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人上人》 第一章 菜市场的水果贩子认得这个小伙子。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一大早,他都来。总是带着两个兜子,一个用来装雷打不动的七个苹果,另一个,则是当天看着最新鲜最应季的各式水果组合。清晨的菜市场,拥来挤去的全是拖着行李箱式样菜篮子的大爷大妈,冷不丁冒出个年轻人,太出跳了。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人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皮几乎就贴着骨头,颧骨突出,衬得脸略显长。穿行在老头儿老太中间,不自觉佝着点儿后背,走出市场,才恢复挺拔,人瘦就越发显个子高。青年蹬上一辆大二八,嗖得一下就出去好几米,像带着风。 医学院的宿舍杵在个半山腰,上课就够累的了,回个宿舍还要攀爬。学生们腹诽,院长一定是得罪过校长,要不就是砸过后勤处处长他们家玻璃。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好的容易丢,破破烂烂能对付骑就行。 凌远到宿舍楼下冲着三楼的一个窗户吹了个半长口哨。一个人影模模糊糊隐在窗帘后,往外探了一眼。为吃个免费早餐容易吗,这还不到八点,吃完继续补觉。韦天舒趿拉个老人拖,半不情愿的蹬蹬在有点儿返潮的楼梯上。 韦天舒接过凌远手中的苹果,豆浆和包子。举起塑料袋,打量着三只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团子。嘟囔到,“是我要的西门那家包子铺的吗?怎么看着个头儿不对。” 凌远一转车把,不理他,蹬上要走。 “哎哎哎,多从家带点好吃的。哎,凌远,我后半个月的伙食靠你了啊。带点咸菜也行!” 韦天舒瞅着凌远蹬了几下就距离远了的背影,琢磨着,带点咸菜那句不知道这小子听见没有。转身折回楼里。 凌远是本地生,每周要回家,但他很少在家里过夜。韦天舒老骂他有病,六个大小伙子一间的老旧宿舍,不管夏天冬天都是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你还闻上瘾了是怎么的。 凌远这人,别人跟他说点什么,但凡他不想回应的,都是抿嘴一笑,一个字都不往外崩,特有原则,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大尾巴狼! 不知道哪个手欠的从女生宿舍顺来一个毛绒玩具,单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灰白灰白的,软萌软萌的,挂在凌远的床沿围栏上。他睡上铺,争着睡上铺的男生八成有洁癖。凌远回来见了,还是腼腆一笑,也不动手去摘,也不问。这人,真够没劲的。 可能整个系里,就韦天舒觉得凌远真的挺好。可以蹭吃蹭喝帮打水代打饭不说,借笔记借作业也是从不含糊。只一样,他从来不帮人点名。后来的后来,韦天舒想起这事来,问他为什么。凌远说,我不喜欢假装成别人。 这趟回家,凌远有事要跟养父母讲。他拿到了想去的那个学校的全奖Offer,这个秋季可以入学了。 “爸妈,我回来了。大哥,凌欢。” 凌远的开场白,几乎永远都一个样。 凌夫人象征性的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水果,转手递给保姆。凌教授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出来。 “小远,天气热吧,看你骑得这满头汗,快去洗把脸,我给你切西瓜,用凉水拔的,没放冰箱,不伤胃。”养父对凌远历来话多,好像要把这个家里其他人用不上的言语额度都给用满,特别凌远考上大学坚持要住校,每个周末,凌教授都不管另外俩孩子,拉着凌远说东说西。 “霍普金斯好,学术气氛浓,临床也很强,他们不常给中国学生全奖的。小远,你这几年没有白努力。”凌教授端起茶杯,茶汤的热气蒙上他的眼镜,他抿了两口,朝坐在对面沙发上吃西瓜的凌远笑笑,“爸爸支持你,不要有后顾之忧。” 凌远笑,说谢谢爸,接着啃西瓜。 凌教授要开瓶红酒,给凌远庆祝一下。凌夫 人嘟囔他,你这破心脏,没事儿别老张罗喝酒。没事儿当然不喝,这不有大喜事嘛。 大喜事儿?他一个人的大喜事吧。凌夫人哼口气,心想。 凌欢倒是挺开心,嚷嚷着明年要去美国找凌远玩。 “二哥,听说美国租车特便宜,国家公园门票也特便宜。明年放假我去找你,你带我去玩去。” “好。” “哎,你可答应了啊,不许反悔。” “嗯,没问题。” “瞎闹什么,你哥哥是去读书,哪有时间陪你玩。美国的医学院学业有多繁重,你知道吗。我都怕你哥哥身体吃不消,你还要去给他添乱。老实在家待着。” “爸,没事的,医学院也得放假啊,我跟得上的,您放心。” 凌欢被当众数落,脸一拉,闷头吃饭。凌夫人看一眼闷声不语的大儿子。欲言又止。 饭罢,凌远要去洗碗,凌教授一把拉住他,“走,咱爷俩接着聊,我这有些英文原版的教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美国买书太贵。” 凌远每周六回家基本都是呆一天,吃完晚饭就回学校。夏天天长,凌教授不拦他,冬天要是天冷又黑得早,便不让他走,要不干脆四点就吃饭,趁天黑前让他回学校。每回走都带上不少吃的,一半要便宜了韦天舒那小子。 妈,大哥,凌欢,我回学校了。几乎永远不变的告别。 凌教授每回都要送他到小区门口,爷俩多聊几句。凌教授一直觉得,虽然凌远选择学医还学得这么出色,主要还是源自他对自己母亲的心结,但自己这个养父的医生身份,也不能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他很为凌远高兴,还有,他感到骄傲,这是他带出来的孩子。 凌夫人在客厅坐着等凌教授。他刚进家门,夫人立马开腔。 “老凌,小昕的工作,你能不能上点心儿!” “我怎么不上心了,找过我老同学,人家让等等消息呀。你别那么着急好不好。” “我不着急?那是我亲儿子。你这个当爹的可真行,一心扑在个外人身上。” “你不要这样说话,小远怎么是外人。” “他要是心里真有你这个爸爸,就不会那么轻易跑到美国,一走了之。我们养他这么多年,培养他读大学,他为你做过什么?别说等着老了让他孝敬了,这人还没老,他就先跑了!” “胡说什么,小远是去美国深造,霍普金斯的硕博连读含金量多高啊,留在国内读博士,性价比太低,他的根在这里,早晚要回来的。” “我看未必。” “你不了解小远。” 凌夫人叹口气,不再做声。凌教授拍拍她的手背,说,“你不要老是对他有戒心,凌远是个好孩子。” 韦天舒抱着凌远带回来的红烧肉不撒手,跟见着亲人似得。 “算你小子有良心,幸亏我聪明,没去食堂打饭。就让老四给我捎了俩馒头回来。我预感今天有肉吃。”三牛嘴里咕哝着。 凌远顺手给他倒了杯水。 “三牛,我9月份要去美国了。” “啊!?” “嗯。” “你小子,还以为能再蹭你四年的吃喝呢,不够意思。” 三牛低头吃肉,不说话了。他有点儿难过。凌远虽然看着很臭屁,不合群,但从来没有看不起他,别人喊他三牛,有戏谑他的成分,他以前在大山里放过牛,而凌远不经常这么喊他,可每次这么称呼他,都让韦天舒心里有点暖暖和和的感觉。那是朋友之间才有的语气,诚恳、亲切、厚实。 “走之前我请你喝顿酒吧!”三牛沉默了半晌,蹦出一句。 “好。”凌远微笑,依旧抿着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是一场漫长的晚餐。从学校门口的川菜馆转战到篮球场的简陋看台。啤酒太胀肚子,凌远不敢混酒喝,干脆直接干白的,牛白二一人一瓶。 “凌远,你这五年,天天他妈的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你一个城市子弟,你爹是大医院的主任,又是教授,你比我个从山里出来的苦孩子还特么努力,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喝点酒好,平时不能问的,现在都能借着酒劲儿说出来。这是韦天舒第一次见凌远喝酒。 “我是有病。” “哈哈哈,你特么喝多了,还真承认自己有病啊。”三牛一把攀上凌远的脖子。 凌远被他一扥,上身猛晃了两下,白酒从一次性杯子里洒了一些出来。 “凌远,你他妈的也不谈个恋爱。系里一帮女生恨死你了,背地里说你看不起人。白长了个大高个,这么个好皮囊。浪费!你怎么回事你?你相好是不是别的学校的?你说说,说说。” “我没有相好。哪天有了,我告诉你。” “你就是有病,凌远,你有病。” “我是有病,不用反复确认了。” “你大爷!” “三牛,我是凌教授领养的。” …… “你书读不好,在山里还有个家,我读不好,连有个家的资格都没有。咱俩不一样。不过,你小子书读的不错,看来是不用回山里了。”凌远自己闷下一口酒,好辣。他的胃在抗议,但他想放纵一次。 韦天舒跟他碰了下杯,把自己剩下的酒干了。 凌远坐了好几十公里的公交车,又转小巴士,前后折腾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墓园。 他没带花,就拎了一兜苹果。 小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那是她发疯前留下的唯一的照片,和儿子一起照的。也只能用这个做遗像了。 凌远把苹果掏出来,在母亲的墓前摆好。 妈,我要去美国了。等我回来,再来看你。 第二章 …… 四十八 四十九 五十 凌远做完最后一个俯卧撑,轻快地从地上跳起身来,抹了把额头上微出的汗。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五公里跑,加五十个俯卧撑。完成。连同准备活动,40分钟。换个衣服,正好赶上实验课。 课业有计划,锻炼有指标,和家里打电话,也有日程表。像台机器。 凌远相信一点,科学规划、分配、使用时间,不仅能带来高效率和高效益,还能给人带来愉悦感,或者说,安全感。 巴尔的摩的冬天比潼市要冷,空气潮湿这点倒是有相似之处。天冷,人本能地想多摄入蛋白质,各种肉类的三明治、汉堡,味道虽然说不上好,配上牛奶和鸡蛋,热量是足够的。所以,凌远反倒长胖了些,告别了骨瘦嶙峋的状态,开始有壮实起来的苗头。 来美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好像很快就到了。医学院大部分中国留学生都没回国,路费太贵。索性凑在一块过年。为了增加过年的气氛,当然,也为了省钱,一帮学生决定自己动手做年夜饭。一人做一道家乡菜,公投最难吃的那个,要被罚一个人洗碗和收拾所有狼藉。凌远想了想,做红烧肉吧,浓油赤酱,滋味足,下饭,中奖的可能性低。 六个人,来自祖国的天南海北。于是餐桌上拥有了,略腥气但一点儿都不臭而且原料还是条海鱼的“臭鳜鱼”、糊成一坨两坨三坨的热干面、拿意大利面冒充粉条的东北乱炖、愣说生鱼片来自浙江沿海的撒西米拼盘、国菜必须代表首都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来自江南的红烧肉。 后来的后来,那个北京姑娘表白被拒绝后,跟凌远说,知道为什么不少女孩喜欢你吗?凌远笑而不语。姑娘说,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帅好吧,主要是你这人特靠谱儿,谁跟了你,肯定不会吃亏受罪。凌远怔住了,这也能看出来?当然能,第一回 一起过年的时候,你知道再另外准备个火锅,还备好了牛羊肉切片,以防别人的菜没法吃,一伙人大除夕夜的饿肚子,果然,那都什么玩意儿啊,除了你做的啊。还有,明明是梁子该去洗碗,最后活儿都是你替他干的。这就说明,一,你这人做事有计划,心细,靠谱儿,二,你这人厚道,肯吃亏。以后肯定对自己老婆好。凌远哑然失笑。 他的确是预计到其他人的手艺可能不咋地,而火锅准备起来特别简单,电磁炉、肉、蔬菜、厨房里自己调点儿料,齐活,另外,主要是他自己想吃了。刷碗等于厚道?得了吧,那是为了躲酒,以及躲借着微醺朝他身上贴的女同学。凌远苦笑,女人总喜欢给别人加戏。 凌远这个名字,苏纯在国内申请学校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她比凌远晚两年入学,读产科。 苏纯是凌远的老乡,也是潼市来的。这还是北京大妞告诉凌远的。她说,谷主,那个同乡小师妹可能对你的品味,特别温婉。 北京大妞给凌远起了个外号叫绝情谷冷谷主,简称谷主。凌远说公孙止分明是个感情骗子无耻流氓,我怎么得罪你了,这么糟践我。哟,原来谷主也看庸俗文学,有句名言警句特别适合你。啥?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剑是冷的,哟,这孙子冻上了。 苏纯会做饭,烧得一手好菜。她管凌远叫师哥。内外兼修,蕙质兰心,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理科生夸人也就到这水准了。总之,学院里传开了,凌远被家乡来的田螺姑娘瞄中了。 凌远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热闹的抑或安静的,俏皮的抑或温柔的,聪明的抑或温厚的,他不知道。苏纯或许是个好的尝试。不麻烦,不多话,会做家乡菜,还,挺好看的。她叫他师哥,他叫她苏纯。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同寝室的哥们出去度圣诞假期了。凌远就没去教学楼了,在屋里看书,省的来回折腾。雪已经下了两天了,这会儿势头已经矮下去了,细碎的白,飘得不疾不徐。 有人敲门,凌远以为是隔壁哥们来蹭吃喝。 开门一看,是苏纯。 “师哥,我来给你送圣诞礼物。” 女孩鼻头冻得通红,额发上沾了些雪片。 凌远用手轻拂了下那马上就要结成水珠的莹白,动作淡得似挨上又没挨上。 “下着雪就不要跑来跑去了。你这是成心刁难师哥,我可什么都没准备,不习惯过人家的洋节,春节给你补上。” 屋里很暖,对话有一搭没一搭。 苏纯自己把提来的东西拆了,是一套床单被套,主色是烟灰色,配了几道抽象的蓝色线条,简单大方,还耐脏,都是洗好烘干的。 看着苏纯自顾自的忙活,帮他换床品,凌远一时语塞,竟半晌没吱声。立在一旁,似乎生出一丝不自在,好像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寝室,倒像他是来串门子的。 “我看你在用的这两套都洗得旧了,有的地方布料都有点儿脱线了。”苏纯并不回头看他,手里还在忙活。她一个人就把被套换了,根本没叫凌远搭手。他也看出她一个人抖动兼平整被子有些吃力。 凌远记得小时候,家里的被子是要拆洗的。里头的棉絮每隔两年要重新弹一弹。母亲抱着一大坨的棉被芯子去街边找专门做此活计的师傅,凌远听那铛~铛的声音,觉得好玩儿。钢尺一头按在桌边,突出来的部分,用手指压下去再弹起来,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弹过的棉絮,罩上新洗后在太阳下暴晒过的被套,有股暖香,让人夜里睡得格外好,梦都不做一个。无梦也许就是最好的梦境。 苏纯把换下的床单被罩枕巾全都叠好,比医院里的护士手脚还麻利。转过身来,跟他说,“我带回去帮你洗洗,以后做备用的吧。” 凌远拉过苏纯的胳膊,吻下去的一瞬把眼睛闭上了。毫无技巧可言。女孩轻咬他的舌尖,酥麻立即窜进他的嘴里,沿着食道涌进胃肠,下腹处跟着一激灵。苏纯用力吸住他的唇,手伸进他的裤子。 凌远知道自己是个正常人。 女人的脸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婉转中带着收放,透着取悦和鼓励。 凌远的汗滴在她脸上,让身下人发出嗳的短叹,精致柔软的手指抚摸男人突出的下颌。男人并没有低头,眼光投向了窗外,雪下得比方才密。 凌远泄了身,躺倒在床上,紧挨着女人的头,下巴抵着她的肩。 新枕巾有淡淡的香味,混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烘干的东西,没有阳光的生命痕迹。巴尔的摩的冬天,没人指望用阳光晒干什么,其实夏天也一样。没人知道,如果那一刻,他吸入鼻腔的滋味,除了身下泥泞里的气息外,还有一道阳光,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凌远腾地撑起身体,翻下床,拎着裤子闪身进了卫生间。 等他出来,一切都被整理妥当了。床铺上沾染的水痕,有些刺眼。 苏纯轻柔地抱住他,头倚在他胸口,呢喃道,“凌远你能不能放松点儿,哪怕就一会儿。” 凌远想了想,还是环上她的肩膀,捋了捋她铺在背上的发梢。仿佛那一刻,他才发现苏纯是一头乌黑披肩长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东西在脑子里炸了一下,手下便有点没轻重。他推开苏纯,手握着女人的臂弯处,有点慌乱,内疚不安的样子,说,“对不起,刚才没……” 苏纯轻叹了口气,笑道,“你才想起来。没事,我不会赖上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放心吧,别忘了我是学什么的。凌远,求你,放松点儿好不好?” 苏纯还想继续刚才的拥抱。凌远往后微退了半步。问她,“你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送我回宿舍吧,师哥。” “嗯?好。” 凌远的导师是个犹太小老头儿,脑瓜顶成天扣着个小黑帽儿,基帕的位置刚好遮住他的谢顶。老头儿喜欢这个中国男孩,聪明,不,应该叫智慧,比聪明层次高,勤奋刻苦,理论和技术都拔尖,太难得了。可惜他坚持不起英文名字,导师也必须叫他Yuan,这个发音对老头儿的舌头是种考验。不过这都是小事儿,不影响他愿意为Yuan去争取一个留校名额,以这个人的资质,很快就可以升讲师、教授,Tenure在三十岁左右拿到完全没问题。 可是,小老头儿被Yuan拒绝了。忧伤不已。 凌远不知道他和苏纯算不算谈恋爱,其实,他不确定的,倒不是所谓的关系问题。他第一时间告诉苏纯,自己不打算在毕业后留在美国,他要回国去,回潼市去。 苏纯笑着说她知道。另外,师哥,我要转校了。 告别之际,苏纯第一次牵起凌远的手,说,你的手这样凉,不是我能握暖的,师哥。 凌远把她手心贴在脸上,一股热流烘上来。 凌远拨通了凌景鸿的电话。 爸,毕业典礼您能来吗?另外,我决定了,毕业后去第一医院肝胆外科任职。 凌教授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弹。他不是现在才决定的,他是从学医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了的。 论文答辩结束后,凌远飞了一趟阿拉斯加。苍穹上悬挂的五彩的光让他感到极致的虚幻。他坠入梦里,一个陌生的背影在匀速地奔跑,一直不回头,不知道是谁。可能,就是他自己。 第三章 韦天舒收到凌远的邮件,看完骂了一句大尾巴狼就知道使唤我,然后在大周末的早晨跑去房产中介问第一医院附近的出租房。一定得给这臭小子租个两居室,有个阴天下雨的还能蹭个地方住,他想。四年没见了,这臭屁王不知道现在什么德性。 凌远收到三套房子的照片,都离第一医院不远,走路都在十分钟以内,这个地理位置房子多数都比较老。一套是50来平米的南方老式公房,上下两层,一层就是个过道,能放下个灶台,充当个独立厨房,二层是个开间,是朝南的,采光不错。第二套是6层的板楼,不过是东西向的,在三楼,结构是个传统的小两居,东向的那间带个阳台,西向的房间窗户很大,挺亮堂,不过西晒也厉害,厨房卫生间都不大,房子装修的还不错,扫扫灰尘就可以入住。最后一套是在个比较新的小区,塔楼,18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大飘窗,精装修,家具都是新的。 凌远在QQ上回复说要第二套。三牛问为什么,还以为你准选高层那个,比较精英范儿。对方甩过来一句,停电就傻了。三层那个好,离医院最近,五分钟就走到,就算连台手术做得快累毙了,也能坚持走回去爬上楼进屋再趴下。 手续的事就拜托三牛了,凌远也没往心里去。忙着给家里人选礼物。他有点儿犯愁,不知道买什么好,还专门跑了一趟纽约,结果只搞定了给凌欢的kate spade挎包外加一只钱包,据说年轻女孩都喜欢这个牌子,顺便去自由女神像看了看。 回到巴尔的摩,打开电脑,三牛在q上的留言,得划拉好几把鼠标中轴才能看完。叫了五次凌远没人反应,接着出了一屏的大尾巴狼,接着又一屏臭屁王,然后跟着无数个你大爷的,最后估计骂得没力气了,说看到后马上回信儿,不过先看邮件! 凌远看中的房子,房东忽然要卖,说是着急用钱,开的价不算高。两层的老公房已经先一步租出去了。就剩下精英公寓了,中介催了几次,说这租金可不算高,周围好学校多,家长租房需求旺盛,你真有意向最好赶紧定。三牛想着,这一不留神,全白忙活了,紧忙着联络凌远。 #房子卖多少钱? 65平,50万。 能贷款吗? 你入职就能办贷款了。你问这干嘛?高层那个,定不定啊? 首付多少? 我没问,你等会儿,我问问中介。 房东要求先付20万。 行,替我定吧,我把首付打给你,替我办一下。 啥?哎,你,不是租房吗?怎么改买了?你不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啊? 把你银行卡号给我。 大尾巴狼!不怕我卷钱跑了啊? 废话怎么那么多。谢了啊三牛。 你他妈才是真废话多。滚。# 过了半晌。三牛才想起来,这小子哪来的钱?他肯定不会跟家里要啊。窝草,大尾巴狼跑美帝打工赚钱去了。 凌远给凌教授买了一个单反相机,爸爸就要退休了,得找点业余爱好,他以前就爱拍个花花草草的,正缺个好装备。给凌夫人买了一件Tiffany的饰品,凌远猜应该符合养母的品味,关键是和相机价位差不多,他不想让养母觉得自己不重视她。给凌昕买了个新款手机。凌远盘算了一下,基本上把积蓄花的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笔近期可能要做的支出,正好够。 凌远有四年的全奖,每年都能剩下个五千美元左右。犹太小老头儿忒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带他和另外一个印度学生,接了个药厂的项目,就是在实验室顺带搞搞论证,也不费什么额外功夫,每个月付他们补贴。博士读下来,凌远攒下一 笔钱,没耽误读书,也没怎么打工。 小老头儿说,Yuan,你会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凌远拥抱他,告别时,送给老头儿一双老北京老头儿鞋,让北京大妞的家人给寄来的。 巴尔的摩的夏天比潼市凉快多了,晚上有时还要穿个外套再出门。凌远查了查潼市未来一周的气温,苦笑了一下。熟悉的闷热感快要冲出电脑屏幕一般。他给科主任发了邮件,说自己18号去报到。 *** 凌远的第一台手术是作为第一助手的身份出现,左肝切除术,主刀是科主任冯敏。冯主任四十多岁了,是肝胆外科的一把手,看他虚浮的眼眶和厚眼袋,大概是工作压力大闹得。冯敏烟抽得凶,手指薰的发黄,又爱喝酽茶,一口牙实在有点儿惨不忍睹,齐院长拿他打趣,让他去本院牙科做整形,让马主任给你打折,冯敏辩解这是从小喝海河水闹的,没办法,四环素牙是老一辈天津卫的标志。冯主任来潼市上大学,娶了个本地同学,就在南方扎根了。 手术做完了,冯敏说小凌你跟我到楼下来一下。凌远简单冲了一下胳膊和手,套上白大褂,趿着拖鞋就下楼了。冯主任下楼抽烟,其实他自己办公室也能抽,就是想下楼吹吹风。冯敏递一支烟给凌远,凌医生表示谢谢不会。主任笑笑,露出一口上了色的歪牙,叨咕道早晚的事儿。 冯主任交待凌远,以后你可以自己上手术了,遇到连台,咱俩换着上。另外,新一批的实习生来了,你负责带一个,明天我让他直接找你报到。 临下班,桌上的内线响了,是韦天舒。问他参不参加院里周末组织的工会活动,打羽毛球,周日,不耽误你周六回家看爹妈。凌远说行,反正体育馆离家近。三牛切了一声,你小子能不能别气人。 韦天舒酝酿了好几年,给人打了无数趟热水,终于感天动地,在毕业前交到了女朋友,读妇产科的秦少白,漂亮又利落,关键是手劲儿大,专治说话跑火车和贫嘴呱啦舌,这一把拧上去,耳朵要掉。俩人都如愿进了第一医院,三牛在普外,少白在妇产科。第一医院的地位不用说了,三牛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毕竟没有背景,廖老师再帮忙,也不一定有结果。可巧一个定了的名额,女孩又决定出国深造了,廖克难卡准了机会去找管人事的副院长,给三牛抢下一个指标。 三牛实习也在第一医院,好歹多待了一年多,凌远入职,他送了一页纸当礼物,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的人员结构图,什么骨科主任是第一副院长的学生,血管外科的护士长和ICU副主任是两口子,心外科和心内科俩主任面和心不合,凌远看得哭笑不得,说送我这干嘛,我目前这个阶段只了解肝胆外科就行。 “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吗?” “闲的。” “呸,让你记住,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哈哈” “嘿,你小子笑起来也不像哭啊,以后少板着马脸啊。” 凌景鸿说的没错,凌远的根在这里。沉重,却连着筋和骨,断不了。他似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融进了医院的工作里,站上手术台的时候比任何其他场景都让他安心,安全感从脚底板儿直升腾到脑瓜顶儿,这世上除了太阳暴晒过的棉被香味儿,第二好闻的就是消毒水了吧,难道还有人怀疑这个? 凌医生在写病历,忽然觉得眼前的光被挡了一片,抬眼望见一个大小伙子,斯斯文文戴个眼镜,鼓鼻子鼓眼的,挺精神,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人挺壮实,估计常年健身。 “凌老师您好,我是您带的实习生李睿。” 凌远颔首微笑,礼节性地握手。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科里的情况。 还没等开口,李睿兜里的手 机响了。李睿掏出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一蹙,按掉。 凌远引着他,往冯敏办公室走。刚到门口,铃声又响起来。李睿叹了一口长气,咂了砸嘴唇,刚要按掉,凌远示意他,你还是先接吧。 李睿向凌远投来抱歉和感谢的一瞥,按下接听键,转身往门外走。 门被带上的一瞬,凌远听见李睿刻意压低了嗓音,抛出一句 “李熏然,你又作什么妖?” 第四章 被手术刀切开的皮肤是泛着暖的浅小麦色,薄薄的脂肪层,明显易定位的创口,这是很简单的一台手术。一助清创后,凌远做创口缝合,关腹,缝合切口。虽然男孩子对身上的伤疤没有太多芥蒂,凌远还是处理地极为精细,他大概能想象出那里愈后会变成的样子,细浅的一条,颜色微微白于旁边的肌肤,不太显眼,也是通常不会裸露在外的位置。 无影灯下,凌远并没有太看清李熏然的脸,他没太往头的那个方向看。大概,是个半大孩子。 第一天找带教老师报到,就请人家给自己亲戚做了台手术,李睿想,这事真够神的。电话是李熏然的警校同学打来的,打电话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快到医院门口了。凌远问嘴唇发白的李睿,扎在哪个部位了,电话那头儿的小孩儿也有点懵,说大概是肝吧。凌远给普外打个电话,说接个急诊,是我学生的亲戚,好像伤在肝部,我来接吧,我带学生一块儿看看。 哪是肝啊,分明是脾啊。刀口不算太深。李睿还是满脑门子汗。 李睿满脸歉意地跟换衣服的凌远说,“凌老师,我得下楼接一下我叔叔婶婶,他们吓坏了,待会儿我先陪他们到病房看我弟弟,抱歉,报到的手续可能晚点儿才能办。”凌远笑笑说不急,示意他快去。 凌远打到住院部护士站问那个叫李熏然的病人安排在哪个病房,他要过去看一眼术后情况。双人间的病房区,没有多人间病区的嘈杂,比单人间又低调了一截。可巧,给李熏然安排的双人间也只有他一位病人。凌远礼貌性地轻敲了两下门,便直接走进病房,一句“就你会逞能”的呵责正好落进他的耳朵,声音厚而严厉,蕴着几分怒气。说话的人听见敲门,赶忙转身,见来的是个大夫,敛了敛面上的气恼神色,先是颔首示意。 李睿连忙往前挪了两步,做了个介绍,说叔,这是熏然的主刀大夫,也是我在第一医院的带教老师。李永泽和凌远握了握手,礼节性的招呼了一两句。说话间,李永泽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走到窗边,打开阳台的门,在半屋外的地方听电话。 凌远便绕到床尾抽出李熏然的病历,边看边往吊瓶处走,又看了两眼点滴的速度,才低下头看床上的病人。 “感觉怎么样?” “还行,谢谢大夫。” 阳台那头孩子父亲不知是对谁说着儿子的受伤。凌远这才知道这小孩儿是在警校附近的水果摊儿遇见有骗子拿假的一百块买农民的水果,这种骗术恶劣的很,受骗的大多是岁数大眼神不济的老人,摆的也是那种行走摊儿,收张大额的假钞,一天都白干了不说,还要赔上来回路费。李熏然揪住骗子不放,要扭送去派出所,对方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一时情急,顺手抄起摊儿上的水果刀朝他身上攮了一把。李熏然他爹语气平和,说得不疾不徐,挂电话时连说了几个不用,待会儿小金就送我回局里了。 李熏然明显瞪起的眼睛盯向父亲的位置,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他冲挂了电话的李永泽嘟囔了一句,“跟别人说这些干嘛。”他爹马上回瞪了他一眼,“说的不是事实吗,让你逞能。” 果然还是个半大小子,脸上写着被父亲数落和揭短的恼和羞,连带着看别人的眼色都是刺刺的,下巴故意扭向一侧,两道浓眉蹙向眉心,衬得脸越发小,两颊的线条透着锋利,这孩子怎么这么瘦,还上警校?凌远简单跟李熏然妈妈交待了注意事项,李夫人很礼貌地再次道谢,但并未站起身,一直侧身坐在儿子的病床上,抓着男孩的一只手,不松开。 凌远跟李睿说了句明天再来报到吧,别了李家人,回科里去了。 严父慈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凌远想。 第二天一早,李睿总算把报到手续 办了。下午凌远带李睿去冯敏那打个招呼。冯主任让凌医生留一下商量点事,李睿准备自己回大科室,凌远说正好这会儿没事,你去看看李熏然的情况,回来告诉我,给最新的病历页拍张照片给我看看。 李睿走后,冯主任朝凌远乐,问,小凌,你知道这小子他叔叔是干嘛的吗?市公安局局长。李睿他爹在市委工作,具体什么职务不清楚,反正也是做官的。这受伤的小伙子表面上是被警校的同学送到医院来的,其实学校领导早就把电话打到市局去了,直接有人联系咱们院长,给特别安排的病房,听说下午还有记者来采访,要发个见义勇为的报道。当然了,不会明说这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写个警校学生某某某呗,留个好记录,学校里就能入党。嗨,都是套路。 凌远抿唇一笑,这事儿严格来说能算见义勇为吗?是件积德的好事倒是真的。 冯敏一乐把一口坏牙都暴露了个彻底,那不全靠记者一支笔吗,要不怎么叫套路呢。 临了,冯主任满含厚望的看了看凌远,那意思是,李睿这官二代就交给你了,你可hold住,头儿开的不错,李局长好歹要记你个人情。 凌远走出主任办公室,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李熏然那桀骜的尖下巴,脑子里自己闪出一句话。傲然独得,任性不羁。 再次见着李熏然,是他出院那天。李睿带着他,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来跟凌远打个招呼。怎么说也是他的主刀大夫,自己都没正经道个谢,再说了,堂哥以后还要跟着人家混呢。 到底是年轻人,恢复的快。李熏然的脸似乎比受伤那天看着还圆乎点儿,笑起来中气也挺足。 原来不止会甩脸子,笑起来还挺好看。就是寸头衬得人更单薄了些,大高个子都显得有些晃荡。 “远哥,谢谢啊。回头一块儿吃饭,让我哥请客。盒盒盒” “瞎叫什么。凌老师你别介意啊,小孩子不懂事。” “没事儿。注意伤口啊,活动幅度别太大。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来医院。” “那是不是直接来找远哥你就行,你们医院大厅排队真吓人。” “嗯,你再来算复查,不用排队挂号了。” “好啊,那回头我来医院找你和我哥玩哈。先走了,我妈在楼下等我们呢。” 李睿看着自家堂弟,不由苦笑,心说求你了,可别没事往我实习医院跑,我不需要亲戚来访。 *** 凌远进了第一医院好像一直在接手术,韦天舒调侃他说他出台率太高了,俨然肝胆外科新任扛把子。理论再优秀,也需要临床的磨炼和浸润,知行合一,从理论到实践,才从实践上升到更高层次的理论,所以凌大夫还抽空写了篇研究胆总管扩张的论文,双语的,发给犹太小老头儿看,小老头儿回复他,给你在美国投个稿哈,以后写的东西不介意的话都发给我看看。 公立医院评个专业职称简直可以用费劲形容,技术是一回事,关键它卡你工作年头儿。凌远是高级人才引进,又是博士毕业,入院就有中级职称。肝胆外科目前只有冯敏一个主任医师,还有两个副主任医师,但年龄都偏大了,中级职称的大夫还有几个,剩下的都是普通医生。冯敏作为科室的带头人,行政一把手,医术称得上精湛,但离个中圣手差距略微有点儿大,第一医院肝胆外科的名声其实还是上一辈的几个老专家创出来的。但冯主任长了一双识人的慧眼,这双眼一下就看出凌远不是个一般人。 其实凌远觉得自己的手长得一点儿不像外科大夫,不够修长,指尖不够纤细,特别是拇指,短粗胖。冯主任能一眼看出他天赋异禀,绝对在眼力上有两把刷子。 冯敏找大外科主任老聂,说肝胆外科应该加个中层干部了,自己一个人管整个科室有点儿忙不过来。老聂心说,“一口歪牙”同志终于有瞧上眼的人了,难得。医务科早就建议给这个科配个副主任,但冯敏推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事儿一直也就没落实。倒也不是他要拦别人的路,行政管理工作和给人诊病开刀是两码事,贸然提个不对路子能力不行的人上来,工作没法搞,肝胆外科压力大,效益却一般,老同志都不愿意领行政职务。按照冯敏的设想,这个副手,医术首先得过硬,能服众,其次还得会管人会管事,顶得上来。当然了,和一把手投缘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体制内当官的难处,估计只有体制内的人才能明了,没有颗大心脏,没有副厚脸皮,怕是成不了大事,关键,你得会装。凌远,还有的学呢。 *** 玩笑虽然开了,但一晃,李熏然有大半年没再去过第一医院。暑假了,他忙着考驾照。 眼看都9月初了,还有台风登陆。李睿瞅着门诊大楼窗户外头在下午四点就上演的一片黑压压,盘算了一下待会儿自己走到地铁站,裤子得湿到哪个位置。李睿其实有车,但实习期间,他不想开车上下班,医院车位本来就紧张,一个实习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李睿比凌远就小两岁而已,却得乖乖叫老师。凌老师对这个学生很满意。可能所有的为师者都对自己第一个弟子有特别的感情吧,不管这人本身是否真的成器。况且,李睿是真的很好。 他跟着凌远去查一个明天排了大手术的病人的房,看看术前准备的情况。电话铃声踩着五点半的沿儿响了,李睿掏出电话便眉头一皱,准备按掉。 凌远说他,“还是接吧,是李熏然吧。” 李睿露出一丝惊诧,凌远笑道,“他住院那次,电话打过来你就这副表情。” 拿了驾照的李公子没处显摆,知道堂哥平时不开车,眼看大暴雨来袭,赶紧看看能不能献个殷勤啊,顺便骗顿饭。内个,说好请远哥吃饭的。 李睿挂了电话,满脸无可奈何。 “老师,李熏然非要请咱俩吃饭。噢不,是让我请你俩吃饭。” “今天啊?”凌远瞟了眼窗外。一道闪电正好劈下来。 “昂。他到楼下了,说不下车了,在大厅门口等,下雨了,省的咱们往外走再淋雨。” 凌远扥了扥自己胸前的名卡,说,好吧。 李熏然开了辆半新不旧的帕萨特,他爹淘汰的私家车,平常也没人动。李永泽根本用不上私家车,李夫人不会开车,上班离单位又近,自家的车主要功能是在地库接灰尘。 李睿和凌远上了车,李熏然朝后座上的凌远笑得露出八颗牙齿,“远哥,好久没见了啊。走,咱吃火锅去。” 刚开出医院的大门,基本就进入堵车状态了。雨势大起来,砸在车窗上,声音很响,雨刷开到最快一档,在眼前晃来晃去。 车子开上也就不到五分钟,几百米而已,一个停顿,竟然原地熄火了。再打,怎么也打不着了。 嗯,什么情况?新手司机显然还没接受过这种教育。 李睿叹了口大气,悠悠问道,“我叔这车多长时间没开了?” 擦,电瓶没电了。 保险公司的道路救援说,呃,抱歉,大暴雨,路上太堵,一时半会儿赶不到,要不,先推到路边? 我去,推到路边这种事儿就不用你科普了好伐。新司机暗自叨叨。 怎么办?推呗。 车上连把伞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推车也没法打伞。 幸亏还没上主路,三人一块儿给推 到辅路路边不碍事的地方。基本淋了个半透。 凌远说,“走吧,先去我家,几分钟的路,雨太大了,在这戳着不是办法。” 新司机一脸沮丧地跟着在大雨里颠儿。这个帅耍的,唉,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分别换上干衣服的三人,聚在厨房门口,半是尴尬,半是逗趣,相继嘎嘎笑起来。 这运气,真是盖了。 凌远看着自己的圆领T在李熏然身上咣里咣当,露出小孩儿的锁骨。 “算了,也别跑出去吃了,在我这涮火锅吧,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可吃的。”凌远弯腰往冰箱里探,李熏然凑到凌远身后,说他想吃猪脑。 啥?凌远大概对陌生的食材听力不大灵敏,从抽屉窜出的冷气儿里抬起半拉脑袋,半懵地望向李熏然。 其实你不穿白大褂的时候,看着一点儿都不厉害,还有点儿呆萌。李熏然心想。 第五章 “到底怎么回事?家属怎么会知道你们科室内部会议的讨论内容?”齐院长边拨弄着手里的烟盒边说到。纸盒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迟迟没见抽出一根来。这是又跟自己较劲呢,第N+1次的戒烟。 冯敏盯着老齐手指的动作,腹诽,自己不抽就逗引别人了。马上又反应过来,领导刚才那是个疑问句。 “只可能是自己人抖搂出去的。凌远自己又不会去说,他又不傻。”冯主任慢悠悠的答到。 齐院长几乎是用鼻子叹了口气,两道扫帚眉一拧,终于扥出一根,解气般的塞进嘴里,飞快地点上。 冯主任心说,想抽就抽呗,反正你老婆看不见,这借口找的,跟谁置气似得,搞得好像院长大人之前不知道这次的事儿是自己人使绊子一样。 老齐吐出一串烟圈儿,用夹着烟卷的手点点冯敏:“你呀,太心急,反而把小凌给坑了。” 冯主任想辩解几句,齐院长桌上电话响了,看看来电显示,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回头再说。冯敏只得起身,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院长那半盒五星黄金叶顺走了。 *** 事情也没有多复杂。 一晃,凌远已经来第一医院一年多了,年终各科手术量统计,上手术台最多的竟然是他这个刚加入的海龟精英。韦三牛背地里管他叫台长,语气里简直透着炫耀,我哥们儿哎。 肝胆外科是个挺苦逼的科室,术后死亡率高,所以大夫的风险大,但效益又比较一般。科里两个副主任医师,年龄都偏大了,都自己跟主任表示过,不愿意领行政职务,走专业序列就行。冯敏倒是乐意看老同志落个清闲,又不给自己找麻烦。其他几个中级职称的年轻大夫,说实话,老冯不大看得上,觉得没灵气儿,可啥是灵气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一个科这么多大夫、护士,只有一个主任实在忙不过来啊,凌远进科室之前,冯敏还是重点考查了两个人。可凌远一来,冯主任的眼里霎时容不下其他人了。他跟自己媳妇说,他看见重振老主任创下的肝胆外科雄风的希望了。 木秀于林。 凌远接了个病人,病灶复杂,老人还有糖尿病,手术会比较棘手。冯主任建议开个手术方案的内部讨论会,看着像是给主治大夫帮忙,其实是想让凌远带带科里其他人。凌远拿了两套方案,会上他详细讲解了二者各自的利弊,以及自己选择第一方案的原因。 手术台上一切正常。可老人在术后出现了并发症,在病房躺了不到两小时,就又送ICU了,结果就没再抢救过来。 本来就是正常的术后风险,家属都在,也没见谁要闹腾。所以大家都没当回事儿,ICU那边还等着家属过来正常办手续呢。哪知道第二天,老头的儿子带着一众老中青妇女,跑到医院来闹,说是医疗事故造成的死亡。这边儿前脚刚搭上戏台,那边市电视台社会新闻频道的记者后脚儿就扛着长枪短炮的冲来了,直奔肝胆外科,好巧。 为首的中年妇女恨不得把记者手里的话筒吞下去一般,表情沉痛得夸张。她用的粉底液颜色明显过于白了,腻在胖乎乎的脸蛋子上,像漆没刷匀的旧墙皮,眼角的细纹被过于丰富的面部表情扯动得愈发明显,处处都在诉说悲伤,她那身子骨原本硬朗被那个姓凌的庸医害死的老公公哟!庸医选择了错误的治疗方案,导致手术失败,医院必须道歉,还有,负责赔偿。开口就是两百万。乖乖,潼市一个工亡事故的最高赔偿金也就60万左右。也对,老人有四个子女,按照一人50万的标准,是要200万才够。真是他们的好爹。 凌远压根不想搭理这帮人,带着李睿该干嘛干嘛。李睿加着三分小心打量这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老 师,凌远忽然抬手用夹子敲了他头一下,吓得李睿一激灵。凌远自己反倒扑哧笑了。 “看我干嘛,看X光片。” 老冯到底没挡住那么一大队人马。家属把凌远堵查房的病房门口了。 小妇女骂他缩头乌龟。 韦天舒接到小护士线报,一溜烟从普外病房跑过来,他怕凌远那小子不会服软儿,现吃亏。跑的呼哧带喘的三牛兄弟,到跟前儿就听见凌远说,我没躲你们,一直在医院里。一副是你们来晚了的表情。气得老冯在旁边直嘬牙花子。兔崽子,早知道不帮你拦着了,直接把你顶出去算了。韦天舒一下子没憋住,笑出来了。 家属嚷嚷着要个说法。 凌远几乎是俯视着这一帮人,不是故意的,他太高了而已,清凌凌地甩出一句,“手术方案没问题,家属要是不认同,直接诉讼吧。” 捅了马蜂窝了。齐院长又恢复到一天一盒烟的状态了,这下子,想瞒住他老婆就比较难了,味儿太大,不好散。 *** 齐院长派出自己的御前大臣,办公室金主任,去和家属谈。金主任晓之以理,这确实不是医疗事故,闹上法庭对你们也没有好处。耗时耗力,医院是不怕的,有国家在背后托着呢,耗得起呀,你们不行。金主任动之以情,对老人家的离世,我们也很遗憾,虽然医院的处置没有明显的问题,但出于人道的考虑,可以适当减免一部分手术费用,你们就不要搞摆灵堂拉花圈那一套了,雇人还得花钱不是。 从预期两百万到减免一部分手术费,这落差也太大了。说什么也不能答应。摆灵堂拉花圈,哎,之前怎么没想到。得嘞,谢谢这位主任吧,谢谢您给支招。 不得不说,这家人非常有创新意识,除了接受了金主任的“建议”之外,还自费印了小传单,细数凌远在手术方案上的“错误”,海龟精英的虚伪、傲慢、拿病人当试验品,里面的措辞不少都是专业术语,提及的所选方案的弊端,根本就是凌远自己当时的原话。 老齐给金主任的谈判权限加到了二十万。 凌远既不找冯敏说什么,也不去院领导那解释什么。连凌景鸿的电话,都回应的很简单,只是让父亲不要担心,周末还是照常回家看他。 凌远就请了半天假,去了趟区法院。说他别的,他也就算了,说他拿病人当试验品,他不能忍。一纸诉状,告家属侵犯名誉权。 老中青妇女,加上老头儿那个说起话来不大利索的儿子,全傻了。这也忒阴险了,倒打一耙! 一并傻了的,还有冯主任、金主任,和齐院长。噢,还有李睿。 李睿心想,挑俩大拇哥不足以表明他的赞叹,他想把鞋脱了,俩大脚豆儿也一起挑起来。这老师也太有个性了。 估计家属也找律师咨询了,这官司不好打,打反诉吧,他们手里没有正儿八经证明主治大夫有过错的证据,之前给他们透消息的人又不可能光明正大站出来,他们压根儿不懂医,七分闹八分唬九分骗罢了。不打反诉,直接应诉吧,这小传单搁人手里攥着呢,还发出去不少张呢,早知道不搞什么创新了。 家属干脆找法官说了个人情,劝凌远撤诉,这事儿就算了,医院给减免点儿费用就行。凌远说这个诉讼是他个人的事儿,跟医院无关,要求法院走诉中调解程序,对方必须向他道歉,并写进调解书中,他就撤诉,至于减免费用的事儿,不归他管,恕不回应。 烧鸡大窝脖——大快人心。 齐院长还是做主给减免了部分费用,私下叮嘱金主任,这事儿就咱俩知道得了,别告诉冯大牙了,更别让凌远知道。这小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太有主意了。 *** 李熏然是在警校食堂里悬挂的电视上看着那条社会新闻的,“海龟精英主刀,是妙手仁心,还是草菅人命?”这不第一医院吗。某位姓凌的年轻医生。那不就是远哥吗! 他本来计划这周末约简瑶出来玩的。 凌远周六一早出去跑步,跑完步照例去菜市场买水果和蔬菜。他感觉自己胃有要造反的迹象。他心里清楚,一年多的饮食不规律,足以摧毁他本就先天不足的器官,多年的保养随时可能付之东流,其实他已经很注意了。他买了一捆铁棍山药,还有菠菜,准备中午熬菠菜山药粥。虽然现在的苹果都放得住,去批发市场成箱买最省事,可他还是习惯一次只买一周的量。 小区里的老大妈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小凌啊,自己买菜呀!凌远对老年女性格外友好恭顺,特别是带着孩子的。他掏出刚买的橙子递给小孩儿。小孩子伸出肉嘟嘟的手接住,原本接的还蛮稳,哪知一阵咳嗽,把橙子咳掉地了。凌远捡起水果塞回孩子手里,顺手抚抚小孩后背,说阿姨,这个季节要防止孩子气管出毛病,围巾适合成年人戴,小孩子好动,还是戴脖套好,封得严实,不容易受寒。老人听了连忙嗯嗯道谢。 凌远长腿一迈就是两三登楼梯,几步就爬上了三楼。家门口戳着个瘦高个儿,提溜个塑料袋子。 “熏然,怎么是你?” “远哥,我来还你衣服啊!” 凌远看看他手里的袋子,想起上次被他穿跑的自己的大背心和短裤。李睿穿走的衣服转天就洗好送还给他了,他倒把李熏然这茬儿给忘了。这都过去几个月了。 “远哥,我请你吃饭吧,上次不好意思啊,害你大雨天的推了半天车,也没吃上我哥请的饭。咱不带我哥玩了,那货不靠谱儿,今儿我请你。渝信、沸腾鱼乡、麻辣诱惑、天下盐、锦府盐帮,你挑一个!咱俩好好搓一顿。” “呃,这,这都是什么菜啊?” “都是川菜啊!又香又辣,过瘾!” 凌远瘪着嘴,硬挤出一个笑容和一个好字。手,下意识的去捂自己的胃。 “我去换件衣服。” 凌远关上卧室门,龇牙咧嘴。这个活冤家! 第六章 全国假日旅游部际协调会议办公室,全称太复杂,以至于简称都不大好蒙,其实就是假日办,冠冕堂皇地混了好些年才被撤销的一个不知所以的行政机构。假日办决定撤销五一七天长假,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各放一天,加周末倒休,相当于多了三个三天小长假。广大群众一时间有点儿吃不过味儿来,这是好事啊,还是好事啊,还是好事啊? 韦天舒跟凌远抱怨,本来打算五一黄金周调个假,带秦少白回老家的,这下又得改计划。 当初秦少白的爹妈相互做思想工作做了大半年,才勉强同意自己闺女跟这山货谈恋爱。三牛同志讨好老丈杆子和老丈母娘的手段之高明,技艺之娴熟,完全是残酷的斗争形势给逼出来的。俩人确定关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时,大夏天的,少白突然得了急性输卵管炎,疼的死去活来。大夫说得做好心理准备,炎症再消不下去,可能要摘掉一侧的输卵管,以后怀孕会受影响,理论上概率至少降低一半。韦天舒拉着秦妈妈的手,说尽快动手术吧,让少白少受点儿罪,孩子肯定会有的,就算没有,也没关系,俩人过也挺好。韦天舒手头儿实在是不宽裕,少白爱吃进口的车厘子,80多块钱一斤,他到超市一天买三两,回来挨个洗干净,喂病床上的秦少白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整个住院期间。秦少白出院回家后发现一个变化,爸妈开始称呼韦天舒为三牛了。秦小姐躺在闺床上长叹一口气,这下儿想甩了这山货也是不能了。 韦天舒和秦少白三月份领的证,没有大办仪式,就摆了几桌请了请同事和同学。凌远提前两天把份子钱给三牛,一个特厚实的信封。三牛接过来,说,靠,我特么结婚,你就别用医院的信封了,白不呲咧的多不吉利,另外,你小子都装的十块一张的吧,怎么这么厚。凌远笑他,说都是一块的,特意去换的。 后来韦天舒眼看着潼市的房价坐火箭一般的上涨就后怕不已,他们俩口子结婚那年就借老丈人的钱交了首付买了房子。凌远除了随了个五千的份子之外,还给了韦天舒一个忠告,赶紧把房子买了,中国这是要走日本的老路,资产价格会越来越高,以后就越来越买不起,最后全是泡沫。首付里,小两口就自己凑了两万,一人一半,三牛那一万里一半是凌远的贺礼。 可看了信封里的内容,当时的韦天舒有点儿沉默。愣了半晌,对凌远说,你小子不会看上我了吧?凌远拿脚踹他,你特么家里没镜子是吧。 那份礼金是在美国就准备好了的。凌远不觉得这礼有多重,或者有什么不妥,他没有太多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交情,如果不能豁达以待,交往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凌远点上根烟,想到冯敏之前说的,早晚的事儿,不由的一笑。送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 “这种公共假期到哪都是人,你要回老家。还不如直接休年假。”凌远边吐烟圈,边给三牛出主意。 “你清明假期能休两天吗?哎,算了,当我没说。” “嗯?” “废话,你刚提了科室副主任,还想休息,美得你。” “我得休一天。”凌远掐灭吸到末端的烟头,吐出口腔中最后一口白雾。 *** 出城的高速堵成了半个停车场,几辆大巴车恰好排成了一条线,远看跟一趟开得极慢的小火车似的。凌远捧着本霍普金斯医学院定期寄给校友的内刊杂志在车上看,回城路上的三联生活周刊他也准备好了。到站下车后,凌远看看右手腕上的表,两个半小时,和预计的差不多。 一路上全是来祭扫的人,这一天的墓地,甚至可以用喧嚣来形容。凌远迈着大步,往半山方向走。白桐开花了,白色清洁,紫色淡雅,团团簇簇,竟也显出一股别样 的热闹。凌远随手捡起一枝才落地下不久的桐花,手指轻轻掸去花瓣上沾上的灰土,拈在手里。 凌远站定在母亲墓前,掏出备好的手绢,仔细把碑上的土拭净。藕荷色的花簇依然水灵,摆在石头底座上。再从包里掏出几个苹果来,果实颜色鲜亮,个头饱满,宣示出来的生命力,好像与黑色墓碑的黯淡形成反差。已经消逝的,要用相反的东西来弥补,可是,落花与被摘掉的果实,不也是生命已到终点的象征?纪念,到底是为了成全活人而已。 来自东南向的清明风并不十分柔和,凌远的额发被吹得有些散乱。若是平时,凌远会在母亲墓碑旁找个空地坐上一会儿,可今天人多,他一坐,两条腿伸出去就把路挡了,但又不想那么急就走,索性杵在那安静站着。这一片墓地建在半山腰上,一层一层排下来。从底下抬头往上看,估计刺激不起任何人类勇于攀登的原始欲望,满眼,都是终结。 凌远在高出几阶的右前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李睿。他夹在长长一队人中间,前面是几个父辈人,后面跟着几个小年轻。紧挨着李睿后头走的,是穿着件深蓝色格子衬衫的李熏然。凌远猜打头的人应该是李睿的父亲,穿得是看着样式普通的黑色夹克,电视里领导下基层一般都这打扮。李永泽走在第二个,身后是熏然妈妈,再往后是两位女士,估计是李睿的姑姑。李睿应该是年轻一代的起点,自他开始,人手一束鲜花,看不大清是什么,不过黄色的一定是菊花。这是个大家族,严整,规矩,长幼有序。不失寻常百姓家的和气,却也透着高门大户的威仪。 凌远忽然想给自己点根烟。但,这里禁止吸烟。 李家人要走到凌远正上方的位置了,凌远赶紧蹲下,把头掩在墓碑里侧。估么着已经走过去了,他站起身,视线正撞上母亲含着微笑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心钝了一下。 妈,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凌远用极轻微的唇声向母亲道别。向相反的方向沿路往回走。 回程车等了得有二十分钟,上车开起来没一会儿,外头下起雨来。乍暖还寒晴复雨。雨丝细细密密,像笼起了一层纱,围息了地皮上呛起的灰尘,空气里泛起清新的味道。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凌远掏出来看。是一条短信。 #远哥,下雨了,你早点回,别淋着了。# 一本三联周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白背了一路。 *** 虽然假期里医院正常上班,但除了急诊病人,大多不会选择公共长假里来看病,总觉得好的大夫肯定都休息了,估计值班的都是培养中的小医生。所以科里并不忙。 凌远在写一个材料,申请国家级科研项目基金,关于原位肝移植中劈离式移植术的研究与临床应用。齐院长和冯敏对这次的申请都寄予厚望,特别是冯主任,他建议凌远清明假期可以不用来医院,可以安心在家写申请材料。凌远笑,说主任你这是变相剥削我,算了,还是您休息吧,科里我盯着就行。冯敏点头微笑,心说你小子可晚点儿谈恋爱吧。 李睿也正常上班来了。他凑在凌远办公桌前问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比如查点资料,或者写其中某些部分。凌远扯下一张纸,极快地写下几行,递给李睿,帮我这个问题落实一下,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个月第二期里有一篇论文,有涉及到,把关键部分整合并翻译一下。 “你怎么不申请调休,放假了,不出去玩两天?”凌远眼睛并未离开他的笔记本屏幕,语气比寻常拉家常还寻常。 “算了,走到哪都是乌泱泱的。我昨天休了一天,给我爷爷奶奶扫墓去了。那路上堵的。你猜怎么着,回城路上,李熏然的车跟着我的车走,一路走走停停,这小子开车不认 真,老看手机,结果追了我后屁股一下,不过车速慢,就后保险杠稍微瘪了一块。我二叔一晚上没给他好脸,说以后开车再敢玩手机,就把他驾照扣了,不让开了。” “你弟弟是不是特别怕你叔叔?” “李熏然?呵,那小子从小不怕挨揍也不怕挨骂。要说怕,可能还是怕我二婶。” “你婶婶看着不厉害啊。” “这么说吧,我叔打李熏然一巴掌,那怂孩子敢扬起脸来挑衅他爹,有本事接着打另一边啊,可这会儿他妈先在一边儿哭上了。李熏然怕他妈,就是怕这个。” 凌远抿了口茶。昂扬着下颌线的小男孩儿,在他塞满数据和调研实施方案的脑子里硬挤出一条缝隙,恣意了一把。 和李睿的对话结束了没五分钟的功夫,李睿又出现在凌远办公桌前。一副熟悉的苦笑脸。 “潼江路车神要来医院找我,也问你在不在。” 凌远笑,是潼江路推车神才对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场大雨。 李熏然穿着个浅蓝色的牛仔褂子,里面就一件灰色的长T,单单薄薄的打扮除了好看没有别的优点。他拎个塑料袋,里面是个方便餐盒。 “我妈做的青团,豆沙馅的,远哥,你尝尝。” 凌远说,“谢谢,我这是沾李睿的光了,好几年没吃过青团了,这会儿正好有点饿。” 李睿一脸实诚,说,“我不吃豆沙做的东西,从小就不吃。” 凌远低头看手里的青团,认真地咬下去。李熏然干脆看窗外,哎,有飞机。 “晚上一块儿吃饭吧,也快下班了。”李睿想起来自己好像貌似大概还欠这俩人一顿饭。 凌远晚上要回家吃饭,前天就和凌教授讲好了。他没着急开口回答什么,继续啃青团,好吃。 这时,诺基亚的经典铃音忽然响了,当当当当的。是李熏然的。他闪身出去,跑楼道里接去了。 李睿哼笑了一声,“肯定是瑶瑶打的,这小子。” 晚饭还是没吃成,简瑶约了几个同学吃烧烤,叫李熏然一块儿。青梅竹马,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嗷一声,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永远不用考虑是否突兀的问题。可随叫随到的那个,大抵需要一些储备起来的勇气和耐心吧。 李熏然自己开车跑了。凌远慢悠悠的吃完一个青团,说,“我晚上回家看我爸妈。你这顿饭就欠着吧,不着急。” 下班了,凌远合上电脑,扫一眼手机,准备走人。 短信栏里,一个草稿件用与上下行都不一致的格式凸显自己的特别,只一句话而已。#嗯,你回去开车慢点儿。# 凌远点了删除,一屏幕的信息,恢复了一致。 人间四月天,牛仔衬衫裹不住身上的全部暖意,李熏然,忽然打了个喷嚏。 第七章 简瑶交男朋友了,是她们学校研究生院的一个学长,研究天体物理的。人长得斯文、干净,线条明快,穿一件墨绿色的针织格子衫,里面套一件靛蓝色的衬衣,卡其色的长布裤子,典型美式风格的年轻男孩子。 瑶瑶寝室几个女孩都到了,都说是头一次正式见这位学长牌男友。原来这丫头是把我跟舍友、闺蜜搓一堆儿,介绍给自己男朋友,李熏然想。倒是会省事儿。 女孩子早熟,简瑶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对这位发小儿萌生不出什么羞羞之情了。没有神秘感,所以没有吸引力。她记性好,李熏然穿着开裆裤用爪子抹鼻涕的样子好像定格在她记忆深处了。俩人可以蛇鼠一窝相互包庇,可以分享生命里绝大多数东西,却发生不了爱情。李熏然固执地不相信。从小到大,俩人曾经无数次的发生各类肢体接触,却不沾染丝毫情欲的味道,只是两个小动物。所以当李熏然尝试像一个男人那样,捧起简瑶的一只手,试图用灌满深情的眸子,把女孩的影子融化在其中时,他才发现,真得很难。简瑶调皮地笑,手也不打算缩回来,就那样任他握着。他有点儿自暴自弃,半弯下腰,用脑门去撞女孩的下巴。女孩儿咯咯地笑,说,熏然,这样也很好啊。 可李熏然固执。 简瑶十六岁就长到165了,后来就不长个儿了。李熏然十七那年才开始拔个头儿,一眼没瞧见,就奔182了。竹竿一样的长腿。简瑶更烦他了,起开,比我腿还细。熏然嘿嘿,说不仅比你腿细,还比你腿好看。简瑶呸他,说这么自信,去当腿模啊。李熏然扥起半条裤腿,毛太多,人家不要。简瑶笑得要岔气。当时熏然心还是颤了一下,莫名觉得舍不得。 当所有人都劝不动李熏然要报考警校的决心时,已经懒得再揍儿子的李永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简瑶身上。李夫人之前已经放出一招了,说熏然你怎么这么傻,你不跟瑶瑶读一个学校啊,她要被其他男孩子抢走的。据说当时李熏然眉头竟然皱了一下。 简瑶像女儿一样凑在李永泽膝前,说,叔,你别费劲了,我也劝不动他的。熏然从小就想当警察,你不让他去,他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熏然缩在自己屋的门口,听到简瑶话音落下后自己亲爹的一声叹息,心呼,理解万岁。 李熏然一口气又下了半罐啤酒,笑地特甜,跟学长和一众舍友们交换手机号码。 人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吃完饭,可以结伴回去。李熏然被甩了好几句“待会儿不许开车啊”“不许坑爹啊”之后,一个人戳在饭店门口,琢磨自己这点儿酒之后到底能不能开车。索性去便利店撸了瓶小二,敦敦敦敦敦,好了,确定不能开了。 通讯录里划拉着,找李睿,往下隔了几个就是凌远,正好可以挤在一屛之内。 李熏然忽然想抽根烟,又懒得再折回便利店去买。 连短信都不回的人,不能指望他能跑过来接自己吧。也不是,他没车,怎么过来。要过江呢,很远的。那时李熏然脑子里的弦儿断断续续起来,第二天他就不记得自己还这么腹诽和当即又宽容了那个人。 手指头在两个键之间按上来按下去,一下轻重没掌握好。李睿手机响了。 李睿以为医院有事儿,一骨碌爬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撇起的嘴角快歪到酒窝了。 “又干嘛,祖宗?” “哥,你打车出来接我一下,我在瑶瑶学校西门的饭馆门口,喝了点酒,车开不回去了。” 半个小时后,李睿赶到的时候,李熏然正倚着车抽烟。脚下堆了两个小二的空瓶子。 “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哥,瑶瑶终于谈恋爱了,我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恋了,真好。” 李睿不知道该说什么,把他塞进副驾驶,扣上安全带。自己毕业后,上学时候的女朋友回北京了,北方姑娘就是利落,说别搞什么异地恋,怪费劲的。李睿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就别说别人了。 “哥,我渴,想吃冰激凌。” “没有,凑合喝矿泉水吧。” “可我想吃冰激凌。凌远最近好吗?” “呃?” “内个,凌远,最近他好不好?”李熏然阖着眼,墓碑前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抵在他眼皮内侧。 “你不是今天刚见过他吗?怎么想起问他了?” “嗓子里冒火,想吃点凉的,就想起他了。” 噗~ 李睿愣了楞,说,“他应该,挺好的,吧。” *** 市卫生局的一把手陈局长带队来第一医院视察,老齐精心挑选了一批精英参与座谈。会上一派其乐融融,好像其他人都在搞“世界人民正在受苦受难等待着我们传播共产主义去解救”那一套,和谐的不得了,凌远非忽然蹦出来吼了一句,“全人类根本不用你解放,只有你还在吃糠咽菜好吗”。 凌远发言时,精炼地表达了一个核心思想:公立医院的管理体系不合理,集中体现在收费体制不合理、医护人员的收入结构不合理、病患的收治和分流体系不合理,最终的结果就是医患矛盾突出,以药养医和医疗资源浪费。一个主任医师,给病人诊断一次病情,诊疗费只有四块五,四块五什么概念,医院门口一套煎饼也大抵这个价钱,医生靠着自己的医术根本养活不了自己。护士就更惨了,给病人换一次敷料,多少钱,一毛五分钱,而且护士的辛苦都是别人看不见的,简直就是医院里的弱势群体,一年统计下来,被家属打得最多的就是护士。现在第一医院每天的接诊,47%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肚子疼,门诊大厅天天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黄牛。医院没有建立轻重症分流体系,大量资源被浪费掉。前天,我们科室两个大夫为争住院床位吵到我这,要求我来协调。为什么会吵起来?因为A的胆结石病人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不肯出院,听护士说,这个病人家里厨房翻修,他嫌吵,索性多住几天躲躲清静;可B不干了,他一个肝硬化的病人等着床位,迟迟住不进来。吵了半天,A最后说了,B就别争了,你那是一外地病人,医保压根没转过来,科室今年额度快用完了,慢性病就别跟着添累赘了。这什么意思呢?国家每年给医院拨的医保额度有限,限额快用完时,医院就不敢再收医保病人,否则拉了亏空要科室自己承担。我们科去年奖金就没拿满,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扣掉了,另外还有就是由于收治的危重病人最后没钱交手术费,留下的亏空也要科里承担。 …… 他的发言里充斥着一连串的“不合理”,叮叮咚咚地敲在陈局长耳朵里,也敲在齐院长的眉头上。你就不能换个词?哪怕换着用也行啊,不要这么耿直好不好? 凌副主任以一句“总之,非常不合理,必须推动改革”作为结束语。耿直他妈给耿直开门,耿直到家了。 陈局长押了一口茶水,心想第一医院这办公室主任应该干得不错,茶不错,品质好但价钱不出格儿。 会议室里的氛围,稍微有点儿尴尬。凌远自己也觉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冯敏,对方面无表情地喝水呢。李睿坐在外圈,正对着凌远身背后,暗暗咧嘴。官宦家庭出身的孩子,比同龄人更知道进退,这几乎是他们必备的一种修养,或者说,一种大家习惯了的生态。 齐院长刚想发言,收敛一下自己提拔的这位副主任的机锋。陈局长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 凌医生刚才讲得非常好,分析得入木三分。我们现在的医疗体系确实存在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有的还不是哪个省市层面能独立解决的,的确非常复杂,非常棘手。但作为一线的同志,一,我们不能丧失信心,二,我们不能只会提问题,而没有解决建议。第一医院作为咱们市医疗系统的排头兵,可以适当地拓宽思路,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大胆创新。创新是第一生产力嘛。你是肝胆外科的是吧,我看这样,老齐,就从这个科室开始,让他们拿一套成体系的建议出来,如果不出圈儿,可以从他们科试点嘛,如果可行,就可以逐步推广。不要贪多求快,那么多问题,抓住一个去解决就很有意义。给你们半年的时间,到年底,给局里报一份总结。” 老齐心里咯噔一下。 所有人都以为陈局长不高兴了,给第一医院下了个软刀子。老陈心说好,省得有人要跟我抢女婿苗子。 齐院长走过最长的路,是局长大人的套路。 *** 凌远倒没管那么多,出方案可以啊,给我两天时间。可方案还没顾上写,科室接了两个危重病号。 一对双胞胎姐妹,都要做肝移植。俩姑娘漂亮的跟花儿似的,可惜花是灰黄色的。姐姐温柔,妹妹俏皮。私下里偷偷咬耳朵说死就一起死,地底下继续做姐妹。可是不敢让爹妈听见。护士长自己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跟着心疼得要命,眼巴巴盯着凌远,凌副主任,你那劈离式肝移植研究地怎么样了。 亚历山大。 凌远还是决定试试。 冯敏说,我给你打下手。凌远说行,另外,让李睿做一助。 凌远从手术台下来,一嘴的铁锈味儿。韦天舒让小护士通知他凌远下手术的时间,卡着点儿来的,递给他一个保温桶,我丈母娘熬的养胃粥,赶紧喝了。凌远捶了他肩膀一下,拎上保温桶的金属把手,晃晃悠悠地往休息区沙发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李睿,“小睿,过来一块儿吃点东西。”李睿艰难地朝他摆摆手,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躺会儿”,说完更衣室长椅上放平了。 手术成功了。国内第一例。 陈局长让秘书联系了电视台,去第一医院做个采访。 凌远想把露脸的机会给冯敏,冯敏却不领情。别,自己的锅自己背,据说这是市卫生局安排的,谁知道这什么目的啊。凌远知道他是开玩笑,也就不再推辞。 凌远从美国带回来的西装,很少有机会穿,领带好久没打,都快忘了怎么弄了,可胡乱系了系,效果还挺好。如果他能笨拙一些,可能身边的女人就能有点儿机会接近他,可惜。 采访是去电视台录的,本地频道播了完整版,上星的卫视剪了一部分放在晚6点档和9点半的黄金新闻栏目里。 凌远特别上镜。 这回,李熏然不是碰巧在电视里瞥见凌远的,是李睿告诉他播出时间的。不知道为什么,李睿记下了堂弟问他“凌远最近怎么样”那句时的语气,觉得应该告诉这小子一声,看,我说了吧,他挺好的。 *** 这回,凌远也不是故意没回李熏然短信的。他熬夜写了一个科室改革方案大纲,发给冯敏,睡了四个小时,就爬起来去机场了。北京有个国际医疗学术讨论会,他负责的基金项目,要结合这次的成功案例,做一个主题发言。 熏然的短信依旧很简洁:#发型不错,挺上镜#。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写东西,没注意,等看见的时候,已经半夜一点了,怕回复吵着对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 凌远想,到了机场给他打个电话吧。 可办完登机牌,看看表,才不到七点 。万一还没起呢。 等他到了北京,趁着飞机滑行的时间开了手机,邮件和短信一起蹦跶。接机的人已经到了。 9点半了,打不打呢?打了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在哪家理发店剪的头发?凌远握着手机在自己大腿外侧的地方有节奏地敲打,眼睛盯着行李传送带。 夏日里的太阳很早就出来肆虐,透过薄薄的宿舍窗帘,洒在还在睡觉的李熏然脸上,他也没感觉,就是额头微微冒汗。他发完短信就睡不着了,攥着手机玩到半夜三点。 诺基亚在枕头上震得嗡嗡响,他一把没划拉到点儿上,把手机掀飞了。 他睡上铺。 一个激灵,骨碌碌翻下床。抄起来的屏幕上晃着凌远两个字。 “喂~” 靠,真禁摔。 “大家都说我发型不错,其实西装也挺不错的。”几十年出一个的高材生凌远,尽量让开口第一句话显得不那么傻。哎呀,其实还是有点儿傻。 “呃?噢。盒盒盒。”李熏然搔搔一头乱发,自顾自地笑。 “那个女主播可有名了,是我们班好几个人的女神。远哥,你要红,这得请吃饭吧。”李熏然也试图表现得自然。 “我出差了,改天吧,叫上你哥,和我大学同学,咱们一块儿。” 小孩儿没吱声。 “哪天回来?” “星期四。” “我去机场接你啊,正好拉拉高速。” 忘了这孩子可以开车到处溜达这茬了。 “不上课吗?” “星期四没课。” …… “好。” “航班号发我。” “好。那先挂了。” “嗯。拜拜。” “拜拜。” 凌远把手机塞回裤兜。抬手理了理头发。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不经意嘴角上扬的时候,特别好看。 第八章 凌远的短信只有两个英文字母配四个阿拉伯数字,连个多余标点符号都没有。有人会害怕文字留下的痕迹,宁愿多花钱,打个电话过去。李熏然的收件箱里,属于凌远的信息只有这一条。 那天挂了电话,李熏然爬回自己的上铺,瞪眼望着天花板。墙皮斑驳,沁着发黄的水印子,脱落的部分有着弯弯曲曲的边缘,细看像一只熊的轮廓。房顶子尽力配合着下面躺着那人的思绪。 为什么会等待?为什么会高兴?是因为“失恋”才想起他,还是因为他而期待“正式的失恋”?李熏然不敢接着往下想。他腾地坐起来,决定用实际行动扼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上午的,也真的有人在打篮球。李熏然奔上去,加我一个。 汗出得他身上发虚,早饭都没吃,又半夜才睡。顾不上换衣服,顶着一身半馊味儿,扎到食堂里胡吃海塞了一顿。血液开始往胃里涌,他终于感觉到了踏实。得到鼓励一般,每天重复这招,用食物填满自己的胃,让大脑和心脏缺血,无法荷载复杂的思考。 这种踏实,在机场的到达大厅里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胃里有空虚的感觉。因为有所期待,又无法克制地感到紧张。于是血液急剧地向心口的位置汇聚,胃更加空了。心跳地愈快,胃抽地愈紧。两个器官在那个时候建立起特别的联系。 他盯着出口的方向,双手一会儿插兜,一会掏出来相互扭着,然后再放回裤兜里,反反复复。幸亏裤子口袋结实,否则摸到大腿肉了。 凌远看到他,轻轻地招了招手,朝他走过来。步子不快也不慢,像过了许久,又像只有一眨眼,到了他跟前。 熏然笑着要接过他手里牵着的箱子,凌远没撒手,说不重,自己来吧。 “车在停车场,得走一段儿。” “没事儿,走吧。” “我叫我哥晚上一块儿吃饭,他说他晚上约了人看电影,不来了。” “噢?好。” 凌远低头笑,李睿今天的夜班是他中午时候给调的,不是故意的,值夜班的大夫临时要请假。 编瞎话,任何时候都有风险。 高速路上回城方向竟也不是很堵。李熏然没开FM,CD也是全收进了置物箱里。车里有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熏然开了空调,又把后车窗摇开一个换气的缝隙。他上午刚去洗的车。 “远哥,你平时开车吗?” “不开,还没拍到牌照。” “现在要三万多了吧。” “嗯,差不多3万6、7的样子。” “好贵。” “以后会越来越贵。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嗯?” “如果我买车的话,中档价位有什么推荐?” “君威不错,新帕萨特也行。” “嗯,国内开道奇的好像不多。” “道奇?哦,美国车太费油。” “别克不也是美国的。” “那倒是,不过君威的驾驶感不错。” “今天吃什么?” “吃本帮菜吧,我在小南国定了位子。北京的饭不好吃吧。” “还行,吃了好几顿北京烤鸭。” “啊,怎么天天吃烤鸭啊?” “会议主办方安排吃全聚德,有一同行招待我吃便宜坊,我一研究生同学,请我吃的大董。” “盒盒盒,北京人民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菜了吗?” “其实我想尝尝卤煮火烧。你不是爱吃辣的吗,小南国 吃的惯吗?” “我本地人好吗?你那胃就别吃辣了。上次你也不说。我还是听我哥说的。” “没事儿。一回半回的,不打紧。” 李熏然点菜,清清淡淡的,主食给凌远点了碗小馄饨,配了半打生煎包,自己要了两碗米饭。 凌远吃的胃里熨帖,嘴角又开始不自觉上扬。他脑子里小心挑选着适合夸熏然的句子。所谓适合,大概相当于四六不靠就对了。 “小小年纪,还挺会点菜,比你哥会点,我们科里吃饭,你哥每次都点同一道,蟹粉炒年糕。” 李熏然的笑难得能用腼腆形容一回。他没提自己之前上网研究了多长时间的菜单,排除了一切对胃不好的食材,甚至调料。凌远那么随意的夸奖,让他无法高兴起来。还说什么小小年纪。我明年就毕业了好吗。另外,你不能吃年糕的,太不好消化。 思绪在脑里似菜刀砍电线,化到嘴边,只不过浅浅一笑而已。 车开到凌远家门口,小区的进出车道不知道什么情况,有点堵上了,保安正在那指挥调度呢。凌远就在路边下了车。李熏然熄了火,也跟着下车。 从后背箱里拿了行李,凌远说,“快回吧,今天多谢了,折腾你大半天,回头哥请你吃饭,你挑地方。回去开车慢点儿。” 李熏然心口钝了一下,这人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哥”自居。虽然,他一直叫他远哥。 这人自己往睿哥那档上贴呢。 还是只能微笑。有种关系,叫,无论如何,你还是只能保持微笑。 头顶上的路灯坏了,忽闪忽闪的。映在李熏然脸上,时明时暗。男孩儿眼里有落寞。坏了的路灯也能照出来。 凌远不忍心继续看他,说了再见,转身要走。 李熏然冲他后背也说了声再见,那人回头朝他笑,又说了一遍开慢点儿。 李熏然固执。这个,凌远打从病房见到他时,就看出来了。有时候,人会怕另一个人太固执,但有时候潜意识里其实更怕他不固执。 做任何决定都需要资格。甚至,考虑任何可能性,也要掂量一下轻重。凌远不是看不懂小孩儿努力掩饰又怕他体会不到的那些个小心思。他的短信和青团,他点的菜,他的眼神,他心里的拿捏。可他只是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叫难以承受之重,更不懂什么是难以承受之轻。李熏然从小到大最了不得的承受大概就是他的局长爸爸拦着他当警察这事了吧,凌远想。 凌远洗澡,换衣服,启动洗衣机,归置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个方纸盒被他丢在餐桌上。鲜亮的红色纸盒,三个油亮黑色字,稻香村。牛舌饼、山楂锅盔、绿茶酥、红沙琪玛、枣花酥,凌远猜着小孩儿的口味,在柜台前挑了半天。 最后,还是没送出去。 当早点慢慢吃吧。 *** 从北京回来没两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主任跑到肝胆外科来找凌远,俩人业务上八竿子也划拉不到一起。家属闹事那次,老金忙前忙后,也没见凌远记他半分人情。这种高冷派的瘟神,金主任一向敬而远之。 介绍对象? 老金一四十好几的老爷们,来给统共没说过几回话的凌副主任介绍对象。 陈局长还是远见卓识。通过一口茶水,相中了金主任的办事能力。老金想着,映着头皮也得上啊,管他是瘟神还是花神。 凌远的拒绝都已经飙到嘴边了,李睿正好进他屋来。 一口“抱歉,我没空”生生给压下来,换成了“行,您安排吧”。 李睿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凌老师了,带教以 来,对方态度头一回这么生硬。 谁叫你姓李? *** 陈曦文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才23岁。他爹妈有种执念,坚信姑娘就应该早婚,早婚才会幸福,他妈22岁就嫁给他爸了,23岁时闺女就出生了,她这已经晚了。陈局长爱女如命,看小伙子的眼神分外精准,不靠谱儿的那些半秒就能给筛出来,可惜大部分都不靠谱。 老陈从不向同事和下属透露自己的心思,怕引来一堆麻烦,这年头,不得不防着那些想借着老丈人往上爬的人。 凌远太符合他的预期了。年轻有为,还英俊地跟电影明星似得,对优生优育十分有利,有抱负,也有衬得上抱负的能力,岁数也不算大,就缺一个宜室宜家的太太了。 按照局座的指示,金主任事先没告诉凌远女孩的背景。 凌远和陈曦文面对面坐着,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家闺女。 女孩点了一杯咖啡,凌远只要了杯柠檬水,他只爱喝黑咖,工作后尽量避免喝,胃受不了,而且平时总喝的话,到了真需要提神的时候,就未必管用了。 小陈姑娘到底还是年轻,一眼相中了凌医生的长相。明明杯子里的东西是发苦的,眼角的笑意却跟擦了一层蜜似的。凌远心说不好。 两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努力维持着友好沟通的节奏。 “你学什么专业的?”凌远问得一脸温柔。 “我学英语的。”姑娘的语调都酿着一丝甜。 “那么多专业,为什么会选读外语,还是个大语种?”凌远心里说抱歉,这是个套路。 “我妈帮我选的。你呢,为什么想要学医?” “我们家有遗传病,我妈去世比较早,我自己先天也有点毛病,胃不好。虽然说医者不自医,但我想不出还有更适合我的专业了。至少自己能明白自己未来的处境,可以预先做好准备。” “胃不好,用心养就问题不大吧?” “嗯,胃病主要靠养。所以我现在特别小心,咖啡都不敢喝。” “你母亲是胃病去世的?抱歉,如果不方便不回答也没关系的。” “不是,她是肝癌去世的。” “对不起。” “没事,都过去了。” “肝癌好像不是遗传病吧?” “嗯,没有充分的依据证明遗传。我母亲家族有精神病史,根据目前的研究,只能说可能有一定的遗传几率。”凌远的口气极轻松的样子,说完很自然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左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攥着大腿的裤腿,西裤的料子都弄皱了一大块。 小陈姑娘是真的感到抱歉,不该问的,让对方被迫说了那么多不想说的话。她自己倒是真不大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的遗传病,只觉得这男人又真诚又踏实,说起话来帅得惊心动魄,低沉浓郁的气声几乎能把人隔空掀翻。 陈曦文是典型被保护过度了的大小姐,不会跟爸妈掖着藏着。回家就把相亲的谈话和盘托出了。陈夫人当下脸就黑了,死命地瞪自己老公。 陈局长到底是老江湖,特地托人问了第一医院的老人们,确认了凌远只是凌景鸿的养子,他说的自己母亲的情况是完全属实的。 过了一周的那个周末,凌远给陈姑娘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陈曦文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事,去不了。陈夫人看着她挂了电话。语重心长得像要哭出来。陈小姐有点儿烦,甩给她妈妈一句,我晓得轻重的,不会再见他了,你别这么看着我行吗,回屋去了。陈夫人转头又骂了陈局长一通,你能不能做做功课再给文文安排相亲啊,脑子瓦塔了。 陈局长觉得抱歉,对女儿抱歉,也对凌远抱歉。多好的一个小伙子。 凌远听着电话那头语气恍惚的声音失掉了先前那一份甜,心定下来。他苦笑,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学会演戏了。 人总归会变的,总归也要变的。 以前那个“我不想假装成别人”的凌远,其实也并没走太远。 *** 李熏然8月份要去基层警队实习,他自己去联系,本意是不想动用老爹的关系,但无奈还是被动地狐假虎威了一把。 他找实习单位没啥要求,第一医院附近就行。 第九章 潼市的八月,最受欢迎的是打偏了的台风风球,正向登陆最好都在临省,但尾巴扫一扫还是能凉快两天。可最近,歪的正的一概没有,风都得靠电扇吹,可能老天爷自己也觉得热,懒得张嘴。 李熏然去桐山路派出所实习报到的那天,空气快拧出水了,低气压越过头顶直接笼在人的胸口。一个所的警察叔叔,都憋在办公室里,懒得动弹。空调年头儿有点长,但好在只是噪音大,制冷没大问题。 所长老谢接过李熏然的简历,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真人。冒出来一句,都长这么大了。熏然心里默念,拜托,千万别说“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老谢交待了一个小年轻,给他念叨念叨注意事项和主要工作,除了欢迎,倒没再说别的。 年轻的民警姓郭,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一笑露俩小虎牙,比李熏然大不了两岁。李熏然保密工作还算到位,除了所长,没人知道他是局长大人家的公子。小郭问他是不是警校给他分配的实习单位,熏然甩出一个略显高深的笑脸,头轻微地前后晃动,意思是“你了解”。 小郭竹筒倒豆子般一通巴拉巴拉,熏然get到不少实用的信息。比如,清早与桐山路相交的丁香路上有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特别正宗,馃箅儿都是自己炸的,夹的小咸菜也是老板自己做的,但早上只出摊两个小时,七点到九点,隔两个摊子家的豆浆和豆腐脑都很棒。派出所没有食堂,中午也得自己找饭门子,大家伙儿常去的有街口那家包子铺,拐弯儿那家面馆,还有一站路远的德清路上的麻辣烫。桐山所各位兄弟们的忙碌程度,基本由第一医院医生的医术发挥水平说了算。我所有三大客源,医闹、号贩子、被偷了细软的外地病患和家属。最长接的报警电话,就是第一医院保卫科打来的。 警察同志,你们快来吧,我们保安又被家属给打啦呀! 小郭捏着鼻子模仿那种自带娘感的南方中年男人夸张的腔调。李熏然被这活宝逗得忘了应该尽量保持严肃的自我训诫,嘎嘎嘎的笑声,大大盖过了空调的噪音。实习生够活泼的啊,大伙儿琢磨。 学校还在放假,而且离实习单位太远,李熏然又不想回家住,本打算收拾李家附近一套空房子自己住,但又怕把李妈妈招惹地要搬来照顾他,索性赖在李睿的公寓房不走了。 李睿自己住,家离单位有四站地铁,不算远。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卧被打造成了书房和健身房二合一的功能区,偶尔有人借住,有张备用的折叠床。 熏然妈妈给小睿打电话,夸他这个当哥哥的懂事,年轻人嘛都独惯了,主动邀请堂弟在实习期间到自己家来,包吃包住包交通,叔叔婶婶就放心把然然交给你啦。李睿的嘴巴张成一个空洞的O型,左眼里写着“我特么怎么不知道”,右眼里写着“我主动邀请这兔崽子了”。连续回答了五六个“婶儿,你和我叔就放心吧,李熏然我负责看着。” 李熏然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李睿就没睡好。说是要适应环境,所以这小子提前一天住了进来,后天才报到,当天夜里正好看球,西班牙德比,皇马大战巴塞罗那,第二天早上睡大觉。看球倒是不打紧,房间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大半夜的厨房里突然一串儿的叮叮咣咣,直接给李睿来了个“把耳朵叫醒”。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子的小少爷,龇牙一乐,哥,我找着来一桶了,你吃不? 吃你大爷。 一向勤勉的小李大夫挂着俩耷拉着的黑眼圈跟在查房的队伍里,少有的没往凌远身前凑,打哈欠的时候不想被发现,回到科室又冲黑咖啡喝,生无可恋得往太阳穴上擦清凉油。苦日子才刚刚开始,开往春天的地铁才刚刚发车。李睿当然不是真的嫌弃李熏然,堂兄弟俩跟亲兄弟没啥差别。李睿只是自己住习惯了,医生又多少 有点洁癖,小少爷又出了名的不会做家务,这段时间的老妈子他是跑不掉了。李睿想,凡事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要是自己有个同居的女朋友,李熏然肯定就不会跑来和他凑热闹了。 第一医院的食堂做得还不错,这一笔也得记在金主任的功劳簿上。食堂是分区管理的,医院职工有单独的一层,凭工卡用餐,不对外,早中晚都开伙,有专门的外卖窗口。医生都忙,没空做饭的居多,就图个方便,况且口味也还过得去,特别是每周三的山东大包,纯肉馅儿、三鲜馅儿、胡萝卜鸡蛋馅儿三种,手慢无产品排行榜榜魁。 所以排上队了的李睿,破天荒只要了一个包子,让带教老师觉得学生的情况有点严重。 “小睿,你没事吧?下午还有手术。” “没事没事,我就是没睡好。待会儿回科里眯一觉就好了。” 凌远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可李睿又觉得有点憋得慌。 “李熏然在咱们医院附近的派出所实习,这段时间跟我住。我现在跟商场卖货的实行同一个服务标准,三包,包吃包住包车接车送。第一天当老妈子,就给我来了个半夜风流。” 凌远听着李睿的抱怨,脑子里画起了路线图,桐山路,医院正门口是潼江路,出门沿着潼江路往东走不到三百米右转就是桐山路,桐山路是条南北向的小路,走到底的十字路口左转就是凌远住的小区。医院的正门是北门,南门开在在丁香路上。凌远每天上下班就沿着丁香路走从南门进医院。三牛说他这是天天走后门儿。 跑我眼皮子底下,来实习?一个学刑侦的警校学生,市公安局局长家的公子,深入基层,到派出所体察一线片警儿的疾苦,为将来保卫潼市市民生命和财产的安全积累宝贵经验。这是要参选感动中国啊。 凌远不想对自己承认,他其实有点紧张。 右脑是控制情绪的主要半脑。前额叶皮层负责情绪、感动。负责情绪转变的结构是杏仁核,杏仁核附着在海马的末端,呈杏仁状,是边缘系统的一部分,是产生、识别和调节情绪,以及控制学习和记忆的脑部组织。多巴胺是下丘脑和脑垂体腺中的一种关键神经递质,直接影响人的情绪,还有,据说这玩意儿负责生产爱情。凌先生那美好肉体里的杏仁核和多巴胺酝酿掐一架,肾上腺素没想好要帮着哪一头,帮理还是帮亲,难办! *** 凌远的科室改革试运行方案交上去,被冯主任砍掉一半内容,上到大外科主任那,又被砍掉剩下部分的三分之一,最后到了齐院长手里,方案趴桌子上瑟瑟发抖,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老齐没再改,就批示了一句“已阅,由冯敏整体负责”。 方案只保留了轻重症病人住院天数合理限制以提高病床利用率,和进口药剂与手术耗材使用的科室有限调配权两项内容,基本符合凌远的判断和预期。有些东西写上就是为了被否的。 可大家都没想到的是,科室改革和李公子实习两件事能发生化学反应,连接点,竟是李睿。 第一次跟着出警,到了医院现场,发现被打的是自家亲戚。跟拍电视剧似的。几个成年男性围在最外圈,保安吃力隔着,李睿和凌远是最后一层夹心,凌远仪表还是整齐的,李睿就没那么幸运了,鼻子明显挨了拳头,血痕刺眼地在人中的位置留下一抹。 带队的老梁还没来得及发话,只听身背后窜出来一嗓子,高亢又愤怒,“干什么呢!” 呦呵,有人自觉往前冲。 李熏然瘦的跟个豆芽菜似的,眼睛瞪得再大,只能增加萌点,对提高威慑力效果不太明显。老梁暗吁了一声。 胆结石腹腔镜被列为轻症手术,术后住院时间原则 上不超过四天。李睿负责的一例,病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士,术后一切正常,住了三天院,患者自己表示想回家养着,医院到底是不方便。李睿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谁知道两天后,她竟然在家中去世了,送到医院,已经不用安排抢救了。 李睿反复跟家属解释,这应该跟手术没有关系,跟出院早晚更没有关联,建议尽快解剖确定死亡原因。人家能听得进去才见鬼了。李睿捂着鼻子,觉得眼前发黑,鼻梁骨没断吧,他可不想戴着面部护具上班。 据小护士爆料,凌远为了解李睿的围,站在人群外头大喊一声“我是科主任,有什么事找我”,呼啦抄,众人一通扭动,没等他反应过来,把他也裹进了夹心里。李睿感激地望着带教老师,心说凌副主任,咱讲点战术好不好。 李熏然有好一阵子没见过穿白大褂的凌远了。在他心里,凌远有两种,一种穿白大褂,另一种不穿。好像那是两个人一样。隔着闹事的人和医院保安的两层脑袋瓜儿,凌远看见穿着天蓝色制服上衣的李熏然,衣服上没有警员编号的徽章别针,不能算一件正式的警察制服,可穿它的人又那么一本正经,着急宣示自己配得上这件衣服背后的责任。他也开始想往人群里挤。 “别动!” 凌远在夹心里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谁动了? 李熏然被呵住了。他看进凌远的眼睛里,对方用眼神示意,让他别急。抿着的嘴唇,似乎犹豫想动,终究啥也没再说,可撅起的唇瓣,像一个似有若无的飞吻。李熏然明知道不是那样,可脸蛋竟然有点儿泛红。 家属最终还是同意解剖。大家都松了口气。凌远要给李睿放两天假,让他在家等解剖结果。李睿不干。算了,这一家子都是拧种。 死因最终确定为过敏性休克并发肺部栓塞,是患者治疗鼻炎的药物中的某种成分导致的。过敏性体质具有变化性,说不好什么时间就开始对某种东西过敏。 加快翻床率的举措,一上来就磕磕碰碰,虽然证实了这场风波和提前出院没有关系,可总归不大吉利。可凌远不管这些,早会上照样强调新政策的落实问题,李睿也卖力地介绍这次手术的入院事项告知和出院手续办理上的细节,帮助同事理解流程上的注意事项,好像之前被打的根本不是他。冯敏心里乐得不行,就喜欢这种记吃不记打的。 *** 凌远每天早晨六点四十五从家里出发去上班,他走路目不斜视,早饭都在家里解决,偶尔去食堂调剂着吃。所以他不大关心早点摊儿的动态。李熏然早上八点才上班,可他以蹭车为名,每天不到七点就跟着李睿到了单位,在医院正门下车,自己走着去丁香路吃早点。过了两天,李睿反应过来,不如让熏然跟着他到停车场,然后从南门出去,到丁香路上更近,要不跟着他去食堂也行,熏然说免了,我先吃腻了那家煎饼果子以及旁边的生煎馒头再说。 俩人在一个阴天多云但没预报下雨的闷热早上,相遇在南门门口,同时发现对方和自己穿了同一个颜色的衬衣,星空蓝。 “吃了嘛?”李熏然后来有点儿抵触喊他远哥,索性把称呼省略了。 凌远没好意思说,他早晨刚把上次从北京带的点心吃完,山楂锅盔不错,就是配鸡蛋和牛奶一起吃,味道有点杂乱。 “没吃呢。跟我去食堂吃吧。” “跟我吃煎饼果子喝豆浆去。” 没等他答应或者拒绝,李熏然径直往门外走,然后自然地做了个向后扭头看的动作,那意思是“你咋还不跟来呢,等着我拿轿子抬你呐”。 吃顿煎饼又死不了人,还能咋地啊。吃了再说。 一人一煎饼果子,半打生 煎包,两大杯豆浆。凌远差点把山楂锅盔吐出来。 办公室抽屉里还有达喜吗?算了,健胃消食片也行。 第十章 许是立秋后的天气不见一丝清爽,反而热得更肆虐,走路五分钟出汗两小时的节奏让各路惹事精都暂时消停了。派出所清闲的可以在大白天听见有人偷偷电脑斗地主,耳机不隔音闹得,“炸了~”“顺子~”谢所长只当自己聋了,算了,难得大家伙休息休息,没那么多闹心事。 李熏然该开学了,意味着这次可有可无完全非官方的实习也进入尾声。实习成果倒也可以列个几条,比如和小郭警官建立了纯洁的基于吃吃喝喝以及一起盒盒盒的友谊。小郭要请熏然单独搓一顿,算是践行,俩人臭味相投地一致选择了民生路上的麻小大排档。 小郭身上有李熏然喜欢的特质,鬼灵精又不失质朴,嘴又碎又贱但总不踩别人底线,这人得多聪明啊,一准儿是天生的,这东西后天培养不出来。头脑好使的小郭警官当然知道李熏然不是简单跑到一个基层派出所来“学习”的。官二代脸上带相儿不?鬼晓得。李熏然私底下随和的有点过头儿,可能是不管对着谁,那接人待物的架势都透着的从容让小郭认定这小子肯定来头不简单。不过他没兴趣去探究朋友的底细,这是无所谓的事情,无关乎他们的友谊。 小龙虾应该吃清水的,就是白水加盐煮的,这种做法用的原料才能保证基本的新鲜。麻辣、香辣、蒜蓉巴拉巴拉那些,口味越重,食材本身的质量就…,算了,有人就好这口儿,别讨人嫌。 李熏然和小郭都不带塑料手套,嫌麻烦,吃着不痛快。凉啤酒一扎接一扎。嘴坝子上全是油,红呼呼透着亮。 “你明年毕业后想上哪?看你这小体格,别到时候给你分个户籍警干干。盒盒盒” “滚,老子除了刑警大队,别的,一概不考虑。” “德性,那实习跑我们派出所干嘛,说,有什么阴谋?” “是有阴谋,就是不告诉你。少废话,走一个。” 小郭的大油手差点把扎啤杯滑地下去,咕咚咕咚下了半杯。 “切,当我看不出来呐,你小子是不是看上第一医院的哪个护士妹妹了?咹?是不是?” “我就不能看上个大夫啊?” “靠,大夫?姐弟恋?带劲哎!哪个科的,叫什么?以后哥给你照看着。” “滚你大爷。你才姐弟恋。” “废话,都大夫了,肯定比你大不少。” “比我大怎么了,不行啊。” “行啊,太行了啊,哥们儿。哎,说说,说说。人家姐姐答应你没?” “没有。” “盒盒盒盒盒,是不是嫌你太嫩,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放屁。” 李熏然自己抄起杯子把剩下的小半杯端了。“老板,再来两扎。” “哎呦,戳着伤心事儿了。被拒了?姐姐没相中你?”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啊?” “没问过。” “窝草,合着你自己跟自己玩耍呐?人家压根儿不知道你这茬。” “艹,你话怎么那么多。喝酒。” “哎哎哎,我这是为你好懂吧。成不成的,你得问问人家。不成就算了,也犯不上一棵树上吊死。” “不用问。” “是不敢问吧。” “滚。” “你小子也有怕的时候,难得。” “郭儿,你谈过恋爱嘛?” “什么话啊,我这条件!下回把你嫂子叫出来一起吃个饭。” “德性。你爱她吗?” “咹?废话。 老稀罕我媳妇儿了。” “那你想起她来,胃会抽抽嘛?” “啥,啥玩意儿?” “就是,窝草,怎么说啊,就是一想起这人来,胃里发空,那种,呃,从里往外,空虚。” “哎,我去,你等会儿再空虚,我,我怎么真有点儿胃疼,艹,我去个厕所先……” 小郭家就住江东区,在大排档拉了两回,捂着肚子打车滚回家了。李熏然要送他,郭警官特有预见性的建议熏然赶紧回家,别搁出租车上搞事情,太尴尬了。 除了肚胀,没啥感觉。李熏然自己打上个车,准备回李睿那。李睿调休了,去苏州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 的哥师傅干脆把空调关了,敞开车窗户,嫌弃地瞥一眼后座上散发着油腥味混着烟味酒味的李熏然,这种嫌弃在他肚子叽里咕噜叫了一阵并带出个气息浓郁的酒嗝后,愈发明显了。 “哎,你要吐的话,提前打招呼哦,车子弄脏了很麻烦的哦,要赔洗车费的。” “送我去第一医院。” 熏然一路上在心里把姓郭的乌鸦嘴骂了一百八十六遍。本来是想借着酒劲儿去医院看看凌远在不在值班,完全是酒气迷了心,自己发泄发泄,碰上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车开到一半儿,一副肚肠开始绞着劲儿的疼,逼得他不断收紧屁股沟。艹,还不如像郭儿那样反应敏捷点儿,搁大排档解决一下呢。 连滚带爬冲进暗了一半灯的急诊大厅,直奔了厕所。李熏然先是感谢了耶稣基督观世音王母娘娘没让他当街丢人,可手还没洗完,那股子劲儿又窜了上来,直接扒拉开刚才蹲的那坑的门儿,哎呦,这酸爽,赶紧换了一个坑,继续。 反复搞了三回,跟厕所里奋斗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绞疼感还是退不下去。凭着不大丰富的医学常识,他觉得自己大概好像应该吃点什么药。 已经十一点半了。 李熏然捂着肚子,有点儿不情愿地挂了个急诊。 “现在还能拉吗?” “咹?” 当班的男大夫显然对李熏然不大热情。 “化验。去厕所试试。”大夫甩给他一个采便器。 李熏然心里骂了个艹。早知道刚才先领这玩意儿了。 又换了个坑儿蹲着。刚才那痛快劲儿消失地无影无踪,脚都有点儿麻了。无聊。他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把两年多来每一次来这个地方的记忆调取出来。动手术,被那人咖了一刀又缝上,台风天搁这门口推车被淋成了落水狗,送个青团换了那人个不冷不热的客气脸,出个警差点儿被揍……呃,真操蛋,好像最好的一回就是吃早饭那回了。好吗?自己难得在堂哥家里吃了回“家庭爱心早餐”,结果又陪着那货在早点摊儿吃了个二回,撑得一天都没再吃东西,半夜又饿得煮方便面。 凌远。到底是近还是远?是直觉,还他妈的根本就是个错觉? 急性肠炎,输液。 大概处于恋上某个人状态中的,不管男女,都爱耍贱。巴望着能和对方产生点什么联系,再从蛛丝马迹里找到进一步说服自己的证据。愚蠢又坚定。李熏然喜欢凌远。自从他发现了“胃抽理论”,就开始一再拿自己证明这套理论的不可推翻。爱情原来是饿出来的毛病。那种饥饿感渗透到骨缝儿里,精准地刺破每个细胞的细胞壁,充斥了他整个躯体。每个见面或不见面的瞬间,但凡想起,都叫嚣着渴望,实际上没有一秒钟是遗忘了的。 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李公子,实在没有更好的对比对象,只能不断地把小青梅简瑶从记忆里翻出来,细细咂摸她跟凌远的不同,自己感觉上的不同。简瑶是年少时夏日里的 一串笑声,嘬着冰棍儿,俩人对着懵懂。凌远像初秋时节的风,说凉又没凉透,说暖也谈不上,跟他撞个满怀,一兜手,什么也没圈住。可李熏然从来没为别人犯过“胃抽”,那种感觉,揪心的空虚。只有凌远。 他想犯个贱。明知道这会让自己嫌弃自己。可就是忍不住。 不能忍住。 凌远匆匆从值班室赶到急诊室外的输液大厅,一眼把李熏然抓出来。嘴唇苍白,眼眶泛着虚浮的青黑,手里还在摆弄手机。 凌副主任的头衔上加了个括号,主持工作。大外科的主任年底要退休,冯敏被提拔,提前两个月过去跟着老主任熟悉工作,肝胆外科交给了凌远,但他还继续挂主任名。凌远的年资太浅,不可能直接提科室正主任。老冯逗他,说你委屈委屈,担着主任的风险,只能拿副主任的工资。凌远说只要烟量也能维持在副主任的水平上不增长就行。冯敏大笑,那不大可能。 副主任同志一个月只排一次夜班,但不是今晚。白天的一台危重手术,病人术后情况不大稳定,凌远看了看明天的排班情况,决定干脆在医院猫一宿,早上查完房再回去休息一下,省的半夜有什么突发情况,再来回跑。 病人倒是没怎么着,就是手机接到个跟他撒娇的短消息。 #凌远,我急性肠炎,在你们医院输液呢。哭(表情JPG)# 小崽子,连哥都不叫了,真鸡贼。 凌远想了想,还是套上自己的白大褂,蹬掉拖鞋换上皮鞋,往急诊赶。 情况比他想得要严重。因为刚见面,李熏然就眯缝着圆眼睛,提出一个让俩人都尴尬的要求。我要去厕所。 这是不好意思对视呢。 凌远给他提溜着输液架,在卫生间里搭好,到门口等着。 小孩儿一脸苍白,得了倚靠般的赖唧唧的,虚晃着直往他身上贴。凌远索性用胳膊架着他,带他回了办公室,还能在沙发上躺着输。熏然说那待会儿还要拔液呢,没护士怎么办。凌远给他逗乐了,你以为我连拔液都不会,好歹我也是个副主任。我怕疼。没事,不疼,疼就忍着点。哦。 *** 李熏然躺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身上覆着一条空调被,有淡淡的属于凌远的气息。被喂下两口热水,内里稍微舒坦了些。凌远就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脖子上架了个圈枕,闭目休息,没有啥声响,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这当然不是个合适酝酿欲望的好时机。从任何一个方面看。 对于那回事儿,李熏然还是个生瓜蛋子。撸过,但不上瘾。混在一帮小子中间,也肆无忌惮的开黄腔,讲起荤段子来从不含糊,可缺乏实践基础总让他心底有点儿发虚。一帮半大屁孩子凑一堆儿看爱情动作片,口水在嗓子眼儿死命吸溜,眼眶子跟着发烫,恨不得扯过身边的兄弟操练一把。可李熏然总觉得自己反应不够强烈,至少不如其他人那么急不可耐,活像街上发情的野狗。梦里的人影也总是面目模糊,黑压压的,送来一片潮热,来得快去得快。他一度怀疑自己有点那个冷淡。 骚动的好奇心,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无法再饶有兴味地直视垃圾桶旁自顾自搞起来的流浪狗。据说男人和男人也是那么个姿势。 梦境开始荒淫,影像开始清晰。凌远爬在自己背上,粗重的呻吟协助那人攻城略地,没有了平素的温和与刻意的疏离。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那个人,还是他根本就是两幅面孔?沉沦在梦里的李熏然没有能力搞明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为自己梦里的体位感到痛彻心扉。窝草窝草窝草! 可即便是受了莫名的委屈,也阻挡不了李熏然身体里不可救药蓬 勃起来的,情欲。这不再是一个陌生的没有温度的名词,而是巨大的硬冷的真实。他甚至开始有点儿怕白大褂这种东西,可怕的存在,可以激发他身体的开关一般。 虚弱的身体,想要勃发出任何一方面的力量都显得勉强。可在逼仄的空间里情欲偏偏那么真实,腐骨蚀心的痒,涨潮一般,拥上他,不合时宜又自然而然。 凌远… 狠狠地吸一口包裹着两人的空气,再重重地呼出来。简直就是一个呻吟。 他努力控制,不自觉夹紧了腹股沟。几乎脱水的身体撑不起脑里的生机勃勃。前面没有任何反应,后面却挤出一个闷响。 艹 李熏然简直要自暴自弃了。 *** 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凌远估摸着液快到底了,起身过来看他。小孩儿一身糟糕的味道,脸色也糟糕,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东西搞成这个样子。轻轻替他拔了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也就自然的捏住了小孩儿的掌心。手掌薄薄的,露在初秋的被子外,皮肤略有些凉。他睡着了,凌远放心地握住那只手,端详他稍微发白的脸颊,浓密的眉和睫,挺拔的山根,还有,倔强的尖下巴颏儿。 不要对我撒娇。 因为我抵挡不了。 凌远一瞬间甚至有绝望的感觉。自从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进墓地,再一步一步走出来,他就决定把绝望这两个字代表的一切都扔掉。他要托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迈,一步步往上爬。 都背着重重的壳,都是一步步地往上爬,但凌远知道自己不会是蜗牛。 *** 五点多钟,天光开始冒头儿,深如泼墨的夜幕逐渐褪色,凌远从抽屉里翻出胃药,就着热水吃了两片。李熏然睡得很踏实,打着轻微的小呼噜,蜷在沙发里,脸扎向沙发背,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卷裹在怀里,后背几乎没盖着。凌远不敢扯他的被子,怕把他弄醒,想了想,从衣架上扥了件西服,搭在他身上,覆上他的背。 凌远坐回椅子上,闭目养神。许是一晚上坐着太累了,也可能是那种一串一串的小呼噜声有催眠的效果,他顶着马上就到的大天亮又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发现沙发上躺着的那个正瞪着那双圆不溜丢的黑眼睛,以及挂在下眼眶上的黑眼圈,眼角含笑地盯着他看。 要死 “醒了?好点儿没有?”凌远赶紧收回目光,抬手看表。已经七点半了。 “嗯,好多了。”嗓音略显干涩,趴着没动,看来没有要马上起来的意思。 “我去查个房,你再躺会儿吧。”凌远披上白大褂,拿自己的杯子接了杯温水放在他眼前的茶几上。 “嗯”李熏然乖乖地回应着。 医院是个很早就开始忙碌的地方。各科查房的大夫,带着实习生,走的浩浩荡荡。不让陪床的家属有来得早的,拎着各种零零碎碎,快步穿梭在楼道里。连能动弹的病人大多都借着早上的太阳出来溜达,早点去打个早饭。这种忙碌多少有点无奈的滋味,却也无奈得很自然,和这个世界其他的部分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生和死,天天都在这里发生着,稀疏平常。 凌远查完房直接奔了食堂,打了两份小米粥,两份小馄饨。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熏然还丘在沙发上。 “起来吃点东西。” “没刷牙,嘴巴难受。” “有漱口水,你先漱漱口。” “嗯。” 李熏然折腾了半宿,胃肠都空了,嘴里淡得要命,其实没什么胃口。可有凌远陪他吃饭,他不想错过。俩 人凑在茶几前,一个坐沙发,一个抻把椅子过来坐。俯下去的脑袋几乎要撞到一块去了,就着腾腾的热气,吸溜小米粥喝。 食物是个好东西,特别是有温度的,能鼓励胃,顺带鼓动人的情绪。凌远低着头不看李熏然,都能感觉到对方雀跃起来的小心思。 “凌远…” “嗯” …… “李熏然,你再好好想想。” 像是平地一声雷 凌远用原始的方式截住李熏然马上要泻闸的话,像把爬出来的太阳生生按了回去,屋里哗啦黑了一片。李熏然手里的勺子顿了顿,然后,接着吃他的小馄饨。凌远没再吱声。 桌上的座机响了,挽救了这场暂时无解的尴尬沉默。 昨天手术的病人突然发作并发症,凌远急匆匆地走了。 李熏然叹口气,好,好好想想。馄饨,还是吃完吧,不要浪费。 *** 凌远回到办公室,小孩儿已经走了,餐具都收拾妥当,被子也叠好整齐摆在沙发上。窗户被打开了,空气干燥而暖,有秋天的味道。 可能是睡的太少,凌远忽然抑制不了想抽烟的冲动,连下趟楼的时间都不想再等。 他开始佩服冯主任的远见。成为一个烟枪,之于他,果然无可避免。 第十一章 每年的12月简直就是各路工作总结的主题月,各科室的副主任、副护士长基本是写作主力。当然每人都还有自己个人的总结要写,领了科研项目的,申请了专项基金的,统统都要单独交年度总结报告。韦三牛跟凌远抱怨,昨晚码字搞到12点多,今天上午报告交给马主任,直接给跩回来了,第一行就有错别字,什么态度!凌远说,活该。 年底还有一项重点工作,就是奖金分配。去年年底肝胆外科的奖金总额比前年略有提高,效益整体在改善,虽然幅度不大,大家还是挺高兴。今年,科室四个中层开碰头会一算,嗬,涨幅不小啊。奖金方案往院里薪酬委员会一报,老齐立马把冯敏和凌远提溜到办公室。你们科养了个貔貅啊?借我使使呗。 凌远的简易改革方案成效不错,肝胆外科的收治率连续多月保持增长,而且没有减弱的迹象。劈离式肝移植手术的成功就是最好的广而告之,不看广告看疗效,凌远就是个活招牌,这一点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轻/重症住院天数“原则限定兼特殊例外”的施行,有效地提高了科室的翻床率,直接达到了多创收的目的,而几乎是凭凌远一己之力拿下的基金项目,又侧面补贴了科室的开源项。 陈峥是凌远提副主任后,护理部给肝胆外科新配的副护士长,以前科里一正一副两个护士长前后脚都出科了,一个去了私营的体检中心,说是图个工作清闲,另一个托关系去了护理部做行政管理,说白了,肝胆外科又累风险又高还挣钱少,人总得图一头。护理部划拉了半天,只派出一个血管外科的副护士长过来,算是提半格让她当正职的护士长,要不人家也不愿意来。后来冯敏相中了ICU的普通护士小陈,这丫头虽说年轻,但护理技术过硬,性格又出了名泼辣,以前是ICU护士里的扛把子,初来乍到就把一帮小护士管得服服帖帖的。小陈人实在又爽快,科室年底总结会上,她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冯主任,凌主任,现在想进咱们科的护士已经开始排队了,都有人给我送礼了,充分说明咱们科今年工作又迈上了新台阶。”凌远说别的他不管,但收的礼得上交,小陈嘎嘎乐,说主任你用不上,啥呀,日本代购的面膜,要不主任你来两片试试。大家一通嘻嘻哈哈。护士长都公然拿主任开涮,小护士也不含糊了,说凌副主任我能问个问题吗?什么问题?别的科室的女大夫啊、护士啊,问我们要你的手机号,能给吗?凌远干笑了两声,被逗地有点害羞。冯敏搭了个腔,说你们一帮丫头是不是缺心眼儿。大家乐地更欢了。 老冯自己也乐,心里泛着暖意。他元旦过后就正式去大外科当主任了,心里有点舍不得干了小二十年的肝胆外科。他不是院领导们唯一的人选,也并非一门心思想当官的人,但这次他是私下花心思运作了的,自己这个科交到凌远手里,才能有更大的发展。这副“主持工作”的担子也唯有交到他手里,冯敏才能高高兴兴地放心。 *** 李睿新处了个对象,工作之余但凡有点空闲都陪姑娘压马路吃饭看电影了,他有阵子没见着李熏然了,平时也想不起来能跟谁提这个人,正享受恋爱滋味的人哪有心思操别人的闲心,况且那小子一定过得挺嗨的,否则早冒出来骚扰他了。所以,李熏然,在凌远的世界,像消失了一般,不光没有3D版的,连个声儿影儿都没有,名字都无人提起。眼看新的春天都开始被人们憧憬了,凌远每每想起的,都还是初秋的一个夜和一个早晨。 潼市的冬天很少下雪,雨倒是偶尔洒一洒,没有风的助威,也能将肃杀的寒气送进人的骨头缝儿里。阴冷潮湿,本地人打小就习惯了,苦的是那些北方狗,比如韦三牛,十来年了,还是不适应,成天叨叨将来有钱要买个貂儿穿,还得是长款的,至少盖过屁股的那种。 过了阳历年, 春节前的工作日似乎过得特别快,不管过年是否有什么意趣,但休息的氛围还是能感染很多人。凌家的这个春节过得依然平淡。凌昕去年结婚的,新媳妇头回在夫家过年,凌夫人准备地格外用心。凌远本来计划过了年初二再调休几天,陪凌景鸿去哈尔滨拍雪景,结果老头儿节前冻着了,开始只是咳嗽,慢慢有点儿转成肺炎,只好作罢。凌远歇过初一,回科里值班,每天晚上回家陪老爹吃饭。 初五早晨刚吃完破五饺子,凌远正跟凌欢搭手收拾碗筷和餐桌,手机响了。科里出点儿事,当班的护士说得稀里哗啦的,一看就是被吓着了,凌远听了个大概,四十七床的要自杀。 春节假日里的潼市人口减少了至少三分之一,哪哪儿都好走,就是出租车不好打,好多司机师傅歇班。凌远已经参加车牌竞拍3个月了,看来运气一般,不过车他已经选好了,黑色君威,有人说过,这车驾驶感不错。 四十七床的病人姓王,同屋人都喊他老王。 老王家里有三亩田,但没人耕。他和媳妇在城里打工,他在潼市的建筑工地干瓦工,女人在浙江一家生产胸罩的工厂的流水线当工人。有个小闺女只五六岁,在乡下跟着奶奶,两口子定期往家里打钱。这样的家庭在天朝何止千万,没人记住他们的名字,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所以老王是否真的姓王,也不打紧。 两地分居的民工夫妻把裤裆里那点心思都上交国家了。这事能看出性格。工地附近的小姐为迎合市场,价格亲民,工地上有人发了工资就往四面漏风电灯泡只有五瓦的破集装箱里钻,亮不亮堂有什么所谓,又不看脸。老王从没去过。五十块钱不是钱吗。他其实还存着给小妮子添个弟弟的心,乡里乡外的,家里没个带把儿的总让人瞧不起。可真会有人在意这个?瞧不起别人也需得自己有一份闲心才行。之前他听个老乡说起,隔壁村几个汉子在山西矿上干的,好几年了,现在得了种喘不上气来的病,跟个破风箱似得。这种人怕是没心情操心别人家的咸淡事吧,老王不大确定。老王媳妇岁数不大呢,生养的早。她进胸罩厂打工前,不知道这副奶罩子能有这么多名堂。厂里也有男工人,有人送火腿给她吃,说是正宗金华产的,既像问又像自说自话,你长得还有点儿像那硬壳壳上印的女人,像不?老王媳妇不认识广告上的模特,屋里姐妹说那女人胸是假的,说话声音能把男人魂儿嗲出来。 老王的肝坏了,不移植就没几天盼头儿了。所需要的钱,对于他来说,就真的只是个数字而已。可谁不想活着呢。老王媳妇只带着简单的行李来了潼市,陪老王过了个条件有限的年,初五一大早,留下张纸条和信封里的五千块钱,人走得无踪无影。这就算把婚了离了,至于有没有国家的证明,对于他们,不重要。国家要证明他们的生、死、合、离,可却从来不真正管他们。 凌远赶到医院的时候,远远看见消防队的同志已在楼下拉起了气垫,派出所的人也到了。他用平稳而快的速度跑到电梯间,趁坐电梯的几十秒把气喘均匀。 老王跨坐在病房的阳台窗框上,原本灰败的脸色因为激动染上奇异的红,让人显得更加窘迫。凌远慢慢走近他,他朝凌远惨笑一下,说,凌大夫,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说是吧。 多亏了小陈护士长的伶牙利嘴,让凌远在出租车上把老王的情况摸清了。女人似乎还是比男人更有些情意吧,好歹留了个字条,还有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断绝关系。 凌远用很慢的语速和老王说话,他说你们的建筑队给你们买了保险,但如果你自杀,就拿不到钱,他当然不会提其实病死这事意外保险也不赔。他说我是这个科的主任,费用方面,不用太担心,我可以帮你。凌远又很间接地提到老王在老家的女儿和老母。总之,迂来回 去,说来说去就两件事,一、钱,二、女儿。凌远当然不觉得老王的女儿不如钱重要,但他知道,这个时候,钱才是老王继续活着的希望。 我会帮你,请你相信我。 *** 冯敏在去大外科之前找凌远单独谈了一次,关于医药代表和医疗器械代表的事。体制内公开的秘密,谁也不明说,谁也离不了。出淤泥而不染,可根还是得在淤泥里。这种事,每个医院每个科室处理方法都不一样,主要看科主任。一般来说,某种药要想进一个医院,科主任是关键,是医药代表首先需要打通的关节,然后就是掌握着具体开药权的各大夫。同类型的药多了,凭什么开你们家的?回I扣是肯定的,到操作方法上有差异。有的是主任拿了自己那份,让药进来,剩下的就是各大夫的权限了,医药代表自己去攻关。有的是主任总控,拿整份的,然后给整个科里的大夫分。而医疗器械在一定期间内属于一锤子买卖,更新换代的慢,所以回I扣可以透明操作,直接写到合同里,比如给科里赠送什么东西,或者提供培训机会,但最后兑现时一般都是折现。 老冯头发少,所以头顶上的理想不那么远大,谈不上悬壶济世,就想振兴肝胆外科,自己的老师当年在这个领域相当辉煌,传到下一辈,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谁他妈想当那个波谷啊,可医术这东西,到了一定高度就是一种天赋,没别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有时候真不是能练的出来的。肝胆外科这种苦逼科室,得在钱上紧着划拉,否则大夫的肋条骨就得逼着他自己出科去别的科室干。冯敏愿意担点风险,他自己跟医药代表谈,跟器械代表争取,自己拿的比普通大夫多不了多少,年底奖金上还多多少少考虑一下护士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副担子,要交给凌远了。 凌远看着自己的“出台”价,人民币4.5元,只觉得悲哀。他还得再熬半年,才有资格申请副高职称,所有的科室中层,他是手术最多的,也是专业职称最低的。好在他数学好,一众医药代表都要哭了,恨不得给他跪下,这小子祖上是干啥的,一副资本家嘴脸,还特么温情脉脉,吃人不吐骨头。 老王的医疗费用对于肝胆外科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钱。工地的工头儿和工友们捐了一些,老王自己有点积蓄,加上他媳妇给的分手费,盯着日常住院开销还差不多,后面就指望不上了。光靠着辗转腾挪总归有限,凌远在琢磨找人化缘呢。老王情绪挺稳定,凌远隔三差五去病房跟他唠两句,说肝源已经有眉目了。 三月底,回暖的迹象明显,和风细雨,没有倒春寒的早春让人心情愉悦。老王的肝源和费用终于落实了。 可老王却走了。没用上。 他一个同乡带着他老娘和女儿来办后事。小女孩叫凌远叔叔,竟然也不怎么哭闹,也许父亲早已经变成岁月里的一个符号,难以辨识,可有可无。 凌远对着空了的病床,没有声响地说了句对不起。 *** 医院特别善于忘却死亡,这不是个能容下多愁善感的地方。肝胆外科还是接着各种急诊病人,送来的小一半儿是要马上组织手术的。李睿的技术,突飞猛进,凌远也不多夸他,顶多说句不错。 清明节的正日子,李睿申请调休,凌远说没问题,你四号值班五号可以放假,我四号下午歇半天。 五号是小长假的最后一天,病人不是太多。但一大早凌远被急诊科叫去会诊,折腾了一上午。他有点儿饿,想着要不要直接去食堂。如果直接回科里,他会走另外一条路,那大概就不会听见有人喊那个名字了吧。只在纸上见过,头回听有人念出来声来。许乐山。 凌远瞟了一眼被护士叫的人,五十多岁,男人发福的那种胖。也可 能是重名。他没忍住又多瞄了一眼。不是重名。凌远加快了脚步,不再回头,像逃一样。 凌远头回觉得自己是个煞笔,他根本不认识自己,不是嘛。 *** 老祖宗的二十四节气真的很神奇,磨叽了一天,傍晚终是落了些雨,只是很快就停了。 凌远在厨房煮面条,就着微弱的楼道口声控灯,瞥见一个瘦溜溜的身形往自己这个单元口走。他一把按灭了厨房灯。 李熏然想,老子虽然没实战过,但好歹是个学刑侦的,医生同志这点把戏骗谁呢。敲门不开是吧,索性在楼下站着等。发了条短信,#我在你楼下,咱俩谈谈#。 谈个屁。 后来,李熏然正式入了刑警队以后,熬夜成了难免的功课,眼睛快熬成兔子了,烟仍然抽得节制,不像其他人跟特么烟囱似的。他困了就猛吃口香糖和薄荷糖,直到嚼得腮帮子疼。因为,他知道,醉烟的滋味真他妈难受。 晚上饭全给吐出来了,混着脚底下二十多个烟头儿,一片狼藉。居委会大妈见了准得骂街。他低头干呕,身子忍不住打晃。凌远蹬着拖鞋冲下来,一把揽住他,扶着他往楼道里走。小孩儿边倒气儿边往后指那滩乌糟,凌远说你先上楼,待会我下来收拾。 李熏然被伺候着漱了口,瘫坐在沙发上。凌远递给他一杯热的东西,尝一口,是热面汤。他回递给凌远一个塑料袋,青团,今年的豆沙馅加了桂花的,你尝尝。凌远苦笑,你这是礼尚往来吗。 凌远拿了簸箕笤帚下了楼,上来发现小孩儿歪倒在沙发上,还难受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你不是让我好好想想吗,想事儿的时候嘴里闲着难受。” 凌远气他年纪轻轻完全不知道爱惜自己,心说,闲的难受吃瓜子啊你,学什么抽烟啊。嘴上不再理他。 “我不是赖你的意思,进了警队也早晚得抽,干刑警没有不抽烟的,我提前演练演练。” “还想喝水吗?” “你那面都沱了,怎么煮好了不吃啊?” …… “你胃不好,得正点吃饭。” …… 凌远还是不吱声,自己转身去厨房盛面条,都成面糊了,拌上卤,自己站厨房里扒了几口,算是把晚饭吃了。 “你现在肯定吃不了什么东西,待会儿饿了说话,还有生面条,我再给你煮。”凌远在厨房拾掇碗筷,这句话拐着弯送到客厅小孩儿的耳朵里。可小孩儿那么沮丧,恨不得抽自己,不是拉就是吐,丢人丢到家了,气势都给吐干净了,还谈个屁,太沮丧以至于没有分辨出凌远话里有服软的气息。 七个月了,他想了太多,快把脑袋撑炸了。他想告诉凌远,其实我有试过想忘掉你,如果能忘,就说明这种喜欢也就那么回事儿,不值一提。我还给自己制定了计划,比如,我先定一个小一点的目标,一天不想你,然后试着三天不想你,接着七天、十天、半个月…,一个疗程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总能做到的。可是,计划没能执行下去,因为,做不到一天不想你。 “凌远” “嗯?” “我想好了。” …… “我知道你不习惯和别人太亲近,你先试试好不好,我们,我们就从每天发个短信开始,好不好?” …… 凌远不吱声,往西屋书房里去了。 李熏然觉得心口被人捶了一下。谁他妈说胸口能碎大石的! 手机叮叮地响了两下,谁这么不识相。李熏然掏兜抻 出他的E71。 有人发来一个字。 #好# 第十二章 医院门诊大厅的电子显示屏坏了,正在抓紧修理。院办安排嗓门大的护士定点儿在排队的人群里穿行着吆喝,什么什么科哪个哪个大夫今天已经没号了,别排了啊。黄牛哥开心了,这是给他们做广告呢。谁有资格给全院大夫的医术做个排行榜,黄牛们洋洋自得,这事儿,市场说了算。不过以前从来没见过,一个主管医师,号炒得比那些科主任还贵,见鬼。 今年的黄梅天闹得很凶,雨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大半个月,住老房子的好多发现厨房卫生间墙角里长小蘑菇。凌远坚持良好的仪容仪表,不肯穿拖鞋凉鞋之类的上下班,每天不到十分钟的路,黑皮鞋上围下的一圈水印子干了留下浅白色的痕。那也得穿正装袜子配正装皮鞋。穿着拖鞋那种东西上街,怎么看怎么怪,丑,还危险。陈护士长收起那把头顶有花外面看不出来的黑伞,蹬着双哆啦A梦大脑袋的人字拖,吧唧吧唧往电梯间走。小陈觉着自己的脚丫子被等电梯的凌主任横了一眼,脚趾头不自觉地往里蜷。突然非常想没话找话,跟领导唠个嗑。还没等她开口,凌远先说话了,把科里二季度的住院统计分析发给我,查完房你和小戴一起来一下。 今天这个工作日实在是平淡得很。凌远没排门诊,带新进科的小朱大夫上了台胆结石的手术,明年二月老李要退休了,科里要少一个副主任医师,本来想返聘一段时间,请老李带带新人,但他拒绝了,也说得实在,要去私立医院坐诊,一周就去两个上午,钱也不少拿,还不耽误他带孙女。这情况,凌远没法挽留。又找俩护士长总结了一下二季度的工作,科里两个小护士同时怀孕了,值夜班的人手明显吃紧,护士长原则上不排轮班夜班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只能先拆兑一下。凌远说他已经找了护理部了,让他们尽快调剂一个人过来顶一段时间。小陈撇撇嘴,指着护理部,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给你落实呢,戴姐家有孩子要照顾,我没啥事,就正常排夜班吧,主任经常请我们吃个下午茶就行。凌远抿着嘴笑笑,大家多担待。下午参加了一个会诊。然后,基本就到下班时间了。 平淡的一天 雨连着下了好些天,估计是累了。趁着天光往下褪的档口,一抹正在西沉的太阳光露了个小头儿,扒拉开一片乌青的云层,再给它们镶上个好看的金边儿。 凌远拒绝了三牛的晚餐邀请,说晚上有事。三牛他妈过来照顾怀孕的秦少白,带了一堆土特产。凌远分到一袋木耳,一袋山蘑菇。韦天舒说不来别后悔啊,今天做山笋顿土鸡,鲜笋子不好带,就这一掐儿,过了这村没这店。凌远不理他,赶紧滚,你媳妇待会等急了又要骂你。 挂了座机电话,边看窗外边在手里转起了圆珠笔。不知道那小家伙的入职手续办的顺不顺利。 *** 市刑警大队入职的手续也不复杂,档案直接从学校转过来的,背后的流程早已走完了,所以入队仪式就是个仪式,还不隆重。警服一发,大檐帽一配,警徽、证件、警号牌,齐活。李熏然问,我啥时候能配枪?发制服的后勤科大姐瞪他一眼不搭话。尴尬的人只好摸摸新发的蓝色衬衣的领子,问大姐,这衣服拿回去要先洗一下吗?大姐懒得继续瞪他。 然后,最重要的一项,分配了个师傅。 叶队为这事思前想后了许久,自己亲自带这小子吧,太惹眼,出点儿什么岔子,这算拍马蹄子上了,还不把自己给掀翻喽。配个副队长吧,又不好平衡,几个副队长呢,找谁不找谁啊。干脆,交给老高得了,不是说小公子是真心爱这行要学真本事才来的刑警大队吗,跟着那位牛鼻子,最合适。 高刚,四十出头,干了快二十年刑警。要不是脾气坏,老是踩纪律红线,早该当队长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离婚早 没孩子就是有优势。李熏然喊了句师傅,高刚呲牙一笑答了声哎,熏然心说坏了,往后光抽二手烟都特么能上了瘾。 老高哨闲篇儿似得给李熏然讲讲队上的规矩,听着云山雾罩没正形似得,重点早都划出来了。可老高不点破,留着心往后考这小子。嘿,傻小子,你就咧着大嘴乐吧,不动脑子记有你哭的时候。 晃荡到快下班的点儿,熏然心说客气客气,请师傅吃个饭吧,估计人家也不会去。印象里李永泽以前但凡不加班的时候,都正点回家吃饭,虽然一个月里也没几天能跟他同桌正点儿吃个饭。李熏然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他妈跟他爸嘟囔一句,晚上没事早点回来,他爸天天都回一个“嗯”,这对话重复了好些年。李熏然正琢磨待会儿约凌远在哪吃饭,就听老高嘬了一口快烧到底的烟屁股,说行啊,能喝点酒吗,整点儿白的吧,祛祛湿,这他妈鬼黄梅天。 #我得跟新拜的师傅吃个饭,晚点儿过去找你# #行,我还在医院,出发时先打电话# #你晚上吃什么# #食堂# *** 李熏然提溜着一个大塑料袋,里头装着他的一套家伙事,上了老高的车。老高说你拿它干嘛,队里不是有分配你的衣柜吗,都是来了单位才换,没有穿着这个在早高峰里头奔的,再说了刑警没事儿都不穿制服,不方便,还傻乎乎的。熏然笑笑,说我带回去给家人看看。高刚没再搭茬儿,心想你爹穿了半辈子了,看见你套上这身皮不知道是啥滋味儿,不给你当场扒了算给你面子。 打上车的时候都快九点了,又开始飘小雨。凌远电话里说他正准备回家,电话那头那个明显喝了酒,说我去家里找你。 当警察都得又抽烟又喝酒吗? 雨天小路上也没人摆摊儿,巴着医院外墙的半圈儿小饭馆生意不错,挤了不少跟医院有关系的人,病人,家属,号贩子,可能还有医闹,这幅图画好像没了谁都少一块儿似的,不真实。 凌远走过十字路口往小区院门的方向去,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李熏然推上车门,从路口的另一侧朝他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 “我来给你看看我的新警服。一脸得意。” “哪儿呢?” “啊!!” 司机师傅掉了个头,把车停在他俩跟前,摇下窗户把袋子递出来,数落道:“小伙子,你着什么急啊,幸亏你坐副驾,否则谁看得见你的东西啊。” 李熏然酒气散了一大半。 *** 新警服有股子库房里搁久了的霉味儿,衬衫上全是褶子。可穿在李熏然身上就是好看。特别是戴上帽子。可能是帽檐大,遮住了他眼里未完全退去的稚气,让他更像一个真正的警员。 可这衣服真的得先洗。李警官皮肤有些敏感,美了三分钟,开始浑身痒痒。小警察要挠后背又挠不着跟那着急颠哒的时候,凌远猛地意识到,这衣服估计下了生产线就没见过天日。催着他赶紧脱了,掏空了洗衣机里待洗的衣服,把一套警服塞进去,加了两大瓶盖的消毒液。 水管哗啦啦放水的声音一出,凌远才想起来问他,你明天不要穿吧,估计干不了。穿个小裤衩的李警官缩在厕所里,说应该不用穿,我师傅说平时不用穿警服,太傻。 小孩儿干脆冲个热水澡,凌远把上次他穿过的那套夏装搭在卫生间门口的篓子上。 一点儿都不傻,好看。凌远只对自己承认,他还没看够。警服的裤子是西裤板型,臀部的地方包裹的紧,裤腿略微宽松,荡在两条细长腿儿上,比牛仔裤更显型儿。窄窄的腰,侧面看那么薄,可腰线是结实紧致的,肩膀 瘦削但方正,能架起衣服。“半大孩子”不大适合再用来形容这个男人了。 *** 家里只有一瓶红酒,上次一个霍大校友聚会赠的伴手礼。再有就是料酒了。可入职总得庆祝一下。凌远平时不喝酒,找开瓶器就翻腾半天。发现家里没有红酒杯,只能弄两个茶杯凑合。 李警官青葱似得手指头捏着上下一边儿粗的玻璃杯,凑上来跟凌远碰杯。圆圆的眼睛,水汽还没散,氤氲着小火苗。凌远不去看他,低头抿一口酒,说了一声恭喜。李熏然抢过他的杯子,一口干掉,说,意思意思就好,你不要多喝,咱俩说说话。 李熏然说,他对警察这个职业,经历过三个阶段的心路历程。 李永泽的父亲1945年前就入了共产党,但WG时受的冲击也不小,所幸祖上穷得比较彻底,没什么大的污点,一大家子总算完完整整得熬过了那十年。77年头年恢复高考,李睿他爹一把就考上了,李永泽却落榜了。他跟家想了半宿,早起通知爹妈,我要去部队。媳妇是中间探亲回来相的,再回来探亲时,俩人就把证领了,这事让他沾沾自喜了大半辈子。等他转业复员回到潼市,李熏然已经三岁多了,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黑眼珠子,死活不管他叫爸。李永泽用自己的大檐帽逗他,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小孩儿瞬间就老实了,扭着小屁股颠颠得跑到镜子前瞧自个儿。父子之间的和解就从这身制服开始。李熏然喜欢那套深绿色的警服,没有比那更神气更帅的衣服啦。他也想要一套,于是缠着妈妈要警服。李妈妈疼儿子,被磨的没办法,找裁缝给他模仿着做了一身绿色的小套装,还像模像样的配了个小檐帽。李熏然乐疯了,要不是上学要穿校服,他指定天天穿着上学校显摆。 李永泽工作忙,有一年,他在外地办一个震惊全国的连环凶杀案,三个月没回家。熏然妈妈都不敢在家开电视,生怕听见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吓着儿子。那阵子经济形势不好,治安状况也糟糕,老是听说有人家被溜门撬锁,还有入室盗窃结果遇见家里有人直接把人杀了的。熏然妈妈天天反锁上门,还要在门背后堵上个小橱子。李熏然知道他妈天天偷着哭,每天接送他上下学时,把他的小手攥得死死的,一刻也不放松。连着几年,李熏然反感父亲身上那身皮,那意味着分离,母亲的眼泪和恐惧。如果不是舍不得母亲在家一个人孤单,他真喜欢跟着堂哥在伯伯家住,那才像是一个家。 初中时候熏然的同桌外号叫方块儿,因为长了个标准得过头儿的方脸。方块儿他爹是最早一批下海做生意的弄潮儿,熏然第一次吃美国开心果,就是沾方块儿的光。有个物种叫“男生”,他们的世界里,身材是个决定地位的关键。李熏然抽条儿晚,没长起来之前,跟个豆芽菜似的,他能用“胖”这个字眼形容只在他三岁之前,看他后来那副竹竿拼搭起来的模样,没人相信,他生下来时体重八斤半,小巨蛋。所以豆芽菜老是被人挑衅,偏偏这棵豆芽菜还不老实,但凡有人招惹,一定炸毛,从来不怕打不过别人,方块儿那阵儿没少陪他挨打。俩矮子蹲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研究打群架的招式,简直滑稽。 熏然又给自己的杯子加了点红酒,朝凌远做了个干杯的动作,接着说。凌远有点儿走神,八斤半,我的乖乖,原来所有的瘦子以前某个时段铁定是个胖子这句话是对的。 突然有一天,方块儿没来上学。我以为他病了,也没在意。他一个星期没来,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然后,老师给我调了一个新同桌。我不干。问方块儿去哪儿了。我们那班主任吧,啥都好,特认真负责一中年姐姐,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的不足就是,戏太足。老师说,马建国同学(方块儿叫马建国哈哈哈,特别土鳖)退学了,以后不来上学了。我就追问啊,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学。不 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师眼角有些发红,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其他的别问了。窝草,我就懵圈了,可能跟我爹的工作有关,那么多年好歹有些耳濡目染,我开始琢磨,方块儿是不是出事儿了。结果好死不死的,那段时间电视台播了一条社会新闻,说潼江下游发现一具年轻男尸,是被人先打死再抛尸江里的,打的满屏的马赛克,我猜那就是方块儿,我去,把我哭的啊。然后我就疯了似的揪着我爸问这个案子,可他不告诉我,就说那不是你同学,是个成年人,其他一概都不肯讲。那我哪儿信啊,以为他故意骗我。我还跑到刑警大队找我爸的同事问,可能我当时那状态有点魔怔,把一众警察叔叔吓着了,大家都躲着我,实在搪塞不过,就糊弄我两句,还特么有一大叔跟我说其实发现的是具女尸,孩子你别瞎想了。你懂得,我确定了那就是方块儿。那个案子没破,给挂起来了。我心里特难受。我跟我爸说,你们不查,将来我自己去查,方块儿不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我爸估计那会儿觉得我犯青春期病,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白了我一眼,该干嘛干嘛去了。我家里,特别是我妈,打死不愿意让我当警察,说我随便学个什么专业都好,想出国留学也行,将来去个银行啊,政府机关啊,央企什么的,说实话家里都能给安排。但我就是要当警察,方块儿还等我给他报仇雪恨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前年我见着这小子了。那年他爹生意失败被债主追债,一家人跑澳大利亚躲债去了。我勒个大叉,我差点儿把他打死然后推到江里哈哈哈哈。 凌远跟着他笑,边说边往冰箱走,没有你同学这事儿,你也还是会选择做警察,熏然,那只是一个借口。李熏然笑而不语,又喝下一大口红酒,他喝不出好坏,只要不上头,就是好酒。 凌远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握着水果刀,对着垃圾桶削苹果。薄薄的果皮几乎可以透光,果肉保持着圆圆的弧度,没有那些难看的棱角,啧,这刀工。 李熏然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他又感觉到胃里发空,一抽一抽的震颤提醒他,他很紧张。 知道我为什么常年吃苹果吗? 李熏然知道这不是疑问句。 因为我八岁那年,我妈病得很厉害,厉害到,她认不出我是谁。 我天天混在病房里,没法正常上学,外婆顾不上管我。隔壁病房的一个阿姨哄她儿子吃水果,说每天一个苹果让你远离医生【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这话给我听见了。我竟然当真了。 估计我外婆没闲钱买苹果,不知道,反正我不敢问。然后,我就去隔壁病房,偷那阿姨的苹果袋子,想给我妈吃。被发现了。哈。阿姨揪着我脖领子,找我外婆理论,那嗓门大的,震的我耳朵疼。结果遇上了凌教授。 后来,他收养了我。 我在美国硕博连读的时候,舍友说我,你别老吃苹果了,小心拿不到博士学位。哈,不过我还是拿到学位了,所以,那些话都是骗人的,不管是医生,还是博士。 …… 李熏然发现自己是笨拙的,他似乎该说点什么,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手机铃一通乱响,让两个人都踹了一口气。李熏然听见他爹在老妈的话筒后头,怒呵“第一天上班就不是他了是吧,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母亲柔声细语,然然,是不是在路上了,什么时候到家啊。 李熏然挂了电话两手一摊,指指身上的衣服,我还得换回来。警服我改天来拿。 房子小,空间不大,三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凌远说路上小心。 李熏然没回头,回头他就说不出来了,那么烂俗,那么假,遭人鄙视,的一句话。 “我会对你好的。” 第十三章 那个晚上,凌远失眠了,因为有个男人跟他说,会对他好的。翻译一下,大概就是我会对你负责之类的。他想了半宿愣是没想明白,除了字面上的,这话还有什么其他意思。一声叹息从心的底部慢慢涌起,升腾到脑子里变成一个激灵。对着浴室镜子,凌远仔细打量自己,好像整体看下来,胳膊显得略细。如果,哪一天,拥抱的时候,自己的双臂会箍上对方的肩膀,而对方的胳膊会环上自己的腰。准确的说,是他必须先用胳膊固定住对方的肩膀,才有可能形成他想要的那种拥抱的姿势,而不是反过来。所以,肱二和肱三是重点,腹外斜肌打配合。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离闹钟响只剩下三个多小时,出于对上午手术患者的负责,他告诉自己必须睡一会儿。 手机在更衣室的柜子里卖力地响,一长串的叮叮咚咚也没人理。最后还得派短信上阵。 凌远打好菜和主食,找了个空位把盘子撂下,再去盛汤。回来发现座位上多个人。他倒是有几天没见着韦天舒了。 “你最近忙什么呢?”三牛同志边啃玉米边聊天。食堂最近副食搞得不错,玉米、紫薯、花生,有一天还煮了菱角。 “刚下了台手术。” 三牛白了他一眼,这还真是回答“最近”在忙什么。 “少白怎么样?” “挺好的,吃啊睡啊都没问题,就是脾气有点躁。我妈天天换着花样给她做着吃,这都胖了好几斤了。今儿她轮休,没上班。” 凌远有点儿犹豫,要不要问问韦天舒,他觉得问李睿应该更合适,这山货不一定知道。要不问李睿?还是算了。 “三牛,你看过变形金刚吗?” “没看,我媳妇嫌那片子太闹腾。哟,凌大主任还知道变形金刚呐,我以为你抵制一切庸俗娱乐呢。快下档了好像。” “我记得那不是个动画片吗。” “改编成电影了啊。据说里头女演员特别辣。”韦天舒两手在胸前比划。果然还是追问了一句。 “怎么?有约会?想约人家姑娘看变形金刚?行啊大尾巴狼,终于有点儿动作了。” 凌远抢下韦天舒盘子里最后一块紫薯,没再搭理他,而是认真想了想看一场比较闹腾的晚场电影穿什么比较合适。哟,这紫薯还挺甜,金主任管食堂的水平看来又有所提升。 *** 李熏然点了超大桶爆米花的双人套餐,凌远说我不吃这个,你点个中份的就行。熏然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还是要最大桶那种。 片子快下映了,又不是周末,晚上十点这场人不多。晚场便宜,三三两两都是学生情侣。排的是个小放映厅,两侧靠墙的位置都只有两个单座,中间一排大概十一二个座位。李熏然在网上选座时琢磨了半天,最后没要那种两人座的,怕凌远尴尬,挑了个后排的中间位置。 各种打新片的广告放了好几分钟,还不见小金龙。虽然正片还没开始,但也不能吵到别人欣赏片花。李熏然把脑袋凑到凌远耳朵边,小声儿跟他说,“下个月演哈利波特,到时候来看吧。”爆米花的奶油香太浓郁,怎么闻都难逃一股子香精味儿。凌远说,“我看李安那新片也不错。”李熏然愣了一下,从嗓子眼儿里憋着咯咯地乐,结果被爆开的玉米皮卡了一下,开始咳嗽。凌远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看他咳嗽止不住似得,又不好拍他后背,只好把自己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他喝。 “我可乐呢?” “还是喝点水吧。” “哦。” 女主也就一般吧,反正凌远没看出来有多特别。最大的感觉是耳朵有点不舒服, 被音响震的。卡司一出,大家开始离场。李熏然的爆米花还剩个底儿没吃完,他说咱听完歌再走,林肯公园的。凌远抱着那最大号的纸桶,看小孩儿眼睛不错珠儿地盯着大屏幕上的演员表,手娴熟地伸过来,往桶的深处掏,大腿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 电影时间太长,所以凌远最后也没拦住那瓶可乐。出口处把门送客的小哥,盯着这俩人跟河边散步似的慢慢悠悠从高处走下来,手里还拎着爆米花的空桶,桶里揣着饮料瓶子,心想,这是刚开始约会吧,小样儿。 熏然开车送凌远到小区门口,大十二点多的,好像不适宜再邀请别人上楼喝点什么了,况且小孩儿的手机在路上就响了好几回了。 “说好了啊,下个月哈利波特,下下个月,色戒。盒盒盒盒”丢下这么一句,开车走了。 凌远回家上网搜了一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笑。 小崽子,思想还挺复杂。 *** 李熏然忙着搜肠刮肚地回想所谓“七八岁讨人嫌”是个什么状态,然后努力在他爹妈眼皮子底下冲击狗嫌人不爱的境界。每天不耗到十一二点不着家,进门就跟个老鼠精似的,一路呲哩吧啦,非得把他妈养的大金毛闹起来不可。李局长都不敢在屋里抽烟,李熏然的卧室床底下竟然被李妈妈扫出了烟屁股。为了利用好家离自己上班的警队有些远的这个重点,李熏然每天早晨都磨叽到最后一刻才起,然后装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开上那辆老帕萨特往单位赶。车头保险杠被他自己拿块砖头拍瘪了,非要在一个周六早晨开车带他妈买菜,装作不想让李妈妈发现的样子,拙劣而卖力的表演 我工作忙啊,每天睡不够啊,家离单位太远了啊,妈啊,我想搬咱家潼江北路上那套房子住。 几场拉锯战过后,还是李熏然赢了。李局长跟自己媳妇说,让这崽子滚,你锁不住他,有老高替我看着他呢,出不了圈。 如愿地搬到了离凌远家只有两公里不到的地方。这个距离,兼顾了美和目前俩人关系状态下的个人空间需求。这让警察同志感到愉悦和一点点兴奋。所以母上大人要截留一套钥匙,保留随时探望而实际是突击检查的权利,也就当作争取胜利果实所付出的必要代价而被他欣然接受了。 不过,谁的生活又能一帆风顺呢。第一个月工资领到手,李熏然有点儿懵圈。这也太少了。他把银行卡退出来,又塞回去,确定自己输的密码没错,还是那个数儿。妈的妈,我的姥姥,这能活的下去啊。他假想了一下自己如果需要交房租,会是个什么叼样子,比世界末日还可怕。 不管,先请客再说。他一身便装回到潼江路派出所,请哥们儿们吃饭,算是庆祝自己入职。菜随便点,酒敞开喝啊!结果一顿饭K掉小半个月工资。席间,小郭偷偷问他,你那隔壁医院姐姐追的怎么样了?李熏然比划个OK,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心虚,这和实际情况区别不大了。简瑶好歹混了顿必胜客,到李睿这,干脆直接提议重温开封菜了。李睿说你没事儿吧,我都多少年不吃快餐了,正练肌肉呢,别害我啊。最后拉上凌远,李睿掏腰包吃了顿致真,李熏然赶紧借机吃点好的,因为他快没钱吃饭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收到凌远的短信。 #我最近不太忙,晚上有空的话都在家做饭,你没事就过来吃饭吧,不要一个人瞎凑合# 凌远也没想到,这个邀请发出后,十多天才又见着李熏然。 *** 刑警队忙起来像台抽疯的马达,闲下来像本没人翻放着专门落灰的书。高刚扔给小徒弟二尺来高的案卷材料,先给我看明白再说。 除了看材料,老高还让李熏然开车拉着他去了不少 地方。城郊的农贸批发市场,建材城,河西未改造老区里的城中村,洗头房一条街,他们还转遍了外环线的每一所小学,包括那些民工小学。李熏然才发现潼市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挺佩服老高的,跟谁都能搭咕上两句,那些是不是传说中的线人啊,他琢磨。最神的是,师傅指的那些走街串巷的小道儿,地图上压根找不着,但串游下来,能省不少车程或者脚力。这座城,不仅仅是钢筋水泥和反光玻璃堆砌出来的光鲜,不光有西装革履和黑色短裙配高跟鞋。 如果,第一次实战,没有腐烂了一半的尸体,那职业生涯就很完美了。 李熏然差点儿把胆汁儿吐出来,小脸煞白。老高递给他一个一次性口罩,用眼神数落他,出现场让你随身带着口罩,忘了吧。 一个成年男子,死亡时间在一个月左右,被人埋在一个临时的建筑垃圾场的外围,被流浪狗扒拉出半条胳膊。尸检报告摆在面前时,李熏然克制住不去想法医工作的过程。 没有任何身份信息,面部复原情况不理想,怀疑死者的脸被人刻意破坏过。老高反复看那份尸检报告里的照片,然后扔给李熏然,说说,看出点什么没。 李熏然忍着恶心,看那些高清的局部图。 没有头绪。 高刚歪着脑袋边抽烟边看自个儿徒弟。熏然憋了两根烟的功夫,说,“皮肤上好像有针眼,死者生前可能吸毒。” “联系缉毒大队,看有没有死者身份信息方面的线索。再查同一时段的失踪人口,逐个联系家属,看能否扫出其中吸毒的人。今天先到这儿吧,熬好几天了,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你住哪,我捎你一段?”高刚没表扬他,放回家休息就是最大的表扬,他自己也特么困了,岁数大了,得悠着点。 *** 警察同志看上去有些疲倦,反复的出汗让他原本蓬蓬的头发都软趴下去,黑色T上深深浅浅几个盐圈子,画地图似的。只有眼睛还亮晶晶的,不过吃饱后开始眯缝。俩人对坐在餐桌的两侧,都吃完了,都不动弹,四条长腿交错在桌子下头,任谁稍微一动都能蹭上对方。熏然掏出烟盒,甩给凌远一根。烟雾对着散,在头顶上纠缠,很快融合成一团。李熏然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动手收拾碗筷。凌远让他歇着,他说我消化消化食儿,做饭不洗碗,洗碗不做饭,这是规矩。 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做家务做的跟打仗似的,叮咣五四,声音都特有节奏感。凌远站一边瞧着,也不吱声,看差不多了,从刀架上抽了一柄长条刀,准备切西瓜。 “我喜欢用勺吃。” “哦。要不,要不你先去冲个澡?” 李熏然把最后刷的炒锅冲完水,一把墩在灶台上,赶紧抬起胳膊闻自己的胳肢窝。 凌远指指他头发,抿着嘴笑。 凌医生忘了听谁说过,汗毛重的人身体好。这倒是一个挺让人有好感的说法,虽然没有半点儿科学依据。李熏然懒得跟浴室里吹头发,带着潮气儿溜达出来,一点儿不介意让别人欣赏他肚子上一圈浓密的体毛。 半拉西瓜给他在茶几上放好了。灰色的半袖家居服,格子睡裤,换了衣服的凌远倚着门框站着,消食,好像,没打算跟他聊天。 择日不如撞日。老祖宗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光着膀子的李熏然,踱着四方步,稳稳地路过自己的西瓜,没停下。 这个拥抱,有点儿潮乎乎。 凌远庆幸自己当时是倚着门框待着的,所以李熏然抱上他的时候,双手自然而然的就环着自己的腰去了。 “凌远,你不习惯和别人肢体上太亲近,我知道。我们,我们从拥抱 开始,好不好?” 没人搭话茬也是意料之中的,李熏然不管他,头搭在那人肩膀上,重量往他身上一压,独自享受这种亲密。直到他被人掰起下巴,嘴唇被人含住,似乎犹疑了片刻,继而一个叫作舌头的家伙冲进他嘴里,顶上他的上颚,用力的摩擦,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些什么。 纠缠了许久的唇,在血气上涌彻底漫过警戒线之前,默契地松开彼此。空气沉默地恰到好处,容得下俩人温柔地对视片刻。 凌远环抱上熏然的肩膀,把他拥入自己怀里。说话的声音轻不可闻,那是缱绻的耳语。 “还是从接吻开始吧。” 李熏然笑,薄薄的身板在他怀里抖了抖,自觉地搂上凌远的腰。 “好。” *** 李熏然一个人躺在凌远的床上,想抽烟,不过忍住了。他想,如果不是那通急诊电话,他俩今天会不会直接本垒打?年轻的身体,禁不住一星一点的撩拨,他拼命回忆凌远临出门时二人那急切的拥吻,完全失掉了先前的安静和温柔,欲望在叫嚣。也许是明明知道没有机会,所以才敢放肆。凌远最后啄了他嘴唇一下,丢下一句“好好睡觉”,逃跑似得自己去医院了,留下李熏然憋住满脑子炸裂的火花和闪电,甜蜜又折磨。他侧头把自己的脸埋进凌远睡的枕头上,轻轻地亲吻枕巾,上面有浓郁的男人味道,那是自然散发的荷尔蒙香气。 最后还是爬起来,去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在屋里溜达。 晃悠到书房门口,想了想,还是按开了灯。 凌远的书桌整洁又严肃,书架上堆的都是厚厚一垛的那种,让人懒得看名字,反正是英文,也不一定能看懂。李熏然用手摩挲他的椅子背,深深吸一口那烟卷,看烟灰积了老长,快要坠不住了,赶紧伸手虚接着,往门口走。 关灯前,他瞥见墙角有样东西,以前经常在李睿家见到。 好好的,练什么哑铃啊?他想。 第十四章 第一医院的地理位置在城市的核心区,想往外扩展一厘米都难,院内能利用的地方基本都起了楼,可还是不够用。早些年市里给医院批了一块地,不大,位于潼江的西岸,离现在的地址大概五六公里。但目前看来,这地方有点鸡肋,大不大小不小的。班子开了个会,一致决定跟市里打个报告,置换一块地方,如果换到东岸,挨着新建的开发区,面积至少多给一倍吧。齐院长让金主任写报告,可光写报告不行,得有人去运作。 陈局长让秘书给凌远沏茶,说不介意热天喝点热茶吧,我们这些老头子,不敢贪凉,空调是不开的,你将就下。 凌远笑得一脸坦诚,说我自己平时也这样。我办公室夏天没人愿意去。 还是觉得可惜,陈局长心里喟叹,多好的小伙子。 齐院长拿着市局的批复,乐得跟招财猫他亲叔叔似的,未来的开发区核心地段,虽然目前稍显偏远,但地铁已经修了一半了,明年年中就通车,面积是之前那块地的三倍左右,简直可以再建一个第一医院。老齐一高兴,又在自己办公室抽了两根,打算过会儿再琢磨回家万一被老婆发现后的借口。边喷云吐雾边拨通了凌景鸿的电话。“老凌啊,你这儿子真是争气,你可有福了。”凌教授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可还得坚持谦虚。“凌远这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也不谈个对象,老齐啊,你多替我张罗着点儿。”齐院长笑话他,“你还操这闲心,凌远这条件,还愁招不来凤凰,那还得是金的。” *** “金凤凰”入职之后头一回感觉自己要被累秃了毛了。潼市治安状况一向良好,是全国的管控重点之一,凶杀案哪个城市都有,不稀奇,可接连发生的这两起,显然不是普通的杀人事件。不是激愤杀人,也不是预谋杀人,像是,某种“规则的执行”。被害人弯弯绕绕都和一样东西切不断关联,毒i品。 周六上午还在开会,由于案情阻滞,叶队决定还是让大家休整一下,干耗也没用。好好歇个礼拜天吧。李熏然怕被娘亲的电话追着念叨,索性送上门去,好好跟家吃了两顿,睡了一觉。 凌远以为这周末又见不到他,被临市医院请去帮忙做个手术时,也就没犹豫。 到家时天都擦黑了,厨房灯亮着,从一楼望上去,有些朦胧,但分外生动。除了书房,他不喜欢把灯弄得太亮。凌远朝后捋了捋头发,又抻了抻西服的边边角角,坐车还是给压皱了些。大跨步的,三两下,上了楼。 小孩儿在热红烧肉。从局长夫人的厨房里顺的。 “我焖了米饭。但没素菜。要不,开袋榨菜?”李熏然挠挠脑门,炒菜他真不擅长。 想念落了地,原来是这种感觉。凌远之前觉得心里有块地方一直揪揪动动地鼓秋,新鲜、陌生。现在,人就在他面前了,他忽然想长叹一口气。 紧张个屁呀,他骂自己。 “榨菜在冰箱里。我先去换衣服。” 红烧肉配一碟榨菜,一人一碗白米饭。吃得可香了。 李熏然穿着凌远的家居服窝在沙发上打饱嗝,看这架势,没打算撤。水果洗了,没人正经吃。电视开着,定在体育频道,花样滑冰,也不知道谁要看,反正没人张罗换台。凌远搁屋里从书房到卧室,再从卧室到书房,折返好几趟,好像在收拾东西。终于确认明天上班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其实,他的公文包,压根就没拉开过拉链。李熏然盯着手机屏幕玩连连看,一局两分钟,战果是,每两分钟restart一次,一回都没成功过。 都紧张得跟三孙子似的。 “洗澡睡觉吧。”警察同志实在绷不住了,主要是手机快没电了,没法继续假装打游戏。 “好。”凌远被浴室的台阶绊了一下,拖鞋都掉了一只。李熏然想,幸亏老子先把澡洗了。 今晚,没月亮。 闭了灯,屋里黑漆漆的。李熏然躺在床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刷牙。意欲起身,刚动了一半,被生生按了下去。 凌远压过来,覆在他身上。 刷牙是来不及了。 接吻是没有章法的。轻轻的开始,只是虚伪的面纱。马上露出了撕咬的真容。这是一场雄性动物的较量。青年薄而韧的腰身,触感带来致幻的吸引,在一片黑暗里,低而缓的嘶吼从凌远的喉咙里迸发。那一刻,冷淡,与他毫无关联,完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李熏然的乳I珠敏感得不像话,他几乎在那人身下哆嗦起来,喘息一出口碎成了丝丝缕缕的呻吟。简直要命。 凌远残存的理智不多了,他得趁其消耗殆尽之前,保证小孩儿不会受伤。 润滑在手心搓到微热才送进去,即便如此,陌生的异物感还是激得李熏然一挺身。凌远嘬舔他大腿内侧的嫩肉,笨拙地转移他的注意力。两根手指带来胀痛感,内里本能地收缩,他不想让凌远停下,忍着不出声。当无名指也挤进来的时候,到底没压住那一声“啊”。疼,胀,而且还很怪异,总之完全跟舒服、爽之类的感觉不搭噶。凌远知道他难受,那动作是想往外抽出手指,李熏然向下顶了顶屁股,喝了一声“别出去”。 这是不被造物主祝福的交合,注定免不了痛苦。 凌远第一次给人用嘴,他没有技巧,但知道原则。好在被伺候的人也完全没有对比,生涩的恨不得一碰就要投降。前端的高潮缓解了后穴的不适,精神终于有了松弛迹象,身体跟着往下软。那是最脆弱的瞬间,凌远抓住了。一个挺跃,把滚烫了太久已经快受不住的分身送了进去。熏然痛得弓起了身体,隔着黑暗,看见那个他爱的人,原始的野蛮,真切,又美好。 年轻的身体,性器挂着湿漉漉的银丝与白浊,颤巍巍地复立起来。后面的饱满超过了他的想象。当那一小块隐秘终于被找到而被反复挤碾,快感炸裂开来,喉中的声响再也包裹不住,放肆地鞭打对方的耳膜,把火星顺带烧进耳朵里,五感逐一升腾。凌远射精的过程绵长,而伴随他的,是熏然的第二次出,依旧浓密。两具蓬勃的身躯,顾不上股间的团团黏腻,拥上彼此,仿佛不能再忍受口唇的空虚,漂浮的身体需要一个吻来落地。 这个亲吻,终于有了夜晚的味道,安谧从容。 俩人挤在卫生间里冲洗。忍不住要接吻。为了不打湿头发,凌远手拿着莲蓬头,可身体不受控地扭来扭去,把水溅得到处都是。那里摸上去还是微微肿了些,凌远赶紧关了水,拿毛巾裹他,推出浴室,不能再撩火了。 李熏然最后也还是忘了刷牙。不过无所谓,幸亏他的爱人是外科医生,而不是个牙科医生。早安吻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嫌弃他。 *** 苏纯回国探亲。约凌远吃饭。凌远没犹豫,立马答应了。他心里是坦荡的,他相信苏纯也一样。 他给小孩儿发短信#一个师妹回来探亲,请她吃个饭,你晚上自己好好吃#。收回来一个#给我带饭#。凌远对着手机屏幕笑,小懒蛋。 久别重逢的叙旧是愉悦的、融洽的。小师妹的表现依旧那么得体。而这个男人,乍看上去也没怎么变,疏离又稳重,但不失温厚。可又感觉哪儿变了,说不出,很抽象。 在饭店门口告别时,苏纯放弃了克制,撞进凌远怀里,半天不肯动弹。胸膛是热的,推开她肩膀的手,也是热的。 是变了,这人,有温度了。 第十五章 第一医院最近当红的八卦是肝胆外科的凌远副主任,谈恋爱了,对象是以前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同学。这么介绍过于生硬,比较有话题感的表达是,妇产科廖主任的女儿。中美异地恋,啧,呼之欲出的精英范儿。带来这场舆论盛宴的,是妇产科的一个女医生,她认得苏纯,廖老师的桌上有好几张照片。而第一医院附近像样的吃饭的地儿,就那么几个。熟人一抓一大把。 大家不用再纠结于凌主任平时是否打嗝放屁,如果是,是怎么憋住的,有什么诀窍,这种陈年老梗了,而是开始讨论更为深层次的问题,比方说,凌主任是怎么排解在这个年龄随时突袭的那点儿热念,以及他到底是不是性冷淡,因为据说上唇倒三角过深的男人,那方面不是太有热情。 李熏然想印点传单,到第一医院派发一下。上面就写五个字,“造谣死全家”。 凌远也觉得尴尬,主要是跟廖主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也不好主动去解释。廖克难这个当妈的倒是相当坐得住,跟什么都没听说一样,该干嘛干嘛。可架不住有屁股跟着了火一般坐不住的主儿。 韦天舒一直没染上烟瘾,得益于秦少白驭夫有方。所以他只好端着他的大茶缸子,还是医院庆祝建院七十周年时候给员工发的纪念品,蹲凌远办公室准备跟大尾巴狼促膝长谈。 虽然外号叫牛,可韦天舒脑子好使的很,一下子抓住了重点问题。翘着二郎腿,慢悠悠押一口茶,问凌远,“上次你问我那变形金刚电影的事,你还记得吗?” 凌远想起了那股子香精味儿,心说以后坚决不让李熏然吃那种爆米花,要吃也只能吃一小桶。 “哎,你愣什么神啊?问你话呢。”韦三牛又喝了口茶,喝水基本上是战术的一种,帮助问话的人整理思绪。 “记得,怎么了?”凌远暂时把爆米花的事从脑子里扔出去。“后来看了吗?”“看了。” 三牛放下茶缸子,“和谁看的?” 凌远琢磨,这小子不会是廖老师派来试探他的吧,管他是不是,正好,快刀斩乱麻。他转了两圈手里的笔,决定开门见山,“三牛,我没和廖老师的女儿谈恋爱,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你什么口气?小师妹不好吗?”韦天舒横了凌远一眼,大尾巴狼这劲头儿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欠揍。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凌远从手边的文件盒里往外拿材料,准备开始下一项工作。凌主任式的逐客令。 “那你跟谁去看的电影?这总可以说了吧。”退而求其次是打探敌情的一项重要原则,总比空手而归好。 凌远想起件事,他估计韦天舒已经忘了,但他还记得。临去美国前,他俩在操场上喝酒,他答应了三牛,以后有了心上人,一定会告诉对方。 凌远叹口气,“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 其实李熏然也觉得他和凌远应该适当地保持那么一丢丢距离,不要那么快放弃全部的私人空间。以及,那个什么太频繁,也不大好。可旱鱼一旦得了水,再想给扥出水面来,似乎不大容易,也不太人道。掐指一算,他也就一个多月没回自己家睡吧,不算太严重。警察同志保持了必要的警惕性,偶尔回自己的公寓拿拿衣服,换双鞋,被子一直摊开着,装作起来时没叠,烟缸里垃圾桶里有烟头,方便面也存了几罐。是多少有点儿心虚,但心虚可以轻易地回避。不像爱这玩意,比咳嗽还藏不住。 炎热的暑气终是散的差不多了。李熏然入职后第一个案子,也终于有了些明确的眉目。 死者叫周定富,三十出头,福建周宁人,搞钢材生意的,不过只是个小经营商,跟着亲戚出来没 多久。据他的老乡兼前任伙计说,周定富在潼市除了和周宁帮的人混在一起,没啥特殊的社会关系,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失踪那会儿,伙计还以为他回老家了,并没有在意,老板不给开支有几个月了,自己索性借这个机会也离开了,跟了另外一个周宁来的小老板。 高刚带着李熏然查了周定富那家小公司的账,全是亏空。周死前一个月刚刚委托房产中介把他在潼市的房子卖了,因为急于出手,价格上让了一些。链家的业务员告诉李熏然,由于这个卖家特别痛快,所以他印象很深,周定富随身老是带着一张牌九,是张红八,谈事儿的时候经常拿出来放手里来回搓,跟祷告似的。 李熏然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搭在换档器上,俨然老司机的架势。高刚坐副驾上,等着他开口。“师傅,周定富应该是欠了别人赌债,才卖房子筹钱,但这种高利贷都是利滚利,只要没一笔还清,剩余的很快又积起来,估计最后债主见他榨不出油水了,就把他杀了。” “一般放高利贷的,都不会轻易真把欠债的给宰了,多是威胁恐吓,剁个手指头倒是常有的事儿。这不是一般的赌博和放高利贷。这么狠辣,潼市地面儿上还真没见过。我找几个线人,查查有没有新聚起来的地下赌场。”高刚打开右侧的车窗,一阵凉风舒服地灌进来,他点上根烟,猛吸了一口,侧头看着李熏然,“小子,你多久没回家看看你爹妈了?除了我,难道还有人给你派别的活?” 李熏然不好意思地傻乐,抬手挠了把头发,“周末就回,嘿嘿”。 *** 一周之中,星期一可能最惹人厌,但也有人格外憎恨周日的晚上,总想唾弃它的无情。而有人会很喜欢周三,那是一周的转折点,最糟糕的两天已经熬过去了,周三一过,周末就开始挥动倒计时的小手帕了。可医生和警察对这些没感觉,任何的时间都可能不属于他们自己。 不过,如果有的选,凌远喜欢在周六的早上,等李熏然睡醒第一个懒觉时,开始逗他。睡眼惺忪的警察同志,起初会发出略带慵懒的哼唧。可凌远掌握了让他很快精神起来的秘籍。 其实李熏然一直在思考他应该怎么更好地照顾凌远,像他自己承诺过的那样,对人家好。这事儿实践起来有点难。两个大男人实在不必为了做家务这点小事争来争去,而他们一起出去的场合屈指可数,大部分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在家里。所以每次当在外温文尔雅到有些冷若冰霜的凌主任,热情似火地把他压在身下欲行不轨的时候,李熏然都在心里小声嘟囔,这是我让着你。可身体总是诚实地让人尴尬,像结结实实吃了一剂春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知饕足,用力捆住了凌远,让素来节制的人不到精疲力竭决不罢休。 所以那个周六的早晨五点不到,凌远被一通急促的铃声揪走,李熏然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他只捞到一个极为仓促的吻,这导致他整个上午拒绝醒来。临近中午才怏怏地起床,收拾一下自己,回爹妈家挨训去了。 一起严重的车祸,开跑车的小青年,在夜幕尚未褪去的灰蒙蒙中,怼上了一辆重卡的后屁股。送来第一医院时就剩下半口气了。折腾五个小时,上了两个科室主任,还是无力回天。 凌远略显疲惫,如果不是有事想跟家属交待一下,本不用他出手术室正门的。这种场合,总归叫人不舒服。死者在手术时心跳不正常,应该是受到了药物刺激。凌远想建议家属做个尸检。 可推开手术室的门,凌远看见的竟是许乐山的脸。是的,他不会认错,虽然只在大半年前见过一次。几小时急切的等待让那人更显几分苍老,嘴唇一张一翕,终是没吐半个音来,等着穿白大褂的人先开口,那是病人家属仅存的一点念想,生怕被自己硬生生夺走一般,挣扎着等奇 迹。 不是每次都有奇迹。 凌远没摘口罩。轻声说了句“抱歉”,其余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其实正常的标配还应该加上“我们尽力了”。许乐山右手边站着的女人无声地瘫倒下去,左手边一个年轻的男人赶紧转过去搀扶那女人,死者的母亲,许乐山的后妻周玉影。许乐山顾不上自己老婆,是,他从来不顾这些,自己踉跄了几步,一手扶住墙壁暂时撑住身体,一手掏兜翻出了黄色葫芦瓷瓶,艰难地往嘴里塞了几颗药丸。护士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凌远顿了顿,看着身边乱成的一团,心里像被怼了一块大石头,喘气都费劲,他扭头回了手术室。门关上一霎,外头传来尖利的女人哭声,撕心裂肺。 凌远走到病床边,遗体已被收拾妥当,覆着雪白的床单。他手术的时候完全没去看这人长得什么样,现在有些好奇,可手臂就像被定住了似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已经没有用了。但他们确实尽力了,对任何送进来的人都一样,没有保留。 凌远挪动脚步,腿肚子有些发沉,他跟护士交待了一声,关于建议尸检的事,之后便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路,歇了两回。 *** 李熏然被他妈按住好好心疼了一天,中午就吃撑了,晚上继续。饭桌上,李妈妈的话简洁有力。吃这个,吃那个,怎么不吃了,嗯? 直到感觉食物就在离嗓子眼不远的地方招摇,他才放下筷子。 李永泽等着这小子汇报汇报工作和思想,自己抻着,不打算先开口问。见着局长当然应该主动坦白。可李熏然以吃撑了为由,陪着老娘下楼去附近小公园遛弯了。把局长大人气的。 如果在爹和妈之间拉统一战线,李熏然当然选他妈。女人容易被男人的外表迷惑,这跟年龄和身份无关,这一点,很重要。 熏然足足陪着老娘在公园里走了两大圈,耳朵里积下的唠叨快溢出来了。一切逼问都被他用哼哼哈嘿挡回去。 李妈妈对儿子晚上竟然不在家住感到十分不满,李熏然谎称明天一早约了朋友打羽毛球,这种有利于身心的活动,当妈的当然要支持,不过连番叮嘱着下次周末回来记得要把球拍和运动服一块带回来,第二天好从家走。李熏然满口答应。 李永泽平常不看电视,书房里待着,看书,练字,玩刻章。李熏然推门探进半个脑袋,说“爸,我走了,您好好休息”,李永泽瞪他一眼,沉了口气,“跟着你师傅好好学”,“哎,知道了”,准备闪身就走。“回来!”李熏然吓了一激灵,然后又被他爹瞪了一眼,“注意安全”。熏然心里发热,挺了挺后背,很正式地道,“是,局长。” 李熏然走到楼下抬头望向窗户,屋里还黑着,心想难道还没回来。他没按门铃,拿自己钥匙开了门。屋里没开灯,黑黢黢的。他按开过厅的灯,隐约看见卧室的窗帘是拉着的。 他心疼的微微叹气。估计凌远累坏了,已经睡下了。 李熏然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借着门厅的光线,看到床上压根没人。一团黑影裹在窗帘跟前,那人坐地上呢。 窗帘没拉严实,当中有道两指宽的缝隙,月光舔进来,洒在蜷坐的人那伸出来的脚尖上。清清凉凉的。屋里静得让人心慌。 李熏然走近,蹲下来贴在凌远身边,这个姿势下,两人的距离有些远。他索性跪坐下来,张开手臂,环住坐了不知多久的那个人。 “凌远,我在呢,有我呢。” 是,我还有你。 第十六章 一个苹果,三五颗山楂,一小把桂圆肉干,开锅后小火煮一会儿,不用加冰糖。养胃健脾还益血,关键是操作简单。李熏然去买了两个象印的保温杯,那种拧盖式的,开口比普通的水杯大些,勺子可以伸进去,把剩在杯底的果肉捞上来吃。以后,有空的话每天晚上熬一小锅,第二天可以让凌远带一杯在医院当下午茶喝,李熏然想。 许耀宗的事让凌远心里不大舒服,他不想去深究原因,虽然那并不需要费力分析,便可了解。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抢救了,没成功,虽然那是他事后才知道。这感觉很奇异。与其说厌恶,不如说逃避,这是凌远一直以来对血缘两个字的态度。他宁愿自己是孙猴子,上天入地的,无所牵绊。可孙猴子不能有情爱。他遇见李熏然,便开始打心眼里舍不得。 他舍不得。所以他不去想李永泽和熏然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凌景鸿知道了会怎么样,三牛、李睿,冯敏还有齐院长,他们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会对他,他们,怎么样呢?他不想去想。在李熏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那七个月里,在李熏然听他的话好好想想的那两百多个日子里,凌远想了太多,越想越迷糊,越想越没底气。他知道小孩儿会再回来,这孩子是个拧种,天天洗澡时在厕所嚷嚷什么我和我骄傲的倔强。骄傲个屁! 他回来了,凌远在楼上阳台隔着纱窗看见他的第一眼,影影绰绰的,脸都看不清,但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原地躺下,谁怕谁。 脸盖白布的许耀宗躺在那里的画面,纠缠在凌远脑子里。没有清晰的面目,像一团灰雾,忽远忽近地飘。许乐山的脸倒是真实,清楚到可怖。凌远只在小时候见过他的照片,那是母亲没扔完没剪干净的,被他偶然瞥见。这人除了长胖其他没啥变化,二十岁跟四十岁差不多,四十岁还跟四十岁差不多,到五十多,也就那样,一辈子像很早就活到头,越老越像比别人多赚到些什么似的。没想过会碰见,原以为那就只是三个字而已,从外婆嘴里听见的,“去找那个姓许的!许乐山这个王八蛋,连离婚手续都没办过,他凭什么不给养孩子的钱!”王八蛋。王八下了蛋,还知道自己看顾着别被水冲走了。 凌远以为李熏然回了自己家,那个周六晚上不会再回来。他不说话,李熏然也不问。抱抱他,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堆到床上,说别着凉,然后就扎厨房去了。 还不到23岁,个子没准儿还能窜一窜,稚气半半落落,以自己的速度逐渐往下退。可他急于说出一句誓言,比“我爱你”还要重两分,然后像个士兵,死死站在自己的岗哨上,一动不动。 李熏然端着一碗苹果糖水,凑到凌远跟前,要喂他吃。像护幼崽似的。凌远想,也许自己不该露出这么多脆弱,把年轻的情人,吓到了。可他在他面前还装什么勇敢呢,他那么厌恶伪装。 凌远说我自己喝,你去洗澡吧,我在医院洗过了回来的。熏然抬手捏捏他的脸颊,爱意顺着眼神蔓延到嘴角,再流淌到指尖,像一股电流。“好”,他回答,从衣柜里取了干净的内裤和睡衣扔在床上,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浴室走,路上顺手把脏衣服扔进洗衣篮里。两个人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得如此娴熟。 熏然把窗帘重新拉好,掩好所有的月光,顺在凌远身边躺下。凌远知道,李熏然已经做好准备分担他的沉重了,可那么重的一块石头,现在轻的比不上一片鹅毛,21克的分量也许都没有。 “怎么不在家陪你爸妈住一晚?”凌远平躺着,给出一个发问,交差一般。 “我自个儿有家不回,赖在爹妈家里算怎么回事。”李熏然翻个身,拿背对着凌远,轻轻吐出“睡觉吧”,便不再吱声。 怕冷的人也许更明白, 暖这东西,很难戒掉。 凌远往李熏然的方向蹭了两公分,离贴上还稍有点距离。 熏然朝他侧侧身,问“明天不用早起了吧?”后背倚贴上凌远的胳膊,热度一下子爬上他的皮肤。 “不用。睡吧”“嗯,晚安”“晚安” *** 凌主任对小陈副护士长心存歉疚,承诺的从护理部调一个新护士过来,一直没落实。陈峥每次下夜班在科里碰见领导,都一副“你欺骗感情”的阶级斗争脸孔。其实就是想骗“冷美男”笑一个而已,没别的。 肝胆外科在市卫生系统评了个先进,凌远本来应该评个人先进的,但科室有了集体荣誉,个人方面不好再兼顾。凌远不在意这些,但坚持推荐陈峥去参评市里的十佳护士。 陈护士长瞧着自己在新闻上的照片,哀叹一声,我什么时候能减肥成功啊。李睿搭腔,等请完客再减不迟。凌远看着俩人鸡一嘴鸭一嘴逗闷子,忍不住笑,心想这姑娘是该减减肥。 这是一支还不错的队伍,医生,护士。 凌远一心想带好这个团队,这是他对冯敏的一种承诺,虽然两人谁都没明说过什么。他知道百分之九十和谐共荣已经不容易,一个好的团队任何时候都要能包容和消化“少数人”。杨全胜的情况,凌远很清楚,想法也好,做法也好,他都了解。 杨大夫比凌远大几岁,也是国内名牌大学医学院毕业,算是踩着最短时间线,评到中级职称。是个合格的医生,但就是合格而已。男人但凡太能算计了,总归不是什么优点。杨大夫这个凡事不吃半点亏的劲头,在第一医院也算小有名气。所以当凌远顶着海归精英的光环在冯敏振兴肝胆外科的理想护佑下一路扶摇直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把杨全胜升职中层干部的理想踩脚底下了。杨大夫对凌远这个领导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因为除此之外,其他的方式只会让自己更吃亏,这是他万万不肯的。他以为,凌远不知道,当时是他把两套治疗方案的事私下透露给那个病人的家属并鼓动对方来闹的。其实不光凌远知道,冯敏也知道。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反而是普通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如果凌远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犹豫会不会少几分?大概不会,他想。 这的确是一次误诊导致的医疗事故。凌远反复地看X光片和病历,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病人是从农村来的,媳妇几乎不认字,说一口方言,只有他那十来岁的儿子能听懂。现在病人去世了,家属两眼一抹黑,单纯地以为,这是命。 医院应该赔偿。可这事儿怎么办呢? 钱得从科里出,这倒是小事,他自己能定。杨全胜是否会认为他借机报复,他也不在意。至于冯敏会不会误会,将这视为他铲除异己,他心里还算有把握,冯主任不会。但是,这事情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公立医院,叫什么,事业单位,跟国家机关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有点儿暧昧不清。医护人员享有的那叫“事业编制”,在编不在编区别大了去了。这个体制对公立医院的要求是,服务于社会,公益性为主,盈利不是目的。所以,医院占的土地是划拨地,不能抵押,更不能转其他用途;医生的收费标准归物价局定;医院的领导,是卫生局任命的。医院对谁负责,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院长对谁负责。院长对谁负责呢?对管着他帽子和票子的人负责。这是常理,无可厚非。医生本来是职业化程度极高的行当,许多年里却染上了异化的色彩,有点儿政府机构工作人员的味道。对上级领导负责,对社会稳定负责,对患者负责得往后排排。其实,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不适宜用平等或者不平等来形容。医生掌握着患者所不具备的专业知识,所以在某个层面上,医生是占有优势地位的,再加上公立医院里挥之不 去的行政色彩,大多数时候,病人还是弱势的。即便病人打医生护士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医务工作者当然不能还手,但这不能说明本质的问题。而医闹,也是一种异化。医闹本身并不能使医患之间的天平彻底颠覆,只是在多个局部营造出急剧失衡的现象。而医患之间的不信任,在整个社会中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现象。买菜的老大妈也不相信卖菜的小贩,给你推销大病保险的业务员总是在你要申请理赔时消失,球迷看的一半都是假球,环保局说粉色的河水水质达标你照样没脾气。谁都不信谁。整个社会,交易成本奇高,心特累。 所以,普通患者进公立医院的门带有一种要求人办事的心态,不普通的患者对待医生的态度取决于他所认知的自己的背景和地位大概相当于什么阶层。不管是普通还是不普通,他们都很难与医生建立起真正的信任。而这,不能只怪到这双方身上。 面对这样一件事,凌远,作为肝胆外科的主任,医院行政体系内的干部,如果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手下的大夫出了医疗事故,而患者家属因为缺乏判断能力而完全不知情,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效应?患者作为一个群体,最终可能不会领情,这次是这样,那其他的呢?反而会带来更多的猜忌。而医生作为另一个群体,则可能将他抛弃。没有任何一方,会因此真正信任他…… 凌远太忙了,他思考这些事情,只有一杯甜汤的功夫而已。他用勺把杯底最后一块苹果捞起来吃掉,对着杯子轻轻亲了一口。 晚上回家前,凌远给李熏然打电话,问要不要出去吃。 俩人去吃火锅,鸳鸯锅,一人一边,各吃各的。 清汤里的有山药、豆腐、木耳、蒿子秆、白萝卜、肥牛,辣汤里的鸭血、毛肚、牛肉丸子、虾、羊肉片、黄喉,还有猪脑。各自安好,等待被消灭。 凌远隔着腾腾的热气,就下午自己琢磨的事,问李熏然的意见。警察同志鼓着腮帮子,圆眼睛眨了眨,迅速地吞咽两口,“当然得指出来了,错了就是错了,医生也不是圣人,犯错很正常。”然后他夹了一筷子宽粉,吹了吹热气,说,“死者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呢,有了这笔赔偿,他的人生也许会不同,比如,不用辍学。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到最后一定是好事,那就真是命的事了。”他把宽粉的一头儿塞进嘴里,吸溜吸溜地吃。 他的凌医生,也曾经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凌远给他把杯子里的凉茶倒满,催他别只顾着吃。 “以后少吃辛辣的。”凌远结束战斗,放下筷子,心情愉悦。 “为什么?”还在锅边奋战的人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这不给人添堵嘛,吃地好好的。 “因为我是专业人士。”凌医生摆起架子,笑得一脸促狭。 李熏然忽然听懂他想说什么,灵敏地绕过桌子腿,踹了凌远一脚。嘴欠。 *** 许乐山拿着儿子的解剖化验结果,久久地愣神。过量吸食海洛因,导致神经不受控,车祸,身亡。他不可能再有一个儿子了,他很清楚。 而许乐山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第十七章 凌远打算换个大点儿的房子,现在这个,俩人住,着实有些局促。潼市的房价让凌远来看,四个字,蠢蠢欲动。这两年股市疯狂,钱都流动着去给指数做贡献了,房价倒是有些不显山不露水。可这都是暂时的,没有一路向上不掉头的大盘,股市冷下来,就该商品房粉墨登场了。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看中离医院大概十二三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区,离李熏然单位更近一些,但也有个十来公里的距离。这两年顾着还贷款,没攒下什么钱,凌远琢磨着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得了,交了首付,还能买个车。 这事得跟李熏然商量。凌远没提卖房的事儿,准备先拉着他去看新小区的新房子。下沉式的跃层,150平米,带车位,180多万,装修再打个20万左右的预算,加上各种七七八八,都下来怎么也得二百二十万冒头。 老帕萨特被李熏然磨合的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越来越好开,正式进入一辆车的黄金时代。熏然很少将方向盘让给凌远,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喜欢看那人坐在副驾驶上的模样,特别是,从右侧投过来的注视,从起初正襟危坐时的用心克制到现在椅背放倒三分之一后的片刻懒散。凌远的衣衫不整和坐没坐相,大概只有他欣赏过。 李熏然推开朝南的窗户,往楼下小区花园望,一阵暖风涌过来,瞬间提升了一格满意度。客厅方方正正,采光通透。看的这套在12层,高度也合适。连通楼下的楼梯不算长,宽窄大概同时可以过两个人,楼下的房间基本定位于卧室,带一个洗手间,一个阳台。俩人一路走一路各自看各自的,也不交谈。售楼小姐,踩着高跟鞋,跟俩人搭成一个凹字。头一回,不大敢贸然开口,一肚子背熟的词,从跃跃欲试,到打了个嗝,又给咽回去。 “小区和户型都不错,就是离你单位远点儿,这条路怎么走都堵车,你每天得起多早啊,所以,买没问题,但周末再过来住,就当半自住半投资,指定不亏。”李熏然掸了掸手上的灰,接着提了个很接地气的问题,“这房子能安那种自己烧的暖气吗,就是用天然气烧的那种?” 终于有人开腔了。阿门。 训练有素的售楼小姐立刻贴上李熏然巴巴地介绍这个小区怎么怎么好,升值潜力怎么怎么大,环境又好,地铁规划已经落实,跃层设计合理,面积没有浪费,动静分区,卫生间有两个,一明一暗,厨房比较大,开放式或者封闭式都可以支持,暖气当然可以装了,其实比开空调省钱,施工也不是太复杂,等等等等。而至于这俩人的关系?呵呵,合格的销售座右铭是只管把东西卖出去,其他的,少管闲事。 别的都没大在意,就“周末再过来住这句”被凌远听得极为清楚,心说,纨绔同学,你以为我会变钱还是怎么的,还住一套,空一套。 小姑娘一口气介绍了一堆,俩人谁也不搭话,好像并不关心那么多,弄得售楼小姐心里忽然很没底。正琢磨接下来说什么,李熏然突然问道,“主卫能安的下浴缸吗?”没等人答复,又补了半句,“比较大的,可以放下两个人的那种?” 售楼小姐愣了一下,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分又瞬间弯出笑意来,立马回答,“能!之前一户业主刚装过,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二位去看看,他们家还没装修完,工地,看看没关系的。” “那倒不用。”李熏然把着卫生间的门,又往里看了看,地方够大,没问题。 他回头看了凌远一眼,凌远朝他耸耸肩,那意思是想怎么安都行,只要能放得下。纨绔同学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假装没看见那人的脸有点儿红。 “这房子我们要了。”李熏然把头转向售楼小姐,“在哪签合同交定金?” 凌远哭笑不得,“别着急,再看看。” 他跟售楼小姐道谢,拿了户型图和名片,扥了扥李熏然的胳膊,走,少爷你当这是买白菜呢。 李熏然又开着车下地库转了一圈,俩人才离开小区。车位还行,挺宽敞。凌远把售楼处赠的冰川水5100给他拧开,递过去。司机同志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渴了,乖乖地咕咚咕咚,把剩下的推回给凌远,让他也喝点。 “熏然,你觉得房子怎么样?”润了润嗓子,凌远准备开始正式商量置业大计。 “不错啊,刚才不是说了。我听我大伯讲,潼市房价未来肯定要继续涨,要买就趁早。” “嗯,我也这么想。” “那刚才交定金你拦着,回头还得再折腾一趟。” “丁香路的房子,得先卖了。不过,这边定金可以先交。卖房子也需要点时间。” “咹?丁香路的房子为什么要卖啊?平时还得住呢。”李熏然眼睛瞪得溜圆,路都顾不上看了。 凌远忽然有点儿想乐,心说要不李公子你包养我好了,我真的不会印钱,印了也不敢拿出来用啊,你再亲手把我抓起来咋办。可还得注意一下措辞。 “这房子不便宜,除了首付,还得兼顾装修。丁香路的房子太小了,留着意思也不大,我想还是直接卖了,一步到位,省的以后再折腾。” 李熏然心里骂了一句艹。自己怎么那么笨,笨得惊天地泣鬼神啊。反射弧长的能绕地球两周,再和月亮连个线。他攒眉一皱,生挤出个团成一堆的笑容。“凑首付也不用卖房子啊,这不有咱俩人呢吗。” 凌远看了他一眼,没接话。顿了顿,才说,“贷款一块儿还。” “废话,贷款当然得一块儿还,我工资卡以后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李熏然给自己找个大台阶下,遮盖一下自己刚才把经济问题忘得一干二净的不亲民作风。 “咱算算啊,如果不卖房,首付差多少?” 凌远没想过不卖房的操作办法,因为这好像不大现实。他脑子过了过,数字就大差不差,“大概二十万吧。” “我来负责解决。” “你想干嘛?”凌远一下子坐正了身体,后背和座椅靠背之间夹角成三十度。 “我还能去抢银行啊。”李熏然瞪他一眼,一个没忍住,咯咯乐起来。“总之,现在的房子不能卖。” “为什么?” 小孩儿沉默片刻。反正就是不许卖。 “因为,因为离我单位近啊,我上下班方便。”警察同志搪塞得一本正经。 凌远忽然想起一句歌词,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赶着那马车来。扑哧一声,没忍住。 *** 李永泽两口子给李熏然攒了不少老婆本,光大户型的房子,核心地带的,就有两套。李公子慨叹,这辈子估计是无缘入住了,凡事还是得靠自己。爷爷奶奶每年给孙子孙女的压岁钱都是一个整数,不偏不倚,人人有份,加上大伯和姑姑们给的,这么些年七七八八累积起来,是笔不小的数字。“给你存起来以后花”这话在李家倒真不是骗人,存折就在李熏然自己手里。可凑来凑去,还是差三万。李熏然抄起电话,打给李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时候不坑他,更待何时。 进了第一医院这几年,李睿越发崇敬凌老师了,跟着他干劲十足。但有一点,肯定不是错觉,他发现,凌远对他吧,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呢,对别人很少笑,对着自己,老是笑眯眯的。好奇怪。 其实不是客气,是想显得亲厚一些,凌远不擅长这个,所以表情趋近于怪异。大舅哥人真好,关键是心眼儿实诚。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长 时间,愣是没发现。 三天以后,李熏然甩给凌远一张银行卡,一副大爷派头,喏,拿去随便花,密码你生日。 凌远就一句话,说不清来头,坚决不用。李熏然扛了不过三秒钟,老实交代,审讯嫌疑人的经验一点儿没用上。凌远把卡收好,跟他郑重地说了一句,“有了钱,先还你哥。” *** 手续办起来不复杂,带他们看房的售楼小姐是个利索人,一路跟踪服务,过五关斩六将,直到自己拿到提成。交割的时候,她看着对面两个男人,半点没犹豫,笑嘻嘻的把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塞到李熏然手里。李熏然满意地点点头,转手把那沉甸甸的东西扔给凌远。 终于,有个俩人共同的窝了,噢不,毛坯窝。凌远看着灰突突的水泥地和墙面,满心欢喜。而李熏然显然比他想得更长远,扎在卫生间里,开始琢磨浴缸怎么摆。 家,有概念,有实物,有神韵,有你,有我。 挺像样的。 *** 徐显峰从许乐山的司机兼秘书做起,一路到许氏珠宝的副总经理。老板的信任不是白来的。许乐山很少对这个左膀右臂不满意,而这回,是极其不满意。即便是失去联络快三十年了,也不至于查这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莫非这人凭空蒸发了不成。还是,压根就没长大,夭折了?许乐山努力说服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初,他认准了这个崽子再怎么搭钱也不一定养得活。 儿子肯定是跟他母亲姓了,名字八成用的是出生之前就起好了的,志远,岳志远。他了解岳琇瑛的性格,总归是念旧。那女人其实没什么不好。 许乐山决定多条腿走路,自己亲自上。 岳琇瑛母亲家的老房子早就拆了,连这一片的居民大概搬去哪了都问不到。而她家的亲戚,自己本来也不认识几个,到了今时今日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不指望能找到。 大海捞针。 可许乐山真是个聪明人,商人嘛,有了目标,总能找到方法。他开车去了公墓。 黑白照片上的前妻笑得柔若春风,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照片是女人揽着身边的儿子一起照的,所以笑容才那么温柔,仿佛,病痛不存在。 凌远。 许乐山觉得自己老了。许耀宗的死,加剧了这一点。他开始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在没有用的、没有效益的事情上了。比如,在岳琇瑛的墓前,站上一会儿。其实,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他离开她离开得太早了,这个被一度称为妻子的女人在他印象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而当时,他给她和她的儿子留下的,也只是许乐山这个名字而已。 他忽然想抽一支烟。而这里,禁止吸烟。 人总得往前看。他这样安慰自己。 凌远。 终于,有了找寻的方向。果然还得亲自上阵,许乐山克制住欣喜,他不想这么快给自己太大的希望。 第十八章 身前茶杯冒的热气越来越淡,凌景鸿始终没喝一口,任一杯上好的大红袍就那么冷了。那是凌远去福州开会,主办方组织去武夷山,从山里熟人介绍的茶庄给他带回来的。茶汤浓郁,香气却不过分,敛着一股恬淡,种茶人的心意和那一方水土里酝着的灵气有了某种结合,融进了茶味里。凌远回来说,茶是真不错,但张导搞得那个印象大红袍就算了,全程莫名其妙,拿粗俗当淳朴,糊弄城里来的傻子。 凌远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着给凌景鸿买东西,他倒也不是只拘泥于这种形式,还有另一层,养父心脏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很多地方不能亲自到过,一杯茶也好,几块点心也罢,权当是分享一种经历。 茶冷了,一口也没喝,又呆坐了好一大阵,依旧没想好怎么办。 许乐山找到他这儿了。问凌远的身世。 说来滑稽,许乐山竟然能拿出他和岳琇瑛的结婚证作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凌景鸿心里电闪雷鸣,脑子里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小远知道这个细节。 凌景鸿当然记得岳琇瑛的长相,凌远成年前,每年的清明,都是他带着养子去给这个女人扫墓。凌远,从来不掉眼泪,至少,不会当着他的面落泪。那孩子只是安静柔和地注视母亲的墓碑,安静地擦拭灰尘,摆放新鲜漂亮的苹果。凌景鸿会要求他,跟母亲说说自己的成绩,参加了什么竞赛,这次考试情况怎么样,都是凌教授问一句,他答一句,父子俩跟对词似的。 凌夫人进书房提醒丈夫该吃药了,看见那副瓶子底般的眼镜后面有些失神的双眼,老太太心里有点打鼓。她没马上离开,等着凌景鸿跟她说点什么。老头儿乖乖把药吃了,说,我出去一趟。 *** 凌景鸿极少到凌远的房子去,这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凌远刚搬进去的时候。凌远刚住进去时要给老头配把钥匙,可凌景鸿没要。知识分子之间,保持合理距离很重要,亲人,伴侣,同样适用。所以,老头儿吃了个闭门羹。他想给凌远打个手机,大周日的下午,这孩子八成在医院加班。可电话还没拨出去,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楼下走上来,戳在他跟前,直朝他眨巴眼睛。搞得老头儿以为自己挡人道儿了,一个劲往墙根贴。 “凌教授?”李熏然硬着头皮问。 “我是凌景鸿。你是?”老头儿以为他也是来找小远的。 李熏然掏出钥匙开了门,侧着身,让老头儿先进屋,一边关门一边说,“凌远被急诊叫去医院了,估计待会儿就能回来。” “你是?”凌教授实在不能不问。 李熏然搔了搔额顶略带弯曲的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哦,凌伯伯好,我叫李熏然,是,凌远的朋友。呃,我最近在他这借住,我自己的房子在装修。”李警官咂摸了一下,自己的回答,其实半分都没掺假,全是实话。只不过,是部分实话。这么想着,他心里负担一下小多了,偷偷长出了一口大气。 凌景鸿点点头,朝他笑笑。“那我在家等他一会儿。” 李熏然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普洱茶饼被他掰下一大块,扔进茶杯里,热水都倒进去半杯了,才发觉茶叶放得太多了,茶汤嗖的一下化开,浓浓的褐色。只好再拿一只杯子,倒出来一半,接着续水。家里吃的倒是不少,大半是他下酒的零食,没有适合老人吃的,只好洗了点葡萄,不过刚从冰箱拿出来,好像有点儿凉。算了,好歹是个样子。 老头儿没在客厅沙发坐着。李熏然把茶水和水果放茶几上,不知道自己是坐下合适,还是站着等更好。凌景鸿从儿子卧室走出来,看看笔直杵在客厅里的李熏然,没再主动开口。 凌景鸿端起热茶,凑在嘴边, 等着热气钻到鼻腔里,而后再糊上眼镜。还是一口也没喝。 “小李,我先走了。”凌景鸿忽然撂下茶杯,语速很快,“替我跟小远说一声,让他下周有空回家一趟。没什么急事,有个老朋友托我找他办点事而已,看他的时间,不要耽误他工作。”说完,起身就往门口走,突然地让李熏然心口一惊。只得匆忙答应,匆忙告别。 李熏然发觉,这个家里的种种,从来都没打算着避讳别人,因为,几乎没有别人。他们都松懈了。忽然有个“别人”,也忘了怎么应对。这一大段时光,可能对他们过分温柔了些,抹平了所有的小心翼翼,剩下的,全是恣意挥洒。 凌教授,一天,浪费了两杯好茶。 *** 李熏然跟工地的工头通电话,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上网看电器和家具,过了大半天,一看表,距凌远他爸离开也才一个来小时。凌远还没回来。他们习惯了在彼此工作时不去打扰对方,李熏然干脆打开电视,看昨天夜里的英超重播。 凌远到家时已经过了任何意义的正餐时间,客厅里的李熏然蜷在沙发上,茶几上空盘子里全是葡萄皮。一句“我回来了”被他说得跟“再见,我先出去了”一模一样,凌远换了拖鞋,洗个手,就扎进了书房,还把门关上了。李熏然追过去的眼光,咣,被书房门拦断,折回来打了他一激灵。 被形容招数老套他也认了,熏然把早上煮好的苹果糖水又热了一遍,倒在马克杯里,带着武器闯书房。 凌远衣服都没换,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头发被他自己抓得有些蓬乱。书房只有一把椅子,熏然只好半坐在桌子上,面朝着他的凌医生。两人都不说话。 凌远冷着脸,不经意的,两只手握上发着热的杯子。 李熏然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表现不好?被你爸发现了?”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小孩儿还是忍不住问问。 凌远剜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熏然趁他低头喝水没看自己,嘴巴一弯,笑了出来。这人会跟他发小脾气了。接着问,“怎么了?” “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吃晚饭了吗,没吃叫个外卖吧,或者你自己出去吃点儿。”这是他进家后说得最长的一句话,简直耗尽了所有力气。 李熏然伸手掰起他的下巴,“你想躲到什么时候?”他直冲冲地盯住凌远的眼睛,不让他跑。 凌远稍稍用了点力推开李熏然的手,眉头拧出个川字。 突然背后的靠背垫被人扥了出去。李熏然把那乳胶靠枕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上去。不讲理地捉住凌远的右手,攥在自己手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神里全是棱角,直直扎着凌远,把他活活定住。 李熏然眼睛里全是话,凌远看懂了。他看到他说,我是你什么人,你想过没有,我们当初接纳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明不明白,我准备跟你分享我的一生,难道你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分担你的包袱,那个人必须是我,因为你之前已经答应我了,不是吗。 小孩儿用嘴唇研磨凌远右手的虎口,仰着头,一直在看他。 只好投降。没有别的办法,心里也不想有别的出路。 凌远觉得自己除了博士论文答辩,好像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多到自己都感到声音模糊了。 母亲,外婆,几近辍学,凌教授,医学院,美国,第一医院,还有,许乐山和许耀宗。 李熏然脑子里原有的一些片段,逐渐被衔接起来。凌远说了那么多,许多是他原本就知道的,凌远的话绕来绕去,心里回避的,始终是一个字,爸。 几 年前的那个清明,在公墓瞥见凌远时,对方躲起来的样子,比他形单影只立在墓碑前的孑然,更让人胸口发酸。那个时候,小孩儿的少年气息还没褪去,忽然被那个影子教会了一件事,心疼。他知道,这可能,很难摆脱。 那种疼,像一颗种子,种在你心里,从此,它跟着你生,跟着你死。 凌远说话说累了,身体的累,心里轻了一块。他感觉到了饿。 他伸脚轻轻踹了一下还坐在地上的李熏然,“去给我煮碗面”。 李熏然哼唧一声,“我都快饿过劲儿了”,按上凌远的膝盖,借力站起来,乖乖往厨房去了。 凌远扭头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老子有家了,胡天胡地都不怕。 他轻笑,幼稚。 *** 潼市东南面的莽山只有百米来高,跟个土丘差不离,也占了个“山”的名号。周玉影在那办了高尔夫球卡,闲得无聊就去练球。而徐显峰总能找到一个客户或者广告商、分销商之类的,选个合适的机会,带去打球,娱乐餐饮住宿一条龙。这样,两人的见面,毫无痕迹。 “你拦不住的,他找到儿子了。”周玉影的语气里全是漠然。儿子。钱再多,也不能跟儿子比。她又感觉要喘不过气来。 徐显峰轻抚了她后背两下,按住她的肩膀。“我正在查这个凌远,有个事挺有意思。不知道许总知道了,作何感想。” “什么事?” 徐显峰愣了一下,显然,他不能提“耀宗”这两个字,但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光宗耀祖只是其中一层意思。 “这个凌医生,有点儿离经叛道。”目前这个阶段,模糊处理就好。“你是他合法的妻子,怕什么。” “许乐山有多精明,你不知道吗?我在公司有半点话语权吗?领证之前,我们做过财产公证,这么多年,除了那些破首饰,我还剩下什么是我自己的?”周玉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儿子,本来,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她本来也不需要去争什么。 “这些年,我们已经控制了一部分的原料商和分销网络,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缅甸的原料厂,不就是你的名义持股的。” “是呵,原料厂,缅甸那个鬼地方,他自己不去,让我去冒风险。” 徐显峰做的一手好铺垫,这个女人恨死她丈夫了。 “无论如何,我们不要自乱阵脚。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人家也未必认他,认了也未必如何,许总这个人,这么多年,我是看透了,他谁也信不过。”徐显峰抚摸一下周玉影消瘦的侧脸,再多粉黛也难掩的憔悴,“我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许耀宗的冥诞要到了,做母亲的,心里惦记。她想,许乐山估计早就忘了。 而凌远,他会怎么做? 第十九章 高刚知道李熏然已经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并没有完全失了方寸,虽然能看出他的慌和担心,实打实从骨子里冒出来。他先是找了叶队,叶队说按照条例,你得回避。他问师傅为什么也被排除在外,老叶先是打了个官腔,说我刑警大队又不是只有高黑子一个人能破案,大家各有分工,然后才微微叹口气,朝熏然点点头,眼神里全是不可名状,那意思是你应该懂。 上头有人发话,他当然见不到人,他压不住火,一时间想硬闯审讯室,被高刚拦下了。李熏然扭头就跑,开上车奔了市局。 进了李永泽的办公室,把门关严,李熏然瞪着父亲,眼里像有火在烧。李局长瞟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嗯?谁允许你进来的?” 好,好得很,都来打官腔。 “警号TS310587,市刑警一大队李熏然,向局长报告!”他的嗓子沙哑,半天没喝一口水,嘴唇迅速也暴了皮。 “我现在没空听你报告。”“我有事要汇报。”“你有业务上的问题找你们大队直属领导,有思想上的困惑找你们大队党委书记,有生活上的困难,也可以按照程序向组织反映。”李永泽在桌上一份文件上写批示,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 李熏然艰难地吞咽口水,气管因为肿胀被严重地缩窄,疼里混着灼烧感。他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别说是他,就是高刚,也都不可能被允许参与凌远的案子,他也不能无理取闹。所以,他是来摊牌的,用一个态度。“我可以回避,我也相信局长和刑警大队能秉公处理凌远涉嫌杀害许乐山的案子,相信很快,就能抓住真凶,还凌远一个清白。”李熏然的尾音有些发飘,腹内的气力不够,说话缺了平素的中气十足感。 “李警官,我个人不干刑警很多年了”,李局长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但基本的原则没忘,警察的职责不是要去证明哪个犯罪嫌疑人的清白,而是要抓住真凶,还受害人一个公道。对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我们的基本态度都是一样的,你个人相不相信,那是你个人的事,刑警队,不需要你的这种信任。” 父亲的呛声像丢出大块大块的砖头,砸在熏然胸口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凌远不受他这种连累,而是真的可以做个普通的嫌疑人。他费力地挺直了身板,退身往后,离开了李局长的办公室。 门刚被掩上,李永泽把手里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摔,半口气哽在喉咙深处上不去下不来。 一切都是无用。你为他想再多也是无用。他不听从你的安排。有些人一辈子在父母性格的阴影里徘徊,以为走了不同的路,最后才发现脚印始终是同一行。而有的人,生下来,就开始跟自己的命单打独斗,越战越勇,头破血流。他不知道儿子到底会是哪一种。而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李熏然是哪一种。深奥到,让人头痛。 秘书敲门后进来送文件,李局长不着痕迹地将笔放正,被甩了半页墨的公文纸被别的文件遮盖住。他依旧严肃又温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用令人满意的仪态,继续和自己的命运交手,此前,双方大部分时间,沟通友好。 *** 幸福真的会把人的头脑冲昏。俩人都没把装修房子当成负担,而是忙里偷闲、苦里偷甜,权当了一桩乐事。大的方案交给装潢公司了,但都是按俩人提的具体需求做的设计。凌远把白纸贴墙上,画图给李熏然看,这里这样行不行,那里那样好不好。看的人觉得好玩,抽另一张白纸往他旁边一贴,也动手画上了。还要选瓷砖、卫浴,被当作重点的浴缸,家具,电器。琐琐碎碎,挤满了整个脑袋。熏然想,这样最好,省的凌远为着许乐山的事不高兴,就得让他忙到没空不开心,忙着忙着就忘了。 家 里卧室的衣柜坏了,他陪老伴儿出来转着看看。李永泽不知道自己老婆是否和自己看到了同一幕画面,他不敢问,老婆也没说。儿子和另一个年轻男人,在家具城卧室区某个样板间的一张双人床前亲热的说话,圆溜溜的眼睛四周探一圈,见没人,偷偷吻上男人的嘴唇,马上又闪正身体,调皮地吐舌头,被吻的人笑,笑容好到让人厌恶。李永泽差点儿一屁股坐在隔着半道木板墙的样板卫生间的马桶样品上。 李熏然换了一款用水果命名的手机,只有一个按钮,叫什么二代。李永泽差点没认出来那是手机,沉着冷静地摆弄了两下,就知道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凌远。 他拧着眉毛坐在书房里,抽了整晚的烟。李熏然,和一个男的,同居了。而且已经很久了。两人,还一起买了房子。李永泽抽烟不为别的,就是想帮助自己回忆,这五十多年,他到底干过什么让天理容不下的事? 在没想好怎么彻底处理这件事之前,李永泽不想发作,他强压住火,许是压得太猛,整个人都颓唐了一块,像被硬生生烧没了些什么。对于熏然他妈,他也压住一个字没说。有些东西,还是不分享的好。 *** 凌远讨厌古希腊神话。语文课上,一个同学问了老师一个问题:俄狄浦斯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父亲?是不是说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人会怎么选择,会怎么做,也都改变不了命运?他的同桌小声嘟囔,那是因为索大爷就那么编的。周围人闷声偷笑。 命运,哼。命运是个难缠的家伙,有时对你如拂面春风,有时拿机关枪对你扫射,有时拉着你吐露心曲,有时又干脆不理你。你打不赢它,可你总是不信。穷极一生,无数次地说自己都信了,这是命,其实没有,还想着跟它斗。它完全不会失去耐心,只是陪你。从这个角度看,它很长情。命运玩弄你一生,有人半路归顺,必须是彻头彻尾诚心诚意的投降,被它赐予不惑之加冕,但凡带着半点逆反之心的,都会被它一眼识破,然后狠狠地给予重击。是不是有极少数的强者,能跟它势均力敌,或者斗赢几个回合,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因为命运有时候像个婊子,它会说,那是我的安排而已。 父与子,就是宿命。这曾让凌远绝望。 基因里那些玄之又玄的秘密,像毒蛇吐出的猩红信子。 *** 许乐山死了。 死于胰岛素过量注入。死亡地点在市中心比较高端的一处公寓楼盘。房子刚买了不久,是精装修,可以拎包入住。房产证还没办,但购房合同,是以凌远的名义签署的。小区已经入住了不少户,人来车往的,都很频繁。 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半躺在沙发上,没有挣扎或和人搏斗的痕迹。注射器就在沙发上横着。 家属以人口失踪为名报了公安,死者的助理兼副手提供了死者当天可能出入场所的清单。 胰岛素注射器上发现了一组不属于死者的指纹。案件性质初步定为他杀。而小区的摄像头拍到一个年轻男人,面色肃沉的,进了这栋楼,上了同一楼层,而不到半小时后,他又匆匆离开。 高刚带着李熏然在跟一个地下赌场贩毒和雇凶杀人的案子,从派出所转来的这起由人口失踪转化成谋杀的案件,接手人是老解和他徒弟小赵。老解的儿子读高三了,他想多照顾照顾家里,对工作不大能百分百地上心。小赵倒挺努力,托了平时爱看社会新闻的福,他指着监控录像里的凌远说,这人好像是第一医院的大夫。 李睿给李熏然打电话的时候,熏然跟老高在外面查线索,一个城乡结合部被改造成了硕大的钢材市场,飘着繁华又虚幻的钞票气息。 李熏然反应了好久,才听明白,凌远被警察带走了 。什么事,不知道。 叶队长之前没有机会单独到李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托了小公子的福。老解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好在李永泽办公室,说是汇报,其实就是聊天。 “第一医院的外科专家?叫什么?凌远?没听说过。行,按照程序办就行。”叶队迅速挂了电话,不想过多打断局长的谈话。 李永泽眼里含着的光,像从很深的地方蕴出来,虽然他的眼窝并不深邃,只是普通国人长相。他简单问了一二,交待了一句话“这个案子,不能让高刚和李熏然插手,任何进展随时单独向我汇报。” 叶队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距离优势,他比李熏然他们早回到队里。叶队问什么,老解都推推小赵,让他直接答复。小赵吭叽了一声,说有点儿事可能还是得内部通个气,我们查了嫌疑人的手机通讯记录,里面有一个联系最频繁的号码,名字是李熏然,核对过了,就是,那个李熏然。叶队接过证物袋里的手机,点开看了两眼短信息的内容。想起刚才李永泽的眼神,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风向,有时候,只能靠猜。没猜出来之前,走道的人,身子不敢歪。歪一点儿,错的就是自己。 *** 李熏然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是凌景鸿打来的。他说,小远不会杀人,你是警察,也是他的爱人,不要让人冤枉了他。凌教授作为家属,接到了警队通知。李熏然强忍了那么久的眼泪,一点儿声音都没出,一颗一颗滑下来,砸在自个儿胸口上,生疼生疼。 高刚在一边儿看着他接电话,再一把扥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往审讯室冲,再目送他上了车绝尘而去。老高点根烟,却不叹气,自己也不在乎仕途,徒弟该帮还是得帮。至于该不该帮,嗨,谁他妈知道啊。 老解跟高黑子聊闲篇儿,背靠着椅子,桌上的初步报告就那么摊着,他还得负责给手动翻页。高刚眼睛飞快的扫,嘴上扔出一句“上次你给我那烟特么真难抽,你试试这个”,甩了半盒银钻石,走了。 *** 凌远有潜在的杀人动机。 他可能是死者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他是个医生,他能准确的掌握胰岛素的剂量。 注射器上有他的指纹。 老解、小赵,包括叶队,也知道有些东西解释不通。比如,凌远看上去一副菁英范儿,他难道不知道抹去指纹吗。可目前排查不出其他的嫌疑人。监控录像在一楼大厅的进出口处有,电梯里有,但每一层的楼道里没有。他们排查了当天所有的视频资料,到过那一楼层的,除了许乐山和凌远,其他都是该层的住户,都查过了,没有可疑。 凌远已经被拘留将近四十八小时了。高刚跟李熏然讲,自己跟老解通过气,用足拘留的时间,但上头似乎有话,队里也不敢耽搁。原则上第九天必须得向检察院提交批准逮捕的申请,批下来人就得送看守所。李熏然疼的心口一凛。 老解叮嘱小赵,你们吃什么,就给凌远吃什么,晚上再给他加床被子。李熏然搁队里住下了。同事之间,私底下总要讲点情分。小赵不是木头。凌远晚上吃了小南国的鸡汤面和生煎包,还有一盅甜汤,苹果桂圆山楂饮。 *** 肝胆外科半炸了锅。 少数人沉默观望,多数人沸腾过后强迫自己冷静。当然不相信,所以更要做好科里的工作,等着主任回来。李睿表现出了抢眼的领导风范,陈护士长突然收起了调皮的笑,严肃地调配护士们的工作,谁,都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 韦天舒和李睿去看了凌景鸿。 凌教授跑到书房寻了便签纸,写了两张,分别 递给李睿和韦天舒,是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名字。“你们发现任何对小远的线索,一定要联系这个人,他,他是小远最信任的人,也是能帮他的人。” 李睿低头一看,李熏然。 凌远你大爷!赶紧痛快的给我滚回来,我特么要打你,不许你躲起来。 出了凌教授家门,韦天舒和李睿并排着走,突然说了一句“我特么也要打他,这小子说话不算数。等这孙子出来,咱俩一起。” *** 凭着警官证,李熏然和高刚没遇上太多阻碍。警察办案,先后来几波不同的人,也是常有的。小区保安非常配合。 动机。关键是动机。 一场嫁祸,背后的人动机是什么? 李熏然想起了许耀宗。 他查了许耀宗车祸时的出警记录,桐山路派出所。是,当时就是因为离得近,被第一时间送去了第一医院,但可惜还是没救回来。 熏然没找谢所长,先找了小郭。 小郭和俩刑警坐星巴克里,瞪着俩大眼睛,琢磨这是公事还是私事。熏然他看着很憔悴,好久没见了,看来干刑警比民警累多了,小郭想。 “郭子,问你点事,9月8号,潼江北路上出了一场车祸,早晨4点50左右,一辆法拉利从后方撞上了一辆拖挂。有目击者报警,你们所离得最近,出的警。死者名叫许耀宗,是许氏珠宝老板的儿子,公司的少东家。你对这个事,有印象吗?” “许耀宗?他后来没抢救过来,尸检结果表明他生前吸食过量海洛因。报警的,是个目击群众,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到了,救护车也到了,就是当普通车祸处理的。” 李熏然也料到了,多半就是这种结果。 “不过,”小郭接着说,“我这是第二次跟这个人打交道。你是在查跟许耀宗有关的案子吗?” “拜托,你还了解什么,都告诉我。非常重要,郭儿,真的特别重要。”李熏然抓了一把小郭的手,差点碰倒一大杯double espresso的拿铁。高刚深看他一眼,稳了稳他的神。 小郭心下惊奇,这不像普通的查案,但觉得李熏然想要知道的,自己必须全力支持,又不涉嫌纪律问题,能贡献多少算多少。他开始更努力的回忆。 “许耀宗,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我记得,大概是,半年多前,五六月份的时候,他为了个女孩,在酒吧和人打架,对方也是个富二代。结果俩人都进了派出所。询问的时候,这小子就不停打哈欠,还流眼泪。我们都猜他吸粉,至少,也是溜冰。后来他家人来接他,不是他爸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那人领他走的时候,我正好出去接电话,听见许耀宗跟那个人说‘徐叔,我瘾上来了,先不回家,找地方给我压压’。我当时就想,果然,这帮有钱人家的孩子,教不好,更容易走偏,掉沟里去。” 高刚拿出一张照片,问小郭“是这个人吗?”小郭看了看那上头的徐显峰,说就是他。 徐显峰显然和其他几个被询问的人不一样,他问,你们是负责许总被害案的警察吗?我无法查实你们的身份,恕不能配合。高刚笑笑说,我们的确不直接负责这个案子,你的质疑很对,问了这么多人,只有徐总意识到这点了,看来你挺关注我们办案的流程。其实对外办案根本没有这么个流程,刑警队调配人员哪用得上跟被询问对象提前沟通啊,老高放心地鬼扯。李熏然负责用眼睛记录徐显峰脸上掠过的不自然。 李熏然说,师傅,咱们得再去看一遍小区的监控录像,我总觉得看漏了什么东西。 *** 凌远被移送到看守所了,检察院批准 逮捕。叶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早就写起诉意见书。之前,他基本上在保持中间行走状态,对李熏然和高刚私下的动作,有口头警告,没有真正阻止。他在等李局长给一个明确的信号。而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不是说不顾及小公子,而是,凌远这个烫手山芋,最好能尽快传递给检察院。阳历新年是没错过去,千万别再拖过阴历年。 叶队陪着李局去了看守所,安排人进了提审室,然后知趣地离开,走之前拉上了玻璃墙面上的百叶窗。 两人都沉默,李永泽打量凌远。 还是带着该死的菁英范儿,稳得像山,眉宇间看不出什么慌乱,脸颊比上次瞥见时略瘦削了些,胡茬有些凌乱。 “你的亲生父亲,许乐山,抛弃了你和你母亲。你母亲岳琇瑛,得了肝癌,治疗过程中,精神又出了问题,在你八岁那年去世了。她的主治医师,凌景鸿,收养了你。许乐山知道你可能被收养了,但从来没有找过你。直到他第二个儿子去年9月份出车祸死了,他才开始找你。他下了大力气,终于找到你这个大儿子。发现你混的还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室主任,前途一片大好。想必他很欣慰,觉得后继有人。他想送你房子、车子,换取你的好感,让你接受他。所以他以你的名义买了一套公寓,还准备了一辆高档轿车,约你见面,你之前的笔录里写着,你是不肯去的,他说有关于你母亲的事要和你商量,你才勉强答应见个面。但估计这就是个幌子,许乐山想与你和解,只得搬出你母亲。想必他不小心,说了你母亲的坏话,反而激怒了你。许乐山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脏也不大好,你是医生,心里应该很清楚,他随时会带着胰岛素注射器。所以,你借机杀了他。”李永泽话说地很慢,和凌远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相一致,一个出色的官员,沉稳、看不出悲喜,每做一件事,都不盲目。 “我没杀他。”凌远淡淡地说,也看不出悲喜,更没有惊慌。 “你说的话不算,证据说的才算。” “证据可以作假。” “人会说谎。” 是,人会说谎。凌远不想用辩解的言语继续这场对话。 李永泽似乎并没有说完。“你恨自己的父亲,从小就恨。你可能厌恶男性这个群体,因为你亲生父亲,你甚至有厌恶自己也是男人的倾向。” 凌远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被李永泽逮个正着。可他不想辩解,面前的长者,是过于强势和自信了。 “李熏然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了解。瑶瑶不喜欢他,他心里憋屈。不知道怎么就着了你的道儿了。凌远,不管你有没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有,最好,我祝福你以后的人生一帆风顺,没有,那也是正义伸张的结果,你怨不得别人,但不管怎样,请你不要再祸害我儿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大好的前途,将来还要结婚生子,我和他妈还等着儿孙绕膝,承欢庭前,很多的幸福,还在等着他。你怎么忍心害他白白断送。”说起儿子,李永泽语气突然添了些许温柔,不像刚才那样不带丝毫情绪。 凌远还是沉默。他知道,对方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功力。你这个人,非常冷血。被害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不管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恕我直言,我同情你幼年时的不幸,这导致你不是个心理健康的人,你母亲家族还有精神病的遗传病史。李熏然跟你在一起,最终不可能幸福。”李永泽盯着凌远的眼睛看,说了他此行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请你离开他。” 李永泽起身离开了审讯室,他并不想听凌远的任何回答,那对于他来说不重要。作为一个父亲,他完全明白了,李熏然爱这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也爱他。而作为一个警察,他几乎可以判断了,许乐山不是凌远杀的,像凌远这种人,根本不屑于动手杀人这件事。 凌远被送回了关押室。老高里外托了人,看守所没把凌远和重刑犯的犯罪嫌疑人关押在一块。每个屋都有个头目,负责的同事跟那人打了招呼,让他一方面盯着凌远别捣什么乱,另一方面护着他点,弱鸡书生,再出点什么毛病。满屋子嫌疑人,各式各样,盯着出挑的这个看,像欣赏西洋景。 凌远坐在只有一块木板半条薄被的铁床沿儿,想他的李熏然。他们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吧。熏然一定急坏了,肯定顾不上好好吃饭,觉也睡不好,房子软装的事估计也停了,没事,回头再一起慢慢弄吧。熏然爸爸不想听他的回答,如果给他机会,他想他会这么说“我爱他,我不离开他。他要离开我,我也不让”。 他又想到了许乐山。他恨这个人吗?也许曾经恨过吧。但现在,他不恨他,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但他也不想让他被人害死。如果他能在自己看不见的世界里安然度过他自己的一生,凌远会觉得非常好。他们有各自的人生,不需要有任何交集。他也没有因为这个人而厌恶自己是个男人。思绪飘到这一刻,他忽然特别想念凌教授,凌家原本没人吃馒头这种东西,都是吃米,因为凌远的胃,老头儿愣是学会了自己蒸馒头给这个儿子吃。 他与许乐山是血缘上的父子,这改变不了,这个人注定了要以这种形式在他的身上打上烙印。可然后呢?难道不能有别的剧本?他继承了母亲的怯懦,他不得不承认,曾经因为害怕,不敢承担一份离经叛道的爱。但他也继承了母亲的勇敢,那个女人勇敢地拼尽全力,养育了他八年,是,他得到了那份勇敢。因为爱,所以勇敢。 人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句“李熏然跟你在一起,最终不可能幸福”,他是不信的。 忽然想流泪,太想那个人了。 *** 李熏然盯着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他有点懊恼,耽误了宝贵的时间。 往楼外走的时候,高刚被一个快递员背的大包不小心撞了一下。对方连忙道歉,老高点点头表示没关系。俩人准备继续走。 “等等”,熏然转身叫住了快递员,对方没意识到在叫他,脚步没停。李熏然两三步跟上去,一把拽住了那人。 “你等会儿,你是负责这一片的快递?” “是啊。” “负责多久了,中间有人替过你的班吗?” “三个月了。一直都是我,我们都是分区负责,我请假,才会有人替我。” “你们公司别的人会因为特殊情况,到这个楼里送快递吗?” “一般不会。都是我送。” “你跟我过来。” 高刚晾了晾证件,示意对方跟着。 李熏然指着监控录像里被拍到的人,穿得衣服看上去跟这小伙子一样,但身材明显不同,“这人是你吗?” “不,不是我。我哪有那么高。”一米六多一点儿的小师傅一脸委屈。屏幕里的人约摸有一米八。看不清脸,戴着帽子,但他按的是二十一楼,离开的时候也是从二十一楼上的电梯。许乐山买的房子,在二十二楼。 高刚吹了个短口哨,说,我上二十一楼问问。 那一天,二十一楼没人收过那家公司的快递。一梯三户,有两户没人住,还有一户是一对老夫妻,这几个月临时替儿女看房子的,压根不会在网上买东西。那个人是从二十一楼的应急通道楼梯间走上二十二楼又走下来的。 李 熏然终于觉得轻松了一些,虽然这还说明不了什么。 高刚按了按他肩膀,“走,先吃饱肚子,回队里,我刚让老解把指纹记录复印了一份,他偷偷塞我抽屉里了,等大家都走了,咱回去研究研究,这事儿,快特么有眉目了。” 指纹,凌远的指纹。 为什么会有凌远的指纹呢?李熏然轻触着冰凉A4纸上的那几个小黑团,纹理清晰。 凌远爱亲吻李熏然的手指,当宝贝似的,轻轻含着,极致地调情。而他也爱吻那人的手,凌远逗他,今天切了别人一块肝,他便咬他一口,他又说,我待会儿要用这手指干点儿正经事,你仔细别给咬破了,要不,受罪的是你自己,结果另一根手指被狠狠咬了一口。兔崽子,真鸡贼。 凌远的一双手,是那样稳,又那样温柔。 高刚问他,“你见过别人用胰岛素注射器吗?” “没有。” “我一个哥们儿,市局政治保卫处的,也是糖尿病,我看他用过。你看啊,假设这根笔是那个注射器,”李熏然跟着老高的话,拿起另外一支笔,“如果要注射,留下的指纹,应该是这个方向。” 老高翻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个坐标。“大拇指会参与操作,而拇指的指纹可能出现在两个部位,一是注射器的顶端,是按压时形成的,另一个部位是注射器的中段,是拿起来的时候按上的,这个注射器的重量和形状,不太可能拿的时候不用拇指。而还可能涉及到的,是食指和中指,是注射操作时固定注射器本身用的。” “所以,”李熏然接着说,“这个采集的指纹有问题。首先只有三个指纹,这就不太正常,而拇指位于顶端,模拟一下它指尖的方向朝北或西北,”他手攥着笔管,摆着方向,“我们把注射器的圆形管身也分为四个方向,那么食指和中指指向的方向应该是西,或者是手指弯曲起来,是朝南。而如果朝正东的方向,这个姿势非常别扭。” “许乐山用的注射器是进口的,外观像一只钢笔,为了满足高端人群的需求。所以它的顶端位置有一个模仿钢笔笔帽的笔夹,可以帮助定位方向。法医从注射器上采集的凌远的指纹,按照这个图样,拇指指纹的指尖是朝北的,而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也几乎是朝北的,同时没有采集到其他指纹,这个动作,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完成注射。” 高刚点点头,“可以通知叶队和老解他们了。这个案子,要调换侦查方向,许乐山的助理徐显峰,有重大嫌疑。我把他的照片给了一个线人,昨天他通知我,在赌场见过徐显峰。而那个民警之前提供的信息表明,他很可能之前用毒品控制许耀宗,掏空许氏。” 第二十章 “现在你们警察办案,都是靠瞎猜吗?”徐显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框金属架,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我已经提供不在场证明,你们也已经核实了,还要继续问什么?” 高刚笑笑,说“徐总你不要着急,我们的同事正在办手续,你马上就可以走了。对了,我还有个小问题。” 徐显峰皱眉头,不搭腔,意思是你爱问不问,难道让我求着你问。 “许乐山的儿子,许耀宗平时怎么称呼你?”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这和许总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仍然是一个防御性的回答。“他,叫我徐总,偶尔,也叫徐叔叔。” “成,徐总,你可以走了。有事我们再联系你。谢谢配合。”高刚表现的十分客气。李熏然站在屋外的单面玻璃后头,始终认真听着,一动不动。 徐显峰提供的不在场证明是周玉影给的。她向警方说明,许乐山那天下午表示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她自己约了徐显峰谈事情,是缅甸原料厂的事务,地点是在自己家里。而巧的是,许家的保姆当天请假了,家里没有其他人。 李熏然瞪着窗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师傅,我们马上再找周玉影询问一次。”高刚点点头,说“问话还得我来,你路上把你想说的先跟我说一遍”。然后抄起桌上的车钥匙,边走边继续说“姓徐的可能出了门也奔了许家,我们要赶在他之前。” 指纹的破绽被定性后,队里允许高刚参与本案的调查。至于李熏然,大家只当没看见他,反正正式的场合,他不参加。而叶队,又没发其他的话。 高刚开着警车一路抄近道,应急通道也没少占用,他们到许乐山家时,徐显峰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周玉影没想到警察会再来,徐显峰跟她交待过,只是常规问话,不打紧,而他自己那个时间正在做账,不好让警察知道,否则对两人都不利,让她哄弄一下即可,况且时间上前后只差一小时,他当天做完账后确实去了许家,俩人也确实谈了缅甸原料厂的事。 她让保姆给俩人倒了水。“你们还有什么要了解的?请问吧。” 高刚轻叹了口气,说“明天是你儿子的冥诞吧。”痛苦的表情倏地占据了周玉影的整张脸,她不打算回答。 “许耀宗死于车祸,而诱发车祸的原因是吸毒过量而致幻,最终身体和精神都不受控制。吸毒,带给受害者的是极短时间内极致的、虚幻式的情绪高涨,极度放大感官,让吸毒者以为自己很快乐,然后就是长时间的空虚感,整个人的身体连同精神一起被慢慢掏空。”高刚的语速不快不慢,低沉磁感的气声强化着一词一句的表现力。周玉影有些恍惚。 “吸毒的人,最好控制。他们会逐渐失去自主性,变成一具驱壳。你儿子是许氏珠宝的副总经理兼董事,有权独立决定300万以下的投资和同等金额的其他公司事务,这听上去不算什么大数字,但他签字,很多事情就可以办。”高刚之前一直盯着窗户看,忽然将目光转向周玉影,问道“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吗?”周的肩膀有些晃动,她知道警察想给她什么答案。她脑子有点儿乱。 “凌远没有杀许乐山,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许乐山要给他房子、车子,甚至股权,他都拒绝了,他为什么要杀他,出于三十年前被抛弃的愤怒?杀许乐山需要一个动机,而凌远的动机看上去存在,实际经不起推敲……”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知道这些无关的事,如果你们问完了,请马上离开。”周玉影的声音颤抖,像在低温中受冻的人在说话一样,但屋里暖风空调很足,老高一个劲冒汗。 “好,说点跟你有关的。许耀宗的毒品,是徐 显峰给他的。徐显峰还带他去赌场,你可以查查你儿子控制下的财产,他去年三月份把他自己名下的一处公寓卖掉了,钱,主要用于还赌债。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徐显峰为什么让你做这个不在场证明,因为是他,用过量的胰岛素杀死了许乐山,就在凌远离开那处许乐山买下来准备送给他的房子之后,杀完人,他才来到你住的这个地方。徐显峰欠了地下赌场三千万赌债,如果拿不出这笔钱,他就得死,你说,谁才有杀人动机?” 李熏然就那么一直盯着周玉影苍白的脸看,师傅一番话,其实都是真的,只不过有的有证据,有的不完全有,不过,相信很快就能证实。 啜泣声蔓延开来,炸成一片嚎啕。许耀宗拥着周玉影肩膀的合照,在电视柜上分外显眼,两人都笑得很快乐。谁的人生都得走点弯路,可有些弯儿,是绕不起的。 *** 徐显峰的眼镜有些污浊,他扯下来哈了两口热气,用高级丝质领带的下摆拭擦。却难以擦干净,留下纵纵横横的印子,戴上,再摘下来,重新擦。他借助这些动作,安稳心绪。不能说错话,一句也不行。 女人果然靠不住。许乐山对女人无情,果然是对的。周玉影修改了给警方的口供,现在,他要证明和周玉影见面前的两个小时,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他也不想杀许乐山。 可是,地下赌场那帮人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过的,一个福建来的小钢材商,就因为还不上赌债,被他们打死了。周玉影没有能力帮他一次从许氏倒腾出那么一大笔钱,况且,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许乐山找到了亲生儿子,说不定哪天就把许氏给了这个叫凌远的。而许氏也有他的心血,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就只配得上一个普通职业经理人的工资吗?徐显峰觉得自己不能不争,不能不怨。这个难关,不如一次性过掉。 他找人查凌远,连他自己都觉得老天帮忙。自己一个表妹托他买一件翡翠首饰,偶然提起自己丈夫在第一医院任职,肝胆外科的,那意思是,以后表哥有事,我们也可以帮忙啊,大家亲戚一场,互惠互利嘛。他便约杨全胜出来喝酒,三句两句就套出了他对凌远的怨恨。杨全胜喝了不少,因为酒不错,他说,从没见过这种死心眼的人,家属都没发现,他他妈的非要让我承认这是医疗事故,不光扣我的奖金,害的全科的奖金都被扣,大家都恨我,都排挤我,我这工作干得真是没劲。 徐显峰一眼就看穿杨全胜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这种人又喜欢使坏,又怕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最好吓唬,也最好控制。他让杨全胜给他找一件凌远用过的东西,最好是水杯什么的,说会让这个姓凌的吃点苦头,不过放心,肯定不会出乱子。后来,警察来把凌远带走了,杨全胜吓了个半死,又不敢请假,又不敢找徐显峰,生怕暴露自己。他半宿半宿睡不好觉,白天还要强做有精神状,自己琢磨着,等风声过去,一定要辞职。 许氏的考勤实行的是指纹打卡。他听不少同事私下聊天,聊怎么能做到指纹代打卡,别人都是说笑而已。确实能做到。他也没料到弄个假指纹,还有这么多门道,仔细想想,确实疏忽了。那三千万催的太急了,他没时间思考,他没心情继续筹谋。许乐山以谈凌远妈妈的事为由,约了凌远,说觉得有些往事应该让凌远知道。徐显峰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徐总,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哦,对了,山哥说你那三千万迟了两天才到账,所以要加收二百万的利息,你被我们带回来了,山哥的钱忽然找不着人要了,你说他会怎么办?” 徐显峰克制住微颤的手指,双手藏在桌子下头,别人看不见。 “你还真是挺聪明的,还知道上淘宝买身假的快递员制服。你不知道那网站 删除的购买记录可以恢复吗?你之前,就靠着周玉影的不在场证明撑着了,她撤了,对你不利的所有证据,都串一块儿了,你还不承认是你杀了许乐山?” “你们有证据,还跟我废什么话?”徐显峰冷笑道。 高刚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全是李熏然为了这个案子私底下所做的一切。他不眠不休,一遍一遍的看小区的监控录像,分析指纹报告,查许氏的账册,查地下赌场的相关线索,查徐显峰的个人情况,查许耀宗生前的经济状况和关系过密的朋友,查周玉影的社会关系,查凌远科里每一个同事……他像一只辛勤的小蜘蛛,一点点吐丝,织成一张网,目标只有一个,徐显峰。现在这个人承认了,凌远就可以马上无罪释放。 高黑子忍住自己对眼前这个斯文败类的厌恶,完完整整把警方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徐显峰的汗一颗颗滑下来,眼镜框怎么扶也扶不上去,松松垮垮搭在山根以下的位置,透过镜片的眼神终于涣散。 “我们的程序会办的很快,你明白的,什么叫特事特办。你现在如实供述,自首是谈不上了,但依法还能套上个从轻的量刑规定,好歹能碰碰运气,再晚,就迟了。”高刚的话说地极缓,悠悠道来的感觉,听的人却似耳朵里被戳了锥子。看差不多了,老高给出最后一击,“你现在连同赌场的事马上如实交代了,我们就能立即派人保护你的家人,你和你前妻有个儿子,跟着你母亲过,还是那句话,山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徐显峰的崩溃,看在审讯室外李熏然的眼里,丝毫不值得同情。如果可以,他想狠狠揍这个人一顿。 而徐显峰的老母亲和儿子,并未做错什么事,警队早就在发现山哥这条线后就开始派人暗中保护他们了。 *** 凌远没想到这么快之后又能见到李永泽。对方还是那么平静,面色没有波澜,眉梢眼角又自带一股威严。李局长说,我还想和你谈谈。凌远说好。 “你马上就要被无罪释放了,正在办手续。你知道是谁救的你吗?” “是熏然。” “是,是李熏然。我不让他参与你的案子,他就私下底查,我也知道拦不住,硬来的话,只能让你们俩的事弄得满城风雨,更不好收场。” 凌远不明白李局长为什么这么坦诚地说这些。 “凌远,你不知道,李熏然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他这段时间,没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正经吃过一顿踏实的饭,衣服都没时间换,澡也顾不上洗,人已经熬的不像样子了,你这事再不了结,他肯定先趴下了。不怕你笑话,我估计我这个当爹的,哪天躺在病床上,他也不一定能这么用心伺候。” 凌远眼睛发涩,沉默,他知道对方不需要他回应。 “我想说的话,都是一个普通父亲想跟你说的。李熏然,为你做的一切,就算上辈子他欠了你什么,也都可以还清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全国刑事案子多了去了,谁敢说没有错案,实话告诉你,错案有的是,翻过头去看,都觉得不应该,但又有什么用。你能脱罪,是应该感谢我儿子。”李永泽顿了顿,继续用同一种语气,父亲的语气说,“所以,请你放过他。他是个警察,是个国家工作人员,你是个大夫,也算半个国家工作人员,你们俩这叫怎么一回事?嗯?你们能这么自欺欺人偷偷摸摸地过一辈子吗?你真忍心毁了熏然的前途?当警察是他的理想,他从小到大的理想,你那么爱他,你难道不为他想想?人活在这个社会里,都不是自由的,谁能随心所欲,不管不顾。难道父母家人朋友,在你们眼里都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吗?你们真的忍心,把我和熏然他妈妈,还有你自己的养父,往绝路上逼?” 一连串的发问像惊雷 ,像利刃,揭开凌远心底隐秘而不曾示人的伤疤,那是一道半新伤,是他发现自己爱上李熏然的时候,被那貌似轻轻的爱欲重重地灼伤的。 凌远流泪,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掉过眼泪了。 这世上有一种美好,别人不曾见过。 “我坚决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考虑吧。不管你选哪一个,我都有足够的能力促成。你好自为之。” 李永泽离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和李熏然好好告个别”。 说完,走了。 第二十一章 回家的路上凌远对李熏然说,其实真没受什么罪,虽说吃的差点儿,但不用工作啊,没有排的密密麻麻的手术,自己权当换了个新鲜地方休息休息。倒是你,瘦了很多。李熏然一手把着方向盘,瞄一眼前面的路,侧头看他的脸,笑笑,先是没搭茬,愣了片刻才说,我等着你回来做好吃的呢。凌远心里泛酸,登时埋怨自己,为什么之前没在厨艺上真正用过心,做来做去也就是个家常菜的水平。 太过惦念,一朝人在侧,反而语塞。 递矿泉水的手不经意蹭上了调频按钮。三分哀婉七分疏淡的一个女声,唱,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凌远从不知道李熏然年纪不大倒还挺迷信。进家门之前,先被他像模像样地用柳条枝儿周身轻抽了一番,然后被命令在门口等着,里头把火盆点着了,熏然朝屋外的他招招手,进来,迈左腿,跨火盆。玄关的位置还放了只青瓷瓶和几个又大又圆的红富士。平安。亏他想得这么周到。 家里也被用心的打扫过。那天,刚好有阳光。细小的微尘在空气里漫舞,充盈了一束束光线。暖意被酝酿的刚刚好。 这个可爱的青年,还有那么多东西,是他不了解的,是他没感受过的。 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被热水包裹着身体略清减了些。沐浴露散着熟悉的薄荷味,冬天也还是用同一款。凌远伸手抹了一把镜上的雾气,打量里面的自己。眉宇间有轻如烟的愁绪,极力掩饰,也只能到这个程度。 “凌远,衣服。”李熏然听水声息了,推开浴室的门,把干净衣服递进去。 凌远出了浴室门便看见一个光溜溜的李熏然,小孩儿有点儿不好意思,示意他赶紧闪开,自己也要洗澡。 他洗的倒快,没过一会儿又光溜溜的出来,自己跑回卧室套上一身爽利又暖和的家居服。 “脏衣服呢,要马上洗吗?”凌远问他。这小孩于除晦这事上这么仔细,估计要倒半瓶子消毒水。 一路上到现在,安静了许久的李熏然忽然跳起来,蹿到凌远身上,死死地贴住他的脸,肩膀,胸膛,所有的能贴住的部分,“洗什么洗,你身上那身,连同我今天穿那身,从里到外,全特么扔出去了。”他的声音透着脆生生的欢快,忽又转为呢喃的低语,“凌远,凌远,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凌远奋力吻住他的脖子,用力箍住急于要撑开他怀抱而去寻他唇的人。他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咽下涌上的泪意。 这时节的天短,顾不上人们的留恋,日头西沉得决绝。 李熏然在天擦黑的时候,下厨房煮了两碗面,窝了两个荷包蛋。两人在餐桌上吃了一顿寓意长长久久的团圆饭。小孩坚持洗碗刷锅,说,明天,明天开始,老子什么都不干了,就等着你伺候。 凌远说好,赶紧转身走开。 *** 两人分明想对方的身体都想狠了,神经昨天的这个时候还像要炸裂一般,可钻进被窝里,又只是拥着。 凌远揉熏然的头发,从微卷的额发到浅浅的鬓角,再滑到他的下颌。复又上去摩挲他的眼皮,指肚蹭上睫毛,从左拨弄到右,再拨回来。熏然只得眯着眼任他爱抚。 那双眼太亮,星星都倏间黯淡,他不敢看。 “明天就上班吗?歇几天吧?我也跟队里请个假。”熏然把脸倚在凌远脖子上,说话的热气黏上对方的下巴。 “上午我先回家看看我爸,下午,先回医院看看,打个招呼。” “嗯,是得先去看看凌教授。他这段日子熬的够呛。”又接着说,“新房的家具电器都等着买呢,咱俩歇两天呗。你好好缓缓,顺便一块把 要买的东西定了。” 凌远忽然低头吻他。 可他尝到一阵咸。 他用力抚摸凌远的后背,一个安慰性的动作,趁着唇齿粘连不那么紧的刹那,用了同样的表达“没事了,都过去了。” 凌远恨自己,终是没能忍住。 “熏然,谢谢你……” 李熏然沉默,突然一口咬上凌远的喉结,继而一串玩味的吮吸。“那你还不以身相许!” 胡闹了片刻而已,再次把头埋进凌远仍然宽厚的怀里,使劲儿的蹭。凌远明白,这是小孩儿在说想他。 为了他,什么都敢干,可说不出想你两个字。熏然知道,凌远都懂。 没有什么比相拥成眠,更能温暖爱人的心了。 *** 李熏然不记得自己睡了多少个小时,简直像睡魇过去了似的,醒来却精神得很。 厨房里有香味。 凌远琢磨冰箱里的百合和梨一定不是李熏然买的,他顾不上。 睡饱了的警察同志顶着鸟窝一样的头,趿拉着毛绒拖鞋,到厨房重地视察。看了看锅里煮着的百合梨粥,满意地点点头。“冰箱里的吃的,都是凌教授送来的,我给他配了把钥匙。”李熏然得意,嗓子有些微哑。 你是他的爱人,老人曾这样说。熏然简直羞得要捂脸。 俩人都得吃点去火的东西。凌远想,李熏然准得病一场,估计是扁桃体发炎,然后再发烧。那么些日子存下的火气,必得发出来。 “我跟队上请了一天假,中午回家看看我妈。你晚上争取早点回来,我们出去吃。”李熏然一边喝粥一边跟凌远说话。 凌远恍惚了下,今天不是周末,李局长中午不在家。“嗯。想吃什么,先订好位子。” “在新家附近吃吧,吃完回去看看。多长时间没管了。” 他真的没有想明白,到底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才最好。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最好。虚应着“还跑那么远?都行,你定吧。”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李熏然在桌子底下轻踢了他一下,头还埋在甜粥的碗里。 “是有事瞒着你。”一句话把努力苦吃的人从碗里薅出来。眼睛瞪得溜圆。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唉,你这呼噜声,真是越来越大了。”凌远胡撸一把鸟窝头,起身去换衣服。 身后传来的“嘁~”发声发的特有架势。 *** 从父母家开车回去的路上,李熏然觉得头有点儿胀,嗓子也开始疼。一阵无力感夹枪带棒地冲着他来。 推开家门,才发现凌远也在。 换他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下午去医院吗?” “你是不是不舒服?”早上听他说话声音就知道不对劲,凌远给冯敏打了电话。老冯说,你想什么呢,好好缓缓,下周一再来。 “嗯。好像要感冒。”小孩儿的声音开始混沌。 凌远把给他备好的药递给他,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扒了衣服,推进被窝里。 李熏然开始发烧。凌远没给他吃愣往下压的药剂,只是辅助去去火。还是要让它发出来才好,憋在身体里,伤害才大。 身上干烫干烫的,骨头节像被人掰开又怼上,酸痛从缝隙里往外钻。嗓子卡住东西一般,哼唧一句都耗神耗力的不得了。 他用游离的眼神撒娇。凌远叹了两叹,还是没忍住,躺上床陪他。熏然忽然想起什么,使劲儿抵了一下朝他涌过来的怀。 凌远说,没事,不会传染。 小脑袋放心地挤上来,身上开始冒汗,力气一点点往下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抱着一团火,身体和意识都随着火焰沉沦。 他想起某个休息日的下午,自己在阳台晾洗好的衣服,李熏然倚着阳台门啃水果。 熏然说自己会算命,我算过了,咱俩是天生一对。 凌远学他平日闹着玩时说的话,喂110吗,这里有人宣传封建迷信。 小孩儿靠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凌远直嫌他挡道碍事。 他说,你看啊,你叫凌远,凌姓出自姬姓,是周文王姬昌的后裔。传说文王第九子康叔被封于卫,其子在周朝任凌人之职,掌贮藏冰块的冰室,属周礼天官之列,其后人以其官职为姓。这个字和冰有关,冰呢,又和冷有关。而远又有辽和疏的意思,所以你这人,看着就冷冰冰的,特难亲近。 凌远拎着半仙同志的牛仔裤,路过时,撇了个白眼给洋洋得意的那人。 而我呢,跟你正好相反,半仙滔滔不绝,熏有火和热的含义,然与燃又通假。我整个人,就是热乎乎的,特暖和,正好对付你这个大冰块。 大冰块背对着他,整理晾衣杆上的衣架,嘴上说你就现编现卖吧,百度刚搜的吧。阳光舔上他的脸庞,送来他最喜欢的味道,他忽然忆起来,曾有个女孩跟他说过,师哥的手这样冷,不是我能握暖的。 他回身拢住李熏然的手,问,凉吗? 带着果香的唇吻上他的手背,答,好暖。 李熏然出的汗塌湿了他的睡衣,连带着凌远的背心都潮乎乎的。体温慢慢有下降的趋势。 凌远想把他的睡颜烙在自己胸口上。不,不止睡颜。每一个表情,微笑的你,蹙眉的你,开怀的你,发怒的你,动情的你,克制的你,放肆的你,倔强的你……男人一样的男孩,男孩一样的男人,都是你…… 浅吻他的唇,热气猛地渡过来,仍旧是灼人的鼻息。 凌远从被窝里撤出来,呆坐在床尾的一角,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装不下这个李熏然,装下了,也带不走。他突然想撩开他的衣服,看看那道自己用手术刀在对方身上划开后留下的痕。那时,他才不满二十岁。为何那么巧,小孩儿要被送到第一医院,而李睿偏偏在那一天来找他报到,如果不是那个犯懵的同学在电话里说被刺伤了肝,如果李睿不是他带的学生,这台手术本来应该是普外做的。 他是否本不该认识他?第一最好不相见,免得彼此相爱恋。第二最好不熟识,免得彼此苦相思。已经相见,已经熟识,此刻觉悟已经太迟。“我想忘了你”想必是这世上最深情的告白。 小孩儿忽然梦话,呢喃着两个字。 凌远不敢过分贪恋,给他掖好被角,掩好窗帘,留他一个人安睡。 *** 晚饭炖了酸笋鸡皮汤,说是鸡皮,其实没有皮,捡上好的鸡胸肉,配了酸笋熬的,开胃解腻,再配两个蔬菜,西蓝花和奶白菜,配着炆了许久的白米粥。 病号笑着感慨,有些人厨艺见长,值得鼓励。 饭前饭后各试了一回表,温度回到36.9左右了,他平时本来体温就偏高,应该算是退下去了。 凌远不许他洗澡,好说歹说之下,拿热毛巾擦了把脸,又端热水给洗了个脚丫子。刷个牙,直接扔回被窝。可李熏然不肯消停,闹着凌远把笔记本电脑给他搬过来,上网,看家具和电器。 “你跟我一块儿看。” 凌远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指甲钳。“你先看,待会儿再陪你。” 从被窝里抓出他的半只脚,露出的部分大多握在左 手里,要给他剪脚趾甲。 李熏然把脚往回缩,脸颊微红起来,“回头我自己剪。”凌远不理他,手钻进被子扥出不听话的脚丫子。 还是不好意思,“我发个烧而已,整的跟我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其实李熏然特别不爱剪脚趾甲,小时候被剪到过脚趾豆儿上的肉,后来就特讨厌这项运动。细瘦的脚,足弓很高,脚趾也是略长的,脚趾甲每回都长到天天捅破袜子才磨蹭着去修剪。 “需要你自理的时候,你再自理。”凌远剪的很慢,很仔细,每片趾甲都用锉刀轻轻的打磨,形成柔和的圆边。熏然的脚掌温热,脸躲在笔记本屏幕后面,静悄悄的不吱声。 “哎哟,我忘了件事。”熏然把电脑往旁边枕头上一扔,“剪完了没?” “别急,还有最后一个。”凌远不紧不慢的收起指甲刀,“好了。怎么了?” 李熏然跳出被窝,往客厅跑,拎着个牛皮纸质地的老式信封回来。“你的信,睿哥给我的,让我拿给你。” 凌远结果信封,地址是个临省山区里的一个镇子,他拆信。 小孩儿沉默片刻。“内个,我哥和你那同学,好像都,知道了。” 凌远抬眼看他,瞬间会意,“嗯,三牛,我本来也要告诉他的。上大学时候答应过他。” “答应过什么?” “有了相好,要告诉他,不瞒着他。” 相好。老旧的词大多表意确切。熏然内抿了下嘴唇,卡了个不妨碍对方隐私的合适距离,坐在凌远身边。“谁来的信?” 凌远伸过胳膊揽了他一把,“自己看”,凌远给他举着信纸,“上次在我们科,有台手术,过程出了点事故,病人去世了,后来还是定为医疗事故,医院赔了一笔钱给家属。你还记得吗?这是那病人的儿子写来的。他考上镇上的重点中学了,从山里迈出来了。” “就是那个姓杨的干的好事吧?出了医疗事故自己特么不承认,坑人家家属,后来被你揪出来了,就对你怀恨在心。这种人,就应该拖出去喂狗!艹他妈的!” 凌远胳膊上搂他搂的使了使劲,“不是说都过去了么,不许再生气了。” 李熏然把一口大气憋回肚子里,又觉得不上算,吧唧在凌远嘴边亲了一口,才感觉好点。 孩子说,谢谢凌叔叔,给了我读书的机会,我考上镇上的重点中学了,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做一个医生,帮助别人。祝凌叔叔和家人,阖家幸福,身体健康。 平铺直叙,几乎没有什么形容词,一页多纸而已,言语质朴却看得熏然眼眶发热。 他说,凌远,谢谢你。 那人笑了,谢我做什么,这孩子真正应该谢的人,是你,你说的那句话,让我下定决心为他们争取赔偿。你说,死者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呢,有了这笔赔偿,他的人生也许会不同,比如,不用辍学…… 李熏然觉得自己又要脸红,今天这是怎么了。 “要回信吗?”害羞的人问。 “当然。” “选一份礼物一起寄过去,好不好?” “好。”凌远朝枕头上的笔记本努努嘴,不是要网购吗。 他们并靠着床梆,一起浏览购物网站上形形色色的文具、家居用品和电器,俩人都没啥经验。李熏然觉得贵的准错不了,凌远不知道该不该纠正。购物车塞了一堆东西,到最后,小孩儿又说再等等,春节快到了,肯定促销力度更大。单把给孩子的礼物下了单。 凌远被提醒,一个新的年,终是要来了。 第二十二章 来送他的,是师父。 他说就不用进停车场了,就到临时泊客点下车就好,反正就一个行李箱,很方便。 高刚心里压得荒,又得持着沉稳,也不想延绵这场告别。嘱咐的话已反复说了,来来回回也就一个意思,凡事不要逞强,安全第一,人生地不熟,照顾好自己。 李熏然说,师父你少抽点烟,岁数大了,不要那么拼,看着合适的,赶紧给我找个师娘。 老高一个没绷住,苦笑出了声。 站台上的人乌泱泱的,行人和行李交错如织,这幅画面即使关了静音,还是能读出喧闹。硬卧,选的上铺。他把保温杯搁在小桌板上,捡了个折叠小凳坐了,看着车窗外头。 一位大姐拍拍他肩膀,问小伙子,能帮我把箱子放行李架上吗。他连忙起身应了,帮着归置行李。对面铺位的下铺是个女学生,床底下的空间都被别人的箱子占满了,她也眼巴巴地望了李熏然。行李架上一通倒腾堆叠,等都帮忙摆放好,车都要开了。 熏然额头微微冒汗,重坐回刚才的折叠椅。正好赶上站台上的人影开始渐次向后稍的一瞬。 大城市的月台早已不复那样一种意境,太过热闹,离别被掩埋,有的只是赶路。也许在某个乡村小站,只有绿皮的老火车经过,年轻的情侣依依惜别,火车隆隆响起的刹那,外头的人踏着长长的站台追逐,直到它的边缘,才呆呆停住。车里头的人逆着车开往的方向,向后退着,只为多一秒的视线交互。 李熏然讨厌那样的场景。 他只是禁不住想象,思绪的线不听他的使唤,如果凌远在那一刻,出现在月台上呢?自己要怎么办。他庆幸。 简瑶买了两支分量极足倍数又高的防晒霜给他,嘱咐他出门一定记得擦,否则就变黑猫警长了。 小青梅忍不住掉泪,熏然还得安慰。我是被借调办案,又不是流放,不用担心。 她反而哭得更汹涌。 帮我照顾我妈,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她。李熏然语调低了下去。 瑶瑶使劲点头,叔叔阿姨那边我会照看着,你要照顾好自己。 熏然努力让自己笑得很甜,挥挥紧握的拳头,放心吧,我可是个刑警。 李睿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肩负这样的重任,他紧张地想要逃跑。 龙抬头快到了,他浓密的头发还没发觉能恣意昂扬的日子不多了,略长的额发和鬓角,让他有些显老成。虽然他本来面相就有些持重感,不像堂弟,一直有脱不去的稚气。 要替别人说一句再见,是挺难的,特别是当你知道所有的故事。 火车停的站很多,隔一阵子就减速,没多久,再启动。 他只是想,离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然而,他觉得自己错了。钝刀杀人,才是不遗余力的残忍。可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要搭那样一趟列车,不急不快不焦躁。旅人费心掩盖的不舍,终被酿成一缕鲜明的愁绪,拌上回忆,让疼痛在血液里苏醒。 这世上未知的,唯有往后的时间,到底会发生什么。而未知,带来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难以抵挡的希望。可有时候,人们常常分不清,希望和恐惧,哪一个才更让人想决绝地逃离。 父亲,只是和他谈了一次而已。 他不知道,他离开父亲的书房后,李永泽的手,抖得拿不住茶杯。茶水溅在昨天写毛笔字的宣纸上。四个遒劲的颜体字,冬去春来。 他是相信儿子与那个叫凌远的男人,俩人之间是有爱情的,那感情既真且深。他更相信的是,比起他自己,儿子还远远未能领悟,时间的威力。它 能吞没一切。一段荒谬的,不知所起的所谓爱情,在它面前,终将丢盔弃甲烟消云散。他想让李熏然明白,人总是会吃很多苦头,走很多弯路,那不要紧,等你有一个真正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孩子,你就会发现那点伤微不足道。 只是李熏然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他心口的郁久久不能疏解。儿子说,凌远胃不好,不能再吃那些个洋东西了。还是我走吧。不是只要我们分开就行了吗,谁走谁留,不都一样。 他说得那样淡,让李永泽有些后怕。 “兄弟,吃个水果。”中铺的大姐递给李熏然一个桔子,“你们开学挺早啊,读大几了?”把他当成返校大学生了。 下铺的小姑娘才是返校学生,她不吱声,耳朵支棱着听。 熏然接过桔子,说谢谢,我是去工作。 “才过完年呢,真是辛苦。”大姐感慨。 熏然微笑,没再搭话。 倚着车窗,看完一整个落日。到最后只剩若有似无、淡黄色的光,扒着地平线,轻轻地闪回,很快被浓浓的墨蓝压下去。铁轨两边的农田里,看不清是鸦是鹊,掠过半枯的枝头,拣一处立上,有些寂寞。 早春时节的寒凉,最难拒绝。 潼市及周边几省,地下赌场有勾连,游走在之间的,不只是地下钱庄巨量的现金,还有,来自边境的毒品。 山哥和几个打手被抓了,案子表面上破了。但实际只是弃子,冰山一角。 徐显峰因为提供了重要破案线索,有立功情节,依法减轻刑事处罚,判了死缓。 李熏然不确定凌远是否愿意再提起这些,只是觉得,对于许乐山的死,凌远没有释放出全部的情绪。 即便说了再多次的“他是他,你是你”,凌远还是怕,怕自己骨子里潜伏着的“坏”的一面埋得太深,突然有一天迸发出来,伤狠了身边的人。 还有,他终是怀着不忍。他无法与幼时的那个所谓的“父亲”和解,永远没有可能。但对于后来的许乐山,他没有恨了。 失眠来得自然而然,理由充分。车厢里总归不会安静。轻微有节奏的颠簸,对不愿睡的人而言,是被成倍放大的。 手机一直开着,到了地方,接站的人会马上给他一张当地的新卡,这个临时号码还真就是临时用个两三天而已。 相册里拍了许多家具电器的图样,他一张张删掉。只留下最后成品的照片。 他不大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会让凌远好过一些,还是更难过。对方曾经一度的闪躲,显然是不想让他放不下眷恋。可能,他们还是有一点不一样。 没关系。 新房子被打造得很完美。线条简明流畅,内容朴素温馨。熏然恍惚,如果,能有一家三口住在里面,可能更不辜负。只要凌远愿意。愿意,是于愿真心的满意,不带一丝假装,否则,他不能答应。 当时,李熏然着急要尽快达到入住标准,凌远跟着他忙活,仿佛没有自己的主意。随他吧,他想,只要他喜欢。将来,也未必有心情多看一眼,现在,就随了他的心意,也是好的。 他们只是在新居里睡了一晚。 精心挑选的床,估计记住了他们。 不知道那条领带,以后是不是还会被戴着出门。 身体的记忆,比我们以为的,要长。 李熏然只是对着车厢的顶,不需要再有顾忌。 却没有眼泪用来淌。 他想起了方块儿。 人,有时候,不该那么悲观,谁知道以后呢。 李睿越发觉 得被李熏然坑了,虽然他也明白,除了他,没人比他更合适肩负这个责任。 凌远的沉默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把他自己和李睿都裹在里面,一个拼命思量然后疯狂懊悔,一个,就快要喘不上来气。 他竟然没体味出那个人的反常。 他竟然对他精心安排的离开毫无知觉。 他像个被保护起来的傻瓜,竟然还做着自己的悲梦,自以为是地伤怀。而他的爱人,原来早就一肩挑起了所有。 凌远并不在乎失不失态,他只是,彻底茫然了。 眼前的人告诉他,李熏然走了,离开潼市了,被另外一个地方的刑警队借调,查一个重大案件,内容保密,没人知道要多久,可能半年一年,也可能两三年。而到底去哪了,不能告诉他。 熏然让他好好在第一医院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呢? 李睿感觉自己的脸要被对面人的目光灼出两个洞来。他就说了这些。 然后呢?他还说什么了? 他真的就说了这么多,让你好好在第一医院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小睿! 李睿的五官齐刷刷地往脸中间挤。他领任务的时候问堂弟,你这算是跟凌远分手吗? 熏然回答的没头没脑,他说,我知道时间很厉害,可我不怕它。 市卫生局要在全市所有三甲医院里选派一个小组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中心交流学习,旧金山和潼市是友好城市,这个项目是为了促进国内癌症的预防与发现以及早期治疗水平。凌远出身于霍普金斯,排名比旧金山分校高多了。齐院长没打算推荐凌远。况且两年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可老齐接到的陈局长的通知,说凌远必须参加,他的名额是市里定的。其中的关窍,齐院长知道不便多问。手续打凌远回医院上班那天起,就开始办了,原先的计划是,预计三月底走。突然老陈又通知老齐,凌远不用去了,好好在你们院上班吧,你们要用好这个人才。齐院长心里是高兴的,唯一不满意的是你们市里领导拿我们第一医院的门当城门走呐,进进出出拉抽屉,也不嫌累。 李睿死守着一点,无论如何,李熏然留下的话就那一句。他心里难受,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只是不愿意限制凌远的选择。如果,一句话能够绊住一个人,那么,这句话原本就可有可无。 眼睛一眯,像个少年,眼睛一瞪,还是像个少年。李熏然气恼自己的眼睛长得太过人畜无害。 李局长说,他给凌远两个选择。 其实是没的选。 可那少年,用放逐自己的方法,硬是扯出了第三种选择。 鲜衣怒马少年郎,可怜两鬓染白霜。一骑绝尘出塞关,静倚斜阳思故乡。 凌远和李睿对着沉默。 都明白了,无需多言。 他最后对李睿说,我不怕时间,从来就不怕。 眼前忽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忽而又一团漆黑。山区里的铁路来的格外不易。 李熏然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里,错过了山间的日出。 他始终在那个小凳上坐着,不参与打牌,也不多聊天。就是望着窗外。 长途列车分时段播放新闻、相声、流行歌。喇叭刺刺拉拉,听不太真切。正在播的那首歌他似乎听过。对面一列快车飞驰而过,轰隆声劈头盖脸呼进车厢。李熏然只听清一句,连那风都笑我了,我想它会告诉你的…… 下铺的女学生忍不住问他,昨天的晚饭你就没吃,中饭还不吃吗,要不给你包饼干吧。 他笑着回答说不饿,等 下午到了站再好好吃一顿,一顿补回来。 他去厕所脱了运动衫,换上衬衣。 圆领的运动上衣是深蓝色的,一个竖橄榄形的银灰色徽记拓在左胸口上。字母看不清,底下一行数字还算容易辨识,1876。 李熏然叠好自己的衣服,从上铺把双肩背拉下来,掏出一个干净的袋子,把运动衣装进去塞回包里。 列车在落日之前到站。 余晖算不上炽烈,不如干燥,更容易被感知。 李熏然踩着出站广场上陌生的喧哗,回头看了一眼,昆明两个大字,鲜红色的灯,已点亮。 第二十三章 冯敏病倒的不是个时候,他醒了就埋怨自己,还得占医院个床位。连轴转了将近三十个小时,五十来岁的人了,一个没撑住,突发性心梗。老冯的爱人私下跟凌远说,他心脏一直不好,硝酸甘油都是随身带着。凌远累得嘴唇发白,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他对病床上的冯主任报告最新的数字,死亡多少,ICU多少,普通病房多少。病房外,是一场延绵的鏖战。生和死,看谁先放弃。 粉尘爆炸,还是在夏天。老齐接到市里电话,当即头皮发麻脚下发飘。拉着整个院班子,加上大外科主任和大内科主任,急诊科主任,普外科主任,呼吸科主任,开了个紧急碰头会。十分钟后,开始接诊。 凌远和李睿都抽调到急诊帮忙。整个医院看上去,都有些忙乱,不断跳涨的死亡人数,像魔鬼伸出手指用长指甲扒拉人的神经。走廊里听不到哭声,反而更瘆得慌。 冯敏病倒了,凌远被临时顶上去,负责大外科的整体统筹,和内科协调等一应事务。第一医院的床位本身就紧张,一下多出来这么多需要住院的病人,有些还属于危重,就不是临时调配一两个病房的问题了。凌远找大内科的王主任商量,提议把呼吸科那一层的病房清出来,专门接这次事故的术后病人,呼吸机如果不够用,随时补新的,优先保障这批病人。最艰难的前72小时一过,凌远把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分成了两组,两班倒,再熬下去,还得有医务人员放倒。可他自己休不了,李睿跟着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回去歇着。 李睿的女朋友中间来给他送饭,都到门口了,打手机过来被李睿凶了一顿,添什么乱,回去吧,我没空。凌远拍拍他肩膀,顿了顿,啥也没说出来。 一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146条人命。幸亏凌远没时间看新闻,他受不了那些粉饰后的人间真情。 小雨过后的傍晚,低气压未能被真正的排解,整个城市仍旧是闷热的。凌远和李睿站在门诊大楼顶楼的天台,抽烟。李睿最终也没跑得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健康,自己追求健康生活的心也无比坚定。可还是染上了烟瘾。他想象不出,那些外科的女大夫,靠什么? 第一医院得到市里的充分肯定,市长亲自给齐院长打电话表扬。老齐心里有数,这一场战役打下来,谁最辛苦。可他不能说,功劳得记在所有人身上,雨露共沾,终究是一场集体行动。只不过,所有的集体行为能成功,都离不开个别人忘乎所以地拼命。 俩人也不交谈,迎着湿润的空气,对着冒烟。凌远掐灭自己那根烟头,说下去吧,随即就转身要走。李睿在他身后,轻声喊了句“凌远”,他背对着李睿,停住,“他,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凌远感到胃里一阵抽痛,掣地心口跟着发紧。 他…… 凌远头也不回,径直走了。他到底是嗯了一声还是没嗯,李睿没听真切。 冯敏出院后不回家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直截了当,这个大外科主任,让凌远来吧,我给他当副手。老齐数落他,你又着急整这个,知道你爱才,可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吸取教训呢?听我的,让他当副主任,兼着肝胆外科的主任,给你搭把手,先练着。两杆大烟枪,对着呲满口泛黑的牙。 别人都以为齐院长的名字取自“天下大同”,其实屁嘞,他爹祖籍大同的,图省事,给他起个名字追念先祖。修身齐家,他自认为自己做到了,怕老婆就是“齐家”的最好证明,可后面两条,呵,第一医院能给摩挲平了,就值得烧香拜佛。他和冯敏一样,赏识这个凌远。可他不能冒进。一个科主任,去不去美国交流,用得着市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直接给他打电话?安排好了又临时换人?老齐琢磨,于公于私,还是要给凌远铺铺路,就算不为别 的,后头还有李睿呢。凌远的路数摸不清,但李睿这位大公子,没啥可说的。那孩子温文尔雅的,底气看着就和别人不一样。 *** 凌远从韦天舒下巴的形状里就能判断他家老娘是不是在儿子这里小住。秦少白看着凌厉,顶天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跟科里的姐妹抱怨得也挺起劲,说婆婆来了总归不方便,可心里也没啥真的芥蒂,该花钱的时候比那亲儿子还不含糊,整的老太太不敢跟儿媳妇上街,就怕花冤枉钱。 小鸡炖山蘑,胡麻油爆炒土鸡蛋,自己家烙的饼,一张香油,一张麻酱。凌远吃上的时候,还都是热乎的。 三牛同志坐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颠哒。看凌远吃得香,忍不住上前撕了一角饼,干吃,也挺香。 “饭盒我明天给你带过来。替我谢谢阿姨。” “不用,我带回去洗就得了,还用得着你回去刷。”三牛误会了。 “没吃完,晚上热热还能再来一顿,你妈烙的饼真好吃。”凌远的夸奖,情真意切,韦天舒却听得一阵难受。 “平时吃食堂,那周末呢,吃什么你?你也不会两天都回你爸那。” “自己做饭。” “做饭?你?” “嗯,怎么了,我就不能有个业余爱好。”凌远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水,杯身上贴了个卡通狮子头像,看着怪异。一个先天性胆管扩张症的小朋友,住院的时候非拉着凌叔叔的手,让他在自己心爱的卡通贴纸里选一个,贴在工卡上。凌远笑,说叔叔去拿个杯子好不好,咱贴在杯子上。密密麻麻一页,凌远挑地很认真,护士在一边偷笑。他问小孩儿,有小狮子吗,小朋友说有啊,这不在这儿呢嘛。小孩儿替他撕下来,小心翼翼,贴在凌叔叔保温杯上,很满意。 “你业余爱好改做饭了?大尾巴狼同志。” “到点儿了,滚回去上班。” “嘿!你这,还真是当了官了啊!”三牛剜了他一眼,哼着小调走了。 ***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李熏然记不住那些词儿,说完蒸鹿尾儿,就蹦到红丸子、白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去了。他爱听相声,不光爱听,还爱讲给凌远听。一句话都说不足,盒盒盒半天。四大名著都有什么呀,三国,韩国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刚果布拉柴维尔,这哪三国呀,都多出好几个了盒盒盒盒。凌远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一直在担心他笑得太厉害呛着自个儿。听他讲个笑话,精神都紧张。不笑吧,人家还不乐意。可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凌远星期天在家对着菜谱做饭,手机搁冰箱顶上,播郭德纲的相声。他进展到焖白鳝这道了。食材不好弄,他还托了陈护士长家一个做水产生意的亲戚。 #我和她坐在刚果布拉柴维尔31种口味冰淇淋店里,我看着她一口一口把我眼前的冰淇淋都吃了……可不嘛,偏见嘛# 凌远终于听懂了,停下手里的刀,扶着按板,盒盒乐起来。 一个人笑,常常不会持续时间太久,笑声的回响有时候好大,敲回自己耳朵时,提醒你屋里真的只有一个人。房子也好大,凌远每周要花两三个小时搞卫生。浴缸他从来不用,周周都要擦,浪费水。可生命中有种仪式感的东西,让人舍不得。他有时真后悔选的这个户型,冬天来了,维系家的温度,要消耗他太多热量,可又必须做到,怕冻着说不定哪天跑回来的人。 有人曾经说,要他照着报菜名,挨个做给自己吃 。他答应了。虽然有点儿难,但估摸着总比满汉全席好弄吧。 凌主任做的菜,也不是回回成功,不过刀工是愈发纯熟了。做得不好吃的,只能捏着嗓子硬塞自个,实在不像样的,闭着眼倒掉。凌远完全不怕自己猜错,哪些菜会是被他喜欢的,如果做的不好,就转周重新来过。他知道自己的耐心越发好了,有时候甚至想破例夸夸自己。 手机里的相声音频传来“老头子啊,我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凌远心想,这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啊,真够怯的。 *** 潼市卫生局出名了。 市六院通过局里搞的集中采购项目买的一台核磁共振,在使用中发生严重事故,导致做检查的病人死亡。家属有些背景,闹得很凶,追根问底,顺藤摸瓜,揪出了卫生局分管这项名为阳光工程的科室领导收受厂商好处的事,一彻查,牵连的人还不少。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寸,出事的核磁厂家并没有参与xing hui,可他家出的这档子事,把所有厂商一起拉下马,没问题也是有问题,至于源头的起因到底是质量问题还是单纯的意外,根本不重要。 各大医院设备科的人在一边看热闹,看这帮官老爷要怎么收场。 陈局长还算立得稳,班子里分管那个科室的副局长也快到岁数了,把雷顶了。事情闹得这么大,不拿下个把局级领导是肯定交待不过去的。具体涉及的那位科长双开,依法追责,几个牵连到的经办,也都得了处分。 卫生局的风波算是偃旗息鼓了,可“阳光工程”留下的“阴影”还没散。市里决定,除了部分大型医疗设备继续由卫生局统筹集采外,其他的,一律下放到各医院。有人觉得是机会来了,也有人视此为飞来的烫手山芋,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一医院设备科的科长已经五十七了,天天守着报纸杂志等着平稳退休,忽然要搞这么有激情的项目,老头儿想托派出所熟人把户口改了算了,早点拿退休金。 大同同志又开始嘬牙花子。 当领导的就是要善于分解压力。市里继续统筹集采的,由设备科统管,市里不统筹的,分内外妇儿,直接下放给各大科室,分别制定采购方案和计划,上报院办批准后执行。 韦天舒听到这消息后专程跑凌远办公室哈哈一通,说你小子是不是天生劳碌命啊,怎么你刚兼上大外科副主任,就摊上这么一出。凌远抄起桌上的座机就播号,张嘴就来,马主任,你们科韦大夫是不是工作太清闲了,您多给他布置点儿活。三牛哥龇牙咧嘴,指着大尾巴狼你你你你你,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呢。人都走出门去了,又闪回半个身子,说,小样儿,内线什么时候改的三位号,我怎么不知道。 窗外,不周风至,阔叶还在湿润的寒气中坚持泛着绿意,却挡不住萧瑟。凌远握了握手边的保温杯,小狮子朝他笑。他打印了一份大外科集中采购实施方案,给冯主任打电话约汇报时间,老冯说你二十分钟后过来我办公室吧。 凌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本子,深蓝色的防水布面外封,沉甸甸的厚实感。他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其实不明白,一个记事本为什么要那么贵。 他翻到最新的空白页处,剩余的纸张不过三分之一了,钢笔沙沙作响。 #11月28日 阴,今天早晨又堵车,差点迟到,看来最近真不能走你单位门口那条路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挖开再修。你不爱吃酸的,所以醋溜肉片儿我就不练了,熘白蘑比较简单,我直接烩三鲜了。不过还没查明白到底三鲜是哪三鲜,好几个版本,我准备按淮扬菜的做法来,你回来尝尝看,不好就再改。家里客卫的抽水马桶有点问题,我一直都没注意,从来也没 用过,那天爸过来用了一下才发现,周六找人过来修。还有,抱歉啊,你的睡衣被我穿坏了,咯吱窝那开了个大口子,我也不会用针线,咱家也没有,这总不好麻烦别人,周末我拿回家,请阿姨帮你补上。我觉得怯大鼓,岳云鹏和于老师搭的那段,比郭老师自己和于老师说的那段更好,可能徒弟的河南话更地道吧。先去开会了,回来再说。# 第二十四章 坐在中间的那位乘客实在是快憋不住了,只得第三次推了推靠过道的李熏然。自打坐下系好安全带,他的姿势就没变过,额头抵着前排座椅,眼睛闭着。旁边人以为他一直睡着。其实没有,他每一秒钟都是醒着的,比在地面上呆着的时候,更清醒。 他终于感觉到了有人在他耳畔不远处说话,“劳驾劳驾”,有人用手推他的胳膊。眼皮干涩,睁开的时候略微有些挣扎,他连忙起身,说不好意思。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在李熏然的全部记忆和感知里,母亲的形象都是温柔的,对父亲是永远和顺的,她的要求总是那么简单的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时间久了,所谓的要求就变成了她与永远忙碌的丈夫之间交流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言语愈发贫乏,感情沉淀在岁月里,无声有息,就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母亲把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全部的力量都用来爱他。李熏然要去当警察,还是刑警,母亲头一个坚决反对,这事在家不许提,一提就掉眼泪,刑警的危险和辛苦,她眼瞅着一个人淌过去,现在又要让她看着另一个也踏进这条汹涌的河。像要把她的心从胸腔里揪出来扔到油锅里煎。可还是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李熏然说,他要当警察,这是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热爱。换成一句话,这是她儿子想要的。似乎,真的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 母亲同意他离开潼市。李熏然并不觉得父亲的冷脸可怕,反而母亲沉着地帮他收拾行李,冷静地叮嘱他一应的生活细节,笑容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他胆怯。 他无法不将母亲的突然生病归咎于自己。虽然李睿在电话里反复解释,放几个支架只是小手术。 飞机开始下降,意味着还有半个小时,他就要回到潼市的土地上了。属于这座城的春天,是隐匿于喧嚣中的恬淡,桐花开得茂盛,却不给人浓郁的感觉。清明风,追着一场连绵数日的雨,轻轻吹起来。 李睿和简瑶站在接机的人群中被他一眼找出来,他又加快了步子,招呼打得都潦草,说赶紧直接去医院。 李妈妈一定要等儿子回来才进手术室。 “支架真的是小手术,你不用那么紧张,现在的技术非常成熟。叔找了市里最好的心外科主任。实话告诉你吧,婶婶就是太想你了,所以要先看看儿子,手术本身没什么风险。”李睿盯着路开车,余光瞥见李熏然一直侧头望着窗外高架边上不断向后的楼宇。干燥让本就黑了许多的皮肤透出沧桑感,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眼角竟然有了褶皱的纹线。李睿想,当妈的不定要心疼成什么样。 他朝堂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嗯的声音淡得听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吱没吱声。 简瑶坐在后排忍着沉默了片刻,终于开腔,“熏然,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大半天了,去个高原把你晒成哑巴了?”他被喷得一愣,随即扭过头去看发小儿,她心里起急,他当然明白。有些东西到底还是没变,他笑了,“瑶瑶,你的防晒霜不好用,我还是晒黑了。” 气氛终于像点样儿了。 李睿扑哧笑出了声,“这下看出来了吧,还是南方养人,你这,一年多才,回来看着跟我岁数差不多了啊。”简瑶跟着哈哈,笑够了黑猫警长的梗,补了一句真心话,“不过,晒黑了更帅了,很man哦,型男哎。”简瑶努力想逗他,“少数民族妹纸对你热情哇?老实交代,泸沽湖去了没有,哈哈。”李睿说,我一直想去泸沽湖啊,不过听说好多走婚的都是骗游客的,都是假的,设计好的,为骗钱,那些女孩根本都是临省过来的汉族人。 突如其来的热闹炸开在车厢里。可熏然没再搭腔,李睿扫了眼窗外的位置,心下明白缘由,回头和瑶瑶会个意,俩人顺势保 持安静。 *** 母亲用染发膏精心隐匿的丝丝缕缕还是一下子击中了李熏然。他笑得有些用力,可他妈攥着他的手,更用力。她难得强硬,对着丈夫说,你们先出去待会儿,我要跟然然说几句话。李永泽点点头,和儿子对视一眼,转身走出病房。李熏然的眼光,一直很平静,李永泽在那里头看不到情绪。 终于把孩子揽入怀里,泪水流的无声响。 “然然……然然……,妈妈不要你这样,我的儿子,宝贝,你都忘了怎么笑了,你都不会笑了,你知道不知道。妈妈不要你这个样子。妈妈要心疼死了……” 李熏然窝在母亲怀抱里使劲蹭了蹭,眉梢眼角只剩下水痕,他没抬起头,语气撒娇,“妈,我挺好的,真的。昆明可好了,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玩。明年早春,我们去翠湖喂红嘴鸥,你上次在新闻里看到不是说想去吗,还有,滇池现在治理得可好了,特别漂亮。米线可好吃了,碗有那么大……” “你别说了,不许再说了……”妈妈握着拳头捶他的后背,她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熏然沉默,头也不动,像小时候在妈怀里睡着了那般。又拥了片刻,李妈妈托起他的头,对望了两秒,眼泪又唰唰的滑落,熏然伸手摩挲妈妈的脸,未来得及退去的干燥配着枪茧,那触感让他妈又是一阵心酸。 她沉沉心,“熏然,别跟你爸犟了,回家吧,咹?好不好?” “妈,先手术吧,孙主任已经赶过来了,我听睿哥说,他下午在,在他们院里,还排了一台手术。等你好了我们再慢慢聊。” “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么?然然,是不是?你告诉妈妈。” 他…… “妈,我从来没说过我要放下他。”李熏然眼里还是只有平静。他母亲完全明白,从一开始,就没有余地。 “那就回来,回家!不要管你爸爸,不要管别人,你先管管你自己。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你自己知不知道?咹?我要我以前那个儿子,我要我那个会笑的儿子。熏然啊,妈妈不求别的,妈妈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好好的,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其他的妈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李熏然把母亲拥入怀里,“妈,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可在一起需要条件。对他来说,也一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妈。” …… “熏然,妈叫你回来只想让你知道,只要你好,妈怎么着都行。去给妈?把毛巾擦个脸,不要耽误人家孙主任的时间了。” “妈~~” “妈没事,放心吧,快去。” 李熏然抹了一把脸,周身终于感觉到了江风里酝着的潮湿气息,那般熟悉。 *** 凌远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正好撞见孙川铭。老孙点头跟他打招呼,喊他凌主任。 “出去办事回来了?”凌远搭了个话。上午找心外科的人会诊,护士说孙老师没在院里,说是出去办事了,黄老师替他过来。 “嗨,去了趟华山,这领导家属啊,就是金贵,就一支架手术,前几天给做完了吧,今儿又让我去再给看一眼,然后才能出院,你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凌远笑笑,“能请动你也是不容易,直接来咱们院不就得了,还弄这么折腾。” “谁说不是啊,”孙川铭腔调里带着抱怨,“李睿也是,直接给安排不就结了,这跑一趟,半天儿没了,中午再吃个饭,已经这个钟点儿了,我那一季度总结还没写呢,都过时间了。哎,主任你……” 腿长跑得就是快,老孙想。 凌远有些气喘,华山他来过几次,但没去过 心外科的病区,一路问了两个护士,等电梯的人太多,四楼也不高,他干脆跑上去的。 他给李睿打电话,劈头盖脸就一句,“他人呢?” 李睿鼻息发沉,凌远顾不上他那头的欲言又止,话追上来,“小睿!他人呢?” “CA1937。你快点儿,东边机场远。”李睿发誓,再也不要夹在这俩人之间当传话筒了。真特么难受。 *** 凌远把车甩在出发大厅的门口出租车下客的区域。一路地跑让他喉咙里泛着腥甜。已经3点10分了,还有一刻钟就登机了。不可能在che的地方找到他。 凌远直奔航空公司的销售柜台,给我一张今天的CA1937。销售小姐瞪着俩大眼看他。他不耐烦也还是重复了一遍。没票了,对方懒得多解释。那随便给我一张票。如果不是他长得好,估计姑娘要喊保安。到哪儿都行,只要是现在能换票进闸的。要头等舱。他又补了一句。 他拿着五点半飞广州的登机牌从贵宾通道跑进候机大厅。机场太大了,人太多了,大的让他心力憔悴,多的让他眼睛发酸。 登机口只剩下三两个排队的乘客,廊桥的透明玻璃,隔得太远,反光里什么也看不真切。桥口分发免费杂志的女孩,站得笔直,笑容甜美。 凌远拉着地勤,大口喘气,帮我喊个人,拜托,帮我喊个人,李熏然,他叫李熏然。那三个最后登机的客人,也匆匆地走了,登机口要关闭了。 地勤说抱歉,先生,舱门马上要关闭了,喊了人也出不来。 凌远突然大声喊,用他从来没有过的高声大嗓,他以前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发出那样的吼声,像迸发的火山。 朝着前方那一片透明。 “熏然!李熏然!我爱你!” 仿佛过了好久…… 影影绰绰 廊桥开始往回收,庞然大物微微动了动身体,开始缓慢往后撤。 凌远颓然蹲下,眼前发黑。 被他央求的地勤女孩走到他跟前,半俯下身,犹豫了片刻,啥也没敢说。 手机在裤兜里响。他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缓缓掏兜。 一个陌生号。 #我也爱你# 第二十五章 廖主任这次是真得很不高兴,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冯敏,投诉凌远约好了会诊时间又不来,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冯敏对这位老大姐是又敬又怕,忙不迭道歉,连凌远到底什么原因没去都没好意思问。廖克难是把病人看得比自己,甚至比天还重的人,同事们都觉着,好像压根没资格也没机会对廖老师不满,她把一切都做得那么完美。而反过来能被廖老师批评,那是你的荣幸。 妇产科的一个病人怀孕五个月,刚刚查出了肝癌。紧急约了一个各科会诊的时间,肝胆外科,她当然要求凌远亲自来。凌远也答应了,却没能赶上。他被陈局长安排去南京参加军区一位高级领导的肝移植方案论证。凌远熬了几个晚上研究病历,又请了一整天假,准备当天往返,但时间耽搁了,当天所有的火车车次都没有了,后勤保卫科派车送他,但大雾高速封路。实在没办法,只得第二天再赶早班火车走。但之前折腾地太厉害,凌远晚上发烧了,早晨没能跟着闹钟爬起来。一睁眼已经上午十点了,会诊约在八点半。 凌远也非常讨厌别人爽约或者迟到,他觉得打个电话发个短信都不如当面道歉来得直接,所以他只给李睿发了条消息说自己下午两点左右才能赶到医院。而且他真的很不舒服,在火车上没绷住,又睡着了,体温始终没完全降下来。他攥着手机,脖颈处微微冒着汗,沁得衬衣领子有点湿,颧骨处稍稍有些发红。嘴角勾着的一抹浅笑,几乎难以辨认,可那确实是一个笑容。有人大半夜说,有点儿想他,他哼笑,有点儿?骗人不是好孩子。 廖主任的病人不同意主治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案,引产之后直接做肝脏部分切除。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说她清楚其中的风险,医院可以拿任何责任自负的文件给她签,她都无条件配合,实在不行,她愿意接受转院。 廖克难眉头一直不得舒展,腮帮子瘦得有些往脸颊里缩,目光紧紧盯着凌远。那天下午,最终还是等着凌主任回来才开始会诊。 “你怎么看?” “轻重利害已经跟患者说清楚了,我认为应当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撑到那个时候再手术,她还有多少机会?” “每个个体情况都不同。从常规来看,不会超过50%。即便手术成功,三个月内复发几率比普通病人要高百分之五到七十。” “所以现在引产,立即手术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最有利于挽救她生命的选择,但是不是最好,每个人理解不同。” “凌远,患者受情感因素影响太大,已经无法正确判断现在的形势。我已经劝过很多次,没有效果。我想请你,再和祁溪好好谈一次,她和家属还是很信赖你的,提出会诊时,家属明确表示希望能请你参加,我想,你的意见,可能会有效果。” 凌远沉默片刻,答到,“我可以再详细向她说明一下马上手术的好处,和持续妊娠可能导致的问题。” 廖克难的眼神里有不满,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凌远,我们是医生,这是我们的专业,帮助病人是我们的天职,不是简单机械地告诉患者几个数字几个名词就可以的。祁溪的情况很危险,她需要我们帮她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廖老师,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客观地向祁溪说明她面临的情况、问题、风险、可能的一切后果,但是,我不能决定她的人生。最终的选择,还是应该由她本人自己决定。”凌远明白,他惹廖主任不高兴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了。“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并且,为这种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廖克难动了动嘴唇,但没再发声,垂首间轻轻摇了摇头,在叹了口气后,又朝凌远点了点头。 跟他自己预料的一样,祁溪听完凌远说的所有话之后,轻握上他的手,说,凌医生,你会帮我吧。眼里全是一个母亲的温柔。凌远忽然忆起多年前十七楼那个双人间里,李妈妈和他说再见,却一直攥着病床上儿子的手不松开。他眼眶一酸,回握住祁溪的手,稳稳得回答,我会尽最大努力。 *** 院里发中秋节的福利,橄榄油、土鸡蛋、稻花香米,倒是实惠,就是有点儿沉。韦天舒照例替廖克难去领东西,然后再给帮着送回家。苏纯在国外,三牛顶廖主任半个儿子都不止。 廖克难脑子里来回过了两遍,还是没忍住,问到,“天舒,你和凌远,是一届的同学吧?” “嗯,我俩大学一个寝室的。这才几年啊,凌远已经大外科副主任了,我才一普外主治医师。嘿嘿。”韦天舒想挠挠头,但又没有空闲的手,只得讪讪一笑,又接着说,“不过凌远是真的有实力,医术就不用说了,现在全国这个领域都是有名的青年医生,管理能力也强,冯主任特喜欢他。”脸上得意的神色本就没打算收着。 廖主任笑笑,说,“三牛,你也很好啊,今年也要评副主任医师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仕途的。踏踏实实得不挺好吗。你家少白倒是希望你这样。” “嘿嘿,是啊,我可不会管人,心太累。你看凌远累那孙子样儿,他家里那小……”韦天舒心里一惊,暗忖幸亏把话头儿打住了,差点把警察俩字秃噜出来。他本来想说小警察看了指不定得多心疼呢。还好廖主任没追着问。 “小凌,是个聪明人。你呀,你是当不了官的,天生不会钻营。” 韦天舒听着这话里话外不太对劲,就想着不再接话了,省的说深说浅了都不合适。 可廖主任并未等着他接话,自己继续说到,“听说凌远利用自己的关系,帮严副局长的儿子申请霍普金斯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不仅成功录取了,还给了半奖,虽说老严家里也不缺钱,可这是个荣耀啊,想必他自己也知道他儿子离这个水准还有点儿差距。严局长可是最有希望接老陈班的人。凌远也是看得准。” 三牛感觉廖老师还在为上次凌远耽误祁溪会诊的事耿耿于怀。后来有人消息灵通,八卦传的有鼻子有眼,说凌远是为了给军区领导会诊才临时请假去南京的。还说凌主任这靠山找的,广泛,又坚实。 “凌远,他,不是那种趋炎附势巴结领导的人,其实也都是为了工作。好多事情,局里找过来,有时候又通过齐院长,他也不好推辞。” 廖主任微笑着翘了下嘴角,“三牛,你真是个厚道人。”就不再说别的了。 *** 全院人都知道普外的韦大夫和凌主任关系好。韦天舒几乎是连拖带拽得拉着凌远每周三和周五晚上打羽毛球,只要他不被手术拖住。场地是工会统一订的,供职工锻炼身体,体育馆就在医院旁边不远,十分钟就能走到。 俩人打得一身臭汗,坐在场边喝水、观战。 “别人准得以为我这是巴结领导。”三牛说话间眼睛盯着飞来飞去的球,还不忘叫个好。 “闹了半天你不是拍我马屁啊?那我误会了。”凌远顺杆爬。 “滚蛋!我特么拍死你算了。” “我爱人是警察,你小心点儿。” “哎哟哟哟哟哟,我那牙,哎,口腔科老钱今儿来了吗,快让他给我看看,酸掉了没。” “滚蛋。” 韦天舒笑够了,愣了会儿神,说,“大尾巴狼,你悠着点。” “悠着点什么?” “工作,感情,都悠着点。”三牛的眼神是他熟悉的那种,透着自然 的亲厚。 “没啥悠着的余地。”凌远不知道这么回答,老同学听不听得明白。不管他,爱懂不懂。“歇够没有,接着打。” 韦天舒手拄了一把坐着的条凳,立起身来,“打就打,谁怕谁啊。” 第一医院的忙碌并没有什么新花样,范式稍显陈旧,强度,却依然很大。每个周末,凌远作为大外科主任,固定得值半天班。他明显感觉自己修炼厨艺的时间被挤占了。跟时刻准备着要伺候的人抱怨。熏然每次通话都不肯跟他说太长时间,宁愿抽空了多发两条信息。其实他也明白,电话越讲就越挂不掉。疯长的念想,绵软无形却似要把人掰开揉碎一般,让心的某个角落被它烧得荒凉,光秃秃的,不能碰。生疼。 小孩儿不说,他便也不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在他心里,踯躅徘徊,碾成粉末香灰,埋进深处,开出一朵花,摇曳轻歌。 他还在写日记,第二本HOBO又快用完了。是有些浪费纸,但哪怕一天只写下了三五个字,第二天也坚持去另一页写。一天天,一页页,于他而言,也是种仪式。 李熏然在电话里说得简短又平静,自己参加了赴缅行动小组,大概半个月左右,手机要换号码,对外保密,所以不能联系。凌远登时觉得嘴里一阵苦,半个月,说得轻松。不舍,混杂着些许不安,在腹内到处抓挠,憋了许久,说出口的抱怨简直让人忍不住翻白眼。他说,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怎么办?凉拌。 凌远从小在潼市长大,很多地方却从未去过,比如寺院。外婆家里有个佛龛,逢年节,简朴归简朴,也要供三支香和两盘瓜果的。凌远不确定,以他外婆颇为颠沛和辛苦的一生来看,算不算是得到了庇佑,毕竟,其实有种潜在的可能是,原本还会更糟。 龙华寺周末人多,他拣了个周二下午,调休半天。双手合十、跪倒蒲团之类的,他是做不来的。请了香,十分严肃地供进香炉里。 他觉得自己真是荒谬的可笑,一个医生,无神论者,竟然跑到这里来找安慰。可他心里不踏实,跟谁又都不敢讲。 别说,挺灵的,从庙里回来的当晚,他就睡了个好觉。 第二十六章 凌远打了两三秒钟的愣,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玄关外侧堆着的,就是李熏然的皮鞋。鞋本身是半新的,但尺码和那人喜欢的样式不会错。 口水在他喉咙内被用力得吞下去,走进客厅又看见行李箱被很随意得扔在客厅,箱子大敞着,东西翻得乱兮兮的。 屋子里安静如常。这不是梦。 他平时睡的那一侧,现在正被人霸占着。蜷缩的一个,呼吸声浅不可闻,缺少了小呼噜的生动,像只刚寻了漫漫长路才找到同类的小动物,乍一安定,不敢造次。 那是李熏然。没错。他的李熏然。 凌远看呆了,就那么站着。杵在卧室的床边,呆掉了。 黑了,也略微瘦了些。被缝补过腋下的睡衣被撸到臂弯处,露出的半截胳膊肌肉紧实。嘴角抿得有些用力,若有似无的往下撇,睫毛在抖动,睡得并不太沉。脸色韵出些许浮白,更衬的底色发暗,看来是路上没休息好。 心猛得抽动了几下,余波也甚是嚣张。凌远还是挪动不了脚步。干脆,就地坐下。眼睛直勾勾得盯着床上的人,像痴了般,又像怕人跑了似的。 好像所有的一切今天都约好了要突然袭击。醒了的人忽一睁眼,眸子瞬间把他吞了,黑色的流光无边无际。 “地上凉。”声音也似从外太空传来的,一时间竟听不真切,没明白什么意思。 可缠绵在心底的丝缕哀怨,却开始想要突破牢笼。 凌远一声不吭,他发不出声音。只是擒住李熏然的胳膊,使劲一拉,让躺着的人半坐起来。 小孩儿揉揉脑袋,嘟囔我困。 从李熏然手腕内侧大动脉处传到凌远指尖的热度,再次提醒,这个人回家了。 一声呃呜式的叹之后,凌远一把蛮力扥起虚坐的人,不顾姿势的别扭,自顾自揽入怀中。臂膀箍上的力道,要把人捏碎。 李熏然的双手搭上他的后背的肩膀,轻轻拍打,消毒水味钻进他鼻腔里,带来熟悉的刺激。 “我回来了。”轻描淡写。 凌远还是不说话,只是搂着他不放。熏然用略微粗糙了些的脸颊蹭他沉默的脖子,同样感受着动脉的热度和跳动。那里有勃发的思念之痛,还有一点点的,躁动的怒气。 从缅甸执行完任务的人,电话也不来一个,短信三两句就想把人打发了,拨过去的通话要求得到的都是拒绝。现在想想,这人是故意的。 混蛋。小混蛋。不知轻重的小混蛋。 “我饿了。” 小混蛋什么时候学得说话这么简短了。 凌远又固执的抱了一会儿,渐松开双臂,去看他的脸,是晒黑了好多。顿时眉头一蹙,发狠得吻咬下去,第一下磕到的是对方的人中处,然后紧贴上嘴唇,啃吸得决绝,不像接吻,像泄愤。李熏然忍着疼,张嘴回应他。 记忆深处的触觉被唤醒,安抚着两人。动作终于柔和下来。 凌远解开纠缠的唇,微退半步,捧着一张小脸,手掌禁不住又在他面颊上揉起来,可半点存肉都搓不起来,心下一疼,唤他,“宝贝儿,宝贝儿……”一阵浅吻之后,终是不甘心得又把人搂回怀里,拥了许久。 李熏然始终安静着,被吻着,被抱着。腹内咕噜一声,没藏住的,是饥饿。 凌远低头才发现,小孩儿一直光着脚踩在地上。被他就那么不讲理地揪出被窝,扯下床来,鞋都不知道踹哪儿去了。凌远赶忙跪地,把挤进床底下的拖鞋扒拉出来,给他套在脚上。才拉上他的手,往卧室外头走。 “干嘛?”每回开口都少一个字。 “给你弄吃的。” “嗯。”果然是。 他顺从得跟着,然后抱着臂,戳在厨房看人忙活。凌远想让他陪着,他知道。这人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他明白。 一碗鸡汤面。被李熏然吃得荡气回肠,凌远只看着他,自己不吃。他的西装还没脱,毛料制品,褶子已经折腾出来了。 熏然拿勺撇了口汤喝,咂么咂么滋味,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温度刚刚好。只剩个汤底,和几根碎面条。凌远问他还吃不吃了,他摇头。就着他的碗底儿,凌远自己也盛了一碗,边吃,边看他。被看的人,只是微笑。 胃里的空虚终于被部分的填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人舒服。李熏然要洗碗,凌远没拦着,而是从背后腻着,赖唧唧的,像只求欢的野猫。 可他不是求欢,他只是害怕。 凌远给他收拾行李。说实话,真想学上次小孩儿那样干脆,都给扔掉。但显然这次不行。 因为有奖章和证书。他翻开来看,个人二等功,李熏然同志。 他朝沙发上坐着看他拾掇的人,摇晃摇晃手里的荣誉,“给你摆哪儿?裱起来,挂客厅好不好。” 熏然淡淡一笑,低头不看他,回答到,“放书房吧,书柜里空地方多的是。” 凌远也有孩子气,到底是把小混蛋带回来的衣服捡出两件他不认识的,装塑料袋里,扔进了家里的垃圾桶。 墨夜笼罩,窗外的风,沙沙作响。“家”把屋里屋外隔成两个世界。 熏然懒懒地刷牙,隔着淋浴房的透明幕墙,看他爱人的裸体。自然的,像他从未离开过一般。凌远回送的目光,同样落拓又直接。 水声停了,湿漉漉的人直愣愣的闯出来,借着浴霸的暖,动作缓慢的擦头发,然后又大幅度的甩动毛巾,裹拭身上的水珠。 “我用了你的牙刷。”李熏然吐掉嘴里的沫子,开始漱口,手里还举着没冲水的牙具。凌远顺手抽走了那支狮王,抄起牙膏,重新挤上一段膏体,直接塞进嘴里。身体正好挡在李熏然的退身处。没辙,只好顺势靠后一仰,陪着那人刷牙。 床对两个人的重量只有一丝模糊的记忆。可适者生存,它在迅速地熟悉着。 凌远的吻终于变得温柔起来,却浓得化不开,几乎是不间断的,新鲜空气争夺每一秒的机会往里冲。 此时换了李熏然,开始用咬的。他推开凌远给的桎梏,从下巴咬到脖子,再到锁骨,胸口,一点点厮磨,牙齿带着劲。凌远忍着痛,嘴上轰然而至的空虚,才更难忍耐。他低唤那个名字,熏然,宝贝儿,用这种方式缓解唇齿的无依。 李熏然爬上来,堵上他的嘴,似乎嫌那唤声烦人。咬他舌咬得更用力了,一阵铁锈味钻进嗓子眼。 股间的两团炙热,交汇,相蹭,惺惺相惜。 阔别多日,李熏然固执的要骑乘,凌远残存的理智怕伤到他,极力反抗要跨坐上来的人。却是无用。小狮子,在边陲暴烈的阳光下,不光是晒黑了而已。 折磨即便甜蜜,也还是折磨。痛感杀上李熏然的神经,却让他汲取了久违的畅快。为了那一丝甜腻和短暂失神赋予的绝对自由,他沉坐下去的身体,带着一股子决然的凛。 凌远忍住不速速投降简直是奇迹,久旱易涝。 身上的人内里紧缩,似是快要到了。 黑暗里,扬起的下颌线,凌厉的像刀锋。一阵呜咽后,是两声喊叫,哭腔收尾。粘稠甩上凌远光裸的小腹,瞬间让他松了劲,汩汩的白浊从套子里跟着滑出来,流淌过他的大腿根。 凌远把浑身失重的人抱进怀里,不仅眼 眶,颧骨上,脸颊上,都是泪,湿了他的胸膛。不止是生理泪。凌远心口一阵发紧,不复方才纯粹的极乐和安慰,脑里挥之不去的,是李熏然刚刚的两声喊。 “不要,不要啊……” 他从床头柜上的纸抽里扥出纸巾,替俩人都擦净了。小孩儿似是累极了,不再吱声。他也不打算再下床,随手把带着腥膻的纸团扔在地上。拥着想念了太久太久的躯体,渡着暖意,渐渐睡去。 一切,都留待明天,和以后。 凌远纯粹是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的,昨晚忘记设闹钟了。 一睁眼,还好,人还在他怀里。呼吸盈盈浅浅,凌远忽然有点儿想小呼噜的声音。 他想请个假,但上午排了台手术。他突然恨自己。 难道是他心跳的异动,惊到了怀里人。李熏然竟然醒了。 眼眶有些浮黑。嘴角却挂着笑,问,“你该去医院了?” 凌远低头吻他。“你什么时候回警队?” “不着急。先歇够了再说。” “歇几天?我今天也请假去。” “不要。”熏然声调忽然抬高了几度,又迅速恢复正常,“你好好上你的班。我就是累了,想多歇歇,说不定明天就缓过来了,就回去报到。” 凌远心里有点别扭,只是吻着不松口。他觉得李熏然不大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这心事太容易猜。李熏然回应着吻,一边用手摩挲他的后背,声音变得糯糯的,“放心吧,我保证,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着你。”说罢又补了一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凌远。” 一下子被击中软肋的人顿时无语,只能克制住胯下的挺立,又深深吻了那唇,那眉梢,那眼角。“乖,你再睡会儿,中午我有空就赶回来陪你。”李熏然眯着眼睛,嗯了一声,缩回被窝里。 凌远下床,想顺手把昨天扔地上的纸团一起丢卫生间垃圾桶去,竟没找见。算了,打扫时再说吧。 他看了看时间,只能去医院扒拉两口早饭了。拉开门看了眼冰箱,把面包拿出来,给放在餐桌上。 凌远换了身西服,走之前又回卧室看一眼。熏然在睡着呢。忍不住,靠近前摸了摸头发。 你真的回来了,我的爱人。 第二十七章 李永泽从老丁那知道儿子回来了,具体的行程他都清楚。老丁和他是战友,一个墙根尿过的交情。当时同意李熏然去云南,也是冲着这个。好歹出不了大圈。老丁把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老李骂了句别扯淡,这崽子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但嘴角忍不住得往上勾。他自己都快到退二线的年纪了,也没立过个二等功。老话怎么说来着,虎父无犬子。老话就是说得有道理。 儿子不主动回家,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发作,权当不知道他已经在潼市了。他明白,小崽子掐准了当爹的心思,入仕的人,最怕丢人现眼,面子比天大。这小子,在边境破了大案,从缅甸抓回来一批往返于中缅间的国内毒贩子,连带缴获的毒品、毒资,刷新了近十年来的纪录了。内地多个地下赌场的毒品供货源头都是这儿,之前抓的山哥,是一串分销商中的一个。只是个小角色,却害死了不少人。许乐山和小儿子,徐显峰,通通都是毒品交易的炮灰罢了。 可李局长怎么也没想到,他先见到的,竟然是凌远。 自打看守所一别,他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人了。 第一回 见面,他就觉得这人稍显老相,看简历是比李熏然大了七岁。一双窝在眼眶里的眸子,深不可测。看面相,不能说奸恶,但能把个大小伙子勾搭到手,又弄得五迷三道的,还能是什么好人!李永泽想想就来气。 这回再见到,这人更显成熟了。阅人无数的李局长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凌远,一表人才。当然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自己讨厌他。李永泽自己也没大过意,他对这个年轻人,是放了关注的。虽然不见面,很多消息也都落在他耳朵里。李睿这个吃里扒外的大侄子是指不上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没看住,后来干脆就倒戈了,有事没事找机会说带教老师的好话,还以为自己挺不着痕迹的。李局长心疼媳妇,李妈妈竟然坐得住,听李睿在那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关键是,欲盖弥彰。去年市里评五一劳动奖章的红头通知,在各局都要流转通报,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滋味,怎么说呢,呵,没法说。提起笔,给凌远俩字画了个圈,又用力点戳了两下,小崽子! 可,他来干什么? 李局长第一反应,这是圈地示威来了。 没吩咐人倒茶,李永泽决定渴着凌远。 凌远毕恭毕敬地称呼他“李局长”,说,我想请您帮个忙。 局座骂娘的话憋在脖素子处蠢蠢欲动,帮个忙?成全你俩野在一块?!不过他修养足够,微微点头,示意你说。 “我想看一下李熏然这次在缅甸行动的案件详细报告,最好有相关同行人员的总结或者笔录,如果不方便,给我个联系方式,我自己去问也行。” 李永泽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要求,转念立马就意识到,李熏然,可能出了什么问题。面容不由一紧。 “熏然他,暂时还好。您放心。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想核实一下。” “核实什么?” 核实什么?凌远蹙了蹙眉,他有一堆疑问和猜想,大抵指着一个方向。 李熏然竟然不张罗着急回警队报到。凌远原本以为,他是不愿意这么快面对父亲。这种小心翼翼让凌远加倍心疼起来。可他在失眠。他以前从来不会睡不好,外头天雷滚滚,照样打着滚的呼呼,凌远偷着犯坏,嘬他的痒痒肉,小孩儿咕哝着翻身,第二天才会发现哪哪又被吸出了该死的紫红色。然而这个人真的处于严重的失眠状态。某天半夜一个急诊的会诊,过于复杂,只能喊凌主任亲自来,大概三点多钟,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三两声,凌远都没反应过来,他很确定,是李熏然推醒自己的。话也少了,耍赖的时候,就只是趴在凌远身上,脸往里一捂,蹭来蹭去,一 两天听不见一回放声的盒盒盒盒。还不爱出门,吃火锅,不去,看电影,不去,要不打游戏,在家打。凌远确定他不大正常,还是出于两点原因,一提立功受奖的事,他就低头;开始执着于骑乘和一切面对面的姿势,他会看着凌远的眼睛,深情缱绻里含着一丝痛楚,快到的时候总是引起脖颈,像濒死的黑天鹅,泪水决堤般,好像为了不断清澈自己的双眸。 当然,凌远不会跟李永泽分享这些。 凌远怀疑熏然在缅甸中的行动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由此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他几次试探,都没得到正面的回应。如果硬来,反作用会十分剧烈。一定要先确定原始的刺激源,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范畴,以及如何有针对性地干预和治疗。 李局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公安干警,特别是刑警,比常人有更多的机会曝露于各种巨大的视觉以及心理刺激中。近些年才有人关注这些问题,但仍不广泛,也不深入。PTSD的研究和治疗,国内始终处于一个比较初级的水平,治疗方法也流于简单和范式,缺乏针对性。而PTSD引发的后果却可能十分严重。很多人误以为它不会致死。然而诱发死亡的原因可能非常复杂且相互错综勾连,创伤应激障碍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或者导火线。 茶杯空了,李永泽喉咙发涩,又一时没心情喊外人进来续水。瞪了凌远一眼,气声沉甸甸,“给我把水续上。”心想,没眼色的家伙。 凌远起身走向饮水机,取下保着温的水壶,顺手给自己在水柜里扯了个干净杯子。回来坐定,给俩人倒上水。 “报告估计不方便,我也没有权限,不能让我战友为难。这样,我跟他打个电话,你自己问,想要找什么样的人问,你自己提。”凌远点头。 几乎一个下午,俩人都蹲办公室里打电话。一开始拘着,都不抽烟。一个小时不到,都憋不住了。凌远没带烟,只好蹭李局的。李永泽心里骂他,还特么抽老子的烟,小兔崽子。 秘书敲门进来送文件,被呛了一口,咳嗽没忍住,喷出了口腔。自己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领导抽烟的雅兴。秘书退身出去之前,打量了凌远几眼。这人谁呀,以前没见过啊,跟局长办公室里怎么那么不客气呢。 “怎么办?”李永泽手指敲着沙发帮,郁色甚浓。他太知道轻重了。他也太了解儿子的性格了。而对于凌远对李熏然那番入木三分的剖析,他倒也不太惊讶。 “让他们队长,那个叶队长打申请,您批准,我要带他直接去美国看,我有个同年级的校友,毕业后去了马里兰silver spring的陆军研究所,专门搞PTSD研究和临床治疗的。” “什么璞润?什么玩意?” “是马里兰州的一个城市名,叫银泉。我马上跟我同学联系,越快越好。” 凌远手机响了,是廖主任。 祁溪的情况不大好。凌远皱眉,他匆匆和李永泽告别,说我等您消息。李永泽点头,并不起身送他。临出门,凌远转身朝李局长说了句,您别喝这么浓的茶了,您可能甲状腺不大好,改天过来,我带您去看看,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先不用紧张。李局长被说的有点懵,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后来醒过味儿来,暗自骂,我用你!我侄子也是大夫!再说了,我们警官医院好着呢,不比那第一医院条件差!可惜,当时没反应过来,局长很不高兴。 *** 祁溪的样貌秀气,虽有病容,却不掩清丽。她不说话,也没有流泪。廖克难和凌远都站在一边,同样保持着静默。孕期和哺乳期内,男方不能提出离婚,但这不妨碍她丈夫事实上的离开。婆家认为这个孩子生出来也不会健康,也就不再上心。 祁溪至少还有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廖克难心里禁不住念了无数回阿弥陀佛。 凌远想打人。拳头攥得咯咯响。 廖主任不会为了病人的家务事喊他过来。是祁溪对一种治肝病的药产生了过敏反应。 让凌远忧心的情况发生了,她的代偿功能下降的厉害。凌远开始有些动摇,他拼上全部医术和心力,能不能帮得了这个女人,他自己完全没有把握。 廖主任仍然没有放弃对祁溪的劝说,按照患者哥哥的说法,妹妹这是中邪了,一根筋,要犯到底。凌远知道,她不会放弃。 凌远回到科里,打了一圈电话,找肝源。等到祁溪生产的时候,肝移植手术可能会更适合她的情况。他要拼上自己的全部能耐,让她尽可能长得活着。 也许可以,也许不行。谁也不知道。但人总不能两手一摊,随便放弃努力。病人是这样,医生,更是。 *** 齐院长快下班的点给凌远打电话,说你过来一趟,上周你递的那份报告,就是关于建议在市里前些年给批的那块地上建分院,引入民营资本搞合资那事,报告太长,没时间看,跟我唠唠。凌远知道这老狐狸一定反反复复把那几页纸看了好几遍才找得他,扑哧笑了,回到“院长,该下班了,我着急回家,明天上午行吗?查完房我去办公室找您。” “你一个光棍着急回家做什么?”齐院长倒不是为了为难他,只是单纯的好奇。 “谁说我是光棍。”说完又觉得有点脸红,怕对方追问,补了一句,“家里真有事,院长。不好意思啊。” 老齐不再絮话,笑着说,“这是好事,成家才能立业。明天上午九点吧。”说罢就挂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凌远不想要那么多,现在,他只想他家小孩儿赶紧好起来。健健康康的,把盒盒盒盒盒还给他就行。 第二十八章 其实李熏然觉得为了不浪费一张飞广州的头等舱机票,搭钱再全价买了一张同舱位,然后还要多出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太不合算。潼市的航班选择还多些,反正都是在纽约转机。不过也有好处,李熏然才知道,头等舱是用骨瓷碗送饭的,刀叉都是漂亮的不锈钢。 粤派的老食肆里,人声鼎沸。李熏然先喝了一碗西洋菜陈肾汤,又吃下两笼水晶虾饺,一份半的猪脚姜,半盘肠粉,两块XO酱煎萝卜糕,一只黄金流沙包,一块桂花马蹄糕,半份蒸鸡爪,半份蒸小排,以及七七八八其他小碟子小碗里还叨了几筷子或者几汤匙,之后,他说,炒牛河实在是吃不下了,你来吧。 凌远觉得自己按照报菜名练习厨艺,大概是把路走偏了。 “还喝红豆沙吗?刚才没叫服务员一块端上来,怕凉了。”凌远问他。 “不要了。” 凌远暗吁口气。 “要不还是来一碗吧,咱俩分。”说完不要又后悔了。 凌远真想摸他的头毛,按进怀里好好胡撸两把。在家给他做丸子吃,分明是按照菜谱的配比来的,吃了半个不到就撇了,说勾芡太多,口感不好,以后别做了。真难伺候啊。 “广州真好。”有人打着嗝说。 “食在广州嘛。” “好像还有一句?” “那句不好。” “说嘛!” “死在柳州。” “盒盒盒盒,好对仗。” 珠江的风吹起来湿度更大,也更绵软。潼市的滨江大道,这么些年,他俩都没一起溜达过。这里更好,反正景色都差不多。只是一样的,不大方便牵手。完全不是要秀给谁看,不过那样走着,臂膀一甩一甩的,总觉得无傍无靠,手里握着点什么,才安心。李熏然攥着自己的手机,凌远,捏着瓶当地产的别地儿没卖的凉茶。有人喝了一口,嘴角借着地心引力就一路往下耷拉,真特么难喝。 “其实我没事,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非要去美国看?中国没大夫?”李熏然有一搭无一搭地挑起了聊天。 “小笨蛋。” “说谁呢?”眼睛假意瞪起来的时候,跟个奶猫似的,还以为自己是狮子。反正都是猫科。 “小笨蛋!”这人还来劲了。 “大笨蛋你。” “你权当为了让局长和我放心行不行,少爷?受累您,走一趟美利坚。” “哟哟哟,你看你那叛徒嘴脸。”现在李局长和李熏然的对话,以凌远为媒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姓蒲叫志高呢。” 小孩儿好多了,自从有天晚上,他突然说想聊聊。然后自己仰在书房转椅上,让凌远从沙发搬个靠背垫过来坐他脚底下。黑着灯,借着月华,零零散散,讲一个小镇子,河水多么湍急,林子多么密,男人穿着“裙子”趿着难看的塑料拖鞋的样子多么怪异…… 李熏然内心有难以克制的功利情绪,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那种情绪的根源是复杂的,有本能的因素,也有不便宣示于外的目的性。狮子怎么证明自己能顶门立户了?和老狮子打一架呗。别拦着我,我要我自己的世界,以及决定我世界里有谁。还有,保护,证明给自己看,我有能力保护你,保护我自己,保护我们平凡至极柴米油盐的爱情。 有人说只管赶路不问前程是一种境界。艹,说不好听的,先不说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方向偏了毁一生好吗。毒鸡汤少喝,看明白就好,看破不说破。 但对于李熏然,功利心督着他上进,也是把杀他的刀。 行动的命令是他下的,不等后援的决定是他做的。事实 证明,这是对的。如果错失,再想抓这批人就难了。联合行动的机会并不是天天有。李熏然是谨慎的,即便是在缅甸最闷热难熬的季节里,他要求行动组的人必须全套防弹装备,特制的发带像紧箍咒,但谁也不许取下来,头疼不期而至,只得忍着。所以丁厅长下达的命令,都特么全须全尾的滚回来,只差一点儿就做到了,大林的小腿被流弹打到了,伤了骨头,说不好,可能以后走路不那么顺溜。 如果尼拉不在那就好了,家里有水井就好了,她就不用去河边提水。 颓败无路的中国毒贩,不想客死他乡,他想要李熏然手里的枪,身旁不远处就是湄公河的支流,快艇的油箱还能坚持一段距离。 匕首那么锋利,是来自大马士革的好货,开了刃,看得出平素就得主人的喜爱,刀把处把玩的痕迹犹在。 可李熏然从不轻易服输。别人怎么说来着,他是个拧种。他相信自己的枪法,那是让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资本。 他不肯就范,把枪扔给那个满脸挣扎,随时可能在下一秒崩溃的怂货。 他以为他可以抢下那0.01秒。 枪响了,近距离点射,带来无法与人言的快感。 分不清是不是在同一个时刻,尼拉的喉管被划拉一下切开,血喷在李熏然脸上,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色。 不管他怎么按,血还是汩汩的往外冒,好像能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他看不清,眼前的红让他看不清了,瞳仁灼烧着。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人在意,一个女孩的死…… 缅方带队的军官,只给了尼拉的母亲很少的钱,另外,把村长找来,喏,多分半亩地给这家人。 尼拉死了。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符号,只是省略号其中的一个小点。整个行动,大获成功。李熏然作为行动组副组长,在关键时刻,当机立断,以最小的损失,换取了最大的胜利…… 他突然厌了。 对错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他只是,洗不掉眼里的红。那是血的颜色。也有血的味道。追着他,一直追着他。 …… *** 肯尼迪机场的复杂设计让李熏然头晕,他觉得自己像个智障儿童,自从落了地,就一直被牵着右手。他们只带了一个行李箱,两个双肩背。凌远右手拖着箱子,左手拉着李熏然。一路熟稔得从国际区转战到国内区。打身畔经过的人流,肤色相当丰富,浓烈香水味不绝于鼻息,熏得人不舒爽。 候机厅并不大,甚至有些简陋。硬件设施方面,国内机场近年来改善太大了,高大的空间感带来富丽堂皇的错觉,地儿大,有优势,纽约不行。 凌远捏他的脸蛋,肆无忌惮的轻啄他的唇。这人,出来就不是他了。轻浮。 机场便利店里,有香蕉和桔子卖,都是一剥皮就可以吃的方便水果。美国人对甜食几乎有种变态的执念,满满一架子的各式糖果。李熏然指着一袋五颜六色的小熊软糖说,要这个。凌远皱眉,看着他吃。努力劝慰自己,食用色素和明胶都是安全的。为了让他少吃,不时地抬高报纸的位置,深吮他的唇舌,小孩儿把糖果渡给他,烂兮兮软哒哒一团,他认命地咽了。是葡萄味儿的。 巴尔的摩,基本没有变化。不像中国的城市,两年不去,再一看,不认得了。这里,总是一副样子。 校区里有很多小旅馆,方便、舒适,价格并不比星级酒店便宜。凌远盯着他吹干头发、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才去收拾自己。 李熏然竟然隐约听见浴室里的人伴着水声哼歌。五音不全吧,分辨不出是个啥调调。原来这人无拘无束的 时候,是这幅德行。他下意识地缩了缩了腹股沟。 *** 在李熏然的概念里,银泉顶多就是个镇子的大小。Harold笑起来的样子特别人畜无害,胖子就是容易给人这种好感。 Harold最后问,你们要一起听我的总结吗?还是,Ran,你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或者,Yuan,你需要做更独立的判断?问完,胖子又自己耸耸肩,自说自话,哦,你们的情况,我需要先一起聊聊,再分别聊聊。 李熏然腹诽,美国人废话可真够多的。 Ran,你是个过于自信的人,这导致你对你的职业过于有责任感,所有的问题,你习惯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然后归咎于自己。严格说来,这也是一种病态的思维倾向。同时,你不能忍受的是,你的确太想赢得那场胜利了,在你心里,那是一种交换,利益的交换。你想换取的是,爱的自由。这很蠢。因为你本来就是自由的。你觉得,为了自己的利益交换,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错,完全错,害死她的是那个毒贩子,不是你。可是,很遗憾,你有可能终生也摆脱不了这种谬误的观念,即便我现在告诉了你。有一点隐秘的小东西,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回避的。杀戮带给你快感。Ran,我向你保证,绝大多数人都能从杀戮和血腥中攫取快感,只不过,很少有人有机会这么做。这很正常,从远古时代的人类到现在的衣冠楚楚,雄性动物嗜血的本性,从没变过。你对生命中的一切,过于执着了,亲爱的。Yuan,你的错,你让你的伴侣神经紧张。一定是你那该死的人生悲惨史导致的,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难道不是你带他来找我的原因?Oh e on,你们知道研究心理学最酷的是什么吗?就是早晚自己也得疯了。开玩笑。就是你知道,人生天天在操蛋,不用那么认真。这句,我是认真的。 呃,也不用单独聊了,你们一直牵着手,真够恶心的,忘了告诉你,我刚刚离婚了,被扫地出门了,真是闪瞎我的狗眼(这句是强行翻译,划掉)。Yuan在电话里告诉我,哦那个时候你害羞了,说你只接受面对面的性I爱,而你以前并不这样。当时我就知道原因了,我很聪明。嗯,那是因为,那样的时候,你眼前的红色会消失,当你看进这个曾经的老处男的眼睛里的时候,血就消失了,泪水冲刷着你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罪恶感。好吧,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狱。可那是上帝该管的事,你不是上帝,Lixunran,是这么念吗,不怎么好听。 Yuan,你能来看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凑到耳边,拿手挡住李熏然的脸)多I肏I他,越多越好,这就是我给你们开的药方。另外,叙事暴露疗法不如情景暴露来得刺激,你懂的,我知道你这个疯子啃了一整套的EMDR教材,疯子,别当外科医生了,来研究心理学吧,怪物的世界欢迎你。 *** 李熏然觉得马里兰的海鲜太好吃了,竟然有傻帽非要吃牛排。 传统西餐馆里习惯点蜡,昏暗得貌似很有情调。凌远和Harold互相嘻嘻哈哈,李熏然真得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过,他男人偶尔朝他飘过来的眼神他看懂了,那人要给他下药了。一剂猛药。 第二十九章 李熏然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凌远以为他被面前这幅,呃,这位名叫Kai Althoff的艺术家的现代画作打动了?凌远承认自己没什么艺术细胞。 “他们美国人就允许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骗钱?”李熏然一本正经地侧头看着身边的男友,警察同志的正义感不合时宜地往外冒,“这特么画的什么玩意?”宽松款的牛仔布衬衣让他看起来更显小,说是高中生也没人怀疑。可惜高中生也得买票,假装也没啥好处。 凌远又仔细看了看那幅“画”,用绿色线条描绘的某种,“东西”,实在是辨认不出是什么。 “我刚才一进门就建议了,直接上五楼,你非要一层一层转。” “废话,25块钱呐,不转就亏了。” “什么时候变这么节省了。” “从你告诉我那么一间破旅馆,连个电梯都没有,就要三百美金一个晚上开始!” 凌远笑着拧他的脸蛋,出来一个礼拜了,似乎还稍微以及不太明显地长了点儿肉。一个没忍住,还是亲了上去。李熏然推开他,低着头赶紧往旁边挪。可有人不太罢休,撵上去,非要牵着手走。 几分钟后,俩人还是直奔了五楼,二楼的现代艺术实在是欣赏不了。一幅满屏涂成红色点缀了两根平行黑线的作品彻底“激怒”了李熏然,他表示这种画,自己一天能画一百多幅,如果有人买的话,他回国就辞职,在家专心搞创作。 MOMA的五楼人总是不少,可以通过人群的规模判断大致的方位,如果你看那种简易地图的话。 这里是《星空》,噢那儿是毕加索,再往里右转是莫奈。 原来睡莲有那么大一幅的!天呐,这不成了圆明园荷花池了……小李警官不时来句点评,被不知道几波恰好杵一旁的同胞飞了白眼,凌远跟在身边,十分镇定。他觉得他家那位说得挺到位的,凡事不要盲目追捧嘛。 李熏然看着凌远递了张100面值的美刀给停车场的黑人叔叔,然后,只拿回来50刀。 “找错钱了吧?” “没有。25一个小时。”凌远边搭话,边发动了红色的雪佛兰。 “两个小时,300块钱!怎么没人报警啊?我去。” “亲爱的,这是第五大道附近。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只能停这。” 李熏然翻着白眼晃悠他的脑袋,万达资本主义国家真万恶。 凌远的手机短信连着响了两声,示意被停车费暴击的人帮他看看是谁发的。 “呃,一条是我爸,问,我怎么样了,还问你怎么样了。我靠,你还能怎么样?败家呗。回不回?我替你回。” “当然得回了,我看现在几点了。都11点了,爸怎么还不睡觉。赶紧回一个,呃,这么写,呃,我们都挺好的,还在银泉做一个治疗的疗程,嗯,熏然胖了些,现在每晚能睡四个小时以上了。很晚了,您赶紧休息,改天给您电话。” 李熏然边码字边咂么这里头的信息量,偶尔抬眼瞄一下司机,那人戴着墨镜,拽得什么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睡了几个小时?”熏然的心忽然揪着动了一下。 “因为我跟你一起睡的。我当然知道。”那口气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可你每天还要开车。” “你哥我,天生觉少干活快。”凌远伸手捏了李熏然耳朵一下,自己的心总是因为这些小动作而软的不像话。 “还有一条。嗯,银泉那家酒店的信用卡扣款。你订的多少钱一天?” “好像加消费税后170左右。” “那 为什么两个晚上扣了我们五百刀?” “嗯?那不对。” “这什么情况啊?” “别着急,肯定搞错了,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你打。” “嗯,你把booking订单上的电话找出来,然后拨过去,开免提。我问问。放心,扣错了肯定给还回来的。老美的正规酒店是很讲诚信的。” 李熏然没听太清楚,对方说得太快,电话免提又瓮声瓮气的,约摸听到几个词,washing啦,厕所啦,还有carpet之类的。只不过凌远的脸有点儿泛红。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熏然都听懂了,那是OK,I know,sorry for that,Thank you,Byebye。 “怎么了?” “没有。” “是算错了多扣了吗?” “呃不是。是有一笔清洁费的罚款。” 小孩儿一脸茫然。 “我们把人家地毯弄脏了。” 李熏然脸腾地一下红了。 直到纽瓦克机场,才开口问“收了我们多少钱?” “150刀。” “什么!”小家伙狠狠地瞪着凌远,眼神里就四个字,败家爷们! 凌远心里打鼓,幸亏自己订的是飞盐湖城的机票,如果订飞Ja Hole的,被小崽子知道了花费的差异,非跟他分床睡不可。 李熏然歪在凌远肩膀上假寐,而凌远是真的睡着了。他晚上强迫自己等熏然睡着再入睡,而且睡得极轻,为了让自己能被及时地弄醒,还得箍着对方一起睡。因为小孩儿一旦醒了,就喜欢躺平了呆着,而睡着的时候又习惯右侧卧睡。 他没法不去回忆,那个早晨,他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日出。 凌远吻他,从额头到锁骨,又轻又慢。忽然叼住他的嘴唇,深吸起来。可忽然又松开,让他口中感到了极致的空虚,忍不住追上去,想继续。凌远没理会他,而是动手拉窗帘。厚的银灰色绒布帘,半透的白纱帘,一层一层被打开。清晨的微光,含蓄地打进来,安静又从容。 两人不着片缕,坦坦荡荡。落地玻璃外面,是整个世界。 熏然的脸被他双手捧着,唇覆上来,研磨浅咬,撩拨着。对彼此的身体都太过熟悉,抚摸又那么恰到好处的有力。 都被对方摸硬了。 而有手指伴着凉意十足的润滑闯进他后面的时候,李熏然脑子停顿了半刻才浮上了问号,哪儿来的润滑液?那人分明也一直光着身子,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就光着的。可阵阵酥麻打断了他那无用的思考。 那手指了解他,知道他那里喜欢什么,抗拒什么,知道那小小一块褶皱,什么时候、用什么力度、什么手法,能让他连站都站不住。弱点,早已全部交出去。 滚烫的硬挺相互问候,仿佛引颈私语,大肆叫嚣着欲望。欲望,即爱。 有人的身后已是泥泞一片。 凌远抽出耕耘许久的三根手指,一把扭过李熏然的身体,让他面朝着窗外。晨曦已经涌出了金黄色的外缘。他要从后面进去。 李熏然扭着自己的长脖子,意图顺势扭动自己的肩膀和上半身,凌远没让他得逞。几乎被按得贴上了面前的玻璃,JJ被凉意激的往回缩了一下。 身体被霸道地劈开,喉咙里的呻吟传出来,音调深厚且长,像一剂有声的催情剂。 站立位,他们是第一次。熏然的臀瓣不自觉地收紧,挤压的凌远起初无法大开大合。身后的男人耐心得揉捏他的臀肉,温柔地掰开他,帮他 彻底放松下来。 嘴唇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无所依靠,凌远近在咫尺却不肯吻他。而是用揉进了致命蛊惑的语调,仿佛硬生生艹进他的耳朵。熏然,你看,日出。 太阳缓慢地爬上来,一寸一寸。 身后人在他内里狠狠撞击他的敏感点,左手掐住他的腰,右手肆意都撸动他寂寞许久的硬物。内外两端的感受都太过鲜明,他的嘴被迫微微地张着,淡茶色的玻璃让眼前一览无余是外面的世界,哪怕此刻空无一人,也让他有展露于世的羞耻感。 李熏然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眼前一片金灿灿,瞳仁里景物的边界虚无。只有身体的感觉是真实的,他在经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高潮和射精。他感觉小腿的肌肉几乎要开始痉挛。任何一个“下一秒”自己都有可能跌进昏厥,极致的快感吸干了他。 一个日出。 如此平凡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李熏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刚刚被掏出来,用滚烫的阳光消了消毒,又被塞回去,仔细的缝合。内里,都熨帖了。暖暖的,很舒服。 他的爱人,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李熏然泄了全身的力,往身后躺,凌远也几乎站不住了,抽出自己的时候有些急,套子的一小截头儿被那人的臀肉夹住了,白浊滴滴答答往下滑,样子实在有些滑稽。 凌远一把给揪下来,随手甩在地上,拥着熏然的后背,砸进床上。睡了一个浓浓的回笼觉。 李熏然被闹钟闹醒的一瞬,有点恍惚。他撑着手坐起来,看凌远正在收拾行李。白纱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拉上了,屋里的亮度刚刚好。 凌远看着他笑,一步就跃身过来,亲上他的嘴。 早,亲爱的。 这人,真是肉麻。 *** 飞机落地时,凌远才醒过来。李熏然正盯着他笑,然后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其实他们俩都觉出来了,最近在公共场合的接吻活动,似乎有一丢丢过于频繁,和无所顾忌。 “待会儿我开车,你好好休息。” “我刚睡了一觉,开车没问题,我们今天只需要开到Ja hole。放心吧。” “不要,我想开,这又不是纽约,都是高速,跟着GPS就行。” 凌远把车钥匙扔给他,又是一辆雪佛兰。 “出发吧,我的小少爷。”凌远给他把墨镜架上,太阳开始准备收工了,光芒却依旧。 李熏然启动了车子,忽然又侧脸看凌远,他有些忘了,在潼市的时候,那个西装革履的凌医生,那个正经八百的样子。反正不是现在这副嬉皮笑脸。 可他怎样,他都爱他。特别爱。 第三十章 凌远毫无征兆地靠边停车,李熏然以为他看到什么了不起的动物了,至少是只熊吧,顿时兴奋起来。吧嗒一声按开安全带,先一步推门下了车。溜圆的眼睛朝着树林子里四处张望,连只鹿都没有寻见。两三只麻雀被他的步履惊到,嗖地飞跑了,李熏然回头看跟着下了车的凌远。忽然觉悟,盯着对方的裤裆,那意思是,你尿急啊?可,这地方好像不合适吧,大马路边上的。 凌远回身按下车门锁,朝他走过来。微微扳起他的尖下颌,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李熏然被他逗笑了,白眼翻得轻快又活泼,努力表现出嫌弃对方的样子,可眼睛和嘴角都像被擦上了蜜糖,馥郁醇香感几乎在雀跃。他年轻的爱人,此刻,非常开心。 “干嘛啊?”那几乎是在撒娇的语气了,即便在家里,在只有两个人的小天地里,他也很少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里搞过一个摄影比赛,嗯,都是学生的作品。主题就叫‘America’。有两个系列我特别喜欢,一个叫‘step of light’,拍的是阿拉斯加的极光,毕业之前,我自己去了一趟,特别美,很震撼,光的脚步就应该是孤独的。另一个叫‘Miracle’,奇迹,拍的就是这里的风景,黄石。我当时就想,将来我有了爱的人,一定带他一起来,来这里看看。看一看大地的奇迹。” “所以你就骗我爸,说我们一直在马里兰做心理治疗?其实是早就打定主意,为了出来玩一趟。凌远同志,你套路很深吗。”小孩儿愉快地用手指戳点那人的胸口,回吻他“爱的人”。 “你猜我喜欢的这两个系列,在那次摄影比赛里分别得了第几名吗?” “第一和第二?” “第一轮就都被淘汰了。哈哈哈。最后的冠军是一张,巴尔的摩的街头,一个异装癖的男妓,在十字路口抽烟,眼神空洞迷茫,评委给的评语是,眼睛的深处有永不泯灭的人性光芒(耸肩膀)。前三名没有一幅风景照。他们不喜欢这么具象化的东西,觉得不深刻。我当时没想过这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基本上,我讨厌有人物的照片,景色是美的,而人会破坏那种天然的和谐。我当时就是那么认为的。” 李熏然拍拍他的后背,阳光从树枝的间隙里洒下斑驳,笑容很明媚,有着彻底放松的温软感。麻雀又飞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几只。 “后来,后来就遇见你了”凌远笑得有一丝腼腆,仿佛回忆在敲打他的视线,让他回到某一个奇妙的瞬间,“原来,有的人本身就是奇迹。” 奇迹脸红了 “我一直在想,要在哪里对你,对你说呢?哪里最合适,大棱镜?很美对吗。还是老忠实,名字听上去很合适。或者,嗯,猛犸,那地方的石头几亿岁了,海枯石烂。最差,也得在峡谷或者某个壮丽的瀑布,配得上Miracle这个字。但是我一直找不到那种想说的感觉。好像,好像是特么太具象化了。呵,你看,这周围什么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只是普通的树林子,山坡上全是烧秃了的黑木头。可刚才在车上,我忽然就想说了。呃,那就是这儿了。不管了,就是这儿。”凌远的话说得略急促,不时地舔嘴唇。 “你要对我说什么?”熏然伸舌头舔舐他的唇。年轻的爱人,在逗弄他,同时,安抚他。 …… “不要,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就走。” ……“Fuck!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认识了几年,我竟然没有你的照片,我才明白他妈的为什么风景照应该第一轮就被淘汰。” 李熏然被一缕沉默击中。那一场分离,好像凌远一直没来得及表达,表达他的情绪。或者,不是时间问题,也不是机会问题,而是习惯。秘 而不宣,这个人骨子里习惯了这样。心里的钝痛,来得突然又强烈,想去吻他,却被轻轻推拒开。他还没说完。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么努力,努力这样,努力那样,最后会不会一定是好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概率会遗传我母亲的病。我唯一知道的是,失去是残忍的事,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会失去,我宁愿一开始你就得不到。我偷偷管你爸妈叫爸妈,你不许告诉他们。我不傻,我明白他们并不接受我。至少现在还没有,以后会不会接受,我不知道。你爸是因为爱你,心疼你,才同意你现在跟我这样。以后呢?不知……” “你他妈的就是为了接着说这些废话,所以刚才拒绝和我接吻?大笨蛋!”李熏然堵上他的嘴,贴得太紧,有窒息的感觉,亲了许久快喘不上气才松开,“我还以为,你得说,呃,我是你的奇迹之类的,窝草真特么肉麻,或者,最差也得跟机场那次一样,说个我爱你吧。老子差点儿当街脱裤子,你特么跟我提我爸!” 李熏然的目光让他觉得暖和,仿佛那视线有温度。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用这样的方式看他。在爱他这件事上,小孩儿从来没含糊过。那份坚定有些烫人,而凌远,像个怕冷的雪人。想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明明知道,再往后,自己便不再是“自己”了。 爱了,就爱了。世上没有比这更没辙的事。 凌远痴痴地笑,雪化了,一滩春水,在眼里荡漾。如果可以,他也想立马把裤子脱了。 “凌远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许离开我。没人能再威胁你不让你当医生,也没人再能威胁我不让我当警察。不当也他妈的没关系,有什么大不了的!艹,老子可以当画家!我们还可以,还可以来美国,你可以在这当医生,我,我可以当画家,说不定哪天我的画就进了那个啥‘梦马’了呢。总之,我们在哪儿都可以生活,在哪儿都可以。Harold说得对,生活根本不用那么认真,不一定非要怎么样才行。我是喜欢当警察,可你知道吗,在昆明的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哈,每天早晨起来,往返跑六公里,为了买一块白糖糕,就一块,老板以为我有毛病。一块刚刚好,提醒我,生活还有那么一点点甜,不是因为白糖甜,是因为,我还可以想你。真他妈的想你啊那时候。” 清凌凌的眸子里面,此刻有泪,泪里有委屈。 凌远吻他,一口一口吃掉那该死的委屈,是,这种东西,于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呢?他把那隐匿的情绪融在每一次挺身跃进里,安抚自己,在爱人的身体里安抚自己。 也许是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谁知道呢。凌远终于再开口说话。 “其实,我想说的是,李熏然,你愿意做我的终身伴侣吗?” 凌远明知道他的答案,胃还是一抽一抽的,紧张。他们的爱情,像治不好的饥饿。 “我愿意。” 李熏然突然领悟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什么是一生,一生就是一段光阴;什么是爱,把这一段光阴给你,双手奉上。 一个深吻被猛地断开。 “走,回酒店”深情缱绻的气声一下子变成了炒豆子似的急三火四,跟变脸似的,吓了凌远一跳。 “还早呢,我们去西拇……” “哪儿也不去,回房间。”小孩儿斩钉截铁。 凌远无奈又窃喜地假装望天。 “宝贝儿,快看,白头鹰。还是两只。快看。” “什么?哪儿。” “那!树枝上,Bald Eagle,美国国鸟。我去拿相机!”凌远欢快地连蹦带跳,往车里跑。 那鸟好神气 ,睥睨众生的拽样儿。一高一低两根树杈,都站得气定神闲。 李熏然掏出手机拍了好几张。凌远扛着单反赶过来时,人家一齐飞走了。 小狮子晃悠自己的手机,得意地吐舌头,略略略,我拍到了。 凌远对文学不感兴趣,但也读过几首诗词,本是女人为了不让丈夫纳妾斗气写的,却广为传颂。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真挺好的。矫情点儿有时候也挺好的,凌远想。 李熏然一跃蹿到他身上,“谁说这地方普通的?嗯?”那得意劲就别提了,“走,回去。” “回去干吗?”明知故问。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 “好像短了一句。”身上挂着个树袋熊似的家伙,走几步路都显艰难,可树袋熊死活不下去。 “短了一句吗?我怎么不知道。短了哪句啊?嗯?博士,Doctor,凌大学问?” 凌远不说话,只是笑。你就嘚瑟吧,小兔崽子。 *** 任何时候,李熏然都不喜欢探讨凌远的基因问题。那玄之又玄的秘密,Fuck itself. 也许是逃避,但他觉得不是,他只是想通透了。不管怎样,凌远就是凌远,是他的爱人。此刻,那人正在航班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自己一肩膀。李熏然动手给他在嘴角抹了一把,又把毛毯给他盖盖好。 请你驯服我吧。 什么是驯服? 就是建立联系。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我也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我们让彼此变得独一无二了。 好吧,我驯服你。可是,也许有一天,我会走哦,回到我的星球去,而你不能跟来。 就算有一天,你离开了,也不要紧,我还有麦田的颜色啊…… *** “你大爷,你终于回来了。我礼物呢?”韦天舒两手一摊,冲着领导耍无赖。 “中午让少白过来拿走了,又不是给你的,你瞎积极什么。” “切。哎哎,你听说没有,咱们院要建分院了,科技园那片地。说是这次要搞改革。估计该涨工资了。” “你看你这点儿出息。” “废话,敢情你们家……” 三牛把话咽回去了,他知道再熟再好,有的话也不合适。凌远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和李熏然,没有养儿育女的负担。 他温厚一笑,说谁说我负担轻,房贷还得还吧,小崽子又嚷嚷要换车。然后,就被韦天舒狠狠白了一眼。 科里的工作很多都落在李睿身上,而大外科的事,他后续也不大顾得上了,还得辛苦冯主任。齐院长让凌远负责建分院的项目。是领导就得学会给手下画饼,老齐说,小凌啊,好好干,分院的事是咱们院头等大事,办成了,我跟严局长打申请,破格提拔你进班子。凌远蹙眉只不过一瞬,还是被逮住了。领导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他知道躲不过,虚应了一句,就是怕工作太忙,顾不上家里,不过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请院领导放心。 老齐笑得一脸古怪,没忍住,牙缝里挤出一句,瞧你那点儿出息,好好干活! 李熏然正在开会,听得正认真呢,手机忽然在屁股兜里震了一下,吓他一跳。高刚坐他旁边,瞅着他盯着手机屏幕傻笑。 #你老公要去负责建分院了,都说基建项目里过一水,相当于监狱门口走一遭,有空给我上上课,教教我怎么坚持原则守住红线。# #你老公正在开会。晚上回家再教育你。# 时光怎么都好,生活只在眼下。 第三十一章 番外一 题记:警察耍流氓,武术都挡不住。 费了好大的力才把眼皮撑开,在乍明的光线之后,第二个被感受到的是难以拒绝的头疼。 凌远确定这是自己的家,因为他认得卧室的顶灯。挥手摸身侧,空的,而且没有什么温度。想喊他名字,看看人在不在其他屋,声音被浓郁的干涩憋在嗓子里了,一时竟出不来。 努力撑坐起来,余光扫见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满的。灌下去,温度刚好。 “熏然~”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响动,没人应。 凌远爬下床,全裸着,管不了那么多先。却一脚踩在了自己昨天穿的衬衫上。地上,还有他的袜子和内裤。 他拎着脏衣服,上了楼梯,客厅也没人。 “熏然~”又确认了一遍。门口被甩了两只拖鞋,应该去上班了。凌远瞥见自己昨天穿的西服被整齐成套地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 嘿,就算比西服便宜,这衬衣也挺贵的呢,怎么给我扔地上。凌远蹙眉。手一松,袜子掉地上一只,又俯身去捡。 一阵头晕。 喝断片儿,原来是这感觉。 看了眼壁挂钟,已经九点了,正点上班是来不及了。脑子里大概过了一下上午的安排。他揉揉太阳穴,往洗手间去了。 衬衣是棉的,可以扔洗衣机洗。凌远把内衣袜子扔进淋浴房,拉开柜子门找领洁净。 他知道为什么这件会被人扔在地上了。估计扔的时候,还是恶狠狠的。 凌远的酒,彻底醒了。 他在自己的领口上,看见一个淡粉色的唇印。 浅蓝色的土耳其长绒高织纯棉衬衣,再一次被扔在地上,像块抹布。 他冲出去找手机。 凌远捂脸,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看到小孩儿给他发的微信,#不要用我的洗衣机洗你昨天穿的任何东西。把粥喝了。# 热水洒下来的一刻,凌远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喝酒误事,妈的。 *** 记忆慢慢覆回到脑沟里。茅台,52°的…… 杏林分院的一整套审批手续终于搞定了,之前谁也没想到,最难搞的竟然是建设工程施工许可。材料反反复复地交了几次,回回找茬被打回来。这是明显的存心刁难,可血招没有。不在卫生系统的管辖范围,只能另托关系。凌远这个项目负责人,焦头烂额。李熏然问他,这事你跟睿哥商量过吗。一时间没听懂,他随口就答,小睿不参加建设分院的项目。小孩儿翻白眼,给了他一个迷之蔑视。抄起他的手机就往外打,递回给他的时候说,让睿哥去找我大伯,他分管建委,看这弯子绕的,也不嫌累。 事情是搞定了,可面子得给人家具体经办的人,这是规矩。金副院长带队,和辛苦了的建委同志们小坐,入股分院的民营股东老郁负责作陪加买单,各司其职。 五粮液和茅台,普通人只会喜欢其中一个,两款都爱喝的,少。凌远不是普通人,他哪个都不爱喝。 可人家偏偏要拉着他左一个右一个的碰杯然后一口干。喝了第一杯,就必须有第二杯。一桌人,除了老金,还有老郁,谁也惹不起。 先是口腔内的香气蔓延,是真的香,随后就是食道的烧灼感,就不怎么让人舒服了,滑进胃里的一瞬,艹… 幸亏出发前回肝胆外科,顺手喝了小陈护士长的一瓶酸奶,打了个底。走之前还嘴欠了一把,“小陈,你好像又胖了,该减减了”。陈峥同学咬牙切齿,面上依旧笑颜如花春风十里,小声说了句,“主任,电视里说了,有困难要找警察叔叔。”凌远瞪她,“没事不要麻烦警 察叔叔,人家很忙的”。蹬蹬几步,跑了。小陈没憋住笑,把自己呛了一口。 不记得喝了几杯,或者几轮。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最后落在耳朵的声音,好像是郁总,凌远、凌远,你家住哪儿啊? *** 凌远给院里打了电话,说自己不大舒服,请一天假。今天没有手术安排,其他事情没那么紧急,家里也能办公。 粥已经凉了,他开火热了热,金黄的小米,糯软香靡,是熏然妈妈托人从山西买来的,特别养胃。 那人生气呢,还给他熬粥。 凌远一边喝粥,一边回想,昨天晚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桌上,有女的么?他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莫非吃完饭还去了其他地方?这个老郁! 实在是毫无进展,凌远不打算跟消逝的记忆缠斗。有那功夫不如干点正经事。 他,开始做家务。 扫地、拖地、擦厨房。 换床单被罩,塞进洗衣机洗,手和洗衣机一起忙活,洗那件倒霉衬衣。 三个多小时折腾下来,屋里的味道清新得像被阳光和消毒水一起洗过。 *** 李熏然到家快七点了,高架这堵车真是烦透了。他只不过在到点儿后又跟师傅又下了两盘象棋而已,就完美的错过了不太堵的那个时间窗口。他扫了眼杯架上的四凤,心想,够沉得住气的,愣是一天只发了一条消息,早上九点半,#知道了,亲爱的,好好上班,回家再聊#。好好上你个大头鬼的班啊。 推开门就闻见了饭香。吸溜吸溜鼻子,有排骨,鱼,还有,鸽子汤! 凌远套着围裙,迎过来抱他。这个时候不拒绝,效果会更好。 等腻乎够了,凌远自己讪讪地笑了笑,溜回厨房盛饭。 这顿饭吃得很符合中华传统饭桌美德,食不言。 李熏然吃得特美,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吃货的满足,脸上却纹丝不笑。凌远主动给他递根烟,还给点上。 活神仙噙着过滤嘴,皮笑肉不笑。“说说吧,怎么回事。” 愣了几秒才开口,以示诚恳。 “真记不得了。但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什么都没干。”说完全不心虚,也是假的。 李熏然不接他的话。 “熏然,我,昨晚上怎么回来的?” “你问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什么珍珍、爱爱、莲莲,送你回来的吧。你去问她们呀。” “哪有那么些啊。没有的事…” “对对对,没那么些,就只有一个。” “没有,一个都没有。别闹,宝贝儿,我到底怎么到家的。” “你去问和你吃饭的人啊,问我干吗。” “不好意思问。” “嚯,还知道不好意思啊。” “熏然~~” 一口轻烟被优雅地吐出来,盘旋在凌远面前片刻,悄悄散了。 “少废话!你那个破胃,你自己不知道是吧!还敢跟人家拼酒,你不想活了?”吃美了的人,气力真叫一个足,嗓门比平时高了两个八度。 “我知道,我知道,本来没打算怎么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喝就多了。以后再也不了。昂,再不喝了。” “跟我说以后是吧?好!去,拿纸拿笔。” 凌远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得先去书房拿了。 “写,保证书。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啊?” “啊什么,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写,写!” “本人,凌远,从今往后,再也不在自己家之外的任何地方喝酒,括号,包括任何含酒精的东西……” “东西?好像不通顺?” 李熏然瞪他,“任何含酒精的,饮品” “哦” “否则,”他顿一顿嗓,“就自愿并百分之百配合,” 凌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让李熏然对本人,为所欲为,包括但不限于……”小孩儿抛了个飞眼过来,激的他腹股沟嗖得一下缩紧了。 饱暖思淫欲。一千年不变的真理。 “签字,把日期写上。” 李熏然一把将刚落完款的纸页扥过来,朝凌远晃晃那份保证书,“再敢出去喝酒,看你爷们怎么收拾你!” 简直比黄世仁还不是东西,比座山雕更像土匪。 威风够了的人跟属耗子似的,转眼就忘了要怎么收拾别人。凌远太会伺候他。每一根神经都照顾到了。即便一辈子不颠倒,他也是愿意的。前面在释放,反衬的后面更不满足,痒从骨髓里溢出来,染上全身。可有人故意放慢了节奏。 报复,典型的报复。 李熏然才不打算开口求他。扭动着腰身,翻转了身体。把自己撅起来,还晃了两晃。 这个小混蛋! Harold 大概应该有资本骄傲一下,没有哪个医生的医嘱,被如此一丝不苟地践行和尊重,简直奉若神明。 *** 凌医生在早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各外科的病房区,白大褂里的西装精致又利落。最后才去到肝胆外科。李睿和刚下夜班的陈护士长在1805门口说话,一个病人术后夜里有些发烧,是李睿负责管床的。 “你没事了吧?”李睿这句明显是在问他。 “呃,没事啊。” “以后可别那么喝了,吓死我们了。” “嗯?” 陈护士长不想被凌高冷同志灭口,摆摆小胖手,闪了。 “你都不记得了?嘿,合着我白忙活了。前天晚上你喝大了,金院长不知道你住哪,给韦大夫打电话,好像没打通。然后给我打的。” 凌远一副“然后呢”的表情盯着李睿看。 “然后,我就叫了李熏然啊。” “啊?” “啊什么呀,我一个人可弄不了你,你醉了以后老沉了。熏然开车来接的我,然后我俩去饭店接的你。” “确定是从饭店接的我?” “嗯,是啊,包间就剩下你和,那个郁总了。老金也喝多了,司机送他回去的。” “哦,是这么回事。” “那个,小睿,我没失态吧?” “不是失态,是没态,跟死狗似的,我说,你喝了多少啊?”自从攀上了实在亲戚,李睿平素在没别人的时候,早已不是以前的小睿了。凌远对此,痛心疾首。 “喝了多少我是不记得了,不过,以后是再也不敢喝了。” “小崽子跟你发脾气了?” 凌远叹口气,一言难尽的表情把李睿逗乐了。主任同志也摆摆手,说我回办公室了,还一堆事儿呢。 深沉稳重的李大公子,自己在病房门口笑了半天,才离开。真他妈的一物降一物。 *** 李熏然扔在篓子的脏衣服,必须在进洗衣机之前重新掏一遍兜。否则,后果自负。 星期六的早晨,有人在赖床,有人已经 开始劳动了。 裤子口袋里一堆纸条样的东西。凌远一张一张地翻看。万一呢。万一误把保证书塞兜里忘了也说不定。 李熏然虽然不大拘这些小节,可也不傻。没有保证书。便利店的签购单倒是一大把。 #曼秀雷敦 樱桃红 润唇膏 29.90 #是个什么鬼? 其实Family mart 的早班小哥也好奇,英气十足一老爷们,一大早的,为啥来买这东西,还樱桃红,噫~~~ 凌远忽然想起昨天齐院长跟他聊工作,说和郁总合资的事,叮嘱他凡事要经心,每一步踏出去都再多想两步。老狐狸叼着烟卷摇头晃脑,“不是我军无能啊,是敌军太狡猾。” 呵,还真是。 第三十三章 番外二 题记——你爹妈比你知道的更爱你 一浴缸的热水蒸腾起的氤氲覆了整面镜子,墙面的瓷砖也湿漉漉的。温度刚刚好,足够舒络筋骨又不烫人。水没到凌远的胸口位置,露出的肩膀上搭了毛巾,也正好垫垫脖颈,适意又多了两分。 这两天开会开得凶,都是分院项目的事,整日窝在会议室里讲道理,反而让他想念上手术台的那种辛苦。坐久了,也挺难受。好容易才熬到周五晚上。 李熏然今天又比他早到家。加班只能吃食堂的凌副组长好歹晚饭有菜有肉,有干的有稀的,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客厅茶几上的大M的外卖纸袋子,心里不是滋味。 熏然听见撞门声,从楼梯爬上来。“回来了。快快快,脱衣服,我给你放洗澡水呢,你先冲个淋浴,把头发洗洗,再去泡澡。” 一把把人揽进怀里,赖唧唧地亲了两口,“我累,不折腾了,直接泡行吗?” “不行,泡松乏了,待会儿懒得洗了,你想顶着个油头睡觉啊?先苦后甜是我D的优良传统。”警察同志义正辞严了一脸。 装修时选的浴缸是挺大的,可架不住俩人个子大,手长脚长的,倒也能一块塞进去,可弄得跟人肉罐头似的,没有舒适可言。凌远心疼自己那两年擦浴缸时所费的思量,大把的不可描述都给咔嚓了。忒无情。 后来他才明白小孩儿为什么坚持要弄个浴缸。 因为,被骗了。当然,这是按照一个外科医生的观点。李熏然从他娘亲的书架上瞄到一本小册子,是有个日本大夫写的书,叫《体温升高就健康》,提出“寒”是万病之源,凌远听到这儿就不想往下听了其实,同时人家提出了一种预防和治疗多种疾病的办法,就是泡半身浴,专门说对胃病有奇效,简而言之,就是赞赞赞你值得拥有那意思。 凌主任捂脸感慨,这年头,不光蒙古大夫出来骗人啊。 不过泡泡澡挺好的,家里应该按个浴缸,最起码,有人用的时候,方便他欣赏。 体温升高了能不能治百病不知道,反正热水裹着挺舒服。凌远阖着眼,淋浴房里的水声哗哗的,小孩儿边洗澡边哼歌,像安抚他疲劳神经的伴奏,暂时把白天那些争议和压力都扔出脑子。 他几乎迷糊着了,一阵热风突然扎进头皮,把意识又扯回来。李熏然下半身裹个浴巾,侧坐在浴缸边沿包着的大理石台面上,抻过吹风机的线,给他吹头发。 怎么这么幸福?凌远心里跟灌了蜜似的,齁甜齁甜的。可他喜欢。 边吹还边用手胡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会弄造型呢。长长的手指头,力道不小,下午还室内靶场练了俩小时,不过头发丝是感觉不到枪茧的。 李熏然借着吹风机的噪音,悠悠地开腔了。凌远感觉自己登时就被温柔乡一口给吐出来了,直接摔在水泥地上。 敲进耳朵里的是,“我妈让咱俩明天回家吃饭”。 他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别像瞪圆的样子,撑出一个微微笑着的表情,转头看着他家警察叔叔,“嘿嘿,妈真好。可我明天得值班,亲爱的。” “睿哥说你明天轮休,不用值班。三牛哥去和你们分院项目组的人问过了,这周末不加班。噢,还有,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跟他说好了,下周末再过去看他。嗯,明天回家要带的东西我也买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疑问?”李熏然的眼珠子黑白分明到了极致,黑如浓墨,白似密雪,凌远怎么以前就没看出来这里头还能闪贼光呢。 “啊,我胃疼……” “滚蛋!” 小孩儿盒盒盒地乐,骂到,“看你那怂样!俗话你没听过啊,丑那啥也得见那啥!” “还有一句俗话,教育意义更深刻,适合用在眼下。” “什么俗话?” “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掉了,那不是圈套就是陷阱!” “你大爷!少特么小人之心啊,我那是看你累那孙子样,给你散播一下阶级兄弟春天一般的温暖好吗?这种人,切~” 李熏然单手举着吹风机盒盒盒着给自己吹头发,左手也不闲着,伸到水里试温度,“行了,别泡着了,水有点凉了。” 凌远不是不想登李家的门,相反,他太想了。想光明正大地冲给他开门的老头或者老太太说一句,爸(妈),我回来了,稀松平常,又温暖入骨。那和凌景鸿能给他的感觉一定是不一样的。那是另外一种伟大,也是另外一种平凡。他太想要了。 从美国回来,他自己又去了一趟李永泽的办公室,跟李局长汇报这趟的治疗情况。难为他把那一天的安排讲得跟十天没啥区别,Harold那个大胖子的经典语录被他用“科学的虚伪外衣”包装后,转述出来,取得预期效果。他还写了一份针对警察,特别是刑警,PTSD预防方面的建议书,交给李局长。治疗这种事,他不敢乱讲,毕竟隔行如隔山,但提出积极预防的建议是完全没问题的,主要是提示官方能重视这个问题,主动做一些风险防范的前置工作。 李局长很满意。但他不说。 仍然半耷拉着脸,平时看不出喜怒的神色,明显多了两分情绪。很难说这情绪是好是坏。 后来,李永泽还真主动给凌远打过一次电话,说找不着李熏然,崽子手机不接。凌远赶紧联系,说您别着急,熏然和队上同事打篮球去了,估计手机扔场边了。老李哦了一声,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吃饭没,那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他说吃过了,也给熏然留了饭,李永泽没再说什么,用鼻子嗯了个音儿,自顾自把电话挂了。过了没一会,小孩儿给他发了个微信,说联系上他爹了,就接着打球去了。凌远在书房的老板椅里扭着身体左右转圈,盯着手机发呆,说不上在琢磨什么。 可真要正式上门拜访,凌远觉得还没准备好。还需要准备什么,他也想不清楚。 熏然妈妈说了,托人买到了真的野生松茸,从云南空运过来的。趁着鲜,让俩人回来吃个便饭。 可能,也就需要两朵蘑菇。 *** 凌远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李熏然无法形容凌远的表情。 窝草! 你竟然只给我准备了几个猕猴桃,还特么是用塑料袋装着? 警察叔叔不以为然,说他妈就爱吃猕猴桃。自己家人,整那些纸盒子、竹篮子的干嘛,过度包装,浪费资源。还有,分明是好几十个嘛。 凌远只想哭。 本来想熏然妈妈生日时再拿出来的,只能提前了,好在是个应季的。可李局长怎么办,东西还没准备好,托的人正在帮忙踅摸呢。凌远心里叹气。 空手拜见老丈人。 局长,吃猕猴桃吗?可甜可甜。 李熏然知道凌远心里头紧张。可这道坎早晚要过。说老实话,他对他老娘还是有底的,那不是个会让人当众难堪的人,无论什么情况,可他老爹,还是说不好。态度分明有缓和,但到了什么程度,没人知道。连李睿都说,你看我叔那样,怪吓人的。李睿在家宴上试探叔父,搞了个自讨没趣,好在其他人听不懂,也压根没在意。 小孩儿想捋捋他的神经,嗨,别绷那么紧。 “哎,我给你讲个笑话。” “别别,睡觉吧赶紧,明天早起,去农贸市场再买点别的。”李家能缺什么,提点新 鲜水果正合适,其他的弄不好反而太俗气了。 “不行,不讲我憋得荒。” “好好好,讲!讲!” “什么态度啊?怎么还听出不耐烦了呢?” 凌远眼睛大,白眼翻起来也大。“洗耳恭听,您请!” “盒盒盒盒,嗯,从前吧,有个冰箱,蛋格里面有一排鸡蛋,打头那个跟旁边那个嘀咕,哎哎,你看最右边那个新来的,它身上有毛,长毛了哎。这第二个吧就扭头看右边,然后跟再旁边的小声说,哎,看最右,丫都长毛了,还跟我们混呢。嚯,这鸡蛋们都开始嘀咕,最右有毛,这孙子长毛了…最右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是个猕猴桃!盒盒盒盒盒盒盒……” …… 凌远惊讶,他家小孩竟然能不间断地嘟噜这么一长串话,中间没把自己笑抽过去。行,有进步。 关灯,睡觉。 还确实有点好笑。凌远躺在刚刚静谧下来的黑暗里,忍不住自己笑起来。李熏然从背后抱他,亲亲他后脖颈子,说,晚安。 *** 李家老俩一直住市局早些年盖的家属楼小区里,房子虽然老一些,但位置好,都是五层的南北通透小板楼,安静,绿化还好,进出都是熟人。来开门的是个陌生阿姨,熏然喊了声张姨,就笑嘻嘻地边换拖鞋边喊“妈,我们回来了。”凌远赶紧跟着也喊张姨,舌头又马上刹了个车,后面那句没敢跟。 熏然妈妈从厨房迎出来,朝着凌远笑,围裙让她生动,让人更想亲近她,跟她撒个娇。 凌远微微呆了两秒,抿起嘴唇勾出一个腼腆的笑,眼睛不自觉得向下阖了阖,复又望向李妈妈的脸庞,轻轻唤了声,“阿姨”。 “小凌来了,快换鞋进屋坐,”李家的实木地板纤尘不染,干净得像按平方厘米的标准擦过,“阿姨给你新买了拖鞋。”李妈妈又补了一句。 凌远踩上纯麻的鞋里,更加确定不光是十指连心,十趾也连心。 “老李,然然他们回来了!”客厅没见李永泽人,李妈妈明显是朝着书房在喊话。但没回音。她知道老头儿要拿拿架子,赶紧走到门口,推开小半扇,小声又说了句什么。 “听见了,干嘛?我还敲锣打鼓迎接他啊?让他过来。” 李熏然和凌远对视了一眼,凌远从小孩儿眼里读出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鼓励。 李妈妈折回身来,冲凌远招招手,“小凌,你叔叔在书房。熏然,来,给妈妈择菜。” 小孩儿一边择长豆角上的筋,一边伸头往厨房外张望。扭过头来发现母上大人正盯着他看,还笑盈盈的,登时红了脸。 “给你们买的小米吃了嘛?” “都快吃完了,熬粥特好。” “今天再带一些走,家里还有。” “嗯。” “你队上最近怎么样?事情多吗?” “还好。我们这工作量,自己又没有话语权,主要看坏分子们是不是心疼心疼我们盒盒盒” 妈妈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小凌呢?” “他忙得跟三孙子似的盒盒盒” “我听你爸说,他要提副院长了?那不是要更忙?” “不是副院长,是院长助理,这两天正公示呢。领导怕他太年轻,不能服众,先提院长助理,等明年一个老的副院长退休了,再提那半格。我爸怎么知道的?睿哥说的?” “不晓得,我反正听你爸讲的。他今年,三十三了吧?” “嗯。” “这么年轻就当院长了,平时要累 成什么样子啊。” “是院长助理,倒也是院领导盒盒盒,不过现在手术倒是比以前做得少了。都改睿哥做了盒盒盒盒” “你个孩子,那是你哥哥,累坏了有你什么好果子?” “我哥,那,身体壮如牛,那,不是开玩笑的盒盒” 李妈妈手上的活计不停,低着头,也能感觉她在微笑。 “现在睡得好不好?” “一觉睡到大天亮!”李熏然调皮地伸了个大懒腰,头往娘亲肩膀上一搭,蹭来蹭去。 “都好啦?” “都好啦!” “那还不搬回家住?” 呃…… 小孩儿心里一哆嗦,眼睛眨巴眨巴地,像个小耗子。 “谁要你啊,回来就给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垃圾都乱丢的。”李妈妈憋不住,到底笑出了声。李熏然哼唧一声,“妈~~” “爸找他说什么呀?”终于绕到正点上。 “你爸一个战友,要来咱们这边看病,让小凌帮忙照看一下。” “噢”李熏然觉得踏实了,开始顺手偷吃厨房里能下嘴的半成品。李妈妈把鲜嫩的西芹扔进油锅,回身才发现碗里的夏果少了一半。 *** 菜太多了,撑得俩人直打嗝。凌远收拾餐桌和厨房,把锅碗瓢盆全刷了。熏然妈妈也不拦他,进进出出告诉他这个放哪,那个收哪,俩人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听得客厅里的李熏然一愣一愣的。 李永泽也吃得有些多,不得不推迟午睡的时间。 “刷完了没有?过来陪我下两盘棋。”这是冲着凌远说的。 李熏然一口凤梨没咬住,啪嗒,掉地板上,溅得一地汁水,正好被从厨房出来的凌远看个正着。唉着叹口气,又折回去拿厨用纸巾。 “他又把什么弄地上了?”李妈妈机智过人。 “菠萝。” “我来擦,你快去陪你叔叔下棋。” 凌远低头笑笑,还是跨了两大步,走到熏然跟前,俯身把汤汤水水抹干净了。 “就着盘子吃。” “哦” 李熏然突然发现,要学着能伸能屈的,似乎应该是他自己。 三盘棋,第一盘李局长没赢,第二盘凌远没输,第三盘李局长想和棋凌远没同意。 局长很生气,但是他不说。 *** 晚饭一起打扫中午的剩菜剩饭。李家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 俩人走的时候,李永泽只站在书房门口,不再往客厅多走一步。搭腔也只是个嗯。 可凌远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神,一天之内多了太多内容。李熏然一下子有些似懂非懂。 还是母亲简单。两个装得满满的手提袋,重得要命。“下周末想吃什么,提前给妈妈打电话。”像是在跟两个人说。 父亲和凌远到底聊了些什么,李熏然不想细问。佯装执着地追问几句,凌远也不好好答他。他便也嘻嘻哈哈。 其实他很快就琢磨明白了,凌远的眼神。 这个人真正开始跟他分享“父亲”这个称谓了。 夜色清朗,月亮弯弯的,像极了他爱的人此刻的嘴角。 第三十三章 番外三 题记——好工作的标准:钱多活少离家近,位高权重责任轻 (不要坑害还在上学的小旁友,没有这种工作) 医院里的领导干部应该怎么称呼,其实也没个通行标准,大多是按照行政职务来。院长一级的,都是姓氏挂“院长”前头。一把手就一个,但副手们一般也没人愣给再加个“副”字,多难听。要是本来就姓傅,那也怪不得别人。 凌远这个院长助理的头衔有点儿小尴尬,叫全称,太考验舌头,叫凌院长,貌似不大合适,叫凌助理,更不合适了。大家索性借着他的名,来了个“简”简称,喊他“凌院”。既表明了人家的身份,那是院领导级别的,又区别于“院长”俩字的正式,显得这会儿是个过渡阶段。 跟着他的称谓一起定下来的,是分院的名字,市第一医院杏林分院。凌远喜欢这个名字,不只因为那个典故。杏树是阳性的树种,适应性很强,喜光,耐旱,抗寒,抗风,寿命可达百年以上,而百木方成林,杏林,也象征着茂盛的生命力。从他纯私人的视角而言,太甜或者太酸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杏子甜中含酸,酸里泛甜,果仁又是微微的苦,味道是有层次的,像大多数人的日子。 不过他凌远的日子,在家是新疆的阿克西米西,在单位?大概是医院后门水果摊上卖的那种不知道哪个省份产的青里掺红的杏子,酸甜吗,要靠点运气。 *** 杏林分院在引入社会资本上的模式是早就确定的,市里单独给批的试点,允许第一医院以划拨土地的使用权和专业的医疗管理技术及团队并辅以一定的现金资本为出资方式,与民营资本进行合资,合资期限首期定为五年。第一医院作为大股东,持有51%的股份。但分院的运营模式,并没有同时确定下来,合资双方的分歧还是有的。郁总希望第一医院的优势科室能够移植一部分到分院来,如肝胆外科、心外、脑外等,分院的设备配置会更高,外科医生在合资医院工作收入提升度会很大,医院和医生都能获益,分院的品牌可以迅速升值。而对此,第一医院的管理班子有极大的顾虑。 凌远,也不同意这个安排。 很简单,利益无法平衡。各种利益,普通患者和公立医院,A科室与B科室,甲医生跟乙医生…… 凌远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捅马蜂窝,一则他有他的想法,二则,有个老头儿假装虎着脸在书房跟他说,“当领导了,做事不能太冲(四声),凡事当然不能只为自己考虑,要大局为重,但也不能不为自己考虑,敬业和冒傻气还是有区别的”。他激动得差点当场喊“爸”,不过最后收住了,一脸狗腿地答,“哎,知道啦”。 他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分院建设四个中心:生殖中心、妇产中心、癌症康复中心、医疗整形中心。思路清晰,视野开阔。老郁马上就同意了。齐院长当然也不反对,这不是四个中心,要是运作得好,这就是四个耙钱的耙子啊。可凌远自己,被架在半空了,因为廖克难不同意分割现在的妇产科。 道理讲了一大本,好话说了一箩筐。得到的还是俩字,不行。 凌远的嘴里子起了个火泡,沾水都疼。关键是,影响和他家领导的日常交流。 李副队长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虽然副队长的头衔没啥多高的级别可言,况且他的履历,也是名至实归,但一想到自己老子的身份,还有半个大队都知道的那位家属同志,他还是有压力。熏然有时候怀疑,他们俩口子是不是都天生“惹事”体质,但凡升个职,准赶上各种疑难杂症。 市郊城乡结合部的区域,连续报了四起青少年走失案,都是男孩,岁数在十三四左右。线索断断续续,三个案子的关联性也落实不了,没头苍蝇似的。只 能进一步加大排查力度,几个街区,扩大巡访和排查范围。案子本身没啥实质性进展,倒是无意中给扫黄组的同事提供了不少消息。每个城市,再光纤靓丽,边边沿沿的褶皱里总是模样相似。 俩人有阵子没好好跟一个桌上吃顿踏实饭了。晚上回家,灯一关,聊不了几句,都睡过去了。谁也不是铁打的。 *** 凌远又约了廖主任谈分院科室设置的事,他不能退让,但更不能硬来。廖克难和齐大同资历相当,齐院长为了这事,躲得远远儿的,不是推脱,是觉得自己真没辙,不想跟着裹乱。 廖主任办公桌上摆着和女儿的合影,凌远打眼一看,背景是毕士达喷泉。 “廖老师,分院设妇产科的事,我们得尽快确定技术方面的牵头人选,合资方还在等我们的方案。我的意见,您得给我一个主任医师,一个副主任医师,两个相对有些经验的医生,一个副护士长,其他的,分院在这个基础上再去社招。我们希望您能出任客座专家,以定期出诊的方式,支持一下分院的工作。这是我们能想到的,院里给的最低配置支持了。再少,这工作就很难推起来了。”凌远讲得实在,他知道迂回也没什么用。 “凌远,我们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人手谈不上充足,公立医院产科面对的是刚需,人员配置不调整的情况下,建档数量都满足不了社会需求,再抽走一部分人员?分院是合资性质的,民营股东要赚钱,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收费标准调高也是正常的。可是,如果通过压减本院接诊能力的方式支持分院,相当于将一部分普通收入的孕妇和患者拒之门外。我们做医生的,不能把利润放在第一位。” “我同意您的观点,现在公立医院的孕妇建档数一定程度上满足不了需求,特别是,大家都爱往大医院挤。咱们院的妇产科,工作强度已经很大了,大家对此也有共识。杏林分院是公立医院和民营资本合作的一个试点,生殖中心和妇产中心是配套的,希望能在现有公立医院外,提供一个新的服务渠道。收费方面,由于成本和股权结构的原因,肯定会比现在高一些,但实际上公众的需求也是多层次的。分院的妇产科能够分流相当一部分中高端需求的人,多出支付一些成本,换取更好的服务体验,例如建档更为简便,排队时间缩短,医护人员对单个患者的关注度更高等等。廖老师,我知道您的顾虑,作为公立医院的管理者,我们总要开始新的尝试,尝试为我们的客户,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病患,提供多元化的服务,尝试为我们的医生护士开辟新的职业通道,逐步提高医务工作者的经济待遇和职业归属感。” 廖克难短暂地沉默,她从心里无法接受医生和病患之间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这种关系翻译一下,就是简单的金钱关系。但她也明白,分院的建制势在必行,凌远是尊重她,才反复通过沟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科室带头人的问题你自己解决,科里能支持的,两个大夫一个护士长。我马上还要忙,凌院长。” 凌远点点头,清楚这场简短的对话可以画个句号了。好歹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 办公室的绿植是医院办公室统一给配的,独办公桌上放着一盆网纹草,是李熏然给他买的。这植物娇气,得经常浇水,凌远一忙就忘。好在它生命力不弱,塌下去一片,给点水又慢慢爬起来。 一个上午,交叉推进几个事情,刚捞到喝口水的时间,一看表,11点了都。桌上的小草也渴着呢,蔫嗒嗒得朝他抗议。凌远拎起水杯去旁边的茶水间接自来水,走回到自己门口,听见手机在里头响。 是熏然他妈妈。凌远水杯一放,在大褂上抹了抹手上沾的水渍,连忙着接起来。 “阿姨!” “小远,你在忙吗?中午回家吃个饭,有空吗?” 李妈妈听儿子说凌远喜欢吃饺子,俩人不会包,还嫌麻烦,偶尔就吃吃速冻的。其实当地除了过年,平常家里也不大有习惯自己和面拌馅包饺子。家里的阿姨老家是东北的,自己晒了些茄子皮和豇豆,送给李妈妈一些,拌馅最香。 凌远到家的时候,饺子正好要出锅。冒着腾腾的热气,面褶子的边缘玲珑剔透。李妈妈隔着厨房里的氤氲朝外跟他打招呼,催他换了鞋去洗手。香味儿追着他的鼻子,老人免不去的絮语柔柔地涌进耳朵里,让人瞬间松弛下来。 李熏然没被邀请回家吃饭。凌远偷笑。虽然他当然知道因为小孩儿不太爱吃饺子,而且他不吃茄子这东西。熏然的口味有点怪,带馅儿的,爱吃馄饨不爱吃饺子,爱吃包子不爱吃烧麦。 “你怎么还只穿个衬衫,套个西服啊,还敞着个怀,这肚子是别人的?”吃的差不多,李妈妈开始“娘亲式数落”。 “医院里还行,不冷,进出都开车,没事。” “受凉就晚了,知道吧。” 凌远陪着笑,喝着化原食的饺子汤,胃里少有的感觉到了舒服。 老太太阳台上走了半圈,回来坐定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件毛背心,都是黑色的,手织的羊绒线毛衫,精纺柔软剂的香味好像是薰衣草。 “套在衬衣外头,外面再穿西装。别图省事,也别顾着好看不好看的。这件是然然的,瘦一寸,摊开一比就知道大小了。” 凌远记得他从八岁起就没再穿过家里做的衣服。接过来,阳光晒出来的暖和蹭上手指的皮肤,惹得他眼角发烫。直接套头穿上,正合适。 抿着的嘴唇,成了一字,细看微有些抖。那笑映在李妈妈眼里,便化成母亲的温柔。 “谢谢妈.” “嗯。去熏然屋里眯一会儿再走。你那脸色一点儿都不好。缺觉。” 李熏然今年的生日礼物体积有点儿大,四个轮子挺占地方,还得租个“单间”。地库已经没有车位出售了,有的话也跟车价钱差不厘了。四个圈的小白,凌远给他选的。手里被砸了坨电子钥匙的一瞬,他想起小时候看的TVB,大款都这么送礼。不过人家好像是送跑车,敞篷那种,咳咳。还得继续努力呀,凌同学。 潼江路的堵拜第一医院所赐,几乎不分时点。李熏然真想把心一横,当回纨绔,把警灯亮出来。 磨叽进停车场,都十二点一刻了。掏出手机一看,有凌远的微信。还挺心有灵犀,知道我到附近办事,要来突然袭击? 手机屏幕里,那人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他的樱木手办,一脸得瑟。 啥情况? 小狮子仰天长啸,亲妈哟,就不能不放茄子?! 院办的秘书给他把凌远的办公室门打开,并按照凌院的指示,闪退。 熏然四下巡视,又摸摸网纹草的土。 皮沙发的长度刚好能装下他的个头,枕头和空调被在衣柜里。凌远怕他懒得拿,连发三条语音。 李熏然扎在简易被窝里,熟悉的味儿很催眠,他啥也没顾上想,睡着了。 *** 凌远拨通苏纯的电话时,纽约是上午九点。他还是简单直接。愿不愿意回国,到杏林分院做妇产科的负责人。 苏纯笑,你还是没搞定我妈妈? 凌远坐在老板椅上,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摩挲肚子上的衣服,毛线细软,绒绒的,特好摸。嘴角不经意上翘。 “搞不定,所以决定另辟蹊径。怎么样?考虑考虑?” “师哥,我想问个私事。” “你说。” “你爱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远顿了顿,刚想开腔,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通叮咣乱响。他拎着手机冲出书房,口里念叨着稍等。 李熏然杵在玄关处,脚底下滚着一堆牙膏、洗头水、肥皂、洗衣液。 “单位发的劳保,塑料袋不结实,嘿嘿。你收拾一下,我去洗澡了先。”说完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凌远笑着摇头,弯腰下蹲,捡东西。 “我爱人啊,惯得没样儿!” 第三十四章 番外四 题记——小天使们说要有肉番,于是,有了小鸡炖蘑菇。 卧室的钟坏了?没有。已经夜里一点半了,小孩儿还躺得跟个IPAD似的,眼睛微微着力闭着,睫毛似有若无地颤。 没睡着。 凌远伸胳膊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半迫着他翻转身体,好进入习惯的睡眠姿势。又力求不着痕迹,刻意加了两声鼾。 熏然怕他醒,顺着扭动,轻拍拍他后背,凌远便乖乖地贴搂过来。这人在梦里撒娇呢。李熏然偷偷笑,脑子里拉洋片似的影动终是渐渐消停,梦向他袭来。 这是凌远的特异功能,陪他们家小警察睡觉,各种意义上。 凌远管高刚叫高老师。他的微信好友除了家人,与工作无关的就没几个,警察倒占了一大半。李熏然发现他和小郭也是微信好友,惊诧了一脸。这是,报警抓医闹方便啊?不,是找喝多了的你方便。凌远笑而不语。 青少年走失案破了,是美国回来的犯罪心理专家提供了侧写帮助,但犯罪嫌疑人的作案细节未向社会公开披露。受害者有四位之多,最后一个,死里逃生。高刚不好和凌远说得太详细,但知道他既然问起,肯定是有合理的原因,捡着可能有用的重点提了提。凌远挂了电话,眉头锁得紧紧的。警察这工作真没辙,横竖不由人。 要是小孩儿能犯点错误被发配去当个户籍警就好了。凌远发现自己自私起来也挺嘴脸可憎的。 *** 凌副院长欢迎海外引进人才的方式很有中国特色,请到家里吃顿饭。李睿、韦天舒、陈护士长奉命作陪。凌远光买菜就跑了三个地方,练了小两年的报菜名有点儿要汇报演出的意思。 陈峥说自己气场不足,不敢一个人登院长大人的家门,自己绕路先去和李睿汇合,俩人一起坐地铁。可巧在地铁站出口碰上了另一条线过来的韦主任。三人嘻嘻哈哈到门口,一路上商量怎么臭开门的那人。要是院长同志亲自来开门,李睿负责喊弟妹。要是李熏然开门,韦天舒负责喊弟妹。总之,非得埋汰埋汰这俩人。关于李熏然如果来开门,韦天舒还提了另一套方案,被李睿给否了,他坚决不肯管小崽子叫师母,并表示韦主任你也太鸡贼了,合着不管谁开门,得罪人的都是我。不厚道。韦天舒说,你们可是实在亲戚,不碍事。说完和小陈一道笑得花枝乱颤。 三人憋着坏堆在防盗门门口,小陈按开了手机相机,还美颜的。 苏纯一开门,以为这三人要上春晚演小品呢。什么表情! *** 凌远扎在厨房里忙活,熏然领着客人各屋简单溜达溜达,除了李睿,都是头回登门。凌远从灶台里伸出个脑袋,喊,你们先打会儿牌,那个什么蛋的,平时我们家老是凑不齐人玩。 李熏然最近迷上打掼蛋了,上周末回家,吃完饭想拉着爹妈和凌远一起打,规则还没讲明白呢,李局长就摆摆手,说什么玩意儿,不玩,我和小凌还下棋呢。弄得小李警官老大的不高兴,回自己家才敢说。 五个人,多一个。苏纯说反正我也不会打,我去给师哥帮厨。韦天舒在一边嘴欠着打哈哈儿,说,正好你俩叙叙旧。 苏纯莞尔一笑,说,是呢,我要问问师哥,小李警官到底比我好在哪儿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三牛率先反应过来,带头傻笑,呵呵呵几声赶紧催着洗牌,又支使小陈去端水果。一通忙叨,牌局算是开了。结果有一半时间,韦天舒在数落和他打对家的小陈护士不会出牌,另一半时间,李熏然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厨房的动静,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听苏医生。李睿偷着乐,瞧这点儿出息,警察同志的反侦察意识都就着小米粥吃了。 饭桌上一片祥和。小李警官深谙挑逗群众斗群众的手段,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韦天舒交待了凌远上大学时候收了多少情书,苏纯负责补档国外段儿,就连前阵子肝胆外科一病人,号称他三姑家的亲外甥女的二表姐,正好来医院探望病号,见着凌远就往上贴的八卦都被陈护士长详细介绍了一下。 凌远只是笑。 李熏然看李睿。李睿乍乍手,我可是娘家人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哦对了,老凌,跟你相过亲的那个陈局长他们家闺女,要办婚礼了,请你去没? 李公子一脸讳莫如深。还和局长千金相过亲?想法够丰富的啊。 凌远还只是笑。心说李睿你大爷,这段儿掐了别播。 熏然吵着要吃冰箱里的冻榴莲肉,说当饭后甜点,和冰淇淋一个口感,结果被凌远一口否决。苏纯笑着说,师哥最后熬了锅银耳雪梨羹,这会儿应该凉得差不多了,正好做甜点。说着虚点了下李熏然嘴角上已半瘪下去不大显眼的火泡,师哥可是比以前会体贴人了,从前可是连个多喝热水都不会叮嘱别人的。 连吃饭带聊天,几个人耗到近四点还没下饭桌。最后还是韦主任说要回家看孩子,少白晚上值班,这才启动了撤离程序。都喝了些酒,不能开车送谁。凌远跟苏纯说,你才回来,路不熟,我送你去地铁站吧。苏纯一把挽上小陈护士的胳膊,留下一句院长还是跟家好好收拾调料罐吧,我可找好就伴回家的了。俩女孩咯咯的几串笑声,引得半西垂的太阳好奇得往上耸耸肩,染了送客下楼的俩人一脸金黄。 *** 李熏然动手收拾厨房,俩人还保持着做饭不刷碗刷碗不做饭的优良传统。凌远举着杯热普洱茶,靠着门框问李熏然晚上饭还吃不吃了,要不稍晚点再把中午剩的米饭压锅粥喝。熏然背对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几个吃不下,中午饭还搁这呢,他朝着脖子比划手。 然后小孩儿沉默着在洗碗池里划拉,屋里只剩水流的哗哗声。 一摞盘子碗往水台上一蹲,吓了喝茶那人一跳。OK,洗好了,你负责收一下,我去蹲个厕所。说完一溜烟跑了。凌远看着满世八街没擦的水渍油点,以及灶台上被遗忘的两个锅,叹口气,愉快地接班。 *** 一份杏林分院的试运行工作报告已经花了凌远两个晚上的休息时间。他拾掇完厨房,冲着卫生间的方向喊了句我去改报告,便扎进书房做最后的定稿,虽然周末发了邮件也没什么人看,但一项工作的完成总能让人更轻松一些。 进入工作状态的凌院长对时间的感觉就有些迟钝。手边的茶凉透了,他也点下了发送键,才意识到已经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小孩儿似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出奇。 凌远举着满是茶根儿的水杯,晃悠回客厅,发现大屋灯都没开,下楼往卧室去看,只有厕所透出橘黄色的暖光,却没有什么声响。 水汽在浴霸的暖下蒸腾,送出潮湿的气息。小孩儿窝在浴缸里呢,不像平日里的四仰八叉,安静得很。凌远往马桶里倒茶底子,眼睛却瞄向浴缸里躺着的人,刚想问怎么想起来泡澡了,噎住了,没说出来。 有人犯规。 耻毛像海草,在水下涌动,借着浮力不再紧贴皮肤,肉刃从中耸立出来,在水里挺着。细长的手指和立着的分身都被水光放大了,像是在上下撸动,但似乎又没加什么力道,更像是在一下下的点弄。形式大于实质。 但,仍是在自摸。 凌远站在浴缸边上,赤裸裸地注视那对不安分的手,人影倒在李熏然身上,遮住了大半的光,却没能让他主动睁眼。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 哼声像窗外的风 一样,轻不可闻,偷偷从嘴角泄出来,炸在有些人的耳膜上。 “需要帮忙吗?”凌远弯腰吻上爱人的唇,一只手伸进水里,蛮横得扒拉开原本自娱自乐的手指,换了攥握的手势,用力捋了一把。一声轻“啊”似是受用。 李熏然半撑开眼皮,眼角的春色已是关不住了,颧骨上晕染着红,不知是哪种热搞的。“凌远~” “嗯?”他还在吻着他。 “艹进来,艹射我。不许用手,也不许用嘴。直接来,艹射我。” 脑子里一阵嗡鸣。粗略地计算小孩儿自己扩张的耐心值,以及直接上可能让他受伤的概率。 可思考需要消耗理智。凌远的理智很快被不断敲进耳朵的“艹射我”烧没了。 甬道是有些腻滑的,似乎有香气被挤压出来,触感奇怪。显然是一种之前没有尝试过的润滑。在确认了进入没有明显的阻碍感后,他不再拘束自己。 有人提出了要求,得有人负责满足。 肉和肉撞击,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比水腻的泥泞声还要淫靡三分。越是原始,越是催情。几浅几深的技巧被抛弃,大肆地挞伐,密集地冲击那一小块儿隐秘的褶皱。直接,野蛮。 有人得偿所愿,叫着,射着。 凌远分不清自己是真得也到了,还是被李熏然的叫床声刺激得提前射了。总之,俩人几乎同时软下来。大口喘气,床单被未擦干的身体沁得发潮,凌远拿嘴唇抿李熏然未来得及吹的湿润发尾,一口咬上细嫩的后脖颈,用这种方式帮助自己平抑气息。 因为他背对着自己,声音有些朦胧,所以凌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小孩儿又说了一遍,他才知道,没听错。 “suck my lollipop”他说。 有人在玩火。 小孩儿的柱身不知什么时候又已半硬起来,少许浊液还半挂着。舌尖微卷,把残留的精液吸进嘴里。“lollipop is melting” 凌副院长只敢对自己承认,这两年他给人开刀水平的提升实际比不上他口活儿技术提高的速度。 叫床声支离破碎,也拼凑出一句“love my pink knife,huh?” 凌远顾不上思考他家小孩儿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从哪儿学的,只知道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有些人真要开染坊了。他含吸住一侧的球体,包在口腔里吮着,酥和麻席卷开来,然后又换另一侧,吐出来,舌尖勾卷着,力度越来越大,捋着柱身上那根敏感到极致的青筋。Pink knife硬到要炸裂,让玩火的人想求饶。溢出嘴角的,却只剩下连成串的“啊” 虽是第二次,可出的东西依旧浓密。蓬勃的躯体,诉说着旺盛的欲望。他射了大半,在凌远脸上。 凌远笑着骂小混蛋,边把脸凑到他眼前,迫着他自己看,然后逗他,让他舔干净。 “我才不要”他盒盒着拿手推开扑过来的一张热脸,生怕自己的子孙液莫名其妙地滴进自己嘴里。 “不要?这里不要,那下面要不要?” 不等他反应,凌远偷袭一般,把整根东西一下戳了进去。先前一波的温热湿润,酝酿到此刻,已是佳境。内壁自觉得撕咬上来,包裹着,吸吮着,像有意识。 “熏然~熏然~”他低吼着“我要死在你里面”,“让我死在你里面,熏然~” 被唤着名字的人,此刻已快发不出声音,半透明的稀薄液体汩汩地冒,快要榨干他。 不该那么猛烈,去挑衅的。他想。 然后是漫长的接吻。耐心,不再沾染太多情欲,更 像是用唇的触碰在说话。 凌远知道自己不用再去追问。李熏然这次应该能自己克服。如果真得不能,那他也能及时发现。已经掌握了药方,剂量,不是问题。 可他忍不住问了那是什么润滑。小孩儿咕哝着把脸埋进被子,答得含糊不清“网上买的”,“直接注射进去的……像打针……” “以后别用了。” “怎么了?” “像混了香精的猪油” “艹……” 苏纯后来问他,自己的刺激是否起到了转移李警官注意力的作用。凌远笑,说,副作用有点儿大,差点儿基因突变。苏医生愕然得满脸问号,凌院长摇摇手,笑得讳莫如深。 *** 小朱好不容易考上公务员,在卫生局组织干部处当个小科员,她知道珍惜这份工作。所以,她让凌远别挂电话,表示自己去问问上级这事该怎么处理时,也知道自己冒着风险。可能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太好听,把自己撩晕了。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填?婚姻状况,多简单,要么未婚要么已婚,顶多再加上离异和丧偶。你问问他是哪一类不就得了。”副科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问了,凌院长说他哪类都不是。他问能不能写‘有伴侣’?” “你问问他要加糖吗?” “啊?” “啊什么啊,告诉他不行。已婚、未婚、离异、丧偶,只能四选一。填个干部备案表,还这么费劲。第一医院怎么选这么个人接齐院长的班啊?” 凌院长对着干部履历表,心里大骂官僚主义害死人。 *** 李副队在宜家买了个小黑板,还有一盒彩色粉笔,挂在自己家玄关处。 虽然有微信,可以随时发消息发照片发各种情绪,但警察同志喜欢那手绘的一点点浪漫。 画来画去,除了小心心,其他没一个像的,画技老是上不了档次。但凌院长懂得欣赏,拍下来,当头像用,还经常换。惹得全院职工一直在猜测,凌院长是不是隐婚生娃了,孩子都会画简笔画了。 李熏然的头像倒是比较稳定,一件白大褂,在还是凌主任时候的办公室衣架上拍的。 这个季节潼市总是多雨。凌远以前不喜欢下雨,他不喜欢的东西其实很多,只是以前,他从来不说。 现在,下不下雨,以及其他的很多事,对他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太大所谓,但他反而爱讨论这些琐事。 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守着自己爱人的普通男人。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