨了眨眼睛,“您怎么知道我此前从未帮任何人挽发呢?”   明明也只是在城主府中生活了数月而已。   闻言巫女大人面上的神色凝滞了一瞬,却又以极快的速度重新调整好,别来眼睛回答道:“只是偶然间听侍女们提起过罢了。”   可巫女大人与我同住在一个院落,平日里除了送饭的侍女也没几个人会踏足此处——更何况除了刚开始的几天外,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巫女大人都几乎是寸步不离,甚至连夜晚入睡也是同榻而眠。   所以说,她是从哪个侍女口中得知的呢?   虽说觉得有些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可巫女大人的反应却显得不太正常,连和我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怪异起来。   “您不舒服吗?”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巫女大人抬起手掌扶了扶自己的额角,“实在是失礼了。”   我本想再多问问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但巫女大人这时候却像是不愿待在我身边一般,对我说想要自己休息一下,便从我的房间里推开障门,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内。   虽说这种说法有些奇怪,但巫女大人离开时的模样,总觉得……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大抵是我的错觉吧。   *   连着好几日,巫女大人都像是在刻意躲着我一般,不仅我去敲门时对我说自己身体抱恙,连我提出让里子为其进行诊治时,她也只回答说休息几日便可以了。   这分明就是不想见到我罢了。   我回忆起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左思右想也没能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让巫女大人生气或是难过了。   但正当我坐在房中叹气时,却有母亲身边的侍女敲响了我的障门。   “睦月姬,夫人请您去厅中一趟。”   听到这声,我略有些意外,母亲已有许久未曾让人请我出过房门,现在却让我去厅中……   我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反问道:“母亲大人又说是所为何事吗?”   门外的侍女平静地回答:“并未说明。”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么……是来了什么客人吗?”   或许又是如往常一般,那些京中的贵族们说起想要见我,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也不好推脱。   而侍女也给了我肯定的回答:“确实来了一位客人。”   就在我猜测那位客人的身份时,侍女却补充道:“那位客人,似乎是一位卖药郎。”   我愣了一瞬,正在开门的手也顿住了,障门半开时看到门外侍女的脸,追问道:“那位卖药郎是不是脸上画着红色的花纹,背着一个大木箱?”   闻言感到诧异的人变成了侍女,她点了点头,似是不明白我为何会知晓这些。   也难怪她不认识,毕竟离那位卖药郎上一次来到城中,也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后来的侍女,大多是不知晓此事的。   既是如此,那也没有再多询问的必要,当我换好衣物来到厅中,便一眼看见了那位打扮奇特的卖药郎。   “许久不见,睦月姬近来安好?”   青年俊秀的五官被那些深红的花纹衬得愈发艳丽,微微翘起的唇角显露出优雅的弧度,嗓音轻柔。   我点点头,在母亲大人朝我伸出手时,在她身旁坐下,答道:“劳您挂心,一切安好。”   虽说已经过去许多年,但不知是我的记忆不太清晰,还是岁月的确未能在他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我竟觉得眼前的卖药郎与多年前相比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略微几句寒暄之后,我便没再开口说话,只是听着父亲大人旁敲侧击般向卖药郎询问我的身体状况,然而得到的回答也皆是模棱两可。   几番来回之后父亲大抵也明白了卖药郎的意思,便不再对此事过多询问,而是在听到卖药郎应允会留在府中住上几日后,便告知我们要去继续处理事务了。   父亲大人一走,母亲大人似乎也不怎么能打起精神了,见状我主动开口道:“母亲大人若是累了,便先回房中休息吧。”   没有拒绝我的提议,母亲大人回房之后,除开侍奉在侧的侍女们,厅中只余下我与卖药郎。   在我开口之前,卖药郎主动道:“我恰巧从此处路过,便打算顺便进来拜访您。”   我眨了眨眼睛,不太能明白他这句话:“您是刻意来看我的吗?”   闻言卖药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是也不是。”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令人稍微有些在意。   我又想起了年幼时的事——是第一次见到卖药郎的时候。   那时我只有几岁大,房间里挤满了紧张的侍女们,父亲大人因难以遏制自己的心情而选择去庭院中稍作冷静,母亲大人因为担心他也一起出门了。   房间里除了那些侍女们,便只剩下我和卖药郎。   说来也有些奇怪,分明我才刚从病中醒来,但神志却意外地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卖药郎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对他说:“你在看什么?”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时候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分明卖药郎看向的是我的方向,但在那时候的我看来,他却并不在看我。   “我在看您现在未能看到的东西。”   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忘记自己那时是如何回答了,也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记得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是何时回到房间的。   只知道,我在不知名的时刻里想起了某些东西,却没能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您当初有对我说过这句话吗?”   思绪回到现在后,我忽然问起了卖药郎。   谁料他竟摇了摇头,“我从未对您说过这句话。”   那么这话……是谁说的呢?   疑惑只困扰了瞬息,便被卖药郎的声音打散,他忽然问我:“您已经明白了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稍作思考,我便已经清楚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情。   卖药郎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您有在意的东西吗?”   是在说出了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咒”之后。   而那时候我却没能给出答复。   父亲和母亲都在我身边的时刻,倘若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对他们而言显然并非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并非不爱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感情,远不如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   这是不对等的。   所以在那时,哪怕卖药郎已经对我的心知肚明,也依旧没有戳穿我像是没能听懂这句话一般的沉默。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再次提及了这个问题。   而我给了他回答。   我告诉他:“有。”   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卖药郎询问道:“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人吗?”   我点点头,对他说:“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我将巫女大人视作最要好的朋友,并且相信她必定也是以同等的心情对待我。   但心底里冒出的声音,却让我开始有些动摇了。   因为我想起来了那个名字——那个在许多面前便应该想起,却一直模糊不清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呢?”   “是……无惨。”   我回答道:“那是位极为美丽的巫女大人。”   闻言卖药郎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却开口询问我:“您喜欢她吗?”   没有丝毫犹豫,我点了点头,“那是我唯一的友人。”   闻言卖药郎注视着我的眼睛,半晌却突然问道:“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点了点头,但幅度却比上一次小了些。不过以巫女大人平时的表现来看,不管怎么说也肯定是将我视作唯一的吧?   然而这时候,卖药郎的神色却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半敛起眸子,轻声道:“如果被名为‘误会’的咒所束缚,那么将会迎来的,也必定是悲哀的结局。”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竟觉得卖药郎这时候的语气中半敛着怜悯。   我没有要质疑巫女大人的意图,只是觉得……似乎有哪里出了问题。   在我与卖药郎的对话中,似乎总有些不太一致的地方。   “但我与巫女大人之间并不存在误会。”我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一直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闻言卖药郎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柔和的五官总会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   “既然您的想法是这般……”卖药郎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剩下的内容我没有听清,也不觉得有一定要听清的必要,便没在继续执着于此了。   * *   有关于卖药郎的到来,受到影响最明显的其实是城中的侍女,哪怕是我也发现了这一情况——自他来到城中,未过几日,大半的侍女便都已经对其十分亲近。   大抵是其温和体贴的性格使然,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城中的其他人亲近起来。而这种事情,大抵永远也不会发生在另一位客人身上。   我说的正是巫女大人。   来到城中已经数月,甚至从未与除我外的任何人有过“交谈”这般普通的往来,我这时才发现,对巫女大人而言,我所占据的位置似乎完全配得上我心中所想的我们之间的关系。   可自那日不知为何事而避开我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更何况在卖药郎来到城中以后,我还愈发觉得巫女大人像是连为我打开障门也不愿意了。   这时候我便想起了卖药郎所说的话。   倘若是因为什么误会,导致我与巫女大人之间的感情受到影响……   那么她在某天忽然来向我告别,便如卖药郎一般再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下一次见面——这种事情,只是稍微想想便足以让我无法安定下来。   于是在想清楚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避免那一天到来之后,我在夜里再次敲响了巫女大人的障门。   站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不甚清晰的回答声。她本又是以身体不适拒绝我,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像往常那般自行离开,反倒是未经她的许可自己拉开了障门,从门缝中钻进了她的房间。   若是以往,在做出这般举动时我甚至完全不需要思考巫女大人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现如今却连迈开脚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总觉得自己这时候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视线内,巫女大人背对着我坐在矮桌前,桌上燃着的蜡烛映出她的身形,将那个朦胧的轮廓投坠在木质的地板上。   我进门的动作肯定已经落入了她的耳中,但巫女大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仍是背对着我,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坐在那里。   我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慢慢地坐在了她的影子里。   又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轻声开口唤她:“巫女大人?”   在我主动发出了声音之后,巫女大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落入我眼中的只有那个纤瘦单薄的背影。   这时候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在什么时候,我也曾这样坐在某个人的影子里,看着他沉默地背对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动作也没有……甚至连生机也望不见几分。   “您是在生气吗?”   我开口问她。   闻言巫女大人的脊背似乎轻微地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转身。   我稍微有了点底气,试探性地问她:“难道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话吗?”   我的声音停止后,沉默的气氛开始在房中扩散,昏暗的烛光氤氲在和室里,冬日带来的森森寒意沁入皮肤,令人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其实我进来时便发现了,巫女大人的房间没有点燃木炭。   并非是没有,我能看到盛放木炭的火盆被放在远离寝具的角落里,也大抵能够猜到原因——巫女大人,似乎不大喜欢在房间里燃起木炭。   那时候从温泉回来,房间里也是这般寒冷,是因为我抱着自己的肩膀摸了摸,所以巫女大人才会将点燃木炭。   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不会做这种让自己觉得不喜欢的事情。   虽说不明白造成这一习惯的原因,但从巫女大人的举动来看,她对我的在意程度,必定比表面上那副冷淡的模样更深。   见状我继续问:“那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巫女大人依旧没有答复,一动不动的模样令我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如果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您才变成这样,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我也无法理解了。   而这句话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开口道:“无惨,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只是我之前的话累积到了一定程度,还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某个点,巫女大人终于转过身来,血色的眸子注视着我的眼睛,微微蜷起的长发垂坠在身侧。   “睦月姬。”巫女大人轻声开口,说的却是与我的提问完全挨不上边的话题,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想出。   她说:“我听说前几日城中来了位卖药郎。”   闻言我也怔了一瞬,不太明白为什么忽然会提及另一个人。   可既然巫女大人开了口,那我也只能回答:“是的。”   “您觉得,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巫女大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令人无端有些心惊。   我眨了眨眼睛,迟疑了一下:“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闻言巫女大人蹙起了眉头,显而易见的不悦显露在脸上,我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应该说那种话,便补充道:“但在我看来,巫女大人远比他要温柔得多。”   巫女大人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微妙。   她眉头紧锁,带着质疑意味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没必要用这种话来讨好我。”   会说出这种话也恰恰证明了,巫女大人对自己的脾气其实很有自知之明。   但是——   “我没有在讨好您哦。”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指尖,冰冷的触感在本就寒冷的天气中愈发冻人:“虽然您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生气,还总是时不时对我露出冷淡的脸色,绝大部分时候都会让我觉得难以揣摩……”   听到这里,巫女大人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黑沉沉的阴郁爬上了面容,仿佛下一秒又要让我立马离开她的房间。   但在那之前,我握紧了她的手掌。   “我之所以会对您产生感情,自然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巫女大人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呆愣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我们交叉相握的手掌,正欲开口:“所以你……”   “所以我会喜欢您,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我接着她的话说:“因为您会用那种令我不得不在意的眼神看我,也会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更会为了我而勉强自己做着实际上并不喜欢的事情。”   我倾过身体靠近了她,干脆搂住了她的脖子,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询问道:“我们能和好吗?”   虽然我最后还是没弄懂巫女大人心情变化的原因,但结果总归是令人满意的。   在我这般询问过后,巫女大人也回应了我的拥抱,轻轻地嗯了一声。   而巫女大人也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第44章   那之后没过几天, 卖药郎便来向我辞行,侍女过来告知我此事时,恰好巫女大人也在我的身边,便与我一同来到了厅中。   卖药郎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巫女大人出现在卖药郎面前时,药郎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却在被我捕捉到之前又极快地掩饰下去了。   就好像……他们也是认识的一样。   我愣了愣, 下意识侧过脸看了看巫女大人的脸色,却只看见那张昳丽的面容布满阴沉——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喜的东西一般。   我不太能理解为何会出现这种场面。   仍是注视着她的侧脸,我伸出手碰了碰巫女大人的手背,她才如梦初醒般收敛了面上的神色, 复而坦然自若地侧过脸看向我:“怎么了吗?”   就好像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些都只不过是错觉一般。   我迟疑了一下, 最后还是回答道:“没什么。”   仿佛没有看到我们之间细小的举动, 药郎安静地站在门口等着我们走近, 才开口同我问好。   似乎真的只是想与我告别,卖药郎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语, 也没有半分迟疑犹豫,甚至我出于对天气的担忧而对其进行挽留的时候, 他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可现在正在下雪。   厚重的云层将太阳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没能投下来半分阳光——这也是为何巫女大人能同我一起从院子里出来的原因。   事实上, 地面已经开始有了积雪的痕迹,并且按照现在的天气情况来看, 接下来的几日恐怕也不会有放晴的迹象。   “您真的要在这种时候离开吗?”   出于对其安危的考虑, 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若是一直下雪, 也不便于行走吧?”   哪怕我这般询问了,卖药郎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是点了点头,对我说:“近几日多有叨扰了。”   没有多做停留,在说完这话后,卖药郎便如来时那般背着他的药箱离开了城主府,我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可当我将视线移向身边之人时,却看到巫女大人望了望那位卖药郎离开的方向,眯了眯血色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她的手心,“您又怎么了吗?”   这时候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所以想要对她说什么也无需要再多顾忌什么:“从侍女过来告诉我药郎要离开的时候,您的脸色就变得奇怪起来了。”   闻言巫女大人敛了敛眸色,开口道:“已经没事了。”   我不太相信,依旧盯着她。   “真的没什么事情了。”   巫女大人甚至还安抚似的在我面前露出了几分笑意,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对我多说些什么了。   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便和巫女大人一起回到了房间里,让自己满浸在炭火燃起时所产生的温度中。   大抵又是因为我的缘故,巫女大人的房间里也总会燃着炭火,所以每次我去往那里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也总是暖和的温度。   虽说只是些细微的变化,但对我们而言,却更像是一种无声地交谈,巫女大人用行动在告知我,她对待我的态度,也是一样认真而在意。   但这样的融洽也只维持了数日。   细雪轻轻地坠落在地面,庭院中的樱树早已挂满了白霜,地面满是洁白的雪色,母亲大人忽然来到了我的房中。   她身上带着从门外带来的寒意,在门口脱掉了外衣,又在火盆旁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这才来到我面前。   “睦月。”母亲在我面前坐下,将手掌轻轻地叠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上的神色柔和:“我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见她露出这般罕见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紧张雀跃的神情,我也不由得有些好奇了:“是什么事情呢?”   毕竟,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在我面前露出除悲伤外的情绪了——哪怕她在外表上的掩饰动作再多,也无法遮挡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是由衷地为她能有所改变而感到高兴。   在我这般询问后,母亲大人却并未第一时间开口,而是看了看我的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背。   不同于我常年难以暖和起来的指尖,母亲大人的手掌很温暖,不属于我的温度从另一个人的皮肤传递而来,令我不由得有些怔愣。   我已经太久没有握过除巫女大人外其他人的手掌了——从她的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是与巫女大人冰冷的掌心截然相反的触感。   母亲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着应该如何开口一般,过了片刻,她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你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了……”   我本以为母亲大人又是在忧心我的身体状况,但通常来说她说出这种话时,绝对又是满怀着怜惜与伤感。   可我这时却没能从她身上感受到这些。   仔细思考之后便能够发现,母亲大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更多的是带着些犹豫和踌躇。   换一种角度想想,又像是在犹豫中夹杂了一丝丝欣慰的心情。   复杂得不太好用语言来进行描述。   而这对于母亲来说,显然是极为不同寻常的表现。   我没有催促她,也没有猜测些什么,只是等待着她的后文。   母亲大人抬起眼睛看着我,忽然道:“你父亲为你答应了一门婚事。”   “……”   我没能说出话来。   这句话落入耳中的时刻,甚至让人有些怀疑是否听错了声音,但视线内所看到的母亲大人的表情却不似作假,也就是说……确实是实情。   她说父亲大人为我定下了婚事。   可是——   “为什么?”   我不明白。   为什么突然间就要做出这种决定呢?   我甚至早已做好了不会迎来这一天的准备,虽然对我而言,是否有这么一天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明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希望能看到我出嫁的那天,所以兴致勃勃地为我张罗挑选着合适的对象,但在尝试着与那些人稍稍来往后,最后的结果也都是不了了之了。   并非只是出于对方的看法——对方因无法接受我的身体状况而拒绝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更多时候,也有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觉得我似乎对那些人不太感兴趣,所以最后还是为我拒绝了那些东西。   但现在母亲大人却突然告知我,父亲大人已经为我定下了婚事?   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出人意料了。   哪怕是我,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母亲大人显然也料到了我会这般询问,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她握紧了我的手掌,对我解释道:“这次和以往是不一样的。”   我有些疑惑起来。   母亲继续说:“对方是京都的贵族,因为许久之前曾偶然见过你一面,所以一直都念念不忘,甚至因此思念成疾,所以才会派了侍从前来告知我们,他希望能与你共结连理。”   听完这话,我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想法了。   之前我所见到的那些人大多身体健康,最坏也不过是疏于锻炼以至于有些瘦弱,和我生来体弱多病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是……   这一次的情况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特别。   母亲大人这次告知我的所谓“婚事”,另一方也与我有着相似的处境。   他有着同样因病情而孱弱的身体。   父亲大人的想法究竟如何,我这时候不太能揣摩出来,但母亲大人的想法很简单——在她看来,只要是她觉得能让我“获得幸福”的事情,她都会义无反顾地为竭尽所能。   我很感激母亲大人对我的疼爱,也很感激那位我并不记得是何时见过的贵族公子送来的和歌,但是——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若是数月之前母亲前来告知我,要让我嫁去京都,那么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想法——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时候的我,必定会这般想着,然后点头同意母亲大人告知我的决定,并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这时候我却忽然想要拒绝了。   因为不想离开。   并非是不想离开这座城池,也并非是不想离开自己的院落,更不是不愿意离开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身侧。   而是……我曾与巫女大人许下承诺,我们会一直都待在这里。   而巫女大人也一直都在信守着这个承诺。   此前我从未拒绝或是反驳过母亲大人做出的任何决定,也从未质疑过他们对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是现在,我却反问她:“一定要这样吗?”   母亲大人大抵还没听出来我话语中的犹豫和抗拒,只是点点头,面上略微带着笑意。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询问道:“睦月是想要穿我那时候的白无垢,还是另找人再做一身呢?”   她想得远比我要多得多,也更详细得多。   母亲大人甚至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她自己便能够告诉自己:“还是另做新的更好些吧?城中也有许多技艺高超的裁缝,要一起去看看……不,让他们都带着布料过来吧,正好也多给你做几身衣服……”   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母亲大人甚至连仪式的细节都开始思考起来,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我甚至还没有点头同意这门婚事。   “母亲大人。”   我唤住了她,打断了她自言自语般的话。   “我不想要。”   母亲顿时愣住了,像是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些什么一般,她睁大了眼睛反问我:“睦月?”   没等我继续开口,她便又开始絮絮叨叨:“虽说我那时的白无垢也没什么不好,但总归还是觉得,应该给你……”   母亲大人彻底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说的是,我不想嫁出去。”   我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不想要这门婚事。”   闻言母亲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她面上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仍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的寂静沉默持续了许久,母亲大人才开口打破了这份诡谲的安静:“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抵着脑袋。   母亲的声音变得低落了许多:“我以为你会高兴的,睦月,你为什么不愿意呢?是因为不想离开城中,还是因为已经有了……”   说到这里,母亲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一般,却没有说出来,而是不留痕迹地转变了话题。   “可是你父亲已经应允了对方,甚至给你们定好了日子,只要等到春节过后天气温暖起来了,你们就可以……”   闻言我忽然怔住了。   春节……吗?   等过了春节便成婚什么的,总觉得……似乎在更早之前或是更晚之后的某个时刻中,也曾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我忽然便觉得,就这样答应了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可以说,我隐约希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与其说我是期待着见到那个人,倒不如说,我只是在期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   原因也很简单——那个所谓的春节,比之我与巫女大人的约定,倒像是更为重要一般。   便像是我在其他的什么时候也曾与与人许下过约定——是过了春节,便要成婚的约定。   只是想到巫女大人,我却又沉默起来,没有抬起脸看母亲这时候的表情究竟如何,只是推说自己不太舒服,便让母亲暂且离开了我的房间。   而需要找这种借口的原因也很简单——   我去找巫女大人说了这件事情。   告诉她父亲大人为我定下了婚事,甚至连日子也已经决定好了。   我有些迟疑地补充道:“母亲大人今日才告诉了我这件事情。”   坐在我面前的巫女大人低垂着脑袋,面上的神色因低下头时投落的阴影而变得晦暗不明,见她半晌没有回应,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了一句提问。   “你答应了吗?”   我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摆,没有说话。   未能听到回答的巫女大人猛地抬起脸,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早已竖起了血色的瞳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觉得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样子格外危险。   仿佛质问一般,她说:“所以你要成婚了,对吗?”   当她这般询问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虽说外面的庭院中仍有细雪纷纷扬扬,但房间内分明燃着炭火,微红的火光所带来的温度氤氲在房间里,按理来说绝不会让人有这种感情才对。   我轻声开口:“父亲大人已经答应了。”   虽说平日里似乎事事都会顺着我的心意,但事实上,我也很清楚,父亲大人做出的决定,绝不像母亲那般受感情驱使。   他必定是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才会同意这门亲事。   而作为城主的父亲,他所能想到的是什么,我大抵也是能够明白的。   事实上母亲大人也只是来告知我事情的结果,哪怕我对她说了没有这方面的意愿,她也会在父亲大人的三言两语之下认定我只是忽然闹起了小脾气。   他们的想法如何,与我并没有太大的联系,我的所思所想也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想法而产生改变,想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巫女大人,只是因为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您要和我一起走吗?”   闻言巫女大人愣了一瞬,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我继续解释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一起走吧。”   巫女大人像是豁然开朗一般,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一时间没能有所防备,被她突然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稍微往后倾斜了一下,却被巫女大人拉了回来。   那双带着凉意的手握着我的手掌,容貌妍丽的巫女轻轻地笑了起来,甚至连红梅的眸色都明亮了几分。   这时候巫女大人的神情却完全看不出方才的阴沉晦暗,反倒是有种欣喜雀跃的感觉。   见状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便对她说道:“那我就去告诉母亲大人一声,等我出嫁的时候,巫女大人也会和我一起离开城中。”   “但恐怕要稍微委屈一下您,只能让您以侍女的身份陪我一起……”   话音未落,巫女大人的脸色便已几经变化,注视着我的模样无端透着诡谲,令人连剩下的话都只能默默地咽回喉咙。   她没有说话,沉默时某种凝重的氛围在我们之间扩散,空气仿佛也如胶状般凝结。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巫女大人的想法——她在听到我说的“一起离开”后产生的理解,和我本身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大抵是不太一样的。   巫女大人想要和我一起离开,去往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这才是她所理解的意思。   但我所希望的,却是将她一起带去京都。   巫女大人本身便是京都出身,所以我才想试探性地询问她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却没有想到巫女大人竟会误解我的意思。   这时候想要解释什么反而更让双方都难以开口,但我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才对。   于是我问她:“您想带我去哪里呢?”   或许对于巫女大人来说,四处游历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但我们都很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稍长时间的步行——更不要说有时候难以预料的天气因素……只是稍有风雨便足以摧垮我的身体。   闻言巫女大人依旧紧蹙着眉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想清楚一般:“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   我怔了怔,望着她认真的神色,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但是——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没有任何想法,也看不到任何念头。   “我不知道。”   我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从以前开始我便对一切都觉得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当巫女大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视线便不受控制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我的心。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牵动我的心弦,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能不要因此与巫女大人分别。   倘若我们之间真的有离别的那一天来临,也不该是因为这种原因——因为我要嫁去京都这种原因。   哪怕是因为……我的身体不足以让我继续留在她身边这样的原因,也远比上一个理由要更好得多。   闻言巫女大人顿了顿,忽然又问起我:“你是真的愿意嫁给那个人吗?”   我虽不太明白巫女大人为何这般发问,但面对这个问题,我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真实的想法,倘若不用考虑与巫女大人分别这一因素,那么嫁与不嫁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其实早在看到我点头时,巫女大人的脸色就已经足够难看了,可就像是仍不死心一般,她又继续问我:“一定要是那个人吗?”   这般执拗地询问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其实也并不清楚,但我这时候的想法却极为清晰。   那个在我记忆中没能留下丝毫印象,只是今天才从母亲口中知晓,甚至连年纪、容貌和名字我都完全不知道人。   我一定要嫁给那个人吗?   自然不是。   所以我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了:“其实嫁给谁都是差不多的吧,只是因为父亲大人答应的是我与那人的婚约。”   只不过相比于“婚约”,我更在意的反倒是“时间”。   是那个似乎在我心底里留下了什么痕迹般的“春节”。   而心底里的这些话,我却完全没能说出来。   闻言巫女大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抿起嘴角别了别脑袋,望了望障门的方向,忽然开口对我说道:“您想听琵琶吗?”   我不太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明明刚刚还像是下一秒便又要迎来关系破裂或是再也无法像以往那般相处的结局,但巫女大人却罕见地没有生气。   这似乎不太像她平日里会做出的正常反应,以至于我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些许恍惚。   见状巫女大人在我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对我说让我在这里稍微等她片刻,她去我的房间里取一下琵琶。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推门出去后又拉上了障门,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说来也有些奇怪,总觉得……巫女大人这一次去我房间里取东西所用的时间,似乎比往常要更长些? 第45章   回来时的巫女大人, 面上的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 不仅如此, 似乎连心情也发生了变化。   这种感觉也十分明晰地体现在了她所弹奏的曲子里,那些美妙的乐曲从她纤长的指尖流泻而出, 萦绕在和室内久久未散。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不知过了多久,巫女大人将怀中的琵琶递给我, 又望了望火盆中早已化为白灰的木炭,对我说道:“睦月姬近来定是有诸多事宜要进行准备,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这话中的意思,竟是在让我去为即将到来的婚期做准备。   我愣了一瞬, 不知道在方才出去的短暂时间里,巫女大人究竟想到了些什么,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那么……”我鼓起勇气问她:“您会和我一起去吗?”   闻言巫女大人笑了笑, 翘起唇角回答道:“那是自然。”   她慢悠悠地抬起眼眸, 眼尾弧度明艳:“不论是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去,就像你所说的那般, 我们一直都会在一起的。”   其实直觉告诉我巫女大人的话中似乎还包含着什么其他的意味, 但还没来得及深想, 便又被巫女大人的举动打断了思绪。   她忽然主动靠近了我,伸出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在你眼里, 我有多重要呢?”   我微微一怔, 对她的提问深感诧异。   在我看来, 巫女大人是断断不会问出这般话语的, 可是——   迄今为止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再多这么一件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于是我告诉她:“是我心目中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闻言巫女大人似乎有些高兴,但又像是还不太满意,仍是问道:“那么比起其他人来说呢?”   她一个个地举起例子来:“比那个卖药郎重要吗?”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比里子重要吗?”   我继续点了点头。   “那……”巫女大人的眸色深了下来,她微微倾过身体,靠近了我,轻声开口道:“比你的家人呢?”   我这时才发现,这才是巫女大人真正的问题。   卖药郎也好、里子也好,都只不过是不重要的铺垫和幌子。   最后的问题,才她真正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大抵是因为我暂时的沉默,以至于巫女大人的面色又开始朝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她敛了敛眸中的神色,眉头似乎也有要蹙起的征兆。   但在她皱眉之前,我回答道:“是您比较重要。”   我对她说出了这种话。   并非是不在意家人,只是觉得……巫女大人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存在。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位置一直存在,我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能对他们的想法感同身受,却无法像他们那样,对我自己产生同样的心情。   但我对巫女大人的感情,却是一种——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她,想要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也想要,与她产生同等的感情。   我很清楚,这是不一样的。   倘若说我真的有什么无法放下的东西,那也只有与巫女大人的约定了。   我们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所以——   巫女大人闻言宛如松了口气般,她靠得更近了,伸出手抱了抱我,却又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便将我送开。   “这算是什么呢?”   她忽然开口问我。   我想了想,正想说是约定,但话到了嘴边却忽然转了个弯,回答道:“这是‘咒’。”   巫女大人倏然睁大了眼睛。   *   正当我也说服了自己,开始为婚期的到来进行准备的时候,却忽然收到了来自侍女的转告。   她对我说,那是父亲的意思,他在思考了许久之后,又觉得那般草率地为我作出决定,根本没能考虑到我的心情,于是便告知了京都派来的送信的人,想要回绝这门婚事。   我不太明白父亲大人忽然改变想法的原因,但因为近几日已是深冬,纷纷扬扬的大雪盖满了林间小路,在这种时候出门显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   正因如此,那位从京都远道而来的送信人,也不得不暂且在城中多留几日。   白雪皑皑,寒气逼人,我坐在房间里听完父亲大人要侍女转告给我的话,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您想要嫁过去吗?”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直白地挂在了脸上,再加上这位侍女大抵也是新来不久,竟对我搭起了话。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似乎有哪里很奇怪。”   具体是哪个点奇怪,我也说不上来,但侍女却眨了眨眼睛,对我说:“确实有些奇怪呢。”   我下意识将视线投向了她。   侍女说:“近几日城主大人似乎身体有些不适,所以一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听说有时候还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啊,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已经请了医师过来看过了,说是一点小问题而已。”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没能适应这样的答复。   来送信的侍女远比我想象中更加活泼,不仅在我面前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到了快要走的时候,仍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我。   见状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下次如果有时间,再过来找我吧。”   侍女露出了不太敢肯定的神色:“真的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对她说:“平日里我身边也只有里子照顾,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去找母亲大人说一声,也过来我这边……”   闻言侍女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似乎有些心动,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夫人最近……似乎也心情不怎么好。”   闻言我愣了愣,长期待在院子里所导致的消息闭塞,也间接影响了我对城中所发生的事情的了解。   既然侍女告知了我近来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状态都不怎么好,那么我肯定也不能只是继续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侍女离开之后,我唤来了里子,让她为我整理好仪容,正照着镜子检查是否得体时,却又有人推开了障门。   已经换上寻常衣物的巫女大人站在门口,略有些意外地扫视了我一眼:“您要出门吗?”   她皱了皱眉头,又确认了一遍:“在这种天气吗?”   “只是去探望一下父亲大人,”我对她说:“我听侍女们说父亲大人的身体近来似乎有些抱恙,去看看总归更放心些。”   闻言巫女大人没有吭声,在我询问她这身打扮如何时,也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对我说:“很漂亮。”   只是句很简单而普通的称赞,但我却无端觉得面上有些发烫。   大抵也有为了掩饰的意味在其中,匆匆向巫女大人告别之后,我带着里子来到了父亲的居所。   我也听到了所谓“奇怪的声音”。   就在我正想要敲响房门的时候,忽然从房间里传来了不怎么明显的,仿佛什么野兽在饥饿或是警惕时、从喉咙里发出的低低声响。   想要敲门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我询问起守在院落门口的侍从,父亲是否带回了什么兽类。   “比如猫或者狗之类的?”   闻言侍从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何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其实这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没有。”   侍从这般回答道。   心底里倏然升起了某种奇怪的念头,像是隐隐约约对这种情况有所察觉,又朦胧得什么也无法看清。   复杂的情绪在心底里纠缠盘虬,到底还是没能敲响父亲大人的房门,我又朝着来时的路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想到的是巫女大人竟仍在我的房中等我。见我回来,她起身询问道:“城主大人的情况如何?”   我摇了摇头,在她面前坐下,在巫女大人为我倒水时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回答道:“我没有见到父亲大人。”   闻言巫女大人问我:“怎么了吗?”   “只是觉得……不见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我想了一会儿,总归还是没能想明白那种诡谲的感觉从何而来——像是在逃避或是刻意避免什么一般,我生生放下了本可以敲门的指节。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言地告诉我——不要这样做。   而我也下意识没有去探望母亲,哪怕母亲的居所距离父亲也只有约莫几个庭院那么远的距离。   * *   那之后又过了几日,天气似乎略有些好转,甚至隐约露出了几分阳光。   可外面的温度却没有因为这几分微弱的阳光而有所回温。   厚重的积雪散发出深沉的寒意,吹刮而过的寒风凛冽刺骨,因为被寒意和风雪所阻挡,从京都来的送信人又多在城中留了几日。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或许等到春节来的时候,才有可能从城中离开吧。”   活泼的侍女在我面前说:“您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明明是您的婚事。”   闻言我歪了歪脑袋,“也不需要在意什么吧,反正是回绝了。”   闻言侍女点点头:“不知道城主大人在想些什么呢,明明之前都还答应得爽快利落,结果只过了几天又突然变了主意。好在从京都来的那位送信人那时候也因为天气原因多停留了几日,不然又要派人去京都送去新的消息,恐怕又会是很麻烦的事情。”   我点点头当做是回答了。   见状侍女沉默了一下,声音小了些:“是我的话太多了吗?您似乎……”   “没有的事。”我对她说:“能有人主动来找我说话,我觉得很高兴,所以完全不需要有所顾忌。”   听到这话,侍女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她近来时常跑来找我,说话时也是从原本的规规矩矩到现在的随性自然。   她告诉我:“原本听其他人的说法,我还以为您是个不易亲近的人,但在见了面之后,我便觉得您比传闻中亲切多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障门忽然被人拉了开来,从障门在踏入房中的巫女大人视线落在我对面的侍女身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侍女没有捕捉到这点,但我看到了。   见状我便让侍女暂且回去,理由是我和巫女大人有些事情要说。   在障门拉开又合拢,只余下我与巫女大人的时候,巫女大人竟主动开口问我:“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呢?”   她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无端让人有些心里发虚。   我抿了抿嘴唇,忽然想起了方才侍女随口向我提到过的一件事。   “我听侍女说,父亲大人的身体似乎一直都未能彻底康复,甚至近几日都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出门的时刻都少有。”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看着巫女大人没什么变化的脸色,询问道:“果然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吧……”   “看了又能怎样呢?”   巫女大人竟这般回答道:“你既非医师,也无法对此产生什么改变,看或是不看,其结果不都是相差无几?”   我想了想,事情确实是如巫女大人所说的这般。   但是——   “去了总会比没去更好些吧?”   闻言巫女大人皱了皱眉头,“随你吧。”   嘴上是这样说了,但实际上我却依旧没能见到父亲大人。这次并非是我的原因,而是父亲大人吩咐了守门的侍从,无论是谁也不许进入他的院子里。   哪怕是一日三餐都只被放在门口的地方,这般做法……忽然让我生出了某种熟悉感。   刚来这里时的巫女大人,似乎也一直都是让侍女们做着这种事情。   她是因为患有怪疾所以无法见到太阳,那么父亲大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就在我疑惑不解地回到房间不久,忽然有脚步声在障门外响起,障门被人打开后,露出的是熟悉的母亲的脸。   她的脸色远比我之前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难看,像是因什么而困扰忧愁,却又像是带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惊慌失措。   完全没有以往那般的优雅娴静,母亲大人甚至连外衣都没有脱下,便来到了我的面前,从外面带进来的凉意扑面而来,令我不由得往后仰了仰。   我开始猜测起母亲之所以会露出这般模样的原因,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或许和父亲大人近来的异样有关。   思及此处,安慰的话语便已经抵达了嘴边,在听到母亲对我说:“睦月,我觉得你父亲他近来似乎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时候,我正准备开口,却被母亲大人握住了双手。   她的手抓得紧紧的,带着从外面带来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   “你发现了吗?睦月,”母亲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门,去送饭的侍女们告诉我,那些被放在门口的食物一口也没有动,你父亲他……”   母亲的眼睛瞪得很大,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声音,侧过脑袋在四周望了望,确认房间里的确只有我们二人之后,她正松了一口气,打算开口告诉我什么:“我那天看到……”   障门忽然被人拉开来了。   背光站在门口的巫女大人,那些弧度微蜷的鬓发落在她的肩头,猩红的眸子似乎在闪烁着什么奇异的光泽。   母亲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正有些疑惑,明明今日出了太阳,为何巫女大人又会出现在这里,却在望向门外后忽然发觉,不知何时,厚重的云层又将那些不小心透露下来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了。   “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有些疑惑地问起原因。   巫女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眸子瞥了一眼母亲大人,我下意识也看向母亲,她的脸上依旧挂着略带惊慌的表情。   见状我正想对巫女大人说这时候不太方便见她,想请她再等等,等母亲大人离开之后我再去她的房中找她。   但意料之外的是,巫女大人竟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与我一同坐在母亲对面,微微颌首道:“您好。”   母亲只是沉默着。   见状巫女大人继续说:“原本早就应该找时间同您稍微聊聊,也是想感谢您能让我留在城中这么多时日,只是苦于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既然今日恰好遇到了,您有空吗?”   巫女大人的神色极为诚恳认真,似乎真的如她所说那般,她就是为了向母亲表达谢意,又凑巧在过来找我时在我房中见到了母亲,所以便想和她多聊几句。   但母亲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她面色发白,别开了眼睛没有与巫女大人对视,在我身上迟疑了一会儿,却仍是移开了视线低下脑袋。   就在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母亲大人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对我们说道:“抱歉,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大舒服,有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母亲忽然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接续起来:“有什么事情,就放到下次再来说吧,我想先回去休息了。”   闻言我们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巫女大人亦是没有任何要强行挽留母亲的意图,毕竟那种话留到什么时候说都可以。   但看着母亲起身的模样,我却忽然觉得——她似乎在发抖。   就像是看到或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所以对其深感恐惧一般,就连继续维持自己的仪态,都已经做不到了。   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似乎也能察觉到什么。   ——大抵是因为巫女大人吧。   明明在和我交谈时都没有露出这幅模样,但在巫女大人进来之后,却忽然停下了原本要对我说的话题,甚至在巫女大人开口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巫女大人很可怕吗?   我从不这样觉得。   虽说在某些时候她确实会露出极为难看的脸色,而那时的模样,也的确有些吓人,但也仅是如此,远达不到母亲会露出那般神色的地步。   或者也有其他的可能,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巫女大人做了某些足以让母亲也感到恐惧的事情。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了。   而巫女大人的表现也明显与平时不太一样,她来得过于及时,就在母亲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大抵是很重要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她忽然推开了障门。   大家都变得很奇怪了。   我忽然有些不太能理解现在的状况,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亦或是巫女大人,越是与我亲近的人,现如今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越奇怪,以至于我下意识叫住了母亲。   在她将颤抖着的手放在障门上,正准备拉开障门离开的时候,我对她说:“请您多保重身体。”   闻言母亲大人似乎僵住了,手掌按在障门上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她才抬起脑袋,回过脸对我说:“睦月,京都来的送信之人还未离开。”   只留下了这么句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话,母亲大人便推开了障门,身形彻底消失在我们面前。   我眨了眨眼睛别过脸看着巫女大人,她刚从母亲大人身上收回视线,眼神里似乎也还保留些些许凛冽的意味,让我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在与我对上眼神之后,巫女大人便轻轻地抬了抬下颌,对我说:“京都来的送信之人是否已经离开城中,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既然父亲已经回绝了对方的提亲,那么那人便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我这般解释之后,巫女大人像是有些满意地勾起了细微的弧度,“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去管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了。”   在她这样说完之后,便取出了诗集想要与我一同翻阅,但我的脑海里却总是不由得浮现出母亲大人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   ——并非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在对巫女大人露出了明显的惧怕之后,母亲在落荒而逃的最后一刻,对我说出了这句话。   这正是说明了,她有想要告诉我的话,而这些话恰恰与那时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巫女大人有关。   她想要告诉我的是——离开这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那就尽快离开这里。   母亲大人从不知道,我曾生出过哪怕是要嫁去京都,也想要将巫女大人一起带去那里——这样的心思。   而她也不会知道,即便她对我说出了这句话,即便我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也没能对巫女大人生出半分恐惧。   我坐在她的身边,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连时光都变得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开口了——   “无惨。”   我唤着她的名字,在她侧过脸望向我的时候,我问她:“你的名字,只是无惨吗?”   虽说没有姓氏也是极为普遍寻常的事情,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问题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脱口而出了。   而她却摇了摇头,对我说—— 第46章   ——鬼舞辻无惨。   这是巫女大人亲口告知我的、属于她的名字。   当这几个字眼从她的唇齿间钻出来的瞬间, 我便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带着难言的抗拒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就像是……心底里忽然有什么想要反驳她的声音一般。   这样的心情来得过分突兀且奇诡, 令我自己也怔愣了片刻。   大抵是我这时候的神色过于明显了, 巫女大人抬了抬眸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候我其实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将我的感觉告知巫女大人,但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仿佛遇到了无形的隔阂, 将那些原本能够脱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拦在了口中,半个字眼也没能透露出去。   看着巫女大人望向我的眼神,我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那个名字:“鬼舞辻无惨……吗?”   闻言巫女大人的面色微变, 本该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忽然泛起了些许沉思般的神色,当她注视我时,这样的表情便显得尤为明晰。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诡谲的静寂于房间内逐渐蔓延。打破这份静寂的并非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而是一无所知地敲响了障门的侍女。   不知道巫女大人这时候在想些什么,至少我此刻是完全冷静不下来, 难以名状的混乱在这个名字进入脑海时便逐渐侵蚀了意识。   我甚至不知道巫女大人是何时离开房间的, 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 面前坐着的人就早已经从巫女大人变成了那个活泼的侍女。   侍女眨了眨眼睛,倾着脑袋询问道:“您有在听吗?”   如梦初醒般,我看了看她, 又低下脑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轻声开口:“抱歉, 我刚才……有些走神了。”   闻言侍女叹了口气, 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而后用小心翼翼的、带着些同情的语气开口道:“虽然以我的身份对您说这种话确实是不自量力,但是说心里话,我还是希望您能看开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毕竟城主大人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理会城中的事务了,夫人也一直都……”   其实从之前的相处便能看出,侍女并不是擅长安慰或是委婉暗示他人的人,所以说出来的话也较为直白,哪怕没能说完,我也已经明白了她想要告知我的意思。   于是我对她说:“我会再找机会去见见父亲大人的。”   听到这里,侍女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还有什么事情吗?”   在我主动询问之后,侍女才开口道:“我听说,近来城中似乎总有人失踪……”   从侍女的口中,我得知了城中的近况。因为陆陆续续有人失踪这种事情的发生,目前城中的情况似乎也不太稳定了。   闻言我垂下了眼睑,轻声对她说:“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之后没过几天,城中便又来了客人。   厚重的积雪丝毫没有将要消融的征兆,凛冽的寒风吹过,刮走了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   穿过走廊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因为父亲大人闭门不出,母亲大人又偶然染上了风寒,接待客人的任务便不得不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位身着黑衣,腰侧挂着太刀的年轻剑士。   他自称是“鬼杀队”的队员,因为听到鎹鸦说城中近来连续有多人失踪,所以在完成了原本的任务后便赶来了城中查探情况。   “鬼杀队?”   毕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我有些好奇地询问道:“那是什么呢?”   闻言剑士正了正神色,在向为他送来热茶的侍女道谢之后,才开口对我说:“您知道‘鬼’吗?”   虽然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但我曾在书上见到过,那上面极尽可怕地描述着所谓的“鬼”们,多半是残忍而又暴虐的存在。   是四处为恶的残忍怪物。   但我总觉得,剑士大人所说的,或许并非是我在书中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于是我在说完自己的理解后向他求证:“是那种‘鬼’吗?”   剑士大人摇了摇头。   “也是呢,毕竟书上所说的那些,大抵也都是些不存在的东西吧。”   在我这般开口之后,剑士大人回答道:“或许您说得确实没错,但我要告诉您,现如今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的‘鬼’,虽然与书中所说的不太相同,却也是一种以人类为食,而外表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存在。”   这便是我头一次从人口中得知了所谓“鬼”的存在。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会来这里,莫非是因为觉得……”   剑士大人点了点头:“或许城中那些失踪的人,正是被‘鬼’吃掉了。”   闻言四周的侍女们皆是面露惊恐,少数几个没觉得害怕的,恐怕也只是因为将剑士大人的话当成了假话。   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所谓的鬼,在城中乃至附近,都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半分与“鬼”有关的事迹。   但我却能肯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也有看到了他的打扮与一举一动后作出的判断。   从他腰侧所别的那把太刀来看,便能知晓他的确是位勇敢的猎鬼人,虽说味道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我其实闻到了——从不远处的剑士身上传来的,奇怪的血腥味。   哪怕是坐在我面前也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身体,以及从我进来时便不留痕迹地打量着我们的视线,都足以说明他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剑士大人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所拥有的,只是满满的坚毅和决心。   “您辛苦了。”   我能够感受到剑士的心情,自然也能知晓他的意图,便对他说:“既然如此,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便让人去为您收拾间屋子,暂且稍作休息,明日再进行查探吧。”   剑士没有拒绝:“有劳您了。”   我摇了摇头:“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您可以尽管提出来,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近来身体都不大舒服,所以只能由我来接待您,本就多有失礼了。”   闻言剑士大人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的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在城中到处走走吗?”   其实按理来说我作为主人方是应该陪同巡查的,但以我的身体状况,却完全不足以做到这种事情。   在向剑士说明了情况之后,我对他说:“我可以让侍从们陪您在城中四处巡查。”   闻言剑士年轻的面孔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对我说:“睦月姬您能如此通情达理,实在感激不尽。”   剑士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才会为了保护本不相干的人而努力着。   在侍女将他带去客房后,我又去了一趟父亲大人的院子,结果也是不出意外地被拦在了院门外。   “父亲大人仍是不愿意见任何人吗?”   我问守门的侍从们,“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我有些担心……”   闻言侍从们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面面相觑后为难地说:“睦月姬,这是城主大人的命令,我们也不好违背。”   我自然知晓他们的为难,但是——   “父亲大人不会对我生气的,”我对他们说:“就说是我硬要闯进去好了。”   侍从们虽仍是迟疑着,却没在我踏出脚步时拦住我了,似乎是默认了我的建议,他们也没在我踏入院落时赶来将我送出去。   我顺利来到了父亲大人的房间门口。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从门缝中透出了某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铁锈的腥味、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般的熏臭。   在我敲响房门之前,障门便忽然自己拉开了一条缝隙——不是自己拉开的,一只惨白的手掌压在障门边缘,从拉开的缝隙中,我只看到了父亲大人的半张脸。   我下意识唤了一声父亲大人,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道直勾勾往向我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此前我从未在父亲身上见到过,复杂而又阴沉,像是嫌恶又像憎恨,可若是仔细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大人半晌也没有回应,面容半是被障门遮挡,我看着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那上面看不出半分血色。   “您……还好吗?”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父亲大人像是极其艰难地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对侍从们说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吗?”   闻言我解释道:“是我一定要闯进来,侍从们也不敢拦我……父亲大人,我有些担忧您的身体。”   父亲大人的眼珠子诡异地转动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像是在遏制着什么念头一般,面上的表情甚至都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以后不要再过来了,睦月。”   父亲大人对我说:“我的病情若是传染给你,对你的身体负担太重了,你还是尽快回自己的院子里吧。”   像是为了让我赶紧离开一般,父亲大人说完便打算拉上障门。   “请等一下,”我按住了障门的另一边,提及了我所闻到的味道:“您……流血了吗?”   听到这话,父亲大人睁大了眼睛,语气有些生硬地询问道:“你闻到了吗?”   我点点头:“还是再让医师过来看看吧,父亲大人,大家都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在我说完后,父亲大人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但很快又收敛了这份……庆幸吗?   他对我说:“我会再让人去请医师过来的,你还是快些回房吧……”说到这里,他似乎又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那位巫女大人,现如今还在城中吗?”   我虽不太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会突然问起巫女大人,但仍回答道:“还在,您有什么事要找她吗?”   因身体不适,所以想请巫女大人为其进行拔禊的仪式,这样的理由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总觉得,父亲大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提起巫女大人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就像是在畏惧害怕着她或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一般。   而父亲的回答也恰好印证了这点。   他略带急促地回绝道:“不!没有事情!”   或许是我在听完这句话后睁大了眼睛的模样让父亲大人意识到了什么,他很快又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她来到城中也没有好好招待过,所以有些遗憾。”   “那么等您好起来了,我们再一起好好招待巫女大人吧?”   在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后,父亲大人也附和称是,而在我离开之前,我告诉了父亲大人:“今日城中来了一位年轻的剑士,他自称是鬼杀队中的人,为了调查近来城中连续有人失踪的事情而来。”   闻言父亲抓着门边的手紧了紧,似乎心情也是同样紧张,他询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请他留在了府中过夜,毕竟赶了许久的路,想必在路途中也已经很劳累了,便想让他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调查此事。”   闻言父亲大人沉默了一下,“你安排好了就好。”   *   从父亲大人的院落中回来时,我在路上遇到了剑士大人。   剑士的名字是远山义礼,这是他在初次见面时便告知了我的事情。   “远山大人是需要些什么吗?”   在我这般询问的时候,剑士回答道:“我还是想尽快去调查一下城中的情况。”   他告诉我,因为太阳会对鬼造成威胁,所以为了稳妥起见,鬼大多都只会在夜里行动。   “若是等到入夜的话,鬼的行动会变得更加便利,所以我还是想看看能不能在白天找到些线索。”   既然剑士大人执意如此,那我便也只好吩咐侍从随其一同出门,在送走了他们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障门所感受到的便是火盆中燃烧的木炭所产生的温暖,视线内所见到的,却是巫女大人的背影。   听到推门的声音,巫女大人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个紧小的弧度,“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在她面前坐下,“您是何时过来的呢?”   闻言巫女大人扬了扬手中的诗集:“从我来时开始看,已经看到了这一页了。”   我扫视了一眼,发现巫女大人已经看完了大半了。   这也就说明,巫女大人在我房中已经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巫女大人询问道:“你以往可不会在外面待那么久。”   她瞥了瞥我的外衣,在我开口回答之前伸手拂去不慎落在那上面的细雪:“外面很冷吧?”   我点点头,解释道:“您也听说了吧,近来城中有人失踪的事情。今日来了位鬼杀队的剑士,说是来调查这件事是否与鬼有关的。”   闻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伸出的手顿了顿,动作变得略有些僵硬,“是吗?叫什么名字呢?”   “远山义礼。”   闻言巫女大人眯了眯眼睛,我/干脆脱下外衣,也没将其挂起来,只是随意扔在地上。   巫女大人看了我一眼,“他现在在府中吗?”   我摇头:“剑士大人去外面查探情况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巫女大人竟轻笑了一声:“不愧是水柱,果然行事小心谨慎。”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为看到巫女大人这个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嘲讽更为贴切的表情。   也是因为——   “水柱是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问她:“您认识远山大人吗?”   巫女大人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听说鬼杀队的存在,鬼杀队中最为优秀的剑士们会被称之为‘柱’,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偶然听到过几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没有深究巫女大人那个笑容的真实含义,也没有再多问些什么。   但后来我再偶然回忆起这些过往,却不由得开始思考起,倘若我一开始就点明了一切,将想要询问的问题全部都在巫女大人面前说出来,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只是……那样做的可能性,也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罢了。   *   在入夜之后,我听到侍女们前来禀报剑士大人已经回来的消息。   这时候恰好巫女大人也在身边,她没有特意坐到我身旁,只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才会抬起脸看我一眼。   “有什么收获吗?”我问侍女。   闻言侍女们摇了摇头,告诉我:“远山大人什么都没有说。”   那很大的可能性便是没有收获了。   到底是第一天,这样的结果也不怎么出人意料,但侍女在提及到某件事的时候,我却不由得有些在意起来。   “远山大人询问了我们近来城中是否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过。”   “那你们是怎么说的呢?”   听到这话,侍女有些犹豫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巫女大人的方向,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   我顿时便能明白——她们说了巫女大人。   也不怪她们会觉得巫女大人奇怪,哪怕是和她相处了许久的我,也无法否认这一事实。   更何况按照剑士大人所说——鬼害怕阳光,害怕紫藤花。这样的说法,巫女大人似乎也挺符合前面这点的。   在意识到我已经明白之后,侍女补充道:“我们也说了前些时日来拜访过您的买药郎,还有近几日才离开的那位京都来的大人。”   不管是哪个人,其实都能挑出一堆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剑士大人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侍女告诉我:“剑士大人又详细地询问了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然后便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了。”   了解完情况,我示意侍女们先回自己的房间,直到她们都已离开,才来到巫女大人身边。   “您听到了吧?”我问她:“侍女们说剑士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闻言巫女大人点了点头,表情依旧平静无波。   见她露出这般模样,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您见过鬼吗?”   巫女大人拿着书的手忽然放下来了,她转过脸将视线放在我脸上,片刻之后轻声道:“见过。”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见到的,是什么样的鬼呢?”   闻言巫女大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是一个……为了能够活下去,所以吃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女性的鬼。”   我愣了一下。   巫女大人的语气很平淡,便如同在说今日的菜色一般普通,甚至让我觉得——   在她看来,这种事情也就与我们平时的用膳相差无几。   “巫女大人不害怕吗?”   我问她:“您是如何从鬼手中逃脱的呢?”   巫女半敛起眸子:“那种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今日在外边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还不早点休息的话,怕是又要头疼了。”   巫女大人的语气极为娴熟,甚至已经熟练到将我塞进寝具内,催促着我尽快脱掉外衣——   一副我再没有动作就要来帮我做的架势。   我其实还没什么困意,但为了不让巫女大人担心,便顺势脱掉了自己的外衣。   本以为巫女大人今天也会留在我房里,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在我躺好之后,她却站了起来,似乎是要离开了。   我下意识伸手牵住了她的裙裾:“您今晚不和我一起睡吗?”   闻言巫女大人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询问道:“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了,不仅是因为平时便养成了这种习惯,更是因为近来城中发生的事。   虽说城主府中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巫女大人一个人睡的话,恐怕还是不怎么安全吧。   在听到我的解释之后,巫女倏地笑了笑,“相比于我,你不是更危险些吗?”   “那巫女大人留下来保护我呀。”   在我这样说完之后,巫女大人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点头同意,可实际上的动作却足以表明其意愿,在脱下身上的外衣之后,巫女大人掀开了我寝具的一角。   大抵是因为和我一起烤火的时间越来越长,巫女大人身上的温度似乎也比一开始如冰块那般的寒冷暖和了些,就连之前那些晚上一起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再将我冻醒过了。   同榻而眠对我们来说早已并非稀奇事,但在我伸手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巫女大人的手时,她的表情还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往她身边更靠近了些:“您冷吗?”   我们这时候的距离已经是身体紧贴在一起了,感受到从巫女大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我问她:“这样是不是会暖和些?”   回应我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以及一声贴在耳边的——   “是。” 第47章   第二日起床不久, 侍女便又过来找我, 她告诉我:“远山大人有事想要找您。”   明明是昨天才来到城中,却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放过, 在见到了剑士大人之后我才知晓, 他其实夜里也没能入睡。   “是因为不习惯城中的环境吗?”   在我这般询问后,剑士大人摇了摇头, “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大安心, 所以干脆就不睡了。”   “远山大人, ”我想了想, 还是开口了:“但是这样的话, 您的身体真的能支撑下去吗?”   在他回答之前, 我继续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大家自然都是想要尽快找明真相,可现如今根本没什么线索……您太过勉强自己了。”   闻言剑士大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您说得对, 十分抱歉。”   其实他完全没有需要道歉的理由。   嘴上说着我说得对, 但实际上剑士却丝毫没有要去休息的念头,而是看了看周围,对我说:“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闻言守在四周的侍女们低下了脑袋。我大抵也能察觉到他的用意,便点点头让其他人暂且出去。   年轻的剑士坐在我的面前, 在确认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之后, 他才开口道:“虽有些冒昧, 但我还想问您些问题, 希望您能尽可能将实情告知我。”   面色严肃的剑士抿了抿唇,开口道:“我听说您昨日去探望了城主大人,您觉得城主大人的情况如何呢?”   其实在剑士大人开口的时候,我就能隐约猜测出他想要问些什么了。   “父亲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皮肤也比往常看起来要更加苍白……”   “那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剑士大人倏然问道:“比如是否会畏惧阳光,再比如气味之类的……您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剑士大人在怀疑父亲大人。   这样的认知顷刻间占据了我的心神,让我迟疑了一瞬。   我还是点头了:“闻到了。”   虽然是很淡的味道,却实实在在是从父亲大人的身上散发出。那并不似他原本就有的,倒更像是——从指缝爪牙间残留下来的气味。   而我曾从剑士大人口中得知,“鬼”是以人类为食的残忍生物。   闻言剑士大人的神情更加认真了,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对我说:“实不相瞒,我昨晚在城中调查了那些人的失踪时间和地点之后,发现了一件很令人在意的事情。”   “是什么事?”   “那些失踪之人的住所,倘若按照失踪的时间来进行排列,和城主府是从远到近的距离……”   剑士大人忽然提到这点,似乎是想要暗示我什么。   “而现如今,除了城主府内,城中的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经有人失踪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倘若我再不明白剑士大人想要告知我什么,那才能说是不正常了。   我轻声道:“所以您觉得‘鬼’就在城主府内,对吗?”   剑士大人没有否认。   我沉默下来了。   大抵是见我没有回答,剑士大人正襟危坐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城主大人见一面。”   ——然后确定父亲大人是否就是那只“鬼”。   很难说我这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其实早在昨日见到父亲的时候,我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总归还带着点不愿意相信的心思,但今日剑士大人却当着我的面告知了我他的怀疑。   “我会为您安排的。”   这就是我的回答。   剑士大人躬身道:“感激不尽。”   我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于是抬起手按着额头:“这件事我会尽快给您答复,也请远山大人暂且回去休息吧。”   可剑士却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抬起脸看到了他的表情,“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听闻城主府中在数月前来了一位巫女,而她的名字是无惨……”说到这里,剑士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对我说:“实不相瞒,我曾从主公口中得知,在这世间只有一只可以将人类转化为鬼的鬼,而他的名字——”   我注视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说:“是鬼舞辻无惨。”   而那正是巫女大人的名字。   巫女一开始只告知了我们她的名字是“无惨”,后来的“鬼舞辻无惨”则仅在与我单独相处时提到过一次,所以剑士大人所知晓的,也只是从侍女的口中听到的“无惨”。   这样一来,他对巫女大人的怀疑便骤然降下了许多。   思绪忽然陷入了诡谲的混乱中,我下意识低下了脑袋,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问他:“您说的是‘他’?”   闻言剑士点了点头,“鬼舞辻无惨无疑是男性,所以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那位巫女大抵只是巧合吧。”   我倏然想起了巫女大人曾说过的话,“巫女大人说她也听说过鬼杀队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但或许她的名字与此有关也说不定。”   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为合适的理由了。   显然也是看出了我此刻明显身体不适,远山大人说罢,又询问起了我的身体状况,在将守在屋外的里子叫进来之后,他仍是不大放心。   “不如我一起送您回去吧?”剑士大人说。   话音未落,便又有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不必了。”   那是我极为熟悉的女声。   站在门口的巫女大人抬脚踏入和室,在剑士大人略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开口:“睦月姬由我来照顾就可以了。”   这本就是巫女大人的性格,强势得甚至可以称得上任性,再加上不容许他人反驳的语气,以至于剑士大人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您是……”   迟疑了片刻,剑士大人才开口询问,“是睦月姬曾提到过的巫女大人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巫女大人这时候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便像是厌烦或者嫌恶着剑士大人一般,“这种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鬼杀队的人都这么喜欢管闲事吗?”   听到这话,我扯了扯她的衣袖。   大抵是我的小动作也产生了些许作用,巫女大人的脸色总算变得正常了些,但仍没有什么友善的意味,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起她和鬼杀队是否有什么难解的怨仇一般。   而在我看来,鬼杀队的人根本没有半分令人讨厌的点。   剑士大人自巫女大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便一直在打量着她,那样的视线似乎更让巫女大人不悦,“若是没什么事情,睦月姬便要休息了。”   这就是明显的赶人了。   在巫女大人说出这种话之后,剑士大人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理由,在离开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巫女大人,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心事重重地踏出了房门。   在他走后,我才松了一口气,松开拉着巫女大人的衣袖询问道:“您怎么突然出来了?”   闻言巫女大人望了望外面——因为下雪的缘故,天气阴暗见不到半分阳光。   “我去你房中找你时看到你不在,便料想是来这里了。”   在她说话时,我没忍住咳嗽了一下。见状她皱了皱眉头,忽然凑近了脸看我:“脸这么红,又是生病了吗?”   我愣了一下,正想说自己没事,却被巫女大人脱口而出的话打断了:“那种乱七八糟的小事怎样都好,就算放任不管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我这时候不应该和巫女大人反着来才对,但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又展现那副仿佛不将一切放在眼中的模样,我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可如果放任下去,城中的其他人又可能会失踪。”   “失踪了又怎样呢?那种事和你又没有关系。”   巫女大人说得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我都沉默了一下。   “但他们的家人会很伤心。”   闻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那你会伤心吗?”   在她这般询问之后,我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并未见过那些人,也未见过那些人伤心的模样,只是凭借自己的想法做出的判断、产生的念头,所带来的情感也称不上有多沉重。   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只是有这样的想法而已。   但巫女大人大概没能理解我的想法,因为在我摇头之后,她便对我说:“既然这样的话,那些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的生死对你造成的影响甚至不如天气的变化来得直接。”   我想了想,觉得巫女大人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他人的生气的确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尤其是那些本就素不相识之人,反倒是恶劣的天气时常让我的身体陷入病痛之中,但是……   心底里依旧有着想要反驳的声音。   我想要告诉巫女大人的话有太多太多,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完,再加上风寒所带来的头晕让我的脑袋愈发昏沉,头脑中的思路也无法再继续保持清晰了。   巫女大人的怀抱很温暖,熟悉的味道给人带来的安心感加重了困意,我靠在巫女大人怀里没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任由自己慢慢失去了意识。   *   当我醒过来时,天色似乎又暗了许多——大抵是临近黄昏了。   约莫是巫女大人将我送回了房间吧,睁开眼睛我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之前的和室内了。   就在我估量着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远远传来的喧闹声。那其中似乎夹杂着人群杂乱的脚步与短促的尖叫,又像是什么东西坍塌砸落在地面上……   不是地震,因为我的房间没有感受到那样的震动。   按理来说城主府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声音才对,就在我对此感到意外,张开嘴开始喊起里子的名字,想要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却发现在我唤了数声之后,仍没有得到半句回应。   “里子?”   我一面掀开被子,一面将外衣披在身上,刚睡醒所导致的头昏脑涨仍未完全褪去,却已经比方才睡着前的情况好上许多。   在仍是没有人回应我的情况下,我自己拉开了障门。   一开门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划而来时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四处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远远传来的什么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我皱起了眉头,忽然望见对面的障门被人拉开,穿着黑色唐衣的巫女大人站在门口,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分明一开始还被不知为何发出的奇怪声音所困扰着,但在见到巫女大人的时候,我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安心的感觉。   本以为巫女大人既然拉开了障门,那么下一步肯定是从她的房间走来我这边,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仍安静地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动作也没有做。   仿佛是在思考或是等待着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用那双梅红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我。   于是我主动踏出了房门,穿过檐廊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问她:“您在看什么呢?”   闻言巫女大人抬起了脸望向庭院外的地方,“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望去的方向,其实正是产生声音的方向:“那您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里子又去哪里了呢?我刚才醒过来叫了她好多声也没有人回答。”   就在我说完这话不到半秒,便忽然有什么东西自空中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庭院中厚重的积雪上,划下一条极长的痕迹。   然而再仔细一看,却会发现——   “父亲大人?”   那狼狈地在雪地上翻滚着的,赫然是昨日才与我见过面的父亲大人。   他的衣裳此刻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许多,在裂开的缝隙上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血迹,因为在雪地上擦行了一段距离的缘故,身上满是白色的雪粒。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大人从雪地上爬起来,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本该十分普通的手指这时候却变得指甲尖利,不正常地比平时大了好几倍,甚至整个人都变得像是某种野兽般龇牙咧嘴。   就在他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又有一道人影从围墙上跳了过来,黑色的羽织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道人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雪地上,也是极为眼熟的身影。   “远山先生?”   穿着黑色羽织的剑士早已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那锋利的刀剑正指着父亲大人,他的表情极为凝重,眼神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父亲大人,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也没有移开视线。   “睦月姬,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安全起见,还是请您先和巫女大人一起离开这里,等我处理完之后再去找你们。”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言辞间尽是在为我们考虑。   其实早在闻到父亲大人身上传来的味道时,我便已经能够肯定父亲大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而母亲大人显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那时候特意来到我的房间里,用强行压下慌乱与恐惧的语气对我说,京都的送信人还未离开。   她那时候便想让我离开了。   但我却没有听她的话,继续留在了城中。   而现在剑士大人也在让我离开。我其实本该听从剑士大人的话,和巫女大人一起离开院子,但是——   在我拉住巫女大人的手,打算带她一起走的时候,却被她拉了回来。   父亲大人表情惊恐地朝着我们的方向喊道:“求您救救我吧!大人!”   那声音里满是恐惧与敬畏。   我的身体不由得有些颤抖,却被巫女大人拢在了怀中,她在我耳旁轻声说:“你在害怕吗?”   我低下了脑袋没有说话。   但剑士大人的声音却变得极为意外,连音量也上升了许多,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冷静的感觉。   “难道你真的是鬼舞辻无惨?”剑士大人显然难以相信:“怎么会,明明身上完全没有‘鬼’的气息,又是女性……”   剑士大人陷入了某种怀疑中,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睦月姬该不会也已经……”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了我的身份。   闻言巫女大人在我耳边轻声笑了起来,“睦月姬是人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抬起脸看了看她的脸,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想要弄明白现在的状况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家的身份都一目了然——已经变成了食人恶鬼的父亲大人,远道而来为了斩杀鬼而留下的剑士大人,以及……将父亲变成了鬼的巫女大人。   早在巫女大人对剑士露出厌恶的表情,对城中时常有人失踪的事情表现出的漫不经心里,其实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了。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   或者说,是明知道这些,却还是下意识将那些有可能破坏原本平静生活的念头强行压制下去,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是我的错。   如果我早些点明,或许就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了。   局面陷入了诡异的僵持,谁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大人先开口了。   他朝着我们的方向跑来,“您为什么还不把这个人类……”   话未说完,我便看到了猩红的血迹溅落在白色的雪地上,与那些厚重的积雪融化在一起,伴随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掉落在积雪上的细小声音响起,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父亲的头颅。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也很快无力地倒在了雪地上,从脖子上汨汨地涌出血液,未过片刻,父亲大人的身体竟就这样消散在了雪地上。   我的视线内只剩下那片血迹了。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感受不出。   我这时候应该是什么心情的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唤醒我的是剑士急促的大喊声。   “快跑!睦月姬!”   他一面叫喊着,一面朝着我这边的巫女大人挥出了刀剑,并非是我的错觉,在那个瞬间,我视线内他的动作竟变得迟缓了许多。   一举一动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其实在以往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早在年幼时见到其他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便能看到他们所做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以同样的方式重复着那样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曾对此感到极为骄傲,甚至认定我受到了神的眷顾,为我请来拔禊的神官,又请人为我进行了占卜。   但是……没人能卜出任何东西。   哪怕是那些极有名气的神官们,也都是在为我卜算后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肯多说。   直到某一次,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偶然路过城中,破例为我卜了一卦。   ——那是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人。   或许我还未被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放弃的原因也正在于那次卜算的结果,我本人并不知晓那位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说了些什么,但他们那时却很高兴。   大抵……是什么很好的结果吧。   现在想到那种事情,更多的却是讽刺。   因为我的缘故,父亲大人被变成了鬼,母亲大人生死未卜,连里子她们都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而之所以会变成现如今这般局面,都是因为我将鬼舞辻无惨留在了城主府中。   不过瞬息之间,剑士大人也死在了我的眼前。   温热的血液甚至溅落在我的脸上,明明没有多高的温度,却仿佛在灼烧着我的面颊一般,刺痛感阵阵传来,令我连呼吸都无法平静了。   在滚烫的瞬间过去后,寒风又带走了所有的温度,留下的只有冰冷湿润的触感。   清脆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是剑士大人的长刀掉落在了我的身边。   这时候的巫女大人,她的身形在我面前发生了变化,原本与我相仿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改变,面容的轮廓与五官也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她”变成了“他”。   仿佛是在刻意嘲讽着那时候剑士大人因她是女性,而那个能将人类变成鬼的鬼舞辻无惨是男性这一理由,而对她减轻了警惕与怀疑这样的做法一般。   她在我面前变成了男性的模样。   我忽然又想起了巫女大人曾对我说过的话,她那时问我对那些失踪的人产生的看法,会不会因为他们的家人感到悲伤而同样地悲伤。   我那时候的回答是不会。   但现在并不是其他人失去了家人,这样的事情正发生在我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亲手杀死了父亲大人。   并且在我的面前,将前来追杀鬼之行踪的鬼杀队的水柱也一并杀掉了。 第48章   虽说并未见过鬼杀队中的其他人, 但远山大人给我留下的印象, 其实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为了本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努力,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人而战斗, 为了追查鬼的行踪, 而来到了城中。   我们仅仅相处了数日,我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坚定信念——和什么目标也没有, 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也不过分的我相比,他所拥有的感情,便如同太阳般耀眼灼目。   那正是支撑着他前进的、是融入骨血中的存在的意义。   但现如今我所看到的却只有他的尸体。   已经失去温度, 被细雪所覆盖, 连完整都称不上的……毫无生机的躯体。   视线内白茫茫的积雪中突兀地斑驳着猩红的血色, 脑海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混乱思绪,从脚底开始升起刺骨的寒意, 仿佛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牙关不停地打着寒战, 口腔内似乎也弥漫起了铁锈般的血腥,四周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怪异安静。   我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表情究竟如何,但想必我此刻的脸色必定是极为可怖狰狞的丑陋模样。   ……不是。   不知为何, 我抬起了手掌放在自己脸上, 我这时才发觉——我的表情其实很平静。   别说狰狞可怖, 就连咬牙切齿都算不上。   甚至可以说, 是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神色。   只是脑袋里承载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以至于我甚至无法抬起脸来,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掉落在我身边的长刀上, 紧紧地注视着它, 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那些人类很烦。”   有谁开口说话了。突兀地打破了维持许久的诡异安静,落在耳中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分明不是我熟悉的女性的声音,但在它响起的时候,我却有种几乎要落泪的冲动。   与那道声音一同产生的,是心底里的异样熟悉——宛如听到过千万遍一般,当它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响起的那一刻,我便止不住地发抖。   “你也觉得受够了吧?”   他说:“仗着所谓父母的身份,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你掌控在手中,想让你怎样你就必须要怎样,不管是平时的小事也好,还是所谓的终身大事也罢,总是在替你做着决定。”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并不知晓这样的念头为何会在他的脑海中产生,也不知晓他要同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人类的大脑往往会无法像平时那般冷静地运转。   但说话的人给了我足够的做出反应的时间。   ——我并不觉得有谁很烦。   不管是父亲大人还是母亲大人,他们为我做出的决定,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在我看来,是否需要做出这样的改变,根本没有具体的意义。   虽然并不能说喜欢那些东西,但从实际上来说,我也不抗拒接受他们的想法。   但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并非如此。   平缓的男声在我面前继续响起,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或是感到罪恶的意味,他似乎只是在陈述着自己的看法,并且认为——我的想法必定也如他那般。   “哪怕不用想也能知道,在他们眼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鬼舞辻无惨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呢,与其想着如何让你去做些什么,倒不如想想应该给你些什么。”   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和以往所感受到的白皙柔软的手掌不同,男性时的无惨,他的手掌要比我宽上许多,掌心的触感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但是——这样的感觉,却无端透着熟悉。   就好像在曾经,我们也曾这样十指交握,低声细语地向着对方倾诉衷肠。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到过分的熟悉感与现实所发生的残酷交叠在一起,让我的思绪愈发难以平静。   “睦月姬,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低下脑袋,贴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是你说喜欢我,想要一直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并非是对鬼舞辻无惨,而是对那个巫女无惨。   大抵是我一直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模样,以至于鬼舞辻无惨也有些恼怒了,说话的语气不复开始的温柔,而是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其实你也并不需要那些人,不是吗?”   他自言自语般开口:“明明那个时候,他们给你做了决定,你知道自己要嫁到京都去的时候,你也只是不想和我分开而已。”   这时候再回忆起往日的点点滴滴,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与假象之上的相处与感情,根本就不是真实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忆之中的巫女,那个虽然偶尔给人以强势或时常露出轻蔑般的模样的人,只是个嘴上说着过分的话,但实际上却很容易心软,又会在我道歉或是主动和好的时候,轻轻松松地放下心中的隔阂,变回往常那般温柔的模样。   而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太过奇怪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说出这种话的原因。就好像我从未看清过他一般——事实上似乎也的确是这样的。   我所认识的,只是那个名叫无惨的、前来城中借宿的巫女。   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过了许久,我的下颌突然被人抬起,视线被迫从那把长刀上移开,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竖瞳。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觉得我是错的吗?”   这才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的模样。   苍白的面容、俊秀的五官、明明是弧度熟悉的微蜷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时却给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昔日的艳丽全然不复,余下的只有近乎残忍的阴沉——那双猩红的瞳眸里,完全找不到半分柔软的意味。   很显然,他在生气。   而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他会生气呢?   在我未能察觉的时候便将父亲大人变成了鬼,而母亲大人见到他时露出的恐惧神色,也足以证明母亲大人也知晓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展露在我面前的模样,都是假扮出来的形态。   明明被欺骗的人是我,被隐瞒了一切的人也是我,哪怕有我本人也刻意不去思考的因素在其中,可现在应该生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   “为什么?”   我下意识开口了——是很平静的声音。   明明脑海中已经混乱到了自己也无法梳理的地步,但声音却依旧平静。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何能够如此,但听到这个提问的鬼舞辻无惨,脸色却稍稍有所好转。   我果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哪怕从声音听不出来,但只要稍微想想,便能知晓我这时候应当是对他抱有怎样的情绪。   他反问道:“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吗?”   他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用这样一种……似乎是责怪,但又仿佛是怀念与庆幸般的眼神,一面看着我,一面却又展露出了怒容。   我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对他的理解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抵也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事情——明明将父亲变成鬼都已经瞒着我了,那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   倘若是以他的能力,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之下,做到这些事情也是轻而易举的。   “因为人类的寿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总归只有这么长。”鬼舞辻无惨开口道:“所以早一点和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你也并不需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那些人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区别吧。”   “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了,当做他们生病死掉了,或者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个鬼杀队的柱更是只见过几面的程度,就当做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只要过几天就可以连脸都忘掉了。”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扩散在寒风中,不知是寒风的作用还是这些话语的作用,我竟觉得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渐被抽离,哪怕是被他握着的手掌,也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不对。   我想要反驳他。   他所说的那些,全部都不对。   哪怕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也没有要被抹杀的理由,即便是偶然遇见的路人,也会有相遇的必要——一切存在的东西,都会有存在的意义,一切发生的事情,也都有发生的原因。   正如我与鬼舞辻无惨的相遇。   “鬼舞辻无惨,”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语,哪怕在心底里纠缠着无数的念头,但这句话却是极为清晰的。   我想要否认他,并且不希望以前重复过去的错误,所以才会开口。   耳边忽然响起了卖药郎曾对我说过,倘若被名为“误会”的咒束缚,那么所迎来的,也必定是悲剧的结局。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对她所产生的感情,我将其当做最好的友人,并且坚信对方也是这样看待我的这样一种想法,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误会。   鬼舞辻无惨恐怕从未将我当做“朋友”看待。   那么在他看来,我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再没有问出口的可能性了。   身体比意识更加迅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上竟已经握着剑士所留下的那把长刀。   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剑士大人曾告知我这把刀的来历。   能够杀死鬼的只有阳光和紫藤花,普通的刀剑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所以在鬼杀队中,队员们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日轮刀”。   那是由特殊的材料所锻造而成的,因为带着太阳的力量,所以能够斩杀鬼的利器。   在我的手中,正握着远山大人的日轮刀。   视线落在几步之外的青年身上,我注视着那人的眼睛,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被另一种喷薄而出的怒意所取代。   他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质问着我现如今的举动:“你在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其实很清醒,呼吸的方式变得和往常截然不同,随之而来的则是是身体发生的变化——本因常年体弱而只能卧病在床的身体,忽然变得轻快而又灵敏。   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时候,作为鬼杀队水柱的远山大人使用了所谓的“呼吸法”。   而这正是呼吸法所产生的作用。   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赭色的眸子里布满阴霾,他黑沉着表情,“明明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碰过刀剑,却能在这种时候使用出那种东西吗……”   嘴上说着的话似乎透露出意外,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似乎并不意外。   这种奇怪的感觉自他开口的瞬间便笼罩在我的心头,让我不由觉得,他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仅仅是针对着这时候的我,倒更像是在更早之前,也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声音像是穿过了时光的岩壁,从久远的过去渗透而来,带着延续了许久的怀念与孤寂,却又夹杂着并不美好的其他情绪。   但这时候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让我体会这些情绪具体是什么了,在我捡起刀剑的那个瞬间,便已经站在了与他截然相反的立场。   这是属于鬼杀队的刀,也是属于鬼杀队的水柱——远山义礼的刀。   我所捡起的并不只是这把日轮刀,也是他所使用的呼吸法,他在我面前曾使用过的每一个招式……更是他的信念。   无论如何也要斩杀恶鬼,守护他人的信念。   哪怕那些人本与他毫无干连,但属于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存在,也值得被肯定与尊重。   “鬼杀队是怎样的存在呢?”   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我竟开口询问他这样的问题。   闻言鬼舞辻无惨也愣了一下,脸色依旧很不好看,却回答我:“是很烦人的东西。”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   “……是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反应又让他想到了什么,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这句话竟带着几分平静,他继续开口道:“一开口就能想到那些鬼杀队的人会说什么话,大抵又是要为家人报仇,说着要让我下地狱之类的……”   没有听完他想要说出口的内容,我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呢?”   在他的眼里,我应当怎样才是正确的呢?   “我给了你最需要的东西,”鬼舞辻无惨并未因我中途打断他而生气,反倒是真的为我解释起来,他对我说:“那些阻碍到你的人,我全部都帮你杀掉了。”   这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一定在什么时候,我们曾经相遇过。   或许正是因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让他无比坚信这样的想法才是正确。   也正是因为那样的过往,才会让他觉得,为我做出这些事情,才是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   但是,“你错了。”   我轻声道:“一切都错了。”   所以最终要迎来的,也只有“悲惨”的结局。   这一次沉默的对象变成了鬼舞辻无惨,他安静地注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我想要做完元山义礼未能完成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念头,身体不自觉地产生了动作,被攻击的对象极快地躲开了这一攻击,失去目标的日轮刀斩断了障门。   那个巫女大人住了数月的房间,就这样被彻底破坏了。   其实本来也没有要保留的意义了,这样的东西留下来,也没有任何作用。   我所需要和怀念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分明是第一次拿起刀剑,但身体却因为呼吸法的影响轻松得不可思议,哪怕一直在进行着高强度的战斗,也未能感觉到疲劳或是难以呼吸。   但我的攻击并未对鬼舞辻无惨造成太大的伤害。   日轮刀似乎也对他产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自我愈合,在我的视线内所见到的,只是那略有些狼狈的身姿。   “源睦月。”他忽然唤起我的名字,并非是以往那般的“睦月姬”,而是完整的“源睦月”。   我没有说话,刀尖下压着随时都能再次挥舞。   其实在进行攻击的时候,我便能够察觉到——我并没有获胜的可能。   诚然远山大人是位勇敢的猎鬼人,也是鬼杀队中最为强大的柱之一,但是……还不够。   他的攻击,对于鬼舞辻无惨来说,还远远不够。   而我之所以能够对他造成伤害,更多是因为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对我手下留情。   他没有在我面前使出全力。   “你恨我吗?”   我忽然问他。   这时候问出这种问题其实是很奇怪的,甚至按照常理来说,就算真的要问,也应该是由鬼舞辻无惨来问我这样的问题才对——他杀死了我的家人,用假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他所做的这一切,才更应该被憎恨才对。   但我却觉得……他望向我的眼神,在我们的目光对视之时,我从那双猩红的瞳眸中所见到的神色,分明隐藏着过分复杂且沉重的感情。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   但我想,我这时候应当是恨着他才对。   哪怕心底里没有愤怒或是悲痛,但我所做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无言地诉说着这份仇恨。   所以我才要杀掉他——杀掉鬼舞辻无惨。   哪怕我其实做不到。并不是因为不够想,而是因为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   我不明白他现在的想法。   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的发梢,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他此刻的神色——难以理解、难以名状。   “你恨我吗?”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反问道:“因为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人……和鬼?”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但就在这种时候,忽然响起了极细微的脚步声——是从院落门口传来的脚步声。   从未见过面的剑士腰侧别着长刀,他的羽织被风微微吹起,衣摆在空中泛着弧度,面无表情的脸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也因为他脸上奇怪的斑纹。   那是从左边的额角往下扩散,仿佛火焰一般炽热的色彩与形状。与那头同样显眼的红发交相辉映,令人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剑士的耳垂挂着日出花纹的花札耳饰,在风中微微浮动着。整个人便像是突然出现在庭院中一般,突兀却又安静。   听到了紊乱的呼吸声,我下意识别过脸望向鬼舞辻无惨——正是他的呼吸声。   不仅如此,我甚至看到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近乎恐惧般的神色。   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打扮,也是鬼杀队中的人吗?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半句话,也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有的只是过于快速的动作,那位红发的剑士握上了刀把,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鬼舞辻无惨的突然靠近。   男性形态的他将我拥入怀中,令我不由得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想法,但在下一秒——有人斩下了那条手臂。   血液侵染了我的外衣,红发剑士的长刀从我面前划过,视线内所见到的是如太阳般耀眼的色彩,以及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大抵也是“呼吸法”。   只不过肯定不是我曾见远山大人所用的那种“水之呼吸”。   这位陌生的剑士似乎也与鬼舞辻无惨早就相识,因为当他拔出长刀的那一刻,鬼舞辻无惨便拥住了我,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我那时候竟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我总是在做着错误的选择——那一瞬间,似乎有这样的念头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直到看着鬼舞辻无惨的手臂也掉落在我面前,我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想错了什么。   他大抵是想要带着我一起逃跑的,因为知晓自己这时候无法战胜那位红发的剑士。   但是……那样的想法没能被变成实际,剑士斩落了他的手臂,并且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扔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49章   哪怕是出乎意料地被人拉开, 被迫从木质的檐廊上落下, 我依旧站在了庭院中的积雪之上,就好像……我的身体本来就该是能做出这样的反应。   是健康而又灵敏的状态。   大抵也有依旧维持着水之呼吸的缘故,所以连呼吸时进入身体的寒风也没有影响到身体的运转。   倘若是放在早些时候, 这种天气里站在雪中, 恐怕用不了数息我便会觉得难以呼吸了吧。   毕竟就在方才——在我刚刚醒来时,只是做出穿过檐廊来到巫女身边这样的举动,便已经临近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只是因为被后续所发生的事情分散了注意, 所以身上才没有立刻显露出这般恶劣的天气所造成的影响。   红发的剑士也动身了。   正如我在使用了水之呼吸之后便能够理解到自己与鬼舞辻无惨之间的差距一般, 在鬼舞辻无惨见到那位使用日之呼吸的剑士时,也能够在瞬间理解此刻的局面。   但在作出反应的前一瞬,他望向了我的方向。   只是短暂的一瞥, 我却觉得过得实在缓慢, 在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所蕴藏着的复杂情绪,倏然令我绷紧了心弦。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目光。   看不出半分熟悉,也见不到丝毫平静——在那双布满阴霾的眸子里疯狂滋长的,满满的尽是能够被称之为“憎恨”的感情。   阴暗而又狰狞。   鬼舞辻无惨是恨我的。这样的想法在顷刻间浮现在脑海中。   清晰得令我诧然。   哪怕我想不出理由, 也无法理解他产生这般感情的原因, 都并不妨碍我明白这一事实。   而在下一个瞬间, 剑士的背影恰好将我们的视线隔开,视线内的红梅色倏然被那头如深红的火焰般灿烈的长发所遮挡。   剑士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飘开翻转的弧度,打斗时迸溅出细碎的刀鸣, 受到波及的房屋轰然倒塌, 在废墟中升腾而起的不知是尘土还是雪花。   我怔怔地看着这样的场面, 在此刻目光所及之处余下的只有朦胧,从尘烟中浮现出两道若有若无的身影,传入耳中的则是阵阵刀鸣。   我应该去帮忙吗?   这时才迟钝地想到了这个问题。红发的剑士正在与鬼舞辻无惨战斗,而我却只是站在数米之外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们的打斗。   正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   本以为我这时会觉得轻松,因为不必再与鬼舞辻无惨刀剑相向,诚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足够的理由令我握起刀柄,但是……心底里不经意间浮现出来的,却是熟悉而又温柔的过往。   我曾经是喜欢着她的。   而在我未能想起的某些时间里,恐怕我也是喜欢着他的。   无惨……   思绪翻涌时红发的剑士已然占据上风,鬼舞辻无惨狼狈地低下脑袋,微卷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颊侧,伴着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目光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他却没再继续与剑士纠缠。   在鬼舞辻无惨试图逃走的时候,红发的剑士本也想要随之追上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却忽然咳嗽了起来。   水之呼吸停止了。   于是头脑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吹在脸上的寒风带走温度的同时更加重了头晕的感觉,喉间涌上的血液在咳嗽时涌出口中,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无法停止。   咳嗽声愈发猛烈,随之而来的血液越来越多,哪怕我试图用手掌捂住,也对此没有任何作用。   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无法维持,我跪在雪地上,不受控制地俯下身体,几乎整个人都是蜷缩着贴在地面上。   这时候已经完全无法去注意鬼舞辻无惨和红发剑士间的情况究竟如何了,身体因咳嗽而带动着颤抖,眼泪也无法抑制地掉落下来。   脸颊上有湿润的触感。   我也说不清楚这时候落下的泪水究竟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因为鬼舞辻无惨,或许二者都有。   或许会就这样死去了。   我想。   一想到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起来。   倘若是在更早之前,在鬼舞辻无惨扮作的巫女到来之前,我因为某场大病而死去——哪怕是在更早之前面临这样的一天,我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觉得没有未完成的事,因为没有一定要留下的理由,所以无论迎来的是怎样的结局,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因为我还有未能完成的心愿。   我还有没能做完的事情。   凛冽的风声簌簌地从耳边刮过,在我的面前却响起了脚步声。   那是谁的脚步声呢?   我撑着地面,强忍着逐渐模糊的意识抬起了脸,而后看到了红色的衣摆。   ——是那位陌生的剑士。   下意识开始寻找鬼舞辻无惨的身影,却发现那人似乎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跑了。”   平静冷淡的声音倏然在我面前响起。   剑士开口道:“鬼舞辻无惨已经逃走了。”   我应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样的结果呢?   愤怒还是痛苦?   我也不知道。   大抵在这个时候,我的表情依旧也没什么变化吧。   然而在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只手掌——是属于男性的、在指腹和虎口的位置有着厚茧的手掌。   是剑士的手掌。   “你还好吗?”   我握住了那只手。   比想象中要温暖许多,也比想象中要宽厚许多——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奇怪的触感。   就像是摸到了什么真实存在的、能够被触碰到的——太阳。   *   在进行了简单的医治之后,我跟随那位红发的剑士一起踏上了前往鬼杀队的路途。   当然,赶路时也一直维持着水之呼吸。   在那个时候,握住他的手之后便像是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了某种即将,所以在清醒之后便立马想到要去找母亲大人和里子她们,可就在我说出这句话以后,剑士却告知我——   “在这座府邸里,已经没有其他活人的气息了。”   我并不知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亦或者活着的人已经逃出了府中?   张了张嘴本是想问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所以最终也只是沉默地望着剑士大人,看着那双红色的眸子也落在我的身上。   这样的红色,和我曾经所见到的鬼舞辻无惨截然不同。   属于剑士的红,是温暖却又平静的红色,而属于鬼舞辻无惨的红,却是深沉而又危险的红色。   我又开始想起了鬼舞辻无惨。   于是请求剑士为我找来了火把,而后亲手点燃了这座府邸。   “为什么要这样做?”   剑士忽然问我:“不为家人们吊唁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正如表情一般,仿佛根本不会有情绪的变化,从头到脚都安静得不可思议。   说实话,剑士能主动开口与我说话,便已经足够令我惊讶了——正如在那时,他放弃了追杀鬼舞辻无惨的机会,而为了身体不适的我留在了庭院中。   剑士大人……是个很善良的人。   所以哪怕是对待陌生人,也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   但他似乎没能理解我的做法。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我的确应该找出父亲大人的遗物和母亲大人的尸体——如果能找到这些,再将这些安葬,为他们竖起墓碑。   但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已经死去的人,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视野内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火将整座城主府吞噬殆尽,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别过脸对剑士说:“生时所拥有的一切都无法带走,不论是钱财还是身体,或者感情和缘分,什么也不再属于他们了。”   闻言剑士似乎露出了些许疑惑,是极细微的表情,转瞬而过之后便又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是吗。”   他轻声道:“以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   明明是很平静的嗓音,但我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奇怪的情绪,也因此意识到了什么。   “您也失去了什么人吗?”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剑士沉默了片刻。   “有。”   只是短暂的回答。   或许剑士这时候并不想与我细说自己的事情,所以才会这般答复,但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也正是说明,他想要听听我的看法。   “活着的人,将死去之人的感情,一并埋藏在了心中,留下的人,将离开之人的感情,也一并握在了手中。所以一份的幸福会变成两份的幸福,一份的痛苦也会变成两份的痛苦。所承受的感情全部变成了两倍那么多,自身也会觉得越来越难以负担起这样的沉重。”   我对他说:“那些感情会把人变成‘鬼’。”   说出这句话时,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诧异,明明一开始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说着说着,最后那句话却脱口而出了。   我很清楚,那所谓的“鬼”并非是鬼舞辻无惨那样的鬼,而是其他的,从人心中产生的鬼怪。   听到这样的话,剑士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茫然——他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也很正常,因为哪怕是我自己,也觉得过于陌生了。   仿佛是从某个时刻突然捡回来的一句话,借由着这次机会脱口而出。   我们一直等着城主府化为了一片灰烬才离开,过程中有许多城中的人围聚起来,我没有在那里面见到半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从城主府中出来的人。   我也不知道城主府中的其他人究竟是早就已经跑得远远的,还是全部死在了城主府内。   这些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所以在城中的其他人疑惑地跑来我的面前,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也只是告诉他们:“鬼毁掉了一切。”   是因为鬼的产生,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红发的剑士沉默着没有开口说半句话,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对其他人的解释,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我开口。   我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所以我对他说:“请将我也带回鬼杀队吧。”   *   前往鬼杀队的路途中,我们也偶然遇到了其他鬼杀队的队员和其他的鬼,那些能够口吐人言的鎹鸦围绕在头顶,大喊着有地方出现了鬼。   就是用这样的方法,鬼杀队的队员间互相传递着信息,鬼杀队的领导者,也借此下达着命令。   在一起赶路的第二天,我询问了红发的剑士他的名字。   “继国缘一。”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于是我也告知了他我的姓名:“我是源睦月。”   闻言正在赶路的剑士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这样的动作却让我觉得有些疑惑。   “有什么事情吗?”   我问他。   “我听过这个名字。”剑士对我说:“前段时间有位卖药郎给主公送了药,偶然提到过这个名字。”   “睦月姬。”   闻言我不由得有些呆愣,很显然他所说的那位卖药郎便是我所认识的那位——不知姓名也不知来历,甚至连称呼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卖药郎。   也只有那个人会是如此。   “提到了什么呢?”   我不由得问起来。   剑士沉默了一下,回过头答道:“我不记得了。”   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所以也没再多问,只是和他一起加快了赶路的脚步。   大抵是因为都使用了呼吸法的缘故,所以赶路的速度也比普通人更加迅速,这样做带来的结果便是未过多时,我们便抵达了鬼杀队的主宅。   那是鬼杀队的领导者的住宅。   在路上剑士大人其实也告知了我一些事情,鬼杀队的领导者一直是产屋敷一族,因为某种诅咒的缘故,家族的后代都很早逝,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创建了鬼杀队,和其他优秀的剑士一起为了灭杀恶鬼而努力。   “鬼杀队中有着被称之为‘柱’的优秀剑士,因为学会了呼吸法的缘故,力量也大大地增长了,再加上使用了名为‘日轮刀’的能够杀死鬼的武器,所以队伍也愈发强大起来。”   面容温和的青年坐在我的对面,在我们面前的矮桌上放着茶水,和室内障门大开,可以看到落在外面庭院的阳光。   今日竟罕见地出了太阳。   在庭院中种着几株大树,主公主动为我解释道:“那是紫藤树,虽然一般来说鬼是无法找到这里来的,但还是在院子里栽上了这样的植物。”   我沉默地看了看他,又低下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茶杯。   “天气难得放晴,不如出去走一走吧?”   主公忽然提议道。   我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站在木质的檐廊上,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面的障门,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之后,又抿了抿唇,将视线移向庭院中。   大抵是我的举动让主公明白了什么,他忽然问我:“要留下来吗?”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   “留下来?”   主公点点头:“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听缘一说过了……而之所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都是因为有鬼的存在。”   “……”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缘一是位极优秀的剑士,”主公对我说:“他也是因为家人被鬼杀死而成为了猎鬼人,后来加入了鬼杀队之后,发现大家不会用呼吸法,便将自己所使用的呼吸法进行了改良,然后教会了其他的柱们。”   我忽然意识到了主公的意思。   “我也听说了,你使用了水之呼吸。”   主公注视着我,郑重其事地询问我:“在此之前,你学习过剑术,或是学习过呼吸法吗?”   闻言我摇了摇头,“远山大人,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位使用呼吸法的剑士。”   而在他之前,我只偶然见到过城中的武士们练习的场面。   父亲大人并不觉得我有在武士们面前露脸的必要,所以在几次偶然路过训练场看到了练习的场面之后,那里便也装上了栅门,彻底隔绝了我与其他人相见的机会。   我所需要见到的,只是那些从京都前来,或是从其他的城池远道而来,特意为了见我的贵族公子们。   听完了我的话,主公大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义礼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悲伤,同我诉说着那位剑士的身世,“父亲和母亲很早便过世了,所以只能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兄弟之前一直住在山中,某天义礼带着弟弟前去山中砍柴,却在山中遇上了鬼。”   “那天刚好没有阳光,所以鬼在白天也外出活动了,义礼想要带着弟弟一起逃走,却被鬼所阻拦,并且被对方……当面吃掉了弟弟。”   听到这里,我便忽然能想到后续的发展了。   “那只鬼吃掉了他的弟弟,却放过了他。这样的过往让义礼一直沉浸在痛苦中,所以他加入了鬼杀队,并且一直在为了找到那只鬼而战斗。”   我听罢,抬起了脸望向主公:“加入了鬼杀队的人,都是因为曾经被鬼夺走了什么吗?”   主公似乎并不意外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在听完之后便点了点头:“所以大家都是抱着哪怕与他们一同坠入地狱,也要将恶鬼斩杀殆尽的心情,一直都在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着。”   “而其他的所有鬼,都是被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所以……”我轻声道:“只要杀掉鬼舞辻无惨,就能终结一切了,对吗?”   闻言主公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难得的带着几分暖意的风吹过我们的身侧,微微拂起他及肩的头发。   在露出额角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一小片如烫伤般皱起的皮肤,但在下一瞬却又觉得,那是如树皮般枯萎的模样。   我怔了怔,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询问了:“您的脸……”   主公毫无阴霾地笑了笑,面上的神情温柔而又平静:“只是很普通的事情。”   “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所以全族都陷入了诅咒,身体会在日复一日中变得虚弱,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大抵是我面上露出的神情令主公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是十分奇怪的感觉——陌生却不讨厌。   在此前从未有人对我做出过这样的举动,就像是……长辈一般吗?   明明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但主公大人所展现出来的模样,却仿佛是所有人的长辈一般,他是如父兄般的存在,宽容而又慈蔼。   “您不觉得痛苦吗?”   我忽然有些难以理解,我并不觉得病痛难以忍耐,是因为我没有需要在意的事情,但主公大人和我对话时告知我的那些话语,却足以证明他有着无比坚定的目标。   知晓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也知晓自己想要追求的结局,明知道那样的未来甚至可以称得上虚无缥缈,却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无力。   主公摇了摇头,对我说:“因为我知道,同样渴望着那样的愿望实现的,并不只有我一人。”   “鬼杀队中的其他人、被鬼夺走了幸福的人、他们的后代和我的后代们,所有人都在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着,诚然这样的道路漫长且艰难,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   我忽然生出了某种近乎慌乱的情绪。   那样的情绪在主公邀请我加入鬼杀队,试图让我成为新的水柱时便攀升到了极点。   我拒绝了他的请求。   并非只是觉得这样的请求不合常理,大抵也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在其中。   站在檐廊上的主公大人依旧平静,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是因为放不下什么吗?”   我睁大了眼睛。   “在你的心里,埋藏着十分沉重而又悲伤的东西。”   他忽然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原本以为是家人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但事实却似乎又并非如此,因为在我告知了你缘一和义礼的事情之后,你的反应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   “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觉得,那才是更加重要的原因——是驱使你来到这里的真正理由。”   我认认真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落入耳中,忽然明白——在此前从来都是我观察他人的情绪,而现在是第一次有人看出我的真实想法。   主公大人是对的,驱使我来到这里的,的确也有家人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却是被我刻意压落在心底里的某个约定。 第50章   并非是那时那个与巫女形态的鬼舞辻无惨所许下的要一直在一起的约定, 而是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便已经结下的咒,是在遇到她之前, 便隐约会在心底里浮现出来的某种想法。   我曾对人许下约定……   哪怕并不记得许下约定的缘由, 也不记得约定的对象, 甚至连时间和地点也没有半分印象, 但这个不知具名的约定, 却让我支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医师的断言。   直到我遇见了鬼舞辻无惨。   那时候眼前仿佛忽然被拨开浓雾, 本不明晰的念头在一瞬间清晰可见, 我仿佛能听到某个人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低低地附在我的耳旁唤着我的名字, 耳鬓厮磨般亲密温柔。   “睦月姬……睦月……”   我曾经以为那就是巫女的声音, 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不对, 并不是她。   那是属于男性的声音。   是属于……无惨的声音。   却又不像是我后来所见到的、那个在我面前从女性形态变成了男性的鬼舞辻无惨,而是另外的……某个比他更加虚弱苍白的人类。   亦或者, 是比他更加年幼或是更加温柔的、难以从记忆中找出具体形态的什么人。   我的意识陷入了混乱, 甚至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此刻是否清醒。   一切都像是梦幻般虚无缥缈。   不论是我的经历还是遭遇,从年幼时长至如今的这段人生,亦或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都令人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之感。   庭院里的暖风微微吹动着脸颊两边的发丝, 主公大人没有出声催促我,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我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我抬起了眼睛, 视线内所撞见到的则是温柔的、带着包容与鼓励的视线。   忽然有种很想对他说些什么的念头, 想要对他倾诉些什么, 埋藏在心底里许久的东西,也会有想要与人分享的时刻。   所以在那个瞬间,我开口了:“是一个约定。”   我对他说。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样貌,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许下的约定,但那个约定的内容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我曾对那个人说过,我们要一起迎来下一个春节。”   那是一直深埋在记忆之中,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被遗忘的——约定之春。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主公大人依旧用那般温和的视线注视着我,目不转睛。   像是为了确定我真的没有其他话一般,等到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询问:“那么,你现在也在为了这个约定而努力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给我带来的反应却并不平静。   在这个问题落入耳中的时刻,我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有什么豁然开朗一般,连同内心的阴霾似乎也因此消散殆尽。   “是的。”   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正是我真实的感受,我正是为了这个约定而诞生在这个世界,是因为从久远的过去延续下来的感情,一直无法消散的执念——是对那个“春节”的等待与向往。   我这时候忽然也想明白了什么。   正是为了这些,我才降临在这里。   哪怕已经有太多记不清楚的东西,哪怕连对方的面容也觉得模糊不清,但我仍然觉得——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那个约定。   主公大人是为我指明方向的人,正因为与他进行了交谈,听到他对我说出了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才能够拥有继续前进的方向。   我想要再见一次鬼舞辻无惨。   并非是怀抱着仇恨或是其他的想要报仇之类的念头和原因,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他。   却并非只是单纯的见面。我想要看见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要询问他一件事情。   ——他是否就是那个曾与我许下约定的人。   那个已经被我遗忘了许多,却又时常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时而温暖时而阴郁……更多的时候,又是令人捉摸不透反复无常的那个人。   只有鬼舞辻无惨能回答我的问题。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加入了鬼杀队。   鬼杀队中被称为“柱”的人,都是经过了考验的,并且斩杀了一定数量恶鬼的优秀剑士。   让一个前几天才拿起日轮刀,并且刚刚学会呼吸法的人成为新任水柱,不管怎么说也会让人觉得过于荒谬了——更何况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任何战斗的经验,更不要说与吃人的恶鬼进行搏斗。   但主公大人做出的决定,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他在庭院中召开了柱级会议,正式将远山大人的日轮刀授予我,并将我晋升为新任水柱。   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并不是因为主公大人的权力大到一人便可以决定一切,也不是因为他的手段有多么狠厉以至于大家不敢开口,而是因为……   “我们相信主公大人的决定。”   有着深金发色、发尾末梢稍稍泛红的剑士是现如今的炎柱,他也是当初发现了抱着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十日的继国缘一,并对其提出安葬建议的那位鬼杀队剑士。   而现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既然主公大人已经认可了你,那么我们也没有任何质疑的必要。”   他说这话时所有柱也都在场,我只要抬起眼睛稍稍望去,便能看到其他的柱级剑士。   他们的看法,也是一样。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我绷紧了身体,连同心情也陷入了奇诡的局促,但炎柱却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起努力吧!睦月!”   我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拍得肩上一痛,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人呆愣的诧然。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已经如此娴熟地唤着我的名字……   又是我从未见过的人。   一瞬间陌生而又新奇的感受涌上心头,却又在转瞬时被其他情绪所覆盖。   我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   鬼杀队的生活很简单。   甚至可以说,比起我以前的生活更加平静——除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平时的训练、偶尔的任务,只有当鎹鸦送来消息和指示的时候,才需要赶往各处搜寻鬼的踪迹。   但有时也会有任务繁重的时候,某些地方出现鬼的频率过于频繁,所以要不断地奔走于指定的地点。   对于普通队员而言,这样的任务或许会有些吃力,但对于柱来说,却是极为普通的日常。   不仅是上任不久的我,其他的柱也是如此。   柱在队伍中十分受人敬重,因为是用自己的实力换来的待遇,所以大家都接受得理所应当。   我时常会想,其他人,尤其是继国缘一,他为何会愿意留在鬼杀队中。   以他的能力……以继国缘一的实力,只要他一人,便足以与整个鬼杀队相抵。   这是我最直观的感觉。   哪怕其他人的呼吸法也是从继国缘一那里学来的,但明明是更加适合他们的呼吸法,却无法在他们身上发挥出缘一的日之呼吸那般的威力。   在训练时我便能够察觉到大家的差距,身为柱的剑士们的确很优秀——炎柱比风柱更加沉稳,岩柱又比雷柱更能熟练地运用呼吸法……   每个人之间的差距,都能被一目了然。   我坐在檐廊上看着身为柱的大家在庭院中磨练剑术,视线落在了从远处慢慢走近的缘一。   大抵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的羽织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灰尘,束起的深红长发随着走动而在空气里微微浮动,有风吹过,带起额角的碎发,露出左额的火焰状斑纹。   在整个鬼杀队中,只有缘一的脸上有这样斑纹。   据说是从出生便拥有的,像是胎记般的东西,但每每看着那块斑纹,我却总觉得有些意料之外的意义。   大抵也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将身边的热茶举起,红发的剑士接过了我手中的茶杯,轻声道谢。   他在我身边坐下,拒绝了我又递过的点心,将茶杯握在手中,却没有喝下茶水。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吧?”   我询问道。   闻言缘一轻声道:“嗯。”   他素来如此,很少会有其他过多的言语,在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便发觉,在那时的城中,他对我所说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平日里的缘一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倘若是有人主动搭话,他便会回上几个字,那几个字说完之后,便又会回归到过分安静的模样。   所以……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我忽然问他。   庭院里的其他剑士们没有因为缘一的到来而打乱半分节奏,他们心无旁骛得像是察觉不到任何观战之人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进行着训练。   缘一安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模样,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令他牵动心神。   但是,我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心情并非是一开始的平静,而更像是因为我说的某句话而产生了波动。   “因为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在最后,缘一也只是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别过脑袋望向仍在训练的柱们。   恰好这时月柱与风柱结束了切磋,将视线投向我们这边的月柱与我四目相对。   使用着月之呼吸的剑士,是继国缘一的兄长,继国严胜。   他在率领部下外出时被鬼袭击,部下们被鬼所杀,但这时却刚好遇到了外出执行任务的缘一,并且被缘一所救。   许久未见的兄弟二人便这样再度相逢,继国严胜从原本的家族中离开,也来到了鬼杀队,并且成为了与缘一一样的猎鬼人。   我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某种情绪。   在我看来,严胜和缘一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隔阂,原本以为是兄弟二人阔别太久所导致的正常现象,但在相处了数十日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似乎有什么想错了。   那并非久别的生疏,而像是产生了某种不同的看法,因彼此有着不同的看待方式,所以造就了不同的眼光。   严胜投向缘一的目光,让我久违地想起了某个人。   是一个,我本该很熟悉的人。   那样仿佛是在意又仿佛是嫌恶般的眼光,明显得令我难以忽视。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察觉。   在我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时,在其他人也决定注意片刻,所以来到檐廊喝茶吃点心的时候,谁也没能察觉到在空气间微微流转的奇怪视线。   那是继国严胜望向继国缘一的目光。   他总是如此,仿佛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时刻,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倘若是放在以前,我大抵会觉得这是兄弟间常有的样子,但在现在的我看来,却并非如此。   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复杂的,夹杂着憧憬却又唾弃的感情。   就在我沉默地注视着大家之时,大口塞着点心的风柱忽然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对我说:“睦月好像从来没和我们一起切磋过啊,真的不来试试吗?”   我抬起脸看着他。   自从我成为鬼杀队的水柱,已经过去了数月,天气逐渐温暖起来,庭院中的紫藤花相继绽放,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所营造出来的是如梦似幻的美丽景致。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   因为在看到连原本的颜色都被花瓣覆盖的地面时,心底里便会油然而生某种熟悉而又温暖的感觉。   是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感受。   所以每当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便会坐在木质的檐廊上安静地望着庭院的地面,蝶屋的孩子们偶尔会给我送来花茶和点心,哪怕我一开始拒绝过,她们也还是会在下一次见到我时给我递上其他类型的点心。   “如果不喜欢上次那种,那么尝尝这次的新点心怎么样?”   年纪尚轻的小姑娘捧着碟子蹲在我面前,在我别过脑袋看她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给您做哦。”   在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没再拒绝了。   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回报什么,却是很困难的。   在我试图为她做些什么的时候,小姑娘却对我说:“我没有握起日轮刀的天赋。”   她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但声音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沉重感,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让人迟迟无法喘过气来。   “我听说过您的事情。”她对我说:“大家都说,新任的水柱是和日柱大人一样的天才,只要看过一遍的招式都能被熟记于心,哪怕面对的是再怎么难以应付的鬼,也能够轻易斩杀……”   “我一直很羡慕大家,不论是柱还是其他的队员们,能够握起日轮刀,有可能掌握呼吸法,便有可能亲手斩杀夺走了自己家人的恶鬼。”小姑娘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慢慢褪去,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哪怕只要拥有其中的一种也可以,或者说,只要我能够有一点点可能性,我都想要成为一名剑士……”   她的声音里,满满的尽是不甘。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哪怕不能成为剑士,也能够在其他方面做出努力。   蝶屋的队员们是负责照顾受伤的剑士们,让大家能够以更好地状态进行战斗的存在。   “所以完全不必过于执着。”   诚然这样的话对她而言大抵没有太大的作用,甚至有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种——站在高处的人,轻飘飘地对在泥沼中挣扎的人进行劝告……   于是产生相反的效果。   但我还是说出口了。   因为觉得,她大抵是需要这样一句话的。   明明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却无法对自己渴望的结果产生任何作用,这时候所产生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痛苦,更是对无能的自己的自责。   哪怕……她已经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人并非全能,所以不必将一切责任担负于自己身上。”   闻言小姑娘愣了一下,眸子里似乎闪烁起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睁大了双眸对我说:“那明天您还吃点心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用了。”   听到这话,她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耷拉着脑袋就像蔫掉的花瓣一样无精打采。   见此我补充了一句,“等我过几天完成任务回来,再一起吃点心吧。”   等我再看她时,看到的便又是那张笑容灿烂的面孔。   大抵是莫名回想起这种事情花费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风柱和炎柱都开始讨论起应该谁先和我切磋。   我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他们玩笑般争执的声音,说着要当我的第一个对手。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严胜却看向了我的方向,与我对上了视线。   “不如,先和我切磋吧。”   这句话响起的瞬间,檐廊上的大家声音倏然安静下来,视线齐齐落在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是继国严胜。   闻言我也愣了一下,但未能猜测出他的想法。   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都是很安静的人,但他们之间的安静却截然不同,缘一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根本无法融入进热闹的氛围,所以才时常一个人独处。   但严胜却能够极快地融入到新环境中,并且与那些人和睦相处。   甚至比起更早进入鬼杀队,教会了其他剑士们呼吸法的缘一,严胜与其他柱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要好。   我点头同意了。   没有使用日轮刀,用的只是普通的木刀,在呼吸法的作用下,哪怕是普通的木刀也能发挥出数十倍的作用。   我的情况其实和其他柱不太一样。   我见过其他柱练习呼吸法时的景象,几乎与人般大小相仿的葫芦,他们能一口气将其吹至破裂——这是呼吸法的基础,其他人是这样告知我的。   但是……   那时的我看着手中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葫芦,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我在思考把它吓破的可能性。   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做不到。   稍微尝试了一下便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差距,对那些柱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却会变得无比艰难。   正如其他柱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以我这样的身体状况竟然也可以熟练使用呼吸法并借此进行战斗。   “因为我看到了。”   那时候,我是这样回答他们的。   我并非是理解或是领悟了什么,也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能力,我只是……   重复了他们所做的事情。   不论是昔日在城主府第一次见到水柱使用的水之呼吸,还是在后来,加入了鬼杀队之后,坐在檐廊上看到的其他人使用的其他呼吸法,我都只是因为看到了,所以重复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说不出原理,也无法解释为何能做到这样的模仿。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   那时候,雷柱是这样感慨的:“正如日柱能够看到‘通透世界’一般,睦月也有着普通人难以触及的天赋。这是无法被复刻的、只属于某个人的能力。”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所谓的“通透世界”。   视线内看到的并非我们寻常肉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它更加接近本源的模样,是它的内在结构。   哪怕是人,缘一所见到的也并非是面容皮相,而是更加内在的肌肉与骨骼——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看到这样的世界。   在听了他们的描述之后,我也曾想象过那样的世界是何等模样——只是略微想想,便觉得……未免也太过不平凡了。   但继国缘一本就是不平凡的男人。   在听到其他人说出“不平凡”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缘一的眼神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牵扯出了几分波动。   不是开心。   缘一并非是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高兴,却像是——在抗拒着这样的说法。   在那时我便产生了某种念头,或许对他来说,普通而又平凡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一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什么东西,似乎在曾经的什么时候,我也曾抱有同样的念头。   鬼杀队中的柱们,蝶屋的孩子们,他们都曾对我所谓的“天赋”表现出或多或少的羡慕,但对我来说,有没有这样的天赋,其实都不是要紧的事情。   世间一切被拥有的东西,都有可以被舍弃的理由,只要是为了足够重要的目标,哪怕舍弃一切都能让人没有丝毫悔意。   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而在我看来,缘一或许也抱有某种相似却不相同的念头。 第51章   我输给了继国严胜。   手中的木刀被打落的下一刻, 我听到了其他人低低地发出惊呼的声音,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这样的反应令我忽然意识到, 或许在他们看来, 我的实力应当是在继国严胜之上的。   我并不知晓自己在什么时候的表现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将我视为比继国严胜更加强大的剑士。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头一次进行切磋的时候, 我便在他手中落败了。   从地上捡起木刀的时候,其他的柱也来到了庭院中, 他们的脚步声愈发靠近,紧接着便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这也没有关系嘛, 只是切磋剑术而已,睦月下次再努力一下就可以……”   大抵是我没什么表情的脸让其他人产生了误会,让他们误以为我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难过, 所以试图用这样的解释来安慰我, 告知我柱之间的切磋并非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   但当炎柱站在我面前这般解释的时候, 我瞥见了继国严胜愈发难看的脸色。   分明已经结束了切磋,可他却握紧了自己的刀柄, 用那般深沉而又满含复杂的神色望着我——这一次, 其他人也看出了他的异样。   “严胜, 你怎么了吗?”   在有人问出这句话后, 便如同□□一般,让继国严胜被堵在嗓子眼里的话猛地倾泻出来。   他似是咬牙切齿般开口, 音量不大, 但其中蕴含的情绪, 却足以让所有人怔愣。   “你没有用尽全力!”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严胜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其实并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量。”   这就是我的解释。   但这样的答复却没能让严胜满意,甚至可以说是火上浇油一般,令他的怒意愈发猛烈地灼烧着理智。   这时候风柱和雷柱也加入了劝解的队伍,他们试图安抚严胜的情绪,却没有被听进去任何一句话。   继国严胜想要与我再比试一场。   他对我说:“我想要看到的,是你全部的力量。”   不仅仅是“最大的力量”。   继国严胜抓住了我话中的漏洞,而后戳穿了我的谎言。   我只是觉得,并不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使用着水之呼吸的时候,我所能用到的最大的力量,也只有那么多,相比于正在不断进步的其他柱,停留在那时候没有任何进展的水之呼吸,只会在日复一日中落于下风。   但我在鬼杀队中的定位是水柱,所以在下一任水柱诞生之前,我都应当履行自己的职责,守住从远山大人、从主公大人那里接过来的位置。   但严胜恐怕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在他看来,我是故意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因为没有将他视为对手,所以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凌厉的剑式落下,哪怕用木刀卸下了大半,也震得我的虎口开始发麻。   我并不擅长持久的战斗,这一点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不仅如此,我的呼吸法并不能像其他剑士那般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哪怕是在睡着的时候,也能继续维持着这样的运作。   但我无法做到。   我所见到的水柱,只是在我面前使用了水之呼吸进行战斗的水柱,战斗时呼吸的方式和平时的呼吸方式有极大的差别,想要一直维持战斗时的呼吸状态,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所以我在更多的时候——那些并不需要战斗的时候,都会选择停止水之呼吸以保证不影响下一次的使用。   这样做带来的后果,便是恢复普通状态时,身体会比以前更加虚弱。   虽然没有在其他柱面前显露过虚弱的模样,也刻意叮嘱了蝶屋的孩子们不要将这件事情告知其他人,但我的身体正在一天天恶化,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而这绝对不是严胜想要看到和听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什么意见,但平日里偶然见面时交错的目光,似乎也的确不太和善,只不过我们间本就没什么来往,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但现在……   他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要他依旧认为我没有使出全力,哪怕这一次的“切磋”到此为止,以后他也必定会再执着于这个问题。   所以我切换了呼吸法。   这是第一次使用除水之呼吸外的其他呼吸,但正如我第一次使用水之呼吸一般,使用其他的呼吸也没有什么生疏感,正如使用了千万遍一般熟练于心。   我使用的,是日之呼吸。   只用了一刀,只是用了全力的一刀,便斩断了严胜手中的木刀。   木质的刀刃掉落在地上时,我并不知晓其他人的反应如何,但严胜脸上的惊憾却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失礼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刀。   严胜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奇怪,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又像是油然而生某种悲哀,眼神似是狰狞又是无措,最后却尽数归于平静。   那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了。   于是我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从头到尾都只是站在檐廊上的缘一。   他的视线穿过我眼前的其他柱,与我的目光在空中汇聚,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半是欣慰半是庆幸的神色,令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虚妄。   这不像是继国缘一会有的样子。   虽然心底里被这个念头占据,但当其他柱围在我身边,询问我是如何学会了日之呼吸时,我还是回答了他们。   “一直都是会的。”   在同一天,在见到水之呼吸的那天,我也见到了日之呼吸。   早在那一天,我便已经知晓了日之呼吸的呼吸方式。   但这样的说法却让其他人陷入了沉默,连同望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在一瞬间变得遥远起来——那是我时常看到的,与他们望向缘一时别无二致的眼神。   我的位置仿佛在瞬间便发生了变化,从普通的柱变成了缘一那般无法与他们融为一类的存在,因为我是除继国缘一外,仅有的也能够使用日之呼吸的剑士。   “想要掌握这样的呼吸很困难,”炎柱对我说:“睦月你有着我们都没有的天赋,所以如果说有谁能够理解缘一的感受,恐怕也只有你了。”   我其实不怎么认可他的说法,因为哪怕是其他人,那些在他们看来仍能算是普通人类的人,也总会被许多人所不解。   那么缘一无法融入人群,其实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我坐在檐廊上赏月。   圆月高悬,在暗淡的地面洒下微弱的月光,晚风中夹杂着细碎的紫藤花瓣,偶尔有几片掉落在衣摆上的,我也没有过多理会。   缘一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   “白天的时候,兄长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缘一忽然开口,用并不熟练的口吻对我说:“很抱歉。”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足够令我意外了,但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说完这话之后他竟没有立刻离开。   在我们之间所流转的只有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口打破了那样的沉默,询问道:“你喜欢月亮吗?”   缘一抬起脸望了望天空,没有回答。   见状我对他说:“我其实很少能有出来看月亮的时候。”   “以前还住在城主府时,曾经有过因夜里的障门稍微打得开了一点儿,便生了大病的经历,所以自那之后,母亲大人便禁止我在有风的晚上拉开障门。也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所以在天气太好的白天也没有办法随意出门,适合我出门透气的日子很难得,夜里温度适宜又有美丽景色的情况也很罕见。”   “能够看到这样漂亮的月色,是很幸福的事情。”   在我说出这样的话以后,红发的剑士神情有些恍惚。   就在我以为他只会这般沉默下去之时,他却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曾以为幸福的生活都是理所当然,睁开眼便能看到珍视之人,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不算大的房子里,感知到幸福也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那样的平静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从主公那里听来的关于缘一的事情,忽然让我在此刻对上了他的形象。   在我印象当中的缘一,强大而又冷静,可他自己眼中的自己,却并非如此。   “我没能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也没能守住那样普通的幸福,这世间有很多美好而又温柔的存在,也有许多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们。”   缘一轻声道:“但因为鬼的存在,很多人的幸福都被夺走了。”   按理来说我这时候应当安安静静地听完他想要说的话,或是给他些安慰,亦或者附和他的言语。   但不知为何,我却忽然开口了:“这就是你成为猎鬼人的原因吗?”   缘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再继续他的话题,而是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说:“鬼杀队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因为鬼而失去了幸福,所以才会加入到猎杀鬼的队伍中来。”   “正如你一般,同样失去了家人的鬼杀队员一直都在增加。”   缘一看着我说:“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在这种时候,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大抵是我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缘一自己想到了些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继续望着高悬的圆月。   我看到了他那对日升的花札耳饰。   “这是家人的礼物吗?”   不知为何,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的母亲,是位虔诚的信徒,这是我年幼时,她为了让太阳的神明保佑双耳失聪的我而制作的护身符。”   在听到这样的解释之后,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记忆中的她总会将真正的悲伤的情绪掩埋在心底,而在我面前露出强装的笑容。   虽然并非信徒,但在以往的时候,母亲也时常会为我请来神官与和尚,进行拔禊或是祈福的仪式,因为想要让身体不好的我能够健康起来。   也是为了让我能稍微高兴些,她为我带回了里子,并希望我能拥有其他人也有的“朋友”。   在听了我的话以后,缘一向我投向了沉沉的目光,他问我:“你想要杀死他吗?鬼舞辻无惨。”   在那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所有人,不仅是鬼杀队中的其他柱,包括缘一在内,以及蝶屋的孩子们,都认为我对鬼舞辻无惨的恨意不逊于任何人。   家人们被悉数夺走,原有的生活也被摧毁,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因此消失——我对鬼舞辻无惨的憎恨,绝不可能低于其他的任何人。   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   缘一的目光依旧落在我的身上,他对我说:“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的。”   能够得到这样认可,对我而言却并非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缘一对我的评价,令我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无法理解缘一说出这话的缘由。   是因为他今日看到我也使用了日之呼吸吗?   听到我的询问,缘一回答道:“因为你也有吧,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了缘一的意图。   他想要告诉我的是,正因为被鬼夺走了这些,被鬼舞辻无惨毁掉了一切,所以从心底里燃起的恨意,会一直驱使自己前进,直到将鬼舞辻无惨斩杀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也不会停下脚步。   但是……   我忽然想起了那之前的事情,在鬼舞辻无惨尚未做出任何事之前,曾有京都的贵族公子想要娶我为妻。   在缘一的口中,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正是与他生活了多年的妻子,以及那未能出生便被杀死的孩子。   “我也曾有过婚约。”   鬼使神差般,我向缘一提及了那件事情。虽然是如玩笑般,甚至刚答应下来,父亲便又反悔取消了的婚约。   但在那个时候,本该定下的婚期便正是现如今这段时间了。   “在那个时候,我曾期待过春节的来临。”   这一年的春节我是在产屋敷宅中度过的,主公和其他的柱也聚在了一起,包括大部分鬼杀队中的队员们,这是少有的热闹场面。   但那个时候,我却没有在热闹的人群中见到缘一的身影,下意识走出来找他,看到的却是缘一独自一人坐在檐廊上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我也是像现在这般,与他并肩而坐,眺望着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那样遥远的距离,正如那些已经无法触及的珍视之物。   但那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对方,彼此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有其他人出现打破了那份安静。   那是也来找着缘一的严胜。   或许那正是严胜不喜欢我的原因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并没有想太多那时候的事情,缘一安静地听我说着,没有出声,只是等着我的后话。   我告诉他:“而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扮作的巫女,还被我视为最重视的友人。”   缘一的目光倏然发生了变化。   “但在那个时候……”   他只说到了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我们都知晓后来的结果。   鬼舞辻无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后在我面前——他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了我的家人。   我理应对他抱有仇恨之心。   但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日之呼吸也停止了。   皮肤倏然感受到了寒意,随之而来的是喉间不断泛起的痒意,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   捂着嘴咳嗽的模样并不好看,正想告知缘一后便先回房间,但在我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耳垂忽然被挂上了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是一对耳饰。   在缘一的耳垂下,已经没有了那对花札耳饰。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这是母亲给我的护身符,但我觉得,你这时候应该比我更加需要这样的祝福。”   缘一是这样和我说的。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他是如此的……   希望我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实现那个——将夺走了我的一切、摧毁了我的一切的鬼舞辻无惨,亲手斩杀的愿望。   为了这个目标,我决不能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那一天再次到来前倒下。   *   或许有心理因素加成,又或者是缘一给的花札耳饰起了作用,我的身体似乎真的有所好转起来。   但更加直观的变化,却是在我的额角,竟也不知何时爬上了赤色的斑纹。   一开始被额角的碎发所遮挡,所以没能被察觉到什么变化,直到它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扩大,才让人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鬼杀队中的其他柱对此感到非常意外,但在我之后,其他的柱脸上也陆续有了斑纹。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并不能被称之为好消息的消息——生出了斑纹的剑士,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样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被缘一亲口承认的事实。   因为拥有能看到通透世界的眼睛,所以连大家的身体发生的变化,以及产生的影响都能收入眼底。   但我并不觉得,在二十五岁前死去会是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恍惚间有些觉得,二十五岁对我而言,似乎也有些漫长了。   但其他人或许并不这样觉得。   我听到了缘一和严胜的交谈,在严胜感慨着等他们死后,那般强大的剑术很可能会因无人学会失传,并因此感到惋惜的时刻,缘一却很平静。   他并不在意剑术是否会失传,也不在意呼吸法是否能够延续,他只是觉得——   哪怕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去,也定会有更加强大且优秀的人们诞生。   缘一和严胜,从来都没有过想法一致的时候。   我忽然这般觉得。   因为就在缘一将花札耳饰给我后的第二天,我遇见严胜时,便注意到了他那死死地盯着我的耳垂下方的目光。   夹杂着明显的错愕与不解,一副想要询问原因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的模样。   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我告诉他:“是缘一送给我的。”   听到这话的严胜脸色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紧地蹙起,过了好一会儿。   “你们……”   我睁大了眼睛,试图猜测他想要问些什么。但严胜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直到其他柱从我们身边路过,看着我耳上的花札耳饰露出了揶揄的笑意,我才忽然明白,或许严胜想要询问的,也是这样的问题。   我是想要解释的。   因为这是缘一的母亲在他幼时为他制作的护身符,而缘一觉得我更需要这样祝福,所以把它们给了我……   这样的说法一出口,大家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甚至还有问起我有没有什么关于日期的打算之类的问题。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想要继续解释。   并非是为了缘一,也是为了我自己。   但倘若想要和他们说清楚,却又不得不说出我的身体状况,再加上那段时间的任务出奇繁多,也导致解释的机会往后推迟了不少。   但若是知晓这个未能被严胜所听到的解释有可能导致那样的后果,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会抽出时间先把它解决。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便有消息传回了鬼杀队中——月之呼吸的使用者,作为月柱的继国严胜,变成了鬼。   说实话,鬼杀队中的大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都没有相信,甚至怀疑鎹鸦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哪里误传了奇怪的声音……   可这样自欺欺人般的怀疑,却在又一次柱级会议中灰飞烟灭。主公亲口告知我们,继国严胜在数日前外出执行任务时遇到了鬼舞辻无惨,却在与其战斗时……   忽然停下了对立的场面,转而接受了对方的血液。   唯一能将人变成鬼的鬼之始祖,他赋予了鬼杀队的剑士自己的血液,将其变成了自己的同类。   在主公说完之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我看向了缘一的方向。   与我们一样,他也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身上却散发出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似是愤怒又似悲哀,满怀着难以言喻的不解与痛苦,任何人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之后,也不可能再继续维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天夜里,缘一告知了我一件事情。 第52章   “我一直, 都很想找人倾诉。”   凉薄的月色洒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清晰的五官与面容,缘一的脸上隐约浮现出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甚至可以说是迷茫的神色。   而继国缘一应当是毫无破绽才对。   这时候我更加明晰地感受到了缘一的心情,那是真真正正的、和普通人一样的想法。   说到底,继国缘一也仍是人类啊。   或许是因为兄长变成了鬼, 又或许也有其他的什么原因,缘一忽然意识到, 自己所做的一切, 似乎从来都没能留住自己在意的任何东西。   “年幼时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我总会站在她的左边, 在她行走时帮她撑着她的左腰。”缘一轻声说:“但母亲还是死了,因为病情越来越严重,所以一天比一天虚弱, 然后迎来了最后的一天。”   因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人类都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虽然明知道缘一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还是开口了。   似乎是因为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缘一沉默了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眸, 过了一会儿, 又继续说。   “在母亲死后, 离开家中的我遇到了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的家人因罹患疫病去世了, 于是成为了她的家人。”他对我说:“我们后来,结为了夫妻。”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已经知晓了。   在他外出打算请来产婆的时候,他的妻子被鬼所杀,连同腹中的孩子也一并失去了生机。   我没有说话了。   因为这时候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从面颊淌下,残留着微微湿润的触感,我倏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哭泣。   但这份痛苦与悲伤,却并非属于我自己的感情。   ——是缘一的。   痛苦也好,悲伤也罢,全部都是从他心底里宣泄出来的情绪。   哪怕面上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心底里所蕴藏的情绪,却在日复一日中无法沉重。   “兄长大人是个很温柔的人,年幼时他曾为我做过一支笛子,对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吹响笛子,他就会来到我的身边。”   “后来我加入了鬼杀队,再次遇到了部下被鬼所杀的兄长,他为了替部下报仇,也加入了队伍中一同战斗……”   这是缘一最在意的过往,是他过去的人生中所产生的、组成现在的他必不可少的因素。   “但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也没能守护住任何东西。”   在缘一说出了这样的话时,我忽然很想反驳他。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我的心底里,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我没能实现任何愿望,也没能留住任何人——不管是那个不知详具的约定,还是我头一次认定的“友人”。   意识到这点时,我倏然绷紧了心弦,连开口的想法都已经消失殆尽。   我没有对缘一说任何话的资格。   哪怕体会到了同等的感受,也明白了他内心的想法,我也没有同他说任何一句话的理由。   因为我迟疑了。   缘一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却从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是他曾亲口告知我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   ——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正是为了击败他而诞生在这世上。   而我的想法却与缘一截然不同。   我从不觉得,我能够击败鬼舞辻无惨。   哪怕缘一比我自己更加坚信,我的确拥有这样的能力。   “是因为我也能使用日之呼吸吗?”   看到缘一的脸,我便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必是否定。   “并非是因为日之呼吸。”缘一对我说:“我所看到的东西更近本源,那是虚也是实,是最终也是最初的‘咒’。”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   与鬼舞辻无惨的会面,是在见到继国严胜之后。   明明比我更想见到严胜的,是缘一才对。但现在现在继国严胜面前的,却只有我。   在外出搜寻“鬼”的行踪时,我遇到了已经变成“鬼”的继国严胜。   比起作为月柱时的模样,他的样子变得更加狰狞,异于常人的六只眼睛排列在与缘一相似的面容上,令那副容貌变得愈发谲诡。   说实话,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缘一和严胜有什么相似之处——哪怕他们是双生的兄弟,但不管从样貌还是性格来看,都能让人一眼分辨出二人的身份。   可现在并不是纠结于他模样的时刻,而是……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缘一,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我无法想象缘一的反应,正如我无法理解严胜变成这般模样的原因。   我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但在严胜开口的瞬间,我却倏然明白了什么,心底里逐渐浮现出明晰的念头,严胜对待我的态度,以及他成为鬼的原因。   “人类的生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不过百余年的时光。过于短暂的生命会失去的,远不止那些优秀的剑术与呼吸。”   严胜站在我的面前,夜晚的风吹刮在我们身侧,他的羽织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随之浮动的还有我的头发,以及耳垂下挂着的花札耳饰。   严胜的视线仍是紧紧地盯着我的耳下,他所注视的究竟是什么,哪怕不用明说,我也已经心知肚明。   “缘一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这也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倘若是缘一,他只会觉得,在以后必定会有更加优秀的剑术与呼吸,哪怕现如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没能被继承,也根本没有任何值得遗憾的地方。   但我的话却令严胜沉下了脸色。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显而易见的怒意裹在这样的话语中,令我握紧了仍未拔出的刀柄。   我沉默下来了。   而严胜的视线却终于从我的耳边移开,落在了额角的斑纹上。   在严胜的脸上也有着形状相似的斑纹,却并非在相同的位置,颜色也有着细微的差别——事实上,比起严胜,我脸上的斑纹倒更接近于缘一的形状。   大抵是这样的认知令严胜愈发难以忍耐,在我唤了他的名字之后,他反驳道:“我现在的名字……是黑死牟。”   并非是我看花了眼,在严胜的眼底里,似乎刻着什么汉字。   而在日之呼吸的作用下,我也看清了那几个字眼——上弦,一。   这是在其他的鬼中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位大人……想要创造十二个强大的鬼。”我并不清楚严胜是否知晓了我的疑惑,不知为何,他竟自言自语般解释道:“他将这称之为,上弦之鬼。”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眸子里的上弦二字,忽然意识到了严胜的想法。   “你……有着很优秀的天赋。”严胜对我说:“但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之所以能够成为柱,只是因为使用了呼吸法强撑,而有时候却会出现无法持续使用呼吸法而导致身体虚弱的情况……”   “你真的甘心吗?”他话锋一转:“甚至有可能连其他产生了斑纹的剑士所要面临的二十五岁也无法迎来,这样的结局……对你来说,真的能够接受吗?”   我本该像缘一一样对这些毫不在意,但是……看到黑死牟的眸中所刻下的字眼,我却迟疑了。   我想到了刻下字的那个人,鬼之始祖,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   黑死牟对我提出了邀请——   “你也能成为强大的鬼,成为与我一样的上弦之鬼,成为那位大人的力量……”   在听到这个邀请的时候,我迟疑了一瞬。   并非是想要成为鬼,只是因为——如果答应了,是否就能见到鬼舞辻无惨?   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对黑死牟说,“鬼舞辻无惨,我想要见他一面。”   大抵在严胜看来,这便已经是同意加入的意思了,所以他为我带了路,带着我来到了鬼舞辻无惨的藏身之所。   那是一座令我感到极为熟悉的宅子,却并非昔日的城主府,而更像是在许久之前,也曾偶然在脑海中浮现过的某个地方。   庭院里种着樱树,现如今已经过了花开的时候,只有光秃秃的枝条,却无端地令人有种——奇怪而又突兀的感觉。   黑死牟只带我到了宅邸门口,便让我自己进去,没有任何要为我指路的意思,也没有对我说半句多余的话。   我循着某种奇诡的记忆来到了一个院落,却发现这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我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隔着御帘我所见到的是鬼舞辻无惨不甚明晰的身影,在御帘投下的是略显消瘦的身形,那头弧度微蜷的黑发,也带着几分朦胧的靡艳。   我没有拂开御帘,也没有走进室内,只是站在门外的檐廊上,隔着御帘望着那道令我觉得极为熟悉的身影。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在御帘的另一边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鬼舞辻无惨的面容倏然间清晰地印入眼帘——因为他起身掀开了御帘,主动来到了我的身前。   我沉默地望着他一步步靠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这也是从继国缘一那里学来的吗?”   在我面前停下,鬼舞辻无惨忽然问道。   我们这时候的距离极近,甚至是伸出手便可以触碰到对方的距离。在我的腰侧还挂着远山大人留下的日轮刀——太刀在这种距离下并不适合拔出。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我抿了抿嘴唇,却又转念一想,倘若是缘一,哪怕在这种距离下拔刀,对他来说也绝非难事。   但我能做到的,只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于是我没有说话。   “所以,这个也是吗?”   我不明白他问的究竟是什么,但在我试图理解的时候,他却忽然伸出了手,用指尖触碰了我耳下的花札耳饰。   我倏然理解了,他说的是缘一送给我的花札耳饰。   仿佛是为了看得更加清晰一般,他微微抬起了那只耳饰,视线落在那上面的花纹,脸色却变得有些阴沉。   这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大抵又是在恼怒着什么。   以往他也时常如此,哪怕是以巫女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在我将其当做唯一的友人的时候,他也会在知晓我做了些什么他事先不知道的事情,或是与其他人交谈甚欢之后,在我面前显露出明显的不悦。   那时候的他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态来面对我,我完全无法理解。   甚至一想到自己与女性形态的鬼舞辻无惨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心情也会变得极其微妙奇怪。   我的思绪早已转换了好几轮,但鬼舞辻无惨的脸色却依旧没有好转,似乎这时候的情绪也仍是极为不佳。   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他的情绪如何,早已不像以往那般能够令我牵肠挂肚了。   我本以为是这样的。   因为鬼舞辻无惨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在他捏紧了那只耳饰时,我却不受控制般也抬起了手——并非是想掰开他的手指,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背。   “为什么要生气?”   我问他。   或许是因为我的问题,亦或许是因为我的举动,鬼舞辻无惨微微一怔,却没有将自己的手从我手中抽出。   他眼眸微阖,血色的眸子里满含深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问我:“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东西?”   大抵这就是他生气的缘由吧。我想。   鬼舞辻无惨讨厌继国缘一,这是无需质疑的绝对的事实,正如继国缘一以击败鬼舞辻无惨视为存在的理由,鬼舞辻无惨对他的仇视也毫不逊色。   但我还是告诉他:“因为缘一说,我似乎更需要这样祝福。”   这是来自太阳的神明的庇佑。   “我的身体状况,似乎也的确因此有所好转。”   闻言鬼舞辻无惨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甚至颇有一种要把我耳边的耳饰扯下来的架势,但再仔细看看,却又会发现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其他神色。   但最终还是什么过分的举动也没有,他松开手,冰冷的手背短暂地擦过我的脸颊。   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其实已经足够奇怪了。   按理来说我这时候拔出日轮刀,指着鬼舞辻无惨与其进行绝对,再不济也应该满脸憎恨,质问他为何能做出那样的行径。   但那些场面都没有出现。   我竟然如此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甚至还产生了这样堪称“亲密”的接触。   一切都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本以为再次见到鬼舞辻无惨时会产生的情绪,甚至没有升起一丝一毫。   此刻在我心底里徘徊着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并非是我的错觉,虽然这样的感情来得过分莫名其妙,却也是真切地游走在心头的每一个角落的。   我对鬼舞辻无惨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此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但至少我肯定了一点——那个与我许下约定的人,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   红梅色的眸、鸦羽黑的发、微微蜷起的弧度与阴沉的脸色,所组成的却是令我觉得极为熟悉的身影。   “鬼舞辻无惨。”   这个名字忽然脱口而出,仿佛是为了记住什么一般,我又唤了一声,一字一句。   “鬼舞辻……无惨。”   他望向我的神色却没能平静下来了。   “别这样叫我。”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也只是一瞬,鬼舞辻无惨对我说:“也别这样看我。”   他的声音响起时,我却忽然清醒过来,自己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高高地悬挂在脑海中。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时间仿佛在一瞬间被放慢了千万倍,鬼舞辻无惨后退的动作,与我拔出日轮刀的动作前后接替——   他躲开了第一道攻击。   但在日之呼吸下所看到的一切都与水之呼吸不同,使用水之呼吸时看到的无法战胜的鬼舞辻无惨,在日之呼吸下却是破绽百出。   击败鬼舞辻无惨——这样的可能的确是存在的。   但我是否能够做到,却又不得而知了。   哪怕身体没有半分迟疑,但当那张错愕的脸落入视线内,我的心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异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忽然想,一切都不对了。   不论是变成了这样的我,还是变成了这样的“鬼舞辻无惨”,都已经与我记忆中截然不同。   我记忆之中的那个模糊身影,以及时常浮现出来的声音,在套入鬼舞辻无惨的那刻起,便令我油然而生某种诡谲的悲哀。   就好像……是在惋惜哀痛着什么一般。   这时候的心情与那时候——缘一坐在檐廊上,对我说兄长变成了鬼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几乎是同等的感情。   我在为鬼舞辻无惨竟然变成了鬼而感到痛苦。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同过去的记忆似乎也在转瞬间明晰起来——在更早更早之前,我没能想起的某个时间点,作为人类的无惨,曾与我许下约定。   我所期待着的、一直都在等待着的春节,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所以才会令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但也恰恰是因为他,我们才会面临如今这样的对立局面。   我压下刀刃,望着数米之外的鬼舞辻无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脸愈发模糊。   很奇怪,分明在此之前都没有任何察觉,但日之呼吸的确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   握刀的动作霎时变得难以维持,只消一瞬,想必鬼舞辻无惨也已经明白了这时的状况。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结束一切的机会。   我的生命,将会在此刻迎来终结——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那只冰冷的手掐上脖颈的时刻,我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我会被鬼舞辻无惨杀死——正如我亲眼所见的其他人。   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在瞬间生长着,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肉,那样的刺痛令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就在下一秒,鬼舞辻无惨划开了我的喉咙。   血液汨汨涌出的感觉清晰得令人诧然,张嘴想要开口的动作更是加速了血液的涌出,躺在木质的檐廊上,视线内能望见的,只有屋檐与天空。   我忽然很想再看看其他的什么东西——随便什么都好,紫藤花、神社、拔禊的仪式与神乐舞……   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在神志开始涣散的时候想到这些东西,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在人临死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会回放起过往的所有记忆。   那么现在在我脑海中翻涌着的,也是我过往的记忆吗?   分明有很多从来都没能见到过的,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场景……   我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已经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血液的大量流失导致生命也随之一同流逝。   感觉越来越冷的同时,视线内的东西也逐渐分不清虚实了。   我看到在视线内伸出的手掌,苍白的指尖与滴落的血液……那不知是否真实的血液落在我的伤口上,明明在被割开喉咙时也没觉得有多痛苦,但在此刻,却觉得仿佛滴落的是什么炽热滚烫的毒秽。   像是在冶铁时扔入水中的烧红的铁块,连同那本该平静的水面也开始沸腾。   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口与血液钻进了我的身体,令我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以言喻的疼痛侵袭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呼吸都变成了奢侈的事情,滚烫而又冰冷的矛盾感不知持续了多久,却是令无法闭拢的眼皮也止不住地抽搐着。   我大抵是落泪了。   因为贴在地板上的脸,那上面似乎又有湿润的触感。   约莫是因疼痛而扭动了身体,这时候我视线内的景色竟变成了庭院中的景物。   已经……临近冬天了呀。   我忽然意识到了现在的季节。   在我初次见到那个自称无惨的巫女时,似乎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时候。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曾对人说过某些话。   就在这时,忽然有黑色的衣摆挡住了我的视线,比雪还要冷上几分的什么东西抚上了我的面颊。   那是某个人的手。   那人为我擦去了面上的泪痕,在我的意识未能彻底消散的时候将我抱在了怀里——分明是极为冰冷的温度,可我却意外地感受到了某种温暖。   可悲而又可叹。   不知是否是滴落的血液带来的效果,我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   “下一个春节……”   我闭上了眼睛。   “是……什么时候呢……”   视线内只剩下一片黑暗。   【战国篇.完】 第53章 番外   鬼舞辻无惨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某个人。   那个……在他作为人类时,便与他许下了约定的人。   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喜欢作为人类时的自己, 那个有着一副孱弱的身躯,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在变成鬼之后的岁月里, 他总会刻意避免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甚至会在那些过往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时, 刻意将它们悉数压下心头。   但仿佛是被刻进了他的脑海中一般, 那个人的身影哪怕过了数百年, 再浮现出来时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惊。   身体的孱弱是生来的悲哀, 过于短暂的生命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鬼舞辻无惨曾一度被断言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但现如今他存在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不知多少个二十岁。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记忆中所存在着的,其实并非只有满怀怜悯的目光和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还有那个人温柔的注视。   鬼舞辻无惨依旧记得她的姓名。   他只是没能料想到,在数百年后的某一天,自己又会从什么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是很奇妙的缘分——大抵可以这样说吧。鬼舞辻无惨在路途中偶然听到了有人在议论。   附近城池中那位貌美而病弱的睦月姬,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只是微微怔了一瞬, 心底里忽然升起某个奇怪的念头, 但不消片刻又消散殆尽。   不可能的。他想。   鬼舞辻无惨曾亲眼目睹了记忆中那个人的死亡,他看着她的双眸失去色泽扩散空洞,感受着她的身体失去温度苍白冰冷。   睦月姬已经死了, 这是他无比确信的事情。   再者, 哪怕她在那时没有死去, 也不可能以人类之身留存至今。   但鬼使神差的,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般,鬼舞辻无惨还是来到了那座城池中。   他想要见那个人一面——哪怕这位睦月姬,实际上与他记忆中的睦月姬没有半分相似。   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鬼舞辻无惨自身也不清楚。   他甚至使用了拟态变成女性的模样,假装是路过的巫女,编造了借宿的理由。因为不想留下过多痕迹让鬼杀队的人察觉,所以连同姓名也打算随意捏造一个,只是……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名字却是——“无惨。”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怔了怔。   在听说了她的身份和来历之后,城主和城主夫人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竟将“她”安置在了睦月姬现如今居住的院落中。   但这样也正合了鬼舞辻无惨的心意。   他原本只是想与那个与她同名的睦月姬见上一面,第二日便离开城中,然而仅仅是走到院落门口,听到从里面传来的琵琶声,鬼舞辻无惨便停住了脚步。   什么念头都消失了。   “您怎么了?”   为他领路的侍女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解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鬼舞辻无惨翕动着唇,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弹奏琵琶的人……是谁?”   在得到了侍女回答的瞬间,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倏然发生了变化,心底里甚至隐约纠缠着诡谲的思绪,扭曲盘虬。   在他路过那扇障门的时刻,他刻意停下了脚步。   那扇障门被拉开后所见到的,是跽坐在房中的少女,她怀抱着琵琶,侧过脸望向他的目光明亮灼目。   熟悉的脸与陌生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是惊讶好奇。   哪怕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无损她的美貌,但鬼舞辻无惨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并不和谐的存在——在她的身上,缠绕着名为“虚弱”的恶疾。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究竟如何,大抵是在高兴吧,又或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但现实正是如此,出乎意料的事情永远都在不断发生。   睦月姬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迈入了房间,分明这时候的心情复杂得根本理不清头绪,但意料之外的是,在她面前跽坐下的鬼舞辻无惨却用着平静的语气开口了。   仿佛身体与意识被彻底分开一般,他那些毫无异样的表现连自己都感到惊诧,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睦月姬正在为他弹奏着琵琶。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便极为熟悉的曲子。   倘若说一开始还有所怀疑,对这样的现状感到无法相信,但在那些曲子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的时刻,鬼舞辻无惨便可以肯定了——她就是那个人。   鬼舞辻无惨并不清楚他们再次相遇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何她能再度出现在这个世上——人死后真的会有转世吗?在许久之前,鬼舞辻无惨其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希望有吗?”   那时候的少女面带笑意反问他,“无惨想要有转世吗?”   鬼舞辻无惨已经忘记自己那时的回答了,他说了什么也并不重要,想要想起的,只有她的回答罢了。   但鬼舞辻无惨忘记了——他不记得那时候她的回答了。   本是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连后续都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在此刻却得到了事实的证明。   是有的。   鬼舞辻无惨想,所以他们才会再次相遇。   而这一次,一切都会和以往截然不同。   因为现在的他,是鬼舞辻无惨。   现在的“她”,则是无惨。   要说起无惨最熟悉的女性,正是那个曾在他心底里留下了无数痕迹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曾在无惨的眼前重现了无数遍。   所以他在尝试着进行拟态之后,自己去照镜子检查是否还有问题的时候,却倏然间发现——这幅模样,倘若是神色平静的时候,竟会与那个人有四五分相似。   不论是面貌的轮廓还是眉眼的痕迹,分明没有刻意朝着那种方向靠拢,但实际展现出来的东西,却令鬼舞辻无惨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很难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他却没有再刻意进行更改,甚至循着记忆中的样子,用着她的语气和神态,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睦月姬也不出意外地察觉到了什么。   某种奇怪的氛围在他们间流转盘踞,谁也没有明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语所带来的,也是过分暧昧的相处。   倘若是以普通的眼光来进行看待,只是会觉得——睦月姬与这位新来的巫女,关系密切得令人有些意外。   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常年只能待在房间里,需要耗费体力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几乎与外界没有接触的睦月姬,在遇到了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巫女时,会对她产生好奇,也是极为寻常的。   但她们之间那在他人眼里极为平常的相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根源便已经扭曲的虚假的开头,令鬼舞辻无惨也一度陷入了某种僵局。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他想。   ——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以女性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所带来的结果有好也有坏——睦月姬很快便与她亲近起来,甚至能时常二人在房中独处,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距离,如耳鬓厮磨般贴靠在彼此的身侧。   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对这段感情这份关系的定位。   鬼舞辻无惨为她弹奏了睦月姬曾为他弹奏的曲子,那熟悉的少女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剔透的泪水滴滴滚落,鬼舞辻无惨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擦拭,但在伸手之前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她询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时,他也只是随意道:“我忘记了。”   这是假话。   鬼舞辻无惨从未忘记过,她最喜欢的曲子、最常弹奏的曲子,身份高贵却平易近人的睦月姬,怀抱着琵琶神色温柔地在他面前弹奏着。   这是鬼舞辻无惨无法忘却的过往。   但她却忘记了。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失望的,那其中又夹杂着几分责怪的意味——哪怕他其实很清楚,他完全没有产生这种念头的理由。   但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内心的郁结得到疏解一般,他还是把责任归咎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睦月姬忘记了无惨,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甚至连平安京,对她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向往之意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倏然阴郁下来。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起来也有昔日作为人类时身体虚弱的原因在其中,鬼舞辻无惨的脾气一直都不大好,有时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能让他大动肝火,即便是在他人看来极为寻常的东西,放在他眼里也会带上不同寻常的意味。   鬼舞辻无惨曾一度沉浸于痛苦与挣扎中,如太阳般明亮炽热的睦月姬,只是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也足以令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那是太过炙热的、几乎要将人灼烧的温度。   但现如今他所见到的这个人,却似乎比之以往的光芒暗淡了无数倍。   仿佛是那些从他身上剥离的病痛虚弱全部被堆压进了她的身躯一般,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所遇到的睦月姬,苍白的模样甚至比起人类时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在听到了所谓的“咒”时,如醍醐灌顶般,鬼舞辻无惨似乎领会到了什么难以言明的深意。   那个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的小姑娘,以及那个长大了许多,却仍未松开他的手,对他说“言语即是咒”的少女,全部都与面前的睦月姬重叠起来了。   在从她口中听到所谓“喜欢”的字眼,听到她唤着无惨之名,询问着他是否愿意留下的时刻,鬼舞辻无惨心底里的什么东西,忽然破裂了。   他曾以为自己成为鬼后便不会再在意人类时的过往,也曾以为在那个人死后一切都会随着她的死亡消失,但在日复一日中不断积攒起来的思念与悲伤,却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掩埋。   哪怕变成了鬼,哪怕她已经死去数百年,鬼舞辻无惨……依旧忘不了她。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我也喜欢你……”   一直一直。   这完全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连他自己也错愕了许久。但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却很柔软,温暖得令人悚然。   他本该追求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是真正完美的永生,是唯一有可能让他克服阳光成为完美生物的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本是为了这一目的才会四处寻找,但是……   看着她的脸,与那双琉璃般的黑色眸子相对时,无惨的脑袋里却什么也装不下了。   已经没有了,需要离开这里做的事情。   或者说,有没有其实也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至少在那一刻,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的确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哪怕永远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记忆中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在另一个陌生的时候再次脱口而出,互相交换的双方,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鬼舞辻无惨曾短暂的有过将她变成鬼的念头。   鬼所拥有的是漫长的寿命与健康的体魄,哪怕不能在太阳下行走也没有关系,反正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也无法在太阳底下待多长的时间。   但这样的念头却被他自己又否认了,恍惚间想起了曾经的场景,睦月姬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自己想要将她变成鬼却毫无作用……   还没有到那种时候。   鬼舞辻无惨想,还没有一定要走到那种地步的必要。   *   在初次见面的那天夜里,鬼舞辻无惨便提及过一个人,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提及了他曾经恋慕过的人。   分明说这话时紧紧注视着的正是她的面容,但睦月姬却丝毫没有将那个人与自己联系起来的意思——因为这时候的无惨,不仅是女性的形态,也是在她看来与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面前诉说那些过往,那些他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事情,那些他从未开口告知过她,却一直横贯在心底里的念头。   那个人优秀而又耀眼,天赋卓绝身份高贵,甚至可以说见他一面都是屈尊降贵,但鬼舞辻无惨却从她那里得到了本不该肖想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他,她才失去了一切。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这样以为的,在他看到城池中的睦月姬的时候,他所产生的想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来,又会发现……这时候的自己,还是想得太少了。   比起后来的源睦月,这时候的睦月姬……其实也勉强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前提是他并未出现。   鬼舞辻无惨时常会陷入这样的纠结,与其说是在为其他人思考,倒更想是因自身性格的缺陷而产生的无法遏制的念头——哪怕他自己从未亲口承认过什么。   鬼舞辻无惨总是占据着领导地位的一方,支配者的权力应当是在他的手中——但事实却总是与总会与料想中存在差别,时常会冒出的奇怪念头,总在将他与睦月姬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总在意味不明地生着闷气。   因为一些很奇怪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又或者是因为她所做的某件事。与其说是单纯的生气,倒更像是在闹着别扭一般。   ——离我近一些吧。   大抵是想要这样告诉她的。   但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次也没有。   这种过分直白如同撒娇一般的言语,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为难了。   但睦月姬从来不会吝啬此类的语言,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明明前几刻还在冷战——鬼舞辻无惨将这称之为冷战,但没过多久,她们却又能泡在同一个温泉里……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鬼舞辻无惨甚至也可以说是措手不及了。   哪怕皆是作为女性,这样的状态也过于亲密了——鬼舞辻无惨刚这样想,却又想起了那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无惨大人……”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睦月姬远比他要坦率。   她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直白地告知他,也会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送给他,更会直接明了地挑明自己对他的感情。   不论是那时的睦月姬还是现在的睦月姬,都曾清清楚楚地告知他——我喜欢着你。   但喜欢着他的睦月姬,却变成了他早已舍弃掉的模样。   正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过往,所以更能深刻地理会到这幅模样带来的痛苦难耐,他曾一度因自身的病痛而扭曲狰狞,也曾一度为睦月姬的光芒而瑟缩怯懦。   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产生交集的二人,却因为偶然的相遇产生了羁绊。   正是她曾经所说的咒,所以鬼舞辻无惨才能得到来自她的爱意。   回忆起之前的事,其实是很痛苦的感受,等同于将那些不可能重新来过的东西又经历了一次——无法更改也无法变化,对自己所造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而在想起曾经的自己面对她的状态,鬼舞辻无惨却忽然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为她做过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睦月姬在朝着他靠近,为他做些那些事情。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不知为何,他产生了这样的心情。   但睦月姬的反应却很平静,哪怕他主动询问她是否痛苦,为何不觉得难以忍耐之时,睦月姬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曾经的他会露出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无法理解。   他总是难以体会到睦月姬的想法,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但睦月姬却说他并不需要理解。   鬼舞辻无惨顿时有些呆愣,哪怕是听到了她的解释,也仍会觉得   生命中头一次有了值得在意的人,在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复杂与喜悦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明晰了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经产生的自己最明确的心愿。   ——我只是想要……   对于普通人来说大抵是很普通的心愿,但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却似乎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这样的感觉也延续在了平时的一举一动之中。   会让他产生改变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她为他做的事情,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   鬼舞辻无惨曾经难以接触到的那些东西,总会在意料之外的时候,在始料未及的机会下出现。   他开始学起了挽发。   因为睦月姬为扮作女性的“她”梳起了长发,将那些弧度弯曲的黑发挽在头上,在那发髻上装饰着首饰……   鬼舞辻无惨也想要为她做同样的事情。   他正在努力地改变自己。   曾在平安时代时未能明白的事情,在第二次相遇时便跃然而上,想要做什么那便应该去做什么——你应该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也给她,正如她为你所做那般。   这样的念头盘踞在鬼舞辻无惨的心中,起初只是令他为她挽起了头发,但在后来却又发生了某些奇怪的变化。   鬼舞辻无惨一度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会成为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的推力,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朝着预料之中的反方向发展了。   因那个来历不明的卖药郎的到来而升腾起的异样与无名怒火,在后来从京都而来的议亲之人到来时攀升到了极点。   鬼舞辻无惨倏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便像是再次面临着如昔日那般的场面——哪怕他这时候的身份与那时候截然不同,而他在睦月姬心目中的定位也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但鬼舞辻无惨就是觉得很相似——哪怕实际上其实根本没有共同点。   睦月姬将会嫁去京都,去成为某个陌生人的妻子,他们之间曾许下的“一直在一起”的约定便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一般,是可以随意被忘记舍弃的随口之言。   鬼舞辻无惨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更何况他们婚期的婚期是在春节过后——在冬天结束之后的温暖起来的日子里。   这本该是他们的约定才对。   鬼舞辻无惨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约定,等到春节过后应该成婚的,其实是他们才对。   但在过往的时间里,他们却未能等到这一天的来临。   而对现在的睦月姬来说,“无惨”只是女性,是于她而言……绝非恋人的存在。 第54章 番外   说实话, 鬼舞辻无惨其实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将“鬼舞辻无惨”之名告知她, 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意义特殊, 也因为……在睦月姬的眼里, 无惨从始至终都只是无惨。   这是她亲自赋予他的“名”。   或许直到她死去的那日,也未能接受无惨变成了“鬼”这一事实, 更不会接受……他的“鬼舞辻无惨”之名。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将这个名字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他听着这几个字眼在她的口中流转而出,少女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清浅的笑意。   最后又是变回了“无惨”。   大抵还是接受了。鬼舞辻无惨默默地想着。   但睦月姬平日里从不会这般叫他, 又不像是因为排斥——不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无惨, 都极少从她口中被说出。   她最常用的称呼,是他伪装而成的“巫女大人”。   鬼舞辻无惨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现如今的睦月姬或许已经发生了变化, 所以连想法和性格也与之前不同了。   想要看清她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想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情同样不简单,哪怕就这样与她面对面地坐着, 鬼舞辻无惨依旧不觉得自己看清了她。   在这具身躯之中的真正的她,究竟是何等模样呢?   思绪倏然回到了许久之前的平安京,在那时他们也曾时常这样, 一同在寒冷的冬日并坐在温暖的和室内,听着火盆中的木炭发出细微的燃烧着的声音, 只要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对方的面容,在她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安静平和, 从来都是鬼舞辻无惨难以触及的遥远。   而那时候, 需要这份温暖的也并非是她。   因身体的孱弱所导致的体虚一度是无惨心中解不开的郁结, 长久以来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他的理智,使得本就不怎么和善的脾性变得愈发古怪。   一开始的时候,家人们还会因为他是家中的幼子而心生怜惜——哪怕无惨从不喜欢这样的怜惜。他们也会担忧着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但时间一长,谁又能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那份怜惜?   所以无惨被扔进了偏僻的院落中,那些所谓的家人来看望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淡薄,到了临近医师们所说的他活不过去的“二十岁”时,更是难得有人来看他一次。   更何况……他与睦月姬的恋情,曾一度使得整个家族都受到牵连。   那个男人会责备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却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实际性的伤害,于是那份怒意只会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被她所喜欢着的无惨,以及无惨所在的产屋敷家,便是首当其冲被发泄怒火的对象。   于是哪怕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哪怕是在他最安静的时候……某种阴暗的情绪也总会悄无声息地攀上心头。   那是名为“嫉妒”的丑陋之心。   昔日的睦月姬总能轻易做到他人无法完成的事情,也能随意抵达他人无法触及的境界,她曾是整个平安京声名最盛的贵女,也曾一度被其他人的恋慕簇拥。   健康的身体、出众的天赋、尊贵的身份……   她所拥有的,正是无惨最渴望的。   所以他在现今的睦月姬面前说,“有远比我天赋更加出众的人。”   那说的正是她。   可睦月姬却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露出那般的神色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她。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无法面对她,看着她露出那般懵懂好奇的神色,似乎真的是在猜测着他说的那个人如何,似乎真的在想象着她眼中的“巫女大人”曾经恋慕过的人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假意自己身体不适,甚至可以说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本以为不再看到她便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但实际上她所带来的影响远不止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会显露,哪怕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那些早已被鬼舞辻无惨所丢弃,却又被她再度捡起来的习惯……又在不知不觉间刻入了鬼舞辻无惨的骨子里。   意识到这点的缘由,在于睦月姬主动来到了他的房间。   她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在他的背后试探着,便如初春将临时探出枝枒的树苗,柔软而又稚气……   但她在这时候,却唤了他的名字。   她问他:“无惨,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鬼舞辻无惨同样很想这般询问她——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但他还是忍住了,将质问般的言语压落,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的声线与她交谈,询问着她对其他人的看法。   鬼舞辻无惨本不该在意她对其他人的看法,可意料之外的念头却时不时探出头来,仿佛是在试探着什么一般,别扭而又生硬地打听着她的心思。   是很陌生的自己,鬼舞辻无惨想。   但贴在他身后的睦月姬却让人觉得极为熟悉。   鬼舞辻无惨同她“和好”了。   但这样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听到睦月姬将要嫁去京都的消息时,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去向那些侍女们打听着消息,听到她们告知他——睦月姬的成婚对象,也是如她般身体孱弱的贵族公子。   不知为何,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但他却没有主动询问半句话,而是等着睦月姬亲口告知他——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般平静,似乎丝毫没有对这份婚约产生抗拒。   鬼舞辻无惨说不出话了,他沉默地垂下了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答应了吗?”   其实鬼舞辻无惨早就知晓答案了。   睦月姬本人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没有说话便代表默认,鬼舞辻无惨心底里忽然攀起狰狞的怒意,却不仅仅是对她——也有对做出这个决定的,她的“家人”们。   想要让鬼舞辻无惨反思自己的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更多的时候他都会将这些罪责归咎于他人,因为在他看来,那些犯错的人从不会知晓自己的错误。   所以需要他来指明。   这样的念头刚一浮现,却猛然被她所说的话打散。在听到那声一起离开的询问从她口中冒出来的时刻,鬼舞辻无惨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任何人了。   “一起走吧。”   他对她说。   一起离开这里,去只有他们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本以为是这样的。   哪怕她现在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巫女。但只要有合适的时机,一切都有挑明的机会。   可他们的想法却产生了分歧。分明说着同样的话,用相似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开口后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鬼舞辻无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迷茫的心情在他的胸腔中扩散,所带来的则是手足无措般令他几近恐慌的感受。   但就在这时,鬼舞辻无惨倏然想起了什么东西——他曾经产生过的,想要为睦月姬做些什么的心情。   对她而言,嫁给那个人是一定要做的事情吗?   并非如此。   鬼舞辻无惨难得一次揣摩出了正确的答案,于她而言,嫁给谁都是差不多的——这是她亲口告知的答复。   名为喜悦与失落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令鬼舞辻无惨的内心顿时变得扭曲,某种难明的晦涩涌上心头。   他做出了一件,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用平静的声音开口,询问她是否想要听她弹奏琵琶,名为玄象的琵琶之宝被放置在了睦月姬的房间里,借由去她房中取来琵琶的借口,鬼舞辻无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城主的院落中。   这是她现如今的父亲,也是擅作主张为她应下了这门婚事的人类。   在见到他的时刻,这个男人的身影便仿佛与多年前的某道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仿佛是某种难以摆脱的阴影一般,连同平安时代的那份无力感也被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但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早已不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无惨。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发出声音之前注入了自己的血液——属于鬼的血进入了他的身体,彻底吞噬了人类的理智。   他将城主变成了鬼。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这是最便捷的做法——没有鬼能违抗他下达的命令,只是一句话的事情,睦月姬的婚事便如同随口一提的玩笑般,作废了。   没有理会在他将城主变成鬼时从门缝处往里面望进的女人,处理好此事回到房间的鬼舞辻无惨心情顿时变得豁然开朗,甚至还有心思对她提出抓紧时间准备的建议。   因为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了。鬼舞辻无惨高高在上地想着。   那一刻他望向她的目光也变得像是俯视一般,是掌握了一切真相的人对无知者的优越。   ——你会感谢我的。   鬼舞辻无惨由衷地认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所以他颇有兴致地询问起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在得到了胜过任何人的肯定答复后,心底里涌现出来的情绪,甚至可以称得上洋洋得意了。   因为一切都是“咒”。   不论再过多久,不论变成何样,在睦月姬的心目中,他永远都会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本该是这样的……   鬼舞辻无惨的肯定所维持的时间,却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长久——在不久之后鬼杀队中的水柱到来的那几日,某种他并不想看到的东西便已经初现端倪。   因为城主府中出现了“鬼”,所以城中的各处开始有人消失。鬼舞辻无惨本不怎么在意这些,诚然鬼杀队的人很麻烦,但也并非什么应付不了的对象。   所以直到那个鬼杀队的剑士到来的那日,他仍未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他去睦月姬的房中寻人,却得知她与那个剑士交谈了许久,还因那个人的话特意跑去城主的院子里确认情况……   大抵是有什么预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鬼舞辻无惨这般想着,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阴沉下来。   他的变化总能明显地被睦月姬所感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点,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太多刻意隐藏起来的心思——或许更多的仍是想要试探她反应的意图,他出现在了鬼杀队剑士的面前。   人类是天真而又愚蠢的生物,鬼杀队也只是惹人厌烦的虫子,哪怕自己站在他们面前,也能够因为拟态而被排除嫌疑。   即便他现在在他人面前所使用的名字仍是“无惨”,鬼杀队的水柱也因为他的女性模样,以及那些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属于“鬼”的气息,而否认了他其实就是鬼杀队一直在寻找的“鬼舞辻无惨”的可能。   说实话,虽然产屋敷一族一直在追寻着他的踪迹试图打败他,但在鬼舞辻看来,这一系列的做法都只是小打小闹而已——人类的剑士无法杀比之死他,倘若不是因为产屋敷一族过于狡猾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恐怕鬼杀队也早就被他所覆灭了。   但此刻并非是需要在意产屋敷家的时刻,鬼舞辻无惨更为在意的,应当是睦月姬才对。   他看着少女的面容因近日发生的事情而愈发苍白,忽然产生了想要尽快结束的念头。   处理完这里的一切便可以带着她离开,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哪怕睦月姬会因此对他生出几分责怪的心思,也必定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只要过上几年她就会忘记这些本就不怎么在意的东西,已经习惯了新生活的睦月姬,甚至连想起这些的可能性都能被忽略不计。   而到了那时,便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再来打扰他们了。   他们会在春节过后,睦月到来的时候举行结婚的仪式,昔日未能被实现的约定也会在如今变成现实……   就在鬼舞辻无惨这般想时,他来到城主的房中,给了他更多的血,看着失去理智的鬼在没有阳光落下的雪日吃掉了自己的妻子和侍从侍女们,也看着鬼杀队的水柱从隔壁的院落中闻声而来。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再继续参与半分了。   鬼舞辻无惨退回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门口等待着睦月姬的苏醒,他的视线隔着庭院落在那扇障门上,心情却是难得的轻松。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他想。   不需要再以这副伪装出来的巫女的模样面对她,也不用再迎合所谓的“朋友”的游戏,等到这里的一切落定之后,他便可以与她一同前往新的居所。   那样的未来在鬼舞辻无惨的心中逐渐现出轮廓,他也考虑过睦月姬的身体状况,但这些并非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只要给她自己的血——将睦月姬也变成鬼,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正如她接受了他的“鬼舞辻无惨”之名,她也必定能接受他的血液。   在未来的数百数千年间,他们也会陪伴在彼此的身边。   在过去的几百年中,鬼舞辻无惨从未受到过任何惩罚。神明是不存在的,他想,产屋敷家所谓的“天罚”只不过是他们自以为是的结果。   睦月姬现如今的模样也只是巧合罢了。   而他的出现,正是为了改变这一切。   变成鬼的源氏城主狼狈地跑来了睦月姬的院子,胆怯而又贪婪地向他求助,鬼舞辻无惨将他身边的睦月姬拥入怀中,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她的想法。   他大抵是在笑着的。鬼舞辻无惨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那些由他一手造就的现实,微微低下脑袋,抵着睦月姬的额角心情明朗。   她这时候也应当高兴才对。鬼舞辻无惨想。   从今往后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的想法,也不会再被勉强做着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无论怎么想,她都应该高兴才对。   但睦月姬的身体却开始颤抖起来。   这样的变化令鬼舞辻无惨怔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的时间,他想不明白她产生这般反应的原因。   ——是在害怕吗?   害怕着所谓的“鬼”,亦或是害怕着……他?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鬼舞辻无惨否认了这样的猜测。   睦月姬应当也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那些仗着所谓家人的身份,颐气指使地为她做着决定的人类,她一定也已经受够了。   ——我所做的一切,是在让她获得解脱。   鬼舞辻无惨这般告诉自己,她并不需要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那些人是否存在也对她毫无意义。   但从始至终,从他亲手杀掉了她的“父亲”和那个烦人的猎鬼人开始,一直到他说出那些话,都像是他的独角戏一般——睦月姬没有说过半句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她抬起脸的时候,无惨所见到的,也只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极为平静的脸。   明明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但鬼舞辻无惨却倏然有种近乎慌乱的错觉,便像是正在被谴责一般。   因为她问了为什么。   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鬼舞辻无惨反问了她,尽管已经在刻意按住自己内心翻腾着的情绪,但那些丝丝缕缕的难以言明的复杂,还是在她面前显露了端倪。   约莫是在解释吧,至少鬼舞辻无惨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能让他解释自己做法、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对象,也只有她了。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知晓他的解释落在她耳中变成了什么,因为那个人否认了他。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也说出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鬼舞辻无惨倏然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她捡起了那把日轮刀,毫无阻碍地使用着从未学习过的剑术,日轮刀的刀刃从他眼前划过,比刀锋更加锐利的东西,是来自她的否认。   那个人说他错了。   鬼舞辻无惨的怒意几乎在瞬间攀升到了极点,其他人的想法如何他并不在意,那些烦人的鬼杀队的纠缠他也没放在心上,但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鬼舞辻无惨都很难不听进心里。   对一个人的怒意达到了一定的地步,那样的感情便会发生变化,比愤怒更加深刻的是仇恨——几乎只是片刻,便已经产生了这样的转变。   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总能迅速地捕捉到他的想法。   明明是她在询问着鬼舞辻无惨是否恨他,但就是给了鬼舞辻无惨这样一种感觉——是她在恨着我才对。   他为她所做的那一切,在她看来竟是从头到尾的错误。   *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鬼杀队员。   使用着日之呼吸的剑士,有着鬼舞辻无惨从未感受过的威慑力,在他们交手的那刻,他便已经察觉了对方的能力。   鬼舞辻无惨想要带着她一起离开,得到的结局却是在碰触到她的瞬间便被斩下了手臂。   而在这个时候,他也看到了她望向他的眼神。   ——没有丝毫眷恋。   比起说是害怕这个从未见过的鬼杀队员,鬼舞辻无惨倒更像是被她所展露出的模样触动,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以才会落荒而逃了。   正如之前的那个时候一样,鬼舞辻无惨再次选择了逃避。   但她却加入了鬼杀队,甚至接替了那个人的位置,成为了新任的“水柱”。   从下属们的记忆中读取到她的模样,鬼舞辻无惨忽然发现,哪怕她的想法与自己不同,哪怕她根本不认可他的做法……鬼舞辻无惨也仍希望将她留在身边。   但他却没有亲自去找她,而是在与鬼杀队的月柱相遇时,邀请对方成为了“鬼”。   哪怕是鬼杀队中的“柱”,也仍有成为鬼的可能性。   在确认了这一事实之后,他通过继国严胜将她引来了自己面前。   这是他为他们未来的生活所准备的住所,是刻意按照昔日她在京中的住所复原仿造出来的宅邸,也是曾经的源睦月自己选择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本以为她会在见到这座宅邸时改变想法,但在听到她开口之前,他看到了她耳垂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本属于另一个人,属于那个日之呼吸的剑士的花札耳饰。   她已经从他那里学来了日之呼吸,又从他那里得到了花札耳饰,一想到睦月姬因他人而产生的变化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鬼舞辻无惨便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拳头。   ——这不公平。   他想。   明明是一直在影响着他的人,是令他憧憬向往的人,现如今却变得和另一个男人越来越像……   鬼舞辻无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动手的念头,也收敛了自己将要攀上面容的怒火。只是……   睦月姬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   她再次向着他举起了日轮刀,使用着的呼吸法也从水之呼吸变成了日之呼吸。   很强。这是鬼舞辻无惨的第一反应。   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剑士本就拥有强大的实力,从他那里学来了日之呼吸的睦月姬也有着毫不逊色的力量,鬼舞辻无惨能够感受到她所挥下的每一刀……没有丝毫犹豫。   就像是……真的要将他置于死地一般。   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倏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割开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许久,他并不清楚为何明明占据上风的睦月姬此刻却是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血滴落在她那血肉模糊的脖颈上,他只是觉得……   哪怕是互相憎恨着,他也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哪怕是互相仇视着,他们也理应天长地久。 第55章 番外   作为上弦之一的黑死牟, 最初的名字其实不是黑死牟。   当他仍是人类的时候, 他曾有过一个叫继国严胜的名字。而在那个时候, 他也还有着一个名为继国缘一的弟弟。   作为双生子的严胜和缘一, 从出生起便被决定了不同的命运。   哥哥严胜是唯一的继承人,他所接受的从来都是最好的教育,虽然父亲总会用严厉的语气教导他, 但严胜也从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他是要继承继国家的人。   但弟弟缘一却不同, 因为额头上生来便有着红色的斑纹, 甚至在出生时便差点被丢弃,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执意要留下他, 所以缘一才会被养在小小的、只有三叠的房间里。   父亲从不会去看望他,也从不在意自己所舍弃的另一个孩子现如今是何等模样, 幼年时的严胜却时常会去探望缘一——并非是因为喜欢。   虽然是双生子,但严胜对缘一的感情,只有怜悯与恶心。   在最初看着缘一总是黏在母亲身边的样子时,严胜只是觉得他真的很可怜,所以时常会瞒着父亲去缘一那个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玩, 为了不让父亲发现自己给了缘一东西, 所以严胜为他制作了一根笛子。   但未过多时, 这样的心思却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所取代了。   他对那个人——自己的弟弟继国缘一, 产生了名为憎恨的心情。   因为一切都和严胜见到想到的, 完全不一样。   严胜头一次从缘一口中听到他的声音, 看着他露出笑容的时, 心底里冒出来的情绪只有恶心。   明明只是个黏在母亲身边的胆小鬼, 却说着要成为世上第二的武士,这样的言语、说出这话时的笑容,无不令严胜心生厌恶。   但事实却告诉严胜,缘一所拥有的天赋,远比他要强大许多。   只是第一次握刀便击败了教习严胜的师父,甚至一度令父亲产生了更换继承人的念头,当严胜开始思考起自己被换掉后会怎样时,缘一却主动离开了家中。   因为母亲死掉了。   而缘一早就看到了这样的未来,他一直都知晓母亲身体不适,黏在母亲身边其实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左半身被病痛纠缠的母亲减轻负担——他从不是黏在母亲身边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的严胜,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与缘一之间的差距,分明是双生子的二人,从一开始就有着云泥之别。   但这样的差距却和严胜最初所想的截然不同,缘一才是真正的天才,是被神所眷顾的孩子,他所拥有的是任何人也无法触及的境界,所看到的也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到的世界。   缘一才是真正的“云”,是如同太阳般耀眼灼目的存在。   而严胜却曾对这样的存在心生怜悯。   明明……应该被怜悯的,是他自己才对。   莫大的讽刺蚕食着理智,令严胜久久难以自拔,但随着缘一离开后时间的流逝,这份感情也逐渐开始消退了。   直到……那个本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率领部下外出时的严胜遇到了恶鬼的袭击,而救下他的,是已经有十多年未曾见面的缘一。   这时候的缘一也早已长大成人,他的剑术也已经出神入化,和孩提时那种打闹般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握刀的模样,严胜便仿佛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那一刻严胜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家中,加入了缘一所在的鬼杀队,他本以为这样便可以改变什么,但对缘一的嫉妒却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   缘一掌握着其他人都不会的呼吸法,但他却缘一将自己的剑术和呼吸法倾囊相授,只可惜猎鬼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他的境界——严胜本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出现。   某一天被缘一带回鬼杀队的少女,有着苍白的脸色和孱弱的身躯。   说实话,严胜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便仿佛能够看到她的未来——在母亲即将病逝的那段时间里,母亲的脸上也正如这般满是病容。   但这个少女却能够使用呼吸法。   明明是连吹破葫芦这种呼吸法的基本训练都做不到的人,却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呼吸法,严胜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她在此前甚至连呼吸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在刚接触的那一天,她便学会了水之呼吸。   因为鬼杀队中没人能掌握缘一的日之呼吸,所以根据他们自身的特性,缘一为他们改良了呼吸法,因而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呼吸法。   她所掌握的水之呼吸也是其中之一。   单是这样其实并非什么值得人注目的大事,毕竟严胜本就不是会轻易对他人产生兴趣的类型,但是……   主公让一个在此前甚至从未握过刀剑的人成为了“柱”。   严胜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正如他难以接受身为柱的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缘一的境界,可鬼杀队中的其他人却没有质疑主公的决定,因为——主公的身体,已经临近极限了。   不论是出于何等原因,其他人也不想反驳他从未做过的堪称“任性”的决定。   这样的认知令严胜也倏然绷紧了心弦,但那个少女的表现,却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比之曾经的水柱没有丝毫逊色,甚至能轻易使用出其他人精心磨炼的剑术,在她的身体里所寄居的名为“天赋”的存在,几乎令人联想到了缘一。   但她总归是比不上缘一的。严胜想。   意识到这点时他却忽然怔住了,明明自己从来都只是厌恶着缘一,但在听到其他人说出新的水柱似乎也有着缘一那般卓绝的天赋时,他却下意识冒出了反驳的念头。   只是,这样的话,从未说出口过。   严胜看着她和缘一之间的关系愈发亲近,很难说心底里究竟是什么念头,明明不该在意这些,但是……   视线总会不自觉地落在他们身上。   她和缘一……在某些地方,过于相似了。   不论是时常被人提及的过人的天赋,还是那张时常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以及永远给人以在注视着远方的什么东西的眼神,都令人觉得出奇的相似。   但她是比不上缘一的。严胜想。   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严胜刻意找了理由与她进行比试,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亲眼看着那个少女停下了水之呼吸,在脸色倏然变得更加苍白的瞬间,另一种呼吸法在她的身体里开始运转。   是严胜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日之呼吸。   在鬼杀队中,出现了第二个能够使用日之呼吸的人。   这样的认知倏然间令严胜心底里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已经断裂的木刀,视线里顿时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像是终于夺回了控制身体的权利,但视线内看到的,却是缘一在和她进行交谈的模样。   无法按捺的某种心悸感侵袭了大脑,甚至令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种感受比之当初知晓缘一的天赋时更加强烈,几乎令严胜无法站住脚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继续和他们一起待在鬼杀队中的,因为就在那之后的不久,他偶然间又听到了什么。   他隐约听到那个少女对缘一说:“婚约……春节过后……”   只是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两个并肩而坐的背影,严胜甚至开始颤抖起来,强烈的愤怒在看到缘一将自己的耳饰摘下,并戴在她的耳垂上时,倏然攀升到了顶峰。   他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猛然掉转脑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心底里却仍在浮现着那个少女所说的话——缘一在与她许下约定吗?   过了春节便履行婚约的约定?   这样的想法令严胜辗转难眠,甚至每每见到她时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情,那对刺眼的花札耳饰在她的耳垂下晃动着,便像是巨大的石锤般压碎了严胜的理智。   尤其是……她的额角也出现了斑纹。   严胜出现斑纹的时间其实比她更早,他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也是与缘一相似的斑纹,但这样的认知却没有维持多久便被其他的什么人打破了。   因为在她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斑纹,几乎与缘一一模一样。   严胜只觉得耳边在不断地响起轰鸣,难以言明的东西彻底吞噬了名为继国严胜的男人,所以他变成了黑死牟。   在遇到那个鬼之始祖,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时,他接受了他的邀请,变成了与他一样的鬼。   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个名叫源睦月的少女,很难说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对她说出:“你会成为强大的鬼。”这种话的。   这时候在黑死牟心中所盘踞着的,是足以被称之为“恶意”的念头。   他是希望源睦月变成鬼的,这样的话……就可以证明,她根本一点也不像缘一了。   哪怕她戴着缘一的花札耳饰,使用着缘一的日之呼吸,但只要她成为了鬼,那就绝对不再是和缘一一样的存在了。   所以听到她用仿佛是同意了一般的语气轻柔地说出想要见鬼舞辻无惨的时候,黑死牟的情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高兴的,所以他将她带来了鬼舞辻无惨的居所——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再看了。   黑死牟甚至开始想象起她变成鬼的模样,但他最后所见到的,却是她的尸体——源睦月死了。   她没有接受鬼舞辻无惨的血,就这样……作为人类,死掉了。   也正是在那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与缘一最相似的人,从来都不可能是他。 第56章 番外   继国缘一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出生时额头的斑纹令他一度被视为不祥的存在, 因为从不开口也没有表情, 更不会对其他人的话语做出什么应有的反应, 缘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误认为耳聋, 也被误认为哑巴。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所见到的世界便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就连缘一自己, 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不知晓这一事实。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其他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的母亲是个极为虔诚的人,整日都在祈求着神明, 希望这个世界上的争斗能够消失,还因为担忧着自己“耳聋”的孩子, 所以为他制作了太阳图案的花札耳饰。   她希望太阳的神明能够庇佑自己的孩子,却从不知晓这个孩子本就是被神所眷顾的存在。   或许可以这样说吧,作为“剑士”的缘一,有着天眷的才能,但作为“人类”的缘一, 从始至终却都只贯穿着不幸。   缘一在幼时也曾好奇过许多东西, 他有着一个十分温柔的兄长, 缘一那时最喜欢做的事情, 便是等待着夜深人静时, 兄长大人避开侍女们偷偷来到他的房间与他玩耍——因为被父亲知晓了他过来找自己会受到惩罚, 所以兄长大人总会在别人都睡下的时候才过来。   年幼的缘一觉得很高兴, 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高兴, 更不知道,这样的心情就叫做高兴。   他只是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离兄长大人更近一些。   在听到兄长说他的愿望是成为整个国家第一的武士时,缘一第一次张开了嘴,也是第一次发出了作为“人类”的声音。   他说:“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武士。”   哪怕那时候的缘一,甚至连武士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话,他就能一直跟在兄长的身后的。   因为兄长曾捧着自己做的笛子,在夜深时偷偷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只要吹响这个笛子,兄长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缘一也想要一直跟在兄长身边。   但是……   父亲曾说过,等到他年满十岁,便会被送去寺庙修行,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继国家。   缘一并不想迎接这样的未来,于是在母亲死后,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家中——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奔跑着,而后……遇到了名为“歌”的女孩子。   歌是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他人不同的人,也是令缘一拥有了作为“人类”的人生的人,于是他们结为了夫妻。   缘一小时候的愿望,是想要跟在兄长的身后,追随着兄长的梦想。   缘一长大后的愿望,是想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但这两个愿望,没有一个实现了。   在他出门为即将临盆的歌寻找产婆的时候,却在途中遇到了需要帮助的老人,于是他将对方送去了想要去的地方,准备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明日再去请产婆。   但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赶路了,回到家中仍已经天黑了。   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被鬼杀死,留下的只有满是血迹的屋子,缘一看着这样的场景,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般——脑海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给了他作为“人类”的一切感情的歌,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于是缘一又变成了没有线的风筝,不知归路也不知前途。   直到鬼杀队的剑士追寻着鬼的痕迹来到他的家中,对他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死去的人未免也太可怜了。所以缘一才将歌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同埋葬,并也成为了一名猎鬼人。   因为想要使更多的人避免遭受同样的痛苦,于是缘一开始寻找起鬼之始祖,但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却意外错过了那个追杀他的机会。   是为了救下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是城主的女儿,家人们都被鬼舞辻无惨所杀,缘一见到了她使用水之呼吸的样子,也听到了在水之呼吸停止后猛烈的咳嗽声。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意外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着的,是令缘一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情——是让他觉得,极为熟悉的情绪。   他看着她亲手点燃了城主府,少女的眸子倒映着熊熊烈焰,但那里面却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悲伤。   缘一头一次在他人身上看到这种纯粹而又安静的悲伤,也是头一次遇到了,在他人眼中与自己极为相像的人。   缘一其实并不觉得她与自己相似,因为在缘一看来,他从未露出过她那般的笑容——就像是许久之前,在母亲的脸上所看到的,温柔而又哀伤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又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令人觉得亲近,也或许是缘一太需要什么人听他说话了,于是他告诉了那个少女自己的经历。   本是不需要回答的。   但她却给出了回应。   那样的回应令缘一从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像是因果又像轮回——是近乎本源的难以名状之物。   名为源睦月的少女,必定也是为了击败鬼舞辻无惨而诞生的。缘一本是这样认为。   但直到某一天的夜里,他们一同坐在月下的檐廊上交谈之时,缘一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是最初的开端,也是最后的终结——她不是能够击败鬼舞辻无惨的人。   她是……能够终结这一切的根源的存在。   在那一刻,缘一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不是依靠自己的想象,而是通过所谓的“天赋”所感知到的,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天命”的结局。   于是他将代表着祝福的花札耳饰给了她,也看到了她额角逐渐蔓延起来的火焰斑纹。源睦月和任何人想象中的源睦月都不一样。   缘一这般确认了。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因为部下被鬼所杀而加入了鬼杀队的兄长大人,竟变成了鬼。   缘一其实很想再见到兄长,他想询问他做出这般选择的理由,也想知道……他做出那种事的理由。   再次与鬼舞辻见面的源睦月,死在了鬼舞辻无惨的手中。   说实话,缘一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产生了怀疑——这是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在缘一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产生这样的结局才对。   但这就是事实。   沾染了鲜血的花札耳饰和日轮刀被放在了原本的鬼杀队门口,其实众人早在知晓了严胜变成鬼之后便撤离了原本的产屋敷宅邸,但鬼使神差,缘一却再度回到了那里——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于是他看到了那些。   很难说他是带着何等心情将那对花札耳饰重新戴上,也很难说他是如何拿起那把日轮刀,名为缘一的“人类”似乎在那时便彻底消失了,留下的却又不是作为“剑士”的他。   他究竟是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这世间最后一个能够听他说话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支撑着缘一继续前进的,是再次见到鬼舞辻无惨时,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念头——他是为了击败这个男人,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名为鬼舞辻无惨的鬼之始祖有着五个大脑和七个心脏,再次相见时鬼舞辻无惨的状态和初次见面——和她还在的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他的攻击范围大得离谱,哪怕缘一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但也没能将分裂为一千八百块的无惨彻底斩杀。   他只击中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块。   鬼舞辻无惨还是从他的手中逃脱了。   继国缘一是个失败的男人。他想。   其他人都以为这是他与鬼舞辻无惨的第一次战斗,但只有缘一自己知道——是第二次了。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鬼舞辻无惨两次的状态为何会有所不同——是因为有她的存在。   在鬼舞辻无惨和源睦月之间,有着奇怪而又特殊的联系,这样的联系使得鬼舞辻无惨在她面前尽可能地向着人类的方向靠拢,这是并非仇恨也并非敌意的东西。   而是……某种名为“咒”的关联。   但这样的认知却不会平息鬼杀队中其他人的指责,两任水柱死亡、继国严胜变成了鬼、主公也因身体虚弱逝世……重重叠叠的打击几乎让整个鬼杀队都喘不过气来。   而新任的主公,年仅九岁。   但产屋敷家的家主,每一任的鬼杀队领导者都仿佛是大家的父亲一般的存在,不论年龄的大小,在他的肩头所需承担的重量,从来都只会越加越重。   心底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缘一也很难说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便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连注视大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在小主公哭泣着对他说:“并不是你的错。”之时,缘一在心底里否认了他。   这是他头一次否认他人认定的正确的想法。   一切正是他的错。   缘一想要这般告诉他们,继国缘一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天才,也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强者,他没有作为“国家第二的剑士”的资格,也没有作为“一个幸福的人”的资格。   继国缘一从来都不是合格的存在。   于是他离开了鬼杀队,独自一人开始了斩杀恶鬼的旅途。   在某一天的夜里,缘一抬起脸眺望着遥不可及的圆月——那般明亮剔透,美丽而又虚无……   缘一忽然想,月亮升起来了。 第57章   我第一次见到无惨时, 是在他元服的那日。   出现在我面前的男孩安静而又阴郁, 苍白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身形单薄得像纸一样, 但红梅色的眼睛和鸦羽般的黑发却又格外浓墨重彩。   是极为病态而又隐秘的美丽。   至少在那时的我看来恰是如此。   那时我年岁也尚小, 是正式成为贺茂斋院的第三年,每一任的贺茂斋院都会从皇族内亲王之中挑选,通过卜卦的方式进行选择, 在卜算的结果出来之后, 便要先在宫内的初斋院斋戒两年,而后在第三年的卯月, 又移往紫野斋院进行后续斋戒,等到许多准备之后,才能成为真正的贺茂斋院。   是极为繁琐复杂的仪式。   但除此之外的新环境,带来的乐趣却远胜于宫中的乏味。   在宫外的宅邸斋戒时,师父晴明大人偶尔会来探望我,只不过我那时过于年幼,所留下的记忆也只是零星碎点——毕竟卜算的结果出来, 是在我三岁那年。   我那作为中宫(皇后)的母亲, 曾为这样的卜算结果日日泪垂,她因我尚且年幼却要与其分离而悲伤, 也对我在神社中漫长的未来而担忧。   在那个时候劝说了母亲的人, 是新入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 父皇竟让他成为了我的师父, 于是得了这层身份的便利, 晴明大人也能在平日里随意进出贺茂神社。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决定,恰恰相反,是因为晴明大人的存在,我才会觉得宫外的生活远比宫里有趣。   “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呢?”   在某一日得知了我的想法后,晴明大人坐在我对面询问道:“睦月姬身份尊贵,宫中岂不是更好么?”   晴明大人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让那张本就俊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风采,我后来才知晓,原来京中的贵女们,其实都是偏好晴明大人这般貌若好女的长相。   倘若真要说起来,无惨也是属于这类的,只不过……过于孱弱的身体阻碍了他的行动,也阻碍了他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机会。   更多的时候,无惨只能在无风无阳的和室内,低低地掩面咳嗽着,身体微颤的弧度令人心生怜惜。   他是产屋敷家的幼子,自出生起便少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名字也没有,被人提及时也只会将其称之为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无惨”之名,是我在他元服的那日为他起的。   而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晴明大人某日的来访。   如往常般独自一人来到贺茂神社的晴明大人并未一开始便说明来意,而是用新奇的话题逗弄着我想要偷偷外出的心思,一面问我想不想看看鸭川的香鱼在河中游动的模样,又同我说何处的紫藤花开得比往年更加繁茂。   我听着这些话,总觉得那里头藏着些其他的意味。   于是我问他:“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与我一同坐在和室内的晴明大人,他的唇角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是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些东西。”   闻言我愣了一下,自从搬入贺茂神社之后,与博雅兄长见面的机会便大大减少了,不仅仅是因为琐事繁多,更是因为……想要见到贺茂斋院,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   侍奉神明之人,哪怕是皇族也要受到诸多限制,平日里不能踏出神社半步,也不能随意与外面的人会面,更不能做的……是与某人产生恋情。   虽说前面的规矩还时常有破例的时候,但是最后这一点,却是绝对的禁忌。   作为侍奉在神明身侧,传达着神明的旨意,并肩负着每年的新年拔禊与贺茂祭这些重任的贺茂斋院,在任期间绝对不能有半分逾矩的行径。   博雅兄长到底与我并非一母同胞,自然要遵循冗杂繁琐的规矩,我唯一能随意相见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了。   “所以是什么呢?”   在我这般询问后,晴明大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隐约可以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迹——是写了字的纸。   我歪了歪脑袋,正思考着博雅兄长会给我写些什么,便听到晴明大人继续说:“这就是博雅三位让我给您带的东西。”   在我打开那张纸之后,印入眼帘的是鸭川香鱼几个字,正疑惑着博雅兄长用意之时,晴明大人又补充道:“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来鸭川香鱼。”   我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恼怒的心情顿时升腾而起,鼓了鼓面颊道:“那鸭川香鱼呢?”   “鸭川香鱼就在这里。”   他看向的正是我手中的纸。   我顿时呆住了,倏然间脑海里闪过某个念头,“您吃了鸭川香鱼吗?”   晴明大人点点头:“吃了。”   说出这话时晴明大人面上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比起往日更加悠闲自得,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满噙着笑意,就像是在回味香鱼的味道一般。   可恶啊!   分明是博雅兄长托他给我带来的礼物,偷偷把礼物吃掉也就算了,怎么还可以这样来捉弄我?   正当我鼓着一肚子气将手中的“鸭川香鱼”扔向一旁时,晴明大人却道:“您不要了吗?”   明明都已经做得那么过分了,这时候竟然还敢再说话,正当我准备将他赶出去的时候,手背却忽然有种被溅上了水花的感觉。   下意识往身侧看了看——在木质的地板上躺着的,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香鱼。   我眨了眨眼睛,正惊诧于香鱼究竟从何而来,却又忽然发觉自己方才随手扔在身侧的东西不见了。   “那张纸呢?”   我顿时来了兴致,撑起身子将手掌按在矮桌上,整个人都倾向了晴明大人的方向,好奇极了:“是纸变成了香鱼吗?您做了什么?”   事实上,晴明大人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老师,我觉得有很大的原因要归于——他是贺茂忠行大人的弟子。   贺茂忠行大人曾是整个平安京内最负盛名的阴阳师,但自从前些年向父皇请示外出游历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现如今接任其位置的,则是晴明大人的师兄贺茂保宪大人。   “虽然一直住在贺茂神社里,但我也有听巫女们说过哦,”我盯着晴明大人,颇有些得意地说:“晴明大人的阴阳术其实要胜过保宪大人。”   所以这一定也是某种阴阳术吧。   闻言晴明大人哑然失笑,“没有这回事。”   他顿了顿,又答道:“我什么也没做。”   分明是在骗人,因为,“纸变成了香鱼啊。”   晴明大人笑而不语。   我撇了撇嘴,别过脸不看他了。   “您生气了吗?”他问。   我没有理他。   安静的气氛维持了好一会儿,晴明大人说:“那我把鸭川香鱼带回去了哦?”   “不行!”   我伸出手捡起地上的香鱼,将它提在手中,抬起下巴对晴明大人说:“这是博雅兄长给我的!”   虽然很想让自己更有气势些,但到底还是比晴明大人矮了太多,以至于他也站起来时,我便只能仰着脑袋看他了。   晴明大人仍面带笑意,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在我将他的手拍开之后,对我说道:“我可没有骗您呀,不论是博雅三位让我给您带的东西,还是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话。”   “可是纸变成了香鱼!”   在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晴明大人摇头了,“并非如此。”   他说:“纸是纸,香鱼是香鱼,我从未给您带来过纸,我带来的,从一开始就是鸭川香鱼。”   这番言论令我着实愣了好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分明每一个字也能听清,但结合起来却总觉得——   不明所以。   “可是……”   晴明大人打断了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歪了歪脑袋,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弄懂。   迟疑了片刻:“鸭川香鱼?”   晴明大人点了点头。   “可是您明明说您也吃了鸭川香鱼啊。”   在我这般质疑的时候,晴明大人点头道:“我吃的是博雅三位给我的呀。”   我顿时就沉默了。   晴明大人分明就是在故意捉弄我。   但我这次没有发火,因为……   “可是我最开始看到的鸭川香鱼和现在的鸭川香鱼不一样。”   在我这般提出质疑时,晴明大人面上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了,他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蝙蝠扇振开,遮住了自己的下巴,“所以这就是您的困惑吗?”   我点点头,为了防止他又用什么应该自己思考之类的说法来堵住我的嘴,我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满怀期待地问:“您会告诉我的吧?”   以我与晴明大人相识数年的经验来说,每当我做出这般姿态,他便少有会拒绝的时候。   这次也不例外。   晴明大人手中的蝙蝠扇有些拿不稳了,他干脆又将其阖上,用合拢的蝙蝠扇拍了拍自己的掌心道:“您看过月亮吗?”   我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谁没有见过月亮呢?高高地挂在天上,在天气晴朗的夜晚,只要抬起脸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您所看到的月亮,无论在何时都是一样的吗?”   在晴明大人这般询问的时候,我摇了摇头:“有时看到的是弯弯的,有时看到的却是圆圆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分明都是“月亮”,但在不同的时候见到的模样却又是不一样的。   晴明大人大抵也是看到了我神色的变化,于是对我说:“因为‘月亮’就是它的‘名’,所以无论是在何时,无论变成了何等模样,它都会是‘月亮’。”   “正如您无论何时都是坏心眼的晴明大人?”   我皱起脸瞪了他一眼。   “这只是于您而言。”晴明大人回答道:“倘若在您这里我是‘坏心眼的晴明’,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坏心眼的。”   聊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全不生气了,不仅如此,还因为晴明大人今天告诉我的内容而感到十分新奇。   所以,“这就是今天学习的内容吗?”   闻言晴明大人点了点头,“今天我所告诉您的,是‘名’。”   他问我:“什么是名?”   “‘晴明’是名,‘睦月’是名,‘贺茂斋院’也是名。”   晴明大人微微倾了倾脑袋,正当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时,他又忽然对我说:“那么在您看来,什么又是‘咒’呢?”   我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问:“咒?”   “我前些时候去了一趟高野。”晴明大人早就已经再次坐了下来,我也将手里的香鱼又扔在了一旁,他的视线落在弹动的幅度已经减轻了许多的香鱼上,“和那边寺庙里的和尚们交谈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   我想了想,发觉几个月之前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间,许久未能见到晴明大人,也许久没有人给我送来晴明大人的消息。   那之后我再见到晴明大人时也问了他为何这么久不来看我,但没问出答案便又被他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晴明大人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在为人处事上极为圆滑,不论是面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亦或是对他心生恋慕的贵女们,他总能巧舌如簧地与他们进行周转。   但与这般圆滑的行事准则所矛盾的,却是他极少有能被称之为“朋友”的存在。   博雅兄长算是其一,保宪大人算是其二,再者……就算是作为其弟子的我,也找不出来了。   这其实也间接说明了,晴明大人不喜与他人往来。   所以能让他停留二十多天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留住了他呢?   晴明大人的答案是:“我们谈论了‘咒’。”   闻言我愈发好奇了,“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吗?”   晴明大人说话总是很有意思,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总会说些其他人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的东西。   “在交谈时我忽然想到了一种答案,”晴明大人对我说:“所谓的‘咒’,可能就是‘名’。”   于是话题又绕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感觉本来已经挺清晰的思路又变得混乱起来。   “咒”是“名”,那为什么又要被称为“咒”呢?   恐怕现在的我想破脑袋,也难以想出令自己也觉得满意的答案吧。   大抵是我的神色过于沮丧了,晴明大人安慰道:“您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博雅三位可是花了好几个月都没能弄明白呢。”   分明博雅兄长都不在这里,晴明大人却还是要在我面前揶揄他。   “等我见了博雅兄长,我要告诉他晴明大人在背后说他傻乎乎的。”   闻言晴明大人笑了起来,“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哦,这恐怕是睦月姬您的想法才对。”   “才没有!”   “真的没有吗?”   “当然没有!”   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几个来回后晴明大人便没再继续与我胡闹下去了,他略微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正了正身子。   “其实我这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晴明大人这时候虽然仍在笑着,但那笑容却不再是随意闲适的笑容了,而是带上了几分正经的意味。   “还是和博雅兄长有关吗?”   晴明大人摇了摇头:“是产屋敷家。”   我歪了歪脑袋,试图从脑海中找到关于他们的信息,但最终却还是放弃了,“那是谁?”   “对您来说只是个小家族而已。”   晴明大人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在我面前他总是会露出随意的模样,但是这般……仿佛是刻意看轻一般的说法,我却还是头一次听到。   让人觉得,晴明大人就像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一样。   于是我问他:“产屋敷家怎么了吗?”   “我欠过他们一个人情,”晴明大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去的事情,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所以前些时候产屋敷家主过来找我了,他想让您为他的幼子举行元服时的拔禊仪式,但又没有直接面会您的资格,于是求到了我这里,希望我能中转一二。”   其实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在大型的祭祀仪式之外的日子里,我所需要忙碌的,从来都只是些零碎而枯燥的拔禊或是占卜。   虽然尚比不上晴明大人准确,但我近来在占卜上的进步也是得到过晴明大人称赞的。   只是这样一件小事,既然晴明大人已经开口了,那我应下来也没什么关系,正当我打算开口时,晴明大人却用束起的食指压住了嘴唇,示意我先噤声。   我闭上了刚张开的嘴。   “既然您知晓了这件事情,那么我的任务便已经完成了。”   晴明大人说罢,便顺手招呼了门口路过的巫女,让其将地上那尾早已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鸭川香鱼拿去烤熟。   虽说是在贺茂神社之内,但也没有一年到尾都斋戒的必要,出了某些重要的节日之外,其余的时间吃食并不会被控制得多么严格。   更何况……晴明大人也不是头一次做出这种事情了。   以前也有过在来的路上捡到了不甚撞上牛车晕过去的鸟儿,晴明大人有时会将其放生,有时则是提着它的脚在踏入神社之后便交给巫女们拿去处理。   我愣了一下,并非是为他随意支使巫女的行径,而是疑惑他为何不同我确定一下那位产屋敷家的幼子元服的日期。   但在问出问题之前,我又想起了晴明大人做出的举动,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串联起来了。   “日子……”   仅只言片语,晴明大人便领会到了我的意思。   但他的解释是:“我答应帮他们转告这一请求,但您是否会答应这件事情,就不在我的任务中了。”   闻言我瞪大了眼睛,心底里升起的只有对晴明大人的佩服。   不愧是您。   所以这其中暗含的意思便是,我就算直接拒绝也没有关系。   但是……   “您不希望我答应么?”   虽然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晴明大人的表现……哪怕不去深想也能看出某种端倪。   晴明大人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笑。   晴明大人很少有不笑的时候,至少在我面前如此,他面上的笑意时而狡黠时而温柔,但不论是什么样的笑,都能令人心生亲近。   可他现在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甚至可以说,在那双平日里总是噙着笑意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更加深沉晦暗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抿了抿嘴角问他:“为什么呢?”   晴明大人叹了口气,像是早就预料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对我的这一举动感到叹息。   “因为产屋敷家主想要的并非只有一个拔禊的仪式。”晴明大人缓缓开口,“他还希望,你能为那个孩子卜出一个名字。”   闻言我也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太明白晴明大人的意思,“为什么要我来卜出名字?他没有名字吗?”   那个产屋敷家的幼子,产屋敷家的家主为他取的名字难道不好吗?   可就算是再不好听的名字,也不能随便换掉吧。联系起了今天晴明大人对我说的“名”与“咒”,我不由得产生了迷惑的念头。   本来我的话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的是——晴明大人竟真的点了点头,对我说:“那个孩子,的确没有名字。”   闻言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张了张嘴:“为什么呀?”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从晴明大人的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无惨的过去。   作为产屋敷家的幼子,那个孩子从生出来起便身体虚弱,年幼时也曾请过许多医师,但哪怕家人们一直为其寻医问药,也没能让他的身体有所好转。   “正如您今日所得知的‘名’,产屋敷家本就做好了那个孩子会早早夭折的准备,所以一开始就没有为他起名。”   因为那个孩子,随时都有可能会变成“不存在的人”。   与其早早给他名字,在他夭折后徒增悲伤,倒不如就这样维持下去。   于是那种没有名的人生维持了十二年,平安京中男孩元服的年纪一般是十三岁左右,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那再这样没有名字下去似乎也不太妥当了。   就像是为了弥补那个孩子一般,产屋敷家主用掉了晴明大人欠下的人情,想要让身为贺茂斋院的我为其卜出最为合适的名。   我沉默了一下。   “好可怜。” 第58章   听到这话的晴明大人反问我:“您真是如此觉得么?”   我微微一怔, 随即点了点头。   “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 难道不是很可怜么?”   晴明大人别开了视线,轻声附和了一句,“那么, 您要答应这个请求?”   说实话,这时候的我其实迟疑了一下,因为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的“名”与“咒”让我下意识联系起了许多东西。   倘若按照他的说法, 所谓的“名”, 大抵便是一种束缚吧。   不论是有形的东西,还是无形的东西, 一旦被赋予了名字, 那便像是被牵上了线一般。   可是,“人类都会有名字的吧?”   不论是出于何等原因, 也不论是出于何种意义, 人类总归是需要名字的。   而在我这般询问晴明大人时, 他便已经能猜出我的意图了。   我答应了这件事。   其实也并不只是因为觉得那个孩子可怜, 更多的还是某种我自身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作祟, 于是在那个孩子的元服之日来临之前,我提前开始了卜算。   不知是我的状态不佳还是本就技艺不精,试了好几次,卜算的结果也都不尽如人意。晴明大人在中途并未再来探望过我, 令我觉得——   大抵是我的决定令他生气了吧。   其实从晴明大人那日谈话的内容就能够看出来, 明明去往高野是在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了, 所谓的“咒”与“名”, 晴明大人也早已同博雅兄长讲过,但他却迟迟没有告诉我,直到产屋敷家主找到了他。   在转告那个请求之前提到的内容,无不是在告诉我——所谓的“名”,是慎而又慎的东西。   但我却没有接受晴明大人的暗示,而是将这件事情应了下来。   便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所以我才能见到那个男孩。   元服之礼的步骤大抵来说并不繁琐,更何况以产屋敷家的小公子的身份,也没有入朝为官,成为殿上人的资格。   或许这样说也有些残忍了,但这个孩子……   在我见到他的时刻,我便仿佛能看到他的未来。   苍白病态的面容,微微蜷起的黑发,梳着孩童的总角,哪怕刻意站直了身体,脊背也未能真正挺直。   多么悲惨……   亲眼见到他时,和听说他的事情时产生的感觉截然不同,那个原本单薄片面的形象倏然变得生动起来,却令人难以看到半分活泼。   在他的身上所缠绕的,只有沉默与阴郁。   大抵也是因为常年被病痛折磨所导致的后果吧。   在我远远地看到他时,视线内倏然冒出了一道身影,我愣了一下,“晴明大人?”   分明已经数月未见,晴明大人也未派人给我送来任何消息,我原本还打算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再亲自去找他,没想到他竟会在这时来访。   “产屋敷家主请我为那个孩子加冠。”   这也是元服之礼的步骤之一。   由贵人束起元服之人的头发,再由大宾为其加冠,官六位之下的人并没有戴上真正冠帽的资格,所以一般用普通的立乌帽进行代替。   我有些意外晴明大人竟会答应这种事情,正疑惑时,却有巫女过来寻我。   “睦月斋院,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在巫女这般请示过后,晴明大人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先去主持拔禊仪式。   巫女们手中的神乐铃摇响之后,拔禊的仪式便正式开始了。虽说已经是极为熟悉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我竟产生了几分意料之外的感受。   是有些难以描述的,似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的感觉。   拔禊仪式结束后神乐铃的声音仍未停止,我站在那个男孩面前,在抬起手前对上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   贵人束发。   大宾加冠。   我站在晴明大人的身侧,安静地注视着那双红梅色的眼睛,直到产屋敷家主来到我面前,请求我为那个孩子卜出一个名字。   可直到前一日我也未能卜出合适的名字。   但脑海之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什么东西——   “无惨。”   在我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闻言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变了变脸色,并非是高兴,倒更像是——惊讶或者担忧。   也有人向我投来试探的目光,或是露出沉思的神色,似乎所有人,都在疑惑我为何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   并非是卜算出来的结果,而是……   我想要给他的。   但对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不仅如此,那双红梅色的眼睛里甚至生出了几分怒意,像是在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般咬牙切齿。   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其他人也一样。   不论他们有什么意见,或是对这样的决策有什么不同的看法,都不会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这是我后来才知晓的事情,是晴明大人告知我。   他说:“因为您是睦月姬。”   在我眨着眼睛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刻,他已经主动开始解释起来:“睦月姬既是女四宫,又是贺茂斋院,不论怎么说也比他们的身份更加尊贵,谁又敢当着您的面说出半句反驳的话呢?”   但那个时候,我在心底里否认了。   有人反驳我了。   虽然不是立马就说了出来,但在元服的仪式结束之后,无惨偶然与我单独在檐廊上相遇时,他叫住了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的声音里满含着怨憎般的情绪,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听清那其中所蕴含的情绪。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面对着他,没有说话。   已经元服的无惨,说起来也比我高不了多少,大抵只有小半个脑袋的高度,他挪动着脚步来到我的面前,脸上的怒意显而易见。   “在那种场合里开玩笑,对你来说难道很有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睛,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弄得一怔。   “玩笑?”   闻言他沉沉地看了我片刻,而后却露出了略带讥讽的神色,正欲开口,却忽然又掩面咳嗽起来。   起初只是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但仿佛是被点燃了什么火种一般,咳嗽的声音扩大了,并且愈发剧烈。   我着面前的男孩弯着腰掩面咳嗽的模样,忽然又想起了方才的元服之礼上他努力挺直了脊背的样子。   忽然心生了几分怜悯。   多么……惹人怜爱。   于是我拿出了自己的手帕,在他似乎有所好转时,递到了他的面前。   但那样的动作还没能维持数息,却被他抬手打开,手帕顿时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我沉默了一下,“你是在讨厌我么?”   其实我隐约也能明白原因。   因为我给了他“无惨”之名。   而在寻常的理解之中,“无惨”所代表的,是极为悲惨的意思。   常年卧病的男孩,在元服之日却获得了这样的名字,并且是由作为贺茂斋院的我说出来的。   “因为不喜欢我给你的名字?”   不论在那一刻他究竟抱着何等心思,但当这个名字从我口中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只能以此为名了。   分明只是尚且稚嫩的面容,却令我在那之上看到了过分直白的讥讽,他嗤笑了一声:“您若是不愿做这等贬低身份之事,直接拒绝不就可以了,还要这般费心来嘲弄……”   看着那张脸上露出的神色,心底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于是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反应便仿佛是被什么灼烧了一般,反应剧烈地往后踉跄了半步,脸上的神情也被惊愕所取代。   而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在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红晕。   大抵是咳嗽得太厉害了吧,所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再加上涨红的脸色——浮现在苍白的面庞上格外明显。   “你要先去休息一下么?”   在我略有些担忧地提出询问时,他别过脸极快地答了生不需要。   我直觉这时候应该再说些什么,于是思考了一下,决定稍微解释一下。   “其实晴明大人本是不希望我应下这件事的。”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早已别过脸的男孩似乎将脸慢慢转了回来。   他在等待着我的后文。   “因为晴明大人说,‘名’即是‘咒’,大抵是不希望我与本不该产生联系的咒有所关联吧……”   “不明所以。”   未等我说完,无惨便冷漠地打断了我。   “这种话好过分。”   哪怕我那时刚听到晴明大人提出这种东西时也是同样的感受,但再怎么说,我也没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呀。   可是无惨却不留半分余地地开口了。   和外表的孱弱柔美所相反的,是极为直白又不懂得体谅他人的性格。   我叹了口气,环抱着双手说:“但就算晴明大人不希望我应下这件事,我也还是答应下来了,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一下我么?”   无惨皱了皱眉头,却垂下了脑袋。   “贺茂斋院亲自为你举行拔禊仪式,还为你束发了。”   我稍微歪了歪脑袋,试图看清楚他这时候的表情。   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到他皮肤苍白的额头和神色不明的红梅色眼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所以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要在那种时候,给我一个……”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从我说出口的时候我便从他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情绪,无惨并不喜欢我赋予他的无惨之名。   他将其当做一种嘲弄与戏耍。   大抵在他看来,是作为贺茂斋院的我性情恶劣,所以一面答应为这么个明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幼子举行元服之礼,一面又故意在元服之礼上戏耍他。   但是……   “并非如此。”   “我从未想过要戏耍你。”   闻言无惨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这时候的他又和我所见到的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了,这般安静而又专注的模样……   也有种异样的美感。   说实话,在见到无惨之前,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是现如今京中最受欢迎的对象,想给他递和歌的人也包括宫里的女子。   但晴明大人却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和歌,也从未给任何人写过回信。   我偶尔会好奇地询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晴明大人都总是笑而不语。   这便愈发吸引人了。   若说晴明大人会吸引那么多人是因为长相与性格,倒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是位风雅温柔之人,所以能够令人注目也极为寻常。   可我面前所站的男孩,却是与晴明大人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既没有晴明大人身上的翩翩风采,也没有晴明大人那般温柔风雅的举止,更没有晴明大人那般圆滑的处事风格,但是……   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感觉。   是很奇妙的,大抵可以被称之为“咒”的东西。   因为心生亲近,所以愈发怜悯他的现状,于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在那个时候,我倏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某本书。   因为常年只能待在贺茂神社之中,父皇为了不使我感到寂寞,于是派人为我送来了许多从唐国带回来的书籍,偶尔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被运回,也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贺茂神社中。   在神社中也有会识汉字的巫女,于是便成了我的半个老师,在教习一段时间后,我便也勉强能自己读通顺些东西了。   “‘无’是没有的意思。”   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惨’才是悲惨。”   我站在他的面前,对那个名为无惨的男孩解释道:“‘无惨’是没有悲惨的意思。”   闻言他怔愣了许久,似乎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我一般,抿了抿嘴唇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所以我并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   我同他说:“我希望你能够好起来,希望你的未来没有悲惨的存在,所以才想要给你这个名字。”   这才是我的真实意图。   闻言无惨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有些懊恼——大抵是因为对我用了近乎指责的语气吧。   但更多的是什么,我却看不明白了。   因为当我睁圆了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他的眸色却变得更深邃了些。   原本我还想多和他说几句话,但没过多久便有巫女发现了我们在这里,她有些着急地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晴明大人正在找您……”   说出这话时,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我面前的无惨,便又接着说:“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闻言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无惨。   晴明大人若是在这种时候找我,那也肯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所以在和无惨道别之后,我转身正准备同巫女一起去找晴明大人。   但还没走两步,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道声音。   “等一下……”   是属于男孩子的,略带着些犹豫和迟疑的声音,“我……还能见到您么?”   他这时候同我说话的语气与方才截然不同,令我也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他在问些什么之后,我点了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我对他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呀。”   但那时候的我却不知道,对于无惨而言,他的一次外出机会甚至远比我要更加珍贵。   我作为贺茂斋院,在平日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算偷偷跑出贺茂神社,只要不被别人发现——或者说,哪怕有人看到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因为我心底里也很清楚,父皇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罚我。   更何况我每次偷偷跑出去也并非一个人到处乱跑,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去找晴明大人。   晴明大人的庭院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随意的庭院,那里面生长着茂密的杂草,以至于在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还怀疑起那到底是否他的府邸。   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里面根本没有人居住一般。   但晴明大人的院子里最吸引人的却并非杂草,而是那里面仿佛没有一个人在,却又热闹得令人意外的样子。   那是他的式神。   这便是他特意找我过去,想要告诉我的事情。   “我上次问您什么是‘咒’,您还没有给出答案。”   晴明大人在见到我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他用那合起的蝙蝠扇的扇骨轻轻拍打着掌心,对我说:“现在您有答案了吗?”   虽说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数月,但在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而在听到的第一时间,脑袋里只有一片茫然。   声音远比思绪更加清晰。   “是束缚。”   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本就是我早在数月之前便产生了的念头。   晴明大人拍打着掌心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他抬起脸望向我,微微垂下了眸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   他问我:“那你为何,给了那个孩子,那样的名字。”   “你是说无惨么?”   晴明大人点了点头。   我原本以为晴明大人也像其他人一般错误地领会了我取这个名字的意义,但在看到他的眼睛时,这样的念头忽然就被打消了。   晴明大人什么都很清楚。这样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于是我说了实话,“因为我觉得……很可怜。”   我解释道:“没有名字很可怜,没有健康的身体也很可怜,被人看轻……同样很可怜。”   太多的可怜积攒起来,足以被称之为“悲惨”。   晴明大人没有说话,但望向我的目光却很平静,令我不由得低下了脑袋,抿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心底里莫名生出了几分奇怪的心虚感,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令一种……几乎满意的欣慰。   “所以就希望没有悲惨吗?”   在晴明大人问出这句话时,他便戳破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其他人的想法如何,我其实并不在意,我是为无惨取的名字,所以只需要知道无惨的想法就可以了——我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但站在晴明大人面前时,我才忽然明白——晴明大人的看法于我而言同样重要。   我想要听到他的评价。   “那晴明大人您觉得如何呢?”   晴明大人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而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是极为温暖的热度。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那便顺从自己的内心吧。”   就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晴明大人的语气豁然开朗,他半蹲下身与我平视,“但我有一句话想要送给您,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也不要随意改变自己的想法。”   “您需要做的,只是遵循自己的内心。”   晴明大人对我说的话令我有些不明白具体指代着什么,但至少我还是得到了他的认可。   正因如此,晴明大人才会在今日出现在贺茂神社之中,为无惨进行加冠。   “是因为我么?”   哪怕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还是想听听晴明大人亲口承认的话。   但他这时候却又开始了极为熟练地故作糊涂,通常情况下都是装着装着话题就被转移到了不知哪里,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找不到晴明大人的人了。   可是这一次我并没有被他转移注意力,而是又问了一遍:“您是因为担心我,所以今日才要来这里么?”   闻言晴明大人也终于维持不下那副故作不明的姿态了,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而后对我说:“因为睦月姬这时候是想要见到我的吧?”   他对我说了这种话。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也笑了起来。   在晴明大人站起身之前,我爬进了他的怀里。   “那晴明大人今天能带我出去玩么?”   我扶着他的肩膀问他:“整天都被关在神社里面感觉好没有意思呀。”   虽然说在神社的庭院里能跑也能跳,但我更想要看到的,却是更加有趣更加新奇的东西。   闻言晴明大人眸中的神色似乎微微产生了变化,但很快便又消散殆尽了,他将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睦月姬。”   晴明大人在我的耳畔这般唤我。   我应了一声,而后别过脸看他。   尚且年轻的晴明大人此时还留存着几分属于少年的稚嫩感,不仅仅是外貌——心也是一样的。   所以他才会劝告我,才会在我做出决定的时候,试图用什么话来改变我。   但是……   晴明大人永远都是晴明大人,不论是何时的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总会占据上风,将那些过分情绪化的东西压落,留下的便是……   自愿被“咒”所束缚人,是自己接受了他人赋予的“名”,所以根本没有需要另外的什么人插手的必要。 第59章   时隔许久, 我终于又见到了博雅兄长。   晴明大人将我带回了他的宅邸,博雅兄长又恰巧过来找他。当他踏入院门时, 晴明大人的侍女也端了酒盏出来。   说是侍女, 其实也不算全对。   那个穿着唐衣的、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子,应当是晴明大人的式神才对。   博雅兄长将视线停在了那个女子身上许久, 待到她完全消失在我们眼前时, 他才移开了目光。   “是喜欢么?”   晴明大人蓦地发问。   闻言博雅兄长露出了几分局促的神色, 面色也紧张起来, 说道:“别打趣我了,晴明。”   他说到这里时, 又看了看我, 似乎也有几分顾及了我的存在。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在我做出这般举动后, 博雅兄长的反应愈发慌乱起来,他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身体, 似乎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   “只是弄不明白。”博雅兄长说:“在你的院子里所见到的,真的是人么?”   听到这话, 晴明大人只是笑而不语。   博雅兄长看了看我,像是在向我寻求答案一般。   “博雅兄长觉得是么?”   我这般反问他。   闻言他沉默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   “我就该想到的, ”他看着我们说:“你们都喜欢这样。”   分明我们也没做什么, 但这时候却无端令人觉得, 就像是我和晴明大人联合起来捉弄博雅兄长一般。   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奈, 又像是认输一般, “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么?”   我看了看晴明大人。   “博雅也没告诉睦月姬答案吧?”   晴明大人今日只着白色狩衣,没有戴立乌帽,微微倾着身体坐在檐廊上,看起来闲适而又慵懒。   但博雅兄长却是真正无论何时都端端正正的那种人,所以哪怕是在我们面前,也还会秉持着一贯的作风。   看着他那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也不由得正了正身体,但脑海中却倏然浮现出某个身着黑色单衣的身影,对方也是在我面前挺直了脊背。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我似乎并不认识那个人才对。   这种奇怪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那个身影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望着正在解释的博雅兄长,注意力又回到了现在。   博雅兄长十分诚实地说:“我觉得不是。”   闻言晴明大人则告诉他:“那你的想法就是对的。”   这样的回答,恐怕在大部分人眼里都只会是敷衍般的答复吧,放在博雅兄长身上也是如此,更何况晴明大人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坏心眼了。   所以博雅兄长又下意识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点了点头。   那是被赋予了“蜜虫”之名的,侧门外的一株紫藤。   这是晴明大人亲自向我们解释的。   他在说这话时却不只说到了式神的来历,而是再次提及了所谓的“咒”。   因为接受了名字,所以也是自愿被束缚,正是如此,式神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在阴阳师的身边。   我迄今为止还未能有过式神,而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我第一次赋名的对象,竟也是一个人类。   无惨。   我又想到了那个男孩。   若是按照晴明大人的说法,取名字便是下了咒,那么……   无惨那日问我能否再见,也是因为咒么?   “你在想什么呢?”   思绪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了,博雅兄长正看着我,晴明大人亦是噙着笑意。   “想到了一些……觉得很奇妙的事情。”   在我这般回答后,博雅兄长显然不打算继续深问,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之前有人送了我一匹马,前些日子它又生了小马驹,睦月要去看看么?”   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但在听到小马驹的时候,我便已经生出了兴趣。   看一看之后,是否还能做些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同博雅兄长他们来到了狩猎的林地里。   说实话,比起骑术,我其实对箭术更感兴趣些,因为博雅兄长对此十分擅长,所以每每见到他练箭的模样,我也会生出想要求他教我的心思。   但以往的时候,博雅兄长总会以我尚且年幼为借口,毫不留情地拒绝我。   “也不是很年幼了呀,若是还在宫里的话,再过两年都可以进行婚配了……”   当我搬出这番说辞的时候,博雅兄长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   “博雅兄长该不会之前一直在找借口骗我吧?”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大抵是这样的威胁起了作用,博雅兄长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但到底同意了教习的请求。   “只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进步的,”博雅兄长对我说:“就当是体验一下吧。”   他本不对我头一次拉弓的结果抱什么希望,但是——   我没有脱靶。   虽说也没正中红心,但到底还是扎在了靶子上。   见此情景博雅兄长本以为只是巧合,但在让我又试了几次之后,他忽然沉默了。   晴明大人本只是站在一旁笑着,当博雅兄长沉默下来之后,他则也走近了我们。   “博雅不高兴么?睦月姬天赋过人,会有这般结果也并非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并非是巧合或是运气,而是在握住手中的弓箭的那一刻,我便仿佛知晓了什么。   于是在得到了博雅兄长的指导之后,脑海中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变得明晰了,身体下意识般做出的动作,得到的结果也差强人意。   闻言博雅兄长的神色有些复杂,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反正我这时候的心情,足以称得上高兴了。   不仅久违地跟晴明大人一起出来玩,还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博雅兄长,看到了小马驹也从博雅兄长那里得到了箭术上的指导。   无论是哪件事,都是值得开心的经历。   所以在傍晚来临,我不得不回到神社的时候,也还对此意犹未尽。   “下一次可以出来玩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我一面叹气,一面想到了不久之后便要迎来的贺茂祭。   这是贺茂神社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祭典,也是整个平安京中最为热闹的时候,参与祭典的队伍将会从御所出发,途经下鸭神社,最后在贺茂神社中进行祈福的仪式。   贺茂祭又叫葵祭,队伍□□时所需准备的葵叶和桂枝需要提前准备,装饰在贺茂斋院的轿辇上的紫藤花也是一样。   正因为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祭典,所以才需要格外充足的准备时间,在皋月时的贺茂祭来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得主持着准备的事宜。   晴明大人也看出了我的忧愁,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等贺茂祭过后,我带您去逢坂关吧。”   我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逢坂关并不繁华,也没听过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晴明大人带我去哪里,是有什么用意呢?   “那里有什么东西么?”   闻言晴明大人笑了笑,“我听闻那里有位名为‘蝉丸’的盲法师,虽说眼睛无法视物,但弹奏琵琶的技艺十分高超,想必您也会感兴趣。”   我顿时眼前一亮。   说实话,倘若真的要说我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或是能在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面前也不落下风的东西,那大抵便是音律了。   博雅兄长其实也极擅长音律,不仅如此,他也同样痴迷那些美妙的乐曲,并且时常为了某些曲谱或是偶然听到的乐声失魂落魄。   说出来大抵也有些令人意外,明明是极不擅长和歌的博雅兄长,在乐曲这等风雅之物上,却有着极高的天赋。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因为博雅是个好人。”   他对博雅兄长的评价,便是如此淳朴。   我自然知晓博雅兄长是个好人,是个……直率得有些单纯的好人。   所以我也从来没在博雅兄长面前说过,其实我每次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他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了。   在与晴明大人约定好了之后,我被送回了贺茂神社,也着手开始准备起了贺茂祭的祭典。   本以为得到了我同意的无惨怎么也会来找我几次,但我时常去问守门的巫女们,她们的回答却都是未曾有人来找过我。   我起初也疑心是否是她们为了不让我分心而故意欺瞒,但仔细审视着她们的表情便会发现,那上面的神色并不似作假。   也就是说,无惨真的在好几个月里,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   将原因归咎于他身体不佳,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觉得有些失望,就在我思考着等贺茂祭结束后是否要去找他的时候,却意料之外地在祭典的路途中看到了他。   那时的我提前去往了宫中的御所,穿上了重重叠叠的十二单衣,在满饰着葵叶与开得正是繁茂的紫藤花的轿辇上,视线落在周围越来越多牛车参与进来的□□队伍中,忽然在远处的一辆牛车上望见了极为熟悉的家纹。   是那日在无惨的元服之礼上见到的产屋敷家的家纹。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那个图案,我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得稍久了些,正思考着那里面坐着的会是谁时,却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哪怕相隔了熙熙攘攘的队伍,我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视线。   这大抵,也可以用所谓的“咒”来解释吧。   贺茂祭的队伍抵达贺茂神社时,已经比起从御所出来时壮大了数倍,但并非所有牛车里的人都有资格在这日进入贺茂神社,被拦下的一部分,便也在其他人进入神社之后,慢慢地散了开来。   在即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时,我回过了脑袋,望向了我一直在意着的那辆牛车。   那里面……必定有无惨的存在。   分明没有什么肯定的证据,但心底里却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奇妙地在心头萦绕着,便像是在告诉着我什么一般。   于是在拔禊祈福的仪式结束之后,我来时所乘的轿辇上那些葵叶与紫藤花,要被分去给京中的贵族们时,我叫住了巫女们。   这是每年葵祭的惯例,从御所沿途而来的葵叶和紫藤花,都是接受了祝福的存在,所以将这些东西放在家中,也相当于受到了祝福与庇佑。   鬼使神差地,我让巫女将一束紫藤花单独送给停在门口的那辆牛车。   闻言巫女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   “那是您认识的人么?”   我顿了顿,“只是觉得,能在神社的鸟居前等上那么久很不容易,所以想给他们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时候的心情大抵是有些复杂的,毕竟许久未曾见面,到底还是带着些恼怒,但无惨若是能在门口等上这么久,那……   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本来还在想着巫女会不会将那束紫藤花带回来还给我,然后对我说:“门口没有任何人在。”   或是在回来后我询问她时,对我说出门口停着的牛车属于其他的我并不熟悉的什么人。   但是,回来的巫女告诉我,那束紫藤花给了产屋敷家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闻言巫女想了想,对我说:“大抵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吧,因为我看到他……似乎正在咳嗽着。”   产屋敷家唯一身体不好到这种地步的,也就只有那位小公子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巫女便又去收拾其他东西了,这时候我倒得了几分空闲,也没什么需要亲自动手或是指挥的事宜。   我又觉得无聊了。   本是想在神社中找找晴明大人是否离开了,却未料到竟在檐廊上遇到了意外的人。   “赖光兄长?”   大抵是因为贺茂祭的缘故,眼前的青年身着朝服,与之前常见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   约莫是我意外的神色过于明显了,赖光兄长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抱起,询问道:“睦月最近有偷跑出去么?”   我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最近一直都在认真地准备着贺茂祭哦,我才没有到处乱跑呢。”   同博雅兄长一样,赖光兄长也并非是与我有血脉关系的真正兄长,只是我喜欢这般称呼他而已。   而赖光兄长也并不排斥这样的称呼。   说到贺茂祭,我便想起在来时的队伍中并未见到赖光兄长,不由得有些疑惑。   “您没在前面的队伍中么?”   赖光兄长笑了笑,“往年待过的机会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次便不想去了。”   虽然脸上是笑着的,说出这话时的语气也很轻松,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像赖光兄长所说那般简单。   “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在我这般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赭色的眸子里略有几分暗色在其中流转。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约莫……是和父皇有关的。   于是哪怕赖光兄长并未做出答复,我也没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您近来可还好?”   用这种话转移话题似乎有些生硬了,但我目前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法,更何况赖光兄长抱着我走在神社中时,一路上还遇到了许多人。   但没有人说什么话。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我平日里总是称赖光右将为兄长,但真要算起规矩来,他这时的举动必定是不合规矩的。   不论是将我抱起来,还是对我说:“我近些时日要出去一趟,所以想让你为我进行卜算。”   能够如此直白地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总的来说也没几个。   虽说博雅兄长只要开口我也会答应,但以他的性格,想必是不可能开口的,而晴明大人则更不会让我为其进行卜算——哪怕我们都知道,无论自己的技艺再怎么精湛,卜算的结果再怎么准确,也不可能卜算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赖光兄长的请求我自然不会推脱,于是就着神社中本就备好的卜算之物,询问起赖光兄长想要卜算什么。   “我即将去进行妖怪退治。”   现如今其实是个十分奇妙的时代,这点我在许久之前便有所了解,哪怕自身与那些东西接触不多,但是——   我是贺茂斋院。   说实话,一开始我大抵是不相信所谓神明之类的存在的,所以不论是在宫外的斋院进行斋戒时,还是搬来贺茂神社的时候,都觉得那种东西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想。   直到晴明大人真切地令我感受到了灵力的存在。   阴阳师懂得的东西有很多,观星测位、占卜凶吉、驱使式神……   我看到了晴明大人画符时的模样。   他只用了一笔。   分明只是一笔连成的东西,却有着令人惊诧的奇异的波动,便像是具有生命一般,令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   “鬼”是存在的。   早在许久之前,晴明大人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哪怕我那时候并不理解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所指的“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晴明大人仍是告诉我了。   他对我说:“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名为‘鬼’的东西,一旦被心中的鬼所迷惑,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可怖的怪物。”   而在那不久之后,我也的确见到了他所说的“鬼”。   母亲大人的妹妹,是位极为美丽的女子,那时候还在内京斋戒时,她便时常过来探望我。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同她亲近不起来。   其中的缘由,大抵也是因为——她接近我,并非是出于对我的喜爱。   因为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所以父皇总是在担忧着她,好在我并没有像母亲那般身体孱弱,所以也让父皇省了不少心思。   但母亲的妹妹,似乎想要取代母亲的位置。   在那样的心思被暴露出来,父皇却拒绝了她的时候,她变成了极为狰狞丑陋的模样。   她用尖利而又充满怨憎的声音诅咒着父皇和母亲,却被正在宫中值夜的贺茂忠行大人祛除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那样的场面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哪怕到现在再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是极为令人不适的记忆。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那般丑陋的模样。   早在许久之前,这样的念头便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丑陋的恶鬼。   但“神”是否存在,我们却不得而知了。   我亲眼见过“鬼”的模样,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正见到了所谓的神明,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念诵着神明的信徒们,也从未见过神明的身影。   可既然“鬼”是存在的,那么大抵神明也是存在的吧。   毕竟我现在正在为赖光兄长进行的占卜,实际上也是在询问神明的意思。   而“神明”告诉我们——   “大吉。”   说实话,能卜出这样的结果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卜算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吉”。   仿佛是在我手中并没有“大吉”的存在一般,不论是为谁卜算着什么,得到的都并非是能令对方真正满意的结果。   但这一次,在我的手里头一次出现了“大吉”。   就在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失误时,赖光兄长却露出了笑容,他从我手中取过那支竹签,而后对我说:“睦月姬果然名不虚传。”   赖光兄长每次叫我睦月姬的时候,总会让我有种心惊胆颤的错觉,因为他这时候所流露出来的神态,便像是比那些恶鬼还要来得野心勃勃。   并不是说我讨厌这样的赖光兄长,只是觉得——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晴明大人一些。   眼见赖光兄长的笑意扩大,我便也不好再对他进行什么打击,于是将想要告诉他的可能是失误之类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又问:“您要去何处进行妖怪退治呢?”   闻言赖光兄长略微收敛了笑意,他抬了抬眸子注视着我:“前些日子,藤原大人家的女公子被妖怪掳去了,于是藤原大人求到了晴明大人那里,请求他进行占卜。”   是为了卜算出究竟是什么妖怪带走了藤原小姐。   又是因为太久没和晴明大人见面的缘故,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具体情况。   “那么是何处的妖怪呢?”   在我好奇地进行询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对我说:“是大江山的妖怪,鬼王酒吞童子。”   我微微一怔。   这个妖怪的名号,我也是听说过的。   鬼王酒吞童子,据说是一个寺庙中的和尚化为了鬼,而后便总会用年轻英俊的男子的模样来引诱那些女子们,再趁她们沉浸其中时……   吃掉。   总归而言,是个极为残忍的妖怪。 第60章   既然是如此凶恶的妖怪, 那么藤原小姐的安危,恐怕也只能朝着最坏的方向做准备了。   “不必担忧。”   或许是见到我的脸色变化, 赖光兄长出声安慰我:“既然你卜出来的结果是‘大吉’,那么藤原小姐必定也能平安归来。”   分明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看着赖光兄长的眼睛, 我却总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比起她是否被妖怪吃掉这件事,赖光兄长更想知道的, 似乎只有此次大江山退治的结果。   倘若他真的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那必定也会让我再为她单独卜上一卦才对,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对此只字未提。   意识到这点的我没有开口, 以我对赖光兄长的了解来说,这就是赖光兄长的性格, 比起一个普通人类的死活, 他更为在意的,自然是退治的结果。   “但愿如此吧。”   我低下脑袋附和了一声。   大江山的鬼王究竟是何等模样,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当赖光兄长做好准备即将带领队伍出行的时候,我为他举行了祈福的仪式。   倘若我的卜算真的有用,那么在此次退治之后, 赖光兄长在朝中的地位也定会更上一层。   在他走了之后, 我也得了几分空闲,便琢磨着又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做, 本想着可以让晴明大人履行他对我的约定, 但我却又得到了晴明大人近日不在内京的消息。   既然如此, 我唯一能找的人也只剩下博雅兄长,可博雅兄长这段日子却因看中了藤原大人家的笛子而日日在河边吹奏的,大抵是没有空闲时间来陪我了。   我能去找的人都被一一排除,最后也只能托着下巴在和室内叹了口气,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庭院中的樱树上,正思考着爬上去的感觉应是如何时,却忽然有人告知我,宫里来了人。   宫里每次来的人都不相同,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仅会给我送来母亲的书信,也会为我送来遣唐使们从海的另一边——唐国带回来的东西。   “睦月姬,这是藤壶中宫命人给您送来的东西。”被派来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在我面前低着脑袋,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搬运着礼物的侍从们。   与往常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若说有哪里不太一样的话……   “这是什么?”   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看着那株奇怪的植物——没有叶子,只有如针芒般的、红色的花瓣。   “是近些日子从唐国运回来的金灯。”   侍女解释道:“统共带回来了十几株,藤壶中宫便命人为您送来了两株。”   我正疑惑着另一株在哪里,视线忽然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花盆上。   在那里面生长着的,是金色的金灯。   “颜色不一样么?”   在我歪着脑袋观察着这两株新奇的植物时,侍女为我解释道:“只有这两种颜色,金色的也只有这一株,藤壶中宫想着您应该会喜欢,便给您送过来了。”   闻言我站了起来,又在那堆礼物里发现了一本白乐天诗集。   “这是前些日子乐天居士才新作的诗。”   我只是随手翻了翻,宫中的侍女便为我解释起来。   在让她们替我给母亲和父皇转告谢意之后,侍女们为我把那些礼物进行了整理。   侍女看着那两株金灯,“贺茂斋院,这两株要怎么办呢?”   看着那红得有些发黑的靡艳花色,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双眸子。   “金色的那株在院子里种下,另外一株便先就这样养着吧。”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我倏然产生了某种想法。   距离上次让人给神社门口的无惨送去紫藤花,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却仍未听到过他来找我的消息。   倘若我不主动去见他的话,那大抵我们便再没有相见的可能了吧——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但在我试图让侍女为我准备外出的牛车时,她却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只是出去一小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用为我担心。”   哪怕我这样安慰她,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的表现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她可能并非是在担忧我的安危。   “是有什么事情么?”   在是父皇和母亲知晓了我偷偷溜出去的举动,于是命人看好我不许放我出去,还是因为外边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的事情,所以侍女不敢同意我的请求这两个疑惑中稍稍纠结了一下,侍女叹了口气。   “外边有些流言……”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看了看我的脸色。   我眨了眨眼睛望向她,希望她能说得更具体些。   “是什么流言呢?”   闻言侍女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是关于……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   无惨。   分明已经有了姓名,但大家对他的称呼仍只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局面,我也不清楚,但大致能够明白的是——不是什么有趣的流言。   所以侍女在告诉我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无惨怎么了么?”   听到我这般询问,侍女的神色变得更加奇怪了,她顿了顿,对我说:“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您给他起了名字。”   约莫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这其实并非是通过卜算出来的名字。   因为产屋敷家主向其他人解释了,我对无惨说过的话——“无惨”之名并非悲惨之意,而是我希望他没有悲惨。   京中一开始只是在嘲讽产屋敷家的不自量力,认为他们分明只是个小家族却妄图指使贺茂斋院,向要从贺茂斋院口中为幼子谋得名字与地位,却不料被贺茂斋院所厌,于是被其在幼子元服之日当众羞辱。   听到侍女说到这里时,我的脸色仍未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他们会这样想很正常,早在“无惨”之名从我口中脱口而出的时刻,我看着周围人的神色,便已经能料想到这样的未来了。   但无惨会将我的解释告知产屋敷家主,却令我有些惊讶。   在我看来,无惨大抵对这些家人是没什么感情的——这样的念头,在无惨出现在我面前时便油然而生。   通常来说,人在陌生的环境中总会下意识寻找熟悉的身影,在许多人的时刻,下意识望向的,也会是自己最为在意的人。   但在元服之礼那日,头一次进入贺茂神社,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之中的无惨,却没有将一丝一毫的视线投向产屋敷家主。   哪怕那个身份是他父亲的男人,就在他身旁的不远处,甚至好几次从他面前路过,无惨也未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只是一扫而过,便像是什么陌生人一般。   那个孩子——无惨,他有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眸子,在眼底的深处是深邃而又浓郁的赤色,姣好的眼形哪怕尚且年幼也能看出几分长大后的风采。   其实说起来,无惨的眼睛形状,和晴明大人是极为相似才对。   那是狭长而又艳丽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哪怕只是普普通通地看着你,都能让人觉得那里边装着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不过无惨比之晴明大人,显然还是过于稚嫩了。   在产屋敷家主的解释流传开来之后,流言的风向便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但绝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这是产屋敷家主自欺欺人的行为,只是为了让自己面子上能过得去而编造出来了假的消息。   其实听到这里,我便大抵能够猜测出为何后来流言的风向又会发生变化了。   因为我命人给了无惨我所乘的轿辇上的紫藤花。   我给了无惨祝福——正如在他的元服之礼上,我也为他举行了祈福的仪式,并希望他能再没有悲惨。   这两件事被联系到了一起,于是流言的风向彻底进行了反转,原本那些说着我不喜欢产屋敷家所以刻意羞辱了他们的言论,倏忽间都变成了——贺茂斋院对产屋敷家的幼子喜爱有加,所以不仅为他卜出了名字,还在后来也对其十分关心。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实际上我的心情的确如此——这样的说法令我觉得有些高兴。   所以我笑了起来,询问在我面前愣住的侍女:“还有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我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侍女皱了皱眉头,脸色奇怪地询问我:“您不生气么?”   这一次意外的却要变成我了:“我为何要生气?”   她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言语,顿了顿,她说:“您身份尊贵,那些人竟随意编排您,还将您和产屋敷家放在一起,分明您只是随意的举动,却又被他们联系到了些完全没关系的事情上……”   侍女说话时的语气满是愤懑,因为在她看来——产屋敷家根本没有资格与我扯上关系。   倘若没有晴明大人那日从产屋敷家主那里带过来的请求,事实约莫也正是如此——以我的身份,不论再过多久也不会和产屋敷家产生关联吧。   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太准确,同我产生联系的,其实并非产屋敷家。   是无惨。   我并不在意产屋敷家如何,也对那个家族究竟如何没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无惨。   他人的看法如何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种言论传播到了一定程度也自然会消失——不仅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也因为母亲和父皇定会进行干涉。   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他们亲自召见询问我事情的真相。   只要我将前因后果告知他们,最后要面临的,最多也只是几句叮嘱而已。   本着这样的念头,我对侍女说:“倘若你不告诉我,那我便一直都不会知晓这样的事情。”   因为在这种言论流传到我耳中之前,便会彻底消失在坊间。   但侍女似乎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我只是觉得……倘若您一直被瞒着,那样未免也太没有道理了。”   但没有道理的事情从来都不少。   一如赖光兄长野心勃勃视他人如草芥,又如我时常能听闻的晴明大人又被某位大人请去家中除鬼。   那些由女子的怨恨所生的般若,盘踞在他们的府邸之内,侵扰他们的神志与身体,使其府邸之内不得安稳。   但她们终归是要被驱除的,哪怕追究其最初的因果,错误并不在她们。   我也曾想过,为何明明是那些人先犯了错,所以女子们所化的般若才会前来纠缠,但晴明大人却仍要驱除她们。   在那个时候,晴明大人对我说:“因为她们是鬼。”   没有什么其他的繁琐理由,只是简简单单,直白而又明了的原因。   ——因为是鬼。   哪怕她们之所以会变成鬼,皆是因为男子的负心薄情。   大抵是因为我那时候的神色令晴明大人担心了,所以他又蹲在我面前安抚我:“睦月姬不会变成这样的。”   他对我说:“您的身份便注定了将来的结果,陛下的子嗣本就稀少,皇子更是只有一位,倘若没什么意外,您大抵便是未来的东宫妃,今后的中宫了。”   在那个时候,我并未反驳晴明大人。   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我对那样的未来并不期待。   仿佛一切都被设定好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做出决策——已经有人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后来再想想,我会觉得宫外比宫中好大抵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其中。因为觉得宫中的规矩繁多,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操控一般,而那些都不是我自愿接受的结果。   所以哪怕是来到了贺茂神社中,我也没有真真正正地在一举一动上都遵守着贺茂斋院的规矩,而晴明大人大抵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才会时常来神社中探望我。   因为他知道,于我而言,他就是我所向往的自由。   晴明大人是个无拘无束的人。   虽然他只是官六位,连上殿的资格都未能拥有。又时常游走于诸多贵族之间,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晴明大人无论何时都能应对自如,并且随心所欲。   虽说他也总是一副并不在意他人看法的模样,但我却从未听过半句关于晴明大人的不好的言论,哪怕刻意去打听询问,被说得最多的、其实也并非难听之语的也只有一句。   ——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   只有这一句话,有人会带着几分轻蔑般的语气说出来。   只不过那些人的语气如何,向来都不在晴明大人的考虑范围之内罢了。   我自知无法做到晴明大人那般,但至少……我想要做到的事情,想要达成的愿望,也不应该被其他的什么人或是事物所干扰。   正如我现在想出门。   “我想去看紫藤花。”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在堀川那边的紫藤花早就开得十分美丽,哪怕现如今并不知晓还有没有,我也想要出去看看。   “可是……”   侍女皱了皱眉头,露出忧虑的神色。   “可是我想去呀。”   我毫不示弱地看着她。   最后还是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乘着备好的牛车出门,目的地堀川的景色也并未让我失望。   满地的花瓣与风中盘旋着的细碎花香,便足以让人心生喜悦。   我也如愿以偿地感受到了爬树的快乐。   比起想象来的总归更又真实感与快乐,但守在下面随我一同出来的侍女却紧张兮兮地在树下看着我,恳求我尽快下来。   “睦月姬!那上面太危险了,您还是赶紧下来吧……”   “没事的啦,”我不甚在意地又往上挪了挪,在她惊呼出声时笑了起来:“不用想得太多,就算真的有什么万一,也不会有多严重的。”   虽然我这般同她解释了,但这样的解释却没能安抚到她,反而令她煞白了脸,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趴在树上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好啦,我马上就下来嘛。”   在摘下了我认为开得最漂亮的一束之后,我从书上爬了下来,落地时侍女几乎喜极而泣。   这时候我便怀念起了晴明大人,倘若是他同我一起过来,哪怕把博雅兄长一并带过来,也不会像现在这般。   晴明大人极少干预我的选择,不论我所做的事情在他人眼中的看法如何,晴明大人也只会对我说:“倘若这就是您的真实心意,那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吧。”   只可惜……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像晴明大人那般温柔体贴。   想到这里,我又低了低脑袋。   侍女的视线大抵也落在了我的发顶,在我抬起脸时,看到的便是她有些犹豫和歉意的表情。   见状我露出了一个笑容,对她说:“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在我说出这种话时,她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想要理解她的心情其实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因为自觉无法承担起我若是除了什么事之后的责任,但又没有办法坚定地拒绝我的所有请求,于是只能深陷在纠结之中。   能够理解是一回事,要让我全部按照她的想法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准备回去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去一趟产屋敷家。”   闻言侍女愣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般又反问了一遍:“您说想去哪里?”   因为身高不如侍女,我抬起头稍稍仰着脸看向她,在她满脸惊疑的神色中开口:“产屋敷家。”   她张了张嘴,像是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您别和我开玩笑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欺欺人地对我说:“这种玩笑一点意思也没有。”   虽然她这时候的表情,的确十分复杂,但是,“我没有开玩笑哦。”   “为什么啊?”   她难以理解地弯下了腰来,问我:“您怎么突然间又想到了这种事?”   虽然很想告诉她并不是突然想到的,在我来之前,做好来看紫藤花的准备之前,我便已经想好了。   我要带着开得最好的紫藤花去找无惨。   但这种话说出来大抵也只会让侍女的心情更加复杂,所以我并不打算跟她说实话。   我没有回答了,只是眨着眼睛看着她,一般来说这种应对方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只需要眨着眼睛看着她。   侍女还是同意了。   “幸好牛车上并没有贺茂神社的家纹,要不然让别人看到您居然去了产屋敷家,恐怕又会有不好的流言开始……”   侍女一路说着,我坐在她的对面,将那束紫藤花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细地查看着花朵的状态。   哪怕是刚摘下不久,但只要是离开了树枝,便会逐渐失去生机——想到这里,我对它使用了灵力。   虽说并不能维持太久,但至少能让这束紫藤花维持这样盛开的状态数月的时间不衰败。   在侍女的絮絮叨叨以及我的心不在焉中,牛车听了下来。   侍女仍在说着,却被我开口打断了,我说:“到了。”   侍女的本意是想让我留在牛车中,由她来将这束紫藤花送给门口的侍从,然后再让侍从转交给无惨。   但这样的提议一出来便被我拒绝了。   “我要自己进去。”   在我说出这样的话时,不出意料得到了反对的回答,但既然都已经到了门口了,就算她再怎么反对,我也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于是在侍女试图挽留我的低低的惊呼声中,我跳下了牛车。   门口的侍从并不认识我,直到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露出略有些迟疑犹豫的神色,对我说要去告知家主,只不过凑巧的是,产屋敷家主正好从临近的院落中路过,很快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对于我的到来,他表现得极为惊喜而又局促,“您愿意来访,实在是……”   “我只是路过罢了。”   我对他说了这种话:“因为从堀川赏花归来,所以恰巧路过这里,便想着过来看看。”   他大抵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客套话,却被我打断了,“那么无惨在家么?”   大抵是因为听到了我对无惨的称呼,产屋敷家主的脸色微微产生了变化,似乎带着些惊喜,但又像是某种忧愁。   他点了点头,“您……是来探望无惨的么?”   我也点头了。   这正是我的来意。   本以为还要再客套一番,正佩服着晴明大人整日应付这些却仍能一派泰然自若,想着等有空了一定要去向他请教,却不料这时候的产屋敷家主却极为爽快地对我说:“我来为您引路吧。” 第61章   我再次见到的无惨时, 是站在御帘外看到了那里面微微弓着身子的瘦弱身影。   哪怕现如今早已回暖,甚至已经临近夏日,身体孱弱的无惨仍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能吹风也不能正常行走。   再一次见到他时,我才知晓他的身体竟孱弱到了这种地步。   分明在元服那日,他也只是看起来脸色比较苍白罢了。   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神色变化,产屋敷家主也开口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无惨那个孩子……”   “元服之礼时, 竟是无惨的状况较好的时候么?”   我打断了产屋敷家主的话。   他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而后点了点头。   虽说产屋敷家主仍是一副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模样, 但我却直接开口告诉他:“我想同无惨单独待一会儿,可以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便能料想到答案——产屋敷家主没有拒绝的理由。   无论是从各种方面来说,让我与无惨单独相处,都不会有什么坏处。   于是他便同侍从们一起退下了,临走时又回过头看了看我, 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我并不关心他的想法如何,正如我不在意外边会有什么流言, 出现在御帘外也未过多时, 从里面传来了带着怒意的声音。   “谁站在外面?”   属于少年的仍带着青涩的嗓音从御帘的另一边传过来,似乎又是在为什么而生气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   但未过数息,便从里边扔出来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是毫不友善的声线:“滚远点!”   我忽然愣了一下……   隔着御帘我所见到的只是无惨模糊的身影, 同理, 从他的角度, 想必也看不到站在御帘外的是何人。   正因如此, 才会展现出自己最为真实的一面。   原来平日里的无惨……竟是这般模样么?   在我脑海中思绪万千的时刻,里面又扔出了什么东西,却不如第一次扔出来时那般有力气了,伴随着的是猛烈的咳嗽的声音。   这些无不在告诉我——只是这样的举动,便足以令他病容全显。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毕竟我的年龄甚至比无惨还要年幼些,但说实话——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悲惨的孩子。   不知为何,心底里便冒出了这样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态,所以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才会觉得他格外需要怜惜。   我掀开了御帘,直接走进了他的房间。   身形消瘦的男孩弓着身子几乎要趴在地面上,剧烈的咳嗽声从他那瘦小的身体里溢出,大抵是因为过于难受的缘故,那弓着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着。   大抵也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察觉到了有人进来的动作,无惨将手掌撑在地上,猛地抬起脑袋。   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孔上仍存留着未曾消散的怒意,红梅色的眸子在有些暗色的房间里格外深沉,里面满盛着厌憎——   并非是对我露出的神色。   之所以会这般确定,是因为,在无惨抬起脸,当他的视线触及我的脸时,那张面孔上的怒意倏然间便像是发生了某种变化。   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恍惚与怀疑——就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连同那低靡狭长的眉眼也变得更可爱了些。   我眨了眨眼睛,回应了他投过来的视线。   “无惨。”   在我这般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走到他的面前微微蹲下身体,和撑着榻榻米坐在那上面的无惨平视时,他仍是这样——用略带着些呆愣的眼神望着我。   我只觉得——很可爱。   因身体孱弱而猛烈咳嗽的时候很可怜,睁大了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很可爱……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叫出我名字的无惨,那样的声线也带着某种异样的美感。   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明明只是个见面两三次面的男孩,却像是……足以撼动晴明大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般。   这是极为罕见……不,应该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才对。   哪怕是赖光兄长和博雅兄长,倘若真的比较起来,那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也是比不上晴明大人的。   但是无惨不一样。   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其实没有关系,这是我从博雅兄长身上学来的道理,弄不清楚的事情便不要去思考,而晴明大人也告知我——   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   所以我来了。   因为心中的声音告诉我,我想要见见无惨。   我又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面色苍白的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手帕。   这一次,他没有拂开我的手了。   分明已经春末,他的手指却仍带着浓重的凉意,只是微微蹭过便让人觉得那块皮肤也变得极为冰冷。   接过手帕的男孩用手帕捂着嘴又咳嗽起来,却比之方才的幅度要轻上许多了。   我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伸出了手,在他停下咳嗽的时候,将我带来的紫藤花放在了身侧,而后握住了他的手。   大抵是没想到我竟会做出这般举动,无惨面上的惊诧愈发明显,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我将他的手拢在手掌中——虽然以我的手掌,并不能将它们全部包裹,但是……   至少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渐渐退去凉意。   “这样会好一些么?”   在无惨用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时候,我这般询问他。   无惨没有回答,于是我又将他的手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再次询问道:“会暖和一些吧?”   因为被御帘遮挡了即将落下山头的霞光,和室内氤氲着的,是比外面更加昏沉几分的颜色,在这样的光线下,无惨的模样便愈发能让人察觉到病中的姿态,脆弱而又苍白。   虽说元服之礼已经过了,但无惨今日却未束发,随意披散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和肩头,衬得那副模样低靡而又颓败。   他只是用那双色彩哀艳的红梅色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般沉默下去的时候,却在我面前响起了一个轻轻的、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开的声音。   “嗯。”   是无惨。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往无惨的方向稍微倾了倾,看着他轻颤着鸦黑的睫羽,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   就算是这样的神态,也能让人觉得极为惹人怜爱。   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在这之后,奇诡的沉默却在我们之间扩散着,萦绕在身边的是不知为何名的怪异气氛,我感受到手中握着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双手已经暖和了许多,便松开了自己握着的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将他的手放开时我下意识抬起眼睛看了看无惨的神色,在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便像是某种名为“失落”的情绪。   而我现在所能确定的,也只是他不讨厌我而已。   因为不讨厌,所以在那时会问我可不可以再去找我,但也正因为只是不讨厌,所以才不会刻意去找我。   但这份不讨厌却也能让我在这种时刻,心平气和地同他一起坐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能握住他的手却不被拒绝。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能有这样的举动已经足够令我感到高兴了。   不管无惨是如何想的,在我看来——他大抵并不抗拒我的来访。   当我松开手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侧的那束紫藤花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主动问我。   这时候的无惨给我的感觉,和我站在御帘外所见到的大发雷霆的他完全不一样,因为这个时候的无惨,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样子,只是极为安静而又苍白的模样。   倘若是再仔细想想,便不由得令人生出某种想法,与其说他一开始所显露出来的模样是大发雷霆,倒不如说更像是因为某些问题而止不住地觉得焦躁不安。   想到这里,我拿起了自己身侧的紫藤花,捧着花枝递到他眼前:“这是我方才摘下来的紫藤花。”   闻言无惨眯了眯眼睛,他略微抬起脸看向我,红梅色的眸子里不知装着什么情绪。   “所以呢?”   他问了这样的问题。   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无惨紧紧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也不愿错过。   这样的反应令我有些意外,于是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睁得更大些看向他。   “因为我听说堀川那边的紫藤花开得很漂亮,所以缠着侍女说一定要去那里看,”我同他说:“确实很漂亮哦,紫色的花瓣落在地面上,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绚烂也是最美丽的景致。”   听到我这般回答的无惨抿了抿嘴角,他问我:“你喜欢紫藤花么?”   我点点头,不仅是因为每年的贺茂祭都要乘着满饰紫藤花的轿辇出行,更是因为——我喜欢那样的颜色。   闻言无惨又问我:“那这个,是想让我也看看的么?”   仿佛是试探一般的话语,其中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就像是心底里已经隐约有了某种期待,却因为我没有说出明确的话语,因而也只是用隐晦的言语来进行微微的触碰。   我看着无惨的神色,忽然觉得很有趣。   “你很高兴么?”   见我没有回答,却又露出了笑容,于是无惨又问起我为何会露出这般神态的原因,“是因为摘回了喜欢的紫藤花?”   分明真正想问的并非是这个,但在我面前的无惨,却只是说出了这种话。   这种并不坦率的模样有时也能令人觉得格外有趣。   于是我摇了摇头,同他说:“虽然看到喜欢的紫藤花是很高兴的事情,但我并非只是因为紫藤花而高兴。”   闻言无惨的神色微变,他望向我的模样,令我想起了某些很有趣的事情。   想要稍微捉弄他。   心底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在下一秒便又被压了下去,在晴明大人面前无论我说什么话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晴明大人能承受那样的言语,并且能顺着我的话同我继续开玩笑。   但无惨……大抵没法这样的。   并非是觉得遗憾,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感觉,既然已经知晓了无惨的性格与承受的能力,那么……   我能在他面前做的事,和不能在他面前做的事,也已经足够明晰了。   于是在无惨问我“为什么这么说?”的时候,我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因为见到了无惨。”   在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之后,无惨露出了过分惊诧的神色,甚至还因此往后倾了倾,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在我歪着脑袋开始想自己哪里吓到他的时候,他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你生气了么?”   见他许久也没有把脸转过来,也没法看清他这时候具体是什么表情,于是我主动告诉他:“紫藤花是打算送给无惨的。”   在我这般明确地告知后,他也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我又问:“你不想要么?”   这时候疑惑的人变成我了,明明那时候也接受了我让巫女送过去的在轿辇上装饰过的紫藤花,起码可以证明无惨并不讨厌紫藤花这种东西吧?   但现在没有反应的样子……   这样的疑惑其实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很快无惨又回过脸来,他接过了我捧向他的紫藤花,轻声对我说:“谢谢。”   这个时候我所见到的无惨,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温柔”了。   因为是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所以下意识将视线停留得略有些久了,无惨像是不习惯这样的注视一般,又用不太自然的语气问我:“为何要一直看我?”   “因为很好看。”   “……”   闻言无惨沉默了一下,大抵是我过分直白的话让他有着难以反应,连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但在我指出这点的时候,他却瞪了我一眼。   我也努力把眼睛睁大了回视他。   最后还是无惨先在僵持中败下阵来——大抵是因为他没法像我一样坚持着睁大眼睛这么久吧。   可即便是落了下风,无惨也还是之前那副安静的样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   看着这样的无惨,我忽然问他:“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可以来找我么?”   闻言无惨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僵硬,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他坐立不安的说法一般,他的样子表现得不怎么安稳。   “我……”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张开了口,但在第一个字脱口而出之后,剩下的话却没能流畅地被说出来。   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又沉默了下来。   我大抵能看出他这时候的状态不大对劲,所以对他说:“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啦。”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无惨的状态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他注视着我的脸,看样子是在等着我的下文。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我一开始还经常问守在鸟居前的巫女们你是否来找过我,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虽然也有过觉得失落的时候,但我还是觉得,无惨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是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所以才没法来找我的。”   这句话并非是提问的语气,而是我在陈述自己的看法。   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嘴唇翕动着,“我想过要去找你。”   我歪了歪脑袋,神色平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但无惨大抵只是想说这么一句话,所以在说完之后,他便再度回归了沉默。   其实不论是什么模样的无惨我都觉得很可爱,所以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仍能在他面上说上好长一段时间。   毕竟——他并不排斥我的话。   哪怕没有回答,但无惨对于听我说话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或是不耐的神色。   “所以我想,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由我来找无惨好了。”   我这般对他说着,又稍微凑近了些,几乎是能贴着面颊的距离,我问他:“无惨觉得呢?无惨希望我来找你么?我想要做的事情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闻言无惨不太自然地别了别视线,对我说:“这种事……”   在略微侧过视线后,意识到我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时候,无惨的声音轻轻的。   “可以。”   他说出这种话之后,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抿了抿嘴角又开口:“但是您身为贺茂斋院,产屋敷家又怎能让您亲自前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无惨的神色由一开始可以算得上几分明朗的模样倏然转变了,变成了带着些失落低沉的意味。   其中的缘由,倘若就是我所想的那般……   “这种事情完全不必担心呀。”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在他面上神色大变的时候对他说:“贺茂斋院是贺茂斋院,睦月是睦月,贺茂斋院不会来拜访产屋敷家,但睦月可以来看无惨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无惨沉默了许久。   他的反应总是这样,一会儿像是因为什么而有了几分喜悦,但这样的心情却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时候,便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像是伤感又像是惊慌般的苍白。   本以为这种时候的无惨也不会对我做出什么回答,不拒绝我便可以当做他默认了,但在这个时候,无惨却开口了。   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不可以。”   无惨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我,连同放在他微凉的脸颊上的手掌也就这样停滞在了那里。   无惨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背,却不是想要握着我的手,而是将我的手从他的脸颊上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御帘的方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无惨开口了:“早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便知晓了一件事情。”   “那是我的未来,”他说:“我……从小/便是病痛缠身,所以每每见到那些医师们,他们也都只会同我说,我的生命,不会超过二十岁。”   说到这里的时候,无惨停顿了。   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般——会觉得难以接受其实也是正常的,不论是对谁而言,活不过二十岁这种事情……未免也太过悲惨了。   我这个时候才更为清晰地明白了,为何在当初,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以跟作为贺茂斋院的我说出半句多余的话,无惨也在遇到我时拦下了我,询问我为何要给他这样一个名字。   因为于无惨而言,一切有关于“悲惨”“怜悯”“同情”之类的言语与表现,都是莫大的折磨与荆棘般的巨刺。   正因为明白了无惨的心情,知晓了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更想坚持自己的看法。   “不会的。”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对他说:“那样的未来,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言语也是一种咒,再扩大些来说,大抵这世间的一切都能被称之为“咒”。   所以,我现在所说的话,大抵也可以被称之为“咒”。   因为我说了无惨不会迎来那样的未来,那么倘若无惨也接受这样的说法,事情就算真的有所改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无惨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因为我是‘无惨’么?”   在他这般询问我的时候,便已经能够看出其想法的变化了。   倘若无惨并不相信我说的话,那我为他取的“无惨”之名,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我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入,对他说:“因为你是‘无惨’。”   闻言无惨忽然笑了起来,并非是像我一样的笑容,也并非是晴明大人那般的笑容——只是一个紧小的弧度,短暂得像是错觉一般。   但它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了无惨的脸上。   “睦月姬,”无惨低了低脑袋,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着的手掌上,就在我思考着他会说出什么话的时候,无惨开口了:“您抓得有些紧了。”   “……”   我沉默了一下,而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换了个坐姿盘腿坐在他面前。   屋外的斜阳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沉的天幕中,和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极为暗淡,想着再不走大抵侍女也要冲进来找我了,我起身摸索了一阵,一边询问着,一边找到了烛台。   “无惨,”在点燃了烛台以后,我对他说:“等你的身体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紫藤花吧。”   在烛光下无惨的眸子里颜色暗沉,但他却笑了起来,是轻柔的、浅薄的笑意。   “好啊……” 第62章   或许是那日许下的“一起去看紫藤花”的约定起了作用, 无惨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有所好转,最为明显的变化,便是我偷偷跑来找他时、所看到的他那日益消退的病容。   之前母亲大人从宫里命人为我送来的金灯,我只让人将金色的那一株种在了神社的庭院里,前些日子又来探望无惨时,便将另外一株带来了产屋敷家。   说起来也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 但我却觉得过了许久了, 其中的缘由……大概便是自那次之后我也是实打实过了数月才再次来到产屋敷家。   因为那日无惨的表现,忽然令我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被那样的怪异所困扰着,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更不明白自己在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门口拿进来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还惊讶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问我:“这是……前些日子才从唐国运来的金灯么?”   在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之后, 他面上的神色则是更加惊诧了。   用复杂的眼神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他才开口询问:“您这是打算?”   迟疑的语气隐晦地试探着,我回答他:“是要送给无惨的。”   没有在门口的院子里停留太久,我一面抱着花盆往无惨的院子里走,一面对他说:“因为母亲大人让人给我送来了两株,所以我把其中的一株种在神社的庭院里之后,就把另一株带来了。”   在我解释的过程中, 产屋敷家主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跟上来。   在我踏入院们的时候, 产屋敷家主停在了院子外面。   无惨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植物自然感到新奇, 在听到我解释还有另一种颜色存在时, 他询问我:“另一株是什么颜色呢?”   看着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这般模样倒显出了几分乖巧的意味,思及此处我忽然很想逗逗他,便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无惨猜猜看呀。”   闻言无惨真的开始猜测起来,说了好几种颜色,我都只是笑而不语,虽然我无法看到自己这时候的表情,但若是仔细想想,约莫也和我看晴明大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差不多吧。   无惨显然无法从我的笑而不语中体会到什么东西,在发现自己猜不出来之后,他便皱了皱眉头,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我——沉默而又凝重的模样。   “别生气嘛……”   “没有生气。”   在我试图挽救一下的时候,无惨却打断了我的话,那声音冷淡而又疏离,但若是仔细听听,却能从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的意味。   嘴上说着没有生气,但当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时,指尖才触碰到他的手背,他便将自己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移了移,就像是刻意躲开了一般。   我顿时意识到了他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但在那个时候,我却依旧没能告知他,除了我那日所带来的那株红色的金灯之外,另一株被种在贺茂神社中的金灯究竟是什么颜色。   说起来金色的那株金灯才是更加稀奇的存在,但我在收到时却下意识将它种在了神社中,更不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在无惨询问我时也没有告知他。   那日直到我离开无惨大概也还在闹脾气,正因如此,在后续的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一想到无惨便心生犹豫。   直到晴明大人外出归来,按照自己的承诺带着我去了坂逢关。   坂逢关的蝉丸法师也算得上是博雅兄长的半个老师,晴明大人又与博雅兄长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看在博雅兄长的面子上,蝉丸法师不仅接待了我们,还为我们弹奏了他极为擅长的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   听到这般哀艳的音色,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沉浸在其中许久,待到曲子弹奏完了,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都望向我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晴明大人说是带我来坂逢关,但事实上他也将博雅兄长带了过来——或许更为贴切地说,应当是博雅兄长带着我和晴明大人前来拜访蝉丸法师才对。   说起博雅兄长与蝉丸法师相识的过程,那就不得不提起博雅兄长过人的音律天赋以及他对乐曲的痴迷了。   在某次听说了居住在坂逢关的山中、能够弹奏琵琶秘曲的蝉丸法师的存在之后,博雅兄长便惦挂了许久,最终还是来到了山中,除了要在宫中守夜的时间之外,博雅兄长等了三年才等到蝉丸法师愿意同他见面。   博雅兄长正是这样赤诚执着之人。   是托了博雅兄长的福,我与晴明大人才能这般轻而易举便见到蝉丸法师。   我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痕,坐直了身子,却忽然听到蝉丸法师发出了声音。   “您是睦月姬,对么?”   在听到这样的询问后,我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蝉丸法师是位盲法师,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又开口道:“是的。”   ——虽然眼睛无法视物,但蝉丸法师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个盲人。哪怕年事已高,他的眼睛却没有变得浑浊,反而有种通透明亮的感觉。   这也是我为何早就知晓他是位盲法师,却在听完曲子后心神未宁时忘记了这点的原因。   听到我的回答,蝉丸法师忽然笑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又问我:“您觉得这两首曲子如何?”   我并不知晓蝉丸法师为何要这般询问我,听到这个问题时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识看了看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   晴明大人也只是噙着笑意安静地看我。   于是我思考起来,告知了蝉丸法师自己的感受。   “是极为悲伤哀艳的曲子。”   闻言蝉丸法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竟将自己手中的琵琶递向了我:“我听闻过您的名声,睦月姬通晓音律,不知您是否能为我们弹奏一曲。”   并非是恃才傲物的讽刺,蝉丸法师的语气极为诚恳——他是真的出于对音律的喜好,所以才会想要听我弹奏曲子。   但我却迟疑了一下,望向了博雅兄长。   他朝我露出一个安抚与鼓励的笑容,向着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数月未能碰过琵琶了,所以在刚从蝉丸法师手中接过琵琶的时候,油然而生的生疏感持续了数息,拨弄琴弦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这样的生疏感让我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蝉丸法师,他面上的神色极为平静,似乎正在等我调整状态。   蝉丸法师的反应令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在稍稍试了试手中的琵琶弹奏的感觉后,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蝉丸法师弹奏时的声音。   虽然是今日才听到这两首曲子,但那些旋律却仿佛在听完之后便刻印在了心中,回忆着那时自己听到曲子时的感觉,指尖便流泻出了同样的曲调。   待到我弹奏结束,抱着怀中的琵琶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对面的蝉丸法师面上的怔愣与恍惚——晴明大人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也已经敛去,博雅兄长的神色也极为复杂。   在我们周围似乎萦绕着诡异的沉默,半晌之后,是蝉丸法师开口了,他同我说:“睦月姬果真名不虚传……”   “之前博雅三位同我说,隐没未闻的秘曲,倘若是就此被掩埋实在可惜,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博雅三位才会在坂逢关附近等候了三年。”   蝉丸法师的声音里满是感慨,他告诉我们:“正因为博雅三位是位执着的风雅之人,所以我才会愿意为他弹奏这些秘曲,倘若是无法欣赏这些曲子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他们弹奏的。”   但他却在我们面前弹奏了——而在那时,他并未听过我弹奏半首曲子。   “您如何能知晓我们是能听懂曲子的人呢?”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蝉丸法师却轻笑道:“因为博雅三位也弹奏了这两首秘曲,我称赞了博雅三位之后,他却同我说……”   “说了什么?”   “他说,‘我并非是能将这些曲子真正美妙之处弹奏出来的人。’博雅三位并不认同自己的技艺,因为他告知我,‘在京中有远比我更加通晓音律之人存在,倘若是她的话,必定能将这两首曲子的真正动人之处演奏出来。’”   蝉丸法师告诉我们:“正是因为博雅三位说了这种话,所以我才会想要见您。”   听到蝉丸法师说了这种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别过脸盯着晴明大人。   在我眯起眼睛的时候,晴明大人叹了口气,“但我也并未食言,的确带您来了坂逢关,也让您听到了蝉丸法师所演奏的秘曲呀。”   “可是晴明大人半句也没有提到过,是因为博雅兄长,所以蝉丸法师才会想见我的。”   在我这般质疑之后,晴明大人才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同我说:“您生气了么?”   我没有回答他,鼓起脸颊望向博雅兄长,“博雅兄长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总是被晴明大人捉弄呀。”   闻言博雅兄长表情有些呆愣地看着我,令我更是心生感慨。   难怪晴明大人总是做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却忽然想起了无惨。   分明都是被捉弄的一方,但无惨的反应却和博雅兄长截然不同,对于博雅兄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甚至他自身都不觉得是捉弄的事情,在无惨看来却是能在他心底里扎根许久的隔阂。   但若是就此与无惨断绝联系,那么于我而言也太过遗憾了。   在从坂逢关回来的第二天,我又让侍女为我准备了牛车,偷偷地从神社里跑了出去。   站在无惨的院子门口时又忽然生出了几分犹豫,视线不由得落在了那株红色的金灯上,我倏然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称——彼岸花。   因为有着凄美的传说而得名的、地狱之花。   不知为何要在这时想到这种事情,我抿了抿嘴角,还是鼓起勇气来到了无惨的房间门口。   现如今已是深秋,而距离我与无惨的初识也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的时间,昔日所见到的男孩现如今又抽条般长得更高了些,但那微微弓着的脊背,却从未像他所希望的那般挺起。   我隔着御帘往和室内望去,虽然尚未入冬,但近几日的气温却急转之下,以无惨的身体状况——房间里会燃起火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隔着御帘所见到的景象,在恍惚间令我觉得就像是回到了我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但哪怕是那时候的我,也不会想现在这般犹豫紧张着。   即便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在紧张些什么。   是因为我的玩笑似乎惹恼了无惨?还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应付无惨这种类型的人?   或许都有吧……可产生这种想法的缘由,却是因为我过分在意他了。   因为在意,所以哪怕是小事,也会在心目中放大到千万倍。   “都已经到了门口了,为何还不进来?”   在我站在门口迟疑着的时候,忽然从御帘的另一边传来了无惨的声音——是一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即便只有数月未见,在他的身上也发生了足以令我觉得陌生的变化。   当我因听到他的邀请进入和室,像往常那般坐在他面前时,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比他要矮上半个多脑袋了——哪怕这时候的无惨仍未挺直脊背。   大抵是我面上的呆愣有些明显了,无惨瞥了我一眼:“为何这样看我?”   “觉得很奇妙。”   我如实告知他:“虽然只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但无惨却变了许多。”   听到我这样回答,无惨的面色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表情微微转变着,红梅色的眸子在眼中有些游移。   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还是看向了我:“你不喜欢这样的变化么?”   无惨的声音很轻,却又是实实在在询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在这般询问了之后,我却愣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情绪在瞬间侵占了思维,我觉得……这样的无惨,似乎比上一次我们见面更加坦率也更加……   怎么说呢,听到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无惨似乎在同我开玩笑。   这样的想法大抵有些突兀了,而对于以前的无惨而言,而是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他所发生的变化,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并非只有我在考虑着他的感受,让自己去迎合他,无惨也感受到了我的心情,并且给了我最好的回应。   他也在改变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情绪,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惊喜才对。   于是我告诉他:“很喜欢哦。”   虽然以前那个无惨也很喜欢,但现在的无惨,是更加喜欢的喜欢。   我笑了起来,想要告诉他的话也脱口而出。   听完之后无惨的眼神变得有些闪烁,仿佛是为了缓解什么紧张一般,他看向我手中抱着的盒子。   “这是什么?”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十分有效的好方法,因为我也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盒子上,我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面琵琶。   “琵琶?”   “它的名字是‘玄象’。”我对无惨说:“这是之前从唐国带回来的琵琶之宝,因为曾经出现过异象,大抵便是‘因为玄象也是有灵之物,所以被放置在宫中不被人弹奏的时候,自己发出了铮鸣的声音’于是父皇便将这面琵琶送来了贺茂神社。”   听到我这般解释的无惨露出了有些懵懂的神色,他抬起眼睛看向我:“那么你今日将它带来又是为何?”   闻言我歪了歪脑袋,“无惨不知道么?我会弹奏琵琶哦。”   大抵是因为常年都待在产屋敷家的府邸之中,又没有人告知他外面的情况,所以那些在京中流传着的传闻,无惨绝大多数都不知晓。   不过于他而言,其实并不知晓那些反而更好。   我没有对无惨说自己有多么通晓音律这种话,也没有告诉他我去坂逢关学来了蝉丸法师的琵琶秘曲,只是对他说:“有人教了我几首新曲子,我弹给你听如何?”   无惨没有拒绝我的提议,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听我弹奏了琵琶秘曲《流泉》和《啄木》,面上的神色极为专注,却并没有像蝉丸法师或是博雅兄长那般,觉得我所弹奏的曲子里有什么深意。   这不由得让我觉得,比起我所弹奏的曲子,无惨更为在意的,似乎是弹奏者本身。   只因为现在是我在为他弹奏着琵琶,所以他才会露出这般专注认真的模样——哪怕他其实并不擅长品析其中的深意。   “你觉得如何?”   在我故意凑到他面前这般询问,想要听听他究竟会如何评价的时候,无惨便像是绞尽脑汁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语全部用来形容它们一般。   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发笑,我将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琵琶塞到了他的怀里。   “那无惨想学么?”   我这般询问着他,托着自己的脸颊对他说:“无惨要是也会弹奏琵琶的话,那就可以弹给我听了吧?”   一开始的时候,无惨只是皱了皱眉头,从面色便可以看出来抗拒,但在我说出“可以弹给我听”这种话之后,他脸上的抗拒便成了另一种情绪。   “你很想听么?”   无惨这般询问我。   实际上想不想听并不重要,只是这时候的回答,大抵会影响到无惨做出的选择,所以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说了“想。”   而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也真的认认真真地学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有过他所遇到的那些,诸如曲谱如何或是弹错音记不住弦之类的、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状况,所以一开始的教学其实并不顺畅。   在第一天的教学结束,望着外面黯淡下来的天色,我准备要回神社的时候,无惨连最简单的曲子也没有弹奏出来。   “刚碰到琵琶,一天之内便弹奏曲子并非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无惨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也已经很了不起啦……”   在我试图安慰一下他的时候,他忽然抬起了脸,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问题:“你学了多久才能弹出一首曲子?”   事实上,我第一天就弹奏出来了——或者更加贴切地说,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弹奏了一首曲子。   但这样的事实要是真的告知无惨,恐怕又会让他的心情往某些不太好的方向发展。   本想随意编一个时间糊弄过去,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于是我对他说:“我花了多久并不重要呀。”   无惨仍是执拗地看着我,一副听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   仿佛又一次面临上次的金灯颜色那种问题一般,倘若什么都不说,那迎来的结果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大概又要等好几个月无惨才会消气吧……   所以我同他说:“第一天就会了。”   我这时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因为觉得无惨的信心或许会因此受到打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但是没有关系的,无惨……”   “我知道了。”   是极为平静的声音。   没有想象中的阴沉脸色,也没有想象中的皱眉,无惨这时候所露出的神色也在我的预料之外。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以为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反而平静了,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劝慰的话,但他却同我说:“我会学会的。”   黑发红眼的少年同我说:“我会学会如何弹奏琵琶,然后把你在我面前弹奏过的曲子,也弹奏给你听。”   便像是为了遵守这份承诺一般,无惨对我说:“所以……多教教我吧。”   我倏然睁大了眼睛,嘴角却不由得翘了起来,我同他说:“好呀。”   那面名为“玄象”的琵琶,便是从那个时候起,离开了贺茂神社,留在了无惨的身边。 第63章   赖光兄长又来贺茂神社找我了。   我本以为他又是要外出进行妖怪退治,所以按照惯例来找我进行祈福的仪式, 但在他开口之后, 我才发觉并非如此。   赖光兄长为我带来了礼物。   从他手里接过礼物的时候我还惊讶了好一会儿,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产生了这种念头,自那次大江山退治之后, 我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大江山退治结束之后,赖光兄长来神社里接受拔禊仪式的时候, 我询问了他退治的结果。   那时的赖光兄长虽说看起来有些疲怠, 但在眉眼间流转的,却是显而易见的喜色。   他告诉我:“我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头颅, 已经派人送去内京了。”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 我下意识询问了藤原小姐的情况。   赖光兄长的神色淡淡的,“在大江山中没有见到藤原小姐的身影, 大抵是已经被鬼所害了吧。”   望及他的神色,我便也没有再说话了。   赖光兄长的想法其实很容易理解,他素来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如何, 这是与晴明大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随心所欲。   所以哪怕他的名声在其他贵族之中其实不怎么好听,赖光兄长也从来不会在乎这些。   想到这里, 我也下意识提及了我们许久未曾见面的事情。   听到这话, 赖光兄长笑了笑:“的确挺久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抽出时间来见你一面。”   说这话时的赖光兄长, 他面上的笑意没有丝毫作伪的模样, 也就是说——他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探望我的。   我不太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 赖光兄长也未多言语,只是在将礼物给我之后,像是漫不经心般提到了一句:“我听说睦月前些时候去了坂逢关拜访蝉丸法师,想必也有所收获吧?”   按理来说,赖光兄长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那我便应该将自己的收获也展示给他看看,但现在的问题是——   玄象被留在无惨那里了。   但这种话必定不能告诉赖光兄长,于是我便推说今日不大舒服,“改日赖光兄长要是还想听的话,我必定为您弹奏几曲。”   听到这种回答的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好一会儿,那样的视线恍惚间竟让我觉得——赖光兄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东西。   这种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时刻便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再仔细看他面上的神色又没有什么异样。我每次偷偷外出去产屋敷家时总会刻意用没有家纹的牛车,也会注意不将自己的身形暴露在其他人眼中,而产屋敷家的人也必定不会主动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虽说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如何,也不在意坊间的流言,但若是这样的流言传到了父皇和母亲耳中,也难免会有些难办。   赖光兄长的来访便如同警醒一般,就像是在提醒我——哪怕我并不在意,也告知无惨无需在意,但总有其他人会在意这种事情,并且他们的在意,就算对我没有影响,那也会对无惨有所影响。   更何况……倘若我并非贺茂斋院,现在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的话,其实也是父皇和母亲的意思,他们都觉得我卸下贺茂斋院的身份之后,会再次回到宫中,但我却觉得,哪怕到了那种时候,我更加希望的,也并非宫里的生活。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停留了不算太长的时间,在赖光兄长走后,晴明大人便也踏入了贺茂神社之中。   穿着白色的狩衣,头戴立乌帽的阴阳师站在庭院中,视线落在我命人种在庭院中的金灯上,他面上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在我前来迎接时消失不见。   “您喜欢么?”   我见他的视线停留了许久,便同他说:“若是晴明大人喜欢的话,让人挖了给您种到院子里去也可以。”   闻言晴明大人摇了摇头,笑道:“睦月姬也很喜欢这柱金灯吧,我怎可夺人所好。”   一面这样说着,晴明大人便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和室之内,神社里没有酒,侍女奉上的是今年的新茶。   晴明大人看着茶杯中竖起的茶梗,忽然笑了起来。   “是幸运的意思,对吧?”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晴明大人点点头,袅袅的热气在他面前升起,氤氲在本就温暖的和室内。   “睦月姬遇到了什么好事么?”   我想了想,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好事么?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同他说:“之前一直在心底里,却并不清晰,也从未说出口过的事情,现在已经能够想得明明白白了。”   “所以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啊。”   晴明大人感慨道:“这是好事。”   “这自然是好事,”我附和道,忽然问他:“晴明大人还记得曾经同我说过的‘咒’么?”   闻言晴明大人抬起眼睛看向我:“自然记得,可您忽然提起这个,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闻言我摇了摇头,对晴明大人说:“并非是才发生的事情,而是一直都存在,只是我并未确认也并未看清。”   在我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晴明大人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他眯了眯眼睛,面上几乎没了笑意,“还是产屋敷家?”   我摇了摇头:“是无惨。”   听到这种回答的晴明大人面色愈发奇怪了,他皱了皱眉头,“睦月姬看清了什么呢?”   “可爱。”   我是这般回答他的。   “晴明大人不是曾对博雅兄长说过么?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个名字,下咒的话,就叫做‘相恋’。[1]”   闻言晴明大人面上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我说:“您和那位无惨公子相恋了么?”   晴明大人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仿佛能从那平静的语气中读出什么并不平静的东西,像是隐隐的担忧,又像是在迟疑着些什么一般。   “没有啦。”   我耸耸肩对他说:“虽然我一直都觉得无惨很可爱,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可爱呀。”   说完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苦恼:“若是无惨没有这种想法的话,那么这种心情的名字就是‘单恋’了吧。”   这样一想还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于是叹了口气,但晴明大人却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中阖起的蝙蝠扇敲了敲我的脑袋。   “不要随意说这种话。”   “可是晴明大人您看起来,似乎并不希望我与无惨相恋。”   我看着晴明大人,坐直了身体,也收敛了面上的表情:“您在担忧什么?”   闻言晴明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茶杯里,因为天气温暖,所以茶杯里的茶水仍是热的,袅袅热气也如方才一般。   “我没有担忧什么。”   晴明大人淡淡地说:“我也没有不希望什么。”   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平静而又冷淡,没有鼓励而没有制止。   我张了张嘴,想要同他说些什么,但晴明大人却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图,抢在我前面开口道:“您已经长大了,所以有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的事情,我不会阻止您,也不会给您建议,您想要做什么,都是由您自己来决定的。”   他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有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拂过晴明大人的脸颊,便像是也将他的表情一并带走一般,晴明大人的脸色平静得过分了。   我站起了身。   晴明大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端起一直在看着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很好喝。”   他轻声评价。   “那我让侍女为您装些带回去吧。”   这般说完,我走出了和室。   一出门便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金灯,就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一般,侍女从檐廊路过时我叮嘱她为晴明大人装些新茶叶,又让她告知晴明大人,我有些事情要出门一趟。   不知为何,哪怕晴明大人什么劝阻的话都没有对我说,但我仍无法在他面前说出自己要出门这种话。   直到很久以后自己再回想起来,才隐约觉得,大抵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东西——是某种名为因果与宿命的“咒”,所以在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迟疑了。   *   我还是来见无惨了。   在来时的路上心情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放空了脑袋抵达产屋敷家的府邸,这时候的心态又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了。   虽说在音律方面似乎并没有太过出众的天赋,但无惨还是学会了我教他的那些曲子。   每次我来探望他时,都能看到他的进步。   坐在他的对面,我托着下巴注视着他认真弹奏的模样,分明在蝉丸法师手中是悲伤的曲子,可到了无惨这里,却无端让我觉得那些调子里暗含着某种欢喜。   就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心情一般。   他这个时候是高兴的么?我想。   对面的少年弹奏琵琶时微微垂下了眼睑,我所看到的是没什么血色的皮肤,柔和的眉眼间依稀可见长开后秀丽的风姿,比普通人更淡些的唇色,紧抿着嘴唇的模样就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当无惨停下了手下弹奏的动作,抬起眸子望向我时,我看到了装在那双眸子里的、比外面庭院中所栽的彼岸花还要艳丽几分的红梅色。   是极为明丽而又旖旎的色彩。   “我弹得……”大抵是看到了我面上的表情,无惨露出了有些迟疑的神色,像是要确认、却又自己想到了些什么一样,“很好笑么?”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放在我的身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了几分,这样的神色令我心神微动,抬起手抚平了他的眉头。   “不是的。”手指从眉间落下,划过少年的眉眼,精致的轮廓在我的手下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同他说:“是很好听的曲子。”   “曲子本身已经很好听了,再加上弹奏曲子的人是无惨,所以本来很好听的曲子就变得更好听了。”   哪怕不用刻意感觉也能知晓自己现在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早已停留在脸上许久,却没有丝毫想要收敛的意图。   因为心情是喜悦的。   很难描述这样的心情产生的原因,也很难描述无惨在听到这话之后面对我时露出的神色,在那张面孔上所停留的,是我难能见到的、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羞赧的表情。   现如今又已经到了夏日,夜晚的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温度,却又不似白天那般炽热,我今日故意留得晚了些,待到月光从御帘的缝隙里落入和室,才拉起无惨的手,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庭院中。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吧?”   在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后,无惨也抬起脸望了望天上,通透明亮的圆月高悬在空中,洒落下来的是莹莹的光华。   “嗯,很漂亮。”   他说。   说罢,无惨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一般,看得专注而又仔细。   我歪了歪脑袋,也回视了他的目光:“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的无惨眼神飘忽了一瞬,数息之后,他询问我:“今日已经入夜了,还不回去么?”   我正是在等他这般询问我,所以才特意留了下来,只有当无惨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才能够反问他:“无惨喜欢月亮么?”   虽说比起太阳而言,月亮的光辉似乎逊色了许多,但它那安静而又温柔的模样,对无惨来说,大抵是比太阳更易接受的。   可无惨这时候却没有说话。   不论是说话时的无惨、还是沉默不语的无惨,在我眼里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忽然想起了曾经晴明大人同博雅兄长开玩笑时所说的话。   他对博雅兄长说:“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2]   在脑海里蹦出这段记忆之时,有什么话也从嘴里脱口而出了,我同无惨说:“我想把月亮送给你。”   闻言他愣了一下,面上的惊诧与茫然之色格外明晰,张了张嘴:“为什么?”   “因为无惨不喜欢太阳吧?”   并非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更多的还是本能的讨厌,对那样炽热而又过分耀眼的东西,有着本能的抗拒与逃避。   “所以我觉得无惨应该会更喜欢月亮。”   这样的话说出来之后,无惨的神色便由一开始的略有些呆愣变成了轻浅的笑意,他像是觉得好笑一般,却还是顺着我的话头接了下去:“所以天上的月亮就是我的了么?”   红梅色的眸子注视着我时,脑海里又生出了觉得无惨可爱的念头,于是我告诉他:“地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你的。”   听到这话的无惨面上的笑意停滞了一瞬,他睁大了眼睛,瞳孔紧缩的模样在月色下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   “我可以成为无惨的月亮么?”   本以为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但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极为自然地说了出来,便如往日的交谈一般简单。   只是……无惨的反应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哪怕早就知道他有犹豫或是拒绝的可能,但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后退了。   像是要与我拉开距离一般,无惨退到了离我好几步的距离之外,虽说月色极为明亮,但这时候无惨脸上的神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之下我也无法理解了。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沉默的对视持续了许久之后,无惨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称我为“您”。   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数年了,早在许久之前,无惨便未再用这样的字眼称呼我。   所以现在的表现,很明显正是在与我划开距离,是刻意的疏远。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注视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也看着那双梅红色的眸子里所流转的情绪。   约莫是能够理解的——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是贺茂斋院么?”   闻言无惨抿紧了嘴角,沉了沉眸子的反应正是印证了我的问题。   “如果被其他人知晓……”无惨说到这里,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如果被其他人知晓什么?我其实很想追问下去,但无惨这时候所露出的表情,却让我不忍心这样询问他了。   贺茂斋院不可以与他人产生恋情,无惨所担忧的正是此事。   “我不会一直都是贺茂斋院的。”   在某些大事发生之后,或是亲人过世之时,原本的贺茂斋院都会从这个位置上退下,而后由新的内亲王接任。   但无惨却因此感到慌乱了。   并非是我夸大了言辞,在我亲了亲他的下巴之后,他所露出的神色足以称得上惊慌失措。   大抵也有这个举动本身带来的影响在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无惨的眼中,他人的眼光也足以令他备受折磨。   “你太在意那些不应该在意的东西了。”   就着这样的机会,我几乎想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不论是自身体弱多病所受到的来自他人的目光,还是我同你相处时你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担忧,每当我在你面前提及其他人时,你总会在意许久……”在无惨的面容因这些话变得更加苍白时,我往他面前走了几步,唤起他的名字:“无惨。”   在他退开时放开的手重新握上,我牵着他的手掌,抬起脸看着他说:“只需要看着我就好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不要想其他人,也不要看其他人,更不要听他们说的话,”我同他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想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我想要得到的,也只是无惨的回答而已。   闻言他的神色凝滞了好一会儿,骨节分明的手指哪怕在夏日也仍比常人要凉上许多,在安静而又美丽的月色中,他轻声开口道:“……可以。”   既然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那也是间接在告诉我:他对我的感情,与我对他的感情,其实正是一样的。   只不过哪怕听到了这样的答复,我还是想问问他另一个问题。   “我觉得无惨很可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无惨苍白的脸颊上倏然爬上了明显的红晕,哪怕是在月光下也格外明显。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的声音一开始有些拔高了,但在后来却又低下来,随之一同低下的还有他的脑袋。   “因为这是我一直都觉得的事情,所以我也想问问无惨,”我踮起脚靠在他身上,几乎将自己的重量也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贴近了他的耳廓轻声询问:“无惨觉得呢?无惨觉得我可爱么?”   我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答复。   月色下少年的耳廓也有些发烫,尤其是在我摸着他的耳廓时,能明显察觉到异样的温度,“很难回答么?这样的问题。”   许久未能得到答案,我干脆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我。   红梅色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般的意味,再加上发烫的脸颊,其实已经能够表达出无惨这个时候的心情了。   但我还是想要听到他的亲口回答。   言语便是“咒”。   只有亲口听到了,心底里那种不知为何阵阵升起的、像是在担忧什么一般的情绪才能够被安抚。   “说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无惨的眸子,轻轻地说:“我想听无惨亲口告诉我。”   在这种时候,我面前的少年开口了,却并非是给我答复,而是询问我:“……为何会这样觉得?”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满是疑惑,便像是真的不理解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思考了一下,为他解释道:“大抵……是因为咒吧。”   “看到樱花会觉得很漂亮,看到金灯会觉得很新奇,看到藤花会觉得很喜欢,所以看到无惨,就会觉得很可爱。”   在我笑着答复之后,无惨也终于开口了:“……可爱。”   他说出了我想要的答复,对我说:“我也觉得……睦月姬很可爱。”   油然而生的喜悦令我也觉得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便干脆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脸颊贴上无惨脸颊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类似于“朋友”一般的存在了。   正如晴明大人所举的例子一般,彼此都觉得对方很可爱,那么这就是“相恋”。 第64章   晴明大人是除我与无惨之外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在我告诉他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 将视线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这时候的表情大抵是在笑,但晴明大人的神色却很平淡。   “这样啊。”   他的回答也很平淡。   心里那种想要同谁分享的喜悦倏然便淡了几分, 我托着自己的下巴,将手肘撑在矮桌上:“晴明大人一点也不惊讶么?”   关于我和无惨之间的事情,他是知道最多的人,从起始到如今,晴明大人几乎知晓了整个过程。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在他这般回答之后,顿了顿, 又说:“所以你那日就是要出门去见他么?”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那日所说的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这件事?”   我又点了点头。   闻言晴明大人敛了敛神色,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他知道了么?”   “他?”   “那个男人, 陛下。”   晴明大人时常如此,在熟识的人面前便口无遮拦,连父皇也常被他用“他”“那个男人”之类的代称来称呼。   但晴明大人的这一点小习惯, 也并非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在他解释了之后,我摇头了。   不仅父皇还未知晓这件事情,“母亲也是对此一无所知。”   闻言晴明大人挑了挑眉:“你没有告诉他们么?”   “晴明大人是第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   在我说出了这种话之后,他反问我:“为何要第一个告诉我?”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觉得, 如果是晴明大人的话, 听到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 一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哪怕不多做思考也能知晓,不论是在父皇和母亲眼中,还是在其他认识的人、甚至是不认识的人看来,我的未来都只会是回到宫中,成为新的东宫妃。   “如果其他人知道我并不想回到宫中,一定会觉得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说出这种话时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苦恼,虽说距离那样的未来还有一段时间,但最后的结果总归还是如此。   “那您想怎样呢?”   晴明大人询问我。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赖光兄长送来的礼物——是一本遣唐使前些时候才带回来的白乐天的新诗集。   “赖光兄长送给我的诗集中有这么一句诗。”我在晴明大人面前吟出了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分明这句诗的寓意其实不怎么美满,甚至可以说得上悲哀,但我却无端地记挂着它。   “我想和无惨天长地久。”   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愣了一下,晴明大人则是沉了沉眸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了。   他大抵是不怎么认同的吧。   我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但晴明大人的表情却没有显露出分毫,甚至令人觉得,我方才的感觉只是错觉罢了。   “睦月姬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不管他人说得再多,也不会对您的想法产生影响了。”   晴明大人对我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正因如此,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才会格外有价值。   正当我们之间开始萦绕着某种沉默之时,忽然有巫女前来告知我,高明大人前来拜访。   “是为何事呢?”   我正疑惑之时,晴明大人却开口道:“见见便知晓了吧。”   于是巫女看了看晴明大人,又看了看我的神色。   我点头道:“那便见见吧。”   晴明大人没有回避的必要,但当巫女将高明大人引至屋前,高明大人看到晴明大人时,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我原本是想去拜访晴明大人,但您府上的侍女告诉我您不在家中,”高明大人站在门口道:“我还在猜想您去了哪里,未曾料到竟也是来了贺茂神社。”   晴明大人笑了笑:“高明大人如此急迫,又是所为何事呢?”   闻言高明大人的脸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他看了看我们,视线略有些游移不定。   高明大人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在无差的府邸中,出现了一些怪事。”   从前些日子起便时常有奇怪的声音出现,夜里又有侍女看到了隐约的身影,再加上近来又有好几位侍女病倒,口中还念着高明大人的名字……   在他同我们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我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将视线投向晴明大人,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眼尾上挑,此刻正注视着高明大人。   而高明大人则是在他的注视之下,不到片刻便被汗水浸湿了鬓角。   当他抬手擦汗的时候,晴明大人忽然问:“您做了什么事情么?”   高明大人的手顿时僵在了脸上。   事已至此,我也能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必定是因为——   “比如……抛弃了女子,所以对方心生恨意,想要报复您?”   在晴明大人说出这种话之后,高明大人便低下了脑袋,像是默认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询问道:“晴明大人……”   我也想听听晴明大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看法,但晴明大人却问我:“睦月姬意下如何?”   突然被询问了这种问题,我也有些疑惑晴明大人的用意,但他们二人的视线这时候都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我不开口也不太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口道:“我不便外出。”   这也是实话,按理来说贺茂斋院也不该管这种小事,高明大人之所以能来贺茂神社见我,左右不过是仗着身份罢了。   但我是否要去他府上,却并非是他能决定的事。   闻言高明大人的目光便投向了晴明大人。   到底还是答应了。   而晴明大人在解决完这件事情,过了几日之后,又来贺茂神社探望我了。   “那件事的结果如何呢?”   我其实并不在意高明大人如何,只是在想,为何人总是会变成鬼。   在我向晴明大人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后,他反问我:“睦月姬若是想知晓结果,为何不出面解决?”   “因为这种事情显然是晴明大人更加擅长吧。”   晴明大人闻言振开了手中的蝙蝠扇,遮挡了自己的大半张下巴,声音从扇子后边传来:“睦月姬既然已经有了想法,不如也说来听听?”   闻言我看了看晴明大人:“既然晴明大人又来了这里,高明大人也没再来找我,那这件事就是解决了吧。”   “是心生怨恨的女子变成了般若在作祟么?”   我这般询问时,晴明大人点了点头。   “高明大人也看到了?”   “是。”   晴明大人回答之后,我才说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他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就是……”我犹豫了一下,“那个女子变成般若之后的模样。”   “那个啊,”晴明大人停顿了一下,而后才告诉我:“高明大人被吓坏了,哪怕对方一直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只是大喊着‘离我远点’之类的话。”   听到这样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倘若他还对那女子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便也不会来找我们。   只是……   “晴明大人有什么感觉呢?”   闻言晴明大人面色平静:“没什么感觉吧。”   我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大抵是我的疑惑表现得过分明显了,晴明大人便对我说:“人心正是如此,变化莫测,只是一念之差,便有可能面目全非。”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说着高明大人的事情,但我却无端地察觉到了什么。   那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但那女子仍对他有情,所以才会去他的府邸中纠缠吧。”   在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之后,晴明大人忽然安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睦月姬在担忧什么?”他询问我:“担忧自己也可能面临这样的未来?还是担忧……自己或许也会变成奇怪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担忧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晴明大人说的没错。   “我不想变成鬼。”   从很久之前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在晴明大人询问我原因时,我对他说:“因为太过丑陋了。我不希望我心爱的人,看到我变成那幅丑陋的模样。”   闻言晴明大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眸子,却是问我:“您真的,是这样想么?”   这样的提问其实有些微妙,像是在质疑我的想法,又像是在怀疑我是否会面临那样的未来。   但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我的回答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晴明大人只是对我留下了一句,“言语也是咒。”便离开了神社。   *   我去见无惨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母亲的耳中——是侍女告诉了她。   其实会有这么一天我并不意外,早在许久之前便能够预料到,侍女看着我在产屋敷家待的时间越长,她所流露出的担忧的意味便越明显。   我知晓她是在为我考虑,也知晓母亲在担忧些什么,但当母亲特意来到贺茂神社找我,试图询问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却告诉了实话。   其实在这种时候,只要我告诉母亲那些只是年幼无知的想法,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如此,这件事便可以就此了结,但看着母亲望向我的眼神,感受到她紧紧抓住我手掌时的力道,我仍说出了与她期待之中截然相反的话语。   我告诉她:“我与无惨相恋了。”   这是母亲头一次冲我发火,她生气时的模样第一次在我面前显露出来,满含怒意的声音充斥在耳畔,她同我说:“你知道这种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没有说话了。   虽然很清楚后果是什么,但母亲这时候大抵是不想听到我说实话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驱使着我保持了沉默。   但我的沉默落在母亲眼里却变成了示弱,她同我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便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那便真的是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了。   但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我却仍是沉默着。   这样的反应显然无法令她安心,导致的结果便是她在我身边留下了侍女守着,就像是变相的看守一般,只是为了——   “不要再同那个人见面了。”   在母亲看来,这恐怕是我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吧。   侍女们几乎与我寸步不离,哪怕是用膳和祈福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在入睡的时候,她们才会在我拒绝与我睡在同一房间之后,离我稍远了几步。   但仍是在障门外守着。   天气暖和的时候倒还好,可日子久了,到了气候寒冷的夜晚,待在外廊上所感受到的寒风,可是远胜于室内的。   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便让她们进了房间,隔着屏风在另一边坐着。   但实际上,这种时候才是最适合我外出的时候。   晴明大人曾教过我一种阴阳术,是可以用纸人幻化为人类的模样,除了无法说话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之外,放在那里便像是真人一般。   我偶尔会使用这样的阴阳术,制造出与自己形态一样的幻象,而后跑出神社自己去同无惨见面。   坐在无惨的房间里,面容似乎又褪去了几分稚嫩的少年注视着我,忽然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闻言我愣了一下。   “近来你似乎总在担忧着什么吧?”   无惨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也过于明显了。   “没什么大事……”   “真的么?”   我还未说完,无惨便打断了我的话,他略微倾过身体看着我,红梅色的眸子里神色微变。   “你在说谎。”   他轻声道:“‘没什么大事’的意思,其实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在无惨这般解释之后,我才意识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想得更多。   但是,“我能够处理好的。”   在我试图安抚他时,无惨却反问:“是和我有关的么?”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分明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给无惨造成并不愉快的影响。   于是我/干脆同他说了实话。   “母亲知道了我来见你的事情。”   闻言无惨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他抿了抿嘴角,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了。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心底里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几分悲哀,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心生犹豫或是感到苦恼,未免也太过悲惨了些。   所以我摸了摸无惨的脸颊,拥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不用担心。”   左右也不过是些无需在意的事情罢了。   宫中的反应如何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我也不想理会,“无惨也一样,只要看着我,只要听我说话就可以了。”   只不过……意料之外的事情,总会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父皇的耳中。   哪怕母亲刻意想要隐瞒,也想在父皇知晓这件事之前断绝我与无惨的来往,以此达到让这件事在传到父皇耳中之前便消失的结果,但是……   有人告诉了父皇。   得知此时的父皇,他的反应来得远比母亲要猛烈得多,随之而来的则是对我的责罚。   ——我被卸下了贺茂斋院的身份。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在被卸下贺茂斋院这层身份之后,内亲王的身份也被收回了,离开贺茂神社的我未能回到宫中,而是被送进了鹰司大路的一所宅子里。   我被贬为了臣籍。   皇族没有姓氏,只有名,但父皇却为我赐下了姓氏,所以我变成了“源睦月”。   哪怕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那些侍女们依旧称我为“睦月姬”,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我已经并非睦月姬了。   而我也已经没有了称陛下为父皇的资格。   一夜之间一切都恍若隔世,便像是过了许久一般,连带着天气都转凉了。   在我询问侍女现如今是什么日子的时候,她告知我:“已经入冬了。”   我忽然想起来贺茂神社中我曾命人栽下的金灯还在那里,正想让侍女去帮我挖回来,她却告知我:“陛下已经派人去将那株金灯带回宫中了。”   我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说只是贬为臣籍,赐姓源氏,但实际上,连院外也站上了守卫,不仅如此,在府邸里根本找不到一辆牛车。   其实根本就是变相的软禁。   哪怕已经降下了惩罚,陛下仍不认可我与无惨的往来。   我大抵也能猜到他们的心思,左右不过是身份轻微、身体孱弱等理由。   虽说限制了我的外出,但陛下所没有限制其他人的来访,晴明大人也来探望过我——是和博雅兄长一起来的。   博雅兄长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见状我笑了笑,“博雅兄长不高兴么?”   他愣了一下,“为何要高兴?”   “因为我现在也同博雅兄长一样有姓氏了,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呢。”   博雅兄长大抵是不能理解我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面上的怜悯显而易见,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安慰的话。   “博雅兄长不必如此。”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我又解释道:“贺茂斋院的身份也好,内亲王的品阶也好,我其实都不在意。”   “反正也不过是些外物罢了。”   闻言博雅兄长陷入了沉默,但晴明大人却叹了口气,“既然您已经想清楚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博雅兄长有些意外地叫了他一声:“晴明……”   “博雅,”晴明大人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走吧。”   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并非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仅有的来探望我的人,除他们之外,赖光兄长也来了。   但他的来意却和晴明大人他们不同。   “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赖光兄长坐在我的对面,隔着矮桌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你与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之间的事情,已经在京中流传开了。”   赖光兄长其实并非是会留意京中消息之人,但他这次却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不论是我被产屋敷家的幼子所迷惑而犯错,以至于陛下大怒将我贬为臣籍,还是我因被惩罚而整日落泪,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落入耳中时都带着某种奇异的微妙感。   “没有这种事情。”   我同赖光兄长解释道:“并非是像流言所说那般,我既没有被迷惑,也没有日日落泪。”   事实上,从听到陛下的惩罚下来,我的心情便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   并没有什么产生其他情绪的必要。   但在赖光兄长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你真的甘心么?”   他眯了眯眼睛询问我:“名声如何的确不重要,但身份也不重要么?”   在他这般询问时,我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您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今日入宫见了陛下。”   赖光兄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大抵是想要看看我的反应,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有些好奇的,所以赖光兄长才会接着说:“陛下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只要您愿意认错,事情其实还是能有转机。”   听到这里我便知晓了赖光兄长的来意,“您是被派来劝说我的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他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是来做什么呢?”   赖光兄长忽然提及了早前他送给我的礼物,“那本白乐天诗集,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   我摇了摇头。   “睦月,”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这时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似乎在倏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是往常那般的眼神,而是某种……   想要告诉我些什么的眼神。   “我不可以么?”   他忽然说出了这种话。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我若是还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反而是过分迟钝了,可无论如何我也未能想到,竟有一天会从赖光兄长口中听到这种言语。   “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按理来说这种问题本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但赖光兄长也说出了本还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这样一对比,倒显得我的说法正常了些。   闻言赖光兄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   被那样的视线所注视着,我忽然说不出话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抬起脸:“赖光兄长一直都是兄长……”   “并非如此。”   赖光兄长打断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的眼睛,倏然间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奇诡的神色。   他同我说:“我想要给你一样东西。” 第65章   赖光兄长给了我一把太刀。   ——是那时在大江山退治中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纲。   我看着那把明显已经更换了刀拵, 比起实用性、观赏性反而更高的童子切安纲, 忽然不明白赖光兄长的用意了。   “这是荣耀, 睦月。”   大抵是我面上的疑惑太甚, 以至于赖光兄长主动为我解释起来。   “不论是斩杀了鬼王酒吞童子,还是在试刀时便一刀斩至罪人双膝,都足以证明它的力量。”   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要将它给我呢?”   闻言赖光兄长却没有给我确切的答案, 只是对我说:“你会需要它的。”   心底里倏然冒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可当我想要仔细思考时,却又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了。   拒绝无果之后那把童子切安纲仍是留在了我的宅邸中,侍女知晓后不知从哪里为我找来了刀架,并将其安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只要稍稍抬起眼便可以看到它的存在,而每次看到它,却又不由得想起了赖光兄长,在后来知晓了是母亲的意思之后, 我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再加上……   有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大抵便是, 在我与无惨相恋的事情传入陛下耳中,我受到惩罚之后,赖光兄长主动入宫面见了陛下,并表示他愿意娶我……   说实话,我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的,不仅仅是因为赖光兄长的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我现如今的处境。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哪怕不是嫁给赖光兄长, 也会被嫁给其他的什么人, 终归也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在这样的未来来临之前, 我主动要求面见了陛下。   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困难,困难的只是让陛下明白我的决心。   大抵是因为我的表现太过固执了,以至于陛下也只能在我面前松口。   沉默了许久之后,陛下问我:“只能是他么?”   我说了是。   他皱起眉头,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见状也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却被陛下开口打断了。   “那便随你吧。”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能肯定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实意,但毕竟是从陛下口中说出的话,在这日过后,宅邸周围的守卫们也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看门的人。   不仅如此,我的行动也不再受到约束了。   就像是真的不想再多过问我的事情一般,陛下和母亲都再没有从宫中派来任何人。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无惨,满面病容的无惨坐在熟悉的和室内,在温暖的炭火中轻轻地咳嗽着,从唇齿中溢出的声音萦绕在和室内,其中又点缀着炭火燃烧的细小噼啪声。   冬日的日头落山早,所以我来时已近黄昏,其实按理来说应当是无惨来探望我才对,但我们之间早已形成的习惯,却令双方都将这种并不常见的行为视为寻常。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拍着他的背部,感受着在手下微微颤动的身体,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得令人心生怜惜。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环着他的侧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消瘦的肩头。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对吧?”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肯定还是怀疑的,只知道在我怀中的无惨,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了许多。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画面,那个刚刚元服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背。   时至今日他仍未能达成那样的愿望——哪怕每次我来见他时,他都想在我面前挺直腰身。   无惨的咳嗽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慢慢减弱直至停止,喑哑而又低沉的嗓音从他的唇齿间溢出。   “什么才叫天长地久?”   他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倏然怔了一瞬,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在将那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告知了无惨之后,我同他说:“对于人类而言,只要能一起老去,在生命即将面临尽头的时候,也仍然陪伴在彼此身边……”   “这样的话,就能算作天长地久了吧。”   这是我那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不知道无惨听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微微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看着某个地方。   “会的。”无惨这般答道。   他别过脸来看我,下颌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颤,殷红的唇落在了我的嘴角,“我们一定会的。”   这是个满带着凉意的吻,几乎察觉不到几分热意,却无端令我觉得面上发烫,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笑了起来,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   “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等到紫藤花盛开的时候,等到温暖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趴在无惨的肩头,对他说:“等到春节过后,在睦月的日子里,我们便成婚吧。”   睦月便是一月,也是春天到来的月份。   “无惨,”我询问他:“你愿意么?”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和母亲的想法究竟如何,但这种时候我也没有考虑他们意图的必要了,在见到无惨的瞬间,便忽然觉得、无论是什么约定,也只是属于我们而已。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像是欣喜又像哀伤。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说出了只言片语便又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之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我愿意。”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我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这时候却有某种更加强烈也更加深刻的情绪侵袭了脑海,使我久久无法安静思考。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产屋敷家留宿了。   夜里的烛火彻夜未熄,无惨的身体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冰冷,甚至就像是已经濒临某种结局的人一般,在我们抵足而眠的时候,从他身体里所渗透过来的森森寒意,足以令我也难以承受。   但在另一方面,肌肤相亲所带来的喜悦却足以压下其他任何情绪。   那个人在我的耳畔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无端染上了几分奇妙的热意钻入耳廓,身体不自觉地缩紧了几分,却又在他的轻声低语下逐渐放松。   “无惨。”   我躺在他的身侧,从寝具中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因被汗水泅湿而紧贴在脸颊上的黑发被我拂开,所见到的仍是那张熟悉却又多了几分生疏的面孔。   距离我与无惨的第一次见面,似乎也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在这些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令人觉得——变化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我觉得无惨可爱,是从初次见面时便产生的心情。   时至今日这样的心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论是露出何等姿态的他,在我的眼里都会是最初那般惹人怜爱。   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寝具中的另一只手将我拥入怀中,距离愈发靠近时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我们会在一起的。”   无惨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我从他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某种过分直白的担忧。   距离昔日医师们所说的无惨“活不过的二十岁”,已经只剩下一两年了。   与我而言只是转瞬的一两年,对于这时候的无惨而言,却是生命尽头的一两年。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未来——   苍白病态的青年躺在白色的寝具内,我们所面临的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未来。   可那样的结果,未免也有些太过悲哀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之后,我抽出时间去找了晴明大人。   “您知道那种方法么?”   我询问他,“诸如……延长寿命之类的……”   “睦月姬,”晴明大人在我犹豫时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神色一如既往,视线则是落在因冬天来临而显得愈发荒凉的庭院中,“这种事情,曾作为贺茂斋院的您应该也是知晓才对。”   我自然知晓,只是……   “哪怕明知道应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可是面对那个人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闻言晴明大人罕见地回答了我这种问题,他同我说:“那个人大抵也是如此吧。”   直觉告诉我晴明大人的话中似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可当我再进行询问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告知我了。   “我总觉得晴明大人什么都知道,却又觉得,您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伴随而来的则是晴明大人意味沉重的眼神。   “睦月姬知晓该怎么做的。”   到最后,他也只是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又让人送我出门了。   *   在数日之后,无惨头一次来到了我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黄昏时分他所乘的牛车停在了我的院门外,在遣了侍从将一把桧扇送来时,侍女从对方手中转交给了我。   是颜色极为艳丽的扇面,在那上面画着藤花与樱纹,与普通的桧扇稍有不同的是——上面作着一句熟悉的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只是看到这把桧扇,哪怕侍女什么都没有说,我便已经知晓在门外等候的人是谁了。   没有第一时间转告侍女进行答复,我盯着扇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无惨,对么。”   其实并没有疑问的意图,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现如今正是深冬,按理来说无惨更应该在家中休养才对,可现如今他却出现在了我的宅邸门口,大抵还是因为——   在意京中的流言。   因为我现如今已经没了遮掩的意图,所以京中都已经知晓我主动前往产屋敷家的事情,产屋敷家主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过问我为何夜里也不离开。   但停在产屋敷家门口的带着家纹的牛车,却给了流言极大的发挥余地。   左右不过是在说着我们之间仿佛身份颠倒般的关系,明明应当是男子来访女方的宅邸,在我们这里却换了个个儿。   又说着我昔日身份如何,却为了无惨而落得如今这般。   这种话哪怕不传到无惨耳中,只是我听到也觉得不大妥当。   但京中素来如此,本就没什么过分重大的事情,那便只能从这种小事衍发。   在穿着正服的无惨来到我房间时,我询问了他的意图。   “生气了么?”   侍女在将无惨引入房中之后便退了出去,氤氲的烛火落在屏风上,却被无惨的影子覆盖了大半。   他没有说话,面色几乎可以说得上惨白,便衬得面容愈发精致虚幻,我摸了摸他的脸颊,怜惜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反对。   “你不该来的。”   只是这种距离的颠簸便足以让他虚弱成这般模样,无惨的身体状况早已衰败到了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的地步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我说:“无碍。”   我摘下他的帽子,让那头鸦黑的微卷长发散落在他的背上,稍稍用手指梳理之后便会发现——无惨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某种怪异的违和感从他的身上涌现出来,我所感受到的是则是某种奇怪的状态。   这时候无惨,倒有些不太像我所认识的无惨了。   虽说曾经也说过,无论无惨变成何等模样,我对他的感情也不会有所变化,可突如其来的某种改变所带来的影响,也着实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无惨没有咳嗽。   因为感觉不怎么需要,再加上也未能预料到无惨的到来,根本没有提前进行准备,所以我的房间里并没有燃起木炭,温度自然比无惨所适应的产屋敷家的宅邸中的温度要低得多。   可即便如此,再加上舟车劳顿这一前提,无惨也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罢了。   大抵是因为这样的奇怪表现令我的表情也或许明显了,无惨挑了挑眼尾,忽然问我:“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他面前说了实话:“无惨今天看起来……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了。”   闻言无惨似乎有些高兴,从他那翘起的唇角便可以窥探一二,连同语气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无惨告诉我:“近来为我诊治的那位医师,他的治疗似乎产生了作用。”   这便是无惨的解释。   那位医师的来历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无惨告诉我,他所用的药方是此前从未见过的药方,大抵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身体状况才能有这样的转变吧。   可听着无惨的解释,我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思来想去得不到什么结果,但至少这样的变化并没有坏处,无惨低下脑袋亲吻了我的额头,仍是称我为“睦月姬”。   “不对。”我靠在他的怀里,对他说:“不是这个名字了。”   我现在的名字,是源睦月。   闻言无惨的神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像是因为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而感到不悦,又像是在责怪着什么一般,复杂而又奇怪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令他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阴沉。   “你又这样了。”   我开口道:“虽然在我面前的时候很少,但我也还是能够发现啊,无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论是做的事情还是说的话……”   我所喜欢的人其实是个性格恶劣又乖戾的人,这样的认知其实在很早之前便在心底里明确了,可正因如此,我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管无惨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因为这正是名为“相恋”的咒所产生的影响。   闻言无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虑之中,红梅色的眸子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入眼底的光彩却又难以理解。   在第二日我醒来时,侍女告知我无惨已经离开了。   他留下了一首和歌。   虽说有些令人惊诧,但我也说的是实话,大抵一开始是身份的原因吧,再加上原本就定下了将来的归所,虽说后来被贬为臣籍,但毕竟时日尚短,再加上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把守在宅邸周围,所以在此之前我其实从未收到过和歌。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知晓这种东西。   对此十分擅长的晴明大人,在此前也经常收到来自贵族女子们的和歌,其中也不乏那些宫中的女子,他在这方面的造诣,或多或少也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能理解无惨所留下的和歌是一回事,回不回又是一回事,我本想也写点什么的,可一提笔,却又倏然顿住了。   像是被什么所阻拦了一般,脑海中顿时什么也想不出来,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只能让侍女来将笔墨又收回柜中。   那首和歌也一并收入了柜中。   *   我也曾思考过一个问题。   现如今我的婚事应该由谁来做主的问题。   并非是说为我作出决定的意思,我只是在迟疑着,在婚礼时担任着长辈的对象,应当是谁才对。   本来是想着母亲,可又想起了那时自己说出了那种话之后母亲露出的表情,这样的想法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既然如此,那便是没有了。   这便表示着,倘若我要与谁举行婚礼的仪式,那在我这边便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来参与了。   正因为我是真的在思考着那日对无惨许下的约定——等到过了春节,睦月来临的时候便结婚的约定。   所以我才要思考着,那一天真正来临的可能性。   在时隔了一个多月,冬日已经即将结束的时候,无惨再次来到了我的府邸中,我同他提起了这件事情,可无惨的表情却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他像是在迟疑着什么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邃了几分,连同瞳孔的形状也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本该是圆圆的瞳孔,在某个瞬间我看向他时,却有种几乎是竖瞳般的感觉。   大抵是我的错觉吧。我想。   可无惨的表情却并非是我的错觉。   他抿了抿嘴角,我这时才发现,这个时候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几乎可以用陌生来形容了。   不论是已经变得成熟的面容和五官,还是那双令人产生了奇异错觉的眼睛,再加上过分安静的状态,以及……   不知何时,无惨竟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呆住了,就像是一直以来的某种认知忽然被打破一般,心底里蓦地升腾起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无惨?”   在我这般唤着他的时候,无惨落下视线在我的脸上,询问我怎么了。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他才对。   在无惨的身上,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对。   我这时候几乎已经能够肯定了。   但注视着那双形状姣好甚至比之晴明大人也更加艳丽几分的眼睛时,我却将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我同他说:“只是觉得,忽然很想叫叫你。”   闻言无惨轻笑了起来,但这时候所露出的笑容却比之以往都多了一份奇诡的感觉,令我不由得脊背发凉。   从心底里所升起的,是某种近乎茫然失措一般的感受。   但无惨这一次却没能察觉到我的变化了。   因为他将我拥入了怀中,亲吻着我的同时,我察觉到了某种铁锈般的血腥味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扩散了。   是无惨的血。   脑海中有清晰的认知,在我们亲吻对方的时候,无惨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并且让他的血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流转了……   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几乎要将人的神志也一并吞没的痛楚。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从何处开始扩散的,更不清楚它的来历……不对,我大抵是清楚的。   是因为无惨的血。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有了某种念头。   在无惨的身上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令他获得了什么。   在我这般思考着的时候,理智却在逐渐丧失,深入骨髓的疼痛感阵阵袭来,以至于我的指甲也嵌入了无惨的手臂中。   但他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般,甚至没有松开拥住我的手。   血液的腥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甚至令人觉得——生出了某种饥饿感。   脑海里倏然冒出了某个字眼。   ——鬼。   我会变成鬼吗?   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的时刻,便已经在同一时刻得出答案了。   我……   没有变成鬼。   【平安篇完】 第66章 番外   年幼时无惨听到过最多的话, 便是那些说他活不过二十岁的怜悯与悲叹。   而在那个时候, 他的名字也还不叫无惨。   很长一段时间无惨都没有名字, 导致这种状况产生的原因,则是他那自出生时便体弱多病的身体。   抱着这个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夭折的念头,他的父母并没有给他起名。   直至他活到了元服的那日。   无惨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得到了自己的“名”。   那位年纪尚小却身份尊贵的贺茂斋院,赋予了他如嘲讽般的“无惨”之名。   说实话, 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无惨的脑袋里便响起了嗡鸣的声音,便如同那些积攒了十几年的明朝暗讽都在这个瞬间涌入, 耳畔所萦绕的没有一句是祝福。   那些或是打量或是试探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宛如实质般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不论他的想法如何——无论他对这个名字的感官如何, 他都必须要应下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那位睦月姬赋予他的“名”。   早在数月之前,产屋敷家主开始为他筹备元服之礼时, 他便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她是身份尊贵的女四宫,自幼时被卜为贺茂斋院, 便一直在贺茂神社中生活,但又因备受陛下的宠爱, 再加之天赋过人,于是便被早早指入现如今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门下。   健康的身体、过人的天赋、尊贵的身份……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她都可以算得上真正的神眷之人。   身体孱弱的无惨其实时常会对身边的人产生某种嫉妒, 那些身份不如自己, 却有着比自己更加健康的身体, 能拥有比自己更长久的寿命的人, 无不令他心生妒意。   但在听到那位睦月姬的时刻, 不知为何,他却没能生出往常那般的心思。   因为她的存在,太过遥不可及了。   便如同无惨从来都承受不住的灼热的太阳一般,遥远却又刺目。   本以为只会在元服之礼见上一面,用掉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对他们家族欠下的人情,让那位遥不可望的睦月姬为他卜出一个名字。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元服之礼结束之后,产屋敷家并未在第一时间悉数离开贺茂神社,所以无惨才会误打误撞地在外廊遇上那位睦月姬。   已经换下了那身华美庄重的祭祀正服的睦月姬,这时候竟让人生出了几分平易近人的错觉。   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当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开口的。   只知道当他反应过来时,得到的是那位睦月姬的亲口解释。   “无惨”并非是悲惨之意,而是……   没有悲惨。   分明仍是相同的字眼,但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认真解释的模样,也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无惨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异的想法——想要在她面前……表现得比她更加成熟稳重些。   其实这样的想法早在之前便已经产生了,所以无惨才会在元服之礼上也努力挺直脊背——哪怕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其实极为困难。   但他仍想在她面前,露出更好的一面。   最初只是觉得,睦月姬身份尊贵,所以配站在她面前的人,也不该是什么低贱之人。   但这样的想法,却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   因为那位睦月姬对他说:“你可以来神社找我。”   无惨并不明白她说出这句话的用意,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自己的想法理解这句话。   ——他大抵是得到了她的认可。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无惨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心思,一瞬间便像是连他的地位也拔然而起——被那位睦月姬所认可的资格,并非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拥有的。   但即便如此,直至她离开贺茂神社的那一天,无惨也未能第二次踏入那座神社。   不仅仅是身体的原因,孱弱的身躯令他少有外出的机会。也是身份的原因,父亲曾亲口告知他,产屋敷家并没有与那位睦月姬产生联系的资格。   所以无惨不能去找她。   他只是在第二年的贺茂祭中,乘着牛车跟在队伍的边缘,在所有人都散去之后,仍守在神社的门口。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了。   睦月姬看到了他。   很难说无惨这时候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想法守在门口的,但心底里却仿佛有什么执拗的声音在对他说——她不会对你视而不见的。   正如那时候,那个小姑娘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解释着自己为他起名“无惨”的缘由。   所以无惨等来了那枝紫藤花。是装饰在她所乘的轿辇上的、受到过神明祝福的花。   那束花被无惨带回了家中,侍女找来了能找到的最好的花瓶盛放那枝藤花,又细致入微地日日打理着,可即便如此,那枝藤花仍是枯萎了。   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昔艳丽色彩的藤花耷拉着花瓣躺在他的手中,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便起身把花瓶砸了。   伺候他的侍女被他吓了一跳,但事情到这里也没有结束,他的脾气变得愈发乖戾,赶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女,也几乎砸碎了房间的任何摆饰。   难言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无惨这时候的心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恐慌——在那枝紫藤花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皮肤惨白、身体衰败、生命也随之枯萎的日子到来之时……迎接他的只会是漫无边际的孤独与黑暗。   无惨恐惧着那样的未来,也恐惧着即将迎来那样结局的自身。   所以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行事作风也越来越令人心生畏惧。   产屋敷家主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在需要更换佣人时进行派遣,他既不过问他做的任何事情,也不过问他这样做的原因。   这样的对待令无惨愈发害怕,于是蔓延在心中的荆棘愈发尖锐地缠绕着他的心脏,名为“漠视”的毒刺令他夙夜难眠。   就在这种时候,在他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宛如在用愈发激烈的行为来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时候……   那位睦月姬来访了。   她带来的是一枝新鲜的、就像是仍在枝头盛开般的艳丽藤花。   而在她掀开御帘的前一刻,无惨刚将东西从和室内往外扔去。   这样的行为落入睦月姬的眼中,却被她视而不见,她的眸子里装着的只有他本身。   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又在朝着某种不太乐观的方向发展,被病痛所折磨得几乎是趴在地上咳嗽,狼狈而又虚弱。   无惨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这幅……丑陋而又悲惨的模样。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会在产屋敷家见到她。   名为睦月的女四宫,她会去的地方,不管怎么想也不该是产屋敷家。   但实际的情况却令无惨着实猝不及防,他抬起脸怔怔地望着她,尚未褪去的狰狞与翻涌而上的惊诧交叠在满面病容的脸上。   “无惨。”   那位睦月姬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他。   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某个时刻也发生过。   无惨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大抵也能算是许久了吧。   元服之礼结束之后,被“无惨”之名所带来的恼怒与难言的憎意交叠在心中,在外廊遇到睦月姬时,他也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剧烈地咳嗽了。   在那个时候,睦月姬亦是如现在这般,为他递出了自己的手帕。   但是在那个时候,无惨却下意识拂开了她的手。   怔愣着盯着眼前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无惨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他接过了她的手帕。   这时候的无惨,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手帕上残留着来自她的温度与气息,仿佛也带来了某种安抚与祝福一般,想要咳嗽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但就在无惨只是凭借着那方手帕感受她的温度时,睦月姬却将带来的藤花放在了身侧,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从未有过的感受在一瞬间跃上心头,这一刻的心情令无惨恍惚了许久,甚至连她后来在说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奇怪却并不令人排斥。   无惨忽然想,哪怕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在脑海中闪烁了一瞬,便又被其他的情绪压落心底。   睦月姬是位奇怪的姬君,无惨想。   她在无惨面前谈起自己最喜欢的紫藤花,又同他说堀川的河边生长的紫藤花格外美丽。无惨其实见过紫藤花,但他没有去过堀川的河边。   那里是什么样呢?   无惨头一次生出了想要去看看的念头——因为她说了那样的景色格外美丽。   也因为……她说了“见到无惨比见到紫藤花更高兴”这种话。   无惨的心脏便像是忽然停顿了一瞬,这一刻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无论是视线内还是脑海中都充斥着他人的身影。   是同一个身影。   睦月姬。   容貌迤逦的睦月姬笑着对他伸出了手,也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同他说,那些医师们所说的悲惨的未来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因为他所拥有的,是她所赋予的“无惨”之名。   那时候的无惨其实不怎么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理解到了睦月姬那时的想法,所以他顺着她的想法走了下去。   可直到很久之后,久到距离他与睦月姬见面的时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十二年和二十年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名字便是最短的咒。   而言语也是“咒”的一种。   那时候的睦月姬对他说,等到他的身体好起来,便要同他一起去看紫藤花。   那时候的无惨则是回答道:“好啊……”   那位睦月姬,正是这样一位奇怪的姬君。   她远比他曾经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来得坦率且真诚,会对他说总是盯着他看是因为他很好看,也会告诉他,她一直都在期待着与他的见面。   这是无惨头一次从他人身上感受到了名为“在乎”的感情,这是来自他人的……可以被称之为“爱”的东西。   于她而言自己究竟算是什么,这种问题其实一直缠绕在无惨心中,但他却从未问出过这样的问题,只是当睦月姬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沉默而又专注地注视着她。   因为自小生长环境的原因,无惨很难直率地开口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更难以向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愿望,他所做的,只是将真实的念头全部埋在心底,将它们融化在目光中投向那个人。   哪怕她并非每次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自己的真实想法,睦月姬从来都只会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不仅如此,她也时常会为他送来那些从宫里被送往贺茂神社的新奇玩意,其中最为奇特的,便是那株从未见过的奇怪植物。   没有叶子,只有红色的、如针芒般的花瓣。   它被称之为“金灯”,另一个名字则是彼岸花。   睦月姬告诉他,在贺茂神社中种着另一种颜色的彼岸花,但她却神秘地笑着,没有将另一株彼岸花的颜色告诉他。   后来的无惨,曾一度以为那株彼岸花是青色的。   因为在那位为他诊治的医师所留下的手札中,他找到了一味奇怪的药名——青色彼岸花。   在此之前他唯一一次听说过“彼岸花”,便是从睦月姬的口中,在她将那株红色的彼岸花带来时,他便知晓这世间仍存在着另一种颜色的彼岸花。   但他却没能在贺茂神社的庭院中找到另一株彼岸花。   而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在贺茂神社中的睦月姬,也因为某个原因,被迫搬离了生活许久的贺茂神社。   因为她与无惨相恋了。   其实无惨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一开始的时候只有在远处遥望的想法,哪怕后来她主动从高处走下,放下自己的身份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不大的和室内,无惨仍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存在着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隔阂。   将他们隔开的,是无惨自己也无法算清的种种。   但睦月姬的想法却似乎与他不太一样,她会把那些珍贵而又稀奇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也会献宝般对他说着自己又学了新的曲子所以要弹给他听。   更会在他面前柔声细语地说:“无惨要是也会弹琵琶的话,就可以弹给我听了呢。”   就像是在对他撒娇一样。   无惨拒绝不了这种请求,也拒绝不了睦月姬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他从来都是被迫接受的一方,就像是她手中的风筝一般,在她的牵扯下按照她的想法摇动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之后,无惨变成了鬼舞辻无惨的时候。   他在恍惚间回忆起许多年前,自己仍是人类之时所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虚无缥缈得恍如梦境。   不该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想。   鬼舞辻无惨,不该回忆起这种事情。   他也不该在意着早已不在人世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日积月累,却在再次见到她时烟消云散。   他又想起了她。   想起了……作为睦月姬,作为贺茂斋院时的她。   因为“咒”的缘故,她觉得无惨很可爱,大抵也是因为“咒”的缘故,所以无惨也觉得她很可爱。   可爱的睦月姬,她把天上的月亮都送给了他。   那位仍有着健康的身体和尊贵的身份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说地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他的。   地上的睦月姬,也是属于他的。   无惨忘记自己那时说了什么,甚至忘记自己那时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必定是想要点头的。   但无惨同时也很清楚,不论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会如此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所以他只能看着睦月姬独自努力着,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面前迎来死亡。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哪怕曾经在昏黄的烛火中抵足而眠,哪怕曾经在温暖的和室内肌肤相亲,哪怕曾经在相遇的时光中彼此相爱,他们也从未迎来过真正的天长地久。   无惨忽然觉得有些讽刺,随之而来的又是许久之前的记忆。   对于鬼舞辻无惨来说,的确是许久之前了。   在他与睦月姬之间的恋情被那个男人知晓,在她被剥夺了贺茂斋院的名号,甚至连内亲王的品阶和皇室的身份也被收回,变成了源睦月的时候,那个男人仍给了她回旋的余地。   她曾是那个男人最为宠爱的女儿,所以不论她犯下了怎样的错误,那个男人也会给她改过的机会。   只不过……睦月姬自己拒绝了这样的机会。   她本可以嫁给其他身份同样高贵的人,然后在那个男人消气之后又拿回原有的一切——是源睦月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机会。   她拒绝了其他人的求婚,也拒绝了与宫中的人重归于好。   在无惨唤她睦月姬的时候,她反驳了他:“不对,我现在的名字,不是睦月姬。”   因为想要和无惨在一起,所以主动放弃了贺茂斋院的身份,也放弃了睦月姬的身份。   于是她变成了源睦月。   即便府中的侍女们仍称她为睦月姬,也拗不过她自己想要抛下一切的决心。   源睦月几乎为了无惨放弃了一切,这是无惨很久之前便知晓的事情。   她说要在春节过后,睦月来临的温暖的日子里与他成婚,也说要在他好起来之后一起去堀川的河边看漂亮的紫藤花。   那样的愿望也曾一直牢记在无惨的心中,所以他接受了新来的医师的治疗,同意他在自己的身上使用了此前从未有人用过的药。   因为无惨没有哪一刻会比那时更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履行与源睦月的约定,想要和她一起去看漂亮的紫藤花,也想和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更想和她……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睦月中温暖的日子里,举行他们的婚礼。   源睦月。   鬼舞辻无惨时常在心底里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与他结下了无法解开的“咒”的名字,正如他无论如何都会是无惨。   哪怕不是产屋敷无惨,也会是鬼舞辻无惨。   变成了“鬼”的无惨,在意识到了自身变化的时刻,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   从死去的医师的手札中所看到的青色彼岸花,也只有她能拿出来。   但无惨却没有意识到,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在做着错误的事情。   而之所以此前的错误没能将他彻底推入深渊,全都是因为源睦月无条件包容了他的错误。   不论是她仍作为睦月姬时,面对着身份地位轻贱的产屋敷幼子的指责,却给了他认认真真的解释,还是在她主动开口说他可以来找她,却得到了无人问津的等待。   无惨总在犯着本不该犯的错误。   而这些错误所带来的后果,却在他们都长大之后,一并降临在了源睦月的身上。   不论是被贬为臣籍还是被他的血所侵蚀,都是极为惨烈的后果。   而更加可悲的却是,无惨哪怕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也仍在逃避着面对这样的现实。   于是产屋敷无惨变成了鬼舞辻无惨,昔日的睦月姬所赋予他的“无惨”之名,被他用“鬼”之名所玷污了。   所以无惨才会觉得,源睦月大抵是恨着他的。   他在源睦月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把声名远扬的童子切安纲,哪怕拒绝了她的赖光兄长,但她仍留下了这样一把用来“斩鬼”的刀。   睦月姬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样的天赋远不止体现在音律方面。   鬼舞辻无惨甚至觉得,大抵是在许久之前,她便卜算出了什么,所以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摆着那样的东西。   就像是在为自己找着借口一般,鬼舞辻无惨认为,是因为他的动作太快了,所以源睦月才没能有机会拔出那把斩鬼之刀。   不然的话,要怎么解释她所说的“咒”未能实现这一事实呢?   那些所谓天长地久的约定,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   鬼舞辻无惨惧怕太阳光,这是变成鬼之后的影响,但他却也不知为何厌恶起了紫藤花,这样的特性同样延续到了每一个他所制造的鬼身上,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是谎言。   或许这样想的话,就能让自己心底里那股思念着她的情绪发生变化,减轻自己痛苦的同时,也能在再次见到她的时候……   拥有不同的结局。   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鬼舞辻无惨才从来都没能留住过她。 第67章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 是在蕨姬花魁的房门外。   这里是吉原花街中的京极屋, 依靠着蕨姬花魁的名声在吉原占据了一席之地的京极屋,哪怕是老板娘三津也要在她面前低下脑袋。   因为我之前待的店里, 老板娘经营不善,再加上也没有继续经营下去的心思,于是将店子和人都一起转手给了京极屋。   在此之前我其实也听说过蕨姬花魁的名声,虽然有着极为美丽的容貌,但她的脾气却是出了名的恶劣。   在店里待的时间更长的艺伎们恐怕都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在听说是要把东西送去给蕨姬花魁时左推右拒。   就在她们抗拒着推脱的时候,忽然不知有谁提到了我的名字。   “睦月现在没什么事情吧, 不如你去一下?”   而那时候的我正在练习三味线。   这样的提议仿佛令大家醍醐灌顶一般,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就是啊,反正你练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 去送一下再回来练也没关系的嘛。”   我抬起脸看向了说出这话的人。   她说得并没有错, 因为我在音律上的天赋几乎可以算得上零了。   哪怕每天练习的时间再长, 坚持的时间再久, 技艺也完全比不上其他人。   从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时常用惋惜的语气对我说:“睦月要是能再聪敏些就好了……”   那时候母亲尚在人世, 父亲也还未曾染上赌瘾,虽说也只是普通的人家, 但到底也能算得上家庭美满。   只可惜后来父亲迷上了赌博,不仅将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悉数扔上了赌桌, 甚至还把母亲的首饰和服都拿去变卖, 只是为了换取继续留在赌场中的赌资。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 受到刺激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可那时候家中早已没有任何积蓄了,再加上那时的父亲……眼中早就只剩下赌桌。   她大抵直至死前也未能安心吧,不仅是为父亲的堕落,也是为我的担忧。   我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父亲,自幼时独自一人出门后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之后,母亲便意识到了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   相比于其他同龄的孩子,我显然过分木讷了。   不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比别人慢上半拍,反应的能力也明显逊色于其他人,哪怕是有人在同我说话,只要稍微委婉一些,我便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思了。   我是个过分愚笨的孩子。   在母亲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时,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因为哪怕是这种时候,我仍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无法弄清楚……母亲望向我的目光,究竟代表着什么。   直到她过世好几年之后,我被许久未归家的父亲卖去了吉原花街的一家店子。   说实话,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其实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许久未见的父亲,无论是外貌还是打扮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站在他身边,怔怔地看着他在和老板娘商谈价格。   年幼时记忆中的父亲曾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在河边放烟花的时候将我抱在怀里,带着母亲一起去河边看烟花,还会在回来的路上从街边给我买零食,又给母亲买漂亮的首饰。   但现如今的他却变得过分陌生了,在那张双颊凹陷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从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想用我多换些财物。   “您看啊!”   父亲拖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到老板娘面前,又用另一只手捏着我的脸迫使我仰起脑袋,以便让老板娘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五官。   “这张脸难道不值我说的价钱吗?老板娘,这桩生意明显是你赚了才对啊,要不是因为现在家里实在困难,我才不会把女儿卖给你呢,想当初她妈妈可是镇上一顶一的美人,你看看,我们的女儿可是比她还要漂亮许多啊……”   我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挣扎地站在那里,只是平静地对上了老板娘的视线。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掌的温度无端令我想起了母亲。   “脸的话是值这个价钱……”   老板娘刚说出这样的话,父亲便露出狂喜的神色,直到从老板娘口中说出了剩下的话:“可是再加上她的身体状况,就值不了这么多了。”   听到这种话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本来面露讨好笑意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不是对着老板娘,而是对我。   就像是在责备我一般,责备着——为何我没能拥有健康的身体?   这样的问题也曾一度缠绕在我的心头,自幼年起便时常生病的我,母亲还在世时总会摸着我的额头,对我说:“睦月快快好起来吧,好起来了的话,我们就和爸爸一起去看烟花哦。”   但她没能等来我身体好起来的那一天,也没能等来父亲回心转意再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的那一天。   最终成交的价格究竟是多少,我自己反而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将我留在了吉原花街,而那个老板娘则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的店里可不会养只会吃饭的废物。”   为了能在客人们来时让他们开心,艺伎们都会学习许多才艺,但我的身体却不足以支撑我练习跳舞,所以老板娘只安排我学习了三味线。   奈何我实在没有天分,学了好几个月之后,也只是勉强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老板娘望向我的眼神越来越阴沉,甚至偶尔会令我觉得——她似乎在后悔买下我了。   只是……我其实并不擅长揣摩他人的想法。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听从她的吩咐,规规矩矩地做着她让我做的事情。   直到她的店子经营不下去了。   在店里的艺伎们被转手之前,她单独找来了我。   “睦月对吧。”老板娘抽着她的水烟,窗户被关了起来,氤氲在房间里的烟味令我低头咳嗽起来。   抬起眼睛时看到的是她皱眉的模样,我抿了抿嘴角点了点头。   见状老板娘叹了一口气,半是感慨道:“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说什么也不会买下你的。”   听到她说出了这种话,我的脑袋更低了。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是对的,所以也不太敢看她。   或许是因为就快分离了,老板娘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一直没有让你接待客人,其实就是想一次性赚一笔,反正你的身体也就这样了,哪怕没什么意外也活不过几年……”   我这时才知晓,原来老板娘从始至终,都只是想直接把我卖给有这方面癖好的有钱人。   “虽然只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但其实你也知道的吧,有钱人总是会有些奇怪的癖好,喜欢病美人的也不是没有,要是运气好遇到一位心善的大人,只要稍微哄上几句大概就会帮你赎身了,要是对方还挺喜欢你,或许也能被养在身边什么的……”   这时候的老板娘,我也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但我也没有发问。   哪怕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她也能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上许久,所以我想,大抵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这是我罕见的能正确理解他人想法的时候,她说了许久才停下声音,而后突然抬起了我的脸。   那张已经长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不管看多少次也会觉得……真美啊……”   仿佛是谓叹一般,老板娘紧紧地盯着我的脸,语调却发生了变化:“只可惜你向来不太聪明。”   说到这里时,她又说道:“在吉原这种地方,光有张漂亮的脸可不够,等过几年再长大了、变老了,客人们也不会一直都看着你了,你既学不会和歌也学不会三味线,除了有张漂亮的脸之外,甚至连话都不太会说……”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沉默而又奇怪的气氛,于是我下意识开口:“对不起。”   闻言她挑了挑眉:“京极屋和我们这种小店可不一样,你在那里能过成什么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离开的前夜与我交谈了许久的老板娘,在第二日我醒来之前,在我房间里留下了一身和服。   是一身花纹艳丽的、哪怕是我也能一眼便看出来价格不菲的和服。   无法理解。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被接去了京极屋。   正如同老板娘所说,京极屋这种大店子和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年龄参差不齐的女孩子们被安排在一起学习,我永远都是学得最慢的那一个。   因为我没有天赋,更不像她们那样聪敏。   所以在被她们要求去给脾气恶劣随时都有可能生气的蕨姬花魁送东西时,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便被她们将东西塞进怀里,推掇着进了走廊。   低矮的走廊里偶尔有醉酒的客人从身边擦过,他们身上的气味令人不由得心生瑟缩,我低下脑袋抱着东西来到蕨姬花魁的房间——她住在阴面的北侧房间里,这个房间常年见不到什么阳光,据说是蕨姬花魁自己选的房间。   越往她的房间方向靠近,走廊里的客人与四周的动静便越小,就在我略微放松了些的时候,我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   抬起脸向那人道歉时,我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那是个十分年轻而又英俊的青年,微微卷起的短发服帖地吹落在脸颊两侧,红梅色的眸子深沉晦涩。   在我们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眸中的神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表情变得难以描述,就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   ——我令客人不高兴了。   这样的想法霎时间横贯在脑海中,我忽然想起了刚来京极屋时三津老板娘对我们说的话。   “无论如何也不能惹客人生气。”   在那个时候,她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但当她教训我们的时候,一个异常美丽却又表情倨傲的女人从不远处走过,仿佛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一般,她瞥了一眼我们的方向,而后嗤笑了一声。   三津老板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其他的女孩子们都很识相地没有说话,于是我也低下了脑袋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不知为何,我的运气似乎也总是不大好。   三津老板娘冲我发火了,并且惩罚我那天晚上没有晚饭。   后来是同屋的姐姐给我偷偷留了些吃食,用手帕包着客人给的小点心在我面前打开,让我赶紧填填肚子。   “睦月也不用太在意这种事啦,老板娘只是想给你们新来的人一点威慑,她在蕨姬花魁面前可是什么话都不敢说的,所以为了不让你们变成下一个蕨姬花魁,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才会故意挑个人出来惩罚,好让大家能够害怕她。”   已经解释到这种地步,我立马明白了原因。   ——我就是运气不好,所以才会被特意挑出来惩罚给大家看。   所以这时候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她带来的点心。   同屋的姐姐坐在我的对面,抱着自己的小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老板娘大概是故意把你挑出来的吧……”   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我不太明白的,大抵是……羡慕一般的情绪?   她对我说:“我要是能有你这么漂亮就好了……”   毕竟是偷偷带回来的,所以小点心也不多,好在我平时也不太吃东西,所以勉强能够吃饱。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吃完了点心,或许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好人,所以我询问她:“为什么?”   闻言她有些惊讶,就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回答一样,新奇地凑到我面前来盯着我看:“你居然会说话么?我还以为你不会诶……”   说到这里时,她又忽然退了回去,在我疑惑的目光中理了理自己的坐姿,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虽然你才刚来,但是已经有人在偷偷预测了哦,你将来也一定能成为蕨姬花魁那种身份的。”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猜测。   “你今天也看到了吧,那位蕨姬花魁的样貌,和她相比起来的话,你其实也不逊色呀,只要稍微努力一点的话……”   同屋的姐姐对我的期待,却没能延续多久,因为在某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身边的寝具内已经没有人了。   其他人偷偷讨论起这件事,她们说:“她是在夜里和心上人逃跑被发现了,所以被老板娘打死了……”   这种事情,在她们眼中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即便如此,和她关系好的女孩子还是落下了眼泪,我不知道是单纯为她流的,还是也在恐惧着自己某一天也可能迎来这样的未来,但于我而言也都没什么区别。   因为我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却也只是觉得——原来是这样啊。   在这一刻我已经能够明白了,我的确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不论在何时,我的情绪都不会有太过强烈的变化,在面对某些事情时的想法也会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这样的认知盘踞在了我的心中,令我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   所以她们才会如此一致地将这种事情推给我,而若是我因为惹恼了客人而被惩罚,必定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我求情。   这一次是会被关起来还是不许吃饭呢?   产生这种疑惑的同时,我也忽然意识到——不会再有人偷偷给我带来小点心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紧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声音的语调不知为何有些怪异。   但我仍告诉了他:“睦月。”   以前的名字是源睦月,但被父亲卖进之前的店子里时,老板娘便不再让我使用姓氏,用她的话来说便是:“你也没有继续留着这种东西的必要了,干脆就去掉吧,以后就叫睦月了。”   因为她说了这样的话,所以哪怕我在她说出这种话时很想拒绝,也仍是被迫接受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分明被父亲卖进来时也没什么感觉,但在老板娘说让我舍弃姓氏的时候,我却生出了某种抗拒的心情。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听到我的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而蕨姬花魁这时候也不知为何拉开了障门,视线触及我们时倏然睁大了眼睛。   其实这才是我头一次近距离又认真地看到她的样貌,哪怕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也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某种奇异的美感。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我面前的男人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没事。”   我面前的男人开口说着,又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在他的脸上露出儒雅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极为平易近人。   他同我说:“只是一点小事而已,不用向我道歉。”   听到这话我眨了眨眼睛,余光却忽然瞥见蕨姬花魁面上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或许这样说也不太准确,更像是,她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神色恍惚。   是因为我面前的男人么?   这样疑惑的同时,站在我对面的男人忽然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有人让我给蕨姬花魁送东西过来……”   蕨姬花魁这时候的表现是真的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易近人,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甚至露出了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这种小事让侍女们来做不就好了嘛……”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笑容也有些僵硬。   似乎有某种奇怪的氛围在狭窄的走廊里流转,蕨姬花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面前的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更不明白为什么蕨姬花魁的客人要在我面前站这么久,联想到之前其他人所说的、蕨姬花魁的客人去了别的艺伎那里之后她生气的模样,我便仿佛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但不知为何,这时蕨姬花魁的表现却让我觉得——这一次的情况或许不太一样。   在那个男人走后,蕨姬花魁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我:“那位大人对你说了什么?”   我怔了怔,“他……询问了我的名字。”   听到这种回答的蕨姬花魁整张脸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了,她沉沉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没有责骂也没有惩罚,在我回到练习的房间时,其余的女孩子们围在了角落里窃窃私语。   我没有想要听她们说了些什么的意图,也并不想知道她们向我投来的目光究竟代表着什么,于是又极不熟练地练习着我的三味线。   思绪似乎飘散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回想起在蕨姬花魁门口撞见的那个男人,我的心底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想法——就好像,在什么其他的地方,我们也曾这般相遇过。   我抬起脸看见了熟悉的脸,红梅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身影——在那双眼睛中的我,大抵是在笑着的。   因为我是认识他的。   这种诡谲的熟悉感和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古怪记忆,哪怕我回到房间之后也仍在困扰着我,躺在寝具内睁着眼睛,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人。   我们在此前没有见过面,我是敢这样肯定的。   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我在以前便见过他,那无论如何也总该会有些印象——哪怕那样的印象极为浅薄也一样。   可放眼我过去的十六年人生中,不论是哪一个时刻,都从未有过他的身影。   这种怪异一直伴随着我入睡,大抵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站不住脚,视线内只有挂在黑暗中的灯笼和周围看不清脸的人群,倏然间身体似乎撞到了某个人,那人扶着我的肩膀,略微将我拉近了身边。   他牵着我的手在人潮中走动着,穿着黑色浴衣的背景无端令人心悸。   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我也没有任何做出判断的线索,但我就是觉得——我在蕨姬花魁的房门外所遇到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梦中身影的主人。   虽说我没有实际的证据,但那个人却似乎也抱着某种奇怪的想法,在第二日我起床后照常来到练习的地方弹奏三味线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我——   “睦月!快去门口看!有客人给你送了礼物过来!” 第68章   看到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礼物时, 我思考了好一会儿送礼的人究竟是谁。   按照常理来说,客人们遣人送来礼物之后, 再怎样也会留下自己的名字——我之前看到过有客人给蕨姬花魁送来礼物, 他们便是那样做的。   但现如今为我送来礼物的客人, 却没有留下半个名字。   只有那几个搬来礼物的佣人开口道:“这是我家主人命我们送来给睦月小姐的。”   可是当我询问他们这位出手阔绰的大人是谁之时, 他们却只说:“主人到时候会亲自来拜访您。”   留下了这句话的佣人们将礼物也留在了店里, 那些平日里与我没什么往来的女孩子们纷纷好奇地凑到了我的身边,询问我什么是时候认识了这样的大人物。   那些送来的礼物中有华美的衣物、精致的点心以及昂贵的舶来饰品。   只是稍微打开了几个盒子,便有人发出了低声惊叹。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是昨日在蕨姬花魁的房间门口遇到的男人。   或许……就是他也说不定?   心底里忽然升起了怪异的念头,脑袋竟也开始阵阵发疼,我低头扶着额角闭上眼睛时,蕨姬花魁和三斤老板娘也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门口。   这样的动静会惊动她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今日下着雨, 店里的客人也比往日要少些。   可即便如此, 蕨姬花魁一出现,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第一时间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脸色这时候发生了难以描述的变化,眉头紧蹙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在下一刻便会像以往那般, 说出什么讥讽的话语或是大发雷霆。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维持着那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说:“过来我房间一趟。”   虽然语调有些奇怪, 但言辞仍是命令的口吻。   我看到有人脸上露出了笑意,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一样。   三津老板娘向来不敢对蕨姬花魁的决定提出什么异议, 因而在我发愣的时候, 便推了推我,小声道:“还不快去!”   蕨姬花魁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没有关门,我站在门口迟疑时,她便开口催促道:“赶紧进来,然后把门关了。”   按照她说的话做完之后,所面对的便是与她单独相处的局面。   只要稍微抬起脸便能看到她的面容,蕨姬花魁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想起以往她训斥其他人的模样,开口说话的心思也立马被打消了。   若是要我来猜想蕨姬花魁的想法,我也只能从方才其他女孩子的表现来进行揣摩,但联想起她们的神色,无不在告诉我——   蕨姬花魁很有可能会在我身上发泄怒意。   因为她从不喜欢有人比她更加张扬,也不喜欢被放在其他人的名字后面。   但沉默了许久之后的蕨姬花魁,再度开口时却没有丝毫要冲我发火的意思。   她只是询问我:“你认识那位大人?”   蕨姬花魁的语气满是怀疑,像是难以理解,又像是在质疑一般:“你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位大人……”   我没有说话。   直觉让我不要说话,但我的直觉恐怕又告诉了我错误的方法。   许久未能得到回答的蕨姬花魁,伸手掐住了我的脸颊。   她的脸靠得极近,从我的角度也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不管怎么看,也是极为引人注目的美貌。   到了这种时候,蕨姬花魁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悦,她皱着眉头提高了些声音:“我在问你问题,你听不到吗?”   “……对不起。”   我又下意识说出了这几个字。   对于这样的回答,蕨姬花魁显然并不满意,连带着声音也拔高了许多:“我又没让你道歉,我是在问你那位大人的事情!”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提到对方的名字,只是称呼他为“那位大人”。   不知为何,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我问她:“您说的那位大人……是昨日从您房里出来的人么?”   闻言蕨姬花魁松开了我的脸颊,视线却仍是落在我的脸上,满带着嫌弃的意味:“不然还有谁?”   按理来说我应该摇头的,因为在记忆中并没有他的存在,但在这个时候,我所做出来的事情却与想法截然相反。   我点头了。   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不仅是蕨姬花魁,连我自己也愣住了,直到她握着我的肩膀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认识那位大人的?!”   我说不出话了。   蕨姬花魁的恶名并非只是因为她性格恶劣,更是因为,一旦有人令她不高兴了,她便会狠狠地惩罚对方。   京极屋中甚至时常会有因被她打骂而忍受不了折磨自杀的侍女。   可哪怕现在看起来也极为生气,蕨姬花魁依旧没有动手打我,即便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最多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就像是……在忌惮着什么一样。   我很难不把她的这种反应和她口中的“那位大人”联系起来,但与此同时也开始迷惑不解——那个人究竟是各种身份,才会令蕨姬花魁有这种反应呢?   这种问题不管怎么想也无法自己得出答案,就好像蕨姬花魁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把我放回去了。   甚至连责骂也没有,我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   礼物已经被三津老板娘让人搬去我的房间了,住在我邻近屋子的女孩子们见我回来,纷纷挤进我的房间里,坐在我身边笑嘻嘻地对我说:“睦月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么多东西的吧?”   我思考了一下,因为才来到京极屋没多久,再加上学艺不精尚未接待客人,所以我的房间本就不大。看着堆在那里几乎占据了我半个房间的礼物,我点了点头。   见状她们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盛了,拉着我手摇晃起来:“那分点给我们也是可以的吧?”   问出这样的问题之后,她们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又点头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们便从我身边跑开了,在那堆礼物里挑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看上的东西离开。   我的房间顿时又恢复了空旷与安静,拉上房门之后略微收拾了一下,才发现她们几乎把所有看起来更贵的东西都拿走了。   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是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毕竟我也用不上这些。   被卖进花街的女孩子,极少有能自己赎身离开的,这是我从其他人的聊天中听来的内容,绝大部分能够离开这里的女子,都是依靠客人们的帮助。   我这时候忽然生出了某个问题——如果我想要离开这里,也应该依靠客人么?   这样的问题于我而言到底还是遥远了些,三津老板娘也在夜里特意过来找了我,询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她问我何时认识了这么大方的客人。   当我将自己在蕨姬花魁的门口遇到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三津老板娘之后,她也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望向我的视线令我低下了脑袋。   “你……”在临走之前,她对我说:“好自为之吧,毕竟……那可是蕨姬花魁的客人。”   三津老板娘大抵是最了解蕨姬花魁的人了,可哪怕她也说出了这种话,但蕨姬花魁对我的态度,却似乎和她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蕨姬花魁既没有特意找我,也没有对我做任何事,只是当她从我练习三味线的房间路过时,有时会停下脚步嘲讽我两句。   诸如“你怎么会这么笨手笨脚啊!”以及“这么简单的曲子也弹成这个样子,不如干脆别学了。”之类的话,时常从她嘴里冒出来。   我每次都是在她开口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脑袋等她说完,蕨姬花魁说到自己觉得没意思之后便会停下,待到她走后,我才能继续练习。   只是,在我练好一首曲子之前,那位送来礼物的客人便光顾了店子。   与初遇时的装束相仿,他穿着时下极为新潮的衬衫与马甲,面料做工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头上戴着白色的礼帽,在见到我时摘下了帽子。   “礼物喜欢么?”   他的声音温和儒雅,面上的笑意也过分随和,一举一动矜贵而又体贴。   正如他说出来的话:“若是不喜欢的话,我下次让人给你送些其他的来。”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   闻言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总让人觉得有种不真切的样子。   其实我还没能到可以正式接待客人的时候,但因为这位客人对三津老板娘指名说要见我,所以老板娘才安排了我们的见面。   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但在来时我带上了我的三味线——虽然仍没有什么长进。   这是我在店子里学到的唯一能够在客人来时进行表演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完这首曲子的,因为在我弹奏完毕,抬起眼睛望向他时,在他的脸上所显露出的表情,足以令我手足无措。   “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是今天刚学么?”   我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三味线抱紧了些,局促地开口:“已经学了好几个月了。”   不知是我的话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奇怪了,而无论如何我也不觉得那样的表情是在高兴。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   “其他的呢?”   那位大人询问我:“你还会其他的乐器么?”   我不知道他询问这个问题的缘由,只知道他这时候的语气略微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面上的神色亦是如此。   “比如说……”他举了个例子:“琵琶?”   闻言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开始道歉:“对不起……”   “别和我说这种话!”   话未说完便被那位大人打断了,他的语气在一瞬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脸色也从一开始的温柔变成了阴沉——我这次,恐怕真的是惹客人生气了。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所以客人觉得不高兴了。   这样的念头横贯在心里,令我抬不起脑袋。   本以为那位大人会就此离开,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扶起了我的脑袋。   “睦月。”   唤我名字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在令人心悸的同时又生出了诡谲的熟悉。   他同我说:“你只会道歉么?”   闻言我愣住了,说出这句话的他,在一瞬间似乎又同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令我陷入了迷惑之中。   我们究竟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这样的问题,我忽然很想开口问他。   但我却没能开口。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又谈何认识呢?   虽然很想把脑袋低下来,却因为对方的手而无法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抿紧了嘴角,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桎梏着我的脑袋的手忽然松开了。   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是一张仿佛失魂落魄般的脸。   分明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却无端觉得他这时有种几乎要落泪般的感觉,于是不受控制地摸了摸他的脸。   ——我做出了失礼的举动。   倘若是被老板娘知道,我大抵又要被责骂一顿了。   但那位大人却没有拂开我的手,也没有生气,反而在沉默片刻之后握住了我的手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虽然很想这么问,但潜意识里却有什么东西制止了我的想法,仿佛在那一刻被/操控了一般,我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话。   “因为我觉得,这样应该能让您觉得好受些。”   这不像是我能说出来的话。   因为我从未有过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如此贴心细致的时候。   我既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人搞好关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其他人的期待。   一如昔日母亲在临终前见我最后一面时的担忧,又如上一个店子的老板娘所做的举动。   我从来都理解不了其他人的想法和行为。   但在某一天,这样的现实却隐约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唯一能理解的,只有一个人。   所以我询问了他,“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么?”   我同他说:“虽然按理来说我不该问您这样的问题,但是……您愿意告诉我么?”   闻言面前的男人睁大了眼睛,红梅色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在这时仿佛满眼都只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说:“无惨。”   “无惨?”我轻声重复了一遍。   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有些高兴一般,连同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也柔和下来,眼尾弧度轻柔:“我的名字,是鬼舞辻无惨。”   我仍称他为无惨。   直呼客人的名字是大忌,哪怕是我也一直记得这点,可我面前的这位贵客的反应,却让我觉得——他似乎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称呼的。   因为他非但没有拒绝或是更正,反而接受得极为迅速,这样的反应也令我觉得——或许在我不记得了的某个时刻,在那种甚至并不存在于我记忆之中的时刻,我们的确是见过面的。   所以我询问了他。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无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庆幸着什么一般——   但他没有说话。   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究竟是见过还是没见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或许曾经在很多地方都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不知为何,无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竟无端有种令我想要落泪的感觉——哪怕这句话的意味其实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但我却猛然察觉出了心酸的意味。   不仅是从他身上,也是从我自己身上——仿佛脑海中还存在着其他的我,而那个我在说:“多么悲惨啊。”   我想要反驳那个声音,但说出来的话却落入了无惨的耳中。   我说了:“不是。”   闻言无惨的神情又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对我说:“我下次再来吧。”   我又同他说了对不起。   而这一次,他却回答我了。   “没关系。”站在障门前的无惨顿住了脚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别再说了。”   这句“别再说了”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却忽然理解了。   ——是不要再对他说对不起的意思。   这次见面使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获得了什么一般,我同其他人说话时也越来越流畅,甚至偶尔还能参与到那些热闹的话题中。   只可惜我的三味线依旧弹得很难听。   会愿意安安静静听我弹完整首曲子的,也只有无惨一人,距离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与我差不多时间来到京极屋的女孩子们都开始陆陆续续接待了许多客人,但我却一直都只有一位客人——   无惨。   我并没有询问无惨原因,而是去问了三津老板娘,听到我这般询问的老板娘神色有些复杂,却只是告诉我:“你只需要伺候好那位大人就可以了。”   这样的反应便能让我肯定一件事情了——无惨大抵是特意同老板娘说过什么……或者给了她什么。   听我弹完三味线的无惨,拿出了今日为我带来的东西。   我打开盒子之后,看到了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面琵琶。   “这是……”   “送给你的礼物。”无惨解释道:“或许只是不擅长三味线而已,换一种乐器尝试一下,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也说不定。”   分明是客人,但无惨却令我觉得——是他在包容我、照顾我一般。   他会安静地听我弹完整首难听的曲子,也会为我送来新的乐器,鼓励我说是三味线的问题。   一切都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   不论是这家京极屋还是我眼前的无惨,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令我觉得——有种异样的违和感。   便像是……不该如此。   和无惨相处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变越发明显,尤其是当我抱起那面琵琶,尝试着进行弹奏的时候——   没有区别。   我没有学过琵琶,也不知道该怎么弹奏,在无惨鼓励般的视线中尝试着弹奏起来,得到的结果也不如人意。   还是很难听——比学过许久的三味线,要难听上太多了。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我绷紧了心弦,但不知为何,在某一时刻心底里这根弦却像是忽然断掉了一般。   因为无惨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像是失望又像是感到无趣一样的表情。   莫大的恐慌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升腾而起,在无惨如往常那般对我说今日他要先离开时堆叠到了顶峰,哪怕明明说出来的话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我却觉得——   不对,有哪里已经发生区别了。   “无惨。”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他。   听到声音的无惨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直到我询问他:“你还会来么?”   我发现了有哪里不对。无惨没有说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了。   或许也和以往一样隔上几天或者十几天,又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后一个念头令我心生寒意。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以前从未产生过的心情在这短短的相处中堆积在一起,过分直白而又强烈的感情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希望我再来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了这样的问题。   而在这种时候,我回答了:“希望。”   仰望着另一个人背影的感觉令我心生寒意,但与此同时却又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像是被紧紧扼住了心脏一般,我睁大了眼睛。   无惨所做的事情……   似乎带着某种奇怪的意义。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温柔而又体贴,但有时候那些表现却又令我心生寒意——并非是他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是我的原因。   在此前便出现在了我梦境中的那个身影,近来变得愈发清晰起来了。   仿佛是某种记忆的回放一般,那段记忆横跨了久远的时间,弓着身体咳嗽着的消瘦背影,以及坐在我对面的挺直了脊背的青年。   我们曾经历了许多次相逢与分离,每每从梦境中醒来,都会令我久久无法忘怀。   无惨没有说谎。   他那时所说的那句玩笑一般的话,其实就是实话。   在我早已不记得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曾无数次相逢又离别过。 第69章   “我会再来的。”   无惨留下了这样的话。   那之后他也的确遵守了承诺, 除了时常光顾京极屋之外,平日里也会遣人为我送来礼物。   我分明只是个寂寂无名的普通艺伎, 但无惨的举动,却足以令整个京极屋中的其他人都投来注目。   住在我隔壁房间的女孩子也是和我差不多时间来到京极屋的一员, 其实一开始我们并没有什么来往,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发现她来找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睦月是怎么让那位大人喜欢你的呢?“   在某一日无惨又让人给我送来礼物之后, 她也来我的房中小坐了片刻。   语气中带着似是艳羡般的意味:“那位客人出手可是真的大方啊……”   我思考了一下,得到的却是令自己也迷惑起来的答案:“他……喜欢我么?”   我对这种说法产生了怀疑。   毫无疑问无惨的确出手阔绰, 在我们的相处之中,我也时常会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从没有任何表现,能说明他是“喜欢”我的。   在我提出这样的疑惑之后,隔壁的女孩子笑了起来。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她挪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如果不喜欢你的话,怎么可能为你花这么多钱,还特意去吩咐老板娘不要让你接待其他客人。”   听到这样的话, 我忽然愣住了,下意识重复道:“不要接待其他的客人?”   “你不知道么?”她睁大了眼睛, 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原来那位客人没有告诉你?”   我摇头了。   她便解释道:“虽然你一直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但到底也是学了这么久了, 老板娘也不可能一直让你就这样学习下去, 到了该接待客人的时候还是要接待的。反正你就算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表演, 只是跟客人说说话也会有人愿意的吧……”   我呆呆地听她说着。   “但是那位出手阔绰的大人可是直接把你包下来了呢……恐怕再过不久就要带你离开这里了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 她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着几分忧愁的表情:”要是我也能遇上这样的客人就好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却知道这时候应该对她说什么。   这样的感觉奇妙而又陌生,恍惚间令我觉得自己不像自己,可有时候又会觉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   店子里和临近房间的女孩子抱有相同想法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很少有人会想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但若是要问我的想法,我的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   我既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离开,也不知道无惨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只知道京极屋中最受瞩目的人不该是我才对。   意识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甚至隐约追赶上蕨姬花魁,还是因为其他人小声交谈时的话语落入了我的耳中。   她们说起近来有很多客人指名想要见我,却都被老板娘婉言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无惨。   我也不知道无惨究竟给了三津老板娘多少钱财,才能让她拒绝其他送上门来的金钱之后,仍能对我露出和蔼的笑意。   比起蕨姬花魁,她面对我时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   这时候便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也被大家议论了许久的话题,关于我从蕨姬花魁手中抢走了客人这件事情,哪怕过了好几个月仍要被她们反反复复地说着。   她们更多的则是在猜测着我何时会被妒火中烧的蕨姬花魁狠狠教训。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哪怕过了这么久,蕨姬花魁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哪怕偶尔在店中相遇了,她也非但没有显露出怒意,反而会时常对我做出像是心不甘情不愿一样的打招呼的举动。   不仅是我,连店子里的其他人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倘若说蕨姬花魁忽然转变了性格,但她对待其他人时又还是往常那样的态度,可她在面对我时的异常也是真实的模样,便不由得令人觉得——只有我是被特殊对待的。   三津老板娘也曾主动来找过我,询问我是否和蕨姬花魁有什么关系,比如是很要好的朋友或是其他的什么,在我一一否认之后,她便紧皱着眉头,露出一派沉思的模样。   那张脸上的表情似是失望又似颓然。   我头一次安慰了她。   说出这种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了,而三津老板娘也很快反应过来我的举动,她有些呆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说:“睦月,你和那位客人,又是什么关系?”   “正是您所看到的这种关系。”   我这般回答了。   闻言老板娘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恍惚,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询问道:“那位客人……有没有和你提过要带你离开之类的话?”   我沉默了一下,摇头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话题。   我应该要离开么?   或者换一种想法,我应该希望无惨带我离开京极屋么?   这样的困惑萦绕在心头,让我在无惨再次光顾的时候,也不小心有些走神了。   “在想什么?”   他这般询问我。   京极屋是传统的和式建筑,在房间里摆放着图案繁琐艳丽的屏风,夜里的烛火投落在屏风上,无惨的脸上也染上了烛火的光晕。   他微微垂下脸来看我,眉眼间半明半暗,红梅色的眸子却在昏黄的烛光中愈发明亮。   我看着这双眼睛愣了一下,恍惚间又觉得这样的场景过于熟悉了。   便如同在其他的什么时候,我们也曾这样平静而又亲密地依偎在昏黄的光线里。   说来也是有些奇怪的,无惨分明是我唯一的客人,但他却从未做过什么过分的举动,我们之间最为亲密的接触也只是那次我主动触碰了他的脸颊。   无惨从来没有主动对我做过什么。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忽然便想起了之前邻屋的女孩子对我说的,无惨喜欢我之类的话。   我其实很想这样询问他本人,但看着他投向我的目光——在那双眸子里倒映着的我的面容,满带着苍白与病态。   这种模样真的好看么?   在我生出这样的疑惑时,我也曾问过京极屋的其他人。   “应该也有很多客人会喜欢这种的吧……”有人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之前我接待过的客人就有提起过你哦,他在店里见过你一眼的,原话是说虽然看起来极为孱弱,但容貌还是没什么挑剔的地方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情绪其实也没什么波动,这也正令我意识到了,其他人的看法如何,似乎也影响不了我多少。   而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与担忧,只是因为一个人。   我那时候想的是——既然很多人喜欢,那么无惨呢?   无惨会喜欢么?   大抵是因为真的在意,所以才会在见到他的时候反而完全说不出来这种问题了吧。   因而我也只是对他说:“我在想,无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在思考其他理由的时候,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无惨闻言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无端带着些令我心生怜惜的感觉。   他反问我:“你觉得我对你很好么?“   我点头了。   虽然不知道无惨是否喜欢我,但毫无疑问,他对我是很好的。   “因为我给你送了很多礼物,又不让你接待其他客人?”   无惨忽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下意识摇了摇脑袋:“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我抿了抿嘴角,对他说:“那些礼物,都分给其他人了。”   这是实话,每次无惨让人送来礼物之后,都会有人来探望我,而她们是为了什么而来我也很清楚。   正因为我从不会吝啬将那些礼物分给她们,所以这样的举动也变成了习惯一般。   但无惨皱了皱眉头:“你不喜欢?”   我又摇头:“只是觉得,她们或许比我更需要这些。”   其实大家并非是想要享受那些,而是希望能早些攒够赎身的钱,好让自己早点离开这里。   但无惨恐怕理解不了,因为他面上的笑意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紧蹙的眉头一直停留在脸上。   我开口解释道:“我之所以会觉得无惨对我好,是因为无惨会听我弹很难听的三味线,也会听我弹很难听的琵琶。就算是店子里的其他人,和我一起练习的那些女孩子们,她们也不会安安静静地听完的。”   这样的回答令无惨愣了一下,面上的神色有些凝滞的迹象,但也只是过了片刻,他又恢复过来,俊秀的面孔上流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又问我。   我便告诉他:“也因为无惨总会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我。”   在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无惨竟像是不太敢看我一般移开了视线——大抵是我的错觉吧,毕竟也只是瞬息的变化。   某种奇怪的气氛开始在安静的和室内流转着,过了好一会儿,无惨忽然又开口道:“过几日会有烟花,要去看么?”   我眨了眨眼睛,略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要带我出去么?”   虽然一直以来都在给我送礼物并且时常光顾京极屋,但提出要带我出去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发生。   在我不由得有些惊诧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会去和老板娘说的。”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   约定好的一起出去看烟花的那日来临之前,无惨让人为我送来了浴衣。   是一件樱色的印花浴衣。   烟花是在晚上才会开始,无惨光顾店子的时间也总是在晚上,虽说经常遣人来送东西的时候是白天,但他本人却只会出现在夜里。   令人不由得觉得,无惨就像是格外喜欢夜晚一般。   正如现在。   我跟在无惨的身边同他一起走在街道上,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觉得有些不太能适应,像是看到了我的局促一般,他握住了我的手。   脑海中的记忆与现在的景象重叠,站在我身边的无惨也是留存在我记忆中的无惨。   忽然生出这种奇怪念头的同时,我下意识盯着无惨的手看了许久。   他今日没有穿往常的衬衫和马甲,而是换上了一件黑色的浴衣——就像是在刻意迎合我一般。   这样的认知令我心生喜悦,但又开始思考起他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   “是喜欢么?”   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虽然周围极其热闹,而我的声音又很小,但无惨似乎还是听到了这句话,因为他回过脸来看我了。   “什么?”   我没有回避,也没有移开脸,只是这样看着他。   这时候我们也已经来到了放烟花的河边,无惨牵着我的手站在人群之中,目光紧紧地落在我的身上,没有多说什么,却是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木制的长型小盒子。   就像是……装着什么首饰一样。   我忽然生出了这样的猜测。   而他打开盒子之后,我所看到的东西也肯定了我的猜测。   在那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支发簪。   样式并非是时下流行的,甚至哪怕是在通红的灯光之下,也能看出来这并非是什么新物件。   时间在那上面留下的痕迹极为明显,显眼到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   在我疑惑他为何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时,无惨忽然将那支发簪取出来,插/进了我的发髻之中。   他捧着我的脸,目光像是穿过了许久的时光,从那些久远的过去抵达了如今,所带来的是蔓延了我也不知道多少年的沉默与孤独。   “睦月。”他用低低的声音唤着我,忽然低下了脑袋。   凉薄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唇齿交缠时所感受到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吻。   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   在我回到京极屋之后,夜里准备睡下的时候,我取下了头上的发簪。   在屋子里更加明亮些的灯火下才能更加清晰地看清楚发簪的模样——这和无惨之前送给我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以往他也总会送我礼物,但那些礼物都是崭新的,大抵是让人买好之后便立马送来的礼物。   可这支发簪不一样。   这是无惨从怀里拿出来的,上面满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像是被人珍藏了许久,甚至是把玩了许久却依旧因主人的爱惜而完好无损。   这个礼物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既然这样的话,那是不是也就正是说明了,我在无惨心目中的地位其实比我想象中还要重要些,所以他才会把这种于他而言真正“珍贵”的礼物送给我?   这样的疑惑,我并没有去问任何人。   因为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其他人的说法如何,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参考的价值了。   只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就可以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并且在听到了京极屋的女孩子们谈论着某件事情时,令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现在已经不再去专门练习的房间里练习三味线了,大抵也是因为无惨的缘故,三津老板娘给我换了一个大房间,不仅可以用来摆放那些他送来的礼物,也足以让我练习三味线而不被人打扰了。   但在我因练习了许久而打算出去走一走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睦月,今天有巡警要过来,你要一起去看看么?”   对方询问我这样的问题时,我先是微微一怔,毕竟我从不接待除无惨之外的其他客人,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我的茫然,便主动同我解释道:“你不知道么?在花街里流传的一种习俗。”   我摇摇头:“什么习俗?”   闻言她看了看周围,才像是要说什么小秘密一样凑到我面前,开口道:“就是留住客人的方法啊,向客人表示自己的爱意,往往会把自己的小指头砍下来送给客人。”   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心底里忽然涌出了什么怪异的念头。   “别害怕嘛,不是要你真的把手指头砍下来啦,以前斩首右卫门还存在的时候,他们家的人来照顾生意时就会把最近斩首的犯人们的小指也带过来卖给艺伎们。现在虽然没有斩首右卫门了,但是巡警们也能拿到犯人的小指头……”   在她解释完之后,我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去买么?”   我问她。   她点点头说:“最近有位客人一直都来照顾我的生意呢,而且看起来也很喜欢我的样子,要是多把握一下或许可以依靠他离开这里也说不定……睦月真的不去看看么,你那位客人的话……”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你不去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反正你那位客人已经那么在意你了,有没有这种东西都还是会喜欢你吧。”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论是在店子里的艺伎们眼里,还是在其他客人的眼里,无惨大抵都是极其喜欢我的。   ——但他从未亲口对我说过。   哪怕在那个时候,在他主动亲吻了我的时候,他也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我喜欢你。这样的话。   或许仍是不够。   因为不够喜欢我,所以才不会说出口,只是于他而言钱财并不重要,所以他才会毫不吝啬地为我送来大量昂贵的礼物,却从不愿意给我一句话,也从未对我说过要带我离开。   因为我在他心目中还不够重要么?   这样的念头生出的瞬间,便也在同一时刻生出了某种想法。   我回绝了来找我的人的好意,告诉她我并不需要去巡警那里买来指头。而是回到了房间,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把匕首。   这也是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送给我的——和那套极为繁琐华丽的和服放在了一起。   我那时尚且不知道这把匕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但现如今向来,恐怕早在那个时候,老板娘便是想暗示我这一种做法吧。   只不过,若是我一直都像以前那样,既不和别人往来也不去理解别人的想法,那恐怕我也不会有以这种方式用到匕首的一天。   夜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但那把匕首上的锋芒却极为凛冽。   我将自己的手掌放在矮桌上,烛台就在我的手边。   在略带着橘色的烛火中所见到的景象,是纤细而又没什么肉感的手指,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双手很漂亮——令人意外的是,那个人是蕨姬花魁。   那时候的她从门口路过,见到我又在弹奏三味线,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我也是好一会儿之后才发现了她的存在。   我后来更换的房间也离大厅远了许多,白天的时候甚至听不到什么吵闹的声音,正因如此,蕨姬花魁那出人意料的举动才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她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面前坐下之后,从我手中夺过了我的三味线。   “还是让我来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三味线吧。”   她用倨傲的神色和语气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于是我坐在她的对面,头一次见到了她弹奏三味线时的模样。   不得不说蕨姬花魁的技艺远比我要精湛得多,所以弹奏出来的感觉也与我截然不同,在我的手中时断时续的曲子,在她的手中却是极为流畅地流泻出来。   只可惜我也不太有欣赏的天赋,所以完全听不出里面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而蕨姬花魁大抵也看懂了我的懵懂,瞥了我一眼之后颇为不屑地开口道:“这双漂亮的手长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了啊,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   不对。   我现在就可以反驳她了。   这双漂亮的手,长在我的身上并没有浪费了,不仅如此,它现在就要发挥出作用来了。   心底里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所以匕首落下的动作同样很干脆。   ——我斩下了自己的小指。 第70章   有血液溅入了眼睛, 令我不由得闭了闭眼,视线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 我这时的表情必定极为扭曲狰狞。   从指根输送过来的只有阵阵疼痛,连带着手掌也有些痉挛,血液从断口处汨汨涌出,流失的血液导致头脑逐渐昏沉。   在某种寒意涌上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没什么关联的事情——似乎冬天就要来了。   奇异的心情涌上心头,其中夹杂着的却并非欣喜或是期待, 而是某种……近乎慌乱般的无措。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才好。   但这样的感觉,却并非是为即将到来的冬天产生的。只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真正令我产生这种想法的, 是在那寒冷的冬天过后,所要迎来的春天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头脑似乎也变得不太清醒了——大抵是因为没有任何准备的缘故,手指根部的断口丝毫没有要停下涌出血液的意思。   浓稠的血色侵染了整张矮桌, 蔓延而下滴落在蔺草编成的榻榻米上,我的衣角也被染上了深沉的暗色, 此刻我所置身之处, 便如同曾经所听的物语中那些凄厉惨烈的景象。   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发现的——毕竟我的障门早已紧闭, 而血腥味应该也还不足以传到门外的走廊去。   但我的障门忽然被人拉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冲到我的面前, 捏紧了我的手掌——是在为我止血。   她夺走了我手中的匕首,语气强势地让我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捏紧她所按着的位置, 又对我说:“你先等我一下, 我去外面给你找止血的东西。”   我忽然愣住了, 下意识按照她说的做法做完之后,未过片刻,她便带着干净的布料和一个小瓶子回到了我的房间。   在花街这种地方,药物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她却能随便拿出来……   我没什么表情变化,沉默地看着她为我包扎好伤口,“你是谁?”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龄比我稍大些,面上的神色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健康感,不仅如此,她还有一双眼神坚定的眸子。   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雏鹤,”她说:“我叫雏鹤,是这几天才来京极屋的新人。”   说出这种话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房中的景象,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询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在问我——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其实很少有人询问我这种关于我自身想法的问题,尤其是店子里的人,她们绝大多数只会询问我如何才能让她们的客人们也像无惨一样出手大方,亦或是如何才能找到像无惨这样的客人。   所以在雏鹤这般询问我的时候,我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要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的手掌残留了包扎后的血迹,矮桌上安静地躺着那根小指——以苍白而又纤细的模样浸在发黑的血泊中,无端透着几分可怖与诡谲。   闻言雏鹤皱起了眉头,大抵是无法理解吧。她是新来的,不知道这种事情背后的意义也很正常。   所以我给她解释了,就像其他人告诉我一样,我也把这种做法告诉了雏鹤。   “用这种方式来向客人表达爱意?”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似是难以理解,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什么:“太荒唐了。”   我盯着矮桌上的那根手指,不知怎的竟附和了她的话:“是啊,太荒唐了。”   但我却不是在说我现在的这种做法,而是在评价自己的想法。   我想起了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念头斩下这根手指的——是因为希望无惨能够喜欢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询问他,我在他心目中究竟算是什么。   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足够荒唐了。   但雏鹤并不知道我具体在想些什么,所以她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起身出门,向路过的侍女要了一盆水和一块布,在接过她递给我的东西时,她睁大了眼睛:“您的手……”   我提了提嘴角,露出来的是浅浅的笑意:”已经包扎过了,不用担心。“   矮桌上的血液没法彻底擦干净,滴落在榻榻米上的血迹更是已经渗入了缝隙之中,根本没有全部弄出来的可能性。   但我还是擦拭了很久,直到障门再次被人拉开。   这一次来的是三津老板娘。   她没有像雏鹤那样一进来便直接冲到我面前,而是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擦拭着血迹的举动持续了许久,才开口道:“已经擦不掉了。”   她对我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肯定会留下痕迹,再怎么努力挽回,结果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开口,只是忽然有种感觉,感觉她所评价的,其实并不是我正在擦拭血迹的这一举动。   于是我抬起脸看着她的表情,“挽回什么呢?”   闻言老板娘皱了皱眉头,“客人的想法并不会因为你的一根手指头发生什么改变,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不管你怎样他们都会觉得喜欢,想要用这种方式挽回客人的心是不可能的。”   我忽然笑了。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   并非是这样的。我在心底里反驳了她。   “别再擦了,我待会儿让人来给你换掉。”   老板娘将我拉起来,“现在先去上药。”   “不用了,”我挣脱了她的桎梏,告诉她:“我已经上了药了。”   老板娘虽有些疑惑我是哪里来的药物和包扎的纱布,但在抬起我的手看了看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留下了这样的话。   ——*——   我从柜子里找出了大小合适的木盒,将那根仍带着血迹的手指装进了盒子里,并且在第二天无惨遣人送来礼物的时候,打算让那些人将这个盒子带给无惨。   但他们却拒绝了我的请求,并让我亲自将礼物交给无惨。   “能够收到您的回礼,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留下这句话的侍从们,又像往常那般,没有任何逗留地离开了京极屋。   在当天夜里,无惨光顾了我的房间。   我们面对着坐在和室内,老板娘早已让人将我房中的榻榻米和矮桌都换成了新的,不仅如此,连同屋中的屏风也一并换走了。   那面有着我看不懂的繁琐花纹的屏风,被换成了一面黑底金纹,绣着浮世绘水纹的新屏风。   进门之后的无惨,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手上流转——哪怕我将手掌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中,他也仿佛是早就察觉了什么一般,紧紧地注视着我的衣袖。   “我听说你有东西要给我?”   无惨开口道。   他的声线与往常有着极大的区别,低低地带着靡丽的颓淡,却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几乎要与昏暗的灯色融为一体。   那个盒子就在我的手中,被我用宽大的衣袖遮挡起来了。   在无惨那双暗红色眸子的注视之下,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掌,将那个盒子放在了我们中间的矮桌上,然后按着盒面将木盒推向了他。   他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轻声询问道:“里面是什么?”   分明是在提问,却没有听出半分疑惑的感觉。   “是我想要送给你的东西。”   我同他说:“无惨,打开来看看吧。”   闻言他没再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了,却也没有拿起盒子,而是直接将盖子翻开,将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我们的视线中。   盯着那根因不再有血液循环而变得惨白的手指,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听到了一种说法。”我轻声道:“在花街里有一种做法,女子们会将自己的小指斩下送给恩客,要是按照这种说法的话,我只有无惨一个客人,所以只需要斩下一根手指就好了。”   闻言无惨终于抬起了脸,那张本该盛着儒雅与温柔的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仿佛挤压着黑云随时都要落下阵雨的模样。   因灯光的作用而多带上了几分阴影的面庞,恍惚间竟令我觉得,这时候他眼中的眸色,竟比我斩下自己手指时流出的血液更加浓稠。   “我是你的恩客么?”   他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闻言我摇头了,没有丝毫犹豫,“我并不觉得无惨是我的恩客。”   做出这种判断、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无惨并非是想要用钱来从我身上买走什么。”   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想明白了。   之前是因为这种问题太过复杂想不明白,后来是因为……逐渐能够理解他人的想法了。   倘若是为了从我这里买走什么,他也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和我相处。   “所以在你看来,我究竟算是什么?”   问出这种问题的无惨,重重地将盒子盖上了,他的手掌按在盒面上,那上面有青筋凸起。   似乎是因见到了这种东西而产生的变化。   但是,“这是我想问的问题才对。”   我同他说:“我才想要问无惨,在无惨的心目中,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玩物么?是消遣么?是可有可无的、随便换一个什么人来都可以替代的……”么?   “不是!”   在我的话说完之前,无惨打断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不是。”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从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是比常年生病的我更加冰冷的温度。   “那我是什么?”   我又问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无惨并没有沉默了,他同我说:“源睦月。”   “你是源睦月。”   他的声音氤氲在黑沉的空气中,过分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将我包裹,这个几乎要被我自己都遗忘的名字,此刻却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被说了出来。   ——这是京极屋的老板娘三津都不知道的名字。   自从上一家店子的老板娘将我的姓氏去掉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知晓,我真正的名字其实是源睦月才对。   无惨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名字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在说出这个名字时眼中认真的眸色,足以令我为之动容。   我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但我真正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个笑容。   “我喜欢无惨。”   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我直起了身体,撑着矮桌倾向了无惨的方向,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皮肤接触时带来的凉意似乎令头脑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亲吻。   只是个很轻柔的吻,在触碰到之后便打算分开,却因为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而导致动作发生了变化。   ——我和无惨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矮桌不知何时已经被移开,无惨将我拥在怀中,猛烈的亲吻落下的同时,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愈发缩紧。   我抱住了他的背部,手掌能够感受到他脊骨,嶙峋得仿佛是处于某种极为虚弱的状态一般。   唇齿交缠间染上了彼此的气息,分明应该是个极为亲密的动作,但我却无端觉得,无惨这时候似乎并没有感到高兴。   正如我一般。   我们拥抱着彼此,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唇齿缠绵着能够清晰地感知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之间,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隔阂一般,无端令人生出了几分悲哀。   我依偎在无惨的怀里,将手掌放在他的胸口,在我的掌心下方是跳动着的心脏,感受到这样的振动幅度,我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无惨,或许并非是人类。   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自己也很难说出具体原因,但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告知,这样的念头升起之后所迎来的也只有肯定与附和,因为无惨的表现的确有很多可以追寻的痕迹。   他从不会在太阳底下出现。   他的身上时常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在他的眼睛里,那双本该是圆圆的瞳孔,在某些时候竟会像是蛇类般竖起。   正如他那冰冷而又苍白的皮肤,便正如那些蛰伏着的安静却又危险的生物。   无惨说要带我离开这里。   离开京极屋,去他为我准备的新的住所。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又缩紧了几分,冰冷的吻落在我的额头,牵起我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嘴角,在那残缺的手背上落下满带着凉意的亲吻。   “因为你是源睦月。”   仿佛是在给我解释一般,无惨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名字便如同什么奇妙的咒一般,令我们再次相遇的同时,也令我们结下了约定。   空气里流淌着的,也是满满的寒意。   我忽然间意识到:“冬天来了么?”   听到这话的无惨身体僵硬了一下,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身体下意识也给出了反应。   “是啊,冬天已经来了。”   在这样回答的同时,无惨忽然同我说:“我们结婚吧。”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征兆,这样的话便像是脱口而出般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而后落入了我的耳中。   我答应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三津老板娘说的,或许其他人都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来了好多同我告别的人。   “真好啊……”   有人看着我的手掌,流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而在以前,她们流露出这种目光之时,往往都是在看着我的脸。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也很简单,因为京极屋里流传的说法是——因为我斩下了自己的小指送给无惨,所以令他深受感动,并决定要为我赎身。   是一位客人所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但实际上,无惨却并非只是想为我赎身。   “我要和他结婚了。”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忽然告诉了其他人。   大抵是想要将这份难得的幸福感分享出来,让大家都看到,所以才会当着她们的面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吧。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结婚?!”   她们的想法究竟如何,我其实并不在意,在说出来之后我也意识到了,我并不是想要得到她们的祝福——只是单纯的想要让更多人知晓罢了。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我也能听得太清楚,在京极屋中的最后一天夜里,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   是蕨姬花魁。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也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她口中那些刻薄的话,但抬起脸所看到的蕨姬花魁,却并非是往常那般。   她同我说:“我已经听说了,你要嫁给那位大人的事情,京极屋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腿上,安静地看着她。   “我想不明白,”她忽然露出了极为困惑的神色:“为什么那位大人会愿意娶你。”   事实上,我会觉得无惨并非人类也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在我面前所说的名字,和其他人唤他的名字,是不一样的。   他告诉我的是“鬼舞辻无惨”,而其他人则是管他叫“月彦”。   “大抵是因为,我是源睦月吧。”   我思考了片刻之后,给了她这样的回答。   闻言蕨姬花魁露出了更加迷茫的神色,像是又想同我说些什么,可在这种时候,却忽然有人从窗户跳了进来。   是一个有着白橡发色的青年。   而在那头白橡色的头发上,却有着一滩血泼般的红色痕迹。他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像是完全不觉得在夜里从窗户跳进别人的房间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一般。   “原来堕姬你不是在自己的房间啊,难怪感觉你身边还有其他人的气息,本来还以为是……”青年睁着圆圆的眼睛说着,接下来的话忽然便卡住了。   “……堕姬?”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看向蕨姬花魁。   她脸上的神色也被惊讶所取代,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像是在担忧着什么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令我觉得是在思考要如何将我灭口。   虽然这样的猜想似乎有些危险,但以蕨姬花魁平时的脾性来说,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于是房间里便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氛围,谁都想要开口,但谁也没有开口。   先打破这种沉默的是蕨姬花魁,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看着那个青年说道:“虽然我知晓您很想见我,但这种事情,还是从正门进来找我更好些吧。”   ——太明显了。   蕨姬花魁在试图用眼神暗示那个青年什么。   很显然蕨姬花魁也并非是什么聪敏的女子,所以这样的神色,哪怕是我也能够看出来,更不要说那个从窗户跳进来的青年了。   但他却没有将视线放在蕨姬花魁身上,而是直接走近了我们,夜里的灯光不足以照亮远处的景象,走近之后我才发现,他竟有着一双奇异的虹色眸子。   那里面流转着的是绮丽炫目的光泽,几乎是在瞬间便彻底抓住了我的视线。   青年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他的手里握着金色的扇子,扇面已经被打开了,材质特殊的扇面上刻着莲花的纹路。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有着彩虹般眸子的青年忽然笑着开口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说话。   “不可以告诉我么?”他的表情变化极快,见我沉默便露出了几分失落的神色,连同说话的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可惜。   但只是瞬息,他又抬起了眸子,绮丽的眸色哪怕是夜色也无法掩盖:“我来猜一猜吧……”   这样说着的青年,在蕨姬花魁开口的瞬间,也开口道:“是睦月么?”   “童磨大人!”   蕨姬花魁的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叫喊了。   但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我们也都愣住了——我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着彩色眼眸的客人光顾了京极屋。   我的名字已经扩大到周围的人都能够听说了么?   在我这般疑惑的时候,他却又开口了,说出来的是我的全名:“源睦月。”   我眨了眨眼睛:“……你认识我么?”   我的姓氏,是连一起在京极屋待了一年多的蕨姬花魁都不知道的东西。   闻言青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极为灿烂,干净纯粹得不带一丝阴霾,就像是在高兴着什么一般:“我当然认识睦月呀,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面了哦。”   面对说出这种话的青年,我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大抵是因为在同他见面的时候我过于年幼了,所以才忘记了我们曾经的相识——但同时又开始感慨起来他的好记性。   过了那么多年,也还是记得么? 第71章   从我房中的窗户跳进来找蕨姬花魁的青年, 告知了我他的名字是童磨。   “童磨?”   我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看到他竟流露出了仿佛期待般的神色。就像是……在期待着我能想起来什么一样。   但人遗憾的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关于这个名字,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童磨大抵也是明白了这点, 所以才会问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么?”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因为想不起来, 也不觉得熟悉,所以只能这样回答他。   他面上的遗憾与失落消失得极快, 以至于让人不由得怀疑起这样的情绪是否真实存在于他的身上, 亦或者一切都是装模作样的表象罢了。   一开口明明是在喊着“堕姬”的青年, 这时候却完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蕨姬花魁身上了, 在空隙间我瞥了瞥蕨姬花魁的脸色,那双艳丽的面孔上布满阴沉。   “童磨大人。”她开口了:“您如果有什么事情找我,那就直接去我的房间吧, 还是不要在这里……”   话未说完, 童磨便接了话头:“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想要找堕姬的, 但是看到了睦月之后, 还是想和睦月多说说话呢~”   他笑起来的模样天真而又无忧无虑,露出尖尖的虎牙, 分明已经是青年的模样,身上却仍带着属于少年的稚气单纯。   而那双璀璨的彩虹色的眸子里, 更是盛满了足以惑人心神的粼粼波光。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略有些局促地别了别脸。   就在这种时候, 蕨姬花魁开口道:“但她是那位大人的看上的人。”   闻言童磨将视线投向了她, 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 “这样啊,原来睦月已经和那位大人见面了呀。”   说出这种话的童磨,仿佛对这件事情早有预知一般。   我不由得开始疑惑起来,对我与他们的相识生出了茫然。若说是无惨的话,毕竟我是觉得熟悉的,可童磨这边……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样的疑惑恐怕也只能一直放在心里——不要去问。我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那种事情,知道或是不知道,大抵也是没什么区别的吧。   但童磨或许并非这样想,所以他才会继续留在这里,并且同我开口道:“睦月和那位大人相处得很好么?”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手掌不由得覆上了自己残缺的手背。   这一举动显然被他看到了,童磨的眸子似乎暗下了几分,连同面上的表情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是怎么弄的呢?”   他问起了原因。   我没有说话,解释的人是蕨姬花魁,她的语气直白而又傲慢,言辞间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就像是在对童磨说——不要再试图靠近了。   对于蕨姬花魁而言,或许无惨并非是她的客人。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点,因为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敬畏着无惨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蕨姬花魁的话起了作用,童磨真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流转着,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呀,堕姬。”   童磨托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般开口:“那位大人是知道的哦,我和睦月之间的事情,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听到这话,我微微睁大了眼睛:“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和童磨之间,有什么事情呢?   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他的想法却与我不同,因为他对我说:“很久之前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的吧?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因为遇到我的时候实在太过悲惨了,所以我救了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蕨姬花魁的视线有如实质般狠狠地剜向了他。   我忽然生出了某种想法,“那个女孩子……是蕨姬花魁么?”   他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睦月现在觉得幸福么?”   这样的问题令我忽然怔住了,我既不明白他同我说那些话的原因,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般询问我,分明在我眼里我们素不相识,但他却露出一副熟识的模样,同我说着我没有丝毫印象的事情。   但若是问我现在是否幸福,那我的回答——   “是的。”   我同他说:“是幸福的。”   因为我要和无惨结婚了,我所爱的人也同样爱着我,一切都是有回应的,一切都是有结果的。   闻言他却仿佛不解一般开口:“为什么会觉得幸福呢?”   那一刻他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透过我,透过他的记忆,看着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的那个人。   是因为将我认成了什么其他的人么?   产生这种疑惑的同时,我给了他回答:“因为有人爱着我。”   这样的答案令童磨露出了怔愣的神色,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一般,怔愣的表情在他的面孔上停留了许久,才转而被另一种不解所取代。   “因为有人爱着你,所以就幸福了么?”   他这般询问着,却说:“所以于你而言,比活下去更加重要的东西、更加吸引人的东西,就是这个么?”   这句话倏然令我绷紧了心弦,虽然在此前我一直觉得童磨给我的感觉只有陌生,但当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却忽然产生了诡谲的熟悉感。就像是在曾经的什么时候,这样的话也曾从谁的口中说出过。   但那个人不是童磨。   绝对不是他。   大抵是我面上的恍惚太甚,所以童磨也保持着安静等我回过神来,视线再次对上那双虹色眸子的时候,我点了点头。   童磨没有说话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能理解,在那张本该无忧无虑的面孔上所留滞着的,是某种类似沉思的严肃感。   当他准备和蕨姬花魁一起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忽然又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睦月,”他回过身来,忽然又回到了我的面前,虹色的眸子离得极近,令我倏然有种紧张感涌上心头。   这时候的童磨,他眼中的困惑足以令我也清楚地明白——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他。   那样的困扰延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早已不记得的时光中,那些我们曾经相识的岁月里,便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   “我还是想要问你。”童磨轻声开口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给出答案的吧。”   他这时候的表情很平静,脸上浮夸的神色被悉数收敛,从那张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了。   但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同我说:“什么是爱呢?”   虹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便像是将一个问题延续了许久,穿过时光的隔阂,仍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了。   我思考了很久,也想到了很多,某些奇怪的模糊记忆在心底里浮现出来,于是我告诉他:“大抵便是将另一个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无论怎样也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为了他付出一切又改变一切,也丝毫不会后悔……这样的感情,就可以被称之为\'爱\'了吧。”   听到这话的童磨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倏然握住了我的手,从他的手指所传递而来的温度其实极为熟悉,因为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温度。   那是不属于人类的冰冷。   做出了这种令人深感意外的举动的童磨,在我面前缓缓开口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又像是变回了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父亲和母亲因为一些意外离我而去,于是我被处理这件事情的官员暂时带回了家中,他的家里也有一个比我稍大些的女孩……那是他的女儿。”   不知为何,从童磨口中听到这个故事的我,脑海中所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视角。   我看到了年幼的童磨站在某个男人的身边,在他那尚且稚嫩的面孔上挂着的是乖巧懂事的表情,仿佛是在讨好着什么一般,睁着圆圆的眼睛露出笑容。   这是……谁的记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童磨继续说道:“那位小姐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不仅会抱着我一起去看月亮,也会在暖和的房间里给我讲故事,教我识字,握着我的手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停顿了一下。   “你在颤抖。”   并非是疑问,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是因为想起了什么吗?”   我这时才意识到,被童磨握着的手,竟也开始发冷了。   某些仿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在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抬起眼睛来看童磨,只是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我后来又见到了她。”   童磨牵起了我的手,将自己的下巴搭在我的手背上,“我可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呢,哪怕她什么都已经忘记了,不论是我还是我们曾经认识这件事情,她全部都已经忘记了。”   说出这种话的童磨,无端令我觉得——   好可怜。   沉溺于那些早已不存在的东西,才是最令人悲哀的事情。   可与此同时,另一种并非是对他产生的情绪也在脑海中涌现出来,令我不由得抿了抿唇角。   “是么。”   不知为何,我忽然发出了声音。   童磨安静了片刻,忽然问我:“我可以爱你么?”   这样的问题来得过分突然,以至于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   我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再追问了。   哪怕我并未挣扎,童磨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松开了握着我的手,他在我面前站起身,询问我:“你会看着我离开么?”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仿佛是和过去的什么东西做了了结一般,这样的认知甚至令我如释重负。   ——*——   我离开了京极屋,搬入了一座洋馆。   虽然已经知晓,现如今所盛行的是各种舶来品,但于我而言这些都是格外陌生新奇的东西,因而看着它们出现在我面前时,也难免会觉得拘束而又局促。   无惨牵着我的手将我领入别馆,同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说实话,我其实很喜欢从他口中所说的“家”这个字眼,虽然只是一句话,但其中的意味却足以令我心生喜悦。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从无惨的口中说出这种话,无端的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就像是——他不该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哪怕面对我时的无惨,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他永远都是温柔贴心的模样,我却仍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真正的无惨,不是这么温文尔雅、善良无害的存在。   这样的认知令我陷入了某种纠结之中,连着好些天都被这种念头所困扰着,大抵是因为太过明显了,所以无惨也发觉了什么异样。   “要出去散散心吗?”   他柔声细语地笑道:“去街上走一走吧。”   看着这样的无惨,我的视线放在他伸出的苍白的手掌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将自己的手搭在了那上面。   这是我第二次和人一起外出,走在繁华喧嚣的街道上,看着夜里灯火通明的街道,便有种恍若隔世般的错觉。   在路过一家电影院的时候,我多看了那门口两眼,无惨便带着我进入了影院中——这是我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所生活的世界仍是缓慢而又古老的过去,而无惨却已经走进了崭新的时代,他穿着昂贵的衬衫马甲,娴熟地应对着那些于我而言极为陌生的事物。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我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忽然心生感慨:“在我很小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名字还不是东京……”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便忽然怔住了。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座城市曾经的名字是江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早在明治维新的那一年,江户便已经变成东京了。   但无惨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什么异样一般,甚至连面上的浅笑都没有发生变化。   正当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鬼舞辻无惨!”   那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声音。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对无惨的称呼,并非是“月彦”,而是“鬼舞辻无惨”。   而那道声音里满含着沉重压抑的仇恨。   我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以及那对更加熟悉的花札耳饰。   “……炭治郎?”   我遇到了曾经认识的孩子。   在许久之前,父亲和母亲都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冬天都会有人来镇上卖木炭。卖木炭的人家住在山中,最开始的时候是由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背着木炭下山来卖,但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下山卖炭的人变成了长子。   灶门炭治郎,就是那户人家的长子。   而他耳垂上挂着的那对花札耳饰,一开始是在他父亲的耳垂上,后来才传到了他的手中。   炭治郎仍穿着十分眼熟的格纹羽织,但在羽织里面穿着的却是黑色的立领制服,在他的腰间别挂着长刀——而现如今早已发布了禁刀令。   我本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这个孩子,却未曾想到:“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他面上的惊诧与震撼比我更甚,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视线在我和无惨之间移动着,那双同样是红色,却与无惨的红天差地别的眸子睁得很大:“为什么……你会和鬼舞辻无惨在一起?”   我这时候仍是挽着无惨的手臂,下意识抬起脸看了看无惨,看到的便是那双猩红的竖瞳,里面满含着的、尽是我看不懂的晦暗阴沉。   但移过视线之时,他对我露出了惯例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是安抚般开口道:“没事的,不用担心。”   看着他的表情,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哪怕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模样再怎么温柔和善,鬼舞辻无惨也并非是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   在炭治郎眼里的那个,被他憎恨仇视着、用那种宛如要将他拉下地狱般的眼神看着的无惨,也是真正的无惨。   他本就是如此。   无惨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我的心底里响起了小小的声音,我所爱着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良亲和的好人。   这样的认知令我恍惚了许久,本不该有的念头从心底里涌现出来,我想要询问炭治郎,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我的语气其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不论炭治郎说出怎样的答案,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但就在同一时刻,我们的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奇怪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面容狰狞的男人双目凸睁,面容狰狞。   而那个男人的皮肤也似乎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在那薄薄的皮肤之下盘虬着的血管仿佛要裂开一般。   我猛然间抬起了脸看向无惨。   心底里忽然生出了某种猜测。   在谁也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刻,炭治郎冲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将那个男人按在了地上,大声对周围的其他人说请不要靠近他们。   而我却是和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不该是这样的。   并非只是觉得现如今发生的事情不应该,也是觉得……我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   冷漠残忍得令我自己也觉得心惊。   我想要做些什么,想要让人帮帮他,炭治郎正在努力帮助别人,而他自己却是孤立无援——赶来的巡警扯动了他的羽织,我看到了隐藏在那羽织之下的汉字。   在那身黑色的立领制服的后背,有一个大大的“滅”字。   是要灭杀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瞬间,其实便已经得出了回答。   恶鬼。   无惨拉住了我的手臂,搂着我的肩膀将我带离了现场,我回过头看到了炭治郎,在那个孩子的眼底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名为“不死不休”的仇恨。   正如他嘶吼着喊出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知道无惨将我塞进了汽车里,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要去哪里?”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面上的表情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模样。   无惨微微低下了身体,轻声说:“我有些事情要现在去处理一下,就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好吗?”   在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说了不好。   在我们刚才看到了那样的景象之后,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他要去做什么事情了。   但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想要阻止他。   “我不想和无惨分开。”   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一般,他很快便又露出了笑容:“那好吧,我们先回家。”   仿佛真的被我说服了一般,无惨也坐进了车中,与我一同回到了别馆中。   他询问了我关于炭治郎的事情。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我沉默了一下,“认识。”   “在我还小的时候,灶门家经常会来镇上卖炭。”   炭治郎是个善良又努力的孩子。在那时候,母亲总会如此感慨道。   当他背着大大的背篓,踩着满地的积雪为我们送来新的木炭时,母亲总会让我去屋子里打盆热水过来。   每到了这种时候,炭治郎也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为他端来的热水,用活泼开朗的语气对我道谢。   我也曾问过母亲,为何炭治郎要背着那么大的背篓,背着那么重的木炭。   母亲则是对我说,因为炭治郎是哥哥。   “哥哥?”   因为是哥哥,所以要照顾弟弟妹妹们。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而那时的我,显然并不明白所谓换位思考之类的想法,于是我询问母亲:“那我是妹妹吗?”   因为在我眼里,我总是被照顾的一方。   “不,”母亲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对于炭治郎来说,睦月是姐姐才对。”   所以,“我应该照顾炭治郎吗?”   母亲那时候的回答,大抵便是“是”吧,因为在那之后,哪怕母亲不叫我去给炭治郎打水,我也会在远远地看到他走来时,便为他准备好热水和毛巾——以及饭团。   因为……这才是我真正该有的想法啊。 第72章   便像是在那天外出时受到了惊吓一般,我很快便生起了重病, 蜷缩在柔软的床铺上时, 无惨沉默地坐在了我的床边。   他没有为我请来医师, 而是亲自进行了诊治。   ——这是我头一次知晓, 原来他也懂得医术。   红梅色的眸子注视着我的脸, 无惨的脸上露出了沉思般的神色, 他抿紧了薄薄的嘴唇,下垂着的嘴角令整张面孔都陷入了阴郁之中。   我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床边的手背, 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就好像……在以前的什么时候,我也曾这样握着他的手。   我同他说:“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吗?”   这样的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 无惨的眸色更深了几分,他沉默不语地注视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令我心生怜惜。   哪怕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但我仍是觉得——很可怜。   或许是在可怜自己, 也或许是在可怜他。   只不过, 无惨大抵是不需要这种怜悯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地开口道:“你想要活下去吗?”   哪怕不需要思考, 我也能够给出他答案——是想的。   因为无惨对我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情。所以哪怕我搬入别馆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过了,我也仍一直都记得。   “我想要和无惨在一起。”   就像他所说的那般,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闻言无惨握住了我的手掌,冰冷消瘦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那一刻似乎有太多的念头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令我自己也应接不暇。   “是吗?”   无惨问了我这种问题。   像是在怀疑什么一般,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 五官在灯光下有种靡艳的秀美。   哪怕现如今是白天,他也仍是命人将别馆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上去,依靠着馆中的电灯所发出的光亮视物。   这种极为奇怪的做法,也更能让人肯定他的身份——哪怕佣人们从不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也能从他们望向无惨的视线看出来。   那是名为“怀疑”的视线。   而无惨也看出了他们的视线中所蕴藏着的情绪。   于是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那些人接二连三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尽是些极为陌生的面孔。   但无惨的神色依旧平和,看到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时,甚至连嘘寒问暖的语气都没有任何异样。   就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样。   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到了我们已经谈婚论嫁、到了我们已经同榻而眠的时候,他仍不愿在我面前表露出真正的自己。   即便他也至今知晓——我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本该由他亲口告知我的话却一直都被他压在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出来。   哪怕我生了重病,仿佛随时都要前往极乐。他也仍是如往常那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所以我要问他,“无惨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这是此前我从未想过的问题。   似是没有想到我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般,无惨也愣了一下,连同握着我手掌的手也变得有些松动。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记忆之中,于是缓缓地开口道:“因为咒。”   这是我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字眼。   “什么是咒?”   他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知道的。”   他说:“什么是咒,没有谁会比你更清楚了。”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我,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眸子里流转着恍惚与回忆,握着他的手的人同他说“这是咒”。   “你在哭什么?”   带着凉意的手指拭去了我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无惨坐在了我的身边,将不断落泪的我拥入了怀侧。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可这样的情绪顷刻间涌现出来,令我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无惨是否会因我哭泣而心烦,我并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是因为我突然哭泣起来,导致我本想询问的和炭治郎有关的问题也没有问出来的机会了。   “你做了什么?”   这样的问题本该淹没在我的泪水中,可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说出来了。   ——是极为平静的声线,就好像……我正在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一样。   过分异常的状态在我的身上体现出来,令无惨也低头侧目。   “什么做了什么?”   他的声线同样平静,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一般。   但我们都知道。   一切都是假的。   他在故意问着早已知晓的问题,也在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好像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一样。   但他做了太多了。   从那偶尔身上带回来的血腥味,从炭治郎嘶吼着的愤怒,甚至从蕨姬花魁和童磨口中的“那位大人”,就能够令人知晓,他做了太多不应该做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   “你杀了炭治郎的家人吗?”   我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过分直白而又残忍的问题将我与无惨之间的气氛推向了微妙的极端,他抚摸着我的额角与肩头,沉默不语时亲吻了我的眉眼。   他同我说:“你该休息了。”   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般的口吻。   但我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再次开口道:“你杀死了他的家人。”   这一次不是疑问了,是肯定的语气。因为我知道,回避着这个问题的无惨,实际上就是默认了答案。   他就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会被他人恨之入骨。   被他杀死了家人的人组成了灭杀恶鬼的队伍,只是为了将他彻底铲除。   分明在此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士们,但在我的脑海中却浮现了对他们的清晰的认知,从悠久的过去伸展开来的,是属于我们的过去。   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曾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他总在做着同样的残忍而又冷酷的事情,给他人带来灾难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埋下祸根。   “无惨,”我在他的怀里开口了:“这样是不对的。”   我同他说:“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但无惨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听到了,即便我的声音微不可闻,以他的耳力也一定能够听到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只是……不想答应。   将我塞进被子里之后,那双手又为我掖好了被角,无惨附身亲了亲我的眉心,对我说:“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情。”   他又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我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在我们的目光接触之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了虚假的笑容。   虚伪而又冷漠。   ——*——   我心爱的人并非人类,这样的认知令我恍惚间仿佛能够看到我们的未来,于无惨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了。   正如我时常会浮现出来的记忆,倘若那真是曾经发生过的过往,那么于无惨而言,我大抵便是那个永远只活在他心中的过去。   而过去都会被遗忘。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身体状况稍微好些的时候,无惨会带着我在没什么风的夜晚出门散心,可卧病在床的时间一旦长了,便会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了。   在看着他为我买来昂贵而又新奇的礼物时,我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它们,什么评价也说不出来。   每到这种时候,无惨脸上原本还可以算得上兴致勃勃的神色便会被低沉的阴郁所取代,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声音压抑。   “不喜欢吗?”   这样询问着我的无惨,实际上恐怕在意的也并非是我对那些礼物的态度。   他所在意的,是我对待他的态度。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了,哪怕是在面对无惨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论他带我去做什么事,给我买来什么东西,在我面前说着温柔而又轻柔的话语,我也没法露出半分笑意。   ——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   也没有快乐的资格。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里浮现出来。在无惨对我说让我笑一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露出了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脸。   这样的表情大抵是令他生气了吧,无惨阴沉着脸抬手扫落了摆放在一旁装饰的花瓶,一言不发地出门,过了好几天也没再回来。   我不该这样的。   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某一天回来的无惨忽然告诉我:“堕姬死了。”   他说出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如许久之前为我买来礼物时的、想要让我给出些什么反应的语气。   堕姬便是蕨姬花魁。   我顿了顿,开口回答道:“这样啊。”   也像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可无惨却并不喜欢我的反应,他也不喜欢我说出这话时的态度,眉眼间的晦暗令他拉起了我的手臂,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我拖了起来。   “你不高兴吗?”   他掐着我的脖颈问我,慢慢地合拢着手指。   “睦月,”低低的、仿佛蛇信般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你最讨厌的‘鬼’死掉了,你不高兴吗?”   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无惨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带着这个消息来找我之时,那副满是阴霾的神色。   我没有说话,在他的手指慢慢合拢时被迫抬起了下巴。   这时候的我其实应该说些什么的,但另一个认知却阻止了我开口的念头——无惨不会听我的话。   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任由他在将我的脖颈上掐出红痕之后,松开手又轻柔地摩挲着那些那亲手制造的痕迹。   “疼吗?”   询问着我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满含怜惜,无惨的嗓音低靡喑哑,带着凉意的嘴唇亲吻着我的脖颈,尖利的牙齿抵在皮肤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也当做食物。   但他没有。   他只是轻轻地咬了咬我的皮肤,甚至没有留下牙印。   从家用的医药箱里找来消肿的药物,将药膏涂满了我的整个脖子,这时候的无惨看起来又变回了那副温柔儒雅的模样,反衬得像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而他则是包容宠溺地为我上药,丝毫没有责备我的不慎。   思绪不知何时便飞到了记忆中的某个地方,我本以为无惨在上完药之后又会将我赶上床睡觉,可令我意外的却是——   “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无惨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听出了这句话中所蕴含着的不同寻常的意味,因为以往他都只会对我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他这次要带我去的,或许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样的认知令我倏然拉紧了心弦。   而无惨带着我抵达的地点,也的确证明了我的想法的正确性。   这是一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地方。   仿佛整个空间都被什么东西扭曲了一般,漂浮倒立着的木质走廊以难以想象的模样交错重叠,理论上而言绝不可能出现的悬浮建筑凭空而立,将我搂在怀里带来这种地方的无惨,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   “无惨大人。”   重叠着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我怔愣着循着那些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所看到的是装扮各异的奇怪的人。   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装扮各异的“鬼”才对。   长着六只眼睛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人类了。   而在那些“鬼”之中,我也看到了眼熟的存在。   手中握着金色铁扇的鬼,他的眸子里刻着“上弦”与“贰”的汉字,而这是我在之前见到他时,没能见到的东西。   “是睦月呀,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分明我们之间离得极远,但他仍能笑眯眯地朝着我挥手打着招呼,在无惨皱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望向他时,才收敛了那副活泼的模样盘腿坐着。   只是脸上的笑容依旧极为灿烂。   “源……睦月。”   在童磨话音刚落,便有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长着六只眼睛的“鬼”之剑士在一瞬间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   就好像,也是认识我一样。   这样的认知令我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无惨,一方面是不明白他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他头一次如此直白而不避讳地用行动告诉我。   鬼舞辻无惨,是“鬼”。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的我,不自觉地往他的怀中缩紧了些。   “上弦之六兄妹,被杀死了。”   在拥紧了我的同时,无惨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蔓延在这个特别的空间中,端坐在我们身后一间房间里的女性抱着琵琶,长而乌黑的头发遮盖了她的整张面孔。   她只是拨弄了一下琵琶,这片空间便发生了变化,原本分散在各处的奇形怪状的“鬼”们,也倏然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令我别过了脑袋,看着无惨的衣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并非是害怕。   我没有害怕那些鬼,也没有害怕无惨。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着那些上弦之鬼说出了堕姬已死这种话的无惨,他接下来会说出怎样的话呢?   我忽然意识到了他将要说出的内容。   “杀掉那些碍事的鬼杀队员。”无惨将手掌放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胸口,又对那些“鬼”说:“既然锻刀师的村子已经找到了,那就先去把他们铲除。”   他当着我的面,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睁大着眼睛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知晓他是在故意说给我听。   ——你想要得到怎样的回应呢?我忽然很想询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是最残忍最不仁慈的行径,而无惨却刻意让我听到了他亲自吩咐下去的声音。   做出这种事情的他,又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所以在他抬起了我的脸,微微低下脑袋询问我的看法时,我同他说:“我的看法,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吗?”   我不该这样说的。   从看到无惨听到这话的表情,我便已经能够明白他的答案了。   不能。   他做出的决定,无论我是认可还是反对,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决定。   所以我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够了。   但我也不能。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我询问他缘由。   无惨忽然又笑了起来,为我将垂落在颊侧的碎发别上耳廓,他的手背抚摸着我的脸颊,语气轻柔而又疯狂:“因为我们很快就能天长地久了。”   无惨对我说出了这种话。   “等我把鬼杀队全部覆灭,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那张俊秀的面孔上挂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神色。   他的瞳孔如蛇瞳般竖起,说出来的话也满浸着毒液。   于是我询问他:“那一天,是什么时候呢?”   听到这种问题的无惨抵着我的额头,对我说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不知究竟在执着着什么的无惨,对我说出这种话时的语气……让我觉得太过陌生了。   我所爱的人,真的应该是这样的吗?   这样的怀疑在顷刻间占据了脑海,从我的回忆与陌生的记忆之中,我从未找到过类似于此刻的记忆。   当着上弦之鬼的面对我说出了这种话的无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开口的呢?   我无法理解。   令我同样无法理解的事情,则是他没有将我带出去了。   从那个抱着琵琶的女性之鬼的口中,我得知了这个空间的名字——无限城。   我被无惨留在了无限城中。   与此同时,我也知晓了她的名字是鸣女。   仿佛是软禁一般,我被关在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给我送饭的偶尔是鸣女,偶尔又是其他的从未见过的鬼。   无惨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被忘记的时候,那个我没有印象,却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叫出了我名字的上弦之鬼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他穿着紫色格纹的羽织,腰侧别着太刀,一副剑士的打扮,甚至在脸颊与脖颈还有奇怪的斑纹。   不知为何我便知晓了那些斑纹产生的原因。   “你曾经也是鬼杀队的剑士吗?”   在他用沉默的视线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主动开口了。   六双眼睛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其中的神色,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同时也掩盖了脸上的表情——狰狞而又奇异的美丽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来,令我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脸上。   “……是。”   他回答了我的问题,又陷入了沉默。   而他现在却变成了“鬼”。   “为什么要变成鬼呢?”   我询问了他这样的问题。   他仿佛是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中,回忆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也有……我的存在。   他同我说:“就像你也再次出现在了无惨大人的身边。”   答非所问般的回复令我绷紧了心弦,他说的是——“再次”。   也就是说,在曾经的岁月中,我也曾在无惨的身边出现。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六只眼睛的上弦之鬼对我说:“哪怕是你……和那个人也一样。”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来的,是一对极为熟悉的花札耳饰。   从许久之前,在炭治郎的父亲耳朵上看到那对耳饰的时刻,我便生出了奇异的熟悉的感觉——不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它们的感觉,也是……我也曾拥有过它们的感觉。   “你,和缘一。”他声音低哑地开口,说出了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名字。   “缘一。”   我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想起了那对花札耳饰最初的主人——继国缘一。   而在我面前所站着的,有着六只眼睛、甚至连人类的模样都与之相差甚远的鬼之上弦,是缘一的双生哥哥。   从我的口中冒出了那个被掩埋了数百年的名字:“严胜。”   继国严胜的眉头紧锁,仿佛是在嫌恶着什么一般,同时又像是在心底里生出了某种异样的情绪,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黑死牟。”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个名字……已经不属于我了,我现在……是黑死牟。”   说完这话之后,他又陷入了复杂的沉默之中,仿佛刻意跑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几个名字。   但我是知道的,就是有这样一种直觉告诉了我——不仅如此。   “你……还能拿得起刀吗?”   这才是黑死牟真正到来的原因。 第73章   已经无法握住刀剑了。   不论是谁来询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也只能给出他这样的答案。   那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永远也不会再有回归的可能。   我知晓自己失去的东西很多, 也知晓那些失去的东西令我发生了变化, 但是……   固执的其实并非只有无惨。   我和他一样固执。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了令我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无惨面前的“咒”究竟是什么。   看着继国严胜……不,应该称他为黑死牟了。   我注视着他的脸,对他说了不能。   我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源睦月,也不再拥有他记忆中的那些天赋。   于曾经的我而言极为简单的事情,于现在的我而言却变得遥不可及。   他沉默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才开口对我说:“你……不该再出现的。”   说出了这种话的黑死牟,却没有向我解释他说出这种话的原因。   就好像只是单纯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而这个事实清晰易懂到根本不需要解释。   “不对。”   我反驳了他, “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也根本就不懂。   早在他见到我与无惨之前, 我与无惨之间的缘分便已经开始了。   而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无法接受这份缘分的终结。   所以我才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无惨也会再次同我说出那几个“天长地久”的字眼。   这既是言语也是“咒”, 是将我们牵连在一起的无解的绳索。   黑死牟无法理解,所以他只能带着那份不解离开。   来给我送饭的鸣女安静而又沉默,坐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得令人极易忽视她的存在。   但她才是这座无限城的主人,是掌控着整座无限城的“鬼”。   “无惨大人要见您。”   在我将碗筷放下时, 她忽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只觉得有些奇怪, 哪怕鸣女才是掌控无限城的鬼, 但她也仍要听从无惨的命令。   而无惨从不会做出这种, 仿佛是在询问我的意见般的事情。   略有些疑惑地跟着鸣女的脚步, 穿过了蜿蜒扭曲的木质走廊,我看到了那个披着黑色羽织的背影。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此世与彼世的狭隙中,也站在我们的过去与现在里。   无限城里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四周却奇异得明亮,仿佛是存在着什么看不见的“太阳”,点亮了视线内所能看到的一切。   鸣女悄无声息地退下,而无惨也在我面前转过身来。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在地板与地板的间隔中,所隐藏的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在无惨朝着我伸出手时,我抬脚跨过了那道深渊,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在他的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骨节分明的手指梳理着我的碎发,在我面前响起了轻轻的声音。   “我找到了鬼杀队的位置。”   他同我说:“关于产屋敷家宅邸的位置,已经有消息传送回来了。”   四周很安静,无限城里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由“血鬼术”所制造出来的特殊的空间里,存在着的也只会是“鬼”允许的东西。   但那些没有发出声音的话语却钻入了我的耳朵,如同从地下疯狂生长的毒藤。   他从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在无惨看来,无论是杀死鬼杀队的剑士,还是杀死他所诞生的产屋敷家族,都是正确的事情。   因为他们都在打扰他。   那些阻碍了他的人,从不会在无惨这里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由产屋敷家所带领的、由被“鬼”杀死了亲人朋友所组成的鬼杀队,是令无惨觉得烦人的虫子。   人类会怎么对待烦人的虫子呢?   我已经能够想到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了。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想要同他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堵在了我的喉咙里,令我无法凑出半个完整的音节。   我仿佛能够看到他的未来。   ——那不会是我们所期待的未来。   但无惨的指腹按住了我的嘴唇,他做出噤声的动作,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不要害怕。”   我所爱的人对我说:“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夜。”   他的眼底里也有火焰,那是发黑的冰冷而又癫狂的火,要将他和我都燃烧殆尽。   ——*——   我知道无限城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告知我一切都将结束在今晚的无惨,命令鸣女将战斗的地点拉进了无限城里。   被迫分散的鬼杀队员们,分别与不同的上弦之鬼相遇了。   我只能知晓大致的情况——因为这是无惨告知我的,在今夜覆灭鬼杀队的计划。   他同我说:“等到今夜过后,那些所谓的‘咒’也会消失了。”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无惨错误地理解了什么。   或许在他看来,无论是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还是我无法接受他的血液,变成和他一样的“鬼”,都是因为产屋敷家。   因为产屋敷家获得了诅咒,所以我也获得了诅咒。   那么只要产屋敷家不复存在,那些与之一同降下的“惩罚”,也会随着他们的消失一并消失。   所以抱着这样的念头,也是抱着与我的想法截然不同的念头,无惨在今夜降临了产屋敷家的宅邸。   我不知道他会和产屋敷现如今的家主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如何与那些鬼杀队的剑士们战斗,我只知道……   一切都会结束在今夜。   冥冥之中我也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在一切轮转之后,命运的齿轮停在了它最该停留的地方。   今夜就是一切的终结。   我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无限城中的哪个地方,只知道鸣女特意将我关在了最隐蔽的角落,我能够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或大或小的声音——那是上弦之鬼们与鬼杀队员之间的战斗。   那样的声音里是否也有无惨所制造出来的?   我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面对着那些被他杀死了家人和友人的鬼杀队剑士们,他又会说出什么话呢?   思考着不必要的事情的我,忽然陷入了某种迷局般的困惑。   我究竟希望他赢还是输?   这样的问题盘旋在我的心中,久久无法降落。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正如我们曾经约定过的无数个“春节”,也正如我们曾经承诺过的无数个“天长地久”。   但是……   这样的未来,真的会来临吗?   在无限城剧烈地震动摇晃着,四周都开始碎裂之时,我久违地从那裂开的缝隙中看到了月亮。   「此月圆无缺。」   无限城破碎的地板与墙壁散落在街道上,四周响起了人们的惊呼与嘈杂。   无限城坠落时翻转的弧度令我的身体跌落在坚硬的地面,迸溅四散的木屑扎进了我的皮肤。   血液从那些伤口汨汨涌出,刺痛感阵阵侵袭身体。   我拔出了扎进手臂里最大的那根木刺,下意识开始寻找起那个人的身影。   无惨。   无限城已经降落,这也正意味着……鸣女也已经死了。   失去了这一助力的无惨,此刻正在面临着什么?   我想要去见他,所以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穿着只露出眼睛的奇怪衣服的人拦住了我的脚步,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这位小姐……!您的伤口好严重,请和我来这边进行治疗……”   “不。”   我拂开了他们试图搀扶我的手,呼吸间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血液也在随着呼出的气息一起离开身体。   但我不能去进行治疗,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有一定要做的事,也必须是在此刻去做的事。   我必须去见无惨。   没有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他一起面对着他的结局。   他唤醒了那些本不该出现的仇恨,也唤醒了对他恨之入骨的鬼杀队剑士。   仇恨的火焰燃烧了千百年,点燃了他们的刀、也点燃了宿命的线。   那些顺着命运的线燃烧过来的火焰,会在今晚将无惨彻底燃烧。   我产生了这样的预感,所以愈发深切地希望能够找到他此刻的位置。   但鬼杀队中的人拦住了我——他们想要帮助我。   没人能帮得了我。   他们不知道我和无惨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但我知道:“你们不该拦我。”   我捂住了手臂的伤口,那些猩红稠郁的血液浸湿了我的衣物,让我此刻仿佛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般狰狞血腥。   我同他们说:“我必须去见无惨。”   听到了这个名字的鬼杀队员,他们的眼神在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关切的目光霎时变化为警惕,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同时,对待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时刻,就在我们的附近响起了巨大的声响,本属于剑士们与“鬼”的战场,被带到了与人群极为接近的地方。   我看到了无惨。   惨白的发丝在月色中泛着银白色的光泽,他的身上覆盖着黑色的毛发,狰狞的獠牙生长在他的身体各处——   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残忍的模样。   他被鬼杀队的剑士们围在中间,独自一人同他们进行战斗。   一切都在朝着——宿命早已书写好的结果发展。   鬼舞辻无惨犯了很多错,他点燃了许多人的怒火与仇恨,也将被那些亲手点燃的火焰烧死。   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在见到他在我面前露出身形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这样的未来将会在今夜降临。   无惨会死。   这样的认知倏然占满了我的脑海,令我再也没有暇隙思考外物。   耳垂挂着那对熟悉的花札耳饰的炭治郎,他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间同许久之前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缘一。   继国缘一。   那是起始呼吸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也曾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拥有着足以斩杀无惨的力量的剑士。   但他却死了,死在了杀死鬼舞辻无惨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被人称之为“能够杀死无惨的剑士”,但我却死在了无惨的手里。   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他抱着我恍惚的模样,也想起他曾亲手切开我的喉咙。   无惨大抵是恨着我的,因为我曾做过的事情,恐怕他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   所以他注视着我的死亡,一次之后又是一次。   说实话,就连我自己也不敢肯定,在这一次结束之后,我们是否还会迎来下一次的重逢。   因为我……   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健康的身体,出众的天赋,高贵的身份,富裕的家境,倘若真的再转生几次,不论是容貌还是名字,恐怕也会一一失去了。   等到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源睦月,那么我与无惨之间的“咒”,大抵也会扭曲成我自己也认不出的模样了吧。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也注视了炭治郎使用着我也曾使用过的日之呼吸。   哪怕它现在被称之为“火之神神乐”,但我仍是知道的。   那就是缘一留下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感情,连同他所使用的呼吸和剑术,一起留给了炭治郎的祖先。   于是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又落在了炭治郎的手中。   燃烧着火焰的刀砍下了无惨的脖颈,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场景的鬼杀队员们,全部都沉浸在了莫大而又难以置信的喜悦中。   有人死掉了,而他们却在高兴。   因为那些人的死亡并没有白费,无惨被杀死也正意味着今后将会有更少人的死亡。   从我的喉咙里升起了粘稠的血液,那些血液从我的口腔里涌出,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大滩的血迹在地面扩散。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闭上眼睛,更不能坐下休息。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我见到了无惨,却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他。   看见他……被人砍下了头颅。   他无法再生了。   我从未见过的日之呼吸的某一型抑制了他再生的可能性,令他的头颅无法回归到身体。   ——鬼舞辻无惨死了。   哪怕不用去看,我也能够知晓,这样的欢喜必定在顷刻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脑海。   因为在他们看来,鬼舞辻无惨早就应该死了。   我不想认同也不想否认,甚至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   太过悲哀了。   太过悲惨了。   我落下了眼泪,呜咽与血液一齐从喉咙里涌出,它们有一些落在了地上,而另一些则是落在了无惨的身上。   他的身体早已变得陌生,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身体。   但我将那样的身体抱在了怀里——我所拥抱着的,是我最为心爱的人。   我对他的爱延续了太长的时间,甚至连我自己也有些看不清楚它真正的模样,但我知道的是,无论无惨变成了什么样,我也仍记得我们曾许下的约定。   我只是没有想到。   我没能料到,没能猜到也没能预知到——   原来注视着心爱的人死去,竟然是如此痛苦的感觉。   仿佛要将心也一并撕裂,那是远胜于任何病痛带来的折磨。是比所有的□□上的疼痛更加剧烈的痛楚。   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声音。   那是我的声音。   残忍而又冷酷。   ——我最最心爱的人,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中。   他尚存着一丝的气息,在我的怀中,那具异于人类的尸体的脖颈处涌出大量的血液。我们的血液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我也分不清我所感受到的血腥味究竟是我自己吐出的血液还是弥漫在四处的他的血腥。   很奇怪——没有人来阻止我,也没有人将我拉开。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才想到的事情,那些鬼杀队的剑士,让我达成了我最后的心愿。   我怀抱着无惨的身体,将他那被斩下后已经逐渐消失的脑袋放在他的脖颈上。   没有任何作用。   已经无法安放回去了。   这样的认知令我倏然清醒过来,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时候究竟在做些什么。   心脏阵阵抽疼着,乃至身体上的伤口反而无法带来多少痛苦了。   “原来,”从我的口中忽然涌出了这样的话语:“是这样的感觉啊。”   这是极轻的声音,甚至连我自己也有些听不清楚,也连我自己都要询问——   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回答不出来了。   在脑海中占据了上风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我变成了比恶鬼还要丑陋的东西。   最初的我分明是因为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丑陋的模样,所以才不希望变成“鬼”,可没有变成鬼的我,却让我所爱的那个人,看到了远比我变成鬼更加痛苦的景象。   多么可悲。   不是在感慨着我所爱的那个人,而是在感慨着我自己。   所谓的咒并非是无惨的执念,而是我的执念。   是我不愿意放手,不愿意与他的缘分结束在久远的过去,所以才固执地让自己留存在了此世,哪怕付出一切、面目全非,也希望自己能够再次与他相见。   是我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让我心爱的人忍受了无数次难以承受的痛苦。   大抵是因为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连同无惨的面容也变得依稀不清了。   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   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感受。   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不该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正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开端,所以最后所迎来的结局,也一定只会是错误的结局。   这样的错误横贯了千年,蔓延在了我们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   属于我们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抚摸着我的脸颊。   是某个人的手。   那只手掌温暖而又宽厚,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手掌了。   有一个声音同我说:“天长地久……”   那道声音轻柔虚无,飘渺得令我悚然。   不会再有了。   也不会再迎来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我意识到自己错误,明白了一切都应该终结在该终结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无惨……”   我唤着那人的声音正在颤抖着,声线里满带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   在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长地久。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咒’。”   那是因果,是初终,是无穷无尽、延绵不绝的遗憾。   ——*——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躺在她的怀里的。   他作为人类时便喜欢着的人,同他许下了约定的,名为“源睦月”的人。   她再一次面临着死亡。   但是这一次,无惨却不是像以往那样,自己活着看着她死去了。   他的头颅被燃着火焰的刀砍下,砍下他头颅的剑士耳下挂着熟悉的花札耳饰。   他上一次见到的、这个花札耳饰的真正主人,也曾经几乎要将他杀死。   鬼舞辻无惨仍记得那个剑士的名字——继国缘一。   他也同样记得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女的模样。   他只是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产屋敷无惨还是鬼舞辻无惨,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问题令他纠结了许久。   在某天夜里,他看到月亮升起来时,忽然便做出了决定。   他舍弃了作为人类时的一切,连同姓氏也一起扔掉了,但是……   唯独她所赋予的名,又被他留了下来。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爱着她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   当他抱着在今夜覆灭鬼杀队的念头出现在产屋敷家的庭院中时,令人心厌的熟悉而又安心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很久很久之前,无惨所生活的地方,便与这座宅邸几乎一模一样。   产屋敷家年幼的孩子在庭院里游戏,从她们的口中冒出来的,是属于孩童的稚嫩而又天真的声音。   “你有过梦想吗?”   产屋敷家那个因为疾病缠身,而变得面容丑陋如恶鬼般的家主问他——   “你有过在意的东西吗?”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   他的视线落在庭院中产屋敷家的孩子身上,但他所注视的却不是她们本身。   他在透过她们,注视着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个人。   在他与源睦月初次相遇的时候,她还是身份尊贵的睦月姬的时候,她也是如这般年幼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无法像她那样从房间里出去,于是睦月姬一个人跑到庭院里玩,她跑回房间里的时候,脸上挂着灿烂而又单纯的笑容。   她说:“我帮无惨一起把游戏做完了,也把因游戏所产生的快乐,也一起给无惨带回来了。”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要开口回答他了。   “是有过的。”   他的声音飘散在了冰冷的月色中。   【大正篇.完】 第74章 番外   过去了很长的时间。   距离那个她存在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总是刻意避免着回忆以前的事情, 甚至为了能够让自己尽可能少的想起那些过去,他还会刻意让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变成时下最流行的东西。   他穿着昂贵的西服、住在精致的别馆,外出时乘坐的是汽车, 在别馆里也装上了电话。   哪怕这些东西其实于他而言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太大用处,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接受了这些。   这样的话,就可以一直都活在“现在”和“未来”了。   他无比厌恶着过去的病痛缠身、弱不禁风, 更不喜那些潜藏在记忆之中的, 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感情。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抗拒着这些超出他控制的东西。   比如他所恐惧着的阳光,再比如他所留恋着的月亮。   正因为无法忘却,所以每次都能一眼认出。   记忆之中的少女总在笑着, 让那张本就姝丽的面容更添明丽,哪怕是后来苍白的病容也无法遮挡这份光彩。   她本该一直这样,直到生命结束的那日。   然而当无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在一个绝不该遇到她的地方,看到了她的存在。   为了让堕姬能够尽快除掉那些烦人的鬼杀队剑士, 他亲自来到了吉原花街。   混乱而又堕落。这里是身为上弦之六的堕姬和妓夫太郎诞生的地方。   作为人类时什么也没能得到的兄妹二人, 在成为鬼之后便不断从他人手中夺走。只知掠夺与破坏的兄妹,吉原花街是最适合他们的藏身之所。   可鬼舞辻无惨却在这里……在堕姬的房间门口,看到了那张过于熟悉的脸。   源睦月。   若要说有什么是鬼舞辻无惨绝不会认错的,她必定也能算在其中。   她脸上画着与堕姬相似的妆容, 身上穿着艳丽的和服, 从他的角度所看到的是少女过分冶艳的面容, 和那张脸上挂着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并非是因为太长时间没能见到她, 而是因为……她的确发生了变化。   和以往不同, 现如今的这份变化,已经明显到鬼舞辻无惨一眼就能看出了。   分明还是一样的脸,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鬼舞辻无惨所指的并非是妆容,而是眼睛。   她的眼睛比以前的任何时候,哪怕是临死的时候还要空洞黯淡,甚至从那里边看不到丝毫生机,这样的认知令鬼舞辻无惨倏然缩紧了瞳孔,怔怔地注视着她。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询问她的名字。   说实话,他心底里其实生出过否认的期待,他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哪怕他其实已经能够肯定了。   无惨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过分混乱的思绪侵袭了脑海。   当她说出自己叫睦月的时候,哪怕再不愿意相信,鬼舞辻无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鬼舞辻无惨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说的是“睦月”而非“源睦月”。   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差别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本身,也包括它们背后所隐藏的其他的深意。   在向京极屋的老板娘询问之后,得到的答案仍是“睦月”。   鬼舞辻无惨没有将视线落在老板娘的身上,而是投向了门外,隔着帘障所看到的少女,正在笨拙地弹奏着三味线。   她是这样的吗?   一边听着老板娘说睦月还没到能够接待客人的时候,怕会冲撞了客人。鬼舞辻无惨一边想,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少女,曾是整个平安京中屈指可数的音律天才。   “没有姓氏吗?”   在三津老板娘讨好地说完那些话之后,鬼舞辻无惨只问了这么个问题。   似是没能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会放在这种事情上,老板娘三津熟练地摆出了笑容:“有没有姓氏也并非什么大事……”   她后来说了什么,鬼舞辻无惨已经没心思听了。   这个人类什么也不知道。   他给了三津老板娘一大笔钱,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对方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怕是自作主张。   而在那之后,他则是派手下给睦月送来了许多礼物,又亲自光顾店里,来意可想而知。   得了好处的老板娘兴高采烈地请他进了房间,又立马叫人去把睦月叫过来。   说来也有些奇怪,鬼舞辻无惨坐在和室内等待的时候想了很多,但在见到睦月抱着三味线进来时,其他的念头全都消失了。   鬼舞辻无惨忽然就觉得——人类真的好卑贱,一切都变得好廉价,源睦月也变成了物品一样,用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在意的东西就能买过来了。   矛盾感在无惨心底升起,并且当睦月再次和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了。   她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卑贱而又低微。   在他面前低着脑袋,既不说话也不看他,就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样。   这不该是源睦月该有的样子。   无惨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已经不是源睦月了。   是京极屋的艺伎睦月。   她既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轻贱得仿佛地上的尘埃。   但在这种满浸着恶意的念头要扩散开来的时候,睦月摸了摸他的脸颊,她询问他的名字,那一刻这个少女又变回了他曾经所见到的那个睦月姬,清丽矜贵。   他忽然愣住了,于是无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神色竟变得堪称温柔,甚至对她说出了或许在很多地方都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这种话。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是。”   无惨再也坐不下去,准备起身离开时却再次得到了她的道歉。他想要听到的,从来都不是这种话。   他想要听到的是什么,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但绝对不是现在的她所说的这些话。   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哪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源睦月做错了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在心底里询问自己。   他得不到答案,于是更不想听到这种话了,他甚至没法在这样的她面前久留——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分眼神,都在提醒着鬼舞辻无惨残忍的现实。   她变成了令他也觉得陌生的存在。   但是没关系,哪怕变成了这样,鬼舞辻无惨也可以原谅她。   在那之后鬼舞辻无惨时常来听她断断续续地弹奏不熟练的三味线,他给她送来找寻了许久的名贵琵琶,却发现她生疏得什么也弹奏不出来。   鬼舞辻无惨还是想错了,他没法做到完全不在意这份不同。   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又让他难以面对她了。   所以无惨又走了。   但这一次她询问道:“你还会再来么?”   等待的人变成了她,期待着的人,也变成了她。   意识到这点的无惨忽然就想通了,不论睦月变成什么样,她都该是他的月亮。   所以他问她希不希望他再来。   睦月的回答是希望。   那么,“我会再来的。”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是无法拒绝来自她的请求。   ——*——   鬼舞辻无惨给她送了很多东西,或许在人类眼中,不论是京极屋的艺伎们,还是去那里玩乐的客人们,在他们看来,无惨必定是喜欢她的。   因为他在睦月身上花费了大量的钱财。   然而事实上,在这世间留存了上千年之久的鬼舞辻无惨,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人类渴望不已的财富。   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可当他抽出时间又去京极屋见她时,却从睦月那里得到了“无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的询问。   这样,就叫做对她好了吗?   无惨忽然觉得有些烦燥。   并不只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连同问题本身都不愿意承认。   无惨本以为她所说的“好”指的是昂贵的礼物和他所带来的特权,可从睦月口中说出的解释,却告诉他的是他从未想过的东西。   她所在意的,从来都只是无惨本身。   与其他的任何人无关,也与他的身份无关,意识到这点的无惨心神微动,鬼使神差地带她去看了烟花。   在许多年前,他也不记得究竟是多久之前的时候,他们也曾一起看过烟花,在那时身为富商家独女的源睦月送给他的礼物,也被他在多年之后,再次还回了她的手中。   一同被还回她的,也有无惨对她的喜欢。   他在烟花盛开的时候亲吻了她,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无惨的吻很难说是温柔的,但他自己能够肯定的是——哪怕嘴上没有给出任何话语的回应,从他的举动所透露出来的东西,也足以令睦月知晓他的情绪了。   他只是没能想到她会做出那样惊人的举动。   睦月斩下了自己的小指,将它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早在没有来到京极屋之前,便有去送礼物的随从告知他,睦月小姐有东西要给他,所以无惨才会刻意打乱原本的行程,只是为了看看她的礼物。   在他推门之前,过分熟悉的血腥味从房门的缝隙氤氲而出。   他心底里生出了不太好的念头,但面上仍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看着源睦月将盒子推向他,也看着她残缺的手掌在自己面前暴/露。   大抵是因为和现如今的她相处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鬼舞辻无惨也逐渐习惯了现如今的她,可做出了这种举动的睦月,她的形象却又在顷刻间与他记忆之中的源睦月重叠了。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是源睦月。   这样的念头忽然在无惨心底里浮现出来。 第75章 番外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鬼舞辻无惨沉默地盯着盒子里躺着的、带着血迹的小指,一言不发。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猜不透她的心思。   好在她解释了, 用的说法是她从京极屋的其他人口中听到的“习俗”, 这也是无惨本就知晓的“规矩”。   艺伎为了挽留恩客, 会将自己的小指斩下送给对方。   她已经……完全将自己代入到这样的角色之中了吗?   在面对着她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总要忍受着心底里阵阵矛盾的感觉, 一方面能够果断做出这种事情的性格, 令鬼舞辻无惨意识到了她本质上的不变。   可一想到这样的举动背后所涵盖的意思,他的脸色霎时又朝着难看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该是艺伎与恩客。   这是鬼舞辻无惨第一冒出来的念头。   ——在她的眼里,我究竟是什么?   这是思考了之后,无惨才决定问出来的问题。   他只是没能想到,同样的问题又被她抛回了他的身上。   在鬼舞辻无惨的心目中, 现如今的这个睦月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一开始是残留的执念,后来是变得轻贱卑微的回忆, 而到了现在,鬼舞辻无惨才敢真正地肯定。   【这是我心爱的人, 一直一直, 从未变化。】   可在心底里生出的念头,永远也不会有说出来的机会。鬼舞辻无惨能够告知她的, 只有她的本质。   “你是源睦月。”   源睦月永远都是源睦月, 而源睦月,是曾与无惨许下承诺, 却又无数次失去那些机会的人。   鬼舞辻无惨不会开口对她说喜欢, 但源睦月却能轻易开口说出来, 从以前开始便是这样,哪怕掌控的欲望再怎么强烈,鬼舞辻无惨也永远都是被动的一方。   因为他说不出那些话——那些分明也是在他的心底里产生,却令他感到陌生、被他刻意躲避的话。   他能够对她说的,只有那句天长地久。   这是延续了上千的“缘”与“咒”,也是鬼舞辻无惨一直以来的执念。   他们所约定的春节,从来都没有来临的时候。   冬雪降落的日子也是离别的日子,他们的想法发生了奇妙的重合,鬼舞辻无惨听到她询问冬天是否来临的时候,他也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冬天已经到了。   令他们无数次分离的,诅咒之冬。   鬼舞辻无惨仍想与她结婚,这样的念头持续了太长太长的时间,也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机会。   所以在这一次,他所许下的约定似是而非。   只是“我们结婚吧”。   不会有具体的时间指明,也不会有约好的地点或是准确指使,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   所以——不要再说了。   但他不说,总会有喜欢说的人。   借由童磨的眼睛,鬼舞辻无惨看到了睦月不同的面孔,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对自己的态度,与现如今她对童磨的态度对比,便可以清晰地得到结果。   在她的心目中,童磨的重要性从来都没有与无惨进行对比的资格。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把童磨变成鬼的原因。   没有感情也无法体会到寻常人的喜怒哀乐,这样的“万世极乐教教祖”在长成青年模样时,竟奇异地认出了鬼舞辻无惨。   哪怕他曾经所见到的并非是鬼舞辻无惨,而是渡边清直。   人类的记忆既短暂又长久,一如无惨至今仍深藏着人类时的回忆,又如年幼时相遇的童磨,长大后仍记得那时的少女。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鬼舞辻无惨的手伸进了他的头颅,在将自己的血给他时,也在他头上留下了无法除去的血迹。   在童磨的身上,也残留着过多属于人类的部分。   在那其中所占据地位最重要的,便是与她的回忆。   多年之后他仍记得源睦月,可在源睦月的脑海中,却再没有了属于他的位置。   这样的对比轻易取悦了鬼舞辻无惨,自身地位的特殊性,也确保了他对待源睦月时与其他人不同的定位。   他将她带回别馆,在她面前作出了温柔体贴的姿态,仿佛是为了避开或是忘却过去的东西,鬼舞辻无惨固执地想让她也抛下那些老旧的东西。   只要扔掉过去的一切,不再在意过去的东西,无论是所谓的“咒”还是“因果”,全部都不去理会的话,他们之间便能够迎来不一样的结局了。   鬼舞辻无惨这般告诉自己。   大正。这是他所认为的,最合适的时代。   过去与未来存在于同一时间,既是过去的终结,也是未来的开端,正如他们之间的感情。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是崭新的未来。   而那个戴着花札耳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少年,以及他变成了鬼却没有丧失理智,并且逃离了他的控制的妹妹……   他们的出现,恰恰印证了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除掉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再找到青色彼岸花获得不惧阳光的身躯。等到这两件事都达成的时候,便是他和源睦月重新开始的时候。   他们绝对不会再经历过去那些、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的遗憾。   这是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却不是源睦月的想法。   当灶门炭治郎出现的那一刻,她的视线便紧紧地锁在了他耳下的花札耳饰。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不能提起,不能在源睦月面前提起那对耳饰,更不能提起……她也曾像灶门炭治郎一样,戴着那对花札耳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不一样。   鬼舞辻无惨告诉自己,她和那个小鬼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又端起了温文尔雅的面具,让她靠着自己身体的同时,脑袋里只想让她尽快忘记今晚见到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不想和她谈论任何有关于“鬼杀队”“斑纹剑式”“呼吸法”之流的东西,可看着她回家之后仍是恍惚着的模样,无惨忽然升起了莫名的烦躁。   ——不要去想。   他很想直接命令她,让她什么也别想,不论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那些从未放弃过追杀他的鬼杀队的人,她都不应该知道。   ——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明明她也亲口说出了“我不想和无惨分开”。   不会分开的。无惨心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等到鬼杀队彻底消亡,也等到我获得真正完美的永生。   可源睦月还是忘不掉,哪怕她没有开口,鬼舞辻无惨也能从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看出来。   「对我说些什么吧。」   她的心在说话。   「向我解释些什么吧。」   她的眼睛也在说话。   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心烦,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烦些什么。   应该对她生气吗?这样的问题,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鬼舞辻无惨克制了不悦,脸上却无法再端起那副刻意作出来温柔。   她其实什么都明白。正如鬼舞辻无惨也明白,源睦月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   他更明白源睦月想对他说些什么。   但是他没有听。   他所做的,只是把她塞进了被子里。   “这不是你该想的东西。”   她也不需要去在意这些。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不需要在意其他人,也不需要在意其他事。   “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在她因病情加重而陷入沉沉的睡眠之后,鬼舞辻无惨亲吻着她的额头,声音轻不可闻:“活着,等到那一天。”   可鬼舞辻无惨无法忽视她眸中的神色,那样的悲伤而又哀怜。   那样的眼神如附骨之蛆般啃食着他的神志,令无惨难以遏制自己的感情。   没法不去在意。   正时这种时候,传来了上弦之六兄妹死亡的消息。   鬼舞辻无惨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生气,更不是对堕姬和妓夫太郎的失望。   他在想——   「听到这种消息,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源睦月不认同他的做法,也不认同他的计划,那么对于他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必定也是厌恶的吧。   鬼舞辻无惨想起了很多东西,过去的记忆也与现如今交错,在去见她时,看到她眼中的哀怜,心底里的什么东西顿时就被点燃了。   摇曳着升腾而起的火烧却了他强压着的理智,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掐住了她的脖颈。   不该变成这样的。   鬼舞辻无惨想。   可已经变成这样了。   无惨已经当了很多年的鬼舞辻无惨,这样的理由不该用来推脱。早在他还是无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错误,自己却从未意识到这点,哪怕到了现如今也一样。   他仍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鬼舞辻无惨既没有反省的理由,也没有反省的必要。   因为他已经找到产屋敷家的位置了。   鬼杀队的总邸所在之处,正是那些烦人的鬼杀队员,以及多年来唯一一个能够出现在阳光之下的鬼祢豆子的藏身之所。   鬼舞辻无惨将在今夜覆灭鬼杀队。   他抚摸着心爱的少女苍白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柔的吻:“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夜。”   等到今夜过后,鬼杀队消失,他获得不惧阳光的身躯,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掩埋。   「在我们之间所诞生的,是崭新的未来。」   鬼舞辻无惨在心底里同她说着这样的话,这是今夜过后,他要给她的惊喜。   在将她安置在无限城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婚礼的准备。   定制的对戒就在他的身上,等到太阳升起,过去落幕,无惨便可以握着她的手,将它戴在她的手上。   春节已经来了。   约定之中的日子,应当化为现实的诺言。   将会一一实现。   “睦月……” 第76章 番外   在太阳尚未升起来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想起了很多东西。   产屋敷耀哉从一开始就是抱着用自己的死来拖住他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已经在爆炸中被炸毁了身体。虽然恢复的速度很快, 但他放在口袋里的戒指,却只有一种结局——在爆炸中被毁掉。   不对不对不对。   一切都在朝着不正确的方向发展。   不论是产屋敷耀哉的决绝, 还是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的呼吸法。   这些东西, 都不该出现在今天。   可这些都已经发生了。   恢复后又变了一副模样的鬼舞辻无惨,仍是未能达成计划中的结局。   戴着花札耳饰的剑士,黑色的刀燃起了火焰, 灼目的色彩刺痛了鬼舞辻无惨的眼睛,却也引出了他深埋许久的记忆。   在他的头颅被砍下的时刻,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他想起在四百多年前的某天, 也曾有一个同样挂着花札耳饰的剑士。   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剑士, 差一点就让他的生命终结在了四百多年前。   而在那个时候,他的眼前也浮现出了相似的画面。   他看到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 手中握着斩鬼剑士们才会佩戴的日轮刀,他知道鬼杀队的人称她为“水柱”,也知道这个名号究竟从何而来。   她的刀并非是为她特意打造的。那是她从上一任的水柱身边捡来的。   鬼舞辻无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愤怒着她那时的举动, 选择了他的对立面的少女,她的身影却时时刻刻都在眼前浮现。   最初的时候是水之呼吸,而后变成了日之呼吸, 整个鬼杀队中只有她与继国缘一二人有着与鬼舞辻无惨正面相对的能力, 而其中的一人却死在了鬼舞辻无惨的手中。   或许有人会觉得是她的实力不够, 但只有鬼舞辻无惨自己清楚, 那样的猜测并非真相。   他已经看到了。   那把海蓝色刀身的日轮刀, 也如日之呼吸的剑士所握的刀一样,燃起了红色的火焰。   短暂而又绚丽,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   鬼舞辻无惨曾以为那是因为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呼吸法的维持,并且一直都是如此笃定。可现如今看到被打倒在地却又重新站起来的灶门炭治郎再次举起日轮刀,无惨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不是的。   日之呼吸是特别的,它不同于其他的任何一种呼吸法,既不会给人类的身体带来负担,甚至能让本该熄灭的火焰愈发猛烈。   所以说,在那个时候,在使用着日之呼吸、戴着花札耳饰的源睦月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是她主动熄灭了火焰。   她停止了呼吸法。   因为日夜都在维持着日之呼吸而仍不显病容的身躯,堆攒起来的病痛在顷刻间将她吞没。   与其说是鬼舞辻无惨杀了她,倒不如说是她主动放弃了活下去的机会。   时至今日鬼舞辻无惨才终于明白,她那时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在那把燃着火焰的刀砍下他的头颅时,他看到了朝他跑来的少女。   因为无限城的降落,四处迸溅的尖锐木刺扎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衣物上斑驳着血迹,有鬼杀队的人想要阻拦她,却不知为何又顿住了脚步。   鬼舞辻无惨的眼里其实早就没有了其他人,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她毫不犹豫跑向他的举动。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元服的自己见到了年幼的睦月姬。   他和家族中的其他人站在神社里等待,看着打扮庄重的巫女头戴华贵的前天冠,参加仪式的人们恭敬地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她拿起早已备好的剪刀为他剪去总角,将他的头发束起,偶尔碰到皮肤的温度带着春日的温暖。   在她的身上,也带着冰雪消融的春之芬芳。   身份特殊而又尊贵的女孩对着他露出清浅的笑意,她的眸子里满盈着他的面容。   “无惨。”   唤着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动听,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完全没能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字眼的意义上。   为他赋予了“名”的少女,也因他而获得了自己的“名”。   他想起不知过了多少年后的战国时期,不经意间再次听闻她名字时油然而生的雀跃与惊喜。   抱着紧张而又期待的心情,鬼舞辻无惨下意识按照记忆之中她的模样化作了女性的姿态。   孤身一人的巫女来到了源氏的城池。   她们在夜里弹奏起熟悉的乐曲,一同在温暖的泉水中沐浴,并躺在寝具内抵足而眠,她的笑容一如多年前灿烂。   鬼舞辻无惨的眼前恍惚着闪过那些过往。   他看到脚边零散的纸张,自己站在满地血腥中,侵染了血迹的名字浮现在他的眼前。   「源睦月。」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渡边清直”遇到了南町奉行家的独女。   他以故人之子的身份留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在明亮的月夜下散步,在安静的和室内看书,在祭典来临的时候外出游玩,不知不觉间已经比她更高的少年牵着她的手,他穿着黑色的羽织。   伴随着他们的走动,黑色的衣摆在夜色中起伏。   他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面颊,面带笑意的少女贴着他的脸庞,对他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我希望你们结为夫妻。」   他们之间的恋情也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他们承诺在春节过后、在温暖的春天到来时结为夫妻。   可眼前的景象倏忽间又发生了变化。   他站在医馆的桌前,有声音对他说睦月小姐……   他看到少女坐在床榻上,用小心翼翼的好奇目光打量着他,她的眸子里满浸着灿烂的光华,正如他们在百年前所看到的烟花。   以医师的身份出现,青年形态的他偷偷地在远处注视着少女的身影,在她与家人走散时来到她的身边。   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在店铺的门口接过她递来的发簪,少女的眸子明亮动人。   “等我好起来了,可以嫁给医师先生吗?”   可以的。   他在心底里对她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那时候的想法,还是现如今所产生的想法。   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在任何时候,这样的请求都不会被拒绝。   这是时隔多年,鬼舞辻无惨真正以青年的形态,以他们离别时的形态,再次与她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恋情”。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内心柔软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又是在顷刻之间,他所拥抱着的少女换上了繁琐艳丽的和服,眉眼冶丽眼神空洞。   鬼舞辻无惨忽然愣住了。   另一些记忆也在脑海中逐渐涌出。   他看到被赐姓源氏贬为臣籍的源睦月坐在外廊,他踩着黄昏的光晕来到她的身边,在她伸出手时握住她的手掌,亲吻时将自己的血液渡入了她的口中。   瞪大了眼睛的少女抓住了他的肩膀,却被他压在怀中无法动弹。   他看到耳垂挂着太阳花札耳饰的少女握着海蓝色的日轮刀,被他变成鬼的黑死牟将她引来了他所在的宅邸,被日之呼吸点燃变红的刀身如昙花一现,她咳出的血液染红了无惨的视线。   他划开了她的脖颈,指尖滴落粘稠猩红的血液,牵连着丝线般落入她的伤口。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进木质的廊板,消瘦的身躯在寒冷的冬日蜷缩,大睁着的眼睛也逐渐失去光彩。   他将那具逐渐冰冷的身躯抱在怀里,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看到身后跟随着侍女前来迎接父亲的少女平静地注视着他,昔日的仇恨冲突都化作过眼烟云。不经意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安静而又清澈。   可她还是躺在了他的怀里,喝下带着他血液的药汁的少女,从她的口中溢出黑红的血液,咳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血块,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未能说完的话。   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可看到那个少女落着眼泪试图将他的脑袋安回脖颈,他却又忽然想要笑一笑。   不是以往那般的惺惺作态,也不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情深款款,而是在他们的每一次相遇之时,或者说,是在她眼中的“初遇”之时,应该要给她的安静却又平和的笑容。   他一次也没有笑过。   在他们“初遇”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可这份遗憾来得太迟了。   他已经说不出话,也已经笑不出来了。   鬼舞辻无惨与她一次又一次相逢,也注视着她一次又一次死亡,直至如今他才明白,原来每一次他看着她死去,他的心都在哭泣。   正如她现在这般,抱着他的身躯,大滴大滴地滚落着眼泪。   可鬼舞辻无惨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论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如何,他都不会真正表现出来。   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不哭的原因。   因为没有人会擦去他的眼泪。   鬼舞辻无惨能够看到她,却再也无法碰到她。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泪水滴落在他脸上的触感,却无法抬起手为她擦去那些泪水。   正如源睦月不希望鬼舞辻无惨看到她变成恶鬼的丑陋模样,鬼舞辻无惨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孱弱卑贱的姿态。   哪怕像现在这样狼狈,也好过在她面前苟延残喘。   鬼舞辻无惨最害怕被她看到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在许久之前,他被继国缘一打败,只剩下一团碎肉却仍在苟延残喘。   相比于死在她的眼前,那样的姿态他才更难以忍受。   所以……   「别再为我哭泣了。」   在鬼舞辻无惨的眼里,源睦月又何尝不是悲惨而不自知呢。 第77章   我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过来, 门外庭院里的藤花如瀑布般泻下。   温暖的阳光透过明障子落在寝具上, 我在恍惚间回想起梦的内容。   我想起梦里的我喜欢着一个人。   我们在灯火通明的闹市中行走, 在烟花绚烂的河岸边牵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重逢,又在冬雪降落的日子离别。   那是个横贯了一千年的梦境、悠远而又漫长。   属于我们的感情流淌在悠长的路途中,从贺茂神社弥漫至吉原花街。   无法遗忘的岁月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那些记忆就是藤上的刺, 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被汲取的是生机也是爱意,这份爱意从古久的过去延续到了未来,贯穿了我们相逢与离别的每一个时刻。   可面对着我们最后的离别, 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这份错误并非是与他结下了缘分, 也并非是对他产生了爱恋, 而是在结下缘分心生爱意之后, 不愿意接受缘分消失、不愿意面对恋慕终结所产生的执念。   所以言语就是咒,人心会变成鬼。   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因为我是安倍晴明的弟子,所以我一直都能知道——再不想失去的东西, 也会有失去的那天,过分执着的结果,也只会是扭曲和狰狞。   就好像我也一直都知道,要想获得什么, 就必须得用其他的东西来进行交换。   我用了太多东西交换, 以至于我们在那一次相遇的时候, 几乎都要忘却对方本来的面目。   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连自己的模样都忘记了。   那个被他所爱着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那样的。   那样的,残忍而又自私。   那不是我,也不是他喜欢的人。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东西比丑陋的恶鬼更加丑恶。是我最不想也最不愿变成的样子。   于是我想起了他最初的模样。   身形消瘦的青年在燃着火盆的和室中低低地溢出咳嗽,那头微卷的黑发散落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咳嗽时震动身体的轻微幅度令人心颤。   那是我所爱的人,悲惨而不自知的他。   那个人有着一双比咳出来的血液更加猩红的眸子,鸦黑微卷的长发衬得皮肤愈发苍白,微蹙的眉头与孱弱的身躯落入我的眸中。   我停在了过去,停在了我与他相爱的过去,而他却化为了恶鬼,吞噬了属于我们的记忆。   我是知道的。哪怕我毫无执念地死在过去,他也仍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恶鬼。   【他本就是这样。】   在他的身体里蛰伏着安静而又孱弱的恶孽之花,只需要一点点的血液作为浇灌,就会盛开得过分残忍而又妖娆。   所以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本就是这样。】   服侍我更衣的侍女恭敬地唤着我的名,在她们的口中我仍是“睦月姬”。   那是属于我的、最初的名。   “他会来么?”   从我的口里冒出了不属于这时的我的声音——此刻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切与我和他有关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交错,过去与未来同时在我的身上发生了重叠。   “您问的是产屋敷公子吗?”   侍女轻声笑道:“您忘了吗,他今夜就会过来的。”   她们说:“这是他亲口说的话。”   他亲口说过太多的话,那些话在我的心里盘踞蜿蜒,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蔓,连同我的心也一起缠绕着。   又因为我也说了很多话,所以他也被言语化作的藤蔓缠住了。   那些藤蔓上生出了尖锐的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的血肉之中,扭曲了他也扭曲了我。   换上朝服、乘着牛车、在夕阳渐沉的余晖中,他踩着满地的霞光来到了我的面前。   “睦月姬。”   他用轻柔的声音唤我,牵起我的手掌放在唇边,让我依偎在他的怀中,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和他。   这本就是……只属于我们的“过去”。   现在就是“过去”。   而属于我们的一切,都应当停留在过去。   赖光兄长曾为我留下了斩杀鬼王的童子切安纲,而现如今我也要用它斩杀另一个“鬼王”。   哪怕他现在还未变成“鬼”。   但我是知道的——   他是初始之鬼,也是众鬼之王。   刀刃没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从醒目的伤口涌出的深沉稠郁的黑红色顷刻间满盈了全部视线。   我心爱的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他的脸色比之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来得惨白。   他张开了殷红的嘴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是我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或许在他眼里此刻的我,定是比恶鬼还要丑陋的东西吧。   但我看到了我们的未来,我看着他一次次目睹着我的死亡,而我也目睹了他的死亡——那个发色惨白的人躺在我的怀里,是我将他的头颅安回脖颈。   但已经安不回去了。   捧着他头颅的双手在颤抖着,这双手上沾满了血液,不知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我的,泪水滚落下来,从我口中咳出的鲜血,也混入了他的血液之中。   砍下他头颅的刀上燃着红色的火焰,仿佛烈日般灼目残酷,杀死他的人耳下挂着烈日的花札耳饰,一如百年前我们见过的那个人。   他被燃烧了几百年的名为“仇恨”的火焰杀死了,而我也是帮凶。   我既是他的帮凶,更是其他人的帮凶。   无惨一直都在生出错误的想法,做着错误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而我也和他一样。   属于我们的过去,早就应该结束在真正的过去。   结束在……我此刻所处的,于我而言正是现在,而于未来的他而言是“过去”的过去。   我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听他用喑哑着的、裹着蜜糖与毒/药般的轻柔唤起我的名。   “睦月……”   那样的声音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中,贯穿在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中,那正是牵绊了我们上千年的“咒”。   那是名为“地久天长”的咒。   但是现在不能。   我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想要挣扎起身的念头压回了地上,也将我最想要听到的声音压在了我听不到的地方。   因为不可以。   只要从我的指缝中泻出一丝一毫,哪怕只是细细的呜咽与哽塞,也足以令我的决定产生动摇。   我正在杀死他。   我正在,亲手杀死我最心爱的人。   我在将他扼杀在我们的过去,永远留在只属于我们的记忆中。   现如今在我身下的,是只属于我的无惨。   他既不是“鬼”也不是“鬼王”,更不是未来的“鬼舞辻无惨”。   他只是无惨。   “无惨。”   我轻轻地唤他,看着他那双苍白消瘦的双手、我亲手修剪出来的齐整指甲嵌入我的手背,被抓破的皮肤渗出血迹,他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液。   本该在多年之后才发生相似的场面,而如今它提前了一千年的时光。   在他的眼里满盛着痛苦与愤怒,苍白的面容这时竟泛起了红晕。   汗水泅湿了他的头发,在额角凸起青筋,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我的倒影,直到此刻我们仍在互相注视。   我想起九岁那年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年幼的我站在他的面前,亲手剪下他的头发,为他束发后,我的师父帮他戴上了乌帽。   那时我所注视的,是他的长大。   而今我正在注视着的,是他的死亡。   人类时的无惨有着过分孱弱的身躯,就连那些于寻常人而言极为普通的东西也会令他深受折磨,更何况这时候的我,有着曾受过博雅兄长他们称赞的天赋和力量。   他无法挣脱我的手掌,也无法逃脱逼近的死亡。   所以只能用那消瘦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背,用力到骨节发白地将指甲嵌入我的血肉。   “不要害怕。”我轻轻地告诉他,用另一只手拂开那些黏在他脸上的碎发,又用手掌擦去从额角渗出的汗水。   我抚摸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孔,嗅到了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血腥。   不知是在和自己说,还是在和他说。   “不要害怕。”   我在重复着这样的话。   对于未来的我们而言,现在所面临的一切,都不需要害怕。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我们将要面临的定会是更加痛苦的折磨。   所以……“不要害怕,无惨。”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手掌下的生命也在伴随着这句话而逐渐消逝,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试图发出声音的举动也越来越轻微。   只有嵌入我皮肉中的指甲依旧带来阵阵刺痛。   无惨这时候比我更疼。   那双大睁着的红梅色的眼睛瞳孔扩散,眼中的情绪愈发淡薄,最后所剩下的,只有空洞虚无的暗红。   他一动也不动了。   我心爱的人就那样躺在我的手掌下,大睁着空洞的双目,苍白艳丽的面孔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那头卷曲如海藻般漂亮的黑发凌乱地铺散在木质的地板上,被稠郁的血液侵染着粘结在一起,发黑的血迹浸湿了他的朝服,也在我匐趴在他身上时,渗透了我的衣物。   童子切安纲早就掉落在了远处,那把斩鬼之刀在今夜所斩杀的,是尚未变成“鬼”的“人”。   “无惨。”   我听到了有谁在说话。   那声音低低地唤着无惨的名字,从一开始的轻柔平静,到后来的颤抖失控。   那是——我的声音。   我大抵是在落泪吧,因为视线内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红,到处都是粘稠的血迹,只要稍稍一抬手便会发现,在我的手掌中所沾染的,才是最多的血液。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竟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抓痕遍布在本该白皙光洁的手背上,让它们变得狰狞而又丑陋。   不属于“现在”的我的记忆在我的身体里降临,不属于“现在”的我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产生,驱使我杀死了“现在”的无惨,也杀死了“现在”的自己。   四处都很安静,只有那些奇怪的记忆在脑海中喧嚣。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   奇怪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我心爱的人在我的怀中失去了温度,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氤氲着的烛火在屏风投下狰狞摇曳着的影子,也在他的面颊留下片片阴影。   我用自己的手掌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却反令他的面容变得愈发模糊。那些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血液导致他面目全非,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是我的眼泪。   他的面容愈发清晰,秀丽的五官在我的眼底一点点浮现——并非是我擦干净了他的脸。   而是……   “无惨,”我开口了,抚摸着他的脸颊。熠熠煌煌的光芒照亮了和室。   “太阳升起来了。” 第78章   空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虫之呼吸.蝶之舞——戏弄】   细细的刀刃划破了安静的月色, 撕裂空气的同时, 也刺破了形状怪异的【鬼】的皮肤。   而那只鬼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发笑。   “什么嘛,本来看你速度这么快,还以为是有多厉害的人物, ”鬼讥笑起来:“这种伤口马上就能好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体却开始麻痹起来,从被刺破的皮肤开始往外溃烂, 顷刻间整具身躯都仿佛要化为一滩烂泥。   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怎么可能……!”   他抬起脸看向那个拿着日轮刀的少女, 少女的羽织衣摆在月色下泛起涟漪, 被风吹起的弧度, 让羽织上那些华美的蝶翅纹路恍若熠熠生辉。   蝴蝶忍将手中的日轮刀收回刀鞘里, 回过身看向鬼:“虽然没办法斩下鬼的头颅,但是我的刀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哦。”   她的声线和语气明明都很轻柔, 可落入鬼的耳中,却比月色更加冰冷。   作为鬼杀队中唯一一名无法斩下鬼的头颅的【柱】, 蝴蝶忍在自己的日轮刀里藏入了紫藤花炼制的毒素。   虽然杀死不同级别的鬼所需要的量也不同,但蝴蝶忍每当空闲的时间,都会留在蝶屋调配毒素的比例,以达到杀鬼时可以更加方便快捷的目的。   在心里计算了这次的鬼从接触到毒素到彻底消失花费的时间之后, 蝴蝶忍对配比时的剂量又有了新的想法。   但在回到蝶屋之前, 她还有另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在距离她只有数米远的树下, 还有一个【鬼】。   那是个少女模样的鬼,而且发生异变的地方很少,除了眼眸里竖起的瞳孔之外, 几乎看不出与人类的区别。   但蝴蝶忍还是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属于【鬼】的味道——哪怕这股味道真的很淡。   淡到……离得稍远些就完全闻不到了。   蝴蝶忍见过许多鬼,也杀死过许多鬼,她时常会询问那些鬼一个问题。   她问他们:“你吃了多少人呢?”   有的鬼会撒谎说只吃了几个,有的鬼干脆不回答她,但那些鬼无一例外,都无法遏制自己最本能的冲动。   【吃人的冲动。】   他们根本不懂得何为克制,也不再懂得何为怜悯,在变成鬼的瞬间,便抛弃了属于人类的一切。   【鬼不是人,它们都是怪物。】   ——是没有心的怪物。   说起来,这次蝴蝶忍会遇到这两只鬼完全是意外。   她在完成了任务打算回蝶屋的路上看见了他们,而作为鬼杀队的【柱】,又怎能看着恶鬼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路过呢?   蝴蝶忍在杀那只形状怪异的鬼时,少女模样的鬼只是站在树下,她既没有跑也没有攻过来,只是默默地落着眼泪。   【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蝴蝶忍忽然又想问她那个问题了——   “你吃了几个人呢?”   蝴蝶忍那双大而空洞的紫色眸子,在月色下毫无涟漪得近乎诡异。   当然,她问出来的问题也很诡异——有谁会问鬼这种问题呢?   “我……”少女模样的鬼张了张嘴,苍白却漂亮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张开嘴时蝴蝶忍可以看到的【鬼】的特征更多了,比如那里面已经开始有变化趋势的尖牙。   蝴蝶忍忽然觉得很无趣,她想,大抵又会说只吃了几个之类的话,或是直接扑过来吧。   不过那个少女的身上的确没有其他鬼那样难闻的臭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蝴蝶忍遇到的鬼里面,味道最淡的一个了。   “我……没有吃人。”她说。   听到这句话的蝴蝶忍忽然愣住了。   ——*——   蝴蝶忍曾经有一个姐姐,那是个美丽而又温柔的少女,会抱着忍用甜美柔软的声音叫她“小忍”,也会在夜里月色明亮的时候对她说:“我有一个愿望。”   名为蝴蝶香奈惠的少女,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人类和【鬼】和平共处的场景。   虽然鬼杀队的其他人都不愿意相信她的愿望能够变成现实,但每每看到姐姐笑意盎然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蝴蝶忍总会对她说:“一定可以的。”   唯有蝴蝶忍发自内心地相信,蝴蝶香奈惠的愿望能够变成现实。   蝴蝶香奈惠一直都很努力,她年纪轻轻就成了鬼杀队中的【花柱】,虽然身为女性,实力却不比任何一位男性的柱差,努力的程度也一样。   因为蝴蝶香奈惠说:“只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就能拯救更多的人,也有可能……拯救更多的鬼。”   但她却抱着如此美好而梦幻的理想,死在了鬼的手里。   蝴蝶忍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姐姐死时的场景,自己撕心裂肺地哭着,询问她对方是怎样的鬼。   【那是一只……武器为铁质的金色对扇,有着白橡发色,头顶如泼血般,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笑容的鬼。】   那就是杀死了蝴蝶香奈惠的鬼。   蝴蝶忍想帮姐姐报仇,所以她收起了姐姐在世时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开始学着像姐姐那样温柔地笑,也像姐姐一样、甚至比姐姐更加努力。   可直到蝴蝶忍也变成了【虫柱】,她依旧没能找到那只杀害了姐姐的鬼。   蝴蝶香奈惠的死造就了异常矛盾的蝴蝶忍,一方面她因此格外憎恨着鬼,可另一方面,她却又想完成姐姐的心愿,完成那个【让人类和鬼和平共处】的心愿。   所以蝴蝶忍一直都在询问着她遇到的鬼,一直都希望着,能够遇到姐姐期待中想要遇到的鬼。   蝴蝶忍想,【如果能遇到不吃人,选择饿死的鬼的话,我会愿意照看它,怀着慈爱的心直到最后。】[1]   而今天夜里,她似乎遇到了。   黑发黑眼,容貌稠丽的少女之鬼,似乎是刚成为鬼,甚至还未吃过任何一人……   如果是她的话,会忍住不吃人吗?   “我的名字是蝴蝶忍,”蝴蝶忍笑了起来,隔着月色同她打招呼:“是鬼杀队的【虫柱】哦。”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靠着背后的大树,可面容上却看不到惧怕的意味。   “我知道鬼杀队,”她轻轻地说:“也知道柱是什么。”   蝴蝶忍依旧笑着,点头道:“嗯嗯。”   “你要在这里杀掉我吗?”她问。   蝴蝶忍歪了歪脑袋:“别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是非不分只管砍头的刽子手一样嘛,我们只杀恶鬼。”   少女抿紧了嘴角,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蝴蝶忍的某句话戳中了她。   “虽然你已经变成鬼了……”蝴蝶忍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不对,”少女看着她,一改蝴蝶忍眼中柔弱的姿态,近乎执拗地对她说:“我还没有变成鬼。”   蝴蝶忍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眼前的少女与她遇到的其他鬼的不同。   鬼之所以会猎食人类、变得残忍,完全是因为它们不再拥有人类的心——因为它们已经不觉得自己是人类了。   但眼前的少女,显然更无法接受自己【鬼】的身份。   蝴蝶忍顺着她的话点头:“是~你还没有变成鬼。”   蝴蝶忍的模样分明是敷衍,但少女的情绪却冷静下来了,见她沉默不语,蝴蝶忍开口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是白天找地方躲起来,夜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跑出来吃人,一面落着泪,一面露出鬼的真面目……   蝴蝶忍又忍不住恶意地想着这些了。   少女说:“……我不知道。”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之前那只鬼消失的地方,“他可能还会让其他的鬼来找我……”   蝴蝶忍问道:“他?他是谁?”   少女不愿意回答了。但至少蝴蝶忍可以看出来,对于她来说,这个【他】必定是很需要注意的人。   “那么,”见她不说,蝴蝶忍也没有生气,反而朝她伸出了手:“要和我一起走吗?”   少女怔怔地看着她的手掌,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明明是鬼,却否认着自己的身份,明明都知道了蝴蝶忍是虫柱,却还握住了她的手。   蝴蝶忍看着她苍白的手背,忽然觉得她实在很天真。   【天真得……近乎愚蠢。】   可在其他人的眼里,当初的蝴蝶香奈惠,又何尝不是这样愚蠢地天真着呢?   ——*——   蝴蝶忍没有将少女带回蝶屋,虽然她愿意照顾对方,但这并不意味着蝶屋的其他人也愿意。   更何况,在还没有彻底弄清楚对方具体情况的前提下,把一只鬼带回蝶屋,也是对鬼杀队其他因受伤而来到蝶屋治疗的队员的不负责任。   于是蝴蝶忍将她安置在了附近山上的一所房子里,然后在房子的四周撒上了紫藤花的毒素。   那里以前是守林人的房子,后来守林人离开之后,房子也就废弃了。所以四周根本没有人烟,就算她跑出来,也见不到其他人类。   蝴蝶忍离开前告诉过少女,如果踏出这个房间,以她的实力,哪怕沾染上一点点紫藤花毒也一定会全身溃烂。   “所以一定要记得乖乖地待在房间里,绝对不可以出去哦。”蝴蝶忍笑着说。   令蝴蝶忍有些意外的是,哪怕被这样对待,对方也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而是点点头:“……谢谢你。”   蝴蝶忍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又不留痕迹地遮掩下去:“不客气。”   ——如果是想要骗人的鬼,绝对不可能在被关起来,彻底隔绝了吃人的可能性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的。   之后的好些日子,蝴蝶忍都没有去看她,紫藤花的毒素可以维持很久,也不必担心她会从里面跑出来,只是……   蝴蝶忍总觉得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难受着什么一样。】   于是在某次完成任务之后,她又去山上看了那个少女。   打开房门就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狭小空间里,那个少女蜷缩在角落,她贴着木质的墙壁,抱着自己的小腿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看到这样的景象,蝴蝶忍轻声打着招呼:“晚上好。”   墙角里缩成一团的少女慢慢地抬起了脸,她的脸上青筋凸起,无声地张开嘴,从口中吐出白色的水汽,满嘴尖利的牙齿格外醒目。   蝴蝶忍静静地看着那双竖起的、充满兽性的瞳孔,看着她仿佛随时都要扑过来一样。   “晚……晚上好,”少女努力地发出了几个音节:“蝴蝶……小姐。”   她仍是缩在角落里。   蝴蝶忍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蝴蝶忍忽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或许是饥饿感造成的影响,少女的思考能力弱化了许多,眼神也懵懂起来,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睦月,”她一字一句道:“源睦月。”   “睦月啊,”蝴蝶忍将少女抱在怀里,轻声道:“真是个好名字……”   ——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人的鬼,的确是存在的。   哪怕蝴蝶忍这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她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咬下她的肉,但少女依旧咬紧了牙关。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打湿了蝴蝶忍的羽织。   但蝴蝶忍忽然觉得很高兴,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   因为啊……   【姐姐,你看到了吗?】   ——*——   后来蝴蝶忍一直都待在山里陪着她,其实也没过几天,毕竟不吃人的鬼……怎么可能活下去呢?   在源睦月消失的时候,蝴蝶忍也还是抱着她的,就像当初她抱着蝴蝶香奈惠一样。   蝴蝶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可当她看到少女消失在她怀里,只剩下一堆衣物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的声音。   她把少女的衣物和姐姐埋在了一起,在她们的墓前坐了很久,蝴蝶忍忘记自己那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在许久之后,她见到了不吃人也不会死的鬼,更见到了……杀死姐姐的仇人。   白橡发色、头顶如泼血一般……金色对扇。   猛烈的憎恨从蝴蝶忍的心底里翻涌出来,却又掺杂着悲哀,她的眼睛里翻涌着有如实质的恨意:“像你这种鬼,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在蝴蝶忍的提醒下终于想起了自己曾经杀死过的蝴蝶香奈惠,童磨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可当她说这世间真的存在姐姐期待中那种不吃人的鬼之时,童磨脸上的笑却仿佛凝固了一样。   “你说……她的名字是什么?”   蝴蝶忍看出了他的异状,却并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打算。   童磨面上的表情在顷刻间消失殆尽,他问:“源睦月,在哪里?”   诡异的沉默忽然扩散开,蝴蝶忍却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转瞬间她便明白了什么。   明明是没有心的鬼,连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的名字都能记混,却在听到那个少女的名字的名字时卸下一切伪装。   “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蝴蝶忍说:“因为你也没法去往她所在的地方。”   在被童磨吞噬的时候,蝴蝶忍忽然想起了她消失前所说的话。   那个少女分明连意识都不清晰了,却还在询问她:“我没有变成鬼,对吧?”   蝴蝶忍对她说:“对。”   得到了认可的少女,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人类……变成鬼的时候,这个过程……晴明大人说过……是生成。”   “我……还停留在……生成,”少女固执地对她解释:“我……没有吃人……所以……”   “所以啊,”蝴蝶忍说:“你还是源睦月。”   一直都是。 第79章   童磨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 也知道自己的笨蛋父母都在做着虚妄的梦。不仅是他们, 其他人也是,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有【万世极乐教】这种东西出现呢?   把所谓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身上,因为童磨有着异于常人的白橡发色和彩虹色眸子, 就坚信他能够听到神明的声音。   是有多么愚蠢,才会做着这样的梦?   但童磨从小就是个很善良的孩子。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神明的声音,也从未感受到特殊的感觉, 甚至连普通人都拥有的感情, 他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但童磨还是会顺着他们的意思, 怜悯同情着他们, 和他们一起构建着虚妄的【万世极乐教】。   因为那些大人们需要他这个【神子】。   年幼时的童磨度过了毫无趣味可言的童年, 背着母亲四处乱来的父亲,以及因陷入疯狂而举刀杀死了父亲的母亲。   那对夫妻从未教会他什么是正常的想法, 也从未教会他正常人的生活。   当他们双双死在房间里的时候,当地的町奉行接手了这起案子的处理。   那位南町奉行大抵是个好人, 所以将当时年幼无依的童磨暂时带回了家里。只不过童磨对他的印象,却不如对他家中的另一个人来得深刻。   那位南町奉行,有个叫源睦月的女儿。   年幼的童磨时常会思考,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感情, 究竟是怎样的。   童磨的父母既不是一对正常的夫妻, 也不是一对正常的父母, 无论是对自己的配偶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没能尽到真正的职责。   所以要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源家或许是得到了答案的, 哪怕那位南町奉行的妻子早已过世,只有他独自一人抚养着女儿睦月。   “睦月小姐,”小小的童磨用了最稳妥的称呼来叫她,他问她:“您觉得幸福吗?”   源睦月大抵是没有预料到像童磨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是幸福的。”   在万世极乐教作为【神子】被供奉的童磨,曾经听到过无数人的倾诉,在那些倾诉中从未出现过认为自己幸福的存在——出现在万世极乐教的所有人,全部都是不幸的。   这也间接导致童磨曾一度以为,这世间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童磨很疑惑。   这位睦月小姐,其实和那些来向他倾诉的信徒们有很多相似之处。   她自幼体弱多病,甚至一度被医师们预言活不过春节,平日里不能见风也不能晒太阳,就连多走动了几步,都会累得喘不过气。   【多么悲惨啊……】童磨心说。   “因为……”完全不知道童磨在想些什么的睦月思考了好一会儿,轻柔地笑了起来:“有人爱着我。”   童磨怔怔地看着她,他不明白什么是爱,更不明白她这时候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笑容。   但童磨知道,这样的笑,大抵就是幸福的笑吧。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却会在平日里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也注视着她与其他人的往来。   童磨想,所谓的幸福,应当是能从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中察觉出来的。   他看到了无论她的身体如何孱弱也对她关照有加的父亲,也看到了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柔和下来的渡边少爷。   于是童磨想,这就是爱吗?   看着她笑容灿烂的样子,童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其实很想说【我也可以爱睦月小姐】,虽然他的年纪还比不上任何爱她的人。   但童磨就是很想这么对她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可惜他没能说出来,就到了要离开源家的时候了。南町奉行留不住他,万世极乐教需要一位新的教祖。   当前任教祖,他的父亲死去之后,作为【神子】的童磨,无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所以童磨必须得回去——回到那个大家都不幸福的地方去。   虽然他更喜欢留在睦月小姐的身边,但回到那里去,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大家为何不幸福。   【是因为不被人所爱,所以才感受不到幸福。】   于是童磨想,只要有人爱他们,那么大家都能够幸福起来了。   童磨接纳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日日聆听他们的困难和痛苦,为他们落下眼泪,指引他们前往极乐。   他想,只要让那些不幸福的人留在万世极乐教,让他们知道有人爱着他们,那么大家就都能够获得幸福。   直到他被那位曾经以【渡边清直】为伪名,潜藏在源家好几年的初始之鬼变成了【鬼】。   变成鬼的时候其实很痛苦,并非是感情上,而是纯粹的□□上的疼痛——是几乎要将神志都磨灭一般的疼痛。   但童磨并不后悔成为了鬼,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庆幸的。   因为他获得了漫长的寿命,所以可以继续维持万世极乐教的运转,让更多的人变得幸福。   也是因为他获得了过分长久的生命,所以才会再次遇见源睦月。   当她这一世的母亲,那个富商的妻子带着自己病弱的女儿前来参拜的时刻,哪怕她一开始没有抬起脸,童磨依旧认出了她。   毕竟……这时候的她和以前相比,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之外,几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之处了。   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态,甚至连身形和年龄,都和他当初年幼时所见的睦月小姐一模一样。   从不信神的童磨第一次有了想要相信神佛的想法。   因为她的名字,依旧是源睦月。   不是出于巧合也不是她的后代,而是真真正正的源睦月。   既然转世真的存在,那么地狱与极乐,一定也是真正存在的吧。   虽然当初她没法留下童磨,但现在的童磨却可以留下她——前提是她愿意。   “睦月,”童磨笑眯眯地看着她,视线从久远的过去延续到了现在,正如他年幼时那般专注而又仔细:“睦月留下来陪我吧?”   现如今的源睦月,依旧是幸福的吗?   童磨忽然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哪怕时过境迁再度重逢,忘却了一切却也仍是疾病缠身,这样的源睦月,还会觉得幸福吗?   在她拒绝童磨的邀请时,用的理由是【我不觉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真可爱啊……童磨想,就和以前一样可爱。   让他更想把她留下来了。   童磨的记性一直都很好,所以就算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都能够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于他而言重要的事情,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而在他的记忆之中,虽然源睦月出现的时间很短,相比于他漫长的百年时光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可那些短暂的时光,所占据的分量却丝毫不逊色于其他的任何事情。   而他也一直都记得那个问题。   “睦月觉得幸福吗?”   在某次赏月的时候,他忽然这样问了。   “大概……是幸福的吧。”睦月说。   童磨分不清她的语气里蕴含着怎样的情绪,却能听出她前后两次回答时的区别。第一次她回答得很肯定,可第二次她却带上了【大概】。   这是否能证明,现如今的源睦月,不如百年前那般幸福呢?   是因为没有那么多人爱她了吗?还是她也体会不到来自他人的爱了?童磨泛泛地想。   他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也已经明白了要如何才能使人幸福,如果她愿意留在这里的话,童磨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让她获得幸福。   因为他一定会比她现在的父母更爱她,也一定会比他们更加了解她。   他与源睦月认识的时间,远远早过她现如今的父母。   然而童磨那时候没有思考到的是,有远比他更早认识源睦月的存在。   童磨的想法再怎么自认完美,也比不上她自己做出的决定——源睦月执意要离开,她根本不愿意留在万世极乐教。   因为她又早就遇到了那个人——鬼舞辻无惨。   童磨忽然开始思考起了一个问题,或许她的幸福,并非来自父母,也不会来自其他的任何人。   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会有另一个人存在,不论过了多久,也都是如此。   这一想法在后来也很好的证明了,在他第三次遇见源睦月的时候。   哪怕她那时候,在他人眼中的身份只是【睦月】。   时至那时,童磨才终于明白,所谓的爱,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哪怕她没有了高贵的身份,没有了疼爱她的父母,也没有了富裕的家境,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的保障都没有了,她依旧是幸福的。   因为仍有人爱着她,而那个人不是童磨。   她不记得童磨,却无论如何都记得另一个人,记得那个将他变成了鬼的男人——无论童磨在何时遇到她,都会比他更先一步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   童磨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源睦月的幸福,其实来自鬼舞辻无惨。   她并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人,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东西,她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个男人,只有那个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   哪怕鬼舞辻无惨每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都用的是不同的名字。   一开始是渡边清直,而后是月彦,到现在才是鬼舞辻无惨。可童磨……   从始至终,在她面前都只是童磨。   可即便如此,源睦月也没有记住童磨。   她从未像童磨记着她一样,将童磨记在她的心里。 第80章   我第一次见到鬼舞辻无惨的时候, 正好碰上了有人在向他告白。   那时正在上下午的最后一节课, 我送上课时忽然觉得身体不适的恋雪去医务室,回来的路上,一转弯便看到了不远处站在走廊上的黑发少年——和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孩子站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那个女孩子应该是中等部三年级的学生,虽然之前在社团活动的时候见过几次面,但并不是特别熟络。   撞见这样的场景, 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来说, 显然都是件极为尴尬的事情, 所以在让自己暴露在他们的视线内之前, 我果断地缩回了伸出一半的脚, 打算等他们离开之后再回教室。   但正是因为这一决定,我听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对话。   当那个女孩子用尖尖细细的声音同他说出:“鬼舞辻前辈, 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之后,这位鬼舞辻同学沉默了一下, 然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事实上,说是“毫不留情”都太委婉了,他的回答完全就是“尖酸刻薄”的代表才对。   “喜欢我?”鬼舞辻无惨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算没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脸,也大抵能猜测出她那时的脸色了。   但鬼舞辻无惨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味, 而是继续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了你错觉, 让你觉得自己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但我并不想听你说任何话,也不想在这里被你浪费时间。”   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离开现场的时候,却对上了一双红梅色的眸子。   有着黑色微蜷头发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面前, 皮肤苍白身形消瘦,他微微蹙起眉头,眼尾上挑时眼型漂亮得近乎冶艳。   我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好几秒,脑袋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我对他(的脸)一见钟情。   ——*——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一直都是个极为恶劣的人——这一点在我四处托人打听他的时候就已经从各种小道消息里听到了。   又听说他从小身体不好,所以请假和早退都是常有的事。而这也恰好能解释我那日为何会在最后一节课时看到他在走廊上出现。   但从那些消息里,我还发现了好多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的事情。   “所以童磨,快来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十二鬼月】?”   我拿着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资料跑到童磨的班级门口,把正打算回家的他堵在了走廊上。   突然发现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和自己的青梅竹马可能认识,这样的惊喜来得猝不及防。   “诶?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啦,我本来还想藏住的~”   有着白橡发色和七彩瞳眸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他动作自然地把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我拢了过去,微微低下脑袋贴在我耳边:“这种事不太方便在走廊说哦,去我家里怎么样?”   我面无表情地按住了他的脑袋,这个有着一头从小到大都要被风纪委员们质疑染发了的白橡色头发,和经常被怀疑戴了七彩美瞳的眼睛的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但事实上我和童磨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甚至可以说从开始读书起就一直都是同学,虽然偶尔不在同一个班,但来往却没有因此而减少。   最后还是拉拉扯扯地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冷饮店坐下了。   最近是春天,冷饮店里的人并不多,我本来想点冰沙,却被童磨制止并换成了巧克力蛋糕。   我沉默了一下:“……所以它们有什么关联啊,就算想装体贴也给我换杯热饮好吗。”   闻言童磨露出一副好伤心的样子:“我请客还这么挑剔吗?”   好在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我敲着桌子提醒他的时候,他开始给我解释起了【十二鬼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鬼舞辻大人创建的社团哦~”童磨一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点着桌面:“其中又分为【上弦】和【下弦】,每个成员都被排好了具体的顺序,而且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徽章……咦?怎么突然用这种眼神看我?”   在听他解释完这东西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你们去报备了吗?是正式成立的社团吗?活动内容和主题呢?策划书是谁写的?这种光听名字就意味不明的社团,真的能通过学校的审批吗?”   只要一开口,我的脑袋里顿时冒出了一堆疑惑,并且开始怀疑起他们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不是那种正经的课外活动社团啦,”童磨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声音压了压之后,竟也有了那么几分危险的意思:“是不良团体哦。”   我更加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个问题:“你们靠什么排序的?”   “当然是实力,”童磨笑容灿烂地告诉我:“顺便一提,我在几个学期之前发起了【换位血战】,战胜了猗窝座同学成为新的上弦之二了哦。”   忽略掉【换位血战】这种听起来就很血腥的东西,我问他:“猗窝座又是谁?”   “诶?睦月不知道吗,就是和我们同年级的狛治同学呀~猗窝座这个名字,是鬼舞辻大人取的啦。”   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毕竟我和恋雪是同桌,而狛治……正是恋雪的男朋友。   但我估摸着恋雪应该不知道他还在【十二鬼月】里当猗窝座,不然肯定早把他拎出来了。   “……那你有吗?”   听到我的提问,童磨将脸靠近了些:“没有哦,估计是我本来的名字就已经足够好了,所以连鬼舞辻大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吧~”   但实际上只是因为无惨觉得童磨太讨厌了,不想给他起名字——不过这是十二鬼月解散了好久之后才知道的事情了。   我感觉童磨说起这个还挺骄傲的,但这东西实在太中二了,而且槽点过多,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从何槽起。   最后只能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或者该补充一下:“不愧是你们。”   全员中二,最为致命。   先不想他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单只是童磨一口一个“鬼舞辻大人”就已经让我觉得这位鬼舞辻同学的洗脑包卖得实在很成功。   不愧是被我一见钟情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   可能是因为鬼舞辻无惨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原因,所以哪怕我们都是从小学部一路升上来,一直都在鬼灭学园就读,但在那次告白之前,我却从来没有在学校里的任何地方见过他。   当然,也有可能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   前情虽是如此,但如果是有心想要打听某个人,想要和他见面,那么无论再怎么麻烦,都是可以创造出机会的。   只是,当童磨知道我居然喜欢上鬼舞辻无惨之后,竟然每天放学之后都一改之前的散漫,总要跑到我们班的教室门口来等我放学。   “所以为什么突然要变成这样啊?”我不太明白他的变化。   闻言童磨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脸认真地问我:“竹马真的就打不过天降吗?”   我开始怀疑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童磨又问我:“不分手可不可以?”   这话一出来就能肯定他又在乱加戏了。甩开童磨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对他说:“别开这种玩笑啦,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   “诶?!”童磨一脸惊讶地看向我:“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交往的吗?”   虽然一直都知道童磨的脑回路和别人不太一样,但是……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结论?”   闻言童磨一脸潸然欲泣道:“我们不是从小就在一起了嘛,还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而且都已经和双方父母见过面了,我一直都是在等睦月毕业就结婚的呀!”   这些话要是落入不知情的人耳中,再加上童磨这时候的表情,我绝对是百口莫辩。   但好在我在他开口之前就把他拖到了人少的角落里,勒令他小声点不要让别人听见——有备无患果然是最佳答案。   我扯了扯童磨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再装哭我就把你拍下来发到学校论坛去了。”   童磨抓住了我的手,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这还是不了吧~”   童磨总是在开玩笑,不管是平时也好还是紧要关头也好,几乎就没有正经的时候,就算是表面上看起来很正经的时候,心底里想的东西也不一定能和他的表象对上号。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对此已经看得十分透彻了。   因为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捧场机器——专门活跃气氛还不看场合的那种。   虽然但是,我还是想从他口中打听一下鬼舞辻无惨的消息,从那些都不知道有没有和鬼舞辻无惨来往过的人手里买来的情报,怎么着也比不上真正认识鬼舞辻无惨的人的口述。   “所以你觉得我有希望吗?”我问童磨。   童磨作势打量着我,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透他了。   “别灰心嘛睦月,这种事情的解决方法真是再简单不过啦,”童磨见我转身就走,便从身后追了上来,挽上我的脖子对我说:“你换一个一见钟情的对象就可以了哦。”   我不想理他。   但童磨仍在叽叽喳喳:“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鬼舞辻大人和任何一个女孩子有来往啊……等等,好像有一个。”   他说着说着,忽然告诉我:“只有一个女孩子,在鬼舞辻大人面前是特例哦。” 第81章   童磨骗了我, 在鬼舞辻无惨身边可以称得上特例的女孩子明明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我果然不该相信他。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则是, 看着花光了这个月的零花钱买回来的照片,我落下了贫穷的泪水。   大抵是我的表情实在太难过了,原本打算一下课就回家的恋雪,也在座位上多留了几分钟。   “睦月,你……没事吧?”   我抬起了脸,看到她面上的担忧,本来是有点感动地想把脑袋靠到她怀里平复一下心情, 然而目光却穿过她的肩头看到了站在教室门口的男生。   啊……“猗窝座”来了。   不动声色地把摆在桌面上的照片收回课桌里,我别过了脸:“我没事……”   就是觉得有点沮丧。   毕竟我拿到的照片里的这两种女孩子,都和我没有半分共同点——当然, 她们之间也完全没有半分共同点。   无惨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呢?我完全看不出来。   恋雪不愧是恋雪, 就算男朋友都跑到教室里来找她了,她也还是惦记着我,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   然而为了不让狛治又在心里记我的仇, 我打断了恋雪的担忧, 对她说:“没事的, 待会儿童磨会来接我,”我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狛治,对她说:“你们先走吧。”   毕竟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狛治看到童磨的时候, 脸上的表情都是那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果然童磨不受熟人的待见是有原因的。   ——*——   童磨过来找我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托着下巴看着窗外, 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竟然能看到我第一次见到鬼舞辻无惨的那条走廊。   “我本来还以为睦月你先回家了呢~”童磨笑意盎然地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是特意在等我吗?我好感动~”   我歪了歪脑袋,从他的手掌下躲了出来。侧过脸问他:“都觉得我已经回家了, 怎么还要过来?”   闻言童磨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这个嘛,要问我的想法的话,就算睦月你已经回家了,也不妨碍我像平时那样来教室里找你呀,毕竟这是我的事情,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我平静地“哦”了一声。   这个人又开始了,明明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连我口中的“一见钟情”是什么都无法理解,但说起暧/昧不清的话来,却总是可以一套一套的。   我叹了口气,“所以今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听到这话的童磨笑着伸出了手指,一副要和我分享小秘密的样子:“因为无惨大人有事找我。”   如果是在我收到照片之前,我一定会很振奋地问他是什么事情,但现在只要一想到能让鬼舞辻无惨特殊对待的女孩子和我没有半分共同点,我就发自内心地颓丧起来。   所以最后也只是憋出来一个:“哦。”   “嗯?”童磨显然对此很疑惑:“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或许之前是想的吧,但现在不太想了。   原本还想把照片甩童磨面前问问这两个女孩子的情况,现在似乎也不太想了。   于是我沉默地和童磨走了一段路,在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把书包扔给他:“你先回去吧,我去道场一趟。”   每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很庆幸当初自己为了要和在幼儿园认识的小伙伴继国缘一一起玩,所以缠着家里去附近的剑术道场报名了。   而事实也证明,我的决定果然没有出错。   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参加剑道社团,然而在剑术道场里,我现在也已经有资格在面对上门踢馆的剑士时作为最得意的两名门徒,也就是踢馆的人若想挑战道场主,必须要先战胜的两名“师范代”应战了。   我所在的剑术道馆名为岩本道场,岩本师父曾无数次在练习的空隙中同我们讲述其家族辉煌的过去,他们的先祖,也就是创建了“岩本虎眼流”这一剑术流派的岩本虎眼,其一刀斩下四颗人头的事迹曾被记载在《剑术流祖录》中。   每到了这种时候,缘一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擦拭着他的木刀,专心致志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师父说话。   虽然但是,当年的“岩本虎眼流”无论再怎么厉害,也和现如今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师父的岩本道场可是一度面临关门危机,直到缘一拜入了他的门下,才慢慢吸引了一些人来这里学习剑术。   除非有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然缘一每天下午放学之后都要来道场待几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之后才会回家。   所以我果然在进门之后就看到了他正在给眼生的新人纠正姿势。   我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在走近之后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对他说:“陪我练几分钟。”   缘一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地点了点头。   我去后面的休息室换完衣服出来,原本他正在指导了新人已经换了一个人指导,缘一则是坐在不远处,守着那块空位置等我。   缘一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样——这一点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   最明显的是从他的额角往下蔓延的火焰状红色斑纹,他的双生兄长继国严胜就没有这东西。   而没那么明显的,就是需要相处一段时间才能察觉出来的性格。   比起不熟悉的人眼中那个高傲冷漠的缘一,在我看来,他只是不怎么懂得和人来往而已——就像我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个低几个年级的学弟,明明是个很希望和别人好好相处的男孩子,却总是因为掌握不好语言的艺术而沦为童磨那样惹人嫌弃的存在。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也被缘一的木刀架住了脖子。   他安静地注视了我片刻,才开口道:“你没有专心。”   因连续的剧烈挥刀而导致有些紊乱的呼吸在停下动作之后格外清晰,努力平复呼吸的同时,似乎心情也随着吐出的气息与流下的汗水而轻松了许多。   “有这么明显吗?”我问缘一,“也就是稍微走神了一小会儿……”   “什么叫稍微走神了一小会儿?”师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抬起手敲着我的脑袋,顿时让我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在邦邦响。   然而师父的恐怖之处绝不仅在此,他又要开始念叨以前以前了。   “你这种要是放在以前,连怎么死在别的剑士手里都不知道……”   我捂着脑袋生无可恋地看了一眼缘一,发现他似乎也在看我——或者说在看我和我那把在被师父敲脑门的时候就已经扔下的竹刀。   我小声地反驳了一句:“木刀又没法杀人……真剑比武就算是在以前也是被禁止的……”   本以为这样说就能让师父生气到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又开始举例了。当年的岩本虎眼道场可是把几乎所有上门踢馆的剑士都打得非死即残,所谓武艺比试中向来都需要遵循的规矩,岩本虎眼流的人可是从来都没有遵守过。   我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种放在当时来说都很不人道的行径,拿到现在来说就更加残忍了,但师父却说得一脸骄傲的样子,实在很让人怀疑在他心目中岩本虎眼流剑术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最后还是缘一拯救了我。   看着被他几句话就摆平走远的师父,我深刻地明白了第一和第二之间的区别。   缘一他不是那种一般的第一,他就是很特别的那种,除了刚拜入道场时被指导过几天,后来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稳居道场第一。   比起师父的指导,其实我的剑术更多还是在模仿缘一。   “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缘一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瓶水,他递到我面前,稍稍侧过脸来问我:“你一般不会在需要上课的日子里来道场。”   这也是师父平日里总在念叨我的原因,毕竟在他眼里,比我有天赋又比我努力的缘一,简直比我更顺眼一万倍。   ——明明实际上整个道场里能偶尔和缘一持平的人也只有我。   “啊……”虽然其他人都说缘一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和任何人有太多交流,但事实上,缘一往往都是能最先看出我心情变化的人。   于是我对他说:“想要和喜欢的人谈恋爱,果然是很困难的事情啊。”   闻言缘一微微睁大了眼睛,本是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因这样的神色变化而多了几分生动的感觉。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他似是有些犹豫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侧过脑袋对他说:“有了哦,而且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闻言缘一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说起来也有些奇妙,分明他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但和无惨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缘一的红眼睛里,从来都不会有像无惨那样……稠丽而又冶艳的光泽。   逐渐平缓了呼吸之后,安静逐渐在我们之间扩散,我的视线随意落在周围正在练剑的道场弟子们身上,有些看不过去新人的笨拙,正打算上前去帮他纠正一下挥刀的姿势时,身侧忽然传来了缘一的声音。   他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叹了口气,不太好意思把自己尚未开始就好像已经结束的暗恋对象告诉他,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反正就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啦。”   然而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缘一其实也经常被人夸好看。 第82章   我和缘一一起去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家。   打开门看到父母都在收拾东西, 见我回来,母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走到我身前抱着我。   “这次要出去的时间有点长,留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们也不放心,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让你去和辉他们住一段时间,没关系吧?”   视线越过母亲的肩膀,我看到了他们已经收拾好的东西。   昨天他们就已经告诉我,最近这段时间他们要去出差。这种习以为常的事其实没有必要过多叮嘱, 我还以为这时候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所以,“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我笑了笑, 也贴了贴母亲的脸颊。   她所说的辉是叔叔家的儿子源辉, 目前和我同在一个学园上学,虽然是学生会的会长, 但由于同级且教室也离得近, 所以平时我们经常见面, 更不需要多虑。   反过来被我安慰了半天, 母亲才安心离开。   在他们出差的第二天傍晚,我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箱来到了源辉家。   中午时源辉特意来教室找过我一趟,说要过来帮我搬东西,当然这话不是在教室里说的, 毕竟源辉在女生中的受欢迎程度……比较夸张。   “东西不是很多,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金色头发的少年在我面前露出一个弧度温柔的笑容,“那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随时都可以叫我。”   我点了点头,余光中却闯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无惨。   这也导致我稍微分了一下心, 没注意到中间源辉对我说了什么话。   “那么,”分开的时候源辉道:“晚上见。”   这时候视线忽然同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对上,我愣了一下,却看到对方微微蹙起眉头,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不太高兴的东西。   我收回了视线,看着源辉说:“晚上见。”   -   源辉并不是一个人住,他还有一个同在学园的,比我们低一个年级的弟弟。   “睦月姐!”   同是金发的源光满脸高兴地帮我提起行李箱,骄傲地说他已经帮我打扫好了房间。   看着他一脸邀功似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谢谢光。”   和成熟稳重的辉不一样,光在很多时候都更加活泼,我将这归于兄弟间的互补,并一直对此感到非常羡慕。   我没有兄弟姐妹。   辉在很多时候都过分敏锐,所以一下子察觉了我短暂的失落,并告诉我,“你有我们。”   堂兄弟之间,姓氏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辉还是光,于我而言都像是亲兄弟一样。   “睦月姐还没吃晚饭吧?”光帮我把行李放到房间,然后说给我留了晚饭。   “是我做的哦,明天睦月姐还可以尝尝我做的便当。”   其实以前辉有空也会找我一起吃午饭,然后把光做的便当分给我。   “这不一样啦,”光板起脸很认真地说,“是我亲手给你准备的哦。”   脸上的表情的确很严肃,看起来也有模有样,但总让人觉得,如果长了尾巴的话,这时候一定会摇得很欢快吧。   我不出意外地吃到了很美味的食物。   第二天中午是和恋雪一起吃的午餐,不太一样的便当让恋雪有些意外,在听到我说搬去和光他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之后,谈起了最近忽然流行起来的传闻。   “和辉有关?”   “其实没什么关系,”恋雪随口道:“但源辉会长不是总有很多人表白吗?”   我点了点头,肯定了辉的受欢迎程度。   恋雪告诉我,现在大家都在说,如果去“告白之树”下向喜欢的人表白,两个人就一定能在一起。   已经有男朋友的恋雪当然没必要相信这个,但是……   几乎在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个人。   仅限于想到而已。   传闻之所以是传闻,正是因为不真实性,就好比以前我还从附近的老人那里听说过,在许久以前,这世上曾存在过以人类为食物的可怕怪物。   “睦月?”   恋雪歪着脑袋看我,“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迟疑了一下,“我在想,以前,学校门口有一棵那么大的树吗?”   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传闻也一样,但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恋雪显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但有人意识到了。   在那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学校里两两结对的学生似乎多了起来。   辉在吃饭时提过一次,但他刚说完最近情侣好像变多了,光的表情就变得怪异起来。   从脸到耳朵都变红了。   这不得不让人开始怀疑,“光也有交往对象了吗?”   我觉得这一点也不稀奇,一个家政能力满分,外表还是加分项的男孩子,找到对象的概率虽然不如辉这种大众理想型,但也不会很低。   更何况光还会烤小饼干、做甜甜圈。   我咬了一口甜甜圈,在热量追上来之前赶紧咽了下去。   我只是随口一说,但光却像是被踩到了小尾巴一样,几乎要炸毛了。   “没、没有那回事!”   这幅紧张又激动的样子,才更让人觉得有什么。   辉虽然不太赞同早恋,但看到光这幅样子,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或许是为了不让光彻底熟透,他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许久。   “睦月。”   “嗯?”   “你呢,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辉也从我的犹豫中获得了答案。   他给了我一个劝告。   “别去树下告白。”   如果只是一棵普通的树,辉一定不会说这种话。果然,那棵树有怪异的地方。   -   其实我本来不想告白的。我想把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放在心里,只要鬼舞辻无惨本人不知道,那它就可以一直都是秘密。   就像我以前不小心听到过有人向辉告白,而辉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他的神情太过认真,眼睛里装着我也看不懂的东西——这不是为了婉拒而特意准备的说辞。   辉喜欢的人是谁,连我和光也不知道。   但我喜欢谁,除了无惨都知道。   同样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了告白之树传闻的童磨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告白之树下面。   “不去。”   闻言童磨露出很是沮丧的神情,连往外翘起的发梢似乎都耷拉下来了。   不说话的童磨比说话的时候要可爱很多,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好感度加成极高的彩色眸子。   他可怜巴巴地问我:“真的不去吗?”   我的表情顿了顿,一时没有防备,然后就被拉到了告白之树下面。   辉之前和我说不要去告白之树下面告白,但他并没有说不能被告白,虽然逻辑上有点钻牛角尖,但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童磨已经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站在那里了。   一路走过来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尤其当我们站在树下时,更是因为告白之树的传闻加成,吸引了几乎所有看热闹的目光。   看着童磨望向我的目光,我头一次升起了退缩的心情。   “等一下。”   我捂住童磨要张开的嘴,想着都到这种地步了,如果不趁机完全说清楚,反而是对他的不公平。   “其实我……”   在我开口说些什么之前,从树的另一侧,另一个人的身形在我们面前现出。   我的话变成了,“其实我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无惨前辈。”   或许是没能想到我会说这种话,又或许是其他原因,童磨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我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睦月……”   在他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在他的身后有其他声音响起来了。   “我允许了。”   是鬼舞辻无惨的声音。   黑发红眼的少年站在我们面前,他对我伸出了手。苍白的、甚至隐约可以看见青色血管的手。   牵着我的手的人换成了无惨。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还是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就答应和我在一起。   明明前不久才对我皱眉,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一度认为,这是让我断绝想法的瞬间。   这样的疑惑,解答于无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光陪我来探望他之后。   “源辉……是你的堂兄?”   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同年级的人基本都知道。”   无惨沉默了许久。   迟钝如光也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于是说自己还有事所以先离开了,病房内剩下我和无惨,我问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别过脑袋,“没有。”   虽然不太明显,尤其是在见识了光的红透之后,我还是发现了。   无惨的耳尖,似乎有些泛红。   我贴着他的背脊,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身形单薄消瘦的少年回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如雪中的红梅一般艳丽。   那里面仿佛正在流淌着稠冶的红,无端有种惑人且危险的意味。   但只是一瞬间。   因为在下一个瞬间,我便响起来了他这次进医院的原因。   不仅他自己住院,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建立的“十二鬼月”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了。   我觉得我男朋友肯定对这种事很难过,所以特意没在他面前提起,尤其是一提起肯定就会涉及到许多他不喜欢的人和不想听到的事情。   比如我最喜欢的小伙伴继国缘一,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不会再有比无惨更讨厌他的人了。   不过相同的道理,鉴于无惨之前卖洗脑包卖得太成功,甚至卖到继国缘一的双生哥哥继国严胜那里去。   我想,缘一对无惨的态度,应当也是一样的。   他们简直在为难我。 第83章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 我在离家不远的转角处遇见了缘一。   他安静地站在靠墙的阴影里,表情平静, 却似乎是刻意在等待着什么。   当视线从虚无的某个点移到我身上,我倏然意识到,他是在等我。   “缘一。”我走了过去,叫了他的名字。   “……”   没有说话,缘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对他脸上的神情早已了然于心——他在思考。   思考着应该如何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他怎么样了?”   这就是缘一思考许久的结果。   缘一作为让无惨躺进医院里的罪魁祸首, 我其实很不应该和他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因为如果无惨也在,他肯定会被气到走不动路。   当然, 也有可能是被吓到走不动路。   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了, 我的男朋友鬼舞辻无惨,仿佛对继国缘一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这份恐惧让他彻底失去了面对继国缘一的勇气, 甚至连与他正面对视都做不到。   在缘一得知了严胜不仅加入“十二鬼月”, 还已经作为“黑死牟”活动已久之后, 他非常生气地前去找到了无惨。   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继国缘一生来便对情绪的敏感度极低,这不仅体现在他对别人的感知上,也体现在他自己身上。   继国缘一脸上的表情很少,哪怕生日到了极点, 流露出来的神情也只是略微皱皱眉头、抿紧嘴唇这种程度。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气势则会格外明显。   之前一起在道馆训练的时候,就曾出现过道馆中的弟子们在面对缘一时连木刀都握不住的情况。   继国缘一, 是天生的剑士。   他是此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   这是师父给他的评价。说这话的时候,师父又用恨铁不成钢地眼神瞪了我几眼, 在预感到他又会批评我之后,我果断选择了逃跑。   人总会下意识地避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我男朋友的想法,显然和我是一样的。   所以在见到继国缘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下意识选择了避开。   不过和我对师父唠叨的讨厌不同,鬼舞辻无惨对继国缘一的感情,用“讨厌”这样的词语完全没法表达出来。   更加确切地说,应当是厌恶、是敌视,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本能地恐惧着继国缘一。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恐惧的东西,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我只是觉得有些头疼。   缘一是我的朋友。   无惨是我的恋人。   无论放弃哪一方,对我来说都不是可以随意进行抉择的做法。   所以在面对缘一的询问时,我如实回答道:“可能还要在医院休养几天,毕竟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   听到这话的缘一点了点头。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我也有话要问他,虽然在医院里我也问过无惨了,但那时候他的脸色太过难看,也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太丢脸了吧,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有趣的结果。   但是,“你……下手很重吗?”   我没见过缘一在道馆以外的地方和人打架的样子,但稍微想象一下的话,应当是会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程度吧。   出乎意料的是,缘一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点。   ——这是表示惊讶的意思。   我疑惑地望着他。   缘一声音平静地开口,“我没有动手。”   但无惨却躺进了医院里。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从缘一口中得到了那天的真相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无惨露出那副表情的缘由。   ——他是自己摔下了楼梯。   缘一极为平常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是一个无论再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能用平淡的口吻说出来的人。   对于这件事情的具体情况,我又从童磨那里得到了另一个版本。   “诶?睦月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哦,要是让鬼舞辻大人知道我告诉你了的话,他一定会非常生气吧~”   一边这样说着,童磨的脸上却满带着灿烂的笑意,幸灾乐祸般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   “鬼舞辻大人一看到黑死牟阁下的弟弟,脸色立马就变得特——别难看啦!就好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往后退,但是当时又刚好是在楼梯上,所以一不留神就踩空掉下去了呢~”   也就是说,继国缘一的确是根本没有动手。   会再次向童磨确认,并非是因为不信任缘一,只是单纯地觉得,缘一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把事情想得特别简单。   似乎在他的脑海中,并不存在那些复杂交错的事物。   我非常羡慕他这样的性格。   缘一有着一颗非常纯粹的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无惨也能够像他一样。哪怕只是稍微像一点点也好。   我的恋人,在他强势而又易怒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   他似乎总在想着许多东西,一直都在担心,一直都在不安。   当我第二次前去医院探望他,给他带去花店里买来的香水百合时,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约,微蜷的黑发落在他的颊侧,身上的病服更衬得他的身形格外消瘦。   他眯起红梅色的眸子,瞥了一眼那束花。   “无用之物。”   我整理花束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过脸去看他,“真的是在说花吗?”   无惨的神情微微一滞。   “无惨,”我干脆直接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在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之后,“你在生气。”   无惨生气的方式非常别扭。   他不会直接明说自己在因为什么而生气,甚至绝大部分时候都让人意识不到他在生气,但存在于我身体之中的某种直觉却能告诉我,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的真实想法。   “你在生我的气。”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   无惨别过了脸,仿佛在刻意逃避我的视线一般。他说,“没有。”   “没有”就是“是这样”的意思。   我猜测起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每天都过来陪你吗?”   听到这话的无惨像是炸毛的猫一样回过头来,语气急促地否认,“不是!”   这表示我猜对了。   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心,想要让他总是蹙起的眉头稍微放松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无惨可以坦诚一点。”   我感慨道,“这样的话,一定会轻松很多吧。”   我指的是他自己会轻松许多。   但无惨显然是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他嗤声道,“真是辛苦你了。” 第84章   “也不是特别辛苦啦……”   因为我知道无惨也是在意我的。   虽然他总在说着违心的话语, 但是眼神与身体的细节却无法隐瞒真实的心情。   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会无比认真地聆听着——哪怕表面上是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正如现在。   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之后, 用嘲讽意味的语气开口的无惨得到了我的回答,话语流入耳中,他神情间的变化流露出来的是愈发不满的气息。   我将这理解为受了委屈。   委屈的气息吗……   “无惨。”   当我这样叫他的时候,无惨已经转过脸不再看我。   “你又在生气了。”   我从身后抱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被我拥抱着的这具孱弱身躯之中,正在跳动着的心脏无言地陈述着自己的情绪。   扑通、扑通。   趁他静滞下来的时刻,我偷偷地侧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萦绕在他身边的怒气与压抑, 似乎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等你好起来之后,我们一起去寺庙祈福吧。”   我曾听说,无比虔诚的信徒, 能够引来诸天神佛的垂怜, 以实现其心愿而降临于世。   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我都不是虔诚的信徒, 但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佛祖保佑我珍视之人——哪怕只是有这种可能性, 我也一定会去努力。   我心爱的人, 可怜而又可爱的他……   若能与他天长地久, 我愿为他分担一切。   -   “你在想什么?”   无惨坐在病床上问我。   这已经是他住院的第十三天,刚才来检查情况的医生说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我对无惨说,我觉得他今天比昨天看起来精神更好一些了。   不过听到这句话的无惨看起来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红梅色的眸子里甚至流露出阴翳的晦暗。   当我们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 他总是一副疏远冷淡的样子,大家都说他是刻薄又恶劣的人,我曾一度以为自己难以触及。   但是……   只要稍微靠近一点, 再近一点点,就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无惨敏感而又易怒, 尤其不喜欢有人提及他的身体状况,在我们相处的时候也是如此。   可比起说他是真的在因为这种事而生气、愤怒,倒不如说他是在因此自卑、嫉妒。   常年疾病缠身的健康状况令他失去了太多东西。   之前我说要去寺庙祈福的时候,无惨很生气地跟我说不去。于是我轻轻地贴在他身侧对他说,其实我是想去看寺庙里面种的那些花。   “听说白毫寺的紫藤花已经开得很漂亮了,我之前就很想去那里春游。”   我说:“如果无惨实在不愿意陪我一起的话,那我只好去问问辉和光他们有没有时间了。”   光的精力一直都很旺盛,平时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开口告诉他的话,他绝对会不留余力地帮我做好。   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要好。   光有时候也会问我将来要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一直都以辉为人生目标,受到辉的影响极大。   即便是在为我的恋情思考,光也不自自主地代入了辉作为参考对象。   “睦月姐一定会跟温柔又懂得照顾别人的人在一起吧,就像辉哥那种类型的。”   知道我和无惨在一起之后,光觉得很不可思议。   直白地说,他觉得我的眼光有问题。   “我完全不明白,那种家伙到底有哪里值得睦月姐喜欢……”   可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合理不合理的说法。   恋慕之情的诞生,就像是冰雪会在春天来临时消融一样理所应当。   “不要用「那种家伙」来称呼无惨哦,”我纠正光的说法:“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眼光没有问题,因为他的每一处我都很喜欢,没有半点将就。”   如果光的话落入无惨的耳中,他肯定会因此心情郁涩许久,对待他人时的恶劣态度,是他内心状态的具现化。   无惨他实在是一个过于悲观的人。   听到辉和光的名字,无惨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拧在一起,他用态度极差的口吻说道:“你有必要,这么亲密地称呼他们吗?”   “他们是我的亲人。”   我们之间有着血脉的联系。   与我没有血脉联系的无惨,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融合在一起的。“无惨。”我捧着他的脸,脉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红梅色的、美丽稠艳的眸子。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   我为能与他相遇而无比欣喜,也为能得到他的回应而喜不自胜。   一个带着凉意的亲吻贴在我的嘴唇上,我清晰地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慌乱的、紧张的、惊喜的气息。   我现在觉得一点也不辛苦了。   -   回忆一下我与无惨能够交往的原因——童磨打算在“告白之树”下向我说出告白的话语之时,被我抢先一步说出了自己对无惨的爱慕。   然后,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那里的无惨,听到了我的告白。   就这样,我们的恋情诞生了。   然而在他出院后回到学校上课的第二天早上,使我们确定交往的那棵“告白之树”从学校门口消失了。   那一天,我无论是在班级里,还是在外面的走廊或是操场,都能看见正在分手的情侣。   辉在午休时找到了我,当时我正准备带着便当去找无惨一起吃午饭。   他叫住我:“睦月,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我停下来打算听他讲,但是辉却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到了学生会的办公室里,他说现在这里不会有其他人过来。   “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因为辉看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他问我:“你是不是在「告白之树」下向鬼舞辻无惨告白的?”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我没有忘记你和我说过的话,但是那个时候,情况有些复杂……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辉说现在的情况也很复杂。   他神情犹豫地问我:“你……有多喜欢鬼舞辻无惨?”   “我希望能和他天长地久。”   我希望能和他分担一切。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辉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像是试探什么一样,问我:“如果和他分手了的话……”   “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我打断了辉:“我们之间的感情会一直延续下去。”   辉的表情变得更加担心了。   他语气沉重地告诉了我“告白之树”的事情——它确实不是自然生长起来的植物,而是“怪异”。   不可思议的生物,会强迫所有在它的树下告白与被告白之人对彼此萌生爱意的木之怪异——木魅。   辉说:“鬼舞辻无惨只是受了它的影响,才会同意你的告白。” 第85章   就连爱也是可以虚构出来的吗?   人类的感情真的会如此轻易被左右吗?   一开始, 我并不愿相信辉说的话,因为倘若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我之前所以为的一切就全成了闹剧。   那样实在是太难堪了。   而且……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着无惨。如果说他对我的接纳与亲近,都只是处于被“告白之树”影响后的失态,那么对他而言是否也很不公平呢?   他本来就没有做好这些准备。   被扭曲了真正的意愿而接纳的来自我的一切,对他来说会是多大的负担呢?   一想到这些事情,我便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窃取着并不属于自身事物的小偷。   但是……如果并非这样呢?   如果说无惨并不是受到了“告白之树”的影响,而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在那个时候回应了我的感情, 向我伸出了手。   “告白之树已经消失了,那些被拼凑在一起的恋人们,也都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所以今天一整天, 这些虚假的恋情都如同泡影般相继破灭。   我和无惨之间的感情究竟如何, 在今天我们见面之后,也可以得到答案了。   -   因为担心我, 在学生会还有事情要处理的辉, 特地让光在放学之后来教室门口接我。不仅是光, 就连童磨也跑了过来, 想必他也是知道了“告白之树”的事情。   不过我觉得他们没必要这样,因为即使是最不想听到的那种结果,我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觉得,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不可避免的, 便如同命中注定,人们常说的“命运”或“天命”,正是这一切的最好概括。   最开始的时候, 我其实都没有想过能和无惨成为恋人,但他却听到了我的恋心。   我喜欢无惨, 这并不需要理由。所以他是否喜欢我,也不需要理由。   就这样,我独自一人去见他了。   -   在教学楼附近见面的时候,其他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所以远远地就能看见无惨独自站在花坛附近的身影。   我忽然间想起来,以前他都是在放学前离开,但是自从我们交往之后,他都会等到放学之后和我一起。   那么以后呢?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竟不由得心生退却,在某个瞬间甚至想就这样逃走。但理智也告知我,那并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来到了他的面前。   我注视着这张脸,这张我无数次从远处或是近处深深地凝视过的脸。无惨的脸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郁结,他即便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仿佛在流溢出愁郁。   但就在一瞬间,当这双红梅色的眸子将视线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便已然看到了他的心。   没有任何改变的心。   当我握住他的手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同样在向我传递着他的回应。   “无惨。”   “嗯。”   只是这样简单的话语,已然让我的慌乱无比的内心彻底平复下来。我所认识的无惨,并不是会委曲求全的人,他的情绪会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从眼睛、从面庞、从话语……   所以他才会在他人眼中留下“刻薄”的印象。   如果……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如果他对我所展露出来的感情,都只不过是被虚构出来的泡影,那么在“告白之树”消失之后的现在,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不会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忽然问:“你在笑什么?”   我看向他,无比认真地告诉他:“我觉得好高兴。”   因为我知道了,无惨也是喜欢我的。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就是能够知道。从他的眼睛,从他看向我的目光;从他的面庞,从他在我身旁显露的神情;也从他的话语,在那些夹杂着自己都无意察觉的语气。   无惨问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说:“我想到明天就是休息日了,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之前无惨还在住院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白毫寺看紫藤花。虽然严格来说其实是我单方面跟他说好了,不过……无惨也没有反驳我。   听到这话,他又流露出了那股不太情愿的气息。不过这正能说明,他同样还记得这个“约定”。   我于是叹了口气,“无惨要是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吧。”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无惨垂下眸子看着我:“我又没说不去。”   “是这样吗?”我故意问道。   一种羞恼般的神情爬上了他的眉眼,像是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要下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启齿。   当无惨语气生硬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的时候,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脑袋埋进地里去一样。   坦诚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对他来说就是这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之前才会对他说,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能够坦诚一点。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我一样理解他那些刻薄的话语下所遮掩的真正的内心。   那无比脆弱的、惹人怜爱的心声。   “我觉得,能够和无惨成为恋人,实在是太好了。”   有人告诉过我,人要经过无数次转生,才能够成为如今的模样。这辈子会认识的人,一定是在以前的转生中相遇过无数次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也拥有“前世”,那么在我的前世,一定曾与无惨相遇过好多次,所以才能够换来我们现如今这无比珍贵的感情。   我想,我一定是个很幸运的人。   所以才能够在遇见过的这么多人里,在见到无惨的第一眼,就对他产生爱恋的心情。 第86章   四月中旬的样子, 紫藤花已经开得很漂亮了。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我就是莫名对这种植物怀有特殊的情愫。   “我听说, 在贺茂神社的祭典中,贺茂斋院的轿辇上也会装饰紫藤花,过去的时候,这些紫藤花会在祭典结束后被分给京中的贵族们,以祈求得到诸天神佛的祝福和庇佑。”   无惨表面上对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一点也不相信的样子。   我知道他不相信这些,他不信神佛, 也不相信我所说的转生,无惨所能看见的、他坚信着的,都只有自己眼前的事物。   但他还是会陪我来到寺庙中, 和我一起站在本坪铃下许愿。   不过, 我说出“我希望能和无惨天长地久”的时候,无惨却用一种不太赞许的眼光看像了我。   我反问他:“无惨难道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么?”   然后我才从他的回答中得知, 原来他所在意的其实是曾经听说过的“许愿时, 说出来的愿望就不会灵验了”的说法。   但是, “无惨本来就不相信这些吧?”   他不假思索地说:“可你一直都相信。”   明明是一贯的口吻, 可落入我耳中之时,却也能带来非比寻常的心情。   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用手背贴了贴他的指节,握住他的手, 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因为这不是要说给佛祖听的愿望。”   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迟钝和不解的神色。   我于是告诉他:“我想和你天长地久, 这并不是需要神佛认可的事情。我喜欢无惨,是出于我自身的想法, 所以无惨如果也喜欢我,同样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意见。”   “所以我才要说出来。”   所以我才要告诉他我的心声,要让他知晓我的愿望,这不是需要其他人承认的事情,无关他人,只有我们自己。   “无惨是怎么想的呢?”我注视着他的眸子,这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满盛着我的倒影。   我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深刻地明白我们彼此相爱这一事实。   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听到他亲口告诉我,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我希望他也能对我说,他同样对我心怀不变的爱意。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过去了好长时间,就像是要牢牢地记住我或是记住这一时刻。我能摸到他的手,这只几乎有些嶙峋的瘦削的手,此刻正与我的手指紧紧地交握着。   “我,也想和你地久天长。”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掉下来的时候,我明明没有要落泪的想法,可它却止不住地流着,直到模糊了眼前无惨的身影。   仿佛不是现在的我在面对着现在的无惨,也不是现在的我在听着现在的无惨同我倾诉衷肠。   如果人真的有转生,如果说前世真的存在,那么在过去的某个轮回中,我们一定也曾许下过这样的诺言。   -   因为我突如其来的落泪,让无惨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本来就不是擅长照顾他人的类型,也不是那种能轻松自如地应付各种场面的人。   虽然他好像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但我知道那都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我看着无惨那副残存着慌乱的样子,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这种截然相反的情绪重叠的时候,无惨看起来更加无措了。   他问我要不然还是先回去好了,等到下次有机会了再来看紫藤花,但我说不用这么麻烦,而且——   “你还没有许愿吧?”   我的愿望,想要告诉神佛的愿望,想要告诉无惨的愿望,都已经通过祈祷、通过诉说的方式,传达给了对方。   无惨既然也相信着,向上天许愿时不能开口说出来,那么在他的心底里,一定也存在着想要告诉上苍的心愿。   我将一枚五円的硬币放在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指压下来包裹住它,然后握着他的拳头说:“要记得不能说出来才灵验哦。”   原本迟疑抗拒着的无惨,终于也放松下来,在我的注视下将硬币塞进了奉纳箱中。   无惨会许下怎样的愿望呢?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见他闭着双目,仿佛真正虔诚地祈祷着的模样,不由得开始猜测起来。   我不知道无惨会许下怎样的愿望,但我的愿望——我所求的,不过是能够分担他的痛苦。   降临在无惨身上的灾祸,无论是病痛或是其他的痛苦,会让他产生不幸的事物,我都希望能够与他一同承担。   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目睹他在我面前饱受磨难,而我却无法为他减轻半分的模样。那对我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现实。 第87章   和无惨一起来寺庙里看紫藤花, 是我已经期待了许久的事情。   但我没想到这对他来说居然会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花瓣自然掉落后铺成遍地的紫色,垂落下来的花束正在散发出浓郁的生命力……但它们对无惨造成的影响, 也很快便开始在他的身体上显露端倪。   注意到无惨的小动作时,我起初只觉得奇怪,直到他的皮肤泛红得愈发明显,我才意识到这并不寻常。   看着他把手别到身后,脸也转到别的方向,好似不想我看到的样子,我一瞬间其实觉得有些生气。   尤其当我拉着无惨要离开的时候, 他还像是不明白原因一样地问我:“不是要看紫藤花么?”   究竟要怎样,他才能明白,在我的心目中, 他远比任何外物都更加重要呢?   我不说话, 只是拉着他往外面走,但无惨却不配合, 好似他也有多么喜欢这里。   “无惨。”我停下脚步,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这时候我才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红疹, 本就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这些痕迹时格外明显。   “你知道自己会过敏吗?”   听到我这样问之后,无惨抿紧了嘴角不说话了。   所以我只需要从他的反应就能够得到答案,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完全不告诉我半句, 在他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捧着他的脸颊,我怕我的动作会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 可是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又无法什么都不做。   “我喜欢无惨。”   并不是因为他会为我做什么, 我也不需要他为我强行改变什么,甚至伤害到自己。   我说:“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   无惨又不说话了。   我踮起脚来,亲吻着他的额头,我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坦诚一些,因为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久天长”。   -   无惨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   所以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过敏的事情,可他却一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的样子,好似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   “我觉得很难过。”   在我这样对他说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睑。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皮肤上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过敏痕迹。   “如果说无惨是为了让我高兴,才陪我去寺庙的话,那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可是看到他这样,一想到无惨或许也是抱着要为我做些什么的心情,笨拙地努力着,我又完全没法对他生气。   无惨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会让无法为他分担任何的我,除了无可奈何外毫无办法。   “我希望无惨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握着他的手说,“我希望无惨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赶快好起来吧,无惨。”   我同他说:“等到毕业之后,我们就结婚吧。”   -   在温暖的春天举行婚礼,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当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便期盼着能有这一天的到来。   我想和他结为夫妻,组成家庭,成为真正的家人。   我想要一直喜欢着他,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我们都变得白发苍苍。   如果人真的可以转生就好了,我希望我的下辈子也能实现这样的愿望,我想在今后的所有轮回中,都能遇到无惨,都可以与他相恋。   我同他说:“能够遇到无惨,我觉得,这一定是我的生命之中,最最幸运的事情了。”   【学园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