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人人都想攻略我》 ================== 《人人都想攻略我》 作者:风之克罗地亚 文案 楚衍发现他有种特殊的能力 接触过他的人,要么对他一见钟情,要么日久生情不可自拔 然而楚衍拒绝成为万人迷 他沉迷修仙,无心恋爱 ps:修真升级流,剧情为主,感情为辅 主受,cp魔尊 傲娇护短攻×腹黑心机受 内容标签:强强 仙侠修真 爽文 升级流 主角:楚衍 ================== 第1章 “我讨厌你,十分讨厌你。” 脸孔清雅秀美的少女是个罕见的美人,她绯红嘴唇张合,吐出的却是令人心寒的话语。 她固执地撇过头去,不让那人瞧见她的表情。唯有微蹙的眉毛与不断攥紧又松开的手指,表明她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少女故意顿了顿,一寸寸仰起头来,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像是火光跳动。她近乎恶意地期待对面那人的反应,会是面孔发白嘴唇褪色,还是故作坚强全当不知? 再细微的表现与动作,都能让少女获得非同一般的乐趣。 就像攥紧了一把价值连城的珍珠再缓慢将其捏碎,粉末细细碎碎从指间滑落。手心中散开的充盈华润,不止代表着毁灭的价值连城,也代表着恶毒的快意。 那人的反应却让少女十分失望,他没有面孔发白也没有惊慌失措。楚衍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那双浅色瞳孔清亮透彻,似湖面映照着苍蓝月光,粼粼波光随着微风拂过闪烁不息。 太漂亮的一双眼睛,似看透世事不为之动心,又或是懵懂稚拙犹如孩童,一颗心纯粹干净不染凡尘。 即便是对楚衍心生不满的少女,也不禁失神了片刻,而后一点点眯细了眼睛。这是她发火的前兆,谁都能从中窥见少女并不美妙的心情。 所有的期待刹那间落空,让少女心中空空落落的。 又是这样的眼神,又是这样的反应,偏偏还有无数人为楚衍如痴如狂情根深种,就连自己的皇兄都是如此。 “你越是反应平静,我越觉得你做作不堪。”少女干脆移开眼睛不看楚衍,生怕自己落了下风,“不过仗着自己有一张好脸,就荤素不忌到处勾引人,真让我,真让我不耻!” 良好的教养让少女即便愤怒,也说不出太不堪的话语。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出不痛不痒的几个字,刚吐出舌尖就啪嗒落了地,半点气势都没有。 完了,实在太惨。 话刚一说完,少女就觉得不妙。她耳根泛红拼命扭开面孔,生怕楚衍从中窥见自己的缺点,话语尖刻地讥讽回去。 可想象中的尖锐话语并没有来,少女听见楚衍声音清晰地说了几个字:“我并没有勾引人。” 少女长睫颤抖。 她情不自禁扭过头去,就撞进了那双眼睛中,似被溪水冲刷过的石子,清澈圆润毫无棱角。 “我没有勾引人。”楚衍又重复了一遍,“他人对我心生爱慕,并非是我能控制之事,我不明白七公主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偏见。” 微风送来了楚衍的回答,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入耳。 少女有些失神地移开眼睛,不知为何满腔怒火瞬间消散。 她仍是不敢看楚衍的眼睛,无处安放的目光落到旁边开得正好的海棠花上。黄蕊红瓣花朵硕大,重重叠叠艳丽又娇俏。 风一吹,恰好有一片花瓣落在少女衣襟,她揉捏着那片花瓣,讷讷无语不知如何回答。 也许是花朵太过艳美,也许是春光太过灿烂,少女再次发现当她面对楚衍时,之前设想过的所有刻薄话语通通被遗忘,真是太软弱又太不堪。 她与楚衍几次交锋都是如此收场,少女既是恼怒又是无可奈何,越发断定楚衍是天生的妖孽祸害。 若非是妖孽,何能惹得那么多男女为他如痴如醉?如果不是祸害,为何每次自己面对他,总是手足无措? 即便是自认意志坚定的少女,在面对楚衍时也是被他所惑的众生之一,心绪澎湃不能抵抗。 海棠花瓣被少女揉碎,淋漓汁液残留在细白手掌上。满手触目惊心的红痕,终于让少女找回了一丝理智。 “妖孽祸害。”少女声音细细,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露出真面目。” 不等楚衍回答,精美小巧的绣鞋就不轻不重踩了他一脚。少女气冲冲转身就走,佩环叮咚声音悦耳。 她生怕再晚片刻,就会面红耳赤无力反抗。失去了所有理智与矜持,她又和其余人有什么分别? 空气中还残留着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她慌忙挪开的面孔上有动人的红晕,神态娇美不容忽视。 楚衍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既没有为她娇美神态心动,也没有生气愤怒。尽管他的眼睛望着七公主,却透过她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目光穿过一重重厚厚的城墙,掠过一处处山林河流土地,最终落在苍茫而遥远的虚无之处,那里有他早已写定无可更改的未来。 楚衍伸开手,掌纹交错纵横,昭示着他生命中的起伏与转折。 每一处细节他都了然于心,看似玄奥奇妙的命运犹如一挂卷轴,在楚衍面前缓缓铺开,一清二楚没有遮掩。 历经了千百载岁月后,谁都能同楚衍一般淡定自若。 也许是某位神祇在冥冥之中点醒了楚衍,忽有一日,他所有轮回转世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 伴随楚衍轮回转世的除了他永恒不变的名字,就只有那惹人爱慕也让人嫉恨的莫名魅力。 与生俱来的奇异能力,既是恩赐也是灾祸。有对楚衍心生爱慕之人,也有人对他满怀恶意。爱慕与憎恶,仇恨与嫉妒,化作巨大洪流裹挟着楚衍洗刷而下。他只是其中一粒微小的石子,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这样没有尽头的轮回,楚衍经历了千次百次。 不管楚衍身份如何改变,或是卑贱或是尊贵,他仍会落得一个凄惨下场,从没有任何例外。 无论怎样奋力挣扎反抗命运,结局都不会改变。就比如楚衍已经能够窥见这次轮回转世的终点,很快就会来临。 楚衍没有灰心丧气,也没有亢奋激昂。经历了数千年时光洗礼之后,他反倒能够心平气和面对一切,也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凄惨的结局。 世界就是最大的牢笼,他身上被捆缚着层层枷锁不得解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又何能求得解脱? 楚衍按了按胸口,心脏勃勃跳动血液流淌不息,他终究还活着。只是这样已经注定无法反抗的命运,又有什么趣味呢? 最开始的愤恨不平已经被洗刷磨平,只是心中仍有一簇微弱火苗燃烧不肯熄灭。 如果,如果他能够结束一切,如果自己能够求得解脱…… 少年对着天空遥遥伸出了一只手,似在等待又似祈求。 如此幻想未免太过天真,他早知奇迹不会发生,又何必自作多情?伸出的手随即落下,楚衍表情漠然。 奇迹就发生在下一刻。 一眨眼间,和煦日光消失了。花香微风与一切动人色彩,全被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恍恍惚惚看不清真相。 真是奇异又微妙的感觉,世界若即若离开始模糊,不断晃动又在瞬间剥离。明明这种变化诡异又可怖,楚衍却没有丝毫害怕。 心中冥冥的预感告诉他,自己期盼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近乎怀着几分期待与忐忑,楚衍又重新仰起头来。 似是瞬间又似永恒,微风与阳光又回来了,世间万物又开始正常运转。色彩声响与微风,微妙的花香与草木气味,仿佛刚才诡异的一幕只是错觉。 下一瞬,楚衍看到青衣的仙人从云端飘然而落,衣袖翻飞。烈烈火光在他周身燃烧,光华灿然宛如流星曳尾。 视线被牢牢吸引,无法呼吸也无法说话。楚衍只能望着那人再睁大眼睛,心中巨大声响回荡不休。 杂乱的心跳声与满怀的期待混杂在一起,恍惚间楚衍嗅到了宿命的意味。 仙人姿态端然落了地,一双眼睛化作锐利刀锋又如苍蓝月光,斜斜望向楚衍,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目光太过直接锐利,让人生不起反抗之心。穿心而过,凉而薄。 明明是能让人忘记呼吸的绮丽容貌,却无法在脑海中留下丝毫印象。楚衍唯独记得那人眉心中央一道印记犹如火焰,妖美又邪魅。 虽然仙人模样狼狈唇边也有血迹斑驳,他凛然而立的身形仍是挺拔出尘。纵然立于地面之上,他仍神态高洁处于凡人无法触及的苍穹之巅。 楚衍现在的情况并不好,他不能呼吸无法说话,就连舌头也是僵硬笨拙。仿佛一根木头呆立在原地,明明血液在叫嚣沸腾咆哮,偏偏无法动作。 青衣仙人的目光在楚衍身上停留片刻,略有惊异地扬了扬眉,而后饶有兴致地微笑了。 “真是有趣……”仙人轻声细语,声音低沉动听如在耳边响彻,“没想到在一个灵力衰竭的小千世界,还能看到你这样有趣的人。” 有趣,如何有趣? 楚衍只知道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他每一次转世轮回都是神志清醒保有记忆。这缓慢又残忍的惩罚,楚衍却无力挣脱。 仙人伸出修长手指,眼看就要落在楚衍眉间,态度坚决避无可避。突如其来的危机预感,让楚衍瞬间肌肤战栗寒意四起。 绝不能让这身份不明的人碰到自己,直觉如此警告楚衍。 莫名的一股暖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楚衍终于摆脱呆滞木讷的状态,轻轻向后仰身避过了这次接触。 青衣仙人轻轻“咦”了一声,苍蓝眼眸中越发光芒闪烁。这次他收回手,似是说服自己般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楚衍还来不及庆幸,下一瞬,他又被那人贴近了。青衣仙人的手指终于落在楚衍面颊上,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好似一缕幽魂。 随之而来的话语,也微弱得仿佛轻风过耳:“知道么,你很快就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每晚五点准时日更,还请小天使们支持=3= 感谢菟子的丝和八千的两个地雷感谢全天下我最美的手榴弹 第2章 明明是冷酷至极的话语,青衣仙人却说得缱绻温柔仿佛情话。 仙人的手指凉得像是冰雪,落在楚衍面颊上却有炽热温度,从面颊迅速蔓延到耳畔。 那张绮丽得惊人的面孔着实离得太近,极致的美丽也会化为无形利刃,让人不忍逼视不敢眨眼。 楚衍能嗅到青衣仙人身上馥郁悠远的香气。香气同样是有颜色的,是淡雅的绿明澈的蓝苍茫的灰,每一口都满载着甜蜜与缥缈,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似是觉察到楚衍的失态,青衣仙人恶劣地在他耳边轻笑,声音低沉迂回似琴弦奏响。 不愧是上界仙人,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有如此风韵。再明丽动人的凡间绝色,在青衣仙人面前都嫌太俗艳。 楚衍眨了眨眼睫,很快从惊艳中挣脱。他微微低下头,任凭青衣仙人继续在耳畔轻声诉说:“你天资聪颖年少成才,不到二十岁就中了状元,身边更有许多人仰慕你。” “可惜你福薄命浅注定寿元不长,再过七日就是你的死劫,必死无疑无法更改。”微微的叹气声,仿佛仙人当真十分惋惜。 “而我,能助你逆天改命。从此让你一生安稳,长命百岁。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不管荣华富贵或是天下绝色都唾手可得。” 诱劝的话语带着缥缈香气萦绕在身侧,没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再大的艰难险阻让青衣仙人轻飘飘一提,都宛如尘埃般重量微弱。 楚衍眼睫一眨不眨,没有丝毫心动。他成了一座没有表情的石像,目光闪烁态度不明。没有赞同就是婉拒,青衣人深知这一点。 “又或者,你可随我破界而去,踏上仙途逍遥长生,真正地摆脱天命超脱生死。” 这回诱劝的话语终于起了作用。 少年恭顺地垂下头,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以此表示臣服,“既然仙师如此吩咐,在下必会竭尽所能。” 自该如此,青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小千世界的凡人,即便阴差阳错开了仙窍,又何能抵御他的术法? 暂且利用这少年避过此劫,再从长计议…… 可楚衍的下一句话,让青衣人立时半抬起头来,眼眸微眯光芒闪烁。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仙师面前,并没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少年说得心平气和,既无不满也无怨怼。他平静坦然地点明了事实,不动怒也不惊慌。山峦崩摧于前,亦不能使其变色。 难得好心态,处事不惊又识时务。态度不卑不亢,遭遇骤变也能冷静处事,也许是个修仙的好苗子。只可惜,他碰上了自己…… 青衣人暗暗将少年地位拔高些,从随时可以丢弃的傀儡,变为略有些利用价值的凡人。 “你叫我‘仙师’,却有些不妥当。”青衣人唇角一扬,笑容恶劣又艳丽,“我是魔修而非仙道修士,将凡人抽筋拔骨之后,还要拘束其魂魄慢慢折磨,千载万载也不得解脱。” 他想看眼前的少年惊慌失措,想看他战战兢兢却只能强装镇定。先以恐惧震慑将其降服,再给予利益拉拢,方能使人心甘情愿为其驱使。修士如此,凡人亦是如此。 青衣人第二次失望了,少年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说得诚恳无比:“不管仙师修魔抑或修仙,对我而言并无区别。我相信仙师会信守承诺,只要我对仙师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仙师就不会抛弃我。” 聪明,却也聪明得让人讨厌,完全挑不出过错。四目相接间,青衣人嗅出了微妙的气息。 沉默片刻之后,青衣人冷哼一声,“我助你脱离这个小千世界,你助我重塑肉身报仇雪恨。以天道为誓,若是违背誓约,神魂消散不入轮回。” “以天道为誓,违背誓约不入轮回。”楚衍也同样立誓,许下了郑重的诺言。 似有一双眼睛,在碧蓝天空中徐徐挣开。长而窄的一线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微微一顿,神魂之中就此铭刻了精密复杂的誓约,叠加缠绕将他们两人紧密相连。 短短片刻,又像永恒。 所有云光缭绕与暗香脉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只是楚衍的幻梦错觉,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突然间掌心骤然发热疼痛,那疼痛来得快消失得更快。楚衍徐徐张开左手,一粒朱砂痣殷红如血,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还没来得及疑惑踌躇,脑海中就响起了青衣人的声音:“本尊暂且栖身于你的神识之中,待得你我完成契约后,本尊自会脱身。” “从此你我同生共死,比许多师徒道侣还亲密些。”青衣人短促地嗤笑一声,似是嘲弄又似讥讽,又恢复沉默。 即便青衣之人竭力掩饰,楚衍也能听出他此时的虚弱。他没有形体也没有血肉,如同一道缥缈青烟随时都可能消散。 楚衍先前的预感成了真。对方就是一缕幽魂一道神识,不知为何落入如此狼狈境地,奄奄一息即将殒灭。 即便如此,青衣魔修也并非楚衍能够抵抗的。 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双方互相试探交锋,每一句话背后都满含深意。楚衍需要迅速思考再做出选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仙凡有别终究殊途,凡人为蝼蚁修士为主宰。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能与青衣之人暂且达成协议,已经是楚衍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 方才一颗心绷得太紧,唯有此时方能暂时放松,楚衍才发现手心出了冷汗。他既是后怕惊惧,也有隐隐的激动。 青衣人想要利用他重塑肉身报仇雪恨,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对方摆脱这坚固的牢笼? 即便千百次的漫长轮回,也没有磨灭楚衍心中的执念。他明白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世界是牢笼他是囚犯,一截截枷锁严丝合扣将他束缚,画地为牢不得解脱。 好在楚衍期盼已久的机会来了,青衣人随着灼灼火光从天而降,从此他命途转折波澜骤生。也许是天命也许是注定,这一切楚衍都了然于心,甚至不觉得意外。 楚衍略微攥紧了左手,他脑海中又有声音恼怒响起:“真是书呆子蠢货,即便侥幸开了六处仙窍,还是资质平平没有出奇之处。” “果然在小千世界中,极少有什么惊才艳绝的人物。本尊与你做交易,可算是亏大了。” 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青衣人已将楚衍的资质探查完毕。他直截了当地宣泄自己的不满,半点不忌讳楚衍这宿主的心情,末了还心灰意冷地叹了一口气。 楚衍并未动怒,而是淡淡一笑,“仙师说我资质平平,也意味着我资质尚可,并非天资愚笨注定一事无成。多谢仙师夸赞。” “谁夸你了?”青衣人一字一顿地反驳,“如果你九处仙窍全部闭塞,还有可能是传说中的无上剑体,冲霄剑宗必会视你为良才美玉,前途无量一片光明。” “可惜你九窍六通,顶多能修炼到金丹。放在某个小千世界还算出类拔萃,在上界却只算资质平平,至多能在大门派当一个外门弟子。你想要助我报仇雪恨,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虽然青衣人并未详细解释,楚衍也大概明白对方为何沮丧。 仙窍开通与否,显然是区别凡人与修士的关键之处。所谓九窍六通,大概意味着凡人至多能开通九处仙窍,自然九窍全通才是天才人物。 九窍全都闭塞也有可能是“无上剑体”一类特殊体质,天资卓绝非同寻常,即便是冲霄剑宗这类大门派也会精心栽培。 九窍六通又非特殊体质,自己资质平平,青衣人这句评价倒也算中肯。 楚衍仍然不沮丧,“若我没有开通仙窍,仙师也不会与我结缘,说起来也算天命注定。” “不要叫我仙师,我是魔修。”青衣人反驳,“我名简苍,你需称呼我为魔尊。” “是,魔尊。”楚衍从善如流更改称呼,态度诚恳恭顺,又让简苍心中憋了一口气。 原本简苍准备好好惩罚一下这只有小聪明的凡人,至少给他来个下马威。谁知这书呆子乖顺圆滑得很,让他抓不到半点过错。 对了,这书呆子没有告诉自己他的姓名,这就算不敬! 还未等简苍责问,少年面带微笑风度端然地补充道:“我叫楚衍,还请魔尊多多照料。” 时机恰到好处,仿佛猜透了简苍的心思。 这次简苍沉默片刻,转而冷声嘲弄:“衍,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你命运多舛,轮回百世亦不得解脱,偏偏还取了如此重的一个字,真是自讨苦吃。” “不管哪一次转世轮回,你都注定活不过二十岁,大多下场凄惨不得好死。如果不是你资质平平并无特殊之处,我都要怀疑你是哪位大能一朝陨落,被对头如此折辱惩罚。” 眼看楚衍睫羽颤抖,似是心绪不定,简苍便以为这书呆子终于害怕了。他扬了扬眉,难免有些快意,“这灵气稀薄的小千世界,就是束缚你的牢笼。固然你开了仙窍神魂坚韧,也经不得如此消耗磨损。” “终有一日,你的神魂会在无尽的轮回底消散。好在你遇到了本尊,真是你天大的福报。” 的确是福报,也是机遇。 那遁去的一线生机,终于从天而降被自己牢牢抓住。他轮回千世百世,身份各异绝不相同,唯有楚衍二字与这副容貌从未改变。 该说是偶然,亦或是必然呢? 楚衍微微垂头表情如常,唯有眸光晶莹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昭墨和拾年的地雷 第3章 灯光晕黄,夜色幽凉。 简苍修长手指捏着青瓷酒杯,杯中琥珀色流光荡漾。他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随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叮地一声声音清脆。 莹润如玉的面颊上有了微微一抹红晕,眼波横斜波澜荡漾,刹那间绝代风华足以让时间停驻让日月无光。 只应出现在梦中的绮丽容颜,似能化为无形巨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太压迫太惶恐,让人屏住呼吸心跳暂停还觉得太冒犯。 那抹艳色太轻薄,比春宵寸光更短暂。越是罕见越是珍贵,在如此绝代风华面前,凡人纵然眼睛被灼烫也舍不得移开视线。他们只求能将其铭刻在脑海之中,时光也无法使其褪色。 楚衍也不例外。他目不转睛盯着青衣魔修,却并非被其姿容所震慑。他心中疑问不断冒头涌出,密密麻麻。 真是奇怪,明明是无形体更无重量的一缕幽魂,却能品尝美酒佳酿。自称魔修的简苍究竟是什么? 脑海中若有似无有了答案,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隔着一层阻碍,楚衍无法得到答案。少年执着坚定地注视着简苍,眼瞳清亮如水。 有些失礼的注视,简苍也不在意,他修长手指在杯壁上一弹,不大满意地扬了扬眉:“三十二年的秋露白,还算能入口。此地简陋,本尊也就不奢求什么。” 真是矜持又难缠。青衣魔修话说得勉强委屈,又对楚衍扬了扬下巴,仿佛他应该对自己的迁就心怀感激。 被直接奚落,楚衍也没有难堪。他笑了笑:“书上说,上界修士餐风饮露,不染人间烟火。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青衣魔修的确是与众不同,没有半点传说中的仙人气派。他随着楚衍回到住处,立时呼来喝去地开始使唤楚衍。 好在他并未提出让楚衍奉上童男童女当作祭品,也没有残害生灵抽魂剥皮,简苍只要喝酒。 非佳酿美酒不要,年份太浅的酒简苍看都不看一眼。斟酒之人容貌气宇也需上上之选,楚衍满府丫头下人被他挑剔目光扫了个遍,其中不乏清丽佳人,最终还得主人亲自作陪。 与其说简苍是修炼有成的仙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挑剔又坏脾气的纨绔子弟。即便和皇帝皇子打交道,楚衍都从未如此劳心费力。最后浅而轻微的一句抱怨,他只当是简苍的赞赏。 好大胆的凡人,居然敢拐弯抹角地抱怨!能给他倒酒,可是无数上界修士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凡人还敢挑三拣四。 简苍斜了楚衍一眼,三分不满三分挑剔。他刚要说话,对面的少年又极有眼色地给他斟了一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有些黏稠,轻缓地倾注在酒杯中,悠悠晃晃波光潋滟。 这一下让青衣魔修闭了口,等他慢慢喝完这杯酒后,也有心情解答楚衍的疑问:“修士筑基之后就可辟谷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修士也是人,也有欲望有杂念。有人好美食有人好美色,还有人以杀戮为乐。” “清心寡欲一心修行只求飞升之人极少,唯有太上派那群死脑筋修士才会如此。你应当觉得庆幸,至少本尊是魔修,而非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为了铲除执念杀妻弃子以证道心的疯子。” 短短几句话,楚衍从中得知了非同一般的信息。上界果然不是什么安乐之地,也有纷争与欲望。 不管人间抑或上界,从来都不是逍遥乐土。不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有欲望未能得到满足。凡人为名利富贵你争我夺,修士为破界飞升执念深重,同样都是蝼蚁罢了。 蝼蚁。冰冷俾睨的两个字,让楚衍心中一惊。他性情平和无甚棱角,少动情更少动怒。 历经千百次轮回之后,即便结局凄惨楚衍也不大在意。谁知不经意间,他竟会如此鄙夷上界仙人,狂放孤傲得并不像他本人。 些微失态很快被楚衍掩饰过去,就连简苍也没有察觉。 青衣魔修长叹一声似有万千感慨,狭长眼眸中有苍蓝色闪光,“本尊给你三日时间了却凡尘俗事。修士寿元漫长,凡人的寿命却太过短暂。你我此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回来。” “若是你想求本尊出手安置你的父母家人,我也不会拒绝。不说封王称皇,至少也能护得你的亲族眷属代代富贵。” 真是,意想不到的体贴入微。 楚衍原先以为,简苍这种高傲俾睨的性格,他想要离开之后,定会二话不说拽着他就走,不会顾忌自己一个凡人有何感受。 该说能够成为上界修士之人,个个都不简单么? 楚衍脑中念头流转,最终淡淡笑道:“在下父母早亡,亲族眷属也不剩几人。天煞孤星,大概就是如此。” 的确如此,楚衍并没有说假话。 虽说轮回千百世来,他的亲人眷属多不胜数,但楚衍从不纠结于上一世的恩怨情仇。 每一次转世投胎,他都能极快投入到全新的生活中。说是洒脱也可,薄情亦可。 “既然亲族眷属没有,红颜知己总有吧?”青衣魔修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就好比那位七公主,模样清丽又对你情根深种。那种小姑娘,越是心中喜欢嘴上越要说得强硬,漫不经心靠近刺你两句当做亲近,事后还会恼怒自己态度傲慢。” “可一旦你们二人心意相通,她就会以千百倍的热情回报你,人间佳事莫过于如此。” 轻轻巧巧几句话,就将楚衍与简苍的距离拉近。青衣魔修与他仿佛是相识许久能够互相开玩笑的损友,无所顾忌肆意而谈。 “爱慕我的人很多,七公主只算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少年的眼神平静无波,这种桀骜欠揍的话让他说来,也理所当然仿佛既定事实。 简苍挑眉“啧”了一声,很是为自傲的楚涵感到羞愧。 就算眼前的少年模样秀美,可算罕见的标致人物。但世人品味喜爱皆不同,环肥燕瘦各有所爱。谁又敢笃定万分地说自己爱慕者众多,就连皇室公主也只是其中毫不特殊的一个? 大话谎话,未免吹得太过。青衣魔修摇了摇头,他干脆掐指一算,瞳孔瞬间放大又收缩。 这回简苍望着楚衍的目光,比先前格外不同些。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表情仍旧平静,没有自矜也没有自傲。烛光映得那双瞳孔如海般深邃,再大的狂风也掀不起波澜。 青衣魔修望着那杯酒好一会,直接了当地感慨:“了不起啊了不起,不细算我还不知道,我可从未见过你这么有桃花运的人。” “我本以为你只是个普通凡人,至多仙窍已开运气不错。谁知现在看来,你比上界那些媚骨天生的修士也差不了多少。” “可惜不是女子,否则定是倾城祸国的佳人。”简苍凑近些,细细端详楚衍的面容,眸中苍蓝光芒莹烁,“你该庆幸自己运气好碰上了我,否则难免有修士瞧中你命格奇特,将你掳走炼成一件法宝。” 青衣魔修表情不怀好意,楚衍笑得一脸冷漠,“呵呵。” 那一声嘲弄太过短暂,让简苍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他凝眸望去,少年又是恭敬顺从的模样,并无特殊之处。 简苍和楚衍沉默对望好一刻,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 “既然你了无挂碍,那我们明日就启程。” 青衣魔修将酒杯一推,化为一缕青烟瞬间消散。悠长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方才灯影美人的绮丽景象,却已消失不见。 唯有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窗外月光寒澈如水,倾泻满地荡漾生辉。 等到第二日,七公主前来寻找楚衍时,她只见到压在青瓷酒杯下的一页信笺。 仙人抚我顶,授我以长生。秀美字迹一如其人,却有几分少见的潇洒狂放。少女伸指在字迹上一抚,墨迹尚未干透。 求仙问道逍遥离去么?少女的眼神一分分沉暗起来,狂怒肆意犹如暴风来临时的大海。她刚要将信笺扯碎,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他想轻松了结一切,也要问问自己答不答应。少女仔细折好纸张放在掌心,信笺上还有些微温度,并不是错觉。 楚衍原本以为,他们二人离开时定会惊动世人。 毕竟这个世界,也有仙人破界飞升的传说。或是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轰鸣炸裂,似要将整个世间劈裂斩碎,或是祥云结成云霞缭绕,天女排队相迎景象壮美。 简苍的举动却太过轻松写意。他只是让楚衍闭上眼睛,说他们俩很快就会抵达上界。 越界而过的感觉也并不古怪,甚至没有多少痛苦。仿佛穿透了一层稀薄的水膜,瞬间无法呼吸就恢复如常。 古怪的失重感让楚衍恍惚失神。他像是穿梭在无尽的光芒之中,各色绚烂华灿莹然。他想要睁眼看看是何等奇异景象,眼皮却莫名沉重无法抬起。 不过短短一瞬,楚衍已经察觉他大概已经到了上界。即便不睁眼,也能觉察出其中不同之处。 空气莹润又充盈,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舒张再收缩,仿佛千百年间楚衍从来没有真正呼吸过。 还没等楚衍将周遭打探清楚,就有三道截然不同的目光望了过来。或是欣喜或是诧异或是冰冷,不一而同态度各异。 第4章 被三人骤然瞩目,楚衍并未惊慌失措。他温然地对三人点了点头权当招呼,专心致志打量起自己身处的这间大殿。 宽广空阔的大殿,寂静又幽深。楚衍目光所及之处,只能望见几根极高极高的白色石柱支撑向上,即便仰头也无法看到穹顶。同样绵延无尽的还有周围的墙壁,延伸开来不见边际。 上界当真是非同一般。看似普普通通的白墙,其上却有一层莹然光华流转。而墙壁之上,全是恢弘壮阔的图画。 其中一副是巨浪之巅,仙人驾驭飞剑斩杀蛟龙。仙人袍袖翻飞剑光耀目蛟龙怒号嘶吼,栩栩如生太过逼真。 笔触飘逸有仙气,色彩清雅浅淡。不管是画技抑或其中神/韵,都超出凡间太多太多。看得时间久了,竟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楚衍也不管其余三人全都望着他,他十分坦荡地向前两步,继续专心致志盯着白墙上的其余图画仔细打量。 不远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碧蓝天空祥云仙鹤,苍松郁郁成荫,远处山峦朦胧半隐于雾气之中。云雾飘散祥云浮动,白羽红顶的仙鹤清脆鸣叫,风声鹤鸣树叶摇晃拂动,一层薄薄色彩却似有了重量更有声音。 真是十分有趣,上界果然比凡间好玩太多。楚衍赞叹般仰起头,晶亮瞳孔中是掩不住的惊喜之意。 “没见识的土包子,真是丢人。” 有人嗤笑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掩不住的鄙薄。这句鄙夷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好一刻都没有平息。 楚衍循声望去,发现那三人的视线仍牢牢锁着自己。他没觉得羞愧也没不好意思,而是有些歉意地再次点头,不欲多说话也不想辩解。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楚衍不会贸然和其余人起冲突。鄙夷的话他听得太多,如同清风过耳全然不在意。 再说就算要报复,他也得先打探好对方的身世背景脾气性格,再做考量吧? 楚衍能够忍得住,简苍却有些愤愤不平,“一样都是破界而来,亏那小子胆敢鄙视你。不过略微有些运道,就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众人臣服,我倒要看看他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即便瞧不见青衣魔修的身影,楚衍也能想象出对方薄怒的模样。必定是苍蓝眼眸微微眯细,薄唇微翘模样讥讽。 若说刻薄,这位魔尊大人也好不了多少,楚衍暗暗腹诽。 没等他回答,简苍又不满了,“小呆子小蠢货,脾气这么好,竟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么?上界可不兴什么你谦我让的君子之风,稍微软弱些就会被人欺辱拿捏。” “我觉得,事情未必坏到那个地步。”楚衍慢吞吞地反驳,“也许是魔尊勾心斗角惯了,对待其余人也有些警惕……” 这句话成功惹毛了青衣魔修,他一字一顿宣布:“不知好歹,本尊不管了!” 简苍说不管就不管,即便楚衍试探着与他沟通,都没有丝毫回应。 小孩子脾气又唯我独尊,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有些可爱。楚衍摇了摇头,眼见有人笑盈盈地凑了上来:“道友来得好巧,我们三人等你很久了。” 有讨喜微笑的是一位模样清俊的青年男子,浅灰色道袍上有复杂精美的纹样熠熠发光。他笔挺端正地站在这里,就如同一株翠竹般气度高华,自有一种博得人好感的魅力。 “在下见道友方才看得入迷,也就没有出言打扰。”青年男子笑得温文。 “的确挺好看。”楚衍点了点头,“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景象……” 这句话落入三人耳中,立时起了非同一般的作用。他们望着楚衍的眼神更复杂了,惊异鄙夷疑惑各不相同。 青年男子轻轻“咦”了一声,话已经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可实在奇怪,一个对修行一无所知的凡人,为何能够破界飞升而来? 从小千世界飞升的所有修士,都会被传送到这大殿中,个个都是原本世界的天之骄子。他们或是修为已至顶峰,或是心性明澈超脱凡俗,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固然飞升之后,下界修士的修为会消散一空重新开始。他们毕竟和凡人气质截然不同,就如黑夜之中灯光明亮耀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刚才楚衍极突兀地出现在大殿中,衣衫完好毫不狼狈。他既不像遭过天劫洗礼,又不像耗费庞大灵气生硬蛮横地破界而来,着实让人瞧不透。 与其说他是面对天劫还能坦然微笑,毫不费力将其随手毁灭的大能,倒不如说楚衍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他身上没有杀伐之气,更无半点灵力痕迹,平平常常毫不出奇。 而后楚衍的举动,也印证了这一点。他居然对大殿中随处可见的壁画十分感兴趣,很是有些痴迷。 但凡道法显圣的小千世界,都有不亚于这壁画的奇异景象。其余修士瞧得多了,自然不会在意。唯有无见识没修为,身处红尘眼界狭窄的凡人,才会大惊小怪。 没见识的凡人土包子。话虽然说得刻薄,倒也有几分道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凡人,极好运地穿透上界屏障出现在此处,难免让人觉得忿忿不平。 世间传言有些大能行事随意至极,瞧哪个人顺眼就赐他一颗丹药。即便仙窍不开毫无修为的凡人,服用之后也能白日飞升,羡煞了不少苦熬寿元却无法破界而去的修士。 传说虽然荒诞不经,也有那么两分道理。莫非眼前这人,就是这样一个好运之辈?也不知道他上辈子不知攒了什么福分,才能安全稳妥地飞升上界。 即便灰袍修士心中有了猜测,他也不好大大咧咧询问楚衍,毕竟这话太得罪人。除却那位高傲自矜的同伴,谁也不会嚣张冒失地触怒一个陌生人。 那就需要迂回行事。灰袍修士有了思绪,笑容仍是温雅和顺:“道友飞升而来,又是天劫雷云又是灵气洗髓,想来已经很疲倦了。不如到那边稍作歇息如何?” “原来破界飞升,会有天劫雷云么?”楚衍真心实意地诧异了,他脱口而出并未考虑太多。 尽管有了准备,灰袍修士还是真心实意地呆愣了,他怔怔望着面前的秀美少年好一会,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装得还挺像,很像一只纯善无辜的小白兔。”神识中简苍嘲弄地嗤笑了,不知为何魔尊大人心情极佳,甚至肯纡尊降贵主动和楚衍说话。 别人不清楚,简苍却明白这少年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角色。 面对一个掌握杀伐大权的上界修士,楚衍尚且能够冷静自持地讨价还价不落下风。怎么他飞升上界后,就突然成了一无所知的愚钝凡人,甚至听不出别人的试探话语? 若是换做简苍自己身处这等境地,他也会选择扮猪吃老虎。 在场三人皆是修士,一眼就能瞧得出楚衍情况如何。就算楚衍已经开了仙窍,也无法改变他没有修炼过的事实。尽管那三人同样毫无修为,但不管从资历抑或经验上,他们都有资格俯视楚衍。 人对于比自己弱的同类,或是态度鄙夷或是心神怜悯。若是发现这同类并非想象中那般无害,就会生出警惕与敌意。楚衍如此行事,可算小心谨慎。 “我真不知道破解飞升会有雷劫,至少我没遇上啊。”楚衍十分无奈,“我以前只从书上读到过相关记载。什么高祖降生其母梦见红日坠地,白日飞升不也是类似荒诞不经的传说么?” 轻轻巧巧的话,越发让简苍不满,“那是本尊大能,特意耗费修为护你周全。否则你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挨了第一道天劫就已灰飞烟灭,穿过上界屏障之时更会被乱流扯碎。谁知你不但不感激,还觉得理所当然?” 楚衍听得出魔尊大人咬牙切齿,他沉默片刻才悠悠发问:“魔尊大人不是说不理会我么,怎么又主动开口说话?” 青衣魔修被噎得一愣,故意语气轻慢地说,“本尊高兴,你管我?” “不敢管。”楚衍应对得干脆利落,又向灰袍修士疑惑地眨了眨眼,“道友,道友,你怎么了?” 一直呆愣愣的灰袍修士,直至此时才回过神来。 荒诞不经的猜测此时成了真。 有人辛苦修炼数百年,从血海中拼杀而出,历经九十九道天劫才能飞升。也有凡人运气极佳得到大能点化,白日飞升还不知所以。人同命不同,大概就是如此了。即便是见识颇多的灰袍修士,也难免啧啧称奇仔细地打量楚衍,仿佛见到了什么稀罕事物。不远处的一男一女两位修士,同样陷入静默之中,大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真是运气好啊。”灰袍修士又感慨了一句,并未过多评价。他终于回过神来,态度正经地介绍起自己,“在下苏青云,那两位是林修羽和萧素。我们在此地已经等了整整三月,终于凑齐了四个人,能够参加上界门派的选拔。” “不知这位道友,可愿与我等一同前去?” 刹那间,楚衍又体会到那种众人瞩目的感觉。这三人目光灼灼,比之先前热烈了千百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349682的地雷 第5章 看来上界门派选拔,定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否则这些破界飞升的修士不会露出这样殷切期盼的目光。 隔阂与鄙薄都变得轻而浅,他们也不在意楚衍只是个撞大运的凡人,并不能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相提并论。 这份纡尊降贵的热情,却被眼前这个凡人少年不知好歹地拒绝了。楚衍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稍远的两名修士身上,表情迟钝又震惊。 他好像一时间无法理解状况,又像被那两人容貌气度所震慑,一时半刻无法回过神来。 说白了,还是一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又呆又蠢。这人定是耗尽十辈子福气,才能破界飞升。林修羽扬眉侧目,侧身任由少年打量他,大大方方十分从容。 林修羽倒也没猜错,楚衍正试图将这三人的名字与面容一一对应,难免有些反应迟钝。 苏青云,善于交际话很多,三人之中隐隐以他为首。林修羽,剑眉星目神色倨傲,身上的道袍华美张扬,脾气也不大好。先前出言讽刺自己的人,就是他。 至于萧素么,名字寡淡无趣人不同。白衣女修并未与林修羽站在一起,她立在一束日光下,眉如远山肌肤如雪澄澈透明。 修士远比凡人容貌出众,气质更是非同寻常。萧素迎光而立表情宁静,即便只露出侧脸,也如花隔云端,可望而不可即。 白衣女修清亮眼瞳望着远方,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察觉到楚衍正望着她后,萧素嘴唇微扬露出一个微笑,让密切观察她举动的林修羽心中一紧,滋味复杂难言。 好在冰雪美人打过招呼之后,又表情寡淡地转过头去,与先前别般无二,让林修羽稍微安稳些。 等林修羽定睛一望,发现那呆蠢的凡人还不知好歹望着美人背影。他恶狠狠瞪了楚衍一眼,立时吓得那少年目光缩了回去。他抱臂而立,确信自己扳回一局。 那人自信笃定的模样落在楚衍眼中,越发让他觉得放心。在方才林修羽神态变化虽然细微,却被楚衍看得一清二楚,从中察觉到许多微妙情况。 一眼就能看穿之人虽然寡淡无味,却也能让楚衍感觉安稳。和林修羽比起来,另外两人更加难缠。 楚衍刚垂下眼睫,就见苏青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友,道友?” 不等楚衍回答,苏青云就暧昧微笑了,仿佛他看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亲昵地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道友还应该抓住机会,不再迟疑。” 话说得含糊不清,其中的意思楚衍却心领神会。他并不解释,而是压低头小声说:“上界门派选拔,想来一定很苛刻。我没有修为在身……” 表情太怯懦,心性又太不堪。即便楚衍说的是既定事实,也看得人摇头叹息心中不快。 “我看不必指望他,最多我们再等上几天就好。” 林修羽突兀地插了一句,薄唇绽出了一个轻蔑微笑,倨傲俊美又熠熠生辉,“贪生怕死之辈,即便侥幸飞升也是一事无成。你不如去凡间找个稳妥营生,别想着什么修仙长生。至少上界普遍寿元悠久,凡人也能活足一百二十岁。” 眼看楚衍要说话,林修羽再次打断了他:“我并不是鄙夷你,只是客观地给你分析局面。我看你如此状况,定是好运得了某位大能遗留的丹药,因此破界飞升。” “你侥幸仙窍开了六处又如何,仍是资质普通。与其冒着风险参加选拔,还是早早放弃保全性命为好。” 楚衍似是被说动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而是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睛,显然在认真思考林修羽的提议。 如此表现,越发验证了三人之前的猜想。 “其实你应当感谢他。”冷眼旁观的青衣魔修开口了,语调安闲略带调笑,“这傻货自作主张定下了你的身份来历,还替你圆了谎。你只需顺势而为即可,也不用太表现刻意。否则那些修士追究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这位脾气坏人又孤冷的魔尊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虽说楚衍早就猜到,简苍是受人追杀险些丧命。现在一看,情况比他料想得得更严重。 能被称为魔尊之人,必定修为不凡。 再加上青衣魔修脾气又坏嘴又毒,惹出了天大的麻烦楚衍也不意外。现在听简苍话中的意思,他莫不是与整个上界为敌? 楚衍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和将来天大的麻烦相比,被人心直口快地劝退好像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他这一皱眉,又被其余人误会了。 秀美少年左右为难,虽然有些怯懦却也让人心生怜悯。和态度嚣张的林修羽比起来,显然是楚衍更能博得女修的好感。 “不必再等了,我看他就很好。”白衣女修说得轻缓从容,只用一个眼神就让想要开口的林修羽悻悻住口,“没有修为又如何,你我三人皆是如此。有我照料,他不会拖后腿。” “既然已经飞升上界,暂且一试又有何妨?” 被萧素直接出言反驳,林修羽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反驳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怒气郁结于心无处发泄,一张脸又青又白窘迫极了。 “活该!这人高高在上装作一副替你着想的模样,结果被人打脸,实在痛快。他眼巴巴看着那女修的模样,好像一条狗。”简苍刻薄地嘲弄林修羽,“看来你的桃花运,到了上界仍旧非同一般啊。” “多谢夸赞。” “本尊没有夸你,闭嘴。”青衣魔修的锋锐言辞,刺得楚衍缩了缩脖子。 白衣女修落在楚衍身上的眼神,越发温软和善。她上前一步与林修羽对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 越是如此情况,林修羽越是不愿妥协。他不肯认输,转而寻求第三人的支持,“苏青云,你意下如何?” 苏青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他有许多忧愁一般。叹气过后却是微笑,笑容中也带着苦涩与失意。 “也许两位不知道,我已经在此等了整整三个月,才等到第四个人。固然有无数小千世界,能够破界飞升的修士却不过寥寥数人。唯有飞升之人四人一组,才能参加上界门派选拔,这规矩由来已久从未更改。” “我听殿外修士说,运气更坏的修士等了足足一年,白白蹉跎时光。谁又能保证,下一个人何时出现?我们都想求得长生,在此虚耗光阴,实在不值。” 虽未将话说尽,却已表明了态度。林修羽原本透青的脸色越发阴沉,似能挤出水来。 解决完林修羽,苏青云又转向楚衍,“道友不必担心安全。上界弟子入门考核,并不会伤及性命。每一个飞升的修士,都是上界门派极为重视的修道种子。他们对飞升之人网开一面,即便入门试炼也并不会伤及性命。” “但每位飞升之人只有一次考核机会,失败之后就要和其余上界之人一同竞争,不光难度极高也太危险。若是道友想要谨慎小心一些,我等也不会强迫你。” 话说得实在漂亮。 苏青云坦荡明白地告知所有信息,没有丝毫遮掩,就连楚衍也挑不出疏漏。他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眉目清冷的萧素,眼神中也有了一丝暖意。她对楚衍点了点头:“敢问道友姓名?” 白衣美人眼波流转,气质素淡眉目娇美,如山川冰雪忽融化为一池春水。 “楚衍。”少年一眼不眨地盯着萧素,好一副惊艳痴迷的模样,连苏青云都看不过眼。 他咳了一声,楚衍没有反应。又咳了一声,少年才收回视线,仍是一副神游太虚的呆蠢模样。 “别看了。”苏青云压低嗓子,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等你通过考核之后,根本不缺机会。” 楚衍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无力地辩驳:“我不是,我没有……” “大家谁都懂。”苏青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拉着他径自向殿外走去,又向后扬了扬下巴,“只是这位林道友,就未必心情愉快了。” 不用苏青云说,楚衍也能瞧出状况如何。 紧跟在他们身后三步的就是萧素。白衣女修轻盈地将林修羽扔在后面,任凭对方视线灼灼快要烧穿她的后背,都没有回头。 被所有人抛在最后的林修羽,简直有些可怜。他垂着头慢吞吞地走,没有半点指点楚衍时的骄傲模样。 出了大殿就是一处宽阔广场,青石地面平整无痕,一处接缝都没有。好大一块青石,简直像某座山被硬生生削去山头再打磨平整。 都说修士有移山倒海之力,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力证。楚衍赞叹地停下脚步,其余三人也不以为意。 再不远处就是一张红木方桌,一位男修将头埋在桌上睡得香甜。看他安闲舒适的模样,仿佛他不是置身幕天席地而是身处卧房,没有半点放不开。 没等苏青云开口打扰,男修已经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迷蒙地望了苏青云,又瞧了瞧他的身后,“我以为你还得等上半年,才能凑齐参加试炼的四个人。谁知你运气不错,倒让我有些意外。” 不等苏青云回答,男修就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逐一核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容貌,“萧素,雾霭界修士。林修羽,出身腾龙界。楚衍,来自第一百三十七号小千世界?” 男修语气骤变,先前的麻木懒散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目光灼灼望向楚衍,好似见到了天大的稀罕事情。 第6章 又是这种惊异无比的表情,仿佛楚衍并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而是某种早已绝种的珍稀异兽,值得人细细打量再三探查。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把楚衍关起来研究数百年,方能一解心中疑惑。 一个毫无灵气甚至没有名称的小千世界中,居然有凡人能够开启六处仙窍甚至还能破界飞升,概率实在太低太低。 该说这人运道太好必有成就,亦或是天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男修又盯着楚衍看了好一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怕,实在热情得可怕。莫非上界修士都是如此执着,非要把他的来历探查得一清二楚才甘心? 楚衍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直视对方的眼睛,显然觉得尴尬。他如此反应,终于让那名男修回过神来。他干咳一声,权当掩饰。 “装,继续装。”简苍冷冷一笑,“有本尊护着你,何必惊慌失措?那叫林修羽的小辈,可是越发鄙夷你了。” 护着他,怎么护着他?这位魔尊大人只是一缕幽魂,又仇人满天下。 如果楚衍真碰上什么灾劫,简苍出手相助没准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倒不如开始时就低调些。 求人不如求己,这道理楚衍一开始就明白。林修羽鄙薄自己没什么关系,无关之人对他看法如何,楚衍也向来不在意。 “这位楚道友偶然间得到大能点化,毫无修为就破界飞升,难免有些胆怯。”苏青云温然地解释缘由,“刘道友只是好奇罢了,并无恶意。” “就是如此。”男修用力点了点头,倒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妖兽,不会将你生吞活剥,你又害怕什么?” 未等楚衍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也对,未经心性淬炼的凡人就是怯懦,这点是我失算了。” 完美的解释与铺垫,这男修自然而然接受了楚衍的来历与身份,没起疑心更不准备深究。 千百种考验才过了第一关,楚衍仍然心中一松。 眼见四人已经凑齐,男修就带头走在最前面。他絮絮叨叨地同苏青云说:“这十年轮值实在无聊,数来数去不过有三组下界修士接受试炼。平日里我只能睡觉打发时间,唯有现在才有点趣味。” 苏青云忙着应付那名男修,不等他吩咐,萧素和林修羽早已跟上,这次换做楚衍慢吞吞走在最后。 男修走得不紧不慢,他们五人周围的景象却瞬息万变。明明刚才他们还身处青石广场的最中央,眨眼间就到了广场边缘。 周围就是无边云海浩渺,日光映照之处,淡黄浅粉灿金不一而同,所谓仙境莫过于此。 楚衍低头向下望去,透过层层雾气,只能隐约看到翠绿的山峦与树木,离地面似有万丈之远。看得久了,难免让人心神恍惚生出惧意。 “缩地成寸,一个小法术,你以后也会。”萧素不知何时到了楚衍身边,并肩与他站在一起。 楚衍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那位男修身上。男修正同苏青云诉苦,已经到了石台边缘尚不自知。 男修径自一步踏出,眼看就要坠入云雾之中。他并未踏空,凭空出现的一级青石台阶出现在他脚下,安安稳稳地托住了他。 男修迈出第二步,又有新的台阶不断出现延伸,顷刻间铺开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弯弯曲曲一波三折,直入云海最深处。斩山为台,缩地成寸,还有眼前的奇异景象。上界的种种奇妙之处,终于在楚衍眼前揭开了轻轻一角。更深邃广袤之处,还在前方静静等待他。 心中回荡的不是惊异与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让血液瞬间点燃思绪飞速流转。 山峦破碎天空开裂,烈火燃烧盛放深渊黑暗不见底,太多的太多的景象一闪而过。该说是迫不及待,想要站立在苍穹的最高处,向整个世界宣布自己的存在吧? 楚衍唯有咬住嘴唇捏紧手指,方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他冷静得可怕,却也激动得难以自持,两种感觉交融为一密不可分。 这一幕落入其余几人眼中,就成了怯懦与不安。 “若是你畏高,就走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白衣女修侧头望着他,肤光如雪瞳孔澄澈。声音虽然冷淡,也有一丝暖意。 男修从云雾中探出一个脑袋,循声望去瞧见了所有情形。他悻悻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长得好看就是运气好,我入门前可没被人这般关照过。” 声音虽小,却让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楚衍顶着苏青云意味深长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站在了石阶旁,“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永远逃避。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该有所行动。” 也许有些艰难,但楚衍终于踏出了那一步,稳稳地落在了石阶上。他与林修羽擦肩而过,没有注意到对方复杂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假装成怯懦羞涩的凡人。”简苍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讥讽,“毫不费力就能受到他人关照,这种待遇许多人可遇而不可求。你的表现,倒也出乎本尊的预料之外。” “人之本性,多为自私。不涉及自身利益之时,对弱者施以援手可算一桩美谈。那两人对我的友好之意,大多来源于此。若是我拖了他们后腿,所有善意就会逐步变为嫌恶。一次尚可,两三次就难以忍受。”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漠不关心都实属正常,又怎能指望其余人时时照看我?试炼就要开始,我也该逐步展现出自己的心性与实力。眼前就是一个转变的最佳时机,有了这层铺垫,之后我做出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太过惊异。” 不过做戏伪装罢了,难道还讲究什么层次分明心路历程?这凡人的小心思,比简苍料想得还要多。 “也许你修魔比修仙更合适,还未深交就满怀恶意地揣测他人,正适合勾心斗角弱肉强食的魔宗。”简苍不怀好意地评价,又突然发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位女修当真别无他意,她就会因为你的拒绝而伤心。” “喜爱照料弱者因此时时关爱,看到对方超脱自己的控制就感到不快,又怎能算是真正的善意?”楚衍针锋相对,“那种行为不过是伪善罢了,有何值得留恋?” “不管修魔修仙,未能成就之前,都只是区区蝼蚁。我虽然不知前路如何,却有坚定信念不会迷途,这点魔尊大可不必担心。” “牙尖嘴利,本尊倒要看看,你自己能折腾出什么名堂。这场收徒试炼,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我都不会出手相助。” 即便是气不过撂狠话,魔尊大人也要占据上风。 楚衍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根本不担心简苍的威胁。横竖苏青云都说了,上界的收徒试炼绝对不会伤及性命。 更何况,楚衍也从未期盼过简苍会突然出手相助。 虽然楚衍与这位魔尊大人有了协定,但比起平等的互助关系,简苍更希望看到自己彻底臣服于他。 表面上的有问有答乃至谈笑风生,都只是假象。汹涌暗流就在冰层之下,随时有可能翻涌而出。 短暂相处几日,就贸然交付所有信任,不管对楚衍抑或对简苍而言,都绝无可能。 些微考验根本不算什么,世间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自己也该一并展现实力,让魔尊大人了解到他的底线。 即便楚衍走陡峭的台阶上,身旁就是茫茫云雾,他的脊背也没有丝毫颤抖,挺秀坚定犹如树木。 耳边偶尔传来那名男修与苏青云的交谈声,从那男修一百年间数过多少颗星星再到每日天气变化如何,话题琐碎又无聊,也亏得苏青云能够应对。 看似漫长的路途,也不过很短,他们五人终于落在地面上。楚衍回头望去,那截青石台阶仍是弯弯曲曲直入云端,一望令人晕眩。 那座圆形广场凭空而起,云雾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它并非孤单无依,密密麻麻点缀在其下的,是多到无法细数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形态各异。 各处白色石桥将其连接成一座城市,华丽精美超越凡人想象的极限。 没人在意楚衍仰头凝望的模样是否有些呆傻,因为其余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上界终究是上界,他们才深切体会到其中的差别。 唯有那名男修习以为常,他表情淡淡没有惊异:“云中城有三千七百二十座石桥,最高点就是我们方才所在的天极殿。诸位都是破界飞升而来,论成就必定超出普通上界修士,也不必大惊小怪。” 男修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面上的惫懒与困倦一扫而空。他精神奕奕背手而立,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然而一切都是假象,片刻之后男修又苦着脸在袖中摸来摸去,时不时连连摇头皱眉,“要是弄丢了可就麻烦了,我可不想在天极殿再呆上一百年……” 并非每位上界修士,都如他们想象的那般精明能干。萧素微微皱眉,目光恰巧与苏青云撞在一起,又立时分开了。 “有了!”男修兴奋地举起一枚小小的钥匙,鎏金异彩还镶嵌着几粒宝石,华丽得不像仙家之物。 他对着一处空地比了个“请进”的手势,态度彬彬有礼:“此次试炼之处就在此,还请各位随我入内。” 入内,怎么入内? 第7章 所有人目光落在男修所指之处,生怕自己看错了惹人嘲笑。 看了又看,还是一处毫不出奇的空地。 细碎石子铺成,微微泛白仿佛经历了千年时光。真正的空无一物,哪怕闭上眼睛用灵识仔细搜索,也没发现任何隐藏之物。 再三搜寻之后仍然一无所获,难免有了迟疑与犹豫。可男修仍是风度端然地立在原地,维持着邀请的姿势,态度坚定不容否决。 疑惑之后就是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在躲避对方的眼神,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男修那张木讷平凡的脸上,忽然绽出了一抹微笑,立时有了不一样的光彩。他带着几分矜持与骄傲,在虚无之中轻轻一推。 真有一扇无形的门吱呀一声敞开,缝隙越开越大。无趣又寡淡的景象,因这道无形的门开启而有了变化,碧水蓝天迫不及待地从中缝隙中倾泻而出。 如洗天空清透湖水,映照成一别般无二,天地相接无从分辨。悠悠白云飘过,也倒映在湖面之中,没有丝毫差别。 和华美震撼的云中城比起来,这不见边际的湖泊纯粹而空灵,不知不觉间就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沉静。 “还请诸位道友随我入内。”男修不再等待,径自向前毫不迟疑。 所有人这次没有移开,他们眸中都是掩不住的惊讶之色。 除了无知到可怜的楚衍之外,他们都各自小千世界的天之骄子,谁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自成一界的小洞天,照理说,也不必如此惊讶。 但上界修士的手段就是格外不同,这处小洞天开启时既没有强烈到令人窒息的灵力波动,更无各种异象相随。这男修真的只是钥匙打开了一扇门,态度平平常常乃至毫无敬意。 一个修为平平远不及他们飞升前的修士,都能凭借一把钥匙随意开启小洞天。其中暗藏的信息太多太多,越想越深越想越怕。 如果说云中城稍稍震慑了这些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那么这处试炼之地,真正使他们收敛骄傲正视现实。 处于惊讶之中的三人还来不及反应,却被楚衍抢了先。这无知的凡人少年紧跟在刘姓男修背后,睁大眼睛四处打量,还是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 不知者无畏。 也许在楚衍眼中,一切奇异景象都是仙家手段,本该与凡间有所不同。他无法分辨其中差异,自然也不知道真正的惊异可怖之处。 已经有人抢先,剩下的人也不好继续呆立在原地。他们排成一列鱼贯而入,气氛沉闷得有些尴尬。 唯有楚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四周,或是赞叹或是惊讶,着实满足了男修微妙的虚荣心。 明明脚下就是清透湖水,踩在其上却如履平地溅不起一星水花。 如果不是简苍不耐烦地警告楚衍别耽搁时间,他还真准备弯腰俯身仔细研究一下,这所谓仙家术法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他们在无尽的天光水色中行走,不知距离也分辨不清时间,宛如穿行于梦幻之中。经过此等震慑之后,就连最骄傲的林修羽都有些沉寂,疲惫得提不起精神。 唯有刘姓男修继续向前,步伐沉闷又无趣。 突然之间,男修停下了脚步。他伸指在碧蓝的虚空中轻轻一划,一线细微裂痕扩散开来,澄金闪光的几个大字一拥而出,简直有几分迫不及待。 男修一贯平静懒散的声音,忽然出现了一丝颤抖,那是不安与羡慕的颤抖:“你们运气不错,这次太上派竟肯接纳下界修士。” 位于最上方的正是太上派三个大字,霸道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和它比起来,凌烟阁与苍梧山六个字被挤得瑟瑟发抖,就连光芒也暗淡许多。 “冲霄剑宗与太上派,不是一贯骄傲得很么?即便下界修士飞升而来,也要和上界修士一同参加试炼,怎么这次竟会降低要求?” 后面那句话纯粹是自言自语,含含糊糊所有人都听得不大清楚。 男修又仰慕地扬了扬头,竭力地伸手向上再向上。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甚至肯踮起脚来,只为亲手摸一摸那三个字。 可惜太上派三个字仿佛天生带着威严一般,优雅又不耐地从男修指缝间飞走,立时换来男修一声哀叹。 明明是有些滑稽的表现,却无一人嘲笑男修太过失态。他们从这人方才的表现中,隐约体会到太上派三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皆有傲骨皆有期待,飞升上界之后野心与期盼未曾减少半分。若要选择师门,就需进入最好最大的门派,由此方能配得起他们的天资才能。 有了期待就有了紧张,不自觉地心跳急促声声如雷,唯有竭力掩饰才能表现如常。 尽管楚衍注意到几人微妙的表现,他也不大在意。他眉头微皱仔细思索,总觉得太上派三字有些耳熟。 是了,太上派!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简苍所说的清心寡欲存天理灭人欲,乃至于杀妻证道的上界门派? 想来太上派必定在追杀简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因而换来对方如此刻薄评价…… 仿佛看透楚衍的想法一般,魔尊大人的声音不急不缓:“以你的凉薄心性,倒也与太上派相得益彰。不知爱恨没有感情,没准你还真能修成无情道。” 简短评价之后,却是恶意满满的嘲弄:“只可惜太上派一向收徒苛刻,非七窍者不得入门。凭你六窍资质,当个杂役弟子伺候人太上派还嫌你资质低劣,本尊劝你不要异想天开为妙。” “九窍开了六窍,还算资质低劣。”楚衍叹了口气,没有怅惘也没有失望,“那敢问魔尊大人,单论资质,那三人谁最有可能拜入太上派?” “除了你之外,其余人都有可能。”简苍给出了模糊不清的回答,话锋一转又是语声轻蔑,“你以为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三人谁资质最佳谁最有威胁,让你抢先出手排除对手?本尊说过不帮你,就不帮你。” 得到如此回答的楚衍,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在这位魔尊大人心中,究竟形象有多恶劣?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论眼界论见识,绝对比不过其余三人。 就算一样是修为全无,真正破界飞升而来的修士也要远远强于楚衍。毕竟曾经抵达力量的最巅峰,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格外不同。 传说中凡人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想来这三位天之骄子现在也不会相差太多。如果楚衍不自量力想要出手,后果必定非常凄惨。 所以说没有实力之前,装作乖巧无害并不是什么坏事。楚衍眨了眨眼睛,将目光下移落到凌烟阁与苍梧山上,似在犹豫挑选哪一个为好。 如此识时务的表现,让一直关注他的林修羽抿了抿唇。 识趣就好,自己也不必恃强凌弱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就算楚衍略微有些长进,那又如何? 一个心性怯懦的凡人骤然置身上界,绝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这少年似乎并不明白,修仙二字沉甸甸的重量。若是在机缘面前瑟缩放弃,不敢拼不敢赌,一辈子都注定庸俗。 一念之间,天人之别。 林修羽敛眸垂眼,生怕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激动与亢奋。他能感觉到身边的苏青云与萧素,亦是如此。 他们极有默契地躲避对方的眼神,诡异的寂静已经快要燃烧。 唯有那没见识的上界男修,还在絮叨磨叽地介绍着三个门派:“太上派自不必说,是整个上界一等一的门派,可与另外几大门派相媲美。凌烟阁也不差,实力在中等门派遥遥领先,门派内的功法十分齐全。至于苍梧山么……” 林修羽听得不耐,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一直垂着的眼睛也终于抬了起来:“敢问道友,这次太上派招收弟子,究竟有何要求?” 男修被这无礼的举动气得一愣,等他对上林修羽的眼睛时,却将抱怨的话全都吞了下去。 太可怕太坚定的一双眼睛,光芒锋锐毫不掩饰。明明修为全无自己可以轻松压制,那双眼睛望来的瞬间,却似刀刃横在颈间。先是轻而细的一丝疼痛,而后才察觉到鲜红血液已经喷洒而出。 不愧是从小千世界飞升而来的天之骄子,自有其过人之处。 男修思绪万千感觉微妙,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直愣愣站了片刻,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空中“太上派”三个字开始模糊。“竭尽所能”。 细如青烟又如雾气的四个字,一如男修脑中闪烁不定的念头。他有些麻木地重复:“竭尽所能,这次太上派的要求就是如此。” 这算哪门子要求?含糊不清又太过宽泛。以最坏的心思揣测,莫不是要这四个人一同拼杀,赢到最后的人才能加入太上派? 如此看来,显然是这长相秀气又怯懦的少年最先出局。 男修来不及叹惋,又继续陈述本次试炼的要求:“三个门派一共只招收三名弟子,注定有一人被淘汰。” 话音刚落,所有人齐齐望向楚衍。原本认真听解说的楚衍,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哎,这些人实在太过直白,半点也不遮掩。莫非自己伪装得实在太好,谁也不相信自己能够取胜么? 第8章 “你能拜入太上派门下?我还不如相信明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好听却凉薄的声音响起,意图击碎少年心中刚刚萌生的一线希望。 楚衍确信,魔尊大人的确不喜欢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泼冷水。 传言中魔头大多皮相艳美非比寻常,性情却刻薄残忍古怪难缠,现今楚衍终于亲身验证此点。 换做楚衍满心愤懑之时,他定会情绪激昂地与简苍分个输赢。可现在的他没有了当初的少年意气,一腔热血早已冷透甚至能析出冰碴。 “怎么,还不相信?”魔尊大人的语气从嘲弄转为玩味,吐出的一字字都似在编制华美陷阱,“不如你我赌上一次如何?若你能拜入太上派,本尊就……” “我胆小,不赌。”楚衍笑盈盈地反驳,未见沮丧只有满心通透,“魔尊大人再激我也没用,我不上当。” 真是狡诈又无趣的小子,没有一点少年心性,老成持重仿佛行将就木之人。简苍恨得磨了磨牙,他深感无力又觉得后悔,索性保持沉默。 总算报了简苍叫他闭嘴的一箭之仇,楚衍却并不觉得有多高兴。他环视一周,将众人各异的表情收进眼底。 “要求就是这么多,凌烟阁与苍梧山都没额外条件。除去被太上派挑走的一人外,剩下三者取其二。” 男修言简意赅概括了大致要求,也不在意无人搭腔。他知道这些人满心满念都被“太上派”三字占得满满登登,一丝风都钻不进去。 自己当初也是如此满怀希望,想要一步登天成为天之骄子吧?但他还未通过太上派选徒的第一关就败下阵来,由此认清事实踏实修行,也有了今日的成就。 未经世事前,谁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整个世界的宠儿。机缘与诱惑都是轻飘飘浮在眼前,稍费力攥紧了就能一辈子不松开。 至于现实有多残酷,实在不堪回首。 安于天命踏实修行,又有什么不好呢?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开这点,就比如这个看似软糯实则倔强的少年。 男修抬了抬眼,只看到楚衍眸光闪烁似是激动不已,连那几人明晃晃的敌意都未曾察觉。 一想到楚衍极罕见的害羞与好奇心,男修心中升起了若有若无的悲悯,像小草颤颤巍巍破土而生的娇弱可怜。 自己离开家时,弟弟比这少年还要小些吧?他总用一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望着自己,不管自己说得谎再荒诞,那傻小子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真是无可奈何。 他筑基修行亦有几十载,家中父母老去弟弟也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久违的怀念之情,让男修缓缓舒出一口气。他下定决心语气刚硬:“你随我来。” 被点到的楚衍有些犹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男修拉到一旁。对方再次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楚衍,没有之前的漫不经心,唯有斟酌与小心。 “六窍资质,你不差。”男修点了点头,很是满意,“等到试炼之地正式开启后,你就主动弃权如何?” 不等楚衍回答,男修又自顾自解释:“我所在的凌烟阁,虽是中等门派,单论底蕴,也不比上等门派不逊色太多。由我担保,你能直接成为一名外门弟子,得授仙法并非天方夜谭。” 难怪男修先前介绍太上派只是简单一句话,说到凌烟阁时态度却格外热情,缘由就在于此。 男修的举动大方磊落,没有掩饰更没有试图压低声音,那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明目张胆的作弊!楚衍还未通过收徒试炼,这凌烟阁修士就已替他备好一个外门弟子名额。如此运气,寻常人可羡慕不来。 一时间,心中泛起古怪的不平与怜悯。 “敢问这位道友,若是我等通过收徒试炼,凌烟阁可会同样将我等收为外门弟子?”林修羽问得直接又不留情面。他抱臂而立面色冷峻,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之意,既是挑衅又是鸣不平。 男修似是料到他们有此一问,答得不慌不忙态度从容:“自然不是外门弟子。通过收徒试炼后,被凌烟阁选中之人就是内门弟子,待遇权限强出太多。” 这才公平,否则他们竭尽所能为了什么?天资差异心性有别,一个凡人就算运气再好,也比不过自己刻苦修炼数百年,方能破界飞升。 比起走了好运被人可怜,因此得入仙门,他还是更愿意自己拼搏。得到回答的林修羽放下手,他径自转过头去,不愿再看那两人第二眼。 这傲气到令人讨厌的下界修士,太上派瞧得上他才是有鬼! 被冷落的男修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落在楚衍脸上,“与其被淘汰错失时机,和多不胜数的修士争夺入门机缘,不如接受我的提议。” “有向道之心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 语重心长的劝说,像兄长叮嘱幼弟般殷切。楚衍微微一怔,隐约明白了什么,还有些不确定。 “多谢道长的好意,我心领了。”那秀美少年局促地垂下头,似是为自己不知好歹拒绝别人的关怀而感到不安,“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想试一试……” 男修温热的目光一窒,立时有些心灰意冷:“罢了,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替你感到可惜,毕竟这样好的机会……” 楚衍更不安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说什么好。 “他既已做出决定,你又何必强求?” 出乎意料,替他解围的竟是林修羽。 他轻慢地扬了扬眉,棱角峥嵘锋芒锐利,终于第一次说出了楚衍的名字:“楚衍,比起你先前的怯懦无能,我更喜欢你现在的表现。坚持己见固然有可能失败,也强过碌碌无为糊涂处世。” 青年伸出一只手,点向楚衍又迅速移开,“从此刻起,我会真正把你当做我的对手,你已经有资格让我正视你。” 既是宣战也是支持,楚衍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对男修摇了摇头。 遭遇此等打击,男修方才的热情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无精打采地扬了扬眉,又转向苏青云与萧素:“想来两位,罢了,我也不必问。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 男修懒洋洋地掏出一枚玉简,声音平板地照读:“试炼之地为星霜台,参与者苏青云萧素林修羽楚衍,待选宗门太上派凌烟阁苍梧山。星霜台内有凶猛妖兽亦有机关幻阵,还有法宝功法与灵石,全看各人机缘如何。” “若遇危险想要放弃,撕开符咒就可脱离险境,但也视为放弃。” 弹指间,四张微微泛光的符咒漂浮在他们面前,每个咒文都圆滑润泽毫无棱角。 楚衍好奇地摸了摸那张符咒,触感温热而古怪。他还来不及细想,脚下的清透湖水忽然间化为巨大漩涡,裹挟着他涌入黑暗之中。 睁开眼后,楚衍首先注意到的是天边一钩弯月与零落疏星,冷而孤寂,不容世间万物靠近。 视线下移,只一眼,楚衍就望见了尽头。 陡而锐利的山峰犹如一把利刃向天,峰顶却似有无数星光聚合闪烁。 淡蓝苍白莹莹烁烁,哪怕千万捧明珠轻泻于地,也不会如此璀璨华艳。它险些盖过了天上的月光,也昭示着楚衍此行目标所在。 星霜台,十分贴切的名字。既有星光璀璨,又如寒霜冰冷高不可攀,不是凡间能有的绮丽景色。 就算太上派此次收徒要求,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竭尽所能”四字,楚衍也能猜到大致要求为何。 不论如何,他们四人总要先登上那座山峰之顶,才有机会被这倨傲的门派看在眼中。至于顺序先后是否关乎名次,就值得仔细思量了。 楚衍拍了拍身上浮土站起身。他并没有骤然行动,而是开始估量路途多长,需要行走几日。 “该说你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差?”简苍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顿了顿等待有人接话。 楚衍没有回答。他明白只要把魔尊大人晾上一会,那人就会一五一十地抖出一肚子坏心眼。 果然,魔尊大人根本耐不住寂寞。 简苍冷哼一声,继续自顾自地说:“说你运气好,是由于你没和那几人分在一起。为了排除威胁,他们会直接出手让你毫无反抗之力,再扔在原地由你自生自灭。” “说你运气差么,因为这星霜台本有几处先人洞府,不光有丹药还有法宝,更稀罕的法器也不是没有。可惜你不是天命之子,也没有坠崖寻宝的好运气。你一个人被扔到荒郊野外,还没有防身之物,连一只野狼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谁说没有防身之物,那不就是么?” 楚衍指向不远处,轻薄的一把刀就插在石缝间,雪亮刀刃倒映着天上的月光。 简苍被噎得一愣。 这书呆子究竟什么人,莫非他还有出言成真的能为么?走在路上都能无端捡到一件宝贝,真是运气好到令人生气。 第9章 该说是酸楚与不平,又或是引出了深藏许久的记忆,摇曳晃动成倾天狂潮,席卷而来不得喘息? 简苍置身于楚衍的神识之中,鼻观眼眼观心,平静沉默得不像睚眦必报的魔修。 他就这样平静地看着楚衍俯身向下,纤细手指捉到了藏身于石缝中的刀柄。微微使力再向上一拔,似能听见“铮”地一声鸣响,就连清冷的空气也在瞬间颤抖波动。 好一把刀。刀身细窄刃口生寒,浓烈赤艳的一抹红残留于刀刃之上,似野兽的红瞳像天边的晚霞,莫名的战栗与华美。 艳丽轻薄又锐利,恰好可以亲密地置于袖中,完美隐藏不留痕迹。若是缓缓一寸寸抽出刀刃来,不只是寒芒耀目,更是艳色惊人吧? 不知这刀的前一任主人是何等人物,方能镇得住这艳丽又锋锐的一把刀。 楚衍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它,终于在刀身上发现了细小的三个字,笔触狂放不羁又矜持优雅。 “割昏晓。”楚衍缓慢郑重地吐出那三个字,仿佛念出了某种神秘的咒文。 有些奇怪的名字,应当是从诗句中化用而来。莫非这柄刀的铸造者如此有自信,竟觉得这把刀能割开夜晚与白日,锐不可当无可比拟? 若真是如此,它又何至于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岭,尘土满身无人能识?若不是自己偶然看到它,也许再过千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它。 细白手指抚过那行文字,似是仍有炙热温度残留。楚衍这才有些迟钝地想,自己大概与这把刀无缘。 都说神兵认主自有反应,既然自己念出了它的名字,不说天地异变万物颤抖,这把刀也该发出光芒意思意思,以此表示承认自己这个主人吧? 罢了,不勉强也好。楚衍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刀身,手指一松准备随意将它丢在地上。 “你这书呆子,想要干什么?”简苍罕见地恼怒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按耐住,“蠢货!呆子!不识好歹!” 难得魔尊大人如此反应强烈,楚衍眨了眨眼睛,答得无辜又纯良:“都说上界器物若是认主,必会有特殊反应。” “我等待许久,这把刀都毫无反应。既然它不肯认我为主,我也不愿强求。放回原地,让它有机会等到自己真正的主人,不是理所当然么?” 如此耐心合理的解释,想来简苍也能接受。谁知青衣魔修好像更生气了,就连声音都带着颤抖:“迂腐!伪善!暴殄天物!” “这把刀已经灵识全无,品级从灵器一路掉到了法器。你还指望它光芒大盛腾飞而起,让整个星霜台都知道你有了机缘捡到了好东西不成?真是无可救药,蠢笨得要命!” “如果你和它无缘,这把刀根本不会让你瞧见踪迹。得了天大好处还不明所以,本尊真不愿搭理你。” 楚衍从善如流,立时将那把刀放入袖中,“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扔掉它。”“在下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既无见识又无修为。若是遇上什么凶兵噬主,根本无力反抗。既然此物无害,我自会收好,多谢魔尊大人为我解惑。” 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让这狡诈如狐的书呆子诈出了实情呢? 简苍暗中磨了磨牙,反倒得意地冷笑:“你又怎知,本尊不是在诈你?我也是故意用计,让你错把魔兵凶物当成宝贝。这柄刀凶恶无比,但凡接触过它的修士,就会被一分分吸干所有灵气血肉,不出三日必会化为一摊枯骨。”“若你肯服软乞求本尊,本尊就会出手让你免了这场殒命之灾……” 楚衍也笑,笑容矜持又有些害羞:“在下不傻,自能听得出虚实真假。魔尊一片赤诚之意,我心领了。” 不,他巴不得这小子倒霉吃亏狠狠摔上一跤,从此乖乖听从他的吩咐,不再有什么弯弯曲曲的小心思。 青衣魔修暗中诅咒,却见楚衍一寸寸从袖中抽出了那把刀,神态表情比之先前截然不同。 这少年之前伪装出的怯懦与害羞,如同冰雪遇到烈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坚定,俾睨众生。 明明楚衍只是握住了一把刀,却仿佛立于苍穹之巅俯瞰众生,眼角眉梢都带着不自觉的狂傲孤寂。 简苍有些怔了:“你,以前练过刀?” 话刚一问出,简苍就先摇了摇头。就算自己只剩一缕神识,还不至于错看一个凡人。 六窍资质毫无修为,既未修仙法也不通武功。除了一张脸外,楚衍实在是个低调普通绝不起眼的少年。 如此平凡的一个人,怎会有什么秘密呢? 楚衍仔细思索了一会,给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算是练过刀吧,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的确是许久以前。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一力降十会就能破开桎梏,从束缚他的窄小天地中脱困而出。 想象中的破碎虚空飞升上界,并没有出现。任凭楚衍轮回几次,力量远远超出界限,他仍然无法对抗蛮横又无情的天意。 无数次死于二十岁前,一身强大修为也随着转世无数次化为虚有。刚开始时尚有力量挣扎反抗,到了这一世已经根骨全无彻底无法习武。 希望变为绝望,绝望又变为麻木。偏偏神智尚在记忆力极佳,总能想起一世世的爱恨情仇。 其实简苍说得对,他的确拯救了楚衍。按照楚衍之前的估计,不出七世,他的神魂就会被彻底磨灭。 也许楚衍早一些遇到简苍,青衣魔修就不会如此嫌弃他的六窍资质吧。楚衍总觉得,自己的资质不该仅限于此。 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能够顺利脱困而出,就该值得庆幸。 少年弹了弹绯红轻薄的刀刃,一声铮鸣欢快似在应和他的心声:“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身后是清冷月色幽静树林,身前是曲折小路蜿蜒直达山顶。神智尚在且无拘无束,他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身份为何。 刘远山呆立于碧水青天之间。 他茫然无措地望了望天。太上派三个字仍是那样霸道,不止熠熠生光,还硬生生将凌烟阁与苍梧派挤到一旁,瑟瑟发抖十分可怜。 霸道孤傲的模样,倒是和太上派修士不大相同啊。刘远山一想到太上派修士,就不禁长长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太上派太上派,那门派究竟有什么好?” 若是说骄傲如林修羽不肯低就,刘远山还觉得理所当然。 可不管是眉目如雪的萧素,抑或温柔亲和的苏青云,又或是胆小怯懦的楚衍,全都不惜一切奔着太上派而去,他就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四者选一,概率的确不低,强过以往太上派万者取一的普通收徒试炼。但那些下界修士有没有想过,成为太上派弟子,只是漫漫修行长路的第一步啊。 大浪淘沙,留下的不只是英雄俊杰,还有低调惜命的普通人。 在凌烟阁中,刘远山见过许多比他天资更好也更聪慧的人。可活到最后的还是自己,那些天才俊杰早已化为一掊尘土。因细微疏忽死于非命的下界修士,也很有几个。 都说上界极为注重飞升而来的下界修士,就连收徒试炼,也是手段柔和不会伤及性命,但这仅仅限于中小门派。 真正的大门派,比如太上派与冲霄剑宗,还是那般孤傲矜持不屑一顾。破界飞升而来又如何,天资聪慧又如何?上界何其之大,永远不缺天才。 比起从小培养对门派忠心耿耿的弟子,接纳一个早被染色不复单纯的下界修士,风险与成本都太高。 能对下界修士网开一面,允许其同成千上万名上界之人一同参加收徒试炼,已经是上等门派妥协后的结果了。 唯有中小门派不大有机会吸纳到什么天才,才会敞开门扉允许下界修士拜入门内,一次一名方便控制。 刘远山还是疑惑。太上派这次突兀举动,难免让人觉得其中必有深意。 这次星霜台的收徒试炼,一定比以往几次精彩。不仔细观赏一番,岂不太过可惜? 一想到这,男修面上的懒散与无聊顷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缓慢又郑重地伸了伸腰,再一寸寸直起身。 仿佛完成了既定仪式般,刘远山将那枚华美的钥匙抛入空中,轻轻一点,连通了星霜台的观测术法。 以往刘远山无聊之时,也曾如此打发时间。只是这次他思索得久一些,耽搁了一些时间。 应该不会错过什么,毕竟那四人分散各地,一时片刻不会聚拢而来。且他们个个都没有修为,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一步步抵达星霜台顶。 若是那四人撞在一块,最先被淘汰出局的,还是名叫楚衍的少年吧?刘远山沉重地摇了摇头,而后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虚空中并没有显现出那四人所在的场景,而是缥缈虚无的一片白色,既无人影也没有丝毫反应。 莫不是这把试炼之匙坏了,还是星霜台内出现了什么意外?刘远山思绪万千,一时片刻都无法回过神来。 “这次太上派有心参与,必定不会让你窥见内情。” 刘远山回头望去,原本僵硬死板的脖子突然活泛了。 第10章 在这清透湖水与碧蓝天空之中,忽然走出一个人来。 他一身衣衫似被这满目碧蓝浸染得有了颜色,又像他衣襟袍袖上的蓝,缓慢沉郁地融化于湖水之中,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蓝衣修士站在水上,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生波澜,硬生生分开了一条路来,恭敬而殷勤地延伸至他脚下。 没有试炼之匙,亦能无声无息进入试炼之地,还有这分水踏海的本事,立刻让刘远山脑中“嗡”地一响。 模糊不清的印象与含糊一瞥,都得到印证。刘远山低头垂首再弯腰,意图让整个人显得更谦卑些:“弟子刘远山,拜见范长老。” 那等人物,也不由得刘远山不谦卑。 和碌碌无为的他不同,范长老天资出众又修为高深,即便放在上等门派中也是出色人物。 刘远山入门晚,只影影绰绰听到了一些传闻。就算是传闻,也让他听得心神摇曳大感自豪,发自内心的恭敬与憧憬。 凌烟阁的弟子,谁都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变成范长老那般的人。 惊讶过后却是疑惑。 刘远山不明白闭关许久的范长老,为何今日破例出门。接纳下界修士这种小事,自有其余长老负责,根本不必劳烦他。 疑惑归疑惑,刘远山还是垂手而立闭口不言,生怕有何怠慢之处。 瞬息间,范长阁就到了刘远山身前。蓝衣修士淡淡斜他一眼:“不必多礼。” 刘远山从那一眼中读出意味,明白范长阁是真心实意让他不必多礼。他立刻退后一步挺身而立,静静等待对方吩咐。 范长阁望着水天相接之处,表情疏离又冷淡。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悠悠地说:“我无意打扰这次收徒试炼,在此等候只为见故人一面。” 故人,什么故人?那四名下界修士,传承门派与上界并无任何关联,怎会有范长老的熟人? 没头没脑的解释,让人根本摸不清头绪。再加上之前含糊不清的一句,太上派也参与此事,事态越发纠结复杂。 太上派,下界修士,熟人。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却有一根线将其串在一起。 莫不是如此吧?如果刘远山猜想为真,那几个下界修士实在太好运。 一个太上派外门弟子名额,也许并不值得他们拼尽全力。若是换做门内大能亲自来此考察弟子,意义可就截然不同了。 刘远山紧皱的眉头,一寸寸松开。他眼睛瞪得浑圆,不自觉“啊”了一声,换来范长阁冷淡瞩目。 即便失态,刘远山也顾不得那么多。所有蹊跷之处都有了映照,一时间他反倒有些讷讷无语。 一想到自己曾与那位大能相处许久,刘远山既是紧张,又是羞赧。 那可是活生生的大能前辈啊,若论能为,甚至比眼前的范长老还要高出一筹。自己还在那人面前卖弄口舌,未免贻笑大方。 太上派行事风格还真是出人意料,若非自己知道内情,绝不会看出丝毫破绽。 “屏气噤声。”范长阁语气淡淡说了一句,立时让他收声敛目,鼻观眼眼观心。 刘远山陪着不桀骜却很冷漠的范长老,静立在清透碧水之间,满心全是感慨。 不知那几人中谁这般好运,能得太上派大能另眼相看。不说直接收为座下弟子,至少一个内门弟子也是跑不了。 真是好运道好机缘,就算拼上性命也是值得吧? 生平第一次离传奇这般近,饶是懒散无欲如刘远山,也难免有了三分激动与忐忑。 就好像怀里揣着一只小兔子,绒毛细细气息温热。它此刻安分乖巧地伏在你胸前,也随时有可能不安分地蹦跶跳动,让你整颗心都不得安生。 刘远山忍了又忍,终究没有按耐住。他眼巴巴地望着范长阁:“范长老,你说那位太上派大能就在参加试炼的四人中,可他究竟是谁呢?” 修为到了那等层次,随意伪装修为容貌乃至性别,都毫不费力。刘远山将那四人面貌性格翻来覆去想了个遍,还是猜不出大能究竟是谁。 在刘远山想来,这位范长老虽然脾气冷傲,也不是霸道的人。最坏的结果不过范长老瞪他一眼,闭口不言。 出乎刘远山意料,范长阁竟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三分玩味三分戏谑:“若是早早揭开谜底,岂不太过无趣?” 刘远山被这句话噎得一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范长老竟会卖关子,这回他只能胡乱猜测了。 越不像大能之人,往往嫌疑越大。苏青云,太和蔼,不是。林修羽,太桀骜,不是。萧素,必定不是。 那凡人少年楚衍胆怯又可怜,谁都能踩上一脚,定是大能为了考察弟子心性所做出的伪装! 做出判断之后,刘远山越想越可疑。 难怪楚衍尴尬不已地拒绝了自己的好意,难怪他看似毫无修为,却敢和其余三人一同争夺机缘,原因可不就在于此么! 楚衍不知道,他已被刘远山认定为大能高人。他现在的模样,可没有半分对方想象的潇洒利落。 秀美少年皱了皱鼻子,对着眼前黑漆漆的烤兔子默然无语。他打量了那只兔子好一会,鼓足勇气闭上眼睛,还是没有下口。 “本尊以为,就算你毫无修为,也还有那么几分小聪明。谁知你竟然蠢到这般地步,一只兔子都能烤焦了。你这样的人,给本尊端茶倒水都嫌太笨。” 魔尊大人一刻不肯安分,又在楚衍受伤的自尊心上撒了一撮盐,伤口火辣生疼。 的确是楚衍失策,没料到此时的尴尬状况。他轮回百世,不管如何努力,厨艺总是一如既往地糟糕。 换做平时也就罢了,即便人生地不熟,楚衍也能找到填饱肚子的方法。但他此时身处荒郊野岭,只有树木妖兽并无人烟,让楚衍实在为难。 就算能抓到猎物又怎样,不管鸟雀兔子或是野猪,楚衍烤得不是火大就是火轻,根本不能入口。一顿两顿还好,接连三天,这可真是不能忍。 既然不能吃荤,那就索性吃素吧,麻烦还是不少。树林中红红绿绿各种果实,楚衍根本不知哪些有毒哪些无害,简苍又不肯纡尊降贵指点他。 冒着风险以身试毒,楚衍觉得自己一向运气不大好,还是不要尝试为妙。 什么修仙证道冲破阻碍,第一步还未迈出,就被一枚果子毒死。这故事若是传出去,整个上界都会当做笑话流传千年,也算变相千古留名。 整整三天,都吃难以下咽的鸟雀兔子野猪,就算是楚衍也有些沮丧。 简苍还是第一次见到楚衍为难的样子。若是有酒,他就着这少年愁眉苦脸的模样,就能喝完一壶酒。“那三人,可不用受你这样的苦楚。”青衣魔修不怀好意,继续欺负楚衍,“就算他们并无半点修为在身,毕竟曾经都是大能修士,大可重新修炼。” “星霜台灵气充沛,虽说这两天他们修为提升不了太多,至少也能辟谷不食。仅此一点,就强出你不少。” 楚衍愁眉苦脸捧着那只兔子,试图找到一处勉强能下口的地方。他听了简苍的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是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 吃到好东西就没精神,楚衍懒得和简苍作对。 虽然青衣魔修态度有些恶劣,他也提醒了楚衍至关重要的一点。那三人修为已经开始恢复,时间拖得越久对楚衍越不利。 口是心非还死不承认,大概就是简苍这样的人了。就和处处找他麻烦的七公主一样,一点都不可爱。 楚衍心中想着不大恭敬的想法,脊背却一分分紧绷了。他能听到有人踏着枯枝树叶而来,脚步声轻而微弱,却瞒不过楚衍的耳朵。 不是野兽也不是兔子,声响与重量都绝不相同。最坏的结果,就是有人找到了他,暗中埋伏寻找时机,意欲将他淘汰出局。 竭尽所能的要求,注定他们几人必有一斗。就算误解要求又如何,排除一个对手,就能让自己入门的几率增大不少。 之前浅薄而短暂的好意,根本抵不过拜入太上派的诱惑。 楚衍握刀在手目光冷然,早已锁定了那人所在之处,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风声戾戾而过,流利漂亮的一道弧线劈开树叶,溅落一地翠绿。 一声钝响,有人重重倒在树林之中,惊起一地鸟雀。 少年上扬的手腕还未来得及收回,简苍却大吃一惊。 楚衍刚才扔出去不是刀,而是那只黑漆漆的烤兔子。这么容易就打倒对方,可真是意想不到。 莫非那下界修士如此无用,被区区一只烤焦的兔子打中,未免太好笑了。 青衣魔修越想越好笑,干脆在楚衍的神识中放肆大笑起来。 楚衍不为所动,仍是暗中收敛心神。他已将那柄刀藏在袖口,随时都能翻转而出。 刀刃贴在他跳动的脉搏上,似也有了两分温热。 一路走到那人所在之处,楚衍不由眯细眼睛。他还没看清那人是谁,青衣魔修就漫不经心给出了答案:“叫林修羽的小辈真是倒霉,竟落在你手里。不如趁此机会抢先下手,排除威胁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袖卷风云的两个地雷 感谢拾年的手榴弹 第11章 青衣魔修的话轻飘飘,又透着漫不经心的凉薄,似淬了毒的细针,碧色莹莹满目生辉。 偏偏那一点凉薄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的念头,直刺而入毫无阻碍,瘙痒酥麻。 楚衍没回答。他居高临下俯瞰林修羽,并无得意只有感慨。 那名俊美高傲犹如仙鹤的青年,可没有之前半分光彩。林修羽委顿在地呼吸微弱,一张面孔微微发青,就连道袍上也沾满血迹。 不说生命垂危,至少是无力反抗,根本不用担心。 楚衍仍是小心谨慎,他细细打量着林修羽,从他胸口血迹再到破碎衣袍,一处都不肯放过。 “那小辈已经晕过去了,你怕什么。”简苍安闲自在地劝说,“他伤势颇重,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又被你一兔子彻底砸晕。说来也算你好运,若是林修羽清醒之时,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杀人要趁早,还要选对时机。这小子先是出言讥讽你,又态度高傲鄙夷你,全然没把你放在眼中。我辈修士讲究快意恩仇,人若辱我,必当十倍还之。” “你们本就是竞争对手,杀了他,你入太上派的阻碍就小些。上界门派只说你们不会遇到危险,又没规定不准自相残杀。别说什么不乘人之危的蠢话,你不是迂腐之人。” 楚衍手腕一沉提刀在手,不见他面上神情如何刚毅,每走一步却仿佛下定决心般姿态沉凝。 简苍暗中松了一口气。不枉费自己劝说这么久,那书呆子终于开窍了。 这才对,自己选中的人,明明是天生的修魔料子,何苦委屈求全拜入仙门?修魔进展快威力也大,不过有一点小小小小的麻烦,和大好前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现在星霜台内就有一双眼睛暗中盯着楚衍,楚衍懵懵懂懂全然察觉。 这一刀下去,书呆子就彻底不能回头了。 不只是修仙之路断绝这样简单,他一颗向道之心也因此有了裂痕。贪婪残暴自大狂傲,简苍有千百种办法一点点灌进楚衍心里。 青衣魔修懒洋洋注视着楚衍,忽然有些失望。 又是如此,结果不会出乎意料。他两三句话就能说得书呆子心神摇曳,可见楚衍之前偶然的惊人之语,只是小聪明罢了。 不管凡人还是修士,哪个碰上自己不都是如此软弱?他们先是惊惧愤怒,自己展现出力量再给些甜头,就变得唯命是从毫无趣味。 有那么一瞬,简苍期待着楚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那丝犹豫太轻微,风没吹就寸寸崩裂成灰。 已经看到结局的事情,就有些索然无味了。 楚衍俯身向下,明艳刀刃终于落到林修羽胸前,细细一线撕裂,既无鲜血流淌,又无苦痛挣扎。 他竟就地取材,替林修羽包扎伤口。动作不见得温柔,反倒带着泄愤的粗暴。 昏迷中的林修羽不知道这些。他没有睁开眼睛,不晓得自己已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 目瞪口呆,就是简苍现在的表情。 他疑心自己眼花了,才会看见此等情形。书呆子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辣人物,怎会对一个羞辱过他的人施以善行? 沉默过后,简苍言辞犀利:“蠢货,全然无用的善心。化敌为友,你以为全天下事情都是这么美好?你还救了他,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怕啊,当然怕,所以要有些防备。” 楚衍面上还带着微笑,手下丝毫不停。不过片刻,他就将林修羽的关节卸了个干净,又把他捆成了好大一只虾米。 带着满意神情,楚衍退后一步观赏自己的成果,“林修羽的确瞧不起我,可些微恩怨,还不值得我杀人,我可是一个很大度的人。一句口角就要灭了别人全家,那不是求仙问道的修士,是见人就咬的疯狗。” 大度么?这就未必了,简苍冷哼一声。 楚衍不以为意,继续微笑:“我看人极少出错,让林修羽担我一份恩情,可比杀了他划算多了。” “原来是为了索恩,倒也说得过去。这理由可比假惺惺的以德报怨,要实际好听多了。”简苍语气讥讽。 “没搞懂‘竭尽所能’这四字要求,就开始自相残杀,唯有无脑之人才会如此行事。下界修士向来桀骜,不挫挫锐气让其沮丧,太上派身为上等门派的派头又在哪里?” 这句话让简苍真正沉默了,他啧啧叹息:“哎,比起那人,本尊觉得你不算蠢到无可救药。” “我若是愚蠢至极,魔尊大人也会不高兴吧?”楚衍笑盈盈反驳,也不计较简苍刚才蛊惑他乘人之危之事。 有时装糊涂要比锋芒毕露好得多,给双方都留些余地,不必过早反目成仇。这道理说来简单,却是楚衍跌跌撞撞摔倒许多次才领悟到的。 林修羽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幽深潮湿的山洞中。一捧火焰艳红,稍稍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阴冷。 意识清醒之后,疼痛也跟着慢慢复苏。他小小嘶哈一声,发现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唯独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只能干瞪眼却使不出一分力气。 哪里,是谁,为何?林修羽竭力扬了扬头,瞧见旁边一人,所有疑问很快有了解答。 火焰让少年面上有了三分艳色,艳得嚣张艳得绮丽,光华流转间不可逼视。并非轻薄流俗的艳色,而是灵动意蕴丛生。像澄澈月下白鹿涉水而来,纤尘不染。 即便身处狼狈境地生死不明,林修羽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轻而又轻叹了口气。 如此绝丽殊色,可惜生而为男。怎么他之前就没看出楚衍如此模样?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过愚笨? 林修羽眼睫动了动,悠长的一缕苦涩之意蔓延心头。 是了,所有人都在做戏,唯有自己傻呆呆被人坑。那人如此,楚衍更是如此。 如果说先前的打击,已让一向顺风顺水的林修羽七分沮丧。那眼前的状况,才让他彻底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之后,难免开始胡思乱想。楚衍与他可没有善缘,怎会贸然出手相救?先前自己出言不逊羞辱了他一番,此时落在对方手中,必定凶多吉少。 身无修为还被卸了关节,明摆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楚衍定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不愿一刀了结他给个痛快,偏要零碎残忍地折磨自己…… 越想心就越冷,林修羽反倒有了自暴自弃的快意。他伸长脖子冷笑一声,即便死也要有尊严。 这声冷笑终于让楚衍回神,一双被掩在浓长睫羽下的眼睛,轻巧抬起斜了林修羽一眼:“醒了?” 林修羽盯紧楚衍,一字字道:“你大可变着法子折磨我,我若喊痛一声,就不姓林!”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带着不肯屈服的固执与高傲。 “吃兔子吗?”楚衍所答非所问,递来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直直戳到林修羽眼前。 这居然是兔子?哪个人能把一只好端端的兔子,变成这种焦黑模样? 林修羽想也不想扭过头去,越发认定楚衍这是变着方法羞辱自己:“要杀要剐随你意,不必如此羞辱我。” 楚衍听到神识中的简苍,嘲弄笑了一声,不光笑楚衍手艺拙劣,更笑楚衍好心没好报。 “我承认我烤东西不大好吃,你也不必如此误会吧。”楚衍也不懊恼,他收回那只烤兔子,随手架在火堆上。 本来就像块焦炭,继续烤怕不会成渣?林修羽暗自腹诽,面上仍是慷慨就义的冷肃表情。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折磨你。救你一命不说,还费了好大力气把你搬到这里,却捞不到一句感谢,让我有些心凉。” 楚衍拍掉手上的灰烬,给林修羽松绑,又接好他的关节,“恩将仇报之事我见得多了,留了一手又被你误会,阁下随意。” 少年冲着洞口扬了扬下巴,摆明了不想说第二句话。 的确,如果想杀自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林修羽有些赧然,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背过脸去。 “谢谢。” 声音细如蚊讷,若不是楚衍听力极佳,怕会错过。 少年定定望他,看得林修羽转过头去,唯有耳尖还是红的。 林修羽一贯不会表达谢意,只能用强横回答掩盖他的羞赧:“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对你言听计从。我只欠你一次,还清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楚衍发现,口是心非的不只是魔修与七公主,还有眼前的林修羽。 美丽少女刁蛮起来也算赏心悦目,一个七尺男修又是别扭又是脸红,就不大好玩了。 还是魔尊大人逗弄起来分外有趣,撂狠话时也别样有气势。若论蛮横,林修羽差得远。 “哦。”楚衍意味索然地叹了口气,看不看林修羽第二眼,起身就走。 干脆利落的反应,实在让林修羽目瞪口呆。他情不自禁动了动腿,却无法起身:“你别走,我还没跟你说清楚呢!” “说什么?救你一事,我随意而为不求回报,解释一番只是不想让你误会。”楚衍头也不回,“挟恩图报让你成为奴仆,这种卑劣之事我还做不出来。”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林修羽否定得飞快。他着急辩解,反倒越发笨嘴拙舌。 “那你是怎样的人?”楚衍似是看穿一切,唇角的微笑凉薄又笃定,“修士讲究天命因果,救命之恩谁都不想沾染,早日还清就少些牵连。有人干脆利落杀了恩人,也不是多罕见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凡人,自有自知之明。” “救命之恩也不用你还,从此你我两清。”林修羽眼睁睁看着楚衍越走越远,他肢体麻木甚至无法站起,更别提追出去。 谁要他这么识趣,谁要他了断得干净利落?林修羽恼怒地锤了锤地面,既是羞愧,又恨自己无能为力。 “这么坑一个头脑简单的修士,自诩大度的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么?”简苍嗤笑。 第12章 傻呆呆又太天真的林修羽,不过数面之缘,性情却早被书呆子拿捏得清楚。 越是冷淡越是偏执,林修羽为了还恩,不用楚衍吩咐,绝不会再与楚衍起冲突。 本来楚衍以救命之恩相胁,也并非不能达到目的。可救命之恩用过一次就没了,一拍两散多不划算。 楚衍装出一副风骨傲然的模样,不强求更不屑讨价还价,拂袖而去走得干净利落,定会让那小辈既赧然又羞愧。 林修羽只心慈手软偿还恩情还不算完,日后相见之时,他必会对楚衍格外愧疚。 那小辈不光乖乖钻进圈套里,还主动扯紧绳子放进楚衍手中,把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当然,态度方法也因人而异。楚衍看穿林修羽高傲又重诺,不杀反救铺好陷阱,才有了这笔划算买卖。 比起一刀捅死林修羽,自然现在的办法更合适。简苍感叹一会,又嘲弄道:“你就是如此以德报怨的?还不如直接杀了林修羽,也免得他落在你手上。” “救人归救人,记仇归记仇,并不冲突。”楚衍答得坦荡,“毕竟世间总该有个因果报偿,谁都愿看到好人有好报不是?” 楚衍把面黑心冷的自己,硬生生说成好人。如此厚脸皮,简苍看了都甘拜下风:“本尊承认,我的确小看你了,你第二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自己纡尊降贵主动求和,书呆子应该高兴得很吧?简苍生平从未服软,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不说让书呆子感激涕零,也得有两句客套话。 楚衍偏不,他冷淡平直地回:“我所做之事,全为自己开心,从未想过证明什么。魔尊大人,你想多了。” 想多了?胆大包天的书呆子,莫不是在讽刺自己?简苍还从楚衍的话中,听出了那么几分怜悯之意。 这都能忍下去,简苍就不是魔修,而是汪汪叫晃尾巴还围着主人绕的小狗。 “本来,我想告诉你一些至关紧要的消息。看你如此表现,还是算了吧。”青衣魔修恨得牙痒痒,仍然竭力维持高傲的语气,“你以为太上派收徒,只是简简单单优中选优?大错特错!” 楚衍很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眼看把魔尊大人撩拨得发了火,他就不再说什么。 简苍凭借强横修为纵览全局,楚衍却是靠细微线索拼凑出真相。他并不如简苍那般十拿九稳,倒也有了八分把握。 至于剩下的两分不保准嘛,不管求仙修道抑或人生诸事,总要赌一赌。 楚衍沿着崎岖山路缓慢而行。 越是接近星霜台,周围的景色越是与众不同。山脚与山腰还是碧翠森林生机勃勃,山顶却是白雪皑皑飞霜满天。 清晰可见的一环细线环绕开来,界限分明地分割了冰霜与绿荫。又是凡间没有的景象,楚衍觉得他不该再大惊小怪。 抬头望望山顶,即便在白天,峰顶仍有好一团璀璨华丽的光芒,浅紫淡绿绯红赤金,像一条轻柔飘动的丝带,虚虚将整座山顶围拢照耀,摇摆不定闪烁不息。 星霜台,即便白昼亦有星光璀璨。最多再有三个时辰,他就能抵达峰顶。 楚衍在心中估算一下,大概有了底气。他刚一踏在那条雪线上,就有风扑面而来。 狂风飓风烈风。 不止吹得他衣袍飘动烈烈欲飞,连站都站不稳,更似千万把小刀硬生生刮着脸,非要一寸寸把面上皮肉刮干净才甘心。 雪花混杂着冰碴打在脸上,生疼火辣。别提向上攀爬,就连睁开眼睛都十分困难,楚衍不得不后退一步。 退后一步,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空气暖融融略带湿意,就连骨缝里的寒气也被驱散得一干二净,简直让人疑心刚才发生的是不是幻觉。 楚衍这一退,又让简苍开心得很。他肆无忌惮地大笑嘲笑,若有实体恨不能在地上滚上一滚,“你就像被冰雹砸了满身的一条狗,湿漉漉毛都乱了,实在太可怜。” 没办法,尽管有所准备,变化仍是来得太突然。楚衍束好的头发都被吹开了,乱蓬蓬到处支棱,模样的确很狼狈。 楚衍擦干自己面上水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等大风,身无修为的自己极难抵御。 “明摆着的事情,太上派根本就是拒绝凡人。”简苍说得笃定,“这种小风,但凡经脉中有浅浅一层灵气,都能抵御过去。其余三人皆可如此,唯独你不行。”“到此为止吧,不如放弃另做打算。上界门派何其多,太上派也不是最出挑的一个。当然,你如果恳求本尊,本尊也不是不能格外开恩,传你一部功法……” 看似好心劝慰,最后一句话才泄了底。至于简苍所谓的恳求,绝不是跪拜在地再三叩首这样简单。 楚衍不答话,他垂眸思考一会,鼓足勇气又向前迈出一步。 还是那般寒风凛冽,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刮得生疼。单薄衣料根本抵御不住寒风,雪沫从衣领灌进胸口,冰寒彻骨几欲冻裂。 可楚衍不退缩,他弯腰低身继续向前。顾不上寒冷也管不得许多,他就用这种最蠢笨的方式,一步步踏着冰雪攀爬而上。 三个时辰到不了峰顶,那就六个时辰一天两天三天,楚衍绝不会在此认输。 比这更艰难更绝望的事情,他都经历过许多次,又怎会因区区的艰难险阻而放弃目标? 好在山峰并不陡峭,不会踏空一步跌下山崖。 看见楚衍如此坚决,青衣魔修也好像没了精神,一声不吭彻底沉寂。 也许他还在默默地看,但简苍不说话更不会出手相助。说到底,求仙问道都是个人之事,即便一时有外力相助,又能岂能长久? 楚衍勉强笑了笑,觉得整张脸都被冻僵了。他模模糊糊地想,太上派“竭尽所能”四字,大概也包括这部分吧? 有力气就继续向前,实在走不动就停下歇一歇。少年将自己缩得一些更小一些,远远望去,像一粒微渺尘土偏要逆风而行,固执得可怜。 原本楚衍以为,他会很快倒在这样冷酷的冰雪中,悄无声息就没了性命。奇异的是,他的神志始终清醒,手脚也并未青紫僵硬。 是简苍终于按耐不住出手相助,抑或是太上派体贴极了,始终不愿伤害他们的性命? 两种都不是,简苍向来说到做到,不会贸然反悔。太上派既为选拔弟子,早已说好生死有命自行抉择,绝不会多此一举。 楚衍隐约觉得,这或许和他贴身放在怀中的那把刀有关。 简苍都说这把刀曾是灵器,只是位阶大跌至法器。大概它不愿自己落败,既然自己与它有缘,就稍稍帮他一回。 不管真相如何,楚衍已经不在意了。他固执又愚钝地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黑夜抑或白昼。 周遭的一切都是白皑皑一片,冰冷又沉寂。风声呼啸雪花飞舞,裹挟着他试图将楚衍吹倒。 也有站不稳翻跟头的时候,爬起来之后就继续向前。好在楚衍不怕疼,也不觉得沮丧,他心中有一团温热信念,温暖着他使他不会结冰。 又迈出一步后,楚衍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实在太暖了。 虽然还是冰雪皑皑狂风呼啸,周身却好似有了一层薄薄防护,吹不散击不倒。 终于抵达峰顶,僵硬的手脚瞬间恢复如初。轻飘飘又分外绮丽的那条丝带,就环绕在他身边,好似流水般环绕不休。 每一星微小光芒闪烁再收缩,那条丝带也随之飘动摇曳,捉不住也扯不散。 若是到了夜晚,天上星光与山峰光带交相辉映,又是何等美丽景象? 楚衍心中闪过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一转腕却抽出了怀中的刀。 细不可查的一缕红线,悄然间将他围拢圈定,像毒蛇吐出的信子。 来不及挥刀斩断红线,楚衍唯有尽可能快捷地向外一避,险而又险地窜出了红线圈定的范围。 沉寂片刻之后,整个峰顶轰然炸响。 山石崩裂冰雪飞溅,一层层白雪翻滚而下,汇聚成一条起伏前行的巨龙,奔腾涌动向山下涌去。 雪崩了。 楚衍来不及喘口气,就心中一惊。方才他所站之处,只有漆黑狼藉的一个大洞,冰雪冻土山石分层清晰可见,深不见底。 纤细的红线,却携着沛莫能御的巨力,硬生生在星霜台凿开了一个大洞。不得不心惊,不得不谨慎。 突如起来的袭击,让人觉得后怕。如果不是楚衍本能闪避,如果他稍稍迟上一刻,他的血肉骨骼都会化为细碎粉末,随着白雪山石一同滚向山底。 有人轻轻叹息一声,终于站起身:“我以为第二个上来的人,最可能是苏青云,其次是林修羽,却绝不可能是你。” 与之前清冷的声音不同,萧素是懒散慵懒地吐出了那句话,如亲昵缠绕的香气,理不出脉络头绪。 她一袭白衣与冰雪同色,又躲在隐秘之处,难怪之前楚衍没有看见她。 白衣女修好像不惊讶了,她又点了点头微笑道:“不管是谁都没有关系,最后不都要死在我手里么?” 第13章 话说得实在凉薄,萧素的微笑还是澄澈如雪,一点尘埃都没有。 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根本不应该说出那般血腥残暴的字眼。仙女就该永远衣着纯白惊艳世人,烦扰苦痛自有他人解决,何必亲自出手沾染杀孽因果? 楚衍似是呆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虽无太多表情,脸上却写满了“不信”二字。 看到少年呆滞模样,萧素掩口而笑。她眼波流转红唇微张,那股冷冰冰的杀意立时消融得一干二净。 “呆子,我骗你呢。既然之前我说要照看你,就不会反悔。”白衣美人伸手拂去身边霜雪,示意楚衍上前,“来,坐在我身边,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楚衍没有动。他成了一株扎根极深静立不动的树木,任凭狂风呼啸摇动,都不会挪动半寸。 萧素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挪了挪位置,干脆坐在悬崖边。她乌黑秀发迎风拂动,御风而行飘然欲仙。 “你也信不过我。”白衣美人长睫动了动,一线线剪影如蝶翼颤抖,“谨慎小心没错,不信也好……” 话音越来越低,低至喑哑不可闻。萧素黯然神伤的样子,比她平时更美。 “姿色平平,好在会作态,可算有一分媚气。”简苍话说得苛刻严厉,语气倒宽容温柔。 那种宽容就像大人看到孩童卖弄小聪明,虽然一下就能揭穿,却也因其不和年龄的狡黠而感被逗笑。 萧素的头越垂越低。她缓慢背过身去,不想让楚衍看到自己的模样。 如此举动,终于唤醒了楚衍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上前一步,想了想却不知说什么:“我……” 话没说完,足足几百根细线密集翻涌而来,颜色各异五彩缤纷,像一窝毒蛇瞧见猎物,迫不及待地流动而出。 的确是流动,没有刚劲只有柔软。顺风而行态度随意,却有缜密轨迹引导其方向,让细线不至于纠缠在一起。 柔媚又婉转,像女子眼波流转销魂微笑,又像碧水盈盈吞并万物。不只是柔,也极快,快到没有征兆也没有声响。 细线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窜来,从容不迫地侵占着楚衍的躲闪空间,眨眼间就将他团团围住不留缝隙。 黯日,白雪。各色花团锦簇的细线,织成了一匹绚丽又致命的华美绸缎,柔柔地裹挟着楚衍,让他进退不得。 没有退路更不见前途,满眼满目都是各色绮丽色彩,瞧不出丝毫破绽。 看似柔弱的丝线,每一根都携着沛莫能御的巨力。坚硬如冰层冻土山石,毫无抵抗地都化为尘土。 萧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毫无保留。偏偏白衣美人仍是笑颜如花,妩媚婉转风韵流动,与之前判若两人:“别抵抗了,楚道友。”道友二字从她舌尖吐出,也带着格外不同的绵软柔长,是糖丝越扯越远却偏偏不断的那一点韧性。 “你是凡人,我是修士。就算现在我的修为只有练气一层,你我之间仍是天渊之别。” “且这冰泽丝也是一件上等法器,你能死在我手里,一点不冤。” 萧素说话时也没有分心,反倒分外聚精会神。 白衣女修扬起左手,手指灵活地翻转腾挪。看似纤若葱根般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将无数细线操控在指间,随着风声变化不断调整轨迹。 成了,不会有意外。楚衍整个人都被裹在那匹致命又绚丽的织物中,不可能脱困而出。 食指勾动轻轻一拽,绸缎瞬间收紧不留缝隙。 有几丝细线不经意间落在雪地,“啪”地一声,轰隆巨响随之而来,又是一场雪崩,比之先前还要声势浩大。 萧素立于峰顶衣带飘飞,对周围的一切根本不在乎。 她满心满念都扑在丝线上,口中仍然不停:“其实你也不算笨,还很有些警惕。只可惜你没有心软到底,被我捏住了弱点。” “下次投胎转世时也该长些记性,不要妄想成道修仙。你这样好骗的人,还没入门就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哎,可怜。” 白衣女修低低叹息了一声,不过须臾,她的叹息就已凝固在唇边。 刀光,比雪更亮比闪电更快的刀光,粗暴野蛮地破开了那匹织物,自上而下一刀贯穿,硬生生扯出了一道裂隙,迅速延展扩散。 快到数息过后,那道流利野蛮的刀光,仍在眼前停留不散。 看似脆弱却再坚韧不过的冰泽丝,在那轻薄刀光面前只能节节溃败,真正柔软又无害地臣服下去,一弯腰一低头直至地面。 委顿在地的好一团冰泽丝,如不肯停留在天边退却的余晖晚霞,艳则艳矣,却带着狼狈落魄的意味。 从那落败狼藉的余晖晚霞中,明晃晃走出一个人来。 楚衍长身玉立,狭而窄的一线绯红刀刃,被他轻巧握在掌中,蓄势待发虎视眈眈。 该是多快的刀,多锐利的刀锋,才能将数百冰泽丝一斩而断?至少也是法器,也可能是灵器。 原来那男修没有糊弄他们,星霜台中当真有先人遗物。自己迫不及待攀登峰顶,没有仔细搜寻,就让楚衍捡了便宜。 萧素眼神迷离。她艳红舌尖舔了舔嘴唇,有些饥渴与迫不及待:“好刀,落在你手里可惜了。时日一长不见血,它只会生锈。” “有缘之物,无所谓可惜与否。”楚衍手指抚了抚刀锋,“但它的确是把好刀。” 谁也没有出手,诡异的紧绷的寂静,让悠然飘落的雪花也落速降缓。 是野兽狭路相逢时,互相打量估算力量的谨慎小心。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要害。 “你就是如此伪装,才骗过了林修羽?” 楚衍这句问话,半点不像责问。他明澈见底的眼睛望着萧素,没有愤怒杀意,只有好奇。 白衣女修终于回神,她大大方方点了点头:“若说你蠢,倒是真冤枉。三人中,没准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而林修羽,就是无可伪装地愚钝了。与竞争对手并肩而行,只因对我心生爱慕,就蠢笨坦荡地将后背亮给我。一时心痒,我没按耐住。” 能把背后捅刀子这种阴损事情,说得这般光明正大,萧素也是个难得人物。 “哎,要怪也怪你们太笨。因为我摆出孤冷高洁的冰山美人模样,就觉得我心思明澈,不屑欺瞒他人?” “轻信,渣滓,朽木!” 吐出最后一个字眼时,萧素已难自持。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右手一挥手指一弹,数不清的丝线铺天盖地卷缠追杀而来。 比之先前气派了千倍百倍,那已经不是一匹绸缎,而是滔滔江水从天而来。凶猛又残暴,奔流而下冲破一切阻碍。 绚丽江水所经之处,星霜台已经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平地。 被激起的冰碴混杂着碎末,合着天上纷纷而落的雪花,交融为一分辨不出。 抽刀断水水更流。若说绸缎尚能劈开斩断,江水又要如何截断? 就算有那么两分武艺,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仍旧无法与法器相抗衡。萧素心中有了底气,还是谨慎小心:“比起林修羽,我倒是真挺喜欢你。” “温温和和一声不吭,既会看人眼色又会讨我欢心。养你这么一只玩物,也算不了什么。只可惜,你碍了我的路……” 并非萧素有意多话,她这番话就是为了扰乱楚衍的心智。 不过嘴唇张合毫不费力,若是起了作用,激得楚衍心神分散出口反击,就是大赚特赚。 大概她这番话,根本得不到回答。 冰泽丝上传来的颤动,表明它们已经捉到了猎物,亲昵缠绵地拥上去,一寸寸一分分地勒紧,再骤然放开。 想必松开之时,那笑盈盈的秀美少年,只剩一捧血肉骨骼。红与白散落一地,必定美极了。 萧素急迫地舔了舔嘴唇,满心满念只想嗅到血腥气。 她这段时间实在压抑得狠了,伪装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美人,与她的本性半点不符。 “可惜,你这等的姿色,给我扫地洗衣都不配。”悠长而讽刺的一声叹息,激得萧素面颊绯红目光明亮。 恶毒又尖刻的话,掐准了白衣女修要害大力捏下。不只是疼痛,更是屈辱愤怒与吃惊。 没死,居然还没死!这名叫楚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萧素并不放弃。她恶狠狠地收紧丝线,传达出冰冷坚定的意念,非要将楚衍连骨带肉碾碎成尘才甘心。 可还是晚了一步。她才看到,千百道刀光骤然暴起,好似这条绚丽江面上,下了好一场大雨。 点点水珠落于水面,缠绵黏着,处于欲散未散的微妙状态。 刀光并非快得炫目快得看不清,而是缓慢沉着地一分分落在丝线上。每一刀都能看得清楚,每一声刀刃与丝线碰撞的铮鸣,都是清晰可闻。 无数声响颤抖嗡鸣,化为无数细小外扩的涟漪。江水般的冰泽丝被拦腰截住,寸寸崩裂宛如哀鸣。 情况骤然逆转,让萧素一分分眯细了眼睛。 不,自己还没败。谁让自己经脉中流淌着灵气,谁让楚衍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第14章 凡人与修士,自有天壤之别。差别之大距离之远,如隔云端。 “不错的刀法,在凡间卖艺也能混口饭吃。” 白衣女修抬了抬眉,甚至有闲情替楚衍鼓掌,“你以为斩断所有丝线,我就无法可想?笑话!” 萧素厉声一喝,节节寸断委顿在地的丝线,瞬间又活了过来,虫豸般蠕动翻滚。 似被灌入生机与活力一般,它们嗡嗡绕绕自行拼接,头是头尾是尾,一丝错乱之处都没有。 顺滑流畅的几千根丝线,是绚美天河平铺在星霜台上。太显眼太夺目,就连围绕在山峰之顶的那条光带,都有些黯然失色。 萧素手指一勾,静止的河流又开始奔流不息,“你是不是想说,我耗费不少灵气修补丝线,很快就要败下阵来?” “可我是修士,经脉仙窍贯通唯一,自能从周遭吸取灵气。偏巧星霜台又是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你凭什么跟我耗!” 前一句话还是情意绵绵,下一句就骤然翻了脸。 第二次落败,错在她挟威而来只重声势,让冰泽丝清逸灵动的优势荡然无存。 的确太急迫失去冷静,只想着夜长梦多早些解决对手,差点落入圈套。萧素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检讨也为重新布局。 纤白手指翻转勾动,汹涌河水已化为绵长雨丝。乱而多,烦而杂。 摸不清头绪,也找不准方向。丝线间开始有了交错与纵横,并不混乱,和谐谦让地互相避开。 “我让你砍,你再砍啊!”萧素已经不屑掩饰。 她凶狠恶毒地瞪,快意肆自地说:“按你之前的话,想必是见过林修羽。上次侥幸让他逃掉,这次我绝不会粗心大意。等杀了你后,我再杀他一次。” “至于苏青云么,大可继续躲躲藏藏。我一寸寸地搜刮地皮,将星霜台掀个底朝天,都要把他翻出来!” “拜入太上派的人唯有我,也只有我一人!你们哪配和我抢和我争?” 大喊大叫之后,整颗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从错综复杂的丝线缝隙中,萧素仍能清晰捕捉到楚衍的踪迹。 少年修长身影辗转腾挪,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避不过就挥刀斩出。有条不紊一丝不乱,简直还带着那么几分章法。 看似险而又险,却总能在最惊险处逃生,让萧素恨得牙痒痒。 楚衍甚至有闲暇插话:“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在我看来,却未必如此。” “头脑一热就说出自己全盘谋划,该说你蠢呢,还是没有脑子连蚯蚓都不如?”少年话锋一转,轻蔑哂笑,“哦,你以为自己有那么一分姿色,勾引得林修羽疏忽大意,就觉得天下之辈不过如此,真是不要脸!” 萧素与楚衍说讽刺话的水平,可算棋逢对手半斤八两。比起凡间扯着嗓子骂街的泼妇,明显逊色太多。 原本你来我往互相讥讽,谁都不吐脏字。楚衍骤然间来了一句“不要脸”,立时让萧素眼皮一跳。 “我不和死人斗嘴,都是白费功夫。”萧素轻蔑地扬扬眉,“神魂俱灭之前,记得是姑奶奶杀了你!” 蛰伏许久的无数细线蛇一样窜出,被刀锋斩断之后干脆一扭头变为两根,二变四四化八,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 “这女修天资非凡又狡诈,绝不是她自己说的练气一层修为。若你想着耗时间等救兵,我劝你干脆算了。”简苍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找个宿主,又是早早死了,本尊觉得有那么一点难过。” 不用简苍说,楚衍也明白他极限何在。 终究是凡身肉体,没有灵气灌注也无法补充体力。就连手上的割昏晓,也只发挥出最普通平凡的功用,作为一把刀,而非不得了的法器。 避无可避,无法匹敌,那又如何? 楚衍垂眸敛目,手中的刀握得稳极了,每一道刀光都是平稳锐利,没有颤抖也没有波动。 竭尽所能,仅此而已。 太上派想要看到的,不就是这一点么? 心怀坚韧不肯放弃,于无奈绝望之中踏出一条生路。若无这点胸襟气魄,又谈什么脱困而出斩却天命。 楚衍也并非只知蛮干,未留后手。想来他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到了。 何惧艰险何惧苦难,再咬紧牙撑上一刻,他必能得偿所愿。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刀锋与丝线之上。 微不足道的力道,却让交手的两人有了空白的一刻迷惘。 冰泽丝与刀锋没有着力之处,也寻不到寄托。楚衍与萧素同时静止一瞬,齐齐向后,直挺挺倒在狼藉不堪的雪地上。 何其精准的时机,又是如此沛然的力道,不由分说阻隔了这场纷争,霸道蛮横偏偏又不带一丝烟火气。 萧素的白衣因这一推,沾上了泥泞污垢,再没有冰山美人的半点韵致,反倒更像邋遢泼妇。爱美的女修自然不能忍受,她飞快站起声音尖利:“苏青云,你也来搅浑水?” 苏青云扬了扬眉,似是不屑回答。他总是带着和煦微笑的脸上,没有表情又分外冷漠。 楚衍反应更快些,他不管满身狼狈,直接躬身行礼:“参见仙师。” “仙师”二字,终于点醒了萧素。她并非愚笨之人,也早该瞧出端倪。 苏青云非同一般的修为,还有他进入星霜台后一直躲藏不出的古怪举动,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事情就微妙在,萧素身处局中不自查。心中不是不懊恼,最起码做戏的手段,她还是有的。 萧素盈盈下拜,未见丝毫不愿:“拜见仙师,之前话语冒犯,还请仙师见谅。” 阴沉又令人害怕的冷漠消失,苏青云面上仍是温柔又令人愉快的微笑,语气也格外谦逊:“仙师?这我可不敢当。” 不追究就好,不追究自己尚有机会拜入太上派,萧素暗中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叫我苏道友,刚才直接叫我苏青云,怎么现在,又改了称呼?” 这一问有些问罪的意思,明摆着责怪萧素市侩圆滑,行为不堪。 萧素眉心一抖,索性明快坦荡地答:“因事态变化而随时改变态度,本就是小人物的生存本领。我若与仙师修为相当,也敢唤你一声道友。” 在这位大能修士面前,所有小伎俩都全然无用。与其徒劳掩盖本性惹人嘲笑,还不如大大方方展现自我。 太上派不会那般迂腐,容不得欺骗与杀戮。否则当初的收徒要求,也不会给出模糊暧昧的“竭尽所能”四字。 为求大道杀伐果决,自己何错之有?白衣女修原本弯曲的脊背,又重新挺立起来。 就算白衣沾染了泥泞,萧素仍旧是萧素。她能在严苛的雾霭界站到顶峰,自有过人之处。 和自己比起来,楚衍根本没有优势。 区区六窍资质,又是从不知名小千世界飞升而来的凡人,就想拜入太上派,还是天大的笑话。 苏青云似乎格外中意萧素的坦荡表现,赞许般冲她点了点头。 白衣女修仰脸微笑,矜持娇艳似含露绽放的牡丹。 “书呆子,你的胜算不大。”简苍幸灾乐祸起来根本不掩饰,“那女修有那么一分姿色,又分外会讨人欢心。再加上她资质心计远胜于你,我若是那太上派小辈,也会选她。” “魔尊大人可别吓我,我生来胆子小,经不起如此打击。”楚衍话得可怜兮兮,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不安。 和昂首挺胸竭力展现自己的萧素不同,楚衍就静静立在一边,沉默寡淡毫无吸引力,比之一粒尘埃也差不了多少。 又玩这些扮猪吃老虎的手段,令人厌恶。 萧素一眼看穿楚衍的意图,含笑扬头迎向苏青云探查的目光:“仙师,不知我向道之心是否坚定,可曾做到‘竭尽所能’四字?” “的确道心坚定,杀伐果决毫不犹豫。”苏青云给出肯定答复,又笑眯眯点了点头。 这一句,就是钦定就是表态。 白衣女修并未得意洋洋冲楚衍炫耀,而是冷静自持地答:“多谢仙师夸赞。” 胜券在握之人,犯不着用那般低劣方法打压对手,只会让苏青云低看自己。 萧素顿了顿,毫不掩饰的迫不及待:“不知仙师是否愿意,接纳我成为太上派弟子?” “这个嘛,自然是……” 苏青云故意卖关子,目光在萧素与楚衍脸上绕了一周,才慢吞吞地答:“十分遗憾,萧道友与我太上派无缘。” 他一个大能修士,还谦卑温和地把刚刚破界飞升的萧素称为“道友”,不可谓不讽刺。 无缘,怎么可能无缘?被拒绝的感觉像冰锥直刺入心,生疼剧痛寒冷彻骨,就连指尖也跟着缓慢冷了下来。 她使了这么多心思,费了如此多手段,最后只换来轻飘飘“无缘”二字。当然不甘心,当然有疑问。 萧素咬了咬牙,问得直接了当:“仙师不选我,莫非是选中了林修羽?” 第15章 实在无可奈何,但输给林修羽,萧素也不是不能接受。 虽然那小子单纯到愚蠢,奈何林修羽资质太好,九窍全通的天才人物,不光在下界抢手,就算在上界也能引起重视。 萧素竭力安慰自己,不要显露出丝毫不甘与沮丧,至少不要给苏青云发作的机会。她算计林修羽的事情,肯定被一路跟随不声不响的苏青云看在眼中。 现在林修羽成了太上派弟子,绝不会放过自己这个仇人。于情于理,苏青云都有理由替他出气。 很糟糕的状况,却也并非毫无希望。萧素扬唇扯出一缕微笑:“敢问仙师,那位有缘人是谁?” “现在就公布答案,岂不是太过无趣?”苏青云漫不经心地斜了萧素一眼,透着恶劣的凉薄与玩味,“稍等片刻,人齐了再说。” 那一眼,看得萧素战栗不已,她已然想到了最坏的状况。 其实也没有等多久,苏青云手指一捏,硬生生从虚空中拽出了林修羽。 林修羽还是表情灰败,紧皱着眉毛一脸沮丧,像斗败的公鸡。他茫然地左顾右盼,根本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在山洞里待着,为何眨眼间就来到山顶。 再多的疑问看到苏青云,就有了答案。 之前和蔼谦虚脾气好的男修,像是换了一个人。还是一样的微笑一样的眉眼,却自然而然有了区别。 分明是淬炼道心的仙人应对红尘的态度,再多的烦恼纷扰也不动怒,风轻云淡万事顺意。 “林道友,你与萧道友曾有些过节。现在她人在这里,你大可直接了断恩怨,我绝不会偏袒。” 被林修羽弯腰行了一礼,苏青云温文尔雅的态度也没有改变。端得是大能风度,格外宽容又矜持。 林道友这称呼,同样让林修羽意外。他无暇细想,直直望向萧素,心头骤然一震。 昔日的冰山美人,早没了高冷风范。她泪盈于睫面色苍白,不敢看林修羽一眼,只能苦涩地摇摇头,既是羞愧也是害怕。 请求,祈求,恳求。为了活着,她什么都愿意做。不用言语,林修羽就读出了萧素想说的话。 如果自己没有轻信,又何至于落得这般境地?林修羽并非不恨,也不是不恼。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碰碰嘴皮就能让她吃尽苦头。如此简单的事情,林修羽犹豫再三,还是做不到。 他向来骄傲自矜,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就算一时落魄,又何用他人替自己出气? “感谢前辈大恩,就放过她这次吧。毕竟她曾是我一见钟情的女子,了却恩怨也要由我亲自动手。” 前半段话还说得艰难犹豫,后半截就一改气魄,刚硬而果决。 萧素并不在意这些,她满心满念都是逃出生天的喜悦。 能躲过这次就好,下次她必会小心谨慎,绝不让林修羽抓到疏漏之处。 对付高山仰止修为不明的苏青云,萧素还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杀一个对自己有情的男人,就简单太多了。 “多谢你宽宏大量,林道友。”萧素态度谦卑,道谢时都格外低眉顺眼。 林修羽不看萧素,冷声冷气地答:“别装了,让我恶心。你我下次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萧素被噎得一愣,瞳孔收缩说不出话来。 还是苏青云率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样多好,把话说开了,又有什么恩怨不能解决呢?” 根本不是劝架的话,更像火上浇油的挑拨。 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苏青云有些欠揍。可碍于他修为高深,萧素与林修羽只能忍气吞声。 大概修为高的人,都有些讨厌吧? 不管是魔尊大人,还是眼前的苏青云,都十分会撩拨他人火气。一个冷言冷语总是泼冷水,另外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自己修为有成之后,可不能这样讨人厌。 楚衍想得入神。他刚一抬头,就见苏青云笑眯眯的脸凑到眼前:“楚道友,你可愿入太上派门下,当我的弟子?” 猝不及防间被人靠近,楚衍免不得被吓了一跳,既惊又喜地睁大眼睛。 不等他回答,萧素就尖锐直接地喊:“我不服,仙师,我不服!” 接二两三遭遇意外,既是落败又被羞辱,再好的修士也没涵养不发火。 萧素不顾一切,索性大声质问:“我向道之心坚定,更是心思缜密。” “为了排除阻碍,我不惜向爱慕我的林修羽下手,可算杀伐果决。论资质,我九窍八通,仅比林修羽低一线。且我第一个到了星霜台,于情于理,都是我该胜出!” “我不愿,我不服!从一开始,仙师就偏袒楚衍。亏得太上派还是上等门派,收徒试炼却使这等不光彩的手段,真让人失望之极!” 这番喊叫并未换来苏青云侧目,他又耐心温和地对楚衍重复了一遍,“你愿意么?” 并非没有听见,而是不屑理会懒得理会。在苏青云眼中,萧素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趣味,根本不值得他费神。 无关紧要之人大声叫嚷,苏青云只当是蚊子嗡嗡叫。现在他心情好,并不想一巴掌拍扁那只蚊子。 比起萧素来,还是这个他看不透的少年更有意思。 “愿意,自然愿意。”楚衍没有犹豫,点了点头直接应下。 这句回答,让苏青云眉开眼笑。他半点矜持都没有,伸手拍了拍楚衍的肩膀:“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徒弟,为师必会善待你。” 不知为何,楚衍听到“善待”二字,右眼莫名跳了跳。 这个师父看起来脾气温和,虽然有些古怪,应该还是很好相处吧? 林修羽同样萧素,掠过她径自到了楚衍身边:“恭喜。” 他的语气有些复杂难明,像是高兴又似惋惜。楚衍想不透,干脆不去想。 “在天极殿时,徒儿你对这女修颇为在意。”苏青云不知怀着何等心思,不紧不慢地说,“若你舍不下她,为师就勉强让她入门,当你的使唤丫鬟。” 萧素唇上血色退尽,反倒开始平静下来,既不叫也不嚷。 这样的羞辱,萧素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依稀唤起她不大美好的回忆。仗着门派强大,就肆意羞辱自己,这种事她也经历过两三回。 “不用了,师父。”她听见楚衍这般拒绝,“萧道友气质容貌出色,我无意间多看了两眼,别无他意。” 白衣女修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楚衍不是脑子有病,就是个假惺惺的伪善者。 明明他们二人之前还在生死相搏,自己半点没留情面。有人替楚衍撑腰时,这人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心中细不可查的一丝颤动,让萧素咬了咬牙。谁要他装好心,以胜利者的姿态指点败者,真是伪善又恶心! “随你。”苏青云不表态,又转向萧素,“你的疑问,我现在解答。所以不用扯着嗓子喊,活像被拔了毛的麻雀。” “我原本很看好你,心狠手辣又有决断,什么苦都能吃。收你这样的徒弟,虽说不大忠心,至少聪明得很,不会轻易死掉。可惜所有好印象,到了你攀登星霜台时,全都消失不见。” “面对风雪阻隔,你开通仙窍直接修炼,驾驭灵气一路直达山顶。的确是许多人都能想到的取巧办法,却与‘竭尽所能’四字相违背。”错,自己有什么错?萧素眯了眯眼,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她走捷径不白费时间,由此才能占得先机,可惜结果和她料想不同。 若说她做错了什么,就是错看了楚衍。看似平庸无害的少年,却有极佳伪装,甚至能够骗过自己。 “仙师,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萧素猛然抬头,眼睛似火如星亮得惊人,“如果我杀了林修羽,又除掉楚衍,最后只剩我独自一人,你是否会收我为徒?” “只要你开通仙窍修炼功法,就绝无可能。” 苏青云并未正面回应萧素的问题,既不否认也没承认。只此态度,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看来魔尊大人对于太上派的评价,不算错得离谱。楚衍还在思索之时,就被苏青云带出星霜台。 不过一弹指一眨眼,满目雪色已然变为晴天碧水,快到令人错愕。 刘远山看到楚衍站在苏青云身后时,眼珠瞪得快要脱眶而出。 万万没想到,楚衍不仅没死,还成了太上派唯一一个弟子,真是世事难料。 楚衍向他笑了笑,刘远山不大自在地扭过头去,觉得自己的表现着实失态。 比刘远山更失态的,还有高冷话少的长老范长阁。他看见苏青云后,连眼神都有了温度,“与君一别,已有七十八载。在此重逢,实属有缘。” 什么偶然,明明是范长老你特意来此堵人! 第16章 刘远山眼皮颤动,他肚子里的话实在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碍于范长老威严,却一句都吐不出来,实在憋得难受。 无奈之下,他只好转转眼睛再别开头去,生怕泄了范长老的底。 被殷切迎接的苏青云似笑非笑,直接了当地问:“你在这等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总不至于是整整两天吧?” 范长阁表情冷肃,硬邦邦地回:“没等,就是偶遇。” “哦,那就是偶遇好了。”苏青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熟稔又亲近,“七十八年没见,你的修为也增长不少。化神中阶,应是如此。” “比不上你化神后阶。”范长阁抬头,眉间凝结的全是战意,“不知何日,阁下肯与我较量一番?” 很显然,范长阁所谓的较量,绝不是轻飘飘的切磋一番点到为止。 刘远山隐约有了预感,他只盼望事情并非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偏偏范长阁还一字字道:“可以道心为赌注,赢者全收。” 刘远山顾不得掩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没想到,自己不走运到这般地步,竟能撞上这等事情。 再联想到之前传闻,范长阁同境界中罕有对手,只败给苏青云一次。谁想只此一次,范长阁就刻骨铭心断不能忘呢? 于情于理,刘远山都合该劝一劝范长阁。 可他一瞧见范长阁眉间的煞气,就乖乖闭了嘴,又不着痕迹地离这几人一丈远。 那感觉实在太糟,好像大冬天生吞了一大块冰,从喉咙口到胸腔都是冰凉冰凉的,渗人又可怕。 只瞧刘远山的反应,楚衍都看出“道心”二字是多重要的赌注,他自然而然好奇了。 可惜刘远山闭口不言离他们一丈远,林修羽与萧素同样不明所以。 楚衍踌躇片刻,还得向简苍咨询:“敢问魔尊大人,道心还能当成筹码赌注?” 魔尊大人心情不错,一五一十地答:“自然可以,还是非同一般的珍贵之物。道心就是修士的道,仙道魔道皆是如此。但凡元婴修士,皆有自己的道,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大能修士后期合道,只有自己的道还不够,亦要体验其他的道。自己领悟太慢,那就吸纳别人的道,方便又快捷。至于道心被废的修士嘛,修为消退终身难有寸进。” “只是强行掠夺他人道心,效果一般,且需要花费时间领悟。这小辈以自己的道心为赌注,若是你师父胜了,就能毫不费力地接受他的经验感悟,划算极了。” 如此赌注,难怪刘远山这般失态。 化神中阶对战化神后阶,怎么想都是范长阁要输。刘远山是不明白范长阁为何迫不及待,主动跳出来送死。 可苏青云拒绝得干脆痛快,一点后路不留:“不要。” 他又光明正大给出了理由:“我怕麻烦。” 真是无赖又霸道的四字,说得范长阁满腔战意立刻熄灭。 他眉心一皱,刚要说话,又被苏青云阻止:“还请范道友见谅,我要带着新收的徒儿回太上派。若有要事,你我传讯详谈。” 一席话说得毫无缺漏,根本不给范长阁挽留的机会。蓝衣修士嘴唇抿了抿,兴致索然地点了点头。 范长阁刚要客套两句,忽然抬头向天空望去。 碧蓝的天空,原本是晴朗无云的,和地面的清透水色别般无二,却突兀地有了云。 缕缕云丝飞速聚拢,被搅动被惊扰,融化凝合为旋涡状的一环风眼,徐徐扩散至整片天空。 楚衍知道,在凡间这等奇异景象意味着有台风来临。 眼前的奇景显然不是如此,它比台风更矜持也更优雅。每一缕云彩均是色彩各异,赤橙青蓝不一而同,绚丽又奇美。 再清透的青天碧水,都成了陪衬与背景。 若只是异象也就罢了,范长阁与苏青云的表情都有些冷峻,不言而喻的重视与警惕。 “练虚修士。”简苍言简意赅,直接给出答案,“练虚修士出行,天地间自会生出异象,比如五彩云霞随行而至,再比如天降繁花奏响妙音。” “化神修士在上界,只算略有几分力量掌控命运,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唯有练虚修士,寿元悠长超脱因果,才是真正的逍遥解脱。” 楚衍点了点头,心中有了打算。 他一向很懒又怕麻烦,至少将来也要当个练虚修士,别人不敢惹还能活得逍遥快活,如此才好。 “大人物。”苏青云仍旧抬头望着空中聚拢的云霞,漫不经心地问范长阁,“莫不是凌烟阁某位太上长老亲至?” 范长阁沉默地摇摇头,同样不知缘由为何。至于躲在一旁的刘远山,早已惊讶地合不上嘴。 今天不知什么日子,竟有幸见到练虚修士出行。 即便在凌烟阁,练虚修士也不过寥寥三人,个个都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唯有凌烟阁掌门在门派危急之时,才能惊动那三名太上长老。 此时的试炼之地,有谁值得练虚修士亲身驾临?是范长阁,抑或是这位太上派的苏青云? 总不会,是这三名下界修士有人天资非凡,不光能让太上派破例收徒,还能引来练虚大能吧? 念头太荒诞,刚一出现就被刘远山掐灭。他摇了摇头,专心致志欣赏大能降临的稀罕景象。 五彩云霞汇聚成的风眼,片刻后彻底稳定下来。 似有咔嚓一声裂响,琉璃般的清透水天碎裂成片。黑衣女修按下云霞,不急不缓地踏足于碧蓝湖水之中。 她环顾一周,终于有了目标。一双深邃美目直望而来,每个人都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 不需用言语形容她容貌之美、即便一眨不眨紧盯着黑衣女修的脸看,仍然看不清,美人如花隔云端。 黑衣女修直直掠过林修羽与萧素,又目不斜视地从范长阁身边走过,最终停在苏青云身边。 苏青云好像早已有了预感,笃定淡然得很。他根本不说话,向旁一步,让出身边的楚衍。 知情识趣的举动,黑衣女修不以为意,她就直接地问:“你,可愿入玄奇山,当我的徒弟?” 一席话说出,刘远山已被惊得喘不过气来。 最荒诞不经的假设竟然成了真,他不知说什么好。 太上派是上等门派,收徒苛刻万中选一。玄奇山的骄傲也不亚于太上派,同是七大上等门派之一,挑选弟子都是分外严格。 偏偏七大上等门派中的两个,都看上了楚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下界凡人,六窍资质并不出奇,并无特殊之处。至多楚衍运气格外好些,得了大能馈赠白日飞升。 怎么太上派与玄奇山,不惜万里而来,争着抢着要收他当徒弟? 莫非楚衍就是传说中的天命之子,生来万事顺遂无不快意? 刘远山不敢出声。他艳羡地看着楚衍,巴不得被两位大能争夺的人是自己一般。 有如此想法的不止刘远山一人,萧素更急迫些。她一双眼睛眯得极细,似有幽幽绿光透出,像妖兽又似刀光,恶狠狠的锋锐。 前辈大能明晃晃抢徒弟,苏青云还是一言不发。他面上的神态从未未变过,悠闲安然得很。 并非因为黑衣女修修为比他高,因此识趣放弃。而是苏青云怀着看热闹的心态,静观事态发展。 “练虚修士收你做徒弟,你至少也是玄奇山真传弟子。而化神修士的弟子,大概只是太上派内门弟子。”简苍突然插话,“可你和姓苏的小辈也有些了解,与这女修就是全然陌生。其中利弊,你自己衡量。” 不用想也不需想,楚衍早就有了决定。他温然恭敬地向黑衣女修一礼,“多谢前辈好意,我已拜入师父门下,不会叛门而出。” 楚衍重诺,他既已成了苏青云的徒弟,就绝不会反悔。虽说更改决定也能得到他人谅解,楚衍自己却会羞愧。 他轮回转世这么多次,能维持神智清明初心不改,靠得就是有些愚钝的底线与节制。 且他资质平平并不特殊,有何能耐能让两大门派出手争夺?比起全然不熟悉的黑衣女修,至少楚衍对苏青云有那么些了解。 被拒绝的黑衣女修眼神如常,平静淡然地点了点头,不强求也没发火。 刘远山终于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些失望。 也对,这才是大能风度。她修行千载自有涵养,不会因小事心生波澜。有哪会和话本里写得一样,动辄发怒直接出手? 已经消散的云霞又在黑衣女修脚下聚拢,她连一句客套话都不说,来得匆忙走得痛快。 眼看黑衣女修就要踏云而去,萧素忍不住了。 她果断跪倒在这碧水之中,重重磕了三个头:“还请前辈收我入玄奇山,哪怕当杂役弟子我都心甘情愿!” 第17章 白衣女修毫不含糊,又磕了六个头,真情实意地喊:“前辈大恩大能,在下终生不忘。” 即便模样狼狈头破血流,萧素也顾不得许多。 机缘稍纵即逝,但凡有一线可能,她都不会放弃。除去太上派外,唯有凌烟阁与苍梧山可供选择。 本来萧素已经心灰意冷,黯然接受自己只能加入中下等门派的命运,谁想事情突然出现转机? 正在缓慢合拢的华美门扉,吱呀一声停下了,露出一丝窄小的缝隙。 萧素要用自己的坚定意志,硬生生叩开那扇仙途之门。她不甘流于平凡,她生来必会成就大道。即便再三叩首,萧素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其实她最怕黑衣女修径自驾着云霞离开,任凭自己磕破脑袋,也不愿停留片刻。那种惨然失败的滋味,似穿肠而过的毒/药,温柔又决绝地捏碎她的心。 她都不敢抬头看,生怕停歇片刻,就会被大能认为不诚恳。 好在萧素的运气不算差,她瞥见一截如云衣袍停在眼前。虽是深黑,仍有华美暗纹不断变换,流水般晃动不息。 “不必再叩首,抬起头来。” 冷漠又动听的声音,落在萧素耳中,不亚于雷霆炸裂。她心中是满心满意的欢喜,期待与愿望像不断升腾的烟花,光芒璀璨。 萧素缓缓抬起头,望着黑衣女修的眼神欣喜又不安:“前辈……”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深邃如夜空又明澈如溪水。萧素从中看不出情绪,也望不见自己的倒影。 “你自行开通仙窍,修行了功法。” 黑衣女修一句话就揭了萧素的底,没有惋惜也没有恼怒,“下界修士破界飞升后,灵气洗髓修为全无,就为你们重头开始。” “上界功法与下界全然不同。你既已修炼功法就是根基已定,无法修炼我玄奇山筑基功法,所以无缘。” 原来当时苏青云含糊不明的话,就是这个意思。萧素只以为,苏青云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自己,谁知竟有这等隐情。 萧素身形一晃,嘴唇白得没有血色。她怔怔望着五彩云霞腾空而起,满心都是苦涩与愤恨。 既怪她自作聪明,误解太上派要求。又恨苏青云故意玩弄手段,把收徒要求说得遮遮掩掩。还恨楚衍夺了自己机缘,偏偏装出一副虚伪的良善模样。 一步错,步步错。原本平坦的仙途,平白多出了阻碍与不平。 萧素恨得心头戳刀眼里淌血,她恨不能用指甲一块块抠下那师徒俩的血肉,再生吃而下。 偏偏自己是弱者,苏青云一根指头就能碾碎她。再多的恨意与不甘,都得咬牙吞下一声不吭。 白衣女修颓然地跪在清透山水之中,狼狈又可怜。她之前那股铮铮锋芒,已然消失不见,整个人像一捧烧透的碳,沉暗灰败毫无热度。 还有人瞧不惯萧素,非要亲自踩上一脚。 “若不是为了你,我也犯不着亲自来试炼之地一趟。”苏青云语气平和如水,透着满满的暖意,“想来那位夏真君,也是如此。徒儿,你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要让为师失望啊。” 他在讥笑在嘲讽,这高高在上的化神修士,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萧素的骄傲。 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下界修士罢了。没有了楚衍,萧素甚至无缘得见那位大能一面。 被轻贱被羞辱被嘲弄,这些萧素都能忍。谁叫她出身下界,谁叫她没有那般好运,碰上一个好师父? 世间本就是如此不公,她早就看透,也不该有期待。白衣女修的头越来越低,一双原本灰暗的眼睛却重新亮了起来。 苏青云根本不看萧素,径自拉住楚衍一只手,点了点头告辞:“那就不打扰了,几位有缘再见。” 那师徒二人何时离开的,萧素不知道。 她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木然地跪在水中。就连范长阁收林修羽为徒一事,也没有惊动她。 凌烟阁的三人极有默契地忽略了萧素,即便林修羽也没有望她一眼,真与之前的殷勤讨好格外不同。 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萧素反倒心平气和。 再差不过是从头开始,就连苍梧山也不想收自己为徒。那就和成百上千的上界修士一般,争夺一个入门机会。 从血海尸山中杀出一条生路,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么?萧素想通了,不用人劝也不用人搀,自己就重新站了起来。 白衣女修理了理湿透的头发,又向那三人一礼告辞,仍是高洁端然的美人风度。 别人轻贱她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有朝一日,未必没有逆转之时。 楚衍随着苏青云闷头行走。他们俩已经走了整整一刻,不远处就是那座虚幻到不真实的云中城。 这一路平淡到乏味,谁也没有说话。 没有想象中的腾云驾雾,也没有驾驭剑光升天入地,和楚衍想象中的仙人气派完全不一样。 应当是师父照顾自己是凡身肉体,受不得冷风入体,才会这样慢吞吞地走。楚衍自顾自地想,觉得他猜得大概八、九不离十。 “那个叫萧素的小辈,有些了不起。”简苍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意志坚定又能下得了狠心,没准活得比你都久。” 既然魔尊大人主动开口,不附和一下多伤面子。楚衍善解人意地应了一声:“哦。” 被敷衍了事一字应付的简苍,感觉并不愉快。他不耐烦道:“别装傻,萧素对你起了杀意,你定是看出来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萧素去向如何,又有什么打算?” 轻声的诱惑的话语,像小蛇吐出红信嘶嘶作响。楚衍想了一会,问:“魔尊大人肯告诉我么?” “你冷落本尊足足一刻,现在本尊不想说了。” “不说就不说吧。”楚衍从善如流,“萧素根基已定,想入苍梧派都有些困难。我猜她会找个安全之地修炼一段时间,再同一群上界修士争抢入门机会。” 简苍在神识中撇了撇嘴,越发不想答话。 明明书呆子没有修为在身,无法探查到事情真相,竟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实在让他不快。 “魔尊大人默不作声,大概是我猜对了。”楚衍笑了笑,“其实猜错也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怕萧素。日后她不为难我,相见之时,我也乐得和她打个招呼。” “要是萧素想杀我嘛,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最后这句话才有些微锋芒,也显露了他的本性。 简苍并未忘记在星霜台的那一幕,绯红刀刃扯开了细线凝成的江流,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终究不是平庸人物,否则也不会让太上派与玄奇山出手抢夺。楚衍来历如何,就连简苍也看不出来。 没关系,当初与楚衍立下誓约,简苍从未后悔。 就让他看看,给楚衍合适的机缘指点,这书呆子能成长什么地步。最好能吧整个世界搅得天崩地裂,自己才好报仇雪恨。 有他相助,即便楚衍九窍六通资质普通,也能成就大能。 但简苍没想到,楚衍被苏青云带回太上派后,就受到了冷遇。 书呆子还来不及欣赏太上派的景色,手里就被苏青云塞来一个袋子。 苏青云根本不给楚衍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安排道:“储物袋,里面有你的身份腰牌,还有五十块灵石与入门功法《虹卷真诀》,由练气至筑基,一应俱全。” “为师要去复命,之后还要处理门派事物。有什么疑问,去找李窈兰,就是你师姐,就在那处洞府。”他向远方随意一点,也不管楚衍看没看清,“等你筑基后,才是我的正式弟子。三年未筑基,我就把你逐出门去。” 这话说得令人寒心,与之前苏青云承诺的“善待”二字,全不相同。 之前还有练虚大能抢着收他为徒,眨眼间就成了师父都不理的小可怜。落差之大,让简苍十分不愉快。 什么眼光,居然敢嫌弃楚衍的资质?自己选中的人,哪能容得别人这般轻视鄙薄? 可楚衍不在乎。他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等他回答,苏青云又急冲冲踏上云霄离去,看都不看楚衍第二眼。 虽说楚衍并不伤心,他还是有些沮丧:“我猜,师父大概不喜欢我。” 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捏着储物袋的手指也有些发白,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何止不喜欢,就是嫌弃好么?简苍咬了咬牙,把这句不大体贴的话咽了回去。 “没关系,大门派多半如此。苏青云既已收你为徒,等你筑基之后,就会重视你。”简苍好心好意地劝,他可从没对别人这般体贴过。 “毕竟我资质平平,能拜入太上派必有内情,这我明白。”楚衍眸光闪烁,“其实玄奇山也并无不可,我总觉得苏青云更有趣些。” 有趣,哪里有趣?难道苏青云对楚衍这般冷遇,让他觉得十分有趣么? 简苍觉得,楚衍的脑子一定坏了。 第18章 唯我独尊的魔尊大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毫不掩饰,“本尊觉得你脑子坏了,你的师父如此冷落你,你居然还觉得他不错。” “是有趣,不是不错。”楚衍刻意强调,“我就喜欢这种琢磨不透的人,有伪装也有掩饰。” “一点点揭开他的伪装,瞧见他心中溃败伤痛,就是天大的趣味。人生烦恼太多,总要自己找些乐趣嘛。” 玩味的不客气的话,根本不像评价自己的师父。更像手握利刃掌生死之人,饶有兴致地欣赏弱者战战兢兢的表情,既是戏弄又带着居高临下的自矜。 他果然没看错人,简苍暗中点头。 楚衍不知青衣魔修的复杂心思,自顾自道:“就好比那位伪装成冰山美人的萧素,她姿色一般,还比不上七公主。可那种扭捏自怜又自作聪明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分外有趣。” 也不知被当做参照标准的七公主可怜,还是被楚衍看穿击败不算完,现在亦要被点评一番的萧素更可悲。 楚衍笑容淡淡,既是讥诮也有玩味,又冷又艳。像月光下素白花朵骤然绽放,馥郁花香漫天漫野,颜色素净也遮不住风华绝代。 青衣魔修眯了眯眼睛,竟微微一怔。 以往他也觉得楚衍好看,却不知他能好看到这般地步,越是收敛越是惊艳,刹那间足以惑人心神。 难得好相貌又是伶俐心思,难怪在凡间楚衍不声不响,都能勾得那么多人对他如痴如醉。 简苍沉默片刻,话说得不留情面,“本尊还是那句话,你修魔比修仙合适。太上派功法讲求心神宁静少起杂念,与你秉性不合。” “修魔修仙,都是殊途同归。太上派与玄奇山对我必有算计,这我也清楚。仙道如此,魔道也是如此,并无区别。”楚衍摊了摊手,一副懒得计较随波逐流的模样, “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资质不出奇出身也平凡。随便选个门派当庇护之所罢了,太上派来得最早,我不想换了。” “没脑子。”简苍话音低沉,“哪天你被太上派卖了,都死得不明不白。” “横竖不过一条命,又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我这人脾气很好,从不记仇。”楚衍笑得光棍,“有朝一日若我能随心所欲,只想找个洞府修炼几百上千年,谁也不见一句话都不说。” “那是真仙大能才能过的逍遥日子,你都没有筑基,随便谁都能伸手碾死你。” 又不是苍蝇虫子,杀人总不至于这般随便吧?楚衍皱了皱眉,小小声道:“我从不惹是生非,还能有谁看我不顺眼?” 没有力量之前,就暂且低调行事。 就好比刚刚飞升上界的时候,自己不就成功瞒过所有人么?谁都以为他是个怯懦凡人,根本不放在眼中。太上派修士本就高傲,想来也差不了多少。 楚衍越想越合理,自己都点了点头。 这呆子以为自己不惹是生非,麻烦就不会找到他身上?天真!简苍在神识中,轻蔑地撇了撇嘴。 苏青云打发楚衍时,说自己要复命,还要处理门派事务,真不是一句空话。 他甚至没回洞府,驾驭云霞停在一座小山脚下,郑重其事地理理衣冠。 太上派占地辽阔,风景秀美。每一座山峰都灵气充沛,或峥嵘或绮丽,不一而同气势非凡。 唯有这座小山,低低矮矮毫不起眼。它夹在太上派众多山峰之间,有一种羞怯害羞的气派。 不光山峰不起眼,就连山顶上也只有一处院落,一间房子。 白墙青瓦,屋外种了一片稀稀疏疏竹林。不太清雅倒有些寒酸,凡间稍微有钱些的土财主住所都比这气派。可化神修士苏青云,面上的神情分外凝重。他如同凡人般一步步走到大门外,伸手扣了扣铜门环。 “门没锁,自己进。”院内传来一声呼唤,扔出的几个字格外慵懒随意。 苏青云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门外清朗天日煦暖温然,门内却是夜色幽寂。一轮半月懒洋洋照着世间万物,光芒轻飘飘得并不明亮。 竹林阴影婆娑,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根本不像仙人洞府,倒有几分阴森森的鬼气。 苏青云的灰色衣袍让月光一照,越发颜色沉暗。他深深一躬,“弟子苏青云,拜见师尊。” 被鞠躬行礼的少年从石桌上抬起头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一颗琉璃珠,“嗯,很好,起来吧。” 他斜眼望了苏青云一会,像皮毛油光水滑的猫咪仰头看人,漫不经心又从容优雅。 不止眼神像猫,容貌也像猫。艳丽慵懒风姿卓绝,不能逼视的华美相貌,浓黑睫羽颤抖一下,都似扫在你心间。 他打量人时都带着不自觉的高傲俾睨,不讨人厌,只让人觉得心里毛绒绒地发痒,像小猫轻轻挠了一爪子。 少年弹了弹琉璃珠,纤细手指比月光还白,那颗晶莹剔透的圆珠就在掌心晃动不止,“事情顺利么?” 苏青云束手而立,低着头语气平淡,“玄奇山曾出手阻拦,还好徒儿幸不辱命。” “这就对了。”少年高兴地一拍手,就连琉璃珠滚落在地也不在意,“我就知道,李逸鸣要插手。他那点小心思,上界谁人不知,可笑。” 冷哼一声,既是不屑又是幸灾乐祸。 “我偏不顺他的意,算准时机就派你在天极殿等候,最后还不是成功了?李逸鸣这次不开心,浮屠峰顶怕是要下整整三月的雪。可怜那些玄奇小辈,怕是要遭殃啦。” 少年的赞赏只是刹那,他又俯身拾起了那颗琉璃珠,放在掌心自顾自玩得高兴。 被冷落在一旁的苏青云怔了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楚衍最先拜入弟子门下,即便玄奇山练虚修士想要收他为徒,也未毁约。” “弟子看楚衍资质普通,只是九窍六通。且他性格平和毫不张扬,与那人气质并不相似,应当并无关联……” “事情关乎重大,应当小心谨慎。就算最后错了,也没什么关系。”少年忽地一抬头,似笑非笑道,“青云,你又心软了。” 明明是潋滟的眸光,苏青云却如坠冰窟。他不想说话,越发低头向下。 “都过去多久了,你还不能忘记过去之事,怕是终成执念。”少年的语气变得冷肃,冷肃过后,又是柔声细语,“当断则断,并无不舍。我辈修士为证大道,不能那般糊涂。为师也是信任你,才将这件事交给你。” “你毕竟是未来掌门,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掌门,大局。苏青云抿了抿唇,越发不想说话。 “青云。”短短二字,就是催压与逼迫。 苏青云眉心颤抖,只能苦涩地道:“弟子明白,所以收他为徒后,就闭门不见,只让窈兰应付他。” “你一向心软,这倒是个好办法。”少年点头赞赏,又安抚道,“结果如何,尚未有定论。若你的徒弟与那人无关,自然皆大欢喜,为师绝不干涉。” 苏青云却明白,师尊的话只是安抚罢了。 他向来神机妙算极少出错,特意让自己扔下门派事务,在天极殿等了整整一月,就是胸有成竹。 其实苏青云自己也明白,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楚衍的命途都注定波折。 运气好些,那弟子自能顺势而起,运气不好,陨落之后唯有寥寥几人记得他的名字。 若说真情实意,倒也不至于。苏青云与楚衍短暂相处几日,欣赏那少年聪明伶俐,有一丝欣赏的意味。 “你不答话,就是怪我。徒劳无益的抵抗,有些可笑。”少年师尊对着月光轻巧地仰起头,字字诛心却说得分外柔软,“说来看去,你还不是为了消除执念求个安稳,这我懂,我都懂。”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苏青云喉结颤抖,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谈起。 他唯有沉默地鞠了一躬径自退下,幽静庭院里又剩下少年独自一人。 少年细长身影被月光拉长,有些柔弱伶仃的可怜。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寂寞,一边俯身拾起琉璃珠,一边小声嘟囔:“一个个都不能断绝凡念,不见大道不得解脱,难道全都看不懂?” 费力捡起琉璃珠后,少年对着月光晃了晃。微不可见的一丝裂痕横亘在华灿光芒间,碍眼得很。 氤氲光芒间,是星辰轮转万物生灭,各类妖兽植物生机勃勃。偌大一个世界,全都浓缩在这小小的琉璃珠中。 一念成界,亦可一念毁灭。 “无趣。”少年叹息一声,随意一捏,琉璃珠就变得粉碎。 拍了拍手,粉末飘了一地,风一刮什么都不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袖卷风云和周泽楷的媳妇。的地雷 第19章 对于自己将来的险恶前途,楚衍完全不知道。他对着那只储物袋大眼瞪小眼,既尴尬又无奈。 身处洞府之中,简苍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他大模大样卧在楚衍的床上,以手支颐模样慵懒,长长黑发散了一床,光泽熠熠。 青衣魔修眼皮颤了颤,就连说刻薄话的模样也格外动人,“别费劲了,你经脉里一丝灵气都没有,根本打不开储物袋。” 风华绝代的美人横卧在床,极易令人联想到什么活色生香的情景。他眼波一睨,都是风情万种让人屏息。 楚衍不解风情,他又对着储物袋钻研片刻后,只能转向简苍寻求帮助,“魔尊大人,想来一定有办法……” 用得着的时候就叫魔尊大人,用不着的时候就不理不睬,哼。 简苍硬邦邦地回:“我只是一缕残魂,没有实体也就没有修为灵气,根本帮不上你。你师父走时太匆忙,考虑也不周全,倒是可怜你了。” 青衣魔修撒起谎来,连睫毛都不颤,更不觉得有何羞愧之处。 虽然他已认可楚衍作为自己的宿主,但书呆子有时态度实在差劲,对他根本没有应有的尊重。 “哦,那我就去找师姐,反正师父要她照看我。”楚衍也不含糊,起身推门就走。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简苍睁眼瞪着楚衍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一个弱小凡人撇在身后。 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楚衍回身一笑:“人生地不熟,还请魔尊大人护我周全。” 书呆子长相上佳,不刻意收敛时,气度姿容尽显,这一笑称得上惊艳众生。 青衣魔修望了一刹,心情终于愉快了。就算听到楚衍话中的锋芒,他也不在意。 简苍冲着楚衍一点头,化为一缕青烟存附于楚衍神识之中,“小呆子,你刚到太上派,人生地不熟,知道去哪找你的师姐么?” 呆子,书呆子,小呆子。种种称谓变化,大概意味着难缠的魔尊大人,终于与他亲昵些。 有时楚衍觉得,简苍活像一只坏脾气又爱撒娇的妖兽。不愉快时龇牙咧嘴威胁你,高兴时又主动蹭到你身边求顺毛,总之就是难缠。 有这样皮毛华美举世无双的妖兽当宠物,任谁都会宠溺一些吧,自己也不是毫无原则。 楚衍想得出神,掐准简苍生气的前一瞬,认认真真地答:“不知道,问别人就好了。” “师父朝山脚下随手一指,大概圈定了范围。一路问过去,总有人能回答。” 楚衍那天来太上派时,是借了云中城的传送法阵。一眨眼就到了太上派,毫无惊喜与意外。 苏青云走得匆忙,直接将楚衍扔在原地,连住的地方都没告诉他。 好在太上派轮值弟子和蔼可亲,给楚衍指明苏青云洞府位置。他就随意在山上找了一间屋子住,没有任何打扰,平静得很。 身居高山远离世俗,好是好,就是下山时太麻烦。楚衍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有惊无险到了山下。 山下就比山上热闹多了,亭台楼阁气派华美,路面都由整洁白石铺成。偶尔有修士腾云驾雾而去,楚衍不由抬头驻足。 太上派的弟子就是不一般,即便楚衍既无修为又无见识,也没人嘲笑他。 甚至还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楚衍想要去往何处,又热心地将他带到李窈兰住处附近。 再过一个拐角,就是师姐居所。那名男修却不走了,他表情有些古怪,直接告辞,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怪人,怪事。楚衍目送他远去,也不好奇。 师姐李窈兰名字里带兰,住处却种着满满一池荷花。 碧绿连天的一片荷叶,粉白红的花朵艳美如晚霞。精巧的三层小楼拔水而起,浅蓝纱幔随风飘荡,清雅又肃静。 的确是女修居所,比起师父住处单调的白墙硬床风雅得多。 偏偏有一群男修将路堵住,看情况一只蝴蝶也别想飞进去。 他们簇拥在一位衣着不凡的男修身边,公子哥眉目英俊气质如玉,立在荷塘前倒也算亮眼风景。 “陈师兄,我看你不必如此。” “整整三年,是块冰也要捂化了……” “李师姐冷傲不容易讨好,其他师妹都心心念念想着你。” 英俊公子剑眉一抬,温柔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必说了,我并不奢求什么。只要每日能在她门前站上一刻,就是天大的幸福。” 冰山美人与追求者,拦路封道不许人接近。原来又是这等戏码,凡间也并不少见。 楚衍立时了悟,他不想惹麻烦,乖觉地退后一步。 修士耳聪目明何等敏锐,他们早就发现楚衍在一旁。小白脸探头探脑偷窥女修闺阁,被发现了就想要离开,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好几双眼睛齐刷刷望来,或是鄙夷或是不屑,也让怅然而立的陈世然回了神。 “你是谁,来干什么?” 公子哥尚未开口,一个男修就开始龇牙咧嘴,“识趣些就自己滚,别让我们动手!”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十成十的傲气与嚣张,既有声势又有气魄,连男修自己都忍不住暗自得意。 楚衍还没生气,简苍已经不高兴了,“现在的小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追求女修吃闭门羹也就罢了,还摆出此等嚣张模样,也不怕踢了铁板!” “若是本尊修为尚在,定要好好教这群人什么是礼貌尊卑!” 魔尊大人护短的样子,的确十分可爱。就像一只腿短大眼个头小的小狗,拼命瞪眼冲着别人汪汪叫,想要袒护自己的主人。 楚衍眨了眨眼,好脾气地答:“可我师父不疼又无背景,的确是软柿子啊。” 这次简苍没发愣,他直接回了两字:“呵呵。” 活学活用,和之前楚衍噎他时一模一样。他再相信楚衍好脾气,那就是傻子。 林修羽当时何等自傲,比起眼前这群人也差不到哪去,他还不是犯在楚衍手里? 被算计了还要感激不尽,觉得楚衍宽宏大量与众不同,简苍就没见过比他更傻的人。 别看这群人此时嚣张,恐怕最后也脱不开小呆子的算计。一想到这,简苍反倒心态平和,放心大胆地继续看戏。 果然,楚衍虽然没生气,也不肯乖乖依照吩咐“滚”走。他脚下生了根,身子站得笔挺,面上的微笑倒是有些尴尬。“好心劝你你不走,非要我们亲自出手,让你‘滚’?”那男修声音上扬,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即便在英才汇集的太上派,李窈兰也是极出众的美人。修为有成的修士尚能断绝情念,修为平平的普通弟子就未必了。 总有人找各种借口接近美人,扰得李窈兰烦不胜烦。唯有陈师兄表明态度后,情况才好了不少。 美人配英雄,而陈世杰正是众望所归。其余追求者在陈世杰面前,大多自惭形愧主动退出,剩下几名顽固者,也识趣地不再骚扰李窈兰。 为表自己恒心毅力,陈世杰接连三年在李窈兰居所外站立一个时辰,风雨不断准时得很。 李窈兰总是对陈师兄不冷不热,他却痴心依旧。就连他们这些旁观者,也觉得有些不值。 对此陈师兄态度如常,坦言他不想强求,着实风度过人超乎寻常。 至于眼前的小子,也不知从何处听闻李窈兰艳名,连一丝灵气修为都没有,就想尽办法接近她,真是不自量力。 男修望了楚衍一眼,越发觉得小白脸面目可憎。 踹他一脚让他滚走,这还算客气的。若是此人再不识时务,反抗起来他们动用法术,让那小子受点伤,也算情有可原。 眼看一群人围堵过来,小白脸也慌了神,“我找李师姐有事,真的有事。” 听闻此言,陈世杰一摆手,修士们立时停步。 他认认真真打量楚衍,好声劝说道,“我理解你的仰慕之心,毕竟她那样漂亮的姑娘,谁都喜欢。” “可窈兰若是不想见你,你在门外探头探脑,怕是会打扰她。” 合情合理的一席话,与之前凶狠蛮横的那群人对比鲜明。识趣些的修士,听了陈世杰纡尊降贵的劝说,早该自行退去。 可这少年偏不。也许是刚入门没见识的原因,他分外大胆,睁着一双眼睛说瞎话:“李窈兰是我师姐,我找她有事……” 李窈兰的师弟,那就是苏长老的徒弟。陈世杰念头一转,越发肯定这人在说假话。 苏长老何等身份地位,若是收徒,定会惊动整个门派。 虽说苏长老近日曾外出一趟,可三日前就回门已闭关修炼,收徒一事,纯属这小子捏造出来的。 一入门就这样大胆,还敢扯谎欺骗他人,实在品行不端。 陈世杰眉间有了皱痕,仍是语气温和地问:“既是苏长老弟子,总该有身份腰牌吧?” 一提身份腰牌,小弟子的脸色更尴尬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储物袋,有些为难地答:“师父走得匆忙,只留给我这个。身份腰牌就在里面,我没有修为,根本打不开。” 这回陈世杰真愣住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扯谎被揭穿,还敢继续诈骗。 第20章 储物袋被直接递了过来,大有让陈世杰查验的意思。 陈世杰狐疑地接过一捏,入手温润柔软,暖冰丝织成,一看就非普通弟子能用的东西。 莫非自己看走眼,差点得罪了窈兰的师弟?这一想,险些出了冷汗。 陈师兄态度转变,其余修士立刻察觉。 他们不再如追捕犯人般将楚衍团团围起,而是稍稍散开,每个人望着他的眼神仍旧带着警惕与打探。 事情可有这般巧,随意拦下一个人,就是苏长老的新弟子?苏长老为人何等精明,怎会如此对自己的弟子这般粗心大意? 互相对望一眼,自有不言而喻的戏谑。 为了在美人面前套近乎,许多人都会竭尽所能。谁知道这储物袋是他的,还是用了什么不光明的手段搞到手? 果然,陈世杰输入一道灵气,储物袋并未敞开。如此结果证明一点,他先前猜想皆为真。 英俊青年已然十分不悦。 他还未恼怒,和颜悦色地继续劝说:“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我都明白。你捡了窈兰的储物袋,想要借机见她索恩,也并无不可。但你不该怀有侥幸,妄想说谎欺骗我。” 陈世杰捏着储物袋,有些悲悯地垂下眼睫,“这样吧,我不和你计较。储物袋留下,我饶你这一次。” 最后这句话,才显露出陈世杰温和外表下的棱角。 恩威皆施刚柔并济,能在太上派弟子间薄有势力,又岂是一味忍让的老好人? “这是我的东西。”楚衍固执地重复,“师父亲自交给我的。” 再好脾气的人,也让这人的不识好歹磨灭了耐心。 陈世杰斜了那小弟子一眼,嘴唇上扬,“既然你想见窈兰,我就成全你。” 他自己作死,又能怪谁?既然他对窈兰有意,自己就要斩草除根,让窈兰对他全无好感。 陈世杰掐个法决唤出一只白鸽,鸽子飞得不紧不慢,从浅蓝纱幕间穿过。 不过刹那,一道水色身影乘风而至,掠过一簇簇粉白荷花,轻盈地落在他们面前。 那女修周身也带着荷花清香,并不浓厚,一丝一缕沁入心脾。 李窈兰并无表情,她只站在那里,所有人都觉得灿然华光满目,只得微微垂眼避开那光芒。 不愧是能让陈世杰俯身低头的女子,容貌气宇都是举世罕见。只今日见她一面,都是莫大的荣幸。 “何事唤我?”李窈兰问得直接了当,根本不愿耽搁时间。 如此容颜面前,陈世杰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怔了刹那,才缓慢地答:“这位小弟子,自称是你的师弟。他还特意带来一个储物袋为证,可我根本打不开……” 陈世杰一抬手,将储物袋递到李窈兰面前。 他不需将话说死,就算消除情敌,也要格外有风度。自己只将证据放在李窈兰面前一看,她自能领会。 纤纤素手拾起了那只储物袋,短暂温度在陈世杰掌心停留刹那,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飘飘然不知所以。 整整三年了,她终于主动亲近自己。就算以此种方式,也是莫大的幸福。 陈世杰既觉悲哀,又是欣喜,满心都是李窈兰唇边的那一抹微笑。 自己替她寻回失物,想必窈兰必定是感谢的。只要有了亲近的借口,就能一鼓作气夺下她的芳心…… 果然,那双明澈眼眸望他一眼,唇边微笑弧度更大,“陈师兄无法打开储物袋,只因师父下了特殊禁制,唯有我等一脉弟子才能打开。” “多谢陈师兄替我师弟引路,辛苦了。” 什么,那满嘴谎话还胆子极大的小子,竟是窈兰的师弟?陈世杰觉得,他的眼皮无比沉重,就连眨动一下都艰涩无比,似能发出声响。 脖颈缓慢转动,眼见着窈兰离那小子越来越近。她竟冲那小子眨了眨眼,还亲自将储物袋放回他掌中。 世界这样大这样寂静,明明日光暖融融地照射一切,陈世杰整颗心却都是冰冷的。 就连她的声音,也是轻轻柔柔,是陈世杰从未听过的亲昵,“楚师弟,师尊已传信禀明一切,我这两天一直在等你。” 水色衣裙的女修微笑再转头,笑容足以融化世间万物。 原来不是李窈兰冷若冰霜,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是自己不够资格让她微笑,让她体贴。 这一刹,苦求三年不曾灰心的陈世杰,颓败沮丧了。 他眼神一寸寸黏在李窈兰身上,从她纤细腰身如云裙摆,再到洁白耳垂鬓边乌发,每一丝都不肯放过。 陈世杰恨不能无数道雷霆当场劈下,不伤窈兰半根头发,只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劈成焦炭就好。 可他无能为力,只能木愣愣站在原地,以落败者的姿态注视着胜利者昂然远去,越走越远。 第一次见面,那小子不光和窈兰有说有笑,还三生有幸进了她的闺阁,直接登堂入室。 陈世杰收回眼神,吩咐身边人:“查清那小子来历背景,越快越好。” 他不甘心落败,也绝不会落败。 一个九窍六通的凡人,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苏青云收他为徒,其中定有蹊跷。 楚衍跟着美人师姐走了一会,到了岸边就停住脚步。 好大一片荷塘,碧浪接天美则美矣,却连一座桥都没有。美人师姐自能凌空飞度,自己并无修为在身,这要如何是好? “不如师姐亲自出手,抱你过去如何?”李窈兰笑盈盈望了楚衍一眼。 一个七尺男子,被弱质纤纤的美人师姐抱着横穿荷塘。这画面太美,楚衍想都不敢想。 他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不劳师姐费心,我游过去就好。” 李窈兰嗤地轻笑一声,眉目含光越发娇美,“师弟不必担心,我有修为在身,能抱得动你。” “不必了。”楚衍后退一步,“师姐帮我打开储物袋就好,我别无他求。” 他退后,李窈兰偏要前进。她凑近一步,吐气如兰,“别这么疏远啊,师姐帮助师弟,不是理所当然么?” 楚衍有些惊慌失措,这是自然现象。 美人投怀送抱固然好,也不该如此突兀吧?总要在花前月下聊聊天谈谈心,送过聘礼订婚拜入洞房,才能这般亲昵。 少年长睫低垂,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他绞尽脑汁,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李窈兰突如其来的亲近。 “不知羞耻!”掷地有声的四字,在楚衍神识中响彻。 这话根本不像魔尊大人能说出的,他不该嘲弄楚衍手足无措,有人投怀送抱还假惺惺推脱么? “什么仙道女修,简直比魔修还放荡。只见一面的师弟,都敢如此放肆,不知羞耻!” 自己没听错,魔修大人的确恼怒了。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楚衍起了兴致,“莫非魔尊大人,羡慕我有艳福?这是命格注定,旁人羡慕不来。” 简苍不理会楚衍,他有些恼怒,却不知从何而起。细想过后,他觉得这是由于楚衍不知好歹,不知自己良苦用心。 自鸣得意的小呆子,被那女修迷昏了头,全然看不出眉眼高低。见到女修就腿软,还谈什么为自己复仇? 魔修越想越气,他也不辩解,只等着楚衍吃瘪受屈。 楚衍这一怔,真让李窈兰贴近了,近乎呼吸可闻。 她一双如星眼眸定定望着楚衍,鼻腔中满是她身上悠长清淡的香气。楚衍面色一红,扭过头去。 贴近之后,反倒没有其余动作,气氛也骤然冷淡下来。 李窈兰漠然远离。她打了个响指,几十尾各色鲤鱼争先恐后涌到他们面前,首尾相连,架成一座桥。 美人师姐走在前面,楚衍闷头跟在其后,一路寂静得无话可说。就要走到岸边,脚下的鲤鱼忽然一扭头沉了下去,楚衍立时踏空,眼看就要落入水中。 “让你贪恋美色,这就是下马威。”简苍讥讽道,“等你湿淋淋站在师姐面前,还好意思脸红心跳态度暧昧?” 说什么都晚了,楚衍已经失去平衡,腰身向后崩成一把弓。他仓皇不已的表情,让李窈兰唇角微扬。 笑容浅而淡,却被楚衍捕捉得一清二楚。 真是难缠的师姐,不知哪里惹怒她,非要看到自己出丑才开心?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楚衍也不想牺牲自己取悦师姐。落水之后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一点都不好受。 李窈兰并未听到料想中的落水声。楚衍在最关键的一刻,翻转身体险而又险踏在岸边,模样实在狼狈,一点也不好看。 似是害怕李窈兰直接将他推入水中,楚衍苦着脸连退三步,“不知我哪里得罪师姐,还请师姐直言?” 第21章 都说有人翻脸如翻书,楚衍算是切实体验到这一点。 前一刻还是有说有笑,后一刻李窈兰唇边笑意就已消散,她冷冰冰地答:“我看你不顺眼,仅此而已。” 水蓝衣裙的女修聘聘婷婷进了门,把楚衍扔在身后,明摆着心中不悦。 生气了,大概是生气了。楚衍点点头,不以为意。 下界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上界想来也绝不会少。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没区别。 可未经女修允许,贸然进她闺阁,总是不大好的。楚衍在门口犹豫刹那,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呆愣着干什么,进来。”李窈兰停步回头瞪他,语气不冷不热,好歹搭理了楚衍一下。 不愧是苏青云的徒弟,同样令人捉摸不透。和她比起来,萧素拿捏男人的本事,太过浅薄粗陋。 进了别人居所,行为总要端正些。楚衍一路目不斜视,笔直地随着李窈兰穿庭而入。 刚到正堂,李窈兰转身一笑,“能进这间屋子的人,近几年来,师弟可是唯一一个。” 只是入正堂罢了,说得好像自己进了师姐卧房一般,未免令人浮想联翩。 楚衍听到,神识中魔尊大人拖长声哼了一声,百转千回满含鄙夷之意。他不知如何应对,就简短答话,“嗯。” 如此冷淡答复,李窈兰不以为意。她眼中水光闪烁,潋滟如波,“你猜猜看,外面那群人看到这等情形,又会怎么想?” 她语声并不绵软,每个字都说得清楚利落,落入耳中却缠绵地化成雨,淅淅沥沥积满一潭。 大概是羡慕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再一道雷把自己劈成黑炭。 楚衍猜得十拿九稳,回答却光明正大:“师姐心善帮助师弟,他们又能有何想法?” 女修稍仰头望着楚衍,表情俾睨又艳美,“不止说假话,还故意装傻。我就讨厌你这种心口不一的人。” 这话根本没法接,楚衍真心实意地尴尬了。 神识中的魔尊大人越发肆意嘲笑,恨不能就地滚上一滚。 哎,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师姐说话刻薄又不留情,着实让自己为难呐。 “好了,不耍你了。”李窈兰姿态端然,仿佛刚才奚落楚衍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我忙得很,没空搭理你。办完正事,你就离开。” 又一次被嫌弃了,楚衍心中了然。 李窈兰掐了道法决打开储物袋,也不亲自递给楚衍,自有无形清风托着它落入楚衍手中。 “我已替你解开储物袋禁制,入门功法若有不懂之处,可来询问我。”她一板一眼地交代,全不见之前的亲昵,“我心情好时自会见你,心情不好你就等着。” 女修又抬了抬指,好一堆灵石与丹药应声而起,亟不可待涌入储物袋中。 “师父考虑不周,五十枚灵石根本不够你练气入门。我再自己补贴你一百颗灵石,十瓶聚气丹。用光了就自己去执事殿挣功勋,别只想依赖我。” “虽说师父已收你为徒,毕竟还未确定。若你三年未能筑基,终生只是外门弟子,我也没有你这个师弟。” “若你没疑问,我还要修炼。” 话说到这里,再迟钝的人也知这是主人在送客。 “多谢师姐,我不打扰了。” 楚衍连椅子都没焐热,就被李窈兰痛快利落打发出门,着实想不到。 女修眉不抬眼不睁,说出的话却令人意外,“我送你一程。” “不敢打扰师姐修炼……” 微眯的眼睁开了,字字都说得清脆,“呆子,你没有修为在身,无法召唤鲤桥,难道真要一路游回去?” 也不等楚衍反对,李窈兰拎起他的衣领穿花拂水而去,举重若轻仿佛在拎一只小猫。 这可有些丢人,楚衍眼皮颤了颤。他落地之后,立刻告辞,“多谢师姐相送。” “师弟不必这般客气,有空欢迎常来。” 明明是友好柔和的语气,李窈兰面上的神情却冷如冰霜。末了她还瞪了楚衍一眼,生怕这傻师弟看不出她不高兴。 她说完就走,半点也不留恋。那袭水蓝衣裙随风而去,眨眼间就看不到了。 从艳羡惊异的眼神中来,临走时却是灰溜溜的。看来做人还是低调些好,免得世事变幻突发意外。 楚衍既不沮丧,也不生气。他慢悠悠沿着水边走,不一会就看到那群人还等在原地,表情各异十分微妙。 他算是明白,为何临走时李窈兰会特意说出那番话。这位师姐玲珑心思,不管他还是陈世杰,谁也讨不了好。 虽然没什么可说的,楚衍还是冲陈世杰点了点头。 误会已经解开,也没必要记仇结怨。谁知他每走一步,那群修士的眼珠就随他动一动,实在不能更尴尬。 直到楚衍走出好远,依旧能感觉到他背后的炽热视线。 魔尊大人蔑视地冷哼一声,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傻子,你以为女修温柔些冲你笑笑,就是对你有意?被人利用个彻底,还觉得美滋滋,真是色迷心窍。”“我没有色迷心窍。”楚衍认真辩解,“毕竟拿了别人一百块灵石与十瓶丹药,为了还人情不好意思拒绝啊。” “区区一百块灵石,就能让你死心塌地,真好收买。”简苍越发不快,“本尊就知道,你这人没有长性,只想着男欢女爱,定会负我一片真心……” 楚衍停步皱眉,觉得这话听来别扭。 报仇雪恨互惠互利一事,说出来也是正大光明,没什么不好意思。怎么让简苍这么一说,他就成了负心之人? 看惯生死性情古怪的魔修,怎么偏偏对这件事格外在意? 有了误会,那就应该解开,楚衍认真辩解:“我不傻啊,魔尊大人应该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此一次别无例外。” “毕竟也是师姐,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闹得太僵不大好看。她若真想害我,我也不会手软。” 青衣魔修心中一松,仍然不高兴,“她也叫你呆子,我不喜欢。” 真是难缠的魔尊大人,怕是心比针细。楚衍继续心平气和地理论,“魔尊大人不如换个称呼,叫我小傻瓜可好?” “真是肉麻。”简苍立即嫌恶,语气有些古怪,“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只要能糊弄过去就好,至于简苍又误会了什么,楚衍懒得去想。 他修行途中注定波折,也该早些看开不生烦恼。和之前经历比起来,李窈兰明晃晃的收买与利用,直白得可爱。 现在楚衍只想看看道法有何神奇之处,与他以往修炼的武功有何不同。 他一路不停回到住处,又费些力气爬到山顶,天色已近薄暮,须臾就已入夜。 楚衍点了油灯,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储物袋里的东西。 十瓶聚气丹,白瓷瓶大红颗粒,嗅之有清香。既能供给灵气,又能抵抗饥饿,一物两用划算得很。 灵石,小小一块六边形,玲珑剔透。每块都精雕细琢,握在手中微凉温润。一百五十块堆在一起,也是数量可观。 一块乌木腰牌,颜色沉暗。正面是太上派三个金字,字迹古朴灵动飘然欲飞,和试炼之地出现的那三字风骨如出一辙。背面有小小的楚衍二字,跳动闪烁,一看就知非凡物。 一册薄薄书卷,仅有二十余页,纸张柔韧泛黄,却捻之不碎。封面写着书名,《虹卷真诀》,低调得平凡。 最后是一枚玉简,光泽温润完美无瑕,一个字都没有。楚衍对着灯光照了照,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他随意抛起颠了颠。 如此轻佻不尊重的态度,简苍可不能忍。 他直接现形,恶声恶气抓住那枚玉简塞入楚衍手上,“收好了,这可是你的筑基功法,上界难寻的珍贵之物,也是太上派的立派之本。” 简苍顿了顿,又觉得楚衍这么傻,自己不把话说清楚,小呆子不会明白缘由。 他继续耐心解释:“你看不出其中奥妙,只因你经脉中没有灵气。等你有了修为,就明白玉简比书本好用多了。若是让普通散修得到这枚玉简,他们怕会欣喜得发狂。” “先看那本书,熟读背诵之后再修炼。人体经脉穴道,这你总知道吧?” 楚衍眨眨眼,知道啊,他当然知道。转世那么多次,也曾习武直至巅峰,怎么会连这点常识都不知晓。 可既然魔尊大人询问了,如果他照实回答,岂不是很无趣? 于是楚衍乖乖摇头,不出意外换来简苍一瞥,眼神中都带着格外的宽容与理解。 “本尊就猜到,你只会读书,其他都不知道。”青衣魔修扬眉一笑,自信张扬的模样好看极了,“等我先看看所谓太上派入门功法,再教你开窍引气。” 魔尊大人将所有事揽了过去,楚衍也乐得清闲。 他不怕简苍使什么花招,简苍虽是魔修,却也行事利落从不使阴谋诡计。他相信简苍,更甚于名义上的师父苏青云。 不出片刻,简苍就翻完了那本薄薄的册子。他十分不客气地将其甩到一边,痛恨地批判道:“什么玩意,误人子弟。” 第22章 魔修说的话就是不能当真。 明明之前是简苍要楚衍小心些,谁知他刚说完,就把那本《虹卷真诀》直接扔在地上,可没有什么敬重之意。 楚衍俯身伸手拾起了那本书,还拍了拍灰。 青衣魔修还是气咻咻,他又拿起玉简抵到额上,眉皱得更紧了,“一派胡言,真是不怀好意!” 简苍想了想,终究很给面子,没把玉简摔到地上,而是放到了桌上。 他定定望了楚衍一刻,一字字道,“你那便宜师父,对你根本不上心。” “《太上卷》是太上派立派之本,从中衍生分支三十六脉。入门功法各不同,练气之后修行进度有快有慢,差距之大犹如天渊,最后倒是殊途同归。唯有化神之后,才能将三十六脉功法合而为一,可算修为大成。” “你的师父苏青云,明知你九窍六通资质普通,虽是下界修士,却无修行经验。偏偏给你选了最繁琐,速度最慢的虹卷脉入门功法。修炼这脉功法,对资质心性要求极高,需一心多用将神识分支成流,最后汇总成一。”“固然虹卷脉筑基后修行法决一日千里,那也是筑基后的事情,对你而言,并非合适的入门功法。” 一心多用,操纵神识。 楚衍粗略听简苍这么一说,倒觉得他修炼这功法并未多困难。他也算聪明,又有亲身经验参考,比起旁人来有许多优势。 可修行一事,归根结底还是看资质,九窍六通只算中上,这点简苍没说错。 “若是我修炼这卷功法,能否在三年内筑基成功?” 小呆子丝毫不见忧愁,问得简单直接,让简苍默然一刹。 他顿了顿,将话说得委婉些,“九窍九通者,修炼虹卷脉入门功法,二年筑基可算奇才。九窍八通者,堪堪三入门。九窍七通,五年。九窍六通,七年。” “再加上你没有师父指导,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十年筑基有成,就算了不起的成就。” 十年筑基,比苏青云要求的三年筑基超出太多,这可不算好消息。 少年浓黑睫羽颤了颤,遮住了他清透眼眸,好一会没说话。 简苍觉得楚衍是因沮丧而沉默,别别扭扭安慰道:“你也别灰心,若说起来,虹卷脉功法可算太上派最珍贵的传承之一,唯有被看好的真传弟子才能修炼。若是错过练气筑基,就唯有化神时才能窥见其中奥秘。” “也不能说姓苏的小辈不重视你,他大概是缺乏考量,嗯,就是如此。” 假话说到最后,简苍自己都快信了。可他和楚衍都不傻,怎会不知道苏青云这是有意为难楚衍,不想收他为徒。 也许是简苍不会安慰人,楚衍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他见惯了这少年云淡风轻顶嘴的模样,乍一看他这般沉默,心中不太好过。 如果抛开资质所限,楚衍心思剔透性情平和,极聪明又很稳重,至少也是元婴可期。偏偏是资质二字,死死限住了楚衍。让他卡在练气入门这关,上下不得处境尴尬。 不只楚衍着急,青衣魔修也有些酸楚。 自他认同楚衍后,就开始护短起来。明明是自己看好的人,却被太上派这些有眼无珠的修士们鄙夷,让他也跟着愤慨。 他还不说话,把头埋得这么低,该不会暗中红了眼圈吧? 简苍向来硬气惯了,能勉强想出一句话安慰人,都是超常发挥。再让他多说话就是为难人,魔修眉头紧皱,倒是真心实意地发愁了。 “我并非没有师父指导,魔尊大人不也能帮我么?” 少年扬起一张秀气的脸,满怀诚恳地望着简苍,“就好比,有没有一种丹药,服下之后就能改变资质,九窍一通变为九窍全通。” 他眼眸中并无半点泪光,清透如溪中圆润石子,让魔修愣了愣。 好啊,枉费自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慰他,原来小呆子根本没难过!没心没肺到他这种地步,真是十分难得。 简苍不怒反笑,修长凤眼眯成一线,“根本没有那种逆天丹药,你死心吧。再说就算有,也不是你一个软绵绵没修为的凡人能拿到的。” “哦。”楚衍应了一声,又垂下头去。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找苏青云,求他给自己换一本入门功法。 苏青云既已给予功法,就是主意已定,拒绝的可能性就有八九成。虽说如此,毕竟尚有一线希望。 楚衍起身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暮色已将山顶彻底笼罩,黑得浓重黑得可怖。唯有屋中一星灯火明亮,轻细细暖融融。 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吧。楚衍向来不知道什么是焦急,他躺在床上,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青衣魔修瞪了楚衍一眼,少年毫无反应呼吸如常,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真是没心没肺,到哪都能睡着,简苍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呆子也不想想,他到了太上派整整两天,修为没有半点长进,反倒惹了一身麻烦。 就连练气功法,都出了问题。苏青云已经闭关,也许明天楚衍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更换功法怕是无从谈起。 青衣魔修伸指熄灭了灯火,静静凝望着熟睡的少年,瞳孔晦暗不定。 当真无可奈何,就唯有那个办法可行。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还是拗不过宿命,冷而沉重地压在眉心,令人片刻不得安宁。 简苍的犹豫思量,楚衍并不知道。 他一睁眼就是天亮,吞了一粒聚气丹当早餐,洗漱收拾过后,就走到苏青云洞府前拜见。 可惜他还没见到苏青云,就被看守洞府的童子客客气气打发出来,只说苏长老正在闭关修炼,出关时间未定,最少三年。 一句话把路堵死了,楚衍碰了一鼻子灰。 他慢吞吞走回住处,还想要不要厚脸皮打扰一下李窈兰。毕竟是同门师姐,就算不喜欢自己,也该帮帮忙吧? “苏青云根本不在洞府。”简苍说得笃定。 楚衍怔了怔,明白就算他去找李窈兰,事情也不会有转机。 从一开始,苏青云就没给自己后路,绕来绕去还是无法可想。 他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有些沮丧。 楚衍只想低调安分修仙,他不求有多高的修为多拉风的名号,能当一个乖巧无害的小透明就好,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六窍资质想在三年内顺利筑基,普通功法尚有七成可能,换成《虹卷真诀》就难于登天。 求而不得,大概就是如此。不知他曾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连练气筑基也比旁人多出几倍波折。 “我有一门秘法,可以助你突破六窍极限,只是风险颇大。”青衣魔修的声音罕见有了几分犹豫。 楚衍缓缓抬头,瞳孔中固然有欣喜,更多的却是疑惑。 简苍沉然凝眉,将那少年每一丝细微表情印入脑中,“既然你六窍开通三窍闭塞,就用巧力凝出三处伪窍,与平常九窍资质一般无二,修行进展飞速。” 这样好的事情,为何青衣魔修还要语声迟疑。楚衍一听,就知必有后话。 “但此法逆天而行,收益高风险也大。人之仙窍经脉最为脆弱,开辟伪窍时稍有差池,就是仙窍闭塞经脉尽毁,终其一生不能修炼。” 楚衍刚想答话,就被简苍瞪了一眼,“本尊还没说完,你以为这点风险就能换得九窍资质?想得美。” “此乃邪法而非正途,逆天而行必有代价。你日后修炼时,心魔魔障比旁人多出数倍,踏错一步就神智无存,还不如妖物。” 青衣魔修说得坦荡,既不隐瞒也不夸大。 旁人听到这种邪法,害怕惊慌也实属正常,干脆放弃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赌性大不信命的莽夫,忙不迭应下不问后果,日后体会到无法承担的苦楚,又开始恨天怨人。 两种人简苍都见得多了,他想看看楚衍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少年低垂的长睫终于抬起,眼眸澄澈明亮似琉璃,“魔尊以诚相待告知我实情,我感激不尽。修行并无坦途,有风险再正常不过,这我明白。” “如果日后我心魔缠身神智全无,无法替魔尊了却心愿,就由魔尊取走我的神魂性命,当做些微补偿。” 听了这话,简苍不大好过。像心脏被狠狠掐了一把,又似满腔热忱偏遇连天冰雪,还没焐热就已彻底凉透。 青衣魔修生气时,反倒是微笑的,他笑得凉薄笑得讥讽,“谁稀罕你的神魂?区区一个凡人的神魂,本尊要多少有多少!” 楚衍根本不明白简苍为何发怒。 他自认这件事处理得妥帖极了,既想到后果又想到补偿,免得简苍最后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好在他脾气温软,看到别人生气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赔礼起来也格外真诚,“是我说错话,魔尊大人待我这般诚恳,我一定会好好修行报答你,不让你苦心白费。” 真是呆头呆脑,赔礼道歉都不知要点。可自己心胸广大,不和这小小凡人计较。 简苍在心中宽慰自己,又瞥了眼楚衍低眉顺眼的模样,心情愉快不少。他懒洋洋抬眉,一字字说得干脆:“把衣服脱了。” 第23章 楚衍怔了怔。他没问话,直接解开外衣,又脱内衫。 还算识趣,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若是小呆子不知好歹,以为自己垂涎他美色,他定会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简苍刚一出神,就看到眼前纤嫩洁白的一片脊背,光亮无暇又无比柔软,活色生香。 脱完上衣还不算完,那小呆子又弯身低头,一截隆起的脊柱弧度漂亮,看情形竟要全脱光。 这是他惹怒了自己,就想以色赔罪?小呆子究竟以为自己有多不堪,竟能会想到那种办法折辱他? “穿上,全都穿上!”简苍赶忙喝止,“思想龌龊,你以为本尊是什么人?” “魔尊为何发怒?”楚衍应声抬头,眼中满是疑惑,“大人让我脱衣服,我就乖乖听从。且魔尊与我皆是男子,裸裎相对也并无不可……” 他话没说完,就被劈头盖脸扔过来的外衣遮住头。 “闭嘴,谁要你多话!”简苍恶声恶气地喊,没有怒气倒有几分恼羞成怒,“是你自己误会想多了,我根本没叫你脱光!” 是,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楚衍腹诽。 魔尊脾气大,阴晴不定又随时反悔,楚衍不明白简苍为何发怒。更好笑的是,青衣魔修还一本正经地背过头去,生怕不经意看了一眼就生针眼。 还没脱裤子,他怕看到什么?楚衍疑惑又好笑,咳嗽一声通知简苍自己穿好了。 “谁叫你全穿上的?只留内衫!”青衣魔修瞥了一眼仍不满意,“真是人蠢又笨,没救了。” 要他脱又要他穿,穿上之后还觉得脱得太少。楚衍觉得简苍难伺候,又感觉自己实在委屈。 怎么办,继续按照吩咐做就是。 简苍拍了拍床,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过来,离本尊三尺远,别靠太近。” 亏得自己脾气好,任凭魔尊捏扁揉圆全无二话。换成林修羽那样的暴脾气,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楚衍应声坐在床边,距离刚好三尺,不近也不远。 “九处仙窍,百会穴为第一处。第一处仙窍开通,才有资质修仙,否则就是凡人。”修长手指按到了头顶,一缕热气灌窍而入,酥麻酸痒一应俱全,十分不好受。 “人迎璇玑二三窍,此三窍开通为下等资质。这种资质上界少见,下界普遍。” 热气顺着额头一路向下直至喉结,恶意般停留不动。楚衍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简苍手指太烫,还是那股热气搅得他浑身上下不得安宁。 太奇异的感受,仿佛他的身躯本来只是死物,经那股热气浇灌才有了生机,一寸寸地缓缓苏醒过来,骨骼耸动皮肤颤抖。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莫名的心悸不安也有着几分期待。楚衍睫毛颤了颤,竟不敢睁眼。 “玉堂膻中巨阙,四五六窍开通,中等平庸资质,一抓一大把,就好比你。”青衣魔修的声音懒洋洋带着讥讽,倒和那股折磨人的热气相得益彰。 热气和手指已至胸前。轰地一声,胸膛窜起一捧烈火,又似浸入冰水,冷冷热热根本分不清。 手指停在小腹上,离某处挨得有些近,蹭蹭挨挨间,难免有些尴尬。 就连青衣魔修的声音,也没有之前那般戏谑镇定,“神阙气海中极,九窍资质,出类拔萃。嗯,中极大概是这里,本尊也分不太清。” 楚衍算是知道,为何简苍要自己脱得只剩内衫。 原来魔尊大人也不是多自信,他隔着好几层衣服根本摸不清穴位所在,非要脱得只剩一层,才能找准。热气到此戛然而止,上下不得十分困窘,似盘龙屈身不安地咆哮吼叫。 细细一层热意,从毛孔至外散发而出,快要凝成水珠时,又有冷风忽至寒意透骨,如此反复数次不得安稳。 “本尊的确不大熟练,六成把握总是有的。”简苍咳了一声,权当掩饰,“成与不成,全看你自己运气如何。” 没等楚衍说话,那股热气猛然刁钻许多。 之前它只是乖顺地沿着经脉向下延伸,所经之处感觉怪异,尚可忍受。突然之间,所有的痛苦与不适被放大了千百倍。 似有一把刁钻至极的刀子切开皮肉,一寸寸深入至经脉骨髓,暴戾又混沌地搅碎血肉。 痛,剧痛,钝痛锐痛绞痛,层次分明感觉不同。 难以形容的感觉,地狱中小鬼磨碎罪人血肉,也许就是此等惩罚。楚衍牙齿颤抖咯吱作响,却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 固然早有准备,亲身经历时还是难以忍受。 “别晕过去,你要是晕过去,就是前功尽弃。”简苍在耳边低语警告,“这点苦都忍不了,日后心魔作祟时,还要难缠千百倍。本尊亲自选中的人,总得有些非同寻常之处吧?” 不需简苍多说,楚衍都明白其中关键。好在他不缺乏忍痛的耐力,经历得多了,早就锻炼出来。 求大道求长生求解脱,这一切楚衍都不要。 他只想远离纷争烦扰,不受拘束地过完一生。说来平淡又好笑,却是天大的奢望。 明知身陷囹吾只是蝼蚁,却想搏出一条生路,他可不就是如此愚钝么?楚衍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可他不认输也不服软,楚衍有时可以低头,却永远不能下跪。 不想浑浑噩噩虚度一生,选择赌上一切。从始至终,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疯子罢了。 执念被唤醒,快要模糊的神智也开始复苏。就连那股绵软又锋利的剧痛,也不像方才那么难以忍受。 血肉被割裂搅碎之后,又重新融合复苏。还未觉得舒爽快意,新的疼痛又来了。好在楚衍能忍,什么都能忍,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渐渐地,楚衍觉察到一切有了不同。原本瘀滞不前的那股气息,被引导下行,一寸寸一分分,最终经脉贯通合而为一。 有了流动也就有了风声,再细微的声响都能随风而至钻入耳中。 风吹叶落,鸟叫虫鸣,更近些,还有心脏跳动血液奔流的响动,如雷霆似鼓点,一声大过一声。 原来这就是九窍全开的感受,比起之前九窍六开,一者在天一者在地。楚衍心中了然,忽然间有些怅然。 “屏气凝神,意念随着气息流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这些你不知道也没关系,顺着本尊气息引导而行,灵气循环一周天就是顺利开窍。” 青衣魔修的声音越来越轻,明明近在耳边却似远在天边。 剧痛与酸痒没有了,恍惚间楚衍觉得自己极大又极小,大如宇宙小若微尘。明明没睁眼,就能看到世间万物生灭闪烁,就算是错觉,也感觉奇妙。 简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的手指透明了一瞬,讶然笑了笑。 他不过是一缕残魂,虽有神智亦有记忆,终究只剩几成灵气。强行帮楚衍开窍,已经耗去部分灵气。 灵气越用越少,楚衍修为未至化神前,又无补充方法。源头被截河流必会干枯,希望最后等待自己的,不是魂飞魄散的惨痛结局。 青衣魔修罕见地怅然了,端丽眉眼都有些黯然。他望了楚衍一眼,不经意间神情柔软了那么一瞬,似云破月出清辉满地,温柔得耀眼。 温柔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后就化为惊愕。细长凤眼不经意间瞪圆了三分,不那么气魄十足,有几分惊骇的可爱。 自己随随便便捡到的这落魄凡人,究竟是什么怪胎? 他不过刚刚仙窍开通,气息还未运行一周天,竟能引得周遭灵气纷纷奔涌而来,约莫周围一里的灵气,全都被他吸干了。 九窍九通资质,简苍见得多了,也只是修行时速度飞快,经脉能容纳的灵气比寻常修士多几分,没一个像楚衍这般骇人。 该说是他悟性超乎寻常,还是说,看似貌不惊人的楚衍身上,隐藏了什么非同一般的秘密? 越想越深越想越怕,不经意间窥见了天大的秘密,比自己身份经历更可怕的秘密。 简苍怔怔看了楚衍片刻,弹指挥出一道灵气,启动了房屋周围的隐匿禁制。 以简陋的四十八道禁制为基石,衍生出一百二十八重迷阵,将半座山顶笼罩开来,影影绰绰虚实真假,谁也分不清。 就算在太上派里,楚衍也不是多安全。也许虚空之中,就有好几双眼睛盯着这里。 别看太上派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低调非常与世无争,却有大能算准楚衍飞升上界的时间,硬生生从玄奇山手中抢人。 其中深意,就连简苍也不愿细想。能瞒一刻是一刻,仅此而已。 无聊啊,往日翻江倒海的大手笔,今天也只能打发打发这些蝼蚁。 简苍百无聊赖地凑到楚衍身前,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权当打发时间。 等楚衍睁开眼时,就被那张端丽耀目的脸惊得一愣,心跳莫名停了一拍。 “醒了?那就去打发你师姐。她在门外等了三个时辰,时不时扔进几只鸽子传信,烦人得很。” 第24章 青衣魔修厌倦地摆手闭眼,眉心都是紧皱的。 人长得好看就是赏心悦目,一举手一投足间全是风韵,就连嫌弃的表情也无比动人。 简苍随手一指,窗边整整齐齐站了七只鸽子,白羽灰羽颜色不一,黑豆般的小眼却凝固不动,尾羽都不颤一下,呆愣愣得有些可笑。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魔尊嫌鸽子烦人,掐了个法决让它们干脆闭嘴。 用术法来欺负几只不会说话的鸽子,这行为有些幼稚。 不等楚衍说话,简苍又着重强调:“咕咕哝哝地直叫,还到处乱飞,满屋都是羽毛。更不能忍的是,它们还想扑过去咬你的耳朵,打扰你修行。” “练气开窍本来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你的情况又与别人不同,本尊岂能眼睁睁看着几只鸽子打扰你?” 他不经意挺了挺胸,一副快注意我感激我的模样,楚衍从善如流立刻道谢:“多谢魔尊大人护我周全,还请大人先解开法术?” 少年走到窗边,把一只只鸽子用外衣包住,一双澄澈眼睛望着简苍,眨也不眨。 不知为何,简苍忽然有些伤感。 他和楚衍混得越来越熟,威慑力也直线下降。 之前对自己无比恭敬,战战兢兢的小呆子已经不在了,就连道谢,也是一句话敷衍过去,半点诚意都没有。 那少年满脸焦急,就想把鸽子还给他那师姐。再大的恩情,都抵不过美人女修的眼波流转,见色忘义就是如此。 简苍打定主意一动不动,鼻观眼眼观心,就是不看楚衍。 “魔尊大人对我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师姐毕竟是外人,让她等久了也许会瞧出蹊跷。” 楚衍说肉麻话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已经把这位了不起的魔尊大人,当成一位心思格外纤细又有些骄横的少女,稍有不慎就会惹得她动怒。 不,怎可把魔尊比作少女,他知道了定会生气。 比起姑娘,简苍更像脾气坏眼光高还挑剔的猫咪,不高兴就甩尾巴咬你手,毛都不让你摸一下。 危急时,却也能挡在你面前蓬成一团毛球,对着所有接近的人呲牙瞪眼跃跃欲试。 如此一想,简苍就可爱多了。楚衍也能提起精神,诚恳又真挚地继续抬头看他。 果然,青衣魔修装作不经意瞥了他一眼,别别扭扭地答:“本尊也不是多苛刻,就是讨厌那女人不体谅你……” “我懂,我都懂。”楚衍表情未变,话音柔和得宛如微风,“世间可信之人,除了我自己外,就只有魔尊一人。” “不管日后魔尊骗我也罢与我为敌也罢,你对我的恩情,我绝不会忘记。上刀山下火海,君之所愿,我必会为你达成。” 什么话,随随便便就许诺,小呆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简苍并不高兴,他沉郁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谁要你许诺,本尊不信这个。你我神魂中自有天道誓约束缚,谁若违背就会魂飞魄散……” 少年微微仰着头,眼瞳中温柔流转,“我不会违约,从来不会,魔尊可以信我。” 只那一眼,仿佛他看穿了简苍的戒心与希冀。 在绝望与希望间,浮浮沉沉起落不定,若有若无的一线光来,仿佛真看到了栖身之所。虚虚假假是是非非,谁又能分得清呢? 一细想,简苍反倒意兴阑珊。他摆了摆手不答话,径自背过身去。 楚衍怀中僵硬的一团毛球却开始颤抖,有了小声咕哝与晃动,猝不及防间振翅欲飞,让他硬生生按住了。 整整七只鸽子,一不小心就会四散而逃。弄丢了传信之物,那位难缠的师姐必会怪罪。 顾不得那么多,楚衍急匆匆转身出门。 一束日光明丽通透,水蓝衣裙的女修低头垂眸,即可入画。她葱管般的手指拨弄着一朵花,白瓣黄蕊清淡得俏丽,只是花瓣已被她□□得七七八八,只剩孤零零的花萼。 已无花瓣还不算完,她又用艳红指甲细细掐着花梗,一截截细碎绿色坠落在地,漫不经心的优雅与残忍。 李窈兰不曾抬头,却能准确地锁定楚衍的方向,将一段段花梗丢到他身边,“我等了你三个时辰零一刻,太阳大得很,晒得我眼睛发黑。” 再明显不过的兴师问罪,显然这位师姐等候已久,心情不美妙。 “不知师弟在忙什么,接连七只传讯鸽都叫不醒你?”女修红唇微扬似笑非笑,“是白日做梦,抑或思春情动未得纾解?” 现在的女修,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强悍,开黄腔时毫不避讳。 楚衍眼皮颤了颤,把那团鸽子直愣愣递到李窈兰面前,“刚才我看书入神,未能及时察觉,还请师姐见谅。七只传讯鸽在此,物归原主。” 李窈兰根本不接,她抬眸噗嗤一笑,“呆子,蠢得可爱。那些鸽子本来就是灵气幻化而成,我才不要。” 楚衍尴尬地咳了一声,权当掩饰。 女修夸赞男人可爱,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如果有可能的话,楚衍更希望师姐赞赏自己刚猛威武,有男子气概。 玉白手指一弹,那团鼓鼓囊囊的外衣就瘪了下去,连一根羽毛都不剩。 女修抬眸注目,言语谈笑间光华流转,“怎样,我的鸽子没了,你要如何赔我?” 楚衍直愣愣地答,全然不解风情,“我有灵石,还有丹药……” “你的灵石丹药都是我给的,还想用来还人情?”李窈兰似是不满,压迫般又凑近些,只看得楚衍耳尖通红移过头去,才肯罢休。 明明她的香气还在鼻端,如兰似麝悠悠荡荡,捉不住也握不紧。须臾之间,李窈兰却已远离,“罢了,我不戏弄你。” “那日我不经意瞧了一眼,师父给你的竟是《虹卷真诀》,有欠考量。你九窍六通资质中上,修炼那等繁琐功法十载,也不见得能筑基。” 一册薄薄书卷,被女修直接递到楚衍面前,是不容拒绝的坚决。 “《天枢卷》,师父传我的修炼功法。平正浩大,虽无特殊之处,倒也适合练气筑基,一路直指正途。” “我记挂你这小呆子,违抗师父的命令把它传授于你。此事你知我知,事后师父瞧出蹊跷来,后果你我一同承担,你敢不敢?”虽然语气淡淡,体贴好意却遮掩不住。 私相传授功法,本就是师门大忌。楚衍触犯并无多大关系,倒是李窈兰有可能被逐出师门,不可谓不惊险。 只见过一面的师姐,却细致周到地替自己考虑好一切,让楚衍免不得多想。 自己那种引人爱慕的莫名魅力,并非出自本意,却对凡人所向披靡。到了上界后,因修士心神坚定,效用直降只剩两成,近乎可以忽略。 不过些微好意,值得李窈兰如此冒险么? 并非楚衍多疑不信,而是他经历太多只能小心,每件事总要翻来覆去掂量七八次,才能安心。 事出蹊跷,还得继续试探。暂且透露一些消息,看她有何反应。 楚衍不接那书卷,吞吞吐吐地答:“感谢师姐好意,但我已经修行了《虹卷真诀》,整整三天堪堪入门……” 三日说得保守,真正时间只有一天。楚衍估摸自己六窍资质不出众,说了个恰如其分的数字。 听了这话,李窈兰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立刻消散,连明亮瞳孔也瞬间冷淡下来。 “蠢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资质如何。一见仙法难得,就迫不及待开始修炼。”浓黑睫羽闪了闪,她不笑的模样很是冷肃,“既然修行功法已定,我也帮不了你什么,白白浪费我一片好心。” 疏离态度判若两人,仿佛之前的亲昵只是错觉。 擦肩而过时,女修又冷声地道:“收着这书,就当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如果三年不能筑基,你比太上派普通弟子还不如。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仿佛自己眼巴巴求见,偏被她轻飘飘一句话打发出来,高姿态又矜持。 楚衍目送李窈兰远去,也不动怒。他觉得李窈兰明明恼羞成怒,却只能故作淡定的模样很有趣。 主动上门送功法却失败,也许李窈兰羞愤地想要捶地。 李窈兰驾驭灵气,风一般荡下山顶,满心都是“不识好歹”四字。 她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出了差错。恼怒羞愤憎恶,一应俱全。 纷乱念头太多,一时间无法理清。李窈兰眯着眼睛闷头一路向下冲,翠绿树木飞速掠过,全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 仿佛骤然间穿过一层水幕,轻而薄,冷得人直打哆嗦。李窈兰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惊慌四顾,周围却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 有人叹息一声,不见得多伤感,每一字却都沉沉落在李窈兰心上,“看来你也失败了,如此简单的事情,怎么就做不好呢?” 第25章 李窈兰惊慌地回过头去,她目光所及之处,才有了光明。 “你是无能,你师父是固执,都不让我省心。” 虚幻不定的一团光芒,颤颤巍巍悬在半空,虚弱得似能随时消散。 光晕映出那人朦胧身影,少年侧脸精致如画,惊心动魄艳光逼人,不敢直视只能垂下眼睛。 他望了李窈兰一眼,摇摇头又移开目光,似是不愿为违逆者浪费时间。 淡而冷的目光,无锋芒却有庞大压力,从头顶直压而下,浑身几欲碎裂。 李窈兰躬身行礼,恨不能将自己低到尘埃中,“弟子有负师祖期望,还请师祖惩罚……” 少年仍不看李窈兰,径自叹息,“我惩罚你,有何用处?可能让时光逆转,事事都顺我意?” 比责罚痛骂更可怕的,就是叹息与失望。李窈兰的心骤然缩成一团,每一字都狠狠刺入心头,疼痛淋漓伤口瑟缩。 “我让你对他好些,你不当一回事,自顾自玩弄那些小心思。”少年眼睛微眯,哂笑一声,“既愚笨又可笑,比你师父还不如。” “苏青云就算再悖逆,至少肯照我要求行事,只在背后使些小手段。而你不同,你从未把我的要求放在心上。” 不过短短一步,少年却跨越了漫长距离。 他纤细手指抬起李窈兰的下巴,强硬地命令她看向自己,“一个个都要和我作对,难道我罪大恶极逼迫你们么?” 太过秀丽逼人的容貌,越看越惊越看越怕,自惭形愧又是心惊不已,恨不能化为尘埃臣服于他脚下。 艰难地找回了声音,李窈兰涩声道:“师祖一片好意,满心全是太上派,是弟子无能……” 得到满意的回答,少年才松开了李窈兰的下巴。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有了三个青红指印,触目惊心。 即便再疼再惊惧,李窈兰都不敢低头。她谦卑又恭敬地凝望少年,真心诚挚地拜服与敬仰。 少年沉默片刻,皱眉的模样很是心酸,“你这般说,苏青云可不这么想。自那件事后,他总是误会我的意图,认为我别有用心。” “烈火烁金,不管你师弟身份为何,总要试试才知道。横竖对他又没坏处,还是一场天大的造化。你师父有意抗命不从,六窍资质偏传他《虹卷真诀》,还说三年不筑基就逐出门去。” “逐出门去?哼,我可不信他那般心冷。” 师父,师父,又是师父。 从师祖口中,她每句都能听到这两字。而她,只是捎带一提的你字罢了,无姓名轻飘飘,嘴唇张开吐出毫不费力。 现在又多了师弟,自己越发细如尘埃不必记挂。 李窈兰眨眨眼,没有泪水。只因早已习惯,就连表情也是木然的。 身份差距太大,修为之别犹如天渊,就连渴慕都成了不自量力。虽已认清事实残酷,她难免还会伤心。 这一切那人也许知道却不在意,也许他从未细想,心思之深无可预测。 李窈兰暗自神伤,那张华美面孔又骤然离近了,睫羽颤动呼吸可闻,实在太近了些。 猝不及防间,李窈兰红了脸,避让不及只能呆愣不动。 “我饶你这次,再没有下回。”少年笑了,笑颜太美短如梦幻泡影。他又话锋一转,“我记得,你今年刚好二十整吧?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你就长大了。” 单看他们俩面容差别,年龄只有少年零头的李窈兰,更像年长的姐姐。 十几年前,他就是此等模样。神秘年少艳美,不似修士更像狐妖,一眼就能勾人魂魄。 修士大能不老不死,十几年后,他还是如此相貌,自己却有些老了。 唯有当初凝望的那一眼,铭刻在心断不能忘。 “多谢师祖记挂,窈兰心领了。”女修话音细声细气,生怕惊动了那人。 “若你瞧中哪家青年俊杰,想要结为道侣,我就厚着脸皮亲自上门提亲。”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似是提点又似警告,让李窈兰浑身一颤。 “弟子一心向道,对情念毫无兴趣。”她答得谦卑诚恳,只求能稍稍打动他。 少年略略点头,不置可否,“一心向道?倒也很好。”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沉暗却已消失。李窈兰还在高空之中,冷风吹过,身上不冷却寒透了心。 她也不收敛行踪,直接在山脚落地。有男修目光闪烁瞥她一眼,李窈兰权当不知,径自而去宛如疾风。 不能再有差错,决不能有差错。有时身为女修就是好,不用亲自出手自有他人效力。 女修抿了抿唇,将一缕鬓发掖到耳后,柔和轮廓也有了紧绷的决心。 楚衍,楚衍又要如何呢?一想到那有些呆蠢,却心地纯善长相好看的少年,李窈兰忍不住摇了摇头。 为了自己倾慕之人,不管何等软弱的女子,都会生出莫大的决心。 师祖又不想要他的命,让小呆子稍稍遭些苦楚,日后自有天大造化回馈于他,也不算吃亏。 李窈兰没有回头,她来得匆忙走得急促,唯有红唇微启逸出了叹息,轻而浅的一声,短促又黯然。 这声叹息合着清风逆行而上,一路直达山顶,被立在窗边的青衣魔修收入耳中。 可怜小呆子一片痴心,却总碰上心机深沉的女人。若让他知道这件事,怕会黯然神伤吧? 简苍自顾自认准楚衍十分脆弱,受不得此等打击,决定还是稍稍透些口风试探一下。 他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没用多精妙的技巧,问得有些直接,“你觉得你的师姐李窈兰,如何?” 闷头苦读的楚衍闻声抬头,呆愣了一刹。他也没多想,模棱两可地答:“长相尚可,脾气差,心思多。” 还不算蠢到极点,没让美色蒙住眼睛。 简苍斜睨他一眼,不放心地警告道:“太上派水太深,主动热情的人未必都心怀善念。你多留点心眼,别被人卖了还喜滋滋地高兴。” 这番话,就差明晃晃说李窈兰别有所图,根本称不上暗示。 楚衍眼皮颤抖,觉得魔尊实在低估他。就算自己什么也不说,也并非心中茫然一切不知。 凡事都锋芒毕露,看见前因就知结果,实在太无趣。稍稍留些惊喜与意外,才能打发漫长时光嘛。 比起李窈兰来,倒是魔尊大人心口不一的模样格外有趣。 就像猫咪蹭蹭挨挨小声喵一声,想要你替他梳毛挠下巴,若你分神片刻,就不满地用爪子拨你的手,只许你满心满眼全是他。 魔尊大人和猫,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楚衍想了想,微微一笑接受好意:“多谢魔尊大人提点,我自会小心。” “笑什么笑,蠢透了!”简苍不满地瞪他,“你就是毫无威慑力,谁见了你都觉得柔弱好欺,本尊看了都觉得生气。” “嗯。”楚衍诚心实意地点头,“我知道。” 明摆着认错态度良好,却不肯改正,简苍一眼就瞧出实情。他独自生了一会闷气,也不见楚衍来哄他,最终还是纡尊降贵走到小呆子身旁。 凑近了才发现,楚衍正在读那本李窈兰扔下的书,《天枢卷》。 一见是这本书,简苍立时意兴阑珊,“普通货色,太上派三十六门传承中排名中游,平庸浩正却也毫无特色,唯一优点就是没有门槛,筑基速度快。” “李窈兰给你这本书,是怕你资质普通无法顺利入门,好一位煞费苦心的师姐啊。” 青衣魔修讥讽地笑了一声,还怕楚衍迟钝听不出来,又补充道,“不上心也不费力,大概就是如此。她若真有心,就该给你找《云澜卷》《聚灵书》,虽然比不上《虹卷真诀》,也算门槛低修行速度快,筑基后还有不少助力。” 楚衍也不在意,还替李窈兰辩白一句,“虽然我与她有同门情谊,却只一面之缘,不能奢求更多。若是无法可想,就算《天枢卷》我也只能认了。” “说来还要感谢魔尊,助我开通九窍,修行《虹卷真诀》也毫无滞碍。” 这才像句好话,不枉费自己耗费心力助他。简苍微皱的眉头,听到最后这句话才缓缓舒展。 他不耐烦地瞥了那卷书一眼,又将目光落回楚衍身上,“别再看《天枢卷》了,平庸无用浪费时间,给本尊垫桌脚都嫌晃。有时间读书,不如继续修炼。” 简苍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修行一日,想来《虹卷真诀》已经入门吧?一日入门,也算上佳悟性,可喜可贺。” 九窍资质,修行上等功法一日入门,算不上多了不起,仍是平庸罢了。和自己当年比起来,自然是天渊之别。 凡事也不能太较真,毕竟小呆子只是一个凡人嘛。青衣魔修点点头,自认十分温柔体贴,只等楚衍回答。 谁知楚衍的话,险些惊得简苍瞪大眼睛。 “凝气成芒,指尖外放。按照经卷上的说法,我大概是练气二层。”假话,一定是假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袖卷风云和周泽楷的媳妇。的地雷 第26章 简苍见多了天才人物逆天资质,就算练气关卡易破,实打实修炼起来,仍需耗费不少时间。 再出类拔萃的人物,修炼至练气两层,也要一周时间。 小呆子为了在自己面前挣些尊严,不惜说假话糊弄他。 就像一条小狗晃着尾巴在主人面前竭力表现,却不知自己凝神一望就能揭穿他,着实愚笨得可爱。 哎,总要给楚衍留些面子,这事自己知道就好。简苍暗自点头,看向楚衍的目光中免不得带了怜悯与心疼。 也不知楚衍是太呆愣,抑或性子太直。少年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力证明给简苍看,“凝气成芒,指尖外放,大概就是如此。” 那截纤白指尖上,当真有小小一缕灵气凝聚成形,如烟似雾晃悠悠片刻也未消散。 少年的指尖点在了桌面上。细微声响过后,留下了浅浅一记指印,虽浅薄却也清晰可见。 楚衍吹了吹指尖粉末,抬眼望向简苍,“我总觉得,自己进展有些慢,修行起来力不从心。” 青衣魔修眼皮颤了颤,竭力不表现出任何异样。 力不从心,这还叫力不从心? 其他门派真传弟子,若是知道楚衍一日练气两层,修炼的还是太上派最繁复的《虹卷真诀》,他们怕会羞得满脸通红。 苏青云要是得知这个消息,必会对自己先前冷落楚衍懊悔不已,还不立刻眉眼带笑把小呆子收为真传弟子? 楚衍对一切全不知道,他还皱着眉不满,“魔尊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资质平庸,悟性也着实一般。整个太上派比我修炼速度快的人,肯定一抓一大把……” 不,这等修炼速度在太上派可算出类拔萃,在整个上界也排得上名号。 简苍古怪地咳了一声。他固然惊讶,也不屑隐瞒,“资质归资质,悟性归悟性,不能等同为一。一日练气两层,可算悟性绝佳,本尊从不说谎。” 楚衍抬头,一字字说得诚恳,“我明白魔尊有意安慰我,但我心性坚韧,不管何等打击都能受得住。” 自己用信誉担保,他还不信,简苍有些恼了。 青衣魔修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本尊当年修炼至练气二层,花了三天时间,就已让众人惊叹。你再不知好歹故意炫耀,我可真恼了。” “高兴吧骄傲吧,你这凡人终于有一项长处,能够稍稍胜过本尊。” 货真价实的警告,才让楚衍确信无疑。他并不得寸进尺,而是谨慎地答:“还是低调些好,太上派水太深,隐藏实力总没错。” 简苍斜他一眼,越发不想说话。什么隐藏实力,明明是暗搓搓看热闹,最后瞧准时机,用些不光彩的手段坑人罢了。 也不知小呆子之前经历了什么事情,养成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心思缜密又能忍耐,自己看了都咋舌不已。 既然小呆子想低调,那就由他好了。魔尊是个大度的人,他向来尊重楚衍的选择,既不干涉也无意见。 双方既已达成默契,这一页就揭过不提,转向更紧要的话题。 简苍神情严肃,罕见的正经模样,“关于修行与灵气运用,有些重要的经验不能从书中得知,需要口口相传。可你师父不理会你,师姐也被你得罪走了,本尊就勉为其难,教导你一下。” 少年痛快点头。他师父不疼师姐不理,的确是太上派的弱势人物,谁见了都能踩一脚。 好在他有简苍背地里撑腰,倒也不在意那些事情。 “万物有灵,皆可修炼。上至龙凤麒麟,下至草木鸟兽,但凡灵智开化都能成就大道。修士肉身孱弱,又无特殊天赋,却是上天钟爱的一族,只因你我有妖兽羡慕不来的人身。” “不管妖兽修为多高,不能化为人形就无法成就大道。人身难得,你要珍惜。” 青衣魔修顿了顿,见楚衍认真听讲没有走神,继续娓娓道来:“灵气入体仙窍开通,经脉中有了灵气流淌,可算练气入门。从此你就不是凡人,却也不是修士。漫长修行之路,才踏出第一步。” “就算练气入门,你仍是身体孱弱凡兵可伤,除却几门不大好用的术法之外,与凡人并无多少区别。等到筑基之后,才算窥见天路,寿命平增一倍,青春永驻。” 楚衍本以为,简苍会将修行个个阶段一一道来,好让自己有向前修行的动力与决心。 谁知魔尊话锋一转,浮皮潦草地总结:“金丹元婴化神练虚,大致就是如此。再往后的事情,等你修为到了那个阶段,本尊再告诉你。” 楚衍睁大了眼睛,简苍不是个耐心的好老师,他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瞪什么瞪,本尊是为了你好!”青衣魔修敏锐觉察到楚衍表情变化,义正言辞地答,“好高骛远之辈,有再高的资质都会中途夭折。都没筑基呢,就想成为大能掌控生死,现在的小辈啊,真是越来越浮躁了……” 让简苍这么一说,再敷衍的态度都成了煞费苦心。楚衍直接打断他,“魔尊的好意,我心领了。” “叫我魔尊大人!”简苍没好气哼了一声,“本尊发现,你这个凡人很有问题。跟我混熟以后,就再无尊重之意,让我很不高兴。” 楚衍点头答是,对魔尊口是心非的性格越发了解。 嘴上说着不高兴,实际上还是不在意。斤斤计较之人,早用强硬手段表达自己的不满。 在宿命牵连之下,让他们两个别无选择的人联系紧密,这感觉并不坏。 心情愉悦,自然而然就有了微笑。楚衍不说话,只微仰头静静看简苍。他睫羽浓黑眼神澄澈,是寒潭清浅又无涟漪。 很美的一双眼睛,只用眼神就能让人不自觉放松心。简苍怔了怔,险些溺入在他的眼中,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青衣魔修又用力瞪楚衍,十分不满,“别想岔开话题,本尊还要继续教导你。” 自己明明没说话,这责怪真是毫无缘由,魔尊真是不讲理。 楚衍不甘心地“哦”了一声,发现简苍不知为何背过头去,漆黑发间能见他耳尖绯红,颜色动人。 该不会,是害羞了吧?有什么可害羞呢。楚衍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眼睛长得好看些,面貌气度勉强可以入眼,犯不着惊慌失措。自己可是魔修,作恶多端见多识广,决不能丢了格调。 简苍挺挺腰,还是大度从容的一副模样,“刚才讲到哪了?哦,练气入门可算窥见修行之路,并不是修士。” “练气之人能为却也超过凡人,只因你能操纵法宝,应用得当,一个照面就能灭杀对手。法宝是统称,划分起来有法宝法器玄器灵器仙器等等,本尊不细讲。” “法宝,花费几百灵石随便去哪个店铺,就能买到一件。法器稍微罕见些,大门派入门弟子人手一件。再之后的玄器灵器仙器,你暂时不用奢望。” 灵器,楚衍立时想到,他撞大运在星霜台捡到的那把刀,割昏晓。 听名字大气磅礴,实际上却是一把轻薄的刀,秀气又小巧,甚至能纳入袖中。当时他记得,魔尊说这把刀曾是灵器,不知为何位阶狂跌至法器,最后让自己拾到。 法宝法器玄器灵器,割昏晓曾经位列第四阶,应当是很了不起的。 自苏青云将他接入太上派后,楚衍仍是刀不离身。 他想到做到,从袖中一寸寸抽出刀刃,随手放在桌上。绯红刀刃轻灵地铮鸣一声,似是高兴。 青衣魔修拾起割昏晓,怅然注视刹那,“你走大运,还没练气入门就捡到一件法器。日后机缘到了,将其位阶重新恢复至灵器,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简苍将割昏晓重新递给楚衍,仿佛在交割责任与重担般,神情郑重不容轻视。 楚衍双手接过,同样心怀敬意。他似能察觉刀身的每一次震颤,无声铮鸣颤抖不休,也许是迫不及待。 “法宝与凡兵不同,因其内壁刻有符箓禁制,效用不同。禁制越多,法宝威力越大。” 简苍侃侃而谈,态度温然再无不耐,更像师尊为徒弟讲解常识,“就比如你那把刀,它原本有近千道禁制,可惜遭劫毁掉绝大部分,只余零头。” “就算如此,仍有三十六层禁制,在法器中可算出类拔萃。你小心些,赶快将它炼化,别让别人蛮力夺走。” 楚衍突然抬头,问得直截了当:“我观魔尊神情,似乎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第27章 小呆子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有格外细致的观察力,没错过自己神情每一分变化。 怎么这等能耐,只知道同本尊显摆,却不拿来对付一下欺负他的师姐? 简苍越想越不高兴,态度也恶劣许多,“本尊刚告诫你不要好高骛远,你又犯了老毛病。就算这把刀前任主人能为了得,又与你有何关联?” “惊才艳绝如那人,还不是落得凄惨下场?你悟性尚可资质一般运气又差,不好好修炼怕会步他后尘……” 想住口已经晚了,竟将那人下场透露得干干净净。简苍有些痛恨自己疏忽大意,让小呆子套了话,都没卖关子。 青衣魔修清清嗓子,佯装无事继续告诫楚衍,“修行如逆水行舟,同天斗同人斗,最后还要和自己斗。稍有差池,一命呜呼尚不算最糟糕的结果。” 他一边说一边瞥楚衍,少年浓黑睫羽颤了颤,垂着头不答话。 小呆子一沉默,就表明他主意已定,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想法。 该不会,他觉得这把刀克主不详,要将其舍弃吧?实在暴殄天物,也太傻了些。 哎,凡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简苍难以理解。 青衣魔修停顿刹那,继续安慰楚衍:“你放宽心,有本尊护着你,不会遇到麻烦。什么凶兵噬主一类不祥的传说,都是瞎编乱造。” 只看简苍的反应,楚衍可以确定,这把刀前任主人不光死相凄惨,还连累了法宝也跟着遭劫。 他一望就知,简苍必定想歪了。身为魔尊,却有意外柔软的性格,以毒舌鄙夷做伪装,不经意间才显露出来。 被人关心的感觉并不坏,楚衍并不拒绝,“多谢魔尊好意,我心领了。” “也就是你,别人本尊才懒得废话。”简苍颇为自矜,又催促道,“神兵有灵自能择主,它既已选中你,你们之间就有天大的缘分。” “我观你面色不好光华暗淡,必有天大麻烦。我先教你炼化法宝的方法,你有了自保之力,不用本尊费心护你。” 后一句话听起来还挺正经,前一句就像凡间算命先生招揽顾客的说辞。 都说魔修擅长杀人放火做恶事,楚衍可从不知,简苍还有推算未来的能为。 他这一眼,看得简苍不耐烦,“莫非你怀疑本尊能为?修为到了练虚,冥冥中自会生出无形感应。推测你一个小修士的运道,还不是轻而易举?” 看来自己没遮掩,伤了魔尊自尊心。 楚衍诚恳点了点头,表情纯善无比,“魔尊费力为我推算运道,我感激不尽……” 再深深一礼至底,不可谓不虔诚。 简苍不闪不避受了这一礼,也有些心虚。 若是修为尚在之时,不说楚衍近来运道,就连他一生转折起伏,简苍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刚才自己就是随口胡诌,虽不算骗人,也难免有一星罪恶感。 只看李窈兰扭捏表现,他就猜到小呆子必有天大麻烦,也不算扯谎骗人。桃花运太旺,也是麻烦事。 罪恶感很快被简苍自己打消,他又理直气壮起来:“想要让法宝认主,说来也简单。你既已练气入门,必定知道如何分化神识。” “蛮横的方法,直截了当分出神识潜入法宝内部,找到最核心的符箓禁制所在,将神识烙印于上,就算成功。这方法简单粗暴效率高,但也有可能折损法宝威力。”“细致的办法,需循序渐进,以神识所有符箓禁制描绘一遍。尽管缓慢些,却对法宝毫无损伤,且默契倍增。本尊建议你仔细些,唯有身家不凡的纨绔子弟暴发户,才会毫不在乎地糟蹋法宝。” 不需简苍明说,楚衍都明白该怎样做。 他现在一穷二白,就连灵石丹药也要节俭着花。第二件法宝还不知在哪里,楚衍怎会舍得糟蹋割昏晓? 刀就像人,你以诚心待它,它必以忠心回馈你。 楚衍打坐闭眼。他心思空明澄澈无波,就连呼吸也是幽静漫长,若有若无几不可闻。 很有些了不起,简苍真心感慨。 满打满算,楚衍不过修行短短两日,就能沉静心思极快入定。 修行十余载之人,想入定还需循序渐进慢慢来,耗时间也看悟性。 小呆子的确没谦虚,他悟性非凡,是修仙的好材料。但就算如此,第一次炼化三十六重禁制,也要花七八个时辰吧? 毕竟他之前没接触过禁制,其中诀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己也帮不了楚衍什么。 青衣魔修望了楚衍一会,觉得有点无聊。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总爱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平时还能看热闹打发时间,一清闲下来,就有些孤寂。 那种寂寞是冷而淡的,如影随形,从肌肤发梢再到骨髓,都是冰凉一片。若他还有血液,那满腔热血必已变为浅蓝,甚至能析出冰碴来。 他寂寞落魄太久,碰到一个人就热情又别扭地靠过去,距离疏远不冷不热。未必真有暧昧滋生,只是舍不得温暖。 青衣魔修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从楚衍身上移到空中,落在虚处无所依托。 楚衍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简苍。眼神平淡看破红尘,一张妖美面孔也有了三分仙气,恍惚迷离光华耀目。 不像魔修,更像一心向道的仙尊,没人气也没温度。就连大殿上供奉的祖师像,都比他更像人。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楚衍心头杂念骤起,无可抑制顷刻爆发成滔天巨浪,一波接一波拍向天边。 要暴虐要贪恋要渴慕,想掐住他的脖子逼他看向自己,让他眼瞳中唯有自己一人,容不下其余事物。 心跳如鼓坐立不安,血液中热气蒸腾流动,从指尖到发梢,都是一片燥热。 不疼,却比疼痛更难捱。每一刻都是煎熬,心绪起伏如潮不得安宁。 既可怕又陌生的感觉,轮回百世都未体验过。他与简苍相处不足十日,哪来荒诞的一见钟情? 不是情念骤起,必是心魔作祟。 想不到代价来得这么快,又太过惨痛。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他早该料到。 楚衍狠狠咬舌,咬得鲜血流淌舌尖剧痛,才能强忍着不失态。 血腥气唤醒简苍,使他立刻回神:“傻子,你魔怔了要自残?” 青衣魔修斜目皱眉,他顾不得许多,急匆匆伸指抵在楚衍唇上,生怕心魔作祟的楚衍咬舌自尽。 少年嘴唇温软的触感实在微妙,让简苍微怔片刻,指尖也跟着一颤。 还未细细体味那旖旎感觉,就是骤然剧痛。 楚衍二话不说张口就咬,简苍任由他小狗般狠命叼着自己的手指不松口,神情无怒亦无喜。 又暴虐又狠厉,不是玩笑而是泄愤,恨不能咬掉他的指尖才甘心。 如此奇异的静默持续很久,楚衍才吐出简苍的指尖,抹了抹嘴唇。 “原来魔尊虽是残魂,也有血肉亦有痛感。”少年眸光晶亮,他唇边染了一抹妖异血色,不像凡人更像艳鬼。 “本尊之前说过,那秘法有后果代价,你低估了,现在后悔也晚了。” 青衣魔修漠然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微微一晃,那圈牙印血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你神志不清,我不和你计较,绝没有下次。” 不那么疏离清高的简苍,才不令人厌恶,有了生气也落入红尘。 楚衍胸中的烦闷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台清明澄澈,他仍是当初的自己。 撒泼过后,楚衍有些不好意思。 不高兴就张口咬人,比妖兽还不如,简直像条疯狗。 越想越羞越想越愧,他不敢看简苍,吞吞吐吐地答:“我已将法宝炼化完毕,出去试试威力如何……” 被人咬的简苍,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他瞪楚衍一眼,毫不客气地嗤笑道:“找借口也要挑个靠谱些的,随便扯谎本尊都替你害羞。” “三十六重禁制法宝,半个时辰就彻底炼化。你当自己是谁,金丹修士么?” 不知是被揭穿羞愤难当,还是生闷气耿耿于怀,楚衍二话不说推门就走,毫不顾及简苍心情如何。 青衣魔修不禁一呆。他既气又怒,还有那么两分无可奈何的悲凉。都是自己性格太好,才惯坏了这凡人。 本尊也没说错话啊,说谎话就要做好被人揭穿的准备,又哪能怪自己呢? 要走就走,他从不挽留。虽是如此,简苍仍然神识外放,不经意般将门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楚衍脸上没了笑意,一张脸紧绷着,不知在跟谁较劲。 嘁,不过一句话口角,还生闷气,实在没涵养。 少年抽刀挥向一块半人高青石,似要将其一分为二,试验法宝威力。 没用的,简苍摇头。上界的石头不同凡间,分外坚硬。 未被炼化的割昏晓,只是一把不错的凡兵。楚衍若能劈开青石才算怪事,顶多一道轻微裂痕,就算了不起。 嗯,他像模像样挥刀之后,果然毫无反应。青石完好无损,无裂痕无反应,实在丢人。 楚衍还不死心,非得俯身戳一戳才甘心。石头又不是豆腐,怎么可能一戳就碎? 但不可思议的一幕,当真发生了。 纤白指尖轻轻一推,半人高的青石竟从中间裂开,轰然一声倒下。 一个练气二层修士,半个时辰炼化三十六重法宝。 完了,世道乱了。 简苍干瞪眼说不出话,他满心满念都是这个想法,轰轰作响不得安宁。 第28章 那日的事情,简苍不提半句全当不知,楚衍也很有默契保持沉默。 他们俩都很尴尬,那种尴尬夫妻吵架过后,憋着劲谁也不肯先开口的倔强。虽不大相同,也有几分相似。 越是脾气绵软的人,生气起来越有韧性。 明明他就明晃晃卧在床上,楚衍却当没看到他这个人,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到了睡觉的时候,小呆子很不客气地推开他直接上床。态度嚣张得很,真把简苍当做空气。 还没多深厚的交情,就已开始冷战,这征兆可不好。 简苍仔细想想,觉得他的确有点嚣张。 之前可劲奚落楚衍,他自有理直气壮的借口,美其名曰考验心性。既已把他当做自己人,还如此任性,就有些过分。 也亏楚衍脾气好,被冤枉说谎也没辩解。换做忍不了的人,就当面展现法宝威力,啪啪打脸回馈简苍。 当然,若是闹到那般地步,简苍也不会忍。大不了一拍两散,免得相看两相厌。 事情就麻烦在,简苍真心觉得楚衍这个宿主不错,不愿草率收场。 有顾忌的人先心虚,唯我独尊惯的魔尊大人,终于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又等了好几天,趁楚衍修炼完毕后,简苍才清了清嗓子,“你这几日修炼刻苦,丹药不够用吧?” “单纯吸收灵气固然好,若无丹药相辅相成,就走了歪路。” 这句话戳中楚衍软肋,他睁大眼睛,摸出储物袋抖了个底朝天。 一小堆灵石磕磕碰碰翻滚着涌出,身份腰牌,一枚玉简两本书,就是没有药瓶。 不甘心看了又看,仍是如此。 整整一月只顾修炼的楚衍,这才恍恍惚惚想起,他把聚气丹当糖丸吃。饿了来一颗,灵气枯竭时又来一颗。 每吃完一瓶,就一刀劈碎将药品化为尘埃,不留痕迹。爽快惯了,才知已快山穷水尽。 “这几日我只顾着修炼,根本没注意。”楚衍垂着头,有些懊丧。 青衣魔修没有讥讽,他竟夸了楚衍一句,“十瓶聚气丹,修炼到练气四层,很不错,也不必懊恼。” 让他这么一安慰,楚衍越发不好意思。他修炼起来就不管不顾,简苍不说话,他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简苍第二次开口,他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缕幽魂,又记起那天咬他指头的事情,甚至都没道歉。 这种任性行为,实在不算厚道。可简苍接下来说的话,又让楚衍回忆起他为何要跟魔尊冷战。 “可怜的小呆子,被师尊苛待又得罪了师姐,灵石丹药都不够用。”青衣魔修眼角一扬,艳美面孔硬生生逼出了点悲悯意味,“太上派外门弟子,入门后发放一百枚灵石并十瓶聚气丹,你师父师姐还算善待你,多给你五十块灵石。” “想不问世事专心修炼,是真传弟子才有的待遇。外门弟子用完灵石丹药,就该自己想办法。” 楚衍小声辩解:“我还有一百五十颗灵石。” “你之前吃的上品聚气丹,上界统一标价,五十灵石一瓶。三瓶聚气丹,只让你勉强到练气四层巅峰,越往后所需灵气越多。” “萃取地脉灵气修炼,虽然不花灵石,却见效慢。某些小千世界有种偏激说法,认为丹药只会堵塞经脉,不用丹药只靠灵气修炼,才算真正的修仙。这荒谬说法,把上界修士都当成傻子。” “上界情况同下界不同,灵气浩荡又难捕捉,且并非全然无害。只靠仙窍感知提炼,速度太慢。服用聚气丹后,可助修士过滤部分难以吸收的灵气,事半功倍。” “提升大境界后灵气入体洗练丹毒,不会堵塞经脉。” 上界下界,一看灵石二看钱财,并无本质区别。 楚衍想了想,有些疑惑,“既是如此,不管修士资质如何,大可用丹药硬生生堆出高阶修士来,拼得就是灵石……” “事情没这么简单。”简苍摇头,“修行提升,除了看资质身家,也看心性修为。即便九窍资质,没日没夜吃丹药,心性修为未至,必会走火入魔。” “练气五层前,并无心性考验,之后就截然不同了。” 之前猛吃丹药,没考虑心性修为问题,楚衍想想有些后怕。还好简苍提点自己,为时未晚。 修仙并非易事,资质身家心性,缺一不可。难怪偌大一个上界,受人尊崇逍遥自在的修士,不过寥寥几人。 楚衍想逍遥自在成为大能修士,却因眼前的小小困难而发愁。说来道去,缺灵石少丹药,都可归为粗俗的两个字,没钱。若在凡间,楚衍身无分文也不发憷。好歹比别人多活了几世,各种稀奇古怪的本领都精通,不说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 可上界情况截然不同。这世界看背景看资质更看修为,他之前那些本领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似是看穿楚衍的困窘,青衣魔修矜持地咳了一声,“想要灵石么,来求本尊啊。” “莫非魔尊生前留有遗物,能让在下发一笔横财?”楚衍眼睛一亮,话说得直接,噎得简苍一愣。 惊异过后,就是生气。简苍稍低头眯细眼,质问道:“什么遗物,本尊还没死呢!只想着做白日梦不劳而获,本尊又不是你爹妈,才不会惯着你。” “再说就算有灵石法宝,也在七大门派严密监视之下,你有那个能耐虎口拔牙?” 果然短暂的希冀过后,就是失望。楚衍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上心。 求李窈兰绝不可能,她就差没在洞府外竖块木牌,陈世杰与楚衍不得入内。师父么,更不用想。如果他当真有心,一开始就不会为难楚衍。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好在楚衍记性不错,想起李窈兰打发他时说了句话,若无丹药灵石可去执事殿挣功勋。 他想到做到说走就走,又把简苍扔在身后。 好一个凡人,薄情寡义用完就扔。再气恼,简苍也不想错过热闹,仍化为一缕青烟依附他神识之中。 太上派虽大,楚衍一路问去,没用多久也到了执事殿。 此处算是整个太上派最热闹的地方了,人来人往有如潮水,却也行进有度,不拥挤不推攘。 楚衍站在门外看了一眼,满目金光密密麻麻,不断消失又重新出现。 有这恢弘颜色当衬托,并不算宽大的执事殿,都分外庄严气派。人群到了殿内,自动变为三行泾渭分明。 最左一行人数最多,年老年少男修女修形貌各异,怕是足有数百人。最右人数骤然减少,只有几十人。到了中间,只剩寥寥几人,稀稀零零十分可怜。 “练气筑基金丹。”青衣魔修简单概括,“上界芸芸众生中,练气开窍者寥寥无几。能筑基者,百里挑一。成就金丹,万中选一。” 简苍说得漫不经心,楚衍的手心却出了一层冷汗。 既惊又怕,还有隐隐的迫不及待。知晓越多越是畏惧,再无天真无知时的勇气。 每一阶层次提升,都是大浪淘沙。修行前三阶尚且如此,之后又是何等残酷。 楚衍有些伤感地站在原地,就有人小声提醒他,“道友,道友可否向前?你堵住路了。” 回头望去,那位男弟子面上有些不耐。他身后一行人都停了下来,个个凑头凑脑,想瞧瞧为何前面突然不走了。 之前那点零星感悟,早被冲得丝毫不剩。楚衍有些歉意地点了点头,率先一步踏入执事殿。 “腰牌。”坐在椅子上的执事弟子眉也不抬,一句话都缩成简短两个字。 楚衍拿出腰牌,执事弟子扫了一眼,就还给他,“炼气,最右,金字,神识浏览接受任务,正前方二次确认。” 不等楚衍离开,他又转向另外一人,还是平板直接的两个字,“腰牌。” 单调无聊的工作干得久了,谁都会兴趣缺缺。 楚衍不耽搁时间,汇入最右拥挤人流。他心念一至,悬浮在半空中的金字就骤然放大至眼前。 “照看灵植十亩,一月三十灵石,需精通《行雨决》,无修为限制。” “收金光鸟羽五根,每根一百灵石,多多益善。” “江州云台府捉妖,一千灵石十瓶聚气丹,练气七层为佳,生死自理。” 要求低灵石就少,风险大自然回报丰厚。稍有迟疑,金字就已烟消云散,显然已有其余人接受了任务。 楚衍选来选去快挑花眼,终于挑中几件修为要求相当,报酬也很可观的任务。 他一路排队到最前方,递腰牌给那名管事女修,“照看灵田……” “江师妹,这任务我接了。”有人不客气地从楚衍身边挤过,还向江姓女修点了点头。 女修眼也不眨,手指一划,那人就捧着腰牌走了。 怎么不管到了哪,都插队走后门这种恶习。楚衍也没生气,他有好几项任务备选,少一项也不算损失严重。 “采摘桑雾果……” “我接了,谁也别和我抢。”第二人发话,掷地有声。四周沉寂片刻,无人抗议。 这件差事又被划走,临走时,他还特意撞了楚衍一下。 楚衍隐约有了预感,垂着眼睫低声说:“十二根冰泽丝……” “我有。”又来了,第三次。 楚衍转头望去,发现抢他任务那三人并未离开,而是略微站远些,挑衅般直直望着他。 青衣魔修冷冷一笑,语气嘲讽:“你师姐带来的桃花劫,呵呵。” 第29章 刚开始时,楚衍还不信邪。 可他每报一件任务,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抢,执事弟子还视若无睹。 最后楚衍干脆不说话,看他们还有何手段。 似是觉得时机已至,自澎湃人潮中又走出几十个人来,浩浩荡荡站成一列,黑压压一片。 其余练气弟子见了这情景,极有眼色地退到一旁。 排除异己以多欺少,上界与下界都一般无二。楚衍敏锐认出,那列修士中,就有在李窈兰洞府前呵斥他的那名男修。 简苍说得对,的确是因李窈兰惹来的桃花劫,且证据确凿,不容侥幸。 真是红颜祸水,哪怕他行事低调不起眼,因为和李窈兰有了牵连,麻烦就来了。 “那位陈师兄,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吧?”楚衍叹息一声,“李师姐手段太拙劣,只有蠢到没脑子的人,才会上当。” “为了女人,陈世杰已经不要脸了,还在乎什么脑子?”简苍嗤笑一声,“你师姐递来一个眼神,他就恨不能挖开胸膛把心双手奉上。而且他手下好一群狗腿子,为难你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凡事牵扯到仰慕与求不得,就格外变得麻烦,楚衍过去的经历无不验证此点。 时机刚好气氛紧张,为首之人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楚衍面上,不屑又冰冷,“你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还不明白么?”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楚衍简直想笑。好在他能绷住脸,目光无辜,“啊?” 怎么这小白脸,既不愤怒也不吃惊,反倒一脸茫然?和料想中的情况不一样,谢天难免有些泄气。 是了,这小白脸心机深沉。上次在李窈兰洞府外,他就是如此坑了陈师兄一把,让他颜面尽失。 小白脸想故技重施,也得看自己买不买账。谢天鄙夷地一字字说:“你既然忘了,我就提点你一下。” “李师姐并非你能奢望的人物,她心肠良善对你稍好些,你这贱骨头就飘飘欲仙,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癞□□还想吃天鹅肉,我呸!” 谢天骂脏话的水准,大概有凡间街边泼皮骂街七成功力。脸皮薄些的弟子被这般羞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给别人当奴才狗腿子,还能乐在其中。我看他也别修仙了,乖乖抱大腿证得奴隶大道,岂不妙哉?” 楚衍经历太多,几句话左耳入右耳出,半点影响都没有。反倒是简苍在神识中针锋相对怼了一句,一个脏字都没有,却差点让他笑场。 “不知道友在说何事,我记性不大好,真有些忘了。”楚衍歉意地摇摇头,仿佛是真心实意感到愧疚。 旁观看热闹的练气弟子们,心中就有些古怪。 一者咄咄逼人毫无风度,另外一边却云淡风轻涵养非常。不看前因后果只观眼前局势,他们自然倾向楚衍。 但发难之人在练气弟子中只手遮天,背后还有筑基修士陈世杰撑腰。 太上派长老不将他们这些尚未筑基的修士看在眼中,想要打抱不平,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于是这份怜悯中还带点同病相怜与优越感,越看越觉得这少年好生凄惨前途暗淡,好在自己没落得那般地步。 谢天早有了应对楚衍的办法,干脆将事情全盘摊开:“你忘了没关系,本大爷自会提醒你。我问你,一月之前,你可曾在李师姐洞府外徘徊许久,即便我们驱赶你,也不离开?” 话倒都是事实,只是篡改编排的格外巧妙,让楚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唯有静观其变,看谢天还能有何花招。 楚衍的沉默被谢天当做畏惧,更加气势汹汹,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李窈兰师姐不胜其烦,碍于面子不好揭穿你,我们可没有顾忌。” 李窈兰三字一出,掀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诸多旁观者只以为,所谓李师姐是哪位不出名的练气女修,稍有姿色能引人争风吃醋。 谁知李师姐竟是李窈兰,艳名远播身份不凡的李窈兰。原本的怜悯与惋惜,都变得微妙起来,众人打量楚衍的目光,也不那么良善。 李窈兰的艳名,在场男弟子都曾听说过。 女修只有姿色就是柔弱花朵,修为高深之人都能随意采摘。若是女修资质不凡前途光明,更兼背后师门势大,才是众人求不得的那一抹白月光。 越是求不得,因此分外美丽。普通弟子碍于陈世杰势力,并不敢冒然接近她。好在李窈兰骄傲非凡,对陈世杰从不理睬,也让普通弟子有了寄托。 高洁如月的梦中佳人,却被这修为平平的修士窥视。除了一张脸外,楚衍哪里比他们强? 不自量力,评价还真是恰如其分。先前男弟子们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怜悯,现在就化为七分嫉妒三分怒火。 他们不屑出言讥讽,却能在谢天兴师问罪时应声附和,让小白脸自惭形愧。 “我问你,此事有或没有?” “有还是没有?” 谢天咄咄逼人地问,众多男弟子应声附和。巨大声响汇聚成浪潮,在执事殿中回荡不休,一片哗然与惊愕。 年长些的修士瞧出端倪,不参与只缩在人群中看热闹。而女修们既是不快又是厌恶,觉得楚衍这种仰慕姿态太卑微怯懦,难以让人心生好感,只袖手旁观。 其余筑基与金丹修士们自有矜持孤傲,他们不屑看也懒得看,径自迈步离开无人敢阻拦。 偌大的执事殿中,唯有楚衍孤零零面对众人责难,细瘦身影单薄得可怜。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简苍还有闲心出言奚落:“一百五十枚灵石和十瓶聚灵丹,就能换得你死心塌地被她利用,你师姐收买人的成本可真低。” “与众人为敌,听来威风八面,实则艰险无比。本尊劝你还不听,落得如此难堪地步,又能怪谁?” 白拿的东西烫手,不劳而获注定生出波折。楚衍想叹息,但还是沉默着不答话。 谢天更以为这是惊惧是不安,眉宇间都有了张扬神色。 他就说,这方法无往不利灵验得很。以往也不是没人和陈师兄作对,被自己挑头排挤两三次,大多泄了那一股心气。 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忍受无处不在的敌意与为难。接不到任务赚不到灵石,提升修为就无从谈起。不出半年,定会服软投降。 陈师兄只说让他们先吓一吓楚衍,其余事情有他亲自操控,十拿九稳不会生出意外。 现在一看,可不就是如此?小白脸已经吓呆了,像被踩住尾巴瑟瑟发抖的耗子,大气都不敢出。谢天趁热打铁,定下罪名与判决,“既然不说话,那你就是默认。我要你当场立下誓言,以后不再靠近李师姐半步,更不许你再骚扰她。” “为表惩戒,从今日往后一年起,你若能在执事殿接到一个任务,就是我输。” 他话音刚落,密密麻麻悬浮在空中的金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旁观之人见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有多久,没见到这样声势浩大的架势了?想也知道,今日之事不会善了。 陈师兄真是不好惹,好在他们行事低调从不惹是生非。众人免不了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只求不错过楚衍脸上每一次神情变化。 谢天径直上前一步,逼压楚衍迫使他抬头,“怎么,还不说话,莫非是吓傻了?” 新仇旧怨一起来了,他又想起当日被这人戏弄的记忆,似被小蛇一口咬在心头,毒液酥麻痛痒,忍耐不住。 “别再心存侥幸,你既然冒犯了李师姐,谁也不会轻饶你。”谢天傲慢抬眉,“如果你怕了,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叫所有人一声爷爷,我们倒也能从轻发落你。” 殿内紧张的沉默,立时化为哄堂大笑,既热闹又喧嚣。 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谁不喜欢?有人为谢天的刻薄拍手称赞,还有人起哄鼓掌,就想看楚衍怎么过关。 少年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楚衍从谢天身边轻巧经过,径自走到前方女修面前,“江州云台府捉妖……” 谢天目光一斜,立即有人会意阻拦:“这任务,我……” 话没说完,就讷讷住了口,还小声辩解道:“那可是江州云台府的任务……” 刚开始时,这任务只有一百块灵石做酬劳,报酬平平并不引人注意。 两三名接了任务的修士全都下落不明,任务报酬也涨到了一千块灵石与十瓶聚气丹,回报丰厚依旧无人问津。 稍有经验的修士,都知道这件任务很快要被划到筑基修士范围内,即便有人眼高手低接了任务,也会在旁人提点之下放弃。 正是因为如此,这件风险高回报大的任务,才成了漏网之鱼。 练气十层修士都搞不定的任务,一个刚入门一月的小弟子,又能有什么作为?不是赌气一试,就是活得不耐烦。 执事弟子江姓女修,也是如此想。她把玩着楚衍的腰牌,一字字说得清脆又无情,“这桩任务事关重大,需以一百三十灵石为抵押。事后反悔放弃,灵石概不退回。” 一百三十块灵石为抵押,就算把外门弟子所有家底都掏空,多半也凑不齐。 他们以前没听说如此古怪的要求。显然是江姓女修为难楚衍,临时加上了一条。 “你又装什么?”谢天长哼一声,嗤笑讽刺,“一百三十块灵石,把你卖了都不值这么多。” 楚衍也不辩驳。他解开储物袋向下一倒,哗啦一下桌面堆了好些灵石,“一百五十块灵石在此,查验之后,还请把多余的二十块还我。” 江姓女修嘶了一声,既是意外也是没想到。她随意找个借口为难楚衍,哪想到他竟如此较真。 “这些灵石,怕是李师姐不胜其烦,为图清静给的吧?”谢天恍然大悟,又出离愤怒了。 横竖一张嘴,他怎么说怎么有理。楚衍只扬眉催促江姓女修:“请问师姐,是否查验结束?” “催什么催,急着送死么?你有脸骚扰女修,却无福消受灵石。若是你能活着从江州回来,我就跪下叫你一声爷爷。” 谢天刻薄话语,又唤起一阵哄堂大笑。越是见到楚衍窘迫,众人越是欣喜不已。 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身为正义打压邪恶,更值得骄傲么? “查验完毕,任务一旦接受,不得放弃。”江姓女修归还腰牌,倒没了之前不屑神情。 楚衍不理会起哄的人,他接过腰牌转身欲走,又被谢天伸手拦住去路,“被我揭穿你的恶行,就心虚得想要离开?今天的事情不给个交代,你别想离开执事殿。” “你且放宽心,执事长老也不会出来阻拦,陈师兄和他打过招呼。”这句话,说得轻声又细微,不让旁人听见半句。 “废物,没种。”谢天嘴唇张合,字字恶毒,“我若是你,都不愿活着。干脆抹了脖子自杀,还修什么仙?” 这次楚衍停步抬眸,一张秀气脸孔面无表情,“请阁下慎言。” 被人逼到这种地步,有些血性的人都会忍不住揍他一拳,刚好正中下怀。 楚衍抢先出手,其余人就有了动手的理由。事后告到长老那里,仍然稳稳占据优势。 “你不愿听,我偏要说。”谢天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去了凡间必会死在那里,肉身殒灭只算小惩处,神魂还要历经千载磨难不得转世……” 谢天敏锐瞧出楚衍眼神变化,立时捏碎了一枚符咒,青色光芒莹莹笼罩全身后吸。 有了依仗,就想继续讽刺。几乎是同时,雪亮而锋锐的一线刀光,直直停在谢天眉间处,惊得他喉结颤抖一下。 枉费他修为比楚衍还高,还有了准备,却瞧不清楚衍何时出手。 不过稍一愣神的功夫,这把绯红而单薄的刀已经抵在他的眉间,寒气似已化为实体,刁钻地从眉心直入内窍,就连思绪都是冰结的。 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此话半点不假。谢天可没想到,他不过嘴欠多说了两句,就换来这小白脸骤然翻脸。 练气修士仍是凡身肉体,这一刀下去,他的脑壳定会被一劈两半,一条性命就此了结。 好在陈师兄早就料到此时,临行前给了他一枚珍贵的“罡风符”,就怕中途出什么差错。 生死之间转变得突兀又刺激,谢天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回过神后反倒主动上前一步,让那刀刃直接抵在青光之上,“砍啊,你有能耐就砍下来。” 他态度肆意话语嚣张,比之先前更狂傲三分。 谢天恼怒自己之前失态,变本加厉欺压楚衍:“我死了不过一条性命了结,你的惩处可没这般简单。且还有你骚扰李师姐的事情,门派长老定会主持公道,将你关押至黑狱每日凌迟一百刀,偏偏不让你死。” “我一条性命换你一生不得解脱,自然值了。砍啊,是男人就砍下来。” 越说越激动,拍得胸脯啪啪响。这席话既是示威也是践踏,占尽上风之后,谁会给败者留什么脸面? 似是因严苛惩罚而怯懦,楚衍竟一分分抽回那把刀,重新放入袖中。 迫不及待围拢成一团的众人,眼看事情就要结束,既失望又沮丧。 亏得他们以为,也许见血。想不到最后平淡收场,一点意思都没有。 如果楚衍当真砍下来,他们倒可能高看他三分。有气就发绝不忍耐,这才算真男人。假惺惺地谦让告退,半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谁想楚衍只是气势吓人,实则根本没有胆。这样一个人,还敢窥探李师姐,实在令人不齿。 他们不是不想趁机吐口水,呸楚衍两声。恰在此时,少年抬头环顾一周,眼神没有杀气,只有一片平静。 平静得可怕,平静得渗人,丝毫不像一个受辱挫败之人该有的眼神。 神魂中某种东西似被触动,哄然一声直达全身,才有了惊惧后怕。 再多的话都被咽下吞入腹中,楚衍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情不自禁让出一条路来,敬畏又悚然地注视着他一步步向前。 唯有谢天还在骂骂咧咧,痛打落水狗,“孬种,废物。往我心口上砍啊,我若喊疼皱眉就是你孙子……” 楚衍没有回头。他走得不紧不慢,平稳极了。 不知为何,他所过之处,原本的喧哗嘲笑瞬间寂静。无形之力悚然渗入骨髓,明明不觉得冷,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衍走出执事殿时,就连门边的执事弟子也破例睁眼瞧了他一眼,目送着他远去。 仿佛离开的不是懦弱的败者,而是载誉而归的英雄。 “小白脸,我呸!”谢天还是不依不饶地骂,还因无人为他喝彩而惊讶。 有人颤巍巍指了指他的额头,谢天伸指一摸,一片黏滑血腥。笼罩他周身的青光,这才片片破裂瞬间消失。 “啊”了一声,谢天立刻瘫软在地。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害怕,比之先前楚衍骤然出手,更要畏惧千百倍。 该是多锋锐的刀锋,多精准的力道,击碎了护体的罡风符,却恰好停在他眉间凝聚不发。 那股刀气绵软而阴损地继续潜伏,等到楚衍离开之后才骤然爆发。 细想之下,更加可怖。但凡楚衍有一丝想要杀他的念头,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惊惧消散之后,遗留下来的唯有惶恐。 这小子才修行多久,总归不会长于两月。如此简短时间,就有这般修为,实在可怖。 虽说苏长老现在对楚衍不理不睬,谁又知这位大能究竟怀着什么心思? 等他瞧见楚衍的潜力后,那小白脸顺势而起必会肆自报复。他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入了陈师兄的眼,还觉得不安稳。 谢天没了之前的神气嚣张,他带着一群人离开大殿,甚至没费神撂狠话。 他出门环顾一望,周围人的面色也是青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显然也想到了其中关键。 一路走到一座恢弘宅院,穿过大门中庭,看到春花夏荷秋叶冬雪,四季景色都被浓缩在庭院之中。 陈世杰虽只是筑基修士,却因背景非凡,洞府规格也超乎寻常。 以往他们总会啧啧称赞,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亦能有如此气派的洞府。 现在谁都没有欣赏美景心情,惴惴不安又惶恐莫名,似有妖兽紧跟在背后,滚热鼻息落在脖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到了内宅深处,却是豁然开朗的一片水天。谢天摆摆手,屏退那些跟随的人,独自一人继续向前。 一名清秀侍女在门外等候。她瞧见谢天时,也不避讳,反倒主动上前调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活像被人吸了精气?太上派灵山秀水,可没有什么妖孽作祟。” 有心情时,谢天也会和她调笑两句。反正是陈师兄用来拉拢人心的炉鼎,逢场作戏随意转赠,都算寻常之事。 可事关重大,他没了开玩笑的心情,皱眉冷淡地答:“我有要事禀报陈师兄,还请通报一声。” 侍女笑盈盈地眯眼,艳红指尖在他眉心一点,“哪个冤家给你挠的,现在还没愈合?” 谢天直接打落侍女的手,已经有了三分怒气:“闭嘴,你也配!” 这句话含义太多,侍女面色也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好一会,才平复心绪进门禀报。 等了好一刻,陈世杰才出门。他见了谢天惨白脸色,也没多说,而是淡淡地问:“事情办得如何?” 该说是进展顺利,又或是根本为能达成目的?谢天犹豫刹那,还是照实回答:“进展顺利,只是出了些差错。” “那小子接下了江州那桩除妖任务,看样子不准备服软。” 谢天原以为,陈世杰会动怒,还偷觑他的反应,甚至想好了辩解的说辞。 出乎意料,陈世杰俊美面容上平静无波,没有惊讶也没有懊恼。所谓世家公子的涵养,就是如此了,谢天既是赞叹又是佩服。 陈世杰长眉微展,语声淡淡,“以他心性资质,不服软才属正常。若他简简单单就屈服,又和以往那些人一般无二,十分无趣。” “区区一个凡人,普普通通的六窍资质,必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让苏长老收他为徒。能成为窈兰的师弟,就是非同一般,我也没小看他。” 听了这话,熟知内情的谢天,也免不得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陈师兄所谓的看轻,就能让和他作对之人心性尽毁,终生浑浑噩噩不得突破。 明明没有血腥更没有牺牲,却让人不寒而栗。 陈世杰在太上派低阶弟子中地位超然,靠得不只是家世背景,更因他本人智谋与狠辣手腕,杀一儆百就是如此。 而那小子楚衍,竟有幸让陈师兄认真看待,简直可怜。谢天情不自禁喉结颤抖,已然能够想象那小子的凄惨下场。 见到谢天畏惧模样,陈世杰也不在意,仍是悠悠道:“楚衍离开太上派前往江州,倒也很好,更方便我施展手腕。”“好歹苏长老还是他名义上的师父,闹得太难看,陈家长辈也压不下。江州那件棘手任务,筑基修士方能处理妥当。楚衍练气四层逞强接下任务,出了什么意外,谁都不会奇怪。” 得到陈世杰亲口保证,谢天越发兴奋难耐,“师兄可是早有准备,欲借妖兽……” 他伸出食指在脖颈间一划,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我不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呢?”陈世杰轻笑一声,“你啊,还是心思简单。楚衍是苏长老的弟子,蹊跷死去,于情于理太上派都会查个彻底,否则有损威严。” “江州混乱不堪,妖兽成群祸害人间,还有不服七大门派管教的散修四处作乱。一个练气四层的修士,不管出了什么差错,都不会意外。妖兽也罢散修也罢,我只要楚衍经脉寸断不能修行,却不要他死。” 经脉寸断不能修行,楚衍落得这种结局,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干脆利落。 谢天有些怜悯,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他已然悟透陈世杰的做法,觉得如此处置简直绝妙,一丝破绽都没有。 “我明白你内心苦闷。”陈世杰转向谢天,表情仍是温然,“等楚衍回到太上派后,你就可随意处置他。一个毫无前途的弟子,不管苏长老之前收下他出于何等原因,都不会再报有期望。” 的确自己想的太简单,随随便便杀掉楚衍,哪有这般报复来得痛快肆意?谢天用力点头,心中那股憋闷之气已然消失。 太上派是个现实又冷漠的门派,每年通过考核加入门派的弟子多如过江之鲫。 入门前许多人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心性坚定天资非凡,还暗暗欣喜自己也许是天之骄子。 可他们在太上派待上三个月,原本的骄傲就会被一点点磨灭。上界广袤人才无数,一州一府的天才仍是普通,毫不出众。 收敛锋芒学会低调之后,唯有刻苦修炼筑基有成,方能博得门派长老青眼有加。大浪淘沙庸才尽去,留下的才是真正的核心人物,值得门派倾注资源悉心培养。 因此外门弟子的小打小闹,并不被门派长老看在眼中,只因他们有底气。 修士对太上派心生怨言也没关系,他们一旦加入太上派,就已被无形之网紧密束缚,或是心甘情愿成为门派一员,或是不愿臣服想要挣脱,结果自有天壤之别。 想在太上派修成大能,只刻苦修炼还不够,还要识时务知进退。再加上那么几分运气,每位长老都不是简单人物。 严密法度与行事规则,有赏有罚泾渭分明,才能造就这古老门派的庞大势力,傲视上界势力不凡。 陈世杰的思绪,已不拘泥于小小的楚衍身上。一个练气四层的小修士,虽因师门背景被他高看两眼,也不值得他如临大敌。 他的目光放得很高很远,超出狭窄拥堵的太上派外门,欲将整个门派尽收眼底。 回神过后,就见谢天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激动非常。陈世杰知道,他对自己的敬佩更增三分,死心塌地真正臣服。 只展露严酷手腕无用,还要利益拉拢。陈世杰闭眼,心平气和地道:“惜香进来通报时,我见她红了眼睛,她可是怠慢了你?” 谢天明白,他的失态行为果然被陈世杰看在眼中,顿时赧然。 就算是炉鼎女修,也是陈师兄的侍女,自己这么做有些失礼。主人怪罪起来,也不好解释。 “自你与她□□之后,我就没让惜香亲近过别人。”陈世杰缓慢睁眼,一字字说得轻慢又不在意,“以后惜香就归你了,炉鼎终究是自己养比较好。” 陈世杰的话,谢天自然是相信的。他向来有一说一,从不背弃诺言,也让谢天十分敬佩。 谢天深深一礼,步伐轻快地离开洞府。 固然他对惜香并无真情实感,可有炉鼎辅助修行,远远强过自己苦熬打磨功力。 替陈师兄办事就是好,他在赏赐方面从不吝啬。至于得罪了陈师兄的人,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楚衍也会步其后尘。 楚衍大概有点可怜,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要怪就怪李窈兰有意无意高看楚衍一眼,因此惹得陈师兄不快吧。 谢天摇摇头,已然不把楚衍放在心上。 “你惹了大麻烦。”刚一回到住处,简苍就如此笃定言语,很有些幸灾乐祸。 正在收拾行李的楚衍不抬头也不停手,任由青衣魔修继续长吁短叹,“执事殿发生的事情,有准备有预谋,明白着设下圈套让你往里钻。” “他们故意留下江州那桩任务,就为让你离开太上派。你明明已经看穿,还傻愣愣上当,实在有些蠢。” 楚衍一抬眼,说得心平气和,仿佛被人排挤算计的人不是自己一般,“留在太上派是温水煮青蛙,足足一年时间,挣不到半块灵石,我耽搁不起。且陈世杰在外门只手遮天,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拿捏我,根本无可奈何。” “我不知苏青云为何收我为徒,又骤然对我冷淡。显然在我筑基之前,他只会暗中观察不会出手。一切还要靠自己,和占据优势的陈世杰死斗不休,这才是愚蠢。” “离开太上派后,虽有危机潜伏,也能趁机脱出束缚,任由我施展发挥。总比困死在门派处处受阻,强出不少。” “其实,你可以去求那女人啊。”简苍轻飘飘说了一句,不知是讥讽抑或实话,“佳人情深义重,对你青眼有加。你遇到麻烦,李窈兰也该嘘寒问暖主动上门,这才是话本主角该有的待遇。” 现在楚衍确信,魔尊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也不知李窈兰哪里惹到简苍,从一开始,他就对那女修厌恶无比,现在甚至迁怒自己。 “如果将我的经历和话本主角做对比,大概只有遇上魔尊这一点才符合。奢望师姐青眼有加,我还不至于那般不不自量力。” 楚衍夸了简苍一句,立即抬眼看他反应。 青衣魔修大模大样点了点头,毫不否认自己能为,“那是当然,天底下那么多凡人修士,本尊能选中你,可是你积了八辈子福气。” 虽有些夸张,倒也不失为事实。楚衍真诚抬头注视简苍,一字字说,“我很感谢魔尊大人,一向都是如此。” 简苍别过头去,不说话。 狡猾的凡人,总用那种热烈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他会为此心软一般。两三句好话就想换得自己全力相助,世间可没有如此容易的事情。 晚了,他这次打定主意看热闹,绝不出手相助。 “我也明白魔尊的难处,毕竟您现在只剩一缕魂魄,修为大减且有强敌在旁窥伺。”少年顿了顿,食指中指比出一段小小距离,“我也不指望魔尊亲自出手为我退敌,只求魔尊在关键时刻稍稍指点我一下就好,稍稍。” 嗯,两三句话,应该不违背自己的承诺。简苍用余光看他反应,少年秀美面容诚恳极了,明摆着的信赖。 “你被逼远走江州,难道就不恨李窈兰么?”青衣魔修并未直接许诺,而是问了个分外刁钻的问题。 第30章 这等棘手问题,人人皆有应对之法。 圆滑的人转移话题,并不正面作答。毫无心机之人直言感受,不会遮掩半点。 就算已对楚衍性格有所了解,简苍还想看看他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简苍觉得楚衍仿佛一块璞玉,初见时感觉平平,灿然华彩全包裹在内。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丝锋芒,都让人赞叹不已。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有趣的凡人,猜不透看不穿,每时每刻都有新惊喜。 “不至于说恨,有些生气,却是肯定的。”楚衍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情,说得平静无波,“她把我当做傀儡,手指一动我就不由自主。我是如此,陈世杰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青衣魔修扬眉,声音讥讽,“你比我想得有涵养,还有觉得罪魁祸首与你同命相连。那小辈可不觉得自己悲惨,能替心上人出力,他定是美滋滋的。” 楚衍一笑,“魔尊认为,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正因为置身事外,楚衍才能看得通透利落。看似痴情不已的追逐,背后却意味深长。 李窈兰以他人为棋子,又焉知自己不在棋局中?自作聪明的人,其实最容易被看穿。 主动上门提醒这位便宜师姐,楚衍还没有那样大度不记仇。 袖手旁观静看种子生根发芽,最后开花结出的果实,滋味如何,实在令人好奇。 “你再竭力辩解,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你被人欺负了,哭都哭不出来。”简苍眯细凤眼,意味深长地说,“明明能将歪曲事实的卑劣小人一刀斩杀,还要顾及后果,不憋屈么。你若肯诚心投靠本尊,何必畏畏缩缩?” 哎,魔尊哪都好,就是说起话来毫不遮掩,尖刻得令人牙酸。 他不喜欢李窈兰,莫非因为同类相斥?两个人都像猫一样,只许自己欺负他,不容同类窥伺。 楚衍越想越有趣,还能忽略简苍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解释:“无能为力之时,不就要韬光养晦么。杀了那人固然痛快,就正中他人下怀。” “我修为薄弱又无背景,该忍就忍并不委屈。等我筑基之后,他又算是什么东西?想叫我一声爷爷,也得看我认不认这个孙子。” 最后这句话,才显露少年的峥嵘棱角。 楚衍看似温软脾气好,不动怒也不难过,实际上还是记仇又小心眼,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简苍静静看了楚衍一刻,忽然语声转柔似秋雨连绵,淅淅沥沥积满一潭,“很辛苦吧?你把自己打磨得无坚不摧,究竟花了多久?” 太善解人意又恰到好处的话,普通人听了,怕会忍不住泪光闪烁,将所有苦楚全都对他倾泻而出吧。 当头棒喝再加以安抚,转换自如毫不做作。能当魔尊的人,也不是什么纯白无害的人。 交锋也是试探,巧妙观察再骤然出手,能占得些微上风就算胜利。虽然他与简苍关系稍稍缓和,从根本上,仍是立场不同。 最薄弱之处被人精准捏住,疼麻痒痛,自然不好受。即便是楚衍,也做不到太上忘情遗忘一切。 他不示弱,只扬头轻轻巧巧地答:“我不觉得难过,也不恼怒,日后再见分晓” “别逞强了,我懂。”简苍浓长眼睫微垂,弧度令人怦然心动。他难得露出这种温柔模样,一低声细语就像耳语缠绵,分外有杀伤力。 楚衍愣了,肩膀耸动好一会,没忍住直接笑出声。 有什么可笑的,莫名其妙! 简苍磨了磨牙。他总想要不要劈头直接给楚衍一巴掌,拍得傻了也就不用这般费心。 “我没逞强,从来没有。”少年抬眉注视简苍,一笑颊边竟有酒窝,“此类事情经历得太多,我已经不在意了。” 这话真真假假,简苍分不清,楚衍自己也不大明了。 少年重新敛容正色,一字字说得无情又淡然,“众生为棋,大能为执棋者。想要跳出棋盘,也得有力量掀桌。而且魔尊又焉知,这是是灾厄而非机缘?” “随你,本尊多余问。” 简苍有些兴味索然,懒洋洋的模样活像一只猫,“你师姐又在门外等了很久,我没让她进来就把她打发走了,假惺惺浪费时间。” “哎呀,那多可惜。”楚衍坐不住了,“就算再假再矫情,她也得表达一下歉意,至少能捞到五十块灵石呢!” 没出息,探头探脑唉声叹气。若不是自己在他对面坐着,恨不能拔腿就跑去那女修面前摇尾乞怜。 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看中的人居然如此没见识。 只为了一百五十块灵石并十瓶聚气丹,楚衍就被一个女修玩弄于鼓掌之间,傻呆呆踏入他人圈套,还喜滋滋地不生气。 简苍分析利弊好说歹说,总算激起了楚衍心中那一股不屈之气。 原以为事情只此就已结束,谁想他迟钝提了一声“师姐”,小呆子就仿佛被踩了尾巴尖的猫一般嗷嗷跳起来,眼神踌躇坐立不安。 亏得他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封锁周围传音。否则让李窈兰一句道歉再加几滴泪水,楚衍记吃不记打,定会原谅她。 既傻又没出息,一见美貌女修就飘飘然忘乎所以。怎么自己有眼无珠,偏和这样的人绑在一块? 若他今日踏出房门一步,事情断不能善了。青衣魔修越想越气,冷冷斜楚衍不说话。 楚衍还在兀自惋惜,唉声叹息,“我只剩二十块灵石,去凡间捉妖难免有开销。一穷二白又无所长,要怎么挣钱啊?” 听了这话,简苍明白是他误会楚衍。 原来小呆子是彻头彻尾的财迷,什么花容月貌美人垂泪,全都比不上一块灵石。 磨了磨牙,青衣魔修仍觉得楚衍的表现太丢人。他冷哼一声,扬下巴不看楚衍,“本尊看中的人,怎可为了二十块灵石耿耿于怀?心怀天下之人……” “没钱,穷。”楚衍眼皮不抬,就把简苍的劝说顶了回去,“魔尊并无实体,不用吃喝也不需住处。我虽有些修为,还未能餐风饮露,魔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听听,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不光敢和自己讨价还价,还学会顶嘴。 简苍浓长眼睫一颤,不生气却笑盈盈地答:“我忘了告诉你,你师姐虽然走了,倒也在门外留了点东西……” 不等他说完,楚衍就兴冲冲跑出门外。 门前空无一物,既无灵石又无丹药,他立时明白是简苍糊弄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小狗,简苍唤一声名字,就能逗得他从东跑到西。 楚衍也没不好意思,他挺胸抬头回到房间,正对上简苍饶有兴致的眼神。 “回来了?”青衣魔修语气分外温柔。 “回来了。” “东西本尊替你取走了,就在桌上。”简苍伸手指了指,“你师姐给你的买命钱,好好珍惜。” 简苍讽刺起人来,总能别出心裁,用短短一句话就激起他人怒气,也是格外有天赋。 楚衍只当没听到。他要求很低,有东西拿就好,再多的讽刺也如春风拂面,全当是夸赞。 桌上有一只储物袋,打开之后,不止有一小堆灵石,还有一封信。 楚衍想了想,把灵石收走,信随手一揉丢在旁边。 “不看?没准上面全是她满满歉疚,既自怜又惋惜,以身相许也未必不可能。” “再多的承诺,都要等我回来之后才奏效。死到临头,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少年眉眼不动,“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岂是陈世杰一个人能做到的?他们要看我的能为资质,那就让他们看个清楚。” 就算没有陈世杰,迟早也要挨上这一遭。 从他飞升上界见了苏青云开始,冥冥之中就有一双巨手拨弄命运,避不开躲不过。 大能瞧得上你,那叫青眼有加。区区凡人小卒子,乖乖听话就是,哪有如此多复杂想法? 李窈兰陈世杰和他自己,本质上也并无不同。 楚衍眼见天光正好,就准备上路,不耽搁时间。他步伐安闲绝不着急,下了山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在他瞧不见的高处,水蓝衣裙的女修在云端默默注视他远去,眼睫一眨,微不可查的歉意与内疚。 传送法阵是个好东西,比金丹修士驾驭云霞更快。短短一盏茶时间,楚衍就从太上派到了云中城。 当日楚衍急匆匆离开云中城,只从远处见过这城池恢弘气派,没有仔细闲逛游玩。 现在情况也强不了多少,楚衍还是无暇游玩。 从太上派传送阵一出来,就已到了云中城最中央繁华之处。传送法阵一座接一座,时不时霞光闪耀有人出入,忙碌得很。 楚衍对一旁耷拉着眼皮快要睡着的修士拱拱手,“敢问道友,从云中城到江州,需要花费灵石多少?” 一听有人问话,昏昏欲睡的修士有了些精神,他没过脑子直接答:“云中城至江州,五块灵石。左数第三座传送法阵,地上有铭文提示……” “多谢。” 楚衍转身就走,不拖泥带水,却被修士叫住了,“江州,你要去江州?” 眯成一线的眼睛睁开,这回那修士彻底清醒了。 他仔仔细细打量楚衍好一会,啧啧叹息道:“瞧你年纪轻轻,去哪不好偏要去江州?练气四层修为,给妖兽送菜都嫌肉涩塞牙。” 第31章 自己又不是干巴巴只剩骨头架,更不算瘦。怎么到了这修士口中,就成了妖兽都嫌弃的东西? 楚衍眨眼,恰到好处地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道友何出此言?” “一看你就是未经世事的大门派弟子,准备出门历练。” 修士兀自做了判断,十分满意自己眼光精准,“稍有些常识的散修,谁不知道凡间江州遭了乱,不止有妖兽作祟,还有散修成帮结伙打劫路人。凡人他们不屑抢,专门挑修为低又独自出行的修士,下手狠辣不留性命。” 见到楚衍呆滞不动,修士觉得这少年被自己吓傻了,更苦口婆心地劝慰道:“你大可禀报师门,选别处历练,江州是不能去了。” 还没到江州,就觉得一路艰险性命不保,这可实在为难。 若是楚衍能选,他也不想去凡间耗费时间。找个洞府修炼筑基,岂不快哉?一部分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尝没有借势而起的打算。 对于修士的好意,楚衍笑笑就当领情,“多谢道友好意,我铭记在心。我去江州另有要事,有缘再见。” 修士摇了摇头,目送楚衍远去。他直盯着楚衍走入传送阵内,眼中暖意一分分凉透。 多年轻的少年,模样好看性格也挺伶俐,可惜偏要主动送死。 了不起的人物早早下了命令,还给了这少年容貌姓名等具体细节。一旦发现楚衍踪迹,向他们传音禀告,就有五十块灵石奖励,可算一小笔横财。 多亏自己机警,装成似睡非睡的模样打消他的戒心,才没露了破绽。 不一会,自有两名修士抵达此处,修为高深他也瞧不透。 “他进了江州传送阵,不是糊弄我们吧?”一人斜了他,有些怀疑。 修士点头哈腰,生怕触怒那两人,“小人以神魂性命担保,那小子已经前往江州。” 那两人一听,立时放心了。神魂性命担保,可不是普通誓言,若说假话自会有报应。 小小一袋灵石被抛了过来,修士牢牢攥住,那人语声中有警告之意,“陈公子向来说到做到,你也最好如此。此事若是外泄……” 未明说的话,比直言更可怕。修士敛声屏气,急急表忠心,“小人自然小心得很,我的嘴很严……” 话音落在空气中,那两人却已走远。他们谁也没看修士第二眼,紧跟着进了传送阵,生怕误了事情。 那两人走了许久之后,修士才敢抬直身子,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从云中城到江州,不仅花的灵石多些,路途也格外漫长。 足足有一刻钟功夫,楚衍就在一片虚无昏暗中上下翻腾,大头冲下再倒转回来,都算稀疏平常。 亏得他有修为,若是凡人,怕会吐个翻江倒海。 终于落地之后,楚衍虽然没有趴下,面色也不大好看。他扶墙站了好一刻,才恢复如常。 见到楚衍这样狼狈,简苍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传送法阵,都是低级修士用的东西。等你成就元婴之后,驾驭霞光抑或法宝又快又稳比传送法阵好多了。” 楚衍懒得理他,理了理衣冠,在看管传送法阵修士诧异的目光下,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江州位置巧妙,恰巧位于几大门派交接之处,谁也不理谁也不管。尽管此地并非地势复杂山脉连绵,也因这特殊情况,变得妖兽劫匪横行。 看管传送阵的修士在此地呆了三年,见过的修士不足百余人。楚衍格外特别,他修为最低。 修为高的修士,来往自能驾驭云霞,根本用不上传送法阵。修为低的修士,大多又自知之明,从不往这混乱之地跑。 等过了一会,那少年走得不见人影后,又有另外两名修士从法阵中走出,个个都有练气大圆满修为。 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三个。这三人间,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吧? 越想越通透,仿佛整颗心都被照亮了一般。大概自己再没机会,见到那少年从云州离开。 修士思索了一回,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楚衍只到了江州,事情还不算完。 江州有五府十二县,大得离谱。奈何云台府根本没有传送法阵,未到筑基他不会驾驭霞光。 他只能买了一匹马,慢悠悠从官道一路向前,估摸两日时间就能到云台府。 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时间也从正午到了黄昏。不大通透的一片微黄日光,笼罩着前面一片树林,难免让人心神紧张。 简苍悠闲插了句话,“逢林莫入,恐有埋伏。我若是你,可会小心些。你修为太低,不说妖兽,就算一头野狼,也能把你扯得七零八落。” 虽是好心提醒的话,魔尊偏以这种别扭嘲讽的语气说出来,难免让人误会。楚衍想了一会,认真辩解道:“野狼伤不到我,妖兽就有些棘手……” “有些棘手?明明是相当棘手。”简苍嗤笑一声,“同等修为,妖兽比修士更难缠。妖兽肉身淬炼各有本命神通,修士极难匹敌。” 看了眼楚衍的神情,小呆子还不害怕,简苍变本加厉地吓唬他:“也许就有一头妖兽埋伏在前方,舔着毛磨好爪子……” “莫非是只猫妖,想扑上来向我讨小鱼干?” 如此懵懂天真的回答,根本不能让简苍满意。他眼皮微颤,恶狠狠道:“明明是虎,什么猫妖?就算是猫妖,也能一爪子把你掏个透心凉。” “不管老虎还是豹子,本质上都是猫嘛。凡人有富户捉了老虎从小饲养,也和猫没什么区别。”想了想,楚衍又补充一句,“不过特别大些,格外贪吃。” 无知者无畏,简苍简直要被楚衍气笑。真碰上妖兽,小呆子就明白它们有多难缠。 楚衍走得有些慢,这条路来往之人极少,不大平坦还时不时有枯枝败叶。马蹄踩在上面,沙沙直响,好似身后有人跟随一般。 预感实在不祥,楚衍提高警惕绷紧神经。握着缰绳的手没有发抖,懵懂无知如同普通凡人一般。 刹那间,不祥预感就已成真。来不及想太多,他匆忙下马扑倒再滚一滚,刚巧避开危险。 轰然火光炸裂开来,不偏不倚击中楚衍方才所在之处,声响巨大耳鸣不休。砸得满地焦黑偌大一个深坑。还有树枝枯叶噼啵燃烧不休,火星迸发不肯熄灭。 不只有树叶燃烧的气味,还有肉被烤焦的难闻气味。大概他那匹刚买来的马,已经变成半生不熟的焦肉。 好险好险,若非刚才楚衍突然有了预感,他的下场比那匹马强不了多少。 庆幸过后,楚衍又是心中一冷。 莫非简苍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如此威势,可并非普通术法能有的威力。妖兽本命神通种类繁多,能吐火球砸人的,不算什么稀奇事。 “风息符火炎符,不是妖兽。”简苍提点他一句,“两个修士,练气大圆满修为。你凶多吉少,好自为之。” 不用简苍别别扭扭提醒,楚衍都知道事情棘手。 他也不从地上爬起来,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暗中却握住了刀柄,只等合适的出手时机。 “起来吧,还趴着装死?”有人居高临下说了一句,言语中有威胁意味,“再两张符咒下去,你的死相还比不上这匹马。” 原来不是符咒砸歪疏忽大意,而是故意手下留情么? 楚衍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脸吓得惨白,声音也哆哆嗦嗦,“两位前辈若是劫财,在下自会交出所有灵石丹药,只求能饶我一命……” 此言一出,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是全在掌握之中的笃定。 本来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对付一个练气四层修士,就是十拿九稳。更何况,雇主还给了好些符咒,就怕出了什么意外。 稍微麻烦的要求,不过是留这小子一条性命,废了他的经脉就可。虽有些棘手,也不是阻碍。 事情也实在顺利,还没等他们开口,那小子就被吓得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 过了片刻,楚衍似是回过神来,又带着哭腔重复道:“我听说江州的诸位散修前辈,日子都不大好过。在下愿献出所有灵石……” 一个练气四层修士,就算是太上派弟子,也不会阔绰到哪去。和雇主给出的定金相比,不值一提。但这小子自顾自将他们当成拦路抢劫的散修,就是再好不过的掩饰。灵石谁也不嫌多,趁机捞上一笔也并无不可。 一人来了兴致,稍稍扬眉,“饶你一命也并非不可,你有多少灵石?” “三块灵石。”楚衍颤声答,既是舍不得又很难过。 “三块灵石?”那人立时来气了,“你打发叫花子呢?” 第32章 平心而论,三块灵石不多也不少,还没到滚落在地落地无人捡的地步。 可他们一开始就报了期望,总觉得让雇主花大价钱费力追杀的人,好歹也得薄有身家吧? 废了那小子全身经脉之前,再小小捞上一笔,两全其美岂不好。 谁知落差太大,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语气也变得不耐烦,“太上派弟子,浑身上下就三块灵石,你糊弄谁呢?” 小白脸差点哭出来。 他不敢站起来也不敢抬头,声音轻细还带着哭腔:“不少了,三块灵石不少了,顶得上我十天酬劳。” 瞧他瑟瑟缩缩的模样,半点大门派弟子气派都没有。可怜又柔弱,像毫无威胁的兔子。 搞了半天,雇主要对付的就是这么一个小人物,没有胆识又无身家,看不出半点威胁,那大概是公子哥心血来潮排挤不顺眼的人。 目光交汇一点头,一人走到楚衍跟前,漫不经心踢了踢脚边石头,“你明白我们俩干的是什么活计,要么留钱要么留命。三块灵石,买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够。” “拿不出灵石,那就留点别的东西吧。” 他不怀好意地扫视楚衍,在他手上停留片刻,意味明显。 楚衍立刻缩回手,原本发白的面色又白了一分,“两位道友,不,两位前辈,你们想要我的手还是我的腿?” “不管四肢少哪一肢,都不好。行动费力,还有不便。两位道友行行好,饶我这次如何?我必感恩戴德,终身铭记……” 想不到这小子还是个话唠,越到关键时刻越是话多。 那人也不烦躁,耐心劝导道:“砍手断腿,那是凡间劫匪才干的粗暴活计。我们是修士,比他们有格调也有品位。” 小少年不说话了。他似是觉察到自己不祥命运,脸色已经发青。 “什么见血啦断腿啦,太粗暴太野蛮。”那人自顾自说,“既然你拿不出足够的灵石,我们就废了你全身经脉,没有残疾又不痛苦,多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这种阴损做法一提,简苍都生气了:“假惺惺装什么好心,废了你的经脉,和杀你又有什么区别?砍手断腿尚有灵丹能治,废人经脉就无药可医,彻底断了你的前途。” “普通劫匪大多求财,没钱杀了撕票,哪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不用想,恐怕又是你的桃花运惹出来的,自作自受。” 原本的义愤填庸,到了一半就转为幸灾乐祸,态度变化不可谓不快。 魔尊生气,很生气,直到现在还嘲讽自己。 楚衍险些绷不住脸,他拼命摇头,有些绝望的癫狂,“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没有过节。二位想要钱财丹药,过些时日我什么都能给,以神魂为誓都可以……” 那人斜了楚衍一眼,已然不耐。哭哭唧唧只会求人,半点风骨都没有。亏他们还以为,能进太上派的人,与他们十分不同。 谁想就是这么一个怂货泪包,还不如凡人硬气。这小子能进太上派,多半靠了他那身不凡资质。 越想越气,还有些愤懑。 世间真是不公,有人拼却性命仍无门派接纳,还有人生来命好一路安稳,却浪费大好天资活成如此怂样。 神识扫视楚衍周身,那人一看就忍不住冷笑了:“哟,九窍全通的天才大能,我们俩可是第一次见到。” 趴在地上的小少年,还讷讷道:“资质平庸,不值得称赞。” 九窍全通还算资质平庸,他们俩又算什么?也不知楚衍是昏了头,还是吓破胆,这句话不啻于嘲讽,效果拔群。 原本鄙夷的目光,越发凶厉了。另外一人,早从后方慢慢接近,将楚衍包了个正着,想逃都没有机会。 有预谋有筹划,这两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行当。 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围杀一个练气四层修士,以多敌寡倚强凌弱,还要这般谨慎,实在细心到令人绝望。 人已经逼近了,楚衍终于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很有些鱼死网破的绝望。他色厉内荏地嚷:“别过来,你们谁都别过来。这是你们逼我的,我也不想如此……” “有什么法宝符咒,你就使出来啊?”那人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继续逼近,“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一路顺风顺水没吃过苦,天真得令人厌恶,直到临死前才硬气一点。” “放心,说不杀你就是不杀你。我就是想看看,天才人物一朝跌落泥泞,会是何等凄惨可怜……” 那股微弱胆气被他们一吓,已然散了大半。 楚衍哆哆嗦嗦退后一步,那人就逼近一分,“想来你不知道,我们俩要怎么处置你。先从你的手指头开始,捏碎骨骼,再灌入一股狂暴灵气摧残经脉,你整个人就像球一样胀起来……” “越吹越大越胀越高,啪地一声,经脉就断了。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让你没了性命。”那人摇摇头,面带微笑,“你看,疗伤丹药都准备好了。我们修士,向来言而有信。” 碧绿小瓶在楚衍眼前一晃,哗啦作响。 简苍瞥了一眼,继续说风凉话:“造化丹,不错的疗伤丹药。他没说谎,捏断你的经脉也不会死。” 楚衍有些不满。 都什么时候了,魔尊还在一旁看热闹。自己没了经脉无法修行,又怎能助他报仇雪恨? 念头刚起,青衣魔修就看穿他心思般懒洋洋说:“装得不错,他们俩都上当了。扮猪吃老虎惯了,难免被人小看。” “该出手时就出手,这点不用本尊教你吧?” 的确不用教,战意铮鸣早在脑中回响,一波更比一波激烈。 拔出割昏晓,猝不及防间从前面这人肋骨穿胸而过,他太过大意,来不及多想。虽是练气十层修士,未筑基前仍是身单体弱,一刀穿心必会死亡。 后面这人倒有些棘手,需要借助一些小手段。比如砍断树木遮蔽视线,第二人必会挪腾闪避…… 楚衍面色惨白,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不已,显然是怕到了极点。脑中却有千百种谋划,细节不断完善修正,各种情况料想也有所准备。 双方都怀着志在必得的奇诡心思,一方步步紧逼一方后退,气氛紧绷到了极点,风吹鸟鸣都让人浑身一凛。 “你们干什么呢?拦路抢劫废人经脉,这可不是修士该做的事情!”清脆声音从天空传来,难以置信又带点恼怒。 什么人如此大胆,平白无故扰人好事。雇主要求不许杀这小子,可没说搅事的其他人如何处置。 前方修士抬眼,眸光血红满是不耐。他这一抬头,就愣住了,片刻回不过神来。 天空中悬浮着一朵青色云霞,暖融融灿然生辉,一望就知的不凡气派。 白衣少年秀气眉头紧皱,按落云霞降临到地面,挺身而出袒护在楚衍身前:“倚强凌弱以多欺寡,并非修行正道,二位何不回头是岸?” 两名修士对望一眼,险些笑出声来。 哪里来的傻小子,多管闲事坏人生意不说,还秉着一颗善心扶持弱者。 可事情就坏在,这傻小子修为高。练气大圆满与筑基,看似只有一线之隔,实则有天壤之别。 筑基之后,才算真正的修士。能动用的灵气,比练气多出三倍,且道法威力倍增,法器更与自身默契融合。 真厮杀起来,他们两人围攻一个都没有胜算。 雇主给了再多符咒,也没多大用处。怕是他们俩刚掏出符咒,那边就已心生感应。 两人都觉得十分棘手,互相对望一眼,难免有些忐忑。 好在那傻小子虽然修为高深,却涉世不深心慈手软。正道修士碰上他们这种拦路抢劫的人,都干脆杀了根本不多说废话。 白衣少年弹指挥出一道清辉,将楚衍照笼,又苦口婆心地劝:“修行不易,大家同是修士,本该齐心协力……” “前辈说得对,我们俩错了。”两人齐齐点头忏悔,垂手而立恭敬不已,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俩早在心中,将这傻小子祖宗骂了个遍。 什么人,不懂行情坏人好事,还敢磨磨唧唧教训他们俩。若非顾忌他修为高深,就让他和那小子一起陪葬。 事出突然,先撤退再做打算。等楚衍离开那傻小子后,还不是任由他们俩捏扁搓圆。 不用眼神交流,都有的默契。两人捏了罡风符护身,试探般向后退一步,还没开口告退,一人就已当场倒地。 碰地一声,枯枝落叶溅起,死得时候还大睁着眼睛,一脸茫然。薄而锐利的刀刃,当胸穿过,精准又毫不留情。 直到楚衍将它拔出后,鲜血才流淌而出,暗红黏着湿了一地。 那层薄薄的护符,在这刀锋面前毫无抵抗力,刚触到刀刃,就平顺温柔地片片破裂,凄艳的美丽。 余下那人脑中轰然巨响,二话不说拍了一张疾行符就往外跑,后背一层冷汗又是一层热汗。 从一开始,他们俩就被楚衍算计了。那小子扮猪吃老虎,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为了拖时间等救兵来。 都不用那筑基修士出手,只需稍稍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猝不及防间,他一人都能杀了他们。可笑的是,他们俩还真中计了。 谁能料到,罡风符根本没有用处。谁能想到,楚衍竟有一件法器,这和雇主说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对,足足五百块灵石,让他们俩追杀一个练气四层修士,想也知道不简单。 这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不花时间不费力气就能赚到灵石?修士已然有些后悔了,他甚至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有一个筑基修士在旁压阵,练气四层修士又有一件法器防身,谁敢惹谁能惹。 即便知道生机渺茫,仍忍不住赌那么一把。 修行不易步步艰难,谁还没碰到过致命危机?之前能够逃走,这次也差不离吧? 用了疾行符的修士,从未觉得自己跑得这般快。他只神识扩散下意识避开一株株树木,三拐五绕弯曲向前,流畅又迅捷,自己想想都觉得眼晕。 一张罡风符不保险,那就两张三张五张。即便知道防御强度不会平增数倍,也能稍稍安抚内心惊慌。 他听到背后风声戾戾,也不敢回头。再跑几步就出了树林,广袤世界任由奔驰。随后就是心口一疼,整个人扑倒在地。血液从伤口涌出,还带着滚烫温度。 可那温度也未停留太久,一点点地消散冷淡,最终一片虚无。 楚衍手指一勾,割昏晓歪歪斜斜从一丈外飞回,迫不及待地落在他掌中,有几分撒娇意味。 “练气四层,你就能凌空御物?”简苍声音惊异,顿了顿,又出言警告,“本尊需要好好想想,别来打扰我。” 青衣魔修没有以往的镇定自若,就连话音也有几分虚弱。 练气二层,凝气成芒,指尖外放。练气五层,经脉气涌,滋生巧力。练气七层,凌空御物,威力平增。练气十层,灵识敏锐,感应天地。 古往今来,不管何等功法何等资质,修士修行总是有进阶有层次的。就如攀爬陡峭台阶般,需小心谨慎一节节向上。 一跃跳阶固然可以,心性修为跟不上,也是心魔丛生平增阻碍。楚衍练气四层,不过能凝气成芒,指尖外放罢了,照常理说,绝不可能操纵法器凌空飞起。 事情就古怪在这里,简苍想不到也猜不透。他甚至有些受打击,因为当年自己修行时,按部就班并无出奇之处。楚衍又是修行速度飞快,又是没到练气七层就能驾驭法器,难免让简苍有些沮丧。 他资质何等出众,现在随便捡来的一个小小凡人,都能超越自己。 世道乱了,真是乱了。简苍唏嘘感慨,他懒洋洋缩在楚衍神识中,不想听也不想看。 楚衍不以为意,他把割昏晓在一人衣襟上擦了擦。刚才刀刃上溅了血,得擦干净才好。 其实他自己都有些惊异,第二人逃跑速度太快,砍树都有些来不及。 心灵福至般退步缩肩抬手,把割昏晓当飞镖一掷,它就迫不及待化为一抹流利弧光,轻巧地穿过那层罡风防护,直达那人心脏。 精准又利落,比楚衍亲自动手也差不了多少。 离得有些远,楚衍不想走那么远,他就下意识招了招手,割昏晓就回来了,和一条摇尾巴讨好主人的小狗差不多。 至于简苍说得凌空御物,楚衍倒觉得不是。他只是和这把刀格外有默契,似千载未见的好友再次重逢,不需言语眼神都能交流。 心里也有些微惊喜。他被简苍打压太狠,难得扬眉吐气让魔尊惊异一回,不得意就不大正常了。 楚衍对着浓红夕阳看了看刀刃,擦拭得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有,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没安静一会,就听有人在身后惊讶又恼火地道:“你,你干了什么?”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在哪听过呢? 楚衍皱眉想了一刻,回头一看,白衣少年一双眼瞪得浑圆,食指直直伸出,就差快戳到他鼻尖。 “杀人啊。”楚衍答得理所当然,不见半点心虚。 如此顽固不化的凶恶之徒,杀了人既不害怕也不忏悔,实在让白衣少年意想不到。 他眼睁睁看到两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血腥味飘到鼻端,也仿佛渗进毛孔,吹不散洗不净,连带着自己也成了帮凶一般。 越想越恼越想越生气,就连坚定向前的手指也跟着发抖。自己被这练气修士耍了,蠢呼呼地跳出来见义勇为救助别人,殊不知楚衍自有方法脱身。 这般凶残狡诈之人,就算修为比那两人低几层,也不用自己担心。 白衣少年长出一口气,该说的话还得说:“他们俩已经心生悔意,准备离开。你却乘人之危背后下黑手,着实不是君子所为!” 又是一个娇生惯养从未受过罪的小少爷,就连责骂他人,都只用软弱苍白的“不是君子”几字,楚衍不以为意。 “当君子有可能性命不保,还是做小人好,至少活得长久。”楚衍微微一笑,避开少年指着他的手指,“且阁下与我非亲非故,不管我是小人或是君子,你都无从评价。” 听了这话,白衣少年长眉微皱,高举的手臂也落了回来。 他不高兴,不是楚衍挤兑他,而是这人不听劝。可再不耐烦,他也要竭尽所能,以免得有愧于自己所行之道。 “若是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心狠手辣不留情,还有什么大义正道可言?”白衣少年说这话时坦荡极了,他眉宇舒展表情放松,整个人都在这昏暗树林中熠熠生辉。 什么正道啦君子啦公信啦,楚衍一向听得不耐烦,他简直想冷笑了。 若是世间有正道,他被谢天为难时,怎么偌大的太上派并无一人出来主持公道? 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对各类事情都看得通透。不偏激也不天真,楚衍很满意他现在的行事风格。 若是之前偏激时的楚衍,碰上有人跟他磨叽什么公道天理正义,二话不说直接抽刀。 毕竟现在成熟了也稳重了,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结仇的事情,少做为妙。 更何况这人帮了楚衍,于情于理都该应付一下。楚衍还是好声好气地答:“阁下秉持本心即可,何必强求他人?” 白衣少年不为所动,眼睛都不眨。 他秀气面孔都写满死板与不知变通,语气严峻地说:“就算你再花言巧语,别想轻易说服我。你背后出手杀了两人,这就是事实。” 楚衍针锋相对,“在那之前,他们俩想还废了我的经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很平常的事情,何必说得那么严重?” “他们已经后悔了。”白衣少年有些惊异,“威胁废你经脉的确过分,他们还向我保证,绝不会为难你。” 天真到了这种地步,楚衍实在懒得理会他。 那两人空口无凭许下承诺,连个誓约都没有,明摆着糊弄白衣少年不经世事。等他离开后,两人找个时机卷土重来,楚衍又能怎样? 与其被动应敌,不如主动出手铲除后患。 楚衍不觉得杀人有多果决得意,也不认为自己有天大罪孽。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与其和这人纠缠不清浪费时间,不如先服软把这事糊弄过去。楚衍能屈能伸,并不觉得自己委屈。 他垂眸低头,声音轻细:“我也是一时心急,才出手杀了他们。被前辈点醒之后,已经知错后悔了。” “做戏太假,一点诚意都没有。”简苍冷笑一声,“但凡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被你糊弄过去。” 别人如何楚衍不知道,他却肯定白衣少年一定信自己。 没见那两人之前态度敷衍,都能糊弄得少年愧疚不已,自己又差什么? 果然,那少年点了点头,欣慰地叹息一声,“你知错就好,不算无可救药。下次起杀心之前,先想想别人也有血亲父母,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就不能贸然行事。” 一席话,让简苍也跟着目瞪口呆。这少年不是没长眼睛,而是他根本没长脑子。 第33章 楚衍态度敷衍转折仓促,粗略一看都能瞧出端倪,偏偏少年还极满意地点了点头,甚至和颜悦色地同小呆子告别。 一人一残魂目送白衣少年走出树林,简苍忍不住喃喃自语:“霓光派完了,竟出了这么个不长脑子的真传弟子,实在丢人。” “莫非魔尊知道此人身份来历?” 即便知道楚衍在套话,简苍也没嘲讽他。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选中的楚衍脑子灵活不死板。换成某位脾气耿直的正派弟子。没准复仇雪恨之前,简苍就被气死千百回。 “瞧见他那朵青色云彩没?霓光派真传弟子才有的霓光天缨云,练气修为就能驾驭,可算上等法宝。” 听了这话,俯身搜刮尸体的楚衍手一颤,敏锐地反问道:“练气修为就能驾驭云霞,莫非刚才那人,未到筑基?” “的确没到筑基,同是练气大圆满而已。真和那两人打起来,那小辈未经世事又无经验,加上你,胜算不过五五开。”简苍有些幸灾乐祸,“你还白白叫了他一声前辈,可有点亏。” “不亏,一句前辈就当谢他助我之恩,从此两清。” 楚衍应了一句,他颠了颠手上小小一只储物袋,走向另外那具尸体。 胜者全收败者偿命,上界规则也和凡间一般,简单粗暴得很。 这两人既然出来截杀自己,总该有点身家吧,最少也有三块灵石。没准还有其余法宝符箓,总之划算得很。 楚衍试探着输出一道灵气,储物袋毫无反应,封紧的袋口固执得很。 不用他开口,简苍就给出回答:“储物袋已经认主,需要炼化才能打开。这是常识,记着点。” “多谢魔尊大人教诲。” 楚衍道了声谢,他一转头,就见那白衣少年竟回来了,这可有些尴尬。 不只少年发怔,楚衍也难得心虚。搜刮尸体不是多光彩的行为,被人逮个正好着实出乎意料。 再傻的人,看看地上衣襟大开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到楚衍手上的储物袋,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白衣少年没生气,他冲楚衍伸出一只手,“物归原主,还回来吧。” “我把那两人安葬之后,准备将遗物交还给他们的亲眷。你杀人也就算了,还搜刮他们身上的财物,不觉得羞愧么?” 声调骤然高扬,显而易见的恼怒与厌恶。少年一张脸气得通红,他根本不看楚衍,只是固执地伸手向前。 该说这人心地纯善正义过头,还是说他天真得可笑?楚衍眉尾一扬,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不给。” 并非因为楚衍贪图几块灵石,而是他瞧不惯这少年的行事风格,又忍无可忍。 以大义为名,就能逼得他人妥协退让。稍有抵抗不顺心意,就说你心术不正堕入魔道,实在令人讨厌。 被拒绝的少年气得浑身发抖,已然不知说什么好,“你,真是不知好歹一心作恶!” 听听,稍不顺他的意,就成了本性恶毒。好事没干几件,以大义之名欺压让人的手腕,却熟稔的很。 楚衍垂眉低头,他不恼怒只有些悲伤,“你以为自己在主持正义,瞧不起我小气又市侩。你又怎知,我拿这些储物袋有何用处?” “我哥哥三年前就丧命于江州,全家都指望他带回来的灵石维持生计,他这一死,不亚于五雷轰顶。我父亲年迈多病,又急又悲一命呜呼。母亲稍好些,也是整日精神恍惚以泪洗面。” 话没说完,简苍就古怪地笑了,“你身世这般凄惨,本尊怎么不知道?扯谎太大,当心圆不回来。” 楚衍不理他,眸光暗淡声音轻细继续说,“我为了复仇,花了整整三年时间追查仇人。多亏阁下出手相助,才有幸手刃仇敌。若非无可奈何,我不想将伤疤揭开给别人看。一味哭弱祈求他人怜悯,未免太难堪。” 白衣少年浑身一颤。 他根本不知道,那两人根本不是初犯,还犯下这般罪行。和背负仇怨的楚衍比起来,自己一味强求让他不要杀人,实在不够体贴。 楚衍要强而倔强,却被自己恶语相向。忍无可忍才吐露实情,自己行为着实不体贴。 仅此一句还不算完,楚衍又低声道:“我搜刮他们的储物袋,并不是为了自己发财。我想将这两个储物袋在我哥哥坟前毁掉,就当替他了却心愿。” “我知道,在前辈看来,我心性凶狠出手又太狠辣。可我也不愿如此,谁不想纯白无暇地地活下去呢?” 越说少年越愧疚,之前的理直气壮已然变成羞愧。他讷讷无语好一会,断断续续地说:“是我行事鲁莽,误解了你的意思……” 该怎样表达歉意与内疚,少年不知道。他想拿些灵石表达歉意,又怕被楚衍误会,不上不下难过得很。 谁知他还没说完,两只储物袋就被扔到他面前,啪嗒一声落了地。 眼前的楚衍,哪有之前伤心黯然的模样。他一字字指着储物袋道:“只听我几句话就能改变主意,你所谓的大义与天理,也没有多了不起。东西我不要了,你拿走。” 嗡地一声,仿佛天地颠倒万物无光。 少年哪还不知道,他第二次被楚衍骗了?那些可怜倔强与无可奈何,通通都是谎话! “你,你卑鄙无耻!”少年气得嘴唇发抖,既是恼怒又是憎恶,一时间烧得他理智摇摇欲坠。 想也不想,他抽出一张符咒放在指间。符箓光芒四射,庞大灵气汇聚而来,似能见到空气中波动成形。 不用看都命吧,这张符威力非同一般,旁人见了早该瑟瑟发抖。 可楚衍好端端站在原地,他秀美面容上唯有冷肃端然,自有不凡威慑力,“要杀就杀,我不在乎。” “你一心行善,却从未考虑周全。眼见不一定为实,旁人花言巧语求饶几句,就心软放他们离开,又岂知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我这人不恶毒也不善良,别人待我如何,我就怎样回报。那两人想废我经脉断我修仙之路,说是杀父杀母之仇也不为过,以直报怨有何不对?且他们嘴上说着不再寻仇,之后还能另找他人折磨我,阁下又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成?” 的确自己考虑不周,一心只想行侠仗义未考虑其他因素。就算他再瞧不惯楚衍,这点也无法辩驳。 少年咬了咬唇,愤怒的劲头一泄,夹在指尖的符咒也跟着熄灭了。 “而且我敢打赌,若他们看出你也是练气修为,定会二话不说连你一起杀了。拦路抢劫的修士劫匪,心狠手辣比我更甚。阁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不自觉。”不至于吧,人心哪有这般险恶?少年眼睫颤了颤,想要说话又无从辩解,已经开始心慌。 “且你涉世未深好对付,虽然我修为差你几层,费些力气也能杀了你。” 少年还在震惊,刚抬头就对上一双冰冷又无情的眼睛,惊得他退后几步。 这人何时贴近,他没看清。练气四层修士就这般难对付,那两个修士,岂不是更难缠? 以这人凶性,保不齐他就敢对自己下手。 先被人揭穿修为,又是生命遭受威胁,少年真有些惊惧了。 师父说的对,比起一路拼杀而出的修士,他心性修为都差得远。 少年夹紧了那张符纸,指尖也开始颤抖,“我相信善有善报,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会杀我。”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那人后退了,冰冷眼中也有浅淡暖意。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有我的生存之道,阁下也有你的行善之法。我感谢阁下之前助我一臂之力,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他当真坦荡地走了,大大方方将后背亮给自己,和自己表现截然不同。少年震惊又羞愧,讷讷无语收好那张符纸。 白衣少年怔怔望着楚衍背影,越发觉得他有气宇有风度。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却比他成熟千百倍。 要是自己能变成他那样,那就好了。少年舍不得眨眼,直到楚衍背影消失,才移开眼睛。 楚衍勉强维持高人风范走出树林,就开始长吁短叹:“两只储物袋啊,谁知道里面有多少灵石法宝,我亏大了!” 每当自己高看楚衍一眼时,他总会自毁形象让简苍叹气。青衣魔修不以为意地扬眉,“能糊弄过去就算顺利解决,你如果惹上霓光派弟子,那才叫麻烦。” “霓光派虽说低调,却护短得很。欺负小的来了老的,最终与整个门派为敌,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情。” 那不是话本小说里才有的事,霓光派当真不分青红皂白? 楚衍心里犯嘀咕,他没说话,反而想到起自家门派来。 护短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必像自己一样,被筑基师兄逼得离开门派。逼走人还不放心,非要派人追杀废去经脉,由此才能不挡他的路。 后怕消退,楚衍仍觉得自己好运。至少来的是练气大圆满修士,而非筑基修士。 练气大圆满尚有一搏之力,筑基修士就真无法可想,不如束手就擒。 楚衍不知道,此刻叹气的不止他一人。太上派内,陈世杰也跟着坐卧不安。 千里之外的江州是黄昏,太上派已是静谧夜晚。遮挡月光的云朵丝丝缕缕阴魂不散,看得陈世杰烦躁又难过。 月色再美,他也无心情欣赏。仔细估算时间,那两人若是成功,该来道传音通报一声。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意味着两个蠢货已经失手,意味着他再无机会报复楚衍,还意味着一向腰杆挺直从不低头的自己,不得不屈服。 那日陈世杰送走谢天,一转身,洞府里就多出个人来。 什么防御法阵全然无用,他仿佛影子一般突兀出现,神秘莫测又令人胆战心惊。 那人年纪不大,还没陈世杰老成。一张脸令人印象深刻,艳丽慵懒太过惊艳,像只皮毛华美脾气坏的猫咪,一望令人既爱又畏。 那种敬畏来源于神魂之中,是低阶修士碰上大能之辈,本能地畏惧与害怕,都不敢抬起头来。 纵然陈世杰家世不凡,一见那人他心就凉了一半,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早被那人看在眼中。 陈世杰没有侥幸,立刻躬身行礼低头,“拜见尚殿主,不知您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尚殿主心平气和地反问:“我为了什么,你应当清楚啊。” 不等陈世杰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你要考验一下楚衍,我并无意见。比如让他去江州除妖,算是打磨心性与胆识,不错。” “可凡事皆要有度,不能过犹不及。半路派人拦截,准备废他经脉,就过分了。” 尚殿主说得轻飘飘不沉重,陈世杰却已经惊慌。 实在无可奈何,他们身份修为差距太大,又被抓个正着,想辩解都无从谈起。 事情明摆着,是尚殿主不知从哪听到风声,替他那徒孙兴师问罪。 “是晚辈错了,考虑不周。”陈世杰头又低了一些,觉得脖子分外僵硬,“尚殿主放心,晚辈定会化干戈为玉帛……”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真是圆滑又不得罪人,明明自己做错了,还能厚着脸皮留条后路。你之处事风格,和你先祖一模一样。” 说得极不客气,又不留情面。陈世杰死死低下的脸涨红了,不知是血涌到头顶,亦或是生气到难以自持。 他想不明白,为何尚殿主心血来潮替他那小徒孙撑腰。若是尚殿主一脉早对楚衍十分看重,苏青云不至于对楚衍那般冷遇。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猜不透内情就看不清前路,一颗心也跟着忐忑不安。 “我也不用你当众认错,照常行事即可。”华美云履走了两步,停在他眼前,“但派出两个筑基修士,大材小用。练气大圆满刚好,物美价廉。” 物美价廉?这可未必吧。 陈世杰不敢抬头,眼睛却瞪大了。 少年模样的大能又一拍掌,想到了绝妙的主意,“嗯,一个练气大圆满修士并无太大用处,那就两个吧,妥妥能够碾压。” 听到这话,陈世杰抬起头来,眼神明亮无畏,“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楚师弟……” “那是他自己无能,和你并无关系。”尚殿主答得飞快,“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向外吐露。” 大能修士很忙,拂拂衣袖就已离开,陈世杰也不敢阻拦。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憋屈。 计谋被揭穿还不算完,还要花灵石替别人考验徒孙,花钱又丢人。 只此一桩事情也不算什么,现在陈世杰猜到结果后,觉得更憋屈。 楚衍练气四层对付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有什么特殊手段逃出生天? 陈世杰烦躁不安地在院中踱步,两位侍女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又觉得事情也没那般糟糕。 就算那两人出手阻拦不成,不是还有江州的妖兽么?能让三个太上派弟子折戟沉沙,显然那只妖兽并不简单。 如果楚衍真有命从江州回来,他才值得陈世杰正视。在此之前,想得太多徒劳无用。 ***** 上界的凡间,比下界凡间大出不少。 江州云台府兴隆镇,不能驾驭云光的楚衍,又买了一匹马足足跑了三天,才到此处。 小镇不大,温柔水乡风景优美。 一条河纵贯南北,青石桥将小镇连接为一,垂柳依依绿意浓浓,和高冷出尘的太上派全然不同。 见多了仙家气派仙气缭绕,还是凡间的烟火红尘更亲切。有孩童嬉戏打闹,小贩沿街叫卖,一点不像有妖精作怪。 就算看到楚衍这个面孔陌生的外地人,小镇居民也只是稍稍打量他一眼,不好奇也不意外。 楚衍牵着马,沿街走到镇上最大的那桩宅邸前。 富户苏家愿出灵石五百块除妖,云台府再补贴五百灵石十瓶聚气丹,这才有太上派弟子愿意接受任务。 既能出得起五百块灵石,想来不是普通人家,必定有些仙缘。 楚衍定睛一瞧,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宅邸既无阵法笼罩,也没地脉灵气,是普普通通的富户。 两只镇宅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黑漆大门庄严凝重,门上的铜环也是光滑的,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看这庄严气派的景象,也不像是闹妖精。 他握住铜环敲了敲门,立时有人来应答。门房一见楚衍出示的太上派弟子腰牌,就十分客气地请来管家。 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年约五十的管家恭恭敬敬迎了出来,“敢问这位仙师,可是从太上派来?” “仙师不敢当,小弟子出师门赚些灵石罢了。”楚衍答得坦诚又老实,让管家一肚子恭维话没地方说,尴尬地笑了两声。 进门之后,还不见主人。管家说苏府主人为了宅邸之事心力憔悴,病得无法起床迎接,只派他出来,还望见谅。 楚衍带着笑,宽容大度地说没关系。有人接待有地方住就好,其余事情他都不在乎。 管家忙着安排楚衍入住,走了几步就转身回头,话说得直截了当:“想来仙师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棘手。就在您之前,也来了两位太上派弟子,再加上霓光派栖霞山,满打满算都有六人。” “他们全都下落不明,至今生死未卜。我看仙师年纪轻轻……” 言外之意,楚衍明白。是委婉地劝退他,让他自行离开。 他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不只因为太年轻。还因他衣着平凡,居然还牵了一匹马来,和普通凡人旅者并无区别。 仙家修士出行不说腾云驾雾,至少也得气派非凡前呼后拥。没有排场太朴素,难免被人低看,觉得你没本事。 当凡人的时候如此,成了修士还是如此。 楚衍不生气,笑一笑就揭过不提,“管家大可放心,若是我下落不明,太上派就派筑基修士来,决不让那妖精好过。” 仙人也要保持神秘,六名修士下落不明,就少了那份神秘与尊敬。 上界凡人对修士的态度,也不如下界般战战兢兢奉为神明。大约是仙人下凡见得太多,习以为常。 这事楚衍不在意,他觉得苏家宅邸闹的妖精更有意思,只抓修士不扰凡人。 苏家奴仆主人都好端端活着,只是来除妖的修士下落不明,蹊跷又有趣。 管家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欣慰。 他将楚衍引到一处精美院落中,痛快交了底,“既是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还有一位霓光派的仙师,早您半天到达,就住在您的隔壁。” 霓光派,不会这么巧吧?楚衍眉心一颤。 管家敲了敲旁边的房门,轻声诉说情况,就有人大大方方敞开门来。 谁知刚一开门,那人立刻关门,弄得管家好不狼狈。 照常理说,同为上等门派弟子,打个招呼实属正常。瞧了一眼就直接摔门,不是有过节就是太过桀骜,怎么看都是前一种可能性更大。 越是蹊跷越是反常,刚才那一眼,楚衍已经能确认了。 他仍站在原地,笑吟吟等那人开门。果然不一会,房门又重新敞开。 白衣少年瞪眼不快,秀气面容上满是怒意,“怎么又看到你了!” 第34章 少年脸圆眼大模样秀美,说起生气的话来都像撒娇,半点威慑力都没有。他气咻咻倚在门上,瞪了楚衍一眼还不满意,又从鼻腔里呼出一声“哼”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生气。 毕竟不是一味愚笨的好人,不用楚衍亲自点醒,整整三天时间过去,也该醒过味来。 什么人各有道不可勉强,又是大度好心地放过自己,通通都是在胡扯。这人一番胡扯就骗住自己,还让他觉得羞愧,想想白修齐自己都觉得丢人。 亏得这人长得好看,却狡猾又心狠,活像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狐狸,眯着眼等蠢货上当。 而自己,就是那缺心眼被人糊弄的傻子。他越想轻描淡写糊弄过去,自己越要针锋相对,揭开他的真面目。 一想到这里,白修齐就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竭力表现出威胁之意,倒一只跳啊跳就是够不到骨头的短腿小狗。 又被狠狠剜了一眼,楚衍还是面带微笑君子如玉。他风度端然的模样,和下黑手杀人时截然不同。 他不以为意,魔尊大人却开始说风凉话:“缘,妙不可言,不知因何而起,直教人生死相许。”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听了就脑仁疼。骗人迟早有一天被揭穿,这点楚衍也有准备。 他不动声色立在原地,似一株参天巨树风吹不动雷劈不断。 反倒是一旁的管家左右为难,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干咳一声,又不知说什么化解这尴尬的气氛。 太上派与霓光派都是上等门派,高高在上非同一般。就算之前好几名修士折在这里,那也自有底蕴气派,并非他一个小小苏府管家能得罪得起。 偏帮那一边,都觉得不好办。好在管家没有为难太久,楚衍态度良好地主动介绍自己:“在下楚衍,太上派弟子。敢问这位霓光派前辈,贵姓?” 一听前辈,白修齐眼皮颤了颤。 他想起楚衍第一次糊弄自己的时候,不就态度恭敬地唤了自己一声前辈?自己当时还美滋滋的,觉得点醒了一个杀念骤起的人,让他不至于在邪道上越走越远。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楚衍这声前辈听来分外讽刺,白修齐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偏过头去,不想说话。 楚衍锲而不舍,话里有话地问:“不知我哪里得罪前辈,前辈直言便是。太上派与霓光派世代交好,不可因你我二人生出嫌隙。” 一旦扯到门派友好这桩大事,白修齐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白修齐,霓光派。” 态度不可谓不敷衍,听得管家稍稍后退几步。 就算近来涨了见识,他也没经历过这般难缠的事情。这两人看来就不对付,要是真打起来,自己凡身肉体脆弱得很,还是离远些好。 最理智的选择,应该是转身就跑不顾及太多。可少爷久病不起,他就代表着苏府的脸面。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仙师们觉得自己慢待他们。 仿佛没听出白修齐话中的不愿意,楚衍拱手行礼,“白道友是吧,幸会幸会。” 白修齐越看楚衍温文尔雅的模样,越生气。他现在算是见识到,什么是虚伪,人前人后两张脸,就是楚衍这般。 “碰到你,我可不高兴。”白修齐抿着唇,娃娃脸有些冷肃之意,“你我各凭本事,谁先捉到那只妖怪酬劳就归谁,别事后反悔。” 话说到这,管家不得不苦口婆心劝了一句:“两位仙师,切不可小看那妖物。虽说苏府上下并无一人性命伤亡,那妖物却对修士分外狠辣。” “之前少爷请了几位散修捉妖,声势浩大搞出好些动静。可一入夜,那几位散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你们找了骗子没本事,我可不一样。”白修齐挺挺胸,很有些骄傲,“放心,我自有分寸,保证不让那妖物继续危害凡间。” 话没说完,就喜滋滋地骄傲,真是天真到可爱。楚衍冷眼旁观,觉得白修齐迟早会吃亏。 霓光派修士都如此语气笃定,管家干咳一声,都不知说些什么。 他本来还想告诉白修齐,不是没有大门派修士接管此事,好比太上派来了两人,一样下落不明。 可见到白修齐这种笃定自信的模样,继续泼冷水不就是打仙师的脸么?凡人与修士毕竟不同,斟酌小心些总没错。 不等管家说完,白修齐已经关上了门,明摆着不愿跟楚衍再敷衍下去。 楚衍不以为意,对管家笑笑转身就走。他没走几步,那扇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你的东西,自己收好,我没动。”两只储物袋扔在地上,碰地一声。 白修齐还是不愿看楚衍,想了想恶狠狠威胁道:“即便你遭遇危险,我也不会帮你。” “嗯。”楚衍答得痛快。 这句话答得实在泄气,白修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干瞪眼愣了片刻,又急冲冲补一句:“绝对不会,你好自为之。” 楚衍淡淡一笑,看穿他真正心思,“多谢白道友关心,我自会小心谨慎。” 真正不怀好意的人,哪会别别扭扭提醒自己?白修齐心眼不错,被自己骗了仍怕他有危险。 只此一点,这位霓光派修士就是可交之人。楚衍眯细眼睛对他笑笑,白修齐怔了一会缩回屋里,看样子不准备再出来。 短短一刻,就被人当面三次摔门。明明自己在凡间爱慕者众多,各种明示暗示讨好,可到了上界就开始处处吃瘪。 楚衍仔细反省,在神识中轻轻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就被简苍误会了。 青衣魔修语气高傲地表态:“本尊最讨厌他人口是心非。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偏要你自己猜,一点都不坦诚。” 若论傲娇,魔尊大人和白修齐可不是一个段位。 简苍的傲娇,是高山仰止如在云端,让人分不清真情实感。白修齐至多算是门前那汪小池塘,一望即透的清浅。 不管怎样,魔尊大人还要顺毛哄哄。每日一顺毛,能让妖兽和主人更亲近。 楚衍想了想,真心实意地赞叹:“我最欣赏魔尊大人有一说一,从不遮遮掩掩。” “那是,本尊就是如此痛快。”简苍顺口应承,不知他没听出楚衍话中有话,还是根本不在乎。 辞别管家回到客房,布置得处处清雅又舒适。 简苍从一缕青烟化为实体,瞧上一张美人榻,满意地卧在上面活像只猫。 虽说楚衍一路风尘仆仆,他也不着急休息。 当时他为了尽快脱身,把那两只储物袋扔了出去,现在想想还有些心疼。好在世间自有缘分,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中。 一缕神识钻入储物袋中,五道禁制粗横野蛮横亘在袋口,一看就很麻烦。 比起割昏晓来,三五道禁制根本不算什么,楚衍轻而易举就将其炼化。如此处理第二只储物袋,也没花多长时间。 楚衍坐在桌边,捏住一角,两只储物袋倾倒而出,哗啦一声目不暇接。 好一堆灵石,熠熠生光无比可爱,数量不少。还有符箓药瓶与几枚玉简,就连凡人用的银两也有。 他没时间一一细看,就眉开眼笑地清点灵石。简苍瞧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这算什么,小小一堆灵石就能让小呆子乐颠颠,实在太好收买。 “不用数,三百四十一块灵石。”简苍打了个哈欠,“还有二十瓶聚气丹,两瓶造化丹,七张各类符箓,十三枚玉简。” “之前本尊忘了提,你也该学会修士的手段。一块块数灵石太慢,神识一扫,稳妥又不出错。” 魔尊说得在理,想来修士对敌也是用神识搜索,方圆数丈尽在掌握。 楚衍立即神识外放,比起肉眼来,整个世界仿佛清晰了千百倍。 神识所及之处,片刻就将桌上那堆东西清点彻底,根本不费神。更远些,窗外的风声鸟语树叶颤抖,仆人的低语与他们的心跳,全都清晰可闻。 感觉太过奇妙,似全知全能。再更远些,忽然有了莫大阻力,如在海底压力沉重,无法向前半寸。 简苍指点楚衍:“练气修士,至多能外放神识一丈,筑基修士翻三倍。大能修士,虽不出户亦能知晓天下事,靠得就是神识强横。他们一道神识扫来,未必特意针对你,你都会昏厥过去。” 凡间所谓的仙人手段,及不上大能万一,楚衍深知此点。 他想了想,捧着玉简向简苍身边凑近,“还请魔尊帮我看看,这些玉简中可有什么绝世真传,亦或是那位先人洞府的路线图?” 小呆子话本看多了,难免心生幻想。简苍懒得打击他,扬扬下巴示意楚衍再凑近些。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玉简凑到眉心,就随手扔到一边,“常玉功,劣等筑基功法,比你现在修行的虹卷真诀差的太多。” 玉简落地的声音分外清脆,楚衍看得眼皮颤动,生怕简苍摔碎了。 “金石体,中等筑基功法,一样无用。修行之后肉身坚固法宝极难伤,你现在是炼神,与炼体功法路数不合,事倍功半。” 简苍挑挑拣拣好一会,总之十几枚玉简都是不值一提的货色。至于什么先人洞府路线图,想都别想。 难得纡尊降贵替他人看看宝贝,还无一件能入眼。 魔尊不高兴,就开始打击楚衍:“杀人越货得到灵石还属正常,其余珍贵之物,这种散修怎么可能随身携带?” “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整天想着自己是什么气运之子,出门捡仙器跳个崖都有先人传承。” 这句话实在精准,戳中楚衍心中微妙的幻想。他有些泄气,垂头丧气坐着就是一声不吭。 想了想,简苍又觉得于心不忍。 他鼓励道:“本尊修为尚在之时,也有几处藏宝之地,还设了一些刁钻阵法考验来人。若无我带领,谁也别想拿到宝贝。你现在修为太低,等你筑基之后,本尊就带你出门寻宝。” 听到这话,小呆子立刻抬头,清亮眼中有了光芒。真是好哄,一句话就能让他欢欣雀跃起来,和小宠物也没什么区别。 楚衍高兴是真心高兴,也难免犯嘀咕。 想也知道,以简苍这种恶劣性格,设下的阵法机关必定难缠。若有谁历经艰险通过重重考验,什么都得不到,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也没过多久,楚衍神识探知到周围奴仆被惊动的声音,喧闹起来好不麻烦。 他刚想出门问问发生何事,管家就急匆匆敲门,“楚仙师,午膳已经备好。” 楚衍欣然应下。毕竟不是筑基,不能辟谷也不能餐风饮露。 这几天在荒郊野外无人烟,楚衍受够了自己糟糕的厨艺,能换个口味打打牙祭,很不错。 他刚出门,就和白修齐撞到一块。 小少年尴尬地红了脸,自顾自解释:“我已能够辟谷,只是凡间灵气稀少,无法萃取,可不是我贪恋凡间美味。”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刻意,白修齐自己都有些绝望。 楚衍定定望他一刻。就在白修齐以为,这人会毫不留情将他揭穿时,他就笑了,“我也有此等想法,白道友与我一路而行可好?” 白修齐点了点头,终于不脸红了。虽说这人心黑手狠,倒也不是那么讨厌,至少察言观色的本领就很好。 两位仙师决定入席,自有清秀侍女引着他们一路到了地方。 不看不知道,白修齐差点吓了一跳。 整个苏府的仆人侍女进进出出,既忙碌又谨慎,唯恐搞砸了什么事情。 更有一股莫名神识扩散外放,霸道又肆意,彰显着自己独到的存在感。 筑基修士,错不了。 难怪这些下仆战战兢兢,原来是为了不怠慢这位筑基修士。还好他没有自作多情,觉得苏府上下搞出这么大的架势,全是为了自己。 白修齐什么都好,就连脾气都是一顶一的谦逊。即便和这般盛大排场比起来,迎接他的过程简短又敷衍,他也不生气。 倒是这位太上派楚道友,不声不响只会背后下黑手,保不齐就对满府凡人生了怨气。 纵然之前楚衍看不惯他的行为,冷言冷语毫不客气,白修齐也不能看他错上加错。偷偷瞄了楚衍一眼,这人笑眯眯静静观察,看不出是否生气。 白修齐想了想还是凑近些,压低声音小声说:“楚道友,为人处世要大度些,切不可因一时之气犯下滔天大错。” 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楚衍,冷不丁听见这句话,立即愣了愣。 他之前也没干什么啊,怎么白修齐这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活像对待一言不合就拔刀的神经病。 楚衍不说话,只定定看白修齐一眼,看这心软又天真的前辈能讲出什么话来。 “他们毕竟只是凡人罢了,趋炎附势再正常不过,何必记挂于心?”白修齐继续劝,“有朝一日,你我也是筑基修士。” 这位霓光派前辈真是想象丰富,观自己一个眼神,就能揣测出八千字恩怨情仇。 楚衍有些头疼。他本来就没想杀那些凡人,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 照他以往糟糕信用,讲实话白修齐都未必相信。他不愿应付白修齐,点了点头糊弄过去。 他一点头,白修齐就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整个人都喜滋滋的。 真是纯白如纸全无掩饰,高兴恼怒全都写在脸上,一望即知。楚衍倒有些羡慕白修齐,凡事不过脑还能活得自在安稳。 他们俩在门前站了一会,管家才风一般从内厅飘了出来,眉眼间全洋溢着浓浓舒心。是久旱逢甘霖,悬崖忽遇救的那种喜气,精神也跟着抖擞起来。 一见两位仙师还站在门外,管家就想起他晾着这两人的事情来,于是加倍殷勤,“两位仙师请进,这边走。” 进门一步,就见到今日主角。 一位黑胖修士坐在主位,目光牢牢黏在一旁娇美的侍女身上。见到楚衍与白修齐后,终于舍得分给他们个眼神,带点轻蔑与不快,又很快分开。 “在下替两位仙师引荐,栖霞山筑基真人洪城。”管家刻意加重“筑基”二字,明摆着强调修为差距。 楚衍不以为意,简苍却嘲讽地嗤了一声,“这年头真是没法度,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真人。一个筑基的小辈,万里征程刚踏出第一步,都敢妄自尊大。” “我若是他师尊,就关他十年禁闭,好好教他何为尊卑礼仪。元婴修士方能被称真人,筑基修士担了真人的名号,不怕折了寿。” 此等行为,和凡间骗子吹牛皮扯大旗的行为别般无二,楚衍见怪不怪。 白修齐可没那般八风不动的涵养,他“啊”了一声,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反常,讪讪住了口。 黑胖修士眉眼不动,不耐烦地敲了敲酒杯,无礼又粗鲁。 管家也意识到状况微妙,又赶忙介绍道:“洪真人,这位仙师来自太上派,另外那位师承霓光派。” 一听是这两人来历非凡,黑胖修士面上的肥肉抖了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来,“原来是两位上等门派的道友,还请就坐。” 楚衍深切体会到,上等门派四字意味着什么。 明明之前不大瞧得起他们的黑胖修士,仿佛换了个人般,殷勤得很。 他有意无意望了白修齐一眼,客客气气地问:“敢问两位道友,修道已有多少岁月?” 原本他能一道神识直接扫去,什么修为高低根本瞒不过。但那是极无礼的行为,贸然得罪了太上派与霓光派,代价太大。 白修齐瞧不出眉眼高低,木愣愣地答:“我修行两年,筑基大圆满。这位楚道友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一句话就乖乖泄底,楚衍真心没见过比他单纯的人。 方才还缩着身子勉强微笑的黑胖修士,仿佛被吹了气般膨胀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大了三分,“哦,原来是练气大圆满的道友啊,也很了不起。想来这位太上派的道友,也不过如此吧?” 前倨后恭,莫过于如此。楚衍笑笑,就应付过去,“在下修为低微,入不得道友的眼。” 想也知道,否则何必瑟瑟缩缩藏在后面?既然那二人修为没一个能压过自己的,合该给自己乖乖让路。 他在门派受够了气,难得找到发挥的余地,整个人都跟着得意起来。 黑胖修士短粗的手指头一摇,身后侍女就为他斟满美酒,“既然如此,我就给两位交个底。这桩捉妖任务归我处理,二位识趣些,就当给我个面子。” “若是伤了和气,谁脸上都不好看。” 这话说得不要脸,仿佛他是合道大能,素昧平生之人都要让他三分。筑基修士固然修为高他们一截,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何至于如此显摆? 白修齐忍了又忍,还是没按耐住。他刚想开口,就被楚衍拦下了。 完了,这黑胖修士怕是完了。 楚衍什么脾气何等心性,别人威胁废他经脉,他就能杀了那两人。现在有人出言不逊,他总该撂点狠话教训一下那黑胖子吧? 白修齐带着一丝隐约期盼,目光灼灼地望着楚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齐木楠雄的游戏手柄、幸运狗、22349682和眠灰ember的地雷 多谢小天使们支持=3= 第35章 那双眼睛又亮又圆,全是满满的信任。白修齐已然将他与楚衍之间的不对付,忘得一干二净,本能地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心情。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如此良好的适应能力,楚衍见了都觉得叹为观止。 他有时觉得,做人还是简单些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惜辗转轮回太多次,神魂都沾染了尘埃,拍不散也洗不净。 比起自傲不已的黑胖修士,还是白修齐更值得信任些。为了这桩任务,楚衍决定暂且与他合作。 既然如此,替他挡下不怀好意的试探,也算自己应尽的义务。 楚衍深吸一口气,将白修齐挡在身后。霓光派真传弟子乖顺得很,任由楚衍袒护他,浑然不在意自己修为比楚衍还高些。 黑胖修士随手把酒杯放在桌上,声响清脆。他斜了楚衍一眼,言语中满是不快,“怎么,楚道友还有话要说?” 之前还算顾及脸面,现在就是明目张胆地仗势欺人。 楚衍环顾一周,管家鼻观眼眼观心,权当自己是木头人,明摆着不愿参合到这件事情中。 不表态就是表态,苏府上下对这筑基修士如此殷勤,却将他们冷落到一边,显然更信任这位筑基真人。 似能觉察到身后白修齐殷切的目光注视,楚衍连连摇头又笑了笑,“既然洪道友决定接管此事,我们二人都无话可说。” “毕竟是筑基真人,修为高深与众不同,也没有我和白道友插手的余地。既是如此,我与白道友明天就离开,望洪道友万事顺意。” 白修齐不高兴,很不高兴。 他怎么能说这么泄气的话?全然辜负自己的期待。仿佛这人的硬气只是一时,耗尽了就不复存在,真让人失望。 天下总有不平之事,眼前就是明晃晃的一桩。楚衍不出头,自己可不能再退缩。 白修齐咬着嘴唇,准备狠狠回敬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黑胖子一句,又被楚衍不动声色捏了捏手,一触即分的暗示。 动作太亲昵,他不自觉红了耳朵。 明明冰凉温度只在掌间停留一瞬,却久久消失不散,也让他神魂混沌地跟着楚衍离开,回到院落才停下。 忽然从混沌中惊醒,白修齐后跳三步离楚衍远远的,“你,你对我用了什么迷魂咒!” 太上派修士冷淡回头,面上没有惯常的微笑,稍稍斜他一眼就是鄙视,“白道友是练气大圆满,我不过练气四层。我有何能为,悄无声息地对你下咒?” 只是顺口胡说罢了,却被楚衍缜密锋利地反驳回去,白修齐脸上发烧,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他不说话,楚衍就那般定定看他,气氛过尴尬。时间分外漫长,每一刻都恍如隔世,白修齐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久之后,他才讷讷地说:“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拦我?姓洪的咄咄逼人,未免太不客气!就算是筑基修士,也不见得能应付这件事……” 越说声音越大,白修齐也跟着鼓起勇气。他甚至敢直视楚衍,非要他给个交代。 “在凡间历练这几日,你还不明白这世界的规则么?修为高就是有道理,他是筑基修士,你我只是练气,自能俯瞰你我。而且,苏府管家认定了这位筑基真人,你我有何办法?” 这话说的太偏激。白修齐张开嘴想要反驳,却没话说,只能悻悻闭嘴。 不只因为楚衍言辞犀利,更因为他面上表情冷漠,似神祇从云端俯瞰凡人,高高在上没有感情。 白修齐见了,浑身冷得一颤。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也许是他惊扰了楚衍,那人身上的冷漠瞬间不见。他竟眯细眼冲白修齐一笑,春风化暖冰雪融化,莫过于如此。 前后反差太大,白修齐几乎看得惊呆了。 他想了想,底气不足地咕哝:“若是那人真成功了,你我又该如何是好?我出门前向师父保证,定会将此事处理得妥当。若是被他人抢先,我没法跟师父交代。” 楚衍侧目看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又怎知,这位‘筑基真人’,能活过今晚?” 不知是他声音太凉薄,抑或笑容太温暖。明明是在和煦阳光之下,白修齐却出了一身冷汗。 浑身上下血液都被冰冻了,耳旁嗡嗡作响回荡不休。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莫非知道内情?” “不,只是猜测罢了。”楚衍否定得痛快,“我还是那句话,洪城执意如此,道友何必强求。” 白修齐怔住了。他喉结颤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不行,我得回去通知他,至少别让他送死。” 楚衍也不拦他,静静看这小少年拔足狂奔。 还是白修齐心性纯善,一见要出人命,就前嫌尽弃去提醒洪城。换做楚衍,他不会做这类多余的事情。 那位筑基修士洪城,极其自傲,又怎会听进他人劝告。他正在得意之时,莫名被白修齐泼了瓢冷水,不恼羞成怒都算涵养好。 一个见面就得罪他人,还很不客气警告别人的修士,能有那般涵养么?楚衍摇摇头,毫不怀疑白修齐会垂头丧气跑回来。 少年心性就是需要打磨,受点挫折也并无不可。经历的事情多了,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这样的人太稀少。 楚衍不善良也不凶恶,别人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回馈别人。 苏府这桩事情太蹊跷,洪城听劝也好,不听劝亦可,总得有人先探探路。 若是这桩捉妖任务如此简单,怎会接连折损好几名大门派弟子? 每位修士一入夜,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事情诡异到了这般地步,与修为高低并无多大关联。 洪城虽是筑基修士,弱点却太明显,想来结果不会有什么差别。整座苏府,仿佛妖兽大张的巨口。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仰头望了望和煦日光,一双眼中仍有盈盈笑意,似火光跳动不休。 楚衍又站了片刻,转身回到房间。不一会,就有人在门外敲了三下,声音轻轻却有一股垂头丧气的意味。 不需多想,楚衍都明白那人是谁。 白修齐沮丧地站在门外,一双无形的耳朵都耷拉下来,“我去劝告洪城,要他小心些。可他根本不信,还笑我胆小,奚落我一通就把我赶了出来。” 正在读书的楚衍嗯了一声,敷衍了事毫不上心。 白修齐还不死心,搜肠刮肚终于想到合适借口,“你一向办法多,可否代我劝劝他?大敌当前,如果我们能联合对敌,顺利解决此事的机会也大些。” 联合对敌,听起来倒是挺靠谱。 楚衍又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答:“不管谁去,结果都不会改变。没准洪城还以为,你我就为了多分一份灵石丹药,死皮赖脸不肯离去。”这种刻薄话,的确像那黑胖子能说出来的。白修齐真有些为难了,他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实在沮丧。 “我信不过他。”楚衍合上书,一双眼定定望白修齐,“洪城虽然修为高,却自私自利不可依靠。与他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太过凶险?” 接二连三被打击,白修齐忍耐到了极限,他没过脑子回了一句:“你谁都信不过,怕是整个世间可信的只有你自己吧?” “不啊,我信得过你。”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不肉麻也不虚伪,让白修齐听得呆住了。他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楚衍的眼睛温然如春风,一望醉人。 并非伪装出的温文尔雅,而是真正的信赖与善意,似暖流奔腾回荡不休。从发梢再到指尖,浑身一片安然舒适。 想到自己之前不客气地吼他一句,白修齐不禁赧然。他吞吞吐吐地转移话题,“我,我要考虑一下,就先回去了。” “为表诚意,我给你一句劝告。打起精神熬过今晚,千万别睡着。” 出门前,白修齐听到楚衍说了这么句含义不明的话,让人莫名听得心慌。 来不及多想,白修齐走得太狼狈。嘭地一声关上门,活像落荒而逃。 楚衍摇摇头,又摊开合上的书,表情平静无波。 有人不让他安生。修长如玉的两根手指,按住了书页,明摆着不让他继续埋首书卷。 刚送走一只咋咋呼呼的小狗,自家养的坏脾气妖兽又闹别扭了。楚衍无可奈何抬头,每个字都带着不快,“魔尊大人。” 青衣魔修仿佛没听出楚衍的怨气。他大模大样坐在楚衍对面,华美面孔上满是玩味,“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区区几句话,那小辈就被你撩拨得不能自持。” 见多了简苍各类表情,或是鄙夷或是喜悦或是算计。 他还是觉得,魔尊每时每刻都有新变化,一如绚丽云光变化不定,看不厌也瞧不腻。 人好看,话就未必动听了。楚衍皱了皱眉,撩拨二字不像话,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干。 似是看穿楚衍的心思,简苍大而化之地挥了挥手,“嗯,就当你什么都没干好了,本尊信你。” 如此敷衍了事的回答,楚衍若是相信,他就蠢成了白修齐。 “我只是为了拉拢他,一起对付那妖物罢了,怎会故意撩拨他?”楚衍义正言辞地解释,“如果他情思荡漾,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无可奈何啊。” 简苍看了他一会,幽幽地答:“本尊就欣赏你这种莫名自信,居然能这般不要脸,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一向只有楚衍噎别人,他终于亲身体验到,被人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是何等无奈感受。 楚衍不想说话,更不愿失态。他干脆将书从简苍指下拽走,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生气了,当真生气了?”青衣魔修不知好歹戳戳楚衍,说话越发不客气了,“本尊也是实事求是,为了你好。” “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也不该太过狂傲,否则日后会吃亏。” 越说越离谱,难道自己长相不堪入目?楚衍更不愿搭理魔尊,他只当简苍的话是耳旁风,一吹即过全不入心。 青衣魔修每贴近一次,楚衍就干脆换个角度,就是不看他一眼。 见多了楚衍云淡风轻的模样,难得看到他这般孩子气,简苍十分新奇。 如此幼稚无聊对峙好一会,魔尊决定纡尊降贵安抚楚衍一下,“其实你长相不差,可比起本尊来,还是逊色那么一点点。若论容貌之美,世间怎能有人比得上本尊?” 自傲又坦荡的语气,仿佛他诉说的是什么真理一般,不容否决。 楚衍眼皮颤了颤。他极不愿意承认,自己竟与这样不靠谱的魔尊大人绑在一块,命运相关一损俱损。 听了自己的安慰,楚衍还是不愿抬头,简苍可没那么多耐心。他双手一抬扬起楚衍的下巴,让他没机会逃避,“你今年多大?” 修长手指不客气地在楚衍脸上摸上摸下,从眉毛眼眶摸到下巴嘴唇,。 不用楚衍回答,简苍就自顾自给出答案,“从骨龄看,刚满十八岁岁,还没定型呢。长成如此模样,已是不容易。” “相由心生,等你年纪再大一些,会比现在更好看。随着你修为增长,迟早有一日能与本尊容貌相当。只是相当,无法超越。” 魔尊究竟有多自恋,安慰人还要变相吹捧自己,楚衍越发无语。 简苍扯了扯楚衍的脸,将少年秀美容貌捏成一副古怪模样,“本尊最有耐心,你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哪有这么幼稚无聊的魔尊,不去祸害仙道修士,就跟自己较劲。 僵持好一会,还是楚衍先妥协,“朵谢墨准按微……” “说得清楚点,本尊听不懂。”青衣魔修歪头的模样分外无辜,手指仍松开半点。 再好脾气的人,被这般欺负,都会生气。楚衍不客气地拍掉简苍的手,面无表情瞪他一眼,继续看书。 青衣魔修不以为意,反倒笑出声,“你的脸被我捏红了,嗯,好像右脸比左脸大了一点。” 楚衍一动不动,权当是苍蝇在耳边嗡嗡。 “生气了,当真生气了?”简苍在耳边笑,声音分外低沉悦耳,“这点苦都吃不了,谈什么替我报仇呢?” 不管这人说得再正经,都别想让自己上当。魔修就是心性恶劣,他早该料到这一点。 一缕墨发垂下到书页上,简苍自上而下俯瞰他,双方面孔挨得太近。 明明是无实体更无呼吸的残魂,楚衍却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似绚然多彩的锦缎,水般铺了满地,月光一映,皎然生辉。 这般诱惑不算什么。楚衍漠然看书,伸手拂开那缕头发,只当没看见。 简苍又等了一会,确定楚衍将他忽略彻底,比空气还不如。 平时笑眯眯什么都不在意的人,一旦生气起来就分外执着。不过稍稍逗逗他罢了,谁想小呆子如此固执。 简苍悠悠叹息,扯了把椅子紧挨楚衍坐下,不自觉靠倾向他细瘦肩头,楚衍没躲开。 大大方方靠着他躺了一会,简苍又不满意地揉着脖子跳了起来,“怎么这么瘦,全是骨头,枕着一点都不舒服。” “女子比男子柔软,可用在下替魔尊传唤一位侍女?”楚衍终于笑盈盈抬头,眼中似溢满星光,却深暗不见底。 “不用了,整座苏府,除了你之外,无一人能入本尊的眼。”简苍答得桀骜,变相夸赞了楚衍一句。 即便是夸赞,也是别别扭扭千回百折,绝不愿直白地称赞他。楚衍被他的别扭打动,终于笑出声来。 不生气就好,这样才有涵养嘛。简苍从楚衍身边离开三尺,这是郑重其事想要交谈的姿态。 楚衍心领神会放下书。如此识趣态度,博得简苍一个赞许眼神。 “听你之前和那小辈说的话,应该有所准备吧?” “六成把握,剩下就看天命。” 什么丧气话,不是十拿九稳还敢赌? 简苍不满意,着重强调,“那霓光派的小辈也没说错,不管那黑胖子如何蠢笨,至少也是筑基修士。联合他一同对敌,至少有七成把握。” 黑胖子,魔尊形容得真是形象又刻薄,全然不给那位筑基真人留面子。 这回楚衍没敷衍,他答得郑重:“那种不可靠的同伴,还不如没有。白修齐比他强,可以托付后背。更何况……” “更何况苏府里潜伏着何种妖物,总要有人以身试敌,替你探探前路。”简苍眼波流转,面孔艳美得惊心动魄,“不用你说,本尊都懂。”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并非不记仇,而是要他加倍偿还。”青衣魔修自顾自点头,显然极满意自己的猜测。 不,还没那么糟糕。 自己冷眼旁观罢了。既非你父母又非亲友,有人得罪他后还往死路上奔,何必拦着? “你只是懒得理,并非心思险恶?”简苍又猜中楚衍心中的话,一字字说得缱绻又冷漠,“在某些情况下,坐视不理等同于落井下石。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纯白无辜,本尊说你起心魔,那就是起心魔。” 楚衍不动声色点点头,模糊不清给出回答:“也许,大概,可能。” 他与简苍的关系也一向如此,稍稍靠近点仍是紧绷着神经,双方交锋也是一触即分,半点不留痕迹。 过了好一会,谁也没有说话。紧绷的静默与无形战意点燃,谁先开口就是率先退缩认输。 仿佛忽然间,就落了雨,敲击在屋顶叮咚作响。雨水连绵不绝,乌云遮天蔽日声势浩大。 不一会,小雨就变为瓢泼大雨,檐下飞流而下,未曾断绝。 明明还是下午,屋内却已经沉暗一片。沉得阴森,暗得可怖。 似乎雨云也沉甸甸压在心上,不见缝隙也没有日光。 整个天地变得狭窄又逼仄,只剩这小小的房间。一人一残魂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的沉默。 苏府侍女悄然而入,替楚衍点上灯,又悄然而出没有声响。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简苍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孤傲的简苍不觉得这是冒犯。 他本来就是一缕残魂,轻飘飘无所凭依。若是消耗修为,也能让凡人感知到他的存在,可简苍懒得如此。 除了楚衍外,既无人能看到他形体,也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简苍甘愿如此,并无不快,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他另眼相看。 灯火跃动满室明亮,终于驱散了那逼仄沉重的沉默。楚衍闲坐着无聊,刚想翻书继续阅读,就被简苍蛮横夺走了。 “你一路劳顿十分疲惫,不能看书,早早歇息为妙。” 太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简苍是师尊,无可奈何地应付不听话的徒弟。 楚衍想了想,当真听话乖乖去睡觉。盖上被子前,他又叮嘱简苍一句,“今晚之事,就拜托魔尊了。” 简苍也没推脱,扬眉笃定道,“放心,有本尊在。” 也许是青衣魔修答应得太可靠,也许是赶路太过劳顿,楚衍不一会就睡着了。他睡相极好,呼吸匀称也不乱动,沉稳得实在无趣。 简苍望了一会,就百无聊赖走到窗前,隔着一层朦胧凝望外面的世界。大雨滂沱而下,似要冲刷世间所有污秽。 暴雨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这场雨,直到入夜也没停。 第36章 不管何时,简苍都不喜欢下雨。 黏黏糊糊连绵不断,一听就像有人在哭,抽抽噎噎连绵不绝。刚一开始还是小声啜泣,后来就是明目张胆地嚎啕大哭,烦人又闹心。 如果不是答应楚衍,他早就自己找乐子去了。 先探探这座苏府有何诡异内情,再揣摩一下事态根源,想清楚后就撩拨一下小呆子,看他故作镇定地套话,格外有意思。 可惜再好的心情一碰上连绵大雨,顷刻化为乌有。 已经到了深夜,雨还在下,被风一刮,横着下竖着下斜这下。风吹得呜呜作响,若有似无像倾诉低语,让人瘆得慌。 简苍稍一凝神,发现并不是错觉。快要断气的一把哭泣声,时有时无自远方传来,钻进耳朵里就拔不出来。 不知为何,又忽然起了风。见缝就钻刁钻极了,硬生生把合拢的门撬开了一道缝隙。吱呀一声,雨水与冷风一同涌来。哭泣声更明显了,委委屈屈呜呜咽咽,似是满含着天大的苦楚与冤屈。 雨夜,大宅,哭泣,敞开的门。胆小的凡人碰上这种情况,也不用妖怪如何吓唬,早就自己丧了胆气。 但简苍不是凡人,他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伸指一弹,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就全没了。 哭声是听了,可门还没合拢,颤颤巍巍摇摆不定,左右为难。 似是较劲一般,有一股劲力抵着门框,固执又蛮横地大力向前,非要和简苍比个高低强弱。 自己已经很给那妖物面子,没有当场灭了它,居然还不满意。 简苍不高兴,也就不客气。他打了个响指,沛莫能御的大力啪地一声,重重合上大门。 任凭屋外风吹雨打鬼哭狼嚎,屋内什么都听不到。 足足三十六重阵法,内有乾坤分外复杂,一触发就别想轻易脱身。那装神弄鬼的妖怪,忙活一晚上也别想解开这阵法。 青衣魔修满意地点点头,也有些感慨。现在的妖怪啊,不光没眼力,更是不长进。 有能力的大妖,占山为王活捉修士,既霸气又爽快,根本瞧不上这种琐碎绵软的小手段。 唯有无能又胆小的妖怪,才会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吓唬普通凡人还成,吓唬修士可没那么管用。 仔细想了想,简苍也觉得那妖怪不太蠢。 若是练气四层的楚衍,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碰上他才踢了铁板,谁叫那妖怪倒霉呢。 简苍走近些,看见楚衍还在熟睡。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惊动这小呆子。 少年睡相极好,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两侧。胸口微弱起伏,浓黑睫羽也跟着不住颤抖。他秀美面容让灯光一映,莫名的柔和动人。 简苍目不转睛盯着看了一刻,薄唇抿紧了。自己替他忙前忙后,这人却睡得如此安稳。 能这般大大方方指挥自己,全天下也唯有他一人。 青衣魔修越看越气。他看不得自己忙碌,别人却安闲,就伸手捏住楚衍的鼻子。 少年睡得太沉,仍是好一刻没醒。过了一会呼吸不畅,楚衍晕晕乎乎张开嘴想要呼气,又被坏心眼的简苍伸手捂住了。 这下楚衍脸憋得通红。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简苍早就乖觉地松手,一双眼中却有戏谑之意。 “本尊替你当了一次灾劫。”青衣魔修一字一顿,倒有些求表扬求感谢的傲娇意味。 就为这件事,把他硬生生叫起来?楚衍一下子坐起身,扫了简苍一眼。 这一眼,满含着不快与怒意。之前被他掩饰完美的情绪,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 楚衍平时脾气都很好,却有一个毛病,转世多次都从未更改。他睡觉必须自己睡醒,别人绝不能打扰,否则后果自负。 简苍不怕这点。他大模大样坐在床边,凑近了仔细看楚衍的脸色,“平日里你总以微笑掩饰自己的心绪,喜怒哀乐都不动声色。唯有此时从睡梦中惊醒,才是毫无伪装。” “有趣。” 简短二字评价,似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让楚衍清醒过来。他低头片刻,再抬头仍是笑意盈盈,“能博魔尊一笑,实乃我之荣幸。” 青衣魔修一点头,就当敷衍过去。他径自推了推楚衍,“往里些,本尊也要休息。” 不生气,不能生气。 就当养了只不懂事的猫,半夜跳到你床上喵喵叫要你陪他玩,也是表达亲昵的一种方式。 楚衍在心中告诫自己,默默让开一尺之地。他也不管简苍怎么睡,又重新倒下。 可惜他的忍让毫无用处。魔尊大人自顾自要求,“往里点,挤得慌。” 苏府客房并不寒酸,可这张床要容纳两个男子,实在为难床。 楚衍侧身面朝墙,不想理会简苍。 “再往里。”青衣魔修继续要求。 “再往里就是墙。”楚衍淡淡道,“魔尊大人若是不惯和他人同睡,苏府空房多得很,随便找一间都没人知道。” “你要本尊委屈自己?绝无可能。”简苍断然否决。 若是上界魔修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脾气大,难怪被仙道压得几千年抬不起头,楚衍面无表情地想。 那边简苍舒展身体,差点把楚衍挤成一张饼。固然隔着里衣,他的呼吸声仍透肤而来,拂得汗毛立起。 比这更过分的,是简苍自顾自搭在楚衍身上的手。不重,却极别扭。 楚衍不和他客气,直接甩开,他又重新环过来。 “怕什么,本尊又不会吃了你。”简苍从鼻腔哼出一声,热气喷吐又在楚衍脊背,“求本尊帮你,就有代价。就这么睡一夜,事情了结。”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苦熬一夜,楚衍已经后悔了。 好在那股缠绵睡意又来了,眼皮沉重思绪缓慢。就连背后的呼吸声,都若有若无未曾察觉。 “呆子。”有人叹息一声,楚衍都听不到。 不知为何,他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平顺。既无梦魇,又无幻梦,一觉直到天明。 楚衍是被一阵急促敲门声唤醒的,笃笃笃三下好不惊慌,门板被敲得嗡嗡作响。 大清早扰人清梦,实在不厚道。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等自己睡醒了再说。 他翻身,用被子盖住耳朵,全当没听见。 偏偏敲门人极有耐心,敲三下停一下,如此循环往复。但凡长耳朵的人,就不能睡得安稳。 楚衍终于睁开眼睛,仍觉得眼皮分外沉重,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望了望身边,还奇怪坏脾气魔尊为何没有抗议,却发现那人不见了,一张床上只余他自己形单影只。 “楚衍,楚衍你开门啊!”拍门板的人终于停下了,改为大喊,“出事了,出大事了。你还要是还活着,好歹吱一声……” 话音里已然带了哭腔,声音越来越小,呜呜咽咽含糊不清。 这种惊慌失措的表现,仿佛天崩地裂一般。能活着就挺好,何必大惊小怪惶惶不安? “吱。”楚衍推开门,倒把白修齐吓了一跳。 他眼眶还红着,正用袖子抹眼泪,一见门终于开了,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扑进楚衍怀里。 这份亲热劲,就像小狗见到许久没回家的主人,迫不及待跳进怀中。 不,比起纯粹的欢喜亲近,还多些庆幸与后怕,越抱越紧不肯松开。 白修齐足有练气大圆满修为,灵气入体滋生巧力。纵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也比寻常壮汉差不了多少。 楚衍让他这么一抱,胸腔生疼,还得维持风度冷静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我又不会消失。” “我怕,好怕啊。”白修齐不松手,哽哽咽咽地说,“你没听见么,昨天下大雨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哭,断断续续太渗人。” “然后门板就开始砰砰响,要不是我机灵,在门里贴了张师父给的符咒,我就会被鬼抓走吃了。就这么战战兢兢过完一夜,想想都后怕。这宅子闹鬼,闹鬼啊……” 少年死命低着头,整张脸都埋进楚衍胸前,热泪洇湿了他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不能要了,白修齐至少得赔自己十块灵石。 楚衍无可奈何,他拍了拍白修齐的后背。不管用,仍旧抱得死死的。 哎,什么世道。明明他修为比自己还高,居然怕鬼? “你忘了?苏府闹妖怪,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妖怪搞出来的。显然那张符咒起了作用,你又何必后怕?” 白修齐终于不哭了,他泪眼朦胧抬起头,“只有妖怪,没有鬼?” “没有鬼。”楚衍言辞确凿。 这下,白修齐终于缓过神。他松开楚衍赧然一笑,显然是想起之前自己丢人表现来。 不怕妖兽,就怕鬼魂。 可上界鬼魂威力薄弱,比起妖兽来差得太远。这位霓光派真传弟子,性格还真是古怪。 安稳只是刹那,不知白修齐想到什么,他又抱紧楚衍,浑身上下都哆嗦,“不对,还是闹鬼。” “我今早起床,就想出门问问别人,是否也听见渗人的哭声。可我没见到一个仆人侍女,根本没有。” “我翻遍整个苏府,除你我外,其余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整七十一间房子,我都搜了个遍。就连洪城也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最后我就来敲你的门,好一会都没人回答,我都快绝望了……” 白修齐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楚衍自能理解他的意思,扬眉不客气地说:“松手,你抱得太紧,我胸口疼。” “哦。”白修齐讪讪松开手。 也许是楚衍的镇定自若感染了他,他终于镇定下来,不再像一只跳着脚狂叫的小狗。 楚衍后退两步,以防白修齐猝不及防伸手就抱。他谆谆教导道:“你我皆是修士,不管妖兽还是鬼魂,都不必害怕。” “不论何物拦在前路,痛快杀了就算了事。一味害怕惊惧,就正中诡计。” 白修齐用力点头,越发觉得自己之前表现不堪入目。他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问:“我刚才敲门敲得那么响,你怎么都不应一声?” 越想越奇怪,他情不自禁后退两步,飞快从袖中捏了好一把符咒。 都说妖兽诡谲,能够幻化人形哄人上当。 既是如此,楚衍的表现就很可疑。 没准他本人早被妖怪吃了,眼前的人,就是那妖怪幻化出来的。等自己放松警惕之后,就嗷呜一口吞了他。 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白修齐沉着脸问:“妖怪,别想糊弄我。你吃了满府几十口凡人,又吃了两位修士,我与你势不两立。” 真是想一出做一出,全然不过脑子。 楚衍斜他一眼,冷静地答:“之前我在睡觉,没听见你敲门。我若想杀你,刚才你扑进我怀里就动手了。背后一刀,干脆利落,你根本无力反抗。” 话说得实在凉薄,白修齐顿时觉得寒意从后背直到头顶,凉丝丝寒彻骨。 错不了,就是楚衍。这种暗示,也是他们俩之前起冲突的原因,唯有他们两人才懂。 白修齐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道:“我也是小心谨慎为上,毕竟事情这般蹊跷,谁看了不觉得揪心?” 想了想,终于明白哪里蹊跷,白修齐用力瞪楚衍,“不对,你昨天还告诉我整晚不要睡,弄得我一晚上都跟着担心害怕。你自己却睡得香甜,说话不算话,骗子!” 这般孩子气的表现,很符合白修齐现在的年龄。楚衍八风不动,简单直接地答:“你是你,我是我,我自有方法应付那妖物。” 被敷衍回答的白修齐并不满意,他走了两步,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故意报复我让我睡不好,只因那是我冲你喊了那么两句。” “你怎么能骗人,怎么如此小心眼?之前还说你信我,就是觉得我好糊弄吧?” 虽然迟钝,也并非蠢到无可救药。楚衍当然不能承认,他理也不理白修齐,就准备关门。 白修齐伸出一只脚,别住门缝,可怜兮兮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把我关在门外。” 这种瞬间硬气又眨眼软化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简直怂到极点。 从一开始,楚衍就没指望白修齐有多大能耐,他也没料到这人如此没骨气。 “在下要更衣,白道友还想全程观看?”楚衍也不避讳他,二话不说就脱下里衣。 白修齐腾地一下红了脸,赶忙缩脚急匆匆奔出门去,像慌不择路的兔子。跑了两步后,他又回身替楚衍关上门,尴尬又有趣。 青衣魔修现了形,大大方方靠在桌边打趣道:“我就说,那小辈对你心生情念,你还不信。” “都是男人,何必又是脸红又是慌乱,活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话说得一针见血,白修齐若是听见,怕是不想活了。 楚衍也不避讳简苍,脱下里衣后,翻了翻储物袋又找出一件,“他模样长得好看,做什么都可爱。若是八尺大汉故作娇羞,想想都可怕。” “不知检点。”青衣魔修薄唇一扬,吐出的字眼格外刻薄。 啊,不至于吧。白修齐也没干什么,顶多脸红一下,这就成了不知检点? 楚衍怔住了,转身望简苍。 一见楚衍不反省,简苍干脆挑明直言,“本尊就说你,不知检点。刚才你在那小辈面前解衣服了吧,是不是?” 楚衍眼皮一颤,不想说话。 他可看不出,昨天明目张胆霸占自己床铺,又同眠共枕的简苍,有何资格指责自己不知检点。 青衣魔修义正言辞地解释,“本尊是本尊,别人是别人,能一样么?这不是凡间,由得你肆意而为。你既无力量,凡事都要小心些。” “本尊用心良苦,你还不理解。哎,世人真是难教化。” 末了还摇摇头看看天,一副忧思无处化解的模样,既忧郁又唯美。 听他强词夺理硬说一通,反而他成了有理。楚衍抿抿嘴唇,换好衣服就开门见人。 魔尊大人偷瞄他一眼,见楚衍不理他,不得不主动些,仍化为一缕青烟依附楚衍神魂中。 那边白修齐等得焦心。他守在门口,总是有意无意望一眼,生怕楚衍自己溜了不管他。 在这诡异又可怖的宅邸中,唯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自己出力楚衍主持大局,再完美不过。 若是只剩他自己一人,那可真要了命。白修齐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怕鬼。 师父总是坏心眼,从他小时就讲鬼故事吓唬他,久而久之就养成这古怪毛病,不怕妖兽只怕鬼。 好在楚衍没有抛下他,那人目不斜视向院外走了两步,白修齐立刻起身跟上。 他生怕冷场,非得说些什么打破难堪,没话找话道,“整个苏府我从里到外翻了三遍,连柴房也没放过,就是没看到一个人影。” “你要重找一遍,我也不反对……” 白修齐以为,楚衍是不相信的他的话,非要亲自验证才甘心。 可楚衍出了院落笔直向前,一路穿花拂柳而去,直到大门。 也对,自己实在犯蠢,白修齐不由怪自己。 就算苏府上下没有人,府外总有人吧? 是不是妖怪抑或鬼魂作祟,只要出门问问别人,总该有些线索。没准事发突然,洪城有什么要紧事,发动苏府上下直接离开呢? 黑漆大门被一寸寸推开,白修齐反倒走不动了。他呆立在原地,眼睛睁大嘴唇颤抖,整个人都开始打哆嗦。 明明昨天还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有小贩沿街叫卖孩童嬉戏玩耍,红尘烟火就是如此。 现在这条街道,却清清冷冷空无一人。寂静得诡异,寂静得可怖。 一切景物仍是如常,街边垂柳丝丝碧绿,门外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青石板路洁净无尘。 什么古怪景象都没有,只是没有人的踪迹。这本身,就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 究竟是突发灾难,抑或所有人在一夜间死绝了? 什么妖怪有这么大的能为,杀光了苏府几十口人还不算完,又把整座小镇的人都灭了? 恐惧到了极点,思绪反倒是一片空白。白修齐唯有拼命喘气再呼吸,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方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楚衍逆光而立,白修齐看不到他表情。像自己这般惊慌失措,还是仍旧淡定如斯,没有丝毫慌乱。 “没了,都没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不管是苏府,还是整个镇子,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过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好可怕的妖怪,你我根本对付不了。”白修齐哭都哭不出来,他唯有沙哑着嗓子道,“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他抱着头蹲下身,固执地不肯抬头看。闭上眼安静一会,也许等他再睁开眼时,整个世界又是以往的喧嚣热闹。 “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白修齐喃喃自语,整个身子都跟着哆嗦。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很难看,此刻也顾忌不了太多。 忽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坚定,温暖,满含安慰与理解。 “我要在镇上逛一逛,你来不来?” 这句话,在瑟瑟发抖的白修齐听来,不亚于天籁之音。 第37章 白修齐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隔着泪水,看不清楚衍的脸。他整个人都被笼在一圈若有似无的光晕中,越发轮廓柔和。 不知为何,白修齐莫名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狼狈。 眼眶红了不说,还满脸泪痕,没准还有鼻涕。他本能觉得,自己不配在楚衍身边待着,自惭形愧就是如此。 “走不走?”楚衍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定定望他,那一瞬间,白修齐怅然若失。 他忙不迭擦干眼泪,胡乱点头,“走,我跟你一块走。” “你可别丢下我,我现在只信你一人。”白修齐赶忙站起身,退后半步偷偷瞄楚衍,又急切跟上。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楚衍头也没回,脊背挺直如竹,不知是不上心还是随口敷衍。 白修齐不在乎,只要能有人陪着他,再敷衍的态度他都能遭得住。 不是他胆小,而是那妖怪本领实在太惊人。 偌大的苏府,几十口人说没就没。就连门外那条街,也不见半个人影。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太可怕。 他还是嘴硬心软,之前说得再坚决不客气,也没真把自己扔下不管。白修齐想想他们俩人相识的经过,都不禁为自己当初行为脸红。 楚衍走在最前面,白修齐就退后半步一路相随。 他黏得太紧,像只蹦蹦跳跳被主人带出遛弯的小狗,紧紧挨在主人身边,仍觉得不放心。 “好高招,一句话就让那小辈对你死心塌地。”简苍懒洋洋地微笑,似能看穿一切“还说你不会撩拨人,此等不动声色的手段,可胜过千百句情话。” 魔尊也是不靠谱,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没半点正经。楚衍有些鄙夷,却没有说话。 惹恼了白修齐好哄,一句安慰话他就能重新眼巴巴贴过来。简苍要是生气了,就分外麻烦,没有两三天缓不过气。 何必为了一时快意自寻麻烦,楚衍十分看得开。他带着白修齐一路向前,到路口停下脚步。 果然蹊跷。他明明记得,出了门前那条街,就是小溪与石桥,可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 放眼望去,又是一条长街。垂柳依依碧色满目,被磨损的青石路整洁又寂静,仍旧一个人都没有。 幽寂,沉寂,死寂。 白修齐隐约看出端倪,一股阴森绵柔的冷意顺着衣领吹进后背,凉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不禁转头望去,又重新扭头看过来。 一模一样,的确是一模一样。 三株柳树,两株在左一株在右,不管是枝干树叶低垂的角度,还是青石一角损毁的裂痕,别般无二。 本该是出口的长街,却和他们俩刚才走出来的那条街一模一样。除了少了座极其显眼的苏府外,根本毫无差别。 仿佛有谁大手一挥,将苏府从这条街抹掉,又随手造了条一模一样的长街出来,漫不经心敷衍了事。 白修齐有些沮丧,但楚衍不放弃。他不信邪般大步向前,又走到下一个街口,发现一切别般无二,仍是熟悉的景象熟悉的树木,莫名诡异。 原来他们俩在整个镇上走了好一会,都在这一条街上打转。 不知前路又不见出口,世界被荒谬拙劣地改写了,他们是被困于小盒的蚂蚁。 “完了,全都完了。”白修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竭力忍耐着不哭出来,“那妖怪要困死我们,直接困死我们,日后再慢慢处置。” “我算是知道,前面几个修士是怎么失踪的。防不胜防,根本毫无办法啊。” 最沮丧的事情莫过如此,你满怀希望以为会找到出路,兜兜转转好一圈,却不过在原地打转。 白修齐一步都不想动,只垂着头闷声闷气地问:“你说它要怎么吃我们?生吞活剥,还是烧了炼丹?” “我比你小几岁,细皮嫩肉肯定好吃,大概会死在你前面。” 明明已经心灰意冷,他反倒能说出这般荒诞不经的话来,不知是苦中作乐抑或无可奈何。 面对如此不靠谱的人,楚衍也能心平气和和他胡扯,“放心,妖怪吃人挑剔得很。越是修为高越是好吃,未到筑基,他们吃起来都嫌咯牙。” “那还是我先死。”白修齐努力扯出个微笑,比哭都难看,“我差一步就筑基,肉质弹滑吃起来不错。妖怪大概也不挑剔,就差那么一线修为,想来味道也不次。” “若是那妖怪先对我下手,我就拼死一搏,给你创造机会。你如果能逃出去,就帮我去霓光派带个信,就说我辜负师父的期望,没死在行侠仗义的路上,反而被妖怪吃了,半点都不光彩。” 越想越悲戚,白修齐索性把头埋进膝盖里,哽咽着小声抽泣。 在楚衍面前,他还有些克制,没像之前一般嚎啕大哭。 简苍悠悠叹息一声,“这小辈心性不错,都快死了还想助人为乐,可见的确心无恶念,就可惜脑子傻了点,也不算大毛病。” 楚衍斜了白修齐一眼。白衣少年紧紧巴巴缩成个球,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唯有肩膀抽动不止,表明他正在哭泣。 “又没到绝路,何必自暴自弃?” 轻飘飘一句话自上方传来,还有人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和又轻柔。好像逗小狗一样,实在不尊重人,白修齐泪眼朦胧地想。 楚衍很快收手,语气也变得冷厉,“未到最糟糕的地步,为何轻言放弃?我心中已有打算,你照我吩咐行事就是。” 蓦然一句话,似天空骤然炸响惊雷,成功止住了白修齐的哭泣。他不大好意思地擦擦眼泪,又抬头看楚衍,“当真?” “当真,十拿九稳。我承诺,定带你离开此地。” 不过是贸贸然开口立下誓言,既无根据又无保证,楚衍自己都有些心虚。可白修齐用力点点头,轻声说:“我信你,就像你也信我一样。” 仍是纯善清透的一双眼睛,并非无路可走的孤注一掷,而是本能地相信他人的善意。没有欺诈,也没有背弃。 楚衍望着这双眼睛,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他心头温热一瞬,又骤然冷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白修齐忙不迭跟在后面,眼看楚衍前进的方向,犹犹豫豫地问:“我们要回到苏府?这可是自投罗网啊。” “从刚才的经历中,能得出两点结论。一,这妖物修为不高,无法完整构造整个小镇,只能手段拙劣地敷衍。二,他现在无法杀了我们,否则直接下手就是,何必大费周折?” “既然他想让我们回到苏府,那就照他的意思做。既是来处也是归处,总能找到解决之法。” 听楚衍这么一分析,好像那无形妖物也不是那么可怕了。白修齐长长舒了一口气,隐约觉得有了点希望。 “今晚要熬夜,你回去先睡一觉,免得撑不住。”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惊得白修齐连连后退。 他抢先一步抱住楚衍的胳膊,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可怜些,“昨晚我实在受够了,风吹草动都觉得是闹鬼。我要和你在一起,绝不分开。” 白修齐抱得太紧,活像抓到救命稻草的人。楚衍没生气,语气仍有些不快,“快松开,我胳膊疼。” 完了,没希望了,楚衍一定是嫌弃自己。可这种紧要关头,又怎能放弃?白修齐拿出一股韧劲,死气白咧地傻笑,就是不松手。 楚衍不得不费力些,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白修齐又快哭了。 就在他不抱希望之时,又听楚衍说了一句,“今晚之事,全听我的安排,我叫你怎样就怎样。” 当然凡事必以楚衍为准,自己什么斤两,白修齐还是非常清楚的。 放下心中负担之后,白修齐就轻松多了。他二话不说直接霸占了楚衍的床,不一会就睡着了。 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看得简苍连连咋舌,“真好骗,这霓光派小辈怕是根本没长脑子。如何对付那妖物,你可是心中有数?” “七成把握,已经不小。” 青衣魔修不屑地笑了笑,诱劝的话也带着蛊惑意味,“对于那妖物来历本事,本尊已然明白。若想知道,你可以求求我。心情好的话,没准就会答应你。” 楚衍扬扬眉,全当没听到。 他才不做无用之事,多耗力气。他了解简苍的脾气秉性,一听魔尊的语气,就知是拿自己寻开心。 “无趣,不答应就算了。旁人想知道,本尊还不告诉他呢。”简苍又嫌弃啧了一声,不一会就没了声息。 楚衍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仍然看不进去。 房内唯有白修齐呼吸声悠长深沉,他睡得太香,全然不知楚衍的艰难与内心煎熬。 不管是谁,看到别人呼呼大睡而自己满腹心事,总是不大愉快的。楚衍忽然能够理解,昨天简苍非要半夜叫醒自己时的不快心情。 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打量白修齐一眼。那人睡得太香,不自觉咂咂嘴,也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 楚衍想了想,俯身低头附在白修齐耳边,绵长轻细地哼了一句,“我好恨,我好恨啊……” 声音如泣如诉,三分不甘七分愤懑,幽幽怨怨好不渗人。楚衍还特意用了灵气,确保这句话能被白修齐听得一清二楚。 而后他极快抽身,捧起书卷继续阅读。 没过亦会,白修齐腾地一声坐起来,满是惊慌地喊:“鬼,闹鬼了!” 他下床急匆匆奔到楚衍身边,秀气面容一片惨白,“楚衍,楚衍。我梦到一个女鬼托梦给我,说她要活生生撕了我……” “你听到了吧,你一定也听到了吧?”白修齐盯着楚衍,只盼望他也能点点头。 “是你做噩梦。手放在胸口,能睡好就怪了。”楚衍漫不经心地答,又皱眉斜了他一眼,“快去睡觉,再发神经我就把直接你扔下。” 这句话震慑力实在太强,白修齐赶忙应下,又重新倒了回去。没过一会,还是睡得香甜。 楚衍眼皮颤动,淡淡叹息一声。 白修齐也是傻人有傻福,碰上此种反应迟钝的人,什么妖物啦算计啦,全都不如睡觉重要。 自己劳心费力算计周全,他只要呼呼大睡就好,真让人无可奈何。 这一觉,白修齐直到黄昏才醒来。他愣了一会,赶忙摸了摸嘴角,还好没口水。 而后白修齐才注意到,楚衍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目光一瞬不瞬。 “我,没有说梦话吧?”白修齐吞吞吐吐地答,都不敢抬头。 楚衍说谎话时,脸都没红一下,“有,而且还梦游了,死抱着我不撒手。就说你被女鬼索命,非要我出手相助。” “我把你重新哄睡,可费了不少力气。” 白修齐也模模糊糊记得,的确有这么一件事情。 他越发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谢,“多谢你安抚我,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必会好好报答你。”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明明是你欺负这小辈,受了这声谢也不觉得亏心。”简苍很是鄙夷,“你能瞒得过他,可瞒不过我。” 楚衍咳了一声,就当糊弄过去。欺负老实人,也的确没什么意思。 好在白修齐没发现他的心虚,有事没事找话说,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天黑的极快。 明明之前还是黄昏,瞬间太阳就沉了下去,唯有天边一抹余光,白修齐免不得有些心慌。 他不想被人瞧扁,故作镇定道:“楚衍,我该做些什么?” 刚刚点亮灯盏的楚衍“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乖乖等着,不管谁在门外喊什么,都别开门。” 这话说得实在古怪,白修齐免不得胡思乱想,就想到一些分外可怖的情况。 什么冤魂索命啦,什么夜半哭泣啦,总之都让人毛骨悚然。 昨夜白修齐实在吓得不轻,现在那股寒意又回来了,阴森森地后背发凉。 “照我吩咐行事,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楚衍又补充一句,白修齐赶忙点头,生怕自己坏了楚衍的大事。 这么干等着实在无聊,但楚衍不说话,他也不能搅局吧? 白修齐想东想西,思绪纷乱。好几次张口欲言,楚衍冲他摆了摆手指头,又只得悻悻闭嘴。 天彻底黑透之后,那东西就来了。 明明屋外无雨又无风,却有一股莫名寒意晃动得树叶哗啦作响,细细索索摇摇晃晃。 既像人窃窃私语,又像低声啜泣。每声颤抖每个叹息,都似掐住你的心脏般,时停时跳,心绪紊乱莫名惶恐。 白修齐的脸唰一下白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的经历来,再也顾不得许多,紧攥着楚衍的手不松开。 楚衍斜他一眼,任由他握着没挣脱。 两人不动声色对立而坐,权当屋外没有声音。就算门被拍得啪啪作响,门框颤动几欲敞开,都没人敢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终于消失了。白修齐刚呼出一口气,又听门外有人温文尔雅地敲了三下,不轻不重十分悦耳。 一听有人敲门,白修齐本能地想要起身,又想起楚衍的叮嘱,动也没动腰脊挺直。 “小女子误入此地,发现周围古怪得很,根本找不到出路。我寻遍四周,发现唯有这间屋子是亮着的。夜深风大,太过渗人,可否容我借宿一晚?”娇柔轻灵的一道声音,似甘霖灌顶犹如黄莺鸣叫,与之前那把阴森鬼气全然不同。 啊,莫非又有一位凡人误入此地,还是一位姑娘。她身单力薄,若是遇到那妖物,又该如何是好? 白修齐坐不住了。他睫毛颤了颤,刚想答话,就因楚衍一眼咽了回去。 等了等,根本无人应答。女子叹息一声,又急切重复道:“外面夜深露寒,主人家,能否让我入内取取暖?” 话说得在理。若她在屋外吹一阵冷风,八成会病倒。又是妖兽又是冷风,一个寻常凡人女子,怎么经得住? 白修齐见不得别人受苦,他别扭地轻咳一声,就被那女子听到了。她语声也变得郁郁不快,“阁下好狠的心,举手之劳都不肯帮。我不顾声誉,低三下四向你请求,可没想一番挣扎全然无用。” “难道阁下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取了你性命不成?” 楚衍讥讽地笑了声,听来格外冷漠,“故事太老,没有新意。夜半敲门之物,不是鬼魂就是妖物。什么艳遇偶遇,通通都是胡扯。” 是了,那女子来历不明,也该谨慎小心些。虽是如此想,白修齐仍忍不住竖起耳朵,静静聆听屋外的声响。 在这古怪之地,神识全然无用,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他们唯有凭借最原始的方法,凭借蛛丝马迹推断结论。 脚步声逐渐消失,也许是那女子受不得气,径自走远了。明明应该轻松些,白修齐心中却沉甸甸的。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他生平第一次,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若无睹。滋味太难过,似铅块般压在心头,呼吸都沉重无自由。 那女子若是妖物,他贸然开门,就会坏了楚衍的布置,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可万一,假如,她真是一个普通女子,鼓起天大勇气向他们求助呢? 是或不是,对或不对。不管哪一边都让白修齐如被火烤般,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忐忑不安没一会,一声凄厉呼救响彻夜空。声音之凄惨,令人浑身上下跟着一哆嗦,不由揪着心屏住呼吸。 是人濒死前的哀嚎,绝望惊恐不愿一应俱全,白修齐整张脸忽地惨白。 “救命,救命啊!”那女子砰砰敲门,已经惶恐到声音沙哑,“我看到了,看到了,好大一只妖怪……” 话说到一半,又转为哭声。真切又凄惨的哭泣,是挣扎也是又不认命,听得人好不心酸。 “那妖怪要吃我,刚才它看到我了。求你,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肯干……” 不远处,又有一声古怪嘶吼,又长又厉,听得人汗毛竖起。 门越敲越响,毫无章法,明显是慌了神。 “求你,救救我……”女子再没哭泣,她整个人都被吓呆了,甚至不会敲门了。 白修齐再也忍不住了,他二话不说起身,又被楚衍拦下。 “那可是一条人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白修齐竭力压抑怒火,“我不能眼看着,再有人死在我面前!” 楚衍面色不变,一字字说得笃定,“都是那妖物的诡计,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就算那女子性命危在旦夕,你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先前白修齐最敬佩楚衍成熟睿智,总能冷静地判断周围状况。他现在最恨的,也是楚衍这种冷漠,太理智又没人味。 拳头攥了又攥,白修齐没忍住嘭地一声砸到桌上,“即便是那妖兽的诡计,我也豁出这条命!但凡有一点可能,我都无法对一个活人视而不见!” “你是你,我是我。你自己要找死,也别拉上我。” 他之前对楚衍抱有多大期望,此时就有多沮丧。 抬头仰望得太久,等那人光环褪去之后,才越发失望。白修齐整颗心都快凉透了,近乎麻木并无知觉。 好感来得莫名其妙,消散同样迅速,风一吹就彻底不见了。“也对,你不就是这样的人么?”白修齐不气了,他反倒笑了笑,“没感情更没人味,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为了自己一己之利,就可以牺牲他人性命。” “什么相信我,不会抛弃我,都是假话。整个世间,你最看重的唯有自己。” 白修齐眸中隐有泪光,却不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推开了那扇门。 第38章 楚衍也不拦白修齐,不知是无奈抑或不屑。他一半面孔被灯光照亮,另一半隐于黑暗之中,冷眼旁观的模样令人心寒。 虽然好看,却似泥塑的神像,没人气更不懂人心。 吱呀一声,那扇门终于开了。凉风猛地灌入屋内,吹得白修齐打了个哆嗦,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白修齐明白自己出现太晚。那女子既不哀嚎,想来已经遭了劫。 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也好,残肢断臂也罢,他全早有准备。那都是他的罪他的孽,自该一力承担。 可屋外什么都没有。不光没有人,甚至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院落干净而整洁,平静又端然,莫名让人揪心。 月光被云层遮蔽,远处阴阴暗暗看不大清。白修齐又向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搜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如何,白修齐总得给那女子一个交代。 来不及自责悔恨,他定要亲手杀了那妖兽,替她报仇也为洗刷自己的罪孽。 思绪突然滞涩,白修齐踏出的脚僵住了。他瞪着眼睛嘴也张得浑圆,奇异的是,没有尖叫也无法抽泣。 原来恐惧到了极点,竟是这般无声无形。什么惶恐自责,全都烟消云散,就连睫毛都无法眨一下。 就在背阴之地,长发女子缩成一团,背对着白修齐小声呢喃着:“我死得好惨啊。” “你见死不救,我死的好惨呐。” 有些呆滞地重复一遍,她忽然扭过头来,拨开头发冲白修齐一笑。惨不忍睹的一张脸,满是伤痕与血污,已经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 她启唇一笑,森然白骨赫然外露:“好疼好疼啊,那妖怪嚼得我骨头嘎吱响。” 女鬼烟一般消散,再出现时,离白修齐仅有一步之遥。 白修齐还呆愣在原地,不知是惊吓抑或内疚,就连呼吸都是微不可闻。 女鬼成功摸到白修齐,只剩白骨的手搭在他肩膀,手臂上满是齿痕与裂纹。 血腥之气充塞鼻端,还带着腐臭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白修齐没有动,就连眼珠都没转。他近乎悲悯地垂下眼睫,是懊恼也是赎罪。 应得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为了自身安全,起了私心,见死不救。就算冤魂前来索命,这罪过也应由他一人担下,不牵连到别人。 骨爪一分分靠近了,从胸口摸到面庞。尖尖的指节,又凉又冷,落到肌肤上,划得生疼。 她还在喃喃自语:“真好啊,你的血是热的,心还在跳。可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话没说完,她就开始哀嚎哭泣。哭声太凄厉也太刺耳,搅得脑内嗡嗡作响,神智与冷静化为乌有。 白修齐没有怕,他长长睫毛交错,轻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对你见死不救,一切都怪我。” 女鬼似被点醒了,顷刻暴怒如浪涌,“没错,都怪你!你要是肯让我进来,我何必死得这么惨?放那妖怪进来又怎样,大不了一块死!” “妖怪吃了你就饱了,不会再打我的主意。我受了多大苦楚,就要你加倍还回来,由此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骨爪越收越紧,白修齐已然呼吸不畅。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样也好。 只要自己死了,那女鬼怨气一消,就能重新转世投胎吧?是他自己错在先,为此赔上性命也再正常不过。 一报还一报,世间自有公道因果,不容忽略分毫。 并非没有遗憾与不甘。 师恩未报,他就早早死了,枉为人徒。还有苏府少爷,他贸然接下这桩任务,却没把事情处理彻底,也对不住那凡人。最重要的是…… 视线开始变暗,白修齐瞧见女鬼表情变化,她呆滞的眼瞳中满是暴虐与欣喜。 也该如此,她大仇得报,定会觉得无比畅快。 恍恍惚惚间,白修齐才发现他那么不甘心。他不甘心死亡,也不愿早早死去,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太多遗憾没有弥补。 明明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眼泪还是止不住向下淌。可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已经晚了。 白修齐惨然一笑,他被掐住脖子,只能从喉咙里传出破碎的几个字:“楚,楚衍,你快跑……” 也许是濒死前的错觉,也许是白修齐看花眼。他竟看到,一道暗红弧光划开空气,骤然而发太过突兀。 太快,快到来不及眨眼,快到他以为那刀光是梦幻泡影。 明明快到视线无法捕捉,却能看到空气水波般漾开又合拢,一分分一寸寸,时间如被定格。 奇怪,闪电怎么会凭空出现? 又能呼吸了,白修齐瘫坐在地咳嗽两声。他视力恢复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闪电,而是一把轻薄的红色短刀。 绯红刀刃精准犀利地斩在那女鬼身上,稍作停留,就将其一分为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畅流利如破开丝帛。 女鬼被拦腰斩断,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惨烈嚎叫,连带着整颗心都被狠狠捏紧,不得喘息也无法放松。 那是真正的嚎叫与呼痛,字字泣血声声含泪,痛得头皮发麻痛得咬牙切齿,旁人听了都觉得感同身受,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便将那女鬼一分为二,短刀仍未停歇。调转刀身稍作停留,又要直直斜斩而下,欲要狠辣可怖地将其再砍成四块。 这记力若雷霆快如闪电的斩击落空了,女鬼身影模糊一瞬,烟一般消失在月光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云破月出,光明遍地。 白修齐难以置信的捂着脖子,又咳了两声。若非他脖子生疼,他简直疑心刚才经历只是幻觉。 地上却有一汪绿色液体,黏黏稠稠正在发光,不容忽视。 白修齐刚俯下身,准备伸指摸摸那是什么东西,就被楚衍喝住了:“别动。” 他悻悻住手,有些赧然,还是乖乖立在一旁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问。 应该先向楚衍道歉,还是先问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如何救了自己一命,那女鬼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多问题水泡般涌出,不断消失又重新出现。 楚衍伸手一招,那把锐利无匹的短刀就乐颠颠飞回他掌心。这种本事,白修齐看了越发目瞪口呆。 驾驭法器,是练气七层才有的能为。之前观楚衍修为灵气,只有练气四层,这又是什么古怪原因? 可楚衍根本不理白修齐。他蹲下身,仔仔细细打量着那摊深绿色液体。 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人,一旦严肃起来就格外吓人。白修齐小心翼翼跟在楚衍身后,不好意思开口更不敢问。 就在白修齐终于鼓足勇气时,空气忽然出现裂痕。 一线细细裂痕滋生,又极快延长分支,似镜子破裂般,百余道千余道裂痕瞬间蔓延整个空间。 崩裂也只在短暂一瞬,快到来不及眨眼。世界在他们眼前分崩离析,天旋地转,不分白日与黑夜。 大地崩裂破碎,再无立足之地,脚下却是一片漆黑虚无。 他们从高处坠落,心崩到了嗓子眼,说不出话,唯有呼啸风声从耳畔划过,凄厉得让人心慌。 完了,没死在女鬼手中,反倒莫名其妙摔个粉身碎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楚衍表达过自己的歉意。 还有,没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白修齐刚想说些什么,他的手就被楚衍握住了。 温暖坚定的一只手,肌肤相触莫名可靠,引领着他从混沌不明中上升。楚衍就是光就是希望,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能和他死在一块,也不算太糟糕的事情。即便楚衍不知自己心意,即便自己还有执念未能纾解,仍是心满意足。 白修齐缓缓闭上眼,甚至不愿睁开。这就是死后的感觉,世界如此美好,心中安稳又平和。 无惶恐无负罪,万物欣欣向荣,甚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热光明。 阳光,怎么会是亮的?白修齐忽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周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一切熟悉极了,他记得下午就在那张床上睡过。就连被褥的褶皱,也如出一辙。 原来世界莫名碎裂后,他们又重新回到那个房间。 能活着就好,自己还没死。欣喜充满整颗心,白修齐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又怔住了。 时间明显不对啊,之前还是深夜,现在却是白日。 该不会等他们走出苏府后,发现自己仍身处那古怪世界中,一条幽寂长街循环往复,至死不知出路。 一切只是梦魇只是幻境,那妖物不杀他们,却要狠厉缓慢地折磨他们到死,真是阴险又可怕。 实在可怕的猜想,白修齐忍不住打个哆嗦。他不敢往外走,只将头转向楚衍:“我……” 楚衍恍若未闻。他松开了白修齐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 真真正正的冷漠,不怀恶意也没有不满,而是完全忽略白修齐的存在。既然你从未存在过,自然谈不上什么过节。 迟钝如白修齐,也感到楚衍的漠然。他着急辩解,急匆匆跟上楚衍,却被那人一眼逼退了。 太冰冷的眼神,警告他不要靠近也不要说话,双方维持合适距离,从此生死不问一生了却。 是自己没听楚衍吩咐,贸然开门惹出灾祸,的确他不对。若不是楚衍出手相助,他这条命怕都保不住。 楚衍要责骂自他,白修齐也无话可说。他就受不了楚衍这般冷漠态度,比自己被狠狠揍上一顿更难受。 之前楚衍针锋相对,说话直接又不客气,还不算真正为难他。 最糟糕的处境,是明明目光交汇,那人却转头望向前方,听不见你的声音,眼中也映不出你的倒影。 白修齐心中酸楚,差点眼眶一热哭出声来。他竭力忍住不哭,抽吸鼻子的声音在屋内分外明显。 一阵急促敲门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白修齐本能地想要伸手,又想起他之前过往经历,手指缩了回去。 小少年尴尬地笑了笑,又冲楚衍比了比。楚衍也没管他,二话不说直接推门。 管家愕然地立在原地,右手伸出刚好放在门上,与楚衍撞了个正着。 “两位仙师,原来还活着?”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察觉到自己失言后,又咳了一声,满是激动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刚刚发现,洪城真人不见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于是我就担心两位仙师的安危,见你们二人安然无恙,着实心中欢喜……” 管家偷觑着楚衍的脸色,越说话音越小,直至最后乖乖闭嘴。 回来了,他们俩终于回来了。 白修齐才回过神来,他不顾侍女们的奇异眼神,一路跑到大街上。街上并不寂静,有人闲聊孩童嬉戏,还有人诧异地打量着他。 错不了,他们俩当真回来了。白修齐满心全是欢喜,风一般飘进苏府宅邸,又飞快冲回那座小院。 楚衍还在和管家说话,睫羽低垂的模样专心无比。 “楚衍,楚衍,我们回来啦,一切都正常。”白修齐喜气洋洋地报告。他以为楚衍至少会侧下头,以此表明他听到了,仅此一点,他就心满意足。 可少年没转头,就连睫毛都没眨,直接把白修齐当空气。他态度冷静地问管家:“这么多修士中,唯有我们才活过第二夜?” 受了冷遇的白修齐,仍不以为意。我们,这种亲昵称呼,说明楚衍还把他当自己人,他喜滋滋地想。 “正是如此。”管家偷瞄了白修齐一眼,见他面上神情并无变化,才安下心来。 楚衍思索刹那,又转换话题,“你家少爷因病无法起床,已有多久?” “自老爷夫人去世后,已有整整三年。” 一提到自家少爷,管家也有了悲戚之情,“少爷病得蹊跷,找过州里有名的大夫看,也没瞧出什么病来。还是经人提点,我们想到了妖物作祟这一桩事情,这才找修士处理。” “而后就出了事情,连着散修带大门派弟子,折损了十二人?” 被这般直接地揭穿底细,管家有些尴尬。他停顿片刻,还是照实答:“的确足有十二人,正如我先前所言。可那位洪城真人来了,他又是筑基修士,全府本都以为,他能对付得了那妖物。” “谁想最后,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说越尴尬,想起之前苏府上下趋炎附势的举动,管家更不好意思了。 楚衍不以为意,摇摇头就当揭过这一页。他垂眉敛目,一字字地说:“带我去见你们少爷。” 管家连忙劝阻:“少爷病得严重,多半都在昏睡,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我有耐心,等得起。”低垂的眼眸忽然抬起,亮如闪电锐比刀锋,“还是说,你们少爷病得蹊跷,更得了恶疾会传染他人?” 这句话问得管家冷汗涔涔。 无法见人的病,多半就是疫病。若是这种流言传出去,不说苏府都要被封锁,整个镇子都讨不了好。 他慌忙摆手,“不,怎么会呢?只是我家少爷身体虚弱,也许要等上三五个时辰才能清醒,还请仙师见谅……” “哦,是吗?”楚衍笑了笑,话仍说得刻薄,“我还以为,是你们少爷如此吩咐,不许别人踏进他房门一步。” 管家心知不妙,闭嘴再不说话,生怕楚衍又猜到不一般的内情。他也劳烦别人引领,恭敬地走在前头行了一礼,示意楚衍随他前去。 这两人机锋相对,白修齐只能听懂大概。他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应该随楚衍一同前往,还是乖乖等在原地。 “跟上。”楚衍也没回身,一句话就能让白修齐心甘情愿离开。 走在最前面的管家有些吃惊,这种情况,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昨晚洪城真人喝醉酒后,还曾吐露内情,说那位霓光派的白仙师,比太上派楚仙师修为高多了。就算比起他自己来,修为差距也只在一线之间。 于是管家就以为,这两位大门派弟子,不说是地位平等,也是修为低的听从修为高的命令。 看现在的情景,完全翻了个。 白仙师简直像一只小狗,听主人一声呼唤,就晃着尾巴迈开小短腿奔来,半点矜持都没有。 他记得清清楚楚,楚仙师与白仙师刚见面时,双方还不大对付。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情况就有天壤之别。究竟是楚仙师能为非同一般,还是说,他捏到了白仙师什么把柄? 这些事情,管家也只能自己胡乱想想,不敢试探也不敢再细想。 走了一刻钟时间,终于到了地方。 苏少爷的住处,离客房并不远。他居处遍地植竹,清雅出尘分外宜人。风吹竹叶晃动,哗啦作响越发幽寂。 白修齐很满意苏少爷的品味,仰头专心致志望着修长竹叶。就连被楚衍冷落一事,也忘了个七七八八。 管家问问屋外的侍女,交谈一番后,就有些为难地回来了:“下人说少爷刚睡下,不如两位仙师在外面等等?” “不用等了。”楚衍说得笃定,“事情很快解决,这只胆大包天骚扰你们三年的妖怪,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你们先退下,不管屋内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要进门。否则,后果自负。” 少年目光犀利,环顾四周,特意在管家身上停了一瞬,吓得他整颗心都跟着颤了颤。 别看这位楚仙师年纪轻轻,长相也是温柔秀雅,可发起怒来,自有分格外不同的威风气派。就算见多识广的自己,都跟着惊心不已。 管家连忙点头答应,急匆匆带着几位侍女离开。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犹犹豫豫道:“仙师,我家少爷,不会受伤吧?” “不敢保证,我尽力而为就是。”说这种惊心动魄的话时,楚衍还笑了笑,“你放宽心,不会出什么大。” 虽然楚衍让管家放宽心,他还真不觉得高枕无忧,少爷能不能活着都是两说,实在让人揪心。管家心中五味陈杂,想要开口说话,又摇头闭口不言。 人全走光之后,楚衍还不进去。他好像才想起跟在后面的白修齐,转头淡淡道:“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你我两清。” 满怀希望的白修齐,本以为能听到一些不同的话。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什么人情两清,下一句就是两不相欠,从此陌路之类的冷情话。 白修齐恨不能自己根本没长耳朵。可被楚衍那双眼睛一望,他也不愿哭泣,反倒想刚强一些,最后留些好印象。 白衣少年局促地揉着手指,轻声道:“那不一样。没有我,你一样能解决那两个修士。若是没有你,我就会死在那女鬼手中,我欠你更多。”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少年瑟缩的脊背也跟着重新挺直。 能报恩就好,能报恩就可光明正大待在他身边,找个借口留下传讯符,都不是难事。 “你说怎样,那就怎样。”楚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之前我让你一切听我吩咐,不要肆意妄为,你不听话。现在我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若我再不听话,就是汪汪叫的小狗!”白修齐胸脯拍得啪啪响,恨不能指天发誓。 第39章 如此立誓保证,楚衍还不放心。他冷淡地扬眉,又一点头,“但愿如此。” 就连点头也带着三分敷衍,似是无可奈何的妥协,真诚之意全然没有。白修齐脸紧紧绷着,才能让他的表情不那么难堪。 被人再三怀疑,可是他生平头一遭。 整个霓光派都知道,白修齐为人心善又有义气。不管再琐碎的事情,他如果答应了,就是十拿九稳不出差错。 也许楚衍并非不信他,就算带了三成模棱两可,还不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自己不光坏了楚衍的计策,还对他冷嘲热讽好一通。若是白修齐有理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被女鬼掐得半死,甚至需要楚衍拯救。 再大的信任,都被他逊色表现磨得一干二净,不由得白修齐不沮丧。 他眼睫一颤,低声拘谨地说:“我保证,定会乖乖听话不坏事,你大可信我。” 楚衍停顿片刻,下了很大决心般一字字道:“那我就再信你一次,再无例外。” 白修齐忙不迭点头。如有可能,他恨不得把自己整颗心都掏出来,只为证明自己一片赤诚。 默不作声的简苍瞧见这种情形,并不意外,他只嗤笑道:“从一开始,你就料到,白修齐不会傀儡般任你摆布。现在你计谋得逞,又彻底收服了他,也能松口气。” “你早就明白,这小辈心软又糊涂。那妖物使些柔弱手段挑拨离间,他就受不了心中责难必会开门,所以你也没想过拦他。与其将计划全盘托出,让那小辈笨拙地说假话,倒不如瞒着他自作打算。” 魔尊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言快意,是看穿计谋的本能优越,“面对凡人女子求救,那小辈的确情真意切地为难。他的挣扎与纠结,也并非做戏,因此才骗过那多疑妖物。” “之后你再出手救他一命,不光伤了那妖物,也让那小辈心生愧疚,一箭双雕莫过如此。计谋成功之后,你分明得意得很,仍装出一副态度冷淡的模样,全是为了拿捏那小辈才使的手段。” “像白修齐这般光明磊落,又容易心软坏事的人,与其白费口舌让他克制。还不如让他心生愧疚乖乖听话,自责与歉疚,这就是世间最坚固的枷锁。” 话一说完,简苍自己就满意地点点头。 旁观者清,他置身事外,方能将楚衍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白修齐,再修炼千年还是心思单纯,能看穿小呆子的计谋就有鬼了。 世间最了解楚衍的人,唯有自己一人而已。 楚衍只是温和地笑笑,很有些感慨,“魔尊真是勾心斗角惯了,看什么都觉得是阴谋诡计。” “世间哪有如此多算计,想想都觉得脑仁疼。我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魔尊也该乐观开朗些,不要整天阴沉着脸,心情不愉快。” 放肆,实在放肆! 明明自己看穿他的心思,揭穿他计谋,楚衍还嘴硬不愿承认,非说自己脾气阴沉不讨好。 青衣魔修长睫一眨,不怒反笑:“整天没心没肺笑嘻嘻,就像白修齐一样?他被你卖了,还乐颠颠帮你数钱,实在可悲。” 话不能这么说,至少白修齐还能当个打手,自己指哪打哪听话得很,楚衍心中嘀咕。 若将事情对白修齐全盘托出,他怕会立时炸了,还要花心思安抚,实在麻烦。 哎,稍微聪明些的人才活得最累。 大智慧超脱凡俗不染红尘,笨人没心没肺一味开心。像楚衍这样不上不下未能忘情,自然心思沉重做梦都累,一切也是他自找的。 白修齐看见楚衍停在门外好一刻,仔细打量再三考量,就是不肯推门。仿佛那扇门是枷锁封印,一接开就会惹来天大灾祸般。 妖物作祟,他们能等,屋内的苏公子可等不了。白修齐有些着急,一想起楚衍的吩咐,他也不敢上前,而是乖乖等在原地。 他只眼巴巴望着楚衍,只盼望楚衍能痛快些,计划妥当就赶快开门救人。 终于,楚衍左脚抬起,有了那么一点想要往前的势态。 可他左脚离地三寸,又颤巍巍地放了回去,扭头还看白修齐,“不管我做出何等古怪举动,都是自有理由。” “事后你大可向我质疑追问,一旦进门,你就得按捺冲动乖乖听话。做得到就点头,做不到转身就走,我不怪你。”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白修齐信用糟糕,让楚衍根本信不过。他没犹豫,当真指天发誓:“进门后,我定会听从你的吩咐,事事以你为主。否则道心破碎,不入轮回。” 冷眼旁观的简苍,都觉得楚衍实在坑人不浅。 白修齐的誓言不可谓不郑重,道心神魂都拿来当抵押,只为博得小呆子点头信任。 如此果决态度,自己看了都不由信他三分。 楚衍没被打动,态度冷淡地反驳:“誓言有纰漏,期限太长。处理完这桩事情后,你仍是自由之身,与我毫无关联。” 话说得实在决绝,又不给人面子。白修齐面上又红又白,停顿片刻后,还是果决地点了点头。 有了再三保证,楚衍才伸手推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股清逸恬淡的香气迫不及待涌出,曼妙地附着在鼻端衣袖。既甘润又清新,比龙涎更脱俗,比瑞脑更甜蜜。只嗅了一口,就恍恍惚惚如在天边走了一遭,身心神魂都为之一振。 白修齐惊醒之后,立时用袖子捂住口鼻。 香气来得太蹊跷,久病不起之人,不该在房内焚香,于情于理都不对劲。 他这般小心举动,没被楚衍赞赏。少年径自大步向前,穿过前堂直抵卧室,一路而行恍若无人。 屋内没有侍女,只剩苏少爷股孤零零一个人。他躺在红木雕花床上,固然身遭织物柔软温暖,仍掩盖不了他一身病气。 白修齐稍离几步,仔细打量苏家少爷的脸。 清隽俊秀的一张脸,并无凡人富户常见的骄奢淫逸,亲切得令人心生好感。 只是他病得久了,颧骨高耸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一看就知病得不轻。 那妖物还真是害人不浅,折磨谁不好,偏折腾这么个小少爷,手无缚鸡之力多可怜。 见到可怜之人,白修齐免不得心生怜悯。 他睁大眼睛,就想看楚衍大发神威,一记道法逼得那妖物现形,再不由分说将其斩成两半。 楚衍的举动,每次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垂眸打量苏家少爷一会,二话不说拎起他的衣襟拽起人,手中刀刃已然横向苏少爷的脖颈。 太蛮横又太强硬,活像入室抢劫的强盗土匪,一出手就要吓破人胆。 白修齐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楚衍的举动,和斩妖除魔联系起来。 苏少爷本来就出气多进气少,唯有那么一线绵软呼吸不断,维持着他的生机。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 身娇体弱又被这般惊吓,谁知苏少爷能不能挨过这一遭。若他死在楚衍手上,可不麻烦大了,日后因果报应也不好过啊。 他急匆匆伸出手,想将可怜的苏少爷从楚衍刀下救出来。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楚衍的叮嘱,颤巍巍缩了回去。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之前自己既已经做了保证,就不该毁约。楚衍信任他,他亦要信任楚衍。 对于白修齐的挣扎与妥协,楚衍不以为意。他一手提着苏少爷,又将割昏晓逼近两分,刀刃就恰巧停在他脖子旁,稍一用力就能割破血管。 也许是被杀意惊醒,又似是刀刃太冷,苏少爷终于自昏沉中惊醒。他稀疏却浓长的睫羽一眨,眼睛虽不亮,却是慑人心魄的漆黑。 苏少爷还没开口说话,却先咳了两声,肩膀剧烈耸动,苍白面颊上也有了虚无的一抹红晕。 那咳声太惊心动魄,断断续续连绵不绝。说他要活生生把肺咳出来,都有人相信。 饶是如此,绯红刀刃仍死死贴在他皮肤上,力道巧妙一寸不让,只紧紧挨着,始终没有割破皮。 “阁下,阁下意欲何为?”苏少爷喘息过后,才艰难地开了口,“若是求财,在下薄有家私……” 楚衍眉一横,话说得分外坚决,“我不想跟你说话,那妖物呢,让他出来见我。” 把刀抵在一个病弱凡人颈边,威胁那妖物现身,白修齐就没听过如此荒诞的要求。 想也知道,那妖物对苏少爷不怀好意,害得他病歪歪起不来床,这都是鲜明证据。 更何况,就连前来捉妖的修士,也被那妖物一个接一个害了,明摆着是要狠命折磨苏少爷。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妖怪要杀苏少爷,楚衍也要杀苏少爷,事情乱了套。 苏少爷也是愕然,他苦笑一声,刚想说话,颈边就骤然一凉。血红在他颈边绽放,滴滴答答很快串连成线,洇湿了衣襟。 刀太快太锋利,看到血色之后,他才感觉到疼痛。苏少爷不说话了,他干脆闭嘴以沉默应对一切,也是默默合作的态度。 楚衍是认真的,不止苏少爷看出此点,白修齐也发现了。他瑟缩在楚衍身后,别过头去,不想看苏少爷受折磨的情景。 这等状况,实在超出白修齐承受范围之外。简直比当初那女鬼遇难的情形,更恶劣些。 他连一只兔子都没杀过,短短两日内,却被迫第二次拷问自己的良心信念,滋味实在太过难熬。 也许楚衍早料到此点,才让他郑重地立下誓言。白修齐喉结抖了一下,干脆扭过头,全当自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我知道你在,自己早点现行吧,也免得苏少爷受了太大折磨。”楚衍冷声说,“我可不是心软又糊涂的好人,只知一味迂腐,被你糊弄得晕头转向。” 白修齐总觉得,楚衍话里有话,讽刺得他面色通红。他看上看下视线没有定点,就是不想听楚衍嘲弄自己。 等了片刻,周遭一片寂静,虫子都不敢叫一声。 万一,万一楚衍判断错了,把病弱已久的苏少爷拖出来折腾一番,可真是活造孽。 这种丧气话,白修齐只敢在心中小声嘀咕,不敢说出口。 纵然如此,楚衍也从他表情动作上,读出了白修齐的疑惑与不解。 要是这般容易,就能把那妖物诈出来,才是天大的意外。 楚衍不灰心沮丧,仍是心平气和地说:“刚才可不是吓唬你,我向来说到做到,绝不会手软。” “你再不出来,我就砍了他的手指头。一截一截地砍,手指头砍光了,还有脚趾头,还有胳膊大腿,总能找到下手的地方。” “也许你有什么办法,能医治好他的残疾。可这位苏少爷受的痛苦,不会因此减轻一丝一毫。” 话说完,楚衍又好脾气地等了等。 一片清寂寂,没妖物现形也无声音。 “也对,毕竟你心虚不敢现身。而且你还受了伤,觉得敌不过我们两个。你自以为计谋非凡,化作凡人女子娇娇弱弱地哭上两声,就糊得我这同伴上当,还差点杀了他。” “你已然看出,我这同伴不记仇,旁人扇他一巴掌,他下次还能笑嘻嘻凑到那人跟前。练气大圆满修士,看一个凡人受折磨,不光良心不安,道义上也说不过去。你指望我们内讧他出手,解救苏家少爷,你自己不现身就能解决事端,着实是聪明的选择。” 楚衍顿了顿,竟笑了出来。他本来就生得秀美异常,肌肤如雪眸灿若星,一笑之下,越发明丽动人。 明明说着残忍至极的话,他眼中却是清澈无波,似有无尽悲悯与温柔,“可你没听到,我们两人神魂传音定下契约,他绝不会出手阻拦我。现在你的计划落空啦,也该看开些。” 这席话落在白修齐耳中,似惊雷直接在脑内炸响,劈得他耳朵轰鸣神识不清,满心全是懊恼。 之前他想不明白的蹊跷之处,终于一清二楚。 当时楚衍说得没错,那凡人女子求助哭泣,一切都是那妖物的诡计。 可笑的是,他傻愣愣上了当,甚至毫不反抗,任由那妖物扼住她的脖子,差点死得不明不白。 也正是楚衍骤然出手,劈了那妖物一刀,他吃痛逃跑,自己才捡了一条性命。 妖物受伤太重,再也无力将他们困在那诡异世界中,他们方能脱困而出。 说来道去,都是自己迂腐不分是非,才被妖物欺骗得这般惨。白修齐不愿多说什么,他径自走到门边,封死出口退路,以此表明态度。 白修齐知道楚衍是认真的,也明白楚衍真能下手。杀修士杀凡人杀妖兽,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寂静,还是寂静。那妖物太沉得住气,就算楚衍如此威胁,它还是固执地不现行。 楚衍不笑了。 他手腕一翻刀刃径自向下,沿脖颈过胸膛至手臂,直到苏少爷手指才停。一条漫长血痕蔓延开来,没出多少血,却仍触目惊心。 苏少爷似是已经有了准备,没哭泣也没求饶。脸色固然苍白,却全无害怕惊惧,镇定得不像个凡人。 “苏少爷平时执笔画画,浇水除草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楚衍自顾自问,苏少爷继续沉默。 “哦,我看到了。你右手中指有茧子,必是长年握笔才有。那就右手好了,切掉右手中指,从此你再无法执笔写字。” 楚衍话说得缱绻温柔,下手可着实狠辣。绯红刀刃一翻转,对准苏少爷中指指尖而去,坚决果断毫不迟疑。 背过身去的白修齐,立时哽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想象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并未出现。 “铛”地一声,似金石相击雄浑鸣响,余波不止嗡嗡不停。 就在最危急的一刻,绯红刀刃被猛地荡开。刀身歪斜颤动不已,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来。 一枚小巧单薄的竹叶,柔软又脆弱,却于不可能之处荡开了锋利刀刃,径自而去入墙三尺才停止颤动。 有了神识辅助,白修齐才将一切看得真切清楚。他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差点叫出声来。 妖物,那妖物出手了。 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间,又一股大力骤然袭来。凌厉的风卷得他们衣袍纷飞,惊得白修齐闭气无法呼吸。 太凌厉的风声,让人惊愕惊惧不知所以。心跳如鼓血液翻涌,满脑子却是空空荡荡的。 “白修齐!”是楚衍一声喝令,让他重新恢复清明。 越是危机时刻,爆发的潜能越是可怖。不需眼神交流,白修齐都明白楚衍的意思是什么。 他捻了张符咒,灵气灌入符文闪亮。目标,距离,咒文,一切全然顺畅无碍。 白修齐心思清明,空无一物。 他虚虚一指圈定范围,淡青色壁障凭空出现,薄而坚韧,水波般晃荡不止,恰巧将楚衍与苏少爷罩得严严实实。 纵然那股可怖的巨力击在波光上,它不断颤抖晃动,数次变形几欲碎裂,不一会,仍是险险地留存下来。 柔韧与锋锐,大力与柔和,两股劲力相互抵消,余波却未散去。 地上的砖石裂痕如蛛网,段段碎裂又化为尘土。以楚衍为圆心,地面砖石无一完好。 诡异的寂静后,墙壁屋顶轰然而裂。 白灰尘土与砖瓦碎石,噼里啪啦崩裂开来,溅得极高又极远。轰隆隆震颤一波接一波,像地震晃得人心神紊乱。 纵然白修齐开启神识,之后的事情也看得不大清楚。 明明楚衍还挟持着苏少爷,绯红刀刃仍是灵活如蛇,无孔不入角度太刁钻,连绵流转成一道道鲜明弧线,不停留不犹豫。 与刀刃厮杀的,是千百根碧绿短针,轻而修长。看似微薄不着力,每一下相击却都有铮鸣不休,听得人牙齿发酸头皮发麻。 快,极快飞快。快到神识也不够用,无法捕捉每一次交锋与险恶。 灰尘散尽尘埃落定,楚衍又忽然不动了。他身前那层青色光壁,早已消失不见,他整个人仍是衣衫整洁片尘未染,让人莫名惊异。 白修齐灰头土脸站了起来,模样可谓不狼狈。他之前一直在旁观战况,忘乎所以,差点被砸了个正着。 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到与楚衍对峙的,是一位绿衣男子,正是那久久未露面的妖物。 在白修齐假想中,这种手段狠辣又阴险的妖怪,必定面目可憎三大五粗,就和之前那位筑基修士洪城一样。 可眼前的绿衣男子,修眉长眼面目温然。不笑的时候像个家教良好的富家公子,俊秀温文,稍望一眼,就能引人驻足不愿离开。 他皱着眉的模样,也格外令人心疼。让人忍不住伸手抚去他眉心皱痕,由此化解他的忧思与烦扰。 妖怪长得太好看,实在出乎白修齐意料之外,都不想对他出手。 浑浑噩噩间,白修齐狠命咬了咬舌尖,才清醒过来。他再看那绿衣男子时,也不觉得他可怜忧郁,能让他战意全无。 好险好险,妖物惑人心神,想来就是如此。好在自己把持住了,没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 他又定眼看楚衍,少年表情镇定如初,刀刃还搁在苏公子脖子上,没有动摇也没有犹豫。绿衣男子一抿唇,弧度动人仍是好看,“放了他,其余怎么都好说。” “阁下说杀就杀,说放就放,真是面子好大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设置错多发了一章,就当双更好了 第40章 楚衍话说得分外诛心,人还是笑盈盈的。他稍抬头看绿衣男子,双方熟稔得似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全无敌意与隔阂。 若非那把绯红刀刃还横在苏少爷颈间,冷厉锋锐,白修齐简直疑心自己听错话了。 仔细一想,楚衍不就是这种人么。 长了一副秀美非凡的容貌,看起来怯生生又害羞,谁见了都觉得他性格温软好欺负。 这人就像他手中的那把短刀,颜色艳美风姿卓然,却格外锋锐,稍碰一下就能划开一道伤口,冷丝丝的疼。 就连说绝情话时,他微笑的样子还是温和绵软,话里藏刀只往心口戳,怼得别人哑口无言。 可绿衣男子不在意。他薄唇抿了抿,姿态放得极低,“我不敢为难道长,只求你能放了他,我以身代之可好?” 楚衍漫不经心按着刀锋,理也不理苏少爷,目光仍望向绿衣男子,“你是人质,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让那竹妖答话。那些失踪的修士,怕是早已死了吧。” “别管我,你自己离开便是!为了我,不值得你赔上性命。”苏少爷勉强说完这句话,又是好一阵咳嗽,就连呼吸都断断续续。 他一张面容惨白,黑漆漆的眼睛也被睫毛盖住了,真有些认命的意味。置身事外的白修齐,左看看右望望,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楚衍一上来就劫持苏少爷,原来他早猜到,这一人一妖关系不简单!宁可赔上性命也好护得对方周全,最深情之处莫过如此。 一想到这点,白修齐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妖兽不都应该生吞修士渴饮血肉,既凶残又可怖么?怎么眼前这绿衣男子,格外有情有义,看了莫名让人心酸。 他心中滋味实在复杂,有感慨也有艳羡。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一人心心相映,哪怕五雷轰顶神魂不存,也是值得。 以己推彼,情况大概也是如此。妖物又如何,能有这份袒护爱人的情谊,也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吧。 纵然知道实情,白修齐还是忍不住不自在。 眼前的情景,仿佛楚衍是悍匪自己是帮凶,非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让其阴阳永隔。 “好真心,好感动。”有人说出了白修齐的心声,楚衍眉尾扬起,表情讥诮,“不如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让你们叙述一遍相爱经过可好?” 不等绿衣男子答话,楚衍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不,还是算了,让你们开口就麻烦了。我这同伴最是心软,旁人编出的经历稍微凄惨些,他就忍不住垂泪心软,才不管对方是人是妖。” 被骤然嘲讽的白修齐,很是愣了愣。他刚想开口辩驳,又心虚地摇了摇头,以此微弱反抗当做辩驳。 楚衍说的都是实话,他想要辩驳也无从谈起。 苏少爷苦笑一声,“道长何必奚落我们两人?我知道,你既然找上门来,就已有了确凿把握。我是临死之人,道长也不必处处相逼,留些情面不好么?” “我跟妖物,一向不讲情面。妖物与修士,天生关系紧张势不两立。就好比普通凡人,谁会和一头饥肠辘辘要吃人的老虎讲什么道理?” 拒绝之后还不算完,他琢磨片刻后又道:“你既然受了这妖物恩典,也就不算凡人,我也不用跟你客气。” 苏少爷咳了一声,惨白面色竟发青了。楚衍的态度真是蛮横直接,让他那些求情讨饶的话,通通烂在了肚子里。 绿衣男子见到苏少爷精神萎靡,有些按耐不住了。 他不再垂着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楚衍,似要发泄。而后眉头一皱,他又忍气吞声道:“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要杀要剐,冲我来就是。” 这次楚衍没理会他,而是笑容可亲地问白修齐:“想听故事么?” 白修齐喉结颤抖一下,终究还是好奇心驱使,勉强点了点头。 “这故事在我看来,太过老套。少爷爱竹,亲手植竹呵护备至。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修为已到,竹妖化形报答恩典。眉来眼去间,情愫滋生。” “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苏家老爷夫人与少爷,路遇劫匪。老爷夫人遇难,唯有少爷活了下来,却也因此大病一场,至今未能痊愈。” “为救情郎性命,竹妖不惜逆天而行,以修士神魂肉身练丹,替少爷续命。谁知,却因此引来了两个居心叵测的修士,非要硬生生拆散他们。” “这种事情,即便我不知来龙去脉,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按话本小说的套路来讲,我们俩就是不请自来拆散情侣的妖道,活脱脱的反派,面目可憎又令人讨厌。” 本来该是凄美婉转,感人至深的故事,叫楚衍这种懒洋洋讥诮的语气一说,分外干巴巴又无趣。 白修齐张大了嘴,一时半会不知该有何反应。 果然是老套又俗气的故事,他做善事惯了,难得扮演一回棒打鸳鸯的反派角色,越发不自在。 原来实际情况,与白修齐猜想的恰恰相反。 并非是妖物作祟,让苏少爷气虚体弱无法起床。而是妖物一片痴情,冒着天大风险屠戮修士,硬生生将快死的苏少爷拽了回来,让他苟延残喘继续活在世间。 如此手段,说是痴情也可决绝也罢,总让人不寒而栗。 白修齐悚然一惊,若是楚衍当时不救他,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也被这竹妖炼成一枚丹药,想想都后怕。 “以修士肉身为丹,为凡人延续生命。这种逆天邪法,你还真是敢想敢做。哎,能有如此魄力决断之人,绝不会是这般软绵绵好欺负的模样。事到如今,阁下还要继续伪装,未免无趣。” 听了楚衍的话后,苏少爷本就苍白的脸,又硬生生褪去三分血色,白如纸白如雪,呼吸时断时续,随时有可能咽气,看了就莫名让人心惊后怕。 楚衍把刀刃更往苏少爷颈间一抵,笑眯眯看绿衣男子,似是早将对方心思猜个通透利落。 绿衣男子浓长睫羽眨了眨,再抬眼时,已无之前的脆弱无奈。 他扬眉一笑,自有无形光彩气度加诸其身,果决坚定令人叹服,“道长果然心思敏锐,竟将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真让我佩服。” “可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们修士的所作所为,比妖物恶劣多了。修士活捉妖兽,不顾其意愿降服其为坐骑灵宠。生来自由无拘束的妖兽,谁愿意给别人低三下四当奴隶?不过是强行打到服软罢了。” “这还不算过分,更有甚者,将妖兽扒皮抽筋,死无全尸。内丹被挖走不说,就连皮毛肉身都成了珍贵之物。你们所做的事情,又与我有何差别?同样是炼丹续命,我至少还给他们留了个全尸,可比你们修士厚道多了。” 绿衣男子所说的每一字,都似巨石般狠狠砸在白修齐心上,震得他心神颤抖无力反驳。 白修齐想起了他往日在霓光派看惯的景象,妖兽被驯化成灵宠,会作揖会讨好,乖顺又有趣。 还有他以前吃的那些丹药,也许都是妖兽内丹血肉所化。妖兽也有意愿也有神智,白修齐并非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识忽略了。 直到眼前的竹妖揭穿事实,他才觉得自己双手肮脏沾满血污,就连活着,也是天大的罪过。 白修齐固然只是稍稍呼吸紊乱,仍被绿衣男子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眉尾高扬,讥诮又嘲讽地斜望楚衍与白修齐,“两位道长养尊处优,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 “你们大概不知道,被斧子一下下砍在腰上,血液流出脊柱断裂,明明想要痛得嚎叫大哭,却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拼命晃动枝干,是怎样一种可怖体验吧?我亲身体验过,明明神智已开,却无法反抗。那种滋味该有多难过,你们若不是亲身死过一次,绝体会不到其中万分之一。” 最后一句是诘问是责难,是雷霆轰鸣劈下,炸得白修齐心神恍惚颤抖不已。 “还好我遇见苏真,足足十年时光,我才能化形。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哪怕是邪法我也义无反顾。可惜就连最后一点幸福,你们都要剥夺……” 绿衣男子凄然一笑,之前锐利锋芒骤然消失,唯有一片灰暗暗的心伤。 “说完了么?”楚衍反问一句,面色不变,“我没有那么多悲天悯人的心思,也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想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我只知道,修士杀妖兽,妖兽同样如此。” “饿急的妖兽,不管凡人修士大人小孩,统统都吃。好在人类有嘴有口,能呼喊会哭泣,临死之前的哀嚎求饶,想来你们也听在耳中,也没见那只妖兽为此心软。再有甚者,妖兽之间还会自相残杀,胜利者吃掉败者尸体,也没顾及到什么同类相怜。” 楚衍停了停,又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修士力量强大,掌控世间,凡人就能活得安稳些。换做妖兽掌控世界,凡人似普通牛羊牲畜,被随意宰杀吞食。不,在你们看来,牛羊尚且能变成妖兽。而人类,比牛羊还不如。” “我身为修士,自该站在修士这边。身为人类,却替妖兽思考什么利益得失,觉得自己吃得每一粒米都有生命,那不叫心存善念,而是脑子有病。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整个世间都是如此么。” “说白了,事情简单得很。因为你强,才杀了那些修士。现在我占上风,任凭你花言巧语就是不动心,动动指头也能杀了你的情郎。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何必硬磨嘴皮子?” 碰上楚衍,实在是绿衣男子生平第二次劫难。 这修士不见得修为多高,却心思缜密又狠辣。既能放低身段骗人,也能不顾脸面地出手劫持苏真,着实捏到了他的弱点。 其实绿衣男子也并非一味软弱,完全放弃希望。 之前他和楚衍一番辩论,根本没指望能说服那意志坚定的修士,一切只为拖延时间罢了。 绿衣男子沉默片刻,忽然转头问苏真:“和我死在一起,你觉得不觉得遗憾?” 苏真似是意识到什么,惊骇地连连摇头,“不要,你别这样。我早就该死了,只是不愿牵连到别人……” “若非被逼到绝路,我也不愿如此。”绿衣男子轻快地仰起头来,凝望着浅淡的蓝色天空,“我只想带着你安全离开,不到逼不得已,谁愿沾染因果?” “两位道长,我想问问你们二人,斩杀妖邪与救人性命之间,你们选哪一种?” 听他这么问,白修齐已然有了不祥预感,心中咯噔一下。 绿衣男子高高举起被袍袖遮蔽的右手,并非五指修长的人类手掌。自他肘间向下,全是丝丝缕缕连绵的根系,直入泥土深处。 “这术法很耗时间,我与你虚与委蛇,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我是竹妖,根系坚韧蔓延而下,整个小镇都在我掌控之内。一动根茎,就是山崩地裂的地震。两位道长倒是能逃走,可小镇上下几百口凡人,就没那么幸运啦。” 绿衣男子似模似样叹了口气,当真十分悲悯一般,“我对这些凡人并无好感,若非为了苏真,他们也活不到如今。现在就是他们偿命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也是他们的荣幸。” “我也不奢求太多,只求两位道长网开一面,今天就当没见过我和苏真。那些凡人,自然安然无恙。如若不信,我可以神魂为誓。” 不祥预感成了真,白修齐气得浑身发抖。他双眼圆瞪,似要喷出火来:“你,你无耻!用凡人威胁我们,当真是妖物心性!” 这句不痛不痒的责骂,落在绿衣男子耳中,和毛毛细雨也差不了太多。 他摇了摇左手,分外无辜,“我本来就是妖物,不像人类讲面子又有道义,平白无故活得多累。” “这镇子以竹为生,我的同类们往往神智未开懵懵懂懂,就被人拦腰砍下,做成家具凉席。按你们的说法,现在就是一报还一报。之前欠了那么多,一下讨回,他们应该是无话可说。” “你们修士,不是最怕沾染因果么?几百名凡人因你们俩丧生,该是多大的因果冤孽,我看了都觉得后怕……” 绿衣男子笑嘻嘻地说风凉话,看得白修齐牙痒痒。 事态发展到了这般地步,已然不能轻易了结。暂且不论什么因果与冤孽,几百口人命,或生或死就在他们一念间。这份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欣赏,实在令人为难。 放跑那一人一妖,就是任务失败,再想追查难于登天。若是他们固执不肯妥协,那竹妖也是个狠角色,必会说得出做得到。 两相比较之下,白修齐还是觉得他不能枉顾人命。他犹豫刹那,转头凝望楚衍,“事关重大,你我不能太过莽撞。那可是几百条人命,稍有疏忽,后果太可怕。” “要不这次妥协,我陪你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得这妖妖物魂飞魄散……” 每说一句,楚衍的眼神就淡漠一分。他仿佛成了石雕般,既无表情更无生气,远望竟比那竹妖更不像人。 “别人性命安危,与我有何关系?不过几百名凡人罢了,不成修士皆为蝼蚁,我何必在乎蝼蚁的性命?” 白修齐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发凉,寒意凉丝丝直达心底。 他早知道,楚衍就是这种心冷如铁的人。可白修齐没料到,楚衍竟能狠心到这般地步。 之前杀了两个威胁废他经脉的修士,还算情有可原。白修齐虽不认同楚衍的处理方式,倒也能够理解他。 可他现在说出的话,就是实打实的混账了。 几百名凡人何其无辜,平白无故牵扯到这桩事情中。楚衍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句话,就抹灭了他们的生机。 太冷血又太可怖,自己怎么会看错眼,喜欢上这么个冷血混账?太生气太失望,白修齐反倒冷静下来。 他仿佛瞬间沉稳了,举手抬眉间,全是正气凛然,“妖物尚且知道报恩,你比妖物还不如。” “你可以昧着良心,不顾他人死活,我却做不到你那样绝情。我不想与你为敌,独独这件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 纤长手指一翻,好几张符咒夹在白修齐指间,符箓已被点亮,火焰般流淌不息。 白修齐沉着脸,面上每根线条,都镌刻着决然与刚硬。楚衍似是犯了难,同样皱着眉不说话,情况陷入胶着。 绿衣男子可不着急。眼看苏真无碍,他甚至有闲暇揣摩一下那二人心态状况。 情况骤然逆转,变成两个修士内讧,简直有趣。 一切也没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有转折余地就好,他自能仔细盘算。 果然,年纪稍小些的修士,还是一腔热血好糊弄得很。之前三言两语就能说得他心软开门,现在两难抉择,不出意外他也选择稳妥的一方。 即便白修齐放了他们俩,绿衣男子也不准备遵守承诺。 名叫楚衍的修士,先是狠狠捉弄他一番,又一刀伤了他。只这件事情,就算把那两个修士撕裂成千百块,都无法让他消气。 更何况,他们还伤了苏真,在他身上划了整整两道口子。 苏真每流一滴血,他都细数着记在心上。一滴就是一刀,千刀万剐之后,再扯出他们的神魂继续折磨,方能消解心中怨恨。 至于那几百个凡人,能给他们两个修士陪葬,就是天大的负分。就算立下誓言,他也能找到空子钻。 当妖物就是好,肆意报复全不重诺,比束手束脚的修士强出太多。 “两位商量好没有?苏真气虚体弱还在流血,他若死了,那几百个凡人就直接给他陪葬。我没有那么多耐心,数到十,就一弹指掀个天翻地覆。” 本就面色惨白的苏真,听了这话不由苦笑起来。他得知真相后,实在遭受打击太大。 以人类修士性命为代价,继续苟延残喘。这样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苏真不想连累他人,甚至想主动往楚衍刀刃上撞。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可竹妖早料到此点,虽是威胁那两个修士,也是给自己的警告。 苏真心中矛盾得无以复加,既是踌躇又是酸楚。妖物报恩,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之前那人收敛脾气分外温柔,他也就傻乎乎什么异常都未曾觉察。 唯有现在,看到竹妖志在必得的威胁,苏真才明确意识到,自己是凡人,而他是妖物。身份差距太大,一开始就不该有交集。 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偏偏竹妖声音被风传来,每个字都钻入耳中,不得不听。 绿衣男子不废话,直接开始倒数:“十。” 白修齐与楚衍仍在对望,谁也不愿妥协。 “七。”绿衣男子根本不讲规矩,白修齐霍地回头,却见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我占据优势,自能随心所欲。” “四。” 白修齐咬着嘴唇,逼上前一步低声道:“楚衍,你别逼我……” 何必闹得这般无可奈何,非要刀刃相向才甘心?有什么事情,能比上百条人命更要紧? 楚衍挺直脊背,不为所动,刀刃仍横在苏真颈上。 “二。”绿衣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而后那抹笑容突兀地僵在他唇角。 第41章 竹妖骇然望去,狭长眼睛也跟着瞪圆了,再也不复之前的镇定。 每过一瞬,空气中的逼仄与压力就加重一分。是风雨欲来前的昏暗,催压得人心中惶惶无处安放。 那把抵在苏真颈上的绯红短刀之上,忽然嗡嗡作响,一层接一层的符纹不断亮起,不断碰撞叠加交融为一,又构造出更复杂的符箓。 恢弘浩荡的金色流淌汇聚,华美又令人屏息。 不管是竹妖苏真,亦或是白修齐,都忍不住对那把刀投以瞩目,眼睛死死黏在上面,挪都挪不开。 三层,四层,五层。金色符纹不断铭刻至刀身上,空气也随其颤抖不已,嗡嗡声不绝于耳。 不可思议的各种幻象,飘然优雅地扩散而来,如香气般不着痕迹地附着在衣袖上,挥之不去。 忽而如大雪飘飞,满地银装素裹,寂静又清冷。忽而是大漠黄沙,夕阳艳红爽冽如酒,苍凉空旷。大浪滔天,雷云翻滚聚集,闪电如蛇穿梭其中,轰然炸裂响彻神魂。雪山之巅,有光芒璀璨围拢成环,头顶天空低而近,星子如珠抬手可摘。 诸多景象曼妙又奇异,短如刹那长似永恒,不经意间夺人心神。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白修齐恍恍惚惚还在走神,竹妖却牙齿碰撞开始打颤了。他此等失态表现,仿佛见到天大的灾劫一般,“法器?不,法器怎可能有这种威势?” “难不成是玄器,不,是灵器!” 竹妖深吸一口气后,又是骤然惊愕,“你修为浅薄,骤然动用灵器禁制,不怕把你自己吸成人干?修为全无都算侥幸,你若控制不了这把灵器,它失控之后肆意杀戮,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我也不逼你了,只求你放了苏真,其余什么都好说……” 比起之前假惺惺的妥协与无奈,此时的竹妖不像要反倒像人,既狠辣又重情,临死关头还不忘看着苏真,生怕自己的爱侣因此受伤。 楚衍面色也的确不好,一丝血色都没有。白得可怖白得淡薄,比苟延残喘的苏真脸色还差。 即便听到竹妖的话,他也垂着眼不应答。 六层,七层,八层。绯红短刀颤抖不休,声响尖锐又剧烈,直直钻进耳朵里,一往无前拔不出来。 小小院落已然变成金色的汪洋,肆意流淌聚合。连带着浅蓝天空,也跟着染上一片澄金。虽未至黄昏,却有了黄昏的景象。 白修齐不需多看。他神识也跟着尖锐轰鸣,时时刻刻提醒他,快些抛下这两人一妖离开,无缘无故留在此地就是送死。 可他强硬地拒绝了本能的催逼,脚下如同生了根般,立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事情发展到如今结果,也有他一份责任。和楚衍死在一块,不算多坏的结局,他心中还有几分微弱欣喜。 逼仄与压抑已经达到顶点,千钧一发胆战心惊,越是将断未断,越是时刻绷紧一颗心不得放松。 “你我何必同归于尽,道长前途广大,和我这样的妖物死在一块,根本不值当。你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切好说。”竹妖为表诚意,甚至主动抽出右手晃了晃,密密麻麻根系又化为修长手指。 为了保命,再刺激这疯子才是最的选择。比狠心比谋略,终究还是自己输了,竹妖恨恨地想。 方才他们俩看似互相讥讽针锋相对,实则都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瞧不出眉眼高低的人,怕是只有傻愣愣的白修齐一人。 竹妖以几百名凡人性命为质,行为不可谓不果决。可楚衍比竹妖更心狠,他赌上自己不顾生死,因此全赢。 有所顾忌的竹妖,终究比不上敢于玉石俱焚的楚衍。 楚衍秀美轮廓被金色照亮,光芒澄澈流淌在他鼻端眼角嘴唇,衬得他越发像端坐殿堂的神像,平静无波丝毫不动。 他快要握不住那把刀,指缝间已有鲜血流淌,但他的表情仍是漠然,不顾及生死,也不在乎后果。 不知为何,楚衍平静无波的瞳孔忽然一皱,他稍转头望向白修齐,“你后悔么?” 短短四字,含义太多。 问白修齐可是后悔与他相遇,更问他是否后悔,逼迫他到这般地步,下场太过凄惨。 已经不需言语,眼神交汇间,就胜过万千时光。白修齐眨眨眼,他忽然笑了:“能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 当真是不怪也为难,早将前路看得一清二楚,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无怨怼也无憎恶。 终于,绯红刀刃彻底变为金色。 它再不是一尾在楚衍掌心剧烈挣扎的鱼,而是顷刻化龙咆哮欲飞,观其声势震颤,都让人心惊胆战。 灵气耗尽,再也无法握住刀的楚衍,努力忍耐刹那,终于松开了手。这一疏忽,刀刃就彻底从他指间坠落,刹那间金色尽褪。 太快太迅捷,比雪花落在睫毛融化的短暂瞬间,更轻快。 无人支撑的苏真,缓慢地委顿向下。竹妖反应神速,右手再次化为细密根茎直插地底,左手一舒一卷,就将那人抱了满怀。 终于计划得逞的竹妖,眉尾张扬肆意得很,“输在我手上,你也不太亏。若是你修为再高那么一点,就能用那把刀将我捅个对穿。” “不是你计谋不好,而是你太高估自己,眼高手低能力平平。这几百个凡人,就当你犯错的惩罚罢了,铭记在心之后,也该长点记性。” 话说到最后,竹妖忍不住肆意大笑。 固然那笑声明快又好听,却字字如针,狠厉又阴损地刺在白修齐心上,没出血却生疼。 炫耀得意过后,当然要肆意报复。竹妖右臂一扬,明明是细若丝线的根须,顿时紧绷得坚不可摧。 每一缕根须都自有方向径自向下,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蛰伏于整个小镇地底。竹妖连丝坠线地向上一拔,方圆十里就跟着晃动不休,最终酿成一场天大灾祸。 这就是惩罚,就是报复。谁叫那两个修士不知好歹,非要多管闲事?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想办法给苏真续命。 只要苏真能继续活着,竹妖就并非一片惶然无安,也有了光亮与前途。 竹妖笑得快意极了,他的笑声很快哽在喉间。 委顿在地的那把刀,不知何时阴森森地飞而起,比风轻盈比雷霆可怖,聪慧狡黠地绕到竹妖后背,势如斩铁一刀而下,仍是利落顺畅犹如裂帛,丝毫不见阻碍与滞涩。 竹妖的眼瞳放大又收缩,他疑惑又惶恐地望了望自己胸前,左手摸了摸伤口,而后深绿血液才喷射而出,溅了满地满院。 勉强愈合的伤口又被重新撕开,伤上加伤更加严重。那缕如骨附蛆般的刁钻灵气,又重新回来了,无孔不入有缝就钻。 明明他的本体坚固如铁,法宝都别想击穿,可在这把古怪的刀刃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喉咙都是嘶哑的,甚至无法出声。 原来疼痛到了极致,是这般可怖。喊不出来也无法哭嚷,层层冷汗细密而落,哪还有力气呼痛? 竹妖这才知道,原来他化为女鬼时,楚衍砍他的那一刀还算留有余地,不管劲力角度,都无法与现在相较。 不是楚衍灵气消耗无法控制这灵器,他明明游刃有余,却演技精湛不由他不服气。 没想到啊,之前那灵器金灿灿光芒四射,搞出那般大的声势。第十重禁制开启时,却能收敛锋芒和光同尘,一丝气息都没有。 看似不起眼的一刀,却连他的内丹都劈碎了。干脆利落直捣黄龙,竹妖想报复,都无能为力。 名叫楚衍的修士不光比他心狠,还算计周密勘破事实,自己再狡诈也是小聪明,根本上不得台面。 越到临死前,竹妖反倒能看得开。他轻轻抽回右手,仍化为细白手指,在苏真头上抚了抚,“是我疏忽大意,连累了你……” 面色极差的苏真,却温柔地摇头否认,“我不怪你,这种结局很好。平白造下那么多杀孽,我睡觉都觉得不安稳。苟延残喘三年,有你陪在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傻子,烂好人。”竹妖不满地嘟囔一句,“你这脾气秉性,看来是至死不能改了。” “可惜了,只差两个修士的神魂,我就能让你肉身恢复如初。也许是天意不快,看不惯我这妖物凭空造杀孽吧。” 这句叹息,是无可奈何的哀怨,已然认命。 竹妖一死,苏真也活不下去。本来能够化形的竹妖,修为就与普通筑基修士相当,还胜过一筹。他舍出好大一部分修为,稳住了苏真快要崩溃的神魂,却无法使他的肉身恢复如初。 于是竹妖想起他曾听过的一个阴损传言,以修士神魂肉身炼丹,凑足九之极数后,就能让凡人疾病全消青春永驻。 他瞒着苏真,操控苏府在云台府发布任务,引诱散修与大门派弟子前来捉妖。 报酬也恰到好处,筑基修士看不上,练气弟子却觉得是一件轻松工作,一个接一个跳进陷阱,全被竹妖杀了。 他也知自己在玩火,只想在大门派真正计较这件事,凑足九人让苏真恢复如初。 不光时间紧迫,修士也不好对付。好在竹妖天赋异禀,刚化形也能勉强构筑出小千世界,对付练气修士无往而不利。 就算来了个筑基修士洪城,竹妖也看穿他好色贪财的弱点,区区幻象就诱使他丢了性命。 唯有碰上这修为低到浅薄的楚衍,才算啃到硬骨头,任凭竹妖使尽手段,还是输得什么都不剩。 “就算造孽,我也陪你一块承担。”苏真笑了笑,他面颊微弱一红,有了三分色彩。他费力伸了伸手,终于够到竹妖的右手,十指相牵,就别无他求。 天真蓝啊,竹妖忽然有些恍惚。他握了握苏真的手,语声轻微地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模样么,实在太有趣。你瞪圆眼张大嘴,还问我是不是神仙。” 回光返照前的短暂时光,足够竹妖回忆往昔甜蜜。 那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好的光亮的,是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对着太阳一照,就五彩缤纷变化各异。 竹妖精神极佳,苏真却有些困倦了。他阖上眼皮,喃喃自语:“你是神仙还是妖物,都没关系。” “这样傻的凡人,怕是只有你自己。”竹妖忽然一笑,他没有等到苏真的回答。 那人静悄悄睡去了,一觉就永远不会醒。终究凡人比妖物更脆弱,明明没受什么伤,精神仍是无法支撑。 苏真去了,他在黄泉路上等着竹妖,自己也不会让他等太久。竹妖伸了伸手,凭空出现好一堆灵石,哗啦啦堆成一座小山。 “临死之前,我只有一个心愿。”竹妖看向楚衍,“求你把我和苏真葬在一块,五百块灵石在此,就当我给你的答谢。” “一座土坟就好,写苏真与淇奥之墓,立个木牌就可。” 面对竹妖临死前的请求,楚衍也有了一丝人情味,他点了点头,“我应下了。” 得了他这句保证,竹妖终于放心了。他又喃喃自语,“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我根本没读过书,你却给我起名叫淇奥,实在拗口……” 竹妖又短暂一笑,却再也等不到苏真的回答。那一人一妖紧握的手,终于还是松开了。 白修齐眼圈红了,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早就忍不住了。一人一妖相爱的故事,果然都没有完美结局。 明明他们罪有应得,可就因竹妖的深情,这故事也不再那么血淋淋阴森森,越发像话本小说中无法厮守的有情人。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却见站得笔直的楚衍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这又是什么情况? 刚才楚衍还大发神威,威风霸气地一刀将那竹妖砍成两半。可他现在却虚弱极了,甚至顾不上形象,微弱堪怜地委顿在地,比一个病弱凡人还不如。 楚衍也不要别人搀扶,一个眼神就逼退了白修齐。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摸出自己的储物袋,却灵气全无不能打开。 原来这人刚才都是强撑的。竹妖并未说错,他骤然唤醒灵器禁制,修为浅薄根本支撑不住。 白修齐头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楚衍,不是在树林中瑟瑟发抖,却仍旧眼神明亮的他,而是真正的脆弱无处依靠。仿佛一阵风过,都能将他吹倒。 “我有上品聚气丹。”白修齐呆愣过后,终于想明白楚衍要什么,赶忙自储物袋中摸出一个瓷瓶塞在他手中。 纤长手指握住瓶口,楚衍仍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帮我打开。” 的确是自己有欠考量,没想到他竟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白修齐“哦”一声,乖乖打开瓶口倒出几枚丹药,全都放在楚衍掌心。 吞下一粒聚气丹后,楚衍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他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又吩咐白修齐一句,“替我看着外面,谁若接近,就把他打昏。” 楚衍也不管白修齐答不答应,自顾自开始入定打坐,全无防备的模样。 被委任如此重任的白修齐,立时警戒起来。他左顾右盼,手上捏了好一把符咒,有个风吹草动都跟着心里发慌。 过了许久,周围实在寂静得无聊,就连一只蝴蝶都没有。白修齐难免精神松懈,目光不由自主落到楚衍身上。 楚衍难得没有微笑,长长眼睫交错合拢,每一寸轮廓都恍若被光照亮,温软精细无比动人。 他长得真好看啊,初看惊艳细看就舍不得移开眼睛。楚衍还没成年,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骨骼纤细,瘦得让人心疼。 等他年满二十长成男子,会比现在更加风姿卓然吧?一眼望去就是容颜灼灼,只剩惊艳赞叹,都无法说出一句话。 到了那时,追求他的人必定很多。不光有女修明里暗里表达好感,不避讳的男修更加手段直接。 绝代美人身边,总有好一批狂蜂浪蝶,莫名让人不愉快。 喜欢这样一个人,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白修齐直愣愣地看,倒也多了个心眼,收拢心神仔细探查周遭动静。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苏府有人出来。明明刚才争斗时,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还有金光冲天直入云霄,这些凡人都不好奇。 难道楚衍一句短暂叮嘱,就有如此大威力?管家不光管教得下仆侍女服服帖帖,甚至能应付整个镇子的人? 疑问一个接一个,像小猫爪子挠得心里痒痒。可白修齐分得出轻重缓急,他既已答应楚衍,就会遵守承诺,护他周全才算安心。 也许是凡间灵气稀薄,即便有聚气丹辅助,楚衍修炼起来也是格外费神。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天边都已擦黑,白修齐才见楚衍睫毛颤抖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脸色红润,人也不想方才那般虚弱,就连喘气都是费力。 “你醒了。” 白修齐喜滋滋凑上去,他刚要伸手拉楚衍一下,碍于这人冷淡表现,又重新缩了回去,讪讪笑了笑。 楚衍手一撑地,自己站了起来了。他仍是冷淡的眉眼冷淡的表情,眼神也不愿分给白修齐一个。 又尝到这种冷遇的滋味,白修齐却觉得他罪有应得。 之前他太担心楚衍,也不敢想太多。等到并无危险之后,白修齐才记起先前和楚衍针锋相对的事情来,又是愧疚又是心虚。 明明自己已经答应楚衍,凡事以他为准,最后还是中了竹妖的离间计,不由他不介怀。 仔细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杠上楚衍。脾气差的修士,早就邀战一分高下,赢了还要嘲讽他一番。 观楚衍修为手段,自己在他手中,怕是撑不过一个时辰…… 越想越沮丧,白修齐都不敢叹息了。 就在这时,他听楚衍轻轻说:“你做的很好,谢谢你。”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只在刚才有点用处。” “正是知道你人品可靠,我才能毫无后顾动用禁制,找机会杀了那竹妖。这件任务成功,也有你一半功劳。” 楚衍回头看他,脸上微笑浅淡。 白修齐愣了愣,受到天大鼓舞一般,又开始话多起来,“不不,主要功劳在你,灵石丹药全归你,我心服口服。” “一人一半,不用客气。” 白修齐更加欣喜,他挺胸抬头报告道:“这三个时辰倒也安静得很,半个人都没有,实在蹊跷……” 他们两人踏出院落,话没说完,白修齐就怔住了。 偌大一片碧绿树林,此时却已是黄绿偏白的一片,数不清的花朵缀在叶上,美则美矣,却有一种格外凄惨的氛围。 “竹子一开花,就会很快枯死。那竹妖死了,他本体就是这片竹林,自然无法继续存活。” 白修齐迟钝地应了一声,又想起那一人一妖的故事来。 不知是天命因果,还是机缘巧合。那两人落得如此下场,未免让人有些心酸。 楚衍背着光,话说得格外不客气,“你有闲心怜悯一个妖怪,真是感情丰富。人妖殊途,这道理你早该明白。” “若真是无可奈何,你真会牺牲那几百个凡人?”白修齐忽然不走了,他定定看楚衍,非要得到个答案才安心。 第42章 这句话话在白修齐舌尖翻滚好久,又被楚衍一激,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问出口后,白修齐倒不敢抬头,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他既盼望听到楚衍的回答,又怕听到答案,心情实在纠结。 白修齐垂着头屏气凝神,静静等待楚衍回答。他感觉眼前一黑,狭长一道身影笼在他身前,遮天蔽日。 “不管我如何说,你都信么?”楚衍反问,“事情顺利解决,没一个凡人受伤,这就是结果。追究细枝末节,徒劳无益。” 换做平时的白修齐,被楚衍一噎,早就该悻悻住口。 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径自抬头看楚衍,目光一瞬不瞬,“我在意,非常在意。你说真话也好,骗我也罢,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那双眼睛又亮又圆,像小狗眼巴巴看着主人,非要讨到一句赞赏才甘心。如此模样痴心又可怜,楚衍竟心生怜悯,到了嘴边的敷衍话也咽了回去。 向来无往而不利,从不吃亏的楚衍,终于碰上为难之事。 怕就怕白修齐这种愣头青傻小子,明明会意一笑双方自有默契,他偏要打探得一清二楚,将所有隐秘明晃晃晾在日光下,让人不由不恼。 恼怒过后,楚衍也有羡慕与怅惘。谁不想直愣愣又死较真地活着,在红尘世故中浸染太久,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心。 少年紧皱的眉头,一分分松开,“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连累无辜者。都说凡人如蝼蚁修士才是人,可哪个修士生来不是凡身肉体?孽造多了,难免会有报应。” “可我也并非一味良善不懂反抗,我向来有仇报仇,别人苛待我,我绝不会因他弱小而置之不理。孩童女子犯下错事,一样要惩罚。” 紧盯着楚衍的白修齐,终于眨了眨眼睛,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还好还好,回答虽与自己道心相去甚远,倒也没有太多冲突。白修齐眨了眨眼,露齿冲楚衍一笑,“我知道你是好人,虽然话说得尖刻些。” 好人,这可不是什么夸赞人的好话。和白修齐这么没心眼又好糊弄的人,也不必计较太多。 楚衍抿了抿唇,还是冲白修齐挥了挥手。白衣少年愣了刹那,立刻喜滋滋跟在他身后,就差没晃晃尾巴。 等白修齐踏出院落外,就愣在原地,一步都不敢走。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苏府,此时却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气派精美院落都已颓败,白墙生苔瓦片零落,花草树木也好久没修剪过,肆意向四方生长,阴森森地可怖。 莫非自己之前所见所感,都是那竹妖的幻术?苏府足有几十口凡人,难不成全是行尸走肉? 一想到自己和快要腐败的尸体相处这么久,白修齐既是恶心又是心寒。 他二话不说缩到楚衍身后,简直想拽住他的后襟寸步不离,想想觉得太掉价,还是作罢。 之前还挺有勇气,直面妖物也不胆怯。看白修齐此时模样,和一条被吓得呜呜咽咽只敢缩在主人怀里的小狗,也不差不了多少。 “不是尸体,只是傀儡。”楚衍轻描淡写地说,“那竹妖取自己枝干为材,灌注妖气遥遥操控,整个苏府都在他掌握之中。”不是尸体就好,白修齐出了一口气。 他又想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之前吃的东西,不会是是什么死老鼠脏石头吧?话本小说里都说,妖怪就是这样哄骗人的……” 楚衍怜悯地看他一眼,“所以我没吃。” 这句话效果显著,白修齐面色又青又白,他躲远干呕一番,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坏心眼,你又糊弄那小辈。”简苍笑吟吟地说,“竹妖以修士血肉神魂炼丹,就得好吃好喝供着他们,生怕滋生什么杂质污秽,时辰到了才一刀杀了,比寻常妖兽折磨凡人的手段良善太多” 杀了修士,以其神魂肉身炼丹,还算手段良善?楚衍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上界的与残忍。 魔尊不出声,楚衍真差点把他忘了。 自从他们与那竹妖对上开始,简苍就销声匿迹毫无声息。等到安全时,他又矜持地跳了出来,真是极敏锐又有眼光。 “魔尊刚才可是睡着了,在下唤你好几句,你都不答。” “本尊信得过你,信你定能胜过竹妖。”简苍回答得毫不心虚,“本尊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大本钱,若连这点小小灾劫都过不去,我就亏大了。” 明明简苍躲起来看热闹,偏能说得理直气壮,楚衍挑不出半点毛病。 比起狡猾的简苍来,还是白修齐更好玩。都过了好一刻,白衣少年还在干呕,眼睛里甚至泛起泪花。 “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楚衍极认真地劝解道,“至少你当时吃进嘴里的,是美味佳肴。进了肚子后,什么东西都没差别。” 原本白修齐已经快止住干呕,让楚衍一提,又是好一阵恶心。他扶着树,泪眼婆娑地说:“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楚衍点点头,甚至不愿花力气否认,“嗯,我就是故意的。” 白修齐欲哭无泪,不知该有何反应。 自己为何看上楚衍,脾气又差还记仇,唯有一张脸十分好看。该不会,就因楚衍那张脸,他才喜欢楚衍吧? 不,不,自己并非如此肤浅。 他摇了摇头,又见修长白皙的一只手递到眼前,楚衍眼睛深黑,像星空又似深湖。 白修齐犹豫刹那,还是拉着楚衍的手站了起来。之前楚衍捉弄时的怨气,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把他拉起来后,楚衍的神情又变得冷淡起来,眉眼间都是一片疏离:“后院五百颗灵石归你,云台府那边归我。一人一半,互不相欠。” 白修齐被这句话砸蒙了,头昏眼花回不过神来,“我不要,全归你都行。我本来也出力不多,不好意思收。” 他越想越慌,忍不住眼巴巴问:“楚衍,你是不是怪我?刚才的确是我的错,轻易受竹妖挑拨,差点与你反目成仇。” “你要是真生气了,扇我一巴掌打我一顿都成,别这样对我不冷不热……” 白修齐向前两步,想了想又待在原地,十分无措。 他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莫名其妙又被人疏远讨厌。从小到大,他都不明白为什么。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要回太上派,有缘再聚就是。”楚衍话说得客气,甚至还冲他拱拱手,转身就走的姿态分外果决,明摆着不愿与他牵连太深。 一见楚衍要离开,他整颗心似落在滚油里一般,又烫又疼实在难受。 明明才认识短短几天,不知何时,楚衍这两字却深深刻入心底。每笔横竖转折,闭着眼都能写得漂亮完美。 楚衍说得对,他们本就是偶然相逢,也没多深的交情。下次相会时稍微一笑,就当打个招呼,相逢一笑泯恩仇。 修士生命太过漫长,萍水相逢的短暂相处,太微渺太清浅,在楚衍注定精彩峥嵘的人生中,根本留不下印记。 攥紧的手指松了又捏,白修齐看着楚衍越走越远,心跳砰砰面红耳赤,就连鼻息也变得滚烫。 既是如此,何必在意什么丢不丢脸?难得情意滋生,不管是劫是缘,他都豁出去了。 “楚衍,我喜欢你。” 鼓足勇气说出的话,声音却细如蚊讷。不光楚衍没听到,白修齐自己都差点没听清。 他还是越走越远,身形挺拔风姿出众。再过三年五年十年,楚衍会不会彻底忘掉自己? 毕竟楚衍长得这么好看,有人表达爱慕再正常不过。 即便明知并无希望,也要勇敢些,成不了与他携手终身之人,至少也要当第一个对他表白心迹的人。 白修齐豁出去了,他闭着眼大声喊:“楚衍,我心仪你!” 脚步声停下了,似乎还能听到他转身的声音。楚衍该是呆立在原地,模样惊异,和自己刚才一样吧? 已经说出来,也不必不好意思。白修齐海固执地重复一遍:“我心仪你,并不奢望太多。下次有缘再见,你同我打个招呼就好,仅此而已。” 说完话后,白衣少年死低着头不敢看人。 不光他自己害羞,楚衍也被吓了一跳,他睫羽低垂好一会,都没有答话。 “这小辈还真有胆。你看,我早就说过了,他喜欢你。”简苍得意洋洋地炫耀,“本尊何等眼光毒辣,别说这心思浅显的小辈,就算你们太上派掌门那张稳如泰山的脸,我也能一眼瞧出他想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说出来。”楚衍叹息一声,“毕竟我长得好看,有爱慕者再正常不过。白修齐心思单纯,我不想直接挑明拒绝他,那多难看。” 简苍不满意楚衍似是炫耀又似担忧的话,冷哼四字,“不知好歹。” 不是楚衍故意炫耀,他也实在惊讶。白修齐忽如其来的表白,在他意料之中。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才猝不及防。 明明轻而微弱,似春季花木抽条发芽花苞鼓胀,虽未盛开亦无香气,却让楚衍感知到不详的征兆。 他以为到了上界,就能摆脱凡间处处惹桃花的麻烦情况。太多人爱慕也并非好事,有人因爱生恨非要他死才甘心,更有人对他嫉妒太深,挫骨扬灰还不解气。 不管转世轮回多少次,全活在刀光剑影中,比被架在火上烤也差不了多少。楚衍现在还没疯,自己也有些惊讶。 好在飞升上界后,那种莫名魅力消减不少,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刚才白修齐的表白,又让楚衍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如鼓喉头发紧。 为了不让简苍看出蹊跷,他随口想出一堆烂话糊弄人,好在魔尊没发现异样。 最好是白修齐少不更事,见到一个与众不同之人,自顾自心生爱慕不能自拔。更好的情况,只是白修齐瞧中楚衍这张脸好,看着赏心悦目,觉得他做什么都情有可原。 修士也如凡人般浅显易懂,未有切实证据之前,不宜再胡思乱想。 零零碎碎想了太多,还得打起精神应付这桩桃花运。 楚衍缓步向前,离白修齐三尺处站下,一字字都说得郑重:“多谢,再见。” 这算什么话,答应还是拒绝?楚衍还是讨人嫌,都不肯给个痛快回答,多说几字又能如何? 白修齐立刻睁开眼,却只见那人轻飘飘出了院门,只能望见他纤瘦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你就这样拒绝他?至少给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模棱两可才有余地,否则你日后后悔了,都没退路。”简苍悠闲地说风凉话,楚衍全当听不到。 魔尊大人等了等,又不死心怂恿道:“那小辈性格不差,人也挺可爱。虽说脑子不大好,也能慢慢纠正过来。最重要的是,他是霓光派真传弟子。抱上这条金大腿,你前途光亮得很啊。” 楚衍拒绝得坚决,“那是吃软饭,时时刻刻看别人脸色,我没那么好脾气。凡人女子以色侍人,男人也能当男宠。迫于无奈也好,自甘堕落也罢,把自己尊严摔在地上,任由别人践踏,活得太憋屈。” “而且,我也不喜欢白修齐那类人。又傻又好骗,一看就透,半点趣味都没有。” 难道真叫自己猜中了?简苍心里犯嘀咕。 小呆子一向清心寡欲,抓不到弱点。 面对师姐李窈兰那么个标致美人,他表面上装得笨拙惶恐,一双眼却冷冰冰看穿她本质。既不怜香惜玉,看来是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那就是好男色。先前小呆子就明里暗里勾引自己,还装得无辜又懵懂,倒让简苍有些意外。 楚衍明知简苍是魔修,还敢如此撩拨他。不是心有所图,就是吃定了自己。现在他还暗示自己,不喜欢白修齐那种傻白甜,明显就喜欢心上人强势有气魄,刚巧自己全都符合。 简苍又是窃喜,又有些慌乱。楚衍既已出招,他不接一句,那该多尴尬。 于是魔尊停顿刹那,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楚衍还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每一字都仔细斟酌才回答:“有城府懂进退,能容忍。谈情就好比下棋,棋逢对手才有意思,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必定不长久。” 听听,他对魔尊大人有多爱慕。每句话用来形容简苍,都是恰如其分,毫无浮夸。 哎,小呆子这句话,已经表明向他表明心迹,真是大胆又直白。 简苍虽然欣喜,也深感为难。他看楚衍很顺眼,暧昧好感,自然也有。但他连形体都没有,危机又迫在眉睫,哪有闲暇谈情说爱? 小呆子一颗真心亲手捧出,他冷心冷情地拒绝,天知道楚衍该有多难过。 不能说的那般直白,就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吧。等将来大仇得报之后,再来细想这个问题。 “本尊也觉得,谈情说爱就该如此。两人不需言语,就能心意相通。这种默契,旁人哪能插足?” 楚衍眉头一皱,觉得话有些怪,仍没细想。他摇摇头叹息,“我桃花虽多,大多是孽缘,未曾体会到那种感受。若我要谈情,定是刹那间心动一见钟情,擦肩而过蓦然回首,就知是有缘人。” “男女皆可,妖物修士凡人也都随意,我不挑剔。可惜我命途多舛,大概这辈子碰不到有缘人了。” 简苍越听越傻,满腔欣喜立时结冰,敲都敲不碎。 什么话,难道全是他自作多情会错意? 不,这是楚衍欲擒故纵的小手段,悲悲戚戚诉说身世,由此引得魔尊的怜惜与同情。 明明简苍不难过,可心中那簇刚升起来的微弱火苗,被突如其来的寒风一刮,就彻底熄灭,黑漆漆凉哇哇。 青衣魔修不肯认输,咬着牙诘问道:“你怎能如此胸无大志?修士当以修行为重,平白无故动了凡念,就是多生心魔。” “霓光派的小辈也不长进,自甘堕落不说,连带着你也春心萌动,实在不像话。等我修为恢复之后,定要亲自见见那小辈师长,向他讨个说法!” 简苍立时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匆匆忙忙补个借口,扯出专心修行的万能借口。好在楚衍看不到他此时神情面色,瞧不出端倪。 明明刚才,魔尊还对白修齐观感不错。怎么突然之间,就态度翻转直线下跌。 这番话,像长辈指责勾引晚辈堕落的风尘女子。因为观感太差,什么过错都一股脑推到对方身上。 白修齐也有点可怜,被自己委婉拒绝不说,还背了好大一口黑锅。难得见魔修尽兴,由他说两句,也没什么吧? 楚衍鼻观眼眼观心,干脆不出声,任由简苍发挥。 等魔尊仔细琢磨后,发现自己根本没说错越看白修齐不顺眼,“那小辈冒冒失失,太心软又好糊弄,妖怪说什么他都信,就是不信你。你除妖的时候,他没帮多少忙,反倒填了不少乱。最后还敢大咧咧向你表白。呸,亏他好意思!” “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用顾忌什么凡人安危。以你那件灵器的本事,一刀劈了那妖物,还用束手束脚?最后你还分他五百块灵石,多此一举,实在心软!” 话说的有失偏颇,固然白修齐拖了后腿,可正是有他,楚衍才能糊弄住那竹妖。 同样的计谋使了第二次,多疑的竹妖本不会上当,正是因为白修齐毫不作伪的表现,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就算对白修齐无意,楚衍本着良心,也得替他辩驳一句:“五百块灵石不亏,他也出了力。没他替我看护四周,我也不敢打坐恢复灵气。也算因祸得福,我现在练气五层,修为增长很快。” 小呆子究竟多傻,明明吃亏还觉得不亏。 简苍语重心,再次叮嘱:“你不懂,越是可靠的名门正派,翻脸之后越是面目可憎。宁要精明会翻脸的真小人当同伴,也不和脑袋不灵光却脾气耿直的君子做朋友。” “总之,你以后不许接近他,白修齐变故太多,本尊怕你应付不来。” 魔尊大人一锤定音,态度强硬。楚衍答应得十分痛快,“其实不用魔尊叮嘱,从一开始,我也没准备和他牵连太深。”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树林告别之后,陌路不相逢,就是我与他的最好结局。可惜天意弄人,让我碰上这棘手事情,不得不与他合作。白修齐反应都在我意料之中,最后没出纰漏也没有差错。” “这样的人若是意气相投,自然无比可靠,赴汤蹈火他都眼皮不眨。只可惜,我与他秉性不同,勉强靠近只会隔阂更深。现在果断告别,也能留个好印象。” 听到这里,简苍都不由啧了一声,他那股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并未入心。 现在他倒有些同情白修齐,又一个被楚衍吃定的傻子,正如之前的林修羽一般。 小呆子看似糊涂实则精明,楚衍究竟隐藏多深,简苍都看不清。 如此伤感情的话,简苍也不愿说出来扫兴。他换个话题问:“等你平安回到太上派,你猜那些人面上何等表情?” 第43章 能怎样?普通太上派弟子大概是惊异,自己为何还没死,还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陈世杰更会恨得牙痒痒,一计不成,自有其他谋划。不把楚衍彻底踩在脚下,陈世杰不会善罢甘休。 明明仍是前路坎坷,楚衍却唇角一扬笑得开心,“我记得,还有个眼巴巴认我当爷爷的孙子等着我。可我瞧不上他,情愿自己没有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孙子。” 若论说话刻薄,简苍谦虚居次,都无人敢占首位。可魔尊现在发现,楚衍刻薄起人来,并不逊色于他。 青衣魔修暗中瞪楚衍一眼,倒有些失望,“你就这么点出息,只想和小卒子死磕,就没想过狠狠扇陈世杰一巴掌?还有你那位了不起的师姐,背地里挑唆别人对付你,她出点灵石就能收买人心,算计得太精明。” 明明是打抱不平的话,楚衍却从中听出了挑拨的意味。 “并非我不想,而是不能。”楚衍很光棍,他不觉得自己畏畏缩缩丢人,说得分外坦荡,“毕竟他是筑基修士,我才练气五层。且陈世杰背景非凡,我师父不疼门中无人还受挤兑,暂时拿他没办法。” “至于李窈兰么,拿人东西手软,这件事情先算了。毕竟是我师姐,修为比我高还爱慕者众多,能和和气气相处,再好不过。” 秀美少年和和气气一笑,笑容如风眉眼澄澈,一副正人君子好脾气的模样。 “噢,是么?看来本尊想得太多,误会了你。”简苍轻飘飘地答,终于放下心来。 若真他是忘了,楚衍也不用特意加上“暂时”“先”“毕竟”好些个含糊不清的词,明摆着还是惦记。 小呆子嘴上说得和气,一笑泯恩仇万事不计较。简苍却知道,楚衍小肚鸡肠还爱记仇,从没有人得罪过他,还能悠哉顺意地活着。 有些心肠柔软的修士讲究,以德报怨全不计较,受了屈辱只当是磨难,还要反过来感恩对方。 魔尊大人没那么好涵养,他睚眦必报狠厉极了,记仇的脾气和楚衍一模一样。如此才好,可算秉性一致臭味相投。 楚衍推开斑驳的黑气大门,探出头望了望。 随着竹妖死去,小镇也没了之前的生气勃勃。好像街边的垂柳,也不那么绿得浓郁绿得好看。 就连苏府门前的石狮子也垂头丧气,短短几日,似被抽没了精气神。 不同于想象中萧索冷清的景象,苏府门前围了好一群神色惶恐的凡人。他们小声嘀咕指指点点,话语一句不差地传进楚衍耳朵里。 “怎么一夜之间,苏府就变成现在这样?之前还是光鲜亮丽,气派得很。” “你刚才没看到?金光冲天直入云霄,不是妖孽作祟,就是道法显灵,我看前者居多。” “对,对。自从苏家三年前遭了劫,这宅子就像浸了一层鬼气,阴森森又可怖。大门还总是关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人进出。我仔细一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楚衍细细辨认,发现看热闹的凡人,他之前都未见过。 看来竹妖不光心思缜密,能为也极大。未免前来除妖的修士看出破绽,他甚至能悄无声息地构筑出一处幻阵,从他们踏进小镇开始,就已入局。 先前热闹又喧嚣的小镇,只是一层薄薄如纱的伪装,笼在残忍真相之上,想想让人莫名后怕。 白修齐与他被拽进的那处诡异空间,构筑得拙劣又可笑,谁都能看出其中蹊跷。楚衍以为是竹妖修为不高所致,实际却只是那虚假世界的第二层,那妖怪笃定他们逃不走。 竹妖的可怖之处,楚衍现在才窥见端倪。 一处幻境再套另一处幻境,孰真孰假虚虚实实。竹妖在背后操纵,就能轻轻松松困住修士们一辈子。 楚衍仔细一想,就忍不住疑惑,“一个筑基妖物,就有如此大的本事?” “竹生来多节,枝条柔韧只是其次。外坚内空,每一节都独立成形,封闭完好,就是天然的小千世界。竹要若能成化形,构筑幻境的能为,比许多妖兽都厉害。” “你策略正确,先让竹妖放松警惕后再出手,脱困而出就顺势捏住了他的弱点,又果断偷袭绝不心软,一气呵成十分完美。若是换成蠢呆呆的白修齐,就毫无反抗之力,本尊没看错人。” 明明简苍在夸赞楚衍,可他怎么听怎么别扭。 又是偷袭又是挟持人质,才让魔尊赞赏一句果决缜密。在旁观者看来,楚衍就是心狠手辣,对可怜情侣都痛下杀手,既无人味又无怜悯心。 楚衍笑了笑,不以为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付妖物,还讲求什么怜悯与同情,怕会死得太惨。 再乖顺的妖物,看你软弱可欺,都会摇尾乞怜伺机而待,等你稍放松就一口咬断你的喉管。 细细想起来,楚衍还有些后怕,“这桩事情顺利了结,纯属侥幸。我回去就要闭关修炼,不到练气大圆满绝不出关。再多精妙算计,都比不上一力降十会,干脆又利落。” “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你想清净,还没福分。”简苍冷嘲热讽,“谁知你的师姐见你顺利回来,又会打什么主意。” “她背后那位大能,既已见到我潜力与能为,也该放心了。就算杀猪,也要养肥再说。大能何等心性,自会给我足够的时间。” 明知背后有人算计,楚衍还能清醒理智地分析情况,半点不快都没有。简苍越发觉得,小呆子如此心性如此智慧,不成真人都是上天不开眼。 就在楚衍走神这一会,围拢在苏府门前的一圈凡人,已经稀稀疏疏散开。他们不再对房子指指点点,改为用惊异目光瞪着楚衍,好似他是索命冤魂般。 凡人们哆哆嗦嗦观望好久,不敢离开只能立在原地。终于有人鼓足勇气,上前作揖道:“敢问您,是人是鬼?” 年纪小的楚衍好不容易被尊称您,别人还疑心他是鬼,着实让人沮丧。 楚衍不直接答话,他面色淡然地反问:“你说呢?” 辗转悠扬的三个字,落在那群凡人耳中,不亚于雷霆轰鸣作响。 “鬼啊,大白天闹鬼了。那妖物死了,被他害死的人就成了厉鬼,还要抓我们索命!” 有人尖着嗓子喊,围观的凡人一哄而散,街上半个人影都不剩。 自己长相不差,也很有些人爱慕,究竟哪里像鬼魂?楚衍眨眨眼,不生气还是态度端然地走出巷口。 他在下个镇子买了匹马,走到上次那片树林,还有闲心调侃一句:“魔尊曾说,逢林莫入,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知我这次前去,会不会再有人拦路打劫?” 青衣魔修神识一扫,就将林内情况瞧得一清二楚。 可简苍看不惯楚衍悠闲态度,郑重其事地吓唬他:“若真有人拦路打劫,修为定不是练气大圆满,而是货真价实的筑基。有脑子的的人,早在树林里设了埋伏,几张符咒接一个阵法,就能把你困得无处逃生。” “不会。”楚衍说得笃定,“上次没人再追杀,就到此为止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在归路上大费周章。既然魔尊还吓唬我,树林里必定没人。” 又是小聪明,简苍抿了抿唇,没理他。 不一会,楚衍竟悠悠叹息道:“可惜无人拦路抢劫,我就不能再发一笔横财,真让我莫名惆怅。” 简苍嗤地一笑,笑得就是楚衍怅然若失。听他这话,可不像修仙之人说出来的。 黑吃黑发财的手段,多是魔修和穷凶极恶的散修才能用得出来,正派弟子根本不屑如此。 既无人拦路抢劫,剩下的路途就格外顺畅。 以竹妖被劈碎的内丹为证,楚衍到江州云台府道门领了另外一半奖赏,五百颗灵石与十瓶聚气丹。 细细算来,他这一路收获颇为丰厚,足抵得上在太上派积攒两年功勋。 风险大收获也大,楚衍自觉也担得起这笔横财。还剩一半路程,速度更分外快些。 从江州云台府至云中城,就有传送阵。云中城再转太上派,至多花一刻钟,轻松又惬意。 云中城传送阵处,仍是人流不绝相当热闹。楚衍刚一进门,就见有修士打量他一眼,目光隐晦瞬间即逝,仍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正巧,那修士看管的就是到太上派的传送阵。楚衍想了想,越发觉得他眼熟,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他是谁。 “说你去江州,就是给妖兽塞牙缝的那位。”简苍恰到好处提点一句,让他恍然大悟。 本以为是自寻死路的人,却好端端活着回来了,难怪那修士眼神惊愕。 看错眼又没见识的人向来很多,楚衍懒得计较。他临走前对那修士笑笑,竟吓得修士愣了愣,片刻后才挤出个殷切微笑,与之前态度判若两人。 等到楚衍身影消失在传送阵中,那修士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差点没被那煞星认出来。 短短数天不见,那煞星修为竟又拔高一层。凡间灵气稀薄,按部就班修炼,顶多一年提升一层修为,绝不可能进展如此迅速。 少年定是吃了大把丹药,硬生生拔高修为,修士笃定是前一种。 一想到现在还未归来的那两名练气大圆满修士,答案昭然若揭。 那少年究竟何等凶神恶煞,明明那时只有练气四层修为,却能从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手上逃生。 不,修士摇了摇头。单纯逃出生天并不可怕,毕竟谁都留有后招。其余事情,修士不敢细想。 一个穷到去江州做任务的外门弟子,也不可能有丹药继续修炼。他定是杀了那两个修士,再夺走他们的储物袋。有了灵石丹药,就能提升修为。 更可怕的猜测,是他天赋异禀,生吞修士亦能修为增长…… 细节知道得越多,反而越会胡思乱想。有理有据,都没借口否认。 修士越想越怕,脑内一片空白。他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贪图小利。区区五十颗灵石,就出卖了楚衍踪迹。 天知道,那少年是全然不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事后计较起来,他怕是一条性命就此了结…… 修士只恨他不能回到过去,狠狠扇当时财迷心窍的自己两巴掌。 云中城的曲折巧合,楚衍全然不知。 他根本不知道,有位修士为此战战兢兢,终日寝食不安,甚至把他当成生吞修士的可怕煞星。 他一回到太上派,就猫在屋内睡了个安稳觉。足足睡了六个时辰,才觉得不那么困倦。 固然练气修士身有灵气,连夜赶路也不会太困倦,精神上的疲倦却不能轻易消除。 第二天清早,楚衍刚睁开眼,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莱,“我想起来了,当时为了接任务,在执事殿我还押了一百三十块灵石,这我得要回来。” 明明他储物袋里就装着上千块灵石,还对那点抵押金念念不忘,实在有些吝啬。 简苍也没打击楚衍,悠悠闲闲地回了一句:“不用你亲自前去,早有人眼巴巴送了回来,就在门外等着。” 楚衍转念一想,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他漫不经心地摇摇头:“那就让她先在门外等着,我刚起床,不好见人。” 等他洗漱妥当之后,并不意外地发现江姓女修就等在门外,头发睫毛上凝了一层露珠。 看来她天不亮就站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两个时辰。 见到楚衍出来了,江姓女修立刻温婉地冲他一笑,“我昨日接到云台府道门消息,楚师兄顺利解决了那桩除妖任务,恭喜贺喜师兄。” 这般殷勤态度,和她当日执事殿上少言寡欲冷若冰霜的模样,全然不同啊。江姓女修笑容似春风,没有不快也并无鄙夷,仿佛他们俩一开始就是如此亲近。见风使舵厚颜无耻,是凡人应对变化的手段,江姓女修深得其中真谛。 明明她修为更高些,却殷切绵软地唤他楚师兄,让楚衍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人唤了一句师兄,楚衍也不好太桀骜。毕竟他根基不深,没资格炫耀。 刚一翻身就使劲打脸扇别人巴掌,太招人嫉恨,也并非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原来是江师姐,好久不见。”楚衍笑了笑,明明没生气也没动怒,他的称呼却让江姓女修心中咯噔一声。 不知楚衍是故意,还是疏忽。自己殷勤讨好地唤他一句师兄,若他能一笑置之默认此事,就代表他不生气。也许还意味着,他们之间有暧昧滋生的余地。 若攀附上楚衍这样有能为的练气弟子,对江姓女修意义颇大,至少也能捞到不少好处。更何况,楚衍模样好看人有年轻,未经世事好拿捏的很。 先给他点甜头,再不上不下吊着他。等楚衍筑基之后,与自己结为道侣都并非不可能。更好的打算,则是借着楚衍的东风,一举与那位贵人搭上话。 江姓女修盘算得精明,走一步就想到接下来十步。无根基资质普通的女修修行向来艰难,使些小手段,也没人鄙夷。 她来之前,想了千千万万种情况。 从楚衍怜香惜玉,一见她睫毛上的露珠,就二话不说原谅她,再到楚衍少年心性自傲又暴躁,非要自己赔礼道歉才消气。 诸多情况应有尽有,就是没想到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的尴尬境地。 若说是被冷落,也并不肯定。少年眯细眼睛一笑,模样可爱又秀气,颊边还有酒窝,明摆着就是天真不知世事。 可那声江师姐又实在心塞,不轻不重哽在喉间,江姓女修无法顺畅呼吸。 是楚衍真傻,未体会其中意味。还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让她碰个软钉子? 太多想法纷乱复杂,江姓女修一时无法理清。她只能捋了捋鬓发,水珠一晃,坠落在地。 是提醒,也是试探。 那少年似是真迟钝,才注意到江姓女修情况狼狈,“原来江师姐在门外站了好久,连衣服湿了,我都没注意到。” “不碍事,我也只等了一个时辰,天擦亮才到了山顶。”江姓女修把“一个时辰”“天刚亮”咬字重些,其中轻重缓急,她自有分寸。 “我知道楚师兄旅途劳顿,也不愿传音打扰你休息,等些时候也没关系。” 楚衍自顾自点头,模样像是真傻,“我的确睡得沉,旁人轻易叫不醒。连累江师姐在外等候,实在愧疚。” “对了,江师姐必有要事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一口一个江师姐,明摆着提醒自己,她年纪比楚衍大。 江姓女修心中不快,碍于楚衍今非昔比,她还得仔细捧着他。 她唇角一扬,每个字都说得轻柔,“之前楚师兄接任务时,曾抵押了一百三十枚灵石。若非执事殿自有规定,我也不愿为难师兄……”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江姓女修欲言又止地住了口,见楚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得继续道:“现在楚师兄既已完成那件任务,我自当原物奉还。” 说罢江姓女修捧起一只储物袋,恭恭敬敬递到楚衍面前。她宽大袖口下垂,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很是秀色可餐。 如果楚衍不收,江姓女修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那少年吝啬又在意钱财,大咧咧拎起一晃,她悬着的心立时定下八分。 “不只一百三十枚灵石吧?”楚衍一掂,就觉出了轻重,“一百五,不,一百六十枚灵石!” 这般本事,让江姓女修实在惊讶。 她来不及说话,楚衍又不解风情地说:“师姐怕是给错了储物袋,我只押了一百三十枚灵石,不是一百六。” 他形状优美的眼睛一眨,清澈见底又乖巧极了,更让江姓女修语塞。 她多给的三十块灵石,当然是为了收买楚衍,让他不因那日的事情对自己记仇。 江姓女修也暗恨她当时莽撞,只看楚衍修为低微,苏长老又不袒护他,就觉得这小弟子毫无前途。 可在执事殿内,他砍谢天那一刀,就已隐隐让她后悔。力道拿捏得精准完美,这份修为眼力,在整个太上派外门弟子中都少见。 那时江姓女修还能安慰自己,毕竟楚衍得罪了陈师兄,能否从江州平稳回来还是两说。 等楚衍一死,再优秀的天才都没半点用处。 毕竟撂狠话要掀翻陈师兄的人太多,每年那么几人不知好歹。可不出三月,他们全都蔫头耷脑,活像被拔了毛的孔雀。 江姓女修并不觉得,楚衍会是例外。 事情真是邪了门,这少年不光完成了那桩任务,还不知从哪勾搭上了霓光派的真传弟子。 虽说霓光派略逊色于太上派,但霓光派真传弟子,自然比他们这些太上派外门弟子金贵许多。仅此两点,就值得江姓女修态度转变。 本该含糊默契,心领神会的事情,却被楚衍直愣愣揭穿,江姓女修觉得面色一热。 她索性收肩低头,声音轻细地认错:“那三十枚灵石,是我的赔礼。当时对楚师兄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计较这件事。” 看着江姓女修的鹌鹑模样,楚衍自己都觉得诧异。他也没做什么啊,至多是完成一桩任务,她如此卑躬屈膝,蹊跷极了。 第44章 若说这位江师姐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全因楚衍顺利完成了众人不看好的任务,他绝不相信。再比起相中他风骨人品,着重他前途无量一类烂俗借口,楚衍也懒得听。 如果江姓女修真有远见,她早就自己安心修炼,不依靠他人更不趋炎附势。靠山再强大,终究全然无用,比不上自己修为提升,是实打实的可靠。 这其中必有蹊跷,楚衍不能明说只能暗探。他们两人各怀心思,一个会错意一个将错就错,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没得到答复的江姓女修,还是缩头垂肩模样堪怜。 她身材玲珑人又瘦削,只站在原地,就很有些弱不胜衣的风韵。未经人事的少年瞧一眼,定是既疼又怜,恨不能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楚衍是例外,他置身事外沉默好一会,直到江姓女修有些不安,才不轻不重叫了一声:“江师妹……” 一听他称谓变更,江姓女修就心头一松,终于敢缓缓抬起头来。 是她太高估楚衍。这少年不是一味狠辣,非见她下跪叩头赔罪才甘心,但也不是天真痴愚,对微妙状况全未察觉。 从始至终,楚衍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狠辣有心软也有,见她赔罪还不解气。非得自己面色惨白状况堪怜,才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 凡事都只做到半截的人,最好拿捏。她有自信也有本领,定要楚衍逃不脱她五指间。 江姓女修怯生生抬起头,眼睫颤抖泫然欲泣:“之前是我太过疏忽,怠慢了楚师兄。师兄不和我计较,我十分开心。” “江师妹何必说这种话?你我都是外门弟子,哪来那么多讲究?” 试探得到了回应,江姓女修也大胆起来。她面上飞了一朵红晕,小声羞赧地说:“我叫我蓝栀,若是楚师兄不嫌弃,唤我名字就好。” 师兄师妹,如此亲昵称呼,格外旖旎暧昧。 简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真有些看腻歪了,“不止霓光派小辈不长进,太上派同样差劲。只知考验弟子修为,完全不看人品,竟把这么个轻浮女修收入门内。” “不自量力,她还没你好看呢,就敢大模大样勾引你,不觉得羞愧么?换做本尊,看到如此不端庄的小辈,二话不说当场逐出门去,好好刹一刹这股歪风邪气。” 青衣魔修嘟嘟囔囔说了一堆话,都是表达不满。横挑鼻子竖挑眼,态度比应对李窈兰时更恶劣些。 楚衍不理简苍。他微笑,字字说得柔和:“蓝栀师妹。”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恶心。”简苍越发不快,“你什么眼光,每次都瞧中心机深沉的女人。她还比不上李窈兰呢,姿色平凡心机多,手段又拙劣。稍微有点小聪明,就觉得其余人都是傻子,本尊就讨厌这种人。” 楚衍自认平时表现端庄持重,被简苍不明不白的话一讽刺,实在觉得他很无辜。 魔尊究竟对自己有何误会,觉得他随时随地都能春心萌动,还饥不择食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 那是发情的妖兽,不是修仙的修士。 “我连李窈兰都没看上,又怎会相中江蓝栀?和她虚与委蛇一番,只是为了套话而已。” 简苍蛮横地断章取义,语气越发不满:“哦?这么说,你果然喜欢李窈兰。难怪你收了一百块灵石十瓶聚气丹,就晃着尾巴凑到她身前被利用,还喜滋滋高兴得很。” “等你修为有成后,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非要被两个心机深沉容貌一般的女人套牢,本尊都替你惋惜。” 如此敌意,像是吃醋,又像妖兽见到入侵领地的陌生人,本能地弓背呲牙咧嘴。 楚衍想了想,将情况归为后一种,转变策略淡淡道:“魔尊说她们相貌一般,我也觉得如此。我看人的眼光境界,早被魔尊熏陶出来,庸脂俗粉根本瞧不上。” “我未来道侣嘛,至少得有魔尊这般风华绝代。” 言下之意,就是让简苍少操心少说话。 安安静静地当个美男子不好么,非要对女修横挑鼻子竖挑眼,像是刻薄婆婆为难儿媳妇。 瞧不惯女修,莫非简苍好男色么?楚衍讶异过后,就是释然。 好在楚衍不嫌弃。他心胸开阔脾气大度,轮回转世千百次,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魔尊小小的坏脾气与不同癖好,楚衍自能够包容。 可惜楚衍一番苦心注定落空,简苍只听进最后一句话,一颗心又甜又酸,滋味着实复杂。 听听,楚衍还是心仪于他,并非自己会错意。先前表白心迹,小呆子又担心后怕,不愿自己当面拒绝,才欲盖弥彰地说他没有心爱之人。 再多的掩饰,都瞒不住魔尊大人,终究让简苍看出端倪。 他这次还说,将来找道侣,也得照自己的标准来。若论容颜,世间有几人能胜过自己? 前后一照应,立时真相大白。楚衍早就情根深种,偏偏怯懦地不敢表明心迹,只能用迂回手段试探自己。 哎,先动情的人最可怜。 青衣魔修摇了摇头,狭长眼眸中一片笑意,再无之前的暴躁与不满。他虚虚咳了一声,勉勉强强地答:“还算你有眼光。这次本尊不和你计较,自己心中有数就好。” “本尊也是一片苦心。你脸皮薄未经世事,刚被师姐哄骗情伤未愈,又有心机深沉的女人黏糊你,我怕你第二次吃亏上当。修士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耿耿于怀的执念,早晚变成心魔。” 魔尊说他脸皮薄未经世事,楚衍可不同意。他经历的事情太多,细数出来怕是简苍都会惊讶。 他戾气重时,鸟雀猫狗都不敢近身,全都躲在远处吓得瑟瑟发抖。 好在吃亏太多后,楚衍也懂得收敛锋芒。愤恨怨念一清,眸中血光也消散,仍是害羞又低调的小少年,他自己都很满意。 楚衍明目张胆走神,一双眼中仍有笑意,诚意满满。 江蓝栀听到他的呼唤后,嘴角上扬红晕更重,也羞羞怯怯唤了一句:“楚衍师兄。” 楚师兄江师妹,一来二去不就成了道侣?这点简苍也没说错。楚衍定定立在原地,就想看江蓝栀有什么手段。 一味修炼心如止水,未免太无趣。有人主动来讨好自己,楚衍照单全收,还能拿她消磨一下漫长时光,何乐而不为呢? 师兄师妹叫了一番,关系骤然被拉近了,仿佛他们之间的隔阂早已消融。江蓝栀也不浪费时间,熟络试探过后,就直接道明来意。 “我听说,楚衍师兄与一位霓光派真传弟子,有些交情?”她似是不经意随口一提,侧着头看楚衍,又眨眨眼,好奇又无辜。 江蓝栀话声中不自觉的停顿与颤抖,却被楚衍听得一清二楚,想隐瞒都无从谈起。 楚衍还未答话,简苍就嗤地一声笑了,“哎,你也可怜。”“原来你这位江师妹,根本没瞧上你,她野心大得很。” “我不意外。”楚衍慢吞吞地答,“有人骤然改变态度,必有不得了的原因。江州除妖只算一件小事,不值得江蓝栀卑躬屈膝。她以我为踏板,试图接近白修齐,才是真正目的。” 任性的魔尊大人不理这些,他唉声叹气地道:“可怜的小呆子,还没从情伤中恢复过来,又碰上此等不讲理会错意的事情。你心思敏感多愁善感,不会因此受伤太重害了病吧?” 楚衍嘴角一僵,快笑不出来了。 这都是什么话,他是轻浮浪荡的人么,见到女修就腿软走不动道? 明知简苍是故意曲解,楚衍仍有些生气。他懒得和简苍辩解,还得和颜悦色地继续套话:“江师妹说的,大概就是白修齐吧。我与他偶然相遇,在江州除妖时互相帮助,算不上有多大交情。” “是么?”江蓝栀俏生生睨他一眼,明摆着不信,“那位霓光派真传弟子,前两日郑重其事地递了拜帖,就想要见楚师兄一面。可惜师兄当未归,他只能遗憾离开。” 根本不遗憾。白修齐这般毫无城府的人,若是撞上江蓝栀,就如兔子碰上巨蟒,定会被纠缠吞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就算楚衍瞧不惯他绵软温吞的道心,也不想这么个好人平白无故遭劫。 “我自从进了太上派,一直未曾外出,也没见过其余上等门派弟子……” 江蓝栀还在暗示,楚衍不愿理会,只能装傻:“若有机会,师妹也应到外面走走。天地广阔红尘奇异,游历一番,也有助于修为增长。” 如此回答太叫人失望,好在江蓝栀懂得适可为止。放长线钓大鱼,就不能心急。最后左右逢源时,她自能应对,不管哪一个,都跑不出手掌心。 她眼睛一眯,神情反倒变得严肃,“既然楚师兄收回押金,我就没白来。师兄虽已在云台府道门交过任务,还得去执事殿一趟,处理后续琐事。有我在,并不耗时。” 江蓝栀很是为她伶俐心思自满。留个借口再见楚衍一面,就有机会攀谈结交。 以她姿色手腕,拿捏不了区区一个楚衍轻而易举。就连还未见面的白修齐,也必定跑不了。 目的达到之后,不必久留。她身形轻盈拧身向外,又因楚衍一句话停下了:,江师妹稍等,这三十块灵石你收好。” 忽生变故,免不得心突兀一颤。江蓝栀咬唇回头,语气轻微地问:“你不肯收那三十块灵石,楚师兄还是怪我。” 女修泫然欲泣的表情,最是惹人怜惜。一味示弱太过娇软,有倔强又傲骨,才能引动男人的征服欲。 楚衍不为所动,径自数出三十块灵石,递到江蓝栀面前,“师妹并不宽裕,还是收回去吧。” 如此态度这般话语,更让江蓝栀摸不着头脑。直到她客客气气被楚衍送下山,仍然没有头绪。 不收赔礼,就是还在记仇。可楚衍又改变称呼,叫自己江师妹,应该是领了情。 模模糊糊捉摸不透,饶是心思玲珑最会拿捏人的江蓝栀,也不由狠狠咬了咬唇。 因楚衍归来而为难的人,不止江蓝栀一个。她顶多是忐忑不安,看不清楚衍的心思罢了。 谢天就是真心实意的为难了,他坐立不安,甚至睡不着觉。一想到“楚衍”二字,他就牙根生疼脑仁也跟着一抽一抽。 有心事脾气不好,陈世杰甚至对新得的炉鼎惜香,都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情况并不是突然变坏的,而是早有征兆。 最开始,只是执事殿传来消息,说楚衍命大得很,从闹妖的地方完完好好回来了,还在云台府道门领取了奖励。 谢天刚听到这消息时,稍有些疑惑。他的疑惑,也是轻飘飘不着力,风一吹就散。至多奇怪,楚衍使了什么手段,才能解决那桩棘手任务。 单靠楚衍虽犀利却无灵气的刀法,也就能在自己面前呈呈威风。对上筑基妖物,他的刀也只配给妖物挠痒痒,伤都伤不到。 谢天如此想,大多数外门弟子也是这般心思。楚衍歪打正着撞了大运,谁知他是不是捡漏完成任务。天下时不时有这样的幸运儿,不值得惊讶。 就连谢天语出不逊,说楚衍若能活着回来,他就是楚衍的孙子这种玩笑话,都快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终归只是一句气话罢了。整个太上派外门,除了陈世杰外,也没人有胆量,敢让谢天跪下叫爷爷。 状况彻底改变,是那霓光派真传弟子递了拜贴后。 白修齐驾着他那朵霓光天缨云降临太上派,声势浩大瑞光万丈,气派程度不亚于筑基修士出行。 有见识的外门弟子,一眼就看出他身份来历很不一般。 上等门派内阶级森严,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差距极大,真传弟子和内门弟子之间,也有天壤之别。 就算那霓光派真传弟子年纪不大,修为也才是练气大圆满,太上派接待弟子也并不敢小看他。 既然递了拜贴也没带师长,那就不是寻仇,而是攀交情,接待弟子心中雪亮。 三两句寒暄后,白修齐就点明他是冲着楚衍来的,希望能见他一面。 接待弟子只得遗憾地冲白修齐摇摇头,说楚衍尚未归来,应该还在路上,再过两三天应当能回来。 原本他想留白修齐在客院住下慢慢等,可那少年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说师尊不许他停留太久,一切只是随缘。 若他见不到楚衍,只能先回去闭关修行。毕竟灵山大典近在眼前,谁也耽搁不起时间。 这位霓光派弟子真传弟子来去匆匆,在太上派呆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却在外门弟子中掀起好一阵轩然大波。 如此大的事情,瞒也瞒不住。接待弟子一被套话,就全说了。 不到半日,大多数太上派外门弟子,都知楚衍和白修齐攀上了交情。不说平步青云,地位也是截然不同。 之前谢天还能对楚衍嗤之以鼻,眨眼间,情况就严重到不容他忽视。 先前那些被他恐吓服服帖帖,不敢抱怨也不敢瞪他的废物,个个都涨了脾气。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指着谢天鼻子骂,却能暗地里咕咕哝哝地小声嘲弄他,话题大多离不开“孙子”“爷爷”一类粗鄙词语。 谢天听得肝火骤起,就吩咐手下修士教训教训那些人,不用灵气揍个半死就行。 根本无人听他吩咐,他们站在原地气定神闲,明摆着看谢天笑话。 他手下一个不服气的刺头,还客客气气说:“谢师兄那日立了誓吧?违约可不大好,乖乖兑现承诺方是正道。等你践诺过后,不管你如何处置嚼舌根的人,我们都无意见。” 人未走,茶就凉,谢天一颗心也跟着凉透了。 这群见风使舵的修士,瞧见楚衍地位提高,就感觉敏锐地撇下谢天不管。 谁叫他当日不聪明,狠狠羞辱楚衍,没见都动了刀子么?现在楚衍意气风发,哪能容他继续发威作福? 谢天并不笨,他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索性闭门不出,图个清静。 说清静其实也没有。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不是掀桌子就是摔瓷器,一股无名邪火烧得惜香跟着也战战兢兢。 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该来的终究会来。谢天刚接到楚衍回门的消息,又咬咬牙到了陈世杰府上。 若非逼不得已,谢天真不愿意打扰陈世杰。别看陈师兄平时和和气气极好说话,他不满意时,惩罚人的手段却分外可怕。 一句话几个字,自有一群人迫不及待一拥而上,断了谢天的前途。他就这样忐忑不安,坐在椅子上,觉得活像被火烤。 好在陈师兄肯见他,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谢天进门一看,陈世杰正在练字。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个字秀气又别有风骨,就似隐士飘逸高洁。 “陈师兄……”谢天讷讷三字,不知如何开口。 陈世杰眉头一皱,洒金纸上落了一滴墨,极快氤氲散开。他二话不说,扯了那张纸揉成团,随意一指将其化为灰烬。 再抬头时,陈世杰仍是眼神平稳,毫无焦躁与不快,“何事?” “楚衍回来了。”谢天低声下气,恨不能整个人化为一粒尘埃。 “楚衍?”陈世杰顿了顿,还仔细想了一下,“那人是谁?” 谢天既是惊愕,也是了然。 也对,陈师兄何等家世何等修为,早就不拘泥于小恩怨之上。他自有庞大野心,布局都着眼于整个太上派。 楚衍区区一个小卒子,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就是那不知好歹,非要黏着李师姐的小子。” 陈世杰快要合拢的眼睛,又因谢天这句话重新睁开,锋芒毕露。 谢天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想起所有事情来。当初不得不妥协的愤恨,心有不甘的遗憾,全都历历在目。 他刚才的遗忘倒也并非虚伪做派,而是一种大度的豁达,从不因过去之事而暗自懊恼。 原本这几日陈世杰忙着苦心布局,早将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楚衍二字却似满屋乱飞的苍蝇,在他眼前乱晃,扰得他心烦意乱一巴掌拍死才甘心。 陈世杰不出声,谢天却敏锐地看出他面色不佳。心惊胆战许久后,他才有勇气将剩下的话一气说完:“楚衍那小子运气好,不光顺利完成了江州那桩任务,还何霓光派真传弟子攀上了交情。” “原本风平浪静的外门,又因这小子多出不少麻烦事,我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自然是真话,理由就未必是真了。谢天只是怕他威名坠地,被逼得叫楚衍爷爷,再无资格与脸面立足外门。 陈世杰一眼就看穿谢天挑拨离间的意图,连他的担忧与惶恐,都瞧得一清二楚。 不过狐假虎威,想要维护他自己地位罢了,亏得谢天能说得那般忧心忡忡。 “他能完成江州那桩任务,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大概是楚衍命硬。”陈世杰一笑,“至于他如何完成这任务,又是怎样与霓光派真传弟子攀上交情,那就很有趣了。” 有趣二字,实在意味深长,值得谢天仔细琢磨。他张了张嘴,一时半会仍无头绪,讷然无语的模样仍是蠢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修了一下角色名字,否则满屏口口啊_(:з」∠)_ 第45章 陈世杰眉眼不抬,权当没看见那人的蠢样,他实在腻烦透顶。 谢天当个狗腿子还算合格,对他下达的命令不用提点,就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往往还能超额完成。 但一碰上真正扎手的刺头,谢天再狐假虎威都压不下去,凡事都要自己撑腰。 从楚衍的事情上,就能看出端倪。正主还没打照面,谢天自己就先泄了气,眼巴巴跑来找自己做主。 小聪明有些,却无决断也无远见,陈世杰对谢天已经彻底失望了。 不是没人跃跃欲试,想要取代谢天的地位。可他还算伶俐,陈世杰的吩咐也都一一做到,没有偷奸耍滑。 暂且还有利用价值,就先不抛弃,让他替自己探探路,之后再做决定。陈世杰眉心一松,又沉着冷静地拿起笔来。 谢天自顾自琢磨了好一会,终于恍然大悟。 他眉开眼笑凑到陈世杰身旁,态度谦卑,正是合格狗腿子该有的模样,“陈师兄,你是说,楚衍能顺利解决江州那只妖物,全因霓光派真传弟子出手?” “他至多练气五层,那妖物必定化形筑基。以卵击石,根本没可能获胜。”笔杆一撂,陈世杰淡淡道,“别看楚衍模样害羞,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比你强出千百倍。哄一个未经世事的霓光派真传弟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如此歪门邪道,更让谢天看不起。 他磨了磨牙,顾不上反驳陈世杰的鄙夷,火急火燎地说:“这般卑劣人品,怎配成为我太上派弟子?恳请陈师兄亲自出手,给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由此那些底下人才知道,整个太上派外门是谁做主。” “没眼力的修士都是贱骨头,碰上一阵邪风就美滋滋飞了起来,还敢背后嚼舌根说陈师兄不厚道。陈师兄,我知道您品行高洁人又和蔼,可关键时刻,也得摆出架子和威严,震慑一下那些人。”谢天鞠了一躬直至底,言语恳切义愤填庸,竟比陈世杰更热心些。 陈世杰觑他一眼,眼神冷厉。 亏他有这般伶牙俐齿,怎么一碰上楚衍,不光吓破胆,就连舌头都被黏住了?没本事自己报复,就跑来煽动他,还装出一副为自己着想的模样,真是煞费苦心啊。 最后的耐心已被谢天这番话彻底消磨,陈世杰也不愿和他多废话。 既无用处,他就该抛弃谢天,重新选个人替他做事。无数外门弟子跃跃欲试,自能有人比他更可靠。 可抛弃谢天之前,也该让他替自己做最后一件事。陈世杰心平气和地说:“明天楚衍要去执事殿交接任务,你替我试探一下他。” 这句话说得实在巧妙,被外人听去,也抓不到丝毫错处。谢天愣了愣,还得小心翼翼地问,“陈师兄,我不大方便出面……” “有我替你压阵,你害怕什么?”陈世杰眉尾一扬,又嗤笑一声,“这点胆子都没有,我看你还是别修仙了。” 谢天被这般犀利言辞讽刺,张大嘴愣住了。 这不像陈师兄的风格。他向来胸有成竹风度端然,没有怒气却有深沉城府,就能管教得他们服服帖帖。 陈世杰沉吟过后,竟叹息一声,“我以前总想着,大家都是太上派弟子,理应和和气气不起冲突。同样求道修仙,平白断人前途,未免有些手段阴狠。” “可我没想到,我的容忍却变成他放肆的资本。少年轻狂本不算错,楚衍不该太咄咄逼人,这点我不能忍。” 每个字音都是轻柔的,谢天却觉有股凉气从头顶直到脚底,凉滋滋一片,就连心跳也跟着停止片刻。 他第一次见到陈世杰动怒的模样,还是不动怒话语声平和,寒意却驱之不散。 楚衍惨了,真的惨了。他能保住性命就算侥幸,死了都没人觉得奇怪。 就算他是苏长老弟子,那又怎样?师门不袒护楚衍,他比寻常外门弟子都不如。 之前只是陈师兄心善不愿计较,现在他生气了,情况就格外严重些。 谢天悲悯地摇摇头,并不觉得楚衍可怜。 这件事,的确是楚衍不对。 他乖乖死在江州不好么,至少还能转世投胎。可楚衍偏不,他非要像的跳蚤般蹦回太上派,烦人又没眼色地打扰陈师兄清修。 整个太上派外门,陈师兄就是天就是地就是道,说一不二的狠辣人物。陈世杰先前不屑出手,现在他终于生气了。 偌大一个太上派,谁能庇护楚衍安全,那霓光派真传弟子么? 且不提白修齐还在闭关修炼,太上派门内自己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干涉? 活活打死楚衍,都是门内切磋没轻重,犯下一个小错罢了,长老们稍作惩罚就能轻轻放过。 自作聪明的少年总是不少,可惜都在陈师兄面前服了软。不得不屈膝跪拜再叩头,折了一身傲骨与不凡心气。 谢天彻底想明白后,整个人一扫之前颓废劲头,变得精神抖擞。他缓慢抬身,恭恭敬敬行礼告别,“既是如此,我也不打扰陈师兄了。” “明日我定会竭尽所能,替陈师兄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 陈世杰不置可否点点头,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无知者最快活。想来谢天不知道,明天倒霉的不只楚衍一人,还有谢天自己。 温香软玉富贵权势享受过了,就该以命相抵。他能在死前被自己利用最后一回,谢天必定心甘情愿。 至于楚衍么,之前碍于尚殿主开口,陈世杰放过楚衍一次,自然十分不甘。 固然他们二人冲突的起因,只是李窈兰不知从何而起的垂青。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是狭路相逢你死我活,他看楚衍更是格外碍眼。 欲除之而后快,方能心中稍安。 上次陈世杰做事疏漏,让尚殿主抓住过错不得不妥协,也是他生平极少的遗憾之意。 而他这次他计划缜密并无疏漏,不仅能让尚殿主无法插手,就连苏青云也没话说。 灵山大典还有八个月时间,能除掉碍眼的楚衍,也代表陈世杰在宗族地位提高,值得他们加重筹码。 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青年面上终于有了笑意,是风雨来前聚集的乌云,阴沉黑暗令人畏惧。 他挽袖执笔,运笔如飞,一个“局”字墨迹酣畅落在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雄心。 谢天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执事殿。这地方还是老样子,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没有惯用的那群人跟着谢天,来往练气弟子仍是小心谨慎,离他一丈远都不肯接近。 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又对谢天指指点点,他都不以为意。 一群眼皮浅没见识的俗人罢了,哪配知道陈师兄的图谋?陈师兄还是信任自己,旁人想献殷勤,都找不到门路。 他眯眼一股脑挤到最前面,被推开的练气修士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就被同伴拽住了。 这人再落魄,他们也惹得不起。就看他狐假虎威,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谢天眼尖,他走到前面,就发现江蓝栀面带红晕,神情格外温柔地和一个少年讲话。 看她如此娇羞模样,是谢天从未见过的娇媚温柔,和应付自己时的敷衍全然不同。 固然谢天能和炉鼎惜香调笑嬉戏,他真正惦念的还是江蓝栀。 就算他殷勤地替江蓝栀谋得执事殿这份美差,仍是无缘一亲芳泽,被玩弄于她鼓掌之中,忽冷忽热捉摸不透。 被折腾利用三五次后,谢天才明白江蓝栀瞧不上自己。她心心念念想着攀高枝,嫁给英俊又有潜力的修士当道侣。 江蓝栀姿色比不上李窈兰,陈世杰就不敢奢望。其余青年俊杰又无从接近,只得不高不低地吊着谢天,心中仍是怅然的。 好在她终于找到机会接近楚衍,往日设想就并非虚无缥缈,自然对他态度殷切。 满心满眼注意力都在那秀美少年身上,就连些天前来都没注意。 眼看自己看上的女修勾搭上别人,谢天绝不能忍。他二话不说就准备按住那少年肩膀,准备等他回头就给他一拳。 谢天这一按,已然用了招数。他志在必得又分外阴狠,寻常壮汉都挣不脱,更别提一个瘦弱的少年了。 可真是见了鬼,他也未见那少年如何动作,一缩肩一晃身,就从谢天掌控中逃脱,连肩都没让他沾到。 还算有几分本事,可惜无用,谢天冷笑。这几日他不顺心受气太多,这少年刚巧撞在枪口上,算他倒霉。 这次奉陈师兄命令行事,随便找个借口都能让那少年倒霉。 少年一回身,谢天脑中却轰鸣一响。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忍不住摸了摸眉心,似乎仍能感觉到皮肤崩裂血液流出的感觉,凉丝丝又生疼。 楚衍,竟是他,谢天咬了咬牙。与仇人狭路相逢,他若再不出头,定会被那群人踩在脚底下。 不管因为陈师兄的吩咐,还是之前恩怨,谢天都不能忍。可他腿脚酸软不听使唤,就连舌头也僵硬了,干瞪眼一句话说不出。 固然这几日想得气愤,脑中有千百种折磨楚衍的方法。可莫名惧意还在,深藏于神魂之中,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那少年随时都能杀了他。 预感比之前更强烈,冷而锋利的杀意,如影随形根本躲不开。恐惧后怕强压过了心头熊熊怒火,要谢天转身就跑别再迟疑。 好在楚衍没生气,那缕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谢天又能顺畅呼吸。他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拳头攥了又攥,仍不敢大骂。 “阁下太心急,这可不好。”楚衍似乎没认出他来,还对谢天笑笑,“我很快就离开。” 谢天没想到,他与楚衍狭路相逢,会是此等结果。 本该是他占据上风,吓得那少年瑟瑟发抖惊惧不已。情况刚好相反,楚衍云淡风轻镇定自若,他却像一头牛,只知道从鼻孔喷粗气,威胁的话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 没逞威风也就算了,谢天更不能接受的是,楚衍竟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忘记代表不在乎,意味着谢天是跳梁小丑,过目即忘不值得记挂。 蓄势待发的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绵软无力让人恼恨不已。 怒气强行压下惊惧,谢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干涩如砂砾,“你别得意,今日有你好看。” “我看阁下有些面熟,不知与我有何恩怨?”少年实在疑惑,秀气眉头也跟着皱紧了。 江蓝栀终于回神,她小小声起身地叫了一声“谢师兄”。找到依仗后,她不心虚,就连打招呼都带着敷衍。 变心真快,这短视的女人,以为楚衍就能护住他?别人给他脸色看也就算了,江蓝栀也想踩一脚,当她是什么玩意? 谢天脑筋一转,立时想到个羞辱楚衍的绝妙主意。反正有陈师兄在背后撑腰,怎样荒诞的借口都能成真。 他冷笑,一把攥住江蓝栀手腕,猛地收紧,“江师妹,你之前可不是如此冷淡啊,反倒热情得很。什么心肝肝情哥哥,都叫得出口,怎么我一转身,你就勾搭上别人?” 谢天有意无意斜了楚衍一眼,就想看他的女人被自己欺辱,那人有何反应。 江蓝栀脸涨得通红,明明手腕生疼,却强忍着道:“你胡说,全是胡说八道!我行得端做得正,哪怕发毒誓都不心虚。” 话虽如此,她一双眼水盈盈环顾四周,满是委屈与求助。 往日总有不少人围在江蓝栀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他们此时都低头退缩,权当没看见她窘迫状况。 其余人不能指望,楚衍总该可以吧?但凡有血性的男人,看到弱女子被欺辱,都忍不住一拳揍在谢天脸上,替自己出口气。 殷切的目光终于定住了,含泪悲切地注视那少年。欲哭未哭的朦胧界限,最是可怜。 楚衍的反应截然不同,他后退一步,尴尬地笑了笑,“江师姐,你们情侣吵架,我不好插手。就算再生气,也不该直接动手啊。” 那少年连连摇头,乖觉地把腰牌从江蓝栀手中抽走了,实在怂得不像个男人。 算她看错人,平白无故信了楚衍,江蓝栀咬了咬牙。 就在江蓝栀越来越绝望的时候,楚衍仿佛想起什么般,猛地一回头,“我想起阁下是谁了。你曾说,若我能活着从江州回来,你就认我当爷爷!” 少年眼睛亮若火光,还高兴地一拍掌,丝毫没察觉他的话有多惹人记恨。 周围先是寂静刹那,然后笑声轰然而起,执事殿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要怪就怪谢天平日太嚣张,难得有机会肆意嘲笑他,谁都不会放过机会。 魔尊大人却不高兴,他恨恨道:“多管闲事。那女修卖弄风骚勾引别人,惹人恨再正常不过,你又替她出什么头?” “来者不善,气势汹汹。”楚衍说,“横竖躲不过,不如自己掌控局势,能引出背后之人出手,今天就算不亏。” “至于江蓝栀么,她倒算个挺有趣的东西。闲来无事解解闷,也省得骨头发软。” 只是东西,不算人么?青衣魔修立时会意,嗤地笑了一声。 被救下的江蓝栀,彻底会错意。纵然手腕还被谢天捏着,她也能破涕为笑,盈盈泪光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直接甩开江蓝栀手腕,眼神阴狠站在原地,恨不能将楚衍千刀万剐才甘心。 之前欺辱楚衍时,他何等威风何等肆意。谁知没几天,情况就掉了个,落差之大,他难以接受。 “师兄既已立誓,就当遵循承诺。”楚衍还不放过他,眼一弯,笑得分外无辜,“否则因果作祟,你怕会心魔骤生。” 又是一阵大笑,有人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人跟着起哄,“叫爷爷,叫爷爷!” “快叫爷爷啊,谢师兄!” 笑声连带着起哄声,反倒让谢天冷静下来,发热的脑子也终于清醒。“你以为抱上霓光派真传弟子大腿,就能在太上派内横着走?真传弟子又如何,始终是外人,他还能插手太上派内务不成?你还是太天真,不自量力。” 谢天嘴角一咧,分外阴险可怖,“下界修士终究眼皮子浅,受不住这般风光。稍稍占据上风,就四处嘚瑟让人心烦。” “你胆大包天糊弄了所有人,明明自己没出力,却凭借卑劣手段,完成了那桩任务。云州府道门好糊弄,我可没那么糊涂。” 楚衍果然不笑了,面容凝肃直直看他,明摆着心虚。 谢天食指一伸,隔空点在他胸口上,字字惊心,“世间自有公道在,不会容你这种小人到处跳脚。我不怕得罪人,今日就要当场揭穿你的小把戏。” “不服气你就说说看,你一个练气弟子,是怎样斩杀化形妖物的?比你有能耐的人都死了,怎么就你活着回来?必定是你勾结妖物,放跑了它,还献上假妖丹欺骗道门。” “白道友被你欺骗得死死的,还把你当做朋友上门感谢你,我都替他不值。” 铿锵有力的一段话,每个字都如钉子,钉死了楚衍的弱点。原本还有些喧闹的执事殿,静得可怕静得惶恐,呼吸声都能听清。 练气弟子们前一刻还在热闹起哄,他们现在本能地能够嗅出危险来临的正着,全都冷眼旁观不惹麻烦。 勾结妖物,这罪名实在太重,谁都担当不起。不管仙道魔道,人人得而诛之。 谢天也不怕事情闹大,他有陈师兄撑腰,自能平息是非。 只此一招不算晚,这次谢天胸有成竹,非要置楚衍于死地。 他又逼近楚衍,冷声冷气地说:“我知你不服气,可你在江州除妖的事情,有谁能证明?云台府凡人不可信,他们被你威逼一番,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说。叫来霓光派弟子证明倒是可行,可他正在闭关修炼,半年后才出关。在此之前,你的嫌疑根本无法洗清。我就先告到执法长老那里,先在黑狱关你半年,以免你逃脱。” 说罢,他又故作悲悯地叹口气,“都是同门师兄弟,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我还是那个要求,你跪下磕头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求情让执法长老从轻处罚。” 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全凭一张嘴,是非黑白就能瞬间颠倒。更古怪的是,谢天胡编乱造一通,听起来居然很是合情合理。 楚衍沉着眼睛不答话,简苍也没心情冷嘲热讽,话说得意外耿直,“看到了吧,这就是太上派。不成筑基皆为蝼蚁,受了再大的冤屈,都没人帮你洗清。你师父呢,还躲在洞府闭关修炼,明摆着不想出手。” “何必修仙,你还不如随我修魔。肆意而为又无约束,想杀就杀快意的很,根本不必受这种气。” 楚衍一抬眉,慢条斯理地说:“师父不是我爹妈亲人,我没资格要求他太多。未展露出利用价值前,冷眼旁观也再正常不过。” “我和别人不一样,认死理又脾气差。被别人扇了一巴掌,我加倍还他三个。让人羞辱一次,我就要他加倍偿还。” 简苍不理他,又嘲弄道,“你嘴上说得再硬气,现在还是无法可想。沉默不答当然不行,若是辩解反倒麻烦。横竖都是那小人有理,你要费些力气才能摆脱此事,不死也要脱层皮。” “如果我没猜错,解围的人很快来了。”楚衍唇角一扬,仍是不急,“到时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我何必着急?” 果然,寂静被一道悠长话音打破,那人每个字音都说得凝重,“谢师弟未免太过放肆,谁教你以上欺下凌/辱他人?” 第46章 真是一把好嗓音,低沉如金石相击,悦耳又动听。人也是风度端然的佳公子,鸦青色云纹长袍,头束白玉冠,气度非凡英俊倜傥。 陈世杰走在人多却分外沉寂的执事殿内,步伐沉稳不急不缓,每一声都像踏在人的心上。 纵然陈世杰表情并不冷肃,还带着微微笑意,被他目光扫过的每个人,却本能地觉得自卑。 那自卑来源于身份地位的差距,从他们出生之日就已有,因天资不同境遇不同分出上下高低。 唯有千年传承的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陈世杰这样的贵公子,如高山仰止令人屏息,因此自惭也是再正常不过。 就连谢天,也不由一缩身垂下头,恭恭敬敬给陈世杰让出一条路来。他表面恭敬,心里却笑开花。 陈师兄果然重诺,他说亲自收拾那小子,可不就来了。这回事情十拿九稳,就算楚衍有天大的能耐,今天也别想走出执事殿。 再低头垂眼表情恭敬,谢天还忍不住嘴角一弯,满脑都是楚衍倒霉求饶的样子。 陈世杰走得沉而稳,气宇轩昂身形如松。即便身边一个随从都带,陈世杰仍有此等非凡魄力,震慑得众多弟子不由畏惧不由惶恐。 独独楚衍是个例外。少年没避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惶恐,一双眼睛晶亮如星辰。他甚至还笑了笑,同样地从容不迫令人奇怪。 那可是陈师兄,他们平日见都见不到的陈师兄,难道楚衍不知道陈师兄是谁么? 看见楚衍这等表现,江蓝栀既羡慕又惊异。她努力说服自己,大度些从容些,哪怕抬头微微一笑也好,也能让陈师兄对她有些印象。 一切都徒劳无用,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如天边之云只能仰望,丧气认输也理所当然。陈世杰身上的冷傲与生俱来,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越发紧绷的沉寂中,陈世杰终于站在楚衍身前。他横眉扫了谢天一眼,仍是一丝笑意都无,“谢师弟,你之前实在不像话。” “太上派弟子应当以和为贵,就算有了矛盾,也不该咄咄逼人说那等粗鄙之语。辱及先人,实在过分。” 贵公子就是贵公子,责备的话语都说得平心静气,听不出丝毫火气。 轻轻缓缓的过分二字,却立时让谢天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整个人也快站不住了,摇摇欲坠立时跪到地上,“陈师兄,我冤枉啊。” “若非他咄咄逼人,我又怎会说错话?我知道陈师兄一向公平宽厚,还请替师弟做主……” 卑躬屈膝惯的小人物,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意味,比起分外敏锐的妖兽也差不了多少。 陈世杰之前那句话,还可以说是反讽楚衍。但看他现在的态度,却让谢天揣摩不透。 莫不是自己哪件事做得不对,惹得陈师兄生气?谢天不敢多想,他猛劲磕头梆梆直响,只求陈世杰能饶他这次。 谁知陈世杰更生气了,“起来,成何体统!我是那种嚣张跋扈的人么,训斥你一句,你就要磕头赔罪?” 别看谢天有些小聪明,关键时他却愚钝得可怕。他当面磕头求饶,姿态摆得太低,越发显出陈世杰高高在上,比掌门还威风。 不仅帮上忙反倒添乱,陈世杰恨不能活活剐了谢天,别让他再多话。 没得到谅解又被训斥一番,谢天已然觉得惶恐。他忙不迭起身站在一边,想要说话,又被陈世杰一个眼神喝止了。 “你之前既已立下誓言,就该履行。明天你就到楚师弟洞府,亲自向他叩头赔罪再认错。” 一句话,让谢天如坠冰窟。他喉结颤抖眼珠乱转,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颤音。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被陈世杰舍弃了。 也许由来已久,也许心血来潮,陈世杰的话,不亚于当着众多外门弟子的面,狠狠扇了谢天一巴掌。重而响亮,他想忽视都不行。 完了,真是全完了。他没了后台又没了尊严,比尘土泥泞还不如,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娇美妩媚的炉鼎,数不清的丹药与灵石,还有逞威风胁迫他人的快活,全都离谢天而去。 “不,这可不用了。” 少年略带惶恐的话,成了谢天的救命稻草。 他顾不上自己之前还横眉竖眼地威胁楚衍,满怀希望又恳切地看向楚衍,只求他心软替自己求求情,让他保全最后的尊严。 楚衍似是见不惯他人如此受罪,别过头叹息一声,“谢师兄这般威风,比陈师兄更可怕。他这样的孙子,我可消受不起。” 这话真是蔫坏又刻薄,不光狠狠挤兑了陈世杰一下,更让满怀希望的谢天瞬间绝望。 死寂的气氛也骤然一变,是冰块碎裂的痛快利落。已经有人捂着嘴偷偷笑了一声,周围人也忍不住,克制的笑声连成一片。 比起眼神灰败的谢天,陈世杰仍是风度端然。他沉然目光仿佛从未变过,略带歉意地一点头,“是我考虑不周,让楚师弟受了委屈,我向你赔礼。” 有人惊得倒吸了一口气,现在再没人敢出声了。 陈世杰的态度太过随和,说道歉就道歉,说赔礼就赔礼,和之前那个远在天边沉然如山的贵公子,全然不同。 陈师兄都道歉了,这一页也该揭过不提。若是楚衍继续苦苦相逼,就是他得理不饶人,这道理谁都懂明白。 毕竟他们俩身份地位差距太大,一个是世家公子生来高贵,另一个却只是小小的凡间修士。 居高位者和颜悦色向你表达歉意,泥腿子就该恭恭敬敬接受,诚惶诚恐眼有泪光,都再正常不过。 “好手段,活生生的伪君子一个。”魔尊一撇嘴,仍是不屑,“陈家专出这种人,最擅长和颜悦色地捅刀子。你既惹上陈世杰,可要万分小心。他转身拔剑杀了你,我都不觉得意外。” 楚衍也在检讨,他不知最近犯了什么邪,总是碰上稀奇古怪的人。 情深如海的竹妖,全然懵懂好心办坏事的白修齐,再加上两面三刀的陈世杰。这三人凑在一块,都够写一本精彩绝伦的话本了。 “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楚衍说,“陈师兄有背景有修为,伪装也挑不出过错。我除了提起十二分小心,根本毫无办法。” 简苍没被骗到,他微抬眼道:“这么快投降认输,可不像你的风格。本尊知道,你必有后路,不必惨兮兮和我哭惨。” 魔尊冷眼旁观,事情真有些棘手,楚衍叹了一口气。 那边陈世杰还笃定地看着楚衍,看他妥协看他接受,明明心中恨得淌血,面上还得和和气气接受自己的好意。 形势比人强,楚衍不得不弯腰。陈世杰发难之前,能看到这小少年咬着牙忍气吞声的模样,就算出了闷在胸口那股气。 众人望来的目光,都是逼迫,迫使楚衍低头。他沉默片刻,还是笑了笑,“陈师兄向我道歉,让我实在惶恐。陈师兄事务繁忙,亲自驾临此地,想来必有缘故。” “我不敢耽搁您的时间,有事直说就是。” 陈世杰稍一抬眉,他微垂的眼睛终于彻底张开,又亮又冷像天边星辰闪烁。 等了这么久,他等到的不是妥协,而是锋锐毫不遮掩的讽刺。楚衍握刀在手自有风骨,仗势欺人之辈,又岂能迫使他低头? “好风骨,好桀骜。”陈世杰不轻不重拍掌三下,就当赞叹与欣赏,“我向来惜才,若是楚师弟肯替我陈家效力,再好不过。” “我看中你潜力非凡,若是应我邀约,你至少金丹可期。” 什么是世家子弟自有风度,在场诸多练气弟子,今天才亲眼见到。 得理不饶人的楚衍,还敢继续挑衅陈世杰。可陈世杰不仅没生气,态度反倒更和蔼些,不由他们不叹服。 楚衍终究是年轻气盛,太过不知好歹。陈师兄亲自递来台阶他还不下,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而陈世杰要的,正是这种外人眼中的宽容大度。他处处占理态度从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算顺理成章。 经此一番转折,即便陈世杰处置楚衍时手段太狠,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凡事都要考虑得万全完美,方是陈世杰的行事风格。 楚衍果然嗤之以鼻,他语调柔和话却犀利,“多谢陈师兄招揽,我无拘无束惯了,不想受你招揽。” “就好比谢师兄吧,他之前就是一条很忠心的狗。陈师兄指哪咬哪,听话得很。可现在呢,他还不是被陈师兄踢到一边。” 楚衍随手一指,众人就看到谢天现在的模样。他脸色青白浑身颤抖,纵然还勉强站着,却平白比别人矮了一头。 愚钝的人,觉得楚衍咄咄逼人说话刻薄。稍敏锐些的人,却从这两人话中听出了刀光剑影兵刃嘶吼,立时缩成鹌鹑模样,甚至不敢乱看。 陈世杰八风不动,还是淡淡语气地答:“谢天做了错事,我不能原谅他,否则就是坏了规矩。看来楚师弟是铁了心,不肯与我和解。” “陈师兄是哪位神仙大能,金口玉言一出,凡人都要听你号令?我被你逼得远走江州,能活着回来都算侥幸。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敲打你门下一条狗几句划,就想让我原谅,实在没诚意。” “陈师兄心意虽好,还请恕我无法接受。” 对于明摆着要找茬的陈世杰,楚衍再和颜悦色都是徒劳。他懒得费心思,也没那么好的涵养。 伪君子就是麻烦,即便要诬陷人,都得铺垫一番找个合适借口,还将姿态摆低。可楚衍不吃这一套,他就想有话直说不浪费时间,不屑多费口舌。 明摆着楚衍刀剑出鞘架在他脖子上,陈世杰若是再忍耐,不仅威严全无,别人还会觉得他好拿捏。 他神态表情终于冷厉起来,语气虽平静,却听得人浑身一颤,“既然楚师弟提到江州除妖那件事情,我就有些疑惑了。”“那桩任务已被划到筑基修士范畴内,你至多练气四层修为,怎能对付得了一个化形妖修?只靠练气大圆满的霓光派白修齐么,怕是你们俩都不顶用。如果那妖物当真好对付,我太上派也不会折损两名练气弟子。” “先前谢师弟的猜想,实在太荒诞,我并不赞同。妖物内丹不是普通货色,筑基期内丹更是难找。有云台府道门亲自验证,那妖物死了,此事不会出错。” 陈世杰背手踱步,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执事殿中,听来分外响亮。 “也许楚师弟,不知从哪修炼了一些邪道法门。魔修大多如此,手段阴狠又可怕。他们燃烧精血之后,能够越级斩杀妖物,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以我猜想,事实必是如此。” “至于白道友为何未曾察觉此事,只因他并不知道,魔道也分多门多派。有些门派法门传承特殊,全无魔气森然,甚至与普通修士毫无区别。楚师弟大概也想杀他灭口,因白道友是霓光派真传弟子,你有所顾忌,才放他一命。” “可怜白道友满心纯善,还亲自来太上派探望你,全然不知自己在悬崖边走过一遭。魔修,你居心叵测,潜伏在太上派,究竟所图为何!” 陈世杰骤然一声大喝,是电光霹雳斩破苍穹,惊得其余弟子也跟着抖了抖。 会咬人的狗不叫,陈世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惊天动地。 和谢天又蠢又傻的诬告不同,陈世杰的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又分外恶毒,谁听了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陈世杰说楚衍是魔修,用心也分外险恶。仙魔对立水火不容,抓到对方修士,都是先杀死再抽魂,个个下场凄惨。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楚衍有了嫌疑,谁都会对他起疑心。 眼见楚衍沉默不语,虽然强装镇定,脸色仍是苍白,陈世杰心中倒有一分悲悯意味。 年纪轻轻的少年,正是前途无量的好时光。若非迫不得已,陈世杰也不愿弄脏手沾染因果。 若是楚衍能识趣些多好,他不招惹李窈兰,乖乖吃点闷亏,至少还有希望顺利筑基。楚衍偏不如此,他硬碰硬死磕,让自己丢了面子。 陈世杰派人追杀又被尚殿主拦下,他虽不高兴,倒也没太记仇。 但他决不允许楚衍活着从江州回来,还顺利搭上了霓光派真传弟子。如此潜力非凡的小辈,保不准苏青云就此转变想法,对他重视起来。 尚殿主一脉势力,在太上派地位超然又可怕。他们若是精心栽培楚衍,那少年必定修为提升极快,将来定是自己心腹大患。 既然结了仇,就要趁早下手斩除后患。谁会给自己对手时间,一再错失良机放过他,最终后悔不已? 但凡有一丝可能,陈世杰也不允许此事发生。他要万事十全十美毫无疏漏,要自己计划得当荣登至尊,还要在灵山大典上夺得头筹。 野心太多并非坏事,有欲念方能不断进步。陈世杰智谋足够底气也足,也相信自己必能成功。 他手指点向楚衍,志在必得又万分笃定。其余弟子也随着望了过来,才明白自己经历了怎样的事情。 情况这般危机,简苍却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本尊早就劝你修魔,这下可好,你平白无故被人当成魔修,想不逃都不行。” “本尊就勉强牺牲些,一丝修为渗进你体内,也能让你杀出一条血路。到时你改换面貌,本尊自有手段让他们看不出来。” “情况紧急,你也别一味倔强。能活着就好,将来自有报仇的机会。亲手毁了太上派,到时该有多威风。” 魔尊一片好意,楚衍也听得出来。他更明白,简苍所谓的一丝修为,绝没有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上次简苍替他开辟仙窍,都面色不佳好几天才缓过来。虽然楚衍嘴上不说,他心中却记着魔尊的这份情谊。 “我不走。” 这小呆子,总是惹人生气!简苍一抬眉,就要狠狠骂楚衍几句。可他接下来的话,又哽住了。 楚衍一字字说,“魔尊别骗我,你再动用修为,神魂也会跟着损耗。我不想你徒劳无用牺牲,你对我很重要。” 很重要么?简苍垂眸敛目,绝丽面容上有释然也有无措。 他不是没听过甜言蜜语,也并非不知世事。可简苍那颗并无实体的心,仍因楚衍那句话,忍不住狠狠一颤。 危急之时,方能验证一个人真正的品性。简苍信楚衍说的话是真,厚重情谊也是真的。 但他仍是多疑仍要求证,越是渴望越是彷徨,虚虚实实望不穿迷雾,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未到危急之时,我也不愿落荒而逃。不就是一个陈世杰么,我就看他能把我怎样!” 少年面无表情,每个字音却都铿锵有力。 简苍怔住了,片刻后才悠悠吐出两个字:“随你。” 是他小看楚衍,也小看自己沉寂已久的那颗心。真是恰逢劫数无可奈何,简苍对此都毫无办法。 楚衍抬眉,秀美面上竟有笑意,颊边梨涡浅而甜,“还请陈师兄先放下手,我不习惯别人指着我。” “既然陈师兄说我是魔修,你可有证据,证明此点?” “证据一类,仔细查证也就有了。等到了执法殿,长老们自会验证我的猜想。”陈世杰放下手,表情轻慢,“有嫌疑就是可疑,谁敢轻易放个魔修进太上派?” 对陈世杰而言,他也并不需要确凿证据。执法殿内有陈家势力,动些手脚再轻易不过。 唬住众多外门弟子,逼迫楚衍屈服,今日他就算胜利。 “苏长老大概是疏忽了,只看到你飞升上界身无修为,就觉得你是身世清白的凡人。可他没想到,你就是魔道派来暗藏的一颗棋子,现在才显露端倪!” 一箭双雕,还能连带着打压苏青云一把。 未来掌门之位,若能归属陈家再好不过。苏青云犯下这样大的过错,又怎能统帅太上派? 陈世杰早将这件事通报给陈家长辈,三位长辈联手协力篡改天机,可谓下了极大本钱。 要是楚衍还能逃出,才是天大的怪事。 他一挥手,早有一排虎视眈眈的修士垂手而立,只等陈世杰一声令下,就把楚衍抓起来。 若是楚衍反抗,那就是他心虚。都不用察验,直接杀死就是。 “我可以告诉你,为何楚衍能杀了那妖物。” 危在旦夕之际,有个声音从殿外遥遥传来,明明飘忽遥远,一眨眼人却到了殿内。 陈世杰一听这道声音,面色就忍不住一变。 怎么可能,苏青云为何会来,他不是在闭关么? 穿着暗灰色道袍的苏青云,眼神冷淡地望了陈世杰一眼,“我这弟子运气好,从试炼之地中找到一把灵器。那件灵器虽已位阶下跌,仍有不凡用处,你羡慕不来。” 一件灵器?陈世杰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没想到,苏青云真是昏了头,竟想出这么个荒诞借口。 苏青云以为灵器是什么东西,石头树枝随处可见么?小小凡人都能捡到一件,太荒诞又太可笑! 若是平时,并无陈家撑腰的陈世杰,自无胆识与苏青云死磕。可他现在计划完美实施顺利,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达到目的,又怎能退缩? “苏长老袒护弟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既是如此,可否让楚师弟取出那件灵器,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 第47章 陈世杰已经十拿九稳,就算面对的是苏青云这位元婴长老,也底气十足不慌不忙。 也许陈家长辈出了点小差错,那也并不要紧。只要尚殿主没亲自来,事情就有回转余地。 执事殿里有上百名练气弟子见证,陈世杰背后还有偌大一个陈家撑腰,苏青云想耍赖糊弄过去,没那么容易。 越是胜券在握之时,陈世杰越是态度从容。他是陈家子弟,世家千载深厚积淀,方能培养得出自己这样的天之骄子。 虽是仗势压人,他也要做得从容优雅,让旁人听了都挑不出过错来。 “我并无他意,只想开开眼界。毕竟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件灵器,只见过几件玄器而已。”陈世杰又极客气地补充一句,甚至还格外有礼地鞠了一躬。 他的腔调客气语气尊敬,并不似逼问苏青云,更像恭恭敬敬向长辈请教问题。 话的确是实话,陈世杰确实没见过灵器。就连他自己用的,只是一件上品法器罢了。 即便在陈家如此底蕴深厚的家族,灵器也是镇族之宝,唯有族长方能持有。太上派灵器也不过百余件,化神大能尚未人手一件。 至于更稀有的仙器么,偌大一个上界满打满算,才有十个。七大门派各占一件,剩下三件下落不明。 陈世杰绝不相信,对待楚衍这么个不被看好的弟子,尚殿主还能狠心赐他一件灵器,苏青云都没那般幸运。 也不能怪陈世杰直接戳穿苏青云的话,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谁叫苏长老做事不用脑,随便找了个离奇借口就想糊弄他,真当什么人都是没见识的土鳖么? 被质问的苏青云,正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的指尖。他闻言一挑眉,对楚衍随随便便吩咐道:“既是如此,徒儿你就让陈世杰开开眼界,免得他以为为师在说谎糊弄他。” 徒儿,这称呼让简苍听得实在火大。 苏青云这惫懒又无情的人,哪配叫楚衍徒儿? 自从楚衍进了太上派后,他不闻不问权当不知。塞了本格外复杂的筑基功法,还非要楚衍三年筑基,明摆着就是为难人。 师父不合格,师姐李窈兰也不省心。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在背后挑动陈世杰对付楚衍,逼得楚衍远走江州,对付化形妖物,其中艰险不必多谈。 刚一回到太上派,楚衍又碰上天大/麻烦。眼看他过不去这难关,苏青云才施施然跳出来主持公道,上来就要楚衍暴露底牌。 简苍修炼年头已久,见惯了世事险恶人心莫测,仍是对苏青云极为不满。 在魔尊看来,楚衍这般玲珑心思绝佳资质,整个太上派都该乖乖捧着他当宝贝,而不是被区区一个陈家子弟威胁。 灵器灵器,苏青云嘴唇张合说得不费力。殊不知寂静无比的执事殿,在听到“灵器”二字后,恍如一锅沸腾的水,水花翻滚不休。 嗡嗡的议论声与抽气声,在执事殿内撞来撞去,像几千只没头苍蝇到处乱飞。 之前陈世杰为难楚衍时,众多弟子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表达感慨,哪还顾得上什么秩序威严。每个人都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亲眼看看那灵器是什么模样。 推搡拥堵咒骂,有人伸长脖子有人还从缝隙中窥探,全无修士的涵养与风度。这群上等门派弟子,此时也和看热闹的凡人也差不了多少。 若非顾忌苏青云是元婴真人,他们就能一拥而上围堵过去,管他什么礼节与件重尺。谁都恨不能自己长了八只眼睛,一清二楚地看到那灵器的模样。 不知好歹,故意挑事,简苍又骂了苏青云一句。 楚衍不过练气五层,却被爆出身怀灵器这等稀罕宝贝,谁知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杀人夺宝一类阴损事情,不光魔道有,太上派至多做得隐晦些罢了。 这下可麻烦了,天知道楚衍会碰到怎样的刁难。 正在气头上的魔尊,一时片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才低低叹了口气,就让楚衍听到了。 “魔尊不必焦急,我自有办法。”楚衍依旧好脾气地笑了笑,“看眼前的状况,也唯有师父的办法可行。我既有好运让灵器认我为主,就有办法打消他人贪念。” 简苍一听这话,别别扭扭地辩解道:“我没担心你,我只是怕你死得早,本尊还要找下一个宿主,实在很麻烦。” “是,是,就是如此。” 魔尊大人嘴硬心软,楚衍早就明白这点。他随口敷衍一句,心中的紧张之意烟消云散。 不为自己,只为了简苍,这件事也不能出什么纰漏。楚衍吸了一口气,自袖中缓缓拔出了割昏晓。 艳而薄的刀光,刚露一线,却如天边残阳般凄美惹眼,映亮了整座执事殿。 每拔出一寸,刀光就显露一点,让人的眼睛紧紧黏在刀刃上,心也跟着噗通直跳。一寸两寸三寸,每一寸都优雅锋利光芒毕现。他们情不自禁有了期待,只等待这把刀彻底拔出的一刹,会是何等惊艳。 终于,那一刻来了,众人也因此失神片刻。 刀口那抹艳红,是佳人的红唇是天边的朝霞,是烈日升起的灼灼华彩,全被容纳在这窄而薄的刀刃上,俾睨众生高傲肆自,艳得烫眼艳得狂傲,艳到所有人都骇然惊讶。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们仿佛置身于混沌天地中,所有事物都被夜色笼罩,朦朦胧胧看不太清。 终于天边有了浅浅一线光明,染红天边割开黑夜。原来割开黑夜的,不是太阳,而是一抹快到看不清的刀光。 艳却冷,锋而利,向着他们头面直直劈来,坚决无情冷漠。 等众人骇然闭眼甚至大叫出声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觉。他们仍好端端站在执事殿内,楚衍那把刀终于彻底展露出来。 原来那只是一把刀刃绯红的短刀,格外轻薄锋锐,一望过去,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也正是这样一把刀,让他们惊骇惧怕。那感觉渗入毛发骨骼,久久不能忘怀。 错不了,这就是灵器的威力,自有风骨自有孤傲。它虽不能言语,却用这种方式昭示着存在感,任谁也无法忽略。 陈世杰攥紧的手心中,也出了一层冷汗。他明白,原来苏青云所说全都为真。 楚衍手指一勾,那把刀就漂浮在空中,微微铮鸣作响。 “这把刀叫割昏晓,曾是灵器,可惜位阶下跌,现在只是法器。”楚衍慢条斯理地说,“三十六道禁制,在法器中也算佼佼者。我既有这样一把刀,趁那妖物不备,一刀砍中它要害,就能杀死它。” 秀美少年眼一抬,割昏晓就随之化为一道流利弧线,艳丽张扬地破开虚空。金色大殿也因这一刀有了裂痕,细细的黑色裂纹延展开来,碎裂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似刀光后拖拽的一条尾巴。 不需正面而对,就能察觉到那刀光该有多可怕。什么皮肤骨骼神识,全都在刀光下瑟瑟发抖,轻易被摧毁轻易被破开,甚至无法阻止其停顿片刻。 谁会这样傻,非要当这冷厉刀光下的尸骨? 拥挤人群不自觉让出一条路,似被分开的潮水。他们敬畏又惊讶地注视着刀光一寸寸向前,已然没了喧嚣话音。 那把刀,是冲着陈世杰去的。众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齐齐望向那位了不起的世家子弟。 整齐划一的一步,陈世杰身后的修士一哄而散,谁也不愿和他一起陪葬。 什么利益收买畏惧他家世,在此时都是空话。眼看陈世杰要死了,肯和他一同赴死之人,怕是没有几个。 快了,那把刀就快来了。明明它的速度不快,神识稍稍停驻,就能察觉到破空的轨迹,但是却避不开。 似是死亡已在他额头轻吻一下,凉意随之渗透到神魂,所经之处一片寒凉。 不,不,他怎能死在这里?他还年轻,他有远大前程,犯不着和楚衍拼个你死我活。 陈世杰眼珠暴起喘着粗气,他掐个法决,嗡地一声,一件古朴的青铜色法器已将他周身笼罩得毫无缝隙。 能挡住玄器一击的护身法宝,也许有些用处,也许不堪一击,还是不保险。 陈世杰眼疾手快,又拽住一个想要逃跑的修士,硬生生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有这人阻挡,要死也是他先死。稍缓一刻,陈世杰就能有逃生之机。 不够,还不够! 现在陈世杰只恨,他来前太过疏忽,没带陈家派给他的护卫撑腰,才会被这道小小刀光吓唬住。 被拽住胳膊的修士表情如常,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淡定得诡异,淡定得从容。 修士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他四肢麻木如树木,扎根极深重量太大,弯弯手指都太过费力。 任是谁被当成挡箭牌,都不会心情美妙,没破口大骂都算涵养好。 然而来不及了,那道刀光已然逼近了。艳丽的红色刀刃,在那修士眼中就是死亡的锋芒,轻轻一点穿透阻碍,青铜色光罩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像水晶声音清脆。 完了,他今天被陈世杰害死了。明明修士仍不能动,他眼中却有泪水夺眶而出,是临死前哀嚎与悲哀。 想象中肉身被劈碎的疼痛并没有来,本该命中修士的那道刀光,忽然猛地坠了地,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修士身前一寸。 绯红刀刃就坠落在执事殿的青砖上,轻而易举地将其一分为二,如穿朽木。 细细裂痕延展开来,瞬间崩裂成尘,扬起一阵青雾。紧接着咔吧声不绝于耳,以那名修士为中心,周遭一丈地面尽数碎裂。 朦朦胧胧掀起好大一阵烟尘,片刻后才消失不见。 修士喉结抖动,额头汗珠如雨。他才发现自己又能动了,腿却像面条一般绵软无力,只能瘫坐在地。 一见那秀美少年又望了过来,修士越发害怕。他忙不迭爬走,将那把刀和陈世杰全都暴露在楚衍面前。 陈世杰不是不想再拽住他,而是无法动。尽管他尚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可内心早已慌乱成一锅沸水,各类纷杂念头层出不穷。 还好他还活着,好险他还活着。庆幸过后,又是愤怒。 楚衍居然敢出手,他怎么敢出手?难道他不知道,万一伤到自己,苏青云都护不住他?区区一个练气弟子,他也胆敢恐吓自己! 越想越气,陈世杰狠狠咬着牙,手背青筋四起。 偏偏楚衍还没自觉,他走到陈世杰面前,有些歉意地一低头,“刚才不算,我失了准头,差一点就伤到陈师兄了。不过陈师兄大人有大量,定会原谅我。” 谁要原谅他,他要将楚衍碎尸万段!陈世杰脸部肌肉耸动,好一刻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也许是陈世杰脸色太难看,楚衍摆了摆手,忙不迭替自己辩解道,“我只是为了证明师父说的话,可不是故意吓唬陈师兄。” “陈师兄就是筑基修士,都差一点被我这一刀伤了。我只用了五成灵气,仍有富余。而且在我正面对付的那妖物之前,我就已偷袭伤了他。妖物伤上加伤,我又是全力以赴,本来就不是公平对决。” “换成在场诸位,谁有这么一把刀,都能杀了那妖物。” 说罢,楚衍还对陈世杰笑了笑。格外好看的微笑,颊边梨涡昙花一现,仿佛他真是个莽撞天真的少年。 借口,都是借口,陈世杰半点不信。他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又被吓得一惊,浑身上下又是一哆嗦。 那把插在地面的短刀,又因楚衍一勾手,迫不及待地回到他掌中,还轻鸣一下似在撒娇。 陈世杰这一哆嗦,早被许多人看在眼中,他心中恨意越发蓬勃燃烧。 楚衍想这般轻易就了结事情,怎么可能如此简单?!不提他们俩之前的恩怨,单论楚衍让陈世杰在人前出了这么大的丑,他都不可能放过楚衍。 这次交锋并不算什么,楚衍是偷袭,且自己意外疏忽,没料到那把刀竟如此了不起。再有下次,他定能轻而易举杀死楚衍。 陈世杰睫毛一颤,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的眼神。深藏于其中的愤怒似岩浆如火焰,能将世间万物都点燃。 可再多的怨恨与不甘,在元婴长老苏青云面前,都变得无关紧要。 形势比人强,今日这场交锋,楚衍已经赢了。 苏青云还不满足,他一摆手,干脆利落地说:“事情既已真相大白,陈师侄还有什么话说?莫非你还是固执己见,非要让我这徒弟去执法殿走一趟?” “师侄不敢如此。”陈世杰摇摇头,每个字音都掺杂着苦涩与不甘。 缓了缓,陈世杰还得风度端然地对苏青云行礼,“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再好不过。太上派能有楚师弟这等弟子,我也觉得自豪。” “你亲口承认我这徒弟不是魔修,那你刚才就是冤枉他。”清隽修士薄唇一扬,笑容分外凉薄,“寻常执法长老冤枉我徒弟也就罢了,毕竟他代表着太上派的律法与规矩,就算将错就错,谁都没话说。” 听了这话,陈世杰连苏青云都恨上了。他之前是不敢恨,现在恨意生根发芽钻破土壤,瞬间长成一株郁郁葱葱大树。 执法殿就是陈家的势力范围。苏青云明里暗里,指责执法长老处事不公,也就是暗示陈家一手遮天,意在挑起普通弟子对陈家的不满。 陈世杰皮笑肉不笑,他抬手一举刚要说话,又被苏青云打断了。 “可陈师侄只是小小筑基弟子,并无职务在身,这就说不过去了。做错事情就要赔礼道歉,陈师侄又不是三岁小孩,也该懂事了。” 意有所指的话,越发逼得陈世杰无路可逃。让他向楚衍弯腰低头,实在强人所难。他宁愿死,都不会屈服! “看你这不愿意的模样,想来是不想赔礼。这样吧,你赔我徒弟一千颗灵石并十瓶聚气丹,我就做主让他原谅你。” 一千颗灵石与十瓶聚气丹,对陈世杰来说不值一提。可他一想到,自己的赔礼会化作楚衍的修为,对自己步步紧逼,他就有些难以接受。 不只陈世杰为难,简苍更加不满,“你这师父真好说话,那小子害得你差点死了,他却只要这么点不值一提的赔礼。” “要我说,索性你咬紧牙什么都不要,就要陈世杰赔礼道歉。本尊最喜欢强人所难,看他满脸不甘却只能低头的模样,我都能喝三杯酒。” 楚衍还是好脾气。他自己受了委屈,还能反过来劝简苍,“魔尊不必动怒,毕竟我现在还活着呢,这就是天大的喜事。” “至于师父要多少赔偿,都只为表明一个态度。陈家做错了事情,不得不向我低头。有这么一层缘由在,陈世杰丢了脸面,怕是再不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再来一千颗灵石与十瓶聚气丹,也许就够我修炼到练气大圆满呢。” “嗯,大概够你修炼到练气大圆满。”青衣魔修应了一句。 小少年满怀欣喜地计算,市侩的模样都格外可爱。简苍不忍心打破他的美好算计,甚至不愿呵斥他一句太贪财眼皮子浅。 楚衍已经够倒霉了,自从他进了太上派开始,就没过一天消停日子。还有其余人虎视眈眈,自己又何必给他添堵? 偏偏楚衍对简苍的体贴,全未察觉。他一眨眼,话说得格外耿直,“我还以为,魔尊大人会不高兴,再骂我两句呢。没你训斥,我还真不大习惯。” 这个小混账,对他和颜悦色些就飘飘然,真让简苍恨得牙痒痒,“闭嘴,小呆子。本尊要歇会,今天别来打搅我!” “哦。”楚衍蔫巴巴答了一句,真是没什么精神。 简苍不心软,不到明天他绝不和楚衍说话。就算他知道这样有些幼稚,可楚衍现在就如此放肆,将来怕不是会翻了天? 这边陈世杰终于想清楚,他又要回答,苏青云仍是一摆手。 “原来陈师侄觉得,我徒弟受惊一次,就值这点灵石丹药?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不过如此,真让我刮目相看。” 清隽修士字字诛心,说得陈世杰目光越发阴沉。 怎样都是苏青云有理,谁叫他修为高,谁叫他算计周全,掐准了自己弱点,逼得他不得不认输。 怪就怪陈世杰自己考虑不周,没想到楚衍竟被尚殿主一脉如此看重。他们之前装聋作哑毫无表示,只是为了现在耀武扬威罢了,偏偏他还中了圈套。 陈世杰一颗心如被火烤,辣生生的疼。他抬眉一望,反倒心平气和地问:“既是如此,苏长老还有何条件?” “我要你们陈家,让出这届灵山大典的一个名额。”苏青云答得极快,没有半点犹豫,“我这徒儿刚入门不到一个月,我忙着修炼亏待了他,就想带他出去见见世面。” 开什么玩笑,苏青云明摆着是故意恶心自己。 灵山大典是何等重大的场合,十年才有一次,只许十年内筑基的修士参加。上界各类门派均有名额,太上派这样的上等门派,更是足有十二个名额。 而陈家这个名额,陈世杰废了好大力气才争夺到,又怎会轻易让出? 更何况,楚衍此时不过练气五层修为。想在八个月内筑基,苏青云怕是得了失心疯。 第48章 陈世杰越是气愤,他的头脑反而越是冷静。 楚衍这等轻贱的人,如泥土尘埃,只配被他挤压践踏,怎可能一朝得志与自己并肩齐飞? 就算他有一把灵器又怎样?还不是楚衍出手偷袭,自己全无提防,才被吓了一跳。 陈氏公子嘴唇绷紧,满是不屑与怜悯。修士的天资命格前途,能否成就大能乃至求得长生,从他们出生之日起就已定下。 陈世杰生在世家,资质不凡悟性绝佳,本该是太上派这代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区区一个楚衍,他看不上,却因苏青云轻蔑的举动而十分不快。 “事关重大,晚辈也无法擅自决定。”陈世杰摇摇头,表情有些为难,“苏长老不要强人所难,换个要求可好?” “晚辈愿出再三千块灵石,补偿楚师弟。灵山大典一事,就请苏长老不要再提。” 苏青云沉吟片刻,看样子真准备考虑陈世杰的提议。 “我不要灵石。”少年突兀强硬地插入谈话中,终于赢得苏青云片刻注视。 从一开始他走进执事殿起,苏青云就刻意忽略了他这名弟子。 不要灵石,楚衍又想干什么?就算的荒谬提议,让楚衍取代陈世杰参加灵山大典,苏青云也只是顺口一提。 漫天要价才能坐地还钱。陈世杰欺负他苏青云的弟子,区区一千颗灵石与几瓶丹药,就想了结事情,他还真有些天真。 四千块灵石么,价格就比较合适了,毕竟楚衍也没受伤,顶多有点委屈。 年轻修士一路磕磕绊绊,什么苦都得吃什么气都得受,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若不是看在苏青云的面子上,楚衍受了委屈又怎样,还不得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可自己这弟子太年轻又看不透,非要梗着脖子较真。 看情形,陈世杰不低头道歉,楚衍就不肯罢休。楚衍和陈家闹得那么僵,又有什么好处?顶多让陈家更恨他。 为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舍弃了四千颗灵石,苏青云难以理解这种不理智的想法。 想要陈世杰道歉,苏青云都没有资格。 陈世杰代表的已然不是他本人,更是整个陈家的脸面与尊严。若他膝盖一软乖乖认错,怕会直接被陈家扫地出门。 这次交锋,不光是楚衍与陈世杰两个小辈弟子的事情,更是尚殿主与陈家的一场博弈。 谁胜谁输结果如何,已然关系到整个太上派的格局。这一切楚衍看不懂,他大概也没想那么多。 苏青云没恼怒,他微微一笑,“楚衍,适可为止,不要太贪心。” 那安慰是悲悯怜惜的,像父亲安抚不懂事哭闹着要吃糖的孩子,随口一说并不上心。 少年抬头一望,直直看进苏青云眼中,“在师父眼中,我的尊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陈师兄能我补偿几千块灵石,就算仁至义尽。可我不这么想。” 苏青云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真有些烦恼了。 哎,楚衍还是个凡人时,他明明觉得这孩子很懂事。能容忍知进退,不动声色背后阴人,很有自己师门一脉的风范。 为何这孩子现在如此固执,活像个撒泼打滚的无赖? 大概又是可笑的自尊作祟,没准楚衍还会说莫欺少年穷一类无聊的话,苏青云甚至能想出,他涨红的脸与委屈的眼神。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觉得自己的面子比天还大。丢脸之后就不愿见人,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天塌地陷。 苏青云也曾是少年,也能理解楚衍的感受。可事情发生在现在整个紧要关头,楚衍就有些无理取闹又太可笑。 他索性摇了摇食指,字字说得轻缓,“所以呢?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高风亮节拒绝赔礼,比我这种俗人强出百倍?” “当英雄硬逞能,以一己之身面对腐朽世家,听起来是很威风。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事务繁多,不能每时每刻盯着你。你将来一遇到什么风险波折,难道都要玉石俱焚?别犟了,楚衍。” 明明是强逼着自己徒弟妥协,苏青云还能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好听,仿佛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替他打算。 即便早就不抱希望的楚衍,还忍不住有些失望。他责怪自己太健忘,刚过了几天平稳日子,就差点忘了在凡间的经历。 还是简苍说得对,仙道魔道,本质上都是大门派发威作福,并无任何区别。 “我只想讨个说法罢了,别无他意。为何陈世杰如此嚣张,他诬陷我是魔修,我就差点被压到执法殿?” “只是差点,并未发生。”苏青云还是耐心劝说,“事情既已过去,你何必耿耿于怀?” 刚说完话,苏青云瞳孔收缩了。 这话他听得耳熟,自己师父也曾劝过他,放下执着免成执念。没过几日,这句话又被他原封不动拿来劝楚衍,苏青云实在心情微妙。 “可我难以释怀。”楚衍面色沉静,他嘴角一勾笑了出来,“若我无棱角不倔强,我就不是我。” “受了委屈就要报复,被打疼了就狠着劲还他十拳,这就是我的信条。” 少年话音清软,没有多大决心狠劲,只有一点委屈与执著。 苏青云心头一动。他又想起了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日子过得比楚衍还可怜。 他也是咬着牙闷着声,一味提升修为。等到能够打败敌手之时,他再狠狠踩几脚。 无所谓大局与宽容,更没有委曲求全的说法。那是尚殿主也没功夫理他,一路都是苏青云自己横冲直撞闯过来的。 慢慢的,修为增长心性渐变。苏青云发现,不管是喜是悲,他都无动于衷表情漠然,心中极少泛起波澜。 偶然想到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才会心头剧痛如被蚁噬,恍恍惚惚发现他还没太上忘情,未得解脱。 他望着眼前模样倔强的少年,仿佛透过厚重时光,看见了当初那个笨拙又倔强的自己。 苏青云不说话,反倒是陈世杰终于缓过神来。他恼恨楚衍差点一刀杀了他,更恨自己行为失态,平白无故让人看了笑话。 陈世杰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也让自诩完美毫无缺点的他,拳头攥了又攥,憋了一口闷气哽在胸口,上下不得快要发疯。 眼看自己纡尊降贵地给予赔偿,楚衍还不领情,陈世杰就快要爆发。 他明白,现在苏青云也站在自己这边,都想大事化了安稳事态。 毕竟楚衍只是练气修为还未筑基,苏青云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想来是收徒时别有苦衷。 尚殿主借着由头打压一下陈家也就算了,即便自己说话稍过分些,也能容忍。 陈世杰一捋袖子,银色暗纹如潮水涌动不休。他仍是一副温文端然的贵公子风范,“楚师弟,不要得寸进尺。” “你说要给我一巴掌,我就等着,看你何时履行承诺。” 说完陈世杰转身就走,他仍觉得自己是胜者。 楚衍今天出尽了风头,可他还是输了。整个太上派都知道,他手上有一件曾经的灵器,就算位阶下跌,还是令人垂涎。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世杰相信,不出三月,楚衍定会死得不明明不白。 “我不要灵石也不要丹药。以此交换,八个月后,陈师兄与我死斗拼杀。我约战在先,若我赢了,陈师兄向我道歉,再让出灵山大典的参加名额。” “若我输了,就任由陈师兄处置,别无二话。” 诸多弟子有人惊得一吸气,还有人直接笑出声来。 “疯了,好好一个人居然疯了。” “一个筑基五层修士,按部就班修炼,最快也要两年方能筑基。八个月后,楚衍能到练气八层都是悟性绝佳。练气修士对筑基修士,不亚于自寻死路。” “别看楚衍仗着灵器威力,差点伤到陈师兄,那是陈师兄没认真。真要死斗,不出一个照面,楚衍就死得干净彻底。” 还有人嗤笑一声,话也说得尖酸刻薄,“楚衍仗着自己有件灵器,就飘飘然不知所以。飞得越高摔得越狠,他还不知道自己快倒霉了。” 径自向外走的陈世杰,也因这句话骤然扭身回头。 死斗,本来就是太上派内处理仇怨的方法。一方提出邀约,另一方不能拒绝。除非仇怨极深者,否则谁不会想到这种阴狠办法。 他好好端详楚衍一番,似是仔细评估他的能为天赋,一扬眉道:“我不像楚师弟这般运气好,随随便便都能捡到一件灵器。我今日不是败给你,是败给你手上那件灵器。” 陈世杰又讥讽一笑,字字说得诛心,“我不傻,干嘛自讨苦吃。除非你不用灵器,我也不用灵器,单靠术法修为拼出胜负。” 他如此顾虑,旁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死斗这等邀约,本来就是挑战者约定赌注,被挑战者划定地点制定规则,合情合理的很。 旁人甚至不觉得,陈世杰是倚强凌弱以大欺小。既然楚衍自信满满,那他也该有信心本事,区区一点限制,又算得了什么? 少年稍一思索,就点点头,“可以。” “很可惜,我还可以拒绝。”陈世杰冷然一笑,目光满是嘲弄,“虽说我无法拒绝你的邀约,可约战死斗也要有元婴长老作证,方能成立。” “巧得很,除了苏长老外,执事殿内并无其余元婴长老,所以这场邀约不成立。可怜楚师弟信心满满,就被浇了一盆冷水,我也替你惋惜啊。” 陈世杰还虚伪做作低叹息一声。他故意的,连掩饰都不屑,只想狠狠刺激楚衍。 什么礼贤下士宽宏大量,都是冲着对他有用的修士与手下。楚衍就是敌人,谁会在他面前退缩? 临走时还能戏耍楚衍一番,这局仍是他赢了。 陈世杰又看了楚衍一眼,小少年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深受打击。 暂且忍耐一下,他日后自有许多办法慢慢惩治楚衍。一个小小的练气修士,还能翻了天不成? 陈世杰还没走出殿门,又有人冷然锋锐地开了口,“谁说我不肯作证?” 每个字音都咬得格外清晰,明明白白渗着一股寒意,激得陈世杰脊背生寒,狠狠一哆嗦。 “有我作证,楚衍邀约成立。八月后,你们二人如期死斗。若是楚衍胜了,陈世杰道歉并让出灵山大典名额。陈世杰赢了,就可随意处置楚衍。” 再好脾气的人,都被这师徒俩一唱一和弄得火大了。 亏得陈世杰以为,苏青云知进退有分寸,不会如尚殿主那般咄咄逼人。现在看来,全是唬人的。 就连苏青云最开始释放出的好意,都是为了让陈世杰放松警惕,末了才来这狠狠一击,打他个措不及防。 还真是计划完美心机深沉,看来苏青云真不在意楚衍的性命。不管希望有多渺茫,苏青云都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既是如此,反而是他更有利些。且不提楚衍与他的修为差距,只说苏青云今日如此行为,整个陈家都看不过眼。 普通约战也就算了,一旦关乎到灵山大典,陈家上下定会竭尽所能帮助自己。 双方约定不用灵器,陈世杰就借用一件玄器。千年世家底蕴积淀,不管怎样都比苏青云强出不少。 至于尚殿主么,他倒想出手帮忙。可惜碍于楚衍修为太低,他不好肆无忌惮地出手,以免太过明显。 想到这,陈世杰反而笑了。他坦荡地一拍手,“好,痛快!既是如此,八个月后,你我就分个上下高低。决斗地点与方式,到时另行通知。” “苏长老,死斗可是无所顾忌。若我不小心打死你的宝贝徒弟,你也要有所准备。” “如果他死在你手上,就是楚衍自己没本事。”苏青云斜睨了楚衍一眼,“未到筑基,他还不是我的弟子。” 都到了这般地步,他还非得掩人耳目般补充一句,陈世杰就没见过比苏青云更虚伪的人。 陈世杰也没失了风度,一拱手,“告辞。” 苏青云沉默一瞬,又转头对楚衍道,“你随我出来。”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得痛快,其余弟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好一会,他们才骤然醒悟。 有热闹看了,天大的热闹。八个月时间既长也短,有这期望盼头等在前面,再乏味的生活都是别有滋味。 不能接受事实的,反倒是江蓝栀。她苦笑了好一会,还忍不住轻声嘟囔,“好好一个人,干嘛非要找死?”并非是她真替楚衍担忧,江蓝栀是后悔她下了好大本钱,却未得到回报。 练气修士正面对决筑基修士,又没灵器压阵,怎么看楚衍都是凶多吉少。江蓝栀也没多灰心沮丧,她稍一缓神,脸上又有淡淡笑意。 人来人往向来热闹的执事殿,此时只剩稀稀疏疏几个人。江蓝栀随意一瞥,就看到桌旁失魂落魄呆站着的谢天。 一条恶狗没了主人,还能有什么威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自己绝不是找茬的第一个。 江蓝栀优雅轻盈地走出来,二话不说甩了谢天一巴掌。 谢天暴跳如雷,“婊/子,你竟敢!” 女修虽然身量不高,气势却盖过谢天好大一截,“我怎么不敢?只许你骂我诬陷我,就不许你打你?” “谢天,你还真是以为,自己还有陈师兄撑腰?”她骤然弯身,妩媚一笑,“坏事做尽,你有报应。你还是仔细想想,明天该怎么给楚衍赔罪,他才肯原谅你吧。” “这只是开始,日后有你好受。” 说罢江蓝栀悠悠离开,谢天捂着热疼疼的脸,真觉得是心中灰暗毫无希望。 沉寂片刻后,他眼中又亮起光芒。 不,也许还不是那么糟糕。没了陈世杰,还有楚衍不是么? 没脸没皮的小人物,总能找到夹缝求生。 **** 楚衍第二次与苏青云接触,过程仍说不上愉快。 好在他这位便宜师尊没有闷头一个劲向前,也没一脸冷漠目不斜视。 苏青云紧皱着眉,想了又想,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我看错人了,没想到你这般心性桀骜,一点委屈都不肯受。” “师父不也是如此,否则冷眼旁观看我被陈世杰嘲讽就好,何必替我出头?”小少年笑了笑,语气温和,每个字却都直指人心。 苏青云紧皱的眉松开,他也忍不住笑了,既是无奈也有默契。 这段时间来,他表面上对楚衍不闻不问,暗中仍是惦记。 楚衍远走江州时,他也责怪这少年脾气太倔。 明明就还有出路,非得壮烈决绝地碰个头破血流。暂且忍气吞声,日后再清算仇怨,那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他这小徒弟不是不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地认准一个方向就往前走,不回头更不后悔。 这种人大多太耿直,一钻牛角尖就是死路。要么遭遇挫折一蹶不振,要么自有锋芒杀出一条路来,万众瞩目无人能及。 苏青云原以为,楚衍是前一种人,事实却恰恰相反。 那不被他看好的小少年,竟真有能为气运一举腾飞而起。潜龙在渊尚能拘束,飞龙在天就无可奈何,自己这个师父都没办法。 就好比今日,刚开始苏青云还准备妥协,让楚衍吃点亏,将来才有天大福报。可不知为何,也许是他被楚衍倔强目光触动,也许是他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如果当时修为低微的苏青云,能有人鼓励他一句,哪怕一个温暖眼神都是好的。不声不响的一眼凝望,就能吹散他心头阴霾。 一步踏错,步步踏错。天意命运早就在旁审视潜伏,当他跌进深渊之时,才不轻不重嗤笑一声,让苏青云的心都跟着凉透了。 一想到这,苏青云唇边的笑意就已凝结。 他已经见到不祥的征兆,阴云般笼罩在楚衍头顶。虽未有倾天暴雨电闪雷鸣,也能嗅到宿命将近的气味,一缕缕缠绕在发梢黏着不放。 “八个月后的事,我不会帮你。”苏青云长眉聚拢,一字字说,“你主意已定,我说什么都没用。” “你死后,我也不会为你报仇。自己立下的誓约,天道自会有誓约,旁人再着急,都是无用。” 刚才还有说有笑,骤然间就突然变脸。楚衍见惯了性情多变的人,仍觉得苏青云分外有趣。 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是卑劣小人。他一望,就能看穿其渴求之物,索然无味并不能打发时间。 可苏青云不同,他的转变分外特殊。似纷杂香气混合调匀,层次分明滋味特殊,清淡苦痛欣慰忘情,全不相同太过复杂。 楚衍能察觉到,苏青云遮掩下的不安与惶恐。明明害怕失去,却瑟缩着不敢伸出手挽回,任由砂砾从指缝间滑落。 这等心性,实在不像一个元婴大能。 “徒儿明白,多谢师父教诲。”少年深深鞠了一躬,“还望师父保重。” 失魂落魄的,不是楚衍而是苏青云。他看那少年衣袍临风,宽大衣袖被吹得鼓胀如帆,可姿态脚步仍是坚定的。 走得真快啊,不一会就转了弯,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似曾相识的情形,似曾相识的人。苏青云看了好一会,仍觉得怅然又不安。 “为师觉得,自从那件事后,你收徒都只按一个模子找。窈兰如此,楚衍也是这样。” 第49章 清澈悦耳的少年嗓音,还带着点鼻音,听来悠长婉转,格外可爱。 少年模样的尚殿主,突兀又奇妙地从苏青云身边现身。 没有征兆也没有迹象,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此,只是被雾气遮蔽了身影。 这回苏青云没惊讶,他转身行礼,语音仍是淡淡,“见过师父。” 尚殿主细长眼睛一瞥,就漫不经心地道,“话说得不诚心,还比不上你那徒弟,至少他能忍会演。” “师父若是有心,收楚衍当徒弟都可以,我并无不满。” “算了吧。”尚殿主一摆手,“如果他成了我的徒弟,身份太高谁都不敢惹,又怎能看出,他是否是我想找的那粒棋子?” 纵然头顶就是晴朗天空,没有乌云也没有寒风,苏青云仍忍不住浑身微抖,又瞬间平复下来。 不管何时,他都猜不透自己师父的心思。 似是有情又像无情,明明将他人都是为棋子傀儡,有时却也能透出那么一丝人情味,让人恨不起来,却也无法毫无芥蒂地原谅他。 如此细微变化,自然瞒不过尚殿主的眼睛。他仍不理苏青云,自顾自地说:“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你那徒弟,模样不错。等再过三年,必定招人爱慕桃花旺盛。只是,他不像那人。” “说来有趣,你找的徒弟,个个相貌出类拔萃。一连三个,都是如此,不得不说是缘分注定。” 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狠狠戳了一下。没有血,只剩一丝丝疼痛缓缓凌迟,苦痛无法安稳。 苏青云脸色白了一瞬,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再开口时,仍与寻常的他没有区别,四平八稳毫无缺陷,谁见了都觉得不好惹。 “徒儿一开始就说了,楚衍不是那人。” “不像,而非不是。事情未有定论之前,谁都无法肯定。”尚殿主语气坚决逼近一步,是根本不容忍否认的刚硬,也有斩钉截铁的冷硬蛮横。 尚殿主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失态,又眨眨眼安抚道,“没事没事,为师最信你。就好比,为师算出你那徒弟将有一劫,就赶忙告诉你了,都没耽搁时间。” 说罢他还笑了笑,浓密睫毛颤了颤,猫般的眼睛也瞪圆了。就差细声细气咪上一声,在到主人脚边绕来绕去,只求饲主别生气。 他怎能说得如此漫不经心,甚至将先前他自己做过什么事情,都忘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师父背后插手,让陈世杰当了一回棋子,楚衍也不至于被陈家盯上。明明是罪魁祸首,他却能笑得天真又无辜。 苏青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又见尚殿主收敛笑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看,你又生气了。你执念深重,怕是心魔大盛无法可想。” 每每在他心软时,师父又会让他黯然神伤。折磨谁,有意思么? 也许是多年清心寡欲未曾动怒,今朝全都破例的原因,苏青云不管不顾就回了句:“我若是心魔缠身堕入魔道,也有师父一份功劳。” “这话可让我伤心了。”尚殿主不顾大能形象,竟真的小声呜咽了一句,短而轻柔,似是从胸口哼出再到喉咙,绵远悠长闻者伤心。 苏青云不理他,背着身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肯说。 “真生气了?我也没说什么啊。”尚殿主声音越发轻细,难得气势低弱,“你看,我今天脾气不差,十分宽容。” “就连你自作主张,坏了我的谋划,我也没惩罚你啊。你那徒弟可不傻,他早就看穿你性情如何。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青云,你又上当啦。” 苏青云喉咙一紧,不是因为楚衍,而是由于尚殿主。 “你要救楚衍,我依你。你由着楚衍任性,甚至当他与陈世杰死斗的见证,我也没说什么。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青云,你僭越了。” 尚殿主一字字说,明明是温软绝艳的容貌,只有魅惑力而毫无威慑力。可他稍变口气,就能让人心狠狠一抖再一紧,就被他轻轻巧巧拿捏在掌心。 苏青云缓缓低头弯腰,就快开口的前一瞬,又被尚殿主恰到好处地止住了, “不用道歉赔罪,我说了,今天我很高兴。” “割昏晓这样的灵器,上界也没几件。自那人死后,多少人妄图收服它,可惜还是让它逃了。现在它自投罗网重现踪迹,我岂能不高兴呢?” “那是楚衍的灵器,旁人无法使其屈服。” “我知道我知道。”尚殿主不耐烦地挥挥手,“徒儿把我当成什么人啦,灵器我也有,一点都不稀罕。我高兴的是,追查好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端倪。” “我布局之,广牵扯的人数众多,还是徒劳无用。本来我就快心灰意冷了,谁想到如此发现。那把刀就是鱼饵,屏气凝神静静等待,一扯线就能吊起满满一串鱼,全都迫不及待往上跳。” 果然如此,即便被陈家三名老辈阻拦,师父仍是能为通天。整个太上派内,又有谁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楚衍就是你的鱼饵,可他根本没捞到什么好处。”苏青云眸光坚定,一抬手谢罪,“师父如此行事,我瞧不惯。” 尚殿主嗯了一声,矢口否定,“这可未必。若没我出手,你徒弟早就死在江州。陈家小辈不缺灵石,先前就恨他恨得要死。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死了,大不了多花些灵石,收买筑基修士追杀楚衍。我没和你说,就是怕你担心。” 苏青云心中一颤,难怪如此,原来如此。 楚衍在江州就遭遇劫杀,九死一生回到太上派,又被陈世杰为难,不弄死他决不罢休。接二连三如此遭遇,哪怕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 的确是自己考虑疏忽,一味要求他顾全大局。楚衍没一刀劈了陈世杰,都算有心思知进退。 尚殿主不用看,都明白苏青云在想什么。他们俩太熟悉,几百年的师徒,眨眼喘气,都知他心中盘算着什么主意。 “我说了,你徒弟比你聪明多了。”尚殿主这回真心实意赞叹,“看着吧,这次灵山大典,他没准能拔得头筹。” 之前尚殿主的话,苏青云是半信半疑。现在他却实在惊愕,根本不明白为何楚衍被他如此看好。 尚殿主不提陈世杰的那场死斗,直接说楚衍能夺得灵山大典的头筹。此等期望,此等笃定态度,苏青云极少从尚殿主身上见到。 苏青云等了一会,才涩声问:“若是楚衍败了,那又如何?” “又能怎样,就当我看错人呗。”尚殿主耸耸肩,“把割昏晓丢出去当诱饵,他仍是你的徒弟,至少也能陪你几百年。” 如此理所当然又蛮横的话,却让苏青云长长出了一口气。 楚衍能活几百年,至少是元婴可期。太上派年轻一辈弟子,越被尚殿主报以莫大期望,往往下场越是凄惨。苏青云尽管知道,也不敢细想。 他只想楚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没有何等大的期望,也没多高心气。苏青云一直皱紧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 他没看到,尚殿主径自仰起脸,对着山巅露出个轻轻的微笑。 似是熟人擦肩而过招呼一声的漫不经心,又像寻觅许久之后,终于得见的舒心笃定。简苍收回神识后,忍不住搓了搓眉心。替楚衍开通仙窍后,他修为消耗太大,一直没恢复过来。 刚才实在好险好险,差点就被那人撞个正着。自己无所谓,连累了楚衍,就是后悔不迭。 青衣魔修想了想,对专心致志数灵石的楚衍说了句,“你师父居心不良。” “不会,差了好几百岁呢。他是师父我是徒弟,身份悬殊礼法约束。别人指指点点,苏青云脸上都不好看。”楚衍皱着眉想了想,语气有些古怪,“魔尊若是闲得发慌,找些别的事情干多好。无凭无据挑拨师徒关系,这可不大好。” 简苍愣了愣,想明白后,绝艳脸孔上一抹红晕蔓延,是被楚衍气的。 自己说什么了,就被楚衍训斥一顿?他还不是担心,为了楚衍好? 魔尊大人才发现,别看楚衍模样害羞人又年轻,脑子里弯弯绕绕稀奇古怪的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 青衣魔修的眉宇,已经缓缓皱了起来,是不安与心疼。 楚衍在凡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自己不经意一句话,就能让他想到如此荒诞不经的东西。 此等心绪如此敏感,怕不是每日都活在他人爱慕嫉恨之中。一个字眼都要仔细斟酌半天,生怕忽略了暗藏意思。 换作之前,简苍不关心楚衍过往,只在意他的将来。楚衍足够强大心性坚韧,才能助自己重塑肉身。 只是手下又可算工具,何必计较那么多? 可现在事情截然不同,不知何时起,简苍开始在意楚衍每一丝情绪变化,一个微笑一声叹息一句话,都能让他琢磨许久。 有人为难楚衍时,他恨不能亲自出手,替他挡下诸多冷硬刻薄的言语,再弹指灭杀楚衍的敌人。 念已至此,简苍反倒心中一紧。感觉来得太突兀,毫无征兆,潮水倾天浪潮如雪,一望无际齐天高,理智铸就的堤岸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土崩瓦解。 原来情劫就是这般来的,哪怕神仙大能,也对此无可奈何,没有办法能够抵御。 青衣魔修按了按胸口,虽有心脏,却无法跳动。空空荡荡的,再多的忧思情愫,都无处凭依。 明明胸口一片死寂,他却能听见心跳如鼓剧烈地不肯停息。 舌尖尝到了苦涩滋味,简苍闭着眼睛不说话,好一会才心绪平静。 还在乐颠颠数灵石的楚衍,并未发现简苍的异常。 他将一千多颗灵石堆成一座小山,细长手指温柔地抚过每颗灵石,还时不时放在掌心掂一掂。 少年神情专注模样肃穆,仿佛他在做一件关乎天下苍生的重大事情。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数灵石更高兴么?灵石就是楚衍的立身之本,每多一颗,就意味着他的修为又提高一分,练虚大能也并非毫无可能。 终于,楚衍迟钝地抬头,又看见简苍垂眸沉思的侧脸。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因他姿容绝佳无处不美,眨眼皱眉嘲弄微笑,都能倾倒众生。 魔尊侧颜自然也好看,长眉入鬓眼睫如翼,鼻梁下巴却利落冷峻。每一寸线条都精细完美,神采焕然不似真人。 哪怕修士见他一眼,都忍不住呼吸一窒浑身麻木,惊讶过后再叹息,恋恋不舍移开视线时,还责怪时光为何不能就此停驻。 见多识广的楚衍,也被狠狠惊艳一下。 真好啊,怎么他在凡间,就没见过如此殊色?楚衍苦恼地微皱眉,还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忍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然简苍美色令人垂涎,可他脾气太差,自己骤然出书,魔尊没准就会生气。 小少年忍不住摇摇头,再捏了自己手指一下,由此方能忍住。这等细微动作,自然瞒不过简苍的眼睛。 青衣魔修转身,浓密黑长的眼睫也跟着一颤,话音中竟有些别样的温柔,“小呆子,你怎么了?” 小呆子,这三个字太要命了,似是亲昵又似责怪,浮想联翩任君猜想。 楚衍的心,似被小羽毛轻轻扫过,轻柔酥麻,舒服得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诱惑还能忍得住,他早就成了圣人。楚衍不答话,他几步跨到简苍身边,扯扯他衣襟示意魔尊稍低头。 简苍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他们挨得有些近,近到能他看清楚衍眸中闪光,莹莹烁烁似星光也如火焰。 好一双眼睛,明明看不穿读不懂,却如旋涡般有巨大吸力,任由自己不断旋转下沉,最终呼吸不得。 简苍不敢再看,视线微微下移。少年肌肤莹白近乎透明,鼻梁挺秀嘴唇也分外秀气。 黑发雪肤唇色殷红,三色鲜明惊心动魄,刹那一望就能震慑人心。 即便简苍闭上眼睛,那张秀美容颜仍在眼前晃动不休,着了魔般念念不忘。 闭上眼也没用,其余感官反倒格外敏锐。 能闻到无色无形的香气从鼻端飘过,清润甘美,比花香清冽比草木柔和,明明极淡却回味悠长,挥之不散如在梦境。 是楚衍身上熏得香么,令人莫名心安。青衣魔修鼻尖翕动,忍不住吸了口气,又骤然僵住了。 莫名的旖旎气氛,实在让简苍不知所措。楚衍真是不矜持,挨得这么近,要本尊如何是好? 各类莫名念头一股脑冒了出来,反倒让简苍有些狼狈。他伸手刚想推开楚衍,就听少年低低说了声“别动”。 微热的手指落在简苍面颊上,另一只手却硬气地压了压,示意简苍主动低头。 干什么,小呆子究竟想干什么?照常理说,都是先表白心意之后,才能做这般亲昵举动。 仙道修士不是向来矜持么,不赞同魔道那种临时起意就能□□共宿的露水情缘。楚衍哪里像个太上派修士,他行为直白到简苍都跟着脸红。 就算有疑惑又窃喜,简苍还是乖乖低了头。他黑长睫毛像鸦羽,一翅一翅扇动,全是温柔暖意。 楚衍左手压着简苍脖颈,右手却忍不住了,轻轻在那令人心动的弧度上一扫,浓密得像扇子。 要亲就亲,还非得搞这些弯弯绕绕,简苍暗中抱怨,心里仍是喜滋滋的。 没等自己开口,楚衍就能体会到他的心意,真是再好不过。在简苍心中,两情相悦,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甚至超过手刃仇敌。 他能觉察到,楚衍温热呼吸就拂在面上,若有若无,撩拨得人发痒。 就算是楚衍有意撩拨,简苍也甘之如饴。虽然并无经验,可对待自己心仪之人要宽容要耐心,这点魔尊大人自然明白。 哎,小呆子想强硬些,那就让他强硬些。以后有自己宠着他,看谁还敢欺负楚衍一下。 可简苍期待中的亲吻并没有来,他只感觉眼皮一麻,按在他后颈上的温热手掌,就松开了。 少年温热的呼吸也一并远去,仿佛之前所知所感,只是简苍的幻梦。 青衣魔修一睁眼,就见楚衍喜滋滋地看着掌心那根睫毛,满满地专注与开心,甚至都忘了他这位魔尊大人还在。 这算什么事,主动撩人又不负责?简苍浑身一僵,绝不肯承认是他自己会错意。他不肯听也不再看,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魔尊大人的睫毛真长啊,应当是我生平仅见。”少年高高兴兴地笑,仿佛得了什么稀罕宝贝一般,“就是不知道,和我比起来,谁更长一些。” 满心怨气的简苍只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抱着胳膊冷声冷气地说:“谁教你这种混账话,还要不要面皮。” 也许是真发了怒,青衣魔修一拧身背过脸去,不肯让楚衍见到他的表情。 自己说错什么话么,怎么魔尊又生气了?楚衍疑惑不解,他想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楚衍真不知道,他该夸简苍纯情还是敏感。魔尊大人,每每都能在楚衍最想不到的地方敏感起来,想歪了还怪自己脸皮厚不知羞。 少年眼珠一转,又扯下自己的一根睫毛,放在掌心专心致志一比,“嗯,还是我长,魔尊大人输了。” “你说谎,这绝不可能!”果然简苍气冲冲回身,想也不想就说,“不信的话,你脱衣服就比一比。” “为什么要脱衣服?”楚衍无辜地眨眨眼,了悟般一笑,“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简苍既羞又气,立时喝止道:“住口,谁准你打趣本尊!你满心都是龌龊心思,我提一句苏青云,你就想到情爱纠葛,还不是自己想歪了?” “魔尊也想歪了啊,又不止我一人。” “本尊说怎样,就是怎样,你不许多话!”简苍想了想,也觉得这句话实在蛮横,又加了个理由,“本尊英明果决,比你这小呆子聪明千百倍,你乖乖听话就是。” 青衣魔修满意地一点头,低落的情绪又高昂起来,“你过来,本尊有话要问你。” 楚衍听话凑近几步,紧贴着简苍的肩膀,“魔尊大人,够近么?” 简苍很想点头,但为了维持威严,他仍紧绷着脸往旁边扬扬下巴,“太近了,再往旁边点。你当本尊是谁,想借故亲近你的凡夫俗子么?” 小少年一歪头,颊边梨涡骤然一现又消失,“魔尊大人说怎样,我就怎样。我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知趣听话。” 听了这话,青衣魔修长眉一抖,差点绷不住脸。 诡计,都是楚衍的轨迹。 这小呆子可不乖顺,他难缠又狡黠,总是无缘无故撩拨自己,事后还不肯认账。 不能什么事,都让楚衍处处抢先。毕竟自己堂堂魔尊,即便动心也要等对方先开口,如此才不算输。 “你听话,我可看不出这一点。”青衣魔修绷着脸,模样很是冷肃,“之前你说为我赴汤蹈火再所不惜,都只是糊弄我的假话罢了。” “自然是真话,面对魔尊大人,我从不说谎。且不论魔尊说什么,我都信。整个太上派,我能信赖的也唯有你一人罢了。” 简苍本来紧绷的一张脸,又因楚衍一句话松懈了,他再也无法假装生气。 第50章 简苍都不用抬头,他都能猜出楚衍现在的表情。 大概是睫毛低垂眼神却坚定,亮如星辰亮如火焰,莫名的吸引如海潮,轻而易举就能裹挟着他的心里去。 可恨,真是太可恨了。楚衍看似迟钝又好欺负,却每每都在关键时刻致命一击,彻底打碎简苍的心防,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简苍听过的恭维话多,表真心的话更多。他能轻而易举分辨出所有人话中的真实虚假,如黑白分明火焰冰霜,差异太大不需细想。 这种办法,就对楚衍失了灵。那小呆子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毫无遮掩,不亚于挖开胸膛捧出一颗心脏放在他面前,任由简苍查看。 该说楚衍是狡猾,还是当真赤诚?简苍闭眼沉思片刻,方能平息心中悸动。等他再开口时,话音又是冷静沉稳毫无抖动,“别拿漂亮话敷衍我,没用。” “今天你行事太过鲁莽,本尊也该提醒你一句。你不该贸然与陈世杰约战,还立下那般重诺。你当真以为,自己在短短八个月内,就能胜过他?” 青衣魔修转身,直直望进楚衍的眼睛,“的确,你修为提升飞速,到练气五层也只用了二十多天。可我也提醒过你,修为越高,提升速度越慢。有人资质悟性并不比你差,却被卡在练气大圆满的关卡上进退不得,好几年也没未得到突破。” “陈世杰筑基二层,修为高深远超于你。且他身世非凡,有整个陈家支持,八个月足够他修炼到练气四层。不用灵器的话,你有何能为,硬抗陈世杰?” 楚衍一抬手,止住青衣魔修的话,“我担心的,也正和这件灵器有关。整个太上派都知道,我小小一个练气弟子,却得到一件灵器,谁不垂涎谁不嫉妒?” “也许大能们要脸面,不会亲自出手争夺。他们身边却有无数人,迫不及待地想替他们效力。我修为太低,师门不会庇佑。且太上派还有约战死斗这类规矩在,到时麻烦找上门,我也无法应对。” 小少年重新坐回桌边,手指捻起一颗灵石,“于是我就想到这个办法,主动与陈世杰约战,也能延缓八个月时间。我明白自己资质如何,也从未侥幸,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有陈世杰挡在前面,其余人也无法对我约战。八个月时间,我就要搏上一搏。横竖都是一死,谁会甘心束手就擒?” 他眼神灼灼,与简苍的目光撞在一块,坚定得果决坚定得倔强,竟与他秀美外表并不违和。 本该是矛盾的两种特制杂糅在一起,鲜明生动得令人无法忽略,是暗夜之中的明亮灯火,是黑沉天色中唯一一线清朗碧蓝,暴虐又柔和,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竟然简苍也跟着失神刹那。楚衍又骤然一笑,眯细的眼中阴云如潮,“既然那位大能想看我心性如何,我就主动大胆地展现出来,也让他觉得我有些利用价值。想来如此,他应当觉得满意。” “我要是轻易就死了,岂不辜负大能一片心意。这八个月的繁杂事情,他也会替我挡下来。能清修八个月不问世事,也是我得偿所愿。” 话虽如此,楚衍却啪地一声,将那颗灵石重新扔回桌上。 不甘心,当然是不甘心。凭什么自己生死自由,全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被那人遥遥握紧。 他要自己生,楚衍就不得死。他要楚衍受磨难,自己就无法平稳度日。 谁也并非天生的奴才料子贱骨头。若非逆境磨人慢慢学会低头,一身傲骨也被残酷现实折断,谁能心灰意冷地认了命。 大能选你为棋子,也许有人觉得深感荣幸。可楚衍不是那种能轻易被驯化的人,他有傲骨也有倔强,遇到再大的困境,也别想让他低头半点。 千百世的轮回,虽然磨去了楚衍锋锐的棱角,可他仍是本心未改。不在意的事情可以忍,一涉及尊严自由,楚衍比谁都脾气暴躁,非要抬头质问苍天,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 其实这种做法不够聪明,难怪魔尊责备自己。 乖顺些的人,就该向自己师门表表忠心。横竖都是自家师父自家门派,先前受的委屈就当考验,灵活些不那么死板,日后自有无尽好处。 但楚衍还是不甘心,他那股高傲气魄始终未被磨灭,强撑起他的脖颈,让他不低头不认输。 夹在两股巨大势力间,稍一放松,就有天大/麻烦。自己的举动的确不够圆滑,楚衍现在想来,他仍然不后悔。 青衣魔修走了两步,面色如冰未见缓和。 楚衍心中也有些忐忑,他刚才的态度十分不客气,简直称得上失礼。 简苍一片好心全为自己打算,因此生气发难也再正常不过,楚衍已然有所准备。 “你知道,本尊与苏青云何处不同?”简苍定身一望,没等楚衍回答,就自顾自地答,“你师父满心全是太上派,而我只在意你一人。” “我在意你是否受了委屈,会不会觉得难过,更会担心你前途命运怎样。”青衣魔修极罕见地惆怅了,他的话音分外温软,“如果可能,我想让你一生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只要你平安就好,没多高修为,本尊也心甘情愿。” 平时越是冷厉嘴毒的人,说起贴心话来,越会令人颤抖不已。 简苍这等反应,着实令楚衍吃惊。 他根本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敏锐直觉提醒他,再往前一步就是无尽深渊,现在转身就跑,尚有一线生机。 “我不得不前进。若我甘心堕落胸无大志,又怎能助魔尊报仇雪恨?”少年笑了笑,没有不耐唯有坚定,“魔尊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既蠢又笨,怕要辜负魔尊一片好意。” 意料之中的拒绝,简苍并不惊讶。但凡楚衍能低头懂妥协,他都不至于被逼入今日的困苦境地。 的确不该怪楚衍,要怪就怪那视苍生为棋子的人,自以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殊不知站得越高下场越惨。 他相信楚衍的心性智慧,也看出少年细瘦身躯下蕴藏的莫大潜力。总有一日楚衍会脱困而出腾飞于天,那时鄙视嘲弄他的人,只能呆呆张嘴默然无语。 眼见楚衍还忐忑不安地望着自己,简苍却笑了。笑容惊艳而短暂,足以让时光凝固让微风停驻。 “随你,本尊也信你。”青衣魔修眼神柔和,“本尊亲自选中的人,怎能无傲骨?不管仙道魔道,修士总该有执念有坚持,初心不改坚定如斯,方能成就大能。” 魔尊这样干脆直白地夸奖自己,还是第一次吧?楚衍愣了愣,反倒有些不习惯。 简苍一皱眉,微凉手指又碰了碰楚衍面颊,又轻轻叹息道:“还是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你怕是胜不过陈世杰。” 刚刚升起的微妙好感,又因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消退了。楚衍也不生气,眉眼一扬笑得开心,“不是还有魔尊么,您见多识广能为非凡,必定比我师父有用多了。” “用得着的时候才叫魔尊,你当我这么好糊弄?”简苍一抬眉,“怎么,不怪我搬弄是非,挑拨你们师徒俩的关系?” 如此犀利又不留情的回答,还是简苍本人风格。记仇又小心眼,还动不动话语恶毒打击自己,可楚衍竟不生气。 并非之前忍气吞声的自我开解,而是发自内心的宽容。相处这么长时间,足够楚衍看清简苍的本性,也能对他抱有信任。 可两面三刀抨击苏青云的行为,楚衍还是说不出。他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又问简苍:“魔尊大人,灵山大典是什么?我大概能猜出,灵山大典事关重大,否则苏青云也不会以此为筹码,来要挟陈世杰。” 简苍斜了楚衍一眼,勉强接受他避而不谈的态度,“什么都不知道你都敢赌,还真是胆子大。” “灵山大典十年一次,算是上界比较重要的聚会之一。十年内筑基的修士,不论年龄不分门派,都可聚集在灵山等候筛选。不需夺得头筹,前十名都有丰厚奖励,功法玄器灵石珍宝,随意挑选。” “只是灵山大典名额稀少,偌大的上界只有一百之数。上等门派各持有四个名额,其余修士就只能靠自己一路筛选拼杀了。能在灵山大典脱颖而出的修士,每每都有大造化,事实也的确如此。” 楚衍想了想,目光狡黠地问:“既是如此,魔尊大人必定是灵山大典前十名,不,必是第一名啊。” 他还算乖觉地恭维简苍,可惜简苍不领情,冷淡漠然地答:“本尊那时闭关修炼,懒得出风头。上界地大物博,有大机缘造化的修士多了去,灵山大典也不能一网打尽。” “灵山大典还有八个月,你能否筑基都是两说,想得太多徒劳无用。” 楚衍悻悻一低头,还不有些不甘心,小小声嘟囔,“魔尊必定没有夺得头筹,否则早就向我炫耀了。你再敷衍我,我也能听得出。” 自己顶多是说法有些含糊,并不算撒谎,怎么小呆子就自顾自认定他吹牛皮? 简苍有些不高兴,可事有缘由,他也不好解释清楚。大眼瞪小眼望了好一会,着实气氛尴尬,还是门外有人呼唤一句,打破难堪寂静。 “楚师兄,不,敢问楚爷爷可在府内?”那人说这种称呼时,居然脸不红心不跳,痛快利落地就能叫爷爷。 如此厚的脸皮,楚衍也觉得惊讶。他刚想起身,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看见没有,这种厚脸皮,你都也学不来。”简苍懒洋洋点评道,“你再修炼千百年,还是暴脾气心胸狭窄,注定不是修奴隶大道之人。” 奴隶大道,魔尊说话还是这般刻薄,楚衍微微一笑。 其实他们俩都已听出,门外之人是谁。可楚衍纹丝不动坐在原地,简苍也收回目光不愿再看一眼,生怕脏了自己的眼睛。 听见无人理会,那人还不甘心,态度也越发恭敬,“楚爷爷,是我错了。之前我不该嘴欠挑衅您,现在落得如此境地,也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出去?”简苍一抬眉,笑容分外恶劣,“多个孝顺孙子替你跑前跑后,岂不妙哉?” 楚衍一摊手,还真有些无奈,“我早就说过,认不起那种孙子。其实他不来,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爱记仇的小少年还叹息一声,很有些宽宏大量的风度,看得简苍连连摇头。 接连低姿态还未得到回应,谢天仍不死心,又扯着嗓子喊了好一会。等到他离开前,还撂下一句话,“既然楚爷爷不愿见我,今日就作罢。我明日再来,定要亲自表达歉意。” 避而不见,都算格外优厚的待遇。这人反倒成了一块牛皮糖,不烦的楚衍亲自见面,绝不善罢甘休。 “不知好歹,饶他一命还敢厚着脸皮纠缠。”简苍冷哼一声,“明天我就设下三十六层阵法,看他又能如何。” 还没到明日,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人来访。 楚衍这处并不大的居所,实在简陋得很,连仙鹤都不愿停留。他刚到太上派的这二十天,也很少有人前来拜访。 楚衍数来数去,才发现总共只有三个客人来过这里,李窈兰江蓝栀与谢天。 偏巧,今天今天拜访他的人格外多些。青衣魔修站在窗前,放出一缕微不可查的神识一望,冷然笑意就挂在了他的唇角上。 “小呆子,又有客人来了。” “还有人来?”楚衍真心诧异了,“我以为经过那件事后,太上派弟子都对我避之不及。除了谢天无路可走之外,谁愿意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牵连太深?” 青衣魔修双手抱臂,衣袖上松枝云纹雾气缭绕。他回头一撇眼,因为人生得好看,再凉薄的话,他都能说得字字动听,“还有情深义重,看你死期将至,特意来送你一程的人啊。” 楚衍听出简苍话中的不满,他手撑着下巴放在桌上,百无聊赖捻起一枚灵石仔细看,“是谁?魔尊不要吊人胃口,我懒得猜。” “美人师姐纡尊降贵前来拜访,你还不殷勤出门迎接她?” 简苍抬眉看他,真见楚衍直愣愣站起身,就连碰歪了一小堆灵石,都没自觉。 这回魔尊大人更加不满了,他冷眼旁观不阻止也不说话,心中却懊恼得很。 哼,这人还不是见色忘义。楚衍只是说话硬气些罢了,一听他师姐亲自前来拜访,立时把之前受过的委屈全都忘了,实在没出息。 青衣魔修越发不屑。他又踱回窗前,仗着李窈兰看不见他,明目张胆地偷听偷看。 不,他又没偷偷摸摸,怎能算是偷看?简苍一点头,越发觉得自己不心虚。 散出的神识重新收束成细细的一拢,似缕青烟般飘出窗外,刚巧将那两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楚衍抬手一礼,笑容温然,“李师姐。” “楚师弟。” 双方招呼过后,就直愣愣站在原地。楚衍不想开口,李窈兰非要没话找话说,自己也觉得实在尴尬。 她还是一身蓝,上回水蓝这回月蓝。 月蓝上襦浅白下裙,薄纱披帛随风而动,轻灵雅致如仙子。李窈兰白皙耳垂上一对绿玉坠子晃动,她波光潋滟的眼眸一颤,似有无尽情意要诉说。 只看李窈兰外貌,楚衍还是很欣赏她。对于长相好看的人,不危机自身利益时,楚衍还是很宽容的。 毕竟美人就是赏心悦目,不为占有也无情愫,多瞧一眼仍觉得心情愉快。谁知楚衍刚看一会,就有一道目光死死叮嘱他后背不放,又尖又锐,像利剑抵在后背。 不用回头,楚衍都知道缘故为何,必定是魔尊大人又生气了。 相处这么久,他还是摸不透简苍的心思。魔尊不在意自己与白修齐说话,只独独在意李窈兰一人,巴不得将这女修逐出楚衍居所三千里,一生再无来往才好。 被人死死盯住,楚衍也觉得不大好。他稍稍垂眼,面颊还有点红,只装成一副被师姐天资丽质打动,无处安放目光的羞涩模样就好。 李窈兰失神片刻,又见楚衍还不肯开口,只能主动问:“不请我去屋内坐坐?” 羞赧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他啊了一声,忙不迭把李窈兰引向屋内,还殷切地替她打起帘子,“屋内简陋,还请李师姐不要见怪。” “你我是同门,不必有那么多讲究。” 李窈兰说到做到,即便见到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张木床与两把椅子,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楚衍又歉意地笑笑,随手拉开一把椅子,请李窈兰坐下。他目光四处乱转,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直视李窈兰本人,不知是心虚,还是羞涩。 月蓝衣裙的女修坐定之后,就直接了当地说:“上次我来找你,你没有见我。” “我当时正在修炼,没发现师姐就在门外……” “别骗我,我能看得出。”李窈兰一双黑眸牢牢锁住楚衍,不让他逃也不许他沉默,“我知道你有怨气,换做是我,也会生气。” “毕竟你因为我,才被人嫉恨排挤出太上派,遭遇了好大风险才回到门内。这一切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女修莹白手指忽然移近,就差与楚衍的手紧贴在一起,惊得他一牵衣袖连忙躲开,就连耳垂都是通红的。 这等羞赧表现,还和以前一样,真好啊。李窈兰嘴唇一抿,目光无悲无喜,“因为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是我牵连你。” 如此坦荡直白的态度,让楚衍梗在胸口那股闷气稍稍消散。 可他还不敢抬头,因为青衣魔修正蛮横地压住他的头不放,低沉语音在耳旁响起,“不准看她,什么女修,没羞没脸不害臊!” “这回有本尊亲自压阵,看她还敢怎么为难你!” 话音是恶狠狠的,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即便李窈兰看不到,楚衍还觉得有些丢人。 他这么大个人,还像小狗一样被简苍压住脑袋不许抬头,实在没有男子气概。 楚衍晃晃脖子,竭力从简苍桎梏中谋得一些自由,说出的话也有些漫不经心,“李师姐不必道歉,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耿耿于怀。” “不,我还是在意。” 蓝衣女修固执得很,李窈兰见楚衍眼神游移不定,就以为他定是在敷衍自己,“牵连到你,并非是我的本意。就算我给你灵石丹药补偿,我仍然耿耿于怀。” “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天都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被妖兽吃了,血淋淋一片……”李窈兰用手捂住眼睛,又背过头去,倔强地不让楚衍看见她的表情。 内疚不安自然是真,固然已经心有决意,真要牺牲时还是不安的。 纯白无暇的一双手,从此染上血腥,擦不干洗不净。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喘气翻身都不得松弛,没有一刻觉得适意。 “假话。”简苍摸了摸楚衍的脑袋,轻蔑地勾唇一笑,“筑基修士灵气自溢,不食人间烟火,睡眠少也是精力充沛。打坐半个时辰,就神采奕奕。她怎么可能睡不着觉,明摆着是糊弄你的假话。” 第51章 楚衍有些尴尬。 他很想虚咳一声,提醒魔尊不要摸他的脑袋,又不是小狗小猫小兔子,被人顺毛抚摸就觉得心中欢喜。 他好歹是个男子,就算按照凡间算法,再有两年也成年了。简苍这种亲昵表现,实在让楚衍吃不消。 至于李窈兰的话是真是假,楚衍也不愿深究。别人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他真傻乎乎地被感动,未免有些没脑子。 就算不在乎,该说的话还得说。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师门和睦,再多树敌楚衍自己都吃不消。 “李师姐这是什么话,我毕竟活着回来了,这回你也能安心了。” 少年话音平平,听不出感情也没有波澜,似在讥讽又似安慰。李窈兰仔细琢磨好一会,都吃不准楚衍态度如何。 她还把脸埋在手掌中,轻声细气地问:“你,不怪我?” 女修话音颤抖,是无助是不安,也有雨打花瓣支离破碎的脆弱。 楚衍唇角一扬,字字说得干脆,“不怪你,我怎么能怪李师姐呢?” 也许是觉察到自己语气有些古怪,他又补充道:“毕竟李师姐为人心善,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这份情谊,我自然牢记心中。” 是啊,恩是恩怨是怨,不能等同需要一一划分。 李窈兰给他灵石是真,推他出去对付陈世杰更是真。因为愧疚又补给他赔偿是真,现在歉疚来赔罪也是真。 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恩大于怨。楚衍心中一片明澈,轻轻软软地凑近了说:“我还好端端活着,师姐不要害怕。” 李窈兰终于睁开眼。少年秀美面容离得有些近,那双清瞳中,还是一片澄澈透明,无波动更无恶意。 胸口大石终于碎裂,女修抹了抹眼角,还觉得不好意思,“让楚师弟见笑了,我不该哭。” 少年温声安慰道:“谁也不是大能,没修炼到太上忘情的地步,都有七情六欲伤心激动的时候,没什么该不该。” 如果不是简苍死攥着他的手不放,楚衍还应恰到好处地拍拍李窈兰后背。不是占便宜,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挚之意,哪有魔尊想得这么龌龊?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青衣魔修松松拢住楚衍四指,不许他自作主张,“男女授受不亲,你也应该注意些。谁知道你师姐又有什么想法,若她扑到你怀里放声大哭,我就把她丢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凡间才讲究的苛刻礼法。修士不是超脱世俗么,怎么还会如此? 楚衍不说话,他望简苍一眼,就能看穿魔尊暗藏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简苍不心虚,他直直望着楚衍,目光一瞬不瞬,“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不成?她害你多惨,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本尊就是不信你,谁叫你一贯对女修心软?” “李窈兰都没哭,哑着嗓子嚎了两句,你就怜香惜玉了。”艳丽细长的凤眼一眯,就是不容忽视的威胁,“你想要炉鼎女修,本尊随时都能帮你找到。随便招惹你师姐,事情就不好办了。” 哪有心软,以前的事情楚衍都明明白白记在心间,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毕竟同是苏青云弟子,闹得两两不相见,楚衍有些为难。他又不是生来脾气差眼光高,不惹得一群人对他敌视,睡觉都觉得不安稳。 “没有,我不要什么炉鼎。”楚衍手指一弯,轻轻握了握简苍微凉的手,“在魔尊大人如此容颜面前,哪个女修都入不得我的眼。” 哼,本尊就知道,小呆子只喜欢我这张脸。简苍先是有些忧郁,但他又很快精神抖擞起来。 也对,自己容貌气质何等出众,整个上界都找不出一人能媲美。什么李窈兰白修齐,跟自己一比,都自惭形愧挖个地洞走人。 至少这方面,简苍是极有信心的。他稍稍一点头,狭长眼眸又望向楚衍。 眼见魔尊态度有了变化,楚衍又补充一句,“没帮魔尊大人报仇雪恨之前,我绝不谈情说爱。什么主要什么次要,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魔尊大人先松开手,以免李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简苍施施然点了点头,他先松开楚衍的手一瞬,快滑落时又捉住少年的指尖,“别忘了,你答应过本尊什么。我不是白修齐,你若骗我,下场凄惨。” “当然如此。”楚衍一笑,“魔尊大人与李窈兰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简苍才痛快松手。他还不走远,只站在桌面直挺挺凝望他们两人,当一盏虽无形却惹眼的灯笼。 楚衍与简苍的沟通安抚只是发生在短暂片刻,这边李窈兰还在踌躇犹豫怎么开口。 并非是李窈兰太过迟钝,而是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太严肃也太重大,唯有小心翼翼铺垫一番,才能不触怒楚衍,勉强维持他们之间的和谐氛围。 至于青衣魔修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李窈兰怎么不顺眼的事情,她自己都不知晓。 李窈兰犹豫好一会,决定还是先说点玩笑话,缓和之前尴尬的气氛。 “楚师弟对我有些怠慢,请我进门都不给我上杯茶,我不信你不记恨我。”女修笑颜浅淡,眼波一横,就是无形的亲近与示好。 楚衍不尴尬,也不觉得为难,他答得严肃认真:“我上次到李师姐洞府时,你也没请我喝茶啊。” 少年说认真话时,因为他容貌秀美还有些羞涩,大多没人觉得他认真。 可心思敏锐的李窈兰不同,她听出了楚衍温软话音下的冷淡,也听出这句无心之语背后的揶揄与不快。 正帮楚衍归拢灵石的手指一僵,李窈兰面色白了白,好在还是撑得住。 若非无可奈何,她也不愿眼巴巴到这里找气受。 和脸皮厚趋炎附势的江蓝栀不同,李窈兰一向对人冷淡。就算是苏青云,也是情意淡淡没有话说,双方都已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 但动心的女子潜能往往是无限的,为了心爱之人,李窈兰发现她居然能狠着心厚着脸皮,做了许多自己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次没用那人要求,李窈兰自己就主动找到楚衍。 她原以为几句真情实意的话,就能让楚衍原谅她就可前嫌尽弃,更难缠的陈世杰不都是如此么。 现在李窈兰才发现,楚衍的不记仇只是说说罢了。他满腔怒火与怨气,都埋在温软好意包裹之下,等她稍一松弛,才一针见血地刺痛她。 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刹那间冷淡了。李窈兰心底那一丝歉疚,终于因为楚衍这句冷淡话,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眉眼一横,自有一种冷锐气魄扩散而出,与之前娇美亲昵的态度截然不同。 “先前是我的疏忽,楚师弟不也以牙还牙讨回公道么?”李窈兰不羞涩也不伤心,她还语气淡淡地补充道,“既然楚师弟不愿见我,那我就有话直说好了。” “我知道你与陈世杰约战的事情,觉得你此举并不明智。” 楚衍不惊讶。 他不知好歹的举动,大概早被传遍了太上派,李窈兰能知道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他只含糊地一点头,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也身处困境,并无其他办法可想。” 女修涂了蔻丹的指甲在桌上一敲,轻轻一下却震慑人心,“如果你约战陈世杰,只代表你自己,我自然不好干涉。可楚师弟考虑太少,牵连了太多人,我不得不出面。” “你为了报复陈世杰羞辱你,不顾死活地与他约战死斗。你输赢与否事小,谁能替太上派参加灵山大典,才至关紧要。” 多好听的话啊,李窈兰轻轻巧巧几个字,就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在眼中。也对,自己是死是活,都与这位美人师姐没多大关系。 楚衍收她灵石,替她卖命。李窈兰觉得歉疚,在他离开前又补偿一百块灵石,就已仁至义尽。 至于自己没死,还命大地活着回到太上派,那才是意外之事。李窈兰为了她自己的打算,才不得不纡尊降贵向自己道歉。 仙女一朝坠入凡尘,洁白衣裙沾染泥泞,还得向凡人低头强颜欢笑,大概就是这等心情。 蝼蚁般的凡人,哪配让她低头,除非逼不得已。就算仙女道歉,也是满含幽怨与不甘,稍一垂首,都是泪光盈盈惹人垂怜。 楚衍并不难过,他早明白李窈兰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有些意外,意外李窈兰如此以大局为重,甚至肯委屈她自己前来劝说。 就算觉察到楚衍眼神冷淡,李窈兰也不大在意。她先前歉疚的确为真,此时觉得楚衍没有胸襟,自顾私人恩怨不理门派大计同样为真。 仔细想了想,李窈兰仍觉得楚衍对她未必那般狠心,就干脆扬起一张脸看他,眸光闪烁不定,“我说话是刻薄些,但也都是实情。” “楚师弟初来乍到,并不知道灵山大典对我太上派意味着什么。七大上等门派,太上派一直是第二。明明都是万载传承,同样大能辈出实力雄厚,可玄奇千年来就是稳居第一。” “也有命运造化的关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玄器山小辈更出众。近千年来一百次灵山大典,他们赢了足足十七次,太上派胜过九次。外人散修可不管什么修为差距阴差阳错,他们只看玄奇山灵山大典胜算大些,就觉得玄奇山稳稳压过太上派。” 楚衍一直不置可否地沉默不语,现在却突然插了一句话,“听李师姐话里的意思,在灵山大典上,上等门派弟子并不占绝对优势。近百次灵山大典,七个上等门派,至多能赢四十余次。其余门派与散修获胜,也并非不可能。” “既是如此,就是灵山大典赛制公平,并不仅看修为与门派判定胜者。就算太上派比玄奇山少胜,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 “李师姐思虑过多,怕会操劳过度。你看你,脸色都不如上次好。” 李窈兰唇角牵动,虽然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语声却越发坚决,“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太上派就该次次夺得魁首,稳稳压过玄奇山一头。” “若你无此等心性修为,还当什么太上派弟子?” 末了她还质问楚衍一句,气质刚硬咄咄逼人,和之前冷淡疏离犹如九天玄女的她,截然不同。 楚衍隐约瞧出端倪,还是微微一点头,示意李窈兰继续说。 如此举动,说是冷淡也好不屑也好,竟噎得李窈兰一愣。她思索片刻,才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我知道楚师弟心有不甘,也明白你的苦楚。陈世杰冤枉你,非要把你压去执法殿,这我都明白。” “但你一个刚刚入门弟子,现在才是练气五层修为。虽然比散修修行速度快不少,可八个月内,谁能保你顺利筑基?” 李窈兰光说觉得不大稳妥,她纤细手指一扬,几颗灵石就自动垒成一座塔,歪歪斜斜快要栽倒。 “毕竟修行的事,要一步步来。每一次修为突破,灵气积攒倒是其次,应对滋生出的心魔执念,才至关紧要。我觉得你最近修为太快,看似平稳,就如此塔一般,稍有震颤就是万劫不复。” 莹白手掌拍了拍桌面,灵石堆成的小塔哗啦啦落了一地。女修的目光还是那样水溶溶暖盈盈,满载着耐心与好意,生怕楚衍一步走错,再也无法翻身。 用门派大义威胁,楚衍没表示。那李窈兰就换个说法,恳切苦心地从他自身角度处分,本质上仍要他退缩罢了。 楚衍总觉得不点头,对不起她孜孜不倦好一刻劝说。于是他稍一垂头再扬起,动作漫不经心,李窈兰看了却心中一松。 “我也明白楚师弟为难之处,毕竟你已经立下誓约,不胜陈世杰,就得由他处置。这点我和陈世杰沟通过,他胜利之后,可以对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如此结局,就是双赢。” “认输吧,楚师弟。你让陈世杰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不要再固执己见。”李窈兰轻轻碰了碰楚衍的手,肌肤短暂触碰刹那,又立刻分开。 “陈世杰资质不凡,背后还有陈家撑腰。太上派敢和他做对的人,本来也没有几个。我对陈世杰从无好感,只是担心你吃了亏。” 女修定定看楚衍,水漾的眼神全是悲悯与怜惜,“你是我的师弟,我不会向着外人,自然只替你考虑。” 好一番话,顾全大局又解决了楚衍的为难之处。陈世杰的承诺,自然比楚衍的话管用太多。 哪怕他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能胜过陈世杰,李窈兰怕都不会相信吧? 不管是苏青云还是李窈兰,都觉得自己行为过分。 楚衍受点委屈算什么?世家子弟能不找你麻烦,就是天大的恩典,合该跪下来感恩才是。 能饶他一命,还奢求什么自尊与道歉。 楚衍不为所动,他把手挪远些,偏抬起头继续问李窈兰,“我就想问李师姐一句,你如此殷切地跑来劝我,究竟为了什么?”“别说什么师姐师弟的假话,从一开始,你就没把我当成你的师弟。先是冷言冷语挤兑一番,然后甩出一百块灵石十瓶聚气丹,就把我丢出去当靶子替你应付陈世杰。” “我被逼得离开太上派,你过意不去又塞了一百块灵石当补偿,如此就能心安理得继续修炼。你是众人仰慕的仙子,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本来也不配当你师弟。我没有别的毛病,就是认死理。” “多谢李师姐好意,还请容我拒绝。” 李窈兰没回答。她晶莹眼眸一颤,目光就漾化成氤氲无形的水汽,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见到她垂泪哭泣,楚衍冷硬心肠也没改变。 恩怨分明,向来是他的信条。被李窈兰冷遇捉弄,他也不是不在意。再大的人,也难免有怨气,此时还回来刚刚好。 看啊,一句话就把她说哭了。自己当时被李窈兰奚落时,可比这难过多了。 以己度人,既然满怀算计与冷漠,也别怪他人冷言冷语奚落你。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又修什么仙练什么心? 李窈兰啜泣了一会,就倔强地擦擦眼泪不哭了。她眼皮稍有些红肿,一双眼眸反倒越发水亮鲜明。 “既然楚师弟问我,我就直接回答你。就如我刚开始说的一般,我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太上派。本次灵山大典,除了陈世杰外,还有我与其余两人入选。” “我们四人都明白自己背负何等重担,自会殚精竭虑替太上派取得胜利。一个练气五层的小弟子,和筑基二层的陈家公子,我们当然选陈世杰。” 说到这,李窈兰冷笑了。那缕笑意挂在她唇边,像冷月无情映照世间万物,没有怜悯也没有情绪,“我为了保下你,还耗费心神同陈世杰周旋。你不领情,看来是我多管闲事!” 女修说完这话起身就走,不回头也无侥幸。 楚衍皱着眉看她,轻轻摇了摇头。 打着替自己好的旗号,就能名正言顺干涉自己的选择,根本不考虑楚衍自身意愿。 这么蛮横的好意,实在让人接受不来。说一千道一万,李窈兰仍是动机可疑。 为了太上派,这理由太过正大光明也挑不出过错,可楚衍不信她没私心。 应当是有谁在背后悄悄鼓动她,李窈兰上了钩中了计,就来高姿态地施恩劝说自己。 不管那人所求为何,再过不久,楚衍自能得出答案。 李窈兰走得坚决,楚衍也没去追。等那女修背影看不到,他才懊恼地啊了一声,立时换来简苍微妙眼神。 “怎么,骂哭你美人师姐之后,又舍不得?”青衣魔修眯眼嗤笑,“别和本尊说,你懊恼自己惹哭了姑娘,觉得格外过意不去。” “众生平等别般无二,你踩死一只蚂蚁,可没顾忌这么多。要本尊说,什么怜惜女修所以让着她,都是些色迷心窍的人方能说出的糊涂话。” “楚衍,你可别学那些糊涂人,假惺惺讲什么怜香惜玉。等他们在女修身上吃了大亏之后,那些男修又恨上全天下的女修,觉得她们都是一般狠毒模样。” “不,我没觉得后悔。”楚衍一晃手指否决,可他还是眉头紧皱不开心,“我想学话本小说主角一般,与李窈兰决裂之时,将她以前收买我的那些灵石,一股脑甩到她脸上,这才叫痛快解气。” 说到底,楚衍对李窈兰微妙的好感,全都因为李窈兰给了他两百块灵石与十瓶聚气丹。 拿别人的手软,楚衍也有觉悟替李窈兰挡灾。可他被陈世杰算计两次,又是远走江州又是被诬陷成魔修,稍有差池都死了好几次,楚衍自觉已经将她的恩情还得干干净净。 两百块灵石买人两条性命,这买卖谁都觉得不划算。 可李窈兰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对楚衍有恩,就理直气壮地找楚衍让他屈服妥协。 有恩之人就是腰杆硬,受恩者自然没话说。楚衍本来想把灵石还给李窈兰,恩怨两清不必再废话,谁知他想着想着就忘了,现在才后悔,显然晚了。 “还回去干什么,收着!”简苍一皱眉,“她给你的买命钱,你凭什么还回去?” 第52章 不愧是当魔尊的人,说话格外硬气。 眼见楚衍想开口,简苍又阴恻恻补充道:“你师姐是筑基修士,身份地位比你高贵好大一截,哪瞧得上你区区二百枚灵石?” 楚衍觉得还是不妥。他走了两步,猛然摇了摇头。 “本尊到手的东西,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青衣魔修揽衣坐下,手指一拨,就将桌上那堆灵石收归他袖内,“我知道你心软又要脸皮,这些灵石由我替你保管,哪怕扔了都不许你还给李窈兰。” 简苍自顾自的举动,不说失礼也有七分霸道。好脾气的楚衍眨眨眼,答应得痛快利落:“那魔尊就替我收着,有你替我理财,我放心得很。” 虽说楚衍先前态度不端正,好在现在懂得补救,简苍还是满意的。其实他心里也跟着喜滋滋的,一千多块灵石不多,但也说明,他与楚衍的联系更紧密些。 虽有至为坚固的誓言约束,天道为证绝不可反悔,简苍还是不满意。 真在意一个人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机会,能与他关系增进一分,简苍都要牢牢抓住。再坚固的线,却也是一段系在自己指尖,另外一段握在楚衍掌心,少年稍一松开,线就随风而逝。 能额外多些联系,自然是好的。总有一日,他要亲自将那截丝线捆在楚衍中指,任谁也解不开斩不断。 青衣魔修极少惆怅,越是艰难的状况他反倒兴致勃勃。 楚衍想也不想就答应,简苍反而有些意想不到,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板着脸不讨喜地泼冷水:“你还有心思想这些无聊事情,不如早早修炼。” “八个月后,你唯有成为筑基修士,才能与陈世杰有一拼之力。至于灵山大典嘛,你开心就好,其余琐事不必记挂于心。” 简苍话说得委婉,楚衍却明白魔尊暗含的意思。 正如之前苏青云恐吓陈世杰时所说的话一般,他去开开眼界就好,谁也没指望楚衍真有什么大作为。 楚衍没答话。他走到窗前,阴阴淡淡的灰暗天色,似要刮风又似要落雨,晦暗不定忧郁沉闷,让人的心也跟着不得安宁。 少年一伸手,带着雾气的风瞬间盈满整间屋子,他喃喃自语道:“风雨欲来啊。” 真到出头之时,楚衍也不会一味软弱。命运催促他奋力向前,那楚衍亦要竭尽所能逆流而上,他什么都不怕。 ***** “我觉得魔尊说得对,我资质平庸人又愚钝,实在没有修炼天赋。” 用头抵住桌子的少年,忽然闷声闷气说了这么句话。固然是令人沮丧的话的话,楚衍说来却带着一种平淡之意,仿佛他在谈论别人一般。 简苍实在不想理他,眼皮都不抬就径自敷衍,“是,可不是如此么,本尊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这话当然不是实话,即便已经见识过楚衍的不凡之处,简苍还是为他修炼速度狠狠吃了一惊。 练气五层到练气大圆满,寻常资质修士需要辛苦打坐整整两年。中等资质修士,一年即可。九窍八通乃至全通的天才,最快也要半年时间。 楚衍就是活生生的例外,他只用了短短两月,修为硬生生窜了五层,简苍都不由咋舌,心中还有些担心。 修为骤升也并非是什么好事,若是心性境界跟不上,就魔念丛生十分危险,走火入魔都算太轻。 原本简苍也捏了一把冷汗,可整整七日过去,楚衍还是活蹦乱跳好端端的,全然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怪胎,简苍刻薄评价。他断定,如此奇异的修炼方式,整个上界也找不出几人。 楚衍心性坚韧,心魔外物都不为所动,自然是好事。旁人境界提升时,一半时间花在修炼上,另一半时间却要安抚心魔,和楚衍根本不能比。 就连术法灵气运用,楚衍也是非同一般。练气七层能御物后,即便是一把普通长剑法宝,楚衍都如臂使指,甚至能操纵长剑在窗框上雕花。 美人独倚高楼,两人桥头送别,甚至还有一副仙人斩蛟图,全都长宽不足一尺。再细微的衣襟褶皱,乃至发丝,全都清晰可见毫不含糊。 这种操控法宝的手段,不光在练气弟子中出类拔萃,放在筑基修士中都绰绰有余。 楚衍有长处,自然也有缺点。明明他修为已是练气大圆满好久,经脉中灵气充沛时机已至,却偏偏无法感知到那份突破的微妙机缘。 就这么卡了足足四个月,进退不得十分为难。楚衍不说心灰意冷,也有了焦躁不安,今天就跟简苍说出那种丧气话来。 该来的终究要来,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简苍既是心疼,也有些无奈。楚衍孤苦无依,又有那般大的压力,他不安慰谁还可以? “你之前路太平顺,多点劫难也再正常不过。和别人修行五载才能筑基相比,你已经十分幸运了。修行不能一蹴而就,急于求成就有祸端。时机一到,你自然就能筑基。” 开口前,简苍还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既不叫楚衍沮丧,也不让他自满。可他这番苦心白费了,少年忽地一抬头,额上还有红印,“魔尊真是温柔体贴,我刚一沮丧,你就安慰我。” 少年清亮眼睛中全是笑意,哪有什么沮丧与不甘。纵然楚衍歪着头眨眼的模样十分可人,简苍也有了几分怒气。 魔尊难得主动关心一个人,可惜这番温柔好意全然无用。既然楚衍这么厚脸皮,向来也不用自己担心什么。 青衣魔修一眯眼,字字冷锐:“本尊一番好意就当喂狗吃了,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狗。” 暗示得太明显,楚衍不用猜都知道说得是自己。他骤然收敛笑意,晶亮眼睛也跟着光芒黯淡,“我说的话全都为真,并不是有意戏弄魔尊。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你筑基的机缘,迟迟未到。”简苍补完了这一句,斜睨他一眼,“你把修道,未免看得太容易。并非人人都有你这般运气,不到八个月就已是练气大圆满。” “资质不好的散修,历经千辛万苦,方能提升一个小境界。每每还有心魔作祟,还要额外吃些苦楚。你一开始的路走得太平顺,既无心魔又无阻碍,因此一遇到关卡,才觉得为难。” “一饮一啄都是天定,你之前占尽的优势,迟早都要还回来。才几个月磨难,你就觉得受不住了,实在是没耐性。” 楚衍也觉得这话在理。他垂眉敛目好一会,轻轻地说:“若是普通修炼,我并无话说。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与陈世杰的约战之日。” “我斤两如何,自己还是清楚的。没有灵器相助,我能胜过陈世杰的概率本来就低。要是约战时再无法突破筑基,我还不如乖乖认输,免得受陈世杰折辱。” 青衣魔修冷笑了,森寒话音透着格外的不满,“现在才后悔,也已经晚了。你当初就该听你师姐的话,向陈世杰低头道歉,还讲什么脾气与倔强?” 这回楚衍呆愣愣点了点头,看不出心情如何。少年宽大衣袖下,手指早已捏得发白。 他自以为能瞒过简苍,殊不知一切早被青衣魔修看在眼中。简苍眉一皱,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一味苛责也不是办法,该指点楚衍时,简苍也不会吝啬。他倾身向前,离楚衍近些,“筑基机缘未至,一方面是天命,也因为你心中仍有疑虑。” “我看过《虹卷真诀》经义,它要求你心境清透无有波澜,起如潮水翻卷长虹挂天,静如湖水冰封明可见底。我问你,你心性修为可是到了这一步?” 楚衍想答,又被简苍抬手止住了。修长手指点在他唇上,纵然一触即分,微妙触感仍旧挥之不散。 青衣魔修凤眼微眯,每个字音都说得分外清透,“你可曾平心静气,看破过去恩怨纠葛,不郁结于心也不暗自恼怒?” 少年睫羽颤抖一下,想了想还没点头。 “爱恨恼怒,悲苦凄凉。人生多苦,但修士却得看开。本尊让你记仇,不是让你对嫉恨之人时刻耿耿于怀,而是叫你有取有舍。固然报仇时要手段干净利落,之后也需过目即忘,并不为无谓之事苦恼半分。” “你的心不净,时刻波澜起伏不得安宁。就算修为已至,心魔却早已暗中潜伏。之前越是顺利,此时的阻力越是庞大。逆流而上何等艰难,你就是如此境地。” 简苍冷肃时,格外容光动人。他眸光一闪,就如星辰莹烁波光荡漾,华美绝艳的容貌之下没有浮华,只剩清风明月朗然在心。 楚衍怔了怔,不为这难得的艳光,而是因为简苍的话。 “练气之人仍属凡人,筑基却已是修士,超脱红尘不问世事。筑基,需勘破前尘往事,更要心性明澈目标坚定。” “你连前尘都没放下,又谈什么筑基断念,踏上仙途?” 骤然一声质问,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霹雳落在心间。 楚衍瞳孔收缩,是真心实意的惊异。他以为自己掩饰极好,风轻云淡从不挂心,对什么事既不执着,也不挂碍。 可他没想到,一切仍被简苍看了出来。被他人揭穿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捏紧的手指松了又紧,竭力压抑的惶恐与恼怒层层而来,从胸腹点燃的邪火,一路而上烧到前额。 “本尊说过,我用逆天之法为你开窍,你心魔劫难也比旁人难缠数倍。”简苍的声音又沉了下来,绝情冷漠不带感情,“你当时未曾后悔,现在懊恼,也已经晚了。” “我不后悔。”楚衍抬起头,一张秀气雅致的面孔上空空荡荡,没有表情也无爱恨,就连眼神都是淡漠的,“既已决定的事情,我从来不后悔。” 少年目光微微一窒,才折向简苍,“魔尊不必试探我,我仍然十分感激你。” 如此冷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感恩之意,唯有一片冰寒如雪的冷漠,从指尖渗到骨髓。这才是楚衍的真面目吧,不是那个总是微笑着讨人喜欢的少年,而是懒得说话锋锐如刃的他,一抬眉一举手间,都有杀意森然透体而出。 “好!”简苍不怒反笑,他忽地伸出手指,看似极慢却迅捷无比,最终点在了楚衍的眉心上。 少年瞳孔收缩一瞬,想要避开却力不从心。 躲不开,仍是躲不开。好比是既定命运,又像是百转千回之后的结局,他只是旁观者,无法改变任何事。 似是幻梦又似恍惚,楚衍脑袋点了点,长睫低垂而下覆住他晶亮眼瞳,沉沉地向下坠去。 在楚衍要磕到桌面的一瞬,简苍伸手护住了他,让少年靠在他肩膀上。 “既然你不愿面对自己的过往,本尊就施加外力,助你一臂之力。我点在你眉心祖窍上,你浑身经脉封闭灵气不畅,比起凡人还不如。至多能维持三日生机,时日一过,经脉断裂。” “无法筑基的修士,本尊在你身上投入再多,都是于事无补。要么筑基要么死,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不愧是魔尊,手段狠辣心性坚决。 楚衍本以为,他已与简苍有了默契与信任,不用时刻提防让人心寒。可事实残酷心念易变,是楚衍自己想得太简单。 低垂的黑色长睫动了动,少年嘴唇翕动似有话说,最终还是沉沉睡去了。 青衣魔修轻轻抱着楚衍,让细瘦伶仃的少年靠在自己肩膀上,低沉话音宛如情话,“不逼你一把,你怕会选择投机取巧的办法筑基。纵然能赢下陈世杰的赌约,却后患太大。” “我怕你吃苦受累,总想着自己若是修为尚在该有多好。偌大一个上界,谁都无法招惹你。可幻想只是幻想,在本尊能保护你之前,自己坚强些如何?” 温柔目光落在少年面上,简苍又笑着摇了摇头,“本尊忘了,你向来刚强得很。即便无我相助,也能活得很好。” 笑容有些落寞,也有些悲哀。简苍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伸了出来,白皙得透明,白皙得没有血色。 最终手指落在楚衍额上,揉了揉那还未消散的红印,又很快松开。 简苍垂眸一瞬,不甘心地搂紧了楚衍。他搂得又紧又决绝,手背甚至起了青筋,“我能陪你多久呢,自己都不知道。可你若是要死了,就让我亲手杀了你如何?” “纵然不算殉情而亡,能同归于尽也是好的,本尊也能多点安慰,也算死而无憾。” ***** 不知过了多久,楚衍终于从懵懂中醒来。 头顶的天空乌黑的,大片大片的阴云遮住太阳,偶尔露出一线缝隙,又被重新遮蔽。 缝隙中也看不到阳光,血红的诡异光芒一闪而过,像天空被粗暴撕扯开一个裂口,血泪纵横蔓延。 低头一望,眼前是无尽的尸体,堆叠成山不见边际。不止地面被染红,就连河流也被堵塞,充塞而出的也是血水。 尸体死状各异,表情也不尽相同,有惊恐有愤怒有不甘,留恋有微笑有祥和亦有。 楚衍凝望刹那,缓步踏过,轻飘飘如在云端。他知道这里是哪,就算记忆已经模糊,一眼望去就能回想起来。 大概是印象太深刻骨铭心,想遗忘都不可得,不知是悲苦抑或可怜。 随着并不凌厉的风,楚衍一步踏出,就到了正中央。 玄色龙袍的皇帝,袖口上是银线绣成的暗纹,头戴九重冠冕,珠帘晃动不怒自威。纵然身处战场之中,皇帝的神情仍是威严从容的。 身着铠甲的将军,单膝跪在他面前,声音清晰地诉说:“叛军已被彻底平反,是臣无能,险些让陛下受了伤……” 明明是大将,却年纪不大。他凌乱黑发掩盖下,秀挺鼻梁弧度动人,嘴唇也殷红如血。 美人就是如此,越是狼狈,越是容色动人。 “抬起头来。”皇帝下了令,冷冰冰不容否决。 将军不为所动,睫毛都没颤抖一下,“臣有罪,臣不敢。” “朕要你怎样,你就该怎样。”皇帝一步踏出,就走到大将面前。虽然他声音如常,眼神却有些古怪。 将军还是垂着头,露出的脖颈白皙如玉,“臣,不敢。” 无声的拒绝与惶恐,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皇帝越发不满。他走到将军面前,一伸手蛮横地抬起他的下巴,“朕要你抬头,你就抬头。” 一边冷眼旁观的楚衍,厌烦地皱了皱眉。 无趣,实在无趣。过去的事情他虽有些遗忘,一想起来却并无多少恨意,唯有满心厌烦。 经历过的事情,非要不客气地再次重演。谁会如此无聊,竟以为自己会什么都不做么? 要是那把刀还在,就好了。楚衍一抬手,刚巧能刺入那人心脏,鲜血流淌而出,就能洗刷过去的耻辱与不甘。 念头刚一升起,割昏晓就到了他掌心。虽说并无以往的灵气,仍是锋锐如初。 不等皇帝再有动作,楚衍就迈步而出。他手腕翻转握住刀柄,刀刃推入血肉的过程格外顺畅,没受到丝毫阻碍。 大将晃了晃,终于还是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大将徒劳地按住伤口,却堵不住。 沉闷倒地之后,他被遮住的面容露了出来,是风华尽显的秀美绝艳,与站立的楚衍一般无二。 大将的眼睛还是死死睁着,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才甘心。 楚衍俯下身,凝望着大将的眼睛,“没我动手,皇帝也会一声令下,将你当场处死。你功高盖主,死得不冤枉。乱世结束后,皇帝需要的不是为他征战天下的将军,只需要一个屈从他的男宠。” “不,说是男宠未免太难听,至少也得封妃啊。”少年凉薄地扬起唇角,“你不肯屈从,还不知好歹地回避陛下一片心意,自然死有余辜。” “你明明有逃走的机会,还想着报答君恩,转折千里返回救驾。再迂腐的人,都没你这么蠢,皇帝还是不领情,可惜了。” “与其等皇帝杀了你,还不如让我亲自动手。”楚衍叹了口气,替大将合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刚一站起身,惨烈战场与黑红天空,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始至终,楚衍都没看皇帝一眼,懒得看也不愿看。 那人面孔早已模糊一片,没有丝毫印象。就连死前周围围堵而来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 大概这就算了却执念,楚衍不恨皇帝,只恨自己愚钝。当时模模糊糊想过,有朝一日若能重来,宁肯自尽也不要愚忠到底。 毕竟只是第一世轮回,印象深也再正常不过。楚衍点了点头,又大步向前。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血色焦土就消失一寸,身后已是一片空无。 再一步踏出,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色骤然清朗起来,晴天朗日日光金黄,映在一间翘角黄瓦的小小道观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有了几分暖意。 几百名士兵持枪执盾,将中央那名年轻道人团团围拢起来。道人一身纯白道袍烈烈欲飞,秀美面容仍是平静的。 “二师兄,你何必如此?”明亮的眼睛一抬,径自望向稍远处的人,却只得到嗤然一声冷笑。 玄衣道人缓缓收敛笑意,从舌尖吐出残忍话语,“何必如此,全是你逼我的。” “你天资卓越,比我强出百倍。却装出一副平庸无用的样子,可笑的是,我还真信了。” 第53章 玄衣道人话音中有由来已久的嫉恨,也有占据上风的得意。他意气风发站在后方,几百名士兵的武器,全都对准了他的师弟。 年轻道人听到这话后,只是眉心颤抖一下,仍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师兄记恨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毁灭师父留下来的基业?” “不是我的,只能毁灭。不管是你,还是这处道观。”玄衣道人一挥手,后排的几十张弓蓄势待发,森然肩头对准了正中央的人。 如此胁迫之下,年轻道人只是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他面容上有了一丝疲惫之意,似是认命又似无奈,看得玄衣道人畅快不已。 “都说你心思聪颖,我看也未必如此。”玄衣道人逼近了,带着势在必得的骄傲,“你孤身一人,还有机会逃跑。你舍不下师傅留下来的道观,以及道观上下几十口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太心善,就有了弱点。就算你天资聪颖远胜于我,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败在我手上?!” 腔调骤然升高,带着快意与泄愤。玄衣道人高高俯视自己的师弟,拍了拍掌,高傲笑意绽放在他唇边。 几十名道士小童与仆人被一并押出,齐齐跪在他们面前。锋利刀刃横在他们脖颈上,那几十人或是瑟缩或是畏惧,不懂事的孩童也开始啜泣。 “我每数一下,就有一人死在你面前,直到你彻底臣服于我。”玄衣道人气定神闲地凝望对面,“师弟,我看你能救得了谁。” 楚衍孤独地站在一旁,没人对他投以目光,更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静静抱臂而立,看年轻道人面色从沉静再到慌乱,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气味重厚挥之不散。 原来发生这件事时,仍是天气晴好,楚衍当时却觉得如在寒冬。风太硬太冷,把他的心也吹得灰败破败。 少年一伸手握住了割昏晓的刀柄,手腕翻转一阵,凌厉刀气肆意纵横,当场杀出了一片寂静空白。 齐齐倒地的不仅有道人,也有逞凶的士兵。他们眼神茫然刹那,就倒地鲜血恒流,真实得根本不像幻境。 将刀刃捅进年轻道人胸口前,楚衍面色未变,还是轻声细语道:“第二世,你也死得不冤。你师兄以他人性命胁迫于你,等你臣服只后,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反而变本加厉,杀死道观内所有道人,就连不懂事的孩童也没放过。” “最后他当着你的面,烧毁了这座道观。你后悔心痛也晚了,也颓然地不顾一切投身于火焰之中,尸骨无存。” 少年抽回刀刃,漠然震落了刀上血迹,“我想我还是挺心软,你被火活活烧死实在难过,我一刀痛快杀了你,可比你师兄厚道多了。” 楚衍走远几步一看,仍不满意,“人都死了,还留着道观干嘛?不是因为师父的嘱托,你也不至于这般迂腐,结果还是不得善终。” 细细火苗从少年纤白指尖绽放,楚衍吹出一口气,火焰离开了指尖,迅速蔓延烈烈可怖,凶兽般吞噬了整座道观。 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砖石松动,屋瓦也跟着一并碎裂。熊熊烈火与黑烟一同蒸腾上升,搅得整片天空也跟着晦暗不已。 执念已断,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这念头刚一升起,楚衍就发现烈烈大火骤然静止了。 恍如一副画卷被徐徐展开,用色奢靡华丽,无处不精细。红墙黄瓦,朱红柱子撑起整座宏伟大殿,屋顶还趴着骑凤的仙人。 月光疏离浅淡,落在黑色地面上仿佛碎裂的琉璃。少年皇帝斜靠在龙椅上,面前跪着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 楚衍推门信步而入,似一缕游离在皇宫中的幽魂。他选了个合适位置,勉强委屈自己坐在龙椅扶手上,和少年一同目光冷淡地凝望着那名男子。 “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男子低着头,喉结颤抖声音哽咽。 少年皇帝没有回答,他目光平稳望向远处,似是穿过窗户城墙万水千山,看到了虚无缥缈的过去与未来。 得不到回答的男子,仍是跪在地面。即便他跪地以示谢罪与臣服,却仍有一种高傲不屈的气魄,似蛰伏于暗影中的猛兽,目光灼灼毫不放松。 等了许久后,少年皇帝才收回目光。 他厌倦地望了望自己的指尖,长睫一扬,说出的话都没有感情,“既是如此,那你就领罪吧!来人,将他拉下去,关入天牢明日处死!” 一声令下,却无人听令。 跪地的男子终于缓缓抬起头,他凝望少年皇帝的眼神中,满是勃勃野心,“陛下不用喊了,没人会来。” “我知道你性情暴虐,入宫前早已有所准备。我原以为策反诸位大臣与禁军统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谁知一切顺利,都没用我费什么力气。” 男子缓步走到龙椅边,伸出手摩挲少年皇帝的面颊。少年厌恶地想要躲开,又被他牢牢捉住下巴不放。 距离挨得极近,近到呼吸可闻滋生暧昧。 男子笑了笑,字字说得轻慢,“陛下,你若是愚笨些,倒不是什么坏事。可你太聪明又太狠心,谁能容得下你?” “若是再给你五年时间,没准你真成了整个天下的九五之尊。到了那时,我也奈何不了你……”楚衍不想再听,他轻快地跳下扶手,不回头也不留恋。他心念所到之处,宛如纷扬而下的大雪覆住地面,空寂冷漠的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不管是红墙黄瓦,亦或是幽寂月光,全都归为一片空白。 事情收尾倒也没什么意外,楚衍接连遭遇好几次背叛,心狠手辣做事果决。最后与野心勃勃的臣子同归于尽,双双死在了龙椅上。 楚衍真有些厌倦了,他懒得杀自己,更懒得杀仇人。 也是心灰意冷,也是自暴自弃。轮回几世,每次他都年纪轻轻不得好死。刚开始时,楚衍还带着点怨恨与不甘,想要肆意报复想要狠厉杀戮。 可一切于事无补,每一次轮回都是重新开始,昔日仇人早已不见踪影。不管付出多少努力,结果总是阴差阳错出了差错,活不过二十岁就早早死亡。 这就是他的既定宿命,也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苍茫大雪消失之后,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象。青山碧水一片通透,少年被几十名武林高手围堵追杀,还有人不断呼喝辱骂。 “魔教妖人,你罪孽多端,合该落得如此下场!” “我劝你早些束手就擒,由此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你父母犯下的罪孽,这辈子也别想洗清……” 红衣少年轻蔑一笑,眸光莹亮如星,他绝艳面容上全是恶意与嘲讽,“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正道大侠!你们没能耐杀死我,就以多敌少找上门来。” “还把别人干过的坏事蠢事,全都栽赃在我头上,我可不屑认账!”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又博得正道侠士尖利反击,山谷霎时间乱哄哄一片。 楚衍不理他,也不理会其余人。他直愣愣从正中央穿过,穿过一层层严密防守,走过山川湖泊,如履平地轻快无比。 最终他与红衣少年身影重叠,似是穿过不肯面对的遗憾与梦魇,再坚决果断地飘然而去。 走过,交错也只是刹那。爱恨不甘涌上心头,神识仍是明澈。 他所过之处全都化为一只只红色蝴蝶,纷乱曼妙地四处飘飞,凄艳又美丽。不一会就遮蔽了天地长河,日月山峦。 一步跨出,是他被游街示众当场问斩。再一步踏出,他身染重疾无奈死去。 每一刻每一瞬,都是未曾以往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书页般被风翻动不休。若非此时所见,楚衍都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么多背叛与冤屈,死亡与愤恨。 杀不干净,也无用处。楚衍干脆不走了,他双腿盘起坐在原地。静静看自己每世轮回结局,眼神沉静漠然。 从一开始的疑惑悲哀,到之后的暴虐憎恶,直至最后的无悲无喜泰然自若。 原来不是楚衍已经遗忘,而是他将过去诸多重重牢牢封锁在心中,密不透风也不见光,一有缝隙敞开,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出来兴风作浪。 早已遗忘的诸多情感涌上心头,是滔天巨浪拼命拍击堤岸。一浪更比一浪高,声势浩大似有吞天之势。 楚衍就坐在波浪之巅,时而被扯得粉身碎骨,时而又是温柔和缓如在平底。他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而去。 似曾相识的命运,似曾相识的结局。眼前没有出路,也早就望不见来路,无所谓绝望,也无所谓爱恨。 《虹卷真诀》上怎么说的?心境清透无有波澜,起如潮水翻卷长虹挂天,静如湖水冰封明可见底。 过去的遗憾楚衍无能为力,纵然将自己斩杀千百次,再将敌人一刀刀凌迟至死,时光不会逆流,死者也无法苏生。 我执是我,迂腐是我,暴虐是我,心软是我,决绝是我,残忍是我,良善也是我。 一人多面,有善有恶,可以成佛亦可以堕魔。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黑白是非,就能将其概括。 不懊恼也不悲哀,无憎恶也不悔恨。过去之事无能为力,好在未来尚未决定,仍有无限可能与希望。 静静打坐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暴虐狂怒的潮水,顷刻平静如湖,不泛波澜。 他缓缓起身,巨浪又瞬间耸动奔流直冲天边,最终化为一架长虹,悬挂于天地之间。同样一道七色彩虹连天而起,颜色绮丽映亮了天际。 完全静止的世界,就连坠落的雨滴也如珍珠般圆润。少年伸指一弹,水珠迸溅而出,巨浪构筑的虹桥顷刻崩塌,哗啦一声又消失无踪。 楚衍原以为,《虹卷真诀》上的经义,只是形容与夸大。可他现在终于深切体悟到,太上派传承博大精深,一言一句皆为真。 何为筑基?了断凡尘,明彻本心,不执着于过去,也不希冀未来,唯有活在当下。 刹那间,冥冥之中的机缘来了。九处仙窍由上至下徐徐张开,一点灵韵美妙的甘露从头顶缓缓流淌,长驱直入没有阻碍。 温热甘露所经之处,经脉坚固生机焕发。每一处血肉骨骼,每一寸肌肤毛孔,全都被洗刷重塑。 游散于四面八方的灵气也随之而来,先是细细松松的一缕,薄如尘埃细若烟雾。 一线线缓慢汇聚,从苍穹直到头顶,吹散了雾霭云霞,露出清澈明丽的蓝天。 正在闭眼沉思的青衣魔修,猛然睁开了眼睛。不用开启灵识,他都能见到眼前的奇异景象。 少年周身腾然而起的灵气,与他藏而不发的锐利刀气,浑然为一直冲云霄。于这太上派诸多雄伟山峰间,再起一座峥嵘陡峭的高山。 高山挺而直,竟似镇住了太上派所有山峦的神与灵,高而广大,奇诡又从容。这一瞬间,它就是太上派的最高峰。 山峰被遮掩在云海中,变幻不定起伏多变。似有腾龙惊起气贯苍穹,又似巨浪滔天欲击碎天地之限。 层峦叠嶂,上上品筑基之相。 练气修士突破至筑基时,灵气入体经脉淬炼,往往会滋生出诸多异象。 三十六种异象,下品十二,中品十二,上品十二。每品之中,再以四品划分为小层次,由下下到上上,不一而同。 下品之相与中品之相,层次分明,前途差异也极为巨大。至于四种上上筑基之相,各有妙处应验,并无太大差异。 楚衍冲击筑基境界,不仅一次成功,而且还顺利成就了上上品筑基之相,让简苍都意想不到。 他刚才全然没想到那么多,也不愿再给楚衍施加压力,简苍只是满心满念期盼,期盼楚衍能够顺利筑基。 真正关心一个人生死安危的时候,其余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能见到那人好好活着,就是甘之如饴别无要求。 简苍那颗紧绷的心,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他将楚衍放在床上,眼见少年长睫颤抖,才涩声道:“你醒了。” 青衣魔修很快觉察到自己失态了,他一吸气,面上还如往常般带着讥诮与讽刺,“足足两日时间,你都没苏醒。本尊还以为,这次运气不好,又要换个宿主。” 躺在床上的少年一抬眼,字字清晰地反问道:“我醒了,难道魔尊不高兴么?” “高兴,本尊自然高兴。” 简苍斜了楚衍一眼,一触即分又扭过头去,“本尊可不是替你高兴,而是自己高兴。我在你身上下了这么大本钱,若是一点捞不到回报,岂不输得彻底?” 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说得正是简苍这种人。 如此也好,楚衍早就习惯了。他自能从简苍每句讥诮话中,体味到蕴藏在其中的好意。 这次若无简苍相助,楚衍不知多久,才有勇气机缘,重新理顺过去的恩怨与不甘。 回想起来,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只是没有那份真切的悲哀与憎恶。仿佛隔了淡淡纱幕般,再怎么看,都不如当初颜色鲜艳惊心动魄,就像是别人的故事。 既已看破过去,就应毫不留恋地大步向前。楚衍唇边漾起笑意,他刚要答话,猛地眼皮一沉,又晕了过去。 背过身支起耳朵等待回答的魔修,这才发现事情不妙。 他急迫地转身一望,发现楚衍呼吸轻细面色如常,看上去跟熟睡了没什么区别。 越是如此平静,简苍反倒越觉得紧张。 楚衍刚刚筑基,正是灵气充沛精神抖擞的时候。就算整整七日不眠不休,对他而言,也不会有何影响。 事情太蹊跷,是未能消灭的心魔作祟,还是别有隐秘?青衣魔修急迫地走到床前,一缕灵气钻入楚衍经脉,仔细探查一番,都找不到蹊跷之处。 明明心中焦急,简苍反而冷静下来。他甚至能平稳透彻地剖析一切,没有感情也不觉焦急。 不是心魔作祟,那就是有人出手作怪。 楚衍筑基搞出的声势太大,区区几道阵法,只能唬住金丹修士,对想要探查的大能而言,根本没有丝毫阻碍。 是陈家出手针对,还是太上派内另有敌人? 可恨的是,他们抓住时机,趁着简苍一缓神的功夫,就顺利潜入捉走了楚衍的神魂。 太猝不及防又算计精准。修士刚刚筑基之时,魂魄未定,与肉身之间的联系也并不牢靠。 平时楚衍都躲在苏青云洞府的山上,那些龌龊之人找不到机会下手,耐心潜伏许久之后,才找到机会。 好一个太上派,好一个陈家!简苍不怒反笑,笑容艳丽却森寒,丝丝缕缕冻得人只打颤。 他护不住楚衍,从始至终都护不住他。自己终究只是一缕幽魂,只剩三成修为,他又能做些什么? 简苍想得太多太深。他暴虐心思瞬间而起,几欲将整个太上派掀个底朝天才甘心。 什么上等门派,全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门派高层不和勾心斗角也就算了,还把一个才筑基的小弟子牵连在其中。 要是楚衍,要是楚衍出了事,他又该怎么办?干脆抛弃最后的底线,大开杀戒炼化魂魄,替楚衍报仇? 青衣魔修凤眼一眯。他修长手指紧握成拳,骨节苍白青筋暴起,终究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他痛恨无能为力的感觉,更深恨逐步放松忘了警戒心的自己。简苍唯有坐在床头,将少年凌乱发丝理顺服帖。 “你最好活着,好好地活着。”魔尊低下头,在少年耳畔轻声细语,“这世间只有我能伤你,也只有我能杀你。” 简苍顿了顿,又嗤地一声笑,“你不是自诩脾气好又不记仇,杀妖物时都束手束脚,生怕伤了无辜之人么?本尊可不是如此,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整个陈家都为你陪葬。” 一笑过后,青衣魔修眼神又瞬间和缓下来。他把楚衍的手握得紧紧的,低垂的睫羽如鸦翼,一翅一翅全是温柔。 “本尊不着急,我再等你一天。一天之后,你再不醒,我就先杀了陈世杰。大不了拼个魂飞魄散,我也不害怕。” 说完之后,简苍又落寞地叹息一声。 再动人的话,入不得少年耳朵,都是徒劳无用。他只握着楚衍的手,还觉得不安心,少年温热体温,也无法抚慰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惶恐焦躁狂乱,似巨掌掐住简苍的心脏,不攥个稀巴烂绝不甘心。 可少年睡得太安稳,面色红润一切如常,甚至唇边还带着笑意。 既是欣喜又是悲哀,简苍觉得他一颗心被撑得满满登登,无处安放更无法休息。 青衣魔修凝望刹那,终于下定决心俯身向下。他一张脸也离楚衍越来越近,墨发低垂,扫在少年颈间。 浅淡轻柔的一个吻,落在了少年额上,温柔得好像春风或是雨滴。 短暂的触碰过后,就已分开。青衣魔修仍是坐在床边,明亮日光透过他的身体,将灿烂颜色涂抹在地砖上。 也许是楚衍冥冥中有知有感,他眉宇微皱又松开,好比幻梦抑或错觉。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幻梦中也不得安稳?简苍猜不出,他又握了握楚衍的手指,那一点温热在心头,就足以让他神智尚在不迷失方向。 楚衍并不知道简苍的担心与害怕,他行走在幻境之中,一层层白雾望不见边际。 白雾过后,又是呆板无趣的黑白二色,对比鲜明分外冷酷。天地为白,空间为黑,没有目标也不知远近,只能迈步向前,却始终不知目的何在。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遥遥看到了边境,就迫不及待地奔跑而去。第54章 呆板无趣的黑白边际尽头,是一片夜色浓厚。 天边一轮明月金黄,星子疏淡夜色融融。竹影随风摇动,寒凉似水如在河中。一条幽寂狭窄的小路,从山顶蜿蜒而下,平铺至他脚下。 顺着小路遥遥望见一座翘角高塔矗立在山顶,塔顶是剔透玲珑的白色。太高太窄又太尖锐,不合时宜又倔强地戳在天边,即可摘星辰。 冷月孤塔,竹影摇晃。固然景色很美,也有几分莫名的诡异。 楚衍确信,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无论在太上派抑或凡间。他一向记忆力绝佳,不记得就是没见过, 明明已经顺利筑基,难道还有迟来的心魔作祟?若是心魔倒也容易,楚衍自认意志坚定,不管何等幻象迷惑他,他都能很快醒来。 若是事态发展并不如他所想一般,事情就实在麻烦了。 好在楚衍随手一摸,割昏晓仍在他袖中。有了武器就有依仗,哪怕碰到天大的难事,他也敢奋力一搏。 少年又抬起头凝望了刹那,月光浸蓝了他一身道袍,清清冷冷。 再迟疑都徒劳无益,没有退路也不知来处。与其瑟缩不前,还不如早早决断。 楚衍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小路。他一路走得不急不缓,不断有竹叶沙沙作响,飘落在他的衣袍之上。 他随手一拂,继续慢悠悠向前,看似松弛不紧张,实则早就捏紧了一颗心。足足走了一刻钟时间,楚衍才到达山顶。 越在近处凝望那座高塔,才发现它越发陡峭高耸,是剑指苍天的桀骜不驯。 明明是座低矮不起眼的小山,其上却有这样一座高塔,两相对比之下,越发古怪而饶有趣味。 楚衍环顾四周,除了满山翠竹与这座高塔之外,别无一物空空荡荡的,莫名令人惊异。 无人指点迷津,该不会要攀爬高塔吧?楚衍抬头一望,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 他仰头向上再向上。肉眼无法看清,那就放出神识一览扫视。刚一触到塔顶,楚衍就蓦然顿住了。 原来这座小山之上,并非空无一人。有人正坐在塔顶之上,白色衣袍被风吹满,如墨黑发飘摇晃动,飘然如仙。 猛然地神识一交错,楚衍只看到月光映在那人面孔上,瑰丽绮美清逸出尘,真是言语难以形容的面貌。 若说世间有真仙,怕就是此等模样,楚衍心中赞叹。他不由自主,将塔顶之人和简苍稍作对比,仍觉得无法分出高下。 简苍胜在绝艳华美,似妖鬼又如魔魅,一个眼神凝望片刻,都能让人心神巨震无法自拔。塔顶之人气质出尘不似真人,如泠然月光又似云海浩渺,似能随风而逝,留不住也捉不到。 要是让自傲又矜持的简苍看到这人,他心中会有何感想?懊恼自己居然并未艳绝天下,还是同样震惊不知所措。 楚衍仍然仰着头,一想到简苍,他唇边就有了浅淡笑意。他刚要移开眼神,却发现那人猛然睫羽晃动,露出颜色沉凝的一双金色眼睛,如日光璀璨炽金恢弘,刚好与楚衍看了正着。 晶莹剔透的墨色眼睛,直直对上澄澈的金色眼眸,没人眨眼也没人呼吸。刹那间,仿佛有难以言说的默契滋生酝酿,望穿了前尘与往事,摧枯拉朽地直直而来。 无法抗拒的悸动,让楚衍心头狠狠一颤。整颗心脏被人紧握一般,呼吸骤停血液逆流,甚至无法呼吸。 太猛烈的情感,复杂难明又格外强烈。 是惊异愤怒么,还是遗憾懊恼?全都不由分说地杂糅在一起,经岁月沉淀,从舌尖直入喉咙,滋味复杂难明。 这一眼似有万年,明明只是短暂一瞬。魔怔了般移不开目光,想将他每一次眼睫颤抖每一瞬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不错过分毫。 令人沉醉的旖旎如烟雾似香氛,不知不觉间吸入肺中,等到醒悟之时,已经晚了,昏昏沉沉无法苏醒。 不知为何,楚衍极突兀地伸出了一只手,对着天边的明月,对着高耸入云的塔顶,也对着白衣飘然的那个人。 刚一伸手,楚衍就醒过神来。他做了什么,被美色所惑鼓动心神,不知好歹对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主动伸手? 楚衍想要垂下手臂缩回指尖,却发现那人竟纵身一跃,像一只白鸟般直直落向地面。 一袭白袍的人,恍如梦境幻影般,毅然决然地从塔顶坠落。他宽大衣袍被风盈满,黑到发蓝的头发飘散如夜色。 向下,坠落,不问缘由,只因楚衍遥遥的邀请。 不等楚衍缩回指尖,那人就已落地。他轻若尘埃毫无重量,飘摇若一捧微风一片星光。 指尖相触的瞬间,楚衍脑中轰鸣作响。 太多太快的幻象一闪而过,看不清也无法记忆。唯有悸动仍在胸腔响彻,一下更比一下激烈,碰咚直跳上下窜动,比火焰高涨比烟花热烈。 什么样的情感,陌生又猛烈。潮水般不由分说地涌来,连带着神智也不复清明,楚衍只能呆呆立在原地,无法动也无法说话。 他狠命咬了咬嘴唇,才从那种可怕的懵懂中苏醒过来。舌尖尝到了血腥的气味,被楚衍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警惕地后退一步,剔透肤色在月光下如雪亦如冰。他唇上那抹艳红色彩,越发绮丽,是妖狐九尾尽出肆意晃荡的灵动,纤尘不染,却也越发妖异。 白衣人眉宇一皱,细痕轻微,火焰形印记因此稍稍变形,“是你邀请,我才下来。” 他声音明澈低沉悦耳动听,如钟声恢弘回声不绝。这样一把好嗓音,稍一压低声音,随口一句话,就是迷人情话震彻心扉。 楚衍不为所动,他一抬手,割昏晓笔直抵在他们二人之间,不由分说的拒绝与冷漠。 “多谢阁下热情应约,我现在只想离开,还请替我指明出路。” 楚衍用刀指着人说话,绝对称不上态度温然彬彬有礼,白衣人却没生气。 他看到那把绯红刀刃后,冰一般沉然的神色松动刹那,“你,从何处得到了这把刀?” “星霜台捡的,它早早选中我为主人,我一眼就看到了。”楚衍没想过说谎,他说实话,旁人都不会相信。 可白衣人信了,他怅然地一点头,“是了,也只有你可以,必定只有你可以。” 而后他又将目光投诸在楚衍脸上,仔细地一寸寸凝望,从额头到鼻梁,由眼角再到眉梢,每一寸都不放过。 那目光带着贪婪与怀念,若有若无的悲哀蔓延开来,灵敏狡黠地黏在人衣袖上不放。稍一呼吸,都是满腔清凉悠远的气味,挥之不散。 楚衍持刀的手没有抖,他任由白衣人打量自己,面上一片坦荡,心中仍是紧绷的。 本能的惊惧与警惕,如芒刺在背,时刻不得安宁。都怪他多事,非要伸出手来,否则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很少后悔的楚衍,此时却加倍责怪自己,恨不能时光逆流重新来过才好。 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这人顶多和简苍不相上下,怎么他就乱了心神?纵然在幻境中,楚衍仍是本能地觉出这人有多危险可怕。 就算长得再好看,仍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不经意一眼,都可让人后怕不已。 白衣男子收回目光,金色眼睛中还是一片沉寂,寂寞又孤傲、就如那座直直戳向天边的塔一般,直戳戳又倔强,莫名令人心疼。 “真好,能见你一面。”沉寂过后,他竟笑了笑,“观你现在情形,应当刚刚突破筑基,神魂不稳容易出窍。” 不愧是大能,一眼就能看穿楚衍的底细。听不出什么敌意,心中的惶恐不安也终于消散。 少年收回刀刃,目光清亮地一点头,就当默认。 这般沉默举动,并未让二人距离疏远。白衣男子又瞧了一会,终于看出端倪,“不,不是你无意间神魂出窍。有人施展术法,冥冥之中连通了你们的神魂。虽无多大害处,仍旧不□□稳。” “我给你一枚丹药,服用之后,滋养神魂消除后患。” 不等楚衍回答,白衣男子就摊开手掌,一枚幽蓝闪烁的药丸,静静躺在他掌心。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楚衍的手,凉得像冰一般,让少年不禁打了个哆嗦。 怀着此等不容拒绝的态度,白衣人一点点分开了楚衍的手指,将丹药放在他掌心,又替他合拢。 明明态度坚决并不温柔,楚衍却从中体味到了一丝浅而又浅的牵挂,蛛网般脆弱晃动,风一刮就散了。 “时间到了,你该离开了。”白衣人稍离远些,又冲楚衍点了点头。 一阵忽如其来的大风,吹乱了竹叶卷起了云朵,将尖塔明月与夜色,全都遮蔽得干干净净。 “也许很快,你我就能再次相见。” 遥遥中这句话语传来,越来越微茫,直至消失得干干净净。等楚衍一睁眼,才发现刚才奇异景象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仍是单调无趣的黑白二色,空茫孤寂又清冷,没有人气更无趣味。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是幻境,应当是幻境。那位姿容非凡不似真人的大能,本来就不是人间该有的人物。 自己思虑太多,心神不宁,才见到心魔幻化成的幻象惑人心神。楚衍如此劝慰自己,可他摊开手掌,那颗蓝莹莹的药丸就在他掌心之中,温热如日光。 一瞬间的讶异与惶恐漫上心头,仿佛楚衍无意间触到了封存多年的隐秘,束缚的枷锁都已腐烂化灰,表面也堆积了厚厚尘埃。 可偶然一阵风来,吹散了尘埃灰烬,其下仍是熠熠生辉如珠似宝,望一眼都觉得心神颤抖。 明知危险,还忍不住靠近。楚衍似是那白衣人熟识多年的好友,不需言语交谈,微微一笑就有默契滋生。 怎么可能,自己若是见过如此绝代姿容的人,断不可能将其忘得一干二净。楚衍又注视那枚丹药一会,扬了扬眉,将其收入袖中。 没走几步,单调的黑白空寂就有了变化。 先是鸟鸣啁啾,而后听到水声潺潺树叶摇晃。一层层绚丽色彩水墨般晕染开来,有种不急不缓的优雅。 一条寂静小溪,湖水幽蓝似天空倒影。周围是树影婆娑浓郁绿荫,风声鸟鸣万籁皆寂,让人不由自主心神放松。 临水而建的精致小亭之上,有个少年熟稔又亲切地冲楚衍挥挥手,示意他赶快上前。 比起刚才月夜竹林孤塔的诡异景象,显然是眼前的情景更加亲切无害。 但楚衍眼睛一眯,面上笑得开心,暗地里仍握紧了刀刃,脊背挺直一步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却绷紧了一股劲,力图不露破绽。 少年似是发现这一点,他也不在意,仍是微笑着注视楚衍,这是无声的对决与较劲。 等到楚衍慢悠悠走到亭中后,少年才抬眉揽袖,伸手指了指对面,“坐。” 短短一字话语,态度并不森严只是建议,楚衍却从中听出了不能拒绝的意味。他也不慌乱,少年让他坐他就坐,一言不发似一块巨石。 刚才眼神相触的一瞬,楚衍就将那人相貌看得清楚。 格外慵懒秀气的容貌,眼角上挑睫毛极长,有种非同一般的狡黠,像一只在阳光下懒洋洋晃尾巴的猫咪。 猫,是了,这人就是如此性格。 尽管少年倚栏而坐模样轻快,却是无懈可击分外危险。猫在舔毛晃尾时,也是看上去亲切可爱,利爪收起模样懒散。然而一遇到危险时,它敏捷地一扭身利爪弹出,就能转败为胜不容小觑。 楚衍也是如此感觉。他心中危机预感不详,比刚才强烈千倍百倍。纵然他顺从听话地坐在少年对面,却每一寸肌肤都是紧绷的。 看到楚衍如此模样,少年立刻笑出声来,“不用紧张,放松,本尊又不会伤了你。要是真论起来,你还应当叫我一声师祖。” 苏青云的师父么,难怪如此不好琢磨。他们身上那种冷漠与置身事外,仿佛是一脉相传,比血缘更可靠。 “师祖。”楚衍叫了一声,直接就问,“不知师祖唤我前来,有何贵干?” 少年一皱眉,不大满意地拍拍手,“你看你,别那么直截了当。先与我攀攀交情,哄得我开心多好,长辈给小辈的见面礼,我都不会少给半点。” “可你开门见山地说,就把这点香火情分消磨得一干二净,我都不知该怎么下台。” 末了少年还惆怅地叹气一声,眉宇也紧皱着,仿佛他当真十分伤心一般。 这种肆意而为从不委屈自己的大能若是会伤心,楚衍宁愿相信妖兽不吃人。他仍是垂着头不说话,却心思明澈犹如湖泊。 很显然,苏青云收自己入门,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论资质,林修羽与萧素比当时的楚衍更强。论心性,只有林修羽逊色些,萧素也能算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偏偏苏青云就选中了自己,又或是说,太上派“竭尽所能”四字要求,本来都是掩护而已,能真正拜入太上派的,唯有自己一人。 这背后,若说无人谋划暗中算计,楚衍绝不相信。 他恍惚间触到了隐约的一点真相,朦朦胧胧中窥见了那可怖巨物的身影,免不得心中一紧。 诸多猜测尚未证实,楚衍已经有了不详预感。他在太上派内举步维艰,看似自由实则没有退路,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大能叫你活你就能活,赐予你天大造化威震四海。他若厌倦你不耐烦,轻轻一句话,亦能让你跌落云端,哪还用费什么力气。 “你猜的对,你之前的遭遇,与我有些关系。”少年也并不避讳,他似是看穿楚衍心思般,一句话就让他浑身生寒。 少年以手支颐,紧密注视着楚衍每一分表情变化,态度倒是坦坦荡荡并不隐瞒,“我看好你,将来有一件重大之事托付于你。但为了考验你资质心性,我也得让你受些劫难。” 受些责难,轻飘飘四个字,就将楚衍经历过的困境险境一应概括,都不费什么力气。 楚衍并不愤怒。他过去经历的事情太多,这点考验对他而言不痛不痒,甚至称不上麻烦。 他本来还应做戏,抛出那么点无可奈何的愤怒,才能赢得更大的筹码。可在如此大能面前,你每一次心思转变他都看在眼中,也根本隐瞒不下什么。 楚衍不笑也不生气,他一字字说:“多谢师祖厚爱,您的照顾我可担当不起。差点两次死于非命,能活下来就算我运气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运气好。”少年大大咧咧一挥手,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本尊也很是费了一点力气。” “你以为陈世杰如此阴狠心性,为何只不痛不痒派来两个练气大圆满修士追杀你,就没有后手?再好比你师父恰巧出现在执事殿内,替你撑腰打气,否则你能完完好好活着出来?” 少年轻轻一笑,又一摇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瞒着你全然无用还会滋生嫌隙,于是我干脆把话摊开说。” 大概是瞒不住了,才选择摊牌。这种推心置腹的小把戏,糊弄糊弄白修齐还行,换成自己,可就全然无用了。 楚衍扯出个讥讽微笑,他不抬头看师祖,只是自顾自盯着石桌上的花纹看。 “我知道你不服气,换成是我也会如此。”少年师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没关系,你和我一样,知分寸懂进退。本尊之前算计你是我不对,我也自有补偿。” 又来了,这种无趣的把戏,楚衍嗤之以鼻。同样经历太多,他已然能看清少年师祖心中的打算,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印在脑海。 适度的聪明可以,合乎楚衍此时少年心性。看得太通透利落就绝对不行,会让人生起疑心有了警惕。 于是楚衍抬头,毫不迟疑地问:“什么补偿?” 话问得不客气,少年师祖却高兴地一拍掌,“好,我就喜欢你这份痛快利落。” 他二话不说,在虚空中一伸手,掣出一把剑来。 一寸寸缓缓地化形显现,从剑柄再到剑身,冰蓝光芒锋锐耀眼咄咄逼人,不用看就知这把剑并非凡品。 全部现形之后,这把剑还迫不及待地铮鸣一声,如同一尾鱼般晃动挣扎,被少年师祖在剑身一弹,这才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与陈世杰的邀约,也明白你的难处。陈世杰背后有整个陈家撑腰,不光修为提升快,宝贝也比你多。可是没关系,这次有我支持你。” 少年师祖把剑牢牢按在桌上,向楚衍一推,“这把玄器借你,虽然比不上你那把灵器,却也功用不凡。” 楚衍一挑眉,慢条斯理地反问:“借?” 自己这位师祖,真是打得好算盘。不光说的话模棱两可,就连给东西,都哆哆嗦嗦小气吧啦,不肯下什么本钱。 借出一把玄器就想让自己死心塌地卖命,太上派大能还真是太抠门,甚至比不上那萍水相逢的白衣人。 见到楚衍这种反应,少年师祖不生气,反倒终于一颗心安定下来。 不怕这小辈不贪心,就怕他无欲无求生性高冷,不能收买也无法屈服,那时他才要头疼。 第55章 “你若胜了陈世杰,这把剑就归你。”少年师祖答应得痛快,并无半点不舍,“我说过要补偿你,就绝不会吝啬。” 楚衍也没问他输了会怎样,他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若是输了,陈世杰就能理所当然使唤他。为奴为仆也好,干脆杀了也罢,总之自己这位师祖,绝不会出手相助。 大能就是如此干脆,有用就奖赏,无用就抛开,全不讲什么面子与交情。有能为的人也大多任性,修为高就是硬道理,肆意而为都无人敢说闲话。 楚衍不觉得心寒,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还道了声谢,“多谢师祖相助,我只为了自己,都会竭尽所能。” 尚殿主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稍一提点,都能自有默契不需多言。真碰上一根筋又认死理的弟子,他才不屑说这么多,直接仗势压人就是,谁又能拿他怎样? 等这小辈胜了陈世杰之后,他才是一枚合格有用的棋子,值得尚殿主仔细思量考虑他的用途。既然给予下了本钱,再抛弃时都得仔细考虑一番,不能那么鲁莽。 毕竟上界修士再多,真正对他有帮助的却寥寥无几。不到无可奈何之时,尚殿主也不愿再掐算天机步步算计,实在心累。 眼看楚衍起身要走,尚殿主伸手点点桌上的茶,“别着急,喝了这杯茶再走。” 石桌上有两个青瓷茶杯,琥珀色的茶水平稳无波,一丝热气都没有。尚殿主不提,楚衍就当是摆样子的冷茶,都没多看一眼。 不管这茶是好是坏,有什么用途,看来今日他非喝不可。 楚衍也不迟疑,他一仰头就喝干了杯中茶水,然后浑身狠狠一哆嗦。 茶水入口后,寒冷彻骨如同硬吞了一大块冰,激得浑身上下都战栗不已。寒气行到喉咙,却有一丝悠远缥缈的香气,从舌根泛到舌尖,甘甜滋润似花蜜又似酒浆,丝丝缕缕从喉咙又到全身。 寒意散尽,就是和煦又舒适的温热。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得到安抚,懒洋洋又格外满意,从虚无中也能得到满足。 楚衍不用神识探查,都能感觉到自身灵气澎湃运转,每一寸经脉都承载着双倍的灵气。既不拥堵也不难过,是水到渠成的畅快。 足足一刻钟时间,那股冷暖气流才散尽。每个毛孔仍是张开的,神识敏锐灵气充沛,恍惚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楚衍闭眼回味之后,那缕香气仍未散尽,舌尖仍有幽幽的香气残留,挥之不散。 茶自然是好东西,有多稀罕楚衍也不在意。他接受了少年师祖的好意,至少能再得一个月安稳。 至于与陈世杰一战胜负如何,那就并非他所能掌控的事情了。 不光楚衍这么想,尚殿主说话时也格外干脆,“本尊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心性运气如何。” “你是聪明人,比你师父师姐强出百倍,本尊看好你。” 聪明人,他倒宁愿自己生来愚笨。看不懂勾心斗角,也不知什么风雨晦暗。 楚衍也不多辩解什么,他拿起那把剑,又冲尚殿主一行礼,一步踏出身影瞬间消失。 寂静清冷的亭中,又只剩尚殿主一个人。他漠然无语地看着溪水流淌,手指摩挲着青瓷茶杯,缓缓砸了一口。 他可没有楚衍那份淡定,皱眉吐舌又打寒战,活像个吃不得苦头的孩童。越是为难越要继续,他好大一会才喝完杯中的茶。 尚殿主又翻转杯底,挪远了眯细眼看,直到流不出一滴茶水,这才满意。 “孤雪炎露,这回我可是下了大本钱。”尚殿主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希望楚衍就是我找的人,不,即便不是也没什么关系。” 少年殿主喃喃自语好一会,唇边忽然涌上一缕笑意。他眼睛晶亮,望向虚无缥缈的天边,“李逸鸣,这一局是我赢了。” “你又不能时时警惕,终究输给我一筹。”尚殿主伸手,把青瓷茶杯举向天边,“不知这次灵山大典,你会不会去?真想看看你那时的表情啊,必定不是常见的那张冰块脸。” 越说越痛快,尚殿主还餍足地眯起眼睛,活像一只被惯坏的猫咪。 遥远又极近的竹林。圆月之下,高塔之上,白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侧面被月色浸润,弧度美好似是幻象。 白衣人心有灵犀般注视着天边,好一会才移开视线,优雅轻缓地摇了摇头。 ***** 楚衍醒时,还未睁开眼睛,就发现有人慌乱地甩开了他的手,又欲盖弥彰地挪了挪身子。 自从筑基之后,楚衍不光神识强韧,五感也格外敏锐。 明明指尖相触的温热感觉还在,衣料细细索索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偏偏那人还不认账,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又醒了。” 想到之前的事情,楚衍就有点想笑。他也明白魔尊别扭脾气,若是他当真笑了出来,简苍就能足足三天不理他。 越是逗弄越是有趣,楚衍还得茫然无措地睁开眼睛,轻轻答一句:“我醒了。” 一问一答间,自有非比寻常的熟稔。 楚衍也免不得有些恍惚。许久以前和简苍暗自交锋的自己可没想到,他们俩也会有这般平和友善的时光。 青衣魔修紧皱的眉宇,这才缓缓松开,“醒了就好,本尊担心你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声谢!” 真是忽如其来的转折,从忧心忡忡到怒气满满,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简苍故作不快地别过头去,楚衍却瞧见他耳尖绯红,活像一只亲昵凑过来却故意晃着尾巴不理你的猫。 对付魔尊大人如此口是心非的人,有话直说就能让他手足无措。楚衍讨好般凑近些,主动拢住简苍一根手指不放,“多谢魔尊替我担心,我十分开心。” 这点讨好,并不能收买简苍。 魔尊大人明明有了笑意,还得勉力压制住,冷淡又不快地反问:“怎么,你看本尊难过,自己反倒十分开心?” 凶巴巴又冷淡的问话,还带着点幼稚与不甘,让楚衍的心微微一动,似被细软羽毛扫过一般。 真是要命,简直太可爱了,楚衍眼睫一颤。 虽说魔尊模样艳丽风情万种,可看他平时表现,必定不解风情也不懂人事。楚衍同样无经验,可好在他轮回多世,总比简苍强些。 谁知楚衍越是苦心算计,越会被人于不经意打动,溃不成军心思紊乱。 好在慌乱也只是一瞬,楚衍很快又能收敛情绪,笑眯眯地说:“魔尊担心我,就说明你在意我,我当然十分开心。” “假话。”简苍二话不说冷哼一声,他不为所动的模样,真似看破红尘别无想法。 可他暗中勾住了楚衍伸出的手指,轻轻巧巧地一攥,若有似无的距离,就能让他心满意足。 若是时光就此停驻,不会向前流淌,那该有多好。青衣魔修心中,极罕见地生起了一丝惆怅,淡淡笼在心中,却挥之不散。 他心思惆怅,楚衍可没体会到半点。小少年又主动松开手,不由分说扳过简苍一张脸,仔仔细细地打量。 “别动。”简单两个字,就让简苍浑身僵硬,既是欣喜又有些不快。 不想亲就别撩人,这次他可不会这么上当。楚衍以为本尊是什么人,他养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可是堂堂魔尊,名号说出来都能止住小儿夜啼。被一个刚刚筑基的修士呼来喝去,老熟人见了都会笑话自己。 虽是如此,简苍心中也有一丝毛茸茸的期盼,是小草破土生长的那一缕生机暖意。 这次简苍没闭眼,能清楚看到少年目光专注紧盯着他,纤细手指也落在他眉间摩挲片刻,又很快松开。 不是,终究不是,楚衍有些失落地垂下手。 他见到那白衣人时,就觉得那人眉心火焰印记分外眼熟,好似见过一般。一见简苍才想起来,魔尊眉间印记,与那人分外相似。 相似是相似,也只有颜色一致而已。不管图案还是□□,都全然不同。 火焰印记落在那人眉间,是疏淡出世有仙气。放在魔尊额上,却妖异邪魅动人心弦。就算不一样,也必定有什么关联。楚衍想了一会,还是体贴地没问简苍。 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算在亲近的人,也不能巨细无遗地说出所有心事。他尊重魔尊,自然也不愿为难他。 楚衍不问,简苍看他神色就揣测出情形,不大在意地说:“这是道印,修为到练虚者皆有。因每个人的道不同,印记颜色形状也并不相同。” “有人想遮掩,就施加术法不让他人看见。像本尊这般无所畏惧的,就坦坦荡荡亮出来,别人一观,就知轻重高低。” 楚衍仔细一想,算上简苍,他才见过四个练虚修士。 少年师祖算一个,玄奇山的黑衣女修也是,再加上只有一面之缘,却给人印象深刻的白衣人。 光明正大亮出道印的,也只有简苍与白衣人,目标太少无从推断。若是仔细说起来,道印颜色相同形状也有些相近,大概不算什么稀奇事。 简苍看见楚衍还是呆愣着不答话,就皱了皱眉,费点力气将少年挪了个地方,“看完了么,看完了就离本尊远点。” “本尊又不是什么喜欢亲近人的小妖兽,你能随便摩挲无所顾忌。”青衣魔修点点自己眉间,神情也跟着冷肃起来,“仅此一次,再无例外。” 被嫌弃的楚衍并不甘心,他歪着头笑盈盈地问:“魔尊既然不愿他人亲近,那你还摸我的头时,我也没说什么啊。” 嗤,这难缠之人,还真赖上自己不成?楚衍每次都这么势利,用完了就推开自己,真以为他没有脾气么? 不行,这可不行。现在都管不住,以后还不是要翻天。 简苍冷峻地一抬眉,话说得正气凛然谁也挑不出过错,“本尊那是体贴小辈,就如你长辈师父一般,你又想到哪去了?” 话一说完,简苍就有点后悔了。他怎么说都好,万万不该用身份尊卑之说与楚衍拉开距离。 别看楚衍平时和和气气脾气温软,他毕竟是从凡间来的,格外在意礼仪尊卑。凡人就是这点不好,大惊小怪什么事情都没见过。在上界,只要你修为够强,师徒相恋又算得了什么,当道侣都没话说。 说错话后,简苍就赶紧补救。他板着脸,一字字道:“总之,本尊可以碰你,你不能随便碰我。本尊何等修为,岂能一点威严规矩都没有。” 少年墨黑眼珠一转,轻快利落就点头:“我知道了,下次我再也不唐突魔尊,惹你讨厌。” “我也一定信守规矩,与魔尊保持距离,绝不损了你的面子。” 简苍心中怅然若失,还怪自己之前话说得太满。 其实楚衍碰一碰他也不是不可以,碰完了还不想负责,这就不行了。他只是在意这一点,并无其他想法。 话已经说出去了,掷地有声就不能反悔。简苍还得冷冷地一点头,越发心中惆怅。 情劫就是麻烦,进退不是处处为难。 单相思固然难过,终归还是心神清醒没有期盼。暧昧不明才叫难熬,每一句话都要多想,每一个眼神都要仔细琢磨。 碰上楚衍这么个不好拿捏的人,魔尊大人算是真心实意地为难了。他不光后悔,还有些忧虑。 楚衍模样本来就好看,随便一笑就能勾得人不知所措。等他再长大些,岂不是更加招惹桃花? 之前林修羽白修齐,已经让简苍有些体悟。而李窈兰这心机深沉的女修,更被简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决不许他接近楚衍半点。 就算自己一味阻拦,又能有何用处。该来的终究会来,难免哪天楚衍就碰上了心仪之人,牵肠挂肚整天傻笑,哪还记得自己? 未到十拿九稳的时候,简苍也不愿率先表白。不光是被婉拒难堪,楚衍刚刚敞开的心防,怕也会就此关闭,让他无法接近。 简苍越想越心酸,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前途并不明朗,早早就开始忧思哀愁。 楚衍看不出眉眼高低,还敢直愣愣将一把剑拍到简苍面前,亲切客气地问:“还请魔尊帮我看看,这把剑品阶如何?” 回过神的简苍一抬眼,一缕神识就看清内情,明快干脆地答:“中品玄器,一百二十八重禁制。还算锋锐,也有其余用处,算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你从哪……” 话说到一半,简苍就有些明悟了。再联想到之前,楚衍不明不白晕倒的情形,他还有什么猜不到。 他不快地皱眉磨了磨牙,直接了当地问:“谁给你的,可是刚才硬生生拽走你神魂之人?” “我师祖。” “太上派真是了不起,随随便便就能拍出一把玄器收买人。我没猜错的话,你这师祖所图不小。” 简苍说的话,楚衍其实全都明白,少年师祖也没想过隐瞒。 反正自楚衍踏入太上派起,他的命运前途就已经注定。层层枷锁束缚住,修为没到顶峰,还谈什么自由? 青衣魔修手指落在那把蓝莹莹的剑上,顺势抚摸而下,“没有多余的禁制,还算有三分诚意。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至少有了这把剑,你与陈世杰的胜算就是五五开。” “才五五开?”少年一叹气,显然有些失望。 “别忘了,陈世杰比你早修行好几年。你还是练气五层时,他就已筑基二层。几个月过去了,他至少也是筑基四层。更别提陈家传承已久,何等稀罕宝贝都有,再阴损的手段也能使得出来。” 简苍又离近些,直视着楚衍的眼睛,“我说得再多,都是他人的看法。真到死斗之时,固然修为法宝关系极大,决定胜负的,还是心性。” “聪明人稳赢普通人,却胜不过心性坚定的愚者。孰胜孰负,一看修为二看天意,三看心性计谋。” 楚衍一点头,对简苍的话了然于心。其实不用简苍提醒,他心中就有底气。 不过是竭尽所能,奋力一搏罢了。陈世杰有所顾忌,比不上他一无所有。 死斗时要的就是这股肆无忌惮的杀意与决绝,而楚衍最不缺搏命的经验。 经历的事情多了,终究还是有些好处。楚衍轻轻一笑,回答得格外笃定,“我明白,我都明白。” 青衣魔修同样笑了,笑容短暂似春意乍暖,“明白就好,本尊也能放心了。” 他相信楚衍,就如相信自己一般。同样的不服输,让他们俩在冥冥之中自有默契。 若非如此,简苍也不会顺着感应穿越两界壁垒,最终降临到楚衍面前。可以说是天命,也可说是缘分。 其余对楚衍有意的修士,要么心性不和要么脾气不对,又怎能比得上自己?简苍终于放宽心,他虽未再微笑,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暖意。 就在简苍心绪稍安的时候,楚衍又张开手掌,一枚圆润靛蓝的药丸送到他眼前。 “魔尊大人,这是什么东西?我年纪轻又修为低,不如您见多识广。” 末了楚衍还捧了简苍一句,就怕魔尊大人不领情卖关子。 简苍原本不吃这一套,旁人不知好歹问他,他定会甩出一大堆玉简,让他们自己慢慢找。既然是楚衍亲自询问,他的态度也格外不同。 “我看看。”青衣魔修手指刚一摸到那枚丹药,就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虽是短暂又动作细微,还是被楚衍察觉到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当真是命运注定,一步不差直挺挺堵在眼前,进退不得浑身僵硬。 刹那间,简苍想到太多太多东西,一起涌上心头澎湃成巨浪,让他也跟着心神不宁。 好在简苍意志力非凡,惊异过后仍能回答,就连声音都没抖一下,“玄奇山独门灵药,太素还灵丹。虽不能直接提高修为,却能滋养神识消除心魔,是非同一般的珍贵之物。” “玄奇山元婴长老,一年方能有那么十粒丹药,个个视为珍宝。这丹药若是放在云中城拍卖,能卖出七万块灵石的高价。” 话说完后,简苍就抽回手指,没有抖动十分安静。他向来如此,内心越是仓惶恼怒,表面越要风轻云淡,让旁人都觉察不出错过。 楚衍显然也被糊弄住了,他捏着那枚丹药细细看,还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一枚丹药,能值七万灵石?” “十万都有可能,不过本尊劝你别卖。你心魔比别人难缠,若是走火入魔,它恰巧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么一说,楚衍就打消念头。 也许真是否极泰达,倒霉惯了就会走运。先是素昧平生之人送出珍贵丹药,又有师祖赠出玄器。 不管前途如何,楚衍都敢搏上一搏。 一月时间太快过去,不过一眨眼,就到了楚衍与陈世杰约定的日子。 地点就定在澄心湖,消息传出之后,整个太上派外门都跟着惊动了。 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湖边早被围堵得密不透气,一层层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影。 来得早的人自能站到好位置,来晚的人只能耗费灵气施展术法,力图不错过每个场面。 又过了一刻钟时间,陈世杰才来。都不用他开口说话,旁人一见是他来了,不由分说就让出一条路来,浩浩荡荡气势非凡。 陈世杰心神宁静,全无紧张与害怕。他也的确不用害怕,因为他早已胸有成竹。 几百人跟着他等了又等,再一刻钟过去了,楚衍才匆匆忙忙现了身,一张脸微微发白,额头也有些汗水。 又是迟到又是惊慌失措,陈世杰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第56章 陈世杰也不着急。他气定神闲地留在原地,看楚衍急匆匆分开人群而来,说不出的狼狈可怜。 “楚道友,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白衣金冠的世家公子笑了笑,风度翩然似仙鹤停驻,让围观的不少女修看呆了眼。 多金又痴情的贵公子,自然是不少女修的心头的白月光。可惜陈世杰只喜欢李窈兰一人,其余女子他都懒得看一眼,更让她们又哀又怜。 视线一落到楚衍身上,女修们大多不忍心地闭闭眼睛。 少年修士模样自然也是好看,秀美绝伦又讨人喜欢,一笑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就算他一路跑来额头有了薄汗,一双眼睛却越发晶亮。只站在原地,自有一中非同一般的熟稔,像是邻家还未长大的小弟弟。 再有三年时间,楚衍也能变成好看挺拔的成年修士吧?到了那时,他模样气度必定引人心醉,更要远远超出陈世杰。 眼睁睁见这么个好看少年白白送死,许多女修都于心不忍。 好不容易楚衍才走到岸边,他眨眨长睫毛,应声答道:“我潜心修炼,差点忘了约战日子,是一路跑过来的,还好没迟到。” 这么不靠谱的回答,立时唤来围观人群一阵嗤笑。 这回他们笃定,楚衍输定了。若是筑基修士,自能驾驭云霞一日百里,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自己跑过来。 练气修士对筑基修士,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楚衍可不是死定了? 就算不知道陈世杰此时修为如何,只看他浑身上下凝而不发的气度,都有一种莫名压力加诸于他们身上,气势之强更胜以往。 “练气修士若能胜过筑基修士,这世间可就乱套了。” “没能力还非要出头,不就是他这样么?”有人一撇嘴,笑得不屑,“陈师兄都主动低头了,要给楚衍灵石补偿,偏偏他不收。” “刘师弟,你入门时间短,就要学得乖觉些。”一个稍年长些的师兄,正好心好意教育着另外一人,“在太上派外门,你惹了谁都好说,就是不能惹陈师兄。” “看到楚衍没有,他就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要引以为戒。” 细细索索的声音,似一大群蜜蜂在澄心湖畔嗡嗡乱飞。 偏偏有人不服气,骤喝一声起了个高调,“说什么,你们都说什么呢?我楚爷爷修为怎样,当日你们在执事殿,应该都见识过。” 这一声喊实在突兀,是平地起惊雷。诸多修士不由侧眼,目光齐齐汇集到那人身上。 见多了趋炎附势的人,可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正大光明地叫人爷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脸皮得有多厚? 眼见自己聚集了众人目光,谢天一挺胸,格外骄傲些,“没错,楚衍就是楚爷爷。我当日打赌输给他,自会信守诺言,可比不认账毁约的小人好上不少。” 谢天如此作为,也是无可奈何。自陈世杰抛弃他这粒棋子后,他在太上派外门的日子就格外艰难些。眼巴巴上门讨好楚衍,却一直吃闭门羹,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即便如此,谢天也不以为意。他逢人便说,楚衍心胸广阔原谅了自己,他整个人都被楚衍折服了。 旁人也摸不清底细,更碍于楚衍与陈世杰约战将近,也就由得谢天逍遥了一阵。 这也并不意味着,谢天从此就能安稳自在地继续活下去。一切波澜都在冰结的河面之下,一等楚衍与陈世杰约战有了结果,谢天的命运也就尘埃落定。 他此时支持楚衍,也是孤注一掷。 楚衍输了,谢天下场比他害惨。若是楚衍赢了,谢天可就发达了。不说能在太上派内横着走,至少也再没人敢小瞧他。索性都是一搏,赌一回大的又能怎样? 于是谢天格外卖力地给楚衍打气,胸脯拍得啪啪响,“各位可别小瞧楚师兄,他能为非同一般。” “我就赌,楚师兄这次能赢。” “我看未必。”有位女修悠悠闲闲插了句话,江蓝栀一抬眉,笑得轻蔑,“练气修士对筑基修士,结果根本不用看。” “若是楚衍还有那件灵器,奋力一搏之下,倒也有三分胜算。但当时也是猝不及防之下楚衍出手偷袭,陈师兄慌乱了才会如此。第二次使出来,就没那么大作用。 “而且陈师兄接受约战时就已说好,不准楚衍动用灵器。既是修为碾压,就已十拿九稳。陈师兄不赢,难道楚衍还真能胜?” 说罢之后,江蓝栀还有些羞怯地眨眨眼,冲陈世杰的方向望一下又赶快低头。 不用江蓝栀泼冷水,其余外门弟子也是如此想。只是他们含蓄些,不至于像江蓝栀巴结得这么入骨。 女修们面色可不好看。她们还在犹豫怎么讨好陈世杰,就被江蓝栀抢了风头,自然心中不快。 这女修就是一只狐狸精,不要脸的狐狸精,更难得的是还如此殷勤又谄媚。若是陈师兄招招手,她怕会迫不及待跪下来舔陈师兄的鞋子。 来自女修们的不快目光,让江蓝栀越发得意。她刚才开口,不止为了讨好陈师兄与狠狠打压谢天,更因为她并不看好楚衍。 什么修为啦胜负啦,江蓝栀其实全都看不出来。她只知道一点,陈师兄胜算大,那她就支持陈世杰。 还好她讨好楚衍时并未太露骨,更恼怒少年不冷不热的态度,才给江蓝栀改换立场的余地。 毕竟她聪明,不像谢天这般蠢笨,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这句话一说出来,想来陈师兄必定对自己印象深刻…… 江蓝栀越想,心中越是喜滋滋。她说完话后反倒安静了,亭亭玉立气质良好,就像大家闺秀一般。 陈世杰与楚衍纵然听到围观弟子的嘟囔声,他们俩也没在意。 谁胜谁负,等一会就有结果。吵闹不休还打嘴仗,那是没能为的小弟子才做得出,陈世杰自矜身份,也不愿如此。 澄心湖既清又静,岸边树木碧绿天边云色深蓝,全都融化在这湖光水色之中,平静无波不起波澜。 陈世杰没看楚衍,他对着湖光山色,淡淡地说了一句:“楚师弟修为真快,短短八个月,竟已筑基。” “我将约战地点定在湖面,本来还想占据地利优势,看来打算是落空了。” 他一句话,似水珠落到了滚油里,险些让围观的外门弟子们炸开锅。 人比人气死人。谁能猜到,楚衍竟能在短短八个月内就顺利筑基?这等修行速度,比陈世杰更快,也远远压过他们。 练气与筑基,不光修为差距太大,楚衍的身份地位也发生变化。 之前还有人不大客气地直呼楚衍的名字,此时他们都默默闭嘴不想说话。 从此后,楚衍不再是平凡的外门弟子,随时可被舍弃。筑基修士就是太上派内门弟子,虽说地位仍地,可也有了继续修行的资格,终于能被太上派长老们看在眼中。 不,楚衍哪用得着如此麻烦?他本来就有苏青云当师尊,那大能还亲口承认过,楚衍筑基后就是他的弟子。 江蓝栀咬了咬唇,觉得有些后悔了。她后悔自己太过鲁莽,还没见情况如何就表明态度,岂不和她鄙夷的谢天一模一样? 谁能想到,短短八个月内,情况就天翻地覆。 她不说话,周围也没人说话。和那两人比起来,就算他们再聒噪,也是不起眼的配角,并不能引人注目。 楚衍听了陈世杰的话,也不生气反倒笑笑,“陈师兄大度磊落,还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让我十分佩服。若我还是练气修为,当真十分苦恼。” 事实也是如此,在澄心湖面作战,自然要处处小心。 练气修士经脉狭窄蕴藏灵气不多,一边要分神斗争,另一边还要警惕不让自己落入水中。 筑基修士就截然不同了,他们经脉宽阔灵气充沛,比练气修士足足强出好几倍。而且他们还能驾驭云光,至少落不到水中。 “我这点小心思,也比不上楚师弟心思缜密。”陈世杰不咸不淡讥讽一句,就算计划落空,他仍不觉得吃亏。 楚衍筑基时,太上派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了。毕竟是层峦叠嶂之相,高而悠远声势浩大,根本瞒不过他人。 知道这消息后,陈世杰就已经有了缜密谋划。他上报给陈家长辈后,同样得到一致赞同,这才胸有成竹地定下约战场合。 岸边的太上派外门弟子,哑口无言地听这二人无声交锋。更高远些的空中,却有几道云光灿然铺成一排,赫然是三名远远观战的筑基修士。 他们自矜身份,不屑与几百个外门弟子乱哄哄地挤成一排,自然而然就飞到了天上。 “哎,窈兰,你师弟模样不差啊。”樱红衣裙大眼笑眯眯的女修,亲昵地拽了拽李窈兰衣带,明目张胆地夸赞楚衍,“我不喜欢陈世杰,太油滑又故作高雅。你师弟这种小少年刚刚好,模样秀气眼睛明亮,叫我一声师姐都能让我高兴半天。” 李窈兰板着脸,将自己衣带从女修手中拽出来,冷冷淡淡答了两个字,“荒谬。” “别这么无趣嘛。”女修眼珠一转,并不善罢甘休,“等这场约战结束后,向你师弟引荐一下我如何?培养感情就要趁早,趁着他还年轻……” 越说越糊涂,李窈兰横了她一眼,女修还不自知。 “荒谬。”同样冷冰冰的两个字,从身边的玄衣男修口中吐出。他不抬眉也不斜眼,就有森然威慑力逸散而出,还让樱红裙子的女修手指一僵。 “专心观战,别多事。” 又是硬邦邦一句话,落在地上都砸出坑来。女修恨恨一瞪眼,她还是不大甘心地撇了撇嘴。 “我也没多说什么啊,就是看你师弟模样好看……”女修委委屈屈缩缩脖子,又向李窈兰诉苦,“比起陈世杰来,我真心实意希望你师弟能赢。” “可惜我的期望注定要落空。陈世杰何等狡诈,就算单比修为,你师弟也差他好几层,根本没什么胜算。更何况还有陈家暗中出力,结果已经十拿九稳。” 女修唉声叹气,她很是怜香惜玉地一低头,“可怜你师弟了,这么个好看模样的小少年……” 越说声音越低,女修又剜了地上的陈世杰一眼,以此当做泄愤。 穆静雅说的话,正巧也是李窈兰的想法。 她同样不看好楚衍。为了替他求情,甚至不惜纡尊降贵主动亲近陈世杰,可楚衍不知好歹地拒绝了她,还逼得李窈兰垂泪哭泣。 仔细一想,李窈兰都替自己不值。 楚衍打定主意,师父都奈何不得。既然他一心作死,她这个师姐也全无责任。不管楚衍落得怎样凄惨下场,都与她无关。 李窈兰将一缕头发塞到耳后,全神贯注地用神识扫视全场。 不痛不痒交锋两句之后,陈世杰与楚衍仍是静静等待。 一眨眼就到了约战的时辰,主持约战的苏青云也准时来了。 他没有多大排场,平易近人又突兀地出现在岸边。被挡住视线的后排弟子,刚小小声抱怨了一句,就被旁边的人堵住了嘴巴。 猛然一回神后,那弟子又是一激灵,差点跪倒在地。 苏青云来得突兀又不声不响,看上去没有半点架子。若不是他周身自有一种不凡气度,威压震慑着众多弟子不敢上前,他们怕都认不出这位苏长老。 那弟子想想都后怕,好在苏青云没记仇,也许是不屑记仇。他一步踏出,就有一道云光托住他,将他整个人引到湖心,缥缈高远地立在远处。 师父来了,李窈兰自要上前行礼。她这一动,才被其余弟子看出端倪,个个恍然大悟。 “李师姐来了,就是那位李师姐!” “可是陈师兄心仪那位李师姐?她来为了什么,替自己师弟撑腰,还是给陈师兄鼓劲?” “估计是来看陈师兄。至于这位楚师兄么,”一人努努嘴,“太过桀骜,与李师姐不大和睦。楚师兄辜负美人期望,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窃窃私语声根本瞒不过筑基修士的耳朵,好在李窈兰不在意,只当耳畔有风吹过。 穆静雅可闲不住。等李窈兰回来后,她又戳戳她的腰,轻轻笑道:“还是这么出风头,你看那些外门弟子,个个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只想看你一眼。” “换成是我,早就高兴坏了。” 樱红衣裙的女修絮絮叨叨地说,李窈兰漫不经心地听,她也不点头,姣美面容沉静如冰。 不一会,穆静雅就自己泄了气。 无趣,实在无趣。 李窈兰这样的冰山美人,你贴近她她还未必与你说话。就算看起来赏心悦目,打交道也实在费神。 好在师姐无趣,师弟看起来却脾气好又乖顺。 多么纤嫩生涩的美少年啊,正是年纪刚好的时候,看一眼都觉得赏心悦目。穆静雅微微一笑,自顾自放出神识直直看楚衍。从脸看到腰,再从腰看到脚,每一寸都不错过。 左看右看都是毫无瑕疵,年纪轻轻就长成这等模样,可真是太罕见了。她对着楚衍这张脸,不眨眼看上一下午,都不觉得腻。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楚衍也仰起头,冲那道粉色云光笑了笑。唇红齿白酒窝醉人,看得穆静雅连连哀叹,只得再收回目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不忍心了。等楚衍真要落败,她万一不知好歹地出手阻止,就会担下不得了的因果。 都说美色误人,凡人君王能为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在穆静雅看来,楚衍也有这等能为。 除了李窈兰这种冷淡又不好说话的脾气,哪个女修见了这种美少年,不会笑眯了眼?如此尤物,可惜可惜…… 穆静雅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她刚缩回脑袋,就听旁边玄衣修士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来,听来分外讥讽。穆静雅不理他,不光因为打不过,也觉得无趣。 这边楚衍刚刚垂眼,就听苏青云声音自云端传来,听来虚无缥缈却分外真实,“时辰已到,本次约战即将开始。” “约占双方,陈世杰与楚衍。不论手段不看生死,彻底击败对手,取其性命,或是让其无法再起身,都算胜利。” “天地昭昭自有公信,若是楚衍获胜,陈世杰需向楚衍道歉,再舍出本次灵山大典参展名额。如果陈世杰获胜,楚衍任由他驱使一声,别无二话。” 随着苏青云话音落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约束缓缓缠了上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与亲昵,同时落在楚衍与陈世杰神魂之上,一寸寸收紧,烙上印记。 过程免不得苦楚,好在只是短暂一瞬,好比幻梦。 楚衍还有心情仔细分辨,琢磨这誓约与他和简苍之间,有何不同。 与简苍的誓约,是绵远悠长的一线,还有点缱绻亲密。再大的巨力都折损不了,非要等到双方誓约彻底解除,或者一方死亡后才会消失。 相较起来,这次的誓约格外简单粗暴。不由分说地将你神魂撕裂,硬生生塞进了一道誓言,干脆利落似火灼一般。 虽说如此,束缚力仍是不强。只等几个时辰,这誓约自会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同样是天道誓约,效果感觉却截然不同。仅仅因为简苍比陈世杰修为高么,楚衍觉得原因不会如此简单。 楚衍还在仔细琢磨,陈世杰就优雅有礼地冲他鞠了一躬,“生死有命,全看各人运气如何。若我今日落败,也是无怨无悔。我希望楚师弟,也是如此。” “天道誓约束缚严密并无漏洞,楚师弟最好有所准备。” 话说得好听,明里暗里还是挤兑楚衍,生怕他死得慢。有这种明目张胆杀死自己的机会,楚衍可不相信陈世杰会手软。 少年没恼火,他一眯眼笑得温柔,“我向来信守诺言,也信得过陈师兄人品,我也不用多废话。”简苍却对楚衍的行为不大满意,他又教育楚衍道:“死斗之前和他费什么话,横竖不过你死我活。” “真要杀人之时,根本不用心慈手软。打定主意就全力施为,稍有差池,死的人就是你。” 楚衍一点头,就当回答简苍的话。他知道魔尊是一片好意,可杀人这种事情,他真不用简苍教。 他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时,不管对方何等狡诈阴险,楚衍都不会动摇。 “你又在敷衍本尊,别以为我看不出。”简苍并不傻,他不大满意,还是提醒楚衍一句,“小心点,那小辈身上至少带了两件玄器。” “陈家真是财大气粗,打定了主意要杀你。” 事情发展,果然与楚衍想得一模一样。当日少年师祖既然肯借他一件玄器,想来情况很棘手。 再来两件玄器,楚衍也不怕,他计谋落实后,陈世杰也不算什么。 “碍于誓约所限,本尊无法帮你。”简苍在神识中苦涩地一叹息,终究还是小声叮嘱,“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少年不紧不慢地答,“魔尊别担心,我会赢。” 尽管楚衍还是掌中空空,他心中的那柄利刃却已出鞘,不见血绝不收回。 约占开始后,陈世杰却没抢先偷袭。他气定神闲踏在湖水中,忽然抬眉看了楚衍一眼,“楚师弟可曾见识过,无形之剑的威力?” 第57章 陈世杰话音平静,仿佛并不是炫耀,而是心平气和地问话一般。 既然对手有意要出头,楚衍也愿成全他这一次。毕竟他和陈世杰也没什么仇怨,死斗过后,双方见面没准还得打个招呼。 于是少年诚实地一摇头,回答得分外诚恳,“没见过。” 本来此番没底气的回答,定会换来外门弟子好一阵嗤笑。可他们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不敢笑也不敢说话。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楚衍太邪乎。他每次都能从困境中脱身,让人意想不到就只能服气。 更何况楚衍已经是筑基修士,若论修为,在场外门弟子没一个超过他。修为高就是有特权,身份差距就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听到楚衍诚恳回答后,陈世杰既未自矜也未骄傲,他嘴角一扬,一字字道:“好,那我今日就让楚师弟开开眼界。” 白衣金冠的贵公子伸出右手,笃定又自信地在虚空一握,缓慢而优雅地擎出一把剑来。 先是剑柄而后是剑身,最后出现的是剑尖。短而窄的一把剑,当真是剔透玲珑的无色,不细看就会下意识忽略它。 这把剑和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轻薄又不起眼。可那股切实存在的压迫感,却在狠命压低着在场所有人的脖颈,迫使他们低头再低头。 有耐受力不佳的弟子,禁不得这种压力,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后背上都是冷汗。 楚衍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把剑看,觉得这一幕与少年师祖的动作似曾相识,却也截然不同。 “玄器化影剑,虽比不上楚师弟那把刀,可也算难得。”陈世杰食指在剑身一抚,手臂舒展动作优雅,“还请楚师弟赐教。” 话还未说完,剑光就已到了。当真是无声亦无形的剑光,压迫力十足劈山斩海而来。 明明看不到那剑光的踪迹,可剑气落在水面上,立时激起了千层浪。轰然一声,水浪倾天而起,澄心湖底竟因这一剑而□□出来。 诸多外门弟子还来不及赞叹,湖面又升起了一层薄薄雾气,氤氲而来阻挡了所有人视线。 唯有湖面上的楚衍能看见,一道浪潮推涌翻滚越卷越高,似堆雪似碎玉,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 真正的铺天盖地,巨浪足有几丈高。就像海啸来临时的景象,高耸震撼,虽未有那般惊心动魄,仍然令人绝望。 迸溅而来的水珠四散开来,在日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美丽却也危险。 旁观的外门弟子有人不经意被这水花溅到,旋即呼痛一声,被蹭溅的地方已然有血珠涌出。 经此突发意外,原来最抢手离湖面最近的岸边,已经稀稀落落没剩几个人。几百名外门弟子整齐划一地后退再后退,足足退后五丈才松口气。 瞧不清就瞧不清吧,毕竟有神识远远观望,耗点灵气也比平白无故受伤好。 真是比刀刃更利的水花,每一滴都能穿石凿木。不用说楚衍只是个筑基修士,就算换块巨石,也早在这一击下千疮百孔。 陈世杰点点头,很是满意。 玄器威力就是如此,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击,都有奠定胜局的威力。化影剑和楚衍那把刀比起来,品阶威力上都高出好大一筹。 什么灵器,都是楚衍师徒糊弄人的说辞罢了。若真是灵器,当日里他就该在那一击直接灰飞烟灭,哪还容得楚衍手下留情? 又是偷袭又是猝不及防,才让自己败得那么惨。陈世杰估算威力,那把刀大概也就是件法器。 割昏晓是何等神兵利器,凶名赫赫无数大能垂涎,怎么会随随便便被一个下界来的小子捡到?定是楚衍随便找了把差不多的刀糊弄自己! 想明白缘由之后,陈世杰又恨又恼。不过没关系,今天楚衍没机会用到那把刀,他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等到水汽散尽之后,楚衍还是好端端站在原地。他面前勉强撑起了一面青金色护盾,若有若无就快片片碎裂。 少年刚呼出一口气,一双眼睛就忙不迭到处搜寻陈世杰的身影,足足转了一圈,还没看到人影,免不得有些惊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师弟虽是筑基,却未学会驾驭云光的方法。”缓慢从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遥隔数丈,立时让少年眯眼抬头去看。 遥在云端的陈世杰,白色衣袍被微风鼓动,比天边云朵更纯然。和狼狈不堪衣襟沾湿的楚衍比起来,他显然是真正的从容不迫。 情况发展,当真和他所想一般。 眼见楚衍还活着,陈世杰也不担心,他缓慢又耐心地说:“楚师弟刚刚筑基一月,巩固修为提升心境的时间都不大够,大概也没时间学会驾驭云光之法。” 此言一出,外门弟子们才恍然大悟。 难怪楚衍来时匆匆,竟是一路跑来的。他们当时只以为,是楚衍扮猪吃老虎,明明已经筑基,却偏要隐瞒修为狠狠扇他们一巴掌。 现在看来,也许楚衍根本没那么多缜密算计。他只是不会驾驭云光罢了,并非有意隐瞒。 人群中的江蓝栀一声嗤笑,斜着眼睛看谢天,“怎么,不鼓吹你家长辈如何修为高超了?再厉害的人物碰上陈师兄,都要乖乖跪着。” 谢天也没了刚才的嚣张气势,他简简单单地答:“你别高兴太早,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别吹牛了。”江蓝栀手指一晃,笑容格外讥讽,“据我所知,陈师兄这等天才人物,学习如何驾驭云光的时候,都足足耗费了三个月。楚衍再天资卓绝,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练成此法。” “而且陈师兄还有玄器,他驾驭云光时威力加倍。陈师兄自上而下地占据优势,只催动剑光狂轰滥炸,楚衍还能逃到哪去?” 江蓝栀很懂得态度因时而变的道理,她的称呼又从“楚师兄”变成“楚衍”,不可谓不机敏。 果然,这一席话一说出,很有几个人扭头望她。□□栀一捋秀发,还淡淡鄙夷道:“这等□□况,谁能看不懂?” 谢天被驳斥得哑口无言,还得吹胡子瞪眼地反对,“你懂什么,胜负未定,别乱说话。” “心虚了吧。”江蓝栀笑得眯眼,她又声音压低轻轻说,“我就等着,等楚衍一死,你下场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场外的交锋博弈,楚衍全然不知。他是全神贯注浑身紧绷,试图在逆境中找到一条出路。 站在云端的陈世杰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的表情有些悲悯,“既然你我约定死斗,我就没有心软的道理。楚师弟,你好自为之。” 经脉中只剩一半的灵气,又被重新鼓动而出,足够再接连发出好几道剑光。 陈世杰和楚衍废话这么久,并非染上什么怪癖,非要在对手临死前狠狠刺激他一把。 他等待这一会,就是为了十拿九稳,杀伐果决一击致命。陈世杰面对仇敌时,向来不手软,只求毫无意外与可能。 一道剑光,楚衍尚能逃出升天。那么三道五道七道剑光呢,密布交织纵横整片澄心湖,楚衍还能躲到哪去? 话音未落,无形的剑光就接二连三坠落到湖面,却是轰天而起,声势威力太大,比那一击还强出千百倍。 轰轰炸裂声不绝于耳,一声未尽又是一声迭起,像山崩地裂的森然声响,也似雷霆炸裂劈得人魂不附体。 仿佛整片澄心湖都被掀了个底朝天,浪头倾天翻涌而起,目不暇接层层叠叠,是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巨龙。 原本倒影在湖面的碧蓝天光翠绿树木,全都被搅碎了打烂了,混成朦朦胧胧的一团。通天水柱一根接一根,凝固静止刹那,再错落不齐地向湖底坠落。 水珠溅落又涌起,一排排一行行错乱无踪,每一滴威力仍未消减。一眼望过去就心令人生绝望,这是根本逃不出的牢固囚笼,谁能有何办法? 见到此等情形,相隔再远的外门弟子都忍不住了。他们喘气惊呼,就算隔了好几丈,还怕自己受到波及。 陈世杰还觉得不保险,他这一下竭尽全力,灵气已然快要枯竭。但稍微恢复片刻,还是硬生生榨出了一丝灵气。 有灵气就好,有灵气他就能使出符咒。修长手指摸出了袖中的符咒,念动咒文符箓亮起,“雷帝招来……” 被抛到空中一叠符咒,顷刻化为蓝紫电蛇,敏捷又狡黠地穿梭于水光之中。虽是细细弱弱的几缕,微不可见十分孱弱,却刺啦一声骤然爆发出好大一团电光,看上去格外吓人。 水波连电,蓝紫电光极快蹿涌而来。太快太迅捷,来不及眨眼就已密布半片水域。 不光是水浪要命,还有电光袭来。这种缜密又可怕的攻击,许多筑基五层的修士都不敢说自己能完完好好挡下来,更不用提刚刚筑基一月的楚衍了。 远在云端的穆静雅见到这种情形,一颗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她嗓子发涩,想要呼唤一声,都不知说些什么。她只得将目光投向李窈兰,看看她是否和自己一般担心。 那位容颜如雪的冰山美人,只是面无表情闭着眼。她并不关心谁胜谁负,就算即将死亡的是自己的师弟,她也没有丝毫表示。 自从楚衍拒绝她的好意开始,他们就是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除了善心多无处使的修士,谁有这等闲情逸致,关心一个陌生人生死安危? 师姐如此绝情,师父总该不同些吧? 穆静雅又望了一眼更远些的苏青云,那位苏长老还是垂着眼面色平静。看他脸色,也和李窈兰一般无二。 个个都是如此,就显得自己格外没定力不成。穆静雅不敢看了,她想要干脆闭上眼,就听一道冷淡声音说:“别担心。” 别担心,她怎能不担心? 穆静雅睁眼,准备狠狠瞪说风凉话的玄衣修士一眼,旋即她就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湖面上竟开始结冰,没有丝毫征兆。 幽蓝而薄脆的一层冰,迅速延展蔓延。似烧不尽砍不光的野草,一阵微风就是满山遍野,有种蓬勃又野蛮的生命力。 正是这样看似脆弱的冰面,死死顶住了倾天而起的道道巨浪。纵然没有声音,景象仍旧是触目惊心。 自顾自延展向上的冰晶,似坚固枷锁硬生生锁住了发狂的巨龙。捆龙锁一加身,任凭巨龙如何哀嚎挣扎,全都于事无补。 幽蓝洁白浅紫,冰晶不一而同的颜色,在日光下映射而出,将四季如春的澄心湖,变成了北地冰封百里的苍茫荒原。 就连躁动不安的电光也被冻死了,每一缕光芒还是固执地向外延展,可惜却不能再跃动辐射。 以楚衍为中心开始,冰面还在不断蔓延。无雪亦无风,只有静悄悄又迅猛无比的冰晶,默默生长盘旋。 从地面到虚空,一层层冰晶冻住了狰狞发怒的巨浪。明明声势还在,几欲下扑噬人的狰狞姿态亦有,巨浪却再也不能跃动翻滚澎湃翻涌。 被冻结的不止有巨浪,还有向外溅射的水珠。凭空而起却再无柔弱,呆呆停驻刹那,又噼啪一声落在地面,摔得粉碎。 雅雀无声,不光是外门弟子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一直紧闭双眼的李窈兰,同样悚然地睁开了眼睛。她目光落在楚衍右手,少年掌中握着一把同样苍蓝的长剑,隐隐可见的冰光随风晃动,诡异地无火亦然。 没想到,师祖竟连这把剑都给了他。李窈兰第一次失态了,她死命咬了咬嘴唇,方能不惊呼出声。那件玄器,明明是师祖的随身之物。李窈兰见过师祖闲暇时,耐心地擦拭着这把长剑的剑身,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就算那把剑品阶不够,配不上师祖的身份,师祖也未将其舍弃。平日李窈兰都不敢碰一碰那把长剑,谁知师祖却把它借给了楚衍…… 太多难言的复杂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嫉妒也罢酸楚也罢,就连楚衍逆转局面一事李窈兰都不那么在乎了。 陈世杰同样惊讶。他满心都是怎么可能四字,密密麻麻堆叠在目,搅得他思绪也跟着混乱不休。 尚殿主不是顾忌陈家势力,也不在乎楚衍,才会任由他们施为么。怎么他却肯借出一件玄器给楚衍? 难道尚殿主不知道,他的行为代表什么?从此时起,陈家与尚殿主一脉势不两立,仇怨深重不得平息。 狂风暴雨已经来了,而眼前这场不起眼的死斗,就是开端。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输。 陈世杰又是一咬牙,又催动了一件防护玄器,碧绿光芒笼罩他全身上下,安稳坚固,玄器奋力一击也能安然无恙。 对手有了对策,楚衍也并不迟疑。他脚尖一点冰面,轻灵敏捷地跃起,像一只白鹤舒展翅膀。 清羽术,还算聪明,可惜根本没用。自己离楚衍至少有十丈,他跳得再高,都碰不到自己。 就算楚衍有件玄器也不顶用,他灵气稀薄,并不能发挥其十成威力。再锐利的剑光,都根本扫不到自己。 且情况再差,还有那件防御玄器顶住,足能当下十余道攻击。 枉费陈世杰提心吊胆好半天,就以为楚衍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可惜还是这样全然无用,实在让人失望。 要是陈世杰经脉灵气再恢复一分,一道剑光劈下,他就能毫无悬念地让楚衍身受重伤。 时间时间全是时间,哪怕稍稍多一刻就好,而陈世杰最缺的就是时间。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用出杀手锏,伤人伤己毫不划算。 陈世杰一抬眉,苍白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竭力催动经脉中的灵气,只等再催动剑光一次,就能至楚衍于死地。 他的打算还在脑中盘旋,楚衍就已离他仅剩三丈远。 顷刻间,少年身形又开始缓缓下坠。果然是清羽术极限所致,再催发术法还要等上片刻。 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陈世杰就能决定胜负。 忽有一道颜色浅淡又稀薄的云光,甚至摇摇晃晃未成形,却恰到好处的托了楚衍一下。 有了着力点后,少年下坠的势头已被止住。他在空中平视着陈世杰,掌中剑身翻转,顷刻百余道剑光挥击而出,连绵不绝似雨声缠绵。 楚衍注入的灵气强度刚好,既是眼光精准也是胆识非凡,由此才有这百余道凝而不发的剑光。 前一道剑光还未成形,后一道又来了,前仆后继锲而不舍。 虽说每一道剑光都不出奇,奈何速度太快更太迅捷,层层叠叠加诸袭来,满目满眼全是幽蓝闪烁的光芒,空气中满是一触即发的寒意。 那寒意冻结了陈世杰的思绪,纵然他周身已被玄器照笼保护,牙齿仍忍不住咯吱作响。 清冷空气中忽有小朵雪花悠然坠落,一大片灰色彤云罩在澄心湖上,是吹不散搅不乱的固执。 风势越大,雪花越是密集。顷刻间就由飘荡小雪化为鹅毛大雪,每一粒冰晶都跃动着杀机与锋锐,耀目寒冷令人战栗。 雪花噼噼啪啪落在地面上,旋即成霜四处蔓延。 陈世杰呼出的热气都已化为白雾,被寒风鼓动的衣袖铮然有声,似烈烈飘飞的旗帜,也是落败的不祥征兆。 一道道剑光来了。 一下比一下剧烈,重重击在碧绿光罩上,噼里啪啦好像下了一场大暴雨。好在光罩剧烈晃动,时明时暗,仍是勉勉强强支撑住了。 那些剑芒刁钻极了,无处不入无孔不钻。它们并未固执地集中于一点上,而是狡猾地找到薄弱之处后,就一股脑蜂拥而去。 被这样几百道剑光砸在身上,陈世杰没穿成蜂窝都是侥幸。他不得不倾注全部心神,竭力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光罩。 他已然看出,楚衍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以他筑基四层修为,操控一件玄器尚且如此吃力,楚衍不过筑基一层,也不会有那等逆天能为。 再支撑片刻,等这波攻势稍缓,陈世杰就能腾出手来应对楚衍。只仗着自己修为高玄器多,他都能毫无悬念地碾压楚衍,又怎会落败? 不能输,他绝对不能输。诸多前途与算计,未来的光明前景,全都赌在这一战上。 胜则生败则死,从没有第三种选择。也许是信念已至,经脉中原本枯竭的灵气,竟硬生生又滋生出一股劲力。 摇摇欲裂的碧色光罩,竟然险而又险支撑住了。反倒是那气势汹汹的几百道剑光,终于有了衰竭的时候,不再如先前那般声势浩大。 胜了,终究是自己胜了。陈世杰心中一松,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只是本能地看向楚衍。他想看这人落败时的表情,想看他彻底臣服的模样。 再了不起的天才人物,终究还要败给自己。不光是陈家赢了,也意味着这场太上派外门势力划分,彻底尘埃落定没有侥幸。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仍在微笑。 他眸中含光嘴角上扬,没有丝毫不甘心与不情愿,仿佛赢的人是他而不是陈世杰一般。 怎么可能,莫非他还有什么后招?陈世杰瞳孔收缩,他念头刚起,就觉得已然来不及了。 第58章 迟了,的确是太迟。 陈世杰用余光瞥见,云端之下的湖面忽然有了响动。 一下下生涩可怖的声音,磨得人牙齿发酸。冰封不动的湖面上,斜斜整整十几根冰柱直戳上天,似战场耸立的长矛,莫名锋锐。 似是忽然间,十几根冰柱就被整合收拢。沛莫能御的巨力如苍穹中伸出的一只手,蛮横又随意地将其捏合为一。 冰柱与冰柱相互撞击,却并未破裂四处迸溅,而是柔韧有度地捏合成形。似细沙如泥土,可以被肆意整合揉搓,乖顺地臣服在那股莫名巨力之下。 于是冰柱变成冰锥,由下至上逐步尖利的冰锥,倔强地直刺向天,不屈服也不妥协。 它生长的速度太快,快到才一眨眼方到半空,再睁眼时就得抬头仰望。每一棱冰晶都晶莹剔透宛如梦幻,在这阴翳灰暗的天色下格外显眼。 巨大冰柱还未到身下,陈世杰就已经惶恐了。他神识敏锐远胜于肉眼,还未彻底看清,就觉察到那根冰柱中蕴含着何等可怕的巨力。 是直刺上天全无畏惧的可怖,不将天捅个窟窿誓不罢休,哪怕流火岩浆也无法将其熄灭。 筑基修士仍是血肉之躯,哪怕玄器防御再牢固,仍当不起这锋锐野蛮的一击。不说没了半条性命,也是待宰羔羊任由楚衍宰割。 不怕,不怕,陈世杰竭力安慰自己。 好在那冰柱生长的速度太慢,他早已瞧清其轨迹,就算闪避不及往旁边一避,仍是无关紧要。 似是看穿他心思一般,原本固执向上直刺入天的冰柱,在猝不及防间分支裂开。 一化二二化四四化无穷,似一朵晶莹璀璨的莲花,盛开在这阴翳天空之下。每一瓣冰晶都是柔弱晶莹,毫无攻击力,却生生封死了陈世杰的前方与退路。 他被困在这绮丽冰晶铸就的牢笼中,进退两难无法挣扎,看情况竟比楚衍当时更为险恶。 迫在眉睫的危机并不只这一件,原本离陈世杰还有三丈远的楚衍,一点脚尖就忽然凑近了。 少年掌中就是那把蓝色长剑,冰光肆意晃动如火焰,映得他秀美眉目也有了三分坚决。 若是硬挨了这一剑,定会被刺个透心凉吧?陈世杰心中了然,仍是无法可想。 该说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一咬牙,觉得自己索性毫无退路,倒不如奋力一搏。 那枚丹药已在他掌心攥了许久,汗水浸润着它,陈世杰还能感受到它的呼吸与跳动。 一下下挣扎与不甘,似活物在他掌中游动挣扎,就连手指也握不住。 本来是以防意外的东西,谁知却成了唯一一线生机。陈世杰腮帮鼓动,咬咬牙将丹药送入口中。 那古怪丹药并非入口即化,而是拼命在舌尖乱窜,是不甘心与不情愿。它不情愿,陈世杰又何尝不是如此? 牙齿一咬碎丹药,腥气四溢苦涩难言,而后才化为一股热流横行而下,霸道又蛮横地撬开陈世杰每一处毛孔,硬生生拓宽他的经脉,暴虐灵气肆意纵横,像不听使唤的巨兽践踏大地。 那种滋味与苦楚,凡人难以忍受,修士也好不了多少。陈世杰仰头长啸,面色赤红,就连肌肤也跟着泛起了血珠。 他不像修士,更像是一只失控的妖兽,肆意而出的凶性与恶意,如火光冲天染红了半片天空。 灼热又邪恶,热量与战栗辐射开来,搅得整片澄心湖畔都跟着动乱了。 树木冰雪尚无感知,可开启仙窍的修士们,全都跟着寒战不已。那是本能的畏惧与害怕,如柔弱凡人看到身形巨大的妖兽肆虐,所到之处皆化为碎石尘埃。 无力抵抗也无法抵抗,修为相差太大,就是心头绝望猛然升起。值得看着那如天高的巨兽抖尾甩头再高高嘶吼,毛发耸立气势暴虐。 即便是天边观战的穆静雅,也悚然一惊。 这,绝不是筑基修士能有的压迫感。筑基九层,不,已然快接近筑基大圆满! 离金丹也只有遥遥一线,一旦突破后,谁还能阻拦得了陈世杰?纵然知道服用那古怪丹药之后,必有非同寻常的后果,陈世杰此时已然顾不了那么多。 他一跺脚,就有无形气流震碎脚下云光,可他还是好端端立在云霄,脚下却空无一物。 陈世杰眸光中一片血红,他平稳地迈开一步,如履平地轻松惬意。天空之中阴云被这一下蛮横撕裂,丝丝缕缕很快消散。 纷纷而落的雪花突兀停止了。整片澄心湖还是寂静如初,冰面光洁如镜,也已然开始有了蜿蜒密布的裂痕。 一步踏出,就有这般威力。这已然不是筑基修士能有的修为,已然无限接近金丹。 “六阳炎毒丸!”简苍咬着牙一字字说,“陈家为了杀你,还真是……” 后面的话楚衍也没听到,似是因为天道誓约束缚,简苍也无法再开口说话。 其实不用听,楚衍都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陈世杰之前犹豫不前,满心都以为可以尽快解决自己。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愿服下这丹药,想来也是无可奈何。 似是感知到惊人的热度,楚衍手中那把长剑上幽幽燃烧的冰光,竟跟着熄灭了。 无穷无尽的炽热,从陈世杰周身逸散开来。阴沉的天色也被驱散,淡红火光染红了整片天空。 可陈世杰周身,明明一丝火焰都没有。他长发扬起大袖晃动如波浪,只需用灵气修为蛮横镇压,就能让世间万物臣服。 层云直接蒸发,冰封已久的澄心湖,也跟着缓缓开裂。楚衍甚至能听到,冰面下湖水融化的声响,暗潮涌动似有倾天之势。 冰块碎裂的咔嚓声并不巨大,却因周遭哑然无语的寂静,每一下声响都清晰得如在耳边。 陈世杰又是第二步迈出,高耸而起的冰晶寸寸断裂,直接融化成水坠落到湖面。 又是轰然声响剧烈,溅起的水花比先前更高更可怖,氤氲水汽遮蔽了人们的视线。 陈世杰虚空踏火而来,像是传说中的神兽麒麟,威风凛凛气势滔天。 而楚衍在他面前,不过是渺小又脆弱的蚂蚁罢了,随手一拍,就能彻底粉碎,都不费什么力气。 奇异的是,楚衍不惊讶也不害怕。他手中长剑平而稳,仍是剑尖直指向陈世杰,毫不抖动。 要是这次死了,也许就没转世重来的机会。辗转千百世,好不容易捉住了那一线微渺的生机,谁会甘心如此落败?心境清透无有波澜,起如潮水翻卷长虹挂天,静如湖水冰封明可见底。 楚衍一笑,恍惚间又想起《虹卷真诀》的秘传真意。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方将其彻底融汇体悟。 面对少年沉然如水的黑色眼睛,陈世杰牙齿外露笑得森然,“本来我还想给你个痛快,现在我可不能心慈手软。我要把你直接扯碎了,撕成千百块!” 他已然不是人,更像是某种妖兽。就连威胁的话语,也是妖兽吃掉猎物的残忍行径。 越是仇恨深重,越要惨痛折磨。下手狠辣不留后路,谁也别想逃得了。 陈世杰都已想好,若是楚衍转身就跑,他也能很快捉住那人。横竖他都是灵气强横肆意碾压,重新抓住楚衍,和捏碎一块豆腐差不了多少,轻而易举不费力气。 他因为楚衍遭受这等劫难,吞下六阳炎毒丸后,修为连退四层且后患无穷,这仇恨自然是无穷无尽的。 憎恶助长怒火,见风就燃肆意蔓延,恍若整片天空都为此颤抖。 楚衍不进反退、他踏着云光果断跃向陈世杰,手不抖心不跳,掌中长剑剑锋上,又有一层冰光摇曳晃动。 没用,全然无用,陈世杰不快地拍了拍手手。他周身自有炎火庇护,足以蒸发融化每一道袭来的剑光。 这件灵器虽说与他属性相克,也没多大用途。但少年不眨眼也不退缩,只在瞬间,楚衍与陈世杰之间的距离就已无限接近。 短暂片刻都被骤然放缓,陈世杰来不及眨眼,又是百余道剑光暴雨般席卷而来,肆自暴虐无孔不入。 原来楚衍还留有余地,没想到这人刚刚筑基一层,经脉之中的灵气却储藏丰沛,甚至比他筑基四层还强出一筹。 无用,他早已看穿这一招。陈世杰干脆停步站在原地,自有那层无形的火光替他挡下威胁。 噼啪四溅的冰晶与火光交融,红蓝映衬分外显眼。灼热与寒冷,狂傲与静然,一静一动越发映衬显著。 最猝不及防的改变,往往没有征兆。百余道剑光全被当下,陈世杰也终于缓缓抬手。 他白皙指尖就带着无尽巨力,捏合聚拢的瞬间,就是威势惊天足以惊煞世人。 陈世杰不耐烦了。他要一掌挥出拍在楚衍胸前,炽热烈焰自会让那人瞬间燃烧成灰。 这场对决从一开始,毫无悬念,甚至算不上惊心动魄。 毕竟是陈家底蕴深厚,随便拿出一枚丹药,都有可能逆转乾坤。和自己比起来,楚衍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再努力在挣扎,还回被他轻易捏死。 然而陈世杰伸出的手指骤然一顿,艳红血珠蹦出,向下流淌染红了手指。 剑气,哪里来的剑气?陈世杰茫然无措地停住了,他根本想不明白。 那股剑气是阴冷森然的,顺着皮肤就窜入经脉骨骼之中,化为一股驱不散的寒流,冰结了陈世杰整只左手。 太迅捷太猝不及防,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就连陈世杰逸散而出的那股炽热灵气,都拿其无可奈何。 再没时间细想,陈世杰收敛心神,全心全意消灭那股难缠剑气。他本能地感觉到,若是让那股森然剑气运行全身,结果必定十分惨烈。 陈世杰一停顿,楚衍反倒更不退缩。 既然经脉中并无灵气,那就干脆抛弃那把长剑。他只需斗狠逞能地拿捏住陈世杰的弱点窍门就好,一如他之前在凡间所为一样。 筑基修士仍未重塑肉身,也有窍门经脉,也有弱点与要害。若论搏命斗狠,怕是谁也比不上楚衍本人。 少年伸出的右手径自向前,不顾热烫灵气灼烧肌肤,最终固执又难缠地捏住了陈世杰的喉咙。 洁白皮肤上有了烫痕,指尖如被火焰吞噬,处处疼痛难以发力。没关系,他凭借一股狠劲,都能活生生掐死陈世杰。 劲力太大又太阴狠,似饿狼咬住猎物喉管就不松口。陈世杰感觉他的喉咙要碎裂,被这只纤弱白皙的手捏碎。 陈世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也于事无补。他喉结耸动颤抖无数次,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股由心而发上窜到脑门的热气,忽然间褪去了,如潮水回落风平浪静。陈世杰这才发现,楚衍淡墨色眼睛上,竟蒙上一层浅浅红光。 暴虐与淡然,从容与杀意,交织融汇密不可分。 就连狠命掐住他喉咙的时候,楚衍脸上的表情还是平静如波,没有憎恶没有怒火,就连得意高兴都没有。 托住陈世杰身躯的无形热流,忽然间烟消云散。他随着楚衍一起下坠,下坠,向下方的湖水中下坠。 经脉中那股森然剑气又来了,更恐怖的是,还有一股从喉头涌入的气流,是真正的阴狠狡诈。 那股气流所经之处,陈世杰经脉仿佛被撕烂扯碎一般,寸寸崩裂疼痛剧烈。这种苦楚,不亚于凡间凌迟人的酷刑,时而细碎时而剧烈,疼痛蔓延不休永无止境。 陈世杰的神识还是清明的,他能听到周围风声呼啸,能看到楚衍那张秀美面容被湖光山色映亮。 落在少年眸中那一瞬间的光芒,就如明亮灯光驱散了阴霾,世界恍惚间突然安静了。 原来楚衍杀意凛然之时,竟是这等模样。冷然如神祇,缥缈若上仙,明艳似霞光。 纵然楚衍不眨眼也不看他,陈世杰仍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如此容颜,怎么他以前从未发现?不,正因这股杀戮决绝之意,楚衍一直掩饰的惊艳底色,才终于骤然透出,瞬间浸染整片天空。 这念头只在陈世杰脑中闪过刹那,他整个人就已坠入没顶的湖水之中。 一直扣在他喉间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最后一丝渺茫希望也就此坠落。 明明能够重新呼吸,陈世杰却有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的感受。 原来惊艳到了极致,甚至能让人忘记仇怨与不甘。他只知睁大眼睛屏住呼秀,卑微地祈求时光停留在此刻,直至永恒。 透过明澈的湖水,陈世杰能看到少年身影上升如白鹤,长发飘飞袍袖晃动,似逐渐远去的光亮。 下坠,再下坠。生机随着呼吸一点点泯灭,纵然徒劳无用地伸出手来,也什么都捉不到。 就连经脉中的那股疼痛,仿佛也变得缓慢迟疑,迟钝得不像自己的身体。 雅雀无声的几百名外门弟子,就这样愕然地看着楚衍踏着云光上升,最终平稳降落在岸边。 湖面的涟漪尚未平息,偶尔有水泡冒出,说明陈世杰尚未死去,仍在呼吸。 可眼前的一幕,着实难以置信。 江蓝栀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只为证明她不是在做梦。她在惶恐中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每张脸都是模糊不清的。 耳中轰鸣阵阵,能听清他人呼吸与衣襟颤抖的声音,却被诡异古怪地方大千倍百倍。 江蓝栀终于看到谢天,发现那人也是一副惊异无比的模样。他张着嘴瞪大眼的模样实在滑稽,像一只硕大的青蛙。 也许谢天是想笑,可他古怪地咳嗽了几下,却无法发出一个字音。 怎么能赢呢,楚衍为何又能顺利逆转局势,于绝境逆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们只看到,陈世杰威风凛凛,每次呼吸间都是灵气催发。一跺脚就震碎湖面,一抬手就驱散天边阴云。 这样了不起的修为,哪怕金丹修士也不过如此吧? 可陈世杰没得意一会,他竟古怪无比地站在原地,硬生生被楚衍掐住喉咙扔到水里。 模样之狼狈,状况之凄惨,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之前那位了不起的师兄。 寂静诡异的沉默还在继续,楚衍却不以为意。他衣袍干净异常整洁,风度端然的模样,根本不像经过一场艰难大战。 被几百人投以目光的楚衍,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不用他吩咐,周围人群就敏捷识趣地瞬间后退,竟于瞬息间分出了一条路来。 这等情景,与楚衍在执事殿时何其相似,却也全然不同。之前只是震惊,此时却是真心实意地臣服。 少年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股森寒杀意,并非是错觉,而是如刀锋般抵在你的喉咙上,风寒入骨激得人浑身一战。 “本次死斗,楚衍获胜,赢得本次灵山大典参加资格。”苏青云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云端传来,清晰地似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那股古怪又紧绷的气氛终于消失了,所有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也有人低声细语,也有谢天得意洋洋的炫耀声。而江蓝栀赶忙低下头不做声,就怕楚衍眼见看见她找她麻烦。 “按照之前约定,陈世杰还需向楚衍赔礼道歉。” 苏青云第二次开口了。他也不管周遭声声喧哗,从云端伸出的食指平平抬起,坠入湖水中的陈世杰,就茫然无措被甩到岸边。 陈世杰可没有之前半点威风,他再也不是那个风度端然的贵公子。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湿发一缕缕黏在额头上。 脱水而出之后,陈世杰先是恍惚,而后更加恨得咬牙切齿。 他越发笃定,必是楚衍使了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迷惑了自己的心智,他才会被楚衍掐住喉咙不放。 明明占据优势却被翻盘,谁能甘心谁会甘心? 他环顾一周,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楚,衍……”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后陈世杰才发现,他的声音都是破裂的。 那股细碎可怖的疼痛又回来了,凌迟着他每一寸肌肉骨骼,手指蜷缩颤抖不已。 谁知楚衍竟笑了笑,他甚至俯下身来,带着悲悯地意味轻轻说:“既然陈师兄不想道歉,我也不强求。” “毕竟了却恩怨之后,你我还是太上派弟子。再见面时还能打个招呼,如此就好,不必强求。” 似曾相识的话语,明摆着是讽刺陈世杰的话。他本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因而才会稍稍放纵些。 谁能想到,这些微放纵就成了天大弱点,使他低着头不敢抬起。 说完话后,少年还好心好意准备搀陈世杰一下,又被他蛮横挥开。 谁要他可怜,明明楚衍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人。方才交锋之时,楚衍出手狠辣肆无忌惮,可没顾忌什么同门情谊,招招夺命。 若非陈世杰还有那么点本事,他都不能完完好好活到现在。 坏事做尽之后,还要假惺惺施展好意。这一切都是陈世杰自己的拿手手段,岂会容旁人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迟钝思绪,这才想到接下来的严重后果。陈世杰若是只代表自己,输给楚衍也没多大问题,可他背后还有陈家…… 也许是周身湿透太寒冷,陈世杰猛地一哆嗦,又看得楚衍轻轻摇了摇头。 第59章 秀美少年显然被伤透了心。 他摇头过后,声音中也带着几分哽咽,“陈师兄不必害怕,我既已作出承诺就不会继续勉强你。” 只看楚衍面色苍白眼神黯淡的模样,仿佛他当真十分伤心一般。这种手段能糊弄住其余弟子,可瞒不过陈世杰半点。 刚才下手掐他喉咙的时候,楚衍可不是这种表现。他此时倒来假惺惺讨好他人,真当所有人和他一样愚蠢不成? 陈世杰冷笑了,他已然不耐烦和楚衍继续演戏。 若是换做他胜利了,可能还会为了收买人心和楚衍敷衍那么两句,以此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 可陈世杰已然落败,更觉得他的自尊都被楚衍一脚踩了个稀烂,没夺路而逃都算心性坚韧。 那群见风使舵又没脑子的外门弟子,早被楚衍这等开阔胸襟糊弄得不知所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被风一吹,全都完完好好钻进陈世杰耳朵里。“陈师兄这样不识趣,怕是有些过分吧?” “何止过分,分明是不知好歹。楚师兄不计前嫌肯拉他一把,谁知陈师兄还惦记着先前的事情。” “如此狭窄心性,也配统帅太上派外门?” 自有风言风语也就罢了,陈世杰尚能忍受。他最受不得的,还有一些搬弄是非见风使舵的人,也跟着瞎嚷嚷到处胡扯。 “陈师兄何等脾气,唯有吃过他亏的人才明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外门稍有些出色弟子,就被他死死打压。若能臣服与他倒好,不能臣服陈师兄就借故找麻烦,打压得那人修为停滞不前,起了心魔才算解脱。”一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宽而广地传出好远。 有人先开头,就有另外一人跟着附和,“也是也是,你们进入门派的时间尚短,并不知晓其中缘故。先前陈世杰威风的时候,在他面前我都不敢大声说话。” “现在么,好在楚师兄胜了陈世杰,我们也能跟着松口气。” 聒噪,都是一群不知好歹的小人废物。陈世杰低垂着头,不怒反笑。 那抹笑容是笃定高傲的,是君王至死不愿臣服的风骨与气魄。 他暂且落败,又能算得了什么?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如野草般重获新生蔓延整片大地。 陈世杰资质尚在又有陈家支持,相信他度过这次劫难之后,不只心性坚韧,修为也会随之提升一大截。 既是灾劫也是机遇,自古以来大能修士提升修为时,不都是如此? 总有一日,他会重新君临太上派外门。到时整个太上派,都会成为他囊中之物。 一想到这,陈世杰反倒心平气和了。虽然他浑身上下还是颤栗不已,但他不用楚衍搀扶,就自己站了起来,“多谢楚师弟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陈世杰,断不能毁约,否则还有何立足之本?我为自己那日莽撞行为,向你道歉。” 白衣公子冲楚衍深深鞠了一躬,一直到底。 他还是模样狼狈,可他身上那股淡定高傲的气魄又回来了。即便是向他人赔罪,仍是高洁如月未见落魄。 若论玩弄人心与权谋手段,陈世杰比楚衍强出千百倍。他能狠心也能忍耐,绝不会为了区区小计坏了自己天大谋划。 有了展望与前途,陈世杰再弯腰时也不觉得耻辱。他早在心中暗自立誓,定要将楚衍今日羞辱千倍奉还,将他抽魂炼成法宝,都不足以平息他心头之怒。 面对如此诚恳的道歉,楚衍仿佛也很为难一般。他稍侧身避开陈世杰的鞠躬,还是一步上前,轻轻扶住了陈世杰。 “我对陈师兄本来也没多大怨恨,不过是委屈赌气罢了。既然陈师兄肯承认当日错怪我,我自然也不会怪罪陈师兄。” 少年温然语声实在讨人喜欢,似春风吹拂如甘露润心,听得其余人都是心中好一阵舒坦。 其实这些旁观弟子,本来也没什么立场。 陈世杰与楚衍哪人厉害,他们就一边倒倾向那人。就算跟着嘲弄弱者两句,也只是常人心性罢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眼见事态平息两人重归于好,谁能不高兴呢? 毕竟朗朗乾坤就在头顶,哪有那么多冤屈与阴暗。即便有,他们没有亲自体验之前,也不愿多说多想。 旁观弟子们紧皱的眉头都松开了,他们全然没听到那两人一搭手一起身时说的话。 “今日之事,能让陈师兄向我道歉,我就赢了。”秀美少年说得心平气和,甚至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意味,“至于陈师兄心里的可笑想法,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啦,都是无稽之谈。” “当日陈师兄准备如何处置我,我就让你自食其果。陈师兄该不会以为,我那道钻进你经脉里的剑气,除了让你疼痛难耐之外,并无其他后果吧?” 错身而过的瞬间,陈世杰听到楚衍低声细语的话。他先是不屑地一笑,而后才悚然一惊,整个脊背都跟着凉透了。 的确,就如楚衍所言一般。从手臂到肩膀,陈世杰大半个身体都是僵硬疼痛的,细细碎碎的寒意如万蚁噬骨,不得安宁也无法可想。 刚才对决时他心神紧绷并未察觉,现在陈世杰才知道后怕。他不敢再想太多,只试图吸纳一股灵气,将其运行一周天。 原本在经脉中肆意游动畅通无碍的灵气,就在那截手臂处滞涩了。上下不能太过为难,先前已经平息的疼痛骤然加重了,是钢刀刮骨吱嘎作响的那种疼痛,令人牙酸又莫名心头颤抖。 惶恐惊异与不安,让陈世杰又跌坐回原地。他咬着牙一言不发,不只因为疼痛,更因为愤怒。 好一个楚衍,好一个出手狠辣的师弟! 不过一场对决罢了,他竟二话不说毁了自己的经脉,从此彻底断绝了陈世杰继续修炼的可能性。 虽说这处置敌人的手段,陈世杰以往也不是没施展过。可卑贱地位的外门弟子,哪比得上自己陈家公子身份金贵? 横竖都是一条贱命,楚衍乖乖死了又能如何?自己经脉被毁之后,陈家还能替他撑腰么? 传承数千年的世家,每个小辈都是憋足了一股劲猛劲向前。陈世杰在太上派的位置也不大安稳,自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就等着看他出了差错取而代之。 其实输给楚衍,陈世杰也并非不能接受。他只需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尚殿主就好,谁叫他率先打破观望局势,狡猾不已地赐给楚衍一件玄器? 陈世杰猝不及防之下,才会中招。此等借口,陈家长辈也能接受。他们自有时间和尚殿主死磕,顶多冷落自己一段时间,又会重新启用他。 一旦陈世杰经脉被毁,情况就截然不同了。他从此就成了废物,一个任人践踏随意欺压的废物。 仙窍堵塞不能修行的凡人,即便是陈家直系血脉,仍是下场凄惨。陈世杰的结果,比那些凡人也好不了多少。 不,比他们还会凄惨。 越想越惊越想越怕,陈世杰牙齿咯吱作响。他抬头阴狠地瞪着楚衍,是恨不能将他撕成千百片的怨恨与不甘。 当他看到楚衍唇边那抹笑意时,还忍不住微微一怔。 少年本来就模样标志,他眼眸晶亮唇如春花。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繁花满树被风吹落,容光绮丽令人不得不惊艳赞叹。 明明是满怀恶意,明明是笑容讥讽,陈世杰却跟着痴迷不已移不开视线。 原来楚衍毫不掩饰时,竟有这等绝艳容光。那少年之前的瑟缩害羞与可怜,都是一层拙劣伪装罢了,轻而易举就糊弄得他人心神松弛。 越是恶意肆自越是杀意纵横,楚衍才显露出他真正的姿容光华。一如珍珠蒙尘毫不起眼,被人擦亮拭去尘土后,皎然光芒才骤然绽放。 该是多可怕的气度风光,方能让自己都跟着着了魔。陈世杰纵然觉得楚衍心狠手辣,害他落得如此境地,此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悦诚服,拜倒在少年桀然一笑之下。 陈世杰就这样狼狈兮兮地跪在湖面之上,他仰头凝望少年秀雅面容,一时间竟挪不开视线。 稍等片刻之后,陈世杰才回过神来。他再没了之前从容不迫的气度,慌忙站起慌忙转头,甚至没撂下一句狠话,就灰溜溜地走了。 澄心湖畔还是一片哗然。外门弟子们肆意嘲弄着陈世杰,不只因为他落败,更因为陈世杰之前所作所为实在过分。 弹压太狠终有反弹的一日,陈世杰自食恶果,谁也不觉得奇怪。 反倒是楚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心思敏锐的楚衍,早就看出陈世杰刚才的眼神不对,是惊艳是痴迷,仿佛着了魔般,不甘心不情愿最终还是臣服的诡异。 这种眼神楚衍并不陌生。 他在凡间轮回千百世,向来桃花众多引人爱慕。即便有人对他憎恶不已,就如那位七公主般,最后还是被他折服因而倾心。 就算爱慕楚衍的人太多,憎恶嫉妒却并未随其减少。该恨还是恨,越发恨得肆意无拘束。他们还因无法抗拒楚衍的魅力,心生恼怒加倍狠辣。 楚衍每次轮回都落得凄惨下场,至少有七成原因与他这莫名能力有关。 原本白修齐的事情,楚衍以为是个偶然,并未当回事。现在看来,一切并非侥幸,而是不容忽视的征兆。 他只想好好修仙罢了,谁愿平白无故惹来一身烂桃花? 白修齐这种爱慕者,至少心性坦荡人又善良,不会干出太出格的事情。而陈世杰么,就是那种加倍憎恶楚衍的人,非要亲手杀了他方能甘心。 宿命一环扣一环,从来容不得侥幸与逃脱。好在楚衍经历得多了,也有了那么几分底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什么都不怕。 反倒是陈家,有些棘手。一个陈世杰灰溜溜走了,大概会惹来大半个陈家跟着嫉恨楚衍。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世家大族就是如此难缠,楚衍早有准备。 小少年还是好端端站在原地,他仍是笑意盈盈毫不退缩。 也许方才不做那么绝,不捏断陈世杰的经脉,一切尚有回转余地。但楚衍不后悔,他做出的决定也从不更改。 毕竟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事情,双方跟着赔礼道歉,笑一笑就能泯恩仇。既然陈世杰刚才想要楚衍的命,楚衍也不会心慈手软。 若是说起来,楚衍只是捏断陈世杰的经脉,让他不能修行,他自己还觉得有些委屈呢。 一句道歉不痛不痒,也不能当灵石花。陈世杰能留得一条性命在,都是楚衍妥协后的结果。 换作平时,别人讽刺两句,楚衍左耳进右耳出,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若有谁想掐断楚衍的修行之路,他就不能妥协半点。 小少年还对着天边那轮太阳笑了笑,笑容温柔又和蔼。在场的那么多外门弟子,却无一人敢上去答话。 毕竟是筑基修士,修为比他们高出一截,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们要是主动上去巴结,那才是不成体统,岂不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 就连一贯机灵敏锐的江蓝栀,都咬紧了嘴唇,不敢上前。 有人踌躇不前,也有人不要面皮,直接窜到楚衍面前,“恭喜楚爷爷,我可算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楚爷爷能为非凡,区区一个陈世杰必定不是您的对手。现在死斗结束了,我也能放下心来。” 那男修表情太谄媚,简直称得上厚颜无耻。他半弓着身子凑到楚衍跟前,一张脸硬生生挤出个灿烂微笑,一看就是惨不忍睹。 别人瞧不起谢天,谢天自己心中还嘲笑他们不识好歹。 陈世杰败了,楚衍极有可能成为太上派内门弟子。他抢先一步恭贺讨好楚衍,必能在他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就算之前有些过节,也算不了什么。 只要楚衍应下这一声,谢天在太上派外门就又有了依靠,比在陈世杰手下做事时,也差不了多少。 且谢天瞧中楚衍年纪轻脸皮薄,对想要他命的陈世杰尚且客客气气。碍于面子,必定不好驱逐自己。 谢天弯腰躬身活像一只虾米,楚衍瞧了一眼,倒觉得有些疑惑。 这人叫什么来着,谢天?楚衍细细搜寻记忆,才想起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其实楚衍的气已经消了,谢天当时毕竟是被陈世杰当棋子使唤,身不由己有些可怜。 既然谢天已经叫了他一声爷爷,就算践行诺言,楚衍也并没话说。这人现在还眼巴巴凑到自己面前献殷勤,就是意味深长值得琢磨了。 “这位师弟,还请起来吧。”楚衍温和可亲地说,“你我同是太上派弟子,我也担不起你这声称呼。” 谢天听了这话,立时心中安稳。给了台阶就好,他就能得寸进尺拉近距离,让楚衍当他是可靠心腹。 “在下不敢,毕竟我认赌服输。”谢天一低头,态度分外诚恳,“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与楚爷爷并无半点关联。” 麻烦,稍微给个好眼色,他还赖上自己不成?楚衍有些发愁地皱皱眉,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厚脸皮的人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跪着吧。”小少年轻飘飘地说,“我早说过,我不是你的爷爷。” 听了这话,谢天的脸立时白了。这是他所能料想到的最坏结果,没有楚衍的庇护,他在外门又该如何是好? “仰仗他人势力,固然能够兴盛一时,仍然不安稳。你也看见陈世杰如何对待你,怎么还是脑子转不过弯呢?”楚衍叹了口气,“你我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只是也再无牵连。我不是陈世杰,也不需要你跑前跑后忠心耿耿地忙活。我再劝你最后一句,求人不如求己。” “都是同门师兄弟,哪来那么多仇怨?” 固然谢天还是不甘心,他也只能站了起来,黯然落寞地回到了人群中。 诸多外门弟子也十分会看眼色。他们一见楚衍还站在原地,就知道这位楚师兄仍有要事不便打扰,全都一五一十地散去了。 不大一会,澄心湖畔仍是寂静如初,湖水通透山色明亮,谁也瞧不出刚才法身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外门弟子走了,大能修士仍在。 三名筑基修士中,李窈兰走得最快,她一见胜负已定,就驾驭云光直接离开,似是不屑又似不快。纵然穆静雅不甘心,想留下来和楚衍套套近乎,可她一瞧见李窈兰冷硬目光,也只能作罢。 剩下那名玄衣修士,也紧跟着两名女修离去。临走时他还遥遥冲苏青云点了点头,如此就当打过招呼。 现在这片山光水色中,又只剩下苏青云与楚衍二人。苏青云没看楚衍,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小少年倒是模样淡定,他一仰头望向天边,字字都带着笑意,“师父不替我高兴么,我刚才险胜陈世杰,真是差一点就死了。” 听到楚衍温润话音,苏青云反倒有些赧然。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楚衍能赢。 即便在执事殿内替楚衍出头,苏青云也不过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心疼自己这小弟子时日无多,能护着他一点就护一点。 谁想楚衍竟然赢了,纵然背后有他师尊尚殿主插手,苏青云想来仍是恍然如梦,生怕睁开眼梦就醒了。 自从那次变故之后,苏青云就不愿再收徒。之前他收下楚衍,不过是碍于尚殿主谋划,并未有多上心。 他明白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也知道他执念未断不得解脱。苏青云还是拗不过宿命与注定,眼见着自己弟子一步步踏入绝境,还是束手无策无法可想。 苏青云本以为,楚衍会恨自己。毕竟他之前冷落了楚衍,对他不闻不问权当不知。 谁想风波初定出尽风头之后,这小少年还能乖顺地仰着头,字字句句一如当时初见一般,温柔淡定毫无戾气。 遥遥站在云端的灰衣修士沉默片刻,也不知如何应对。 苏青云一对上小少年那双晶晶亮满是信任的眼睛,诸多话语就梗在喉头,进退不得十分为难。 对望片刻后,还是苏青云率先妥协。他自云端悠然飘下,踏足在清透湖水之上,却没溅起一滴水花。 “把你的右手伸出来,让我看看。”苏青云一神手,眉宇仍是紧皱的。 这要求古怪,又不合时宜,沉默许久的魔尊大人立时冷嘲热讽,“我就说你这师父有古怪,平白无故哪有随便牵徒弟手的道理?” “明摆着是占你便宜,哼,本尊早就看清他的心思。” 不等楚衍回答,简苍细琢磨一会,也明白缘由。 他颓然地一皱眉,又叹了口气,“还是让你师父瞧瞧吧,毕竟炎毒入体,不大好办。” “你这次约战,本尊也没帮上你什么事情……” 话说到一半,简苍自己就哽住了。 他一向肆意而为,从未拘束过自己的心性。哪怕话说得再难听,总有人唯唯诺诺点头称赞。 唯有楚衍才能让他妥协,让简苍隐隐后悔又不知所措。 简苍一瞧见少年被灼伤的右手,再多的刻薄话都咽了下去。他只恨与楚衍相逢之时不巧,不能挺身而出替他挡下所有风雨。 第60章 简苍忽然感受到好一阵怅然失意,是水雾浅淡笼在湖心的那一种失意。虽然清浅却不可忽略,朦朦胧胧照在心头,再好的心情也变得索然无味。 原本简苍并不在意他失去肉身修为骤降一事,他虽是修魔,也心性平缓不起波澜,极少执着也不会生出心魔。 横竖简苍都已一无所有,四处找寻机缘准备重塑肉身。能成功自然好,一直失败也就算了,大概是他命中注定本该如此。 本来就是偷来的时光,细算下来也并无遗憾,简苍向来看得开。 一碰上楚衍之后,简苍这种消极想法就如春雪般缓慢褪去。直至现在骤然暴露在酷烈阳光之下,满心疮痍无法抚慰。 说一千道一万,之前的风光岁月都是过眼云烟。此时的简苍,不过是一缕寄居在楚衍神识内的幽魂罢了,无力保全自己也无法护住楚衍。 纵然他伸出手来,看似血肉俱全还有热度,内在仍是虚无缥缈的。这样一双手,如此孱弱无力的自己,又要如何守护楚衍? 越是动情在意,越能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阻碍与差距。真是情劫难渡,无法解脱也不愿割舍,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凌迟自己内心。 青衣魔修轻轻闭了闭眼,又听见少年轻柔声音在心中回荡,“没关系,我明白魔尊的苦楚。” “若无魔尊替我开辟仙窍,我也无法顺利筑基,能不能活到今日还是两说。魔尊既已尽力,又何必苛求自己?” 楚衍这般善解人意,越让简苍不快。 少年时时体贴温柔固然好,可此时的简苍,更想听到楚衍直截了当苛责自己。由此才能说明,他把简苍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随时需要伪装应对的外人。 那股闷塞之气就憋在心头,越吹越胀越聚越多,不得解脱更无法轻松。 简苍抿了抿薄唇,眼眸锐利仍是不快。他刚要挑剔楚衍两句,就见少年直愣愣伸出手,搭在了苏青云掌上。 洁白手掌翻转过来,处处都是火红灼烫的伤痕,看得简苍心头一哽。再多苛责找茬的话,都化为轻微热流,噎住了喉咙。 可楚衍脸上的微笑还是一如既往,他没有呼痛也没有皱眉,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这等平静表现,让苏青云也眉头紧皱。 他不知自己这徒儿在下界究竟有何经历,如此伤势他还能恍若无事地微笑,实在让人猜不透。 苏青云刚一抬眉,楚衍就把手缩了回来。他垂着头浅浅微笑,“不碍事,师父不必担心。” “闭嘴。”灰衣修士瞪了楚衍一眼,二话不说抛给他一个药瓶,“炎毒入体,本来就棘手。等运行一周天直到心脉之后,你就无药可救了。” “好在时间尚短,伤势处理起来并不棘手。用瓶内药膏涂抹手背,每日三次,七日就能彻底痊愈。” 不知为何,苏青云又多嘴说了一句,“也不留疤。” 话刚一说出,苏青云自己就后悔了。 他恍惚间想起了太多的事情,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身影,竟与眼前的小少年重叠了。 只是短暂一瞬,却不分彼此太过亲密。 苏青云眨了眨眼,还不想扭过头去。哪怕能再看一眼,也是好的。时光太漫长又太残忍,硬生生消磨了所有记忆。 心有执念不能解脱,记忆却固执地在脑内占据一角不肯退缩,一见缝隙就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颠覆无法可想。 也许是魔念迭起,也许是他自己软弱。苏青云稍抬眼望了楚衍一下,飞快短暂似蜻蜓点水。等他再睁眼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这微妙又短暂的变化,竟被楚衍捕捉到了。苏青云不等楚衍说话,就径自背过身去,浅灰衣袍似天边阴云,“你找吩咐做就是,不必多问。” 如此心虚表现,楚衍看不出来才是眼拙。 他摩挲着那圆润的瓷瓶,轻缓却固执地问了一句,“我看师父此等表现,实在好奇。莫非我与师父哪位故人形貌相似么?” 那句话终于还是来了,也击碎了苏青云心中的幻象。 是啊,明明面貌不像气质也不同,身高衣着更无半点相似之处。可为何自己,仍是如此固执又可笑地认定楚衍像那人? 因为楚衍一低头时的神情,还是他似曾相识的倔强表情?总不至于,真是最可笑最荒谬的原因吧? “你想多了。”苏青云冷硬固执地下了结论,“你心思敏锐固然是好事,平时总是疑神疑鬼,就有些惹人讨厌了。” 本以为这番话能打消楚衍追问的想法,可小少年并未善罢甘休,他竟浅笑一声自顾自地答:“看来是相似,否则师父不会如此失态。” “我与师父相识许久,师父总是容色淡淡对什么都不大在意。此时破例劝我一句,自然是失常。” 话自然在理,可苏青云也不会再有破绽。他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冷着脸直直瞪楚衍,自欺欺人地逞强。 他生怕自己再按耐不住,就一五一十将所有事情缘由都向楚衍倾诉而出。固然痛快是痛快了,后果未免太严重,他自己都担待不起。 楚衍说完话后就保持沉默,他似在仔细观察苏青云神态动作。是猛兽探头聆听风声的敏锐狡黠,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飞快扑出利爪按住猎物不放。 苏青云调整心绪之后,仍能继续平静地面对楚衍:“按照先前约定,你既已顺利筑基,就是我门下弟子。” “自有人将你所需的灵石与丹药送到住处,与其余筑基弟子待遇一般。你在门内若是碰上什么为难之事,就以此物传音给我。” 不用苏青云亲自出手,就有一枚青色玉符悠悠荡荡飘入楚衍掌心。 还不等楚衍答话,灰衣修士袍袖纷飞,眼看又要离去。 如此表现,越发证明楚衍之前猜想不差。自己必定与苏青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也许是容貌气质,也许是更深层的内在。 苏青云之前对他的冷遇,固然与那位少年师祖的吩咐有关,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心性与脾气。 更多的原因,还是由于苏青云不愿面对过去,一瞧见自己就心伤难捱,因而干脆不见楚衍。兜兜转转好一圈,终于确定了自己猜想为真。 楚衍敏锐嗅到了苏青云身上的气味,是怀念与不甘,淡淡的一缕缠绕在心间,画地为牢不肯解脱。 果然,他拜入苏青云门下是最有趣的选择。 若非如此,他岂能看到这么有趣的景象。一位元婴修士,竟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许久,不肯面对过去还遥遥迁怒未来。 这种滋味,似舌尖含着一粒糖果。纵然在睡梦熟睡之中,仍能品尝得到甜美畅快的滋味,比饮酒而醉强出千百倍。 小少年低垂着眼睛,长睫毛掩映之下,是眸光湛然闪亮如野兽。 楚衍好不容易等到与苏青云搭话的机会,又怎肯轻而易举放过他,“师尊,还请留步……” 他屏气凝神,就看苏青云反应如何。 果然,灰袍修士回头了,三分难以置信三分迫不及待。 好似那声呼唤从过去遥远时光中传来,悠远绵长撒了一地,仍有当初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一看到楚衍面容之后,苏青云炽热眸光就跟着冷淡了。是烧透的灰烬被风一吹,漫山遍野什么都不剩。 楚衍不管苏青云怅然若失,他双手捧着那把长剑,恭恭敬敬递到苏青云面前,“是徒儿一时心急,才想让师父停步,还请师父将此物转交给师祖。” 那股怅然意味还在苏青云眉间,阴阴沉沉笼罩得他清俊面容也有了忧郁。他看也不看楚衍一眼,而是生硬冷漠地答:“你师祖既然把这件玄器给了你,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人虽然脾气古怪,也不至于放低身段,亲自算计你一个小弟子。” 楚衍唇角一扬,笑得眉眼绽放犹如春花。 真是明摆着说瞎话,若非那位少年师祖步步算计,自己大概也没有今日这么高的修为。 纵然中间过程波折,还受了点苦楚,楚衍也不大在意。毕竟楚衍也得了不少好处,过河拆桥的事情,他暂时做不出来。 小少年腰一低,模样越发恭敬,“我知道师祖一片好意,但我能为太低。我自己那把短刀尚未完全炼化,再多一件玄器也全无用处。” “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将此物还给师祖。” 这下苏青云不再皱眉。他手指一抬,那把长剑就到了掌间,幽幽蓝芒莹烁不定,似是星辰闪烁。 灰衣修士清俊眉目被蓝芒映亮,有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冷锐,“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勉强。三日后太上派筑基修士就要前往灵山大典,我不能和你一同前去,你自己开开眼界就好,不必太过尽力。” 说白了,还是不看好楚衍。 简苍在神识中冷哼一声,越发瞧不起楚衍这位师尊。 有眼无珠之人向来多,毕竟不能指望人人都和他一般慧眼识珠,发现楚衍的长处。 大概苏青云也不指望楚衍替太上派长脸,一个刚刚筑基的小修士,能驾驭云霞都算资质不凡,奢求太多就是不近人情。如此表现,倒是比苏青云强求楚衍三年筑基时强出一些,仍然分外不讨喜。 简苍冷眼旁观,又见楚衍躬身行礼一弯到底,“徒儿自会遵照师父吩咐。” 直到灰衣修士踏着云光飘出好远之后,楚衍的腰才直了起来,礼节完美没有丝毫出格。 他整个人就如一株翠竹,逆境时能够弯腰极低,顺境时也没有强仰着头太桀骜。有这等知情识趣的秉性在,简苍就敢说楚衍能够成就元婴,将来肯定比他那心魔丛生的师父优秀。 “本尊早说过,你师父对你图谋不轨。”简苍还有些愤懑不快,“你先前不信,现在总信了吧。” 就算被简苍挤兑,少年也没有生气,他眉眼弯弯笑得畅快,“的确信了。” “大概是我与苏青云那位心上人有些相似之处,他左看右看都觉得我碍眼,干脆置之不理。这是何必呢,越是逃避越是心魔丛生。” 说完话后,楚衍还似模似样摇了摇头,很有那么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 简苍没上当,他绷着脸冷冰冰扔下一句:“少来糊弄本尊。” 不等片刻,简苍就自己笑了。 他不仅笑苏青云心中隐秘被自己徒弟看个正着,更笑楚衍伪装掩饰的水平太高。 谁都以为这小少年人畜无害,殊不知楚衍比妖兽更难缠,一嗅到气味就紧跟着不放,非要找到源头才甘心。 眼见苏青云走了,楚衍还是站在原地,言语间也不那么刚,:“敢问魔尊大人,我还回去的那把玄器,价值几何?” “上品玄器,远胜于陈世杰那把无形之剑,至少也值几十万块灵石。”简苍一抬眉,问得直截了当,“怎么,你后悔了?” “不后悔,只是有点心疼。”楚衍仔细一想,还是觉得自己亏了,“明知送来的是好东西,我还不能留,谁都会有点惆怅吧?” 也许是楚衍在下界仔细惯了,他恨不能把每块灵石都掰成两半花。固然早明白放手的缘由,楚衍还是不大自在。 “收了那东西,你就得死心塌地替你那位师祖做事。区区几十万块灵石,就能换得你喜滋滋卖命,本尊可不答应。现在看似并无坏处,将来难免后悔。当然,你若别无想法甘愿被你师祖使唤,就当我白费口舌。” 青衣魔修顿了顿,明显在等待楚衍的反应。 “都是生来自由的人,谁会因为一件玄器就乖乖认命?”楚衍摇摇头,“我那位师祖,未免太小看我。” 如此就好,终究自己还是没看错人。 简苍之前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早已绷紧了神经。他害怕楚衍不知好歹,又是苦口婆心地劝,“明知你那师祖把你当棋子使唤,你也应当果决一些。你与他之间牵连越深,将来就越是难以了断因果。” “不过一件玄器罢了,你在灵山大典上夺个好名次,自然有无数人巴结你。到了那时,整个太上派都会高看你一眼,玄器灵石还不是唾手可得?” 听到这里,楚衍都不由笑了。 简苍看似风轻云淡不大计较,实则心眼小得很又护短。 李窈兰算计过楚衍,简苍就耿耿于怀从未忘记。活像记仇的妖兽,被人呵斥一句都铭记在心,只等有机会报复回来。 虽是睚眦必报,倒也十分可爱。有这么个人关心自己,楚衍也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 天地之大太过浩渺,仙路漫长不见尽头。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想想还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少年抬头望向天空,还是日光明丽万里无云。不管将来前途如何是否艰险,他都觉得无所畏惧。 ***** 一眨眼就是三日之后,到了楚衍和太上派其余弟子一同前往灵山大典的日子。 他掐准时间到了天极殿前,发现剩下那三人一个不差,全都等着自己。 李窈兰水蓝衣裙如万里碧波,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修一身樱红如枝头花朵正艳。两名女修气质各异,一人冰冷如雪,一者娇艳柔美,相映成趣越发夺目耀眼。 另外的玄衣男子离那两名女修稍远些,他自顾自背过头看天边云霞。即便知道楚衍来了,也没回头。 明明时辰刚好,可这三人全比自己来得早,楚衍也不大好意思。 “来得太慢。”硬而冷的一句话,从李窈兰口中发出。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楚衍一下,眉宇越发皱紧了,“楚师弟好大架子,竟要我们三个都等你一人。哪怕是金丹修士,也没这等威风气派。” 明摆着是找茬挑刺的话,听得穆静雅大为诧异。她真有些意外,也从未见过李窈兰这般失态的模样。 以往那女修总是风轻云淡毫无感情,好似天塌了都难以让她多瞧一眼。 谁知短短几日间,李窈兰竟对楚衍百般挑剔,横看竖看就是瞧不顺眼,穆静雅都有些尴尬。 若能有个人劝劝李窈兰就好了,灵山大典举办这十几日,他们三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闹得这般难堪? 穆静雅环顾一周,发现季开阳直愣愣看着天边云霞,明摆着不愿参合到这些世俗之事中,出尘淡然的模样分外惹人记恨。 反倒是楚衍被怼了这么一句,浓黑睫羽眨了眨,澄澈眼眸也有了一层水光,似是忧伤又似手足无措。 看在那小少年乖巧温润的模样很得她喜欢,就算明知是李窈兰师门内的事情,穆静雅也得管一管。 她先是微不可查地扯扯李窈兰衣带,然后和蔼轻柔地说:“我们也没等多久,不一会,你就来了。” 谁知李窈兰根本不领情,她字字说得清晰无比,“足有一炷香时间,你才迟迟赶到。可见你的确不重视灵山大典,甚至都没驾驭云霞,一路慢吞吞跑到山顶。” 楚衍扬扬眉,这话实在是为难人。他当日对决陈世杰时,驾驭云霞之法也没练得多纯熟,不过能勉强维持片刻罢了。 毕竟他只是普通修士,又非冲霄剑宗一脉筑基就能御使剑光,楚衍生怕一时不差从天空直接掉到地上,自然不会冒险。 他与其和李窈兰争辩,还不如暂且屏气凝神,看看这女修究竟为何找茬。 真是枉费之前楚衍高看她一眼,李窈兰表现实在让他失望。 一个还算聪慧的女修,竟因为莫名原因火气刁难他。若是李窈兰做得不大显眼也就罢了,楚衍还能称赞她一句心思缜密。 这么明晃晃不管不顾地找茬,手段全不巧妙,真让他觉得无趣。 至于李窈兰为何翻脸的原因,那就更值得仔细琢磨了。 究竟是因为陈世杰落败,李窈兰心生不快,还是另有其他缘由,楚衍总得打探清楚才能心安。 于是小少年垂着头声音轻细,干脆利落地认错了,“师姐教训的是,下次我必定早早就到,不让几位等候。” “没关系没关系。”穆静雅连忙摇头,准备打圆场糊弄过去,“楚师弟毕竟刚刚筑基,也不能太强求……” 李窈兰根本不领情,她冷声冷气地答:“他既然顺利挤下陈世杰,代表整个太上派参加灵山大典,我自然不能放低要求。若是让没有本事的人混进灵山大典,平白无故丢了太上派的脸,谁能担得起责任?” 听到这里,楚衍恨不能替李窈兰鼓鼓掌。他就说,自己看中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李窈兰的解释实在巧妙。不光将她之前唐突之处洗刷得一干二净,还将宗门这顶天大帽子扣到楚衍头上,也容不得他有半点侥幸。 如此才对,这般熟悉的方法手段,并不像耿直不懂掩饰的苏青云能教出来的,反倒更像那位楚衍都捉摸不透的少年师祖。 楚衍虽不生气,也不太愉快。 他仔细琢磨一会,还是决定按照自己此时少年心性,直接了当怼李窈兰一句:“我能胜过陈世杰,靠得全是自己修为精湛,也许还有那么两分运气。不知师姐对我有何成见,还请直言便是。” 听了这话,李窈兰唇边笑意越发冰冷,“噢,全靠你自己?这说法倒是新鲜,你都不觉得昧良心?” 第61章 真正的美人,冰雪为肌玉为骨,神情每一次变化都让人痴迷不已。 而李窈兰恰是如此,她越是表情嘲弄,越发神态冷肃神态动人。她就如一把寒冰铸就的利刃,日光一照就熠熠生辉,锋锐冷艳动人心魄。 蓝衣女修狭长眼角微扬,每个字眼虽是从舌尖吐出,却冷淡如雪粒冰珠,“若没有师祖赐下的那件玄器,就凭你,也能胜过陈世杰?” 眼见楚衍不答话,李窈兰更加不快。她离近了些,面孔离楚衍太近,瞬间呼吸可闻,“你我之间的恩怨,我本来也不在乎。你若想在灵山大典上偷懒划水,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这句话,李窈兰是压低声音透过神识传送而来的。每个字音都如在冰中淬过,让人听了心底一寒。 原来李窈兰他看不顺眼的原因,就是如此么? 只是她瞧不惯楚衍松懈态度,先板起脸批评两句杀杀他的风头,再稍加安抚,一来二去就能树起威风。 之前李窈兰就这样拿捏过楚衍一次,他替那女修挡下陈世杰这个麻烦人物。区区二百块灵石,李窈兰就当是两厢情愿的交易。 照常理说,就是如此套路。楚衍感觉到,事情并非简单。如藤蔓般敏锐的神识延伸向外,捕捉到了某些深藏于李窈兰心底的秘密,越攥越紧绝不放松。 不过区区一个太上派,还真是有趣啊。 各种心思诡谲的人,为了纷繁众多的目的奔波努力,还满心满念以为自己深沉缜密,任是谁也看不透。 楚衍想笑,面上还是神情平淡。他的话,同样是通过神识传音送到李窈兰耳边,“师姐的借口实在光明正大,照理说我自该服从,就如同上次般被你乖乖算计。” “但是李师姐,我厌倦了。”少年忽然一笑,眸中跳动着戏谑,“你之所以对我百般挑剔,只因为师祖吧。” 两句话,让李窈兰浑身一凉。她觉得似被一只暗藏于林间的野兽盯住了,狰狞的红瞳就落在她脊背上,遍体生寒手足僵硬。 蓝衣女修咬紧了嘴唇,不吭声也不发话。她竭力保持平静,仿佛就能全然无事地蒙混过去,可一切都只是侥幸罢了。 “你说我昧着良心,这倒也没什么。如此义愤填庸的表现,也和你过去一样。但随后你提到师祖两字时,你的声音却故意压低一分。变化看似稀疏平常,却早已泄露你的内心。” 李窈兰喉头发紧,身体僵硬得可怕。 模样秀美温和的少年不放过她,楚衍稍稍一顿之后,每个字眼还是清晰地传入李窈兰神识之中,容不得半点侥幸。 “谁能想得到,师姐你竟对师祖起了不该有的绮念,求而不得分外折磨,难怪会为难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弟子。” 此时才是关键时刻,李窈兰鼻观眼眼观心,冷肃面容没有丝毫变化,“一派胡言,别以为你自己卑劣,就觉得其他人都和你一样。” 楚衍不生气,他反而笑了笑,“嗯,的确是我多想了。可师姐是否知道,你每次说谎时,都会不自觉地眼珠向右晃动一瞬,再欲盖弥彰地转回来。” “这等习惯与生俱来,虽然师姐是筑基修士,仍未修炼到波澜不惊的地步,也不用觉得奇怪。” 假话谎话,李窈兰在心中恶狠狠地想。全是楚衍在糊弄自己,她根本不信怯懦又无用的小师弟,竟能将她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似是为了打消李窈兰的怀疑,致命的话音又来了,每个字眼都冷而锐利,“上次师姐糊弄我对付陈世杰时如此,这回还是如此,没有半点长进。师姐啊,你根本没有说谎的天赋。” 这回李窈兰才猛地一惊,不是害怕而是惊异。 她才发觉现在的楚衍,和当初会害羞还会脸红的小师弟截然不同。他一抬眉就是锋芒铮铮,逼迫得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 惊异过后,又是羞愤欲死。 李窈兰原以为,她自己才是把控全局之人。可楚衍早将一切看在眼中,偏偏还一言不发,看笑话般任由她拙劣表演。 洁白耳垂上染了微红,李窈兰紧绷着面孔捏紧手指,生怕再露怯让楚衍看出端倪。 “既然师姐不反驳,那就是默认我的说法。”少年笑盈盈抬头,眸光中全是玩味之意,“李师姐虽然修为高,接人待物的本事却不大纯熟,你都不会说谎话。” 谁要听他的嘲弄?李窈兰一抬眉,咬着牙一字字道:“不要太过得寸进尺。” “如果师姐不找茬,我也乐得装糊涂。”楚衍还似模似样地叹口气,“你看,闹到这么难看的地步,我也觉得很为难啊。” 谁给他难堪了,明明是楚衍自找的!李窈兰想将千百句刻薄话语,一股脑全都丢到楚衍身上。 恰在此时,少年骤然远离了她。楚衍低垂着眼睛,面上还有些赧然,“师姐教训的是,我心悦诚服。我必在灵山大典上竭尽所能,绝不给太上派丢人!”这句话楚衍没用传音,而是直接了当地说出来。 时机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生生让李窈兰那口气堵在心中。怒气四处乱窜,从头顶到脊背都被点燃了,偏偏还没有出气的办法。 她怎么能不憋闷?李窈兰明明修为比楚衍高几层,还是他同门师姐,偏偏被这么无用的师弟拿捏于鼓掌之中, 楚衍就是吃准了她顾全大局,碍于形势不得不妥协。的确,谁让她之前表现得太刻意,泄露了弱点呢,就别怪别人心狠手辣。 越是气愤,李窈兰越要平静。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再抬头时仍然还是淡然如水的模样,“楚师弟既然如此决定,自然再好不过。” 一直旁观事态发展的穆静雅,此时才能长长舒一口气。她赶忙凑过来,亲密地扯了扯李窈兰衣袖,“这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太上派弟子。到了灵山大典,不管是谁,都会竭尽全力。” “因为一点小事而生出嫌隙,外门弟子都会笑话。” 楚衍抬眼一笑,还是之前羞赧的少年模样,“是,穆师姐也说得对。” 祸害,真是会装相的祸害。楚衍这种温柔害羞的模样,和威胁自己时全不一样。 若让穆静雅听到那些话,她还会不会被楚衍皮相所迷惑,因那小少年一句话就笑开花? 李窈兰眼神冷厉地站在一旁,她觉得身边空空荡荡孤立无援,谁也无法体会到她内心万分之一的孤寂。 微风卷起蓝衣女修的衣带,她眉目冷傲恍然若仙,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不容接近。 楚衍应付完穆静雅后,就听到简苍嘲讽地笑了,“你终于想开了,不再对你师姐唯唯诺诺。” “什么君子风度心思明澈,在上界根本无用。同门师姐尚且如此欺压你,其余修士又会如何,就不用本尊提点你了吧?” “我真没想和李窈兰翻脸,是她自己太过分,我忍无可忍呐。”楚衍一摇头,还觉得自己很无辜。 青衣魔修眉尾一扬,字字说得不客气,“假惺惺,自讨苦吃。你一开始不被李窈兰拿捏住,她敢在你面前这般放肆?现在又后悔了,觉得你师姐很可怜?” 虽然蛮横的话,楚衍却听出了淡而又淡的关心之意。魔尊向来不坦诚,总用这种方式表达关心,他也习惯了。 “就算没有李窈兰,我那位师祖,也会想出其他办法试探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的耐心向来好得很。” 简苍想了想,还是拿楚衍无可奈何,他又叹了口气,“你这点小聪明,迟早被厉害人物看得一清二楚。” “真正有本事的大能,任你智计百出,他自一力降十会,根本不容你开口辩驳。” “那我就赶快修炼,争取有朝一日所有人都打不过我。”楚衍轻轻巧巧地说,“到了那时,我也能帮助魔尊重塑肉身,再替你报仇雪恨。” 青衣魔修一点头,用简简单单四个字应付楚衍,“但愿如此。” 虽然简苍暂且放过这件事,他心中却有不祥感应笼在心头,是阴云堆积不散的阴郁,让人稍有不安。 不祥预感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衍浑然不觉,他又零零碎碎和穆静雅闲聊了一会,才等到太上派带领他们的元婴修士到来。 “刘长老,您迟到了一刻钟时间。”李窈兰一丝不苟地说,全然没给那位长老留面子。 蓝衣女修这等表现,倒让穆静雅觉得更不安了。 毕竟刘长老是元婴修士,修为远超他们几人不说,门内地位也十分崇高。李窈兰真是太固执,不光呵斥自己师弟时无所顾忌,就连元婴长老都不放过。 被责备的那位长老也没生气,他说起话来分外和颜悦色,甚至还替自己辩解了一下,“本来这活计是你师父的,他临时推给我,我才知道。我稍稍做些准备,就迟到了。” “小窈兰,不要整天板着脸。你年纪轻轻,何必学得跟你师父一般无趣?” 年约四十的刘长老,看起来气度从容极有涵养。他甚至还同李窈兰开了个玩笑,显然二人熟识已久。 “约定就是约定,不可更改。”李窈兰还是一板一眼地辩解,可她一见刘长老心不在焉的模样,也觉得根本无用。 刘长老左顾右盼,就是不想再和李窈兰说话。他一转头看到穆静雅时,笑意又加重三分,“穆师侄,原来你都这么大了。” 见到女修眼睛瞪圆了,他不得不解释道:“我与你师父有些交情,看来她没提过。” 自然没提过,穆静雅心中了然。大概这位刘长老和自己师父并不怎么熟悉,随意找个借口结为罢了,也难为他毫无架子地招呼自己。 穆静雅也不大好意思了。她刚想和刘长老说两句话,就见那人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又落到一旁的黑衣男修身上,“凌师侄,许久不见,你修为又提升了。” 一向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凌云浩,竟也很给面子地抬头,向刘长老点了点头,以此当做回答。 换成其余哪位元婴修士,若被一个筑基弟子如此敷衍了事,必会当场爆发。可刘长老涵养太好,他也不觉得尴尬,还是笑眯眯点了点头,最后才注意到楚衍。 和之前不同,他竟纡尊降贵走到楚衍面前,话音里都带着十成十好奇,“这位一定就是楚师侄了,果然是年少天才。才修行不到一年就已筑基,这份本事,在太上派也是罕见啊。” 不,自己可不是什么天才。 照魔尊的话说,是六窍资质修为平平,按部就班修炼到筑基,都得花上好几个年头。 好在有简苍,才有改变资质的机缘。楚衍并不桀骜,他乐得给刘长老留个好印象,格外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一下,更让刘长老眉开眼笑,“不必拘束,不必拘束。你师父额外提到你,要我小心照看你。让你在灵山大典上开开眼界就好,千万别受伤……” 一说到这,刘长老满面笑意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反倒愁眉苦脸起来,“那毕竟是灵山大典啊,我也不能保证情况如何。” “要不楚师侄,你一见情况不对,就赶忙退出试炼,也别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小事。毕竟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明白你师父的想法。” “换成是我收了这么个好徒弟,也想看他修为有成寿元悠长,谁愿你早早夭折?” 刘长老的话音是诚恳的,没有丝毫作伪也无为难,当真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坦荡人物。 情况和楚衍料想得不一样,真让他有些意外。 比起咄咄逼人的李窈兰,反倒是苏青云想得开并不强求。可惜刘长老偏偏迟了那么一刻,若是早让咄咄逼人的李师姐听到这句话,她也不敢为难自己。 一想到这,楚衍就发现李窈兰嘲弄地看着他。 即便没有言语,他都知道李窈兰想说什么。不外乎是胆小鬼一类的话,大概她还觉得楚衍有人撑腰,顺手毁约再正常不过。 可楚衍不愿如此。他早已习惯在困境中挣扎,步步惊心每次都需要缜密算计。 有退路自然好,也不能因此消磨意志。逆境中要奋力搏杀,顺境中也不可松弛。 楚衍摇摇头,带着几分歉意,“刘长老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辈子只能参加一次灵山大典,就想看看自己能到哪个地步。” “我也并非一味逞强,真是无可奈何之时,我也会早早退出。” 一番话有理有据,听得刘长老紧皱眉宇也松开了。有楚衍这句话,他也能和和苏青云有个交代。 那小少年说得再信誓旦旦,刘长老也没真正当回事。 毕竟楚衍刚刚筑基一层,在灵山大典中可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哪怕运气好能有些造化,也不不值一提。 每次灵山大典都有这样幸运的小人物,极快闪耀又瞬间熄灭,犹如流星一般。刘长老只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这位楚师侄不是其中一员。 刘长老交代完所有事情之后,离出发之时已然迟了半个时辰。他也不在意,直接领着楚衍四人到了传送阵处,才一眨眼,就到了灵山。 走出传送阵,楚衍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座极高的山峰之顶。着实太高也太远,淡蓝苍穹似是触手可及。 周围也有雾气浩渺,好像天边白云就在身边。久比起楚衍刚刚飞升上界时见到的天极殿,也差不了多少。 可灵山山顶比天极殿阔绰不少,用来铺地面的都是洁白无瑕的汉白玉,犹如簌簌落雪铺满一地。 山顶有人影晃动,稀稀疏疏两三个,并不惹眼。更远处一处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姿态各异,一眼望去,根本看不清边际。 这片精美非凡的房屋,虽不如云中城繁华,却胜在清逸出尘,自有一种别样的富贵气度。 有位修士领着两行侍女恭敬地等在一旁,一见刘长老带着四名年轻修士从传送阵走出,就极有眼色地过来迎接,“可是太上派刘长老与太上派弟子?” 虽然楚衍看不出那修士修为如何,却能肯定那人修为必定高于自己。楚衍从这人如此恭敬态度中,就能瞧出太上派的确是上等门派之一,地位尊崇非比寻常。 刘长老随意应付两句,那修士就带着一行侍女在旁引路。楚衍边走边看,发现他们正沿着一条崎岖山路继续向上。 他停下脚步,遥遥一道神识向下望去,山底的树木房屋都是微不可见的小黑点,芝麻粒般稀稀疏疏点缀在大地上,甚至分不出个数,一望过去有些眼晕。 楚衍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他虽不畏高,可乍一眼望去,也有些晕眩。这是人之本能,除了某些没心没肺的人,大概也没谁能克服。 无处安放的目光一晃,就落到那些沉静跟随的侍女身上。侍女个个模样姣好,放在上界都算是美人。 见到楚衍望了过来,有些侍女也不害羞,反倒光明正大冲他一笑,态度坦然极了。 见到如此情景,简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你是太上派弟子,她们自然对你高看一眼。她们既是侍女又是炉鼎,随你挑选别二话。能陪你一夜,她们自己还觉得喜滋滋的。”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等到见了其他年轻修士时,这些侍女一样热情地迎上去,早就把你抛到脑后。” 楚衍不在意侍女,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莫非每个参加灵山大典的修士,都有这等待遇?” 细想起来,楚衍才觉得可怕。他到了灵山山顶,所见大都是处处精致气派不凡,比之凡间强出千倍百倍,比起太上派来,也并不逊色。 据他所知,灵山并不是上等门派之一。一个中等门派,都有这等底蕴,上界还真是让人惊讶。 “当然不是如此,唯有能到灵山山顶之人,才有温香软玉相伴左右。至少在灵山大典举办这七日,他们算是享尽艳福了。至于女修么,也有男炉鼎任由挑选,并无半点歧视。” 简苍话音中有嘲讽,他眼见楚衍神情惊异,还是耐心地地解释道:“灵山虽不是门派,在上界也是很了不起的势力。只说这十年一次的灵山大典,就能引得上界年轻修士踊跃参加。不光报酬丰厚,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仙道修士也有,魔道修士也有。各类稀奇古怪的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竭尽所能在灵山大典上试一试伸手。眼光低的人在意灵石玄器奖励,眼光高的人,只在意夺得首席之后,那一份不凡奇遇。那时天道自会生出感应,冥冥中一道玄光降临灵山山顶。” “有人体悟到非凡神通,也有人被传授一部功法,甚至还有人观测到天机,不一而同全然不一样。多出这份经历,修行之路就会比旁人平坦些。也的确是妙用无穷,值得人奋力一搏。” 楚衍并不怎么在意天机感应,他也没想那么远。他只听到灵山这等非凡势力,上界也没几个就安下心来。 还好还好,若是随便一个中等门派都有这等气派,才值得楚衍心惊不已。 简苍看到楚衍心不在焉的懈怠模样,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法忍,“楚衍,这次灵山大典,你至少也得夺得前十之位,不,前三。” 第62章 简苍话刚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 也许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他竟让一个才筑基一层的修士去夺本次灵山大典前三席位,别人听来就是不自量力。 楚衍性格如何,简苍还是十分清楚的。少年自傲也不过分自傲,所做的每件事情看似风险极大,实则都还有退路。 没听到详细缘由之前,楚衍要能一口答应下来才是怪事。于是简苍停顿片刻,一等楚衍开口相问,就一五一十将诸多内情都告诉他。 比如简苍与玄奇山仇怨太深,近似于不死不休无从化解。同是上等门派,玄奇山本次也必有四名弟子直接通过筛选。 楚衍若能在本次灵山大典中夺得前三之席,至少也能了解玄奇山那变化莫测的术法。将来真有冲突之时,楚衍也可所有准备。 更隐秘又不可言说的原因,大概就是简苍冥冥之中感知到的那一点天机。 天机来得突兀而无预兆,却影影绰绰照亮了前方的路途,是微不可见的一条崎岖小路,越走越窄越行越险。那就是楚衍命定的路途,他生来就已注定命途艰险,却也有可能直达苍穹之巅。 本届灵山大典,就是楚衍路途的分歧点。要么他扶摇直上一鸣惊人,要么缓步下沉前途无光,没有第三种选择。 自简苍成了一缕幽魂之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应了。虽是短短一刹,简苍却仿佛经历了一世轮回,醒来时仍觉得怅然无措。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从始至终,他自己也其余选择。简苍在无路可走之时破界而出逃往凡间,偏巧就撞上了楚衍。若非是天意注定,哪怕推演千万次,也换不来这样恰到好处的机缘。 青衣魔修目光沉寂,一刹那的锐利锋芒从他瞳孔中透出。虽是一缕无形幽魂,亦能让他人心惊胆战。 咄咄逼人的锐利只是短暂一瞬,简苍一眨眼,眼中仍是温柔光芒,温柔到根本不像他本来的性格。 怅然若失之际,简苍却听楚衍轻快利落地回答了两个字:“好啊。” 小少年答应得痛快利落,不问缘由也不管其他。仿佛他答应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彻底踏入倾天巨浪之中,不得自由甚至无法保全生死。 这份默契与恰到好处的温柔,是枝头花瓣将绽未绽的那一点朦胧迷离,时间刚好幽幽绽放。再多画蛇添足的话,反倒让人觉得煞风景。 听到回答的简苍,眼眸完全睁开了,苍蓝幽寂似天边月光。他皱皱眉,仿佛想要笑又笑不出来。 可简苍最终还是唇角上扬,轻轻缓缓地笑了。 那一笑中,有释然有无奈,太多复杂难明的意味牵连在其中,只是楚衍看不到。 原本简苍还不认命。 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谁能坦然一笑全然接受?不是太上忘情的真正高人,就是麻木无心的可悲人物。 可因为楚衍简简单单两字回答,简苍才心甘情愿地一点头。短暂却坚决,并无苦闷愤恨,只有平静与淡然。 也许这才是情劫的可怕之处,它缓慢而细致地改造了你。从抹去你棱角峥嵘再到抚平眉间皱痕,等你回首去看时,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何等陌生的人物。 “好。”简苍听到自己也是这般轻快地回答,楚衍不多问,他同样也不解释。 这是他们两人间独有的默契,回想想起来,简苍还觉得心口是微热的。他虽无心跳阵阵,此时大概也与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楚衍不知简苍心中的挣扎与纠结,他落在一行人最后,悠悠缓缓地看山路两边的风景。 一阵微风过,吹落了在路边陡峭生长的花树。满树都是小巧若铃的花朵,郁郁婷婷□□红紫,似灿然云霞满天,香气甜美却不腻人。 少年伸出手,他细白掌心托着一朵花,还特意递到眼前细看,“魔尊大人,你看,花开了。” 是啊,花开了。 每十年紫陌花才开一次,盛然若霞光,皎白如冰雪,烈烈如火焰,一株花树上就是层次分明绚烂无比。 可惜花期短暂只有七日,一边盛开就一边凋零。七日之后,紫陌花就收敛精魂沉沉睡去,又变成无叶的枯枝。 他该有多奢侈的时光,才能再见一次花开花落。 简苍寂然注视着楚衍掌中的花瓣,他长睫一眨,还是什么都没说。 ***** 楚衍独自在寂静的院落里呆了整整两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大概又被排挤了。 那日灵山修士带领太上派五人来到一处独立院落,就一转身告辞离开了。 庭院自然是风光秀美,苍青瓦白灰墙,有池塘有假山,还有垂柳依依花树繁茂。 不过三进院落,却似无穷无尽。楚衍目光一望,每每觉得前方已是尽头,往往又能发现新风景,不由他不惊喜。 楚衍也没失态,他乖巧跟随在刘长老身后。他看几位师兄师姐都挑了住处,才随便选了一处院落,门外就是一株繁茂盛开的花树,与那日在路旁见过的是同一种。 一开始楚衍还过得挺新鲜。不管他有何吩咐,一声呼唤,自有容貌姣美的侍女替他完成。 赏花修行不问世事,这等舒心惬意的日子,大概是神仙大能才有的悠闲生活。 可到了第二日,楚衍才发现事情不对。他坐在长廊上,对着那株花树苦思冥想,还是觉得事情不对劲。 整整两天,刘长老没来找他也算正常,脾气坏又瞧他不顺眼的李窈兰都对楚衍不问不问,就有些蹊跷了。 简苍深知楚衍的性格,一见他苦苦思索,就知楚衍因何为难。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那几位师兄师姐,大概被刘长老四处介绍给其余人。都是上等门派佼佼者,自然要带出去攀个交情,再互相打个照面。”青衣魔修话音懒洋洋的,说起刻薄话来分外气人,“因为你修为太低,没人觉得你能夺得什么好名次,所以刘长老也就不费那个力气。” “从刘长老刚一见你开始,你就隐约猜到他心思如何,为何还有侥幸?再说了,他与你师父都是一片好意,生怕你遭遇不测早早夭折。” “毕竟你是年轻人考虑不周全,一时热血上头口出狂言,也是情有可原。” 哎,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楚衍听到这话后,用鞋尖拨了拨落在他脚下的花瓣。他没有垂头丧气,只有些无聊。 掐指一算,离筛选结束还有一日时间。就这么干巴巴看着落花纷飞,美则美矣,却也十分无趣。 少年冲站在廊外的侍女一招手,自有一名绿衣侍女款款而来。她微微一福模样恭敬,“敢问仙师,有何吩咐?” 侍女身体还颤了颤,既是紧张也是迫不及待。 该来的终于来了,她本来就和姐妹们猜测,这位年纪轻模样又好的太上派少年,究竟何时才会动心。 原本有人猜三五日,可不过两日时间,这少年就忍不住了。也对也对,毕竟他年纪轻血气旺,见到这么多莺莺燕燕,早已心思攒动。 可巧今日等在他身边的就是自己,这大概是缘分注定吧? 能得太上派修士垂青,本来就是她的荣幸。炉鼎生来地位低贱,没有修行天赋,只得攀附他人保全性命。 楚衍的要求,也在她意料之中。还好她第一次侍奉人,就碰上了这么一位温柔又好看的少年,自然是天大的幸运。 少年也没在意侍女心中猜想,他自顾自地问:“我想问这位姐姐……” 一听这称呼,侍女忙不迭摆手,“仙师万不可叫我姐姐,折煞我了。” “那我就叫你姑娘。”楚衍一扬眉,直接了当地问,“我想问你,灵山大典筛选之地在何处?” 说来道去,竟不是他别有心思。 绿衣侍女有些失望,短暂的失落过去,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回答:“并不远,就在半山腰。仙师若是想去,我愿意替您领路……” 话没说完,少年就起身离去,末了轻快地还冲她挥挥手。 那一瞬间,绿衣侍女也不知自己心绪如何。是怅然若失,还是无可奈何,大概两者兼有。 “你再多等片刻,她就会自荐枕席。”简苍瞧出了端倪,他开口时,自己都被那股醋意吓了一跳。 青衣魔修这几日根本不像他本人,沉默寡言得可怕。楚衍本来都有些奇怪。现在一听简苍的话,立时又放心了, “我对她无意,魔尊大人未免太小看我。”楚衍回答得漫不经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轮回千百次,向来艳福大桃花多。楚衍一勾手指头,都有人迫不及待投怀送抱。 只是楚衍向来冷淡又挑剔,他从未对人动情,更别提与别人肆意亲昵了。 “哦,那你说说看。该是怎样的人,方能让你动心?”青衣魔修的声音格外柔和,是月下妖物眸光晶亮的湛然妖异,斜斜一眼就能蛊惑人心。 楚衍莫名脊背一寒,他认认真真想了片刻,还是照实回答:“有缘人吧,总有那么一天能等到。” 好,很好,不愧是楚衍这种无情之人的回答。他能等,可简苍等不了那么久。 自己看上了楚衍,偏偏这人懵懂无知全无察觉。一切苦涩折磨,都让他自己承担,并无他人与简苍分担。 青衣魔修简直要恼怒了。他蓝色眼睛亮得如宝石翡翠,细看之下波澜起伏晦暗不定犹如大海。 之前是简苍不愿服输,现在却是他与楚衍较劲。他偏不说只冷眼旁观,就等着看楚衍将来后悔不迭。 就在青衣魔修气鼓鼓不准备搭理楚衍的时候,小少年又直愣愣无心机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觉得,魔尊大人就不错。你长相好看,这一点没人能比得上。” “魔尊大人只看脸的确好,可惜,嗯……” 楚衍话说到一半,就敏锐地发现情况不对。他干脆垂着头保持沉默,专心致志把玩着一朵小巧玲珑的紫陌花。 那花朵白瓣黄蕊分外娇嫩。即便一撒手让花瓣坠落,指间仍有盈盈香气萦绕,久久不散。 多好的花啊,可惜生不逢时太早凋谢,并无一人欣赏。 简苍眼见着那朵花落了地,目光也怅然地追随其好一刻,差点忘了找楚衍算账。 这小呆子,居然也敢挑剔自己?这话说得勉勉强强,实在让简苍不开心。 魔尊向来任性从不忍耐,他一字字冷然地问:“说啊,可惜什么?” “可惜魔尊大人脾气太差,我怕生怕哪句话惹怒了你,你一转头离去就不肯回来,一辈子都不再搭理我。” 少年吞吞吐吐好一会,终于还是说完了所有的话。 原来楚衍担心如此,生怕一腔深情没有回应。简苍微笑了,他轻柔又笃定地说:“本尊不会如此,若真是我心爱之人,我也会容忍退让。” 这等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如果楚衍还不明白,那他就是真傻。 青衣魔修闭着眼睛等了好一会,还得不到回答。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楚衍自己的存在。 又咳一声,仍是无人回应。简苍不耐烦一睁眼,就见楚衍踮起脚尖去摘路边的花枝。 少年身形不高,他踮起脚尖的模样就有几分稚气。楚衍专心致志抬手向前,勾住一片颤颤巍巍的花枝,轻轻晃了晃又松开手。 落花飘零如雨下,□□紫各色花瓣扑簌簌落了一片。楚衍仰头微笑,伸出的手上都是花朵缤纷坠落,如丝缎柔软似雨丝不绝。 简苍难得见到楚衍这种稚气模样,仿佛他只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少年,修为不高心性纯白,不管再大的艰难险阻,都有师门长辈出面应付。 不需要楚衍百般算计,也没被命运强逼着应对狂澜,深陷其中不得自拔。 见到这样的景象,哪怕简苍满心不快,都如冰雪遇热瞬间消融。简苍抿着唇看了好一会,目光中有怅然又悲悯,含义不明太过复杂。 小少年掌心捧着一片落花,眼眸晶亮地看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问:“刚才,魔尊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简苍回答得平静无波,之前瞬间的冲动已经消失,唯有一片怅然与无奈。 他算是知道,为何楚衍会有那种奇怪的命数。这种撩完人还不自知的本事,真是分外让人嫉恨。 少年越是性情纯白澄澈如水,越显得自己心思阴暗不可明说。所有苦楚只能自己吞咽入腹,长此以往,那些凡人不疯才怪。 一句简单回答,并不能打发楚衍。他一翻手抖落了花瓣,又歪着头问:“当真无事?” “无事。”简苍言简意赅地答,一听就是兴味索然不准备再开口。 楚衍也懂得不追问的道理,既然简苍说是无事,他自然相信。 少年也没驾驭云光,而是顺着台阶一路悠悠晃晃下山。不远处就是一座宽阔石台,凭空而起全无依托。 楚衍俯瞰向下,甚至不用神识,就能将山下几千名修士筛选争斗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等到了半山腰,就听到话音嘈杂,却并不杂乱,而是井然有序温文尔雅。 大概都是上等门派弟子,生来命好天资卓绝,自然与山下乱哄哄没修养的散修不同。 楚衍一眼望去,发现李窈兰与穆静雅也在其中。纵然没有刘长老陪在身边,她们俩也并不寂寞。 貌美女修不管到何处,都是万众瞩目受人欢迎。不管那些上等门派弟子心思为何,有他们陪着,刘长老也乐得清净。 楚衍看了一会,他不准备上前打招呼,而是选个稍远些的僻静之地,平静淡然地望着山下。 也没什么特别关注的人,东瞧瞧西看看,大概也能发现灵山大典水平如何。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气氛景象却是格外不同。半山腰的上等门派弟子们端然悠闲,山下的修士们却在竭力拼杀。 真正的竭尽所能,受伤之后也觉得无所谓。明明对手都已见了血晕了过去,还非要再加上一道术法,确保万无一失。 同人不同命,大概就是如此。楚衍眼睫一眨,并不觉得骄傲。 若他没拜入太上派,大概也和其余修士一样,需要拼杀要竭尽所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意与名声,谁都是奋力向前并不后退。 在这股气势宏大的巨浪之中,谁若退缩谁若软弱,才是真正的愚钝。 “你不觉得,这些人很无趣么?” 身后有人淡淡开口,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楚衍却从中嗅到了肆意而发的气魄。 是巨树齐天孑然挺立的高傲,因为根基深底气足,所以无所顾忌地俯瞰世间。任凭凡人追随膜拜,都换不来那人驻足停步。 也许那人只是自言自语,他并不需要楚衍回答,就自顾自继续道:“那些败者,为了早已注定的结果努力,岂不是愚蠢又可笑?” “许多人大多心怀侥幸,总以为自己再坚持片刻,就能迎来转机。殊不知天命早已注定无从更改,任凭他们奋力挣扎,还是无济于事。” 楚衍转身回头,就看到那人平静却笃定地看着他。四目相接间,似有火光雷电碰撞而出,再一眨眼,觉得全是错觉。 那人年龄不大,身形也不太高,明明还是个少年,但一张脸却实在太过漂亮。 他并非是楚衍这种秀美如女子的漂亮,而是有勃勃的英气为底色。面上每一处线条都完美无暇,火光耀目灼烫眼睛的英俊。 即便那人刚才说出的话高傲又放肆,因为他浑身上下桀骜自信的气派,一切反倒显得理所当然。 冷锐,自信,又高傲。 这样的少年,大概随意一瞥,就能让羞涩少女粉面含羞,终其一生也无法遗忘他的面容。 楚衍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人,从眼角眉梢看到衣冠穿着,看到他玄色道袍上若有似无的水波之后,才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何处。 “玄奇山?”楚衍所答非所问,却成功看到那少年一双漂亮眼睛微微收缩又瞬间舒张。 少年没说话,简苍就恶意满满地回答了:“就是玄奇山。他身上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隔着好远我都能闻出来。除了冲霄剑宗,就唯有玄奇山修士如此桀骜。” “这少年浑身上下并无剑气张扬,不是冲霄剑修,自然就来自玄奇山。” 原来真猜中了,看来楚衍这莫名灵感还挺好用。他心里有了底气,还是不笑也不示弱,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望向那少年。 被人一句话道破来历,玄衣少年也只是微微惊讶。他稍上前一步,离楚衍不远也不近,每句话却都能清晰地传进楚衍耳朵里。 “你是楚衍,太上派的楚衍。”少年笃定无比地答,“就算我没见过你,可遥遥一眼望去,这么多人中,也能一下子找到你。” 这话实在说得突兀,更何况,楚衍确信自己肯定没见过这少年。 他即便碰上这种嚣张人物,定会谨记在心。楚衍客观评价自己,都得加一句修为低不出名,也不知少年从哪听到了他的名字。 楚衍思绪转折,那少年却全然不知,他又自顾自地说:“之前我没看到你,还以为你怕了。” 第63章 少年话说得不客气,三分挑衅三分桀骜。似他用一把刀横在你颈间,还要和颜悦色地问你为何发抖害怕。 如此咄咄逼人的气派,不管哪个年轻修士都会被激起脾气,就如枯草遇上火星,瞬间就是燎原之势。 可楚衍不,他那双黑眼睛望了少年一眼,波澜不惊不染红尘。那粒火星刚落入了古井中,就呲地一声熄灭了,根本没留下痕迹。 楚衍也没说话。他淡淡地笑了笑,很有些宽容大度的意味,就像大人无可奈何地注视着顽劣的孩童,是高高在上的不计较。 原本少年紧绷的一口气,就因楚衍的反应憋闷在胸口,发泄不得十分为难。好在他自有底气与涵养,再一眨眼昂首,说出的话还是字字锐利:“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是谁。你不过是个怯懦小人罢了,因为不敢得罪太上派,就拒绝了玄奇山,真让我瞧不起。” “可我现在看来,你在太上派的日子也不是多顺心。”少年眉尾张扬,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被众多男修围拢的李窈兰与穆静雅,再缓缓看回楚衍,这就是无形的对比与挑衅。 “你不知好歹,我却比你有眼光。这次灵山大典,我一定会夺得头筹。” 若让外人听见这少年不知好歹的话,难免会嗤笑一声再连连晃头。就算这少年是玄奇山弟子,他的口气也实在太嚣张。 以往多届灵山大典,又不是没有散修胜到最后的先例。上界的年轻天才何其多,上等门派也不敢妄称自己收尽天下英才。 谁敢信誓旦旦说自己胜券在握,怕是被雷劈了脑子。 但少年眯眼看人的模样实在坚定,并非是不知好歹的桀骜不逊,而是对自身有底气的笃定。 他在楚衍面前立下誓言,就是邀约就是炫耀,非要激得楚衍顺口答应才算结束。 “那我祝你顺心如意,顺利夺得头筹。”楚衍不为所动。 说完话楚衍还表情和气地笑了笑,他颊边梨涡一现,模样格外纯善无辜,看上去就是脾气好不与人为敌的老好人。 这句话没有打发那少年,他一双眼睛还直直落在楚衍身上。先是沉寂刹那,而后少年也笑了,“那我就看看,你能伪装到什么时候。” “你与我之间,原本就是不死不休,从无第二种选择。” 一瞬间,少年气势冲天如被点燃。笔挺又森然的一把杀气,径直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冲峰顶刺破苍穹,让旁观者都平白无故矮了一截。 膝盖脖颈格外软弱,沛莫能御的巨力加诸在脊背上,催逼着楚衍赶快跪下臣服于他。 差距太大,是真真正正无可挽回的那种绝望。 少年是猛兽,楚衍是兔子。少年如神祇,楚衍如蝼蚁。少年如王孙,楚衍如乞丐。 那股森寒杀意唤醒了楚衍本能的抵制,并非是被挑衅的气愤,而是龙被触到逆鳞的不快,恨不能一爪将面前之人拍得粉碎。 他怎敢,他怎能,他怎配?楚衍稍稍垂下眼睛,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竭力捏紧又松开。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也唤醒了楚衍一些早已遗忘的记忆。 他想起当初在这不见尽头的轮回中,自己曾经绝望曾经失控。 每次醒来之时,他才发现周围已是尸山血海。而楚衍手握刀刃眼睛赤红,兀自喘息颤抖似一只野兽。 失去理智的滋味太过难受,楚衍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杀戮的冲动。 牢牢封锁他心中的枷锁,忽然有了松动开始断裂。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恢复正常。 楚衍不想回答,也不愿与这少年再做纠缠。他侧过头去,却被一只白皙好看的手箍住下巴,稍用力掰了回来。 “别想逃,你本来也逃不掉。”少年在楚衍耳边轻声细语。他一双眼瞳中光芒流转,似巨大妖兽俯瞰弱小凡人,满是暴虐与杀意。 本来被楚衍勉力压抑的杀意,一碰上少年的目光,就如烈火浇油般瞬间燃烧。 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再压抑。 楚衍神魂中似有某种可怕至极的东西被唤醒了,却只从云端探出一双眼睛,唯有见到挑衅者时,才瞳孔收缩杀意成束。 只一眼望去,就确定了缘由与归路。的确是避无可避,也从没有退路。 不管是由于太上派与玄奇山两位大能的博弈,抑或更加深不可测的天意。自他们俩在灵山碰面开始,宿命就开始飞速运转径自向前,避无可避也无退路。 这一望之下,楚衍秀美面容上也有了三分凛然。 他们四目相接间,没有杀意没有敌视,平平淡淡一触即分。 少年的眼睛似有无尽吸力一般,如旋涡般缓缓旋转再流动,裹挟着楚衍向着更深更幽寂的地方而去。 空中雷电交织缠绕如蛇,暴雪狂乱纷飞,坠落在地后却化为柔软花瓣。火红烈焰繁盛如树,肆意延展并不熄灭,处处枝干却是冰晶凝成。 不远处还有星星零零的光芒,蓝紫绿白红粉黄,莹莹烁烁像脆弱的飞虫,却固执地不肯熄灭不肯消失。 忽然间就起了风,飞沙走石肆意席卷,转瞬间又恢复平静。时而是海潮倾天几欲吞并日月星光,一眨眼又什么都没有。 雷电,暴雪,烈火,狂风,海潮。诸多灾劫纷至而来,搅扰得整片天地都不得安宁。 只是短暂一瞬,楚衍却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一眨眼,整个人还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周围人声嘈杂一如既往,谁也没发现他们俩的失常之处。 少年比楚衍晚醒,在一瞬间他有那么一份茫然无措,又被他自己强行掩饰。他仿佛烫了手般赶快松开楚衍,虽然少年还在竭力维持镇定,可怎么看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片刻失态很快被少年掩饰过去,他眯细眼睛看楚衍,语气刚硬如铁,“我再说一次,你我不死不休。” “那就不死不休。”楚衍回答得轻快利落。 楚衍越是轻松,少年反倒如临大敌。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后,又是方才淡定自若的模样,“我就在那里等着你,也期待你的表现。” 楚衍没说话。他目光淡淡看少年折身而去,一袭黑袍似倾天袭来的乌云。 似是随着少年远去,周遭气氛也跟着寂静了压抑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 所有话音都被压得极低,有人眼神隐晦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也有人若有所思地凝望楚衍,各怀心思情况各异。 等少年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楚衍才恍然间发现他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那些目光是带着探查与好奇的,奇怪楚衍究竟身份为何,才值得那少年另眼相待。 被这么多人骤然打量的情况,楚衍也曾遇到两三次。 他唇角带笑一一回应,倒也没人再明目张胆盯着他看,只是些微好奇的眼神还如小虫般嗡嗡萦绕在周身,赶不走也驱不散。 区区筑基一层修士,除了一张脸外,资质平平毫不出奇。楚衍恭谦谨慎的模样,也没有半点心高气傲的气派。任是谁的目光一掠而过,都不会在楚衍身上停驻片刻。 这样稀疏平常的人物,换作平时,上等门派的天之骄子并不在意。可因那人停下脚步与楚衍交谈刹那,一切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就连一贯淡然的李窈兰,也跟着疑惑了。她算是亲眼看着楚衍进师门,从一个还未开窍的小弟子开始,不到一年时间,楚衍就已是筑基修士。 这段时间,楚衍一直闭门修炼并无太多交际。 仔细算起来,楚衍只是到江州除妖时曾离开太上派,他的经历也早被李窈兰打探清楚,就连杀了两名散修的事情,李窈兰都知道。 若说楚衍与哪位太上派以外的人有交情,大概也只有霓光派的白修齐。 不管是时间抑或时机,楚衍都无半点可能认识那少年,更别提与他有说有笑地交谈那么两句。 想不透就更费心思,李窈兰一垂眸,并不准备深究。 可穆静雅忍不住,她飞快凑到楚衍身边,并无铺垫就直截了当地问:“楚师弟,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厉害的人?” 眼见少年已经走了,穆静雅才敢冲他离开的方向稍稍一点,又飞快地缩了回来,生怕被雷劈一般。 “我与他也是第一次见面,他有多厉害?” “啊,玄奇山的段光远,楚师弟都不认识他是谁么?”穆静雅怔了怔,才向楚衍解释道,“他可是真正的天才,修行才不过两年,就已筑基七层。” “只这份天赋,就是极为罕见。更何况他还是李真君的亲传弟子,那可是合道真君啊,整个天下也不过寥寥四人。” 练虚境界之后才是合道,天地同寿万劫不灭,可算上界修为的顶峰。 这么看来,还是段光远背景更厉害些。难怪他有恃无恐,就敢说自己稳操胜券。 这年头刚在楚衍脑中闪现,穆静雅好似看穿他心思般急急补充道:“就算没有师门背景,段光远也是很厉害。先前有人不满意他这么嚣张,找段光远切磋,明明那人修为比他还高几层,还是一个照面就被击败。” “看过对决的人都说,他们甚至没看清段光远是怎么出手的,就连他用了什么术法还是玄器灵器,都一无所知。”一照面就灭杀修为比他高的对手,如此看来,段光远被人如此推崇,也再正常不过。 如此引人注意的人物,就连楚衍和他多说了两句话,都是备受瞩目,倒有点格外沾光的感觉。 楚衍眉宇舒展,还是笑了笑。 穆静雅看他如此表现,就知这位小师弟根本没当回事。她看了看四周,心绪般压低了声音,凑到楚衍耳边说:“就连刘长老也亲口承认,如无意外,本次灵山大典夺得头筹的就是段光远。” “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别跟窈兰说啊。”即便说这等丧气话时,女修一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水。穆静雅不沮丧也不害怕,大概是早已认命了。 元婴修士眼光自然非同一般,若非胸有成竹,谁也不会如此笃定。 穆静雅不惜泄露消息,只为苦口婆心接下来劝楚衍这句,“楚师弟,你刚才没和段光远起冲突吧?要是真有麻烦,我就带你去找刘长老,你可千万别逞强……” 和冷眼旁观的李窈兰比起来,反倒是穆静雅更像是楚衍的同门师姐。 小少年笑盈盈注视着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转而问了个全不相关的问题,“敢问师姐,灵山大典上可是有人设赌局?” 穆静雅越发疑惑,还是一五一十地答:“有啊,自然有。就在山脚下,不少看热闹的修士都押点灵石打发时间。” “要是穆师姐有灵石,不妨在我身上压些,就赌我能夺得本次灵山大典首席之位。” 轻轻的一句话,落在穆静雅耳中,不亚于五雷轰顶。她瞪圆了眼睛去看楚衍,惊讶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若非穆静雅早就认识楚衍,知道他并非狂妄自傲不知好歹的人,她早就甩袖而去不理会他。 楚师弟该不会疯了吧,要不就是吓傻了。穆静雅为难地咬了咬唇,好一会之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我有灵石,也不能下注啊。为了防止作弊,参加灵山大典的弟子们都无资格参加赌局……” “师姐不能参加赌局,找其余人代理也可以吧?” 楚衍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他一伸手,就把储物袋放在穆静雅掌心中,“师姐替我找个可靠的人下注,事后获利你我五五分成。” 穆静雅绝望地闭上眼睛。 楚衍没疯也没傻,大概他本来就是这么个高傲自大的人物,受到段光远挑衅,才本性毕露。 面对这种不靠谱的人物,穆静雅本该归还储物袋直接走人。她讷讷无语站在原地好一会,还真从袖内摸出一枚玉简,上上下下查阅着赌局信息。 “我找找看啊,楚师弟你别着急。”女修短促地笑了笑,她劝楚衍别着急,自己额上反倒出了一层冷汗。 灵山大典参与者共计一百人,七个上等门派占去二十八席,剩下七十二席都是普通散修与各门派弟子一同决斗才能确定。 现在就是灵山大典筛选的第三日,再过不一会,这一百人名单方能定下。 但二十八名上等门派弟子的实力如何,早被有眼光的高人探查得一清二楚,赌局上也列了信息与赔率。 穆静雅神识从上而下浏览,并不意外地发现段光远高居榜首,评语是实力深不可测,极大可能夺得首席,赔率也只有可怜的一百比一。 就算如此,段光远获胜的人还是太多,足足站了八成。 再往下数第二位,就是同为太上派弟子的凌云浩,一张死人脸并不讨喜。但那人修为远胜穆静雅自己,她也是承认的。凌云浩赔率一比二,压他获胜的人又有一成。 继续往下找,直到第九名,穆静雅才看到李窈兰的名字。 可气的是,开设赌局者给出的评语,居然是冰肌玉骨仙容玉貌,一个字没提李窈兰修为如何,全是赞美她容貌的溢美之词,赔率倒是更高了,一比三。 穆静雅隐约有了预感,她丧气地在第十五名位置发现自己的名字。评语也同样是夸赞她容貌的话,赔率竟是一比五。 一路向下直到末尾,穆静雅才找到楚衍的名字。他尴尬又勉强地位列第二十八名,评语也不大中听,竟说楚衍是太上派拿来凑数的。 赌楚衍能夺得头筹的赔率,竟是一比一百。 原话自然不能照说,穆静雅皱皱眉,一时不知怎么向楚衍委婉表达。 她为难的模样早被楚衍看见了,少年一点头说:“赔率越高越好,我其实也不大宽裕,能多捞点灵石也好。” “都是一些无聊至极的人才设下赌局,他们不知道师弟修为如何,就凭空猜测,一点根据都没有。” 穆静雅急冲冲辩解,她眼珠一转,又想到个绝妙的主意,“要不楚师弟别那么孤注一掷,还有其他赌局可供参加。就好比,我们现在赌你通过初试,不仅十拿九稳,还多赚点钱。” 初始筛选并不特别艰难,以楚衍能为,至少也能杀尽前五十名。再往后么,可就难说了。 她为了打消楚衍竭力一搏的心思,也算费尽力气。 偏偏平时极好说话的楚衍,却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固执,“不,就压我能夺得首席之位。要赌就赌大的,押上身家性命也倾尽所有。” “不能赢就没有退路,还留那么多灵石有何用处?” 女修哑口无言。她只得接过那只储物袋,小小的一团,穆静雅却觉得沉甸甸的。 她怔怔望着楚衍转身而去,忽悠风来,卷起地上的花瓣。少年一袭白衣实在瘦弱,穆静雅一眨眼,就看不到他的背影。 不远处的李窈兰,也刚巧收回目光。她睫羽颤抖一下,就听身边男修意有所指地问:“太上派人才辈出,看来李师妹的同门师弟,也并不简单啊。” “无关紧要之人罢了,楚衍侥幸运气好顺利筑基。师父让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没指望他多出色。” 偏偏那男修还不满足,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怎么会?只看那位玄奇山的段光远对他十分关注,就知这位楚师弟并不简单。” 男修自然十分在意楚衍。但凡长了眼睛的人,也能发现楚衍和段光远之间格外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那两人走得太快,他们来不及问也来不及试探,只得退而求其次,从李窈兰口中套话。 可男修忘了,他眼前的李窈兰不只面容姣好气质出尘,脾气也格外冷淡。 面对男修的试探,李窈兰不轻不重回了四个字:“与你何干?”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男修浑身上下一僵。蓝衣女修也不与他纠缠,她轻巧转身一步踏出,就驾着云光从半山腰离开了。 只剩下被晾在原地的男修,恨恨地磨了磨牙。他还隐约听到,周围有嘲弄的笑声,还有人意有所指地窃窃私语,全是笑他故作聪明惹怒了佳人。 李窈兰何等人物,难讨好更难得难答话,他弄巧成拙又能怪谁? 男修也懒得辩解自己不是色迷心窍,他眼神一顿,又停在穆静雅身上。 李窈兰不理他,没什么关系。 穆静雅向来人缘好,就连楚衍也跟她亲近。刚才两人嘀嘀咕咕好一会,定是在商量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能从她口中探听到的消息,就可靠多了。 樱红衣裙的女修还呆愣愣的,她微微皱眉,似在考虑什么。 眼见男修来了,穆静雅也不快地抬眉瞪眼,“张师兄,我也和楚衍不熟,不用你费尽心思试探我。” “要是你真有胆量,直接去问段光远就好,何必迂回周转多费力气?在场下玩弄这些小心思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场上痛痛快快比试高低。” 女修尖牙利齿驳得他哑口无言,也惊呆了周围那群看热闹的人。 穆静雅一拧身,樱红衣裙似天边晚霞,同样气势汹汹地离去了。碍于太上派威势,也没人敢说一句话。 两名女修离开好久,才有人收回目光。 不愧是太上派修士,心中自有傲气非凡。接连两个人都如此反应,要么楚衍修为非凡是太上派的杀手锏,要么他就是垫底的。 他们看楚衍修为,怎么想都是后一种情况居多。 第64章 不管段光远对楚衍有多在意,在旁人眼中,楚言还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他们之前花些心思打探楚衍的情况,不过是为了准确计算他的实力,再决定以何种方式对付楚衍。 上等门派弟子大多资质出类拔萃,全是天之骄子且天赋出众,谁都觉得自己合该在这次灵山大典上扬名立万。 他们还是最关心段光远,那才是他们的劲敌。至于楚衍修为如何,想来到了初试之日,就能探查得一清二楚。 灵山大典初始地点还在山下。楚衍起得早,等他到了场地等了好久,对手刚刚晃悠悠地走上来。 年轻修士一跃,就跳上了足有五尺高的擂台,身姿飘逸似白鹤腾空。 等他看到此次对手只是个小少年时,年轻修士先是一愣,随后就隐秘而舒缓地微笑了。 对面的少年仅仅筑基一层修为,人又格外年轻。 他还怯生生带着微笑和自己打了个招呼,一看就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大门派弟子,没有多少厮杀经验,侥幸通过了筛选,才能站在初始擂台上。 可惜这小少年的好运到此为止了,碰上自己,他就得乖乖滚回门派去。自己修为比他高,又是散修出身见惯了风雨厮杀,哪有落败的道理? 年轻修士嘴角上扬,也对楚衍点点头,就当打了招呼。 “初赛第十八场,六十四号楚衍,对三十六号宁康。” 裁判神色恹恹,他一上午就主持了足足三场比赛,已经看得麻木又厌倦。从始至终,他只在查验双方身份玉简时抬起过眼睛,其余时间都是半开半合似睡非睡。 不光裁判没当回事,这场比赛的旁观者也不过寥寥。 上等门派弟子还是更在意段光远和其余排名靠前的弟子,而在其余散修中,楚衍名声不显实在无趣,与其关心他还不如多看看几位美貌女修。 若非看到楚衍是太上派弟子,还有些人好奇想看看他的本事,观众席上怕会空无一人。 至于自以为感觉良好的宁康,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号人物,都根本没当回事。 宁康一切看在眼中,他不心急也不沮丧,还是淡定自若风雨不动。 无人欣赏并没关系,哪位大能都是在这样沉寂数年而后一举成名。而这场十年一次的灵山大典,所有人都当他宁康的陪衬。 潜心修炼数载,不就为了现在一举成名的时候么?宁康轻慢地扬扬眉,心里却在琢磨,该怎么处置楚衍才好。 灵山大典初赛不许伤人性命,所以他的狠辣手段都不能用。更何况楚衍还是太上派弟子,那门派护短又难缠,宁康一个散修也得罪不起。 那就在猝不及防间出手,先用修为狠狠压制楚衍,迫使这小少年自己低头认输即可。如此痛快利落不耗时间,宁康第二日的比赛也能不受影响。 若是楚衍再不识好歹,也不能怪他不给面子…… 裁判话音刚落,双方就相互鞠躬,又立时分开。这是比赛前的礼节,微微一鞠躬,以示坦诚之意。多余,却也流传了千百年。 好,时机刚好。 宁康望着楚衍迟钝不已还未抬起的头,眼神瞬间一变。 他浑身上下气势立时为之一变,是之前收拢的杀气煞气一股脑涌出,竟化为实体吹得场地中风声四起。 已有落叶砂石随之盘桓打转,被卷进那股锋锐寒风中,又瞬间粉碎成尘。寒风刮得人脸皮生疼,步步紧逼瞬间占据了整片场地,肆无忌惮十分嚣张。 对面的小少年始料未及,他脸色发白地退后一步,已然被那股沛然灵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反倒是宁康笔直端然地站在原地,气定神闲的模样格外优雅。 果然是没经过厮杀的大门派弟子,一路平稳安顺地修炼过来,恐怕不知道天高地厚。 面对节节后退的楚衍,宁康一扬眉轻声劝道:“阁下不用强撑,早早认输就是,何必在意什么面子?” “你还年轻,修行之路还很长。与其在这跟我虚耗时光,倒不如走出师门历练历练,多点厮杀经验,也免得被我吓到瑟瑟发抖。” 话自然是好话,宁康用心就未必有那么良善了。他之所以费劲奉劝楚衍两句,只为让这小少年早早认输下场,不想在楚衍身上继续消耗时间。 楚衍不领情,少年虽然脸色不好看,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原本和颜悦色的宁康,眼神也跟着冷淡下来。不识好歹,难道非要见血他才甘心? 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用跟他客气了。宁康心念一转,那股森然成形的杀气反倒收拢起来。 他目光沉然如水,已然是准备出手的征兆。先是术法佯攻,在以符咒法器接连袭来,宁康就不信楚衍还能挡得住。 恰在此时,宁康喉结一颤动,他本能地感觉到情况不妙。 明明毫无征兆也毫无迹象,宁康却敏锐地嗅到了危险来临前的征兆,似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雷电肆意穿行,暴雨随时可能降临。 就在宁康一眨眼的瞬间,刀光就来了,足以斩碎空间凝固时间的刀光,浩浩荡荡又分外刁钻。 宁康眼前都是一片艳丽绯红,像不急不缓坠落的千百片花瓣,美则美矣,却带着肆意杀机与无形锋芒。 相隔极远,都能感觉到刀光迫在眉睫,凝而不发让人浑身上下都跟着紧绷起来。 前一瞬刀光还在场地中央,再一抬眉就已近在喉咙,阴狠毒辣又分外狡黠。 这哪像是未经拼杀的大门派弟子能用出的招数,那分明是老谋深算的猎手,假装怯懦就为让宁康上当。 自己不光轻敌大意,还被人当傻子糊弄。 宁康心中恼怒。他来不及想太多,收拢于经脉中的灵气瞬间激发,同样一道剑气挥出,与刀光撞在一起,又悄无声息碎裂消失了。 森然红芒已然迫在眉睫,冷酷狡诈阴险。 来不及了,如此抵抗也根本构不成威胁。 少年握刀俯身上前,他脚尖点在地面,衣袖纷飞凛然出尘,像黑漆漆的鸦翅,带着死亡的不祥征兆。 他整个人都是肃然静默的,底色黯淡毫不出奇,唯有掌中绯色刀刃耀目,寒芒流转令人惊惧不已。 一道刀光,斩破宁康挥出的剑光。第二道刀光,追随而来声势赫赫,在场中搅得风生云起,像巨兽隐隐约约探出一双血亮红瞳。第三道刀光,坚固地面为之开裂,砂石纷扬崩裂开来。 刀光裹挟着无尽的气势与杀气,让想逃跑的宁康呆呆立在原地,进退不得脊背生寒。他声音古怪地咕哝了那么两句,似是低语又似无可奈何。 宁康之前天大的雄心,早在这三刀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一点痕迹。 他又成了当初那个孤弱无助的可怜少年,东躲西藏四处逃命,风声吹过都疑心是不是追兵来了。 刀光越是迫近,宁康反倒思绪纷飞想法更多。 败了,要败了吧? 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还因他小看天下英才,侥幸通过筛选,就觉的自己无所不能气焰嚣张,还仗着修为高绝欺压他人。 不会死吧?就算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也会受伤不轻。他满腔雄心壮志,刚刚开个头,就在初选第一场败下阵来,实在可怜。 “认输,我认输!”宁康再顾不得那么多,他索性扯着嗓子大声喊,全然不管场下低低的讥笑与嘲弄。 刚一开口,宁康便觉得那股森然刀光消失了。他终于又回到安全平稳的地面,而非被大风裹挟进退不得。 “楚衍胜。”裁判懒洋洋地宣布,还是眼皮都不抬。 宁康有些赧然。他不好说什么,只向楚衍再一点头,拧身就走毫不留恋。 反倒是场外细碎古怪的话音,终于传进了他的耳朵,“这人莫不是脑子坏了?刚刚那太上派楚衍什么都没做,就站在原地,他就自己认输了。” “之前这人还不是信誓旦旦么,还劝楚衍赶快放弃,谁想灰溜溜逃走的却是他自己。” “枉费我在他身上押了三块灵石,没想到宁康这般没用,被楚衍看了一眼,就吓破了胆子。” 怎么可能,他们难道什么都没看到,个个都是瞎子不成?那三道刀光何等可怖,又是猝然而发,他能有什么办法? 宁康狠厉不快地回头,等他看到场上石台完好无损,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难道说,他刚才所知所感,全是幻觉? 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涌上心头,让宁康浑身上下一哆嗦。 他不由再看向楚衍,小少年还是那样乖巧的模样,呼吸平缓如常,浑身上下毫无动用灵气的迹象。 自己用修为杀气压制楚衍,那人就反过来用这种办法对付宁康。楚衍甚至不需耗费灵气,只需气势全开就能迫使宁康心生幻觉,乖乖认输。 该是多可怕的杀气,多重的杀戮之心,才能让宁康毫无反抗之力? 宁康也不是没杀过人,可他的杀气一遇上那少年,就如冰雪遇热消融得干干净净,甚至毫无察觉地被对方拖入幻境之中。 若是楚衍想杀了他,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他干脆利落自杀。 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门派的小弟子,楚衍分明是恶鬼修罗,稍稍气势外放就能让人心神不宁快要崩溃。 这人什么身份何等来历,莫非是魔道修士偷偷潜入,想要破坏这次灵山大典? 瞬息之间,宁康想到了太多太多东西。 楚衍澄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少年甚至还点头冲他一笑,更让宁康觉得活见鬼。 知道得太多,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宁康竭力掩饰,他走得不急不缓,脊背却出了一层冷汗。 裁判也不明所以地看了宁康一眼,既是疑惑又是奇怪。他们二人间微妙的气氛,竟无一人能看得出来。 楚衍没心思停留,他也懒得去想宁康误会了什么东西。 能不费灵气解决对手,就是最省力气的办法,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不是宁康不知好歹非要用修为杀气强压自己,楚衍也不会胜得如此容易。 虽说楚衍确信自己不会败,可赢得这般轻易,也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 “你有杀气,也有魔念。”简苍点评了一句。 刚才微妙情况裁判看不出来,却瞒不过简苍。那一瞬间,他无奈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是。”少年答应得轻快利落,根本不掩饰。 尽管简苍早对楚衍身份有了猜测,真等猜想被证明之时,他还是心中苦涩难言。 要是楚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该多好?如果他们相遇之时,情况没有那般紧急,那么荆棘丛生注定艰险的前路,会不会因此平坦些? 青衣魔修在神识中望着自己的指尖,微微透明映着光亮,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简苍神情惆怅,说出的话还是刻薄又挑剔,“本尊奇怪,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疯。” “在漆黑不见光的绝望中挣扎太久,若我自暴自弃,情况也不会得到改变。从杀意丛生到心灰意冷再到从容不迫,我也花了很长很长时间。” 少年一抿唇,柔美面容也有三分冷锐之意,“还好我终于等到魔尊,也等到了转机。此等珍贵机缘,我自会珍惜。” 并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命中注定蓄谋已久的结果。他与楚衍的命途,看似毫无关联远在天边,实则早是因果注定。 顺着楚衍的命运之线稍稍一拽,就能把简苍跟着也拎出来。如此关联紧密,岂不是说他与楚衍姻缘天注定? 青衣魔修轻慢地一抬眼,居然还轻轻笑了,“希望将来,你也能记得这句话。” 明明早知自己宿命如何,宿命来临之时,简苍发现他居然坦荡无比地接受了。 没有后悔没有不甘,之前的怨气横生都已化为一缕青烟。 简苍甚至能苦中作乐地望向天边,猜想那人是否就站在苍穹之上,所有悲欢离合命中注定,都已在他料想之中。 大能并不在苍穹之上,而是在灵山之巅。 那条盘旋而上的崎岖山路,越往上越难行。等到了山巅时,已是挺直陡峭的山壁,没有攀登之处也无回转余地。 层层白云掩映着灵山之巅,从下往上看,只能见到若有若无的八角重檐,檐角飞翘势若凌空。 等再一眨眼时,那处小亭又被掩映在无尽云海之中。修为低的修士疑心自己看到幻象,可它的确存在。 朱红盖顶暗青底色,八处朱红外柱就牢固稳妥地立在灵山之顶,似是风一吹就可能跌落万丈深渊。可它还是稳妥而牢固地立在那里,而亭内有人正在品茶。 黑衣女修以轻纱遮面,露出一双眼睛渺若秋水,足以映亮最深沉的黑暗。她纤弱葱白的手指抬起,恭恭敬敬地给两人倒上茶,又一低头轻轻退下。 茶水氤氲的热气凝而不散,时而虚张声势地幻化成一条苍龙,时而变为浩渺云海仙鹤出没,变化多端令人应接不暇。 “你这个徒弟收得好,比苏青云有用多了。”少年捧着茶杯一皱眉,不大开心地叹息一声。 对面的白衣人闭着眼睛,眉心一点红印艳丽如火。他没抬头也没睁眼,而是平平静静地答了四个字:“自作自受。” 不用细说,少年修士都知他是在笑话自己。 尚殿主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眼珠一转就想到了高兴的事情,于是又眉开眼笑了,“我徒弟虽然不得用,可徒孙出息啊。” “李窈兰?” 白衣修士仍不睁眼,他修长手指一点,那女修与他人斗法的场景就近在眼前。 不管是随风飘动的衣袖,亦或是发丝,全都清晰可见。尽管是无声的,可场内情况如何,仍能已收眼底。 很显然,蓝衣女修情况不妙。 她被人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就要跌出了擂台。可对面的男修显然还有余力,剑光吞吐凝而不发,显然是不想伤人。 尚殿主一拍桌,不快地摇摇头,“她也不算。眼看撑不住了,还非得竭尽所能。该认输就认输,死拼到底多难看啊?” 嘟嘟囔囔的一句话,含糊不清话音太低,却被白衣修士听得一清二楚。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瞳孔中金色流转,“为了你,她才拼杀到那般地步。” 一向少言寡语的白衣修士,竟破例多说了几个字,立时让尚殿主更好奇了。 他俯身向前,竟凑到那人面前问:“怎么,怜香惜玉了?” 少年殿主笑容狡黠又艳丽,似一只做错事还歪着头看你的猫咪,眼睛中满是试探与机敏。 白衣人不回答,刚睁开的眼睛又合拢了,沉寂无趣活像一块石头。 尚殿主并不觉得受冷落,他又自己坐了回去,仔仔细细看双方交战的情况,“对面那小辈能为不差,看功法气息,应该是凌烟阁出身。” “且他出身下界,能飞升上界本身就是天大的机缘,也是一剑剑拼杀出来的。窈兰打不过他,其实我也不大惊讶。” 明摆着是说假话,尚殿主含含糊糊一席话说出来,自己又跟着唉声叹气好一会。 即便没人搭理,尚殿主也能自得其乐。他又看了一会,直到李窈兰被剑气击中,面色惨白唇边也有了血迹,才悲悯无奈地一摇头。 从始至终,尚殿主的表情就没有变化过。他若有若无的笑意就漾在唇边,即便看到蓝衣女修倒向地面,他也没眨眼。 所以说,这傻徒孙为何要死拼到底。又没人要求她这样,差点毁了自己的前途,岂不可怜? 实在看不下去了,尚殿主又是一弹指,那景象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无情。”白衣人冷冷讥讽。 “比不得李真君啊。”尚殿主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戏谑之意,“若论无情,你比我强出太多。” 这句意有说指的话落在空中,无人应答就冷淡落地,简直不能更可怜。 尚殿主并不觉得尴尬,他早已习惯如此。 和李逸鸣打交道,就要有这种好耐心。若是无人搭话,他们俩都能对立枯坐数年,着实无趣。与其等李逸鸣挑起话题,倒不如尚殿主自己直接把想说的话扔出来,没准还能听见那口枯井中隐有回响。 少年殿主侧了侧身子,倚着栏杆眼波就望了过来,“我所说的出息徒孙究竟是谁,你应当一清二楚啊。” “他筑基之时,你和他见过一面。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你气息。” 白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眉睁眼目光有了实处,说出的每个字眼都带着十二分不快,“原来是你,使出那等手段。” “什么手段,卑劣手段么?”少年殿主一笑,艳丽面孔越发美得惊人,“我给徒孙一点帮助,说起来还算是天大机缘,可不能让李真君如此恼怒。” “他与我都是心甘情愿,你一个外人,本来也没有插话的余地。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太上派门内之事,李真君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吧?” 这句话让白衣人周身波动不止的空气重新归为寂静,他没合眼,一张清逸面孔还是波澜不惊,尚殿主却看出了无奈的意味。 是了,就是如此。 能看到李逸鸣如此为难的模样,就不枉费自己花尽心思,抢先将楚衍收入门内。 第65章 尚殿主越想越开心,干脆靠着栏杆大笑特笑。他笑到眼中有了泪花,才抹抹眼角揉揉脸,稍稍收敛些。 在尚殿主放肆大笑的这段时间里,白衣人垂着长眼睫平静无波,真如一座枯井般空寂无趣,一点生气都没有。 “反正,我徒孙可比你徒弟本事强。”尚殿主自鸣得意地炫耀一句,又偷觑李逸鸣反应。 “也许。” 光是空口无凭地吹嘘,尚殿主还觉得不过瘾。他要将切实证据砸在李逸鸣脸上,看这人是否还能无趣地波澜不惊。 少年殿主轻轻一弹指,灵山之下偌大一片场地就尽数显现在空中。他稍一凝神再一伸指,就找到了目标。 虚空之中显现的,正是楚衍的对手浑身震颤,眼睛睁得极大面色也惨白,最后无奈认输的一幕。 “我徒孙一道杀气就能震慑对手,让其乖乖认输。”尚殿主轻快地一拍掌,言语之中很是得意,“而你徒弟么,就有些艰难了。” 水波一荡,正是段光远神情肃然地面对一名散修,看情况是僵持已久不分胜负。 “未必。” 白衣修士话音刚落,情况就有了变化。只一道玄光闪过,其余旁观者都看不出情况如何,却是已分胜负。 段光远手握长剑横在修士颈间,对方迫不得已,只能低头认输。 “好吧,也不差。”尚殿主心不甘情不愿地称赞一句,还是勉勉强强十分不快。 旋即他又想到另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先前的小小不快很快被他抛诸脑后,“灵山大典到了最后,肯定是他们俩碰到一块。你猜猜看,我徒孙能赢,还是你徒弟会胜?” 如此问题,在旁人看来早有结果。 楚衍筑基一层,段光远筑基七层,根本没有可比性。 只要段光远不像之前宁康那样疏忽大意,妄想用他的短处碾压楚衍的优势,胜利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年殿主从不是那种没底气还非要装相的人,他向来聪明又狡黠,若非十拿九稳,断不会如此开口问。 他心中盘算万千弯弯绕绕,全被掩盖下来。尚殿主抬眉微笑间,都透着漫不经心地好奇,“不如你我赌一次,就赌谁能拔得头筹。” “不赌。”白衣人眉尾一扬,终于舍得分给尚殿主一个眼神,“结果如何,你不是早知道么。” 他语气之笃定,仿佛拥有预见未来的才能一般,出口成真断不能改。 尚殿主一摊手,很是无赖,“我不知道啊,对于结果,我也仅有六成把握。如果楚衍真是那人就好,不是那人,我就白费一番心思。” “若他不是那人,你又把无辜之人牵扯进去。” 尚殿主轻巧地一点头,并不觉得羞愧,“也是无可奈何啊,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楚衍牵连不深,诸多遭遇对他而言,就是一场天大造化,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少年忽地站起身,他衣摆下云纹晃动水汽氤氲,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拔高一截,“李逸鸣,别假装清高了。从你做了决定开始,事情再没有回转余地。” 白云如絮在他们身旁穿梭,尚殿主俯身向下,直视着那双金色眼瞳。 看似锐利又无情的一双眼睛,其中却有微不可查的歉疚与忧郁,根本化不开。 明明修的是无情道,偏偏情丝未断不得解脱。尚殿主一看,都觉得这人太可怜。 他压迫般又凑近些,字字说得冰冷又果决,“你我是棋手,他们是棋子,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谁都没有后悔的余地。” 又是一弹指,整片水幕再也不是喧闹纷扰的灵山之下,而是仅剩两个人的背影。 楚衍晃晃悠悠地走在上山的路上,时而俯身拾起树叶,时而踮脚嗅嗅花香。小少年看上去和寻常凡间富家子弟根本没区别,安闲自在的模样像是在春游,而非参加一场事关重大的试炼。 与他不同,段光远的背挺而直,似一把出鞘长剑。他沉着冷静地走在山路上,步伐坚定分外冷肃,任是谁也无法阻拦他孤傲笔直地向前走。 看似全然不像的两个人,却有一种微妙而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一望之下,两个背影竟能重叠为一。 啪地一声,尚殿主手指缓缓收拢,那两人背影也被他捏得粉碎。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人只能留一个,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时我们三人约定的清清楚楚,你现在后悔,也是徒劳无用。” “我没有后悔。”李逸鸣说得刚硬如铁,“你多虑了。” 尚殿主俯身向下,他单手撑着下巴撂在桌上,一眨不眨凝望着白衣修士,“我虽然不信,但也无关紧要。有你无你并无多大区别,总之,我非要做成这件事不可。” 少年殿主步步紧逼,惊天气势如浪潮倾天翻滚席卷而来。而白衣人就似波涛之巅的一片孤舟,身单影只又太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拍得粉碎。 然而那艘小船虽然吱呀作响,却坚挺而固执地存活下来。到了最后,甚至与波涛浪潮合而为一,不分你我交融聚合。 不管过了多久,他始终敌不过李逸鸣。少年殿主颓然地向后一步,双方僵持的难堪局面瞬间消失。 又是山峰之巅云霞缥缈,恍然出尘如在梦中,仿佛刚才一瞬间只是错觉罢了。 每次都是这样,又是自己先退缩。他一向望着那人背影紧跟在后方,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无法接近。 尚殿主眉尾一垂,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既然你不愿与我叙旧,今日会面就此结束。” “好走不送。”白衣人应对得飞快,他甚至不愿站起身来。 原本少年殿主踏着云霞离开了,听到这句话,他忽一折身,冷厉目光就望了过来,“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我都不许你出手干涉灵山大典。” “我不是你,言而有信向来践诺。” 尽管李逸鸣还是语声淡淡,少年模样的修士竟因此稍瑟缩一下,似是被这句话刺痛一般。 踌躇犹豫也只是短暂的,尚殿主再一抬头,还是平静无波的大能风范,“如此就好,得你一句承诺,我就能安心。” 他驾着霞光远去,不一会身影就消失不见。碧蓝天边染上一道金光,灿然而然地铺成一片云海,绮丽又壮美。 白衣修士没抬眼也不在意。他忽然指尖凝气,缓慢又郑重地写着两个字。 横竖撇捺,再横竖撇捺。 每一笔,李逸鸣都用了十成十的谨慎与小心,稍有不满意的地方,就皱眉抹去重新开始。 他笔锋凌厉自有风骨,纵然是虚空凝聚的字,也自有沉然气魄。 灵山之顶聚拢的白云,竟因这未完成的半个字而消失了,露出了山巅这座小小亭子。 就连苍穹游移不定的浮云,也被这两字惊扰得静止,突兀而沉寂地静止。 传闻中凡人能笔落惊风雨,上界大能仅仅写了半个字,亦有惊天动地的威能。 不少前来观战的元婴修士,骇然莫名地齐齐望向山顶。他们神识被阻隔,根本看不清楚山顶,仍能觉察到那股令人震颤的威势。 神识无用,那就索性用肉眼探查。即便他们竭力仰起头,灵山之顶还是太高又太远,仰头背身弯成一张弓,也看不清何事发生。 可元婴以下的修士,仅仅是不大在意地瞥了一眼天边,又重新关心起场上的战况来。 天边云霞瞬息万变,谁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看。他们修为层次与神识都太低,既无法察觉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不知自己错过了何等重要的信息。 李逸鸣根本不在意被惊动的众人,他继续不急不缓地书写另外一个字。 三点再加两撇一竖,最后两横竖勾收尾。最后一划,他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无形的空气中似有莫大阻力一般,迫使他停指悬腕,哪怕指尖再颤抖,都也无法继续。 原来竟是天意如此么,他再也无法呼唤那人的名字,梦中见不到那人的面容。就连聊以安慰写写他的名字,也不能做到。 白衣修士一垂眼,长睫跟着颤抖片刻。 他看似自由自在寿元悠久,谁见了都忍不住惊呼再跪拜,唯独在这点败下阵来。 相思难解,如此大概就是最狠厉的折磨。 李逸鸣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一伸手,将那灵气凝结的两个字握在掌心。等他再一松开时,掌心什么都没有。 凝固不前的云霞又流动向前,灵山之巅的层层白雾也轻柔缓慢地覆笼而来,似悠长绵远的梦境。 齐齐望向天边的元婴修士,也跟着收回目光。 可在山路之上的楚衍,仍然眼神凌厉地看向天边。他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锐,甚至带着那么几分森然杀意。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根本无法抵抗。楚衍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只知道痴痴恨恨地望向天边,无缘由也没办法。 段光远与他擦肩而过,少年嗤笑一声,问得直截了当,“无缘无故,你看天干嘛?难道还能看出一朵花来?” 楚衍收回目光,秀美面容上毫无表情。 他投向段光远的目光还是冷厉的,似是神魂中某种不可名状的可怖之物被点亮了唤醒了,倾天洪水翻涌而来,无从抵抗也无力抵抗。 段光远不由打了个哆嗦,他所有骄傲与勇气都在这目光下节节败退,差距太大,竟然毫无办法。 好在秀美少年一眨眼,那双澄澈眼睛又恢复如初,楚衍唇边还带着笑意,“原来是段道友啊。” 这声招呼有些轻慢,也称不上尊重,却让骄傲的段光远也跟着舒了一口气。他旋即就想起之前自己不堪表现来,二话不说就从楚衍身边挤过,差点把他带翻了。 等段光远一走,楚衍还想继续抬头看天。他着了魔般,只想长长久久地看下去。好似天边不仅有高深道法,还有无尽机缘。 一声无可奈何地呼唤,终于让楚衍回神了,“别看了,你也不怕脖子酸?” 楚衍一皱眉,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他也觉得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很,简直像中了邪。 “兴许元婴修士还能从中体悟到什么天机道法,但你修为太浅,根本毫无用途。除了脖子酸眼睛疼,你再看整整一晚,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青衣魔修又轻快利落地命令楚衍,“转身回神继续爬山,有这个时间,你倒不如抓紧提升修为。也免得谁都低看你一眼,本尊也不开心。” 少年正闷头向前,听了这话又不经意般说了一句,“旁人观感如何,我全不在意。只要魔尊大人瞧得起我,一切就好。” 简苍不为所动,他连眼皮都没颤一下,“油嘴滑舌,你又在哄我。” 眼看楚衍嘴唇张合又要说话,简苍又催他一句,“快点回去继续修炼,谁知明天你会碰上怎样的对手,你居然还不紧不慢?” 少年一腔热情全被打消了,他蔫头耷脑继续爬山,活像一只蜗牛。青衣魔修在神识中不远不近地看着楚衍,也没再开口说话。 他固然神情冷肃,心中却有一丝甜意蔓延开来,如在舌尖经久不散,整颗心也跟着暖融融的。 比起那人来,自己毕竟幸运太多。 一想到这,简苍一张脸也绷不住了。他唇边笑意清浅,再无之前的严肃模样。 “魔尊一定笑了。”谁知蔫头耷脑的楚衍,竟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狠狠吓了简苍一跳。 以后谁说楚衍是呆子,他就跟谁急。这少年平时看似不声不响,实际上什么都明白,蔫坏蔫坏的。 简苍更不高兴了,他恨不能化为实体敲楚衍额头一下,“你哪有那么多话,继续爬山。” 谁知楚衍还不闭嘴,他瞳光晶亮,仿佛真是个毫无心机的小少年,“看来我猜得没错,魔尊还害羞了。” 不知好歹,自己稍理他片刻,就高兴得忘乎所以。简苍索性闭嘴不说话,楚衍久久得不到回应,只能继续闷头向前。 一到院落,就有侍女殷切地迎了上来。眼见楚衍没什么吩咐,她们也就重新退下了。 楚衍打完一场并不觉得累,反倒是爬山时出了点汗,稍坐一会就能恢复过来。他也就倦怠地靠在廊下,看落花缤纷打发时间。 这一坐就已天边擦黑,院内明亮灯火一盏接一盏点亮了,映得那株紫陌树花色纷繁越发好看。 这株一边盛开一边凋落的花树,纵然无风亦有花朵沉沉坠下。不管是白色还是粉红浅紫,让灯光一映都变得不大分明。 唯有沉郁香气如影随形,附着在衣袖发间,久久不愿散去。 楚衍目不转睛盯着那棵花树。他思绪放松,人也跟着懒散起来,就连鸽子抖动翅膀轻轻啄着他的手指,都没发现。 “有人找你。” 还是简苍看不下去,跟着说了一句,才让楚衍回神。他一捉住那只鸽子的羽毛一望,原来是穆静雅传音。 这女修实在闲不住,半夜三更还邀楚衍到她院落一聚。 楚衍想了想,觉得自己出门看看也好。 等到了穆静雅院门前,就有侍女恭恭敬敬地迎出来,一路将他引到穆静雅所在之处。 穆静雅院中没有花树,却有一处格外雅致的小花园,还有一处凉亭。 院内没有点灯,唯有月色寒凉如水。那女修就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天。她的眼神实在专注,就连楚衍到了身边,也未察觉。 等少年不声不响在穆静雅对面坐下后,反倒是她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楚师弟何时来的,我都没发现。”女修讪讪开口,有点不好意思。 楚衍眨眨眼睛,“就在发呆的时候,我才进来。” “哎,我在想事情时格外专注,楚师弟莫怪。”穆静雅掩饰般挥挥手,还是直愣愣看楚衍,一时片刻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要卖个关子等楚衍问,但又实在等不及。楚衍耐心比她好,微笑的模样纯然如水,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少年的眼神。 不一会,穆静雅就自己败下阵来。她凑到楚衍身边,想了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你今天战况如何,可是胜了?” 这份温柔体贴被楚衍发现,他也笑了笑,“侥幸胜了,穆师姐呢?” “我也胜了,可你师姐却输了。” 穆静雅终于忍不住了,她一股脑把所有话都说了出来,“你师姐在一百名筑基修士中排名第九,不只因为她长相好看,更因为她实力非凡,至少比我厉害多了。” 说这种丧气话时,穆静雅就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见她自己也是真心实意地赞叹佩服,没有嫉妒也不觉得自己卑微。 “谁想你师姐这么个厉害人物,没败给上等门派修士,却输给一个中等门派弟子。这件事可实在稀奇,我听了都不大相信。” 以李窈兰要强的性格,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等门派弟子,不只是她自己难以接受,想来其余人都是如此。 楚衍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天下英才俊杰多得很,上等门派也不能尽数将其收拢,上等门派弟子未能占尽灵山大典前十名额,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道理楚衍能想明白,其余人不见得也如此想。 穆静雅看到楚衍眼神,就知道他不以为意,又赶快补充道,“我不是瞧不起其他门派弟子,好比凌烟阁虽然比不上太上派,倒也出过一些厉害人物。就比如一位范真人,就得过灵山大典次席之位。” “我惊讶的是,打败你师姐的凌烟阁弟子只有筑基三层,修为低了三层,却轻轻松松就赢过了她。越级而战居然还胜了,这就是天大的稀罕事,哪怕在灵山大典上也不多见。” 楚衍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奇怪。他发现自己到了上界以来,好像不管哪次至关紧要的战斗都是越级而战。 捉妖时如此,对战陈世杰时也是如此。就在今天上午,他还胜了一名散修。 “你不算,我们说的是普通修士。”穆静雅补充了一句,她一咋舌,又想起当时的情景来,还是惊叹不已,“你师姐何等要强,她最后都拼命了,更是血祭法器奋力一搏,威力快比得上筑基九层修士。” “那凌烟阁的男修,却掐准时机打断了她,让你师姐也受伤不轻。当时观战的也有几百人,见到这等情形,自然个个惊异。你师姐落败之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都不敢上去搀她。” 穆静雅说得眉飞色舞,楚衍心中却有了底气。 他大概知道,这位一出手就狠狠震慑了上界年轻之辈的修士,究竟是谁。 “更了不起的是,那人居然还出身下界。下界修士本来就罕见,若能飞升上界倒是个个了得,难怪他这么厉害。”穆静雅想得眸光晶亮,等她一看到楚衍,又补充一句,“你不算,楚师弟与众不同。” 楚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只想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穆师姐可知道,那名凌烟阁修士的姓名?” “林修羽,对,就是这个名字。”穆静雅稍一思索,就确定了。她倾身望向天边,又喃喃自语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没准能和段光远比个高低。” 第66章 穆静雅望着天边,一双眼睛满是晶亮的光彩。 她的神情也带着几分羡慕与敬佩,是平凡人仰望天才的那种神情,一者在天一者在渊,根本没有可比性。 虽说穆静雅也是太上派弟子,和同代修士比起来,也是天才也是佼佼者。但在天才中,还有人能力压群雄让所有人仰望,林修羽与段光远恰好就是如此。 要是她也能和那些人一样,就好了,女修暗自喟叹一声。 她也不是不努力,可穆静雅稍稍有些微薄自信,再抬头一望,真正的天才早在山巅云端,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 楚衍静默地看着穆静雅喃喃自语,尽管女修声音轻细,还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大概能理解那样的羡慕与憧憬,却无法感同身受。 楚衍不想看穆静雅一味叹息哀怜,他轻咳一声,话音分外柔和,“如果那人是凌烟阁的林修羽,我倒是认识他。” 听到这话,女修立刻怀疑地看了楚衍一眼。目光浅而淡,是微风吹过池塘稍稍泛皱的清浅,甚至激不起一朵浪花。 一望之下,穆静雅难免对楚衍有些怜悯。 哎,这可怜孩子,自己师姐不待见他,刘长老也权当他不存在。 他就好像一只弱小伶仃的小狗被扔在冰天雪地中,哆哆嗦嗦颤抖不已,就希望有人能伸手将他抱进怀里。 就算楚衍说了假话,也是想博得她的关注啊,并没有什么坏心眼。自己不疼楚衍,谁还会疼他? 女修心中柔软又温暖的一处被打动了,她不声不响望着楚衍,忍不住轻轻缓缓地微笑了。 穆静雅向来心善,即便明知楚衍说假话,也不愿揭穿。女修一眨眼,还是装作并不在意地询问:“真的么,楚师弟可是与那人有一面之缘?” “不,我救过他一命,也能算是有些交情吧。” 红衣女修不由一愣,是真真正正的呆愣。她心中思绪万千,讷讷无语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既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楚衍一听就知,穆静雅根本不信。但这女修为了维护他摇摇欲坠的尊严,就连敷衍的话都说得格外小心,生怕戳穿了楚衍的谎言。 被人如此维护固然好,可楚衍明明说了实话还无人相信,他就有些郁闷了。 小少年难免在心中感慨一声,又赶忙去问简苍:“魔尊大人,我真救过林修羽一命……” “本尊知道。”简苍只回了两个字。 “我每次都说实话从不说谎,可他们都不信我。”楚衍的声音轻轻软软,还带着微不可查的委屈。 明明是只猛兽,偏偏装成一副软弱温顺的模样,还怪别人都不害怕他。楚衍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简苍实在不愿理会。 青衣魔修眉宇一皱,他向来懒得掩饰,又痛痛快快地说:“因为你年纪太小也没威慑力,看上去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若你当真如段光远一般,板着脸神情冷肃,其余人都会高看你一眼。但你宁愿藏拙,也不愿显露锋芒,不是么?” 楚衍怔了一刹,而后轻缓地微笑了。 果然,旁人都看不穿他的伪装,觉得楚衍收敛气势就是单纯好欺负,可魔尊自有眼光,稍稍一瞥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精准极了。 这等眼光,大概在整个世间都属罕见。仔细算起来,楚衍与简苍也不过相处数月,却已有了这种难得默契,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简苍停顿片刻,又字字温柔地问:“你刚才,莫非在向本尊撒娇?” 他话音中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是破土而出的柔嫩幼苗试探着伸展枝叶,带着些许紧张。 紧张自然是真心实意的紧张。简苍对于楚衍,向来没有什么办法。 若他能从那人口中听到零星几句暖心的话,紧绷的一颗心也能稍稍舒缓。 “是啊,天下也只有魔尊疼我。”少年眨眨眼,如此示弱的话,他说得一点也不亏心。 那一瞬间,简苍既是惆怅也是释然。 也对,楚衍向来如此,恭维话信口拈来全不害羞。他永远有本事撩拨得简苍几欲发怒,又能瞬间平稳他的心绪。 明明简苍修为高出楚衍许多,他却拿这少年根本毫无办法。既是命中注定,也是他心甘情愿。 青衣魔修绝艳面容上有一丝笑意,水波般荡漾开来,在他人注意前却已消失不见。 他一抬眉,话音中三分戏谑三分认真,“等本尊重塑肉身之后,定会好好疼你。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就灭他全家。” 楚衍虚咳一声。 他没想到魔尊大人这么认真,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换来他如此凶残的反应,难免有些心虚。 “这不好吧,毕竟我的仇人太多,魔尊大人要一一报复,怕会忙得脱不开身。”少年小心翼翼地答话,让简苍窥见他罕见的弱点,魔尊立刻乘胜追击毫不犹豫,“本尊向来说到做到,从不辜负他人期望。就比如你这师姐,胆敢不信你的话让你受了委屈,我日后也不会放过他。” 谁能想到,一向冷眼旁观喜欢看热闹的魔尊,竟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楚衍觉得自己真不是嗜杀成性的人,哪怕别人无意间碰他一下,他都要卸了那人一条胳膊出气。 就在楚衍绞尽脑汁,准备不经意地打消简苍凶残的想法时,他却听到那人的笑声。 并不是之前的嗤笑冷笑,而是畅快肆意的笑,毫无阴霾也并未仇恨。 笑声实在好听,却让楚衍跟着呆愣了一会,他才明白自己竟被简苍骗了。 “傻子。”青衣魔修懒洋洋地说。 两个字说得又轻又缓,明明是不大好听的字眼,却似有无尽情思一般,悠悠荡荡落在楚衍耳中,让他浑身上下都是一哆嗦。魔尊哄起人来,可真是太要命了。不看脸光听声音,怕都有无数人为之痴迷。 楚衍反倒有些遗憾,他不能亲眼见到简苍此时的神情,大概是斜睨着眼睛波光荡漾,举手投足间都有风情万种。 “既然你不愿本尊报复他人,那我就换另一种方法疼你。说好了,不能反悔。”简苍恰到好处地停顿了,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向来机敏狡黠的楚衍,又愣住好一会。他像被柔软温暖的小兔子蹭了一下,心跳勃然而发,好一会都未平静。 楚衍觉得他脸颊微烫,甚至不敢接简苍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他不敢想也不能想,思虑太多徒劳无益,只会碍事。 少年不答话,简苍也不逼迫他,更是气定神闲的可疑。 好在穆静雅突如其来一句话,打破了楚衍恍惚出神的境界。 红衣女修想了好一会,也决定不计较楚衍刚才的答话,她好心好意地转移话题说:“楚师弟今日能够胜出,我自然十分高兴。李师姐既被淘汰,太上派就只剩我们三个。” “我自己能为如此,心中早就明白,也不抱什么希望。我更希望楚师弟小心些,真碰上无法赢过的对手,还是保命要紧。楚师弟也别在意什么赌局,你要是缺灵石,我也能周济你一下。” 说白了,她还是不信自己能够取胜。 少年漆黑眼睛定定看了穆静雅一会,没情绪也无含义,却莫名让她有些心虚。 穆静雅觉得,这样的楚衍她非常陌生。 不,从始至终,她也与楚衍相处不多,并不知道他本性如何。 好在楚衍微笑了,他字字温柔地说:“我明白师姐一片好意,可有些事情,你不拼到最后是不行的。” “就当试一试吧,看看自己能走到什么地步,也许我能拔得头筹也说不定。” 红衣女修忙不迭点头,她已然后悔自己又说错了话。 她算是发现,尽管李窈兰对自己的小师弟不大理睬,可这两人本质上却十分相似。 同样的骄傲固执不服输,明明前方就是死路,还非要亲自试一试。大概修成大能的修士,也多是这般固执吧。 女修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等她再回神时,只看见少年孤弱背影被夜色吞没,再一眨眼就不见了。 穆静雅心头忽然一颤,莫名有了一丝不祥预感。她越是细想,那预感越是清晰如斯。 今日一战,参加灵山大典的一百名修士只剩五十。明日再一战,只剩二十五,谁碰上谁都有可能。 楚衍该不会那般背运吧,应该不会。红衣女修自顾自摇了摇头,却未料到她的预感成了真。 楚衍的对决被排在第一场,一千个席位早就被争抢一空。 第二天 第三天还有人跟着见缝插针,挤挤插插硬生生塞满了整个场地,一眼望去就是起伏晃动的人山人海,稍微一看就让人眼晕。 这么多人自然不是冲着楚衍来的,他们全是因为楚衍的对手而来,个个伸头缩脑目光炙热。 既有看好戏的热情,也有押了灵石等待结果的期盼,亦有女修含羞带着看着场上两位男修,仔细琢磨那个更好看的左右为难。 纷乱情绪快将场外煮成一锅乱粥,人声嘈杂心思各异,看情形比忙忙碌碌的凡间还要热闹。 好在灵山虽不是上等门派,诸多散修也畏惧他们的势力,并不敢寻衅挑事,场下也算是有秩序。 练气修士人挨人人贴人地挤在场外,筑基修士却早就到了天上,视野开阔又分外宽广。 他们立于苍穹之巅,自有一分仙气与高傲。因为第二日比赛时间并不紧凑,所有许多修士都来了,只为看看交战双方的实力水平。 甚至昨天落败的李窈兰都来了,她驾着云霞垂着眼睫,面容还有些苍白,是伤重未愈的苍白。 静静立在她旁边的红衣女修,一瞧见楚衍对面的修士就眼皮发颤。 这点些微动作,就让旁边的黑衣修士投来目光,于是不大安稳的穆静雅又重新沉寂下来。 她一稍抬眼,就将场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又情不自禁抿了抿唇。 楚衍还是眉眼带笑模样温软,不像修士,更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公子。 而他对面的男修就硬朗多了,剑眉星目气势冷肃,俊美又孤高。他不动声色站在原地,就有种威震四方的气派,既像君王又似战将,霸气桀骜无往不胜。 那人果然模样不差,穆静雅第二次看,还是觉得赏心悦目。这念头刚起,就被她拼命一摇头打消了。 都到了何等关键时刻,不管林修羽长成什么模样,对胜局也不会有何影响。穆静雅恨不能时光倒流,让昨天的她从未有过那般灵验的想法。 她向来有如此古怪的本事,好事不灵坏事灵。可惜这让人不愉快的本领又一次应验了,穆静雅简直心塞不已。 谁能想到,四十九个人里楚衍偏偏撞上林修羽。若非天意如此,就是灵山看太上派不顺眼,想要直接筛去两名太上派修士。 比起心神不宁的穆静雅,李窈兰格外冷静。她专心致志只看林修羽,睫毛不眨目光不斜,只当楚衍是空气。 在李窈兰看来,这场对决自然早就结果注定。 林修羽能为如何,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是压倒性的气势与压迫,似他掐住了你的脖子毫不放松,一口气都喘不过来,又像你置身悬崖之边山石晃动,稍有不慎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以她高深修为外加血祭法器,结果尚且如此凄惨。楚衍才筑基一层,面对的又是林修羽这种对手,他根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不同于心怀侥幸又从未拼杀过的陈世杰,林修羽可是从小千世界一剑剑拼杀破界而来,基础牢靠又信念坚定,怕是本次灵山大典中不下于段光远的麻烦对手。 麻烦,棘手,毫无悬念。李窈兰心思静默,对于比赛结果早已毫不关心。 也许是天意如此,让楚衍早早碰上这么个棘手之人。就算那少年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定会奋战到最后一刻,李窈兰还是不信。 并非谁都有她这么死心眼,明知是死路还非要一头撞上去,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喊疼,只怨自己头不够硬,不能把阻碍之物撞个灰飞烟灭。 那是不顾前途只管当下的狠厉,李窈兰当时发了疯般一道道灵气挥出,简直像入了魔。可惜她还是败在林修羽手上,无悬念也没意外。 蓝衣女修长睫一合,不准备再看。身边的穆静雅不识趣,她轻轻拽李窈兰衣带一下,声音中都带着颤抖,“楚衍那么聪明,不会和你这傻子一样死拼到底吧?” 明明自己就在她身边,穆静雅说起话来还是毫无顾忌。好在李窈兰早知她本性如何,还是不睁眼心平气和地答:“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穆静雅让这句话噎得一愣,只恨自己看不清形势主动找李窈兰搭话,又碰了一鼻子灰。 她环顾四周,发现并无一人与她立场相同。其余修士大多带着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场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沉然与冷静。 “林修羽能赢。”有人小声交流,语气倒是分外笃定。 “肯定能赢,毕竟太上派李窈兰都败了。这场比赛毫无悬念,我猜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我倒希望更长一点,最好名叫楚衍的太上派弟子固执一点,与林修羽僵持不下。毕竟这等机会太难得,不管是输是赢,都是一场难得经历。” 这话说的含含糊糊,另一人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目光满是狡黠与会意。 是啊,他们巴不得楚衍与林修羽斗得两败俱伤,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小算盘倒是打得精明,心思就有些龌龊。 穆静雅面无表情斜他们一眼,那两不仅人没收声,反倒笑得越发肆意。 “太上派弟子个个心气高傲,你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意有所指的话,明显是说穆静雅太过霸道。 另外那人一扬眉,神情格外轻慢,“就是结局已定的事情,还不许旁人说两句么?不愧是嚣张霸道的太上派,还竭力维护一个刚刚筑基的小弟子,谁知楚衍是不是拿来凑数的。” “若真是如此,太上派可真是落魄了。这种普通修士都拿来凑数,难道太上派整整十年间,只出过四名筑基弟子?” 越说越过分,越说声音越大。穆静雅沉着眼睛,竭力不看不听不想。 谁知她如此举动,又被那两人觉得是心虚是害怕。 他们都是散修,见惯了上等门派弟子威风八面的气派,必定有怨气有不满。好不容易抓到错处,自然要肆意打击一番,也为出出心中那口闷气。 “我在林修羽身上押了一百块灵石,虽说赔率太低,也能挣一点。” “其实你应该押楚衍获胜,万一赢了,你就有三百块灵石拿啊,三百块。”另一人模样夸张,他捧着一枚玉简仔细查看,又是惊叹又是感慨。他干脆不避讳什么,清晰话音让云端上的每个人都能听清。 有修士皱眉不快,也有人凉薄地看笑话,更多人都是静默不语静观事态发展。 穆静雅纤细眉毛一扬,柔美容貌也有了几分冷意。 这两个人不看好楚衍没关系,还肆意嘲弄他,让她也跟着憋了一股火气。李窈兰不出面只当她是个聋子,另外的凌云浩也不能指望。 自己这个当师姐的不替楚衍出头,谁能替他出头?穆静雅拿出玉简,唇边只有若有似无的冷笑。 她指尖一划,就听那两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旁人瞧见这种情形,也跟着惊讶了,纷纷取出那枚玉简一看,也跟着静默了。 不知有哪个疯子,在所有人都押林修羽获胜的时候,一千块灵石赌楚衍获胜。 一千块灵石并非是苍白无用的数字,每个人在拿到那枚玉简之前,设下赌局的修士都会根据身份对其财产进行评估,押出的灵石自然也有限度。 设下赌局的那伙修士能为不凡,押下灵石的一瞬,就是一道天然契约。若想赖账不还,哪怕是上等门派弟子,都没那等本事违约。 “我也赌一回大的,一赔三这样高的概率,不试试实在可惜。”穆静雅唇角一扬,“风险越大获利越多,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才叫愚笨。” 其余修士目光淡淡望着穆静雅,并不觉得她有多聪明,反倒疑心她被气糊涂了才什么都不顾。 如果楚衍能赢,才是本次灵山大典上最大的意外。被众多人打量的穆静雅,气定神闲淡然极了,比起身边的李窈兰也不逊色。 “你气疯了。”蓝衣女修淡淡地说,“你之前还笑我恣意妄为,今天自己不也任性一回?” “的确有点生气,就当千金买一笑好了。”穆静雅分外坦然,她又没正行扯扯李窈兰的袖子,“你说,楚衍若是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对我好感忽生非我不娶?” 什么话,活像个纨绔子弟。李窈兰懒得搭理她,她拽回自己的袖子还是闭目养神。 云端之上的这场交锋,楚衍并不知道。他还是眼睛带笑模样可亲,冲对面的男修就问了一句:“林道友,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啊。” 这句话一出,之前就瞧不起楚衍的许多人,更加鄙夷他了。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还非要套什么近乎。他叫林修羽一声道友,对方就非得搭理他么? 第67章 在旁人眼中,楚衍这声问候就是不自量力的表现。他也不想想林修羽何等性情孤傲,哪怕面对的是李窈兰这等貌美女修,对决之时还是招招狠辣全不留情。 对待美人尚且如此,林修羽对其余人何等态度,根本不用细想。 他向来孤傲不爱理人也就罢了,毕竟强者自有优待,可攀交情蹭了一鼻子灰的那些修士,难免有些忿忿不平。 微妙心情碰上楚衍此等行为,好似滔天洪水瞬间找到一个倾泻口,汹涌而出气势澎湃。 他们既是嘲弄楚衍不知好歹,也怀着暗中看好戏的心态,想看楚衍套近乎被拒绝后尴尬不已的面色。 大家都是寻常人物,想要一步登天纯属做梦。一旦有人大着胆子踏出一步,也会被其余人狠狠拽下来,这大概就是在场许多人的心态。 性情孤傲如山的林修羽听了这话,唇边竟真有了一丝笑意。 平日里越是神情冷肃的人,笑起来越是分外动人,冰雪乍融光芒耀目,诸多冷傲都化为细碎雪沫纷飞而下。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竟在灵山大典上碰到你。”林修羽话音停顿一瞬,竟主动询问道:“你近来过得如何?” 方才还在嘲笑楚衍的人,简直疑心自己耳朵坏了,才会听到这种温和柔软的话。他们看林修羽此时表情,和之前敛目皱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全然不同,活像换了个人一般。 原来这两人真的认识,并非是楚衍乱攀交情。 即便是云端之上的李窈兰,也不由眉宇微皱。楚衍和林修羽何时有了这等交情,自己全然不知。 她一直看不起的小师弟楚衍,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背景,让李窈兰觉得有些无奈。那是掌局者对事态发展超出预料之时的无奈,疑惑为何一粒石子也会生出自由意志。 楚衍觉察不到周围人疑惑羡慕的目光,他似是一口深井,俯瞰之下井底幽深不见光亮。 小少年点了点头,既不殷切也不桀骜,当真是和普通朋友聊天一般,“我过得还好,在太上派也事事顺利。我也没想到,竟能在此与你重逢,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自你我分开那日起,我就猜到会有这种情形。”林修羽寂然地一眨眼,又缓缓向楚衍走近两步,“毕竟你能为如何,我也清楚得很。” 他离楚衍只有三步距离时,又忽然站定不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怀念疑惑叹息感慨,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差点节节溃败无可抵御。 林修羽的复杂心思,楚衍全然不知。 他谦虚地后退一步,和和气气地答:“林道友这就客气了,我现在修为远逊于你,还是你更了不起。” “客套话说多了,我就觉得虚伪。”林修羽一摆手,他的眼神了然又通透,似乎看穿了楚衍所有打算与谋划,“我竭力推演当日之事,觉得自己还是毫无胜算。” 这句话他说得坦荡而毫不遮掩,更让观战的众多修士也狠狠一愣。 楚衍何等身份什么来头,除了师门太上派太过出名之外,他们谁也找不到一丝亮眼之处。 就是这样一个除了模样好看,并无突出之处的少年,却能让林修羽都亲口承认一句他比不上楚衍。 仔细想来,谁都是疑惑不解。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眼前这场看似十拿九稳的比赛,很可能会出什么差错。 这预感不祥地笼在心头,阴云密布不见日光,让他们的情绪也跟着晦暗起来。 “复赛第一场,太上派楚衍对凌烟阁林修羽。” 裁判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默,之前他一直静观事态发展,还十分体贴地给了楚衍与林修羽叙旧的机会。 也是这声恰到好处的呼唤,让沉寂的人群重新热络起来。 就算楚衍和林修羽之前认识,那又如何?这可是灵山大典,每十年一次的灵山大典。 哪怕同门师兄弟在场上相见,都会拼个竭尽所能誓不罢休,更何况楚衍与林修羽只是稍有交情罢了。 结果至多是楚衍落败时不那么狼狈,想来这也是他和林修羽攀交情的原因。别看楚衍文文静静毫不起眼,实际上心机倒是多得很。还没开始对决,他竟替自己找好了后路,这些旁观者看来也心惊不已。 心思缜密的人暗自吃惊,许多人只觉得不耐烦。他们都是看热闹来的,自然希望比赛越激烈越好。 谁想这两人还没开打,光叙旧就花了好长时间,着实让人觉得不痛快。现在裁判都下令了,总该开打了吧? 楚衍毕竟是上等门派弟子,就算要落败,也得竭尽所能输得不那么难堪,由此才不枉费他们起个大早抢位置前来观战。 可惜他们的期望注定落空,林修羽冲裁判平静地一抬手,“我主动认输。” 五个字一出,偌大一片场地也跟着寂静了。修士们齐齐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互相对望,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什么话,林修羽明明有好大胜算,可谓十拿九稳的一场比赛,他居然主动认输? 奇异而古怪的寂静继续蔓延,一瞬间就扩散开来。 几千名修士哑口无言地望着场上对立而站的两个人,既是疑惑也有愤怒。 烈火般的情绪瞬间蔓延,灼烧得人呼吸灼烫目光阴狠,恨不能化为刀刃将那两人戳个对穿。 糊弄谁呢,这两人是糊弄谁呢?其中必有蹊跷,他们还真以为能肆意妄为不成? 有人忿忿不平,觉得自己特意起个大早却被糊弄了。更有人暗中冷笑,一心认定楚衍与林修羽早有协定。 如此古怪结果,必定是楚衍与林修羽事前商量好的。他们肯定在赌局上押了一大笔灵石,全赌楚衍能赢。 林修羽只需在场上这么一认输,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赌金就能翻上三倍。这样好的机会,换成谁都忍不住出手。 是了,比起前途未定随时有可能被淘汰的灵山大典,林修羽还是等着分灵石更妥当。他与楚衍料想虽好,却把其余人都当成傻子,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过错。 早有人轻声细语,给不明所以的人讲清其中利害。还有人直接了当地扯着嗓子喊,声音嘈杂纷乱,活像在菜市场一般。 “你们俩糊弄谁呢,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我大清早起来占位置,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寒暄两句就认输!” “亏得你们还是筑基修士,为了那几百块灵石,就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事情,真让人瞧不起!” 责骂声嘲弄声此起彼伏,将整片场地搅乱成一片波涛汹涌,每一词每一句都是锋芒锐利毫不退让。 太多太纷乱的情绪席卷而来,哪怕是云端之上的修士们都觉得呼吸一窒,想来身处场内的人更加不好过。 之前发声嘲弄楚衍的两名散修,也好似洞察实情般恍然大悟,“难怪如此,那位太上派女修敢押一千块灵石,想来是胸有成竹。” “区区两个筑基弟子,哪敢戏耍这么多修士?根本不用想,这其中必有太上派与凌烟阁背后出力。” “也是,这两个门派本来就交情不浅。林修羽之前对李窈兰毫不留情,大约就是为了今日之事铺垫,好让别人根本抓不到过错。” “如此心机深沉,真不愧是上等门派。” 那两人一唱一和的话分外阴险,转眼之间,就把楚衍与林修羽贬斥得低微而满是心机,情况太过不利。 李窈兰微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她平静无比地望着云端下的楚衍,神情寡淡无波,仿佛真是置身事外毫不在意的神仙。 穆静雅没她这份淡定本事,她狠狠横了那两人一眼,又嗤地笑出声来,“无能之辈总有借口,觉得自己输了不是另有黑幕,就是对手仗势欺人。” “灵山大典抽签过程都是当众展示,自有天道誓言公正。我们太上派还不至于那般不堪,为了区区几千块灵石,就下花大本钱力气。” “多说散修能为不堪大能极少,原本我还以为都是谣言,现在才看明白为何如此。两位要是能把恶意揣测别人的心思,花一分提高修为,都不至于如此可怜,活像两条败犬。” 红衣女修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牙尖嘴利分外尖刻,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那两名散修呼吸一窒,明知穆静雅说得全是实话,还得咬着牙冷笑,“你们太上派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还不许别人点评两句?” “这般群情激奋之下,裁判都不愿站在你们一边。若是如此轻易就让楚衍获胜,灵山大典还有什么威严与声望?” 穆静雅算是看清这种人的嘴脸。 他们固执己见绝不肯改,即便将事实直接摔在他们面前,这些人还是梗着脖子不认输。 和他们计较,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红衣女修索性板起脸,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权当两人是空气。 受到如此冷遇的两名散修,越发心思笃定。就算自己想错了,那又怎样? 没见千百名修士都跟着群情激奋,换做是谁都得仔细掂量一下。人多势众就是硬道理,上界也自有道理与公正,谁还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云端之上的筑基修士们神情古怪,场内的散修顾不了那么多。 眼见那太上派小弟子眨眨眼睛,似是茫然无措又似被吓傻了,他们心中就是好一阵快意。 换成平时,他们哪有这种机会光明正大欺负上等门派弟子。 什么高高在上的天才,现在也得乖乖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骂。他们也自有底气,毕竟都是揭露了不堪黑幕的正义之士,太上派又能怎样,难不成把他们全都杀了不成? 越想越开心,于是太多难听的话都被骂了出来,上下嘴唇一碰,不花什么力气。 楚衍和林修羽的祖宗十八代也跟着遭了殃,这情形和凡间泼皮骂街,也根本没什么区别。 “看见了吧,这就是上界。”简苍冷笑一声,“虽说是修士,却和凡人一样愚昧不堪,个个固执己见不愿更改。他们平时麻木不仁随波逐流,一碰上什么热闹,就忙前忙后指责对骂,比当事人更热心。” “你低调惯了,旁人一见你就觉得好欺负,谁都能上来踩上一把。” 楚衍没生气。他还是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澄澈,不畏惧也不害怕,“都是一群庸俗之人罢了,这样的人若能成就大能,上界才真是没了希望。跳梁小丑也活不到最后,更聪明的人都是冷眼旁观,一有机会再找机会补上一刀。” “比起真正的聪明人来,他们还差得远呢。” 少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既是洞悉事态也是了然于心。他说不生气就是真不生气,如果凡事都要计较,难免活得太累。 “这次不用我出头,林修羽自己都看不下去。”楚衍忽然一笑,笑容浅淡却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我索性牺牲些,成就林修羽赫赫威名,岂不两全其美?” 青衣魔修不客气地反驳道:“你打算虽好,却想得太过简单。林修羽主动认输,明摆着是为了偿还你的救命之恩。此次之后,你与他恩怨两清,情分已尽。” “未必吧。”小少年说得并不坚决,语气却十分肯定,“我清楚林修羽性格如何,他必定不会辜负的我的期望。” 听了这句话,简苍都不由呼吸一窒。 竟是如此么,原来楚衍步步算计已到了这般地步,林修羽受他恩惠,还真是有些可怜啊。 青衣魔修也不着急了,他气定神闲待在楚衍神识中,就想看事态发展是否真如楚衍所料一般。 如果楚衍事事都是顺心称意,一切岂不太过枯燥无趣? 有时简苍也觉得,他的心情矛盾得很。 他既希望楚衍修行之路平坦无阻,少年受不到半点苦楚。有时他也不大光明地希冀楚衍偶尔受些波折,如此才能让他依赖自己想念自己。 如此矛盾,大概是没救了。 可事态发展好像真被楚衍说中了,林修羽看到楚衍面色有些发白,他就一步踏出,替他挡下了所有责骂与鄙夷。 凌烟阁男修还是身形修长如竹,直直向天,不肯妥协也不肯败退。他目光所及之处,就是无尽森严威压,让肆意辱骂的人都不由浑身一冷,而后就讷讷无语。 并非是故作威胁的冷意,而是货真价实的杀气,血红如雾腥气浓重,有形状也有颜色。 被这杀气一激,修为比不上林修羽的人,都是本能地打了一哆嗦。他们呼吸受阻牙齿发颤,那男修虽未说一言一句,他们就已身处下风。 林修羽究竟在下界杀了多少修士,方能有这种可怕的杀气,谁也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们这才恍惚想起,林修羽对李窈兰那种美人都未心慈手软,可见他的确不解风情又格外呆傻。 若是林修羽分外记仇,一个个记下他们的面容声音,在日后一一报复回来,谁又能抵抗得过? 虽说灵山大典上不准不伤人性命,他们还能时时刻刻在灵山待着不成?此时有些人就痛恨自己嘴快,之前他们倒是骂得痛快,现在才觉得为难。 他们差点忘了,那两人毕竟是筑基修士,不好惹得很。 恰在此时,林修羽又面无表情地开口了:“在下界时,谁若冤枉我,我从不愿和无关之人解释,直接一剑杀了便是。” “可我到了上界,杀性就少了些,轻易不肯出手伤人。但我也不会一味受人欺辱。” 男修食指一抬,自有一柄长剑从他身侧抬起。 那把剑寒光在目又分外阴冷,有人一望过去,就觉得连他的眼神也跟着黏住了,明明心中畏惧,却还是挪不开眼睛。 “在场一千三百二十四人中,大多数只是趋炎附势罢了,只有少数几人兴风作浪。我行事公正,不会牵连他人,只追究罪魁祸首的过错。” 林修羽指尖一捻,有形的长剑就悠悠漾化成浅紫光芒,一望即知的锐利无匹。 一化二二化四,等衍化成十六道剑光,就悬在空中凝而不发,所有人的呼吸与心跳都为此一停。 “楚衍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主动认输成全他,只算偿还一部分恩情。几位与我有何干系,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修长手指向前一挥,十六道剑光就如长了眼睛般呼啸而过,方向不同速度各异,却全都避不开。已经有人心惊打颤地闭上眼睛,他甚至听到了剑光掠过他头顶时发出的声音,铮鸣作响如死亡的脚步。 那股森然寒意消失之时,那人却觉得脸上一热,而后才是旁人呼痛叫喊的声音。 那是哑着嗓子的凄厉喊叫,恨不能满地打滚再死命哀嚎,仿佛如此就能稍稍减少一些疼痛。 “灵山大典上不能出人命,我只砍几位三根手指,稍作惩戒。” 林修羽最后一句话才到耳边,虽然血腥冷酷,却莫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松。 他们先是愕然,而后就迫不及待回头去看,非要看看何人不怀好意蛊惑人心,差点连他们也害死。 目标太过明显,有哀嚎不断之人也有捂着手指面色阴沉之人,全都瞒不过其余人的眼睛。 旁观者也没心情再管楚衍和林修羽的事情他们,纷纷尖锐愤怒地瞪着那些人,恨不能将他们生吞活剥一块块撕碎才甘心。 凌烟阁男修长袖一挥,十六道剑光又归拢为一,还是光洁如初不染血腥的一把好剑。 在云端之上的筑基修士们,也跟着看得呆愣了。 原来除了冲霄剑宗弟子以外,还有其余修士也能分化剑光一为十六。这份本事与天赋,让他们明白林修羽将来必定是个了不起人物,元婴大能都有可能。 而被林修羽另眼看待的楚衍呢,这人又有什么本事? 几道目光从上而下落到楚衍身上,小少年似是敏锐地觉察到了,竟向着天空露出个浅淡微笑。 还是一如既往的害羞温和,更像个富家少爷而非仙道修士。 可此时楚衍的微笑落在其余筑基修士眼中,却让他们警惕之心节节攀上,不敢再小看楚衍半点。 该是何等敏锐的神识,他们在云端遥遥看一眼,楚衍就有所反应。这份本事就是出类拔萃,难怪林修羽也高看楚衍一眼。 其余人有何等惊讶反应,林修羽也懒得理会。 他只定定看楚衍,目光专注神情执着,还带这点微不可查的怅然,“我还欠你两次,而后你我再无牵连。” “这次就已还清了,林道友不用想得太多。” 林修羽不理会楚衍的辩解,他稍稍一摇头,还是脊背挺直地向场外走去。 到了上界之后,林修羽隐约明白楚衍被牵扯进何等麻烦的事情中。只看太上派与玄奇山都为他一人出动,所图必定不小。 可林修羽重恩重诺,他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反悔的时候。既然心底那缕悸动不合时宜,他也能学会忍让等待,他有耐心也有决意。 他与楚衍擦肩而过之时,还是声音轻细地道:“既然我因你退出灵山大典,楚道友也该不再藏拙,定要夺得头筹。” 小少年稍一歪头,也笑了笑:“我尽力而为就是,也不能保证什么。” 第68章 听到回答的林修羽,又对楚衍轻微地一点头,弧度矜持。 就连他转身离去的身影,也带着几分孤傲之意,似候鸟南迁时,也要竭力飞在最前方的那只头鸟。 两人简短的交谈,只是稍一停步再一眨眼的功夫,双方身影交错瞬间就已分开。从此以后,还是各走各路并无交集。 楚衍忽生预感,他一扭身去看林修羽的背影,似想记住这一刻。不止他如此,天上天下观战的一千余名修士,也是这般专注地凝望着他。 眼见那君王般孤傲的青年一步迈出场外,再踏上云霞飘然离去。从始至终都是风度优雅端然,却有锋锐光芒灼烫他们的眼睛。 小少年愣愣看了一会,就不大愉快地皱了皱眉,“这次又让林修羽出了风头,我不太高兴。” 他越说话音越小,还有些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意味,可简苍这次没上当。 楚衍何等心性何等脾气,怎会因此些微小事心绪波动? 更何况林修羽替楚衍出头揽下所有事情,明明全在楚衍意料之中,这人也好意思委屈地向自己撒娇。 谁说自己心仪楚衍,就要随时随地宠着他那点小脾气,简苍也有自尊也有打算,说不理就是不理。 等林修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边,楚衍才叹了口气,他平平静静地起身往场外走,好似和一个普通修士般并无区别。 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有些木然无语。 他们眼见裁判并不阻止,才迟钝缓慢地交换个眼神,再一点头。 就是如此,看来就是如此了。 比赛开始之前,他们谁也想不到,结果竟是这般出乎意料。楚衍获胜也就罢了,毕竟还有那么一丝些微可能。 不论结果单看过程,他们就觉得有些憋闷。这算是什么胜利之道,攀交情说上两句话,对方就痛快利落地认输? 明明进了复赛的五十名修士中,只有二十五人能留下来,谁不是竭尽所能但求不后悔。偏偏本次灵山大典上出了林修羽这么个人,二话不说当场认输,着实让他们开了眼界。 救命之恩再重,也无法和自己的修为前途相提并论吧?但那凌虚阁弟子就是如此超脱世外,来得飞快走得利落,都不让旁人有插嘴的机会。 不是他们不能,而是再也不敢。那十六个人被剑光砍断手指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谁敢再多说一句,就是自找苦吃。 更何况灵山修士都已默认了结果,即便有人心怀不满,也只能乖乖闭嘴不再出声。 场下修士默然无语好一会,他们心中的不满无法消除,可真当楚衍走到眼前是,他们还是齐齐沉默地给少年让出一条路来。 好在楚衍态度并不桀骜,他面上挂着浅淡微笑,每经过一行人时还不大好意思地点点头再道歉,真似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眼看对局的两个人都已离开,场内修士才回过神来,继续小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普通修士事不关己,权当热闹看。可在天空观战的那些筑基修士,心思却未必有那么简单了。 两个嘲弄楚衍的散修,更是面色发白讷讷无语。虽然他们还是竭力维持平静,却没有之前的嚣张气魄。 输了就是输了,他们表面上还是强撑着不服软,心中却有些忌惮,生怕穆静雅落井下石再讽刺两句。 红衣女修根本不在意他们两人,她反复查看着玉简上灵石的数量,向一旁的女修轻声细语道:“三千块灵石,我说好人必有好报。” 李窈兰冷着一张脸,越发不想说话了。 穆静雅不过是被楚衍皮相所惑,脑子一热就跟着他发疯,谁想最后还真侥幸赢了。 她不大高兴,穆静雅好像看不出来一般,非要扯着李窈兰的衣袖絮絮叨叨:“哎,我赢了钱心情也好,也不愿和某些不识好歹的人计较。” “毕竟我们太上派家大业大,自有风度与底蕴,某些无德之人羡慕不来。” 那两名散修听了这话,立时心中一松。随后穆静雅一句话,又让他们又绷紧了神经。 “说来也巧,我下一场的对手,是一位叫高克的高道友,不知是在场哪位?” 听到名字的瞬间,两人中就有一人差点绷不住脸。他一抬头,就看到穆静雅似笑非笑的眼睛,由此方知事情麻烦了。 谁刚刚说太上派家大业大自有风度,眼前这女修就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实在不得人喜欢。 偏偏事情发展还如此嘲讽,若说是巧合,他们都怀疑是上天的安排。 姓高之人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 穆静雅就坐在长廊上,一双长腿垂下踢踢晃晃,实在算不上矜持。 “楚师弟你离开得太早,没看见我把那人收拾得哭爹喊娘的情景。”穆静雅托腮眼睛眨动,她虽然在竭力维持风度,实在憋不住了,转瞬间就大笑出声。 “事情可巧,那两人刚刚嘲弄完太上派,其中一人就碰上我。另外那个也没胜出,好巧不巧碰上段光远,输得那叫一个凄惨可怜。” 红衣女修还叹息了一下,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她对面的少年低低应了一声,就让女修高兴得难以自持。 “段光远那时出手格外狠辣些,以我猜测,他也许是与楚师弟意气相投,瞧不惯旁人轻蔑你。” 楚衍一扬眉,并不觉得惊讶。 自该如此,本来也是如此。段光远的举动他早已料到,换成是自己,他也会这般行为。 也许那桀骜又肆意的玄奇山弟子,还觉得楚衍这般蔫头耷脑实在丢人,不只是丢楚衍自己的人,就连他也跟着面上无光。 这等奇妙感觉说来玄妙,旁人怕是也无法理解。 少年稍一出神,就被旁边的女修大大咧咧碰了碰手背。 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楚衍好似被针刺了般一缩手,而后他又坦然自若地放了回去。 如此微妙表现,心思粗狂的穆静雅并未发现。她眸中满是晶莹亮光,摇摇晃晃似水波荡漾。 “所以说,好人有好报。我赌楚师弟能赢,就赢了整整三千块灵石。”穆红衣女修一伸手,储物袋就顺势推到楚衍手边,“说好的,你我对半分。”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自己的时候,穆静雅却毅然决然地赌自己能赢,楚衍不是不感动。 那份感动褪去之后,却是不安与惶恐烟一般涌上心头,虽未遮天蔽日却已有了阴霾。 楚衍淡淡一点头,就连笑容也有几分疏远,“多谢李师姐好意,请再替我把这些灵石押出,还赌我能夺得本次灵山大典头筹。” 红衣女修苦恼地一皱眉。她刚才其实说了谎,穆静雅拿出的就是全部赌金,根本不是所谓两人对半平分灵石。 为了让楚衍打消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甚至不惜让出所有灵石,只为让小师弟安安稳稳继续修炼。 就算楚衍之前侥幸救了林修羽,也不能改变他修为低人又软糯的本质。他想要夺得本次灵山大殿首席之位,还是难于登天可能性不大。 复赛第一轮,五十名修士就筛去一半。再过一日复赛第二轮,至多能剩下十三名修士。 至于决赛战况如何么,不用想都知道是分外惨烈,从没有任何例外。 而灵山大典每次的获胜者,绝大部分也都成了大能,这比赛最后根本容不得丝毫侥幸与疏漏。 穆静雅能进前二十五名,她已然十分满意,也知道自己极限所在。 李窈兰早在第一轮就败下阵来,太上派虽然惋惜,也觉得理所当然。长老们顶多期望凌云浩能进灵山大典前三,若是失手也并非不能理解。 至于楚衍么,他们只是碍于尚殿主面子,让这小辈来长长见识。他一路侥幸走到现在,已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楚衍偏偏不愿如此,他固执地一遍遍重复强调自己能赢,非要在绝境之中杀出一条生路不可。 穆静雅看他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还是不明白楚衍这般固执的理由。 红衣女修眼珠一转,挨近些贴着少年问:“既然楚师弟还是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阻拦。” “大概楚师弟也有杀手锏吧,比如某种特殊功法传承,平日里收敛气息毫不出奇,关键时刻就能让众人惊讶?” “又或者,楚师弟夜观星象窥破天机,早早揣测到自己对手是谁,所以胸有成竹毫不畏惧。再不济,肯定是楚师弟背景深厚,灵山都不得不妥协。” 越说越不像话,穆静雅自己都不相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完全是拿小说话本中主角的经历打趣楚衍,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谁料那少年目光淡淡一瞬不瞬盯着她看,让红衣女修有些心慌。 少年忽然笑了,颊边梨涡一现,“我其实是某位大能转世重修,修为不再却能预测未来,之后发生的每一步我都了然于心。平日里我生怕旁人看出端倪,因此韬光养晦不愿出头。” “唯有本次灵山大典,关乎着上界前途与命运。我重担在肩不得不出头,谁想竟被穆师姐看穿了。”虽然楚衍话说得不正经,面上还带着笑意,穆静雅的眼神却一分分凝固了。 之前楚师弟为何能打败陈世杰,胸有成竹毫不畏惧?为何楚师弟一碰上林修羽反倒有了底气,这两个人究竟何时认识的。莫非也是楚衍刻意结交,因而才有林修羽当场认输。 还有现在,楚衍坚决笃定自己能夺得头筹,也应当是他窥见未来失态发展吧。 红衣女修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惊心,她声音干涩地问:“怎么楚师弟,上界会有天大劫难不成?” 越是不可能之事,往往更会应验,之前穆静雅的预感无一不是如此。她现在一颗心也紧绷着不放松,已然将楚衍的话信了个十成十。 ” 好一句话,竟唬得穆静雅的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紧攥着手指,就等楚衍吐露未来的一刻。 少年的笑意一分分褪去,他长长眼睫一颤盖住眼睛,似是真有那么两分忧伤不已的模样,“我骗穆师姐呢,谁想你真信了。 红衣女修很是呆愣了一会,她才明白自己又被楚衍糊弄了,旋即狠狠瞪少年一眼,一挪身就离楚衍三尺远。 “我说实话穆师姐又不相信,说谎话你反倒全盘接受,我也很委屈啊。”少年声音软软地替自己辩解,穆静雅还是不理会。 “其实我上面有人,合道期大能是我好友。” 烂借口,谁若相信就是傻子。穆静雅侧身不看楚衍,她还拼命紧绷着一张脸,就怕少年瞧不出她正在生气。 枉费穆静雅一片好心,只惦记楚衍一人安全,这人居然如此糊弄自己,实在太过分! 楚衍太过愚笨,他就不会说好话哄自己两句,非得一板一眼地辩解? 穆静雅即便生气,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她双手抱膝背过身去,专心致志地看花朵飘散瞬间开落,风一吹就像下了一场雨。 “师姐当真恼了?”突如其来贴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字句直直钻入耳中,酥麻酸软一应俱全。 女修细白耳垂立时一红,她不大相信地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楚衍一双明澈坦荡的眼睛。 那双眼睛形状优美好看,一眨眼就是波光荡漾迷惑人心,可穆静雅没脸红也没再避开。楚衍此时的目光,就如溪水澄澈清可见底,每一缕情绪荡漾,都不瞒人清晰地投映在其中。 正是因为如此,穆静雅才格外难过。她仔细地看了又看,从中找不到歉疚,也没发现丝毫缱绻。 根本不用开口去问,穆静雅就明白她那点小心思根本没有指望。好在楚衍分外体贴,只一次目光交汇,就温柔坚决地拒绝了自己。 这样默契又体贴的举动,已经足够让穆静雅打消念头。 “你真不会说谎,也许是不屑说谎吧。”红衣女修沉默一会,真正沉寂地冷淡下来。 “我偶尔会说谎坑骗他人,但对真正信任之人,我向来直言不讳。” 听到这句回答,穆静雅终于能够彻底死心了。她闭眼沉思了好一会,再睁开时,还是眉目皎然笑颜如花,“很好,你真的很好。” 女修一转身就落到了地上,她纤细身影似被风吹散的落花,“楚师弟不用送了,我自己离开就好。” 楚衍也当真说道做到,他遥遥看着那袭红衣消失在密密繁花之间,似天边晚霞被夜色吞没。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告别,好在穆静雅表现得体分外大度,谁都没闹出太难堪的事情来。 能在情丝尚浅之时挥剑斩断,总比最后心灰意冷放弃强出不少。 楚衍独自行走在世间,无依靠也无寄托,仔细想想自己都觉得可怜。好在这次情况不同,还有其余人能和他交谈慰藉他的寂寞。 “这女修还不错,至少比你师姐强,当道侣也不错。你可想好了,彻底拒绝之后就没有回转余地。” 青衣魔修的话像是提点,楚衍从中听出了一丝古怪的意味,立时让少年心生警惕。 “因为我一心修道,无心谈情啊,这点诱惑又算得了什么。”少年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五瓣浅粉聚拢成形,坚决固执地将花蕊收敛其中。 “再说还有魔尊大人在身边,我也不寂寞。” 尽管知道楚衍话说得暧昧,他本人也没那种心思,但简苍还是不由自主地欣喜了片刻。 那是幼苗破土而出见缝就钻的固执,无理由又蛮横地一个劲向上,甚至能顶起千斤巨石。 越在意越是小心翼翼,生怕听错看错让自己受伤。 简苍没有欣喜若狂,他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是小狗么,认定了主人就不愿离开。本尊又不能随时陪在你身边,有朝一日我若离开,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魔尊陪着我罢了。若真没了你,我会伤心。”少年说的轻轻松松,可他却一用劲将那朵花捏碎了。 这种回答,并非是简苍想听到的话。 他并不希望楚衍如此认真执着,反倒希望少年薄情寡义些,一等自己离开,楚衍反倒觉得神魂自由没有拘束,由此简苍反倒能够开心。 青衣魔修一笑,话音还是漫不经心的,“你的回答本尊不满意,也不像你圆滑性格。我以为你会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我去往何处,你都坚决跟随。” 简苍说得轻松自在,楚衍也只是笑笑,他没有再说话。 他一向极少给出承诺,因为他自己尚是前途未明不见光亮,哪怕是双方了然的默契与惦念,少年也从不愿多想。 没有得到回答的简苍不意外。他没指望楚衍怎样,更深知那人性情如何。 可是细细想来,还会有那么一丝寂寞吧。虽然浅淡却挥之不去,如香气般如影随形,附着在衣袖之上经久不散。 之后楚衍与简苍谁也没再提之前的话,他们权当是在花树下说的几句胡话,过耳既忘并不入心。 不止他们两人如此,穆静雅同样如此。她再与楚衍打招呼时,还是笑嘻嘻的模样,言语间缺少了那么一份亲密。 太上派仅剩的三名修士中,也唯有穆静雅楚衍有说有笑,看起来像是同门。一旁黑衣的凌云浩,冷冰冰直挺挺站在原地,就像一片不讨喜却偏偏盖在头顶的乌云,莫名压得气氛沉暗。 现在是复赛第二轮,对决名单尚未决定。 剩下二十五名修士全都聚集在灵山之顶,稍一抬眼望去就是雾气浩渺,若有若无遮住了苍穹。 他们或是沉默,或是小声交头接耳,并无一人上前打扰那太上派的三人。既是识趣,也是懒得多说。 到了此等地步,谁都有可能是对手。灵山大典开始之前,他们都已寒暄完毕。与其现在徒劳无用地多耗精力,倒不如闭目养神省点力气。 即便是散修,也没什么巴结大门派的念头。 只要他们能在灵山大典上夺得好名次,哪怕是太上派这等桀骜至极的门派,也会网开一面收纳他们为弟子。 大概所有人都是如此想,所以场上气氛才分外冷淡。 偏偏有人不识趣,他直愣愣就冲着楚衍去了,“楚衍,楚道友,原来还真是你啊。” 少年声音轻细,还带着点忐忑不安。眼见楚衍回头微笑,他才眉宇舒展也跟着笑了。 白修齐还是模样生涩又害羞,从始至终也没变过。 “我那天看了你的一场对决,一招未出就败退对手,真是了不起。”白修齐径自凑到楚衍身边,直直夸赞起楚衍来,“你第二次胜利,我也不觉得有多侥幸。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在赛场上还能碰到熟人。” “换做我和你对决,也会直接认输。” 这般耿直又诚恳的话,叫别人说来就是故意巴结讨好,唯有白修齐目光坦荡别无他念,才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楚衍想了想,他也没避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其实林修羽也打不过我,结果不会有改变。” 白修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我也打不过你。” 筑基修士都是耳聪目明,自然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他们望了一眼就挪开眼睛,心里却跟着冷笑了。 第69章 在场的修士们其实都明白,楚衍能够走到今天这等地步,全是因为运气好与他人成全。 谁想楚衍好似没有自觉,他甚至还敢与那少年一迎一合吹捧自己,怕是不知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 怎么他每次都有如此好的运气,不管到哪都能拽出一个熟人来。可怜那小少年不知世事,就被楚衍唬得迷迷瞪瞪,怕是也没好了。 怜悯的视线落在白修齐身上,立时被他敏锐发现了。 少年一皱鼻子,不大愉快地小声问:“楚道友,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怎么他们全都用那种眼神看你?” 白修齐好似忘了,尽管他声音压得低,在场之人都是筑基修士,只凭神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句话也着实戳中楚衍弱点,很是有些人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就想听他如何为自己辩解。 “不知道,我也莫名其妙。”楚衍简洁利落地说,笑容都带着点无奈,“大概是天妒英才,我注定步步艰难吧。” 不要脸,实在不要脸!有人面上肌肉耸动一下,终于还是忍下了,没有开口就骂。 若说他们嫉妒段光远那等天才人物也就算了,一个处处靠运气勉勉强强留到现在的人,也好意思说他们嫉妒楚衍。 看来这太上派弟子不只运气好,更是不知天高地厚胆子太大,难怪总惹众怒。 白修齐感觉太敏锐,他说出那句话后,就环顾一周。少年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就像小狗般四处转圈,想嗅到敌意的气味。 毕竟背后偷听人说话不算多光彩,那些敌意与冷漠的视线被他这么一瞧,还是稍有收敛。 茫然四顾一周,还是一无所获。 好在白修齐一向看得开,他又追问:“楚道友,之前你和林修羽那场对决,几乎观战的所有人都在骂你,师兄也捂住我的嘴,不让我替你说话。” “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可生气的。说来道去都是你与林修羽的事情,他们却跟着忿忿不平,着实奇怪。” 楚衍定定看白修齐一会,秀美面容上忽有笑意绽放,“想不通就不要想,多思无益,不如静心修炼。” 霓光派弟子本能地一哆嗦,他不由自主离楚衍远了点,“我觉得,楚道友你有点怪,未免太好说话了……” 和江州捉妖时二话不说态度强硬的楚衍相比,眼前之人虽然眉眼带笑态度随和,白修齐却看得别别扭扭不大自在。 他向来心机浅薄,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隐瞒亦不撒谎。即便心仪楚衍表白被拒,白修齐还能坦坦荡荡凑到楚衍面前叙旧,不管他人看法如何。 现在这个总是微笑脾气太好的楚衍,陌生得可怕,根本不像他本人。 “我一向如此性格,能屈能伸大度得很。”楚衍轻轻松松地说,“能留到最后就是胜利,旁人有何看法,又与我何干?” 那句话是透过神识传来的,话音平平无奇,白修齐却跟着打了个寒颤。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自己的师兄拽着胳膊拉开了。 另外一位霓光派弟子迟迟赶到,他一看自己的小师弟正和楚衍叙旧,生怕白修齐与楚衍牵连太深。 他冲楚衍连连点头道歉,也要捂住白修齐的嘴强硬地将他脱开。 白修齐的师兄并不鄙视楚衍,他只是怕自己小师弟惹上麻烦。 明明没多大本事,还偏偏要凑到楚衍跟前,真当自己是铜皮铁骨不成? 楚衍含笑目视那二人走远,白修齐不大情愿地扭头冲他挥挥手,以此当作告别。 他真是注定孤家寡人的命,就算偶然有个好友,也是短暂相聚又陌路离去。诸事于我如浮云,大概这世间,也没人能真正了解楚衍。 向来不在意这些事情的楚衍,忽然有了一丝浅浅的寂寞,并不起眼却在心底留下了一道印痕。 一旁的穆静雅人缘好,她早被好几名女修围拢在最中央,大约是谈论一些女修间的话题。至于凌云浩么,他们俩向来没有交情,也没必要硬套近乎。 少年稍寂寞地低头不语。好在他的寂寞没持续太久,就有一道澄金霞光于空中缓缓铺开,太绚烂又太显眼,谁都忍不住屏气凝神望向天空,心中隐约有了期待与猜想。 等到参加灵山大典的修士只剩下二十五时,灵山上的大能修士终于肯亲自出面见见他们。 那人孤身一人立于苍穹之巅,看不清面貌如何,气宇风度却令人心折。 虽然在场的都是筑基修士,他们一眼望去,也觉得那金光灼灼烫眼,是不忍逼视的森然威压。 霞光中的修士没说话。他手指一点,一件长颈圆肚的瓶子,就缓缓坠落到他们面前。 那瓶子不光模样古怪,颜色也十分奇怪,银蓝金绿紫灰,一眼望去根本分辨不出来。每过一刻,瓶身颜色就变换,目不暇接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那瓶子上,一瞬不瞬,生怕错过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东西。 修士又在云端遥遥地一伸指,瓶口忽然冒出了五色云霞,氤氲成山林瀑布仙鹤小鹿,太过逼真栩栩如生,好似烟花般令人目不暇接。 忽然云霞被猛然收拢一空,众人心神都是跟着猛然紧绷起来,他们明白至关紧要的时刻到了。 “灵山大典二十五人对决场次,由灵器吞天瓶抽取,天道为证。”云端修士一开口,就是不同凡响,似乎每个字都在他们脑海嗡嗡响彻,“如有疑问,可以当场提出。” 尽管谁都看不见修士的眼神,他们却本能地发现,那人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绕了一周,面面俱到无有疏漏。 没有疑问,自然没有疑问。都说是灵器抽取,且有天道誓言为证,还能有什么疏漏之处? 他话音落下许久,还是无人应答。 修士又一弹指,吞天瓶口这次吐出的不是烟霞,而是艳红的大字,未免艳俗,还特意用银色勾边,倒是有种格外的诡异与优雅。 两个名字被喷吐而出,大字还贴心地稍有停顿,以便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又有沉稳无波的声音报出场次与对决之人姓名,“第一场,贺庆之对杨宇。” “第二场,赵瑕对邵雍。”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每当一个名字被报出来,他们的心都跟着狠狠哆嗦一下。 这等缓慢又未定的时刻,最是折磨人。被报出名字的人还好,已然是脊背一松再无牵挂,反正都是命途已定。 接下来的的人反倒更紧张了,他们开始不断估算自己可能碰上的对手是谁,若真是遇到最糟糕的状况又该如何是好。 其实虽然谁都没提,所有人都记得场上只有二十五人,必有一人会被轮空。 万一,万一他们成了这二十五个人中的幸运儿,安安稳稳就能进入决赛,一切岂不太美妙? 随着希望不断破灭,已然有许多人都心灰意冷了。一人接一人都被排除,到了最后,竟只剩三人场次未定。 众人一看之下,这三人他们还都不陌生。段光远白修齐与楚衍,事情可不是巧极了。 有人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们觉得自己没碰上段光远就算好事,即便段光远真是轮空进入决赛,他们也并不觉得奇怪,谁叫那人实力超群自能碾压众人。 但若是其余两人中有一人轮空,他们就不那么高兴了。 很有一些锋锐目光落在楚衍与白修齐身上,是恶狠狠又不快的赤红,像野兽恶极欲噬人的眼睛。 骤然被人如此敌视,白修齐先是疑惑,而后就面色微白退后一步。 他全然不知缘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自己就会招惹来如此多嫉恨的目光。 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对善意与恶意都太敏感,稍有异样就觉得整个世界天塌地陷。 “之前白道友问我为何被众人敌视,现在你大概能明白了。”楚衍的声音随着神识来了,字字狠狠砸在心上,掀起好一片惊涛骇浪。 白修齐这才发觉,他之前问话太直接又太不体贴,亏得楚衍没跟他翻脸抑或避而不答。 少年还是低垂着头,他小声又羞怯地向楚衍道歉:“楚道友,之前是我太过唐突,你没生气吧?” 楚衍不答反问:“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些人不敢敌视段光远,只敢鄙夷你我?” 白修齐诚恳地摇摇头,随便猜了个答案,“因为霓光派势力不大,不如玄奇山那样威风八面?” “因为他修为比你我高,傲视群雄众人臣服。也因你我修为低弱,在其余人眼中不堪一击。除非是真正无欲无求之人,否则在场之人没谁会对弱者心生怜悯。” 这话白修齐不大赞同。 他仔细一琢磨,刚要反驳,就听最后一场对决之人的名字被报了出来,“第十二场对决,白修齐对段光远。” 话音刚落,刚才敌视不快的目光瞬间一变,又变成些微的怜悯与无奈,还有点隐约的幸灾乐祸。 如影随形的敌意也随之一清,仿佛刚才的经历只是白修齐的幻觉。 旋即白修齐就猛然发现,几十道视线全都汇集到楚衍身上,若能目光化为实体,怕是楚衍早就体无完肤。 白修齐碰上段光远,轮控之人自然就是楚衍。 这人何德何能,如此一路顺畅全无阻碍?且他本来就是太上派弟子,不用层层初试筛选就成了前一百名。 之后楚衍也没费什么力气,打了一场就与林修羽碰面,对方主动退出成全了他。仅此一次倒也罢了,毕竟那两人说是偿还救命之恩,旁人也没有插足余地。 偏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楚衍再次侥幸轮空,毫不费力就成了最后十三人之一。 所有人心头一跳,而后恍然大悟。难怪灵山修士说了那番话,还问他们是否有异议,大概都是为此铺垫。 明知对决都是生出意识的吞天瓶自主抽出,又有天道为证,不可谓不公平,剩下的人还是心情波动难以平复。 为什么,凭什么楚衍一路顺畅全无阻碍,他们却要一刀一剑地拼杀到最后? 说什么公平公正的灵山大典,还不是一路袒护楚衍,生怕太上派全军覆没失了面子。 如果楚衍修为高人又厉害也就罢了,就如段光远一般,即便胜得轻松,也没见他人说什么难听话。 楚衍筑基一层修为,除了脸好看以外,其余地方都是平庸无奇,没有丝毫过人之处。 刻薄不快嫉恨,诸多情绪汇聚成无形刀刃,刀刀直指楚衍。 偏偏那少年恍若为觉一般,他唇边绽放一缕笑意,“真巧啊,我竟然轮空呢。” 楚衍字字都说得清晰,落入众人耳中,他们不亚于被毒虫盯了一口,嗡地一声,怒火上窜直至头顶。 寂静,是暴雨来临火山喷发前的寂静,不快与残忍酝酿于其下,浪潮翻滚却暂且在冰面涌动。 偏偏云端的灵山修士,还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所有人的对望,“诸位可有异议?” 听他这句意兴阑珊的话,就是糊弄他人敷衍了事的态度。 之前林修羽认输时,都不见灵山出来阻止。现在又是天道公证又是灵器自行排出对决场次,已然堵住了他们的嘴,其余人又能说什么? 众人沉默一刻,齐齐地摇头。 灵山修士也没再停留,他一抬手,吞天瓶就飞回云霞之上,灿金光芒裹挟着云霞远去,转瞬间就无影无踪。 既然楚衍再也无人撑腰,他们倒想看看,这人还有什么底气。 只剩下被敌意包围的楚衍,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他好似不知分寸更不识好歹般,同样转身就走,无人阻拦也无人开口。 除了少数几人外,众人都齐齐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尖刻又残忍。 原来这人当真如此桀骜,甚至都不留下来看看他即将面对的对手是谁。如此也好,楚衍越是高傲,他们胜算才更大。 剩下的人都是发自本心的同仇敌忾,准备一同对抗这个运气好又没本事的幸运者。眼神交错之下,有些人隐约有了默契,也有人一摇头又眸光沉寂。 楚衍运气再好,到了最后一关,他还不是要亲自上阵?就算有大能袒护,他又能留到几时。 虽说每次灵山大典最终关卡都不相同,但毫无疑问,能拔得头筹的都是心志坚定之辈。 之前楚衍站得太高,他摔倒时就会格外凄惨,也没人会同情他。 他们全都憋了一股劲,就等着看楚衍倒霉的模样。 太过幸运之人,也会格外惹人记恨,谁让你明明一无所有,成就却远胜兢兢业业之辈? 这就是原罪就是不可饶恕的冤孽,洗不净也涮不清。 在满目血红肃杀的气氛中,段光远目光平淡无有情绪。他望了一会山下,就移开了目光,只是周身气度更冰冷三分。 灵山之顶,不止有二十四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愕不快。山巅的小亭中,尚殿主也苦恼地皱着眉。 他踱了两步又停下了,还是直截了当问对面的白衣修士,“楚衍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你徒弟不是段光远么,你怎你也不帮他一把?” “哎,这可不大对。”少年殿主径自凑到那人面前,一双眼瞳微微眯起像猫,“我猜,你定是旧情难忘,所以对楚衍网开一面。” 不等白衣修士回答,尚殿主就连连叹息,“李道友,你这是何必呢?虽说我们当年组织灵山大典,就是为了那桩至关紧要的事情。可你再偏袒楚衍,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未免太不矜持。” “虽说楚衍是那人的可能性最大,但还事情还没有定论,你太心急啦。” 白衣修士闭目养神,根本不理尚殿主近在咫尺的脸,他说出的话也是冷静淡然没有一点情绪,“我不屑玩弄手段,和你不一样。” “楚衍运气好,是他天命如此,与我并无关系。” “嗤,说得跟真的一样。” 尚殿主根本不信,他胁迫般故意更挨近些,恨不能和李逸鸣脸贴脸四目相望,“你尽管说,我若信半个字就算输。” 李逸鸣不为所动。他嘴唇张合又合拢,说出的话格外伤人,“尚余,不管过了多久,你都是这样无趣又聒噪。” 尚殿主稍一愣,随即就笑了,“是是,我无趣又枯燥,唯有那人是你心头白月光,一点朱砂痣,耿耿于怀断不能忘。” “我的确没你有人情味,可我杂念断除不生烦恼,比你活得自在千百倍。”少年向后一仰,靠着柱子的模样格外无赖,“与你当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修士,我宁愿别人骂我心狠手辣没人情味。” “不管你再惦念那人,他都已不在了,思虑太多纯属自寻烦恼。李真君,你都比不上我那小徒孙。他平日里看起来笑嘻嘻又好欺负,实际上却心思果决杀意太重。谁若惹怒了他,就绝不好过。” “虽说你们俩脾气秉性相差太多,可我眼看楚衍将来命途,竟与你牵连颇多你说有趣不有趣?” 最后那句话,成功让白衣修士睁开眼睛。他下颚紧绷弧度优美,两瓣薄唇也抿成一线,吐出的话却字字苦涩,“他当真如此?” 报复成功的尚余斜着眼睛看雾霭起伏,又漫不经心道:“我随口一说,五成真五成假,你自己猜猜看。” 听了这话,白衣修士又重新合上眼睛,整个人又如一尊石像般了无生气。 尚余不在意这人反应如何,反正他知道,李逸鸣必定把他所有话都听了进去。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根本不重要。 少年纤长手指在膝盖上跃动,他模样安闲自得,发昂副如此就能消磨一整天的时光,即便无人搭理也没关系。 可尚余忽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来,于是他又平平静静地问:“韩青这次不来?” 李逸鸣再不高兴,还是有礼有节,该答话时他还是说话了,“不来,闭关修炼。” “每次她不都热心得很么,最后一关都要出些棘手难题,看小辈们头疼不已才开心。怎么她这次没了兴趣,莫非是心魔丛生别无他法?” 尚余一眯眼,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 他直觉向来精准,不用太费脑子,就能将事情真相猜个七七八八。 看到别人过得不好,尚余自己反倒开心。 他在世间一个朋友都没有,仇敌倒是不少,可惜最后全都死了个干净,也有些兴味索然。 难得有几位老熟人每十年一聚,能让他打发一下无聊时光,尚余这才有了三分精神。他这次只见到李逸鸣,没见到另外一人,自然觉得诧异,说起话来也是无所顾忌。 “我不知,她闭关修炼,没有传音。”白衣修士答得言简意赅,明摆着是不愿意多说话,好在尚余大度地不在意。 “好,韩青不出手,就由我出题考考那些小辈。”尚余一拍掌,眼睛闪亮咄咄逼人,就连纤丽样貌也有莫名的冷肃之意,“灵山大典嘛,毕竟是上界十年一次的盛会。” “一群人心性平常脑子不好用,唯有修为还算过得去,都觉得自己能夺得头筹,实在是痴心妄想。修行太残酷,修士大浪淘沙所剩无几,本尊心眼好,就让他们率先感受一下什么是天道无情。” 第70章 白衣修士还是双目微闭,他听见尚余的话,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些小辈倒也无辜,你别太苛刻。” 尚殿主闻言一挑眉,笑意流转分外狡黠,“别人都说你心冷如铁严苛无情,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小辈,你都能花这么多心思,着实难得。” “灵山大典本应是他们的机缘,而非劫难。” “横竖你徒弟和我徒孙都会安然无恙,你何必管那么多?天下无助之人多了去,你还能一一伸手救济不成?” 一向笑嘻嘻的少年,竟罕见地板起脸语声嘲讽。 他微眯着眼睛眼神讽刺,如利刃般直望而来,心智稍弱之人都会觉得惶恐不安。他们根本受不得此等威压,恨不能跪倒在这纤弱少年面前,以求他的宽恕。 上界大能之辈个个有此威严,哪怕看上去再和顺的人,都是一路这般搏杀过来的。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己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 尚余也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他只是格外能忍耐罢了。 他从一个资质平平的太上派外门弟子一路而来,直至有了今日这般成就,不光是尚余道心坚定心思缜密,更因他能忍也敢杀罢了。 即便太上派内有陈家挑衅他的威严,甚至不管不顾对尚余选中的棋子出手,他也能气定神闲暂不出手,看似没有大能的脾气,原本太上派内也颇有微词。 可尚余一出手就能震慑世人,让一个陈家小辈修为尽废无法修行只是序幕。他又是雷霆手段骤然发难,陈家在太上派的分支早被灭个七七八八,都没精力在太上派内发难。 如此人物,哪怕装出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都能让人绷紧神经。更不用提此刻尚余神情讥讽略带敌意,已然能让一些大人物坐立不安了。 但李逸鸣全然无事,他不抬眉不睁眼,仍是平平静静地答:“你说话太刻薄,无趣。” 听到这句话的尚余,顷刻间锐利如刃的眼神节节断裂。一眨眼,他眼中又是星光璀璨柔和无害,“是,我无趣。总之,最后这十三个小辈就让我亲自出手考校一下。” “不许你心软,更不许你插手。否则,我会生气。” 少年话音暧昧又缠绵,不像交涉,倒是更像撒娇。就如皮毛光滑支着耳朵的猫咪在你腿边绕来绕去,模样亲昵娇声绵软,明知它可能伸爪挠你,还是让人忍不住摸摸它的脑袋。 面对这等亲昵,白衣修士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还是稳如磐石毫不动情。 尚余也不管李逸鸣有何反应,他自顾自地做好打算,“天道无情,向来容不得侥幸。灵山大典本来是为了筛选上界有才能的小辈才设立,本来也不该如此规则宽泛。” “谁想韩青这些年来心软了,次次手下留情,甚至不准伤人性命,着实太无趣。”少年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好在那女人这次没来,自有我亲自出手以正风气,若是说来,这些小辈也该感谢我。” “别出人命。”李逸鸣突兀地插了一句话,明显是信不过尚余的保证。 “不出人命。”少年倦怠地斜了他一眼。 尚余先是有些不满,而后眼珠一转,又反问道:“你不问问我,要怎样考究那些小辈?毕竟事关重大,一切全看天意,也难免我伤到楚衍……” 李逸鸣不为所动,只反问一句:“我问你,你就肯说么?” “当然不会。”尚余摇头如鼓,“凡事都要有些悬念,如此才有意思。若是天命一路平顺铺展而来,你一眼就能瞧见其中起伏转折,岂不无聊?” 说来说去,还是虚耗时光。 白衣修士虽未生气,他明显也觉得和尚余说话徒劳无用,他周身冷肃之意越发森然,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尚余就喜欢这样若有似无地撩拨李逸鸣,能看他神色稍有变化,不管喜悦也好惆怅也罢,总能让他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换做几百年前,这人还没像现在般波澜不惊。 李逸鸣每每被尚余一句话揭穿心事,总是杀意凛然未能收敛。白衣修士眉目生动有喜怒哀乐有舍不得抛不下,尚余看了多久都不觉得腻。 可惜时光漫长耗去所有心力热情,李逸鸣也越来越无趣越来越没人味,尚余也是意兴索然。 好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现在尚余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也不枉费他特意从太上派一路而来,还能亲自决定一群小辈的命运。 少年修士含糊不清地哼着歌,一步踏出整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泡沫幻影从未出现过。 他离开之后,白衣修士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他那双金色眼瞳此时沉暗得发黑,似笼罩了密密阴云。 目光穿透层层雾霭,顺着山路蜿蜒而下,等到终于捕捉到那个纤细的背影时,金色眼眸才停顿一刹,颜色仍是之前的澄澈如光。 相隔很远的楚衍,却莫名地脊背一寒,他不由自主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 那种感觉实在微妙,似被潜伏的猛兽盯住脊背不放,又似与人擦肩而过时,对方目光怅然停驻于你背影之上。 杀意与温柔交织,森寒混杂着怀念。感觉太古怪,差点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魔尊大人,你可曾发现哪里不对?”楚衍停住脚步,他眉宇微皱还是不安。 “没有,莫非你一惊一乍,是因为被吓破了胆?” 楚衍没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发,他干脆仔细思索,非要琢磨出个七七八八才甘心。 不需言语只看表情,简苍都能猜到这人想什么。他沉默片刻,还是轻声细语地安抚楚衍,“即便有大能窥探你,你也毫无办法。更何况你平庸无奇,除了一件还未解封的灵器外,也没什么值得他人惦念的。” 即便简苍明知楚衍要面对什么艰难险阻,他此时还是不想让楚衍焦躁不安。若有他一线可能脱困而出,简苍都会竭尽所能帮助楚衍,不让他着急也不许他太过忧虑。 更何况,他即便想说也无法开口。那人早在冥冥中计算妥当,不给简苍留后路,也不容他透露丝毫情况。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啊。青衣魔修目光沉寂,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来。 枉费简苍挣扎拼搏那么久,他转身一望,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局中不得解脱,谁会心甘情愿地认命呢? 现在他甚至不想楚衍替自己报仇,简苍命运如何早就注定,何必强拉着楚衍直坠深渊不得解脱。 他也不是没有阴暗可怕的想法,横竖都是不得解脱,有个人作伴总比孤身一人好。 但楚衍软软地叫简苍一声魔尊,他有再大怨气,被风一吹都已烟消云散。 眼见少年还是眉宇紧锁低头苦思,简苍就转移话题问:“明日之战,你可有把握?” “没有太大把握,其实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七分运气三分实力。”楚衍回答得分外坦荡,别看他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所有不安却只在简苍面前展露。 谁也并非无坚不摧之人,能有他人替你分担喜怒哀乐,也是难得的缘分。 “其实本尊也奇怪,你为何运气这么好。”青衣魔修一笑,并不隐瞒自己的疑惑,“你先是碰上林修羽,而后又轮空,顺顺当当就进了决赛,想必不少人惊讶得不得了。” 简苍语气一转,立时严肃起来,“接下来可没那么容易了,灵山大典决赛,绝不是两人捉对厮杀决出胜者这么容易。” “每次灵山大典决赛过程都不相同,谁也不敢保证如何。但能夺得头筹之人,必定实力超群心志坚定,最后才是运气不差。” “我运气不错,心志坚定,唯有实力稍弱一点。”楚衍食指中指比出一个微小距离,“真的只有那么一点而已,想来还是有六成胜算的。” 听了这话,简苍就轻快利落地一拍手,“六成胜算就是稳赢,你也算给太上派长脸了。我想看等你回到太上派后,你师父脸上会有何等表情。” 青衣魔修全然不管楚衍与别人修为差距太大,仿佛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一句有胜算,所有难缠对手都不值一提。 这等行为说是宠溺也好,护短也罢,简苍还认认真真盘算起其余事情来,“这次太上派四名弟子中,你师姐早被淘汰不必提。那穆姓女修也碰上个麻烦对手,多半也无法进入决赛。” “剩下的叫凌云浩的小辈嘛,进决赛倒是十拿九稳,可也是仅此而已。” 简苍越说越高兴,甚至都开始设想未来,“说来道去,还是要指望你夺得头筹。大概不只那位姓刘的长老没想到,你师父也会后悔不迭。哼,本尊看中的人自然优秀,那些目光短浅的小辈,哪能知晓你的过人之处?” 楚衍眨眨眼,又眨眨眼。 他真没想到,简苍竟对自己这般有信心,可如此贬斥其他太上派弟子,就有些没来由了。 “不知魔尊从何处看出,凌师兄注定一无所获?” “本尊不喜欢他,那副目中无人眼睛向上的模样,实在惹人讨厌。”简苍嘲弄地讥笑一声, 看来当初得罪简苍的人,必定是个高冷话少又孤傲的修士,楚衍心中了然。他并未继续追问,只是一点头就当应付过去。 简苍来了兴致,他又继续点评道:“太上派情况不好,其余门派也强不了多少。就好比你那位至交好友白修齐么,他之前运气也不差,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白修齐与我并无多少交情,也不是至交好友。”楚衍耐心细致地纠正。 “那小辈都说碰上你就当场认输,哪曾想你根本没把他当做朋友?”青衣魔修眉一挑,刻意歪曲楚衍的话,“这话让他听到,白修齐怕会伤心至极垂泪哭泣啊。” “他与我之间,大概算是熟人吧。秉性脾气不合,再费力磨合都是于事无补,真在决赛碰上他,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你拿不可能之事来说服本尊,可没什么用处。白修齐若能打败段光远,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简苍明显不高兴了,他又补充一句,“你既无诚意还过河拆桥,本尊真是心灰意冷了。” 青衣魔修一边感慨,话音还越来越小,真是一副心灰意冷不愿多说的模样。 楚衍稍稍皱眉。他是真心实意地为难,也不知之前那句话说错了,竟让简苍唏嘘感慨连连叹息。 每月简苍都有那么几天不自在,非要窜上窜下竭力挑刺,活像只不满意就伸爪子挠人的猫。 “既然魔尊不愿理离我,那我就不打扰了。” 楚衍说到做到,一句话就堵死了简苍想让他哄自己两句的想法,也让简苍恨得牙痒痒。 说楚衍不解风情还算轻的,有些时候,这人根本没长心,一句话就能噎死人。 既是如此,简苍原本想提点楚衍的话,干脆咽到肚子里闭口不提,就当赌气与较劲。 楚衍对此全然不知,他满心满念全是灵山大典决赛的事情。虽说模样还如往常般淡定自若,可毕竟还是上了心,睡觉时都不大安稳。 好在他修炼之时尚能稳定心思不起杂念,如此一眨眼就是到了决赛的日子。简苍也当真信守承诺,一句话也没和楚衍说,活像赌气。 灵山大典气势宏大地举办了好几天,真到决赛之时,场面反倒不大。 地点还是在山顶,自有稀稀零零十几名修士,半个观战者都没有,分外冷清孤寂。 楚衍环顾一周,当真只看到凌云浩与段光远两个熟人。剩下的人楚衍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也没太在意。 看来魔尊竟然全都猜对了,所料结果一点不差,甚至没有偏颇。 楚衍自己没想到,他觉得自己是无名小卒,在旁人看来可不是如此。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其余修士全都不经意斜了楚衍一眼,满是不快与戏谑。 凭运气走到决赛之人,和一路拼杀靠实力留到最后的修士,所得到的待遇自然截然不同。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修士,不管是大门派弟子抑或散修,全都暗暗憋了一股劲。 若是在场上碰到楚衍,他们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他,让这不知天高地厚又未经风雨的小弟子明白,何为仙路艰险不进则退。 运气好只是一时之事,既非长远就不能当做依仗。楚衍并无长处,被第一个淘汰出局,他自己怕都没话说。 而段光远与凌云浩没敌视楚衍,他们也同样默不做声。 两人的沉默也是截然不同的,凌云浩是万事不挂心的冷然。段光远却像看好戏般置身事外,还带着点戏谑之意,活像看到一群胆敢挑衅猛兽的兔子。 楚衍并不迟钝,他对这些莫名敌意也懒得理会,还隐约有点高兴的意思。 运气好本来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其实这些人越是小看楚衍,对他隐藏实力越是有利。 场上紧绷的敌意并未持续太久,还是那位驾着金色云霞的修士立于天边,高而远让他们也不由微微仰头。修士没说话。他在云端一抖袖子,整个天地瞬间颠倒,白昼就瞬间变为黑夜,一切都是混沌黯然的一片,不知方向也不明位置。除了自己之外,也再看不到其余人。 他们漂浮在壮阔又浩渺的宇宙之中,满目都是繁星闪烁,光芒华灿粒粒如珠。来不及奇怪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知这一幕有何用意,所有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三扇门。 一扇玉石大门高而宏伟不见边际,处处皆是华美精细的花纹,有云霞变幻有雷霆风暴亦有大雨如注。各类奇异景象一应俱全,望一眼就让人惊叹不已。 硕大的一个天字,在这扇门间闪闪发光,是最璀璨的宝石。 中间那扇木门稍显古朴些,也稍微低矮些,至少一眼尚能看到门楣。它没有那么多华美花纹,却有一种格外厚重朴实的质感,包容宽厚分外亲切。 这扇门上有高山流水意境高远,亦有波涛浩渺茂密树木,生机盎然欣欣向荣。还有悬崖断壁陡峭森然,一眼望去如临深渊。 既然有了天,那就肯定有地。楚衍猜到这扇门的名字,仔细一看,果然所想不差。 再旁边那扇门,实在不大起眼。低矮破败的一扇小门,刚巧能容纳一个人的身高,和旁边两扇门一比,反差太过明显,简直有些滑稽意味。 就连门上的图案纹样,也是瘦瘦缩缩密布而来,格外寒酸与可怜。但楚衍定睛一看,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有枯瘦孩童瘫倒在路边,眼神麻木令人哀怜。亦有皇帝祭拜声势浩大,各类官员宫人衣着华美,如群星般簇拥在皇帝周围。年轻恋人谈情说爱,眼神柔婉唇角带笑。战场相遇剑拔弩张,马匹激昂血溅沙场。 太多太多景象,全被浓缩在这小小的一扇门上。酸楚有欣喜有,得意有柔情亦有,一应俱全绝不相同。 就连那个小小的人字,也被可怜巴巴挤到一边。若非它还在闪闪烁烁地发光,怕是无人能见。 楚衍长睫一眨。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着了魔般抚摸着那细瘦可怜的一个人字,他的指尖在字迹凹槽间滑动,一笔撇一笔捺,明明已经写完,却久久不愿离去。 “三扇门,任选其一。率先离开此地者,就是胜者。”灵山修士的声音来了,也验证了楚衍之前的猜想。 他一瞧见那三扇门,就隐约有了预感。灵山大典决赛当真非同一般,竟想出这种古怪办法考验他们。 天地人,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也代表着每个人截然不同的选择。 十三名修士有人还在犹豫,却有人大步向前推门而入,一丝惊慌失措都没有。 虽说无人观战,灵山脚下几千名修士却都跟着屏气凝神。他们隐隐有所体悟,也忍不住交头接耳交换感想。 “天地人,这大概是问道吧?” “若我选,肯定选天。毕竟都是修士,谁不是冲着长生逍遥而来,总该心气高些吧。” “选地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道法修为不是凭空得来。若能与自然契合融汇,威力平增亦有可能。” “总不至于选人吧?一看就是红尘是非不得解脱,谁愿长久沉沦其中不得自拔?” 山脚的修士们议论纷纷,他们跟着抓心挠肝,恨不能自己成为场上之人,替他们直接作出决定都可。 毕竟是怕耽搁时间,稍晚片刻都消耗不起。剩下的修士稍有犹豫,也很快选定了自己要进入那一扇门。 山巅那处欲倒未倒小亭之中,还有一缕雾气若有若无飘在茶杯上。 少年大能愉快地一拍掌,说出的话也似在蹦跳抖动,“十三名修士,八人进了天之门,三人进了地之门,选人之门的只有两人。” 尚余刚一说完,自己就跟着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是如此结果?我知道世上大多愚笨,可这帮小辈还是笨人居多,就让我有些失望了。” “谁说天之门就是天道仙道,什么自在解脱拷问道心,根本是他们想多了。我明明给了提示,都刻在门上了,没想到还有人自作聪明。” 白衣修士闭着眼,他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哪里是提示,分明是尚余坑人的手段罢了。 第71章 尚余还是乐滋滋眨着眼睛,就想等李逸鸣开口询问。 白衣修士仍是合着眼睛表情沉寂,他不听不动不看,似一尊孤冷石雕。任凭风吹雨打雷霆震怒,都无法动摇其分毫。 无趣又呆板,他真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像人。少年脑袋里想着十分不恭敬的念头,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 他早就习惯了和李逸鸣这种古怪的交谈方式,那人听也罢不听也罢,尚余不惊讶也不尴尬。 看似波澜不惊心如死水的人,平静伪装下才压抑着风雷般的声势,一旦爆发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天地人三扇门,那些小辈们都以为是拷问道心,又或是询问他们的志向如何。但实际上却简单得很,选天之门就面对雷霆震怒,选地之门就深入茂密丛林,选人之门,对手就是滚滚红尘。” 尚余一点头之后又叹息了,“可惜那些小辈个个想法古怪,非要跳最难对付的天之门。其实选人之门才最妥当,至少不会碰上多大危险。” 少年修士那声叹息是发自内心的,半是惋惜半是哀怜,真像是神祇看世人悲苦于心不忍的怜悯。 李逸鸣不为所动,他冷冷吐出一句话:“假话,也不公平。” 简短精准的几个字,犹如刺客般精准一刀击中弱点,又飘然离去。 少年殿主的笑容稍有凝固,他一揉脸,言语中倒是带着自嘲意味:“我知道我骗过你,可你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了当吧。” “刚才的话半真半假,也不是完全糊弄人。选天之门固然艰险难言,可消耗的时间却短。不论是洪水滔天或是天降灼火,都不过区区三重,有幸扛过去就是安然无恙。” 白衣修士简直想冷笑了。 他不用想都知道,尚余说得区区三重天大灾劫该有多难抗。大约等妖物化形是的雷劫,侥幸挨过一道就能逃出生天,更别提足足三次灾劫了。 比起喜欢玩弄花招的韩青,尚余出手还真是狠辣又阴狠。 对于李逸鸣的猜想,尚殿主好像全然不知。他兴趣盎然地继续解释道:“选人之门的确没危险,但过程就相当繁琐了。芸芸众生各有悲苦,选这扇门的小辈,需要体悟人心,才能脱困而出。” “既然选了人之门,他们自然也要有绝佳毅力。事情稍有麻烦,若他们神智迷失一时不察嘛,我也说不准他们何时清醒了。轮回百世千世都是弹指一瞬,黄粱一梦,醒来之后还是一如既往。” 果然,尚余从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人之门看似温良无害,真正考验的却是道心与意志。若是稍有沉溺不能苏醒,怕是一颗道心就此染尘,其中凶险之处虽与天之门不同,却也十分难缠。 说完自己得意之举的尚余,接下来就打不起精神,他反而有些腻歪地挥了挥手:“地之门没什么好说的,普普通通没有特殊之处。只不过路途分外漫长,若是那些小辈能驾驭云光,这点些微路途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我向来严苛,又怎能容许他们投机取巧呢?” “天地人三门,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怎样,我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公正,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说完话后,少年还亲昵地凑到李逸鸣身前。他托腮眨着眼望着白衣修士,目光一瞬不瞬,偏要那人答应一声才肯罢休。 “哦。”果不其然,李逸鸣还是懒得睁眼。他想用敷衍了事的一个字,就打发尚余。 得到答复的少年修士竟然心满意足了,他弹指施展一道术法,十三处画面就显示在半空中,“我看看啊,八个小辈选了天之门,真是自作聪明的蠢货,嗯,还好我太上派弟子不在其中。” “三人选地之门,有我太上派弟子一人。这做法中规中矩,也没什么亮眼之处。两人选人之门,恰巧就是楚衍与段光远。” 少年修士猛地一拍掌,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好好好,不枉费我特意花心思,他们俩谁都没辜负我的期望。” “到底是自有背景身份不凡,和那些甘于平庸的普通人根本不一样。” 他计谋得逞,自然开心快意的很,甚至还哼起小调来,当真是不着急也不害怕。 “你还有后手。”李逸鸣说。 “自然有,可我现在不能说。”尚余一晃手指,笑意狡黠又愉悦。 他很想知道,那十三名小辈得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困境时,脸上会是何等表情。 大概是震惊不快害怕,还隐隐有些懊恼吧?少年修士悠悠闲闲靠在栏杆上,他食指一点,画面就放大再放大,甚至能清晰看到那十三人脸上的表情。 事实也正如尚余所想一般,尽管十三名修士每人都被隔绝开来,可他们面上的神情却是意外地相似。 身处天之门的修士,望着穹顶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本能地生出一丝惶恐与不安。 隐约可见蓝紫赤红闪电穿梭在云层之中,黑而浓的阴云压得苍穹几欲垮塌,仿佛大地也跟着逼仄了。 若是他们不知好歹一步踏出,雷劫闪电就会毫不留情地横劈而下,几欲摧毁世间万物。隐约预感多半为真,没有准备妥当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冒险。 已然有人猜到了真相。 关于决赛要求为何如此古怪,还有那门上天之一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威是雷劫是灾难,全是天道赐予修士的历练与磨难。 地之门的修士脸色反倒平静些,他们眼前自有一条坦荡大路平铺而来,径自蜿蜒向远方。密林山川河流高峰,一眼望去,根本不见尽头。 还能偶然间听到野兽的嚎叫声,一阵高过一阵,透过树叶悠悠而来,让人莫名寒意骤生。 最糟糕的是,他们无法驾驭云霞,唯有如凡人般蠢笨地一步步走到路途尽头。有人想了片刻,毫不犹豫大步向前。也有人稍加犹豫,仔细思索之后,还是在原地等待。 段光远身处人之门中,感觉最为古怪。他刚一推开那扇门,整个人就仿佛一缕青烟般,飘飘荡荡落于一处躯壳内。 那感觉并不好受,处处别扭又不合身,就像是夏天穿了一件棉衣,笨重又难捱。神魂与躯壳并不相容,多吸一口气都觉得是累赘是负担。 偏偏他敏锐神识并未因此削弱半点,周围话音仍能听得一清二楚,唯有动作分外笨拙迟缓。 “这傻子居然还没死,我看还是打得轻。”有人粗暴地扯起他的头发,恶毒话音就在耳边。 头皮生疼发麻,眼眶中都有了眼泪。段光远刚想闭眼,就被狠狠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陌生的疼痛从脸颊绵延全身,太难捱又太古怪。 只一巴掌还不算完,又来狠辣刁钻的一拳打在肚子上,他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茫然无措地倒在地上,仍能看到那人嚣张面孔。 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根本不像幻境。段光远稍一闭眼,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热辣辣的疼痛。 “你轻点,别打死人,小心长辈们找你算账。”另外一人轻慢地说了句话,明摆着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怕什么,这傻子又不知道喊疼。”方才之人用脚踢了踢段光远,话音中却透出十成十的恶毒,“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气包,拿来练练手也好。” 渣滓废物无能之辈,只知道欺凌弱小,没有半点骨气。段光远在心中冷笑,他恨不能一剑杀了这些无用的凡人。 他们胆敢羞辱一个筑基修士,此等仇怨不共戴天。 即便他念头清醒,却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他唯有木然呆愣地承受着诸多暴力,他疼痛难捱却无法张口呼痛,和木头石头也无区别。 这算什么古怪考验,非要试试自己忍气吞声的本领? 段光远心中不耐烦,怒气从三分变为七分。可他还是呆愣如木石的一个凡人,无法反抗只能承受。 那个凡人越发变本加厉,竟扯着他的后襟,将段光远整个人浸在冰冷湖水之中。先向下压低片刻,等他快要断气时再拉出来,如此反复再三,缓慢地折磨他取乐。 段光远呼吸受阻处处窒碍,不只是疼痛难忍,更是怒火燃烧几欲焚天。 谁愿坐以待毙,哪怕是身处幻境,段光远也不愿死在一个无用凡人手上。 若他经脉之中尚有一丝灵气,他就能逆转颓势。先杀了那个冷眼旁观的凡人,而后再将那欺辱自己的凡人戳上成百上千剑…… 杀意在少年木然瞳孔中跳动,瞬间荡漾开来,似是暴风来临前的大海。 终于,那下手狠辣的凡人发现不对了。他刚要说话,就被千百片剑光直直戳中身体,还没张口就已死去。 剩下那人惊讶地哆嗦片刻,一声疾呼就引来旁人围观。 段光远顾不上那么多,他越杀越凶越杀越解气,仿佛一双眼睛都是赤红的。 淋漓血迹像蛇般蜿蜒开来,顷刻染红了整片地面。 世间哪有那么多忍气吞声之事,他有了能为,就要将过去的屈辱一一讨回,代价再大都再所不惜。 山巅的尚殿主瞧见这种情形,立时感兴趣地分出一缕神识将段光远的那面光幕扩大,啧啧叹息又似幸灾乐祸,“你徒弟不成器,心魔太重啊。” “这才哪到哪,他真是脾气耿直一点都不能忍。等他一缕灵气耗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李逸鸣简短评价道:“他天资虽好,心性却不成文,因而难成大器。” “正因为他难成大器,你才选择他。”尚余静默一刹,又笑了,“果然是你一贯的风范,我自愧不如。” “比不上你,不必谦虚。”白衣修士虽然话少却字字尖锐,寸步不让也不愿妥协。 “不要这么幼稚,我们又不是尚未筑基的小修士,一味斗嘴又有什么意思?”尚余反倒宽宏大量起来,他瞥了一眼光幕,又是啧啧叹息。 就在这两人交谈的一瞬间,段光远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天大变化。 他身边就是处处尸骸血红满地,不知疲倦的少年还在奋力厮杀,非要以一己之力面对千军万马。 这样愣头愣脑一味厮杀的情况,着实让尚余看得腻歪。 他见多了天才人物,个个生性高傲从未吃过苦头,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 现在看来,段光远亦是此等情形,这小辈就败在他的高傲二字上,看来是没什么指望。 果然,尚余再一眨眼,就是段光远被剿灭于千军万马之中。少年不甘心地倒向地面,瞳孔中还是光芒锐利,是死不瞑目的固执。 段光远不甘心,又怎能甘心? 虽然是幻境,他却死在了几千个凡人手上。这等仇怨,他根本无法遗忘。 可等段光远意识模糊之后,那种古怪的不适感又来了。他头皮疼痛,又被人狠狠删了一巴掌。 恍如时光倒流,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 “真是无趣,只第一重幻境,你徒弟就无法勘破怨气滋生。他非要一股脑杀死所有仇人,才能心愿了却。”尚余一咋舌,“真是固执又可怜。” 少年修士悲悯地一摇头,不再去看段光远,转而去关心楚衍。他有些好奇,自己这位小徒孙,会怎样处理此等棘手问题。 人之门中足有十重幻境,环环相扣关联紧密。稍有疏忽走错一步,就得重头再来,最是考验一个人的耐性。 段光远一味厮杀的办法自然不可取,幻境唯有一种解决之道,都是尚余精心设计而出,他自己想来都有些骄傲。 等尚余一看楚衍那边的情况,他自己都愣住了。 楚衍化身之人被扇了两巴掌,他不气。被人羞辱唾骂,他还是不气。 那人木木愣愣任由他人打骂,仿佛真成了傻子呆子一般,全然看不出身为修士的高傲与脾气。 等到楚衍适应躯壳终于能动之后,他只是望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两人,平静了然地说:“我不是他,因而不气。明知身处幻境还要动怒,徒劳无益并无用处,我不干。” 说完他转身就走,那两人被他遥遥抛在身后,不一会就化为泡影即刻消失。 “不对啊,这根本不对。” 尚余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有些牙疼,“按照我的预计,楚衍一有灵气之后,应当狠狠报复之前羞辱他的那人,一举从废物变成天才,让整个家族都刮目相看。” “再之后,找茬的人层出不穷,楚衍的修为也随之一并提升。从凡间再到仙界,不断崛起最终破界飞升,有背叛有艰险亦有磨难,由此才符合我设幻境考验他们的本意……” 少年殿主越说越沮丧,他无奈地拍了拍栏杆,觉得自己一腔心血全被浪费了。 亏得楚衍还是自己的徒孙,他居然如此没脾气又不倨傲,木讷无趣地像是一个木头人。 若他之前有了一丝怒气怨气,就是入局,不得不间照拆好。 谁能想到这小辈竟有这等心性修为,用那种取巧方法解决事端,着实让人觉得丧气。 “等他破界飞升后,你设下的第一重幻境才结束。”李逸鸣淡淡补充了一句,明显是不屑。 尚余当真诚恳地一点头,全然不觉得自己卑鄙,“是啊,这才是第一关。第一关是磨炼心性,第二关就让他窥破情念。什么生死离别啦,可望而不可即啦,还有身份悬殊只能默然无语,各类滋味全都让他品尝一遍,由此才算打磨心性。” “选了人之门,就要窥破世间各类诱惑。十关下来,足够他心神宁静不起杂念,我都觉得是天大的机缘。” 说完话后,尚余又是一叹息。他既是替楚衍怜悯,又觉得他不知好歹辜负自己一片心意。 要是楚衍当真乖乖照做毫不反抗,他又能得到何等历练?他的一生都被他人注定,不得自由亦无法挣脱,大概只学会了顺从不抗命。 就如凡人驯化野兽一般,耐心又缓慢地将其收服。 想来尚余也是怀着这等心思设下关卡。能够窥破其中奥妙之人,才是真正的英才俊杰,窥不破想不透之人,怕是道心蒙尘修为倒退。 固然这历练过程安全又未出人命,其中凶险之处,并不比三道天劫加身来得轻松。 李逸鸣缓缓睁开眼睛,他和尚余一起观看楚衍破关的过程。 再娇美动人的女子对他表白心迹,楚衍都是轻缓地一点头。哪怕与爱人遥遥相隔生死离别之时,少年的眼神还是冷然沉默,不动心亦无有念头。 激怒无用情念无用,富贵无用名望无用。他们每次注视着楚衍转身离去,少年都不惊慌也不留恋,诸多是非只如过眼云烟瞬间消散。 楚衍势如破竹一路解决事端,没遇上阻碍也无艰难险阻。事情顺利到楚衍也觉得惊异,他想了想,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这种考验心性修为的幻境,换成其他人可能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楚衍经历太多早已麻木,因而波澜不生心静如水。 早在筑基之时,楚衍就已了却前世的心魔与仇怨。 他连自己的死亡都能看开放下,无怨怼也没仇恨。更何况楚衍明知自己身处幻境之中,万事皆虚并无真实,还有什么忍耐不得? 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浅淡。他伸手拂去幻影,未来仍是一片苍茫无所依从,但他不害怕也不畏惧, 静静注视楚衍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静默得紧绷,看似平静却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我没想到,楚衍竟有此等心性修为。”尚余感慨万千,“如此平静了然心魔不生,怕是楚衍一直修炼到元婴,都是顺顺当当并无磨难。” “若非真有把握,我都不愿相信楚衍与那人有关联。在我看来,还是段光远杀伐果决绝不忍耐的性格更像那人。楚衍不像他,反倒有点像你。” 兜兜转转铺垫那么久,还是为了说出最后一句话。 白衣修士不抬头,都能猜出尚余此时的模样,他必定是眯细了那双猫一般的眼睛,狡黠又机敏地紧盯着自己看。自己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全被那人看在眼中。 李逸鸣没有闭眼,他目光没有落到实处,而是恍恍惚惚出了神。 楚衍究竟经历过多大的磨难,才能看穿一切毫不留恋。明明他只是筑基修士,却有这样无欲无求的性格,看起来分外可疑。 “所以我一早就说,楚衍与你性格相似,合该与你走一样的路数。可惜阴差阳错之下,他却成了我的徒孙,真是世事难料啊。”尚余还跟着感慨一阵,仿佛他当真十分遗憾。 如此虚伪又令人厌恶的话语,成功让李逸鸣眨了眨眼。他缓缓地说:“我不修无情道,唯有你才是如此。” “你也不必试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字字说得刻板又无趣,没波澜又无起伏,活像是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尚余没试探出真实情况,稍有遗憾,还觉得不以为意,“我随口一说,你也随意一答,何必说得那么认真?” 不管怎样,都是这人自有借口。李逸鸣嘴角一扬,难得显露出一丝情绪,“你的十重幻境,半个时辰就被楚衍解开了,都不费什么力气。” 几千名修士都在山脚下静观事态发展呢,若是灵山大典如此轻易结束,怕是谁都不会答应。 尚余算是弄巧成拙,他总想着给小辈们找点麻烦,谁知结果如此出乎意料。 “你也别幸灾乐祸,我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么?”尚余一眨眼,还是不慌不忙。 第72章 “我下一步棋,就早已看清全局走势如何,和你大大咧咧全凭直觉可不一样。”少年殿主一摊手,满是自豪与骄傲。 李逸鸣不理他,又重新合上眼睛,还是之前波澜不惊万事不挂心的表情。 随着尚余话音落下,处于幻境中的十三人,也体会到那种突兀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身处的天地只是一方狭窄盒子,轻而易举就被人挪动堆放,蛮横又暴力地堆叠在一起。 层层相叠井然有序,亦是界限分明不容混淆。忽然间,隔膜与界限都消失了,他们头顶逼仄的天空也骤然一清。 世界还是眼前的世界,沉闷黑云翻滚不休,雷霆电蛇穿梭其中。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坦荡地蜿蜒向远方,有树木有山峰有湖泊。 似乎一切与之前并无区别,然而修士敏锐的神识却能觉察到不对。那是陌生的气息是同类的气息,除了自己之外,此地还有其余人。 究竟几人并不清楚,但其中一缕气息却太过显眼,犹如黑夜的烛火般摇动晃荡,明亮得招摇。 很有些修士不由自主眯细了眼睛。对于这缕突然出现的气息,他们再熟悉不过。 恰巧就是那运气好得让人嫉恨的楚衍,一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走到现在。他们早有了默契与协议,谁若碰上楚衍,都会抢先出手将他淘汰出局。 楚衍不配进入灵山大典决赛,若让他侥幸夺得头筹,任是谁都会羞愤致死。他们先不着急互相厮杀,等解决楚衍之后,再细细盘算。 微不可查的凛然杀意蔓延在心间,气息交汇融合,很快他们就交流结束达成协议。 于是几个人轻快地一点头,小心谨慎地挪动位置,一圈圈一寸寸地锁紧,合拢成密闭透风的包围。 以楚衍为圆心,周遭数里都是杀机耸动。没有风声也没有迹象,这场不易察觉的危险已然迫在眉睫。 偏偏迟钝的楚衍并未发现蹊跷,他刚一走出幻境就停下脚步,直直看向远方碧色起伏的湖面,一张脸上满是赞赏与欣喜。 不需信号也自有默契,约定好的三人同时出手了。 一人蹂身而上拳风凛凛,亦有人剑意纵横凝聚成芒,还有人嘴唇翕动念动咒文,灵气激荡暴虐聚拢,一望即知的可怕威力。 三个方向三处攻击,有快有慢威力不同,却是同样棘手。 三人形成的圆心骤然收拢了,恶狠狠地搅碎剿灭一切生机,而楚衍就是其中心,柔弱伶仃无从抵抗。 少年头发与衣袖被风吹起,一双眼睛还是澄澈无波,没有惊慌也没有意外。 他甚至还对抢先攻到最前方的人笑了笑,颊边梨涡闪现,笑容纯善又无辜,真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并无区别。 一拳轰向楚衍的修士忽然觉得不妙,他本能地疑心这是陷阱。他早已经过多场厮杀,见过血也杀过人,可并无一人如楚衍这样镇定自若。 这短暂错觉简直让修士想笑了,他疑心自己想得太多。他是体修,一身筋骨淬炼得刚硬无比,寻常修士飞剑砍上来,都未必能在他皮肤上留下印痕。 反倒是那些法修身单力薄,若无法器抑或符咒防御,一旦被他近身就无力反抗,直接成了沙包。 再凌厉的术法,再充沛的灵气,若是修士无法施展出来,都是徒劳无用。 若是楚衍早就发现他被围堵,就不该任由自己抢先靠近占得先机。只此一点,就是他天大的疏忽与失误。 体修没有回避也没有退缩。他一拳轰出之后,已然能见到地面树叶卷起尘土飞扬,一道清晰可见的印痕随他拳风分开,无坚不摧勇往直前。 这一拳迅猛无匹又快比闪电,打在毫无防御的筑基修士身上,都足以击碎他们的骨头,让他们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紧跟着就是经脉寸灵气全无,那些娇弱又吃不得痛处的修士,挨上一拳就足以让他们双眼发黑地晕过去。 之后的套路,体修已然熟稔。他抢先击溃楚衍之后,就在旁边那两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攻去。 先打法修再打剑修,一个个解决之后,情况就十分明朗了。 体修心中寂静,他脑海中早有千百种应对楚衍的办法,更锁死了那人逃跑的每一个方向。一招招一式式随机应变,定能打得楚衍全无还手之力。 体修没想到,楚衍根本没躲。 扑面而来的拳风都已吹动了少年的头发,他才不急不缓抽出了袖中的那把刀。 纤薄又孱弱的一把刀,绯红刀刃似晚霞。现在才拔刀有何用处?一切都已经晚了,哪怕是快比闪电的刀法,也跟不上他攻击的速度。 体修仍不退让,他一拳挥出就用了七成灵气,已然是破釜沉舟的一击,不达目的势不回转。 楚衍手腕翻转,斜斜一刀斩下那无可抵挡的拳风,飞沙走石摧林折木的拳风,好似轻轻抖去刀刃上的水珠,动作舒展优雅毫无力道。 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刀,却有森然而霸道的气魄,像君王又似刺客,迅捷又轻易地破开了刚猛无匹的拳风,是利刃破开丝帛的横行而下,毫无阻碍不费力。 快,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体修来只能仓促变招。 好在胸中那股煞气尚未磨灭,体修索性手肘向后退了半步,稍稍积蓄力量后,又是接连三拳猛然轰出。 明明是没有声音亦不可见的拳风,此时却有了莫名可怖的威势。拳风所所至之处,树叶残枝尽碎,砂石泥土全被卷起,又被裹挟于风中,尽数化为尘埃。 之前地面的那道明晰痕迹,已然开裂翻涌而出,似有一条潜伏于地下的巨龙,嘶吼着怒号着即将脱困而出。 道道裂痕直指终点,全是那眉目含笑毫不惊慌的少年。楚衍一刀扬出尚未收回,新的攻击就到了。 快,又快又狠让人心惊。 和这压缩凝聚势若惊天的三拳比起来,之前一拳简直像不痛不痒的警告,是对手碰面前的一声招呼。 楚衍固然机敏非常,可体修变招的速度比他更快。 少年前方是拳风赫赫不容躲闪,身后亦有锋锐剑光穿林破空而来。那剑光轻灵而优雅,浅紫光芒漂亮又无害,就连斩断树枝之时,也是不染尘埃没有烟火气。 空中密布的阴云,却因这道无害的剑光而停滞了刹那。 剑光所过之处,厚重黑云都被分开一道缝隙,竟能从中看到一线明丽清朗的天空,即便剑光分化行出好远,那道痕迹仍未消失。 前后进退不得,楚衍左右也被盈盈蓝光照笼。 那蓝光阴险又柔顺地交织成弧形,将楚衍周围包裹得密不透风。每一片蓝色光芒,都是酷寒锐利的冰晶,六角剔透美轮美奂,却能杀灭一切生机。 前后左右,处处皆是杀机,无法可想无路可退。 山下几千名修士见到这种情形,都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甚至都差点忘了呼吸。 他们也不知自己是应该欢呼,抑或为楚衍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感到悲哀。 明明他们之前还因楚衍一路胜得太轻易而心生不满,可他们看见楚衍在人之门中遭遇困境而万事不挂心的表现时,整颗心都跟着狠狠颤动一下。 楚衍的表现和段光远截然不同。 同样是遭遇困境被人羞辱,他们这些旁观者情愿自己有能为可杀伐,就像段光远般杀出一条血路来,纵然死上前次百次亦再所不惜。 和段光远刚烈不肯妥协的行为比起来,楚衍忍气吞声漠视一切的做法,蓦然间竟让他们感同身受。 是啊,除了少数天之骄子外,谁的修行之路都不平坦,都受尽了苦楚。 有人运气好能够报复回来,就如段光远般竭力而战不肯妥协。大多数人却只得强行咽下屈辱,伤口一道道沉积在心中,逐渐被遗忘淡化。 若是他们能有楚衍这样的心性修为,大概也不会心魔滋生平添阻碍。诸多修士这点感同身受的微妙好感,很快又化为惊愕。 谁都看出这处幻境不一般,一味厮杀并不能解决事端。这大概就是灵山大典所谓的心性历练,唯有心如止水不起波澜之人,方能顺利渡劫。 楚衍的表现实在让他们吃惊不已,面对各种诱惑,这少年表现淡然简直不像个活人。 再美丽出尘的女子都不能动摇他的心智,手握乾坤肆意杀伐的大权,也换不得楚衍驻足分毫。 少年仿佛是匆匆的过客,即便整个世界都为他一人运转,念头流转间就是万千生命为他颤抖跪拜,他还能坦然地一拧身不回头,离开得干脆利落。 不经意间,许多人都看得痴了呆了。 再无人关注其余修士怎么竭力拼杀,他们不自觉间目光齐齐汇集,全都想看楚衍如何潇洒自在地破关而出。 灵山大典当真非同凡响,不管何人都非普通之辈。哪怕是看起来最弱的楚衍,亦有这等了不起的心性修为,竟让他们升起一丝感慨之意。 之前的鄙夷已然化为微妙好感,好似他们每个人都是楚衍,只是差了那么一点运气与机缘。 他们不由自主期盼楚衍破关而出,带着希冀与期盼。看他一骑绝尘沉然若水,就仿佛是他们也跟着风光肆意了一把。 眼看楚衍就能夺得头筹,谁想突然之间,却生出了这种变故。旁观的修士们都不由一颗心捏起,心中感受十分矛盾。 他们既盼望楚衍能够顺利反击,狠狠扇偷袭他人的卑鄙之人一巴掌,又古古怪怪地希望,楚衍在此落败也就可以了。 毕竟他无根基也没底气,一碰上真正厉害的修士就要被打回原形。楚衍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倒也算情有可原。 怀着这样矛盾的念头,山下几千名修士握紧拳头呼吸不畅,仿佛比山上的楚衍更紧张些。 避无可避的多重攻击,有秩序有分工,也是计划缜密。哪怕是段光远碰上这种棘手情形,也会狼狈不堪。 凌厉拳风已然到了楚衍面前,而他的刀光也同样到了,笔直径自地向下斩去。绯红刀刃划出一道笔挺又倔强的线条,不懂变招更不知后退。 向下,再向下。不服输不放弃,是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还是不肯后退的满腔孤勇。 孤勇无用,看似又太过愚蠢,可还是光芒耀目太过动人。于绝境中绽放的桀骜,才让人感慨不已。 少年柔美眉目都似被这道绝艳光芒照亮,星辰在眼寒光在眉。他纤细手指牢牢握住了刀身,刚才那抹微笑还在唇边。 接连三重拳风带来的森然威势,被这固执又不懂变通的一刀而骤然斩断了。 连带着劲风与暴虐灵气一同断裂,无头无尾茫然无措。那条即将破土而出的巨龙,又被这锐利刀光不由分说斩去头颅,血肉经脉节节寸断。 隆起的地面又重新低缓下去,狰狞裂痕反倒加深了许多重,似密密麻麻的蛛网蔓延开来。 呜呜声响还在耳边,搅得人心烦意乱无法可想。忽然之间,整个世界都沉寂了,时光都似放缓了千百倍。 一滴水从天空降落地面,都能用肉眼看清它徐徐下降的轨迹,执着地下降再下降,直至最后坠落在泥土中,晕湿一小片地面。 下雨了,天空竟在忽然间下起了雨。 体修蓦然间发现事情不对劲。 他竭力睁大眼睛,眼睫合拢再张开的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倒退着向后倒了下去,接二连三撞碎了许多棵树木,沉闷破裂的声响这才传来。 那一记刀光实在太致命,让人猝不及防间就落败了,甚至看不清轨迹也分不出招式。 体修挣扎了刹那,他还是颓然地坐了回去,又吐出一口血来。他胸口如遭重击无法喘息,口鼻间尽是血腥气。 胸前赫然一道伤痕袒露,深红血液不断渗出,差点就击碎了骨头。体修惨然地注视着地面,满是后怕与惊惧。 若非他不是体修,若不是灵山大典上不出人命,他早被这道刀光一斩两半,都无任何侥幸。 果然能到灵山大典决赛之人,没有一个简单的。哪怕是看起来最无用的楚衍,随意一刀都有如此威势。 他又缓缓抬头,看着那少年轻快敏捷地又三刀挥出,流畅利落毫不费力。 一刀蛮横地撕扯开包围他的蓝色光芒,第二道与近在咫尺的剑光死磕一下,第三道就已逆卷袭来反守为攻。 楚衍动作并不快,每一刀挥出的时机却都恰到好处,霸道蛮横地灭杀一切。 那样秀气又无害的一个人,那样一把单薄艳丽毫无威慑力的刀,却有如此威势如此能为。 灵气一重叠一重,旧力未尽新力就来,无穷无尽如海潮似波涛。 大概这少年每一寸经脉中,此时都运转着他人三倍五倍的灵气,不浪费亦不挥霍,由此才有这惊艳世人的三刀。 到底是太上派修士,自有秘法传承非同一般,这应该是其门派秘传的《虹卷真诀》吧? 他们之前只看出楚衍筑基一层修为,灵气浅薄并无长处,因而下意识低看他一眼。 没想到楚衍一动起手来,就如长虹吸水涌向天边,是猝不及防的暴虐与可怖。 体修隐约看出了端倪,他虽然只能颓然可怜地半躺半坐,一时半刻都无法站起来。 好在楚衍没有那等斩草除根的想法,也没狠辣记仇地补上一刀,由此他才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 之前和体修一起埋伏袭击的两名修士,显然也是猝不及防。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维持着微妙的气氛,也许是事发突然不知如何应对。 危机褪去之后,楚衍也没收刀。 他指间轻轻夹着那把刀,就像握住了无形的晚霞余晖,那抹红就安安静静凝在他手中,停止不动乖顺无比,根本没有刚才的暴虐肆自。 少年似是真苦恼了,他遥遥对着那两人所在的方向问话:“不知我何处惹怒几位,竟让你们联手对付我。” “我明明很低调啊,少说话也没嘲弄谁,难道是我天生不讨人喜欢?” 楚衍的话音越来越低,他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整个人仿佛被雨淋湿的小兽般惹人怜悯。 没人答话也无人上当,他们再也不会被楚衍的表象迷惑。 这少年装出一副温软无害的模样,平平无奇好欺负得很,实际上却有这样的修为这样一把法器,之前小看他的人都会吃亏。 骤然偷袭还是如此结果,正面为敌之时,他们怕会毫无悬念地落败。 难怪被诸多人看好的林修羽,都会坦荡了然地直接认输。他表面上说是为了答谢楚衍的救命之恩,实际上居心叵测太过阴险,明摆着就是为了让旁人轻视楚衍,狠狠坑他们一把。 至于那霓光派弟子白修齐么,也许真是又傻又呆。他一个筑基二层修士,坦坦荡荡地说自己打不过楚衍,旁人看来并不奇怪,只觉得是这两人互相吹捧。 接连几件事情单看还没什么,至多是让他们对楚衍放松警惕,倒也不会手软。丹还有楚衍莫名其妙轮空的好运气,这诸多巧合加在一块,才让他们贸然出手狠狠吃了一亏。 心机深沉之辈,怕就是楚衍这般。他被人再鄙夷再责骂,都只是眨眨眼一笑了之,心里却无比记仇。 是了,他们早该心生警惕。都到了灵山大典决赛,怎么可能还有这种一味好运纯善无害的人物? 体修腮帮鼓动一下,又重新恢复平静。也正是这个无声举动,让楚衍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少年微皱的眉宇立刻松开,他有点尴尬,还是彬彬有礼地问:“这位道友,我能问问,为什么你要偷袭我么?” 这是终于想起自己,准备狠厉折磨再报仇么?体修绝不相信,若是谁骤然被三人偷袭,心中会一点火气都没有。 楚衍越是平静,体修反倒越发惊慌。 他伤得不轻,经脉中一丝灵气都没有。面对楚衍这么个凶神恶煞出手狠辣的人物,跟他硬拼才算脑子坏了。 体修勉强笑了一下,竟直接扯着嗓子喊:“我要退出比赛,我弃赛!” 他刚才还是面沉如水咬牙忍痛,哪怕伤得再重都不肯示弱,可现在竟不由分说直接认输,反差之大让人不由不惊愕。 楚衍也被这声猝不及防的喊叫惊得一愣,他刚一眨眼,那体修就化为一道金光飞出天外,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唯有被他撞断的树木里倒歪斜,昭示着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场大战。 他当真只是问话,还再三微笑温文尔雅,又怎会吓到其余人?楚衍疑惑地一眨眼,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如此情形不免有些尴尬,楚衍咳嗽了一声,仍是冲着那两人的方向问了一句:“这位道友认输退赛,不知其余两位道友是否还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唯有风声寂静树叶晃动,根本无人答话。楚衍又咳嗽了一声。 他们俩应该不止于这么怂吧,必定都是大门派精英,心性坚韧远胜常人。自己这个被偷袭的人都没生气,他们又害怕什么? 楚衍又等了片刻,仍旧无人应答。他坦荡利落地转身就走,一步踏出后,却本能地脊背紧绷寒毛炸起。 危机,来自于突如其来又阴险狡诈的偷袭。 原来不是那两人不说话跑了,从始至终,他们的想法也从未变更过。第73章 纵然见到那体修落败的凄惨后果,剑修与法修的想法也从未变更过。 他们知道楚衍并非之前展露的那般纯善无害,可那又如何?都到了灵山大典决赛之上,是输是赢全在此一搏。 哪怕抢先偷袭以多敌少,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如何卑鄙。 策略与计谋原本就是对决中最重要的一环,要怪就怪楚衍运气不好树敌太多,才一下子碰上他们三人,被一起围攻。 之前落败的体修修为平平并无出奇之处,唯独皮糙肉厚分外能挨打。派他出去打头阵也只为试探楚衍的能为,他骤然落败后,剩下两人也并不觉得可惜。 小心谨慎些终究是有好处的,他们一下子就探出楚衍竟有一件法器,修行的功法也是上上之选。 只可惜楚衍修为太低灵气又浅薄,否则刚才的三刀就能让他们直接落败认输,绝不会变成僵局。 自那时起,探明了楚衍实力的两人,心中敌意不减反增。谁想楚衍还是那般大大咧咧,他问了两三句话就默不作声,还坦荡无比地把后背亮给他们看。 纵然修士不是凡人,未到金丹期前,该有的弱点短处仍旧一个不会少。 剑修与法修之所以不答话,全因为他们在暗中积蓄灵气,密谋妥当之后,就准备骤然出手一举击破楚衍。 可惜他们的打算全都落空。少年不回头,只是右手刀光扬起,一道绯红刀光斩出,就已击溃他们二人的偷袭。 楚衍终于不笑了,他的面色分外严肃,还浅浅叹了一口气,“谈不拢就谈不拢吧,为何两位非要出手偷袭?” “还好我生性机敏,否则不就被这一下打成重伤,伤了和气多不好。” 少年纤白指尖在刀身一弹,说出的话语还是软软绵绵没有火气。暗中埋伏的两人却觉察到,一丝杀意已然锁定了他们二人躲藏的地方,刁钻狠厉地袭击而来。 也许有一缕微风吹过,但这征兆太细微亦不明显。世界寂静了一下,而后三人十分默契地出手了。 浅紫剑光刚一聚拢就分化为八,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似一群蝴蝶。轨迹飘忽不定,看似纤弱娇美毫无杀伤力,但被剑光触碰到的树叶与尘土,却悄无声息地破裂成尘。 太快太锐利的剑光,足以将一切障碍铲平击碎,不费力气更不需酝酿。 更可怕的是,那剑光居然是毫无重量更无法预测的,灵动诡谲如妖物潜行,哪怕神识也别想捕捉到剑光的轨迹。 藏在暗处的剑修,使出了十二分心神操纵剑光,心中却已有七分把握。 他虽然只能分化出八道剑光,乍一看,并不如林修羽十二道剑光霸道碾压。可他毕竟出身七大上等门派之一的昆吾派,虽比不上太虚剑修独步天下,门内所传的秘法也有过人之处。 那八道剑光若被斩断,就能即可一化二二化四,无穷无尽生机勃勃,自有一股蛮横的难缠劲头。敌方意欲剿灭剑光的灵气越多,剑光反倒越难缠,最后硬生生耗死对手并非一句空话。 只凭这种秘法,昆吾派方能稳站上等门派之一的席位,地位稳固无人找茬。剑修自有信心,凭借他这八道剑光,就能与楚衍斗个不相上下。 刚才他们偷袭时发出的一道剑光,只是稍加试探罢了,不管是威力抑或速度,都无法与现在的剑光相抗衡。 昆吾剑修瞧得明白,刚才楚衍三道剑光瞬间催发,经脉之中灵气必定所剩不多,断不能抵挡这八道轻灵却暴虐的剑光。 更何况,除了自己之外,他身边还有一位法修掠阵。 那女修嘴唇张合不断施加手势,显然是在准备一个声势浩大威力不凡的阵法。自己只需拖住楚衍一刹,最后胜利的必定是自己。 八道难缠剑光在楚衍身边纷纷飒飒,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它们虽未显露出峥嵘锋芒,却如刀刃悬在眉心般令人浑身战栗。 楚衍握紧了那把绯红短刃,竟是淡然自若地不躲闪也不害怕,他目光精准利落地捕捉到那两人藏身之地,甚至还友好地嘴唇上扬笑了笑。 机会,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剑修终于等到了至关紧要的时刻,他身边的法修终于念完了咒文,一团诡异的灰蓝色火光在风中摇曳。 那团火光终于从法修手指脱出,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曳不定,却始终未曾熄灭。 剑修感觉不到火光的温度与威力,唯独觉得那团火光颜色诡异,莫名地让人心惊胆战。 灰蓝火光开始时只是幽微的一小团,却见风就涨顺势而起,眨眼间就膨胀扩大了千倍百倍。 它已经称不上是火光,而是严严实实的一堵火墙。长而高,宽而广,瞬间就充塞于天地之中。 火光落在土地上,即便没有树木亦能继续燃烧,森然可怖如猛兽般冲着楚衍猛扑而去。 昆吾剑修看到分明,在火光走过的土地上,竟有一层白色的薄薄晶体,亮晶晶又莫名寒冷。 是冰,原来那团似火非火的诡异光团,竟然是冰。 不管是树木石头,亦或是砂石土壤,全被附上了一层冰晶,似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小虫,栩栩如生翅膀触角都还完整,却生机全无。 被风一吹,那些看似完好无损的树木砂石,竟在瞬间灰飞烟灭。没有声响也没有迹象,如此诡异莫名的术法,已然看得人心惊不已。 明明是冰,却有火一般的侵略与攻击性,见缝就钻见风就涨,迫不及待地吞噬着一寸寸土地空间。 不过是瞬息之间,那堵灰蓝冰墙就已矗立于天地间,刚好将楚衍封堵其中,严丝合缝毫无退路。 现在楚衍前后左右中有八道飘忽不定的剑光,亦有三丈长三丈宽三丈高的冰焰构筑的牢笼,而他就是其中困兽无法挣脱。 那灰蓝冰焰似是一具冰冷又坚固的铁棺,一旦棺盖合拢,就是毫无缝隙不可挣脱。 昆吾剑修认出了这术法究竟是什么,他嘴唇颤抖了刹那,才心惊肉跳地吐出了三个字,“破霜焰。” 他身边那位眉目清秀的女修一抬眉,虽然面色有些苍白,还是眯细眼微笑了:“道友好眼力。” 女修简单一句称赞,就是默认剑修的猜想。 破霜焰自然是十分麻烦的术法,似冰非冰似火非火。 这火焰一旦盯上某位修士,就如附骨之疽般紧追不舍,粘上衣角就顺势而上封锁修士经脉灵气,将其化为一座晶莹冰雕。 偏偏这冰焰介乎虚无之间,并无实体亦极难熄灭。哪怕是筑基大圆满的修士,面对这等棘手术法也十分头疼。 虽说此等术法威力,无法与玄器一较高下,但显然已经超出筑基修士太多太多。任谁也想不出,刚刚筑基一层的楚衍要如此对付这棘手的灰蓝冰焰。 上界七大门派中,冲霄剑宗与昆吾派擅长剑术,玄奇山与太上派包容万象传承众多,霓光派符修众多可算偏门,九重天就是上界所有法修梦想中的绝佳门派。 各类稀奇古怪的术法,九重天都有收纳记载。 昆吾剑修之前虽然有所猜想,觉得身边的九重天法修大概未尽全力,可他也没想到,对方竟能使出这等难缠法术。 剑修喉结滚动刹那,他已然想不出楚衍还能有什么活路。虽说灵山大典上有大能修士看护不会出人命,可被硬生生冻成冰雕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与其零零碎碎受这些苦楚,倒不如干脆利落直接认输。昆吾剑修望着不远处的灰蓝火光,面色起伏不定似在犹豫。 “道友心软了。”九重天女修好整以暇站在他身边,星眸闪烁如光,“我自有分寸,不会害了他的性命。毕竟太上派太难缠,我也不愿招惹事端……” 女修话还未说完就闭上嘴,她眼睁睁看到,那堵无懈可击难缠至极的冰焰之墙,忽然间有了变化。 似被风吹皱的湖泊,点点圆形波澜荡漾开来,须臾片刻又被重新抚平,冰焰之墙仍旧坚韧又倔强。 大概是那太上派楚衍不甘心落败,非要竭力一搏,好输得不那么凄惨。 可惜全然无用,若是这术法那么容易就能被击破,也不至于那般难缠。女修隐约猜到了什么,她唇边一缕笑意盎然。 她虽然面上表情淡然,九重天女修却在抓紧时间恢复灵气。一等楚衍落败之后,她与这昆吾剑修必有一战。 终究是信任太过浅薄,共同的对手消失之后,随时都会转而为敌。 女修不说话,昆吾剑修也是面色沉暗。 他们并非不想斩草除根,给身处困境的楚衍补上一刀。他们为了除掉那个棘手对头,已然耗去七成灵气,还要留有余地互相厮杀。谁若傻愣愣再出手,怕会步入颓势率先落败。 坚韧柔软的冰焰之墙,忽然间裂开了一道缝隙。女修唇边的笑意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牙齿轻颤,既是惊愕也是害怕。 若有形若无形的灰蓝光幕,瞬间停止晃动,好似丝绸被利刃破开一般,它也被蛮横残酷地一刀斩断,不由分说不留余地。 被斩断之后,冰焰仍如水波般荡漾纵横,很快又要重新合拢。 绯红刀光交织纵横,短暂沉寂了一刹,冰焰第二次被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口子。 有人瞬间升腾于空中,脚下踏着灿然霞光,袍袖纷飞姿态凛然地从冰焰中脱困而出。 他身后还遥遥追着八道剑光,乱哄哄不由分说地上前再上前,亲密又蛮横地附着在衣角上。 “不碍事,他逃不掉的。”女修的惊讶很快过去了,她转而安抚昆吾剑修,“破霜焰没有这么容易就熄灭,他越是跑得远越是消耗灵气,是自取灭亡……” 九重天女修不止为了安抚身边的同伴,才如此说话。她也不愿再出手消耗灵气,因而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只是遥遥旁观并不出手。 “反倒是道友,你八道剑光分化并不保准,也许再添八道才算稳妥。”女修又补充道。 她那些微妙的小心思,也根本瞒不过昆吾剑修。这等僵持时刻,谁再先出手消耗灵气,谁就是傻子。 微妙的寂静维持了刹那,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满是剑拔弩张的难堪。 就在这两人眼神对望的时间,楚衍却已到了眼前。 他忽然不逃了,少年立在云端面色沉然,一双眼睛却穿透云层落在那两人身上,似要牢牢记住他们的样子。 “楚道友,你别逃了,根本没用。”到了此时,九重天女修还能从容地笑一笑,“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经脉中的灵气早已消耗殆尽。” “否则凭你那件法器的能为,你大可直截了当挥出刀光,将我们俩拦腰截断,而不是百般无奈地站在云头。” 女修说得自然是真话,她都能从楚衍脚下颜色稀薄若隐若现的云光上,看出这太上派弟子状态如何。 这句话既是激将也是挑拨,她想看楚衍束手就擒不再反抗。 一丝笑意在楚衍唇边漾开,他眼看剑光与冰焰追到身后,距离微妙差点逃不脱,还能好整以暇地微笑,“的确,我刚才脱困时灵气消耗太多,也没办法顺利解决。” “两位有没有想过,你们并未从幻境中破出,为何突然之间就到了此地?” 隐隐约约的危机预感在心中窜起,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觉得莫名惊骇。 “看来两位想明白了,倒也不用我多说。” 少年好整以暇一抖衣襟,掌中绯红刀刃却直直昂扬上天,蓄势待发的姿态。 天边沉暗积蓄的阴云还是分外逼仄,隐约能听见雷声炸响,一声更比一声沉闷。 昆吾剑修还在沉默,九重天女修却顾不了那么多。她狠狠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分说地质问道:“你疯了,难道你疯了吗?” “那样做固然你能够脱身,你也落得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下场,损人不利己!” 女修真是急了,她脱口而出的话都没有想太多,也不管是否激怒楚衍。 “是你们俩同归于尽,而不是我。” 楚衍又是微微一笑。 一道绯红刀光挥斩而上,锋锐快利地割破了阴云,让沉积不下的雷霆找到了缝隙。 如同天空被捅了个窟窿般,点点光芒轰然坠地。只是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蛇一般的道道雷霆。 蓝紫赤红闪电直劈向地面,不光是声势非同一般,速度也太快太可怖。根本来不及眨眼也来不及防御,他们思绪流转间,万千雷霆就到了眼前。 九重天女修既恨又惧,她无力反抗之时干脆不反抗,只瞪着一双眼睛,想看楚衍和他们同归于尽。少年还是风度端然地立在云端,万千道雷霆从他身边擦过,气势非凡烈烈如火。 那些雷霆却径自忽略了楚衍,甚至还帮他熄灭了身后的剑光与冰焰,偏偏又执着而精准地落在那两人所在之处。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雷光像长了眼睛般,不劈向楚衍?九重天女修倔强地望向天边,她瞳孔中映照出的,是灿然华美却可怖的情形。 雷霆万千颜色各异,似花朵绽放舒展花瓣,柔弱纤细又暴虐。 一道雷霆下落,周遭十里尽数化为焦土,也电得他们两人头皮发麻意识模糊。又一道电光劈下,就连躯壳也是皮开肉绽,快要无能为力。 偏偏他们俩身处幻境之中,即便神识殒灭,再清醒时还是浑身完好。 一句轻轻话语飘到耳边,少年温润声音中还带着几分笑意,“我和两位不同,我顺利走出了人之门,所以既无雷霆追逐也无其他灾劫。” “两位脑子不笨计谋尚可,只可惜忽略了最关键的因素,否则我还真打不过两位呢。” 一句笑音还在耳边,女修的意识昏死过去。她无力再看也无法再想,整个人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又身处山巅,周遭已有七八名修士被淘汰出局。 之前谋划的再多,真到关键之时还是败下阵来。 他们两人说来败得也太冤枉,并非实力不够抑或心慈手软,而是稍有疏忽就被楚衍抓住过错,由此被利用个彻彻底底。 疯子,楚衍才是真正的疯子。他真敢赌也敢试,万一那幻境中的规则和他猜想得不一样,那千万道雷霆就全都轰在了楚衍身上。 最坏的结果就是楚衍一无所获,偏偏他还真赌赢了,真让人敬佩又嫉恨。 沮丧与不快让女修咬了咬唇,她算是明白,难怪楚衍之前不慌不忙甚至没有敌意,全因他早料到之后的发展与结果。 自己行动计划全在对方预料之中,那人气定神闲站在远处,看似什么都没做,实际上却已把握全局。 现在九重天女修倒是真觉得,也许楚衍能在本次灵山大典上夺得次席也说不定。 毕竟那样一个敢赌敢杀又有城府的疯子,不出类拔萃都算上天无眼。若是不碰上段光远那等人物,也许楚衍就是本届灵山大典头名。 可惜再缜密的计划,一碰上段光远那等强横人物,都是于事无补。 女修怅然地摇了摇头,她一看周围已被淘汰出局的修士,就隐约猜到情况如何。 果然,不一会,又一名修士模样狼狈地清醒过来。他浑身上下并无伤痕,却嘴唇发白浑身颤抖,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似是从噩梦中惊醒久久缓不过神来,修士好一会才挤出几个字来,每个字都像在冰水中淬过一般:“疯了,段光远疯了。谁若碰上他,就是倒霉到了极点。” 说完这句话,修士就再三摇头不肯继续说话。 九重天女修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她也是后怕地一抿唇,都不敢想这修士遭遇过何等事情。 那边山巅小亭中的尚余,悠哉自在地晃着腿,不咸不淡地刺了白衣修士一句:“那可怜的小辈,竟碰上你徒弟这么个疯子。任是谁被活剐了一千刀都不断气,也会吓成如此模样。” “你徒弟如此性格,和你言传身教根本分不开。”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若有若无刺了李逸鸣一句,还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 “比不上你心思狠毒。”白衣修士平平静静地反驳,“自楚衍破关而出之后,你就故意将修士分成几组,看他们自行厮杀决出胜者。”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有一组人明明分出胜负,你却一组天雷降下,劈得获胜者心灰意冷摸不着头脑。” 少年殿主轻快地一拍手,他不觉得是责怪,反倒引以为荣,“我没做错什么啊,不过为了让场面好看些罢了。都怪楚衍一路破关太快,都没什么难度,我替观战修士着想,还得让他们看得心满意足。” “既然之前小辈们自己选了难关,也不能心怀侥幸。他们以为厮杀胜利就能逃过一劫,实在有些天真。我说是三重灾劫,绝不会少一重,由此才叫公平公正。” “至于楚衍利用雷劫顺利脱困,那也是他自己聪明,绝不是我偏袒他。” 欲盖弥彰的一句话,反倒越抹越黑。李逸鸣轻微地摇了摇头,根本不愿和尚余辩解。 那人还说楚衍像自己,在李逸鸣看来,那师祖徒孙二人才算一脉相承,性格脾气都像到了极点。 “嗯,就如我所料一般,你徒弟和我徒孙对上了。”尚余笑得愉快而轻松,“这可是最后的压轴好戏,多少人翘首以盼呢。” 第74章 李逸鸣只沉默不说话。 他忽地睁开眼睛,目光透过云层向下凝望,只一眼就看到几千名修士在灵山山下屏气凝神地看,时而议论纷纷时而交头接耳。 他的神识稍一凝聚,纵然相隔机极远,也能将那些轻微话音尽数收入耳中。 “决赛开始前,谁都觉得楚衍是运气好才走到这般地步。现在谁还敢小瞧他半点?” “毕竟是太上派修士,即便一个筑基弟子也是修为不凡啊。” 有人幸灾乐祸地反问,也有人跟着感慨,还有人长吁短叹,“我有眼无珠,没在楚衍身上多押些灵石。他万一能赢过段光远,我可就赚大了……” “楚衍才筑基一层,段光远筑基七层,想也知道他绝不可能赢。” 诸多声音细细碎碎,一并传进李逸鸣耳中,让白衣修士长睫一眨, 李逸鸣刚一抬眼,对面的尚余就看了过来。时机刚好表情似笑非笑,就像少年修士是看穿了他诸多想法一般,笃定又了然。 “其余人都觉得是你徒弟赢,你呢,又怎么想?” “谁输谁赢对我而言,并无任何关系,我一视同仁。” “假话。”尚余嗤笑一声,明摆着不屑,“你一点都不坦然,到了这种时候还撒谎。” 如此明目张胆毫不留情的话,白衣修士仿佛根本没听到一般。他还是之前表情淡然的模样,外物不能使其改变分毫。 少年一侧身,他不看李逸鸣只看山巅外的云雾起伏,“我和你不一样,我对我徒孙有信心。” “毕竟他的可能性最大,若是赢了就省去你我千百年功夫,再划算不过。” “若是输了呢?”李逸鸣反问。 尚余一摊手,眼神中满是淡漠,“若是他输了,就当我白费力气,有眼无珠。” 话说得实在冰冷无情,仿佛楚衍不是尚余的亲传弟子,而是素昧平生的某个陌生人一般。 似是猜测到李逸鸣想说什么,少年修士犀利地一抬眉,字字生冷如铁,“别觉得我多冷血,你自己又有多崇高。修为到了你我这般地步,哪怕山崩地裂也不能动摇你我情绪分毫。” “明明已经太上忘情无所挂碍,你偏要装出一副外冷内热的模样,不只是骗自己,还是骗别人。” “那是你,不是我。”李逸鸣淡淡地说,“若非机缘巧合,你我本该斗个你死我活,绝不可能坐在这里叙旧。” 轻轻一句话,就揭穿了他们两人表面和平的伪装。 尚余不生气,他的眼睛反倒亮了起来,还得意洋洋地一点头:“是啊,正如你所说的一般。你看不惯我,我也瞧不上你。” “就算面前自己平稳心绪,我还是看你不顺眼,恨不能冲你脸上狠狠揍一拳,看你是否能继续板着一张脸。” 话说完后,尚余又遗憾地一拍手。过了片刻,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凝重得似要结冰。 这两人都不会纡尊降贵主动搭理别人,面对这等难堪情况,他们俩反倒格外自在。 过了一不会,还是尚余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楚衍不愧是我门下,真有我两分淡定从容。” 听他这句自夸得意的话,似乎真为楚衍十分骄傲一般,和之前视万物如草芥毫不挂心的模样全然不同。 即便明知尚余另有所图,李逸鸣还是分出一缕神识查看情况,转瞬间竟哑然失笑了。 楚衍不知是大大咧咧还是无所畏惧,他就坐在雷霆炸裂的一片焦土上,盘腿闭眼打坐调息。 这等毫无防备的模样,随便一个凡人都能要了他的性命,可楚衍无所顾忌。 白衣修士一缕神识在少年身边游荡不休,似是贪婪又似悲悯地注视着他。 明明眉眼气度都不相似,李逸鸣竟从这少年身上看出了几分那人的模样,该说是他快要发疯吧? 少年眉宇忽地一皱,竟让李逸鸣觉得他要发现自己,赶忙收回神识不敢再看,是做贼心虚的惊慌失措。 没看到那双眼睛睁开,李逸鸣若有所失。他周身冷意又森寒三分,反倒是尚余一句话将他成功唤醒。 “其实你徒弟也不错,只凭借一股不屈心性,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和他分到一处的小辈算是倒霉了,他现在敌我不分状况危急啊。” 尚余毫不遮掩地幸灾乐祸,明摆看好戏以求激怒李逸鸣。他又轻巧温软地一抬头,眉宇间荡漾的都是笑意,“你不估算一下,楚衍与你徒弟何时相遇?” “若是楚衍真碰上你徒弟这尊煞神,我虽说对他颇有信心,也不好判断谁胜谁负。” 李逸鸣明知尚余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话:“只要不出人命,谁胜谁负我都不在意。” “假话。”尚余嗤笑,“你越是掩饰越是徒劳,我全能看得一清二楚。” “随便你怎么想。” 少年殿主仍不气馁,他似笑非笑地问:“你徒弟杀了足足七名修士,现在幻境中只剩他与楚衍两人。再不让他们俩碰面,怕是谁都能看出端倪。” 白衣修士沉然不语,尚余就认定他同意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一握。明明掌中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层五彩光华流转不休,恍然间映亮了整片雾霭云霞。 尚余的手掌缓缓收拢,一寸寸一分分地收拢,动作缓慢又从容,最终五指并拢不留空隙,那层五彩光华也跟着消失了。 恰在此时,身处幻境中的楚衍猛地睁开眼睛,他徐徐起身望向天边,表情凛然眼神坚定。 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放晴,碧蓝天色澄净若水,可楚衍却从远处捕捉到了一丝杀气,如雾气般席卷而来,所过之处草木颤抖万物皆惧。 风来了,暴虐又狂放地晃动着树叶吹皱湖水,吹得树枝都咯吱作响几欲断裂。所过之处,都是飞沙走石气势凌然。若是暴虐风暴,必定携着冰雪雨水而来,定有云层滚动遮蔽太阳。 可天空还是明明静静的澄澈,迟缓又令人不安的晴朗。树叶还在风中摇晃掉落,时而卷成一团,时而飘摇四方无所依从。 人还未到,却早有了这种威势,杀意也跟着一分分沉重了。 楚衍不再有之前的淡然模样,他垂下眼睫握了握手指,五根纤长手指灵活轻快地一一聚拢又瞬间分开。 刚刚一战,楚衍赢得算不上轻松。即便就地打坐恢复修为,灵气至多只恢复五层,要对付那等难缠对手,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更何况,段光远修为本来就比楚衍高出数层。气息牵动间,都能引得楚衍心绪不宁。 明明理智警告楚衍,要他干脆认输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傻乎乎地逞强。经此一战之后,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也不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神魂中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息站了上风,它要楚衍挺直脊柱不要服输。 今日一战,不仅关乎着灵山大典的胜负,更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与结果,躲不开避不过。 “段光远来了。”简苍轻声说,“我知道劝不动你,你尽力而为就是。” “人人修行皆有关卡皆有阻碍,一旦冲破就是前途无量再无逆境。若是退缩,就心魔骤起修为放缓,本尊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楚衍了然地一点头。他没有说话,心中却是坦然的。 果然如此。简苍从不多话,他虽然默不作声,却总能揣测出楚衍心思如何意欲何为。 这份默契不需言说,甚至不用眼神交流,他们俩都是了然于心。 少年挺直了脊背,已被收拢到袖中的割昏晓,他又抽了出来。纤长手指随意地笼着那一线刀光,蓄势待发也是无所畏惧。楚衍就这般坦然地站在原地,等待命中注定的对手走到他面前。 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沉而稳,透过地面颤动传递而来。明明耳朵无法捕捉,楚衍却知道那人近在眼前。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也是等待机缘与劫难。 真奇怪啊,明明只见了一面,却有这等默契,仿佛相知多年的好友一般。 楚衍微微一笑,静静看那缕无形却锐利的风割破天空穿透层林,惊起栖息的飞鸟慌乱窜向天空。 天空中虚假到令人不安的澄澈碧蓝,忽然消失不见,呈现出一种诡异绮丽的淡红。 不是太阳西沉时晚霞的红艳秾丽,而是浅浅淡淡细细零零的红,像一层薄雾轻纱盖住了天空。 透过这层薄纱望去,太阳都不刺眼,而是柔弱纤丽的橘红色,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孤孤零零凄凄凉凉,连一朵云彩都没有,莫名让人心生畏惧呼吸放缓。 楚衍还是收敛心绪,一颗心下沉下沉再下沉。 他似能听到经脉中灵气流淌的声音,循环一周缓慢增长,再贪婪地向外吸纳灵气化为己用。 越是紧张之时,楚衍反倒分外淡定,神识也分外敏锐。 纵然吸纳灵气的过程是无声无形的,仅能凭借想象神识感知的一切,却太真实更不虚假。 九处仙窍一一张开,奇经八脉中的灵气如崩腾不休的河流,水声哗啦啦漫过耳朵。 心跳沉寂,极轻又极缓。天地极大又极小,在眼前收缩舒张,不知年月亦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不远处鲜明了然的杀意缓缓燃烧,是赤红是深红是浅红,颜色各异却如火焰般聚拢成形。 气势相差太多,修为也太过悬殊。对方心念一动,周遭灵气就会不由自主地偏向段光远。 大概是无从抵御吧,至多拼杀一会,自己就会毫无悬念的落败。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直视事实的勇气。 楚衍掌中刀刃忽然间热烫了,烫得灼人烫得可怖,模糊不清的信念传递而来,它不屈服也不肯认输。 割昏晓自有刀意也有傲骨,它宁愿最后失败在楚衍掌中碎裂成千万片,也不愿楚衍失了底气一招落败。 真好啊,到了这种时候,它还愿意支持自己,毕竟是灵器有形,选定了自己这个主人,就不肯更换。 楚衍微微一笑,他从懵懂中惊醒。再望向远方时,是一切尽收眼底的了然,不惊讶也不妄自菲薄。 明明快到决战之时,楚衍还能有这份镇定之意,就连藏在他神识中的简苍,也跟着吃了一惊。 顿悟,竟是万千修士求之不得的顿悟。他们生平间或有一次有此机缘,就受益匪浅终身铭记。 顿悟本就罕见,在临战之时忽然洞察心神无所畏惧,更是天大的稀罕事。 也许楚衍自己都未发现,之前他已被段光远杀意逼得呼吸困难,隐隐生出退意。 未战先怯,结果已然不妙。不仅因为修为相差太大,还因段光远携着杀意血腥而来,楚衍一时不察才落了下风。 简苍本想开口提醒楚衍,可他一见少年垂着眼睫面色沉然,心静如水不起波澜,就已明白他什么都不用说了。 现在楚衍端端正正站在原地,掌中刀刃蓄势待发。 段光远气势深沉若海波浪滔天,他就是礁石伫立不动,任凭海浪侵袭拍打,也不改变信念。 终于,段光远走到了楚衍面前,举手抬足间都是气势万千。 他之前身穿白袍气质高洁,此时衣袍下摆却有点点血迹晕染开来,如雪地红梅太过显眼。 玄奇修士手持长剑,雪亮剑锋上尚有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汇聚成流。 段光远没空抖落血迹,好似他的一双眼睛也是血红的,瞳孔收得细而小,野兽般缩成一线。 尽管段光远年纪不大,场内场外之人却没人敢小看他分毫。之前他展露的实力已然不凡,往往一个照面就能迫使对手认输。 可他们现在才知晓,原来那时段光远还留有余地,是收剑入鞘的淡然自若。此时他已然拔剑在手,不需掩饰分毫,气势就已然笼罩周遭数里。 楚衍鼻端也跟着闻到了血腥气,化不开的浓郁厚重,若有重量般逼得人毛孔收缩。 终于,段光远在楚衍面前站定,那双竖瞳也落到楚衍身上。他之前带来的压力气势,猛然间增大了十倍百倍,逼迫得整片天空的颜色都变了。 不是之前遮遮掩掩若有若无的浅红,而是浓重肆意的深红赤红,天空如若流火如若泣血,绮丽诡异令人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金丹修士发怒之时,方能让天地变色万物皆惧。段光远还是筑基七层,就已有此等可怖气魄。 该有多重的杀意,多可怕的修为,方能在筑基之时,就有此等威慑力?山下旁观的修士们想不出,他们也不愿多想。 有人懵懵懂懂猜到真相,更多的人只是跟着瞎凑热闹,觉得段光远修为分外厉害罢了。 不愧是灵山大典最有可能夺魁的年轻修士,自然是修为了得碾压众人,也不枉费他们在段光远身上押了大笔灵石。 唯有参加灵山大典的年轻修士们,才心中一紧悚然生寒。他们修为比旁人高出一筹,方能看出段光远的可怕之处。 若是换成他们自己,不出一个照面就会被段光远击溃,无力抵抗只是满心惊讶。 天之骄子们甚至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早早落败,不必与这样麻烦的人物打交道。 他们之前还觉得被段光远吓到瑟瑟发抖的修士实在丢人,就算再可怕也明知不会丢了性命,何必那般战战兢兢吓破了胆? 现在他们才知晓,并非是那修士没有胆子,而是段光远杀红了眼不顾一切,怕是谁也讨不了好。 “几位率先落败,其实还算好事。”被吓破胆的修士终于缓过神来,他苦涩一笑,已然觉得十分无奈,“我只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位道友就倒了下去,自然是心中惊愕害怕。”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让我吓到那般模样。我不知段道友在幻境中碰上了怎样的事情,他直接杀了我就好了,偏偏不给我个痛快,一道道剑光地折磨人。我被他压制得太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还差点生了心魔。” 修士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他话音中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意,已然让人十分怜悯同情。 这修士筑基四层,面对段光远时尚且如此。换做其他人,怕会败得更惨吧? 那些修士不由自主看着楚衍,带着些微的怜悯与庆幸。还好他们没碰上段光远,还好那人没不由分说活剐他们几千刀。 面对杀意凛然的段光远,楚衍没有膝盖发抖当场退出,他们都觉得他十分了不起。 更不用提楚衍还面色沉然腰杆挺直,不动如松沉然若石,已然值得他们钦佩。 游离在人群之外的穆静雅情不自禁咬着手指,还跟着喃喃自语地问:“他怎么还不认输?无法抵抗就干脆认输,也没人觉得他丢人啊……” 太过焦急的红衣女修,甚至没发现她自己这种孩子气的表现,只是兀自小声嘟囔又拼命摇头。 站在穆静雅身边的就是李窈兰,而红衣女修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期盼过会得到回应。 谁知那女修还真回答了,李窈兰面色沉然如水,字字却说得刚硬似铁,“他答应过我,要竭尽所能不轻易认输。” 听了这话,穆静雅气不打一处来。她毫不客气地横了李窈兰一眼,“那是你傻,你难道想看小师弟被活剐一千刀?” “若我有幸能与段光远对决,别提一千刀,一万刀我都能挨。” 疯子疯子,全是疯子。穆静雅摇了摇头,又折磨起自己的指甲来。 只看她这副紧张的模样,仿佛身处幻境中的是穆静雅本人,而非楚衍。 “凌师兄败在段光远手下,你我也早早淘汰出局。我只希望楚衍尽力而为就好,胜负与否倒也没那么重要。” “这还像句话,也听得出你还是她师姐。” 李窈兰不理会穆静雅的讥讽,她冷然如冰的脸上忽有笑意绽放,“我现在倒是信了楚衍那句话,也许他真能胜到最后也说不定。” 筑基一层修士想胜筑基七层,楚衍面对的还是杀红眼的段光远,穆静雅都疑心李窈兰实在说胡话。 她狠命摇了摇头,还是看天边那两人对决的情景,不想再说一句话。 幻境之中天空赤红,如流火似泣血。 对立而站的两人已经沉寂许久,无人开口就维持沉默。微妙紧绷的气氛蓄势待发,竖在眉心杀意凛然,若刀锋。 段光远先一点头,他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出乎意料,“最后只剩你一人,真的很好。” “整个灵山大典之中,唯独有你,才配当我的对手。” 这话说得桀骜又不客气,隐隐将所有对手都视为砂砾尘土,但并无一人觉得段光远太孤傲,他们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 强者为尊,段光远哪怕再桀骜,可他的修为在筑基修士中却是实打实的强,仅此一点就能让他人无话可说。 被段光远重视的楚衍没太高兴,他轻松地一点头,眼瞳中笑意坦荡自若,“我也觉得是这样,若不能与你一战,才是天大的遗憾。” “只是阁下心绪不宁杀气狂乱,若是太过心急难免处于下风。段道友可想歇息刹那调理心绪,我也并不介意。” 楚衍前几句话说得还像那么回事,后一句话就实在惹人记恨。 场外一片哗然,都觉得这人太狡猾,说起大话来根本肆无忌惮。 第75章 楚衍与段光远孰强孰弱,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明明之前楚衍还在段光远的杀气下瑟瑟发抖,好似转眼之间,他就有了天大底气一般,所向披靡鄙视万物。 看楚衍的模样,并不是那种一味自大不知好歹的人,那他此举又为了什么? 有心思活泛的人刚一思索,就恍然大悟。是了,楚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他毕竟刚刚筑基一层,经脉之中灵气浅薄,无法与段光远抗衡。趁此时机不痛不痒说上两句,既能激怒段光远,又能借机恢复灵气,可不是一举两得么。 他们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段光远又岂不能不知。 玄奇修士还是冷冰冰望着楚衍,表情肃然如冰。可段光远却忽然微笑了,“你这些小花招有没有用,你我全都心知肚明。你如此装傻,大概是做给别人看的,让我十分失望。” 段光远的尾音还飘飘荡荡落在空中,他的剑光却瞬间逼近面前,比闪电快速比转瞬短暂,快得惊骇世俗令人难以置信。 明明他与楚衍间还隔着三丈,不远不近距离微妙,哪怕段光远酝酿灵气骤然出手,也总该有个征兆。 但那道赤红剑光来了,迅捷无匹锐利非凡。它跨过的不只是十丈距离,更激起了周遭好一片灵气荡漾晃动。 灼火炽热的苍穹也被这道剑光搅碎了,露出深黑凝重的底色来。 那划开的一线暗黑无限蔓延,从东到西横亘天空,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缝隙,其中坠落的不是天火而是暴虐灵气。 肆无忌惮的灵气一起蜂拥上前,每行一寸,砂石泥土树木枝叶尽数化为齑粉。明明段光远抬起的右手还未落下,可怖又可怕的剑光已经到了楚衍身前,眼看就要剿灭他一切生机。 说出手时就出手,段光远不给楚衍退路也不顾及太多,果然是刚硬如铁不肯迂回的玄奇修士作风。 这群古怪的修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显然身为玄奇山真传弟子的段光远,也深得其中精髓。 肃杀凛冽的剑光近在咫尺,一丝风先到身前,切断了楚衍一缕长发,随风而逝就快落到地面。 下坠,再下坠。打着转轻飘飘地坠落,没有声响也没有重量。那缕头发没有落到地面,它又被接连发出的绯红刀光撞得稀碎,不留痕迹湮灭成尘的稀碎。 三道绯红刀光,似空中一轮血月倒影在水面。波光晃动月影破碎,最终无声无形地与赤红剑光撞在一起。 一圈圈一道道地缩小,剪碎了时间与岁月,泯灭了空间与苍穹。 赤红与绯红,看似颜色接近无从分辨,旁观之人仍能一眼看出其中区别。 蛮横强势的是剑光,俾睨纵横无所畏惧,是能将天空都捅个窟窿的耿直心性。气势稍弱的是刀光,明显处于下风快要落败,却有种将断未断的韧性,缠绵精密地将其织补在一起,轻易不肯落败。 剑光如山势雄起挺直向上,是俯瞰众生的高傲气魄,旁人一望就心神巨震无从抵抗。刀光如秋水缠绵未曾断绝,纵然有高山压迫让其流淌不畅,终究还是潺潺如潮汇聚成流。 山水无尽交相辉映,明明是抗争是不屈,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这一下,就让观战的诸多修士心神巨震。筛选进入灵山大典的修士,至多是稍稍淡定些,也是瞪圆了眼睛呼吸不畅。 他们情不自禁地假想,若是自己碰上这两人中其中一人,结果又会如何。 大多数人连连摇头不愿多想,少数人仔细思考过后,不甘心地抿了抿唇。 他们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看上去稍弱的楚衍,也并非他们能够抵抗。这样接连三道刀光袭来,猝不及防之下,谁又能如何抵抗? 难怪当初林修羽认输时那般痛快,不只是为了还清楚衍的救命之恩,更因他早就明白,他胜不过楚衍。 紧咬着指甲的穆静雅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放松了许多。刚才她一直紧绷着心,现在才稍有好转,还是心跳如鼓一时无法平息。 “楚师弟藏得够深,竟把你我都骗了。看这情形,他至少能与段光远斗个旗鼓相当,没准还有五分胜算。”穆静雅声音轻细地说,她忙不迭放下手指,生怕别人看到她的失礼之处。 李窈兰却不给她面子,分外理智地说:“未必。” 未必,怎么就未必了? 之前看好楚衍的人就是她,还拐弯抹角夸赞了小师弟两句。怎么转瞬之间,这女修又改变主意,转而支持起段光远来? 穆静雅一沉眉,既是不快也是腻烦。 她实在受够了李窈兰的复杂多变,这女人从头到尾就没什么时候安静过,着实看得人闹心。 李窈兰也不在意对方态度如何,她伸手一指天边,“你仔细看,就知我所言非虚。” 山水交织的幻象消散之后,穆静雅才看清场内情况如何。 剑光与刀光碰撞之地,周遭已然是一片狼藉,没有一处完好。横横竖竖好几道裂痕纵横交织,深有数尺,甚至能见到袒露的大片岩石。 那两人一击之威,竟有如此威力。看到这情形的人,又是好一阵窃窃私语。 “刚才交锋之时,楚衍后退了整整五丈,显然他处于下风。”李窈兰淡淡地说,“你只注意表面情形,没看到本质。” 穆静雅拧着眉,她不得不承认李窈兰说对了。 那道纵横数丈又格外幽深的缝隙两侧,楚衍与段光远遥相对立。 段光远神色如常,洁白衣袍上除了点点血迹之外,并未沾染丝毫尘埃。 他手中长剑直直点向下方,仿佛刚才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挥剑罢了,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楚衍的模样却狼狈些,他面色不佳有些发白,除此之外一切如常。若非让李窈兰提点了一下,穆静雅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楚衍三道刀光,才能抵消段光远一道剑光,已然是他身处下风的最佳证明。他修为比段光远低好几层,对方又是杀气肆意,能撑过一个照面,我都有些意外。”李窈兰说得平静无波,似是毫无挂碍一般。 若非楚衍不是她同门师弟,穆静雅简直怀疑她只是个旁观者罢了,既无立场也无偏好。 “壮他人胆气灭自己威风,亏你还是他师姐。” 穆静雅气不过,她伸手捏了一下那女修面颊,又极快松开。做完此等大胆举动后,她自己都是猛然一惊。 这位楚衍的好师姐,向来冷冷淡淡无人交好。 纵然太上派内仰慕她的人众多,李窈兰都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看,更不用提和别人如此亲近了。 即便明知她们俩都是女修,未必有那么多讲究,穆静雅仍是好一阵心虚。 好在李窈兰只是抬眉横眼望了她一眼,侧过头去淡淡说一句“别碰”,并未当场发作。 还好还好,没被骂得太惨。穆静雅自己都疑惑,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不知好歹捏了李窈兰一把。 一定是这人太可恶,根本不讨人喜欢。红衣女修猛点头,觉得原因就如此。 目光再转回场内,那两人还是遥相对应,无人趁势攻击也无人说话。这情景倒有些诡异的和谐,莫名让人捏紧了一颗心。 过了片刻之后,两人都呼吸顺畅再无波澜,段光远才平平淡淡地说:“我很失望。” 短短四字,就道明了他的不甘与孤寂。是登上众山之巅俯瞰众生的寂寞,冷淡又怜悯,还带着几分求败的桀骜。 明明是旗鼓相当,至多楚衍稍稍处于下风,怎么就让段光远十分失望了?众人都是一寂,本能地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 “你不堪一击,着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只十年一次的灵山大典,我最强劲的对手水平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实在不讨喜又招人恨,让人怒火上扬。可旁人仔细一想,又只能颓然地一摇头。 段光远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他们谁都没忘了,刚才自己在那人手下撑不过一照面的事情,就算想反驳也是力不从心。 场上上千名修士,能够稍稍辩驳一下的人就站在段光远对面。 楚衍看起来没闲暇斗嘴,他望着自己手上的绯红短刀,漫不经心地问:“是吗?” “自然如此。”段光远垂眉,眉目中都是无聊与悲悯,“我才用了一道剑光,就让你竭尽全力应对,可见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话后,段光远又自己摇了摇头,怅然而忧郁。 对面的少年没生气,楚衍一抖刀锋,绯红刀刃向外指向段光远,“你刚才说得轻巧不费力,实际上究竟用了几分力气,你我都是一清二楚。” “刚才你还说别让我玩弄那些小心思,现在看来,你不也是一样么?” 双方对视刹那,楚衍是笑盈盈无所畏惧,段光远敛目沉眉,看不出情绪如何。 场外旁观的修士,谁也说不准楚衍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们有的皱眉有的咋舌,全然想不到灵山大典到了现在这般地步,不只是修为碾压一路横行肆自,居然还需要这样的小心思小花招。 “你好像并不明白,真正决定胜负的不是修为,而是其他东西。”楚衍抬起刀锋,手指轻轻在刀刃上一弹,“你那把长剑,应该是玄器吧?可我这把刀,只是法器,等级稍低。” 段光远顺着楚衍的目光一望,表情竟颤抖了,微不可查的惊惧与害怕。他很快就将其掩饰过去,还是沉然如水不起波澜的淡定。 “胜负如何我不知,终归不是看谁嘴皮子利索。”段光远冷冰冰地说。他又扬起长剑,就已是要出手的征兆。 从极静到极快,只用了一眨眼。 段光远身形飘摇如白鹤,瞬息间就跨越了数丈距离,是蓄势待发势在必得的冷傲自信。 他手中长剑径自向前,剑芒锋锐寒光耀目,一望就知的无可抵御。 这一下来得太突兀又无征兆,没有丝毫灵气波动,简直像凡人武者比拼剑法,而非修士驾驭灵气击杀对手。 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有效,这一剑缥缈恍惚如有仙气。他们看不清剑光到了何处,眼前都是明晃晃一片红,红如炽日红若鲜血红若晚霞。 若能击败对手,管他是凡人剑招抑或修士剑光,终究都没有区别。有人心中有了明悟,继续看场上情形,都是一片了然。 之前那座凛然向上直指苍穹的山,骤然间散去了漂浮于山巅的云雾。太高太远一望无穷,似与天边相接还能继续向上,几欲穷尽天边。 和这座山比起来,他们不管修为如何,都觉得自己渺小又卑微。如沧海一粟如大漠一沙,太渺小又太不起眼,何能与其相抗衡? 他们没见过这么高的山,也没见过这般孤傲笔挺几欲裂天的幻象。 仅从此处一观,众多修士就知段光远心境修为如此开阔,已然远远将他们甩在身后。 穆静雅出了一身冷汗,她怕楚衍被这一下剑招压倒,信心溃败再无抵抗余地。 她情不自禁望向少年,惊异地发现楚衍竟在微笑。 少年没有着急出刀,他纤长手指在绯红刀刃上一划,鲜血横流光芒绽放。 明明只是筑基修士鲜血,其中灵气颇少,并无大能之血的妙用之处。那把看似单薄又脆弱的短刀,却毫不退缩地铮鸣一声,光华大放几如炽日。 越来越红越来越热,灼得人眼睛生疼皮肤滚烫。似是真见烈日当空般,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太逼真又太迫切,不只是热度逼人,气势也足以压垮一切幻象。 旁观的众人似能见到,那座极天之高尚且无法见到山巅的山峰之旁,竟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无从抵抗的光与热一寸寸爬升,催压得那高山都跟着渺小了。红日每行一寸,山峦就缩小一分,越看越小越看越心惊。 之前山峦齐天之高时,他们并不觉得这幻象有何疏漏之处。这轮红日一出,却似分割了阴阳天地与白昼黑夜,大气磅礴令人只能赞叹,而无法比较分毫。 高山不可穷尽,只是自然造化稍稍独特罢了,能让人惊叹赞服。 可日升日落白日黄昏,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他们早在意识中就认定如此,甚至并不觉得奇怪反而习以为常。 若论境界之高远,招式之精妙,明显是楚衍占据了上风。 到了这种层次,这二人已然比拼的不是灵气充沛与否,修为哪方深厚。他们比较的是道心是志向,是一方不认输就绝不可妥协的困势危局,容不得丝毫侥幸与后退。 虽没有言语,段光远却已禀明他的道心。他要当耸然而起的那一座高峰,笔直向上几与天齐,让众人只能仰望而无法追赶。 和咄咄逼人的段光远比起来,楚衍的道心却更加俾睨惊人。他欲要劈开天地与阴阳,白昼与黑夜。 天地阴阳昏晓尚且能斩断,又有什么无法跨越的阻碍与难处? 如此气势如此声威,已然远远超出段光远的极限,难怪他会无法抵抗。 是啊,所有人早就看出胜负如何。即便他们没有多高深的修为,结果还是昭然若揭没有侥幸。 终于,高山层云与红日天空的幻象都已散去。 那两人兵刃相接挨得极近,明明周遭事物都是完好无损,所有人却本能地紧绷脊背,觉察到其中的凶险之处。 段光远的长剑已然点在楚衍胸口,却被那柄单薄又不堪一击的刀刃挡下了。千钧一发太过险恶,再晚片刻就已分出胜负。 “难怪如此,难怪你这么有把握。”段光远喃喃自语,他失魂落魄地一摇头,整个人都跟着颓丧了。 玄奇修士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真是想不到啊,你竟有这把刀。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丝毫胜算,难怪你敢赌。” 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谁都没见过这一向桀骜的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段光远一转身,也松开了掌中长剑。 那把剑锋锐利寒意凛然的长剑,竟悲哀地铮鸣一声,又在他掌心寸寸碎裂成片。 一阵风过,那些晶莹的碎片似月光又如水晶,细细碎碎撒了一地,而后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我也胜得侥幸,差一点就输了。”楚衍还是那般谦虚自若,“刚才我索性赌上一次,就像看看能否让这把刀冲破玄器关卡,好在最后成功了。” 不,全是假话,段光远心中了然。 他与楚衍之间的战斗,明明是结果早已注定,与双方修行多久兵刃如何,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只要楚衍是割昏晓认定的主人,其余之人都只能是一块垫脚石罢了,颓然注视着楚衍步步高升踏上顶峰,既无资格抱怨,也没能力挽回什么。也许在旁人听来,楚衍的话是为显示风度,是胜者对败者态度良好的安抚。在段光远听来,他却捕捉到了非同一般的信息,让他本来就极亮的眸光,又跟着冰寒三分。 其中有了然有解脱,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也有几分自暴自弃的颓丧与暴虐。 段光远忽然凑近了,一束细细声音收束成线,传入楚衍耳中,“原来你还不明白,你竟然什么都不明白。” 话说到最后,已然变为狂笑大笑傻笑。气息一下下地呼出收进,到了最后已经不成模样,已然让人觉得段光远快要癫狂。 玄奇修士肆无忌惮地笑了好一会,哪怕楚衍皱眉冷然已对,都未打消他肆自的笑意。 尽管段光远在神识传音中笑得肆无忌惮,他的表情还是沉静如冰,是春水乍融冰面快要破裂的沉静。 越是冷静越是狂妄悲哀,楚衍本能地察觉出一点不妙来,虚虚实实笼在心头,让他觉得有些惶恐。 莫名惶恐是来自于神识之中的,如遭雷殛大限将至般终日惶惶不得安宁。楚衍本能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太上派什么都没跟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从没有这么高兴过。”段光远在狂笑的间隙中,还能分出些微时间来嘲笑楚衍,已然是崩溃前的肆意无碍。 忽然之间,他就收敛心绪平静若水,一字一句都带着冷然与不快,“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偏不告诉你,非要等你自己发觉。” “不过是输了一场对决,段道友不必如此。”楚衍不知劝解什么,只能这样苍白无用地说了一句。 他头疼得要命,也猜不出对方如此悲怆的理由。 又不是生死相博神魂无存,段光远甚至都没受伤。等他一出了幻境,还不是一切照常? 第二名又怎么了,总不见得次次都要第一吧,那该活得多累。 谁知段光远并不领情,他诘问道:“谁要你可怜我,谁要你可怜?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人当真是桀骜极了,即便楚衍不想与他想斗,段光远还是坚决果断地撞在了楚衍的刀刃上。 直刺入心,血液横流,是不死不休的难缠劲头。楚衍嘴唇一动,已然愣住了。 第76章 尽管楚衍身处幻境之中,鲜血溅到面颊的感觉还是太真实,灼热黏滚烫,气味浓重无法消散。 段光远这一下自我了断太果决,快到楚衍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少年抹了一把脸,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楚衍不是第一次杀人,照理说他根本不必如此惊异,更何况段光远也并非因他而死。 但楚衍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底发酸,既是若有所失,也是惆怅太重未能释怀。 那种惆怅是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似是见到老友因你而死,又像亲手屠戮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微微的负罪感与自责让楚衍心神不宁。 明明他与段光远并不熟识,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并不好,那股惆怅之意还积蓄在心头,挥之不散莫名惶恐。 仿佛某种不知名却极美丽的花骤然凋谢了,剔透花瓣飘散零落,让你心中某处也跟着死去。 一点点一分分地凋零破败,风一吹就不留痕迹,什么都不剩。 从此之后,你已不再是你。 命途急转直下步入低谷,可怕的是无法挽回。 为何如此惆怅呢,他们只不过是身处幻境罢了。哪怕受了再重的伤,苏醒之后仍能恢复如初。 既非生死离别,却这般记挂于心不得安稳。莫非他与段光远太过投缘,刚刚打了一场就视对方为至交好友? 理由实在荒诞,楚衍都想肆意大笑,嘲弄一下自己莫名多情。他唇角向上一扬,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整张脸都是木然又呆滞,似是自己虽未觉察到那天大的悲怆之意,可整颗心早被浸染彻底。 楚衍睫羽颤动一下,他伸手从段光远胸膛中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轻巧利落地避开了喷溅的深红。 等到那人身体沉沉坠向地面后,楚衍还望着段光远的那双眼睛,似想看穿其神魂深处。 自己想看到什么呢,明明是一双没有光彩又无生机的眼睛。一望过去,呆滞又麻木,都比不上普通凡人目光灼灼有神。 楚衍意欲转身离去,本能告诫他不要迈步,再静静待上刹那,以此当做悼念。 秀美少年沉寂又漠然地望着地面,虽然他表情不见得有多悲痛,旁观的众多修士却全被感染了。 场内场外一片雅雀无声,无人开口也无人说话。 他们既是被震慑,也因比赛结果实在出乎意料,一时半会谁都回不过神来。 已经无需再比较楚衍段光远两人修为相差多大,他们只需明白一件事,楚衍赢了,当真赢了。 百余次灵山大典,还从未有过如此悬殊奇怪的结果。 诸多修士不知说些什么,之前信誓旦旦支持段光远的人,也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穆静雅狠劲掐了自己一下,生怕疑心她自己在做梦。 现在她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如在云端,思绪是混沌不清的。 她既觉得自己小师弟真厉害,又免不了迫不及待地掐着指头算,自己能从赌局上赢得多少灵石。 一赔三押楚衍能赢,三千块灵石本钱,足足挣了九千块灵石! 这么大一笔财富,足够一个筑基修士顺利突破到金丹,还绰绰有余宽裕不少。 发财了,真是发财了。果然还是好人有好报,她就说相信小师弟根本没错。 红衣女修喜滋滋端着玉简看,好一会才收起来。 等穆静雅瞧见身边的李窈兰后,眼珠一转就问:“李师姐,楚衍赢了,你可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说得有些刻薄,明摆着想让李窈兰难堪。 谁叫这人身为楚衍师姐却不够意思,不仅不看好楚衍挤兑他,穆静雅一个旁观者都跟着看不过眼。 从太上派到灵山来前,楚衍立下的誓言无一人当真。现在他们全都转变念头,哪怕是李窈兰也不得不服软。 穆静雅没想到,李窈兰还能装出一副坦荡模样,平平静静点了点头:“自然高兴,他代表我太上派夺得首席之位,所有太上派弟子都该觉得光荣。” 脸皮真厚,亏得她好意思,穆静雅磨了磨牙。 她不再理会李窈兰,而是自己喃喃自语:“小师弟与段光远感情很好么,为何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不过是幻境幻梦罢了,一出门就醒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红衣女修继续小声嘟囔,她骤然抬头望向天边光幕,整个人都跟着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段光远尸体,已然化为片片碎片悠然坠落,似冰晶犹如蝴蝶。 天空中竟也悄然敞开了一线缝隙,一袭白衣飞速坠地犹如流星。 段光远,竟是段光远! 只是那人看上去并非全然无事,他面色沉寂眼神无光,胸前还沾染了好大一片血迹,活像是真的死了一般。 太快又猝不及防,让小声交流的修士们也是狠狠一怔。他们情不自禁让开那处地方,心中早有千百个念头一起涌出。 莫非段光远受伤不轻,都没力气再使出一个羽落术? 这也太离谱了,明明他之前只是身处幻境之中,就连死者亦能复生,何至于如此狼狈? 诸多猜想潮水般涌出,眼看段光远就要重重摔到地面,玄奇山修士终于坐不住了。 那袭白衣还是轻轻坠落地面,没有溅起尘土也无声响。段光远却已没有呼吸,他的眼睛也是黯然无光,如是蒙尘一般。 死了,当真死了,旁观的修士们瞬间散开,全都哗然诡异地躁动开来。 他们亲眼见证了那场对决,也是亲眼看着段光远向着楚衍的刀锋扑去。 原本他们只以为那是段光远生性刚烈,不肯认输非要自杀一次,谁也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谁想出了幻境之后,段光远却当真死了。胸前伤口与血迹已然在目,也让他们悚然一惊。 该不会,这次灵山大典上出了什么差错吧? 之前在那古怪幻境中死过一次的人,心中悚然一惊,生怕自己下一刻也跟着心跳骤停。 他们忐忑不安等了好一会,发现自己还是一切如常,能呼吸能说话,身上就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无人说话,也没人再敢细想。 他们隐约猜到,自己大概见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无可奈何。 甚至没人注意到,楚衍已经出来了。所有人都是神情古怪地望着那具尸体,想要说话又不知如何是好。 灵山大典举办了百余次,也并非没出过人命。 偶尔有人肆意宣泄屠杀弱者,灵山修士若能及时制止还好,来不及制止也是无可奈何。 他们自从参加灵山大典开始,就早已立下誓言,自理生死不问责任。若无这点心性气度,他们也不会进入决赛。 因而玄奇山修士发现楚衍出来了,也没人找茬。他们静默又古怪地看看楚衍,又望望地上段光远的尸体,都没说话。 楚衍轻盈地拨开人群,走到了最前面,他同样沉默地望着段光远。 没人制止他,也没人敢对楚衍投诸不满的目光。 所有修士在楚衍面前,都成了稀薄不堪的雾气,少年肆意自在地穿行其中,根本感受不到半分阻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楚衍心底古怪地一颤,莫名知道了段光远自裁前肆意大笑为了什么。 他知道楚衍想问话,可段光远桀骜又决绝地自杀了。他宁肯把秘密埋藏于心中,都不愿楚衍知道,为此赔上一条性命也再所不惜。 该说他坚决果断呢,还是说他太过愚钝?楚衍长睫低垂,他轻轻俯下身来,再一次与那双无神的双眼对望。 是啊,他之前怎么没发现,段光远死的时候还在微笑。虽是死不瞑目,却也乐在其中。 多么古怪,又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楚衍本能地察觉到,对方死守的秘密,极有可能与他莫名其妙拜入太上派有关。 虽说段光远临死前还在挑拨楚衍与太上派的关系,但楚衍信他,独独在这点上信他。 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值得段光远愤而自杀也不愿开口? 楚衍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又不是什么魔道大能,没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 段光远还有玄奇山当靠山,楚衍也拿他没有办法。 恍惚间,楚衍似能见到那高傲又冷淡的少年骤然一笑,眼瞳中都荡漾着笑意。他不肯说不愿说,即便死去也不想吐露半点,一切隐秘就此深藏不能再王珏。 等楚衍一眨眼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觉。少年静默了一会,终于伸手合上了段光远的眼睛。那人睫羽浓长略有凉意,整个人却已是一具尸体了。 不过短暂一刹,竟是生死之别。 楚衍说不出自己心绪如何,他唯独知道,自己十分惆怅又太过不安,可一切都是无法言说的。 即便对熟知他来历本性的简苍,也不好开口。不管是谁,总有些隐秘不愿对他人言说,哪怕是再亲密之人都不行。 他的惶恐不安,恰恰是这般软弱又无法诉说的东西。 正是这个秘密,让楚衍知道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仍有弱点还有情绪。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他目光所及之处,人群就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与之前的轻蔑忽视全然不同,这些大门派弟子们对他既敬又怕。他们已然将楚衍看成一个怪物,丝毫不像人的怪物。 这般小心翼翼的态度,又似对待某位煞神杀星。对方一道淡漠目光就能喝止他们闭嘴,再一开口就能让他们心神皆惧。 没人再把楚衍看做和自己修为相当的筑基修士,这些有眼光心性高的大门派弟子明白,楚衍必成大能。 若是楚衍只是灵山大典头名也就罢了。他们自然愿意与这样的人物攀攀交情再恭维一番,没准哪天就能用得上。 段光远死得实在蹊跷,让他们这些旁观者也跟着脊背生寒,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并非他们对楚衍有多畏惧,只是太多不安掺杂在其中,使他们本能地敬佩害怕。 这等待遇,楚衍并不陌生。他嘴唇一扬,还是如当初般温和地笑了。 不用他开口,聚拢的人群又齐齐散开。 少年伶仃细弱的背影看上去一点不起眼,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并无区别。再无一人敢小看他,就连与楚衍交好的穆静雅也没有开口挽留。 红衣女修眼睁睁看着楚衍走远,心中有种微不可查的惆怅。 大概这就是平凡人见到真正天才人物的感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道无形沟壑横亘他们两人之间,从此才是真正的相敬如宾。 还好楚衍厚道,早早劝自己打消念头。还好穆静雅话也没执着,否则到了现在才放弃,岂不有些难堪? 突然之间,楚衍却回头了。 他精准利落地捕捉到了穆静雅的位置,嘴唇更上扬一分,笑得灿烂笑得坦荡,仿佛他仍是之前那个孤弱可怜无人搭理的小修士。 这样的笑容,坦荡温暖一切如常。穆静雅愣了一会,她同样还以微笑,整颗心都是暖洋洋的。 等她再抬眼看楚衍驾着云光离去时,心中已然没了那股惆怅之意,恍然间像做了一场大梦。 楚衍其实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淡定自若,他强行压抑表情,由此才能让他不发抖也不喊疼。 自他走出幻境见到段光远的尸体后,细细碎碎的疼痛就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像数不清的细针戳进肉里,尖锐生疼无可抵抗。 慢慢地,那股疼痛从表层蔓延到经脉,如被凌迟般一下下烈烈疼痛。他整个人既像被火灼烧,又似在冰水中浸透,时冷时热一点都不好过。 楚衍凭借意志力强行压抑疼痛,方能表现如常不出异样。 等他一回到住所,都没空应对侍女恭喜的话,楚衍立刻关门瘫软在地上,仿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太冷太热,冷时骨髓都在颤抖,热时胸腔灼烫如被火烧。太古怪又毫无征兆,楚衍自己也不知缘由为何。 更奇怪的是,一股莫名暖流肆无忌惮地窜行于经脉之中,暴虐肆自犹如猛兽。偏偏那热气行到仙窍时,却有乖顺狡猾地避开了,并不伤到周围半点。 细细的经脉全被撑开,楚衍眼见着他的手背青筋隆起,皮肉颤抖游动,仿佛其下有可怖之物在肆意涌动,如潮水似海浪。 他试图操纵那束气流,气流却不听使唤麻烦又难缠,丝毫不听楚衍神识指挥。 剧烈疼痛夹杂着莫名的鼓胀酸软,就连神识也是不大清楚。楚衍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发现眼前的景物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 忽然有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他掌心,是久违的熟悉。楚衍不由分说攥紧了那双手,就像握住了唯一的希望与机缘。 那人是谁呢,为何他身上的香气如此熟悉,缥缈又凛然,郁美又甘甜。 少年模模糊糊盯着那人看,唯独觉得他眉目绝艳太过好看,眉心那枚印记他又相当熟悉。 楚衍不由自主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呆傻。 他干脆松开手,不由分说去摸那人紧皱的眉宇,试图将那艳红印记舒展平复。 “别动。”那人避开了楚衍的手,眉心反倒皱得更紧了,“你被封存的第七出处仙窍,忽然打开了。” 什么第七处仙窍,自己明明只有六处仙窍。 六窍资质太过普通,他的师父苏青云都瞧不上他,又哪来的第七处仙窍? 懵懵懂懂中,楚衍听到自己这样反问,着实肆无忌惮又有些呆傻。 “你当真傻了不成?”青衣人悠悠叹息了,他修长洁白的手指搭在楚衍手腕上,两个人免不得又挨近了。 真好,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此等容貌气宇,根本不像真人。 楚衍不依不饶又凑近了些,青衣人握住他左手,他就用右手拽住那人一缕墨发不放,还亲昵绕在指尖不放。 他本能地觉得,这人不会生气,也不会责怪自己唐突。若说为什么,大概是楚衍与这人太熟悉,自有底气肆意妄为。 美人也当真没生气,他任由楚衍孩子气地扯着他的头发,一字字说得温柔和缓,“这是好事,也是机缘。需要你自己调顺灵气,本尊也帮不上你。” “本尊?”楚衍古怪地重复一遍,眼睛一眨,模样越发呆滞了,“敢问阁下姓名,为何自称本尊?” 平时都挺聪明,怎么偏偏到这种关键时刻发呆?简苍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试图将自己的头发拽回来。 少年偏偏不放,又挣开他的手,亲昵地搂住简苍的脖子。 如此呆呆傻傻的模样,和一只亲近人的小狗也没什么区别。若是在清醒时,楚衍与他亲昵并无不可,但简苍不愿乘人之危。 “坐好,你自己打坐,本尊可不帮你。”简苍一挑眉,试图让楚衍正经些。 根本无用,一切徒劳。 小少年眨着一双湿润漆黑的眼睛,似小鹿般无辜,他又亲亲热热凑到简苍身边,皱着鼻子轻嗅,似想将他身上每一缕香气都吸入肺中。 “你身上真香啊。”楚衍含含糊糊的话语就在耳畔,他还在简苍脖颈上蹭了蹭,已然让他僵住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实在不像话。等楚衍醒了之后,是不是他又不认账? 到了此等时候,简苍还能想得这般周到,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惊异。青衣魔修磨了磨牙,他刚想挣开楚衍的手,就发现他眉间一热。 少年温热柔软的唇紧贴着那处殷红印记,轻轻一触就立刻分开,似是幻象丛生又似月光皎洁,简苍不由自主愣住了。 “魔尊最近不理我,我有点伤心。”楚衍轻微话音还带点委屈,他干脆伸出手摩挲着那枚火焰形印记,整个人也蜷缩进简苍怀里,真像只小狗一般。 原来他只是有点糊涂,并未忘记自己是谁。 突如其来的亲近,简苍也并非没有假想过。 他知道的事情越多,那缕绮念反而淡了。看着楚衍都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再无那么多不甘与奢望。 简苍有意保持距离,敏感聪慧的楚衍又岂能不知?他向来体贴又细致,于是自从灵山大典开始,他们俩的关系就变得古怪起来。 每次都是楚衍先开口询问,简苍时而回答时而忽略,可谓冷漠到了极点。 原本简苍以为,楚衍对此习以为常并无意见。少年轻轻一句话,却将简苍的那颗坚若磐石的心记击得粉碎。 简苍自己都觉得,现在他真是古怪极了。 既苍凉又温暖,既欣慰又悲哀,任凭谁,也无法准确分辨出自己心绪如何。 青衣魔修眼睫颤了颤,他伸手抱住了楚衍,稍稍一拥又很快分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楚衍也没再纠缠,他呼吸顺畅声音轻细,竟然已经打坐入定。 明知楚衍不会有事,简苍心中还是怅然若失。他巴不得这样的时光长一些,若能让太阳就此停止并不上前,自然最好。 他又惦记楚衍心神不稳,再耽搁下去怕会出事,才强硬地松开了怀里的少年。 简苍想要转身离开,衣角却被楚衍压住了,只能干脆坐在楚衍身边。 其实简苍自己都知道,他本来只是一缕幽魂罢了,既能化实也能为虚。如此理由,只为找个借口亲近楚衍罢了。 可悲的是,那人心沉气定,对此全然无知。 第77章 青衣魔修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悲哀与欣慰。两相矛盾却有互相融合,和谐为一不分彼此。 真好啊,还好楚衍神识不清,这样他就不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不会很好看,是软弱的留恋与不甘。 不管是何等太上忘情的大能,一旦有了牵挂有了惦念,都变得温软如水顺流而下,全无阻碍。 多亏楚衍看不到,否则以那少年聪心性,稍稍一瞥就能窥见他的心绪。 蓦然间,青衣魔修不笑了。 他稍稍扬起的唇角又冷硬坚决地一分分垂下,似是那颗已被解封春水如潮的心,又跟着重新冰冻沉底。 被简苍紧紧掩埋于心中的秘密,又被严加封锁不留缝隙,任凭再暴虐的巨力也无法将其打开。 然而再冰封刚硬的外壳,也无法掩盖那颗滚烫如火跳动不息的心脏。似冰冷坚固的铁块一遇焚天之火,就瞬间流淌成水倾泻而来,不能阻挡。 青衣魔修稍稍低头,由此才能直直凝望着面前的少年。他态度并不倨傲,甚至带着些微的谨慎与小心。 他瑰丽如星的眼瞳中全是暖意流转凝聚成谭,荡漾得全是面前少年的模样。 真好看啊,简苍在心中赞叹。 楚衍醒时狡黠灵动似白狐,沉静时又像一只纯善的小鹿,截然不同的感受,却是同样能打动人心。 简苍称赞的,并不只是楚衍的相貌之美。他发自内心地欣赏楚衍,从他的外貌再到灵魂,无一不完美处处皆是奇迹。 那是真心实意的称赞,若爱一个人时,自然觉得对方十全十美无有缺点。 青衣魔修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触碰到少年的面颊。 他的手修长惨白犹如玉石,少年的面颊却是光滑柔软带着血色,也带着勃勃的生机,似能透过皮肤看到其下血液流淌。 平时还看不出,现在两相对比之下,差异越发明显。 自己是早该逝去的冤魂,楚衍却是鲜嫩活泼的少年,一望就知的差别,难免让人自惭形愧。 简苍被这等想法惊动了。他想要缩回手指,指尖却舍不得少年面颊的温暖,留恋不已不愿垂下。 贪恋又如何,配不起又如何?他本来就是魔修,贪嗔痴爱憎恨一应俱全,还在乎这点微乎其微的小心思。 青衣魔修越想越恼恨,他咬着嘴唇不肯服软,眼瞳中全是星星零零的火光闪烁。 他索性发了狠,轻轻绕住楚衍一缕头发不放。就如刚才少年神志未清之时对他所做的一般,细细绕在指尖指缝,感受那华润鲜活的触感,满满一握之下,全是旺盛的求不得与贪嗔痴。 既已放纵心绪,干脆再进一步,那又如何?念头刚在脑海亮起,就如满园枯草遇到火星一般,瞬间燃烧灼灼成片。 简苍喉结颤抖一下。他将那缕头发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又立刻松开,怅然若失无可奈何地松开。 如此行为,就能让简苍心满意足。少年的发尾从他指间滑落,还带着些微温度,可不一会就凉透了。 青衣魔修默然了。他随后理所当然地想,自该如此,本来也是如此。 他不过是一缕残魂苟且存活罢了,还能有何奢望与野心? 就连他亲吻心爱之人的头发,发丝也很快冰凉全不温度。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留不住。 哪怕立下再多再狠厉的誓言,到了眼前还是一片徒劳。青衣魔修索性仰起头向上,不看楚衍也不说话,活像一座没生气的雕像。 他所能做到最出格的事情,不过是如此罢了。 因为心有顾忌所以丧失胆气,只能像个情窦初开的凡人一般,小心翼翼地亲近心爱之人,不敢表白心迹。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将来情况窘迫,他稍稍留有余地,双方尚能回转。 简苍不希望楚衍为他哭泣,更不愿少年因他流一滴眼泪,他甚至不希望他会记得自己。 最好楚衍能如陌生人般对待自己,像个狠厉决绝全无良心的小人。将自己利用彻底之后就干脆甩开,不会因此悲伤分毫。 如此一来,简苍才能不愧疚不难过。 他自己假想得狠厉又决绝,就连楚衍和他分道扬镳时的尖刻话语,都猜出了三三两两。 这般安慰自己,觉得楚衍是个没心没肺自私无比的小混账,他才能不难过不心软。 情念无法斩断之时,就该多想想对方的混账模样,这话自然有两分道理。 刚才那股患得患失的软弱情绪,也好似被驱散般,他整个人也似能从中获得天大勇气。 不管勇气真实也罢虚假也罢,简苍终于能不留恋地一扯衣袖,从楚衍身边缓缓站起。 有一下微弱却坚决的力道,轻轻扯住了他的衣摆不放。 只有微不可查的一下,却如狂怒惊涛般掀起惊天之势,也让简苍一寸寸地转回头去。 青衣魔修觉得,他的脖颈都变得生硬又艰涩,仿佛整个神魂都不再属于自己。 简苍静悄悄地不出声,胸腔中那颗原本不存在的心,却是跳动如鼓不曾停歇。 的确是不自觉地牵扯,楚衍甚至没有醒来,低垂的睫羽也没有眨动半下。 他的右手却执着固执地拽出简苍的衣角不放,大概是本能,大概是小兽舍不得温暖。 那一角淡青衣袍牵在少年纤白指节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挽留意图,想小兽渴慕成兽的舔舐安抚。 顷刻间,简苍无奈地微笑了。 是冷笑是苦笑,笑意虽已到达唇角,却并未融化他眼中的坚冰。 怎么这人如此难缠,自己三番两次想要了断彻底,偏偏楚衍总在不自觉中挽留。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让全副武装的自己溃不成军,满腔愤恨冷漠尽数化为怜爱。 青衣魔修静默了刹那。他抿了抿唇,那双绮丽的蓝色眼瞳之中,还是只剩暖融融的温柔。 这可是你自找的,本尊什么都没说,也不是欲擒故纵。简苍缓缓坐回楚衍身边,心中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欢欣雀跃。 这次他再轻轻从楚衍手中拽出衣袍,少年很快放手毫不留恋,仍是沉静如水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 楚衍能够安稳心绪,简苍又不安分了。 他俯身向下凑近了些,屋外照入的日光横在简苍背上,懒洋洋的光热。简苍将少年挡在背后,只剩一束日光直射而下。 那一束光纤细又明亮,刚巧映亮了少年一侧面孔。楚衍肌肤若雪轮廓柔和,不能逼视的灵动秀美。 简苍伸出的手指停顿了刹那,还是抚上楚衍额头,带着点恋恋不舍的贪婪。 这才几个月时间,楚衍就已经长大了,已然能看出他将来的动人模样。 他不再是自己初见时年幼的那个少年,一望之下毫无气魄又好欺负,像只雪白白软绵绵绵毛茸茸的小兔子。 可等你伸手拽它一把,小兔子就骤然翻脸,恨不能咬你一口,眼睛通红气魄惊人。 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某种猛兽幼崽伪装成孱弱模样。一不小心,就咬中喉咙让你立刻丧命。 整个世界,怕也唯有自己能有此等机缘,还能趁着楚衍入定打坐时欺负他一把。 洁白修长的手指顺着额头一路而下,掠过鼻梁与鼻尖,最终离少年浅红润泽的嘴唇只有一寸之遥。 一寸之遥却无比遥远,些微距离就是远在天边。在日光映射之下,那浅红都已变为深红,明丽诱惑的颜色。 简苍蓝色眼睛忽然变深了,如暴雨来临前的天幕,深蓝到近乎沉暗。 那截洁白指尖终于移开了,换来的却是更温热柔软的嘴唇。 这个吻近乎虔诚近乎膜拜,没有温度却更加柔软,带着不舍不甘与不愿。 嘴唇稍微一碰就很快分开,没有贪婪地纠缠不休,也没有继续深入唇舌纠缠。就如雪花落在肌肤之上,不留痕迹也无迹象,唯有些微凉意残留,似是幻觉又像梦境。 简苍心满意足了。就在刚才,他们二人气息交融不分彼此,短暂一刹那却似漫长永恒,这一刻已被他永远铭记在心中,永不褪色。 这样好的机会,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是幸运也是巧合。从此以后,简苍自能克制自己,决不让楚衍发现分毫。 他能带着温暖回忆死去,总比怨气横生满心冰凉要好得太多。尽管都是心甘情愿,其中差别也并不悬殊。 青衣魔修没有再离开。他索性靠在楚衍身边,态度随意无有阻碍。真如两名至交好友一般,不需眼神交汇自有默契。 也许是有了慰藉,也许是修行顺利,楚衍微皱的眉宇终于松开。似是他在懵懂之中,都找到了安慰与依靠一般。 楚衍在下坠。 极快速又令人心惊胆战地下坠,戾戾风声就在耳边响彻,尖锐呼啸身体下沉,仿佛整颗心都跟着蹦了出来。 下坠路途是没有尽头的,向着更深更远的放下落下。分不出方向也不知时间长短,楚衍也无法辨识自己是否存在。 唯有一束亮光映在头顶,也照亮了其下的路程,还是漫长不见尽头的黑暗。 在深不可见的黑暗之中,有了那么一线明澈,让这令人绝望的下坠,不再那么黑得压抑黑得可怕。 楚衍心中一松。固然他经历过许多次轮回,看透了悲喜善恶与愤怒,他偏偏害怕孤独。 没有存在亦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的孤独,时光悠久又漫长,每一次光线下移,都像过了千年百年般。 那样的孤单寂寞没有方向,甚至能让人遗忘自己的身份与姓名,成为一具麻木可怜的行尸走肉。 这次突如其来又不辨方向的下坠,让楚衍想到了那种令人心中发冷的感受。好在他有那束光亮陪伴,好似至交好友般亲近,让他不再那么寂寞孤单。 忽然之间,那束光却骤然远离了消失了,只留楚衍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暗处,一如他昏沉黑暗地寂寞千年。 不要,他不要。那样的感受太可悲也太可怕,楚衍虽然在下坠,他却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挽回。 右手向外张开,带着不甘心不情愿的挣扎,力图将那束光留在指间让其停驻。 楚衍以为这举动是徒劳无益,他没想到,那束渐渐远去的光竟然回来了。重新光亮明澈地照亮一切,也终于映亮了那处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了光亮,也看清前路如何,他从此不必惶恐不安。 又过了许久许久,下方原来是一处深深深深的水潭,潭水幽蓝发暗,见不到底也不知出路。 楚衍眉宇舒展,能见到出路就好,他最害怕这样飘忽不定地坠落千年万年,不得解脱也没有自由。 有了这潭水,至少身处幻境之中的他,不必担心自己会摔成肉饼。 一想到这,楚衍反而觉得有趣。 身处幻境之中的人,本来是不自知的,他偏偏神识清醒五感俱全,说来古怪倒也分外有趣。 终于楚衍的坠落到了尽头,直直向着那幽光闪闪深不见底水潭,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不对,照常理说,他从那样的高空坠落之后,本该溅起好大一团水花,紧跟着呼吸受阻快要溺毙。 楚衍对此全无感受,他仿佛也成了一粒水珠一朵水花,轻易地融化在这幽蓝光芒之中,随波逐流没有阻碍。 毫不费力地融入,即便在水下也能如常呼吸,没有阻碍也不知惶恐。仿佛是幼兽找到了母兽的怀抱,亲亲热热地挨蹭过去,柔软温暖无有忧虑。 楚衍全然不知,这处幻境究竟是什么来历。 若说是虚假,他之前坠落时的风声感觉却太真实,就连口鼻受阻无法呼吸的感觉,也莫名可怕。若说是真实,这处水潭又太过古怪,古怪到即便他在睡梦之中,也知其反常的地步。 本来楚衍应该尽快醒来,他好像被安抚了一般,心中生暖无有畏惧。 他不需游泳,水流就会缓慢地推着他向前再向前,直至整个天地清晰地在眼前倒过来,楚衍猛然发现,这处幻境应该到了尽头。 天旋地转之后,楚衍难以置信地舒展着手指,灵活如初没有异样。那分明是一双孩童的小手,手背胖胖还有小窝,手指细短又无力气。 这样一只小手,被握在大手之中,引领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字描摹。 楚衍看不到大人的模样,只能紧跟着他的手,一个字又一个字耐心地写。 一边写,那人还语声温软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的声音明澈又动人,听来应该年纪不大。说完之后,那人就顿了顿,明显是在等待楚衍跟着继续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孩童的声音娇软稚嫩,还带点含糊不清的舌音。 大人极为欣喜,他在楚衍耳畔笑了几声,“不愧是我的儿子,这般聪明伶俐。再继续,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小小孩童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继续重复,这样温暖柔软的时光,就连太阳都是光灿鲜亮的。 这不是自己的记忆,楚衍心中明白又清醒。 尽管他已经轮回百世,他仔细回想起来,每处细枝末节,他每次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不出差错。 就算时光浸染让记忆模糊,神魂之中的生疏之感却无法抹消,古古怪怪的抗拒与不安。 这孩童不是自己,那他究竟是谁?楚衍心中一凛,想要抬头去看大人的模样,又被那人宽厚手掌摸了摸脑袋。 “毕竟你还是小孩,没什么耐性啊。” 大人轻轻一抚,就很快放开。他也不再握着楚衍的手,而是俯身将小小软软的楚衍抱到了地面。 楚衍努力仰头,发现那果然是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孔,俊美得棱角分明,有些熟悉又并非全然相像。 究竟在哪里,他见过这人的模样?楚衍竭力思索,还是一无所获。 很快一阵水波荡漾开来,模糊了那人的面孔,也让整间书房被卷入漩涡之中,化为朦胧幽深的一片,不分彼此也无界限。 忽如其来的不适感,有点眩晕又很快退散。楚衍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脚下就是一片云气,其下是黑夜沉暗火光在目。 好大一片火光,映亮了黑夜也撕破了寂静。他在云端望去,火焰连天犹如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地继续窜动。纵然相隔遥远,木头燃烧的声音,人们惨烈的呼声还被灌入耳中。 是绝望的哭喊与无可奈何,鼻端甚至能嗅到灼烧的气味,太纷繁复杂,让人本能地不想分辨。 在云端之上的楚衍发现,他正在哭泣。泪水流过面颊,被风一吹就凉透心底,难受极了。 偏偏他不自知,还再继续垂泪哭泣。哭得狠了就用衣袖一抹面颊,带着点狠厉与不甘,也是绝望无奈的证明。 身边的人没有安慰他,那人驾着云光继续沉然地向前,不顾其他亦不管生死,冷然淡漠的态度,果然像视凡人为蝼蚁的修士。 楚衍很快判断,这小小孩童应该是长大了些。 不管是从身高看,还是看他手掌大小,无不证明此点。之前这人三五岁年纪,现在应该是七八岁年纪。 一眨眼就是岁月流淌时光转换,也让楚衍冥冥中有了预感。 小孩童似是哭够了,声音哽咽地抽搭几下,终于不继续用袖子擦眼泪。 他还是固执万分地向下看,直到冲天火光变成微不可查的小小光点,仍是不甘心不愿放弃。 “不哭了?”身边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动听悦耳却无情绪,有股冷冰冰又俾睨万分的气派。 似曾相识的声音,越发证明楚衍猜想为真。他虽然还在抽噎,却紧紧地一摇头,以示自己的坚强。 “不哭就好,我不会哄人。”女修淡漠无比地说,似是根本不在意她会不会吓坏这小孩。 女修忽然伸手,按着楚衍的肩膀让他看向远方,“好好瞧瞧这处火场,记住了,这都是魔道之人犯下的罪孽。” “你生来资质非凡,虽在凡间也不能遮掩,他们因此动了龌龊念头。” 那双柔软却冰冷的手,还有她按住楚衍的肩膀,都让楚衍心中本能地生出一股憎恨之意,烈烈燃烧,比之地上的火光更加夺目耀眼。 “为了救你,你父母因此而死。虽是两个凡人,倒也勇气可嘉。”女修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等我赶到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我虽然将那些魔修杀得干干净净,一切已经晚了。他们将整座城市的凡人炼化为毒尸,我只能一把火将其烧得干干净净。” 孩童咬着嘴唇,牙齿咯吱作响。他沉默却固执地继续向前看,直到眼睛生疼也不肯眨眼。 “记住了,这是你背负的因果宿命,你与魔道不死不休。将来之日,你定要杀尽世间魔修,决不心慈手软。” “我发誓。”孩童短促有力地点头,三个字却带着无尽的怨恨憎恶,是倾天之火无法抵挡。 听到这话,女修终于轻轻笑了一声,“很好,这才是我师弟。” 恰在此时,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出现了,照耀得女修秀丽面容熠熠生辉。 她一袭黑衣并不艳丽,只那张脸就足以胜过世间绝色万千。 果然是她,自己没猜错,楚衍暗中一点头。 第78章 月亮之下是百里焦土人间炼狱,云端之上的女修却在微笑。 冷冷淡淡轻轻缓缓的微笑,好似她背后那轮明月一般,映亮了面前小小孩童的眼睛,也点了他整个人生。 黑衣女修不再那么冷漠,她俯身牵住了孩童一只小手。尽管温度淡漠如冰,似有无尽暖意一般,让孩童也觉得暖融融。 那一大一小的影子古怪极了,像母亲怜爱地牵住自己儿子的手,又像姐姐带着弟弟,从无尽的云层阴霾之中穿行。 楚衍能够感觉到,孩童心中的惊惶不安乃至于憎恶,都被缓慢地抚平了。 惊惶不安慢慢地消失了,憎恶却越藏越深生了根一般,瞬间破土发芽阴霾浓重。 从始至终,楚衍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像寄居在这小小孩童躯壳中的一缕幽魂,无声无形也无法改变什么,像个冷眼看世间悲欢离合的漠然之人。 即便被牵住手,孩童也不敢抬头看女修。他只能盯住对方衣袍一角细看,其上有淡银色的暗纹流动交织,构筑成各种奇异景象。 女修身上的香也是冷香,似寒梅般悠然出尘不染分毫。这样的香气,这样的人,本来也不像人间该有的。 孩童手掌不大,竭尽所能也只能拢住她三根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拽住,就像拽住了救赎与光明一般。 他踌躇犹豫了刹那,还是声音轻细地问:“敢问仙师,你要带我前往何处?” 听到这话,女修抚了抚孩童绵软头发,“极北之地有座山峰,高耸入云几欲齐天。那座山叫玄奇山,也是整个世界最出色的门派之一。” “我的师尊算出你身在何处,派我前来接应。可惜我晚了一步……” 后面的话被女修自己吞了下去,因为那孩子眼圈红了。 她似是才发现,面前的孩子刚刚失去了双亲。就算他表现得再淡定再坚强,终究只是个孩子罢了,也会哭泣也会垂泪。 小小的孩童垂着头,他红着眼圈哭泣,眼泪成行划过下巴。偏偏他又是至为倔强,从始至终都没有抽泣一声,要强得很。 楚衍身处孩童躯壳之内,对他感受也能一一体悟。 刚刚他才忘了父母双亡的惨状,才将那场倾天之火忘得一干二净,心中甚至因为自己能够踏上仙途有了点欢呼雀跃。 玄奇山与修士,魔道仙道都是世外高人,都是凡人无法窥见的传说。 转瞬之间,那扇仙界之门就对他敞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光明微弱,也足够让小小孩童欢欣雀跃。 转瞬之间,他又想起了那场惨烈的大火,满目的鲜血,以及逢人就咬神智全无的毒尸。 明明都是家中熟人,侍女们还会微笑着向他问候。眨眼之间,他们却都要杀了自己,就连父亲母亲也未能幸免。 一边是互相啃咬鲜血满地的场景,另一边却是面孔阴森话语深寒的几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口中还说着什么炼成傀儡之类的阴狠话语。 就在孩童瑟瑟发抖之时,黑衣女修从天而降,皎然剑光破开云海,也斩断了一切血腥与暴虐。 小小孩童绞尽脑汁,也只想到天人之姿四字。 她救了自己,却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生命,他只能颓然可怜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强忍着不哭泣。 刚刚被忘却的记忆刹那间复苏,孩童松开黑衣女修的手,竭力瞪圆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 家破人亡之仇,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惶恐,已然超出他的承受限度。 孩童不想太软弱,让仙人姐姐看不起自己,但还是按耐不住情绪,肩膀一缩一收哭得伤心。 忽然有一只纤白微凉的手,温柔地拭去了他面上泪痕。女修轻轻抱住了他,温柔可亲得像个幻梦。 孩童鼻端全是女修的香气,清冷如梅却也有三分暖意,莫名温暖了他整颗心脏。 “想哭就哭吧,只有今日一次。”女修话音柔软地说,“从此以后,由我陪着你,也有师父陪着你。” 这句话就已足够,孩童呆愣了一会,忽然在女修怀中嚎啕大哭,无所畏惧也并不害怕。 他不管自己的泪水会不会沾湿女修的衣襟,肆意地无措地哭泣,像个真真正正的孩童一般。 楚衍从那孩童躯壳中抬头上望。他刚巧看到月光明澈,不只映亮了世间万物,还照亮了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难怪如此,原来如此。 仔细想来,事情还真是巧合。楚衍轻轻地笑了,尽管他没有形体只能旁观事态发展,却越发笃定自信。 不管那两人间是何等温暖依偎,脚下的云光还是径自向前,犹如滔滔江水无法回头。 再之后的事情,似乎连这孩童也记得模模糊糊,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般,分不清方向与时间。 楚衍并不奇怪。那孩童现在只是个凡人,小孩子哭泣之后自会疲倦,记得不大真切也情有可原。 忽然之间,他就从那具躯壳束缚中解脱开来。再一眨眼就身处山峦之巅,峥嵘峰顶几欲天齐。若有若无的白雾笼罩在山顶,看不真切。 那孩童就跪在一个人面前,他整个人都被雾气笼罩,看不清面容也瞧不见他的模样,真真正正地缥缈如梦。 那人声音字字真切地传入耳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在心头响彻,“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徒弟。” 大能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小孩童就俯身向下三拜九叩,模样郑重又严肃。 大概这两人因缘从此开端,径自延伸向前无有阻碍,直至最后,才骤然破裂无可挽回。 楚衍在稍远处看着那两人,他没有费力再看清那人的面容,因为知道全是徒劳无用。 那孩童想让他听到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疏漏。他不想让楚衍知道的事情,任凭他竭尽所能,也是全然无用。 不一会,那阵幽蓝湖水又来了,悄无声息地席卷而上,竟蔓延到整座山峰之顶。 瞬间升起又是忽然而落,楚衍再一睁眼时,眼前的情景分外熟悉。 那可不就是灵山之上,周围全是各大门派弟子轻声交谈。 他们个个举止优雅言语带笑,花多纷纷而落犹如落雨,已经变成孩童的少年冷眼旁观并不随波逐流。 他在等什么人呢,靠着一棵树神情冷傲,不屑搭理周围的人分毫。 那种孤傲来自于他的本身,不与世俗和光同尘的耿直傲骨,自然也从未将其余人看在眼中。 终于,黑衣少年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人股孤零零一个人,无人搭理有些狼狈,秀美面容上也带着几分尴尬之意。 可他的眼睛明明那么亮那么烫,拙劣伪装根本无法遮盖他的本质,是同样的俾睨众生不肯折服。 是了,就是这个人。 于千万人中也能一眼望见他,自己的宿命他的未来。早在出生之日起,他们两人的命运就已紧密捆绑。 看到另一个自己,楚衍并不意外。 一模一样的面容,相似的眉眼气度,同样都在静静旁观,好似镜子映出的图样,无有分别重叠为一。 他冷然淡漠地看着合一少年向前,带着些微敌意地与自己搭话。 双方对视一眼,流转其中的全是不可言说的隐秘。 牵连在一起的命运之线终于被扯动了,缓慢细致地合并为一,越绞越紧。 楚衍仍能感受到那人心绪,体味得到他的怒火与不甘,一下下如暴虐雷霆在心底轰然炸裂。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没人搭理又分外落魄的人,偏偏是自己的对手。他为何要掩饰要藏拙,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堪又可怜? 如此之人如此心性,根本不配当自己的对手。随着这句话响彻心底,少年拧身就走,一袭黑袍犹如乌云满天。 亲自听到他人鄙薄之语的楚衍,还是不大在意地摇摇头。、他不紧不慢跟在黑衣少年身后,再一步踏出,就回到了那处古怪幻境之中。 对峙双方冷然静默,黑衣少年剑锋硬朗径自向前,仅此一剑,就似能劈山断海无所不能。 他的剑光却被一道刀光挡下了,浅薄绯红的刀刃,美丽又易碎。 那把刀被对面之人握在掌中,坚定又分外沉稳。 早在那人抽出刀刃的一瞬,黑衣少年心中猛然一悸,明白他本来就没有机会胜出。原来如此,竟是那把刀啊,难怪那人如此有底气。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命运于高高云端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修士凡人奋力挣扎,却无法改变分毫。 凭什么,为什么?黑衣少年既是委屈,也是不甘愤恨。 他明明窥见了胜利之路,却在不经意间跌落山崖,无可挽回地步入穷途末路。 早见败局颓势,黑衣少年还是不放弃,他竭尽所能发起最后一击,仍旧无法改变既定结果。 由此他才会大笑狂笑傻笑,声声字字如在心头响彻,凄厉又惶恐。 他活了十几年,虽然早知自己注定命途坎坷,却不知原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活像个笑话任由他人旁观取乐。 也许这不算什么,尚未使他崩溃。少年一想到,他的师姐,仙人神人般的师姐,从始至终也是漠然旁观的一人,就让他无法忍受。 所有温言软语,所有体贴呵护,都是做戏都是假话谎话! 少年一颗心彻底凉透了,他越是绝望惋惜,神智还清醒得可怕。每一种可能都被他仔细想了一遍,又逐条否决。 横竖都没有出路,他短暂生命到此为止,再无续写的可能。 那就干脆利落些,自己撞上刀刃不肯退缩,他还意外地看到那人惊异的模样,当真是全然无知的可怜人。 和那人比起来,原来他的一生还不算太可悲。一想到这,少年反倒能古怪地微笑。 他的笑容带着肆无忌惮的恶意,是坠入深渊前看到他人和自己同等命运的幸灾乐祸。 楚衍看着黑衣少年倒向地面,眼睛睁大不肯瞑目。他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前,望着那人一双眼睛,就如先前一般。 和之前已经浑浊的目光不同,楚衍从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缓慢从容地旋转,越放越大合二为一。 这阵古怪感受过去之后,楚衍发现黑衣少年就在自己对面,一张漂亮脸孔上似笑非笑,满是深藏不露的恶意与神秘。 黑衣少年带着不可言说的表情,眯细眼睛向楚衍伸出了一只手,似那是邀请又似问候。 情绪太复杂,楚衍自己也分辨不出。 “段光远。”楚衍一字字地说,带着点怅惘与迷惑。 他这段旅程来得莫名其妙,除了知晓段光远身世之外,并无其他收获。 可见那人大概厌恶他到了极点,即便死去将他拖入幻境之中,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诸多事情早被蒙上一层薄雾,窥不见真相也不知出路,楚衍还是闷在小小盒子中的虫子,横冲直撞不得自由。 听到楚衍称呼之后,本该死去的少年轻巧地一点头。面上笑意却已一分分褪去,由幸灾乐祸变为肃穆庄严。 段光远一双漆黑的眼睛,已然变得颜色越来越浅淡,像是日出之时的光芒璀璨,越发耀眼越发灼烫,让人不能直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继续伸手向前,挺直腰背地伸手递向楚衍。 是无声的邀约,是隐秘的四目相望。楚衍本能地无法抗拒此等邀约,没有危险的预感,也并无其他不祥征兆。 大概只是最最普通的邀请,是老友偶遇小酌一杯的舒心惬意。 原来懵懂之中已然有了预兆,朦朦胧胧存在于脑海之中,此时锋芒毕露峥嵘显现。 他突如其来地经历了此等旅途,说是机缘巧合也可,无法避免也可,终归是无法避开。 思考片刻之后,楚衍没有犹豫。他将自己的手打搭在段光远掌中,虚无缥缈的感觉,不像血肉之躯,更像一团空气,并无切实存在感。 他的手指一碰到那人手掌,黑衣少年整个人忽然化为万千碎片,剔透晶莹地四散开来。 真美啊,美得像是一场幻梦,又似一卷读到最后也不愿合拢的书。 大概是早已注定的机缘,即便一人生命逝去,执念亦是不肯散去,非要楚衍知晓他心中感受与苦闷。 那些碎片从楚衍身上穿过,是透明的光与影,没有实感却莫名梦幻。 每一块碎片,都让楚衍体温灼热经脉扩张,滚滚灵气澎湃如潮,轻灵又暴虐地灌注而来。 是了,又是那种古怪的感受,和自己之前感知的一模一样。纵然苦痛一切如常,楚衍并不觉得难受。 仿佛他神魂之中残缺的一片被逐步补全,整个人也跟着沉稳寂静下来。 之前无从安放只能强行压抑的暴虐惊慌与不安,瞬间找到了出口,狂奔而去无可挽回。 楚衍轻轻闭上眼睛,他察觉到自己的神识也跟着逐步壮大。每一下呼吸之间,都能体会到它正在收缩舒张再膨胀。 神识强大,修为也跟着直直提升。筑基一层的关卡被轻松跨过,没有心魔更无其他后果。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缠绵温柔地将楚衍裹挟其中。既无暴虐杂质,甚至不需服用丹药,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畅快。 更诡异的是,本该如影随形的心魔也不见踪影,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似是楚衍与段光远这等奇异联系只发生在幻梦之中,心魔伸出的触角捕捉不到,自然拿他无可奈何。 楚衍身上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张开,不肯放松分毫。他的九处仙窍已然敞开,原本堵塞的另一处仙窍,也似有松动般,不轻不重地接连晃动。 机缘难得,也别管其余揣测与预感,楚衍心中了然。 既然某些大能安排他如此前行,在他真正接触事实真相之前,绝不会向他吐露真相。 那干脆抓紧时间提升修为,至少在楚衍命运转折之前,他能有一搏之力,而非徒劳无用地自杀,就如段光远一般。 想到段光远三个字,楚衍就古怪地笑了笑。 换做他是段光远,可不会如此心灰意冷地自杀。一切都该有个原因与罪魁祸首,未能亲手斩断命运之前,他又怎会服软怎能放弃? 心底一股莫戾气被唤醒,瞬间蹿升直上,更让敞开跳动的经脉膨胀三分。 筑基三层,筑基五层。 灵气越来越多,肆无忌惮地蜂拥而来,不肯退让分毫,只知一味蛮横地蜂拥上前。 果然是段光远带来的机缘,看似绵软无害,实际上潜伏着莫大危机。楚衍稍有疏忽,就被他抓住机会一举反攻。 再这么下去,他整个人怕会鼓胀成球,一碰就破。 楚衍没有惶恐不安,他咬着牙忍住了,不想服软更不愿退缩。 修士的意志与暴虐的灵气争执不下,双方以细细经脉为战场,斗得死去活来。先是激烈僵持的平局,看似风平浪静却风险极大。而后楚衍终于窥见一线机会,他发狠心一咬牙,将那些灵气尽数运往被封住的第十处仙窍。 本该是永远无法开启的仙窍,大门紧闭还有牢固铁链封锁,就连门缝也浇了铜汁,密不透风无法敞开。 暴虐灵气却是勇往直前无法抵抗的怪物,所过之处万物臣服。它与那扇门斗狠发念,声音隆隆地撞击着门板,似春雷炸响不绝于耳。 门纹丝不动,僵硬又古板地伫立在原地。灵气不善罢甘休,鼓足勇气闷头向前,非要在门上凿出个窟窿才甘心。 一下接一下,发了狠般咬牙努力向前,简直像绝境中苦斗的凶兽。 慢慢地门上有了裂痕,细细微微犹如蛛网,瞬间蔓延开来直到整片门面。 轰然寂静之后,灵气终于一股脑劈开了那扇门。 明亮光芒涌入黑暗,也照亮了更深处的景象,两扇同样紧闭的门,封锁牢固比第一扇更庞大可怖,直通天地严密合拢,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灵气终于得偿所愿,之前的暴虐声势也跟着消耗殆尽,有气无力地消失了。 原来那第十处仙窍,不是臆想,而是切实存在。 楚衍猛然一睁眼,还觉得反应不过来。 他自身是六处仙窍开通三处仙窍封锁,简苍又用秘法硬生生造出的三处仙窍,此刻骤然第十处仙窍,已然是超乎想象。 前所未有的极限,世人连想都不敢想。众所周知,修士皆有九处仙窍,看机缘巧合资质如何,逐个开启无有意外。 他原本只是九窍六通资质平平,是简苍强行造出三处伪窍,由此修为进度才不落人后。 楚衍对这件事情不大在意,他没太自卑,也不觉得之后九窍全通的自己有多骄傲。 毕竟修行还要看心性与运气,资质再好的天才,还会早早殒灭。 猛然之间,楚衍看到了新的希望与目标,尽管远在天边又荒诞不经,终究还是切实存在。 十二处仙窍,说来分外可怕。若是这样的修士存在世间,怕是天道都不会允许吧? 段光远究竟是谁,而他自己,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们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终于彻底消散,仿佛之前只是幻梦一般。 细想起来,楚衍遍体生寒思绪冰结。 他原以为尚殿主算计自己,只是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固然有些危险,他自己也能应付。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那已经隐约触碰到了天机与宿命。 怀着些微忐忑不安的情绪,少年长睫眨动一下。他骤然睁开眼睛,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修为已至筑基五层,十窍开启,算是有了俾睨纵横的资本。 第79章 直至清醒后,楚衍才能觉察到十处仙窍威力有多惊人。 就算其中一处是伪窍,他仍能体味到世间万物都在呼吸,声音轻细却不容忽略。 桌椅被褥在呼吸,窗外的花树鸟雀在呼吸,更高远的天空白云亦在呼吸。 一呼一吸之间,就有无尽的韵律与波动,楚衍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 对他来说,过去太暴虐又不易捕捉的灵气,忽然间变得亲善友好,温顺地环绕在他周围。 一个眼神一个念头,它们就欢快而迫不及待地涌入他经脉之中。 这等感觉,实在奇异。 楚衍发现他不用肉眼观察世界,只需心眼查探就能明晰真相,举手投足间都能与韵律相合,再也感觉不到灵气对他的阻碍与排挤。 原来真正的世界,竟是这般。 楚衍忽然有些怅然,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的怅然。像是一只蚂蚁艰险又缓慢地攀升到山峰之顶,才发现自身多渺小,世界又是多广袤。 那阵惆怅来得快去得也快,楚衍刚想抬眼看看窗外,竟发现自己动不了。 尽管感知尚在呼吸如常,心跳如初血液奔流,他却诡异地无法张口说话,也无法晃一下头。 他变成了一座活生生的雕像,整个躯壳都不听自己使唤,就像被魇住一般。就连转转眼珠,都无法做到。 真是太可怕的感受,明明意志竭力呼喊命令,要躯壳不许静止快些动起来,肢体却自顾自地沉默不动,自有主意不听掌控。 突如其来的变化,必定有缘由。楚衍没有惊慌,他缓慢细致地检查着自己的躯壳,从发梢再到心脏,胸膛脊柱到脚背,每一寸都没放过。 没有异样,一切完好如初,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这念头一起,环境就随之有了变化。 楚衍从那处幽蓝池水中坠落,化为泡沫水珠、整个人的意识也跟着缓慢消沉,如同熟睡一般。 又是似曾相识的情形,孩童小小的手掌,父亲的轻声低语。云端之上夜风寒冷,黑衣女修的拥抱,还有凄厉的火光与哀嚎。 灵山上飘落的各色花朵,香气甜蜜到荼蘼。对望的两人眼神古怪,只是对望一刹,就似永恒。 山巅云雾骤起,剑光惊天斩破一切。看到那抹绯红刀光时的心中惶恐,绝望地大小狂笑,最后一躬身撞向刀刃,决绝又固执。 血液从伤口喷薄而出,感觉不到疼痛,最后只有解脱。 只此为一轮回,楚衍经历了所有事情之后,蓦然发现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以水潭为圆心,收尾相接了弧度完美的圆心,无所谓出口更没有退路。 梦中梦,梦套梦,一层层严密封锁。刚推开一扇门时,讶然发现其后又是另一扇门,由此循环往复到绝望。 同样的事情经历了一次,楚衍尚能分清他与段光远的区别。如此循环往复千百次,爱恨与情绪都交融唯一,密不可分乃至于开始融合。 他是谁,段光远又是谁? 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他们的神魂气质却太过相似,同样是置身事外俯瞰众生的高傲,楚衍掩饰得好些,段光远更直白。 换做自己是段光远,入门之后就有美人师姐千般呵护,又有大能收他为徒,楚衍也不屑掩饰什么。 越是孤苦无一到绝望,楚衍偏要用微笑掩饰,不让旁人瞧出半点悲苦。他固然是温软好说话,心中的桀骜俾睨之意,绝不会比段光远少上分毫。 若是段光远身处楚衍的困境,师父漠然师姐利用,还有师祖暗中加以磨难,只为看看他的本质天分,段光远也会学会韬光养晦。 是了,从本质上讲,他与段光远根本没有区别。 他们俩就像天之两极,看似相隔遥远无法交汇,绕了一圈之后,骤然发现他们连接为一不可分离。 恍恍惚惚间,楚衍不再是冷然旁观的角度。他仿佛成了那桀骜又倔强的少年,傲骨不凡不肯妥协。 所有的绝望期望,一切的欣喜孤高,楚衍尽数接受。等他再撞向那抹绯红刀光时,已然是觉悟的洒脱。 似能听到吱呀一声响,不见尽头一扇套一扇的门尽数敞开,其外阳光灿然万里无云。 不见尽头的轮回终于到了终点,楚衍再一次睁开眼睛,努力收缩手指感受真实。 他的确能动了,可自己又是谁呢,楚衍还是段光远? 太漫长的时光让他们俩密不可分,融合唯一互相补全了缺乏的一块,就如阴阳合拢旋转,无一处不完美。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恍惚间,楚衍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这么说。声音有些陌生却也十分耳熟,五分像段光远,五分像他自己。 楚衍默不作声一点头,习以为常又不奇怪。 也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仔细?一点头过后,世界就换了个模样。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整个神魂似被挤出体外。 楚衍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的躯壳晃晃脖子再舒展手指,一丝不苟又有些缓慢,好像并不熟稔。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他为何会感觉陌生?楚衍困惑了不解了,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他无法操纵那躯壳,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与之前被魇住的诡异情况不同,此时是真真正正的置身事外。 明明见到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上有笑容,楚衍分明不想微笑,甚至连想法都没有。 少年秀美面孔上是笑意,笃定而从容的笑意,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带着三分桀骜三分漠然,置身事外却又高冷如云。 “真是孱弱啊。”自己嗤笑一声,“亏我还以为,要费好大力气,一切不过如此简单。” 他在说什么,楚衍根本听不懂。心中模糊的念头立刻有了回应,他自己扬眉冷笑,说出的话分外气人,“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这具身体归我了,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你就安心离开吧。” 躯壳悲悯地笑了,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似是无限悲悯无比同情般。 少年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掌心莹白,直直向楚衍抓来。 虽然是看似无力纤弱的手指,却笼罩了楚衍所在之处,势若雷霆快比闪电,不容回避也无法挣脱。 这一下,就能让他神魂粉碎,真真正正湮灭与天地之中。 原本呆滞不动的楚衍,忽然抬头望了望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桀骜的笃定,手操胜券从无意外的笃定。 眨眼之间,情况就发生了惊天逆转,似有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世界。 时间静止不动,躯壳中的神魂却已换了个存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现在是楚衍气定神闲地张开双手,捏住了那一点幽蓝闪烁的魂魄,其上惊慌不定的脸孔,和段光远一模一样。 那桀骜少年就连惊慌失措也格外短暂,霎时间,他又是早已认命地淡然灰败。 情况骤然发生逆转,现在楚衍掌控全局,而那人是猎物。楚衍伸手拎住那点无形魂魄,掂在掌心晃了晃,幽蓝光芒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纵横交汇的目光,仍如剑锋碰撞火星四溅,谁也不退缩谁也不肯服软。 沉默片刻后,楚衍轻笑着一扬眉,“装神弄鬼有趣么,段光远?亏我以为你还能有什么杀手锏,原来不过是制造幻境再夺舍这等拙劣方法,全在我意料之内。” 真正到了绝望之时,幽魂的态度反而坦诚:“我不懂。换做其余人,在这漫长无尽头的幻境中消磨千载时光,早就神志不清……” “那是别人,不是我。”楚衍不客气地打断了段光远的话,态度理所当然又淡定得可气,“千年时光算什么,看似漫长无尽头,实则是弹指一瞬间。” “我经历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可惜我不想告诉你。” 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时而暗淡时而明亮的幽魂,瞬间光明大放。亮得透彻亮得阴冷,如月亮般映亮了整个死寂空间。 楚衍从中能够窥见它心绪如何,是真正认命的自暴自弃,也是彻彻底底的了悟明晰,也许还有十二分惊讶。 尽管幽魂没有表情,他的声音却在颤抖:“好,很好,是我想错了。我之前以为你不过是运气好,现在想想,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如果是你,倒是真有可能。身为一个小卒子,也能将执棋者成功斩杀。” 幽魂顿了顿,竟坦荡而从容地说:“我服气了,这次才是真服气了。你要替我,也替其他人好好地活着,也要亲眼见证最后一刻。” 楚衍没说话,他只是轻微地一点头。都不用他捏紧手指,那缕幽魂就自顾自地消散了。 点点蓝芒如萤火,萦绕在楚衍周围,不过片刻后,又骤然消失了。 等楚衍再睁开眼睛时,周遭是熟悉的桌椅布置,就连窗外那棵繁茂花树还是一切如常,和梦魇之时并无区别。 独独有一点不同,他肩膀上有一点重量,也有细细呼吸拂在楚衍脖颈上,距离亲密。 馥郁香气环绕在周围,华美又甜蜜,清凉而从容。正是有此感觉,楚衍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他自己真真正正地醒来了。 原来在无形之中,他如此信任简苍,已然将那人当做他的依靠。 楚衍稍稍转头去看,正好望进一片浅蓝中,蓝得明澈蓝得透丽,一望就知的欣喜与高兴。 那人鸦翅般的长睫眨动一下,遮住了如湖般的浅蓝,白玉般的面颊上稍有红晕。 似是为了遮掩事实一般,青衣魔修故作无事地咳嗽一声,缓慢又从容地将自己的头移开,也与楚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仿佛从始至终,他们两人都是君子之交并不亲密,简苍也从没靠在楚衍细瘦肩膀沉睡。 “你醒了,很好。”那人欲盖弥彰地说了句话,倒显得有些刻意,“整整十二时辰,都过去了一整天。” “是啊,我一下子修为提升七层,走捷径自然耗费时间。”楚衍坦然地说。 他判断自己并不在幻境之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的修为一下子到了筑基八层,而非之前的筑基五层。 再仔细一查看,他还是十处仙窍开通,平稳顺畅无有意外。 楚衍隐约猜到了端倪,他也不禁笑了笑,倒有些惆怅。 就算明知段光远狠狠算计了自己一把,他还是无法对那人生出敌意。毕竟那人都已神魂不存,他又何必斤斤计较? 等楚衍活动手指时,才发现简苍之前为何不自在。不知何时,他们两人十指相扣姿态亲昵,双手交叠密不可分。 “是你非要拽着本尊的手不松开,拉不到手就扯衣角,粘人得很。”青衣魔修冷哼一声,“你是小孩子么,打坐时都要人陪?” 他于幻境中见到了那束光,纤细无暇映亮黑暗的光,竟是简苍么? 少年轻轻一抿唇,再仰起头时还是笑容温和,“我不到二十岁,按凡人的说法,还算不上大人,自然是孩子。” 话虽如此,简苍还觉得这人淡定得可恶。他想挣开楚衍的手,又被那无赖小辈一把攥住了,仍是十指相扣的亲密模样。 青衣魔修似模似样挣扎了两下,倒也认命了。只是简苍斜睨楚衍时,眼波流转分外嫌弃,“真是小孩子,本尊看错你了。” “之前魔尊对我不理不睬,如非必要,不肯与我交谈一句,让我分外惊慌啊,我不安心也再正常不过。” 听到楚衍意有所指的话,简苍只是诧异地一抬眉,“有么,本尊怎么不记得?” “任凭我千百次呼唤,魔尊都不肯现身。”少年委委屈屈地低头,语气软软的,“要不是魔尊偶然搭理我一句,我都以为你消失不见了……” “一有机会,我当然要紧紧抓住魔尊的手不放开,生怕你再离开。这件事情至关紧要,我在睡梦中也忘不了。” 听了这话,简苍又气又心酸,他已然认命了。栽了,他真是彻底栽了。 任凭这小混账将他一颗心搓扁捏圆,简苍都没话说。他想板起脸吓唬人,都没有之前那么底气十足。 即便如此,青衣魔修也不肯轻易服软。他一哼声,恶狠狠地说:“你在咒本尊么,本尊寿元悠长本事极大,哪怕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本该深受打击的少年,却歪着头狡黠地微笑了,他的眼眸晶亮如星,“我知道,自然知道,魔尊大人这么厉害,整个上界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句话听起来还挺像样,简苍纡尊降贵一点头,就当心有默契不再计较。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差点分不清自己是谁。”少年的语气中有怅然也有迷惘,还带着心有余悸的害怕。 他忽然一倾身,整个人都缩进简苍怀里,活像一只被风吹得哆哆嗦嗦的小狐狸。 突如其来的袭击,立时让简苍愣住了。即便他在楚衍沉睡之时敢稍稍亲近些,楚衍醒来后,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是无勇气的怯懦,而是清透明朗的不愿牵连他人。 早知自己前途晦暗无有光明,简苍也能下狠心了断一切,最该断的自然是虚无缥缈的绮念。 他生怕看一眼楚衍,就按耐不住心绪,些微火星瞬间燃烧成熊熊烈火。 青衣魔修想要推开少年,又被他无赖般地抱紧手臂,是不撒手的韧性与勇气,“还好有魔尊在,我看到你,整颗心就跟着安定下来。” 原本僵持的简苍,立刻泄了气。他再严防死守处处小心,也比不上少年软软叫他一声魔尊。 楚衍叫一声,就敌得过他发狠咬牙立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别像个小孩子,我又不是你娘。”简苍拍了拍少年的手,小无赖仍不松开,像难缠的小兽非要黏着主人。 青衣魔修一口气发泄不出来,反而有些恼怒了。这人总是这样,装傻装呆故作温柔。明明撩拨得自己心绪不定,一转身之后,楚衍自己又忘了个干干净净。 如何不恼恨,何能不恼恨? 即便简苍对楚衍之情,刚开始是会错意想多了,久而久之却是无可奈何。 偏偏那少年又一拧身径自离开,把自己孤孤零零地扔在身后,太狡猾又太缺德! 简苍恼怒得狠了,都已经冒出两个脏字。他刚咳嗽一声,又被少年颤抖的肩膀惊住了。 也许他在哭泣,也许楚衍只是难过。少年把他的脸埋得好深,不让简苍看出丝毫情绪。 他从未见过楚衍如此模样,哪怕面对再大灾劫,少年都是笃定自信毫无惊惧。 哪怕后有追兵,万丈深渊就横在面前,楚衍仍能坚决至极地向下一跃,哪怕九死一生,也要搏上一搏。 这样的楚衍,居然难过了沮丧了,甚至哭泣了。 就算简苍感觉不到温热沾湿衣襟,楚衍的脆弱孤苦仍如一件满是裂痕的白瓷,明明白白陈列在他眼前,一触即碎。 青衣魔修什么都没说,他心中那一点火星尽数消散,一腔温热平静如水。他犹豫刹那,把手放在少年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此拙劣手段当做安慰。 那么多动听温软的话,真到关键之时就全然无用,他一开口尽数化为乌有。 过了一会少年才抬起头来,只有眼圈红了,没有泪痕。 “我并不是害怕,只是说不出的难过。”楚衍摇了摇头,“那感觉就像眼睁睁见着故友死去,我无能为力只得袖手旁观。” 突如其来的话,简直像是预言,精准残忍地戳中了简苍本不存在的心,鲜血恒流肆无忌惮。 他抚着楚衍肩膀的手,稍稍停顿一下,又一切如常地问:“是段光远么,我不知你与他何时有了这等交情。” 不需楚衍回答,简苍又自顾自地断定道:“不论怎样,你修为提升仙窍开启,就是天大的机缘。早已死去之人无力改变什么,你要继续向前,一直向前。” 少年猛然一抬头,他从青衣魔修的话中听出了不祥之意,小蛇般绕在心头,毒牙尖利直戳心脏。 简苍知道什么,也许他知道内情,因而没有多问也不想多说。自己甚至都没说那人姓名,简苍却知他修为提升与段光远有关。 魔尊知道得太多,自己则懵懵懂懂摸不到头绪,一点也不保险。 楚衍捏紧了手指,心绪惆怅。他本该继续追问一句,但简苍无声地摇了摇头,让他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这件事你知我知,千万别向第三个人提起。等会我施展术法,替你遮掩修为,旁人也就瞧不出来。” 青衣魔修的眼神镇定极了,冷然温柔如皎然月光,他整个人又淡漠沉寂得像冰,万年不化无有裂痕的寒冰。 “我以后会告诉你实情,但不是现在。天机感应太过微妙,我不敢冒险。” 楚衍鼻一酸,他沉寂片刻,忽然又笑了笑,“是魔尊不想冒险,还是因为我不能冒险?”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简苍一沉眼,只当没听到那句意有所指的话:“等你回到太上派后,立刻闭关修炼,别管太多。” 第80章 青衣魔修严肃时,没有太明显的表现。 模样生得绝艳出挑就是不好,简苍生气时别人都以为他是在说笑。楚衍平时不在意,现在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中差别。 简苍既非表情冰结也无言辞犀利,他眼中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之前的话只是顺口一提,但每个字眼都格外凝重,透着股不容反抗的意味。 知情识趣的人,就该乖乖震慑于此等威严之下,极有默契地点点头,聪明乖觉地什么都不提。 楚衍向来心思敏锐知情识趣,旁人有难处,他也不愿计较。他自己都不知究竟怎么了,非要睁着眼睛不肯妥协。 楚衍就当自己是个不懂事的愣头青,非要把所有不能说的隐秘都掰开细数,全然不懂得识趣两个字怎么写。 秀美少年睁圆了眼睛,似笑非笑地仰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 那是询问与探寻的眼神,简苍心知肚明。他没有生气也没发怒,浓黑睫羽一眨,已然带了点无可奈何语气:“别问那么多,本尊的话你都不听了?” 话音虽不恼怒,语气却已然严肃森寒,是不容探究不许追问的命令。 若是以往,哪怕修为再高的魔道修士,一旦被简苍如此命令,他们早就战战兢兢地发抖,半个字都不敢说。 楚衍非同一般,他没发抖也不害怕。 他生平就有一股倔强耿直心性,是身处绝境还能奋力一搏的胆大包天。旁人大多看不出来此点,楚衍自己却非常清楚。 魔尊如此模样,楚衍并不陌生。 他见多了这样的眼神,有重大隐秘不能言之于口的为难,尽管包裹着一层温软好意,坚硬残酷的内核却不会有所改变。 简苍越是掩饰,楚衍越发较真。 大概这倔强发自神魂之中,改无可改。楚衍看似和和气气从不记仇,较真之时就令人分外为难,有一股懵懂无知冒冒失失的气派,天生就令人为难。 “听话。”简苍加重语气,“本尊不会害你,你大可放心。” 即便听见简苍的话,少年还是一动不动活像座石雕,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楚衍信不过自己,所以将信将疑不肯服软,青衣魔修心中了然。 毕竟他们初遇之时,简苍的态度算不上良好。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袖手旁观,楚衍虽说不记仇,现在一回想起来,些微可疑之处都变为十二分怀疑。 简苍不怪楚衍,毕竟是人之常情,谁能对一缕来历不明的幽魂抱有十成十的信任呢? 青衣魔修心中黯然,他勉力压抑着心绪,不让那人看出一分一毫。简苍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连日光都变得无光暗淡。 “大概因为我吞噬他人神魂,就能修为提升资质改变,这类事情是天大的禁忌,所以魔尊不想让我知道。”少年一字字残忍冷静地说,“此等行为,魔修都不会容忍。” “仙魔两道若是得知此时,必会同心协力追杀我,生怕让我修为增长,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因而魔尊要消耗灵气,助我隐瞒修为,不让别人知道半点。” 更多的话楚衍说不出了,他心中微妙地对自己产生了一丝厌恶之意。 他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 天下稀奇古怪的功法多了去,楚衍在太上派内博览群书,也没见过这般古怪的现象。 同类相残还能提升修为,又不是杀伐之道,越想越诡谲。 尽管不想在简苍面前泄气,楚衍还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嘴唇,一下就松开,还被那人看得一清二楚。 青衣魔修沉着眼睛分外为难,此等反应,就是被人揭穿想法之后的心虚。 楚衍自顾自认定他前途暗淡,没曾想忽然间额头一疼,惊得他皱了皱眉。 就是简苍在他额头一弹,那人不屑掩饰的模样,活像大人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吞食他人神魂就能提升修为,还有同类相杀亦能提高资质,你从何处听到的古怪传说,本尊都闻所未闻。”青衣魔修话音一顿,又骤然反问道,“且不论有没有那等功法,就算有,你无人传授就能自行修炼?” “你之前也杀了两个拦路抢劫的毛贼,也没见你修为提升半点。我之所以要费些力气替你掩盖修为,全因我替你开辟伪窍的手法是魔道传承,旁人会起疑心。” 楚衍捂着额头愣了愣,他还觉得简苍的话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简苍的眼神越发鄙夷了,他权当是看小孩胡闹的模样,“之前你九窍资质三处伪窍,旁人看不出端倪,本尊也不用多费力气。” “你现在十窍资质,举手投足都隐隐与灵气相合,一如黑夜火光显眼得很。你当上界能够开启十窍的方法,处处可见谁都有幸得闻?除非是无上剑体,又有冲霄剑修耗费修为替你开辟仙窍,否则九窍资质就是极限,十窍资质想都别想。” “灵山大典上能人多得很,谁瞧出什么端倪,本尊也帮不上你。” 话说到最后,简苍还是心软了。 他一看楚衍额上还有红痕,就凶巴巴地伸手替他揉了揉,揉得楚衍一颗脑袋东倒西歪。 如此还不解气,青衣魔修又冷哼道:“本尊就说你该少看点书,天天看话本小说,你才有这么多荒诞不经的幻想,整个人都傻了。” 其实简苍自己都知道,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楚衍不是魔修,也非某类天赋惊人的凶兽转世,自然不可能因为吞噬了一个修士神魂就修为大增。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外人若是知道内情,只会叹息一声再连连摇头,反倒不好说什么。 简苍怕的,正是某些人起了歪心思,危及楚衍自身安全。能瞒一时是一时,总比毫无准备要好得多。 一想到楚衍刚才的话,简苍也不由愤懑了,手下的力气也大了些。 魔修魔道,那是什么烂俗借口。所有稀奇古怪又残忍的事情,仙道修士全都一股脑推到魔修头上,真当他们无所不能不成? 若真论弱肉强食手段龌龊,仙道魔道都是一般货色,谁也别觉得谁尊贵。 “魔尊,魔尊……” 一声微弱呼唤从掌下传来,简苍低头一看,少年眼圈通红似要哭泣,活像只瑟瑟发抖的可怜兔子。 该不会真弄疼他了吧,简苍有点心虚。他挪开手一看,楚衍额头上又有两枚青红指印,刚好是他之前用大力气的地方。 青衣魔修咳了一声,故作无事地问:“怎么了,你哭什么?本尊也没生气,你不必诚惶诚恐……” 借口实在太烂,简苍自己都疑心不能糊弄过去。 他面对少年湿漉漉的责怪目光,一眨眼又想到一个绝妙借口:“身为修士,自该忍耐疼痛不必计较太多。你之前神志不清之时,还曾轻薄过本尊,你怕是忘了吧?” 简苍一指自己额间印记,绝艳面孔似笑非笑,立时让楚衍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事情来。 可能,大概,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情。 楚衍只记得那人周身香气实在好闻,他如渴慕温暖的孩童一般,忍不住稍稍贴近些,没准还真唐突了魔尊大人。 他想来自诩理智谨慎,不管同何人来往,都是秉承礼节不会唐突。再多的爱慕与嫉恨,楚衍都从不挂心更不在意。 偏偏楚衍碰上简苍之后,事事意外实在心虚。 眼见少年稍一瑟缩害怕,简苍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本尊都没向你问罪,你为何战战兢兢,莫非是心虚?现在本尊不高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赔罪。” 一句反问,让楚衍哑口无言。小少年连耳尖都红了,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简苍,已然是他难得一见的害羞模样。 青衣魔修吐出一口气,他已然觉得痛快极了。风水轮流转,这小无赖也有这等羞赧模样,真是上天开眼。 “说啊,本尊还等你赔罪呢。”简苍又逼迫了一句。 楚衍眼睫一颤,当真有些慌乱了。他本可想出千百种办法搪塞简苍,偏偏不愿说一句谎。 少年憋着气想了好一会,讷讷地说:“魔尊也别那么小气,你是魔修,必定有过不少双修炉鼎。我之前失礼是我的错,魔尊也别生气。” 本来悠然自得的简苍,险些让楚衍一句话气炸了,“什么话,你当本尊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与人双修?” “那些炉鼎送到本尊面前,我都懒得瞧他们一眼!” 机敏少年却好似回过神来,他眼珠一转,笑眯眯地反问道:“这么说,魔尊大人看我顺眼,才让我亲近?” 这句话一说,仿佛简苍是某些居心叵测的猎人,设好陷阱欲擒故纵,就等傻兔子自己乖乖跳进来。 若非他有所顾忌,哪还容得楚衍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简苍早就二话不说封住楚衍的嘴,让这小无赖一句废话都说不出来。既是被猜中心事也是心虚,青衣魔修当真恼羞成怒了,“别岔开话题,本在向你问罪,随便敷衍过去可不行。” “我轻薄了魔尊,那就让我给魔尊赔罪啊。”楚衍不笑了,他稍稍靠向简苍,一双眼睛晶亮如星,“之前我对魔尊做过什么,魔尊原样还回来就好,我绝无二话。” 此等提议实在诱人,更是戳中了简苍的心事。他暗中捏紧手指再松开,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喑哑,“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本尊强求。” 青衣魔修一伸手,楚衍就被他拉到眼前,呼吸可闻太过暧昧。那双浅蓝眼睛中已是深蓝黑暗,暗得绮丽暗得深邃,像宝石又像深海。 “魔尊大人若能怜惜我,是我天大的福分。”少年忽然笑了,他腔调柔和表情动人,更像气定神闲而非惊惧害怕。 是不是如此一来,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需多言也不必沉默。纵然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简苍一向知道,他这条残魂是苟且偷生而来,早就有了消奔溃失的迹象。 他再竭尽所能不愿放弃,还是徒劳罢了,就如时光之河急急向下流淌而去,无法回转更不能逆流而上。 自己何必留下楚衍一个人孤零零活着,百般牵挂忧思不解?简苍宁愿自己担负一切,也不想让那少年为他流一滴眼泪。 原本呼吸可闻的距离,又被简苍残忍静默地扯远了。他甚至能冷然地观察一切,仔细分辨楚衍眸光中是期待更多,还是漠然戏谑压过一切。 遗憾的是,眼光敏锐无所不能的简苍,偏偏无法准确读出少年的表情。他从中只看到一片沉暗星光,闪闪烁烁并未停歇。 “本尊逗逗你,没想你当真了。”青衣魔修一扯唇角,笑得分外冷然,“若论模样,你自然不算差,只是本尊不喜欢你,是你自作多情。” 每说一字,简苍都似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表现得得冷漠无情不动情绪。 再残忍刻薄些,楚衍才能不担心也不难过。索性他自己前途无光早已暗淡,只情愿那人好好活着,别徒劳无益地为自己伤心。 不管是玩笑也好认真也罢,简苍不许楚衍动情,哪怕有一丝可能也绝不可以。 他本以为,楚衍会沮丧会难过。哪怕竭力装作恍然无事,少年也免不得眼神黯淡呼吸一滞。 偏偏楚衍眼神如常呼吸自然,他稍有遗憾地一摇头,还能全然无事地笑笑道:“魔尊既不怪罪就好,是我自作多情。” 只有真正不在意的人,才能无所畏惧地拿这件事开玩笑,自有心思诡谲之人无法企及的明朗自然。 是了,楚衍什么都不在意。简苍那颗悬而未定的心,忽然间直坠深渊摔碎成片,拼都拼不起来。 他明明该觉得开心顺畅,乃至于松一口气,心中那股憋闷之气却无法化解,堵得简苍呼吸不匀,只能冷着一张脸保持沉默。 就算他之前想得再决绝,难免还是带有一点期盼,期望楚衍和他心思为一,他也能暗自欣喜一瞬,甜意浅淡却能缠绵舌尖永不消散。 事实没有多残酷,简苍却已患得患失。大概动情之人都是如此,莫名地多愁善感神思不定,优柔寡断又令人分外讨厌。 “如此自然好。”简苍一抬眼,神情静默一切如常。他就是冷然沉默却未融化的一块冰,纵然其上裂痕万千,还能强绷着不碎裂开来。 楚衍静静望了简苍一刻,骤然间贴近了。少年不大客气地伸手向前,压低青衣魔修的脖颈,手指温暖熨帖了简苍的心。 和少年平时谦让模样不同,现在的楚衍强势又倨傲,带着几分坚决又不容拒绝的意味。 青衣魔修没躲开。他态度良好地低头垂眼,任由楚衍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又欲盖弥彰地立刻分开。 沉默,了然默契的沉默。 他们俩谁也没多说谁也没多问,心思交融明澈如月光,满满铺了一地,都不觉得逼仄。 “我隐约记得,亲了魔尊一下,在额头。”楚衍歪着脑袋,表情狡黠可恶像小狐狸,“我又轻薄魔尊了,魔尊大人不再问罪?” 真正得偿所愿的简苍,还是一副不高兴恶狠狠的模样,他说出的话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想都别想。” 不等楚衍再开口,他整个人就已化为青烟缩回楚衍神识之内。楚衍怎么看,都觉得是欲盖弥彰的心虚。 静默一刻,简苍还是开口说话了,“之后我耗费灵气替你遮掩修为,大概要睡上两三天,你别打扰我。” 话说不上多动听,还带点恼羞成怒的不快,楚衍还是嘴唇上扬笑了笑。 一向桀骜矜持的简苍,从来都是自称本尊而非我。这点别扭又含蓄的表达,恐怕也唯有楚衍能够捕捉到。 他的心好似被软乎乎的小猫肉垫拍了一下,尽管小猫扭过脑袋不看他,楚衍仍能发现那点别别扭扭的亲近与好意。 哎,魔尊这么可爱。要是他戳穿了简苍这点小心思,反问他一句,魔尊怕会恼羞成怒吧? 少年眯着眼睛乱七八糟地想,又听神识中的魔尊大人声音低微地说了一句:“我之前说错了,那么多人中,我只瞧得上你。” 楚衍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还是装作不知地沉默片刻,又反问道:“魔尊大人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本以为被反问一句,坏脾气魔尊会恼羞成怒干脆不说话,就像闹脾气的猫被摸了脑袋,就要亮出爪子吓你一吓。 其实楚衍也没抱什么期待,神魂之中的青衣魔修,却一字字坚决果断地重复说:“我说,我心仪你。” 轻细话语似一场缠绵春雨,让万物生发花朵瞬间绽放,香气绮丽真实得不像梦境。 真好的阳光,刚好的天气。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才有他们此时的心意相通别无所求吧? “我还没听清,不如魔尊再重复一次?”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秀美面容倒有些无赖模样。 “哼。”青衣魔修以悠远绵长的一字收尾,任凭楚衍再逗弄,他都不肯开口说话。 楚衍明知后果如何,还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生气也不难过。简苍脾气如何,他清楚得很,就算不坦诚也格外可爱。 灵山大典决出头名胜负之后,剩下的事情反倒无关紧要,不过是授予奖励再攀些交情,因比赛结果不同,自会与之前态度自有转变,楚衍也不太在意。 他还是孤孤零零一个人,哪怕谁在他面前或是试探或是恭维地说了好些话,楚衍都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少年一想到当天简苍的反应,就觉得发自内心地愉快,也没心思理会其他人。他怀着这种古怪又愉快的心情,楚衍随着灵山大典前十名弟子到了山下。 等他们出现的一瞬,没多少修士看其余九人,几千人目光都齐齐聚在楚衍身上,整齐划一又格外古怪。 面对众人或是打探或是惊异的目光,楚衍也能心怀坦荡地冲他们笑笑,由此反倒吓坏了好一堆人。 自从段光远莫名其妙死在楚衍手上后,谁都觉得这人蹊跷得很。 筑基一层修为,就能在灵山大典上斩获头名,固然运气好到了极点,恐怕楚衍也有些不大说得出口的阴狠手段,才能斩获胜利吧。 普通修士不光这样想,他们也是如此窃窃私语的。偌大的灵山之下,黑漆漆围了几千名修士,乱嗡嗡活像一群蜜蜂飞舞。 “道友也看到,当日的场景吧?” “自然看到了,我觉得这事古怪得很。” “我也如此想,但玄奇山都默认此事。你看楚衍好端端站在这里,就说明那两大门派早已达成协定吧?” “对对,毕竟是上等门派。表面看似不和,背地里还是没什么区别。段光远死得再古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们也小声些,筑基修士个个耳聪目明,说坏话也不怕被人当场抓住,给你们难堪。” 虽是如此,出声劝诫的修士面上仍带着古怪的微笑,似是笃定太上派不敢拿他们如何一般。 偏偏在此刻,一道笑盈盈却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四目交接间让修士出了一身冷汗。 分明楚衍只是随意一瞥,那些心思诡谲的人却觉得,他在看自己。 第81章 明明那只是个年纪不大的修士,面容秀美还是稍显稚嫩,是介于男子与少年之间的微妙年纪。 楚衍那双微微眯起的含笑的眼睛,却似带着冰霜风雪一般,压迫力扑面袭来锋芒锐利,让有些人不由心虚地后退一步。 那般秀气纤细,像价值连城而易碎的青瓷,却有种不容冒犯的气魄,君王般压迫铺陈开来,瞬间压住他们的脖颈再掐住他们的喉管,迫使他们窒息再低头。 陡然间,异象幻觉突现。 冷夜红月,满天飞舞的洁白冰晶,优雅而不急不缓地坠向地面。小巧剔透的六角形冰晶,落到地上洋洋洒洒犹如水晶,月光一映就是隐隐绯红,如血似火。 明明那么美那么柔弱,却能毫不留情地割破你的肌肤手指,残忍缓慢地将你冻成一座冰雕。 由发梢再到脊背,从手指到脚跟,无一幸免处处麻痹。恍惚间神识都变得模糊,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姓名。 他们唯独记得那轮红月太美太妖异,纵然被夺去心神,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抵抗之力。 有人浑身一凛,亦有人大口喘气再后退一步。 等他们心神沉定之后,发现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罢了,楚衍早就挪开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几千名修士却因他这一眼而鸦雀无声,似乎齐齐被他捏住了心脏,少年一个念头就能令他们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可怕,实在可怕。 就算楚衍修为没有提升,他浑身上下的杀气淬炼锋锐了千百倍,一望之下就能令人瑟缩畏惧。 仿佛某种无可名状又可怕的力量在这少年神魂中苏醒了,即便楚衍还是眉眼带笑态度温和,却无人敢再嘲笑他一句。 这等威风能耐,大概和林修羽,不,与段光远比也差不了什么吧?有些人不安地挪动一下,他们隐约猜想出了一些情况,因而分外警惕沉默。 之前楚衍获胜时,一些没眼色又固执的人总觉得他是侥幸运气好。 谁让楚衍修为太浅,谁让他运气太好,轻轻松松就一路夺魁,都没什么铺垫与预兆。 不满,当然会不满。 没有惊天逆转,没有血光四溅拼杀至死,那两人不明不白刀剑相接,赢面极大的段光远就此蹊跷自杀了,怕是谁都觉得蹊跷极了。 任是谁因此赔了好大一笔钱,恐怕都不会对楚衍有什么好干,趁着人多势众说两句坏话,无关紧要不痛不痒,也能让他们心中好过一些。 这大概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只能看着其余人竭尽所能拼杀一切,他们始终只是看客只是下注者,无法亲自参与其中改变局面。 偏偏这少年,竟连最后这点慰藉的权利都不给他们。楚衍要他们住口要他们识趣,不准再挑衅他的威严与忍耐。 不能忍,当然不能忍。他们再不快焦躁,又能如何呢? 灵山大典毕竟是灵山大典,怕是整个上界出色的年轻一辈都汇聚于此,楚衍一路杀出最后夺魁,也证明他自有那个实力。 雅雀无声之后,所有人都识趣地沉默了。再无人窃窃私语,气氛沉静冷肃地像是这几千人都从未存在过一般。 灵山大典前十名在山下静候,层次更高眼光更好的筑基修士们,却在不远处的云层上静静观望。 他们瞧出楚衍资质如何能为怎样,对他一眼震慑众人的表现,不惊讶只觉得理所当然。 既能杀退段光远,就已证明了楚衍实力如何,唯有层次低微的人才看不出其中端倪,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筑基修士们轻慢地一点头,觉得自己眼光见识都分外卓绝。 楚衍倒没想那么多,他本性温和不愿与人为敌,又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格。 其实场下那些人闹哄哄说什么,他都不在意,就是觉得有些吵闹而已,因此他才向下看了一眼。 谁想这一眼,那些人就仿佛见了鬼般齐齐闭嘴,简直比术法还好用。 意料之外的结果,只让楚衍诧异一瞬就不再深究。他已然猜测到,自从他与段光远神魂融合之后,他身上必定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缘由为何结果为何,简苍不肯说,楚衍再追问他也问不出来,一切就被他扔在脑后不提。 他们几人一到,也意味着灵山大典终于到了尾声。一排聘聘婷婷姿容姣好的侍女在两边齐齐等候,纤纤素手上托着各类灵石法器光华闪耀,都能让人看花眼。 场下原本冰封的气氛,又立时热络起来。 许多人看美貌侍女,更多人啧啧叹气赞赏有加。大概是艳羡这些小辈运气好,拼尽全力一次就能获得此等奖励,普通修士奋斗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灵石。 楚衍仔细数了数和他站成一行的人,算上他自己,只有九人。 除了凌云浩外,其余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第三名离楚衍隔了一个空位,至于未出席的那一人,自然是早已死去的段光远。 剩下的八人服饰不同身高各异,姿势气派却十分相似。 他们全都不自觉站直了面色严肃,明明年纪不大却偏要摆出一副沉静的模样。好似怕自己稍有疏忽,就会被别人嘲笑。 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毕竟在灵山大典上占据前十之位后,怕是整个上界都听说了他们的姓名,可谓年少成名一举皆知。 成名过后,又有什么呢? 仙路越走越窄,出类拔萃的大能不过区区几人,谁又能记得,上届灵山大典修士前途如何? 楚衍没那么严肃,他面带微笑地眨眨眼,脑海中却不着边际地想得太多太远。 好在时辰终于到了,场外乱哄哄的气氛也瞬间沉寂下来。越是临近越是期待,似乎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按照楚衍对上界修士的了解,必定有一位了不起的大能前辈出来分发奖赏,还要勉励他们两句,诸如潜心修行啦年少英才一类的话。 可灵山修士的做派还是出乎意料,场上除了这些姣美侍女外,根本看不到一个灵山修士的影子。 天空切切实实有了变化,由碧蓝澄澈变为万丈金辉。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那辉光明亮却不刺眼,偌大一片苍穹都被浸染得如同夕阳下的河流,波光粼粼流向远方。 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他们一看就知道,尽管灵山大能没来,他却切实现身了。 “散修李翔宇,本次大典第十名,奖励三千块灵石。” 随着沉稳话音落下,侍女捧着灵石向那年轻修士走近。 名为李翔宇的散修意气风发地冲场下一点头,很有些苦尽甘来肆意畅快的模样。他刚想说些什么,那声音就直切不识趣地打断了他的话,“霓光派樊溪,中品法器一件。” 等候多时的侍女又是含笑上前,场上主角又换了另外一人。 李翔宇灰溜溜退了回去,他心中虽有些懊恼,倒也觉得理所当然。灵山大典办了那么多次,自然有脾气有风骨,不肯轻易为他们妥协什么,也不许这些年轻小辈们大出风头。 楚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觉得灵山上下此等做派,不近人情却也十分有趣,值得他冷眼旁观再看好戏。 果然不出意料,后八名每个人都没占用多长时间。只需云端之上的大能一碰嘴唇,他们就伸手领取奖励,都不容他们插嘴一句。 自然,他们的奖励也都十分丰厚。到第五名时,甚至奖励了上品法器,博得了场下修士好一片齐齐叹息。 寻常筑基修士能有一件法器,就是天大的幸运,更不用提上品法器了。 更高阶的玄器,唯有金丹修士才敢奢望,有些落魄的金丹修士还只是用法器罢了。 灵山不愧是灵山,财大气粗自有底气。楚衍也难免有些期待,他期待等到自己时,灵山派又会给出何等奖励。 “玄奇山段光远,本次第二,奖励一件下品玄器并五千灵石。因其不幸逝世,奖励暂且交由玄奇山保管,之后在转交给其亲眷。” 这次灵山大能罕见地话多些,还是语声淡淡不容人质疑。 尽管无人接应,侍女还是聘聘婷婷走到了此处,恭敬地弯腰伸手递上奖赏,仿佛段光远就站在原地等候一般。 下品玄器,这四个字一出,许多修士就觉得他们耳朵嗡嗡一响,热血也涌到了脸上,就连之后的五千灵石四字也没听清。 他们疑心自己听错了,下品玄器,他们只是亲耳听过却没见过。 这等宝贝,就是元婴大能方可持有,因而极其罕见。若是将其换成灵石,粗略估计都有几十万吧,摞在地上足够堆起一座小山。 以往多次灵山大典也没这么大方,谁想这次竟舍出一件玄器。 这是否也意味着,段光远死得不明不白,灵山派也是不得不向玄奇山妥协退让? 什么暂且交予宗门处理,最后这件玄器何去何从,还不是由玄奇山说了算。 各怀心思的目光免不得落到一旁的楚衍身上,刚一落下就迅速移开,活像被火烫了一般。 尽管那少年还是眉目含笑表情平静,他们都没忘了之前的事情,生怕这煞星借故出手伤人。 事实与他们想象的全无关系,楚衍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就连对第二名段光远,灵山都能给出一件下品玄器,不可谓不丰厚。轮到自己,他们起码得给一件中品玄器吧? 仔细算一下,那就是快百万灵石,他一夜暴富实在阔绰,哪怕拿灵石砸人,都能砸得对手灰头土脸。 “太上派楚衍,本次头名。”沉稳话音顿了顿,隐约有了点感情,“以弱胜强,机智果敢,好,很好。” 场外修士们还被一件玄器砸得回不过神来,听到灵山大能破例夸奖楚衍一句,他们都跟着惊异了。 话说完后,大能还体贴好心顿了顿,似在等待楚衍上前一步出出风头。这和之前他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表现,全然不同。 那小少年却一步站定表情沉寂,看上去根本没有那个心思。他只向众人点点头微笑一下,就当不辜负大能前辈的好意,倒让不少人有些失望。 “奖励楚衍一万块灵石,灵山之巅为你开启一天一夜。其中天机感应妙用无穷,全看各人机缘造化。” 刚才场外还有些躁动嘈杂,此时就是一片死寂冰结,呼吸可闻太过惊异。 灵山灵山,固然因为每十年一次的灵山大典扬名上界,最关键的原因却不在于此。 这处山峰本来就是上界三处通天之脉,此地灵气丰沛自是理所当然。 传闻中,灵山之巅甚至可以窥见天道意志运作,对大能凝固道心提升境界,就天大的好处。 体悟天机必有造化,可比什么顿悟机缘强出太多。哪怕再愚钝蠢笨的修士有了这番机遇,都能脱胎换骨。 唯有元婴修士方能资格提出申请,每二十年可在灵山之巅闭关六个时辰。 接受灵山恩典的修士们,自然也要知恩图报。因而尽管灵山不是上等门派,其在上界地位仍是无比巩固,隐隐超脱于所有散修势力之外。 纵是如此,申请的大能修士还是太多。大门派修士还好些,散修大能们已被排到了十年之后。 谁能想到,如此神妙难得的机缘,竟对一个筑基修士开启了,还是整整十二个时辰,足以让元婴修士也无比羡慕。 以往许多次灵山大典,倒也出过几次这等天大奖励,不论名次不看门派,倒也算得上公平合理。也代表灵山大能看好这些小辈,主动结缘给予他们好处。 事情发展也是恰恰如此,那些小辈们也都是出类拔萃,修为远超同辈。 现在楚衍也有此奖励,想来也是他资质优秀,值得人另眼相看吧,有人自我宽慰如是想。 就算如此,之前奖励也只是区区两三个时辰,没有一次时间如此漫长,足足十二个时辰。 旁观者心中都不是滋味,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归根结底,灵山大典还是由灵山修士举办的,夺得透明的小辈获此奖励,理所当然并不奇怪。 楚衍也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一副回不过神的模样,心中却是一片通透明了。 一件玄器和体悟天道的机会,当然是后一种更加难得。难怪简苍要他尽可能夺得首席之位,想来是魔尊早料到透明会有此等好处吧? 他已经有了割昏晓,其余玄器再好用,对他而言也不趁手。 而且楚衍不过是一位筑基修士,得了一件玄器十分扎眼,天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惦记。哪怕他要变卖也十分为难,怕是最后还要由宗门代为出售。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楚衍不愿如此。比较起来,还是天机体悟更好,至少这份机缘旁人夺不走也抢不去。 楚衍冲低头等待的女修笑了笑。他刚接过那小巧的一个储物袋,一道金灿光束就优雅地旋转着坠落,从天边直直扑到他脚边。 金光如若有形的凝聚,丝丝缕缕清晰可见,瞬间就构筑起一处阶梯,从灵山之下蜿蜒而入,直抵山顶。 恰在此时,永远笼罩云雾的灵山之顶,忽然间显露了真容。 并非是想象中华美古奥的琼楼玉宇,而是笔挺如剑无处安放的直直峭壁,不容人接近也不许他人触碰。 他们再仰起头向上看,才看到一处八角重檐势若凌空的小亭。它孤零零矗立于山巅,似是一阵风吹就能让它跌入万丈深渊。 偏偏那小亭安稳坚固得很,任凭风来风去它自笃定如初,隐隐之中贴合天道自然万物有度的真理。 金光构筑的台阶终于艰难地攀爬至山顶,延伸至小亭之下。整条台阶凭空而起,无所依托却如在实地,邀请般等待楚衍踏上去。 少年没有犹豫,他迈步向前身姿沉稳,一步步坚决果断地向上。 纵然他脚下就是万千云海虚无边际,楚衍也没有犹豫,甚至连身影都不曾晃动。仿佛他早在几千年前,就曾走上这么一条通天之路,无悔无惧也无情。 随着少年每一步上前,刚被分散的云雾又重新聚拢开来。 场外修士与场内之人都是屏气凝神,他们齐齐望着少年衣袖飘摇恍然如仙,不一会就被淹没在云海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说不出他们心中是何滋味,是羡慕还是嫉妒。唯有一点,他们心中无比明晰透彻。 踏出这一步之后,楚衍就与他们这些人身处两个世界。 那是唯有上界大能方能触碰的世界,旁人只能假想设想,却无法接近分毫。 楚衍一步步踏上云端,更高更远的天空之上,还有两人望着他。 一个是白衣肃然沉然若冰的修士,长睫低垂覆住眼眸,整个人好似一阵风般虚无不定。 另一个却是年纪不大的少年,容光艳丽模样懒散,活像一只猫。 他们站得极高极远,只用肉眼俯瞰楚衍,也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小点,看不清少年表情动作。 无人能够看到这两人的存在,灵山之上的何等大能都无法窥见他们的踪迹。 那两人静静看了一会,专心致志都不眨眼,似乎楚衍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发觉的秘密。 直到少年在亭内彻底坐定,那两人才移开视线。 他们默然无语刹那,尚余就眯眼一笑,两颗小虎牙明晃晃地嘲弄另外一人,“难得你也会夸人,我想想,你是怎么说得来着?” “哦,以弱胜强,机智果敢,好,很好。不知道的人听了这话,怕会以为,楚衍不是我徒孙而是你徒弟,好一片满满的师徒情深啊。” 李逸鸣没抬眼,扔出来冷冷两个字:“刻薄。” 这两字评价,自然恰得其分。 明明是尚余设下天大关卡考验小辈,自然也应该由他颁发奖赏。可真到最后关头,这人又退缩了,李逸鸣不得不承担责任。 他们俩没露脸,自然也是有所顾忌。毕竟旁人若是知道公平公正的灵山大典,竟是玄奇山与太上派暗中举办,上界定会炸开了锅。 故弄玄虚改变声音,再显现些迹象,对于他们这等大能而言根本毫不费力。尚余不干活也就算了,现在还出声挤兑李逸鸣,就是不厚道。 且他还故意提到李逸鸣的徒弟段光远,那小辈刚巧死在楚衍手上,不亚于在李逸鸣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饶是一贯沉寂冷淡的李逸鸣,也动了脾气。两字刻薄评价,就算他指着尚余的鼻子骂他阴狠不厚道。 主动招惹是非的尚余,看不出什么为难愧疚的模样。他悠然自得地一晃脑袋,眉目带笑分外缱绻,“我曾说过,唯有你发怒之时,我才能窥见你心绪如何。” “现在看来,这道理还是应验,你并没有忘了他。” 本该继续沉默的白衣修士,忽然间讽刺地抬眉一笑,容光灿然却令人莫名恐惧,“与你何干?”此言一出,尚余更高兴了。 太好了太妙了,他和这冰块脸互相嫌弃了几千年,都没见他如此情绪剧烈波动。很明显他终于戳到了李逸鸣的痛处,让他恨不能跳脚直骂。碍于风度,那人却只能不痛不痒怼上两句。 尚余可不管他的手段阴不阴损,能达到目的,他就高兴自在。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楚衍不就是我徒孙?” 第82章 少年殿主动人的话音听来分外聒噪,像猫抓住了耗子却不吃,非要抓住它的尾巴在爪间晃一晃,欣赏猎物惊惧欲死的表情。 李逸鸣从来不是猎物,他是置身于世外的大能高人,静观世间悲欢离合,一张似被冰结的面孔仍是波澜不生,即便他之前语气稍稍恼怒亦是如此。 没得到回答的尚余显然不满意,少年一抬手,两道相隔遥远的霞光就骤然靠近了,亲昵而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不分彼此。 尚余扬起一张艳丽华美的脸孔,稍稍抬眼望着白衣修士,吐出的每个字眼都缱绻而亲密,“我说的不对么,李道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 那种自顾自做决定的劲头,就像不懂事被惯坏的孩童,仗着大人的疼爱肆意妄为,格外无赖又不讨人喜欢。 “话说起来,段光远也是你徒弟。你目送他踏上归路,毫不上心更不在意,哪怕薄情寡义如我,都看得全身发凉后怕不已。” 尚余做戏就是十成十的认真,他忽地扯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生怕再靠近李逸鸣,就会被冻伤一般。 表情神态都分外逼真,感情也是呼之欲出不需掩饰,听来更加令人厌烦。 这人就是有这般能耐,不光感觉敏锐能窥破你的想法,还能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人火气大盛。 尚余修为如何,上界大能们不好判断。他们独独确定一点,在惹怒他人方面,尚余罕有敌手横行上界。 再好脾气的人,听到尚余如此挑拨奚落,都难免生气。李逸鸣虽是大能修士,也未太上忘情心如止水。 他一牵嘴角,凉薄又鄙夷地说:“唯有你,没资格评价别人凉薄。你第二次将你的徒孙亲手推入绝境,暗中操控全局,还喜滋滋觉得骄傲。” “所以,你也没资格嫌弃我什么。” 声声都分外刚硬,稍一琢磨就能体味得到其中锋锐之意,如兵刃似寒风,刮得人面皮生疼只能闭眼。 “我没嫌弃你啊。”尚余毫不在意,他轻轻巧巧地微笑了,“我自己心性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与你不同的是,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论不要脸,李道友可输了我一筹。” 无耻者无敌,这道理不管什么世界都能通用。 李逸鸣沉默片刻,又重新合眼表情平静,明显是不想同尚余多费口舌。 尚余早就习惯这人做派,李逸鸣沉默就是他无力反驳,他自顾自认定还觉得高兴。 这般试探还不够,无法窥见李逸鸣计划如何有何打算,尚余心中盘算,仍觉得不妥。 没人比尚余更清楚李逸鸣的重要性,他要布局当执棋者,就需分析推演事件全貌,力图不错过任何一处脉络。 看似些微不起眼的细节,往往能分支而出推动事态发展,最终和尚余设计好的结果相差千里。 而这其中,李逸鸣就是最至关紧要的一粒棋子。尽管这人不承认也不甘心,但他早就不自觉踏入棋盘之中,再不认命还得乖乖服软。 若真说起来,倒也算尚余对不起李逸鸣。念头在少年殿主脑中闪现一刹,他自己一摇头,又轻轻微笑了。 其实他和李逸鸣没什么仇怨,若非很多年前那桩突如其来的事情,顶多是双方相看两相厌,互相都不愿搭理对方。 偏偏天道总喜欢这样开玩笑,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扯在一块,就看他们联系紧密命运相连,双方做事都是束手束脚万般不快。 也难怪李逸鸣不高兴,尚余自己也不痛快。可他懂得忍耐不发脾气,只此一点就比那人强出不少,因而方能操控全局。 既然试探不出来李逸鸣态度如何,尚余干脆就加大力度戳他伤口,看这人是否会在恼怒中泄露心绪。 想到这,尚余轻巧一转身,又晃到白衣修士对面。 他抬头直挺挺地看着李逸鸣,不眨眼也不喘气,模样专心致志又分外乖巧,倒真像个懵懂无知的半大少年。 李逸鸣不应声也不说话,尚余一点头,笑容分外甜蜜天真,“其实我也没亏待楚衍啊,毕竟那小辈是我看好的人,该给的机缘好处都让他占尽了。” “且不论之前的事情,就连这次灵山大典,我也是花了好大心思,才让他与林修羽撞在一起。若非不好对上等门派弟子出手,安排白修齐与他对决,方是最佳选择,真是可惜了。” 少年殿主连连叹息,他就差以手指天发誓自己从未亏待过楚衍,表情神态倒是十成十真实,李逸鸣还是看不惯。 楚衍楚衍楚衍,这人好像自顾自认定了他的弱点,句句不离那两字,李逸鸣听得心烦意乱。 “你当我真在乎楚衍?”白衣修士缓缓睁眼,金色瞳孔比日光更纯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我不在乎他,只是从他身上望见了故人的影子。” 尚余不诧异,恰恰相反,他热烈地鼓掌真心实意地赞叹,“好,李道友终于说实话了,我真是分外佩服你。” 前一瞬还是赞赏有加,下一刻,尚余就脸孔一板冷肃起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追逐的只是梦境幻影罢了,一片虚无并不真实,偏偏你还看不破。” 如梦幻泡影,空遁虚无不可细观,李逸鸣眼睫一颤,知道尚余说的话全都是真。 纵然他追逐之物虚幻不真,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甘情愿在幻境中醉生梦死,纵然力气削弱呼吸微弱,也不愿醒来面对严苛现实。 就如在黑暗之中行走的人,骤然间窥见了一丝光明,哪怕明知出口是万丈深渊,也会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 毕竟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只看见希望就欣喜得难以抑制,才不管那么多复杂难明的状况。 别人都看不出万年冰封寂静如雪的李逸鸣,已经快要癫狂,唯独尚余一眼窥破真相。 他并不制止,反而别有用心地继续蛊惑白衣修士,是置身世外漠视不管的冷然。 尚余自以为掌控全局不出差错,在李逸鸣眼中着实可笑又拙劣,说起来倒比自己更可怜些。 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谁比谁清醒,谁又比谁虚伪呢? 在少年殿主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李逸鸣声音沉暗地淡淡说:“都说大能可以天下苍生为棋子,掌控一切逍遥自在。实际上,你我同样是天道的棋子罢了。我已经认命,你还要竭尽所能反抗,倒不知是谁更愚钝。” “你不傻,我也不傻。”尚余一摆手,明摆着是不愿服软的固执,“和消极悲观的你不同,我坚信人定胜天。” “牺牲一个楚衍算什么,真到必要之时,我连自己都能押上去,输得血本无归也心甘情愿。” 少年修士话锋一转,陡然间气派俾睨丛生,是俯瞰世间静观悲喜的无情冷然。尚余一抬手,虚虚点向李逸鸣,毫不遮掩他的不快与鄙夷,“都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本来就谁也看不惯谁,无可奈何之下才走到一块。” “你没资格教训我,整个世间无人有此资格,天道也无资格裁定我所作所为!” 这是何等狂放自傲,尚余修为没有达到顶点,一身傲骨倒是分外固执不讨人喜欢,甚至连天道都不放在眼中。 被无礼指着鼻尖的白衣修士,眉宇微皱,稍稍避让开来。 李逸鸣看似服软退缩,说出的话漫不经心,却有直戳核心的清醒冷静,“你的心乱了,就已经输了。” 少年殿主悚然一惊,他飞快地移开手指,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中带着几分孤苦癫狂,越笑越凄惨越笑越呜咽,已然是歇斯底里的癫狂。 少年声音都带着浓重鼻音,他眼圈通红肩膀收缩,模样堪怜令人不得不心软。 白衣修士没有费力安慰尚余,他闭眼静默,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当真是心冷如铁毫不动摇。 尚余徒劳无益地啜泣了好一会,转瞬间又笑了。 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软弱,就连之前假装出的脆弱,也是伪装也是圈套。 “你想看我哭,我就哭给你看,可惜没有眼泪。”少年轻轻一转头,似笑非笑看向李逸鸣,“如何,我可是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比起那人垂泪哭泣的风情来,又相差多远?” 语声太戏谑又太轻蔑,恶意鲜明透体而出。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仍未改变,还是剑拔弩张一句不让。每句话都是机锋都是陷阱,谁先踏错一步,就失去主动万劫不复。 刚才那场较量中,他们俩已然是竭尽所能毫不顾忌。旧事重提戳人短处,激怒对方窥破真相,如此阴损手段谁都不差分毫。 可惜最后谁也没输谁也没赢,一切都是平局。 深重敌意还被裹挟在安稳表象之下,他们俩人在无尽的沉默之中,竟滋生出了一丝难得默契出来。 尚余抱着肩膀,透过层层白雾望向灵山之巅的少年,话音中再无一点软弱,“你不想看见我,我也是如此。好在这次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之后百余年,你我也不会有相见之时。” 白衣修士没说话,他轻轻一点头,就当默认尚余的话。 本来事已至此,两人应该干脆果断地告别,挥挥衣袖就不在留恋。但尚余没走,李逸鸣同样没动,双方在极有默契地等待着什么。 层层云雾之下,小少年正在打坐,神态平静如水,呼吸若有若无。 眼看一线薄薄红光从他眉心绽放,那缕红芒轻而浅,似单薄云霞被风一搅,就会消失不见。 虽然红光颜色并不浓重,却有割破层云切碎光阴的气魄。云雾瞬间寂静又瞬间消散,再一眨眼时,一切还是恢复如常。 云端之上的两人都没有漏看这点,他们依然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东西,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最后胜出的人是楚衍,我其实还有点开心。”尚余喃喃自语,他也不在意另外那人听没听到,声音细微低不可闻。 或真或假的话说得多了,尚余都分不清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其实灵山大典还未开始前,他就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毕竟还是有些担心。局势已定尘埃落定之后,尚余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自己徒孙,虽然时间不长,尚余对楚衍还是有些欣赏的。 难得见到这么一个圆滑又乖巧的小辈,再心如铁石的长辈,也会轻笑着点点头,也觉得后继有人心中宽慰。 事态发展也未出乎尚余意料之外,楚衍一路过关斩将。固然他胜得轻松惬意有尚余三分功劳,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徒孙自己争气。 想起之前自己竭尽所能多番盘算,就为让楚衍谋得一个灵山大典席位,尚余自己都不由苦恼地笑了笑。 先前有多艰辛,现在就有多畅快肆意。两相对比之下,还是李逸鸣输得更惨些,可算是血本无归啊。 少年幸灾乐祸地一抬眼,率先起身向李逸鸣告别,“之后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意见如何,一点也不重要。” “无关紧要之事,也值得你洋洋得意。”白衣修士淡淡地说,“陈家有些人不甘心,你应该谨慎小心些。”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楚衍轻而易举就死了,他就不是你我等的那个人。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失败,至多再等些时日即可,反正结果如何,早己注定。”尚余倦怠懒散地回答,明显是漫不经心不愿多说。 李逸鸣都知道的消息,尚余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陈家本来就是个庞然大物,盘亘于上界天空之上,不像巨龙更像畸形藤蔓,谁见了都是心有余悸。 太上陈家看似非常了不起,轻而易举就能决定太上派外门弟子命运生死,但它只是上界陈家的支脉罢了,势力衰竭成不了气候。 自楚衍出手破局之后,尚余就有借口情理陈家势力。之前借故对陈世杰发威,只算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上界陈家嚣张跋扈惯了,即便是分家颜面受挫,他们也兀自跟着不愉快,实在太蠢又不知好歹。 好在陈家有分寸,所有大能都有分寸。 到了练虚境界后,修士们极少再互相厮杀。既因为天机感应,他们一举一动都受牵连,也因他们不愿在打打杀杀上多花力气。 多花些时间感悟天机,早些突破境界阻碍岂不更好?一打起来就是几十年几百年,不光腻烦还风险太大。 而且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前辈高人,自该有徒孙小辈替他们出手。谁见过哪家大能前辈稍一落入下风,就撸起衣袖亲自上阵,未免有失风度。即便是向来蛮横不讲理的上界陈家,也不会如此行事。 上界陈家那位大能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尚余可以肯定,那人必会在背后使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之后楚衍要做的那件事,可谓至关紧要,关系着他与李逸鸣千年来的谋划。 稍有差池,就是必然落败。即便尚余机关算尽再三斟酌,大概只有三成胜算,并无多大保证。 别看尚余语气笃定,其实他自己都明白,这件事情并不稳妥。 毕竟是逆天改命风险太大,归根结底,还要看天道意志如何。老天愿意帮你,一切自然顺利安稳毫不费力。天道不肯退让妥协,他们再焦急也算是全然无用。 可惜的是,此等意外来得仓促又无所准备。 若能给尚余两千年时间谋划一切,他必定不会如现在这般仓皇无错,甚至需要将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天道。 尚余向来不信命也不肯服软,谁知到了这等境界修为,反倒要笃信天命乖乖看戏,他想来都觉得分外讥讽。 归根结底,最后还要看楚衍自己的能为。陈家无所顾忌,行事手段必会异常激烈,可想而知楚衍前途必定艰险无光。 尚余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早就料到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坦然接受并不焦急。 至于楚衍命运如何是否安全,除了李逸鸣面冷心热稍加关心之外,偌大一个上界也不会有人在意。 尚余想得凉薄又不冷淡,他情不自禁一摇头,已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十分可恶,真和小说话本中的反派一模一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了窥见那条通天之路,早已舍弃一切无所顾忌。 连他本人性命都能被当作赌注,痛快利落地拍到桌上,其余人的性命意愿,又算得了什么? 少年唇角一扬,笑自己阴险又无耻。他没有再看白衣修士一眼,点头过后拧身就走,毫不留恋又不记挂。 尚余走了,李逸鸣还留在天边不动。 他洁白衣袍与周围云雾融为一色,纵然只是闭眼打坐,却能清晰地听见楚衍每一下呼吸,安稳而轻细,也抚慰了他的寂寞不甘。 纵然他们二人相隔遥远,一者在天一者在地,楚衍甚至不知道李逸鸣的存在。他还是甘之如饴心绪畅快,只要楚衍还活着,对他而言,就是希望就是转变。 李逸鸣等了许久许久,久到看热闹的平常修士都已离去,久到热闹喧哗的灵山之下,又是一片寂静无语的沉然山脉,他都没有离开。 黄昏来临,夜色如水,日光破晓。 楚衍在山巅沉思苦等了一天一夜,李逸鸣就在天上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神情沉静如水。 对于这样的等待,他习以为常并不奇怪。大能修士一打坐入定,就是几十年上百年,谁都不觉枯燥。 他原本伤痕累累几欲破碎的心脏,也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缝补愈合。虽然伤痕仍在触目惊心,终究还是不流血了。 那一瞬,李逸鸣怅然若失。 时光太漫长又太残忍,他甚至无法记清那人面容气息,也许是他刻意遗忘,也许是他心力憔悴不堪再想。 固然伤口是不痛了,李逸鸣却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仿佛神魂都快要腐朽死去。 他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却留恋幻梦不肯醒来。 李逸鸣感知不到心跳,也无法察觉他自己是否在呼吸。那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太可怕,更胜过当初的心疼欲裂无法平静。 好在李逸鸣终于等到了楚衍,也等来了解脱与安稳。 白衣修士望着那少年的目光都是柔软缱绻的,带着点小心翼翼与难以置信,似是一寸光阴都不愿错过。 只看着光阴起落,少年的面容陷入黑暗又逐渐明亮,李逸鸣都能从中得到非同一般的乐趣。注视再久,都不会腻烦,每一刻光阴都是崭新的。 时间已到,楚衍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眸光清透没有浑浊。 少年伸直脖颈再晃晃脑袋,似是有所感应一般,遥遥望向天边。 角度刚好视线精准,楚衍敏锐捕捉到了李逸鸣的眼睛,直直望着并不松开。 在那短暂一刹,李逸鸣竟觉得两人视线交汇,对望一眼就胜过千年万年。 那分明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隐匿身形,楚衍修为不够,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可白衣修士还是狼狈不堪地移开眼睛,是心虚怅然退缩。他整个人骤然间化为一道无形光芒,渺然消散在这层层白雾之中。 云雾下的楚衍收回视线,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第83章 楚衍纤细手指抵在刀刃上,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 绯红刀刃如若有灵一般,并未割破他的手指,而是铮鸣一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尽管如此,楚衍的知觉也未被唤醒。他固执无比地继续仰头,云霞起伏雾气缥缈间,隐约可见一线冷蓝的天色,沉静又寂寞。 不在了,那人不在了。 虽然楚衍无法窥见云端之上的实情,他却能切实体味到,那道目光消失了。 那是守护般的目光也是缱绻怀念的目光,落在人身上如有实质,又做贼心虚般屏气凝神,丝毫不敢打扰楚衍。 这样的眼神,让楚衍刚一苏醒就很快发觉,整颗心也分外孤寂冷漠。 你算谁,你又算什么?自顾自地在他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带着十成十的歉疚与不安,腻腻歪歪太叫人讨厌。 楚衍神魂中本能地生出抵触,恨不能一刀捅进那人心窝中,再瞧不见他的眼神,也无法感知那种虚伪无比的感情。 那种心绪太憎恨又太可怕,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杀得对方闭眼闭口,刚烈果决到楚衍自己都大吃一惊。 似是他心头早有火星蔓延潜伏,只等一道天雷劈下,就化为燎原烈火倾天席卷,活生生烧出一条血路一条出路,不肯妥协也不愿认输。 感觉莫名其妙,却让楚衍神魂被牵扯被勾动,整个人坐立不安无法歇息片刻。 他耗尽了十二分力气强行按下杀意,方能理智宁静地继续坐在原地,而非不知死活冲向天边,与那人拼个你死我活。 能在云端悄无声息观察自己好久的修士,必定修为境界远超自己。为了些微情绪波动,就要拼死拼活,太不理智又太可笑。 唯有勉力告诫自己,楚衍才能忍耐得住。 好在那人很快心虚了退缩了。他一离开,楚衍又是当初的心如止水不起波澜,恍惚间还觉得自己之前行为太过可笑。 楚衍第一次感知到如此莫名其妙的杀意,是在简苍身上。 他不管不顾咬了魔尊一口,死叼住他的手指头不松开,活像一只呲牙咧嘴的小狗。 好在那次爆发只是偶然,楚衍只当是心魔爆发带来的后果,并未放在心上。而相隔许久之后,同样的感觉又第二次出现了,楚衍才知这件事并不简单。 大概是前世冤孽吧,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只是楚衍轮回转世次数太多,还在浑浑噩噩中虚度许多时光,他自己都想不清,所谓前世应该是哪一世。 明明答案就摊在楚衍眼前,却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本能地不愿多想也不愿多看。 没等命运骤然狰狞变脸,显露出它残酷模样之前,楚衍也想稍稍松口气,不逼迫自己太紧。 谁也不是天生记仇苦大仇深之人,总是细细咀嚼过往恩怨,将所有仇恨怨念独自担起,哪怕神仙都会快发疯。 楚衍自认心性坚定,他也不想过那种苦大仇深的日子。少年用手指一抚指间刀刃,还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全不在意。 比起那道莫名其妙的目光,他更在意刚才的天机感悟。 灵山之巅的天机感应自然奇妙,似醍醐灌顶智慧丛生。楚衍有许多懵懵懂懂无法解答的疑问,都在这一天一夜中得到了解答。 尽管他没有师尊亲自指点,也明确方向望见前路方向,楚衍已然觉得十分欣慰。这等机缘巧合,自然是天大的福报奇遇,难怪元婴修士都趋之若鹜。 唯一可惜的是,楚衍没找到他这把刀的进阶之法。少年举起刀刃映着阳光一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把绯红轻薄的刀刃,本来叫割昏晓。据简苍说,是从灵器位阶一路下跌直至法器,最后才被有缘之人楚衍捡到。 细细算起来,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天意注定吧。 没找到进阶法器的机会,楚衍还觉得无关紧要。 他不强求也不懊恼,世间万物井然有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经历与机遇,旁人艳羡不来。 少年一掐算时间,离十二个时辰还差一个时辰,他也不准备浪费,又重新合上眼睛打坐修炼。 一入定,楚衍本能地觉察出周遭情况不一般。 锋锐寒风扑面而来,他肌肤本能地瑟缩一抖。 似有锐利刀锋停在眉间,并不砍下只轻巧停住,整个人都僵住了。 楚衍明知自己肉身还在打坐修炼,照常理说不用惊心也不必害怕,他还是本能地睁开眼睛,刚一抬头又呆立如石。 一座高耸如云的山峰,尖锐笔直地直直戳进层云之中,看不见边际也不知极限,自有一股不服输不妥协的气魄。 楚衍见过诸多高山,或是雄伟或是秀美,各有风姿全不相同。 类似齐天高的山,他也曾在段光远构筑的幻境中看过一眼,正是上界鼎鼎有名的玄奇山,几欲天齐不可攀登。 可玄奇山,都没有眼前这座山不近人情。它好似每一丝线条中都镌刻着冰冷与杀伐,不许人接近也不容他人亲昵,古板而苛刻,倔强又冷硬。 少年不由自主被这座山吸引,他被迷惑般踏出一步,飘飘悠悠就走到了山下。 走近细看之后,楚衍才发现构筑这座齐天高山的并不是石块泥土,而是数不清的兵刃,凌乱散杂地堆叠在一起。 刀枪剑戟,弓/弩斧枪,一应俱全姿态各异。 它们或是锈迹斑斑,或是洁净如新寒光绽放,每一把兵器,都是难得的锋锐之物,全被这般随意地堆叠在一起。 如此气魄如此情形,让人见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人对于雄伟瑰丽不可理解事物本能发出的敬畏,膜拜赞叹过后,才能心思沉寂继续思索。 楚衍也不例外。他绕着山走了几步,忍不住伸手拽出一把长剑细看。 剑身窄而长,剑刃锋寒如冰,莹莹蓝光闪烁其上。这把长剑刚被楚衍握在掌中,就光芒绽放流光溢彩,有股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劲头。 不需再细看,楚衍一见就知这是非同一般的好东西。 他随意抬手挥剑,都没灌注灵气,就有一道剑气从刃间绽放而出,如流星般轰然坠地,立刻将地面凿出了一道深深裂痕。 只一下就有非同一般的能为,这把长剑大概是寂寞得久了,想给自己找个好主人。 如此威力,怕是玄器品级,在上界都值百万灵石。 少年看了一会,他抱歉地对那把长剑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件法器,用起来十分趁手,我无法割舍。” 贴合于楚衍衣袖中的割昏晓,立时得意地铮鸣一声。 楚衍不需仔细体验,都能发现这把刀愉快又骄傲的心情,就像一只猫终于轰走了霸占主人的外来者,自顾自得意地炫耀。少年一俯身,又将这把长剑放了回去。长剑剑身上的盈盈蓝芒,都为此暗淡一瞬,好似被伤了心。 没想到剑也和人一样,被楚衍随意捡起又骤然抛弃后,也会觉得伤心寂寞。就像涉世未深的姑娘家被风流公子撩拨几句,从此挂念在心念念不忘,乃至于最后黯然沉默心如止水。 楚衍本能地觉得,自己之前考虑不周,活像个负心汉。 哎,好在他这把刀不小心也没生气,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楚衍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而为,他抬头望望天边,云霞红得灿烂绮丽,就如同那把刀的刀刃一般。 少年取出刀一看,就发现割昏晓晃动不休,最终刀尖向外,指向山顶。 大概是机缘难得,看它迫不及待的表现,仿佛一瞬都等待不了。 这座几欲天齐的兵刃之山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楚衍仔细想了好一会,也没猜到太多。 猜不到就干脆不想,思虑太多反倒无用。也许在这山巅之上,就有修复这把刀的方法呢? 楚衍绕着那座山走了好一会,试图从中找到落足之处。可惜的是,处处陡峭无处落脚。 他又运转灵气,再次沮丧地发现经脉已被封锁。自己浑身无力体质单薄,真和一个普通凡人没有区别。 闷头想了好一会,楚衍都没有头绪。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心中也早有准备。 机缘机缘嘛,很少有轻轻松松一步促成的好事。消耗的时间长且费劲力气,还有可能一无所获,不由得人不灰心叹气。 好歹自己比平常人强,毕竟他就在灵山之巅,隐约能体悟感应到天机。 这场天道赐予的造化,大概不会落空。且割昏晓准确无疑地指向山顶,也算有了明确目标,总比没有线索到处搜寻要好得多。 要爬山就爬山,楚衍不怕疼还心性坚韧。他甚至能苦中作乐地想,这大约也是考验也是淬炼心性,也不用觉得沮丧不快。 一步踏在兵刃构筑的山峰之上,锋寒之气就顺着脚心直灌头顶。就连发梢也能体悟到那股凉意,楚衍浑身上下一哆嗦,已然觉得不太舒服。 既然都已迈出第一步,接下来也不能放弃啊。楚衍二话不说继续向前,面颊又被无形锋芒割破了,一道微弱血痕残留其上,久久不会消散。 第三步第十步,一步更比一步艰难。 滴滴答答的血迹汇成小小溪流,顺着尖锐兵刃流淌而下,楚衍浑身上下都使道道割痕,不可谓不狼狈。 此等步步艰难的体验,仿佛硬生生穿行于刀锋剑芒构筑的丛林之中,惊心动魄又格外疼痛。 好在割昏晓自会袒护主人。它一道气流发出,护住了楚衍关键诀窍,细细暖流流淌在他经脉之中,也让楚衍有了继续向前的动力。 毕竟是心神贴合的好兵刃,都不用楚衍吩咐,他们之间自有天大默契。 楚衍不着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再抬头看看前路。 他仔细估算时间,半个时辰只走了四分之一,一个时辰耗尽之后,大约是无法抵达山顶。 伤势如何倒在其次,明知毫无希望还要继续向前,此等打击才称得上摧毁心念。 少年拭去面上血迹后,还是沉稳执着地继续向前。 楚衍屈身抬腿迈步,每一步都要再三落实之后才踏出,生怕中途出了什么差错。 慢一点没什么关系,安全谨慎些才是至关紧要。 即便看似毫无希望,也并非全无可能,毕竟他未曾亲身确认此点。若不能奋力一搏,怕是楚衍都要遗憾终身。 也许是疼痛太多,到了最后已经变为麻木。楚衍发现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活像被毒辣太阳晒晕了一般,有气无力浑身发冷,甚至开始幻听。 “我想请你,帮我铸一把刀。” 恍惚间,楚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一下就能分辨出来,他还是听出了微妙的区别。 那应当是他年纪稍大些之后,声音略有低沉还是动听,明显有了成年男子的磁性温然。 什么时候,他有过这等经历? 楚衍尽管昏昏沉沉,脑子却还是清明的。他搜寻一遍脑海中的记忆,仍然猜不出来源。 少年本能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觉得每字每句都关乎着他将来的命途,更揭示了尘封已久的隐秘。 “剑是百兵之首,我现在只炼剑,从不铸刀。” 回答之人是女子,声音冷淡平稳,似一条长河奔流向前,偶尔溅出些微水花,又很快沉寂。 “我知道道友的规矩,不如你稍等片刻,接着听听我的要求如何?”年纪稍长的楚衍还不放弃。他温和地笑了一笑,话音虽然柔和,却透着顾不容拒绝的意味。 寂静沉默,女子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许。 “剑是君子,风度端然高贵凛然。刀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它是杀伐之器,杀意浓重无所顾忌。我是小人而非君子,所以才来求姑娘替我铸刀。” 能够坦荡明了自称小人的自己,让楚衍觉得有些熟悉。 毕竟是同一个人,自有骄傲不肯退让,自称小人,未必就是真小人。 “我想要一把刀,轻巧又纤薄的刀。不是那种形体太大蠢笨之物,那只是凡间杀猪宰羊的普通物件。” 年长的楚衍嗤地一笑,显然带着鄙薄与调侃,女子还是没有出声。 无人回答,楚衍不觉得尴尬,还是自顾自道:“它不需要太长,也不需要多锋利。也许乍一看,像是姑娘家的玩物,秀美温柔能在掌心把玩,然而它却是一把难得的好刀,甚至能割开山峰的两极,阴与阳,昏与晓。” 割昏晓,楚衍骤然一惊,原来如此。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割昏晓三字,本来也是从这诗句中化用而来。 这回女子有了回应,态度还是沉静,言语中却有些冷淡,“你的气魄太小,若只需斩断山峦,普通玄器都能做到。阁下到云中城随意走一圈,就能买到十余件玄器,根本不必特意找到我。” 楚衍又是一寂,他大概猜到女子身份非同一般,都不将修士看重的玄器放在眼中。 大概是某位铸造兵刃的名家,只是沉寂已久未曾闻名罢了。楚衍隐隐约约猜出许多个名字,又被他逐一否定。 另一个楚衍被人断然否定,他还能愉快地笑出声来。 和楚衍习惯的掩饰的虚假笑意不同,那是清风明月入怀星辰日月在眼,真正的坦然自在,无所顾忌。 “斩断山峦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我要这把刀,能够割开阴阳切开日月,分割白昼与黑夜。” 何等气魄何等心性,没想到另一个自己,竟立下此等豪言壮语。 可想而知的惊艳锋芒,刀刃绽放的一瞬,举世皆寂万物沉默。那大概不是灵器,而是传说中的仙器吧? 楚衍明明早知结果如何,他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听,带着点些微不可探查的期待。 似是连女子都惊呆了,她平静话音第一次有了颤抖,“你想铸一把仙器。” “是,正是如此,否则我也不必求姑娘出手。不管成败与否,我都有丰厚酬劳奉上,一应材料也由我本人提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能造出仙器的炼器师,才能称得上大宗师。姑娘封炉千年闭关千年,你所苦苦追寻的,大概正是这一线机缘吧?” 不愧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蛊惑他人心绪。 楚衍静默一瞬,已经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割昏晓只是一把灵器,流传到他手上时,受伤颇重位阶下跌。 那两个疯子的尝试并未成功,无人能够铸造仙器,唯有天道才有资格赐予灵器一点仙灵,从此升格登顶。 十件仙器也自有神智别有想法,它们会自动挑选主人,或是普通凡人或是世家公子。 从此获得仙器的天道之子一步登天,等缘分了断之后,仙器又会自己飘然离开,谁人都无法挽留。 想来一切都是机缘与天命,天道召召在上名耀万古,修士也只是苍生蝼蚁罢了。 细微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似河水哗哗流淌,逐渐漫过耳畔。 楚衍醍醐灌顶般睁开眼睛,他不知从何处体悟到了那些莫名感想,不太愉快地情绪横亘心间,终究未能释怀。 少年伸手在割昏晓刀身上一弹,对着那把刀轻声细语道:“没什么遗憾的,就算你是灵器也不差啊,我用着趁手就是好刀。” 越说底气越足,那把轻薄刀刃也光芒骤生。 不是绯红而是艳红,浓得厚重浓得刚烈,带着股不服输不认命地倔强气魄。它恍若有生命般,从楚衍掌心飞到高空之中,光芒大盛犹如烈日。 割昏晓所过之处,担当山峰根基骨架的兵刃都甘拜下风。不论再蛮横再锋利的兵刃都是如此,不着痕迹地化为灰烬。 齐天的山峰一点点下沉,悄无声息又分外震撼。数不清的兵刃化为尘土,再珍贵的法器瞬间崩裂成片。 山峰在下坠,山峰在委顿,崩塌融化犹如泥土水流,太快太迅捷。 不过瞬息之间,楚衍就已看到了山顶。 有位女子孤寂又冷然地站在山巅,她淡黄衣摆犹如灿然云霞,衣带飘飞几欲乘风而去。 山巅却是一把格外宽厚的石剑剑身,方圆十丈分外广阔,和一处平台相比也不差分毫。 石剑太宽阔厚重,女子又太纤细脆弱。像一只黄色蝴蝶停留于雪亮剑锋之上,久久不愿振翅离去。 似是听到楚衍的呼吸声,女子缓慢转头。她一双眼睛沉寂如水,却也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她冲楚衍遥遥一招手,他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飞身上前,直直落在山巅石台上,太轻易又太简单,根本是毫不费力。 少年直愣愣地看着那女子,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自然是美丽的,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完美。心性修为不够的修士看一眼,就心神摇曳不能自持。 只是楚衍一望之下,本能地发现其中有些不妥。 正是因为她太完美了,反倒显得有些虚假而无生机,像个傀儡而非凡人。 “的确是假的。”女子一抿唇,疏淡眉目神态冷然,“炼器师能铸造兵刃,亦能用秘法改变修士骨骼面容,想给自己换张脸再简单不过。” “我真正的面孔,至多算得上清秀,缺少神/韵并不亮眼。” 如此落落大方的态度,实在让楚衍心生敬佩。 他仔细一想,觉得也对。大能修士自该有此心性品格,岂会因些微小事耿耿于心端不肯忘? 女子将一缕鬓发掖到耳后,秋水般的眼睛又望向楚衍,“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不是这张完美到虚假的脸,而是下面这些法器。。” 玉一般的手指隐隐点向下方兵刃构筑的山峰,女子目光中都带着爱怜与怀念,有耿耿于怀未能忘却的执念。 果然如此,他没猜错。楚衍心中一定,反倒沉下心来。 第84章 尽管楚衍疑心他方才听到的话都是假的,虚无不实好似一场梦境,但黄衣女子的出现以及她的话,隐隐证实了他的猜想。 眼前这位容貌秀美神情萧索的女修,正是割昏晓的铸造者,同时也和过去的自己颇有牵连。 不需楚衍说话,黄衣女修都似看穿他心绪一般,淡淡地说:“许久不见,你还是如此模样,从头到尾都未改变过。” 她只是自顾自地发表感想,与其说黄衣女修是和楚衍交谈,倒不如说她在怀念自己过去的时光。就如在海边拾起贝壳般,一片片拾起再用手指仔细摩挲,回忆追溯的过程也不需旁人参与。 楚衍没有什么要问的,即便这女修看似与他渊源颇深,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在漫长而数不清的轮回中,他遗忘的不只是记忆,脾气性格也被逐一打磨。 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楚衍,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有些微相似而已。 黄衣女修和天上那位大能一样,固执地不愿承认也不肯忘却。他们看到的,只是残魂般的楚衍,带着过去朦朦胧胧的影子。 尽管楚衍心绪不快,他也没表现出来。少年沉默地一点头,三分漫不经心三分不在意,已然是恰到好处的拒绝。 “抱歉,我认错人了。” 黄衣女修骤然一笑,自己先摇了摇脑袋,“乍一看之下,你与那人十分相似,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等待的时间太长太久,本以为今生今世都没有尽头,谁想最后却看到了你,也许这就是所谓天命吧。” 纤细莹白的手指伸向前方,离少年秀美面孔只有一寸之隔。 黄衣女修似想仔细扳着楚衍的脸一一细看,妄图从他身上再找到过去的时光痕迹,浅浅印痕仍是不可磨灭。 少年轻巧地避让开来,他没有不快只是冷然,万事万物不挂于心的冷然。 女修的手指颤了颤,终究停住了。 那短短一寸,犹如天渊般无法跨越不容接近,让她嘴唇颤抖面色发白。 楚衍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他还是与女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野兽对陌生事物本能地提起警惕之意,不许对方靠近。 荡漾着亮光的眼睛沉寂了,似无月无星的黑夜中,最后一点烛火被熄灭。 女修的瞳孔黝黑深邃,看不见底也毫无光亮。 那种毫无生气又分外出尘的美丽,像无生命却太完美的傀儡,美丽得让人浑身发冷又有些孤寂的心酸。 少年没有开口安慰,黄衣女修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们一人站立另外一人坐下,距离极近却如隔天边。 其实楚衍隐约明白,割昏晓提升位阶一事,多半要落到这位女修头上。 眼下这美丽女修寂寞了心酸了,他可以说些体贴话语增加好感,轻而易举又不费力。 偏偏楚衍身上那种固执的倔强又回来了,他不肯服输也不愿妥协,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 其实楚衍也明白,他这种固执太不合时宜。 面对弱者时,楚衍被讥讽被低看也不在意,横竖他最后能逐一算账讨回来。可面对无法反抗的强者时,楚衍恨不能挺直脊背至死不弯。 他若连最后这点骄傲都不剩,那楚衍还有何存在的理由? 善意也罢恶意也罢,楚衍不需要别人在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再凄美可怜的借口都不可以。 少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旁边的女修根本没有觉察到。 她静默一瞬,伸手在石台上随意一划,千百件法器就凌空而起。各色光芒锋锐交织纵横,耀目华美似孔雀开屏。 “我修行三千余年,炼制过数不清的法器,现在全都在这里。”黄衣女修喃喃自语,纤指一动,各类兵刃就分门别类归拢成群。 刀枪剑戟,弓弩斧枪,种类相同的归为一起,位阶高排列在上,井然有序绝不凌乱。 这座由兵刃构筑的山峰,忽然间撤空了消失了。但石剑构筑的石台,还是安全平稳毫无晃动。 楚衍低头一看,偌大一片石台已然凌空而起,其下就是碧蓝天空灿然云霞。 黄衣女修不在意楚衍的动作,她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但凡我铸就的法器有一丝瑕疵,我都会亲手将其毁去。能留在这里的,都是完美之作,威力比同等位阶高出三成。” “你可以随意挑选其中三件带走,而我只要你手上那把刀。” 交易听起来挺划算,以一换三,吃亏的绝不是楚衍。 更何况楚衍还知道,在这千万件法器中位列顶端的必定是灵器。女修的骄傲容不得她说谎,在铸就法器这件事上,她就是权威就是大能。 用区区一件法器,换得三件灵器,聪明敏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楚衍一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多谢前辈一片好心,我已经认准了这把刀,今生今世都不愿抛弃它。” “傻子。”女修同样摇头,不知是嘲笑楚衍还是笑她自己,“这把刀已经毁了,位阶下跌无法修复。无数大能为此耗尽心思还是一无所得,更不用提区区一个你了。” 听了这话,楚衍难免心中一沉,他随后也觉得理所当然。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世间哪有什么不劳而获的道理?他之前心中早有准备,纵然有些失望,也没觉得天塌地陷。 “我需要那把刀,并不因为它有多珍贵,而是因为它是唯一一件未能被我销毁的失败之作,是我时刻铭记在心的耻辱。” 最后一段话,已然显露出女修身为大能修士的傲骨,是不由分说也不能拒绝的高傲,高山般浓重的阴影遮蔽视线,不见前路也看不到光亮。 那是命令是不耐,楚衍已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多谢前辈好意,这把刀我用得趁手,并不想换。法器又如何灵器又如何,我不在意外物好坏,只在意是否与手中兵刃心心相映。” 少年轻缓一笑,又忽然歪歪脑袋问:“前辈如此在意这把刀,甚至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寻回此物,也因为这是前辈耗费心血最多的一把刀吧。” “依我之见,大概前辈铸就这把刀时,曾想将其炼成仙器。可惜最后功败垂成,还是耿耿于怀未能忘记。” 楚衍忽然明白了,之前他听到的那段过往的确为真而非虚假。也许是这女修的记忆,也许是他手中这把刀的记忆,交织为一分外真实。 黄衣女修瞳孔收缩了,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一瞬,又被她自己强行按捺下来,不表露出分毫。 说对了,楚衍心中了然。 他轻轻一笑,继续劝慰女修,“不完美也是一种完美,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我感谢前辈曾经铸过一把好刀,也十分欣赏你追求完美的心性,但还请容我再次拒绝你的请求。”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女修也笑了,漂亮面孔上流露了几分迷离与凄苦,“你不怪我,当真不怪我?” 这女人大概是疯了,她总是有意无意将楚衍与另外一人混合,时而决绝时而温柔,怕是她自己都分不清。 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一丝寒意顺着背脊攀爬至颈边,冷厉锋锐犹如刀光。 “如果不是我做错事,你不至于落得此等地步。”女修默然地垂下头,晶莹泪滴扑簌而落,不一会就晕湿了石台。 不愧是她精心打造的一张脸孔,就算黄衣女修垂泪哭泣时,还是十全十美无一处丑陋。唯觉娇弱堪怜,而无丝毫狼狈。 黄衣女修糊涂了,楚衍若能装作那个人,说一句轻飘飘的原谅与饶恕,就能全身而退,也许还能另有收获也说不定。 可他神魂中的骄傲不许楚衍如此,他平平静静地说:“前辈又看错了,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女修的眼泪戛然而止,明明泪痕还在她面孔上蜿蜒而下,她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哀恸之意。 “是,是我认错了人。”她一字字冰冷地重复道,之前那种催压山脊压迫万物的气魄,又陡然间回来了。 说变就变毫无征兆,楚衍算是见识到这女修的本事。修为差距太大,楚衍也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心脏狂乱跳动几欲裂开。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想强求。”突兀之间,女修的话音又是和风细雨温柔轻快,“可否让我看看那把刀?” 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自然,也许是女修的表情太哀伤,楚衍竟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他伸手把那把绯红短刀递到女修面前,黄衣女修虔诚地接住了,凝视它的目光,像是母亲爱怜地注视自己的孩子。 纤长手指在刀锋上顺势一抚,手指没有流血完好如初。女修轻轻闭着眼睛,模样严肃又凝重。 似乎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就将内情探查得一清二楚,“不错,三十六道禁制你已尽数贯通。既是缘分难得,也是你天赋好。” 被夸赞的楚衍没有沾沾自喜,他继续冷然沉默,看那女修笑容绽放如花,欣喜得难以自持。 抚摸许久仍然无用,女修又感慨道:“真好啊,许久之后还能见你一面,已然是机缘难得。”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楚衍眉宇一皱,只是他这次听出,女修的话是说给那刀听的。 之前锋锐无匹的刀刃,在她掌中却温顺服从,丝毫脾气都没有。 “你有多重视这把刀?”黄衣女修又问,这回她面色严肃神情郑重,仿佛之前垂泪哭泣的人不是她一般。 “其实要修复这把刀,也并非毫无办法。你可甘愿为它抛却神魂,从此人即是刀,刀即是人?” 楚衍不用看,光听女修的语气,也能猜到事情发展到了至关紧要的地步。 也许他就该二话不说地点头,哄骗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女修,岂不是再简单不过? 少年没有撒谎,他一五一十地答:“抱歉前辈,我无法做到此点。” “我在意这把刀,因为它锋锐无匹,但也没到如痴如狂的地步。是人驾驭兵刃,而非刀兵吞噬修士神魂。不管前辈有多遗憾,我还是心智如一不会更改。” 女修唇边绽出一缕清浅笑意,语气却带着鄙夷与冰冷,“说白了,你也只是个俗人罢了。就像凡人女子碰上的负心汉,之前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一到关键之时却缩回头去,比只乌龟还不如。” “你辜负它一片心意,自己也该觉得可悲可耻。” “刀是刀,人是人,并不能混为一谈。”楚衍继续耐心解释,“一者是死物,人却是活生生的。” “也许前辈一片情深,将铸造出的所有法器都看成自己的孩子,此点痴情自然感人。若前辈当真如此执着,你就不应轻易毁去那些不满意的作品。就像一位母亲,不管她的儿女将来痴愚也罢残忍也罢,都不会在孩子出生的瞬间,亲手杀死他们。” “狡辩,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黄衣女修嗤笑一声,“凡人尚有心狠之辈,抛妻弃子也是稀疏平常。母亲瞧见自己儿女天生残疾,不忍心让他继续苟活于世,狠狠心背负罪孽那又如何?” “若是如此,那只是前辈自己的想法,我并无立场干涉。”楚衍话锋一转,又反问道,“我要如何对待我的刀,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前辈也没资格干涉我。” “归根结底都是一句话,我很感激前辈出手相助,但我不同意你的做法。不如你我双方各退一步,可好?” 这少年兜兜转转好一圈,甚至故意留下了破绽,就为了给她这致命一击。 仍是熟悉的风格狡诈的话语,明明一切如常,唯有这少年不自知罢了。黄衣女修心中喟叹一声,是无可奈何与已然认命。 她被囚禁在此上千年,今日忽然心生感应,觉得自己等待的机缘终于到了。 即便如此,黄衣女修仍是谨慎小心。 之前她并非没有这样的感应,可惜每个前来造访者都让她分外失望。 倒是这少年无所求不遵循常理,一路披荆斩棘通过层层关卡,最终逼迫她到此等地步,竟让她久违地体味到熟悉的挫败之感,从此认定了她的前路。 黄衣女修轻轻一合眼,身上的冰冷杀意与癫狂迹象全被收敛不见。她整个人澄澈空明犹如天上女仙,没有烟火气亦让人自惭形愧。 如此风度如此气质,才称得上是一位大能炼器师,而非忧思郁结于心不得解脱的可怜人。 “你很好,真的很好。”女修忽然改口了,她的眼睛中跳动着浓浓笑意,“在你之前,足足有三个人来过这里,全都带着这把刀。” 黄衣女修纤白手指在刀刃上一点,恋恋不舍地敲击一下,又转手还给了楚衍。 “每个人都与他眉眼气度相似,说出的话也是分外耳熟,但都不是我等的那个人。我只得设下考验,稍稍给你出些难题,好在你没让我失望。” “当然,那些人也十分聪明。他们不要三件灵器,只是一意孤行地求我修好这把刀,合情合理坚定执着,和你一模一样。” 一说到这,黄衣女修眉眼弯弯地笑了,像是未经世事的少女,“可惜他们全都败在最后一关,又是崇高又是重情义地选择牺牲自己,哪怕人刀合一不分彼此都无所谓。” “既然他们所求如此,我也愿意成全他们。可惜结果往往不大理想,刀还是刀,人却不在了。” 女修话语清软似在玩笑,背后的杀意森然,却被楚衍听得清清楚楚。其实楚衍都有些惊异,这女修装疯卖傻的本事太强,机敏如他都有些分辨不清。 当然,也有可能是黄衣女修修为远超楚衍,暗中使些手段,再蹊跷的事情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还好自己秉持本心,不强求也不奢望,才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楚衍自己细细想来,都觉得后背发凉。 黄衣女修也不在意楚衍反应如何,她继续轻轻慢慢地说:“那人哪有如此深情厚谊?对他而言,再珍贵的法器也比不上他自己安全。既是刀锋已钝无法修好,他就收集材料求我再造一把,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为了他那荒诞不经的想法,我足足造了十二把刀,一把比一把强,到了第十三把他才满意。” 一共十三把刀,究竟要耗费多少材料,才能达到那人苛刻的标准? 楚衍车默默了,他发现实情远比他想象得更复杂。 “之前那十二把,只是残次废品罢了,我又岂能认不出来?只是糊弄糊弄那些小辈罢了,也不想让那些难缠的人看出端倪。 “自他死后,那十二把刀被七大上等门派暗中收藏。谁都觉得侥幸谁都觉得有可能,我也乐得糊弄他们一下。毕竟时光漫长又寂寞,我被囚禁在此地,千百年无法离开,只能靠此手段打发时间。” 黄衣女修唇边的笑意更浓重了,她娇美脸孔上已然是少女才有的调皮顽劣,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可是被我吓坏了?”女修亲昵地一推楚衍肩膀,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些微亲昵根本无碍。 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晚辈还能说什么,前辈又想听到什么?” “你还是这等脾气,根本不讨人喜欢。”女修缅怀的语气太过明显,她又将楚衍当做了那位永远也不会归来的人,她心心念念记挂了几千年的人。 也许她之前的寂寞与怀念并不是假装的,只有半真半假吐露真情,才能一并哄骗所有人,也许还有她自己。 她的确是个疯子,三分真七分假地做戏,久久地沉溺在幻梦之中不愿醒来。在旁人看来,她固然是放纵是可怜,可其余人并非她,又岂能明白她的想法呢? “你看到这把石剑没有?没遇上你之前,我曾想用此物突破极限,可惜最后失败了。我也有野心也有执念啊,不是你所说的,冷冰冰又没人气,活像一把剑。” 女修温软好欺负地吸了吸鼻子,就连眼圈都红了,真是耿耿于怀几千年,直到今日未能忘记。 这些话都是对着那位遥远而不可及的人诉说的,楚衍只是载体只是替身,有幸见证大能悲喜交加,都算三生有幸。 少年一扯唇角,反倒心平气和并不懊恼。 “前辈随便怎么想,我都无话可说。”楚衍又回了一句冷硬固执的话,活像万年不化的寒冰。 黄衣女修忽然一倾身,紧紧地抱住了楚衍。她身上香气浅淡,如长街十里桂花成行,甜美馥郁却不俗艳。 他们两人呼吸可闻心跳可感,暧昧又温暖。 若是寻常男修温香软玉在怀,他本该就势搭上一只手来,没准还能一亲芳泽。但楚衍冷然地推开了女修,毫不留恋也不牵挂。 女修未被触怒,她不自觉地沉眉抬眼,每个字都带着威严与自信,“我可以帮助你修好那把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楚衍不信,自然不敢信。这女修变化来得太突兀,谁知她怀着何等诡谲心思? 似是看出楚衍心中的游移不定,女修又干脆逼迫了一句:“时间快到了,你快做决定。闭关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没有闲心再同你耽搁。” 第85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得匆忙,现在修一下 可能今天更新会晚 都说大能修士多有怪癖,或是固执或是孤冷,人人皆不能例外。 楚衍眼前这位不知名的女修,显然也是修为通天的大能。可惜她记忆含糊不清,说话又颠三倒四,很难令人信服。 前一瞬她还是杀气凛然,现在却温柔可亲犹如你的至交好友,着实古怪又可怕。 黄衣女修甚至不需楚衍支付代价,就主动提出要帮忙修复他的法器。旁人细细想来,都觉得万般刻意,疑惑这是圈套抑或另有事端。 楚衍自然不能例外,只是他思考的时间格外短暂。少年只是微怔一刹,而后就坦荡诚恳地点了点头,不用女修催促与诱惑。 “还好,你没有辜负我一片期望。” 黄衣女修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带着些释怀与怅然,“你一定觉得我说话颠三倒四毫不可信。之前还说我这把刀无人能修,现在又改口要主动帮你,这样奇怪的女人,谁能不起疑心?” 明明女修眼中泪水晶莹几欲哭泣,但她是带着笑说出这番话,看得楚衍叹息又怜悯。 她何必如此,好歹也是修为高深之辈。且在上界炼器师谁人不尊敬,谁人不敬仰,偏偏女修执拗极了。 独独黄衣女修固步自封地困守于过去之中,她不肯踏出一步,甚至不愿出去透透气。 她所追逐的,只是过去的可怜幻影罢了,握不紧捉不住,风一吹就散了。 越看越可怜,越看越怜悯,楚衍不为所动。他还是温和地笑了笑,一字字都说得干脆果决,“前辈不必如此,从一开始,我就没报希望。” “正如我之前对前辈说过的话一样,世间人人皆有想法自有主张,都不许别人指指点点干涉分毫。前辈帮我修复法器,我心存感激断不能忘。若是前辈不帮我,我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不能强求。” 根本是称不上安慰的安慰,虽然少年语声柔软,却透着股置身事外的冷漠,分外不讨人喜欢。 这才是楚衍的本性,他孑然一身无人能够信任,早就忘了什么是相互依偎互相取暖。 就算飞升上界之后,楚衍所知所感无一不验证此点,倒让他越发坚守信念不肯放松。 若说有意外,大概就是被简苍美色所惑,不自觉干出了那种蠢事。楚衍主动亲近他人,许久以来还是头一遭。 那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迅捷无比,无可避免地汹涌澎湃而来,滔天巨浪万物皆惧,区区理智又算得了什么。 究竟是神魂契约的作用,让他们两人命运为一能够互相信任。 又或者说,楚衍早在见到简苍第一眼开始,就一见钟情不可自拔,他自己都不愿意细想。他能有人相互信任,互相依偎取暖,这感觉并不坏。 对外人楚衍看似温和实则严苛,所以不讨人喜欢。 他人得罪自己,楚衍也会一笑置之,心中却清楚明了。对自己信任的人,楚衍会格外宽容些,不较真也不认死理。 何必事事计较不得安宁,谁不觉得疲倦?就连睡觉时,也心心念念惦记着阴谋算计,未免活得太累。 少年唇角一扬,不自觉笑了笑,他自己都觉得惊异。 这一瞬微妙的神情变化,被黄衣女修捕捉到了。对楚衍莫名的了解与直觉,让女修瞬间洞悉真相。 她握着那把绯红短刀,纤细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还是露出一个坦荡又释怀的微笑,“你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会那样微笑。” 被识破的楚衍没有掩饰,他笑了笑,无比坦然地回答一句:“是。” 若是此时魔尊还醒着,听到自己这样简单直接的表白,怕会有些生气吧?大概那人还会立刻质问一句,谁是你心上人,本尊可没答应。 究竟那人是恼羞成怒,还是欣喜害羞却不承认,楚衍略略猜想,都知道是后一种情况。 真是分外蛮横又难讨好的心上人,偏偏楚衍乐在其中。他稍稍逗弄一下那位魔尊大人,都觉得世界美好别无他求。 如此坦然而平静的反应落在女修眼中,就是楚衍坦荡地承认此事。她落寞地一摇头,一缕发丝被风吹动,“真好啊,没想到你也会动情。” “如果当初你早有这等心思,大概也不必遭受那样的灾劫。归根结底,还是命运天注定。” 她说出这种分外消极又无奈的话,让女修明澈秀丽如白雪的面容,都有了一瞬怅惘。 女修只是自顾自抒发感想,楚衍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线索,蛛丝般断在风中,仔细一看还是有迹可循。 他过去大约是位了不起的人物,爱慕者众多,甚至因此惹出了天大灾劫。楚衍得出结论后,反倒感觉分外可笑。 真是痴话谎话,他又不是天道之子生来运气旺盛。 什么修为高深众人爱慕,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楚衍稍一想都觉得无趣。他在下界的经历只证明一点,桃花太多反而麻烦,不是桃花运而是桃花劫。 看来以前的自己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再多借口掩饰都是无用。 无能就是无能,蠢笨就是蠢笨。赢者高居云端,输者成泥坠入凡间,楚衍并不可惜,他心中唯有一片漠然。 “前辈未免太心思纯善,也许那人被许多大能爱慕却求而不得,算是他遭劫重要原因之一,却并非一句轻飘飘求不得,就能概括一切。这种借口,前辈用来安抚自己就好,不必与我解释。” 楚衍的话说得不客气又锋芒毕露,简直称得上咄咄逼人。 也许是被触动了心事,少年罕见地情绪外露。他秀美眉眼没有缱绻情意,唯有一片结冰般的冷然。 明明是不大一样的两个人,黄衣女修此时却真的分不清了。 她对这小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情,固然是打发时间,也未尝不是将楚衍当成寄托,稍稍安抚她心中的荒芜与苍白。 之前那么多人被带到她面前,气质或是孤傲或是温柔。 他们处处都似那人,却无一人有他神采飞扬,眉如刀锋眼似春水。独独楚衍如此,怎能由得她不信不痴狂? 宿命真是一种奇妙又古怪的东西,她在世间兜兜转转好一圈,翻遍了三千小千世界,都一无所获。 既是不能力敌,也是无可奈何,她被囚禁在自己构筑的幻境中,每天重复着单调无聊的时光,已然心如死灰快要绝望。 时间分外漫长又磨人,似乎她伸手攥住一把时光,再松开时都能碎裂成灰,堆在地上足以成山。 千百年过去了,那人鼎鼎大名早被众人遗忘。大约只剩她这个傻女人,和一些心思叵测之人记得他。 不是世人太善变,而是时光残忍。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不容你停下来喘一口气。困守幻境的时光太漫长,她已经绝望到麻木。 偏偏她真正想见的人,竟被天命亲自推到她面前,也让女修不得不感慨宿命奇妙百转千回,比虚构的任何故事都动人。 过去的求不得与苦苦爱慕无法诉说,在此刻都变得释然了。 她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来找她的人一句话不入耳,她就拂袖而去不容辩驳,而来者也不敢反驳一句。 有求于人,必定事事心虚。纵然女修再孤高冷然,求她炼器的人也只能忍耐,再三言两语再好好安慰。 独独那人不同,从开始到现在都不同。 “是我傻,我早该知道这一点。”女修坦荡地一点头,竟不否认,“你现在说话刻薄,想来之前心中早是这般想,我也不怪你。” 现在的她,真是宽容大度又分外温柔,他人看了也会觉得奇怪吧? 自己早就没了棱角与脾气,面前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光芒耀目,真让人不由不叹息。 黄衣女修越想越坦荡,她手指在刀身上敲了敲,眉眼间荡漾的都是笑意,“你既已将这把刀交给我修复,我必会竭尽所能,不辜负你的期望。” “前辈之前还说,这把刀谁都无法修好。” “其余庸俗的炼器师,岂能与我相提并论?”女修眼眉一挑,她那股不容反驳也不许他人多言的傲气,瞬间又回来了。 少年察言观色,立刻敏锐地变更话题,“不知前辈这次出手,究竟要花费多少材料?我会竭尽所能,不让前辈为难。” 即便这般小心翼翼的话,楚衍的神情也不见得谦卑。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熟稔多年,之前那些残忍空白的时光,从未存在过。 “再多灵石材料,都全然无用。”黄衣女修字字笃定,“我当初铸就这把刀时,本想将它造成一把仙器,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十二把刀皆是无用废品,唯有第十三把刀,有了那么一丝些微可能,突破桎梏。仙器有灵,自有意志贯彻其中,也有脾气秉性。它们可以随意挑选主人,固然是自己的选择,也是冥冥中天道的决定。” 楚衍一抿唇,觉得这女修真是有些疯了。 怎么他见过的诸多大能修士,都神神道道惦念着天命二字,很有一股顺意而为从不反抗的软弱尽头。大约只有简苍分外不同,他固执又痴傻,即便化为一缕残魂寄居他人躯壳内,还是每时每刻都琢磨着报仇。 他们两人间,正是有此点相同之处,才能逐步靠近,乃至渐生情愫。 少年垂眼低头模样恳切,一颗心却不知跑到哪里去。就算如此,楚衍仍将女修剩下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仙器乃是天道意志所化,整整十件不多不少,已然圆满不容悖逆。若要铸造新的仙器,必须彻底摧毁十件仙器中的一件,由此炼制出的法器方能自生器魂。只这条件,就太严苛。” “七大上等门派占据七件仙器,其余三件是散修所有,想要摧毁其中一件,谈何容易?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件事,可惜那时他已经不在了。” 这回黄衣女修追忆往昔时,没有了之前刻骨铭心的惦念与痴狂。大概是她身为炼器师的理性一面,压倒了之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可怜人。 楚衍静静地听,并不插言半句。其实也不用他再多话,这位大能炼器师已下决定之事,就是不许更改,他只需静静旁观就好。 “灵器比不上仙器,没有那么大的功用,但也算非同一般。可惜灵器一旦损毁,修复起来就分外困难。它需要的是,一位练虚修士心甘情愿献出神魂,再用火焰淬炼修补裂痕,方能一举突破桎梏。如此修复的灵器,可称为伪仙器。” “这种癫狂又固执的做法,我曾在一本典籍中见过。有一名犯了情劫的大能,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抽出自己的金丹与神魂,投于炼器炉中。炼器师悲痛欲绝之后,又古怪地发现,他尚未成型的灵器有了无穷妙用,几乎可以媲美仙器。” 女修面上的表情平静如斯,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楚衍却毛骨悚然了,他本能地猜到女修想要做什么。 少年手掌向前一伸,那是索要与拒绝的姿势,“我不愿如此,还请前辈放弃。我从不希望素昧平生之人为我牺牲。请前辈把那把刀还给我,纵然它永远都只是法器,我也心甘情愿。” “还给我。”楚衍又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不容拒绝。 纵然他与女修目光相撞,大能锋锐气魄压得他骨骼生疼几欲碎裂,楚衍也从未改变过想法。 这些话不是敷衍也不是欺骗,楚衍与这位女修非亲非故,绝不希望她为自己如此牺牲。 若让外人看到楚衍得了便宜还拒绝,怕会骂他一句不知好歹,可楚衍执意如此固执,从未变更。 自己心性如何,楚衍十分清楚,冷漠又不讨人喜欢。 他以虚情假意算计他人,每句话都是考虑再三步步为营,若能赢得他人真心相待,才是天大的怪事。 何至于如此,这女修只为了追逐一个早已逝去的幻影,竟然痴狂地以神魂修补伤痕,叫人觉得可怕。 楚衍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干脆分道扬镳两不相欠。纵然错失了天大机缘,他也不后悔。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女修说完这句话后,她嗤地一声笑了,自己都觉得有歧义。 那一瞬她容颜璀璨到了极致,整个人都如日光般柔暖耀目,几欲融化成光。纵然是楚衍,都不由怔了一瞬。 “你打不过我,一切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通知你,而非征询你的意见。”女修一歪头,不见丝毫哀伤,眉宇间唯有一片释然,“不必觉得歉疚,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从不欠你。这就当是我身为一名炼器师的固执好了,在我离世之前,都不肯让不完美的作品留于世间。” 不等楚衍再阻止,她猛地将那把刀往胸口一戳,神态坚定又决绝。 没有想象中的血液迸溅,女修持刀的手也稳极了,不见丝毫颤抖。她眉目肃然一如既往,不觉得欢喜也无惶恐,似冰雕般表情凝固没有迷惘。 一寸寸地向深,楚衍不用细看,都能发现女修身上的变化。她似是一朵瞬间凋谢的花,没有了生机颜色也开始惨白。 与之相反的,却是那把绯红刀刃颜色转深。由绯红变为深红,红得发金红得发黑,莫名其妙令人心惊胆战。 楚衍没有退缩。他刚上前一步,就被一股无形斥力推开,温柔却坚决,正如女修整个人一般。 刀刃越来越深,唯有一截短短刀柄仍在女修手中。 这时间看似很长,实际上却非常短暂,短暂到一眨眼一呼吸。楚衍每一刻都觉得是折磨是苦熬,他咬紧嘴唇,心潮澎湃不可自持。 谁要她笃信天命,谁要她肆意妄为? 他与这位女修大能素昧平生,楚衍非要眼睁睁看她自我牺牲,都觉得是一种手足无措的负担。 明明那人已经不在了泯灭了,女修还想在楚衍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 即便如此,楚衍还是觉得一阵酸楚,心中滋味复杂不好辨别。那不是动情,大概什么都不是,只是觉得怅然与悲悯罢了。 他稍一眨眼再喘口气,还是当初那个心硬如铁的自己。尽管如此,少年还是好一阵呼吸不稳,久久无法平复。 等女修再一下猛然抽出刀刃时,楚衍能够感觉得到,那把刀已被封存的禁制正在解封。似沉睡许久的巨兽复苏之后,抖抖鬃毛再嘶吼一声,听到的野兽修士全都无可奈何地臣服。 一层层金光镀在刀身上,沉重又明亮,似是被岁月浸润许久。每一缕刀锋都明亮得烫人眼睛,让楚衍不忍看又不敢看。 他一直努力向前的手指,终于动了动,似是突破了一层无形阻碍。楚衍伸手捉住的不是女修,而是那把刀。 掌心中鸣响的是刀意是信念,合而为一不分彼此。诸多隔阂之处都被弥补,一千二百八十道禁制,层层相连精妙异常,谁见了都忍不住拜服再叹息。 短暂一瞬,她竟能瞬间修补好这些禁制,完好如初。女修的确没有说谎,她是十分优秀的炼器师,根本不用他人否决与质疑。 楚衍惊讶一瞬,他立刻抬头去看女修。 她的面容已经开始逐渐消失,眉眼轮廓都被淡化,整个人都没有了血色,似墨色浅淡氤氲与水中,不着痕迹又无征兆。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说后悔也晚了。”女修还能无所谓地微笑,她丝毫不顾及她再无转世与未来,千载修行瞬间毁于一旦。 原来如此,早已如此。大概楚衍进入这处小千世界的一瞬,女修就已做了这样的决定。 之前絮絮叨叨的惦念与痴狂,都是为了排解思念罢了,因为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就连那个被楚衍推开的拥抱,也是看似温柔无力,实则决绝狠厉,只为一偿夙愿罢了。 也许千百年间,她反复幻想过这样的情景千百次,久到自己都无法数清。 “你还是有点难过,对吧?”女修一眯眼,唇边笑意绽放,“你不必替我难过,就当我是个傻子好了。只要能够与这把刀合而唯一,你就会长长久久地记着我。” “记得我替你斩却仇敌,记得我替你杀出重围。也许你会逐步淡忘,但那一天来得很慢很慢,到你成了真正的大能修士之后,才会彻底忘记我这个傻女人。” 楚衍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明明少年整个人迎光而立,却心事重重阴影浓重。 从此以后,他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宿命与他人的算计,还多了一条无辜者的性命。 他应该去怪谁,怪天命怪上苍,还是把所有偶遇巧合,全都一股脑推到其余人身上? 那样未免太软弱又太谦卑,也不是楚衍一贯的风格。他不是那位已经逝去千年,仍能搅动风云变幻的大能。 楚衍是楚衍,那人是那人,只此一点无法更改。 眼看女修的时间不多了,楚衍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却落空了。 黄衣女修最终什么都没说,她就这样微笑着化为一缕光芒,融汇于整片天地之中。 似是有所感应,聚集在空中的诸多法器齐齐悲鸣一声,响彻云霄令人心惊。它们再没有之前的光彩与气魄,一件接一件件沉重地坠落在地,声音沉闷,每一下都狠狠砸在楚衍心上。 就连他脚下那把巨剑化为的石台,也在骤然间分崩离析。石屑纷飞如雪,细细碎碎悲戚可怜。 天塌地陷,火光满地坠落。楚衍来不及反应,他就再一次从高空坠落,不见尽头又分外漫长。 第86章 不同于以往几次经历,楚衍这次的坠落分外短暂。 巨剑化为的石台碎裂成粉,周围是各类珍贵法器的哀鸣,五彩光华耀眼夺目。固然是无比美丽,却也像凡人葬礼上纷扬而下的纸钱,不是纯白如雪也带着悲哀的悼念意味。 楚衍对此无能为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云端坠落。越来越低越来越矮,大地无限接近,一颗心也差点随之蹦了出来。 明知是幻象,楚衍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等他睁开眼睛醒来之后,整个人还是好端端坐在那处狭窄小亭中,云海雾霭格外磅礴。 一切都为真实而非虚假,楚衍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紧握在他掌中的刀刃传来阵阵温热,亲昵地贴着肌肤透体而来,与之前孤傲固执不通人性截然不同。 所谓器灵,大概就是如此。伪仙器功效自会远超灵器,这是无可置疑的道理。 少年沉默片刻,他举起刀刃放在眼前细看。不是之前绯红浅薄又看似易碎的刀锋,刀身上镀了一层灿金,分外华美漂亮。 这就是那位黄衣女修存在的证明,大约也是她神魂的颜色吧。少年眼睫一颤,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女修的名字,甚至没问她与那人有过何等过往,值得她牺牲神魂姓名成全自己。 如此深情厚谊,自然是令人感动,却也沉甸甸的压在心上,让人分外负担。纵然经历的事情已经过去,楚衍还是心有余悸。 他手中这把刀,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神魂肉身尽毁,无法转世重修。 明明刀刃轻而薄,没有太多重量,在楚衍掌中似有千斤之重,沉得他手指发抖,险些无法自持。 是人情是机缘,却也是楚衍千百世前结下的因果。 那位黄衣女修,真是个活生生的傻子。为了虚无缥缈的幻象,就让她心甘情愿搭上一条性命。 少年微合的眼睛中,全是明锐锋芒闪耀,只是被乌黑睫羽笼罩。楚衍想要肆意冷笑,笑那女修呆傻又不知好歹。 那声冷笑明明到了嗓子眼,却被他生生咽下。 自己明明都拒绝她,那人偏偏肆意而为,丝毫不考虑楚衍心绪如何。她死得既不美代价也沉痛,旁人看来只会置身事外地感慨一声,泛不起一点波澜。 多傻多蠢,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练虚修士的? 明明他是受益人,得了一件天大宝物。楚衍却不欣喜,反而觉得讽刺悲戚。这等凉薄心性,楚衍自己想了都觉得有点可怕。 既已彻底摒弃前尘,楚衍置身事外地仔细一想,倒是越发佩服过去那人的种种手段,越想越可怕。 听那女修话中的意思,大概是人见人爱仰慕者众多,就好比在凡间的自己一样。 之前楚衍轮回百世时一直奇怪,他那种分为古怪惹人爱慕的能力究竟是从哪来的。现在一看,那都是居心叵测天意埋下的伏笔, 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慢慢沦陷,结果都不会有何区别。黄衣女修有她的宿命,她等到了自己想等的人,就算已经心力憔悴快要放弃,仍有希望与结局。 可楚衍呢,将来等待他的又有什么?掌控他于鼓掌之中的大能,还是深奥难言晦涩不可见的天意? 一想到这,楚衍反倒冷笑了。 如果世间所有事情都是如此简单,那可就太好了。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情,未来与宿命却已注定,只需坐等其成就是。 如此安排称得上尽善尽美,可想而知,将来有一天,楚衍必会修为提升成就大能。可那样的自己,真的还是他自己么? 少年仔细咀嚼着在这一个时辰间发生的事情,虽然短暂,却漫长得好似一场幻梦,历经千年都不会醒来的幻梦。 梦中有天大的机缘,也有一个固执己见不肯醒来的傻女人,看得人心生怜悯又无可奈何。 之前那股无能为力的狂怒过后,楚衍反倒心平气和了。 那女修真是痴情人可怜人,用这等办法将她与自己硬生生捆在一起,想挣脱都不可能。 少年再次注视着他手上的短刀,温然光芒一如既往,闪闪烁烁似在提醒楚衍她的存在。 楚衍手指一松,他直接那把刀扔在地上。快要坠地时,短刀却亲昵笃定地飞回他掌心,难缠痴狂又分外执着。 “我骗了你,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楚衍对着那把刀说,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说给谁听。 “早在进入你小千世界之前,我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事情,关于这把刀的来历,以及你们第一次见面。这就是天机感应,也是灵山大典获胜者难的的好处,我心心念念惦记何物,都能一一显现。” “而我一看那座法器堆叠成的高山,就隐约猜到了你的身份,之后的一切,全是精心伪装与算计。”纤细手指一翻,金红短刀就悬浮在少年掌心。并没有切切实实的贴近,距离微妙又分外亲昵,像是那女修静静注视他的目光,如深潭似波光。 “既然知道你是打造这把刀的人,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你设下的几道考验,着实太浅显又容易看透,我稍稍一想就知道怎么回答,才能更像你记忆中的那个人。” “你也许早就疯了傻了,也许已经看透却不揭穿,倒让我觉得有些无趣。”少年唇角笑意绽放,明明柔美好看,却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意。 一切都是实话,楚衍从未向他人透露过的实话。满是阴谋算计,正人君子听一句都觉得污秽可怕。 楚衍以有心算无心,黄衣女修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也许结果早已注定,她也心知肚明,这大概就是他们两难得的默契吧。 他好不容易吐露心事,干脆一股脑将所有话都说了出来。楚衍事后自己想来,都有些诧异。 少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已然觉得有些忧伤,“只是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替我修好的这把刀,也赔上你神魂性命。真是分外狠厉决绝,我一辈子都甩不开你。” 似是听懂了楚衍的话,金红短刀忽然间光明大盛。不过片刻又沉寂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望向亭外,仍是云雾浩渺如海。灵山底下的无知修士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也说不定。 楚衍很快知道,那短暂而漫长的一天一夜结束了。 那道由光构筑的阶梯又出现了,温柔安顺地直接平铺到他脚下,既是提醒也是送客。 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少年起身就走,顺着那道华美的阶梯一步步向下。 尽管他身在亭内的感觉分外玄妙,仿佛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楚衍仍是心有余悸。 天道毕竟是天道,自能窥见一切,亦是主宰是最高。它不需亲自出手,就能暗中操控所有人的命运,想想都觉得可怕。 楚衍整个人都成了一卷可被阅读的书,经历过的种种过往,瞬间在心中流淌而过,如瀑布顺势而下,声响轰鸣可怕。 其中没有爱恨也无怨怼,他仿佛是个陌生人般,置身事外甚至冷嘲热讽。如此通透利落,却也让楚衍觉得可怕。 如果他抛却情感遗忘过去,那他自己还剩下什么。所谓得长生,莫非就是如此古怪又令人反感的体验? 楚衍缓慢却从容地从山巅走到地面,少年环顾四周,发现山下一个人都没有。 稍微想一想,楚衍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灵山大典已经结束,看热闹的闲人早就离开,剩下的大门派弟子与他关系冷漠,显然也和他没什么话好说。 太上派几位修士,甚至包括他那位同门师姐,大约也是等得不耐烦先离开了。都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奇怪的。 至于灵山修士为何没有出来迎接么,大约他们也是各有职责不愿多事。灵山修士只需将楚衍引到山下即可,自然不会多费什么心思。 前一刻你还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有无数人围着你转。事实却似一盆冷水当场浇下,瞬间清醒到麻木。 楚衍自嘲地笑了笑,走得越发不急不缓。 此时的灵山格外幽寂空旷,能听到鸟雀鸣叫的声音,亦有簌簌花落。还是一如既往的花繁叶茂,一眼望去灿如云霞。 等楚衍回到自己住处后,才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同。 侍女们一看到他,就恭敬有礼地迎了上去,显然是舒了一口气。为首的侍女盈盈一拜,“楚真人下山的路途可是顺畅?应当没有什么人打扰吧。灵山特意驱散闲人,就为了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全都清出去,以免多生是非。” 侍女这话实在微妙,唯有金丹修士方能被称为真人。楚衍还是筑基,就被当成金丹修士对待,倒让他有些感觉微妙。 至于特意清场这等待遇,大概是每届灵山大典头名都有的。否则上界青年俊杰,如同某类珍贵妖兽般被人观看指点,难免有人心生不快。 如此考虑周全,不愧是势力庞大的灵山派。 楚衍笑了笑,他不说好也不说差,只点了点头。侍女们却跟着松了一口气,一鞠躬齐齐退下了,只留下为首侍女一人。 若说这些被当做炉鼎招待年轻修士的侍女,之前望着楚衍时,目光中还有些期盼与打探,现在她们的眼神中唯有紧张敬畏,个个低垂着头模样顺从。 那是对大能修士的敬畏,十分地位相差太多,哪怕再旖旎的想法都被彻底打消,身份悬殊云泥之别,看来就是如此。 她们甚至不敢偷偷再瞄楚衍一眼,生怕让他觉得失礼。 为首的侍女反而落落大方,她将楚衍引到一处门前,温温和和地说:“不少人知道楚真人夺魁后,或是亲自拜访或是留下传讯玉简,甚至还有人送上贺礼。” “所有东西都在屋内,这枚玉简中就有一切详细信息。” 侍女双手奉上一枚玉简,楚衍接过一扫,有些惊讶地一扬眉。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看来灵山大典的赫赫声名,远远超出楚衍想象之外。 灵石丹药只算毫不稀罕的物件,什么玄器也很有几件。哪怕一贫如洗的普通修士,得了这些贺礼,都是一夜暴富身家不凡。 更夸张的是,还有某位世家的当事人主动提出,他有位女儿容貌不凡,只求能在楚衍身边当个贴身侍女就好,并不奢求太多。 明面上说是侍女,实际上还是炉鼎。只是地位高些,不会被主人随意转增打杀。 主动送女儿当大能修士的炉鼎,这类事情在上界也算稀疏平常。 想来那位容貌不差的女修大概资质不佳,与其蹉跎一生终无所成,倒不如送到楚衍身边搏上一搏,没准就能修为提升活上千年百年。 当然,这是上界落魄至极的小世家才会做的事情。真正底蕴深厚的大世家,根本不屑如此。 楚衍在指尖把玩着那枚玉简,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玉简传信我收下了,还请姑娘帮我把礼物退还。” 侍女也不奇怪,她早猜到楚衍会如此回答。他收下玉简就算难得,已然算是懂人情知进退。 不是楚衍不爱财,而是他一向怕麻烦,因而行事低调。 收下这些东西,就是天大的麻烦。现在主动向楚衍身边凑过来的人,就像鲨鱼嗅到了血腥气一般,白牙森然可怕。 拿了贺礼就成功攀上交情,水滴石穿时间一长,都能让楚衍不得不妥协。人情人情,上界的古怪情况,比之凡间也差不了多少。 躬身后,侍女也离开了。只留下楚衍一人对着院内那株花树,长长久久地发愣。 一朝成名天下知,楚衍在凡间自然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他当时朦朦胧胧感觉不深,也许有过欣喜得意,经历得次数多了,只觉得平淡乏味。 而他在灵山大典的这次经历,倒是依稀让楚衍想到了过去年少轻狂的时光,有些怀念与生疏。 这一夜楚衍没有打坐修炼,他难得做了梦。梦中没有血腥厮杀与绝望,唯有一片宁静平和,虚幻又不真实。 等他第二天醒来后,发现穆静雅托侍女给他传音,要他们一同返回太上派。 等楚衍到了聚集之地后,才发现他来晚了。太上派几位修士都在等着他,如此一幕,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场景,只是地点不一样,心绪也是截然不同。 他从太上派前往灵山时,还被同门师姐李窈兰狠狠刁难了一把,生怕他拖了太上派后腿。 楚衍当时说他会竭尽所能,这话李窈兰只当是敷衍。 就连那位同行照料他们的刘长老,也让楚衍不要故意逞能,否则受了伤就没法交代。 不过短短几日,事情就发生了天大的变化。那位好久不见的刘长老,也笑容可亲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恭喜楚师侄一举夺魁,之前我还不大相信,现在看来,你的确是我太上派这代年轻弟子中的顶尖人物。” “你师父听到这消息后,也是狠狠吃了一惊,我看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刘长老心怀坦荡地承认了,他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恼羞成怒地故意找茬,已然是难得的长者风度。 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一般,刘长老与苏青云关系匪浅,因而被师父请来特意照料自己。可惜刘长老没派上什么用处,楚衍也差点忘了他。 “多谢刘长老夸赞。”楚衍坦然地接受了称赞,不谦虚也不废话。 别的小辈如此表现,难免有些托大又不知好歹。可在此时的刘长老看来,楚衍资质非凡心性绝佳,已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小辈。 之后先开口的居然去是李窈兰,这女修如冰面容上,难得显露出一丝笑意,“楚师弟,你很好,真的很好。” “你说要竭尽所能,我也没料到你竟能夺得头筹。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所以我很高兴。” 只看李窈兰言笑晏晏的模样,就让楚衍后背生出一股寒意。 他可没忘了自己这位师姐是何性格,平日里冷肃如冰才是正常,若是她对你微笑再说上两句好话,就是必有算计。 比如把楚衍推出去对付陈世杰,手段太自然不过,运用得分外娴熟又令人后怕。 诸多麻烦因她而起,也因她终结。李窈兰成就了楚衍难得的机缘,大概也是这宿命中层层相扣的一环。 感慨归感慨,不高兴归不高兴。 楚衍虽说不大在意这些事情,该说的话他还是一句都不少说,“我竭尽全力,并不是为了师姐,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一切与师姐全无关联,若让爱慕师姐的男修听到这句话,我怕都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这句话里透出的凉薄与嘲弄,其余几人自能体味得出来。刘长老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东看西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而稍稍知道内情的穆静雅,免不得对楚衍的了解越发深厚。 她算是知道,这位小师弟平日里温温和和看似好欺负,实际上还是记仇又可怕。 还好自己没得罪过小师弟,也不必像李窈兰现在这样,既丢面子又可怜。 既是庆幸也是心有余悸,让女修拍了拍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穆静雅稍稍一想,竟觉得楚衍此等行为情有可原。毕竟是李窈兰刁难再先,楚衍扬眉吐气之后,肆意报复回来也自然没话说。 毕竟是同门师姐师弟吵架,旁人看到也不好说什么。穆静雅同样死盯着地上的雕刻的传送阵不放,活像其中有天大造化一般,专心致志得很。 剩下的凌云浩连眼睫都没眨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若非会喘气,怕会有人将他当做一尊雕像。 被楚衍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李窈兰没生气。 她甚至没红一下脸,而是直接了当地道歉了:“之前是我看清楚师弟,你心中不痛快也再正常不过,我向你道歉。” 当真是能屈能伸自有胸怀,高冷起来皎如明月不可接近,道歉时却如不知世事的孩童般分外诚恳,让人不由不信服。 这样一个女修,这样一位世界。凭借李窈兰的资质容貌,她合该在整个上界掀起一场一场滔天狂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楚衍也没再为难谁,他又笑了笑说:“师姐既然道歉,我自然乐得接受。毕竟你我是师出同门,若是关系不好,怕是师父都会很为难。” 话里有话,点名了楚衍是看在苏青云的面子上原谅李窈兰,否则还是不肯原谅她。 如此针锋相对字字尖锐,更让听到这句话的太上派修士,恨不能自己根本没长耳朵。 李窈兰第二次落了面子,她反倒平静下来:“如此就好,我并不敢奢求太多。我之前做错的事情,并不会否认分毫。” “楚师弟让太上派扬眉吐气,狠狠盖过了玄奇山,这件事让我十分欢喜。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楚衍眉一皱,反倒有些无可奈何了。 太上派太上派,怎么李窈兰心心念念全是那三字? 只因她的心上人,他们那位师祖是太上派长老,这傻到痴情的女修就死死记挂着这件事,现在都不得安稳,简直让人有些厌烦。 更何况,太上派当真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地方么?楚衍不愿多想,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87章不,也许李窈兰全都知道,她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什么都明白。 当初她利用自己对付陈世杰,仔细想来都有些蹊跷。李窈兰在门派内是何等地位,随便一碰嘴唇,都有许多人甘愿为她出生入死,哪用楚衍这枚小卒子替她卖命? 如果没有楚衍与陈世杰结仇,他们两人也不会在全门派面前立下赌约。按照楚衍当时的修为地位,根本轮不到他参加灵山大典。 真是缜密又精准的计谋,背后谋划之人以众生为棋,而他自己是执棋者,算无遗策有分外令人佩服。 而事实发展当真和那位大能所料的一样,楚衍顺利杀进灵山大典决赛,只是他大概没想到,楚衍竟能夺得头名。 就算没有夺得头名也没关系,自有其余机缘在前方等待着楚衍,不过稍稍变更形式罢了。 真是精准可怕又让人敬佩的计谋,一环套一环毫无瑕疵,楚衍再仔细一想都觉得浑身发凉。 之前楚衍隐约猜到了这些事情,甚至知道那人是谁。他开始时只是疑惑,他那位了不起的少年师祖,究竟有什么事要他卖命。 大约是对尚殿主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对楚衍而言却关乎性命。没办法,谁让他是小辈那人是大能,地位与修为差距都太大,容不得楚衍拒绝分毫。 尽管有了猜想,但真正确定此点,还是见到那位黄衣女修之后。 原来这位了不起的尚殿主,恐怕也与楚衍所谓的前世渊源颇深,究竟有何缘由,楚衍也不大清楚。 其实平心而论,尚殿主对楚衍也算格外宽厚。不光自作主张将他收入太上派内,还一并传授功法,给予他天大的便利与优待。 更难得的是,尚殿主还生怕楚衍灵器受损,日后与他人斗法时吃亏,居然还替他找寻机缘重新修补灵器。 恐怕就连感情再深厚的道侣,也没他这般尽心尽力。 而他的师姐李窈兰么,只是尚殿主随意抛出的一粒棋子,随时可弃却也自有用途。 想明白这些事情后,楚衍反而觉得李窈兰分外可怜。 在楚衍见过的这么多女修中,独独她与那位黄衣女修最为痴情。一个甘愿以神魂修补楚衍的灵器,而另一个,满心满念全是她的师祖,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 “楚师弟可以恨我,但请你不要恨太上派。” 李窈兰一眨眼睫,她冰雪般纯然的面容上,难得显露出一丝脆弱之意,“我做错的事情,自会一力承担。不管楚师弟要与我邀约死斗也罢,还是另有打算也罢,我全都认账,别无他话。” 本来对李窈兰稍有好感的楚衍,又免不得心中嗤笑了。 他们两人之间永远是如此,刚一解开怨恨,又重新有了纠缠。如此反反复复升升降降,从没有舒坦快意的时候。 真不愧是他冰雪聪明的师姐,恐怕之前李窈兰将姿态摆得这么低,就为了顺理成章说出最后这句话来。 她当着太上派长老与两名师兄师姐的面,说出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仿佛楚衍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仅仅因为太上派些微慢待,就觉得不高兴不舒坦。 这等行为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已然将楚衍逼迫到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他但凡点点头语气稍有不快,恐怕以后也没法在太上派继续生存。 楚衍并不否认,他自己记仇又小心眼。可他同样还秉承着一个原则,有恩必报有怨必还,清清楚楚从不纠缠。 平心而论,太上派传授他功法收他入门,已然是上界无数人终身难得的机缘。仅此一点,楚衍就明白他欠下了天大恩情,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还清。 即便最后顺利偿还恩情,也有天道的因果牵连在其中,根本不用李窈兰多事逼迫他这一句。 就算冷眼旁观的其余人,也察觉到李窈兰这句看似态度低实则无比倨傲的话。若真让楚衍与李窈兰继续吵下去,定会让其余门派看笑话。 刘长老不好插手这件事,毕竟是两个小辈之间的事情,他哪一方都不好偏袒。虽说如此,他身为太上派的长老,自该立场明确地支持李窈兰。 他选择继续漠视不理,反倒是一向和楚衍关系好的穆静雅急了。这女修直愣愣地反问李窈兰:“窈兰,你再说什么呢?楚师弟怎么可能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质问一句还不保险,女修又目光殷切地转过头来,只希望楚衍略微一点头。 楚衍向来吃软不吃硬,他不好辜负穆静雅一片好意,仍是笑了笑说:“我当然是太上派的弟子,替门派争光无可厚非。之前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惜没有一个人相信。” 听到这句话,刘长老都不由有些尴尬。 他自己其实没忘了当初是如何劝慰楚衍的,可事态发展太过出乎意料,谁也没想到竟有如此结果。 虽说楚衍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其他意思,他也免不得有些愧疚心虚。 正当刘长老心虚的时候,他又听见那少年表情柔软语气却刚硬地说了一句:“至于师姐的道歉,我不接受。师姐是师姐,太上派是太上派,两者并不能混为一谈。我没那个资格,恐怕师姐也没那个资格。” “我不是天生大度的人,更何况我记性太好,不愿遗忘任何事情,也着实做不到和师姐亲亲热热一切如常。” 刘长老稍微一愣,随后反而觉得楚衍的话再正常不过。 毕竟是年纪轻又未经世事的小修士,恨一个人来就分外刚硬刻薄,丝毫不愿妥协,有些可怕却也无比真实。 如果楚衍宽容地原谅李窈兰,刘长老固然松了一口气,也免不得觉得这小辈有些虚伪,更加猜测楚衍是忍气吞声,实则连带着太上派也一起恨上了。 楚衍这句回答可谓是妙极了,他恨的是李窈兰,而非太上派,真是坦荡又诚恳。 听惯了种种顺耳动听的话,刘长老越发对楚衍刮目相看。 他见惯了各类年轻修士,能够温顺无棱角讨好所有人的自然有。左右逢源固然好,却缺了那么一股蛮横刁钻不服软的劲头,因而他们大多修为平平。 至于桀骜不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人,刘长老更见过不少。 刚过易折,他们得罪的人太多。稍一显露锋芒,大多无声无息地陨落,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楚衍如此刚刚好,有棱角却也懂进退,恰如其分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苏青云真是收了个好徒弟,若是假以时日,恐怕楚衍的修为并不在他的师父之下。 眼看李窈兰心绪不平,又要说出什么话狠狠得罪她这位师弟,刘长老咳了一声,也决定平复争端:“几位师侄,时候不早了。固然灵山修士热情好客,我们也不好长久停留在这里。” “有什么事情,等回到太上派再说,岂不更好?” 李窈兰面孔一白,微微眯起的眼睛中,再也没有刚才的锐利锋芒。 她知道,这场对决又是自己输了,她输给楚衍的年轻气盛,输给他的光大前途,输给他早已注定的天命。 其实在来灵山大典之前,李窈兰心中狠狠憋着一口劲,就想获得一个好名次给尚殿主看看。 既是为了取悦心上人,也是女修压抑许久的自卑爆发,欲要一举逆转颓势。 想让那人长长久久地看着自己,不要再研究那些无可琢磨的天命。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尚殿主要逆转天命,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惨痛。 看着尚余整日劳心费神,李窈兰的心都是狠狠一疼。可女修深切地明白,她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颓然无力又分外可怜。 李窈兰明知此等感情是奢望是高攀,旁人若是知道,都会笑她痴心妄想攀附大能。 但那又如何,其实她所求的东西既轻又小,比一粒尘埃更加微弱渺茫。 女修不求那人同样对她滋生情谊,李窈兰只想让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稍稍停留一刻,能够全神贯注地稍稍注视一刻,就已足够。 如果尚余知道她夺得本次灵山大典首席之位,怕是会惊讶会欣喜吧? 他大概也会重新在心中评估自己的利用价值,目光专注一瞬不瞬。能被他利用,李窈兰甘之如饴从未有过怨恨。 可惜的是,她败了,败得无可争议。也让李窈兰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簇火焰,又被瞬间熄灭,风一吹连尘埃都没有。 都说一举成名天下知,而她是鼎鼎有名上等门派太上派的太上派弟子,却败给了一个中等门派凌烟阁的弟子林修羽。 别人觉得理所当然,李窈兰却觉得羞耻又难堪,脸上都是火辣辣的。 固然尚余对她从未有过期待,因而就谈不上失望,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不只是羞愧,还是天大的耻辱,值得她用尽一生时光将其洗刷干净。 李窈兰固然输得不甘心,她倒也对林修羽心服口服。女修甚至生出了一丝微妙情绪,希望林修羽能在本次灵山大典上一举夺魁。 能够击败我的人,至少也是同辈修士中的年轻俊杰,值得让所有人高高敬仰。 怀着这种古怪念头,李窈兰在得知楚衍的对手正是林修羽时,难免有些幸灾乐祸,还有点不服气。 楚衍会输,毫无疑问会输。他败给林修羽,大概尚余就会失望了,那人也会放弃楚衍。 毕竟是稍稍有兴趣的目标,自有千百万种候选在其后等待。楚衍看似得了天大机缘有大能看中,他每时每刻却都处于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分外可怜。 一旦他失败之后,待遇就会截然不同。真到了那种时候,李窈兰反而不会再嫉恨楚衍,她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把他看成自己的小师弟。 没有威胁又不能与她争夺那人注意力,这样的楚衍,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偏偏等比赛一开始,结果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林修羽直接了当地认输,全场哗然人声鼎沸,都不能让那人更改决定。 没有人知道,云端之上的李窈兰捏紧了手指,长长指甲攥得生疼,几乎陷入掌心中。 难怪其余人都不服气,的确是楚衍赢得太轻易。他一路挺进决赛,还走了天大好运轮空一回,谁都轻看他一眼。 等到楚衍与万众瞩目的段光远对决之时,李窈兰才明白她有多狭隘,也有多可怜。 原来她有些怜悯又瞧不起的小师弟,心性境界远超自己,虽然还是楚衍修为低下,却已然有了金丹修士的气势,与段光远一比都不逊色分毫。 再多的青年俊杰,全都被那两人远远甩在身后。他们在云端,李窈兰只是在半山腰,得竭尽全力抬起头,才能看到那两个人的身影。 只比拼武力太野蛮,还是境界之争更加惊心动魄,稍有差池就是前路断绝修为终身停滞,格外可怕。 那一瞬所有人才真正叹服了,李窈兰也是如此。她终于坦荡诚恳地承认了,她其实很嫉妒楚衍。 嫉妒他生来命好,嫉妒他博得那人瞩目,嫉妒他一举成名天下知。 只是那卑劣情绪被李窈兰死死埋在心底,自己都不敢看不敢想。唯有面对楚衍时,才猛烈地爆发出来,天崩地裂洪水滔天。 即便现在有刘长老打圆场,楚衍妥协之后,李窈兰还不认输。她轻轻一笑,目光中荡漾的是刀锋般的执拗,“很好,我就欣赏楚师弟此等性格。” “太上派弟子间自然也有仇怨,好比你和陈世杰,就用一场赌约了却一切。既然楚师弟恨我恨得要命,不如你我打上一场,也好分出个高低上下。” 眉目秀美的少年,整个人迎光而立洁净如雪。听到这句话后,楚衍一扬眉,竟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抱歉师姐,我不想和你斗法。” “以弱胜强,即便赢了我也觉得是欺负弱者,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句话中的意味太嘲讽,足以让脾气不好的人被气炸。 比针锋相对更差劲的态度,就是从头到尾气定神闲,甚至他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眼中。 哪怕李窈兰再坚强,她也忍不住胸口起伏,眼睛都有些发红。这是怒意达到顶点的表现,足以让所有人失去理智,干出一些十分鲁莽的事情。 “够了。”刘长老极为强硬地说了一句,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时间到了,跟我一起走。” 楚衍倒是模样和善,他一点头就转身,紧跟在刘长老身后。 可蓝衣女修根本不动,她垂着眼睫眸光晦暗,谁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公开忤逆长老命令,这可不像李窈兰一贯的风格,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虽说刘长老的话不偏不倚,可谓是公平极了。李窈兰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偏帮楚衍。 那种感觉,仿佛你被整个世界背弃,孤苦无依分外可怜,根本寻不到丝毫依靠。 空气太清冷又太残忍,巨大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毫无止境。 眼看李窈兰还不走,刘长老又补充了一句:“别让外人看笑话。” 这句话自然十分管用,李窈兰不紧不慢缀在整个队伍最后,垂着头一言不发,沉默得好比一尊雕像。 何必如此,非要如此针对自己?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李窈兰有点可怜。 他说得全是实话,李窈兰的确打不过自己。他一件灵器在手,哪怕对上金丹修士都能奋力一搏,自己这位师姐又有何办法?再说他和李窈兰之间的仇恨,也并非多么深重不可解除,何必像仇敌一样互相鄙夷,那活着该多可怜啊。 楚衍这般心事重重地想,一面还不住地摇摇头,似是叹息又似怜悯。 瞧见他如此情况,李窈兰神情越发刚硬。刚一走出传送阵后,她也不等刘长老招呼一声,就自顾自离开了,倒让穆静雅越发诧异。 红衣女修小小捅了楚衍一下,还是略带微笑地说:“我之前可没看出来,楚师弟原来这么会气人。我从没见过窈兰这种模样,她的脸都白了。” “我只是说实话罢了,并没有刻意针对谁。”少年声音低沉,仿佛真是无意间触怒了自己师姐一般,声音中还带着点惶恐不安。 穆静雅瞪他一眼,又冷哼一声:“装,你再装。明明你脾气最坏,平时还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差点连我都骗了。” “哪有,我一向以诚待人,从不辜负他人好意。”楚衍一眨眼,“对了,我之前请师姐帮我押了些灵石……” “我没忘。”女修简洁利落地说,“所有灵石就在我的储物袋里,现在一并还给你,九千块灵石,不多不少。” 面对女修主动送上的储物袋,楚衍却摇了摇头,直接拒绝了:“师姐自己留着就好,我知道你也押了灵石,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只当全然无事。” “我有本次灵山大典的奖励,足够我修炼到金丹期,都是绰绰有余。” 这样大的一笔灵石,普通修士怕是都从未见过。他们也许会欣喜若狂,也许会虚伪地推脱一番再收下,穆静雅的表现却截然不同。 女修一扬眉,语气刚硬而不容拒绝,“我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以为我和你相交,全是为了你的灵石?楚衍,你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穆静雅笑眯眯的模样瞬间消失,她甚至嘴唇颤抖倔强地背过脸去,就不想让楚衍看到她的表情。 “那就一人一半。”楚衍笑了笑,“我不是瞧不起师姐,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你不收灵石,那我就给你买件法器,九千块灵石足够了。”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当我缺灵石花?”女修板着脸,她之前泫然欲泣的模样果然是装出来的,楚衍也根本没上当。 “你如果想送我一件法器当定情信物,我自然乐得接受。楚师弟如果对我无意,就不要对我太好,难免让我心生幻想。” 不等楚衍招呼一声,女修就一拧身离开了。 她离开的速度太快,已然带着决绝的意味,红色衣衫如烈火燃烧,又似天边晚霞。 那不像是普通的告别,竟仿佛是决绝。这念头刚在楚衍心头升起,就被他一摇头驱散了。 如此莫名其妙的预感,他当然希望是假的。难得楚衍稍稍有个亲近之人,如果穆静雅当真遭遇不测,楚衍也会真心实意地难过。 毕竟他仍是人仍有情,没到太上忘情冷如天道的地步,当然也会有惦念。 少年怅然若失地望着女修离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还没来得想太多,就听有人不轻不重笑了一声,虽是笑声,听来却格外意味深长,还带着点不满的意味。 “刚才我听到,你要送别人定情信物?” 简苍的话语说得平静无波,楚衍却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征兆。他想了想,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是为了感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定情信物,魔尊怕是误会了。” “我耳朵好得很,可没听错什么东西,别以为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说服我。” 被如此简单应对的简苍,自然不会满意了,“我就知道,你这种命格奇特桃花运多的人,根本不可靠,哼。” 这一声哼,可谓是百转千折复杂极了,似云霭般漂浮不散。 楚衍摇摇头,不觉得无奈只觉得有趣。 第88章 也许在旁人看来,简苍脾气不好随意发怒,一句话都能惹得他炸毛,着实称不上温柔体贴万事顺意。 这种动不动就闹情绪的性格,像你养了一只坏脾气的猫,皮毛虽然漂亮华美,性格却差到了极点。 楚衍却对简苍满意极了,不止因为魔尊那张一看就赏心悦目的脸,更因为他心仪于那人,所以无时无刻都觉得他完美至极。 不管魔尊大人如何发脾气,楚衍总有办法,用三言两语就简单安抚他的心情,就像坏脾气猫咪被主人挠挠下巴,再不甘心不情愿,也会咪一声以示它心情极佳。 他们二人有来有往互有进退,如此相处起来,才称得上是一种情趣。 青衣魔修全然不知楚衍在想什么,只知道这小呆子好久都没说话,不是默认就是心虚。 简苍本来就有心事,许久以来都未真正地安下心来,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即便心中明白楚衍不会那般薄情,简苍还是语气古怪地继续反问道:“你不说话,那就是你心虚,显然我信错了人。”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无理取闹,魔尊大人又补充一句:“我为了你的事情,忙前满后消耗的时间太久,足足睡了好几天时间。谁知我刚刚醒来,就见到这一幕,哪能不心酸?” 不管真意也罢做戏也罢,青衣魔修一声悠悠叹息,绵长悠远分外黯然,听到的人怕都会忍不住心跟着狠狠一疼。 面对简苍万般不快的苛责,楚衍只是轻轻笑了笑:“魔尊大人不肯信我,难道非要我把整颗心捧到你面前,大人才肯不怪我么?” 不论何等时候,来自情人的安抚总是分外有用。他轻轻一句话说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冰雪消融鲜花盛开。 青衣魔修亦不能例外,他听了这话,也立时嘴角微微上扬,又被他自己强行板了下去,根本不想让旁人看出他心绪转变。 即便他身处楚衍神魂之中,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执意如此。生怕稍稍温软些,就会被那狡猾的小辈看出破绽。 魔尊大人生气时闹脾气,高兴时亦会闹脾气,因羞涩而不愿承认时,话语更会格外锋锐。 简苍一抿嘴唇,虽然心中本能地觉得开心,嘴上可一点都不愿承认。 什么他捧出一颗心献给自己,都是假话空话。自己对楚衍的第一印象果然没错,这少年看似温和宽容,实际上最会骗,更会装傻。 就好比简苍自己吧,还不是让楚衍一句话哄得开开心心,活像个涉世未深的凡间少女。 这可怎么行?简苍自己一想,都觉得有些可怕,他继续声音冰冷地苛责道:“谁要你的心,我不稀罕。别动不动就拿这种事吓唬人,谎话说多了,没准哪一日就会成真。” 明明是简苍不许楚衍立下这等毒誓,他偏偏将温软好意包裹在尖锐外壳之下,旁人听了只觉得没道理,可楚衍却能捕捉到其中温软的情谊。 耿直之人做道侣有优点,说话直接了当从不隐瞒什么。而简苍这种傲娇又嘴硬的人,逗弄起来更是分外有趣。 “这么说,魔尊大人是信我了。” “暂时信你。”简苍说,“还得看你日后表现如何,是否拈花惹草处处留情。” 眼看就要过关了,楚衍还不想放过简苍。他好像看小猫追着线球的坏心眼主人,总在那伶俐小兽快追到线球时,就轻轻一下将其推开。 而后看小猫不满地生气小声叫唤,眼巴巴等了片刻你还不给它,小猫就故作生气的扭过头去。 可没过一会,它自己又会主动走回来,在你腿边绕来绕去,叫声轻软软糯,听得你心都要化了。 这才是对付简苍这种大猫的道理,看他自己口是心非,由生气到欣喜的过程,这才格外有趣。 少年笑得一眯眼,继续循循善诱道,“不知魔尊过去可是受过情伤,也许被什么人狠狠伤过一次,因而才不信我。” “本尊没有。”四个字简苍说得冷而刚硬,还带这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就知道,魔尊是真受过情伤,让我问一句就心虚了。明明自那之后,魔尊都是自称我,而非冷冰冰的本尊。” “我之一字,感觉亲近又格外亲昵。而本尊这自称么,就是隐隐提醒我,我与魔尊大人身份悬殊,一切都是我高攀我奢望。” “更何况仙魔有别,我与魔尊大人本来也不是一路人,不该如此强求。” 楚衍的话音越来越低,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少年明亮的眼睛也好像不而闪耀,似火焰烧过后的灰烬,一片黯然沉默。 他轻轻一摇头,再没说话,其中黯然之意任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到了关键之时,简苍还是有些发慌。他平时揣测别人心思总是万无一失,偏偏对付楚衍时就慌了神,竟全然分不出少年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在做戏。 虽说前者可能性更大,但万一呢,万一楚衍伤心了呢? 简苍一咳嗽,还是别别扭扭地说:“我不觉得你是高攀,我喜欢就好,旁人即便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 “你是本尊的人,本尊自会照看,哪容得其他人说三道四?” “真的?”楚衍还不信,将信将疑地补充一句。 “自然为真,至于什么受过情伤一类的事情,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我可从未如此。” 青衣魔修言辞肯定,他又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我真是拿你没办法,明明知道你在诈我糊弄我,还是乖乖钻进你的圈套里。如何,现在你可是心满意足了?” 简苍扪心自问,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反常。 他平时唯我独尊惯了,别人也从不敢为被他的意愿,简苍根本没有这种担忧焦虑的情绪。 模样再好的美人温声软语地讨好他,简苍都是不屑一顾转身就走,孤傲冷淡得很。 该来的劫难仍旧会来,简苍生平第一次动情,就碰上楚衍这么个难缠之人,可算棋逢对手天赐良缘。 偏偏他一切固执与怀疑,在碰上楚衍之后全都烟消云散。他开始心心念念惦记那少年,即便心中情绪翻滚如海潮,都不肯让那人知道一丝半点。 简苍也会妒忌也很蛮横,他也有许多不好言说的想法。 如有可能,他想将楚衍只看他一个人。成千上万年,只注视自己一个人,旁人无法瞧见这少年一根头发丝。 哪怕有人是无意间的惊艳目光,都会让简苍觉得那是在觊觎楚衍,让他眼眸沉暗心中不快。 楚衍与穆静雅的事情,简苍隐约知道一些,只是当时他们没有表白心迹,他再嫉妒,也不能说什么。 等到两人心意相通之后,简苍本来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净彻底。 谁知他刚一醒来,就听那女修用迂回话语试探楚衍,于是简苍又原原本本想起了所有事情,他不生气才是怪事。 过去简苍一生气时,旁人都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说。偏偏楚衍稍稍一句话安抚再一皱眉委屈,他就心绪平稳一切如初。 无可奈何,简苍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即便妥协之后,简苍还得再三权衡,实在忍不住了,才直言直语说了一句:“你是我的,我不许你再对别人言语暧昧。你固然没有那个心思,又哪知别人如何考量?” “平白无故惹出许多烂桃花,我稍微一想就觉得心烦意乱。” 本该是温柔缱绻的话,却让简苍恶狠狠地语气一说,变得不那么感人。 楚衍却已经知足了,他自己都没想到,竟能逼问出简苍这句承诺。 魔尊大人一向别扭又口是心非,即便之前他们已经暗生情愫,还是克制而温柔,任凭楚衍如何挑拨暗示,他都装傻只当不提。 机缘太好时机刚好,楚衍若是不会乘胜追击,他自己都觉得可惜。 少年稍稍一歪头,又笑眯眯地反问道:“原来魔尊大人已经认定,我是你未来道侣么?” “自然如此,这根本不用你质疑,你难道不想如此?” 明明简苍前半句话还笃定霸气,后一句就已然有了三分怀疑,显然是他又不相信了。 楚衍根本想不明白,简苍为何如此敏感又脆弱,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惊得他尾巴毛都立了起来,活像一只被吓坏的猫。 自己何止是无奈,简直冤枉到了极点。魔尊大人好像自顾自认定,整个上界都有他的情敌,时刻对楚衍觊觎不已。 何等古怪的道理,这又不是在凡间。自从楚衍到了上界之后,憎恨他的人可比爱慕他的人多出太多,魔尊这种担心实在莫名其妙。尽管有些哭笑不得,楚衍还得安抚这只被吓炸了毛的猫。 他稍稍一点头,言语中都带着笑意,“当然心满意足,能得魔尊大人一句亲口承诺,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期待。” “所以,魔尊大人终于承认了,你刚才是在吃醋?” 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问,楚衍自己猜想,大约会换来简苍不屑地轻哼一声,半是默认半是否定,其中缘由随他想象。 谁知简苍的回答,却出乎楚衍意料之外。那人坦荡明了地说:“是,我吃醋了。” “我心仪你,所以就得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别人抢走你。” 毕竟他只是一缕幽魂,修为不高脾气又差,已经是逐渐下行无可挽回。 可楚衍不一样,他还年轻且前途远大。若非无可奈何之下,与自己这等魔修牵扯到一起,少年合该有个清清白白光明无限的未来。 更何况,楚衍日后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未尝不会憎恨自己。那就让他恨自己好了,总比他惦念于心,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好的太多。 青衣魔修在暗黑虚无中一闭眼,长睫颤抖如鸦羽,覆住了他的深蓝色眼眸,其中全是包容与体贴。 简苍自嘲般想了想,还觉得有些庆幸。 还好楚衍看不到他此时脆弱的模样,还好宿命最终来临前,简苍还有些短暂时间,能与楚衍相处。 这大概也是上天的怜悯与恩赐吧,让他度过一段平顺安稳的时光。 到时简苍将掌心摊开一看,道道纹路都镌刻着缱绻情意,在漫长悠久的日子,都算不得什么。 思绪恍惚时,简苍偶尔也会胡思乱想。 如果当初他没碰上楚衍,而是随随便便找了个年轻凡人,事态发展又会如何? 那大概就是简苍与那年轻凡人互相利用,就算心中鄙薄怨怼太深,表面上仍会言笑晏晏一切如初。 最后的结局也不会太好,其实简苍自己都有了明确预感。 要么是年轻凡人在无可奈何之下信守承诺,替简苍重塑肉身偿还因果,从此两不相欠形同陌路,如此结果已然算是最好。 也有可能,是自己选中的人违背誓言。他表面上说得恭恭敬敬别无二话,大概那人心中还觉得处处受制于人,非要彻底抹杀简苍才甘心。 若真到那时,魔修简苍也不会心慈手软。大不了与他拼个玉石俱焚,谁又害怕什么? 还好,最终他碰上了楚衍。他们俩当初立下誓言之时,大概谁也没想过,会有现在这种和平相处情愫暗生的情形。 说是机缘巧合也罢,宿命安排也罢,或真或假种种事情,简苍自己都分不清楚。 简苍心中叹息一声,越发明白他在那处小千世界中见到楚衍,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幸运也是劫难。 他从天空坠落凡间的一刻,就见仰头望着他的少年眼睛璀璨犹如星辰,莹莹烁烁时刻不停。 那样纯粹干净的眼神,简苍很少能见到。他一眼就能窥破世人心绪,那些修士的眼睛,或是污浊不堪或是满怀算计,与楚衍截然不同。 少年的眼神像火又似光,带着不服输不心软的一股蓬勃尽头,刚一落地就深深地扎根发芽,瞬间长成一刻苍天大树。 大概楚衍自己都不知道,简苍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了怎样的东西。 不屈倔强倒在其次,少年眸中深藏的火光,是焚天的大火是炸裂的雷霆,意欲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殆尽。哪怕拖得万千人陪葬,楚衍也心甘情愿。 好狠厉好报复,如此表现,自然让简苍满意。其实他早在匆匆一眼之下,就认定了楚衍已是他要寻找的那个再提。 这样一个少年,有股睚眦必报的劲头,格外符合简苍的要求。 魔修大多如此,他们并不讲求仙道的太上忘情,而是各有所求各有执念。 执念越深能为越大,求不得算一种,爱恨固执又算另外一种。他们以自身各类复杂情绪为燃料,心魔之火熊熊燃烧,能够提升修为,却也十分危险。 在上界修士看来,魔修全都十分危险,与仙道格格不入。 修炼功法手段残忍倒在其次,也只有少数魔修会如此残忍。至于什么抽皮剥骨炼化神魂的事情,仙道修士也没太大在意。 死得大多是凡人,与一些散修。魔修也有脑子,不愿招惹他们这些代表大多数的普通人。 只要如此,数量众多的普通修士就能袖手旁观,并不在意分毫。 横竖都与自己无关,听见了旁人不幸遇难的消息,他们也只是当做谈资哀叹一声,而后如风过心,根本不放在心上。 魔修在上界的名声如此差,其中原因十分复杂。 最关键的事情,就是这些魔修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在整个世界惹出了天大麻烦,谁见了都是战战兢兢十分害怕。 一旦仙道修士堕入魔道,哪怕做出再荒诞的事情,都有可能。 看中情之一字的修士,亲手杀掉他求而不得之人。平时温和宽厚有口皆碑的老好人,也会突然爆发屠尽所有熟人。 魔道修士就像一缕微尘,轻飘飘又不着力,却见缝就钻生命力旺盛。 简苍的情况格外特殊些,他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堕魔。虽说他不信命也不肯服软,可事实就是如此,谁见了都觉得理所当然。 凭什么,凭什么他命运天定无法更改?简苍在漫长的修炼岁月中,也曾咬着牙质问上天,可惜他根本没有得到答案。 最后彻底失败堕入凡尘之时,简苍还是不服气也不甘心。他发誓必有一日,自己会卷土重来肆意报复,在整个世界掀起一场倾天波澜。 因而对楚衍的眼神,简苍分外熟悉。他在这少年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复仇的味道是不甘的味道。 似两只凶狠至极的野兽在荒野对望一眼,它们并不互相厮杀,而是稍一点头就侧身而过。因为它们知道,一旦拼杀起来就会两败俱伤,根本不划算。 既是竞争也是十分有趣,简苍注视着楚衍,仿佛看到了过去还带着点美好憧憬的自己。 楚衍能成仙也会堕魔,少年不过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似在山巅迎风而立,风势太大,随时都有可能跌落万丈深渊。 真是美丽又复杂的一双眼睛,只一眼,就让简苍莫名微笑觉得熟悉。从那刻开始,他就决定赐予这少年一场天大造化。 是机缘也是劫难,也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也是简苍万般无奈之时留下的退路。 再加上楚衍还有如此奇特的命格,注定惹人爱慕却也下场凄惨,轮回千世百世不得解脱。 这已然是上界大能惩罚死对头的阴狠手段,简苍模模糊糊想到了几个名字,心中已经有了明确预感。 原来一切转折伏笔都在于此,那册薄薄的命运之书中,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万物生灭。 如此一来,简苍反倒怕楚衍九处仙窍全都堵塞,根本不能修仙。那他的复仇与谋划,也就无从谈起。 好在楚衍六处仙窍开通,并非是凡人,能够修仙飞升上界。 就算在外人看来少年资质平平,简苍也不以为意。 他自有千百种方法,能够一举通开楚衍九处仙窍,逆天而行硬生生造就出一个天才人物。 只要简苍有这个想法,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简苍还稍稍试探了楚衍一下,得到的答案也让他十分满意。魔尊大人嘴上说着嫌弃,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骄傲的天才简苍见得多了,风光一段时间之后,大多悄无声息地陨落,根本不值得人记挂半点。 而楚衍心性极佳,他纵然在逆境之中也不肯服输。更难得的是,少年还懂得收敛锋芒,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在上界活得长久些。 更何况,少年长相秀美稍显青涩。假以时日,楚衍必定风华倾城万众瞩目,这还让挑剔无比的简苍十分满意。 第一眼就合了眼缘,之后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订立契约寄身于楚衍神魂之中,他们两人只此关系紧密,哪怕天道也无法分离。 不管楚衍答应也罢不应也罢,简苍选中他之后,也容不得他人拒绝。 他一向是如此任性的人,做事少部分靠思量,大部分靠直觉,结果倒也出乎意料的顺利。 而后飞升上界之后,楚衍在太上派收徒试炼中的表现,越发验证了简苍之前的猜想全都为真。 虽然少年嘴上说自己宽容大度又不记仇,实际上他的脾气真和简苍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含蓄些一个肆意些。 第89章 简苍恍如对镜自照,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稍有差别之处,大体上仍是等同为一。 这是何等机缘又是何等巧妙,已然看得简苍心绪澎湃心念迭起。 早在他与楚衍缔结契约的第一日,简苍就想到了极深极远的地方。他甚至连后续的谋略规划也一并清晰明了。 但当时简苍还不确定,他要试探楚衍考验楚衍,看那人能否承担得起他的托付。 就算冷言冷语讽刺楚衍两句,也并非是简苍心中真的不满意,而是故意试探少年反应如何。 好在楚衍是个聪明人,他懂隐忍有知进退。即便少年伪装出一副纯白无害又好欺负的模样,内在却玲珑剔透,旁人何等心思怕都瞒不过他。 其实楚衍越聪明越好,以有心算计无意,不管如何他都逃脱不了简苍的谋划。 既然简苍自己的那条路已被否决注定失败,倒不如重新培养塑造出另一个自己,看看能否获得不一样的结果。 简苍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只是最后他自己都没料到,在这缓慢角力互相试探的过程中,他竟然先动了情。 真是劫难,忽如其来又无法避免的劫难。 简苍当时就知道情况不妙,他太在意楚衍若有如无的暧昧话语,总要仔细思考一番,将每个字都细细咀嚼。 只是魔尊大人太骄傲又太固执,他不肯多想也不愿多想。 简苍总觉得他眼光太高又心冷如铁,不会动情也绝不会沦陷,什么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这想法忽有一日就改变了,简苍好似站在一株枝叶繁茂的花树下,纷繁花瓣落如雨下,美丽却哀伤。 以往简苍并未动情时,他也曾嘲笑深陷情劫之人做出的傻事。若是两情相悦也好,可惜最后求而不得还甘愿牺牲,未免太傻也太可怜。 当简苍自己深陷情劫之时,他并不觉得有多凄惨,也不觉得他有多痴傻。 原来真有在意至极的人,哪怕在懦弱者也会有满腔勇气面对整个世界,自私冷漠之人也能学会体贴关怀。 简苍也是如此,他过去从没想过将来道侣是何等模样。 既没必要也十分无聊,正如春日一到万物生长,谁会费尽逆天而行强行改变天地规律? 比喻不太恰当,道理却是相同的。 魔修大多选择独善其身,光是对抗心魔提升修为,就已耗尽他们所有心力,哪还有闲暇思考这些脆弱无力的东西。 有道侣就是有弱点,容易被敌人针对利用。孤身一人肆意畅快,就算有些寂寞,稍稍一仍是无关紧要。 动情之后的简苍,也是怀着如此凉薄心绪,清晰又明了地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 理智警告他不要动情,明知是徒劳无用之事,还要继续牺牲,着实太无聊又太可悲。但情念一起就如焚天烈火,烧灼整片大地,谁还顾得上那么多?由此向来很少幻想的简苍,也难免有些忽如起来的无聊念头,软弱又可怜。 万一楚衍同样对他有意,万一最后结局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悲苦…… 一千一万个假设,最终结果都是残忍苍白,而简苍早已看清这一点。 简苍不愿先开口向楚衍表白,他甚至不愿在楚衍面前露出一丝暧昧心意,而是竭力装作一切如常。 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不愿强求也不想拖累楚衍。 纵然是独自恋慕一个人,对方甚至不知他心意如何,简苍凭借些许温暖回忆,也能挨过漫长黑夜。 也许楚衍对此心知肚明,也许那少年天生迟钝却会不自觉撩拨人。简苍一日比一日更加难捱,他妄想斩却情丝,也是难于登天。 好在简苍不是苦苦恋慕求而不得,好在楚衍同样对他有意。既然心意相通,之后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 简苍从不是怎样无私大度的人,他若是这样甘愿牺牲的人,早在楚衍表白心迹的一刻,就一咬牙狠心拒绝他。 就这样彻底了断两人联系,楚衍只是稍稍难过一刹,唯独他自己会长长久久地记挂这件事。如此坚决果断地行事,方能担得起情痴一字。 这无私念头只在简苍脑海中出现一刹,就被少年轻轻一吻抵消了。 所有理智禁锢瞬间化为乌有,洪水滔天肆意纵横,怕是再意志刚强的人都抵挡不过。 既然如此,简苍索性抓紧了楚衍的手,似溺水之人握住岸边树木,一时半刻都不肯松开。 反正他前途注定漆黑无光,干脆选择自私一些恶如何? 简苍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他凡念太多思虑无用,全是烈烈如火又似□□的想法。旁人窥见一丝,就会被震慑因而觉得可怕。 好在楚衍不会畏惧,他们俩从本质上讲,本来也是同一种人。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也能度过漫长寒冬。 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看似漫长又太多短暂,简苍仔细想来,都觉得恍惚刹那如泡沫破裂。 居于楚衍神魂中的他,望着少年笔挺向前的身影,既是欣喜又是惶恐。 只他出神这一会,少年已经从传送阵一步步走到了住所。 楚衍没有驾驭云光,而是如同一个普通凡人般,平时还是带着点好奇与欣喜,仔细打量着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的太上派。 一路走来,还有许多外门弟子向楚衍打招呼,个个眼中都是憧憬与膜拜。 这少年离开太上派时,别人都以为他去灵山大典只为凑数。怕是无人能想到,楚衍现在的风光日子。 楚衍会越来越优秀,而自己呢? 青衣魔修摊开手掌看了一眼,手掌已然变得透明苍白。纵然他只是一缕幽魂凝聚成的肉身,这种情况也不正常。 时间不多了,好在还有简苍从容布局谋划的余地。 虽说如此,简苍还是有些悲凉地叹息一声,轻轻地而又短促,不仔细听根本不听不到。 但楚衍听得一清二楚,他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却已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简苍的每一处微妙反应。 他一想到简苍忽如其来的表白,就知这位总爱胡思乱想的魔尊大人,八成又想多了。 怎样才能安抚简苍心中的不安,这活计楚衍做得得心应手,世间怕不会有其他人比他更了解这位魔尊大人。 “魔尊刚才说,你心仪于我因而怯懦,生怕我移情别恋。” “我可不怯懦,是你错看本尊。”简苍坚决否认,他声音低沉又带点不满,已然是有些生气了。 果然是简苍一贯的风格,只会抓住最细枝末节的疏漏不放,很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又像是只被宠坏的猫,总是对主人若即若离不肯亲近。。 真是可爱啊,这人不管那一点都是十全十美。少年听了这句话,不由笑得眯起一双眼睛。 楚衍也不理简苍的话,又自顾自说:“其实我才应该如此惶恐不安,毕竟魔尊大人风华绝代,随意一瞥都惊艳众人,爱慕魔尊的人怕是多得数不过来吧?” 这还像句好听的话,夸赞自己容貌出众魅力非凡,简苍已然觉得有些满意了。 可他仔细一琢磨,还觉得事情不对,又直截了当地反问道:“难道你心仪本尊,只是因为我这张脸好看,未免太浅薄。” “我觉得很正常啊,爱慕美色乃是人之常情,至少第一印象都是如此。” 少年说起歪理来还振振有词,硬是辩出了三分道理,“我也是个浅薄之人,对魔尊大人一见钟情,也算理所当然。” “这回答真是自私,但我听着高兴。”神魂中的青衣魔修一扬嘴角,深暗的蓝色眼睛已经颜色变浅。 “一见钟情只算第一步,而后我越是相处,越觉得魔尊大人性格可爱。明明心中在意,嘴上还得硬说出几句强硬至极的话,这才是魔尊最吸引我的地方。” 简苍刚开始还觉得欣喜,之后仔细一琢磨,就发现事情不对。 “所以,你承认了,之前不是我会错意,就是你故意撩拨我还装傻。”青衣魔修声音喑哑,这就是翻旧账的意思。 “是啊,谁叫我对魔尊大人心仪已久。我做不来默默恋慕,从不表达心迹的事情,也只能自私些,稍稍试探一下。” 楚衍狡黠地一眨眼睛,他终于说出了很久以来就想说的话,“那种感觉嘛,就像养了一只缠人却高冷的猫,总是别别扭扭地表达它的关心之意,难怪喜欢养猫当灵宠的人那么多。” 不出意外,青衣魔修听到那句话后,立刻炸毛了:“什么话,难道你把本尊当猫了?” 这反应和楚衍预料的一模一样,一丝半点都不差。 “只是比喻,比喻啊,魔尊不必动怒。”楚衍又笑了笑,“魔尊大人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心上人,你我心意相通的那日,魔尊必定不知道我有多欣喜。” 尽管已经被安抚了,简苍还是一哼声道:“我若是猫,你就是狐狸,一只晃着尾巴总在阴谋算计的小狐狸。” “是,是,魔尊大人怎么高兴,那你就怎么说。”少年话语中都有些无奈,明摆着一副宁人息事的态度。 “我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么?”简苍又开始愤愤不平了。 “从来不是,魔尊大人最大度了。” 这种小手段,简苍一眼就能看穿,“别以为本尊不知道,你在心中偷笑。” “哎,魔尊大人真是知我颇深,但我没有偷笑,是光明正大地笑。” “本尊不和你强辩,太幼稚太无聊,那是小孩才干的活计。” 简苍果然恼了,之后任凭楚衍再逗弄他,魔尊大人都不肯说一个字。 少年有些苦恼地一皱眉,好在遥远路途已到尽头。他一推门,发现一切还是一如既往地熟悉。 还是那间不算简陋也不算奢华的屋子,因为有法阵运转,所以没有丝毫尘埃。 明明发生的事情只有十余日,对楚衍而言,却漫长地好比一生。收获太多遗憾也多,有的甜蜜有的苦涩,全都沉甸甸压在心上,一时片刻无法释怀。 灵山大典这段有趣经历,楚衍怕是今生今世都不会遗忘。有许多细节值得仔细琢磨再三思量,由此方能找寻出一些细微线索。 楚衍刚在桌旁坐下,就有就一只金灿灿羽毛漂亮的鸟儿,恍若无形地穿过窗子,落到楚衍桌前。 那只鸟儿金羽红嘴,长长的尾羽分外华丽,简直像传说中的神兽凤凰。 它炫耀般在楚衍面前翘脚踱步,就想让这人看到它一身华美羽毛,稍稍有点惊讶赞叹的神情也好。 可少年根本没看它,楚衍眉宇微皱陷入沉思,仿佛是座石雕。 真是无趣的人,难道他看不到自己么? 鸟儿不甘心,它在那张简陋木桌上来回踱步,柔软尾羽擦着楚衍的手背,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 根本没用,这人仿佛入定般,仍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鸟儿乌黑眼珠转了一圈,眼见楚衍不理自己,又用嘴笃笃笃敲了三下桌子。 这回楚衍终于有了反应,他眯起眼睛一笑,说出的话却不大动听:“好肥的一只鸟,也许烤来吃不错。” 多么放肆的话,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鸟,而是神智已开珍贵无比的灵兽 金灿灿的鸟儿要愤怒了,它决定不管不顾用嘴去啄这人的手指,偏偏被楚衍敏锐地避开了。 少年纤细洁白的手指顺势抚摸鸟儿的羽毛,顺滑而下十分舒坦,力道刚好不轻不重,终于平息了鸟儿一腔怒火。 它决定大度无比地原谅这个凡人,于是轻轻落在这人肩膀上,将头向外一扬,示意楚衍跟他出门。 于此同时,一道毫无征兆的神识传音也来了,态度慵懒又从容,“我是你的师祖尚余,你我曾在幻梦中见过一面。知道你夺得本次灵山大典头名之后,我十分欣喜,想与你见一面。” “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徒孙答应我的邀约。” 话说得倒是客气,但尚余的态度也是不容置疑。这并不是邀请,而是既定的通知,也从没给楚衍回绝的余地。 原来是他,难怪如此作风这般行事风格。楚衍一听这道声音,立刻就想起尚余是谁。 那位大能模样太过年轻,甚至比楚衍自己都稚嫩些。但在幻境中的短暂会面,就让楚衍明白尚余并不简单。 他是楚衍一切机缘巧合的源头,也硬生生造就了楚衍现今崇高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谓大能就是如此。 即便不亲自露面,亦能以苍生万物为棋,任凭万事运转周旋,尚余岿然不动。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只鸟,却有那样一位难缠主人。 肩头金灿灿的鸟儿还不安分地跳了跳,重量沉甸甸的,柔滑羽毛拂过面颊,却如风割面。 楚衍摸了摸鸟儿羽毛,又被它嘴巴亲昵地蹭了蹭,少年又开始仔细思量。 现在尚余第二次与楚衍碰面,不是在幻境之中,而是真真切切地碰面,其中意味显然值得仔细揣摩。 就连方才还在闹别扭的简苍,也在楚衍神魂中提醒道:“你师祖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被他瞧中了,这次碰面恐怕不简单。” “真到至关紧要之时,本尊自会护你周全。” 楚衍听得出,简苍的话音格外刚硬,已然有些玉石俱焚的意味。 “魔尊大人不用紧张,我想那位师祖不会对我怎样。毕竟我还有用,他用着顺手,舍不得抛弃。” 恰在此时,尚余的神识传音又来了,悠悠荡荡好似风过,“你不用想那么多,我只是单纯想见见你。毕竟徒孙替我挣了面子,整个太上派年轻一辈就属你出色,我也想好好奖励你。” “而苏青云只给了你虹卷真诀筑基期的功法,后面的金丹期法决他尚未给出。这卷完整功法,就由我替你补全好了。” 听到这句话,楚衍再淡定自若,也免不得悚然一惊。 那位师祖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然是点名他知晓楚衍修为提升的事情,也算不轻不重拿捏了楚衍一下,让他稍稍乖顺些。 没想到,尽管简苍已经费尽手段遮掩他的修为,结果还是瞒不住尚余。楚衍心中一沉,眸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简苍一哼声,话语中带着点嘲讽意味,你也不用奇怪,尚余是什么人,他亲手策划一切,自然心知肚明,我根本也没想过瞒着他。” “你是小狐狸,尚余就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我之前费了那么多手段,只是糊弄局外人罢了。” 楚衍没说话,他轻微一点头。 身处局中不得自由的滋味,自然是不好过的。他若跳出局外,当然能清醒从容地算计一切,也不会落得这等狼狈的地步。 哪怕平时的楚衍再淡定从容,当真面对这种修为地位远超自己的大能时,他还会觉得有些紧张。 不是期待的害怕的进展,而是棋逢对手需要精密算计的紧张。如何与那人讨价还价,替自己争取好处与自由,都是值得仔细思考的事情。 “你也暂且放心,不管尚余怎样为难你,都有本尊护着你。”青衣魔修好似窥破楚衍的心事一般,恰到好处地安抚道,“由我陪着你,不用害怕。” 若非简苍没有化形出实体,楚衍真想握住他的手稍稍一捏,由此一切不安就都消失了。落在楚衍肩膀上的鸟儿等得不耐烦了,它轻轻一啄楚衍的手指,示意他赶紧跟自己走。 主人等待太久就会不耐烦,一不耐烦就开始逗弄自己,非要抬着鸟儿的翅膀,一根根数清上面有多少羽毛。 疼倒是不疼,只是这举动实在无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偏偏那是主人,鸟儿也不能反抗。 觉察到鸟儿的不安之后,少年轻轻一点头,“好好,我很快就走,你不用着急。” 得到回应的鸟儿立时从楚衍肩头飞了出去,它一边在前边引路,还能留有余地地回头望望楚衍,生怕这人跟丢了。 随着鸟儿翅膀扇动,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细痕迹扩散而来,分割了现实与虚幻,白日与黑夜。 楚衍走出屋外,发现这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 一切景物似是真实又似虚幻,并非他在太上派见过的任何一处。 还是那座不太高耸也无气势的小山,却格外风景秀美明丽,山顶圆月金黄竹影摇晃,正和楚衍当日幻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大能方能构筑的小千世界,而飞在他之前的鸟儿,恐怕就是开启这座小千世界的钥匙。 若非主人允许,恐怕谁也无法走入其中。楚衍心中有了猜测,甚至是心知肚明。 果然,他上次偶遇的那位白衣修士,也与他自己那段不可言说的过往有关。 小千世界自然牢固安稳,自成一方无有危险。真正厉害的大能,甚至会尝试着造就生灵,不只为了提升修为,也为了验证自己的道心与意志。 在前方引路的鸟儿,指引着楚衍顺着蜿蜒小路一路上山。 竹叶晃动的细嗦声响,树木的清香与各类鸟雀鸣叫,的确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就连月光洒在地上,也不是普通常见的霜般惨白,而是淡淡的瑰丽的金黄,越发让人觉得像个虚幻不真的幻梦。 等到楚衍终于走到山顶之后,他那位少年师祖果然已在等着他。 似曾相识的情形,就连桌上两只茶杯也一模一样。 楚衍没用人邀请,就坐到尚余对面,等待那人先开口说话。 第90章 没等两人先开口说话,那只羽毛华美漂亮至极的鸟儿立刻开始欢欣雀跃。它不由分说就蹦跶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伶仃细脚来回踱步,就想争取两人的注意力。 毕竟自己是这么漂亮,又是如此珍贵,这两人都应该看自己,只看自己才好。 孤零零坐在一块谁也不说,究竟有什么意思,鸟儿觉得十分无趣。它金灿灿的尾羽拂在石桌上,沙沙作响格外清脆。 但那两名无趣修士仍然保持沉默,仿佛较着劲般,甚至连目光都不互相触碰。 本该是小辈又地位稍低的楚衍,直挺挺站在原地,似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格外耿直,看起来没有一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而身为师祖的尚余,也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看他的手指。纤细莹白的指尖,仿佛会发光一般,就是不肯先与楚衍说话。 即便两人没有明说,气氛已然是剑拔弩张。 楚衍不想说话,是因为他进入太上派开始,处处被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师祖算计,当别人棋子的感觉自然不会好。 而尚余么,他自认从未亏待过楚衍。该给的机缘运道都给了,这小子还有什么不满的,倒是有些格外放肆。 于是气氛如结冰般沉默,既有些尴尬倒也十分和谐,谁都没说什么。 双方都是骄傲又自负的聪明人,他们每一句话每个字眼都是别有意味。对方不出招,他们就以不变应万变,谁说先开口就是真输了。 鸟儿的小脑瓜里,可想不出这两人如此沉默的理由。它骄傲矜持地在桌子上走了好一会,华丽尾羽金灿灿光芒耀眼,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看他。 都过了好一会,还是如此。明明是月夜竹影的幽寂场景,却因这两人都在沉默,硬生生逼出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分外令人紧张。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它的羽毛不漂亮么?鸟儿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旁人看到它,无不是惊艳赞叹,哪会像这两个人现在一样死板又无趣,只将自己当做空气一般。 既然上天赐予它这身好羽毛,就是要它肆意炫耀被人称赞。 虽说平时尚余对鸟儿总有些恶趣味,可尚余还是非常喜欢它的,也总会抚摸它的羽毛。 漫不经心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只希望他人赞赏目光的鸟儿,也并不在意。 它向来怕寂寞,于是很不矜持地用尾羽碰碰尚余的手,希望主人能觉察到它的存在。 少年殿主终有了反应,他漫不经心摸了摸鸟儿的羽毛,微微眯起的眼睛中瞳光艳丽,似月光皎洁波光粼粼的大海。 哼,还是主人好,总比这个明明心中渴慕自己,却不敢伸手触碰的胆怯之人人好得太多。 鸟儿得意洋洋地望了楚衍一眼,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低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 该不会是傻了吧,这可怎么办?鸟儿有些担心,它从尚余手中挣脱,在空中盘旋一圈,最终落在了楚衍的肩膀上。 忽如其来的温热重量,灿烂如金又如丝缎的华美羽毛,终于让楚衍有了反应。少年唇角一扬,他想摸摸鸟儿的头,又被这伶俐生物很快避开。 想讨好自己,就已经晚了。自己这么漂亮这么骄傲,之前他不理自己,现在转而讨好它,也得问问鸟儿心情好不好。 虽说如此,鸟儿还是不大矜持地晃晃自己的尾羽,示意楚衍可以摸摸那里。 真是格外有趣的举动,仿佛真像个懵懂天真的孩童,总是竭尽所能博得大人所有注意力。 就连眸光晦暗表情不定的尚殿主,也被鸟儿逗笑了,他终于开口说道:“真是意想不到,它竟然如此喜欢你。” “这只鸟脾气最坏又格外骄傲,普通修士盯着它看一会,它都会毫不客气地直接飞走,哪怕用再珍贵的东西引诱都是如此。” “独独你和我,是例外。它刚才主动讨好你,可见是的确喜欢你,大概是天生的缘分吧。都说人喜新厌旧,原来鸟也是如此,真让我有点伤心。” 鸟儿能听得懂尚余的话,它只是听不懂在这背后蕴含的深意。 不,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鸟儿?大概是主人受到冷落觉得心里难过吧,可见他还是十分重视自己。 之前那些冷遇,的确只是巧合罢了。毕竟它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呢? 鸟儿歪着小脑袋仔细想了一会,还是有点矜持地从楚衍肩膀上飞下来。 它拖着长长尾羽落在地上,在那两人中间仔细抉择了好一会,还是稍稍靠近了尚余。 只是稍稍的一线,没有多靠近,却已然有了倾向性。 随即鸟儿又轻轻鸣叫了一声,提醒尚主人它没有忘恩负义,立时博得那人好欢畅的一阵笑意。 少年殿主是真心实意地开心,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甚至眼中也有了朦胧泪水。 之前冰结的紧张气氛,也被鸟儿这一下举动化解开来。 两个人也不是互相较劲般继续沉默,尚余主动伸手冲楚衍一比,“请坐,先前是我失礼,身为主人却怠慢了客人。” “多谢师祖赐坐。”楚衍一板一眼地答,每个字都是刚硬如铁。他揽衣而坐,还是脊背挺直毫不放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尚余假惺惺搞出这么多事情,都是徒劳无用。 自己早就看穿他本性如何,那人冷然无情以苍生万物为棋,偏偏还装出这么一副温软无害的面孔,真让人觉得可笑。 “也罢,我不和你计较,毕竟你是小辈。”少年殿主一挑眉,他没生气只叹息一声,“年轻弟子意气风发,有些得意也再正常不过,我应当包容。” 这句话全是长辈训斥晚辈的语气,态度温软柔和,话可不太动听。 楚衍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他坐下之后也低头垂眼一言不发,没有疏漏就是毫无过错。 其实尚余挺讨厌楚衍这种性格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李逸鸣。 身处劣势之时,就应当学会低头学会弯腰,这样才能活得更好些。同样的事情,天下人都是如此一般,谁又比谁高贵些? 自以为挺直了腰杆,就高人一等,此想法实在可笑。 少年殿主是那般想得,他的语气仍是格外柔和,“我十分欣赏你,这是真话。你夺得了本次灵山大典头筹,就已扬名天下,也替整个太上派争光。” “多谢师祖夸赞。” 明明是自谦的话,从楚衍脸上可看不出什么得意的神情。他还是那无懈可击的六个字,全然没有丝毫破绽。 “啧,想不到你也如此虚伪。”尚余眉一扬,他活像猫般伸了个懒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有点恨我。” “同样的处境换做是我,也会如此。毕竟一切因缘际遇都由他人安排,活像活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中,任是谁也不会高兴。” 楚衍脸上毫无表情,心中却在冷笑。 这人自然说得清楚简单,他身为执棋者,也根本不用考虑一枚棋子感受如何,就连此等看似体贴的话语,也带着一股莫名的俾睨纵横之意。 好比家境富裕的富家公子,见到处境困窘的穷人吃糠咽菜,还要奇怪地感慨一句,世间为何有如此凄惨之事。 若是从未处于他人的凄惨境地,就无资格居高临下地点评他人。任是谁不痛不痒说上一句可怜惋惜,而无丝毫实际行动,根本是毫无用处。 谁知恰在此时,尚余又补充了一句,“我理解你,毕竟我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也曾是他人选中的棋子,有利用价值总比无人瞩目要好的太多。” 少年殿主身体前倾,仿佛真是目光诚恳格外可靠。他一看向楚衍,那人还是四平八稳风吹不动。 真是不好对付的小辈,和李窈兰完全不同。 只要自己稍稍说上两句温暖人心的话,那傻乎乎的小辈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哪怕自己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李窈兰都不会拒绝一句。 尚余也最讨厌应对楚衍这样的人,不管你怎样态度柔和表情和蔼,那人只当听不到也看不到,全然不会说半个字。 哪怕再推心置腹暖意融融的话,都无法融化那人外壳的坚冰。 楚衍比李逸鸣还不如,至少那老对头还会因戳中他的心事而骤然发怒。可楚衍呢,他根本什么都不说。 尚余一敲桌子,他猫一般的艳丽眉眼间,已然有些不快,“罢了,我也不和你闲扯这么多,浪费时间你也听的不开心。” “这是《虹卷真诀》下半部功法,由金丹期到练虚期一应俱全。照理说,你没有立下天大功劳之前,不该给你这样珍贵的法决。但我既然利用了你,也该给你点好处,由此你才能继续替我卖命。” 没遮掩又无掩饰的话,听来格外刺耳,楚衍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厌倦了和尚余继续言语试探,当真是浪费时间又毫无用处,还格外消耗心力。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话更好,省时省力,也免得他们俩相看两相厌。 一枚青色玉简,直截了当地推到桌上,挪出一小段距离。尚余轻轻敲了一下玉简,声响清脆格外悦耳。 楚衍刚想伸手去拿,但尚余的手指还按在玉简上,并不松开。 “我知道你讨厌做别人的棋子,处处受限又不得自由。其实你只是我选中许多人中的一个罢了,只是你格外优秀些,值得我加大赌注压你赢。” 哦,原来终于说实话了。 楚衍之前也隐约猜到了这些事情,他并不说破,没想尚余自己却主动透底说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垂着头的少年,终于缓缓抬起眼睛,“我师父苏青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我分外冷淡吧。”“若我没猜错,他也曾有过一位弟子被师祖选中为棋子,只是那人最后死了。于是苏青云干脆对我置之不理,若我将来死了,他也不会太难过。” “聪明。”尚余赞赏地一点头,“你师父就是心软,都几百年了还耿耿于怀不能忘记,我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无趣。” “是心软,还是情丝悠长不能斩断?”楚衍眼睛一眨,敏锐地捕捉到尚余话的暗示。 谁知原本知无不言的尚余,却故意卖起了关子,“随你怎样猜想,我身为长辈,总不好说自己徒弟的坏话。” 明明已经说了,还支支吾吾故意吊他胃口。真有好奇之人,难免追问一句,到时尚余又是叹息又是哀婉,难免能说得他们泪水盈盈感同身受。 楚衍可不上当,他一点头,就当这件事全未发生过。 “你不问,那我也不说。” 尚余终于松开了按在玉简上的手指,彻底将其推到楚衍面前,“这部功法给你,这样哪怕以后你叛逃出门,也不会有半点后顾之忧。” 究竟是暗示还是恐吓,楚衍一时半刻间说不清楚。他已然绷紧了神经,准备一等回到自己住处后,就让简苍帮他仔细查验。 如果尚余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贸贸然修炼这部功法可不大安全。 少年殿主也不管楚衍心思如何复杂,他又摸出一只储物袋直接放在桌上,“你替我扬眉吐气,我也不好太寒酸。一万块灵石,足够你花上好久。” 一万块灵石,这奖励倒是和楚衍在灵山大典上赢得的奖励一模一样。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别有用心的提醒。 同样楚衍没着急拿,他目光沉静地望了尚余一眼,知道这人多半还有话要说。 之前尚余层层铺垫步步诱导,全是为了他至关紧要的这句话,必定关乎着天大的因果与要求。 “最后一个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从此你我恩怨两清,你也自由了。哪怕你叛逃出太上派,我也会竭力压下此事,你换个身份之后,还能继续好好活着。” 哦,这句话听来格外意外深长。 尚余好像已经确定,自己完成那件事后必会离开太上派。究竟是怎样的要求,方能让他不顾一切当场翻脸? 楚衍根本想不出来。他也不明白,尚余究竟知道了怎样的情况,方能这样笃定确认地说出这番话来。 也许是心中真有无限感慨,尚余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志向高远大人又骄傲,若非你命格奇特注定如此,有朝一日也必定是上界数得上号的大神。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就如同我自己一般。” “这样的人,我根本留不住,其实我自己也清楚。索性最后结个善缘,免得日后相见两相厌,还让你把我恨到了骨子里。” 不趁此刻问个清楚,楚衍绝不会放心。他稍一抬眼,又追问道:“敢问师祖,你究竟要我做怎样一件事?” “先不着急,等你修炼到金丹期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尚余一晃手指,他脸上笑意荡漾分外可恨,“我观你修为天资,应当能修成九品金丹吧?” 筑基期修士资质高低,尚无太多影响。顶多是修炼速度快慢罢了,只要仙窍开通之人,假以时日,必定能顺利筑基。 而是情况到了金丹期就不同了,金丹按等级成色分为上中下三品,其中九品金丹品阶最高,也更有可能成就大道。 毋庸置疑,九窍资质自能成就上品金丹。至于究竟是七品八品,还是最高九品,就要看修炼功法以及心性运气了。 尚余想了想,又冲补充了一句,“至于你缺什么丹药材料,你拿着这枚玉简,去执事殿直接支取就是,谁也不会为难你。” 何等至关紧要的事情,才能让尚余给出这样大的权利,旁人怕是都猜不出来。 以楚衍对尚余的了解,这件事必定十分艰难,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 如此优厚的条件,又是这般突如其来的吩咐,也根本没给楚衍拒绝的余地。 这位大能从楚衍进入太上派那一刻起,就开始密谋算计。 一切布局与筹谋,似密密交织的一张蛛网。而楚衍就是那只堪怜的飞虫,拼命扑扇翅膀也无济于事。 事情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怕是连楚衍自己都没想到。 楚衍还在仔细掂量,一直在神魂中保持沉默并不说话的简苍,却语气笃定地说:“答应他吧,我曾说过,不管事情何等危险,我总会护你周全。” “你信不过尚余,却能相信我。” 少年本来紧绷的一颗心,就因为这句话而瞬间开化。被他人算计的窘迫与不快,都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春水一汪荡漾入镜。 “太上派容不下你,你和本尊一起修魔也好。到时你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问世事该有多好。” 本来极少说甜言蜜语的简苍,今天的态度真是分外反常。 他话音轻轻语气和缓,竟隐约带着点期盼与憧憬,丝毫不像见惯世间种种丑恶卑劣之处的魔修。 “可我没忘了,我还要替魔尊重塑肉身,再替你报仇雪恨。” 楚衍用神识和简苍交流,面上神情仍是一丝不苟,“毕竟魔尊现在只是一缕神魂,虽有肉身却不大稳固,做起其他事情来,有些不大方便。” 这小混账!简苍听了这话,差点骂出声来。 只要是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楚衍在暗示什么。若非时机不对场合不对,简苍就要好好教教楚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乱说。 “谁要你多话,闭嘴。”简苍刚硬冷淡地回了一句,自从他与楚衍表白心迹之后,很少态度如此强硬。 楚衍实在觉得自己有点委屈,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谁知魔尊总是每句话都想歪,这还能怪他么? 他们两人的交流十分短暂,而尚余也没有催促楚衍。他随意一招手,那只金灿灿的鸟儿又飞回他肩上,咕咕哝哝好不亲昵。 眼见楚衍终于下定决心般,拿起了桌上的储物袋与玉简,尚余桀然一笑眸光璀璨,“好徒孙,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我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毕竟你如果死了,我还要花好大力气寻找别的棋子,真是半点也不划算。” “如果师祖真心实意希望我活着,就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少年眼睫一眨,第一次说出了有些刚硬的话,“不管是何等险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哪怕最后只剩一缕孤魂,我也要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 即便被反驳,尚余还能从容优雅地微笑,“只剩魂魄还能存活于世,那是魔修的路子。你若想转而修魔,我也没多大意见。可惜苏青云又要难过些,他收的弟子总是留不长远。” “我将来如何,不劳师祖费心。至于我师父么,他迟早会有新弟子,想来也会很快忘了我。” 楚衍猛然一抬头,从他进门的一刻起,第一次直视着尚余的眼睛,四目相接毫不退让,“毕竟只要师祖的愿望一日没有达成,你总会找到其他人替你完成夙愿,不是么?” “是啊,所以我没有否认什么。”尚余坦荡地点点头,不觉得自己有多苛刻残忍,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他恋恋不舍地在鸟儿身上摸了最后一把,刚一抬手,那只鸟就主动亲昵地飞到楚衍面前,“它叫小黄,从此归你了。也有点特殊用处。” 第91章 听到那不优雅分外庸俗的两个字,鸟儿啄了啄尚殿主的手指,以示它十分不满,甚至连晃动不休的尾羽也跟着紧绷的静止了。 小黄,这算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十成十的庸俗烂俗。活像凡人养的土狗,而非它这般出身高贵格外优雅的鸟儿。 自从鸟儿得知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它抗议过也发过脾气,然而根本全然无用。 尚殿主自顾自认定了这个名字,只是极少用那两字称呼它。鸟儿稍稍抗议过后,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若非尚余今日又提起这个名字,鸟儿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没有格调的名字,根本配不上自己。 鸟儿闹脾气了,被啄了手指的尚余也没生气,他笑盈盈摸了摸它金灿灿的羽毛,直接伸臂将其递给楚衍,“从此以后,你的主人就是他。徒孙,你也要真心实意地对它好。” 故作冷淡就是不看尚余的鸟儿,忽然间愣住了,乌黑的眼珠也跟着暗淡了一瞬。 怎么可能,难道主人不要自己了?它真漂亮,吃的少带出去也十分有苗子,为何忽然之间就被抛弃了? 难道因为自己不乖,还是它最近羽毛暗淡不再好看?鸟儿垂着小脑袋没动作,就当它什么都听不懂一样,呆呆的又分外沉默。 “别装傻,也别耍脾气。”尚余稍稍压低声音,话语中已然带了些警告意味,“你要乖乖听话,明白么?” 纵然是轻声安抚的话语,却因尚余沉寂语气而格外有威慑力。 真正能为的大能,都不用雷霆震怒只需柔声细语,自能让他人体会到非同一般的惊惶不安。 十分通人性的鸟儿,也无可奈何地服软了。 它本来还痴缠在少年殿主手臂上,翅膀亲昵地蹭碰着他的面颊,听到这句话后只恋恋不舍地啄了啄尚余的耳朵,才飞到楚衍肩膀上。 肩上骤然停靠着这么大一只鸟,还不安分地到处挪来晃去,已然让楚衍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全然无法想象,尚余为何要把这只鸟送给自己。除了羽毛漂亮又格外通人性外,楚衍看不出它究竟有何用处。 无缘无故养上这么一只灵宠,自会多出不少麻烦。尚余不由分说就将其推过来的态度,也分外令人起疑心。 虽然楚衍没有说话,尚余却能读出他心中究竟有何等情绪。 少年殿主也没多解释什么,他轻快地一拍手,已然是准备送客的模样,“我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它日后自会派上天大用处,到时你感激我还来不及。” 这话听来格外含糊不清,楚衍定定站立片刻,他知道此事无可更改,也就干脆一点头之后就离开了。 不等楚衍迈开脚步,鸟儿却已展开翅膀先走一步,轻鸣一声就向远处的月夜飞去。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九霄苍穹都无法阻挡它的翅膀。 金灿灿的月光,还有金灿灿的羽毛晃动,每一下振翅都似能带起倾天波澜。 而天空那轮金黄浓烈的满月,竟似水中映出的倒影被风吹皱一般,瞬间波光荡漾地破碎开来。 满地月光碎裂成金,遍地竹影也摇晃婆娑。楚衍一眨眼,这座山顶屋舍就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都不用他迈开脚步。 大能的手段,当真是非同一般。叫你来你就得来,送你走却一句话都没有,真让人觉得不大痛快。 虽说如此,楚衍没皱眉也没生气,他反倒觉得心中快意些。 毕竟前路再坎坷难行,也比一无所知被人算计要好得多。 比起虚假不实格外甜美的的幻梦,楚衍更喜欢清醒的残忍,至少他有了知情权力,也有了周转折返的余地。 不管在凡间还是上界,楚衍都是一路逆风而行步步艰险,从未遭遇体验过什么是真正的一帆风顺。 久而久之,就连楚衍自己都习惯了。好在那块沉重巨石终于落地,虽然未来艰险不见光亮,还是值得他奋力一搏。 少年仰头看天,并不是那处小千世界中永远幽寂晦暗的月夜,而是稍有阴沉而无阳光的颜色,昏昏沉沉令人看了心情不妙。 阴天如何晴天又怎样,对他而言,本来也没什么区别。楚衍静静看了一会天,又缓缓低下头来。 忽然有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响起,楚衍抬眼一看,那只原本已经飞走的鸟儿,又矜持地落在他面前,一身金色羽毛比日光更明亮。 新主人不理自己,应该是没看到吧?鸟儿又试探着走了一步,长长尾羽脱在地上,沙沙作响。 少年还是面无表情,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真是难搞的主人,竟然比上一任还麻烦。他不率先凑近些,难道非要自己飞进他怀里不成? 实在无趣,他究竟把自己当做什么,凡间随意向人讨食吃的麻雀么?鸟儿不开心了,它伶仃细脚在地上跳了跳,又轻轻鸣叫一声。 这回楚衍干脆抱着肩膀,直接看它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大概上界灵兽总是与众不用,楚衍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鸟儿,既骄傲又自恋,还总爱别别扭扭的亲近人。如此性格,倒是和某个人非常相似。想到此处,楚衍不由会心一笑,立时被神魂中的魔尊大人发现了。 “小呆子,你笑什么?”简苍直接反问了一句,以他对楚衍的了解,已然猜到这人定是在琢磨一些稀奇古怪想法。 那三字亲切称呼,仿佛时光溯回岁月逆流,仍是他们当初相互试探别有用心的情景。 仔细回想起来,那段岁月虽然艰险些,却每时每刻都是趣味。 坏心眼的楚衍,立刻楚衍欲盖弥彰地辩驳了一句,“什么都没有。” “说谎,我明明听到到你笑了。我警告你,你不准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呢?”少年一眨眼睛,模样倒是分外纯善。 “本尊不像那只蠢鸟,一点也不相似。它每时每刻都在关注自己的羽毛,不像鸾鸟倒是更像一只孔雀,实在不像话。” 青衣魔修话音越来越低,也许是说到最后简苍都觉得心虚。而后简苍就理直气壮地一点头,觉得他的想法一点没错。 这只鸾鸟既蠢又傻,呆愣愣的模样很好欺负,哪像威风八面众人臣服的魔尊大人? 如果不是楚衍那会心一笑,简苍可不会把它与自己联系到一块,实在是莫名其妙。 简苍心中觉得不大安稳,又立刻说:“我没想到,你的师祖还挺大方,居然把它送给你。这是一只鸾鸟,能够带来好运也能自由穿梭于小千世界间,整个上界怕都没有几只。” 魔尊大人想要时转移话题,楚衍可不答应。他唇角微扬,笑容从若有若无变得十分明显,“我可没觉得那只鸟像魔尊大人,都是魔尊自己说的。” “魔尊大人不提还好,你一提,我还真发现你们俩很有相似之处。” 少年围着鸟儿绕了一圈,似在欣赏它华美羽毛般啧啧赞叹,更让鸟儿骄傲无比地昂首挺胸。 新主人果然有眼光,才不一会,就发现了它的特殊之处,对自己也开始重视起来。 这才像话嘛,刚才他一直傻呆呆的,一定是被自己突如其来亲近惊得发愣。 鸟儿走着小碎步,尾羽摇晃流光溢彩,特意蹭蹭挨挨好一会,才走到楚衍面前。 “魔尊大人你瞧,它这种模样,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明明一点也不像。”简苍一字字反驳,每个字都极用力地从舌尖吐出。 “我是说,你们都很漂亮,寻遍整个上界都罕有的漂亮。” 楚衍微微俯身,他对着鸟儿张开了手。 鸟儿故作矜持地犹豫了一会,还是欢快地跳到了少年的肩膀上,长长尾羽得意地晃动不休。 夸赞他模样漂亮,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那么多人爱慕简苍,固然因为他修为高强,更因为这章举世无双的脸。 简苍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认为楚衍终于说了实话,也懂得如何取悦自己。可是不一会,青衣魔修就觉得那只鸟实在碍事。它竟敢啄楚衍耳朵,眼见少年没有反抗,又变本加厉地亲亲他的面颊。 固然这动作称不上有何奇怪之处,简苍却看得两眼冒火。 好一只色鸟,它若化为人形,就是活生生登徒子。明明过了这么久,自己都没和楚衍如此亲近,反倒让这只鸟站了便宜。 魔尊大人又义正言辞地说:“本尊之前看错了,这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鸟雀,根本毫无用处。你养着它也是浪费灵石,还不如早点烤来吃。” “是么?”楚衍笑盈盈地一张臂,把鸟儿抬到自己面前。 不知好歹的鸟儿又啄了啄他的鼻尖,并不疼痛,而是酥酥麻麻的,明摆着透出一股亲昵放肆的念头。 这只鸟还真是出乎意料的胆子大,即便换个主人,它也能很快适应。如此本领,许多修士羡慕都羡慕不来。 “的确很沉,烤来吃应该不错。”少年红唇中吐出的话语,让鸟儿惊呆了,“既然师祖把你送给我,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吧。” 什么话,简直要吓死鸟了!它这样漂亮又珍贵的鸟儿,哪能和那些普通家禽相提并论,实在太放肆了! 鸟儿立时生气了,它直接扭扭身体扑打翅膀,从楚衍肩膀蹦跶到地面。 它也有脾气,也有尊严。面对这样一个随时要把自己烤来吃的主人,谁要和他待在一块? 一边走,鸟儿还偷偷扭头,就想看这人会不后悔。乌溜溜的眼珠中也全是打量的势头,着实机灵得很。 赶快挽留啊,赶快挽留。否则真等自己飞走了,他后悔都来不及。自己又不会觅食,难道要它和太上派那些普通仙鹤一起抢食吃,实在丢面子! 偏偏楚衍模样淡定得很,他抱臂立在原地,表情笑盈盈又带着几分期待,仿佛真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鸟儿一步三回头,它恋恋不舍分外痴缠。就快走出楚衍视线范围外时,它迈步的频率格外缓慢,蹭蹭挨挨简直像蜗牛。 坏人,实在是坏人。他认准自己不想走,就只会欺负鸟! 终于,鸟儿彻底站住了。它直愣愣地扭头看楚衍,似在责怪他为何不哄哄自己。 如此模样这般劲头,真是越看越像,明明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 想来如果这只鸟化为人形,就该是魔尊大人那种脾气性格,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么一只蠢鸟傻鸟,怎么可能斗得过自己? 神魂之中的青衣魔修扬眉吐气了,他那股不平心绪也得到平息,于是纡尊降贵地说了句话:“留下它吧,只要它不与你靠得那么近。” “这么呆的一只鸟,怕是到了外面很快就会被吃掉,实在傻得冒泡。” 楚衍听出了魔尊大人话中弯弯绕绕的意味,立刻意味深长地冲鸟儿一招手。 只要这么一声招呼,鸟儿立刻欢呼雀跃了。它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又想亲昵地同主人蹭蹭挨挨。 “落在我肩膀上就好,不许咬耳朵,不许亲我的脸。” 听到这话,鸟儿有点委屈。它很少同人这么亲近,偏偏主人不要他如此,也只能乖乖听话照做。 小脑袋委屈巴巴地一点,鸟儿无精打采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仿佛换了只鸟一般。 少年想碰它羽毛,鸟儿就一挪身子,根本不让他碰到半点。其中意思也明显得很,我不亲近你,你也别想亲近我。 这般记仇的性格,更是像了个十成十。楚衍也不气馁,一人一鸟闪闪躲躲好一会,最终鸟儿还是蹭了蹭地楚衍手掌。 的确是华美如光的羽毛,顺滑而下毫无滞涩。这等珍贵灵兽,竟会是传说中的鸾鸟么? 楚衍又想起一个传说,于是转而问简苍,“我记得传说中,鸾鸟必是一对,否则找寻不到伴侣的鸟儿,迟早会悲哀至死。” “既然这只鸟活得好好的,想来世间还有另外一只鸾鸟吧?” “自然有。”简苍淡淡地说,“至于那只鸟身在何处,本尊也不知道。” 似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鸟儿忽然昂起头颈鸣叫一声,声音清脆直穿云霄。 远在万里之外的一株繁茂树木上,青色羽毛的鸟儿回应了这声召唤。 尽管距离相隔遥远,它们之间仍有所感应,能以叫声传递感情交流,仅此而已,甚至不需见面。 青色鸟儿梳理着自己羽翼,埋着头细细索索好一会才停。它并不如楚衍那只鸟儿般羽毛华美,更似一阵风一阵青烟,虚无缥缈令人赞叹。 玩腻了之后,青鸟就在瞬间飞过层层树木穿过河流山川,最终直接飞入一扇已经敞开的窗户中。 窗内一名青年公子正手持酒杯,目光悠远安闲地望向楼外,面容英俊气度沉凝,已然有不少人投来打探的目光。 有这样一种人,哪怕衣着简陋满身泥泞,你仍能一眼看出他出身高贵非同一般。而眼前这位贵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身处之处就是一座三层酒楼,身居闹市人来人往,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一应俱全,正是烟火红尘该有的景象。 青年丝毫不觉得喧闹,他对着楼外的烟火红尘浅酌慢饮,显然心情极佳。 即便从屋外忽然飞进来的青鸟,也没有让他吃惊。青年公子眉宇舒展,轻声地问落在自己肩头的鸟儿,“怎么了,你可是闲得无聊?” 青鸟一晃脑袋,它小小鸣叫了几句,不是撒娇而是诉说什么。青年公子一点头,就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无碍,你不必担心。小黄换了个主人,对他有些不好,我可不会慢待你。”公子轻声安抚着自己的灵宠,“怎么,小青,你还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小青这古怪名字又算怎么回事?小黄小青,虽说听起来就是一对,还是庸俗得让人全无好感! 也不能怪小黄不满,青鸟自己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也觉得它自己可怜兮兮的。 青鸟在公子肩膀上挪动一下,并不敢放肆亲昵什么。 “很好,我也没有白白教导你。不管做人做鸟,总要懂得分寸知道进退,这样才能活得久一些。” 即便在说出这种冰冷无情的话时,青年还是眉宇舒展表情优雅,更像在吟诵诗句,而非教育宠物。 “做对事情就有奖励,做错事情就要惩罚,这次你做得很好。”青年一抬手,将酒杯递到鸟儿面前,“这杯孤雪炎露,就赏给你了。” 琥珀色的液体并不黏稠,稍一晃动就是波光荡漾。青鸟刚刚啜饮一口,浑身羽毛都猛地一哆嗦,活像一团毛球。 若让其余修士瞧见,这位青年公子将珍贵至极的孤雪炎露赏给他的灵宠,任是谁都会啧啧叹息,恨不能自己也跟着借光分上这么一滴。 只要这么一小杯,就值上万颗灵石。提升修为只在其次,亦能开拓经脉修复暗伤,也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偏偏这青年公子恍若无事一般,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究竟是何等身份何等修为的大能,方能放肆? 周围的凡人,瞧见这位青年公子与一只鸟小声说话,只当是他在驯养宠物。 他们只是惊叹于青年非同一般的气度,既像君王又似皇帝,让人生不起丝毫接近的心思。 身份地位差的太多,已然有无形气场压迫开来,不许他们靠近一步。凡人们隐隐约约有了猜想,只是越发不肯确定,无奈地摇摇头就当了事。 忽然间,喝完了整杯孤雪炎露的青鸟,猛然间抬头鸣叫。它烟一般的羽毛舒展开来光芒绽放,丝丝缕缕照笼了整座酒楼。 “有人来了?多谢你传唤。”公子摸了摸青鸟的脑袋,它就极有分寸地重新飞走了,来去匆匆全无踪迹,真是被教化得太好。 青年公子缓缓起身再一挥衣袖,陡然间,市井凡俗红尘万丈,都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明是那么真实毫无虚假的景象,凡人们各有忧愁各有欣喜,原来都只是青年小千世界中的造物罢了。 如此手段,已然与天道造人不相上下。可青年公子并不觉得多骄傲,他只是厌烦地一皱眉,仍旧觉得自己相差太远。 再栩栩如生的景象,都是虚无而非真实。 他固然可以造出躯壳肉体,再以神魂操纵这些凡人的躯壳,却无法给予他们灵魂,那是天道才有的权柄。 天道造物,毕竟与众不同。而他身为被创造的修士,对此也无可奈何。 青年仔细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思索自己还有何疏漏之处,却被忽然忽如其来的一声称呼打断了思绪。 “拜见真人,晚辈无意打扰您清修,只是事态紧急……”半躬身的小辈神色有些惶恐不安,他生怕自己这句话会惹怒对方,因而小心翼翼字字斟酌。 那种紧张之意是来自于长久的习惯与本能的敬畏,不由得他不服气不由他不低头。 “抬起头来,我有那么可怕么?” 一声并不严苛的话音传入耳朵,更让那小辈吓得浑身一哆嗦。他没有遵照吩咐,半弯的脊背更低了,恨不能崩成一道转折。 “如果你是说尚余的那枚棋子,夺得本次灵山大典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第92章青年的话说得心平气和,没有半点火气,宽容优雅得如同在和这小辈品茶论道,一点也不像对方半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听到这句话后,小辈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算是知道,自己今日运气好,没碰上这位大能发怒的时候。 之前他们几人互相推诿,谁都不愿同老祖通报这个问题,就怕最后性命不保。无可奈何之下,他才承担了这个任务。 尽管他们明知老祖能为通天眼线遍布,但老祖自己获得消息,与他们当晚辈的前来告知一声,就有这截然不同的意味。 如果陈家老祖真的发起怒来,就是天地震怒雷霆之威,他这条性命都不够赔的。 小辈刚刚松了一口气,他刚想行礼告辞,就听青年公子猛然间话音转折,询问般“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就让小辈刚刚落回肚子里的那颗心,又重新跳到了嗓子眼里。他闭嘴不呼吸,只为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尚余那枚棋子,好像曾经杀了我太上陈家分家的一个小修士?” 虽然陈家老祖的语气是疑惑的,可那分明只是告知,而非疑问。 自然,修为到青年公子的境界,绝不会遗忘任何事情。如有可能,他甚至能从小到大将他经历的每一件事回想得清清楚楚。 只是陈家老祖修为高人也格外忙碌,平日里都在静心修炼,绝不会将一名小小的太上派弟子放在眼中。 现在仔细一想,陈家老祖才揣摩出一丝意味来。究竟那只是偶然巧合,抑或天道安排如此,都值得他仔细琢磨在说话。 而陈家老祖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就是别有用心。他很想看看,眼前这名吓得脸色发白表情惨淡的小辈,会给予他怎样的回答。 若是有条有理处事不惊,那就是值得他培养的青年俊杰,也值得陈家老祖在他身下压些赌注。 小辈已然被这一声反问惊呆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满是完了要死的念头,藤蔓般捉住了他的心脏,紧紧攥住并不松开。 原本他以为今日之事已经顺利过关,谁想最后竟生出此等波澜,大概是他天命注定如此吧。 “是,正是此人。他名叫楚衍,刚入太上派不到一年,就出了很大分头。我太上分家小辈陈世杰,正是被他废去修为,从此不能再修行。” “而陈世杰倒也性格刚烈,他明白自己前途暗淡之后,索性一咬牙转世重修了。老祖说楚衍杀了陈世杰,仔细理顺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什么转世重修啦,全是小辈为了掩饰惨烈结果的谎话。 就是陈世杰一朝跌落泥泞心有不甘,索性自杀了,神魂转世轮回,当然也可以被称为转世重修。 恍恍惚惚间,小辈连自己回答了什么东西都听不大清,仿佛连脑子也跟着混沌了。 好在小辈在来此处前,他早把该说的话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而这准备也当真派上用场,他的回答出乎意料的顺畅。可他处处紧张之时,哪怕回答得再好再完美,还是心有余悸不愿细想。 小辈索性继续躬身不抬头,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审判结果。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偷觑那人的反应。好在老祖赞许般一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 “是了,就是如此。”青年公子很暗淡地叹了口气,“陈世杰对吧,我模模糊糊记得,他算是我太上分家中比较出众的小辈。本来这次灵山大典,太上派内席位之一合该是他的。” “可惜了,他刚一出头,就被尚余借助楚衍之手打压得死死的,前途性命尽毁,当真可怜。” 虽然青年公子嘴上说着可怜,他脸上可没露出什么惋惜的神色,仍是平静如水不生波澜。 低垂着眼睛只用余光看人的小辈,见到此等情景也免不得心中咯噔一声,越发明白老祖是真生气了。 青年公子越是愤怒,他的态度反倒心平气和,极易令不熟悉的人心生误会,以为这人十分好欺负。 修为地位到了陈家老祖这等地步,他已经不需再掩饰什么心绪。大能大多顺意而为活得肆自,也没有谁敢阻拦他们惹得他们不快。 没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这般地步,竟让老祖发怒了。小辈察言观色,敏锐地又讨巧地问:“既是如此,可要我替老祖办妥这件事?” 他食指在脖颈间一划,似能听到刺啦一声血液迸发的声音,不言而喻的血腥可怕。 “楚衍就在太上派内潜心修炼,你又能奈何得了他?”青年公子斜了他一眼,明显不大满意,“若想如此,你就需动用太上分家的力量,没准会被尚余那小狐狸连根拔起,得不偿失。” 小辈仔细一揣摩,仍然觉得他没有体会错老祖的意思。老祖是怪他说出的方法不聪明 陈家老祖并不是心存良善以德报怨的人,恰恰相反,他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已然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 不只外人不敢和陈家老祖作对,整个陈家也对他视若神明无有丝毫不公。身为家族首领袒护家族小辈,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陈世杰因楚衍而死,也意味着楚衍在陈家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又哪有不报仇的道理? 其实区区一个筑基小辈是生是死,这种事情无关紧要。整个陈家在乎的,是尚余借着这件事狠狠羞辱了陈家一次。 这等仇怨由来已久越结越深,根本没有化解的时候。 小辈仔细一想,越发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再三推敲过后,这结论还是完美无缺,正是陈家老祖心中所想。 于是他低弯的脊背重新挺直起来,每字每句都说得格外傲然,“上次陈世杰收买修士追杀楚衍时,还是留有余地。他早该讲这件事禀告给家族,能有机会打压尚余的势力,陈家也会竭尽全力。” 眼看陈家老祖赞赏地一点头,小辈就似获得无穷勇气一般,继续大着胆子说,“既然如此,当初就不如在云中城挂一张一万灵石的悬赏,谁能杀楚衍一次,这灵石就全都给他……” 陈家老祖没那么大耐心,他一挥手就打断了小辈的话,字字柔软却意味坚硬,“可惜现在什么都晚了,而且你当尚余真是个傻子?” “他好不容易花费力气找了这么个有用的棋子,又对楚衍不理不管,明摆着是借我陈家的手磨炼一下他。若是有用就留下,若是无用就干脆抛弃,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好一个尚余,好一手万全准备。这布局谋划我早已看清,现在两相验证之下全不出错,我才越发佩服尚余的脑子。” 青年公子自顾自地说,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也许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需要有个发泄的地方。 他只要有个听众就好,身份为何根本无关紧要。 小辈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鼻观眼眼观心一句话不说,与之前截然不同。 偏偏陈家老祖还不放过他,流光潋滟的桃花眼冲他一瞥,扬眉就问:“说话啊,你莫非成了个哑巴?” 之前还是和颜悦色,眨眼间就换了一副脸孔,看得人胆颤心惊不由不害怕。 好在小辈对此已然有了准备,他轻轻一点头,直截了当地说:“老祖所言甚是,我之前有欠考量,还是老祖考虑得缜密。” “不用夸我,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陈家老祖一挥手,明显有些不快,“我斗不过尚余,他白手起家我是陈家公子,起点本来也不一样。” “虽然在外人看来,我身份尊贵还要高出他一筹,我心中却清楚明白得很。”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上一敲,回响沉闷如同暴雷。 青年公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十分无聊,“好在天底下,本来也没有几件公平的事情。谁让我投胎好出身好,因此就占据上风呢?任凭尚余咬碎牙,结果仍已注定。” 说道开心的地方,青年公子就骤然一笑。 他笑得肆意又开心,毫无遮掩之意,坦坦荡荡光风霁月,仿佛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一般。 “算算时候,我陈家也要花些心思显示一下威能。一个分家小辈是死是活,其实没有多重要,但在外人眼中,就是我陈家已经服软落败。” 漫不经心又字字刚硬的话音,仿佛是冰水中淬出的一般,竟然小辈无缘无故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十分好奇,老祖究竟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事情。但他没有那个胆量询问,也知道自己此等举动太过出格,仍是一言不发保持静默。 “年轻人就是无趣,总是诚惶诚恐地对待我,好像我是会吃人的妖兽。”陈家老祖说了一句,反倒自己噗嗤一声笑了。 明明是不好笑的话,小辈也跟着真心实意地笑了,有些格外的讨好之意。 好在青年公子不在意这件事,他忽然自袖中抛出一枚玉简,直接扔到了小辈手中,“依照我的吩咐行事就好,出了差错我也不怪你。” “我陈家平静了这么久,若不显示点威风让外人瞧瞧,他们都以为陈家好欺负。” 小辈犹豫不定地拾起那枚玉简,刚一阅读完其中内容,他整个人就不顾上太多深吸了一口气。 实在太可怕又太缜密,这计划他自己看得都觉得心惊不已。 老祖毕竟是老祖,自有底气自有谋划,与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小辈全然不一样。 小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就准备告辞离去。谁知他刚一拧身,就听身后悠悠荡荡传来一句话,“怎么,你就不好奇其中缘故么?” “晚辈没资格。”小辈回身抬头,第一次凝视着青年公子的眼睛,“老祖的决定不会出错,绝对不会出错。” “而且老祖以有心算无心,必定会胜过尚余,我坚信这一点。” 他第一次自称我而非晚辈,已然是心中有了底气,开始显露出一些别样的底色。 眼下就是一个绝妙机会,能让老祖高看自己一眼。只要得到老祖的扶持,他在陈家的地位就会跟着扶摇直上…… 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青年公子全都看在眼中,又是厌倦地一皱眉。 又来了,又是如此,竟没有一个例外之人么? 之前这小辈太怯懦,他觉得十分无趣。等到那人显露出野心与胆量之后,青年公子反倒觉得太刻意,立时索然无味起来。 他心思转变之快,自己都跟着有些诧异。难怪在陈家晚辈看来,自己喜怒不定十分难讨好。 讨好?想到这两字,青年公子唇边的笑意反倒浓重些。 是了,他不再是过去不得志郁郁寡欢的小修士。被众人欺辱被他人打压,他已然脱胎换骨截然不同,甚至能让整个家族都随他意志运转。 明明应该开心些,青年公子却觉得有些落寞。 他始终无法忘记,在那个雪夜,容光皎然璀璨如光的青年,冲着落魄自己遥遥伸出了一只手。 极温暖又极坚定,自然能让他整颗心都为之开化。明明出身并非多高贵,那人却有一股蓬勃向上的劲头,向上生长澎湃似海。 一眼就足以让人忘却一切,说是生死相许也可,痴心难忘亦可,那人一向有这等奇异魔力。 可惜那人离去之后,世界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以往的色彩。若非有野心仇恨为驱动力,他整个人怕是都被心魔缠身,郁郁寡欢早早陨落。 忽如其来的回忆并不能温暖他的心,不过一眨眼间,陈家老祖又是当初那个深沉如海亦如深渊的他,让人揣测不出心意想法为何。 青年公子一挥手,就是送客的意思,“行了,你退下吧。照我的吩咐做,也替尚余分担些忧愁,他若是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会感激我才是。” 老祖真是心眼太坏,明摆着说假话还让自己附和。小辈腹诽了一句,纵然他已经走得远了,还是不敢多想无有表情。 等到彻底离开那处小千世界后,小辈才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那是会心的笑是了然的笑,众人皆醉我独醒。 若是那位太上派大能知道此事,尚余怕会一颗心都快气炸了,又哪谈得上感激老祖? 整个上界怕是都未想到,老祖竟有如此谋划。计划得逞之后,怕会让所有修士都为之震惊。 一想到自己竟有这等荣幸,亲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小辈都是好一阵感慨激动。 让越发握紧了那枚玉简,温热通透地熨帖着掌心。固然十分温暖体贴,他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莫名觉得有点可怕。 毕竟是那样至关紧要的事情啊,他一个局外人稍稍知道点细枝末节,都是惊慌又惶恐。 更不用提被层层算计,无有出路的楚衍了。 可惜那名叫楚衍的太上派修士,刚刚崭露头角就遭遇不测。那人若是知道他前方有何艰难险阻,怕是都没了抵抗的心思,乖乖认命就是。 远在太上派的楚衍,心有灵犀般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 又来了,又是那种心神不宁的预感。仿佛某种至关紧要的东西即将失去,而他无力挽回无法挽回。 越是攥紧指间沙,砂砾越是流淌而下。直到最后松开手时,根本什么都不剩。那种怅然若失又极疲惫的感觉,仿佛楚衍骤然间被抽干了所有精力一般,劳累饥渴沮丧,甚至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像一个凡人被饿了三天三夜,已然开始力气全无濒临死亡。他甚至能听到死亡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嗡嗡作响如蚊虫。 即便楚衍明知他是修士,只需吞吐灵气就再没有口腹之欲,他心中还是好一阵惶恐不安。 大概是心魔来了,才会有此等反应吧,楚衍在心中暗自猜测,大概觉得就是此等缘故。 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即便得到了进一步的功法想要潜心修炼,都没有丝毫可能。 楚衍再盘腿打坐,也无法平复心绪。他捏着玉简的手稍稍用力,指节发白分外脆弱,“魔尊大人,我想看看你。” 少年的语气不算多柔弱,简苍却听出了楚衍那股勉力支撑快要崩溃的意思。 一向刚硬果决从不妥协的楚衍,虽说总是带着微笑,每句话每个决定却都不许他人反驳。 久而久之,不光简苍习惯了这样他,就连楚衍自己也快忘了软弱的滋味。 楚衍甚至觉得忐忑不安,还有些诚惶诚恐,觉得这种示弱的行为太不应该。 即便见到简苍,又有什么用呢?修行终究只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徒劳无益地多添烦恼。 虽然简苍总是嫌弃自己,楚衍却明白他对自己很是关心在意。如此一来,怕是连简苍都跟着忐忑不安吧? 少年越想越惶恐,他咬了咬嘴唇,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反驳,似一尊将碎未碎的瓷器,格外脆弱又有种别样的美感。 骤然间见到这样的楚衍,简苍都跟着吃了一惊,心里还卑劣地觉得欣喜。 楚衍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刚硬,即便心中悲痛欲绝或是愤懑不已,都丝毫不显露出来,他却独独对自己脆弱,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面容,这就是难得的撒娇示弱吧? 青衣魔修沉默一瞬,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少年温和一笑,又骤然否决道:“刚才是我发神经,魔尊大人不必当回事。” 不当回事才是傻子,简苍又不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他二话不说终于现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楚衍。 纵然没有心跳不似活人,些微温暖还是真切存在的。 青衣魔修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渗透而来,瞬间奇异地安抚了楚衍波动不已的心绪。 “你可以依靠我,我也同样如此,无需顾忌也不必害怕。”正经话没说两句,简苍自己又先笑起来,“其实我还有点高兴,这样我才觉得你也是个普通修士,也有弱点也会还害怕。” “你那么强硬果决,本尊处处被动,可有点没面子。” 假话,楚衍才不当真。 主动也罢被动也罢,对他们而言根本没什么区别。简苍若是真在意这件事,自然能轻而易举压制住一个小小的楚衍。 只是魔尊大人格外温柔心软,从来不愿如此罢了。他自有一颗包容宽怀的心,爱憎分明自有决定。 既未被仇恨烧光理智,也非一味地良善包容,由此楚衍才格外喜欢简苍。 最开始他也许是被美色所惑,之后警惕又小心地一步步靠近,就是真切实意地喜欢这个人性格,乃至于整个神魂。 他仔细回想起来,真是每件事都璀璨如星,莹莹烁烁分外美丽。 之后简苍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体贴温柔地抱着楚衍好一会,久到他们呼吸为一不分彼此,楚衍才重新镇定下来。 “结丹之前,修士有三大劫难。心魔劫,风火劫,机缘劫。”简苍淡淡地说,“历经一道风火劫,就能顺利筑基,只是下三品罢了。再度过心魔劫,成就中三品金丹。” “至于上三品金丹,全看机缘与天意,微茫又不可预测。虽是机缘,却也是劫难,因此上三品金丹分外稀少,七品金丹就已算难得。至于九品金丹,整个上界也不出十人。” 第93章 归根结底,一切还是源于天命与运气。 有人竭尽全力想要成就上品金丹,天资也不是不好,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只能退而求其次。 九品金丹之所以难得,全在于其偶然性是不可复制的。不管是谁,一生都唯有一次结丹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无可能继续。 说起来真是能够气死人,可谁又能奈何得了至高无上的天命呢?天道苍苍,修士凡人皆为蝼蚁。 当时尚殿主说出那番话时,显然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意思。而楚衍答应得无比痛快,既因为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无知者无畏,也由于他什么都不在乎。 天命怎样未来既定又怎样,若是上天倾颓流火万丈,楚衍都不会服软不要认输,他哪怕生拉硬拽脊柱倾颓,都要从中搏出一条出路来。 沉淀许久的血性杀气并未消失,一直如野兽般潜伏在黑暗之中,只等楚衍心念转变将其唤醒的一刻。 少年没有笑,他还是温温软软一切如常。简苍却知道,楚衍已经有了主意心魔消退,自然不需要旁人替他鼓劲。 楚衍就是这点好,他虽然模样秀气格外精致,内在却如一簇蓬勃野草向上发展,一遇甘霖就能蔓延一片。 而简苍呢,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恰当时机鼓舞一下这少年罢了。他永远只是寄居在楚衍躯壳内的一缕幽魂,暗影般淡淡相随。 不管多了他或是少了他,结果也不会有何改变。想到这简苍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别无所求。 真好啊,他所爱之人是如此璀璨夺目,好似天上星辰般不可触碰。他心甘情愿为暗影,宁可静静仰头凝望夜空,也不想夺去这少年的光辉。 “我相信你定能成就上品金丹,至于最后品阶如何,你也不必太过苛求。执念太深,就难免成了心魔坠入魔道。” “而我,不愿你如此。”简苍轻声说,声音低不可闻。 他也不管楚衍究竟听没听见那句话,此时的他诉说的只是心意只是决定,给自己鼓劲也是暗中下定决心。 分别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想必到了那个时候,楚衍身边不会再需要自己。 察觉到楚衍呼吸心跳一切如常后,青衣魔修有些落寞地松开手,却被楚衍牢牢按住了,不许他动弹一点。 温然如水的少年,难得显露出坚决果断的模样,就像柔软美丽的花朵忽然间锋芒绽放,足以割破他人手指。 楚衍侧过脸去看那人,浓黑睫羽眨动一下,每个字都是缱绻的情话,“不管堕魔抑或成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魔尊不必自责。” “能遇上你,就是我天大的机缘,我也从未奢求过太多。我其实对仙道魔道都没太大感觉,不管怎样都是活着,只不过旁人目光看法不同而已。” 少年微抬头再一伸手,他捧着简苍的脸,额头贴近模样亲昵,“我何时在意过他人看法,魔尊又几时变成那等怯懦之人?” 这种话实在太讨好,温热熨帖地撑开了简苍心中每一处褶皱,暖融融又分外和美。 真是会花言巧语的小骗子,每每总能窥破他的脆弱之处。楚衍若是处处留情,足以成为许多人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朱砂痣。 这大概是种天赋,意蕴风流体贴备至。旁人艳羡不来,后天再勉力培养,也没有楚衍千分之一气质风韵。 不,不能夸赞他。 否则狡诈如狐的楚衍,窥见自己心中软弱之处,必会借此机会层层追问,非要套出他心中所有秘密不可。 青衣魔修没笑,他紧绷着一张绝艳脸孔,薄唇微抿弧度倔强,眸光却璀璨闪亮极了。 “魔尊大人再不说话,我就亲你了。”小少年晶亮眼睛一眨,笑眯眯地继续贴近简苍。 他不再伸手扳着青衣魔修的脸,交叠的双手放在简苍颈后,示意这人微微低头。 哼,本尊是那种随便的人么?他想亲就亲,不想亲就随手一把推开? 简苍还是固执地不肯妥协。他不知从哪来了个执拗劲头,任凭少年纤细手指如何催逼,青衣魔修安然不动犹如一块石头。 其实简苍也不是多固执,他虽然昂着头,还是用余光偷偷看少年的反应。他就想看这小骗子会不会觉得难堪,又要如何处理这等事请。 遭到拒绝的楚衍明显一愣,唇边微笑好像也僵住了。他轻缓地收回手,好像还微微叹了口气,真让简苍听得心焦不已。 怎么了,他刚才那股强硬的劲头去哪了,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明明楚衍再坚持一会就好,自己就会很快妥协,根本也不用多久。 事事都要楚衍主动可不好,简苍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凡人少女,他当魔尊的尊严又在哪,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面子。 青衣魔修继续紧绷着一张脸,仿佛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能安闲自在地望向远方。 没人知道,简苍心中有多焦急。 明明亲一下就能很快结束的事情,只因自己小小地刁难了一下他,楚衍非要闹得这么难堪。 真要冷战了,楚衍可比简苍能狠得下心来,这道理简苍一向明了的很。 宽袖中的手指攥了又松,最终青衣魔修飞快地握住少年纤细手腕,一用力就把他带进自己怀里。 “要亲你也是我主动,一人一次,公平得很。” 简苍说出的话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头,他的动作却温柔的很,生怕弄疼少年的手腕。 说完这话后,青衣魔修也不看楚衍的反应。他一俯身向下,就亲到了楚衍额头上。 格外小心翼翼又带着试探意味的吻,若非他们俩神情亲昵,哪怕外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想歪什么。 纵然没有唇齿相接,那感觉仍是触动心灵的。一点点热度顺着肌肤渗透到心中,暖意融融又麻酥酥的,已然彻底驱散了楚衍心中的阴霾。 也许楚衍前途未卜心魔丛生,那又如何?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未相信过天命与注定。 那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觉来得,去得更快。虽然阴影浓重压在心上,这一吻楚衍就能从中汲取到温暖与力量。 不带任何复杂意味的吻,唯有真心实意的祝福与赞美,似漫长黑夜中骤然亮起的灯盏,灯光晕黄温暖人心。 少年稍稍怔了一刹,又骤然间笑了出来。他唇边两颗小虎牙尖尖的,有股天真稚拙的劲头。 不愧是纯情又傲娇的魔尊大人,亏得简苍之前搞出那么大的架势,楚衍还以为他们俩总该发生点什么事情。 谁知到了最后,不过是在额头上微微一吻罢了,毫不暧昧没有他意,根本不像看破红尘的魔尊大人能做出的事情。 “满意了吧?”简苍松开手后,他声音喑哑眼角绯红。那种不自觉的艳色流转,鲜亮又令人瞩目,几乎能让人屏住呼吸。 显然魔尊大人忍耐得很辛苦,缘由为何都是心知肚明。楚衍确信,他们俩一样想到了些不该有的事情。 真是不坦荡的魔尊大人,让人看得心痒痒又无可奈何。这样模样的简苍,楚衍绝不想让他人瞧见半点,一眼都不可以。 本该害羞又手足无措的少年,可与简苍料想的反应就截然不同。楚衍一眨眼,大大方方地答:“不满意,魔尊大人未免太胆小了。” “在我看来,真正的亲吻应该是这样。” 少年忽如其来地贴近简苍,他踮脚抬头伸手一气呵成,也带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头。 最先触碰到的是鼻尖,温度微凉呼吸却是灼热的。而后又是薄而柔软的嘴唇,分外甜美甘润,似某种永远不会吃腻的糖果。 青衣魔修只惊愕了一小会,就反客为主重新搂住了楚衍。他蛮横又而不讲理地亲吻着少年,再明显不过的宣誓主权。 简苍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才能让那些对楚衍心怀不轨之人打消念头。 这是他的人,这是他的楚衍他的未来道侣。旁人不许碰一下,哪怕看一眼也要先谋得自己的同意。 嘴唇与舌尖互相追逐的过程中,双方都快忘记了时间。 分开时简苍还是一切如常,楚衍却有些反常地别过头去,明显不想让他看到什么。 修士呼吸悠长与凡人不同,这一下长长久久的亲吻,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异样。青衣魔修却看到,少年耳尖微红,明显是害羞了动情了。简苍一碰楚衍肩膀,他就继续固执转头,就是不肯让简苍看他的脸。 这种欲盖弥彰的应对办法实在拙劣,也越发验证了简苍之前的猜想。他就说吧,楚衍果然对此生涩得很。 这小骗子看似很懂得撩拨他人,言语举动间都带着点暧昧。简苍不由自主心中犯嘀咕,难免认定楚衍虚情假意。 魔尊大人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他稍稍害怕瑟缩些,越发认定自己的痴心暗恋没有结果。 现在一看,结果可不是如此。楚衍分明心虚得很,还要装出一副自有底气的模样糊弄自己。 可气的是,简苍真的差点被他糊弄住了。青衣魔修仔细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吃亏。 他也不为难楚衍,反而松开手笃定一笑,“怎么,你此时又害羞了?刚才不管不顾非要亲我的劲头,又到哪去了?” 青衣魔修可恨就可恨在,他目光敏锐总能抓住机会,揭人短处挑剔过错,让楚衍也起了点怨怼的念头。 他索性不答话,竭力平稳心绪,才不会显露更多破绽。 “让本尊看看,你可是脸红了?”简餐还是不依不饶,他按住少年肩膀,不许他转身也不让他逃跑。 这股乘胜追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真和楚衍有时分外相似,但用在此处楚衍就不大开心了。 “没有脸红。”少年一字字说。 “是没脸红,可你耳朵红了。” 楚衍很快想到了歪点子,他眼珠一转,语气反而坦诚起来,“魔尊大人不要为难我,你我全都明白的事情,为何还非要揭穿?” “只许你轻薄我,就不许本尊收点利息?” 青衣魔修不由分说,捏住了少年手腕。刚好一掌环握,还留有余地,细瘦伶仃莫名堪怜。 手指稍稍一松又圈紧,力道轻柔分外暧昧,是试探与摸索,想看楚衍会有何反应。 一向狡猾如狐的少年好像真呆住了,他眼睫一眨分外撩人,就是害羞与默许。 于是就这么半推半就到了桌旁,一路推到了椅子摆设,叮咣好一阵乱响,都没人在意。 少年一头丝缎般的黑发铺散开来,不需其余映衬,就格外绮丽。 如此气氛恰到好处,不做点事情才是太浪费。 简苍浅蓝眼眸颜色沉暗了,像夜空似深海,风暴在此酝酿滋生,不容小觑太过危险。 其实他期盼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早在他明白自己对楚衍感情为何的那一瞬,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等情形。 幻境中见过梦境中亦曾相随,似藤蔓般抓住了就不松开。今日终能得偿所愿,该说是上天开恩命定如此吧? 指节匀称的手指落在少年殷红嘴唇上,流连不已不肯松开,直到揉搓得那两瓣嘴唇微微发肿,简苍才松开。 少年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他眼瞳如星格外明亮,莹莹烁烁不曾熄灭。 不需再说也不用再问一句,恰到好处的心意相通,也根本不用他多嘴打扰气氛。 却有一声不合时宜的清脆鸣叫,惊醒了这两人。 鸟儿一身金灿灿的羽毛分外明丽,似破窗而入的阳光,也让所有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它径自穿墙而来,还迫不及待地小声叫唤,自有一种欣喜的意味。在鸟儿的小脑瓜里,想必也不知道它打搅了什么是情。 高兴了就来找主人,不开心也来找主人。毕竟它这么漂亮,不管是谁都愿意宠着自己,一切可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简苍比楚衍先发现情况不对,他二话不说,重新化作一缕幽魂。 等到鸟儿一路蹦跶到了少年身前时,它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对,还是有些古怪啊。怎么大白天的,主人就衣衫不整,好像要睡觉? 鸟儿不安地跳了跳脚,又格外着急地叫了几声,就怕楚衍出了什么意外。 怎么了怎么了,主人的脸这么红,可是如同凡人般生了病?修士很少生病,一生病就太麻烦,根本不好治。 小脑袋东往西看,终究犹犹豫豫地凑到楚衍面前。 碍于之前楚衍的吩咐,鸟儿没有太靠近,一双黑眼睛却担心地紧紧盯着他看。 固然这小东西关心之意溢于言表,楚衍却不大开心。比他更不开心的,是神魂中咬牙切齿的简苍。 “本尊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把这胖鸟烤来吃。一点眼力都没有,就会坏人好事。” 楚衍心中那股懊恼之意,被简苍直白了当地一打断,反倒什么都不剩。 他仔细一想,还是决定替这小东西求求情,“这样不好吧,毕竟它虽然看起来有肉,羽毛却太多,大概一点也不好吃。” 一无所知的鸟儿还是懵懵懂懂,它只是本能地打了个寒战,一身华美羽毛也跟着膨胀起来,活像个毛团。 好可怕的感觉,就像它被一只猫捉住了按在爪下,虽然没死,却随时有可能被狠狠折磨。 主人不会如此狠心吧,毕竟它今天什么都没做。金灿灿的尾羽不安地晃动一下,鸟儿又叫唤了一声,这次是询问的意思。 好在楚衍根本没生气,他心平气和地摸了摸鸟儿的脑袋,格外温柔。 鸟儿立即撒了欢,它在楚衍面前蹦蹦哒哒,已然将所有预感都忘得一干二净。 “小黄,我发现你最近胖了。”楚衍捧起了这只鸟,仔细凑到面前打量。 翅膀不轻不重碰了楚衍一下,是让他不要提那名字的意思。小黄小黄,活像一条狗,根本不符合自己高贵的身份。 笑盈盈的少年可不管那么多,他话语中满是真心实意的为难,“吃太多不好,不光不好看,还有可能掉羽毛。” “想想看吧,一只光秃秃的鸟,谁看了都嫌弃你不好看,哪怕你的伴侣也不例外。真到了那时,你就会十分难过。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当然是为你好,不是吗?” 光秃秃的,没有这身羽毛。鸟儿立刻被吓住了,它呆愣愣点了点头,就被楚衍糊弄住了。 “从今天开始,我一天只喂你一次。这可不是我小气,而是因为上界以瘦为美,你们做灵宠的也不能例外。你如果羽翼华美引人注目,主人我也有面子啊。” 听了这话,鸟儿立刻点了点小脑袋。 主人当然是为自己好,他从来都是如此。一想到自己刚才还怀疑楚衍,鸟儿自己都有些羞愧。 于是它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楚衍糊弄住了,又担心不已地扭头看看自己身形。 也许,大概,应该是有些胖了吧。 万一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鸾鸟,不说别人目光如何,鸟儿自己都要羞愤欲死。 它这就决定,每天绕着这座山来回上下飞上几十次,就不信还不能变瘦。 鸟儿来去匆匆,瞬间又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剩下一枚金灿灿的羽毛,打着旋落到了地上。 楚衍俯身捡起了那根尾羽,在指间细细摩挲,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被这么一只不识趣的鸟一打扰,谁都没了刚才的旖旎想法。即便自己想要继续,想来魔尊大人也不会乐意。 再说了,就算他之前表现得再大胆,真到至关紧要之时,楚衍还是有些胆怯。 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不光是主动将一颗心交付他人,随着简苍喜怒哀乐而分外在意。 只这过程楚衍就需要适应很久,更不用替再进一步的肌肤相亲了。刚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似乎如此糊里糊涂也没什么不好。 可清醒之后,楚衍也奇怪他刚才为何胆子那么大。一想想看,还真有些羞赧又古怪。 楚衍坐不住了,他左顾右盼唉声叹气,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简苍看了都不开心。 “想什么呢,还不赶快修炼?” 这句话实在突兀,态度改变太快转折太仓促,楚衍听了难免有些呆愣。 魔尊大人真是非同寻常,短短一刻过去,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该说是狠心还是看得开,楚衍自己反而分外在意。 青衣魔修又一声冷哼,已然不是刚才缱绻温柔的模样,“我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还不如你自己扎牢根基,到时谁都不敢惹你。” “哪怕你把那只胖鸟烤来吃,你师祖也不会刁难你。我看尚余就是不安好心,没准他早料到此点,才送你这只胖鸟!” 还是第二句话泄了底,这句话简苍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恼怒与不甘。 少年愣了好一会,他反倒笑出声来,更让简苍觉得有些不快。 都说楚衍聪明,在他看来可未必如此。刚才简苍说的话字字为真,谁知楚衍却好像傻了般大笑出声,简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笑完之后,楚衍还不怀好意地撩拨了简苍一句,“没关系,等以后挑个好时机,我们继续。” “这可是你说的。”简苍一字一顿,已然是发狠了当真了。 第94章 面对魔尊大人发狠的话,楚衍只当他什么都听不到。 事情看起来也的确像是那么回事,少年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打坐,好一副忘却红尘一心修炼的模样。 简苍没被他糊弄住,又不满地轻哼一声,“装傻也没用,这笔账我可记得,将来定要一点点向你讨回来。” 虽说如此,青衣魔修的话音却越来越低,直至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也许是恍恍惚惚,也许是真有其事,楚衍又体会到那种莫名玄妙的感觉。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天空大地尘土砂石,极细又极微小。大又极大,小而极小,似能于一粒沙中窥见整个世界。 不需楚衍自己意志运转,经脉中的灵气就恰到好处地自行流淌,每一处轨迹每一处窍门,都被滋润而至,有条不紊分外和谐。 积聚在丹田的灵气逐渐增多,旋转着缓缓地凝聚成形,是圆润完美的形状,玲珑剔透几近透明。 一点点一滴滴地聚集,从虚无逐步化为实体。楚衍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心中却澄澈明了毫无意外。 应当是他灵气积攒到了紧要关头,眼看就能突破筑基巅峰炼成金丹。 如果在此时收尾刚刚好,楚衍心念一至,他就是金丹修士,至少也是六品金丹。 在其余修士眼中,这已然是难得的机缘。他们很少有较真认死理的那股劲头,都不知道自己前途如何,能活过一日就算一日。 早早凝成金丹自然可以,只要变成金丹修士,身份地位乃至修为,都会跟着提升好大一截。 对散修而言,能够成就中品金丹,就是他们运气太好交了好运,至少也是人上人,已然高出凡俗大众好一截。 若要成就上品金丹,修为心性机缘缺一不可。成功的可能仅有两成,而失败的概率却是足足八成,一点都不保准。 且铸就金丹的风险性太大,一旦失败之后,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不严重的伤势是修为倒退,严重些就经脉寸断再也无法修炼。 其中凶险之处,他们其余人一提起来就皱眉。也唯有那些自视甚高的大门派弟子,会尝试成就高阶金丹。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三大灾劫足以让天才人物也跟着陨落。 能够练就金丹丹修士,十不存一。成就上品金丹的人物,在金丹修士中也是万分之一。一层层筛选,一次比一次更残忍。天道向来容不得他人侥幸,要求长生就必定承担风险,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楚衍对这一切知道得清楚明了,可他还是打定主意继续修炼,丝毫不管经脉鼓胀如同刀割的疼痛。 他稍一催逼,刚才还乖顺无比的灵气骤然间变得暴虐了,像妖兽一翻脸就呲着牙把你按在爪下,危险凛冽如刀在眉。 经脉疼痛倒只在其次,横竖楚衍能够忍痛,他的意志力也一向刚硬。比那更可怕的,是这疼痛反反复复无有尽头。 你刚刚松一口气,稍稍觉得快意些,那疼痛就翻山倒海地来了,加倍催压着你脆弱的神经。 一下比一下更狠厉,是刀刃劈砍得伤口疼痛流血,还要再刁钻地深深切入半寸,非要你哀嚎投降才算结束。 正在打坐的少年额头有了薄汗,嘴唇也不自觉地紧抿一下,已然是有些承担不住的模样。 好在这样的折磨楚衍并不陌生,他稍稍忍耐一下,还能一切如常继续修炼。等到脆弱又敏感的经脉终于适应折磨之后,新的灾劫又来了。 也许是忽如其来的一阵风,不知从何而起却引燃了火,轰地一下,从躯壳到神魂,全都燃烧为灰烬。 没有征兆也无预感,是深渊之火烈烈烧透赤红苍穹,天崩地裂流星殒灭,已然是灭世之时的景象。 无数生灵都不能幸免,它们哀嚎呻吟也无济于事。而楚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场天大灾劫面前更是太过渺小,无能为力也无法自救。 触摸到火焰的一瞬间,他的肌肤骨骼就被瞬间烧穿。痛意甚至能传递到神魂中,紧紧追随而来毫不放松,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气喘吁吁。 明明整个人都已化为焦炭,偏偏还剩一缕神识倔强地不肯认输。它与那火焰苦熬斗争,以经脉仙窍为战场,僵持不下分外桀骜。 本来就十分难忍的疼痛,又骤然间加大了千百倍,似万仞之山紧压在头顶,逼得你只能咬牙硬挺,不敢放松分毫。 稍稍一放纵之后,就会跌落深渊之底,再无前进的可能。 楚衍索性发了狠,他甚至能心平气和地起来,淡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壳被这火焰烧穿。 并非只是幻觉,而是真切实际地存在。 先从发梢指尖开始,莹白皮肤瞬间干枯腐朽,就连骨骼都不能例外,被烧着的时候,甚至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分外令人害怕。 他整个人都好似一块正在燃烧的焦炭,微微一触碰,就是碎屑飞扬再也拼凑不起。 唯独胸腔中一颗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下收缩舒张,源源不断的灵气运输而来,也保住了楚衍一条性命。 楚衍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只要他习惯了这等苦痛,不惊惧也不害怕,一切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么? 他只当是特殊点的考验,心神澄净无有畏惧,亦能顺利过关。 心火奈我何,天劫奈我何。没有惋惜害怕之事,清风拂面一切如常,与之前修炼时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念头一起,楚衍就发现事情不同了。 被烧穿的骨骼又开始重新复苏,还是颜色纯白如玉,每一寸都比之前刚硬太多。 肌肉血液与皮肤也一一回来了,偶尔有僵持不下的时候,最后楚衍还是复原如前,没有丝毫例外。 心有余悸,实在是心有余悸。 楚衍静默一瞬,紧闭的长睫眨动一下。第一道灾劫果然名不虚传,风火劫,火有了,风又在哪? 少年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心中还有些怅然。 该不会真是如此简单吧,第一道灾劫来去匆匆,甚至没用他费什么力气,一切就已顺利结束。 就在楚衍刚刚心神放松的一刹,一丝微不可查的风透体而来,又轻又软似春意盎然,却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纵然那只是细细的一缕风,却在少年肌体上刁钻地凿出了一道裂痕,瞬间蔓延开来。 楚衍都没觉得疼痛,他整个人茫然了一瞬,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艳红血液从中那道伤口中滚落而下,又被高温瞬间蒸发。早已偃旗息鼓的火焰又卷土重来,声势浩大不可抵抗。 凤助火势火涨风厉,两相作用之下,不光是苦楚平增了千百倍,骤然而来的压迫也变得无比强大。 他恢复的速度太慢,崩坏的速度却太快。 火势烧穿了骨骼肌肤还不算完,甚至开始向心脏蔓延,深灰暗黑的颜色,开始逐步侵蚀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原来风火劫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楚衍此时才心知肚明。 纵然难熬了千百倍,少年还是没有胆怯也没有放弃。就算明知成功的希望不大,若是不能奋力一搏,那他注定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地死去。 被大能利用固然没有自由,又损害尊严。但旁人不打扰你将你当成空气,被漠视的滋味可比这难熬千百倍。 自从楚衍踏上这条修行之路开始,他就从未想过简简单单地结束。 就算泯然与众人,他可以安心平稳地继续修炼,可楚衍那些莫名而来的疑问,以及一腔难以发泄的愤恨又怎么办,又该向谁讨回? 许多人都在他身上寻寻觅觅,试图从中寻找谁的影子,楚衍却不情愿如此。 风火劫来得好,简直是太好了。出现这等灾劫,也意味着楚衍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亦能成就上品金丹。 风险与收益向来是并存的,没有把自己真正催逼到极限,谁又能明白他能够创造怎样的奇迹? 情况似乎因为楚衍心念转变有了变化,又似积压的灵气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陡然间风止火熄毫无预兆,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真是幻觉。 仿佛一眨眼再一抬头,世界就朦朦胧胧变了个模样。再黑暗的梦魇都已结束,一切仍是蓝天清风万物和煦。 明明不是幻觉,楚衍一低头,就能看到地上的焦黑的痕迹,那是他与风火劫搏斗不止的过程。 他苦熬打磨的金丹,也因此变大了一圈,颜色也由暗淡不定的青色,隐隐变为丝丝缕缕的金色。 不够,还不够。 若按等级算,现在的他虽然是上品金丹,却只是最低等的七品金丹,根本不能让楚衍满意。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第一道难关实在简单。但凡天资足够意志力够坚韧的修士,咬咬牙发狠心,都能顺利度过这灾劫。 因而世间上品金丹的确稀有,绝大部分却都是七品金丹。 真正聪明的人到此处就应该收手,上品金丹足够他们俾睨众生,面对同级修士亦能占优。 接下来的心魔劫就分外难缠,其中凶险之处不可言说。 每个人碰上的劫难,都是不一样的,有人顺利度过修为增加,更多的人却迷失在幻境中,终日神志不清无法挣脱。 楚衍没想过放弃,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不一口气成就九品金丹,他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的过错。 日升月落时间更迭,楚衍还在打坐。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薄薄淡淡的一层,恍然如水波荡漾。 等了许久许久,该来的心魔劫还是没来。楚衍静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座石雕。 他一眨眼,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水波般荡漾开来。再一眨眼,又重新恢复如常。 如此反复再三,像是幻境更似梦魇,路口一处接一处,全都是一样模样一样相似,根本找不到出路。 不光是手指无法动弹,就连发梢被风吹动也无法感觉。 这具躯壳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属于某个陌生又可怕的存在,稍一撇眼就让楚衍诚惶诚恐,无法反抗。 楚衍情不自禁,想到了之前的情景。他与段光远那场惊险至极的交锋,亦是如此模样。 他跌跌撞撞在没有尽头的循环中走了许久,若非心中尚有一丝倔强没有磨灭,楚衍早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段光远还是某个更陌生的名字? 之后发生的一切,反倒顺理成章起来,楚衍甚至暗中舒了一口气。 这微妙的念头一起,楚衍就发现他的影子逐步幻化成型,似某位大能匆匆捏就而出。虽然有些心急,五官神情却太过精妙,正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楚衍对着自己的影子,就仿佛揽镜自照,和谐为一不分彼此。 他看到那少年亲切而诡谲地冲自己一笑,鬼气森然阴森森地可怕,却也带着股天真稚拙的意味。。 即便是再恶意的笑容,放在那样一张好看的脸上,都让人发不出脾气。大概是没有什么坏念头,他只是个孩子罢了。 原来在旁人看来,自己这张脸是如此模样。楚衍半点不惊讶,他甚至游刃有余地进行评判,已然将他自己抛离出事态之外。 眼看没有吓唬住楚衍,另一个他又一歪头微笑了,“别看你现在这么淡定自若,我却知道,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道心魔幻象罢了,也能大模大样说出这种唬人的话。”楚衍嗤笑一声,声音格外嘲讽,“我有许多害怕的东西,害怕死害怕失败害怕分离,人人皆有弱点,我也并不觉得奇怪。” “你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方法,就让我继续看看,我就在这等着你。” 也不知另外一个楚衍听没听见他的话,少年又是诡谲地一点头,既无惊慌又不慌乱,看上去格外气定神闲。 心魔幻象楚衍实在见识得多了,自从他开始修行之日起,如此灾劫就一直与他相伴相生,简直是密不可分。 也许旁人觉得心魔劫太过可怕,楚衍却毫不畏惧。他有信心亦有毅力,哪怕面对的是另外一个自己,他也要横劈之下,逼迫自己的心魔缴械投降。 “不错,不愧是你。”心魔似模似样的笑,不管是弧度抑或其他,都与楚衍本人十分相似。 “但你有没有想过,从一开始,你就在回避着什么东西。压抑得越久越难解开心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不是么?” 少年眼瞳闪烁光华流转,似旋涡一如飓风,撕扯着压迫着他的神魂,一坠入其中就无法挣脱。 楚衍也不能例外,整个世界又一次天塌地陷,瞬间毁灭又瞬间重生。 还未彻底恢复视力,楚衍先闻到的是血腥气,浓重肆意地附着在鼻端,挥之不散令人作呕。 一颗紧绷的心,不由停跳了一拍。 少年静默地面对血流成河尸骸遍地的凄惨景象,他衣衫洁白格外纯净,与这情形格格不入。 可他的掌心还有淋漓血迹,吹不干擦不净,分外污秽令人厌恶。楚衍一皱眉,想要甩开那些黏腻,根本无济于事。 “自从你有意识开始,就不断妄造杀孽。”那道声音又来了,高高在上还带这点悲悯,真是俯瞰世间悲喜的大能模样。 楚衍从不知道,他自己分外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也能如此令人厌恶。 “你可还记得,自己第一个杀过的人是谁,他是何模样可有亲人?”逼迫声追问声又来了,每一字都如雷霆般击在心间,麻痹不已疼痛万分。 “是,你早就忘了。毕竟轮回千世百世,你不可避免地沾染污秽血腥。你学会了睚眦必报,学会了绝不宽恕,学会了迁怒他人。” 少年没有说话,他继续怔怔地看自己的指尖。艳红的颜色还是格外刺眼,血腥气浓重又令人厌恶。 这就是他无法消弭的罪孽,一世世累计叠加而来,根本无有尽头。 “想杀你的人你杀,无辜者你也杀过。每一笔孽债,你杀死的每一个人,全都好端端躺在这里。” 忽然间,轻柔劝慰的语气变了,变得刚硬如铁,不容置疑也不许忽略分毫,“抬起头睁开眼睛啊,正视你犯下的罪孽。” “其实你自己也隐约猜到了,猜到你被算计有仇人。你开始变得暴虐开始学会迁怒,开始变得多疑而谁都不敢相信。” “这样的你,还能成就大道,那可真是天道不长眼啊。未曾清点罪孽直面内心,你还想修炼成仙?” “你从刚修炼开始,就心魔丛生不得解脱,比之前人艰难千百倍。这样的惩罚劫难,若是毫无来由,恐怕你自己都会觉得奇怪吧?” 另一个楚衍稍稍停顿一下,言辞话语却更加锐利了,“一切都是惩罚,都是你应当赎罪的责任。那些你杀死的冤魂时刻萦绕在你身边,旁人看不出,大能们却瞧得一清二楚。” “天道公正无有疏漏,是你心怀侥幸又不肯承认,又岂能责怪我多事?” 楚衍静默了一瞬,似是默认又似认命。少年忽然一步步向前,他洁白衣袍被风鼓动,在这阴暗污秽的场景中看,亮得像是一道光,一道纯粹璀璨的光。 他没有再回避什么,目光从底层望向天空,每一处都看得仔细有认真。 并非每一张脸孔他都有印象,有的恨之入骨有的早已遗忘。 都说心魔劫是修士内心造就的产物,并非冤孽丛生皆为幻觉,现在楚衍真正信了。 “我何罪之有?”楚衍缓慢地质问,终于与苍穹之上的自己目光相接,“你没有资格审判我,天道也没有那个资格。” “更何况,我犯下的罪孽,真的是罪孽么。为何我被困于一处小千世界中,每生每世都不得好死?若是天道憎恶我惩罚我,早就让我神魂俱灭无法转世,何必用这种格外麻烦的手段。” 另一个楚衍嗤笑,“狡辩,都是狡辩。你走错了路,正中了某些人的计谋。他们巴不得你如此执拗,最后堕魔更好。” “那就堕魔吧,仙道魔道对我而言,根本也没什么区别。我没有执念也无遗憾,生平愿望便是肆意而为,不受他人约束。”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楚衍忽然间叹息了一声,悠远惆怅,似在与至交好友告别一般,“我记得我曾杀死的每一个人,一时一刻都没有遗忘。” “起心魔因我执念深重,犯杀戮因为迷失方向。可究竟何为正道,这问题没有答案,你不会告诉我,我需要自己寻找。” 心魔化身不怒反笑,笑得肆意笑得张狂,他一张秀美面容上都有了邪气,俾睨纵横分外动人。 “你真当我是不存在的,对么?”他骤然间贴近楚衍,伸手碰碰他的面颊,手指微凉却有实体。 大约自己陷入杀戮之时,就是这般模样,眸光血红无有清明。 楚衍没说话,他一伸手攥住那人手腕,一寸寸缩紧再用力,用力到骨骼作响,用力到面无表情。 那股阴狠又分外难缠的劲头,正是楚衍真正的模样,似狂入魔令人畏惧。 心魔化身懒洋洋一伸手,就挣脱了楚衍,“罢了,反正你今天运气好,我奈何不了你。” “将来不久,我们就有重逢之日,我等着你。” 第95章 心魔的声音越来越低,楚衍整颗心却为之狠狠一紧。 这有理智懂进退亦有分寸的心魔,当真像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虚无不实的幻影。 他心中最隐秘最畏惧的地方,都被一一看穿揭破,不留余地又狠辣极了。 少年虚虚握着的手掌又重新收拢,攥得紧而用力,用力到骨节发白。 那漂浮于空中的心魔,却始终离楚衍只有一寸远,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接触。就如一者在天一者临渊,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距离实在太微妙又让人恨得要命,楚衍竭力向前伸出手,刚刚有些冲动恼火的意图,又被他自己强行按下了。 “你不再干傻事了?”心魔辛辣地嘲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想来你自己更清楚吧,也不用我再提醒你。” “就算你把我杀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仍会完好如初地重生,永生永世地追随着你,每时每刻都在你耳边呵气,就想看你什么时候理智全无。” 挑衅肆意的话落在楚衍耳中,根本全然无用。他缓慢郑重地合拢了手指,手臂垂下似已认命。 “恨什么,你莫非在恨你自己?”质问声又来了,安闲自得还带着点轻松愉快的劲头,“多可笑啊,你今日处境堪忧,你不怪别人,独独责怪你自己。” “该说你是心肠太好只能自责,又或者说,你无法奈何罪魁祸首,只能转而憎恨起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怕是全天下也没有几人。” 实在是尖锐如刃的话,一字字刀锋般直戳楚衍的心脏,鲜血淋漓毫不留情。 在空中晃荡飘摇的心魔,骤然间嘲弄冷笑的神情为之一变。 所有轻浮的肆意的笑全都消失了,尽管仍是同一张脸孔,他却气质高华宛如水中明月,光芒太皎洁又太纯粹,让人不自主地赞叹膜拜。 少年嘴唇稍一扬起,就是风华倾城让人沉醉,如春风似美酒。如此风度如此容貌,轻轻看别人一眼,都是不自觉的诱惑。 偏偏那诱惑又是懵懂而不经意的,坦坦荡荡毫无遮掩。再卑劣旖旎的想法,都在如此风华面前败下阵来,自己就会觉得污秽不堪。 那种感觉,好像庸俗灰暗的人潮中间,唯有这少年是一抹亮色一抹纯白,飘摇与世恍然若仙。 若是世间有真仙,想来就是如此模样,不需言语更不用形容。当真难以想象,这等模样的他居然是心魔,污秽不堪诱人堕魔的心魔,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和他比起来,仿佛楚衍才该是魔修才有满身罪孽。他满手血腥淋漓不止,那人高洁如月似在天边。 但凡有眼睛的人稍微一瞧,就能分得出他们两人的区别。 那人飘摇无形洁净如风,就连天空也成了他的衬托。而楚衍呢,他身处尸山血海之中,鼻端满是浓郁腥气,挥之不散。 楚衍稍稍抬起头,目光还是澄净而冷然的。 他没有自卑也不觉得惋惜,少年挺直脊背,仿佛只此一个细微动作,就能从中汲取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看似轻易而不可察觉的动作,也立刻被心魔捕捉到了。他懒洋洋的目光骤然一变,像跃然而起直扑向猎物的猛兽,带着势在必得的恶意。 “你害怕的,是自己这个模样吧?”白衣的心魔肆无忌惮地嘲弄他,“你还害怕别人追随的只是你的影子,他们根本看不到你自己,心心念念唯有那个人。” “你永远只是幻影只是载体,就算再三辩驳竭力反抗,他们仍觉得你与那个人没有多大分别。毕竟只是替身罢了,又能指望什么?” 嗤笑声在耳边响起,距离虽远却入了心。楚衍浓黑睫羽颤抖一下,仅仅一下,又是沉静如水不起波澜的模样。 “心虚了。”心魔果断嘲弄道,“你现在的一切修行一切因缘,全因为你根本不记得的那个人。就连你手上那把刀,不也是因为他修补好的?” “过去的阴影一直笼在你身上,如影随形无法分开,甚至遮住了你的眼睛。其实你自己也在隐隐害怕吧,所以才不敢面对我。” 陡然间,心魔轻盈而欢快地靠近了。他直直凑到楚衍面前,纤细手指碰碰他的面颊,没有温度太过冰冷。 楚衍没有挣脱也没有躲避,他任由那魔物亲昵地搂着他的头,头颈相交呼吸可闻。 “多么可怜,又是多么怯懦啊。如果不是我今天点醒了你,你还要自我麻痹到何年何月?” 轻软的话音太过令人迷惑,仿佛是情人间的低声耳语,而非针锋相对时刻严苛的警惕。 “你就是我,我也是你。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有差别全然为一。过去的你也是你,何必因为牵连不清的因果而感到发烦恼?” 心魔越发不慌不忙,他织好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就等楚衍扑上来黏住他。 意想不到的是,楚衍没有服软也未迷惑,他抬起眼睛后,还是眸光湛然刚硬如剑,“那又怎样?” “你所说的话,我不认同。我就是我,不管过去现在或是将来,从没有其余人能够替代。” “害怕也罢惊惧也罢,我会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道路,孤勇直前地走下去,任是谁也无法动摇我的心念。” 被反驳的心魔没有恼怒,他又微微一笑,语气柔软又笃定,“哪怕是那位魔尊大人,也无法打动你?你又如何确信,他不是因为那人动心,仅仅因为你?”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该想清楚的事情我绝不会含糊,也不怕你挑拨分毫。虚言妄语注定无用,你退下吧。” “他有事瞒着你,也从来没想过告诉你。”心魔毫不气馁,“一向较真又认死理的你,若真能容忍他人欺骗你,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谁让我心仪他呢,有些时候稍稍装糊涂,也并无不可。”少年沉然如水没有表情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微笑,格外天真稚拙。 楚衍如此模样,真像个沉溺情爱无可自拔的少女。 他甘愿为一人收敛所有锋芒,甘愿磨平棱角脾气温软,只因那莫名其妙的情之一字,真让人如痴如狂不能解脱。 “哎,可怜。”心魔低低哀叹一声,似乎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堪,“我不和你这种傻子说话,太费事又根本无用。今天并不是你赢了,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让我不得不退缩。” “不过呢,就算我这场交锋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你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看你悲哀看你愤怒,最后逐步走入陌路,都无人替你感到悲伤。” 心魔纤白手指,留恋地在楚衍面颊上一碰,一触即分并不逾越。 “等到你我重逢之日,你就知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事实远比你想象得更残酷,只怕你最后无法承担那时的惨烈结果。” “你等我,我也等着你。”楚衍针锋相对道,“我要亲手将你斩却消灭,从此世间再无第二个楚衍。” “好志气。”心魔赞叹地一拍掌,他已然化为千百片细碎的碎片,翻涌着旋转着向下,最终化为点点金灿光点,消失得无影无用。 楚衍静默刹那,他伸出手来,掌心仍有淋漓血液尚未干涸。那些洁净如雪的碎片,刚一碰到他的掌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遭遇,没有缘故更不明缘由。更可恨的是,在与这心魔的交锋中,楚衍竟隐隐处于下风。 他不知道其余人的心魔,是否都像自己这般难缠,甚至能隐隐做出预言与判断。 那不祥预言是黑漆漆的阴影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既见不到日光也感受不到温暖。 楚衍心里沉甸甸的,明明竭力放松说服自己,还是全然无用。 好在那阴霾预感只在瞬间笼罩心头,楚衍思绪一转,就能发现他身上忽如其来的变化。 那颗浑圆完美的金丹,又增大了三分,光泽已然是澄澈如日光的灿金。源源不断的灵气全被吸纳其中,迫不及待又分外亲昵,甚至不用楚衍意志命令。 几近与天地融为一体,山川日月是我,树影婆娑是我,涛涛大江也是我。 灵台清明别无念头,之前烦闷不甘自我厌恶,都如一缕青烟般被风吹散,毫无缘由亦无征兆。 心魔劫果然难缠,楚衍侥幸过关之后,都是心有余悸。他想不明白一些至关紧要的事情,那心魔说的话,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污蔑。 他人都能看清楚的事情,楚衍又有何不明了。 别人看楚衍时,都在他身上追寻那位大能的留下的痕迹,也许是气质也许是面貌,稍有一丝相似,就让他们欣喜不已。 谁愿意被人当成替身幻影,想来没有一人愿意。 有的时候,楚衍也免不得起疑心,他甚至开始怀疑简苍。只是那念头太危险,刚一出现就被他自己掐灭,容不得丝毫质疑。 他在上界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如果还要怀疑简苍,楚衍可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心凉如冰毫无温度。 魔尊大人的确有事瞒着他,楚衍不好奇也不想问。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该装傻时装傻的道理。 那也许是自欺欺人的一腔孤勇,他总觉得自己难得对一个人倾注所有信任,简苍总该全心全意的回馈自己吧? 此等想法有些卑劣,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有些不堪。固然简苍总说他自己被情所困,楚衍哄他什么他都信,一点不像自己。 同样失控的还有楚衍,他从未尝试过与人如此亲近,甚至还想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块。 怯懦又自私,卑劣而无用,楚衍以前都没发现他有那么多缺点,甚至有些自惭形愧。 突如其来出现的心魔,原因复杂而不可言。大约最关键之处,还是楚衍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态吧。 心思澄净之后,结丹的速度也忽然提升了。暴虐汹涌如洪水的灵气,开始有了轨迹,丝丝缕缕依附而来,金丹一圈圈膨胀扩展。 颜色越来越浓重,已然从灿金变得深凝,这过程着实再顺利不过。 但这种好运气也是有尽头的,眼看金丹就要聚拢成形,经脉中疯狂涌入的灵气也几近衰竭,楚衍苦苦等待的天机宿命还是没有来。 只经过两次灾劫,最终成就的是八品金丹,而非九品紫金丹。 想不到他事实算计精明如斯,却在最后一关败下阵来。 上界成就九品金丹的人之所以少,他们相差的大概也是这一点运气与天命,并非是谁心性相差多少,而是天道不愿成全。 天资足够心性也够,最后偏要看老天脸色行事,谁能觉得不愤懑? 明明努力够了准备也周全,不是输给自己,只输给运气,再大度的人也会觉得失落不已。之前楚衍对所谓天命运气嗤之以鼻,他现在却能体味到只能怅然叹息的感觉,无可奈何也有些憎恶。 恍惚间,一丝久违的愤恨滋味涌上心头,苦麻酸辣,一点也不好受。 心魔说他太固执求不得,之后发展也是应征了他的话,真是不讨人喜欢又分外诚恳的回答啊。 少年低头想了一会,竟能心平气和地笑了一声,已然是宽慰与淡然的意味。 求不得就求不得吧,适时收手见好就收。多少人与这天命死磕较真,最后落得凄惨下场的还是他自己,谁能奈何得了? 楚衍忽然想开了,这心魔之所以如此难缠,更因他自己孜孜不倦非要求得一个结果有关。 固然梦魇担心是心魔,固执执念未尝不是心魔。看不开是心魔,未尽努力就退却,同样滋生心魔。 只要修士能思考会喘气,每个不经意念头都有可能导致魔念,无法斩却只能暂时安抚。 刚开始时楚衍看不开,他现在就心平气和多了。他不会堕魔,也并非一味恪守准则,不肯逾越半步。 全看最后结果如何,不需费心也不必在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低头时也得低头。 楚衍已然睁开眼睛,准备仔细体会一下,成为金丹修士是怎样的感受。可是天地在你面前都截然不同,换了个模样? 他还未起身,却有一股暖流顺着头顶仙窍直直灌入,一路横行无阻肆无忌惮,简直不能更野蛮。 明明是暖流,却像冰更如火,忽冷忽热复杂难明,让楚衍浑身上下都跟着狠狠一哆嗦。 那等感觉太过古怪,仿佛你的躯壳已然不属于你自己。 冥冥之中自有一双眼睛,在苍穹之上俯瞰着你,察觉到你目光注视后,它向你稍稍一点头,表明自己切实存在。 所谓天命,所谓天道。楚衍微不可查地一咬唇,牙齿打颤太过惊心。 第二次,这是他第二次体验到这种古怪感受。 第一次是在灵山之巅的那处小亭,与天意交融与万物合一,仿佛真成了神祇一般,无悲无喜心中漠然。 与外物没有分别,他也许是石头,也许是鸟雀,也许是自己。生平经历都被记载于册,每一丝念头都是清晰可见,能够被天意随意翻看无有反抗。 当时的楚衍并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脑中灵感奔涌无法停歇,长河万里直流入海,汹涌澎湃无法阻挡。 第二次体验截然不同,楚衍能明确地感觉到,天道是天道,他是他自己。 似有一双手在冥冥中推了他一把,本来快要定型的金丹,又开始吸纳周遭灵气。 周遭的灵气也跟着截然不同了,浓重得如若有形,甚至能看到色彩,是艳丽浓稠的紫。 紫气东来,祥瑞必至。这一刻,整个太上派都为之惊讶了。 哪怕修为再低的修士,只用肉眼就能看到此等景象。奔涌而来的灵气似云朵如潮水,已然将碧蓝苍穹变为一片淡紫,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加深。 小辈修士们忍不住瞪圆眼睛张大嘴,或是互相交谈或是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奇异景象意味着什么,只能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生怕错看了什么。 云霞如蛟龙似大海,凝为明月万里又破裂成片,似流星坠地,各类景象太壮美,壮阔到令人无法眨眼。 大能修士们稍稍淡定些,他们一掐算天机,有人无可奈何地叹气,也有人皱紧眉头。 楚衍,竟然又是楚衍。他前段时间刚在灵山大典上出了风头,夺得首席之位,现在竟然又要结丹。 更何况他成就的不是普通庸俗的中下品金丹,而是难得一见至为罕有的九品金丹,只此一点就值得他们重视这个人。 此时的楚衍,已然不能被看做一个小辈,他已然有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一个下界而来的凡人,居然能在太上派掀起这等暴虐风暴,怕是谁也想不到。 在这些或是惊异或是不安的大能中,唯有一个人笑得分外欢快又肆意。 尚余撑着下巴全心全意地看天边云霞,既无惊异也无不安,反倒是这些人中最放松最投入的一个。 他甚至不经意哼起小调,活像个看到有趣之物就双眼放光的少年,根本不似地位崇高的大能。 楚衍对外界震动一无所知,他还是全心全意地打坐,隐隐间却觉得怅然了。 一粒浑圆又无瑕疵的金丹,色泽紫金分外灿烂,自顾自地运转不休。 天地与他融为一体,灵气也不再抗拒他,任凭楚衍吸纳命令,都无任何反抗之意。 原来所谓自有天命,就是这等感受。楚衍明明想笑,可他竭尽所能扬起唇角,露出的表情更像是哭。 苦苦哀求都无法得到回应,却在骤然间心灵福至感觉忽来,哪怕你抗拒不从也是全然无用。 霸道又蛮横的天道早已决定了这件事,不需询问你意见如何,就自顾自敲定了结果。 就算楚衍顺了意,他心中仍有些别别扭扭的。当真是天道蛮横又无道理,它若是青睐一个人,哪怕再资质低劣的修士,都能成为大能。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一关比一关难过。楚衍无人帮助,全凭自己一股狠劲肆意闯荡,居然也能成就九品金丹,这已然是奇迹。 九品金丹固然需要淬炼心性,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看你运气如何。 楚衍也是如此,就在他快要放弃的一刹,天命又忽然开始眷顾他。 之前他把所有未来都义无反顾地押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等待天命审判,天命没有理会他。 等到楚衍心灰意冷已然看开时,不容抗拒的天命又来了,也不用他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就让楚衍金丹凝实,最后结果也让得偿所愿。 也许楚衍应该心满意足,可他还是莫名地不高兴。这种感觉无法与他人言说,却让楚衍隐隐间觉得不安起来。 被天命如此看中的他,究竟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是会粉身碎骨还是神魂无存,楚衍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唯有随波逐流而去,竭尽可能抓紧唯一一线生机,死死握住了就绝不松开。 少年稍一闭眼,收敛了眸中的锋芒。 天空中的紫色云霞也随之消散了,尚余无聊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问坐在他对面的人,“你瞧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你徒弟楚衍必能成就九品金丹,比你这个师父还强。你当时还笑为师痴愚,现在结果就是如此。怎样,你服不服气?” 第96章 坐在少年殿主对面的灰衣修士没说话。 尽管他竭尽所能保持沉默,眼睛里还是不由自主透出了一股无奈之感,就像大人看着顽劣孩童冒着被挠伤的危险逗弄一只小猫,两败俱伤并无好处,偏偏你还无法阻止。 在苏青云看来,楚衍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猫,看似脾气软糯实则爪子锋利。而他的师父尚余是名顽劣孩童,占据上风亦有可能随时失败。 这种比喻不大恰当,想来若是被尚余知道,苏青云这位很孩子气又分外恶劣的师父,必定会肆意嘲弄他的想法,再狠狠打击他的自信心。 苏青云算是知道,今天尚余主动邀请他会面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把,证明一下他所言不虚。 少年殿主眼尾上扬还眨啊眨的眼眸中,全是满满的得意与欣喜。 你瞧你瞧,为师厉害吧?就算你对楚衍百般冷漠,从未把他当做你的弟子看待,他仍能结成九品金丹。 一切都是为师给予的机缘,只需小小的一道微风助力,楚衍就可翱翔于九天之上,甚至不需要你这个师父插手做什么。 既是示威也是炫耀,总之尚余又一次证明了他眼光的精准独到。他虽未走出太上派一步,却能牵动整个上界的情况变化,可谓是真正的大能做派。 得意洋洋就要向他人显摆,此刻除了苏青云以外,还有更恰当的人选么? 尚余很为自己高兴,他赞赏般拍了一下巴掌,又扭过头看灰衣修士,“为师记得,你结丹时是七品金丹。碍于资质机缘所限,还算不错。” “当师父的比不上自己弟子,啧啧,这可有些伤面子啊。” 嘲弄的话语似是有心似是无意,终归让人听了不舒服。 苏青云对此习以为常,他静默一刹,也能针锋相对地说,“如果弟子没记错的话,师父是八品金丹,也非九品。” 言下之意就是互相伤害吧,当师祖的也比不上徒孙,你又何必斤斤计较揪住些微缺点不放? 少年殿主一耸肩,食指拇指比了个微妙的距离,“为师资质不差心性更佳,可惜就差了一点点运气,这也没办法啊。” 当大能的人,就要比寻常人出色些。或是脸皮厚或是能忍耐,终归要比普通修士一点就炸强出太多。 尚余也不例外,他甚至不觉得苏青云的话冒犯了他的尊严。 少年殿主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似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说了句话,“窈兰现在修为太浅,尚未结丹我不好断言品阶如何。仔细算起来,咱们师门上下,除了楚衍之外,也唯有你第一个弟子是九品金丹。”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慕薇还是采薇?” 短短一段话,字字句句都戳中苏青云心中伤疤,鲜血横流破裂绽开,他差点就忍耐不住了。 灰衣修士面色沉暗一瞬,干脆垂着头不说话。他已然如困兽般挺起脊背,是警戒的模样是防备的架势。 尚余也许看到了,也许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知道,他又闲谈般问:“哎,年纪大了就是不好,时间一久我就快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当师父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宁采薇。” 冷硬的三个字,如刀锋似寒雪,飘飘零零落满一地。 “哦,就是这个名字。”尚余恍然大悟般一拍掌,又目光闪烁地看苏青云,“都过了十余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毕竟是难以忘怀啊。” 该说的话,尚余都说了,苏青云自己又能说什么? 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师徒间暗生情愫,只是含含糊糊没有点清,时光走得格外缓慢又分外璀璨,每一寸都似镀了金般,华美绮丽得让人不敢回想。 直到那一日,苏青云的命途骤然断裂成两半。一半是绮丽金灿人生得意,另一半却是黯淡无光的灰白,再无色彩与声音。 隔了许久许久之后,苏青云才能如此平静地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甚至能置身事外地嘲弄自己痴愚。 明明他早就看出征兆,知道尚余在谋划着什么天大的事情,偏偏他一味相信师尊,天真到犯傻。 结果呢,结果就是苏青云永远失去了他第一名弟子。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少女,永远葬身于深海之下,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灰衣修士宽袖下的手指攥紧了,不被人察觉又分外用力地一握,又很快松开。他清俊面容上没有表情,就连神色也是淡淡的,仿佛尚余提起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苏青云越是此等表现,尚余反而越起了坏心思。 他生性恶劣,每次都想看他人失控哭泣或是愤怒的模样。唯有此时,那些假惺惺又虚伪的小辈修士们,才更真实,也才真正地活着。 “自从采薇转世重修之后,你就学会这种假笑,看似春风化暖分外温和,实际上眼睛里仍是冷冰冰的。”少年殿主一指自己的眼睛,“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为师。” “你迫于无奈收窈兰为徒时,虽说不大尽心思,终究有个当师父的模样。至于对楚衍嘛,你的态度就分外奇怪。若要形容的话,就是避之不及,简直把他当成了天大灾祸。越是在意越是闪避,你的反应倒让我分外奇怪。” “怎么,楚衍和采薇哪里相似?明明他们性别不同模样不像,性格也是天差地别。却能让你如此惊惶不安,我当时就觉得有趣。” 有趣,又是这恶劣的两字。 真如神祇在上审判众人罪责,听到再出格再触目惊心的经历,也只会唇角微扬给予这两字评价,听得人分外不是滋味。 忽如其来的一根纤白手指,直直点在苏青云额头上,毫无征兆。这亲昵举动没有持续太久,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就很快挪开了。 苏青云本能地耸动骇然了,他刚一抬头,就撞上尚余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心中诸多复杂情绪立刻变为憎恶与恼怒,如烈火焚天差点压抑不住。 “我那时就想,也许楚衍就是我要找到那个人。既然你这个当师父的冷落他,我这个做师祖的总不好不尽兴,于是我稍微对那小辈照顾一些,结果也没出乎我意料之外。”“师尊心机深沉神机妙算,自能得偿所愿。”灰衣修士冷笑了,“眼看师尊就能得偿所愿,我也替你觉得高兴。” 嘲弄的讥讽的话,明晃晃表明苏青云心情不快。 当徒弟的如此顶撞师傅,不管哪位大能都会生气,至少也要将这不够恭敬的徒弟扫地出门。 尚余从不是普通人,他不光懂得如何激怒他人,也对此等尴尬状况,有了十成十的心理准备。 少年殿主轻松地一晃脑袋,仍然觉得有些遗憾,“青云,你就是不够心狠,所以才会处于下风。” “师尊莫非希望我无所顾忌,放肆地大声责骂您?” “你要骂就骂,等你骂够了我再继续。” 还是毫无怒气的一句话,真如明月照大江,倒让苏青云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十分难过。 他沉默了好一会,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其实也知道,过去对你有些过分,可我也是没办法啊。”少年殿主拧着眉毛,罕见地有些忧愁,“你不亲近我,其余人也视我为洪水猛兽,对我提防不已。” “就连我精心培养的楚衍,同样对我不大感激。我为了求他帮我做那件事,不得不向他提出交易,事情结束之后就因果两清,他那时也再不是太上派的人。” “你看看,我都牺牲到这般地步,他还有何不满意?” 少年殿主连连唉声叹气,他还十分委屈地一吸鼻子,真像只可怜巴巴蹭在主人身边的小兽,眼睛水亮委委屈屈地叫唤一声,再心如铁石的人都会心软。 苏青云想要冷笑,终究还是一抿嘴唇保持静默。 尚余不愧是他师父,修为高超心机深沉。哪怕是挟恩图报这等事情,让他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甚至还能让旁人觉得他实在委屈。 偏偏是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师尊,有传道受业之恩。就如掐住了苏青云的喉管般,随时都可能让他呼吸停止,想要翻脸都力不从心。 许久之后,灰衣修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听来冷淡得根本不似他自己,“如果师尊敢告知楚衍实情,只怕我这徒儿会当场叛门而去,哪怕无数人追杀也义无反顾。”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师尊培养小辈给予其机缘,就是为了看他们步入末路。既然许下的承诺绝不会应验,师尊又害怕什么?” 辛辣讽刺的话,像在冰水中浸过的鞭子,抽在空中噼啪作响。 “我只是隐瞒了一点小小的事情,无关紧要。”尚余一眨眼,模样仍是无辜又纯善,“如果楚衍能活着回来,我自然觉得高兴。” “毕竟是天大的机缘,甚至关乎着天道。不管哪个有野心的小辈,在得知此等消息之后,都会竭尽所能试上一试吧?” 似乎是为了博得徒弟赞同,少年殿主的语气也不那么肯定,犹犹豫豫还带点忐忑,与之前强硬果决的语气截然不同。 “如果师尊早早告诉他们,这机缘十死无生并无出路,想来根本无人愿意去。” “楚衍害得那陈家小辈修为全无,他一心急就走了绝路,早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横竖都是没有出路,换做是我,就会试一试,没准就能走出一条通天大路。” 如此还不算完,尚余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又笑盈盈对苏青云说,“仔细算起来,这事你我有份,窈兰也参与了。师门上下三代都不清白,我们都是共犯呢。” 这次苏青云没生气,他甚至想笑。 明明所有事情都是尚余一手策划,他算准了陈家的反应,算准了自己的不甘与怀念,一步步逼得楚衍毫无退路,只能径自向前。 楚衍要么撞得头破血流神魂俱灭,哪怕他侥幸逃出生天,也再无心思与尚余计较往日的恩仇。 身为一个大能修士,居然能如此不要脸地威胁一个小辈,可真让苏青云长了见识。 他甚至觉得,以尚余如此心性智慧,若不能得偿所愿才是怪事。毕竟自己师尊盘算了这么久,密密麻麻的心机都快结成一张蛛网,看似轻而易碎,实际上却能从海底捞出那轮虚幻不存在的月莲。 横竖尚余总有其余选择,他从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人人皆是棋子,也许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别看师尊现在事事得意,就怕有朝一日自食苦果。”灰衣修士下了断言,征兆不祥令人心头一紧。 “相信我,你看不到为师落魄的那一天。”尚余懒洋洋一点头,眸光凛然一刹,又瞬间软化。 他故意凑近些,在苏青云身边蹭蹭挨挨,真像只亲近人的小兽,“怎么,你很希望为师失败么?” 能将威严委屈可怜凛然诸多情绪收放自如,每一刻露出的都是不同的脸孔,这世间大能怕都没有如此能为。 苏青云确信,他这位了不起的师尊有朝一日不当修士,只在凡间讨生活,最后都能博得好一场荣华富贵。 被自己师尊逼问着表态,让灰衣修士静默了。他稍稍低头,似是已经服软,就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才好,如此才乖,尚余满意地离远些。 他就喜欢掐准了每个人的心思打算,逼得他们身处悬崖边,时刻战战兢兢几欲发作,而后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他们一把,让所有怨气恼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窈兰如此,苏青云也不能例外。要怪就怪他们运气不好,不小心撞上自己吧,谁让他不是个好人呢? 尚余本来都转过头去,他又听到背后的苏青云坚决果断说了四个字,“自然如此。” 真是斩钉截铁的话,一点不像他软弱又纠结的那个徒弟。少年殿主虽然心中诧异,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眉尾微扬似在询问。 “我说,我期盼着师尊早些失败,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楚衍能够活下来。”苏青云还嫌不够,又笑了笑,真像放开所有负担一般,“我前途已定没有指望,只期盼自己的徒弟争气些,替我出一口恶气。” “荒谬。”少年殿主也在微笑,轻软的两个字从他齿间吐出,自有一种不容否决的意味。 “你没有勇气和我翻脸,便将希望寄托他人,好似水中捞月注定无果。如此懦弱又这般无用,根本不像我的徒弟。难怪你顺利结婴几十年,还是修为停滞,丝毫没有突破的迹象。” “你过去的那个对手,凌烟阁的小修士,现在修为都快超过你。真是没用啦,我可怜的徒弟。” 也许是无所顾忌,也许是肆意恼怒,尚余嘲弄他人时一向不留余地。哪怕面对的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苏青云,亦是如此。 大能发怒,天地自会有所感应。 看不见又无征兆的烈风来了,如刀割面亦催压着万事万物。周遭树木瞬间开裂压低,云层也被搅动得混沌不堪。 苏青云没像之前一样,被师尊两三句话就击倒。他耿直笔挺地站着,纵然承受了莫大压力,还有一种无形气度加诸其身,让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我如果和师尊一样冷然无情,那我宁愿自己早点死了。”灰衣修士紧皱的眉宇松开了,已然是全然放松无所顾忌的模样,“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采薇,哪怕她已经不在,只要我还记着她,她就仍然活着。” “我和师尊不一样,我不会算计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能活多久活多久,,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也不需师尊干涉什么。” 灰衣修士断断续续说完这些话,他猛地肩膀一缩,咳出一口血来。不是普通常见的红色血液,而是淡金色又飘忽不定的一团,风一吹就极快消散了。 那是修士的本命精元,苏青云显然伤得不轻。只这一下,他就折损了十余年修为。 眼见忤逆自己的弟子受到惩罚,尚余终于稍稍冷静些。 那股催压万物山崩地裂的庞大气势,刹那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仍如往常般宁静,仿佛之前的疯狂不快都是刹那幻觉。 少年殿主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他刚才也气得不轻一般,他淡而又淡说出一句话,“随你吧,只要你不做无所谓的事情,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徒弟。” 这话苏青云听来分外讽刺,仿佛他们之前真有些师徒情分一般,真是假惺惺又令人厌恶。 反正都已无所顾忌,苏青云还想不知好歹再说几句。但尚余长袖一挥,他整个人懵懵懂懂间就到了山下,哪怕再踏步向前,都只是原地踏步。 尚余当真是恼了,大概他这位自傲又虚伪的师尊,千百年来从被人如此忤逆过。 寻常大能根本惹不起他,只凭尚余一张嘴,就能让他们无所适从愤恨恼怒。大概也唯有自己这样的人,才会不知好歹地作死。 其实苏青云现在也心有余悸,他都没想过自己能完完好好地活下来。虽说如此,他仍是不后悔的。 灰衣修士定定凝望了好一会,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好似与尚余四目相接般,气氛紧绷如同结冰,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如果楚衍能活下来,那可真是太好不过。这至少也证明,尚余不是无所不能打的神祇,他也会犯错也会生气,也会跌落云端境况落魄。 苏青云想给楚衍传信,至少给他这名徒弟传递一些信息,要他谨慎要他小心些。可他嘴唇张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连思绪也被冻结一般,相关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如在雾中。 好手段,真不愧是自己手段高明分外缜密的师父。灰衣修士捏着一枚玉简,徒劳无益地注视一会,又把它瞬间捏碎了。 点点玉屑纷乱如雨,看来格外好看动人。 对于自己师父和师祖闹翻的事情,楚衍也是稍有感应,并不知晓实情。 大能修士发怒,太上派所有元婴修士有所感应,个个噤若寒蝉被震慑到害怕。 楚衍本来不该知晓这样事情,但他九品金丹隐隐与天地相通,也有一些格外奇妙的感应。 少年只是稍皱眉一瞬,略微有些奇怪。 他只是疑惑,究竟自己那位坏脾气又难缠的师祖,究竟和谁发这么大的火。和尚余这种蛮横霸道的人作对,想来结果分外凄惨,将来也是前途未卜漆黑无光。 仔细想了一圈,楚衍也猜不出实情如何。也许是世家,也许是某位小辈,总之绝不可能是自己师父苏青云。 那位明哲保身从不多话的师父,虽说对尚余不满,可几百年他都这么忍了下来,又岂会突然之间就发了火。 总不至于,是为了他那位早已去世的师兄或是师姐吧?人都死了那么久,还计较个什么劲,未免太傻。楚衍一点头,叹息一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这件事也没耗费他多大功夫,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楚衍都在研习各种道法阵法,恨不能把每一刻时间都拉长三倍。 他难得有如此安闲的时候,恐怕这样宁静的日子不会太久。而事态发展,真和楚衍想象的一模一样。 第97章 根本是毫无征兆又无预料的情况,楚衍当时还在修炼术法,忽如其来的声音就在他神识中响起。 “徒孙,明日到了你我约定的时间,不知你准备得如何?” 尚余还是一贯绵软带笑的普通腔调,没有恼怒也不见逼迫。 纵然他是身处上风占据优势的大能,说起话来还是客客气气毫无勉强之意,只是作为小辈弱者的楚衍如何想,就不在他思考范围之内了。 原本表情平静眉头松弛的少年,忽然间就是一皱眉,刚才心如止水波澜不生的好心情,也跟着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好长一段悠闲时光,活像是偷来的。自从尚余那天与楚衍讲明原委开始,他就时刻紧绷着一颗心,等待时日耗尽的那一瞬。 就像时刻身处悬崖边,摇摇欲坠站立不稳,一阵风吹就让他跌落山崖。冷汗涔涔心惊胆战,都只是算最轻微的反应。 这样难耐的时光更像是折磨,还不如干脆利落摔得粉身碎骨,来得更加爽快些。 如此忐忑不安的状况持续了许久,那阵该来的风都没有来,楚衍纵然能够稍稍宽慰些,仍然没有彻底放心。 好在尚余没有让他等待太久,舒适安闲的时光终究结束了,楚衍心中那块巨石也扑通一声落了地。 不等楚衍回答,少年殿主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也怪我不懂人情世故,还没先恭喜徒孙成就九品金丹。” “凝结金丹才算真正踏上仙途,寿元悠久能为非常。而稀罕至极的九品金丹,怕是天底下都没有几个。徒孙你这一步踏出,已然是前途无量令人艳羡。之前那些鄙夷你瞧不起你的人,只能仰望艳羡地看着你,都与你搭话。” 在尚余想来,以此话题作为开场,大多不会错。 谁不喜欢别人赞赏他恭维他呢,毕竟修士也是人,没到太上忘情的地步,谁敢说自己心性淡然鄙薄名利? 更何况楚衍又是如此年轻,这小辈徒孙不光能为大,脾气也很大,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少年心性大多如此,修为高些就要洋洋得意,把之前遭人鄙薄的仇怨都一一还回来。 之前楚衍在灵山大典上与李窈兰的两次谈话,无不验证此点。记仇好啊,发怒更好。 有弱点才能算是寻常修士,好收买容易拿捏。即便之前自己与楚衍交谈时,这小辈淡定得过了头,也还是少年心性,不想处于下风罢了。 不服软就不服软,终究事情到了最后一步,尚余也没那么多时间同他斤斤计较。就当哄一个脾气差的小辈,句句挑他爱听的说,和逗弄一只毛色漂亮的灵宠,也没多大区别。 能得自己这等大能夸赞,这小辈想必会开心好一会,心里也一定是喜滋滋的。 这位长辈大能心思如何,楚衍并不知晓,他也懒得理会。 要夸就夸要骂就骂,反正他和尚余相看两相厌,再搞这些虚情假意的手段,才让人觉得厌恶。 虽说如此,长辈主动关心,该说的话楚衍还得说。他一扯嘴唇,即便明知那人看不到,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多谢师祖惦记我,晚辈不胜荣幸。” 听到这句话的少年殿主,立时眉眼带笑。 对嘛,这才好。和和气气的多棒,剑拔弩张字字针对,听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尚余这边想得悠游自在,他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提点那小辈一句,“你还记得,和你赌斗过的陈世杰么?” 陈世杰?这三字听来有些陌生,楚衍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才明白尚余说的是谁。 钟情李窈兰却被利用彻底的可怜人,也是他逼得楚衍远走太上派除妖,最后又与他赌斗,变相给予了他这场天大造化的人。 仔细算起来,除了尚余在背后的缜密安排之外,陈世杰才是楚衍修行过程中的贵人。 抛开他们之间那点无趣的仇恨,陈世杰简直称得上舍己为人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极了。 楚衍不记得陈世杰,也不是什么怪事。他向来不记仇,报仇过后就将过去仇怨一比勾销,也把仇人姓名与容貌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千百次轮回中,他仇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要是一桩桩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未免活得太累也不痛快。 这样的习惯到了上界之后,也没多大改变。陈世杰惹怒楚衍,他早已肆意报复回来,何必耿耿于怀不能忘记? 楚衍虽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陈世杰是谁,但他应对尚余时,还是回答得没有丝毫疏漏之处,“晚辈自然记得陈师兄,毕竟他曾经帮助过我。” 哦,帮助过他,这话实在说得漂亮委婉。尚余一扬眉,就见楚衍心中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探查得一清二楚。 怕不是陈世杰帮助过楚衍,而是那两人仇怨太深相看两相厌,恨不能至对方于死地。 唯有胜利者,才能轻飘飘又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番话来。落败者早就前途暗淡无光亮,再无资格与胜利者争夺什么。 纵然窥破了楚衍的小心思,尚余也难得厚道地没有揭穿他,而是语气淡淡毫不在意地说,“就在你夺得灵山大典首席之位,风光无限之时,陈世杰却转世重修了。” “他经脉寸断无法修炼,心性又太过刚烈,走到这一步也是情有可原。” 楚衍眼睫一颤,没有什么反应。他既不觉得宽慰,也不觉得如何悲痛。毕竟他与陈世杰之间的恩怨,早就一比勾销,从此只当是陌生人就好。 纵然陈世杰转世重修,与自己有那么一星星关系,但那还不是陈世杰咎由自取? 尚余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楚衍却紧绷着一颗心,知道其中必有至关紧要的转折点。 但凡这位少年师祖要做什么事情之前,他总会做许多看似无用的铺垫,每一步都能精准利落直戳人心。 楚衍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他选择静静地等待观望,就看尚余还能吐露出何等惊骇世俗的消息。 “本来嘛,我也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徒劳无益多添烦恼。一个陈世杰自然无关紧要,可他背后的陈家,就很麻烦了。不是太上陈家,而是真正的陈家。” “陈家势力之大,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可怕,就连我也不例外。而我接下来要你做的这件事情,就与陈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实在让我觉得头疼啊。” 尚余连连咋舌叹息,态度诚恳真挚极了,丝毫不见虚伪之处。 “我要你去离渊之底,替我找到一枚金丹,一枚已经转世重修的大能修士的金丹。” 短短一句话,蕴含的信息太多也太丰富。楚衍沉默片刻,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先说地点,离渊之底就不是什么随意可去毫无危险的地方。 离渊是一片海,那处海域位于上界最北,气候森寒呵气成冰,周遭全是冰山大海,无有边际不知尽头。 就算修士能够驾驭云光一日千里,走上十日百日,也无法横穿离渊。因为他们会因离渊附近灵气紊乱,而无法辨明方向,最终迷失在那片海域之中。 更何况,还有严寒罡风吹裂修士的肌肤骨骼,越往云层高处越寒冷,甚至能让他们经脉中的灵气运转不畅。 传言中,除非修为到了炼神境界的大能,否则谁也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横穿离渊之海。 更安全些的方法,是乘坐巨轮一类的特殊法器横穿整片海域。 但也只是稍微安全而已,没有尽头的大海之上,还有各类凶猛妖兽,野性未退危险之极。修为到极高境界的妖兽,甚至并不逊色于任何修士大能。 神秘危险又狂暴莫测,这片海域因此得名,是分离之地伤心之地。偏偏那片海域之上,亦有各类珍稀至极的天才地宝,引得无数修士垂涎期盼,甘愿冒着天大风险搏上一搏。 因而从外界前往离渊的修士众多,能回来的人不过寥寥无几。他们对其余人讲出自己的经历,多半是九死一生危险至极。 楚衍在太上派内阅读书籍时,自然听说过这片奇异古怪的海域。他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亲自前往此地。 至于尚余所说的离渊之底,楚衍一听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离渊虽然是一片海,更是一道深不见底,几欲分割天地的海沟。究竟有多深有多可怖,没人仔细测量过,答案也就无从得知。 尽管自己这位师祖还没说要楚衍做什么,他已然觉得不妙。仔细一想过后,楚衍反倒觉得理所当然。 自然是这样,本来尚余要自己干的,正是如此危险的事情。否则他何必处处照料自己,给予楚衍天大机缘? 九死一生也罢,毫无生机也罢,总之楚衍从一开始,也没有其余选择。 他通过了尚余设下的层层考验,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成了金丹修士。楚衍修炼的速度,可谓超出同辈修士千倍百倍。 得了好处就要替人卖命,这道理天下通用无有例外。楚衍算是知道,李窈兰处处设局拖人下水的本事,是从何人身上学来的。 大概自己那位师姐,在少年师祖身边待得久了,自然学会他不少本事。虽说只有一成,也够她应付楚衍这等普通修士,随意将他拿捏在掌心之中。 过了好一会,尚余也没催促楚衍很快回答。他在此时显示出恰到好处的耐心,温温和和并不逼迫他人,态度却是笃定而自信。 好在楚衍从无侥幸心理,即便他明知尚余的要求如何危险,少年还是平平静静地问,“师祖的要求我知道了,但我想不明白,这件事与陈家有何关联?” “这其中自然关系重大。”尚余声音一顿,难得显露出一星星不好意思的迹象,“凭你现在的修为,要去离渊之底,唯有乘坐特制的坚固法器,也就是所谓天地舟。” “在上界,也唯有陈家财大气粗,能炼制这等坚固至极的法器。他们每年都会组织普通修士前往离渊,从不许门派与世家插手此事。这桩利润颇大的生意,也就被陈家垄断了。” 简单地说,原来就是楚衍与陈家有仇,自己这位师祖生怕他不明不白死在路上,因而特地提醒他一句。 事情说来格外曲折巧合,但仔细算起来,就连楚衍也不得不承认,他还真得担起这件事的责任来。 就算陈世杰挑衅在先被人算计,那又如何?他毕竟是陈家之人,自然身份高贵与楚衍不同。 什么一次赌斗就想轻易了结恩怨,未免想得太轻松如意。是了,是自己太天真,才会傻呆呆上当。 楚衍没有沉默,他短促地冷笑一声,就当是讽刺尚余。 都到了这种地步,还忍耐什么?难道非要楚衍夸赞尚余为人厚道,知道他即将遭遇不测,还特意通知一声? 若是说起来,尚余才是那个狠狠算计了陈家的人,楚衍不过是他一粒棋子罢了。 可谁让陈家没有能力向尚余寻仇,他们就只能拿楚衍撒气了。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楚衍还忍不住眯细了眼睛。他明白了一切事情,难怪身为师父的苏青云,一直对他态度冷淡。 恐怕自己的师父,也早知道自己活不下来,因而不费心思不花力气,也免得现在伤心。 好一个算计精明无误的师祖,好一个处处冷淡毫不在意的是丰富,好一个薄情寡义的太上派。 “不过呢,师祖我可不是那种不负责的人。我和陈家一人有些交情,他们会平安稳妥地将你送到离渊之底。至于之后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谢师祖告知。” 冷冷淡淡几个字,明摆着透出不满之意。尚余不觉得冒犯,他越发觉得楚衍此等表现是理所当然。 如果事情严重到这般地步,楚衍还能硬生生地忍下去,一切如常没有异样,尚余才会警惕楚衍。 原因无他,就是楚衍太能忍也太可怕了。 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眼看自己被推入险境,谁若还能笑嘻嘻地无所畏惧,不是缺心眼就是恨到了极点。 其实吧,就算楚衍恨自己,尚余也不怕。 报仇的前提,是楚衍要活着。而他绝不会给楚衍这个机会,这少年修士命定前途如何,也从来由不得他自己掌控。 不知为何,尚余忽然有些感慨。为楚衍,也为他自己。 纵然他们俩相隔遥远,少年殿主还忍不住皱眉又摇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换做是我,也是如此。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能活下来的就是大能,早死了算你命短,我都没话说。” “师祖不必多话,我想知道,离渊之底究竟有什么?” 楚衍不大客气地打断了尚余,他知道那人不会与他计较。毕竟他都快死到临头了,哪怕楚衍稍微冒犯些,尚余也不会生气。 谁和一个亡命之徒多废话,那才是真蠢,还费力不讨好。 “好,果然干脆。”少年殿主一拍掌,倒也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楚衍的话,“离渊之底,只有一处洞府,也是一位合道真君的坐化之地。” “他修为虽是合道,能为却非同一般,几欲与天道同化。仅此一点,就超出寻常修士太多太多。而你师祖我,虽然也是合道真君,和那人相比,也不见得多优秀。” 合道真君,听到这四字,楚衍心头一跳。 他终于窥见了,上界修为的最顶峰,层层云雾都已驱散,山巅原来如此窄又如此高远,寻常人一看之下,就会心生气馁无力攀登。 说起来,楚衍也应该觉得荣幸不是?毕竟他当初只是一名小小凡人,却能让合道真君亲自出手算计,这等造化可算是至为罕见了。 尚余也不管楚衍有何反应,他继续心平气和地说:“我需要他那枚金丹,来补足自己的道。毕竟我离推演天道的境界只差一步,谁不想修为更近一层呢?” “现今合道真君只有四人,我,陈家老祖,玄奇山李真君,还有一名散修。谁若早提升一步,谁就占了天大主动。天道未定没有方圆,人人都想修成真仙,而我,偏要以身合道。” 果断直白的话,毫不掩饰他的愿望与期待,是火光冲天几欲裂天的雄浑气魄,一望之下就让人心惊胆战。 楚衍没想到,他无意间竟能听到尚余吐露心声,那是超乎所有人意想之外的野心与期盼。 稍稍惊讶过后,楚衍又是心底一沉。他已然明白,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 从他被尚余带入太上派开始,所谓天命与天道就开始嘎吱运转径自向前,容不得后退也不许软弱。 “每十二年,那处洞府就开启一次。唯有金丹修士方能进入,当然,还需要一些格外的机缘筛选。谁若有幸继承那座洞府,修为就一步登天无人敢小觑。太上派,又或者说我选中的人,就是你。” 是啊,真正令人惊讶的事实就是如此。我命由我不由天,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楚衍想笑,他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可怕。并非因为尚余层层精妙的算计,而是他神魂不定心思难明,一切都乱了坏了。 自他听到离渊之底四个字起,就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想来脸色也应该是惨白的,活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虽然楚衍没有亲眼见到深渊之底,有何等奇异的景象,他整个人却已患得患失无法解脱。 他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偏偏牙齿打颤手指哆嗦,无可奈何的激动。 “我不要那座洞府里的各种珍稀之物,我只要那枚金丹,天道为证道心为誓,如有反悔,神魂无存。我还是那句话,哪怕你最后离开太上派也罢,给我那枚金丹,你我之间的因果恩情,也一笔勾销。” “那枚金丹对你无用,你修为层次太低,自然也无法融合此物。”尚余继续心平气和地说,带着点劝诱的意味,“这就是你我交易的全部内容,仅此而已,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 是啊,一点都不可怕。 前有陈家为敌,后有各位金丹修士青年俊杰虎视眈眈。他每走一步,脚下踏着的都是鲜血都是尸骸,是真正正正地以死相杀。 稍有一步疏忽,结果怎样不言而喻。这种血腥可怕的事情到了尚余口中,却只是轻飘飘不可怕一句话,听来分外讥讽。楚衍嘴角一扯,他还是笑出声来,“师祖说得对,当真一点也不可怕。” 果然来了,尚余一扬眉。 要讽刺也罢,要辱骂也罢,他今天就由得那小辈痛快一回。谁想他等了许久,那小辈竟没有第二句话,仿佛之前悲愤交加的反讽,只是尚余的幻觉一般。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也不想瞒着你什么。之前我也曾派出一名小辈相助我,可惜她最后失败了。那就是你的大师姐,也是你师父苏青云心心念念之人,直到现在,他还未能解脱。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步步算计阴损无情,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要机缘,我给你。想要自由,我也给你,只是过程稍稍费力些罢了。一枚金丹,换得太上派秘法传承,换得你一步登天大的机会。就算没有你,世间也有其余小辈,心甘情愿赌上自己一条性命。” 第98章 尚余真是非同一般,楚衍又一次如此感慨。 少年师祖刚刚的那番话,冷锐而柔软,似刀锋上流动着柔软的丝绸,活色生香也令人遍体生寒。 安抚有之威胁亦有之,让你不由自主就放缓心绪,一步步踏入他设下的陷阱中。偏偏妮心中仍是欢欣雀跃得到安抚,甘心为他抛头颅洒热血,至死无悔。 大约合道真君都有如此本事,他们近乎与天道相合,不用多费力气,亦能觉察到普通凡俗的众生有何情绪波动,精确残忍地直戳重点。 若在平时,楚衍也愿与这位少年师祖周旋两句,至少不让场面显得如此难堪。但楚衍现在心情不佳,他懒得伪装也懒得多话,冷淡如冰的一句话,就让尚余讪讪闭了嘴。 “我没有反悔,答应师祖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这可就有些尴尬了,原本尚余还准备千百句话说服楚衍,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终归要楚衍顺着他安排好的道路前进。 但少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让尚余所有狡黠心思尽数落空。 他稍有惊异地嘶了一声,坦荡从容地继续微笑了:“好,如此更好。徒孙果然是爽快之人,我十分欣赏你。既然你不会违背约定,我也愿竭尽所能让你活下来。毕竟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力气……” “师祖只有这些话想说?” 短暂的交锋中,尚余被第二次打断,让他难免有些尴尬。 楚衍终究非同凡人,他每每总有不经意的举动,使尚余深感惊讶。尚余已然发现,他此时竟处于下风,处处被动无处着力。 多么不可思议的情况啊,尚余是强者掌控全局,却被一枚小卒子逼得狼狈不已。换成哪位大能,心情都不会美妙。 对尚余而言,情况截然不同,他甚至有些欣喜。楚衍越强越骄傲便更好,他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既然成功的几率更大,让有能为的小辈稍稍放纵些,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只有这些。”尚余一拍掌,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明天你就出发吧,把我送你的那只鸟带在身边,它就是前往离渊之底的钥匙。” “好。”楚衍简短地应了一声,他发觉神识中的那道声音,已然彻底消失不见。 少年沉寂地一抖衣襟,缓缓站起身来。他面上没有悲苦也无惆怅,丝毫不像一名被逼着走向绝路的人。 恰恰相反,楚衍瞳光湛然唇角上扬,宽袖中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是迫不及待与跃跃欲试的姿态。 他来到太上派后,看似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实则每一步都有他人安排,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就连前方究竟是悬崖抑或坦途,楚衍都一无所知分外茫然。现在操纵他的那人已经松开手,将楚衍推向绝路,也使他看到自由的光亮。 若要成功,终究要付出一些代价。多也好少也罢,从来无人能够逍遥快活无有束缚。 楚衍有这个决心,也有此等觉悟。少年低垂着头片刻,又缓缓抬头轻声细语:“魔尊大人,你说,我能活着回来吧?” 沉寂在楚衍神魂中的青衣魔修,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嗤笑一声,虽说态度高傲,也带着安抚的意味:“有本尊在,你又害怕什么?” “你死之后,本尊也和你一块殉情,说起来还是你赚了。” 话说得着实不够动听,狠厉决绝不留余地。楚衍又笑了,少年真心实意的微笑,“好,如此就好。” 最后能得到这句保证,足以让楚衍顾虑全消。他不怕死不怕分离,独独害怕因自己无能为力而牵连他人,尤其是心爱之人。 那身询问,也有些质问蛮横的意思,也是委婉地询问简苍可是后悔了。他选中自己这个倒霉宿主,说不准就是神魂无存的可悲下场。 简苍自然察觉到楚衍话里的意思,也给予了肯定回答。 这一问一答着实微妙,若无默契绝对察觉不到,楚衍笑是心中愉悦两情相悦,生命中并无遗憾与懊恼。 恰在此时,羽毛金黄的鸟儿从屋外飞了进来,扑棱棱落在楚衍肩头。它迫不及待地在楚衍耳边叽叽喳喳,想用嘴蹭蹭主人,又心有余悸地停下了。 “无事,我都知道了。”少年伸手抚摸着鸟儿的翅膀,动作温柔又不经意。 他抬头望向远方,目光中满是灼灼如火的期待,似能从太上派直直望向极北之地,那里万物冰结海水深黑,既神秘又危险。 极北之地的岸边,停靠着一艘巨大华美的船只,足有十丈高。它着实太高又太雄伟,一仰头望去,都看不到顶。 它着实太高又太雄伟,活像一只体型庞大的巨鸟停靠在岸边,昂首抬头望向远方,纵然没有抖动翅膀眼神如电,同样能令人敬畏。 深黑如墨的海水拍打着船只,溅起的浪花却是洁白细腻的。围绕着这艘大船周围的,其上是各色云霞蒸腾,其下是人来人往分外热闹。 看热闹的普通修士有,稍有身份已经筑基的人也有。甚至在遥不可见的云层之中,眼力好的人能看到金丹修士的身影。 不明所以的普通修士,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交头接耳互相打探,就想知道这艘巨轮是何时出现的,究竟有何用处。 非同一般,当然非同一般。这样华美巨大的船只,本身就是一件极难得的法器。 再汹涌险恶修士无法横越的海域,它都能平稳安全地度过。哪怕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练气修士,乘坐这艘巨轮,也能横渡整片离渊。 这件法器能为极大,自然消耗的灵气也分外骇人。唯有一名练虚大能,竭尽所能驱动巨轮,方能让其顺畅流利地运转。 练虚大能个个身份高贵,谁也不会做这种卑劣又劳累的活计。 既然如此,那缺失的灵气就需用灵石填补。它在海域中每行驶一寸,都有数不清的灵石尽数碎裂,化为源源不断的动力。 整个上界,也唯有陈家与太上派玄奇山等少数上等门派,才有这等财力开动这艘巨轮。有所不同的是,太上派玄奇山自有其余产业,他们不愿耗费精力在此等无畏的事情上。 而极北之地的修士都知道,陈家包揽了离渊海域附近的所有生意。整片极北之地,也全是陈家的地盘。 每每总有修士被陈家雇佣,或是采摘珍稀药草,或是猎杀妖兽换取灵石。 这座极北之地不大起眼的小镇,在几百年间,已然变为赫赫有名的修士聚集地,人来人往分外繁华,甚至不逊色于云中城。 有船只出海即将远航,这情景在极北之地一点也不新鲜。但如果是这艘巨轮启动,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这艘巨轮极少出动,但每一次都能掀起好一阵狂澜。每十二年,修士们方能见其启动一次,上面的乘客个个都是金丹修士,他们这些普通人,远远望一眼就觉得心惊胆战。 这次同样不例外,那些大能脚不沾地直接落在巨轮上,根本不屑同他们交谈一句。 普通修士们只能远远遥望,纷纷猜测这艘巨轮究竟驶向何方。可是要出海寻宝,抑或离渊中有一头极凶猛的妖兽,非要出动如此多的金丹修士,方能将其斩杀? 这些猜测也对也不对,巨轮上了不起的金丹修士们,根本不屑解释。他们大多三五成群,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套情报。 上界有头有脸的金丹修士,互相之间大多不陌生。他们要么是散修,要么是各大宗门的弟子,终归不会太陌生。 眼见又有人落在船上,原本漫不经心四处张望的中年修士,立刻上前打招呼,“张道友,好久不见。” 另外那人一愣,而后同样热情地回应,“原来是刘道友啊,没想到你也来了。怎么,你也想试上一试?” 模样不大年轻的金丹修士,眉宇间却有几分桀骜之意,“先人洞府开启,有能为的人谁不想试一试?就算捞不到传承好处,能在离渊之底走上一遭,也能发一笔横财。” “也对,”张姓修士赞同地一点头,他还没说话,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另外一边,似被黏住了一般,根本挪不开视线。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名容貌姣美气质华艳的女修。 她容光若雪令人屏息,稍一扬唇侧目,眼神流转间,就是华彩肆意婉转妩媚,似月下绽放的一朵红色海棠。 明明这女修宽袍大袖并不俗艳,却能隐约窥见她玲珑身段绰约风姿,着实是个非同一般令人遐想翩翩的美人。 这样的女修自然有人献殷勤,围拢在这女修周围的男修,个个眉目英俊气质不凡。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女修逗得浅笑连连,分外令人瞩目。 模样好看的女修,张姓男修见得多了。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修,似雾气亦如毒/药,每个眼神都是朦朦胧胧,明明没有落在实处,你却觉得她在看你。 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无缘一亲芳泽,男修遗憾地摇摇头。在她身边的修士们,修为都比他高,且器宇轩昂格外英俊。 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大门派弟子,终归和自己这等散修格外不同,不由得他不自惭形愧。 此等微妙的变化,自然被刘姓男修尽收眼中。他一扬眉,格外小心谨慎地用神识传音道:“这次洞府开启,各类人等全都来了,就连一贯躲躲藏藏的魔道修士,也都敢出来。” “陈家毕竟是有名的大世家,也能容得下这些外道魔修前来寻找机缘,仅此一点,就让我等佩服不已啊。” 这一声提点自有其道理,也让呆呆伫立不愿挪开视线的张姓男修,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难怪如此,难怪这女修如此容貌如此气质,一举一动都能勾魂夺魄,远远胜过他见过的任何女修。 传言中魔道修士大多不正经,修炼什么迷惑他人心神的术法,真是分外令人鄙薄。 别看那女修娇娇弱弱分外美丽,实际上就是一朵吃人不吐骨头的妖花,谁见了不觉得心惊打颤? 恐怕也唯有那些没历练无经验的公子哥,才会被她迷惑住。张姓男修嗤笑一声,又不快地摇摇头。 其实他都知道,这些想法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有能力的修士,自能驯服得了这位魔道女修,至多是花些时间费些力气感化她罢了。他们有那个底气与本钱,能招惹得起就是胸有成竹,和他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不同。 得不到的女修,张姓男修反而分外鄙夷她,越发心中厌恶她,觉得这种女修和寻常炉鼎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以色相魅惑人罢了,这等势力的女人,当然喜欢修为高灵石多的公子哥,张姓男修根本不屑理她。 偏偏他的目光却不听使唤,贪馋般在那女修面上留恋不已。他恨不能将每一眼都化作永恒,能长长久久地瞩目,而非此时短暂地停留。 这等愚笨表现,女修周围的世家公子们自然看到了,女修本人也有些不快。 那是太直接又不遮掩的目光,简直像那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女修,恶狠狠又带着股瞧不起人的劲头,仿佛在看什么身份低微的炉鼎一般,着实让人不快。 女修纤细眉头一皱,她一句话不说,周围之人自能发现她心情不快。 佳人心情不悦,护花使者自然要负起责任。 他们有意无意地交换目光,自有一人主动走出去,看似亲切地与张姓男修交谈一句,他就战战兢兢地挪远了,不敢再看女修一眼。 张姓男修再不甘心,他也能怎样。 尽管已经心有准备,但他一听那女修竟是出身魔道凌云宫,整颗心就跟着浑身一哆嗦,所有旖旎想法早就消失不见。 凌云宫的鼎鼎大名,即便在散修中也流传已久。 传言中,那些魔道女修个个美貌如花却是蛇蝎心肠,不经意间迷人魂魄,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就连神魂都无法逃出生天。 着实太可怕又令人敬畏,这样的女修,自然不是什么人尽可夫的炉鼎,也容不得他放肆行事。 唐突佳人的粗鄙之辈终于走了,那些世家公子又不大开心地一摇头,觉得分外无趣。 他们轰走人还不算完,还要在心中暗骂两句。 胆小鬼,真是没见识的散修!就这点胆子,也敢觊觎凌云宫女修,真是不自量力,难怪被吓得灰溜溜逃走了。 在这些世家公子眼中,女修身份如何出身何门何派,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魔修又如何,长成女修这等模样,他们乐意花时间感化她。别看散修与仙道正派,都把魔道修士当成洪水猛兽,真正底蕴深厚的世家,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们挑选道侣,只看资质面貌气质,出身何门何派根本不重要。 世家大族中,固然有许多弟子拜入仙道门派,也有不少人投身魔道,大家也能和和气气坐在一起说说话,一点顾忌都没有。 即便见到那人远去了,女修紧皱的眉头也没松开。她若有似无叹息一声,带着点不甘与委屈,“我就知道,别人都讨厌我们魔道修士。” “那些人看到一个魔道女修,就认为她是人尽可夫的炉鼎,说出的话也难听极了。今日如果没有各位公子在我身边,我不知还要遇上怎样的刁难……” 剩下的话根本不用说了,女修稍显暗淡的眼睛,就胜过她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再修为了得的女修,也是柔弱女子,被他人鄙夷当然会伤心当然会难过。 他们见到女修此等模样,简直一颗心都快化了,越发将刚才那散修恨到了骨子里。 这样敏感纤细的佳人,又怎么可能是人尽可夫的炉鼎?她刚才模样平淡如水都很美,泫然欲泣时更是美到令人屏息。 只训斥一顿还是太轻,那就干脆出手利落些,等到了离渊之底再做打算。 不需女修再说一句话,早有人起了狠厉心思,已然准备好好处置那张姓男修。 这些世家公子纷纷出言安慰女修,句句温柔体贴,立时哄得女修不哭了。她破涕一笑,就是新雪初融纯粹如光。 公子哥们要看得呆了,竟然全都讷讷无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稍稍呆滞过后,这些人反倒开始明争暗斗起来。他们难得见到如此佳人,个个心思诡谲争风吃醋,一时之间就是僵持不下。 尽管这艘巨轮十分宽阔,却这一角情况格外引人注目。 偏偏周围散修们无人敢再看一眼。他们都明白自己根本惹不起那些世家公子们,生怕自己看错一眼神态不对,就像之前的张姓男修般,当着众人的面被训斥一顿,谁都觉得丢面子。 唯有女修们酸溜溜地瞥一眼,又恍若无事地挪开目光,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再吃醋也无可奈何,谁叫那魔道女修生了一张好脸,又格外会卖弄风情,自然把她们都比了下去。 聪明人早就沉默不语,唯有一些傻愣愣的修士,才会好奇地看两眼,又被其余人警告情况如何,乖乖挪开视线。 世家公子们又花了好大功夫,终于让女修不再自怨自艾。他们的心稍稍安稳些,又骤然间发现,女修的视线牢牢黏在一个人身上,近乎执着近乎欣喜。 如此专注的目光,仿佛整个世间她独独看得到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是她的全部她的悲喜,是她整颗心寄托安放之地,实在太缱绻又令人艳羡。 这样的眼神,如果是看自己就好了。公子们不约而同升起了一个念头,他们或是不快地皱眉,或是顺着女修的目光,冷利无情地望了过去。 一望之下,连他们自己都是一愣。 那并非是他们想象中器宇轩昂格外英俊的公子,而是一个年纪不大容貌秀美的少年。 真是难以形容的绮丽面貌,他似火焰又像星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仔细一看却冷到空茫,令人情不自禁一哆嗦,又觉得一股暖流从胸口到了心脏。 仿佛你一颗心都被那少年拿捏在手中,心跳扑通剧烈颤抖,从始至终都从未停歇过。 这般奇异感觉又令人难忘,就连他们之前心心念念的魔道女修,都显得颜色惨淡气质庸俗。 少年漫不经心上前一步,笃定自信脊背挺直,好像对周围人的目光汇聚一无所知。 他稍稍一抖衣襟,就将或是惊艳或是赞叹的目光抖落在地,毫不留恋也无自觉。 仔细凝望过后,公子们反倒有些恼怒。他们绝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看那少年看得发呆。 不过是一个格外好看的少年罢了,看上去修为平平毫无特殊之处,如何能赢得佳人瞩目? 刚有人神情古怪准备开口嘲笑一句,他们就见那女修风一般迈步向前,恰巧停在那少年对面,红唇轻启似笑非笑道:“想不到在这,竟然能看到你。” 真是语气微妙又缱绻的一句话,带着点伤感与不经意,似是旧情人久别重逢,稍一驻足回首之后,悠悠情思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熟人,果然是熟人。公子们因为这句话,又羡又嫉,恨不能自己都变成那个少年。 偏偏那少年不识趣,他疑惑地一皱眉,当真支支吾吾地问出口,“敢问这位道友,我们见过么?” 第99章 这句话听来分外诚恳,一点含糊迟疑的意思都没有。少年甚至郑重其事地拧身回头,眉宇微皱表情讶异,极好地表达了何为疑惑二字。 如此表现,大概也没什么人会觉得少年故作矜持。被魔道女修遥遥抛在身后的贵公子们,却觉得这人定是在装傻,确信无疑地装傻。 若是他们见过魔道女修此等美人,姣美如花浸染若水,一举一动间都有神/韵流转,他们才绝不会忘记这样的美人。 那少年故作惊讶,就是为了欲擒故纵,让这位美人对他越发印象深刻。 她总被人讨好奉承惯了,偶然间碰到一位非同寻常的人,自然而然会有好奇心。有好奇心就好,仅此一句话,当然胜过千百句恭维与殷切话语,旁人瞧了都觉得不大公平。 这等精妙算计着实心机太深,贵公子们稍微一想,就牙酸般吸了一口气,对那少年倒是越发不屑了。 其实事实如何,贵公子们也早就一清二楚。谁也不是多蠢笨不堪的人,几百年心中酸溜溜的,仍能揣测出事实为何。 只是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承认,自己殷切讨好的美人,居然对一位不大气派修为也不高的少年如此热忱。 这岂不是间接承认,他们所有人都败在这少年手下?未免太荒诞。 在诸多人若有若无的打探眼神中,楚衍是真心实意地茫然了。他向来不记仇记性也不太好,诸多爱恨情仇流水般从心头淌过,顺流而下最后什么都不剩。 因而这位女修究竟是谁,与楚衍有何渊源,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之前的迷惘与不知,也并非是作伪。 魔道女修不说话,她还是笑盈盈地看着楚衍,素白指尖轻轻一摇,“贵人多忘事,我就猜你不会记得我。” 骤然间的俏皮举动,让这姣美如花的女修多了几分活泼生动的意味,像水墨勾勒的仕女忽然活了过来,眉目皎然衣带当风,眼眸如波光流转,足以动人心弦。 自己难道应该记得她么?楚衍一眨眼,仍有些茫然。 若论容貌气质,这女修怕是及不上魔尊大人三成,自己又何必记得她? 楚衍见过的美人太多,若非到了简苍那种地步,否则其余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无色的一张脸罢了,并无任何区别。 但听女修的熟稔语气,他们之间的确有过交集,还分外熟悉。楚衍有些疑惑,他而后就警惕起来。 类似的套路他着实太熟悉了,他那位了不起的师姐李窈兰,可不就曾如此算计过他一把? 利用自身魅力周旋于追求者中,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拖得其他人下水。楚衍当时虽然窥破了李窈兰的诡计,奈何他境况落魄有求于人,即便明知后果如何,还是乖乖上了当。 现在可截然不同了,楚衍没那个闲心和这女修周旋。她那三分姿色,也许在其余人眼中是仙人是白月光,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少年礼貌地笑了笑,话语中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我不是贵人,只是记性不太好罢了。不知道友找我何事?” 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确。明摆着要魔道女修有话说话,无事就早早分别,那是陌路相逢也不肯相视一笑,非要擦肩而过毫无交集的冷然态度。 魔道女修还没说话,那些仰慕她而不可得的贵公子们,就气咻咻像只河豚,说出的话也变得不大动听。 “装,让你再装,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你以为自己修为极高,其余人都巴不得讨好你么,居然敢如此对待一个女修,着实没有风度。” “如此不堪心性,亏得你也是金丹修士,着实让我瞧不起。” 讥讽话语与谴责声潮水般涌来,瞬间包围了楚衍。这些人没有压低声音,每句话都说得刻薄,偏偏语气温和挑不出过错。 又来了,又是这般套路,楚衍都想叹气了。 他总是莫名其妙惹来桃花劫,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就能让他人深恨不已,不管在上界还是下界都是如此。 刚开始时楚衍还试图辩驳一下,之后他索性闭口不言什么都不解释。恨他的人多了,也不缺那么几个。 真有人敢对他下手,楚衍自然会好好教训他们,以牙还牙毫不手软。 这女修既已达到目的,而后就该装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低低啜泣两声,必能让这些人对自己的仇恨越发牢固。 楚衍什么都不说。他瞳光明澈微笑淡淡,只等着自己的猜测应验。 出乎意料的是,女修没有皱眉也没哭弱,她还是笑盈盈地答:“几位公子不认识他么,这位就是太上派楚衍啊。前不久楚道友刚刚夺得灵山大典首席之位,名动天下震慑八方。” “这样出名的人物,怎么公子们都不认识呢?” 一席话,让周遭人凝望楚衍的目光越发复杂。他们当然知道楚衍是谁,即便是再消息闭塞之人,也曾听过楚衍的大名。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竟会在极北之地看到楚衍。 毕竟当初他们听到楚衍夺得灵山大典头名的消息后,全把他当做一个前途无量的小辈,也许值得他们和颜悦色地鼓励两句,日后也能攀个交情,仍不值得他们正眼看待。 终究筑基与金丹修为差距太大,没有几十年苦修,楚衍怕是绝对成不了金丹修士。 毕竟未来前途太坎坷,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的事情。再天资了得的少年俊杰,也会被大浪淘沙神魂无存,事实残酷又现实。 因而楚衍的名字相貌只在他们脑中过了一下,就被他们遥遥甩开,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寂静,此时的气氛才是真正的寂静。由筑基到金丹,他们中有人修炼了几十年,亦有人花了上百年功夫,才克服 不少人都被楚衍修行的速度震慑住了,心神恍惚又是讶然。 金丹修士们也顾不得矜持,齐齐目光凝聚,仔仔细细地将楚衍打量了一遍,就想看看这少年有何出奇之处。 的确是不到二十岁,少年模样好看却稍显稚嫩,甚至不能被视为一个男人。然而他修为却是毋庸置疑的金丹一层,仔细一瞧就能验证此点,否则陈家修士也不会放他上船。 这样小的年纪,就已是金丹修为。和楚衍比起来,再骄傲的天才都成了蠢笨之人,已然没有了骄傲自豪的本钱。 众人既是羡慕也有嫉妒,各类目光乱糟糟在楚衍身上一晃,心思各异打算不同。 有人准备等会结交一下楚衍,至少与这少年攀攀交情,没准将来就有用到这份交情的时候。有人还是面色不悦,他狠狠剜楚衍一眼,仍然惦念着求而不得的魔道女修,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 更有底气的人,淡淡看楚衍一刻就挪开视线,没有任何打算仍是沉静若水。这类人修为高底气足,再大的意外对他们而言,都不会惊动他们。 形形色/色各类人等,反应各异表现不同,倒让楚衍越发觉得有趣。他饶有趣味地环视一周,既无避讳也不心虚。 有人瞪他楚衍就瞪回去,毫不客气嚣张极了,活像个没城府又天真的少年修士。 这般表现自然不讨人喜欢,但修士们随即一想,又记起楚衍出身太上派,哪怕嚣张些也再正常不过。 天资高自然脾气大,绝大多数天才人物都是如此模样,他们并不惊讶。 那些对魔道女修虎视眈眈的贵公子们,也神识交流,明白楚衍身份为何有何底气,全都默然不语了。 世家子弟当然比散修高贵,能够随意欺辱他们,都不用担心有何后果。甚至连一些大门派弟子,在他们面前也不要谦虚些,收敛起所有骄傲与脾气。 但太上派这样的上等门派,本来就能毫无顾忌地俯瞰众人。更何况楚衍又是太上派的天才人物,地位凛然高贵,更是谁也不怵。 恐怕唯有陈家这等出类拔萃的大世家,方能挫挫楚衍的锐气。 这念头刚起,就被贵公子们打消了。 他们可没忘了,楚衍当初刚筑基时,就从陈家旁支一名年轻子弟手中,夺得了灵山大典的参赛资格。 楚衍出手狠厉全不留情,他还是好端端活到现在,足以证明他不简单。令人咋舌叹息的是,那陈家子弟却被逼得转世重修。 结局差距之大,一个在云端一个却已无前途,如何令人不心惊胆战? 于是那些敌意目光稍有退却,像被掐住七寸的毒蛇,莹莹烁烁的恶毒目光全然消失,温顺地像一条麻绳。只是毒蛇毕竟是毒蛇,它刚一自由,还潜伏在草丛中,时刻等待着暴起伤人的时机, 在这古怪又令人惊讶的气氛中,反而是魔道女修表现最为正常。她从始至终都是笑容淡淡,没有讨好也无惊惧,真像故人重逢而非别有用心。趁着许多人都缓不过神的功夫,女修亲昵地眯细眼说:“我是萧素,刚才只是为了同楚道友打个招呼,别无他意。” 萧素,一听这名字,楚衍都愣住了。他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女修,像在看待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仔细认真极了。 他当然记得萧素,毕竟当初楚衍在她手上吃了亏,也为她自作聪明百般算计感到惋惜又有趣。 林修羽苏青云与萧素,还有他刚刚飞升上界时,就碰上太上派的那场筛选,一切清晰鲜明得似在昨日。 最后成功拜入太上派的是楚衍,只是一切是福是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故人重逢自然是好的,不管是林修羽还是萧素,楚衍都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尚在自由之时的光阴,每一寸都是金灿光亮的,值得楚衍仔细捧在掌心端详。 楚衍只是没想到事情这样巧,前段时间他刚刚看到了林修羽,今日又看到了萧素。 这女修脸孔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好看,肤光若雪眸如秋水,只是那身如雪般凛然的气质,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现在的萧素,妖艳肆意无所顾忌。她从发丝到发梢,都仿佛浸润着气味馥郁却见血封喉的□□,让人忍不住接近赞叹,却不敢亵渎分毫。 之前的那位白衣女修,虽说也是心机深沉却掩饰得太好,真似凛然如雪高傲俾睨的仙道女修,就连林修羽也被她骗得死死的。 反差太大难以置信,她根本就像换了个人,楚衍认不出也再正常不过。 他心中有了疑问,一旦堕入魔道,竟会从里到外彻底改变么?之前萧素同样资质不差,也是意志果决令人赞叹,还差点被收入玄奇山门下。 若非她自作聪明擅自修炼功法,萧素也不会落得那等凄惨下场,就连前途也被蒙上一层薄薄阴影。 然而现在的萧素,已然是金丹修士。单论修炼速度,比楚衍更胜一筹,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仙道都说魔道中人心思诡谲,虽然很有些逆天而为的秘法,需要付出的代价却太过沉痛。 然而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收获,只看萧素现在的境况,怕是有不少修行无望的修士,都甘愿堕入魔道奋力一搏。 似是看出楚衍的疑惑与打量,萧素也不避讳什么,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楚道友猜得不错,我现在就是魔修。说来事情复杂得很,楚道友若是有兴趣,不如你我详谈一番如何?” “你我难得在此重逢,可否给个面子,与我叙叙旧?” 佳人荡漾的波光来了,含蓄又亲昵地停驻一瞬,媚眼如丝就是如此。 即便是默不作声的旁观者,也被萧素这一眼看得心跳如鼓,恨不能立刻答应,不管这女修要求为何都心甘情愿。 楚衍没动心,他仔细思考了好一会,才淡淡点头。少年态度之矜持,神情之可恶,让旁观者都有些不忿。 这等美貌女修主动邀请你一遍,就是十分给你面子,谁想楚衍还要推三阻四地卖关子。他非要萧素请上第二回 第三回,才肯点头答应,实在让人恨得牙痒痒。 但那又如何呢?谁让楚衍年纪轻就修为高,再加上他模样好看,自然有桀骜的资本。 旁人再艳羡再叹息,也只能默默注视着那两人走远。萧素在前楚衍在后,两人距离微妙并不亲昵,仿佛从始至终都没贴近过。 楚衍没想那么多,也无那些小心谨慎步步算计的心思。自从他结丹之后,知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已然是无所顾忌。 先前那些恭谦礼让,全是伪装给尚余看的,意图迷惑这大能,让他错误估计自己的心性脾气。 可惜掩饰无用无可反抗,从一开始,楚衍就没有回绝的余地。既是如此,楚衍反而彻底放开心绪。 他人算计也罢威胁也罢,大不了一刀劈了了事。打得过就活着,打不过就跑,萧素哪怕有千百种阴谋算计,楚衍都全然不惧。 虽然心中杀意凛然,楚衍面上还是平淡如水。他紧贴在手腕的短刀,也如有所感般温热了一瞬,格外服帖又亲昵。 走在前方的女修,忽然间回了头,她眉头微皱,轻微叹息道:“我当真别无他意,怎么楚道友总是误会我?” “我打不过你,这我也知道,楚道友不必对我处处提防。” 少年没说话,他稍一抬眉,意思就已明确了。那还是信不过的冷漠如冰,绝不会因女修三两句温软话语,就瞬间消失。 “楚道友真是,哎。”萧素说了一半,自己又叹息了,“我看你如此模样,必定是因为某位女修吃了亏,因而谁都信不过。” 萧素眼睛一亮,咯咯笑出声来。仿佛她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太荒诞,绝不可能发生。 她与楚衍相识太早,交锋的过程也不可谓不惊险,因而对这少年了结太深。 别看楚衍总是温温和和没有脾气,他一旦发起怒来,比眸光血红几欲噬人的妖兽更可怕。他什么手段都敢用,什么话都能说,已然让萧素赞叹佩服。 她后来仔细想起来,既是遗憾又是惋惜,也一直惦念着何时与楚衍再次相遇。叙旧也好交锋也罢,见过了那等惊才艳绝的少年,总觉得其余追求者太蠢笨又无趣,都不如楚衍厉害。 萧素并不是有绮念,而她是远远遥望欣赏就足够,也隐隐期待着楚衍会有怎样的成就与未来。 毕竟是打败了自己的人,至少也要比自己强吧?灵山大典萧素没去,她只听到了楚衍名扬天下的消息,当时就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那种感觉,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还带着点期盼与笃定。 是了,自己从来没有看错人。 萧素有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她期待这少年在上界掀起狂澜,将整个世道搅扰得纷乱不堪腥风血雨,因而她才能在此谋得些许利益。 真不知何时能与他重逢,毕竟萧素这样只能依附他人的藤蔓,总要找到一株大树攀附才能松一口气。 现在萧素终于得偿所愿,她一直挂在唇边的虚伪微笑,也显得真心实意多了,“和外面那些人不同,我是真心实意佩服楚道友。自你我之前一别之后,我就心心念念惦记着你。” 话实在暧昧,活像女子对情郎表白心迹。楚衍没眨眼也没激动,他平平淡淡应了一声,停下脚步询问地看萧素。 “这种无关紧要的话,你不必再说了,浪费感情又浪费时间。你如此做派,我答应不是拒绝更不好,你我双方都难堪。” 冷硬拒绝的话语,直戳女修的自尊与傲意,还带着十成十的怀疑,已然能让听到话的人暴跳如雷。 萧素还在微笑,她轻巧地一点头,“既然楚道友不喜欢,那我就改。我不再多说废话,这回总行了吧?” 女修不再迟疑,她一路带着楚衍到了三楼。 她一推开门,就是一处清雅幽寂的茶楼,陈设精美氛围静谧,比起云中城内最好的茶楼,都丝毫不差。 这件法器真是非同一般,隐隐超出楚衍预料之外。它太庞大又太/安稳,根本不像凡间那些逼仄晃荡的小船,它更像是一座小小的城镇,该有之物一应俱全。 走进茶楼,根本无人招待,萧素却熟稔极了。她径自选了一处雅间,纱幕飘荡格外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女修对着桌上的玉简轻轻一划,微光亮起又瞬间熄灭,桌上就有一壶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突兀地出现了。 那雾气也是古怪极了,不断凝结为各种形状变换颜色,亭台楼阁花谢花开,格外纤细美妙恍然如真。 等你一眨眼,幻象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股莫名好闻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吸一口都觉得飘然如仙。 好茶,可惜楚衍连碰都没碰,丝毫不给萧素面子。 他坦荡自在地坐在萧素对面,轻轻一敲青瓷杯子,了当直接地说:“你有求于我。” “的确如此,我有求于你。”女修垂下头,露出一截玉般的脖颈,“别看我现在很风光,实际上还是处境艰难。我在门派受人排挤,不得不到极北之地搏上一搏。” 尽管萧素语气平静,没有不甘也没有委屈,还是遮掩不住她话中淡淡的苦涩之意,雾气般弥漫开来。 “如果你觉得我能帮上你,那就错了。我与你境况相似,同样不能自主。” 第100章 楚衍说起自己难堪境况时,不急不缓语气淡然,自有十分可信性。 按常理说,一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不作丝毫掩饰,要么是自暴自弃,要么是坦然以对无有悔意,怕是谁都该相信他吧? 魔道女修可没那么好哄骗,她纤白指尖绕着一缕鬓发,语气中透着婉转柔美又不容拒绝的意味,“楚道友可别骗我,你若是境况落魄,我岂不是成了乞丐?” 尽管萧素还是端然完好地坐在楚衍对面,她的手指却跳跳荡荡挪到了桌上,微妙悄然地敲了一敲,透着股亲昵自然的劲头。 这举动就胜过万千言语,更胜过泪眼朦胧苦苦哀求。 即便求人的时候,萧素也是脊背挺直毫不沮丧,她虽然地位稍稍低微些,却有种勃然而发的尊贵气派,让众多男修可望而不可即。 秀美少年静静望了她一会,闪亮瞳孔中跳动的是恶意,“许久未见,萧道友勾引人的手段越发出类拔萃了,不着痕迹就能迷得人服服帖帖,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乍一听到这般令人恼怒的话,萧素也没生气。她一早就猜到,这位老相识不会太容易打交道,被他反讽刺伤两句,都算稀疏平常的事情。 谁叫他们有过过节,谁叫自己得罪过楚衍。那记仇的少年一有了报复人的机会,可不会死死踩着她的头,将她直接踹进深渊中么? 不是无可奈何没有出路,萧素也不愿如此。她发现自己到了上界之后,诸多峥嵘棱角都被磨平,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对待其余人,我可不会这样费心。”女修笑意浅淡,她眸中光芒流转分外璀璨,“只有楚道友这样的人物,才值得我不要面皮亲自勾引。” “可惜楚道友瞧不上我低劣姿色,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自嘲与叹息太明显,女修的话音越来越低,已然让人不愿再讥讽她。 楚衍不为所动,少年脊背挺直表情淡然,好似根本没长耳朵没有眼睛一般。 骤然间,女修的面孔变得肃然端庄起来。此时的她,更像凛然不可冒犯的仙女,而非身份暧昧的魔道女修。 萧素二话不说掏出一个储物袋,指尖轻轻推着它到楚衍面前,“我只想问楚道友一句话,在离渊之底,究竟有什么东西?我用一千枚灵石,换一个消息。” “我从宗门流浪到极北之地,听到陈家出了大笔灵石雇佣金丹修士,一路护送这艘船到离渊之底,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女修轻轻一摇头,“报酬太丰厚,任务又太简单,我难免起了疑心。” “虽说海上有妖兽还有各种凶险之物,但有这艘坚固至极的法器在,怕是没什么灾劫能够奈何得了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百余名金丹修士同时出动,我自然有些好奇。” 更多的话,萧素都没说。她本来都有股天然敏锐的感觉,能从海风中嗅出风雨来临的气息,也凭借这种能为躲过了许多灾劫。 诸多迹象都已表明,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如果只是金丹散修被煽动也就罢了,可她甚至能看到世家公子与大门派弟子,这就很不简单了。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乌云密布闪电穿梭,偏偏萧素对真相一无所知,这让女修挫败又不甘。 只要有能搏上一搏的机会,萧素都不会放过。 她固然是一株依赖他人的藤蔓,但当这种植物看到一线天光之时,也会奋不顾身地向上攀爬,哪怕耗尽所有力气修为都是如此。 当萧素试探着询问那些世家公子时,平日里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公子哥们,却似笑非笑地岔开话题,或是给予一些不大正面的暗示。 谁也不是傻子不是情圣,平时和萧素逗笑取乐讨好她,算是小小的调剂。真要认准较真的时候,贵公子们当然会迟疑。 除非萧素肯付出什么宝贵的东西,否则她别想得知半个字。无可奈何之下,萧素就看到了楚衍,那简直是喜出望外分外惊喜。 少年不仅是太上派真传弟子,还在灵山大典上扬名天下。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竟也亲自驾临此地,想来是有什么非同一般的缘由吧。 有交情就好办事,一千灵石换一个消息,说来分外不值,萧素却觉得不能更划算。 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安的,就不知道楚衍可会答应这桩交易。 楚衍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掂量着那只储物袋,气定神闲眉宇沉静,似冰封的湖泊,不见其下暗潮涌动。 萧素一颗心,也随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终于,少年又把那只储物袋推了回去,萧素的心沉了底,像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 “不用灵石,反正这消息也不值钱。”楚衍淡淡地说,“在离渊之底,有一座先人洞府,其中就有天大机缘。” “陈家正是为了此事,才雇佣这么多金丹修士。一来为了确保安全,二来么,保不齐开启那处洞府,需要修士神魂血祭,也许你们都是炮灰诱饵。如果萧道友没蠢到极点的话,你就该早早离开别妄想太多,这样才能安定稳妥地活下去。” 果然如此,她的直觉猜想果然没错!女修瞳孔眯细一瞬,又缓缓放大开来,活像猫般机敏狡黠。 眼看少年说完话起身就走,毫不留恋态度果决,萧素赶忙起身急匆匆道:“我想跟在楚道友身边,任凭你怎样差遣都好。你要性命我给,把我当做奴仆差遣亦可。我只求你助我进入那座先人洞府之内,之后的事情,全看你我个人造化。”果然是非同寻常的女修,她以前途性命为赌注,就为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楚衍没转身,却不由自主跟着稍稍一点头。 真是无畏又枉然的举动,明明都是蝼蚁毫无胜算,偏要竭尽所能地奋力挣扎,仿佛能搏出一条出路。 楚衍没笑,他还是笔挺径自地向前,任凭女修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楚道友如果不信,可以与我订立契约。难得见到这么好的机会,我只是不愿放弃罢了。谁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见到一线机缘当然要死死攥紧了,手指断了都不肯松开。” “我全然不顾尊严不管太多,就想拼尽全力试上一次,只求楚道友成全我……” 女修不喘气说完了好一段话,自己都觉得忐忑不安。她知晓楚衍心性如何,也明白自己的条件并不能打动她。 话说到最后,萧素已然快要绝望了。楚衍就是她成功的最大可能性,难道真要她像炉鼎女修一般,人尽可夫出卖色相? 不是迫不得已,谁愿走到那般难堪的地步!尽管萧素成了魔修卑躬屈膝,她心中仍有底线不可逾越,那已然是她奉行已久最后的骄傲。 咬咬牙之后,萧素还得好声好气地继续说话,“楚道友,我知道你我没什么交情,也不好求你太多。但你无意间一个举动,都有可能改变我的一生。” “明知是强人所难,你就不该开口说话。” 听到明确的拒绝,萧素也没沮丧,反而有些欣喜。说话就好,能说话就代表楚衍动心了,已然有了软化的迹象。 “楚道友是贵人是大能,注定比我有能为……” “行了,不用夸了,听着就腻歪。”少年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用你发毒誓当奴仆,我帮你最后一次,就当了断因果。” 他看也不看欣喜若狂的萧夙,一拧身走得更快了。 并非是楚衍怜香惜玉忽然心软,而是他冥冥之中得到了感应,似温热露珠滴在头顶,瞬间清明诸事有神。 留下萧夙,看这魔道女修如何施展手腕左右逢源,也许会让他在这死局中找到出路。 总不好看大能们肆意而为,全无顾忌,自己却步步受限吧?少年冷然地一皱眉,表情冷肃一瞬,又软化开来。 其实原因并非全然如此,还是萧夙一句话打动了他。 当初绝望难言快要癫狂的楚衍,不也期望着会有谁能伸手拉他一下,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拽出来么? 类似的境况同样的境地,他索性帮萧素一下,就当为了纪念他心中难得的善念。 结果如何是否会有回报,楚衍根本不在意。他肆意而为不求报酬,也只是为了自己快意罢了。 毕竟身处绝境全无出路,与其一路横冲直撞气咻咻,倒不如稍稍放宽心绪。 没准这位了不起的魔道女修,也能在离渊之底掀起好一片狂澜呢。 少年嘴唇一扬,轻缓笑意还是直达心底,笃定又自信。 在这艘十层楼高的巨轮中,一层是店铺二层为酒楼,三层是茶馆四层是客栈,各有各的用处。 最顶层的房间,却从未对外开启过。这里空旷寂寥,是庭院幽深的秀丽景象。 不光有亭台楼阁树木葱郁,甚至还有一处碧绿寂静的湖泊,与外界景象全然无二,丝毫不像处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 一个少年就坐在这处小小的池塘旁,他伸出纤白手指,逗弄着水中忙碌游动的鲤鱼,长长睫羽让日光一映,似能泛出光来。 红黄白的各色锦鲤都是悠悠闲闲的,哪怕少年伸手逗弄它们,都没有太大反应。即便被少年捉住了,它们也傻呆呆地不反抗,一点都不灵活。 好在少年没有坏心眼,他捉住鲤鱼之后,淡淡注视片刻,又把它们放回水中,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无聊,这些鲤鱼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好吃。一旁的青鸟,无趣地斜了一眼,继续梳理着它顺滑的羽毛。 “你想吃么?”注意到青鸟的目光后,少年轻声询问一句,“平日里也不见你吃东西,鸟不都应该喜欢吃鱼么?” 青鸟更加不满了,它索性低鸣一声,又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 少年纤细眉头微皱,仔仔细细思考了一会,还是不知这鸟儿为何不理自己。反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小侍女,忍不住轻笑一声,又很快绷着脸不说话。 公子真是傻呆呆的,就像他养的鲤鱼一样。 青鸾这种灵兽,品味自然非同一般,哪会像普通鸟儿一样贪馋呢?再说了,也不是所有鸟都爱吃鱼,公子实在太过想当然了。 尽管只是轻微的笑声,却让少年回过头来。他直直站起身来,一步踏出就凑到小侍女身边,瞳孔中全是好奇之色,“碧玉,你笑什么呢?” 乍一面对那张动人心魄的脸孔,小侍女情不自禁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呼吸可闻,近到暧昧丛生。 她一颗心噗通直跳,纵然知道公子什么意思都没有,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惊慌失措。 长得好看就是好,随随便便一个举动,都能搅扰得自己茫然无措。 好比你无意间握住了一把晶莹月光,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那光芒从指缝漏掉,全然没有办法。 小侍女东张西望,就像找个借口应对公子。她本来随便撒个谎,就能糊弄过去。 但面对这样的公子,小侍女一丁点其余念头都没有,而是本能地不想隐瞒不愿隐瞒。 支支吾吾好一会,小侍女终于找了个绝佳借口,眼珠一转随口就说:“我笑这个人太蠢,随随便便就被女修糊弄住了。不用太久,他必然会被那女修出卖!” 虚空中全是各种画面,流动不已皆为真实。船上百余名金丹修士的踪迹,全在这小小庭院中显露无疑,哪怕用秘法遮掩都全然无用。 小侍女说的,正是之前公子格外关注的楚衍。她不光听到了萧素的话,也知晓那两人交谈的诸多内容,没有一个字疏漏。 果然,年轻公子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也不逗鲤鱼了,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两人看。 小侍女舒了一口气,反而有些忿忿不平了,“我也没想到,公子的对手竟是这么一个人。他莫不是被那魔道女修迷了心窍,那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亏得他还是太上派弟子,居然如此好色。” “他瞧那魔道女修好看,不光不收她灵石,甚至都不用她立个誓约,显然是被迷昏了头。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当公子的对手?” 更多的话,小侍女没有说出来。她心中觉得不快,却也不那么紧绷了。 好对付就好,既然那魔道女修野心不浅,也就意味着她能够被轻易收买。如此一来,让她倒戈相向狠狠捅楚衍一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侍女眼珠一转,已然想出了千百个对付楚衍的办法,她心中也有了底气。 不是自己太阴险事事都要算计,而是这件事着实关系重大。公子虽说修为很高本事极大,有时却未免太天真了。 自己不帮衬公子一下,又要怎样同老祖交代?万一让公子伤到一根手指头,小侍女都是战战兢兢心里生疼。 明明小侍女已经将心思隐藏得极好,少年公子却在她手上轻拍一下,安抚她惊慌不安的内心,“不必害怕,我很强。至于楚衍么,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我倒觉得,他真是同情那个女子,别无他意。换做是我,有别人苦苦相求,若我力所能及,也会帮衬一把,这是人之常情。” 少年眼睫一眨,说出的话字字认真,真有股格外可爱的劲头。 他反驳别人的话时,还是温温和和没有半点架子,仿佛眼前的小侍女是他的好友,而非下人一般。 小侍女不觉得多高兴,恰恰相反,她皱紧了眉唉声叹气,“我的好公子啊,你可别这么轻信。这魔道女修,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不好招惹的人。公子若是遇上她,有多远跑多远,一句话都别说。” 小侍女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我如果在公子身边,自有我应对她。如果我不在,公子扭头就跑,一句话都别说!” 浓黑的长睫颤了颤,像展翅欲飞的蝴蝶。公子沉思刹那,还是温软地追问道:“这样没礼貌,终归不大好吧?老祖只说让我杀了楚衍,又没提要我怎样对待别人。” “修士修行多有不易,他们竭尽所能才到了金丹。如果一个照面就被我杀了,怕是会觉得伤心不已吧。” 这话听来分外蹊跷,仿佛这小公子脑子里除了杀人与帮助他人之外,就没有其他应对别人的办法。 明明此等话语分外血腥可怖,小侍女听来却有一股天真稚拙的念头,让她根本放不下心来。 她自然知道,公子的杀意为真,怜悯之心同样是真。如此古怪又矛盾的两种特质,却在这少年公子身上杂糅为一。 他不发怒时眉眼平静好看,像个不染血腥的天真少年。一旦公子发怒时,分外可怖又不留情面,更似眸光血红几欲噬人的野兽。 但不管哪一种性格何等想法,都是她心心念念的公子。小侍女稍微想了一会,就眉开眼笑了。她稍稍踮起脚,拍了拍少年的额头,字字说得温柔,“公子应该听碧玉的话,不要随随便便靠近他人。” “那些金丹修士,都是心怀叵测之辈。公子太善良,难免会被他们欺骗。看到公子难过,碧玉也会跟着难过。公子不想让我哭吧?” 小侍女一撇嘴,就是鼻尖通红泫然欲泣,立时让年轻公子手忙脚乱了。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伸手抚了抚小侍女的面颊,生怕她哭红了眼。 “别哭啊,我不想让你难过。”小公子轻轻地说,“别人都害怕我,我只有你这么个朋友……” 话说到一般,小公子就自己哽住了。他的手指也跟着垂了下来,又是一副沮丧不已的模样,再无之前半点神采。 “其实我还有一个朋友,可惜她被我杀了。”小公子干巴巴地说,“那是老祖要我杀的人,我没有办法。太上派的人,就是老祖要杀的人,这点没错。” 说完话后,小公子还猛力一点头,实在不能更认真。 见到这一幕,碧玉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心中更加柔软了。 自从十二年前那场交锋之后,公子就变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比起手眼通天的大能修士,更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碧玉一无所知也不好询问。她只知道,公子活着从那座洞府中走了出来,面上神情呆滞手心还有血迹,修为却提升了好大一截。 只此公子就变得有些疯癫,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再多的灵药都是全然无用,那是心病是心魔,唯有靠他自己慢慢愈合。 这样的公子,本该在洞府中修炼好好养病,却因陈家老祖一道命令,又回到这陌生熟悉的极北之地,碧玉都跟着揪心不已。 有时候她也会想,老祖未免也太心狠。平日里对公子不闻不问,一有这样危险的时候,又把公子派了出来,小侍女都跟着忿忿不平。 公子什么都不记得,但也得有个人惦念他照顾他啊?碧玉自告奋勇,替公子谋划算计,事情也就稳妥许多。 “是啊,老祖要公子杀掉楚衍,公子照做就是,不用想太多。”小侍女声音轻细地劝慰道,“就像之前一样,顺手杀了他,根本不费太大力气。” 公子也跟着茫然地一点头,瞳孔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第101章 细细轻语声温柔缠绵地包裹着小公子,似雨落如花开,让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少年茫然无措的表情稍有改变了,变得温和变得天真,像个不知世事满心欢愉的孩子。 他见花开是喜见落雪是喜,固然有些残忍的话语,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孩子么,可不就该如此? 小侍女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很怕公子忽然发疯,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公子安静时极好,一发疯时就分外难缠,出手伤人性命都算小事。好在他对自己总是格外留情些,由此小侍女才能在公子身边呆了好些年。 不管其他缘由,只看公子鼻息安稳昏然欲睡的模样,实在太美好而无害。他长翘睫毛盖住眼睫,呼吸轻细胸口起伏,简直和毫无防备的凡人并无区别。 小侍女定定看了公子好一会,眼见少年睡得称了,才大着胆子抱了抱他。仅此一下就松开,她整个人却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得欢喜,仿佛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一般。 “有碧玉照看公子,公子必定平安无事。” 像是誓言又似约定,自然有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只是她声音太轻细,混杂在风声中,除了她自己之外,什么人都听不到。 倒是一旁仔细梳理羽毛的青鸾,忽然间轻鸣一声。长而悠远的声音,似能穿透层层阻碍,抵达另一处地方。 它侧着脑袋听了好一会,是在等待回应,好一会才垂下头来。 越往北走,天气越森寒气候越恶劣。天空中也难得见到光亮,都是阴沉沉乌漆漆的一片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阳光,让人的心情也跟着糟糕起来。 仅仅是阴天也就罢了,更多时候天上都在下雪。一片片雪花席卷而来,如刀割面分外凶猛,不一会就能把人冻成一块冰坨,都没缓和的余地。 修士不是凡人,他们自有灵气护体不惧寒暑。但极北之地的森寒,就连修士也是无可奈何的。那股子寒意似能透过肌肤直达骨髓,甚至能封锁经脉封住仙窍。灵气不能运转,那修士和普通凡人也就没多大区别了。 在此等恶劣的环境下,自然唯有修为高的金丹修士,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他们也要小心谨慎些,时刻运转着经脉中的灵气,一寸寸将侵入的寒意逼出去,虽不大危险,却有些麻烦。 因而自从这艘巨轮抵达离渊开始,就很少有人出去透透气。 他们与其在外面风吹雪割面,还不如在房间内消遣一下时间。 反正陈家出手大方得很,想饮酒就有上好美酒,想取乐自有舞女炉鼎,谁还会无趣至极地到外面吃风? 楚衍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他已经在屋外站了好久,面颊上也有了三分晕红。 他每呵出一口气来,都会被瞬间冻成白雾又消失不见。睫毛上也有了一层细密冰霜,稍眨一眨都觉得沉重。 少年似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情形,他甚至大着胆子伸出手来,去接那些分落而下的雪花。 雪花没把他看似纤弱的手掌直接击穿,而是在他掌心停留片刻,就温顺地融化成水。 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之外,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凛然气味,比什么提神的香料都管用。 少年目光再往远处看,全是一片黑沉暗淡的海水之上。比起寻常可见的碧蓝海水来,分外古怪又有趣。 细细碎碎的冰块漂浮在海水之上,大片大片的,起伏不定随波逐流。 再更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冰山,洁白冰晶映着天边暗淡的光辉,看久了就觉得那些冰山会发光,幽蓝古怪的光芒,似鬼火更像野兽的眼睛。 这艘巨轮行走在其上,笔直孤挺地破开一条路来。哪怕再高耸的冰山,在这艘十丈高的大船面前,都渺小的不值一提。 楚衍甚至有个古怪念头,大概这艘船如果撞上冰山,也会全然无事地继续航行。 毕竟是陈家花了好大力气造就的法器,当真如凡间船只那样容易损毁,根本说不过去。 这艘船怕的也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冰山,它自从起航过后,已经足足走了十天。这一路上也遇到过不少风险,并非全然无事。 有海中妖兽忽然袭击,长而粗的腕足一卷,就把七八名金丹修士吞到了肚子里。哀嚎呼唤声瞬间消失,那几人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冤枉极了。 没人知道它如何悄无声息地破开防御法阵,又是怎样毫无预兆地发动袭击,谁也来不及想那么多,每个人的心都跟着跳到了嗓子眼。 再让这妖兽暗中袭击,怕是船上没有几个人能活到最后。和这天地造就的可怖生物比起来,哪怕他们是金丹修士,仍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陈家当然有元婴修士压阵,只是他们没有轻易出手,生怕惹来更大的麻烦。和上界其余地方不同,在离渊之海,修士才是弱者处处受限。 这次只惹来一只金丹期妖兽,其实还不算麻烦,牺牲七八个修士,也算不得多凄惨。 但凡元婴期修士一出手,天地异象就随之而来,似一缕血腥气扩散在海水中,必会惹来品阶更高更难缠的妖兽。到了那时,他们整艘船的人都要陪葬。 修士可以群殴,却不能以大欺小。这规矩听来迂腐又可笑,可谁叫天道分外宠爱离渊之海的妖兽呢? 这看似公平又残酷的天道,好像并不希望修士踏足此地。 因而天道才对修士设下重重限制,又是酷寒天气又是凶猛妖兽,可是全然不能阻挡修士躁动不安的野心。 好在这次遭遇终究是有惊无险的,几十名金丹修士齐心协力之下全都出手,才斗败了那只庞大又古怪的妖兽。 等捞到船上一看,那妖兽原来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章鱼。它早被各种法器打成了筛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照理说早该断了气。 可那章鱼还兀自晃动着触手,恶狠狠地像要吃人。唯有用法器将其开膛破肚取出金丹后,八条张牙舞爪的腕足才彻底沉寂。 这般古怪难缠,难怪陈家出了好多灵石,只原来为找些替死鬼开路。 被雇佣来的金丹修士们,由此方知他们的报酬并不是白拿的,难免一颗心也跟着狠狠一沉。 谁说他们早有准备,也没想到情况这般窘迫啊? 如果早有准备还好,像那几个倒霉鬼一样,毫无防备之下被拽入海水中,就彻底没了活路,活像个普通凡人。 陈家主事人早就瞧出这些修士心中不满,大把大把的灵石砸下去,又把报仇提高了一倍,方能稳住人心。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修士们更不敢到外面透气了。谁都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又成了哪只妖兽的美餐。 所以偌大一艘船上,只有楚衍孤零零一个人。许多修士都猫在船舱里,哪怕明知危险来临时起不了太大作用,仍能觉得心中安稳些。 楚衍也不理会那些或是惊异或是鄙夷的目光,他稍抬头神识扩散得极远,不用眨眼就能看到方圆百里的情形,比法器都好用些。 自从他十处仙窍开启之后,就神识壮大分外敏锐。楚衍冒着严寒到外面来,不只为了透口气,也是为了估算一下还有多远的路程。 虽然尚余指派这件任务时,不给楚衍回转拒绝的余地,他倒也把该交代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楚衍。 他说那处先人洞府层层防守严密得很,若非在特定时间开启门扉,谁都无法发现其踪迹。 所以几家上等门派,才没有集合大能修士,一股脑将那洞府翻个底朝天。 至于那洞府开启时有什么征兆么,等你看到天空变色海水成涡,就明白时候到了。 诸如此类的话语洋洋洒洒好大一篇,全是以往太上派修士的亲身经历,至少也有五成可行。 但事情就古怪在在这里,除了洞府开启时的描述惊人的一致外,那些前辈进入洞府之后遭遇了何等状况,竟,措辞各异情况不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好像那洞府自有灵智一般,每十二年就会变着法子考验修士们,不把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决不罢休。 楚衍对此没太抱有希望,他明白这次旅途分外艰险。太上派前辈们都是十不存一,可想而知的状况惊险。 只是走了十天时间,楚衍都觉得有些腻烦。再雄伟壮阔的风光,也比不上踏踏实实在自己的洞府中修炼,至少安心又安全。 继续这样忐忑不安睡不好觉,只怕还没到那处洞府之中,船上的人就先跟着疯了。 真到那时,可就太麻烦了。少年稍一皱眉,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然间,他微皱的眉宇就松开了,船上的人也敏锐地发现了天边的异象。 总是阴沉晦暗的天空,终于不再下雪了。一抹淡淡的绯红的色彩,绸缎般飘洒弥漫开来,瞬间浸染了整片天空。 那缕色彩也是飘忽不定的,由绯红转深红,再变浅紫变深绿。每眨一下眼睛,诸多颜色就跟着换上一换,绮丽如梦。 就连黑漆漆的海水,也被这光芒映照得有了点生机。洁亮冰山上也跃动着各种色彩,瞬息万变全不相同。 等了足足十天,这个时机终于来了。楚衍那颗无处安放四处飘荡的心,也跟着稍稍一松。 躲在屋内的修士们,也受不得这等诱惑。他们甚至忘记了危险,纷纷走了出来,痴迷不已地盯着天空看,连眼睛都不眨。 不是这些修士们没有见识,而是反差太大令人难以置信。 任是谁在黑漆漆又暗淡寒冷的海面上呆了十天,除了海水就只能看到冰山,再乍一看到如此景象,都会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楚衍和他们背向而行,少年一路走回了屋内,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果然,不一会楚衍就觉出一股庞大吸力,蛮横无比地搅动着海水。他们这艘船四处横冲直撞,也被裹挟进了漩涡之中。 与他们一并被裹挟而来的,还有鳞片华美的鱼类以及细碎的冰块。似有一双巨手握住了海水,直拽着他们坠入海底。 修士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谁都以为自己当真死定了。金丹修士到了离渊之海,无法驾驭云气更不能游泳。 一旦这艘船彻底坠入海底,他们都要活生生溺死。这种死法实在不妙,和被妖兽吃进肚子里,也差不了太多。 早有准备的陈家处事不惊,一层无形的屏障瞬间立起,隔绝了海水,也让这艘摇摇欲坠的巨轮瞬间恢复平衡。 尽管他们身处巨大旋涡之中,这艘船不急不缓地穿行在其中。它好像嫌旋涡的速度太慢,已然迫不及待地顺着旋涡径自向下,连一刻时间都不愿耽搁。 缓慢又平稳地下坠,只有方向却看不到前路。黑沉海水已经开始变暗,太黑又太可怕,哪怕修士们睁大眼睛竭力运转灵气,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似有一只比海更多的巨兽,嗷呜一声吞下了这艘巨轮,他们待在这妖兽肚子里,晃晃荡荡全然无力。 哪怕再心智坚定的人,在这永无止境的坠落中,都会生出一些可怕的念头,想要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呼吸亦能说话。 他们竭尽所能地交谈,乱哄哄又声音嘈杂,谁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好在这坠落终于有了尽头,一片漆黑中也能看到浅浅光芒,丝丝缕缕透水而来,最后变成好一片碧蓝澄澈,像天空的倒影。 那股莫名庞大的吸力也没有了,这艘船终于触了底,稍稍晃动片刻就沉稳下来。 深海之底的景色倒是分外美丽,有珊瑚有鱼类亦有粼粼波光,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那股要命的寒意也没了,修士们快要冻僵的经脉,也跟着一条条舒展开来。已然是全无阻碍,他们又成了无所不能的金丹修士。 散修们互相注视刹那,都是了然于心的默契。 应该是此地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宝物,由此才值得陈家花费这样大的代价,不计后果前来这里吧。 究竟是什么宝贵至极的传承之地,还是说,这海底也有一条灵脉。心思活泛的人,早就有了千百种念头,他们谁都没说话,反而沉默起来。 “受我陈家雇佣的各位修士,请在此等待三日不要外出。三日之后,我们准时返航。” “参加试炼的诸位修士,还请做好准备。一刻钟后,洞府大门就要开启。” 陈家主事人说了话,虽然他话音中有些威严与命令的意味,却根本没用。他的话像溅在滚油中的一滴水,激起了好一片嘈杂声浪。 “都是拼着性命来到这里,凭什么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让他们捞到好处?” “我们不服气,谁又比谁低贱些?只许大门派弟子与世家公子能够前往,我们都是陪衬不成?” 有几名别有用心之人扯着嗓子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好一部分人跟着吵吵嚷嚷,也有人保持沉默冷眼旁观。陈家毕竟是陈家,谁知他们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东西? 倒不如小心谨慎些,探查一下情况再做决定。再这么闹下去,非要闹得那位元婴大能出手,这些人才肯善罢甘休么。 “那处洞府之内处处艰险,稍有不慎就是性命全无。” 奉劝的话又来了,修士们仍然不买账。越是危险越是收获丰厚,谁能有今日的成就,都不是一路顺生顺水修炼而来。 既然陈家吐露了信息,就是他们害怕了准备服软。 有人窃喜了,更加不依不饶起来,“我们只想到下面看一看,生死自理绝无怨怼。” 就算闹事,他们也是有分寸的,时刻提防着那位元婴大能的举动,生怕他出手镇压众人。 既然没有反应,那就是陈家同样默认此事。 不管他们有何目的,这些不要命的散修们都决定尝试一下,没准就能搏出一场金灿灿的前途呢? “既是如此,陈家就不阻拦各位,诸位去留随意。” 胜利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修士们沉默了片刻。有人迫不及待地掐了个避水诀,试探着往海底走了一步。 果然无事,不管是海水还是巨大压力,都奈何不了他们分毫。第一个人成功了,其余人就迫不及待跟着一拥而上。 原本拥挤的甲板上,已经没剩多少人。楚衍还是那样眸光沉静,他不紧不慢走出舱门,一打眼就发现了萧素正和一群人凑在一起。 魔道女修注意到楚衍的目光,她也跟着笑了笑,没有丝毫窘迫之色。 不愧是能搅动风云的萧素,这女修周围的人也并不惊讶,显然他们早知道海底有什么东西。 时间,已经足够萧素拉帮结伙争取同盟了。他们有准备有人手,所以模样才分外从容,和那些乱哄哄的散修截然不同。 十天 十一天楚衍没看太久,他冲萧素一点头,就把目光挪了个方向。他不在意这女修有何想法,仅凭她身边那些修士,也奈何不了自己。九品金丹自然非同一般,其中诸多奇妙之处,没见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更何况,楚衍袖中还有一件伪仙器,一旦动用之后,只怕这片海域都要平生波澜。 不管有谁挡路,楚衍一刀劈了就是。他从没有手下留情的念头,在这险境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若心软了才是天大的过错。 等待已久的时候终于来了,楚衍却莫名有些怅然。他伸出手掌仔细一看,洁净如玉无有血腥,掌纹还是清晰可见。 明明他的命运能被自己攥在手中,但为什么他如此迷茫呢? 少年合拢手指又舒展开,只在这一瞬的时间里,海底突兀地起了波澜。 好一片海水被硬生生分开,明明不见征兆更无有缘由,那片惊人的空白又切实存在。 一扇气派非凡的门出现了,顶天立地几乎能与海面平齐,着实壮阔非凡。 那扇门白玉为底精雕细琢,上面的图案都栩栩如生。巨浪之巅仙人斩蛟,天空之上云霞万里,苍松郁郁成荫仙鹤呈祥,似曾相识的景象。 楚衍思索了一会,觉得这样的图案他好像在哪见过,只是一时片刻想不起来。 “你我刚刚飞升上界时,你还盯着天极殿的墙壁看了好一会,都挪不开眼睛,怎么现在就忘了?” 一直在楚衍神识中默然无语的魔尊大人,忽然间轻轻缓缓说了句话,惊得少年浑身上下一哆嗦。 他心中那股忐忑不安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少年稍稍歪头一笑,说:“我都忘了,没想到魔尊大人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可不像你那么糊涂。若是仔细说来,天极殿也与这处洞府关系匪浅,你不用太惊讶。” 怎样关系匪浅,又或者说,天极殿是何人所建?楚衍只需别人提点一句,诸多念头就潮水般涌了上来,止都止不住。 他没有说话,因为那扇白玉门终于敞开了。一线细细金光出现,而后瞬间扩散开来,光明万丈不能直视,逼得人不由闭了闭眼睛。 等到终于适应这光线之后,散修们立刻乱了疯了。他们迫不及待往那扇门里钻,生怕自己走的慢些,就会被别人抛下。 “早进晚进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们多半要死。”简苍咕哝了一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残忍。 第102章 楚衍听到了这句话,也没有太出格的反应。他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些金丹修士着实蠢透了。”青衣魔修舒展眉宇,悠悠吐气,“他们既不知道离渊之底究竟有什么东西,就莽撞无比地闯了进去,定是没有好结果。” “冲在最前面的人是心急,稍稍落后的就是别有心机。想来都不用陈家背后挑拨,关键之时他们都会自相残杀,还未见到宝物就先内讧。”少年静默刹那,说出的话通透明了。 “对,就是这样。”简苍一扬眉,“千百年来,每次这座洞府开启,都会惹来好一阵腥风血雨。除了真正有资格之人能进入洞府以外,能活下来的人就是运气好到不可思议,怪可怜又怪幸运的。” 不管是之前的凉薄,或是简苍现在这句轻飘飘的可怜,都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意味。是雪花落在肩上,随意伸手将其掸落漫不经心,无有顾忌因而肆无忌惮。 真不愧是魔修大能啊,俯瞰世人的高傲姿态,和仙道修士一模一样。 楚衍情不自禁想到他那位少年师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个人,在设局考验为难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冷淡凉薄吧? 也许尚余还会带着点笑意,看楚衍在困境中苦苦挣扎却不得出路,而他优雅端然地坐在云端之上,无悲无喜分外平静。 些微心思只是一瞬,楚衍刚眨眼,就听到简苍的话音变了,由漫不经心变得有些温度,不够热烫却对比鲜明,“好在尚余那老狐狸设下层层困局,更以你为棋子不够厚道,其余事情倒还办得妥当。我们不必同那些红了眼的金丹修士一块进去,嗯,你那只胖鸟呢?” 我们,这两个字听来真是分外热忱,自然而然就透着股亲昵之意,像小兽蹭蹭挨挨绕着你的粘人劲头。 少年嘴唇上扬一瞬,格外轻柔地答:“不知道,我好几天没看到它了,大概又跑远了。” 听了这话简苍立时恼怒了,他恨恨一咬牙道:“没用的胖鸟,平时就知道一个劲粘着你,一到关键时刻它就跑远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拔光它的毛!” “魔尊大人何必同一只鸟较真。” “你又护着它!” 青衣魔修更不高兴了,“那只胖鸟就是进入洞府第一层的钥匙。有它领路,你就不用和这些要财不要命的修士搏杀,轻轻松松就能顺利过关。尚余之所以要你带着它,就是出于这等考量。” 原来如此,楚衍恍然大悟。他之前也曾有过猜测,却未想到那只爱美又粘人的鸟儿,居然有这样大的用途。 “都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它就该乖乖待在你身边,一步都不能离开。谁想它竟自己跑了,真是没用。” 简苍还是有些不平,能让坦荡自若从不在意的魔尊大人惦记到现在,可想而知他有多烦恼。 “这没准也是一件好事呢,我总要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心中也好有些准备。”楚衍说,“我自有分寸,魔尊大人不必担心。” 一听这话,青衣魔修更恼怒了,他直截了当地反问道:“谁担心了,谁担心了?” 真是不坦率又别扭的人,越是关键时刻偏要隐藏心事。楚衍也没揭穿他,而是了然于心地下了小。 平时楚衍愿意逗弄简苍两句,看这位魔尊大人明明满腔热忱却别别扭扭地不愿承认,这角力的过程格外有趣。 现在的楚衍没那个经历,他已然绷紧了一颗心,时刻注意周遭每一瞬变化,自然而然的机警丛生。 先冲出去的那批金丹修士,全都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那扇白玉门中。 海底又是一片空荡寂静,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唯有各色游鱼穿行于碧蓝海水中,比人类修士更加悠闲自在。 眼看一刻钟时间就快到了,真正厉害的大门派弟子与世家公子们,这才施施然走下船,矜持优雅不慌不忙。 明知都是对手亦有可能为敌,他们还在互相交谈面上也带着笑意,仿佛和之前并无太大区别。 一百七十二,二百三十四。楚衍还没离开,他仔细估算人数,从一开始就没错数一个。 萧素都已带着七名散修离开了,她刻意回头冲楚衍所在的方向一点头,既是招呼也是自有默契,楚衍没理她。 等楚衍终于走下船后,船上还有稀稀零零几十名修士翘首观望。他们早有决定,明哲保身不愿冒险。 洞府开启得太匆忙,他们得到消息时也太晚,根本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仓促间就贸然行事,至多只有三成存活率,何必冒险? 他们目送着楚衍远去,少年细瘦背影很快消失了,像随着海浪翻滚而来风一吹就破的泡沫。 顶层的房间中,小侍女终于一狠心,摇醒了正在熟睡的年轻公子,“公子,我们该出发了。” 公子细密眼睫颤抖好一会,盈盈水光在他眼中闪烁,似是仍未睡醒的模样。过了一会,他才迟钝无比地问:“已经到时间了?” “是。”小侍女替公子整理仪容,她一丝不苟的模样分外正经,“有了青鸾,我们就能领先一步,但是现在也该出发了。” 公子乖乖地一点头,他冲着立在旁边的青鸟伸出手来。 鸟儿乖顺地跳到他掌间,它青色羽翼生长绵延,丝丝缕缕毫无空隙,风一样将他和小侍女遮蔽起来。 一瞬间,那处寂静池塘边就空无一人。 唯有傻呆呆的锦鲤还在兀自游动,时而伸出水面探探脑袋,似在等待主人的投喂。 然而它们等了好一会,仍然无人安抚,又吐出一串串水泡沉了底。 楚衍推开那扇门后,就看到好一阵璀璨夺目的各色光芒,在他眼前跳动不息犹如萤火,似在等待他伸手触碰。 一眨眼后,他整个人就飘飘忽忽落了地,毫无征兆又无迹象。 楚衍发现自己呼吸如常没有古怪,一切和他在陆地时没多大区别,仅此一点就让人觉得惊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和几百名修士还在离渊之底。 少年稍稍讶异了一瞬,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毕竟是先人洞府,自成一体不受限制。 周围是好一片草木葱茏,有花树盛开有鸟雀啁啾,亭台楼阁精细玲珑,青砖红瓦雕梁画栋,向着远方密布蔓延而来,像繁星似云层,一眼望不到边。 真是优雅震撼的景象,简直像一座城池而非洞府,无一处不华美无一处不精巧。 楚衍一仰头,就能看到最高处的那处大殿,孤零零的又分外桀骜。仿佛它是没有支撑之处,被无形之物凭空托起,径自立在云端之巅。 天极殿,楚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这回是真正地讶异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简苍说天极殿与这洞府关系重大,现在一看还真是如此,简直是牵连太深分都分不开啊。 少年低着头想了一会,没觉得多高兴,他纤细眉头反倒皱了起来。 怎么又是高处,上界修士好像对高处情有独钟,难道非要别人扬起脖子仰望他们,才觉得舒心惬意么? 心中再犯嘀咕,楚衍还得继续向前。 他一步踏出,神识中就亮起好一行金字,笔触冷锐好比剑锋。少年仔细一看,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活像个没见识的凡人土包子。 “踏入洞府之修士,总计二百三十七,终局只余五十。数额一到,洞门开启。” 楚衍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试图从中看出点破绽端来,仍然一无所获。 果然是毫无遮掩的恶意,明摆着让这二百多名金丹修士自相残杀。能劝退也好杀得神魂俱灭也罢,全然没有回转的余地。 “这不算什么,至少有人还能主动放弃。”简苍看出楚衍惊讶,又解释道,“五存一,已经很宽厚了。要保命还是要宝贝,全看他们如何选择,无人强迫。” “真正性格古怪的前辈大能,哪怕转世重修也要玩弄阴谋诡计。往往修士们拼个两败俱伤,最后的赢家也没拿到什么好东西,这种事情也并不罕见。” “谁说前辈大能坐化时,必定是怀着造福后辈的想法,把所有传承宝贝都留下来。真正坦荡之人也许会如此,更多人转世时怨恨丛生,哪还有那么多好念头?” 魔修的古怪想法,自然和仙道修士截然不同。楚衍刚开始时没想那么多,听了简苍的话后就情不自禁跟着一点头。 见他这么傻呆呆的,青衣魔修没好气问了一句,“小呆子,你明白什么了就点头?” 小呆子这称呼,之前是戏谑现在是亲昵,透着股自然而然的怜惜之意,楚衍能听得出来。 他稍沉思一瞬,就平静地说:“至少这座洞府主人言出必行,能通过层层考验的人必定有所收获。否则我那位师祖大人,也不用费这么大劲把我弄进来。更何况那么多世家公子都来了,事情就是十拿九稳。” “该聪明的时候你不聪明,不需要动脑子的时候你又特别敏锐。”简苍小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楚衍没着急离开,他在袖中握住了刀柄,心中诸多念头却未停歇。 第一道考验说来严苛,实际上也有钻空子的余地。 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躲在某个地方布下匿行阵法,任凭他人互相厮杀,自己只要留到最后就好,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但这样一来,整个过程就分外漫长又令人不耐。一个金丹修士若是有心躲藏,都能藏到地老天荒。 除非修为稳稳压过他一阶,否则谁都别想把他揪出来。第一道考验,恐怕不是只耗时间就可以。 果然,没等楚衍想得太多,另一行金字接着补充了几句:“洞府外有各类幻阵杀阵迷阵,由外至内以此开启。不容侥幸,祝君好运。” 祝君好运,四字真是让人悚然一惊。 明明是天大的灾劫,稍一变更就能搅得众人天翻地覆无有安宁,偏偏主人还添了看似祝福的四个字,讽刺又不讨人喜欢。 毕竟自己是在别人家门口互相厮杀,不得主人家喜欢再正常不过。楚衍深吸一口气,他随便选了个方向,也没管太多。 没等他走出多远,楚衍听到好一阵山崩地裂的轰然声响,似在耳边炸响的雷霆,让人浑身上下都是一哆嗦。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就看到刚才自己的立足之地,已然裂开了好一道缝隙。那道裂痕四处蔓延极快张开,像妖兽越张越大的嘴,黑黢黢不见底。 刚才华美精致的庭院,瞬间倾颓不复存在。七零八落的砖石草木又被重新撕裂,变为片片碎屑坠落深渊。 坠落的过程太缓慢,好一会楚衍都听不到落地的声音。 洞府主人没撒谎,一字一句都确凿真实极了,不容他们有丝毫侥幸。楚衍静默地看了一刻,没后怕心中唯有一片了然。他转身踏步,将所有不合时宜的伤感软弱尽数封存。 现在的他,手握刀锋眼有寒芒,不惧挑战也不怕有人挡路。 不管何人挡住他的去路,楚衍一刀出手劈了就是,哪还用旁人多废话一句? 古怪的是,纵然楚衍心有杀意,他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并非是掩饰情绪的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畅快的微笑。 少年十指相扣活动一下手腕,等他再睁眼时,那双清透如水无有波澜的瞳孔,已经起了波澜。 自从他刻意压抑杀念开始,已经过了多久?多少个轮回转世郁郁不得志,恐怕连楚衍自己都数不清了。 总要忍耐退让,楚衍觉得浑身都上下不舒服。血腥杀戮早已深入骨髓,如白玉染血就再抹不掉,只是旁人看不到罢了。 他难得找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放开心性,只希望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招惹他。 自己是好人是良善之人,除非他人率先出手,否则不能先手攻击他人。楚衍默念着这句话,少年还是那道纤弱细瘦身影,却凭空搅起了一阵风。 那阵风细细索索卷起了一地草叶尘土,也掀起了少年衣摆,不一会就消失了。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年轻公子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哈欠连天。 他身边有只青色鸾鸟小声咕哝了一声,也依偎在他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 不远处的小侍女注视着那一人一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满是欢心愉悦。 恰在此时,白衣公子忽然睁开了眼睛,瞳光雪亮慑人心魄。他径自望向了某个方向,是起风的方向也是杀意的源头。 虽然风只有轻微一线,却拨动了公子沉寂已久的心弦,铮鸣直响不曾停歇。 昏昏沉沉的睡意瞬间消失,公子整个脊背也跟着挺直起来。他一点不像之前那个温柔好说话的小少年,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白衣公子径自站起身,说出的话语容不得他人拒绝,“碧玉,我们走。” 小侍女没试图阻止,她温柔恭顺地一点头,紧紧跟在他身后,离白衣公子三步远,是格外贴心的距离。 真好啊,过去的公子又回来了。 在这十二年间,小侍女偶然能看到杀意凛然威严十足的公子,恍如时光逆流一切如前。 尽管只是短暂一瞬的清醒,亦能让小侍女心跳不止面颊晕红。难怪老祖总说,他对公子有信心。现在看来,可不就是如此么? 小侍女笑了笑,她冲一旁呆立的鸾鸟一张手。那只青色鸾鸟没迟疑,它瞬间展翅翱翔,遥遥地替这两人指引前路。 在天空中的鸾鸟能够看到,地上两条细细的线正在慢慢交汇。 直线是楚衍,另一条却是这古怪的主仆俩,明明离洞府大门只有一步之遥,却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一条 二条两条线看似相隔遥远,却必能相交。双方谁都没有躲避的念头,最终他们会平直笔挺地相遇,狭路相逢,不留余地也无侥幸。 “我来了,你要等着我。”白衣公子轻轻说,他素净脸孔上忽然笑意绽放。 微笑轻柔和缓,也杀意凛然锋锐如剑,容不得躲闪。美而深寒,足以让见到的人都跟着悚然一惊。 那微笑小侍女没看到,远在天空中的青鸾也没看到。白衣公子骤然间收敛笑意,他缓缓伸出手掌,仔细地盯着看了好一会。 上面没有掌纹纵横,代表着他没有未来更无命途,甚至连神智都不大清醒。 大概是命数已定宿命来临,他终于又等到了这个时机,他在懵懂中熟睡多年,亦在暗中惦念的时机。 夺回一切,重新做回自己。从此不再受人拘束,无所顾忌肆意而为,谁也再不能命令他。 “楚衍。”白衣公子重复了那两字,笑意越发灿烂,“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这真是个好名字,不是么?” 小侍女没有回答,她知道公子沉思时,从不许他人说话。 之前的亲近毕竟是虚幻不实的,自从公子苏醒之后,他是主自己是仆,界限分明不容混淆。 公子不满意,他径自看向了小侍女,“有名字的人,就比没名字的人好出太多。等我杀了他之后,我就是楚衍了,这名字听起来不差。” 稍微顿了一顿,公子又继续说:“之前那太上派女修叫什么来着,对,宁采薇。实在太女气格局又小,一点也不配我。还是叫楚衍好,碧玉,你觉得呢?” 小侍女实在为难,她轻轻一点头,就当是默认。 公子没有继续纠缠不放,他带着那样古怪莫测的微笑,一步踏出奔向前方。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感应,楚衍猛地一抬头,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胸口。 真是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瞬,似被谁紧捏住不放一般,血液逆流呼吸难捱。 更奇异的是,楚衍听到有人在他神魂中嗤笑,带着点不屑与不甘,长长久久地回荡在耳朵里,未能消弭。 不是简苍,这声音高傲又清冽。 楚衍忍不住想起许多东西,诸多纷繁念头又瞬间起伏不止,像漆黑海面上的薄冰。 已经神魂俱灭的人,还会有执念未能解脱么?直到消失许久之后,还要在至关紧要的时候发声嗤笑,提醒自己他还存在。 真是阴魂不散又分外执着啊,他明明输了败了,就该乖乖闭嘴低头臣服,玩弄这些小花招又有什么用? 少年瞳光瞬间锋锐,森寒如白雪覆盖大地。 楚衍没再向前,而是冷淡轻慢地说:“各位不用躲了,你们一路跟着我走了三里路,就为找到一个下手的机会,也不觉得累么?” 没有人回话,唯有古怪风声呜呜在耳畔响起,如泣如诉分外缠绵。 少年从宽袖中伸出手来,绯红刀刃骤然绽放在空气中,明艳灼灼又纤丽无比。它看上去不像凶器不似杀人之物,更像是闺阁女子也能放在掌心把玩的摆设,无害而华美。 “我说话没人搭理我,这就不好了,弄得我活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我也觉得有点尴尬啊。” 楚衍笑了笑,他面上没有窘迫,唯有一片笃定之意,“你们足足有十三个人,以多欺少都能杀了我,害怕什么?” “在我死之前,总要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吧。” 第103章 少年轻软话音回荡在空气中,并没有回声,不一会就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楚衍好像真有些尴尬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又将手中刀刃收回袖中,嘟囔了一句,真以为是自己幻觉突生。 就在少年拧身转头的那一瞬,无穷无尽的灵气奔涌而来,比海潮更狂怒比波涛更汹涌,澎湃翻滚席卷世间,暴怒且狂躁,凶狠又难缠。 哪怕是金丹修士,在这样的庞大沛然的灵气面前,也渺小得仿佛一粒灰尘,轻飘飘全无重量。 几欲吞并世间的狂暴灵气,构筑成闪烁不定的十二枚符文,严丝合缝将楚衍整个人都照笼进去。一层赤红深紫的光芒,外壁还有电蛇穿梭沙沙作响,极危险又可怖。 身处旋涡最中央的楚衍,衣袍纷飞长发飘动,好像下一瞬,他整个人就会被撕成千百片碎片。 足足十二重阵法,杀阵之外还套着幻阵,密密堆叠分都分不清。这些阵法首尾相连自成循环,不留生机分外可怖。 阵法比术法威力更胜一筹,若是运用得到,筑基修士都能斗败金丹修士。 只是构筑阵法的时间分外漫长,真正敌对之时,怕是连一个阵法符文都未勾勒完,对手的飞剑就已将你胸膛洞穿。 楚衍被围困于这杀阵中,也并非是偶然。 显然是对方早有准备,他们甚至提前掐准了楚衍前进的路线,隐匿行踪布置好一切之后,才悍然发动阵法,全然不给楚衍反应的时间与机会。 想来不出一刻时间,这位了不起的太上派弟子,夺得了灵山大典首席之位的青年俊杰就会化为一抔尘土,纷扬而下不留痕迹。 等到事情终于稳妥无有回转余地之后,主持阵法的人才施施然现了身。他们才不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无用把戏,真要报复起来就是手段狠厉不留余地, 足足有十二名世家子弟,全都眉眼带笑表情戏谑,像看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把它的挣扎狂怒当做余兴消遣。 “应楚道友邀请,我们出来了。只是,楚道友现在的情况似乎不大好,你为何这么不小心,居然主动走入了阵法里?” 真是别有用心的话,明明是他们背后谋划,偏要把楚衍此时困境归为轻飘飘的不小心三字,抹杀了一切缘由与根本。 这句恶毒话语立时博得其余人好一阵大笑,那是肆意的笑嘲弄的笑,笑得他们眼中含泪喘息不止,简直不能更快活。 是啊,一切都是意外,都是楚衍不小心。太上派就算知道他死在这里,又能怎样? 探索先人洞府时,总有些运气不好的修士死去,只能说楚衍运气不好,与他们可没半点关系。 肆无忌惮的笑过之后,这些世家公子仍是端然优雅的模样,他们就等着看楚衍被这十二重阵法绞得神魂俱灭。 固然有些残忍,他们倒也能忍得下。 哪怕能从这人脸上看到一点慌乱的表情也好啊,让他再装相让他再逞强,这就是活生生的报应。 踩着别人的尊严勾搭女修,就该有此等觉悟。若是换成灰头土脸没有依靠的散修也就罢了,那些怂人能忍,他们可忍不了。 细细零零的目光全都汇集到楚衍身上,是猫戏老鼠的嘲弄戏谑。 少年没有慌乱也没愤怒,他轻松惬意地笑了笑,“的确是我不小心,有劳各位关心。” 话音中还带着点自嘲之意,着实不像个临死之人能说出来的话,着实古怪又反常。 世家公子们悚然一惊,他们还在仔细考虑如何回应,那刀光就到了,既无征兆也无迹象。 那是怎样的刀光怎样的速度啊,眼睫还未彻底合拢,扑面寒气就已来了,迫得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寒意从肌肤直达心底,整颗心瞬间成冰再摔成碎片,没有反应回转的余地。 一道绯红刀光斩破阵法,笔挺锋锐地将那些光芒闪电一分为二,仿佛连空气都被蛮横暴戾地扯成两半,显露出苍白干瘦的内核,瞬间风止潮息万物皆寂。 构筑阵法的符文片片碎裂恍若有声,更像点了火般燃烧成灰。真是完全乱了毁了,整个世界也跟着轰然响动铮鸣不止。 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尖锐啸声如若有形般钻进耳朵里,刁钻机灵地越钻越深,连带着脑仁都跟着狠命发疼。 稍机灵的世家公子们,还能反应快速地撑开法器防御。更迟钝仓促的,只来得极张大嘴瞪大眼睛,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更要命的灾劫来了,阵法中聚集的狂暴灵气倒灌席卷,如剑锋似刀刃,割得人面皮生疼口鼻之内全是血,咸腥之气弥漫在舌尖,眼前也跟着冒起了金星。 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沛莫能御的巨力袭来,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面门胸口身躯之上,把他们掀了个跟头,不知方向地向后翻滚而去,模样实在狼狈。 世家公子们骨骼作响血肉模糊都算轻的,有人好歹有护身法器挡了一挡,躲过这场灾劫之后,仍能好端端地活着。 受些伤算不了什么,金丹修士肉身强横着实厉害,若是有足够多的灵气与丹药,他们再长出一条胳膊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能活着就好,能活下来就是天道钟情的幸运者。 更惨的是来不及躲闪,也未曾防御的那些人。他们的躯壳全都变得血肉模糊格外可怖,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显然是伤到了经脉仙窍。 肉身残疾尚能医治,仙窍被毁可就无可奈何了,唯有自行夺舍再找一具肉身。受伤太重的人迫不得已只能神魂出窍,飘飘荡荡地悬浮在空气中,孤单无依分外悲苦。 只一个照面,世家子弟们就伤的伤死的死,简直不能更凄惨。他们有的低声呻吟,有的还不甘心抬头看楚衍,眸光狠厉琢磨着如何反击。 这次惨败,固然有他们防备不及的关系在,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低估了楚衍的能耐与本事。暴虐灵气骤然倒灌席卷,他们受伤不轻,楚衍也不会好过。找个机会趁楚衍伤重杀了他,哪怕一人一道术法,都能轰得这人神魂无存。 那少年究竟在何方,四处都找不到楚衍的身影。 他们动用神识搜寻周围十里,都没发现有其他人喘气活着,哪怕再好的隐匿法术,都做不到这一点吧? 敌人究竟在何方,有些人免不得焦躁不安了。如果让楚衍逃脱之后悄无声息地追上来,他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正在仓皇无错间,楚衍却从空气中现了形,他衣袍整洁优雅如初,不见狼狈更无伤势。 何时,何地,何处?后怕之意才涌上心头,逼得世家公子们狠狠哆嗦一刹,又瞬间跟着寂静如初。 要是楚衍真想杀人,凭借他这种融化在空气中的本事,刚才都能毫无阻碍地杀掉好些人,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楚衍脸上还带着点笑意,他晃晃荡荡地冲世家公子们一点头,好像此时并非生死相搏而是故人重逢,还能说上两句话叙叙旧。 不妙,这人显然还留有余地,没准就在盘算着什么阴谋诡计。有心思多的世家公子率先咳嗽一声,竟然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楚道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少年一弹手中刀锋,这刀身轻薄带了点颤音,“怎么各退一步?” 甭管是真心实意抑或随口敷衍,能争取一点时间都是好的。若是楚衍觉得他孤身一人,就能拿捏七八个比他修为高的金丹修士,那就是在做梦。 稍微给他们一点时间,就能翻盘就能赢。未到神魂俱灭之时,谁肯服软谁愿认输? 世家公子心思狠厉又暴虐,他唇角一扬还是微笑,“其实楚道友没受伤就好,刚才是这阵法不稳突然炸裂,一切责任全在我们,与楚道友没有半点关系。” “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只当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根本不用他再眼神示意比出手势,其余同伴早就捏了一大把符咒蓄势待发,张张致命威力非凡。 一股脑丢出去,别说一个楚衍,哪怕元婴大能都要认栽。谁叫他们灵石多,谁叫他们发狠心准备死命一搏? 世家公子眼睫一眨,将眸中狠厉凶恶之色遮掩下去,表情还是诚恳又凄哀。不论楚衍答应与否,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天意就是宿命。 “不好。”楚衍当真一摇头,他诚恳又可怜地摇了摇头,“我很担心诸位的安全,毕竟你们受了伤,恐怕在洞府里都走不远了。” “不如诸位主动放弃可好,也能留得一条性命。” 听到楚衍的回答,世家公子终于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打得是这个主意,难怪楚衍含含糊糊行事犹豫。 从一开始,楚衍就不想杀人。毕竟一个世家公子不算什么,他随意斩杀下手干净些就可。 十余个世家拧在一块,那就是天大的势力。他们都是家中的青年俊杰,蹊跷突兀地同时殒命,家族必会震怒必会探查,到时楚衍就会有天大的麻烦。 这样和平解决事端,可谓是最佳选择,楚衍还能一下子排除好多对手,两全其美无有疏漏。 “当然好,楚道友决策英明。”世家公子抬头一笑,他脸孔带着笑意,眼睛却是狠厉漆黑,似毒蛇更像猛兽。 没等世家公子抬指下令,少年又低低叹息一声,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与愁苦,“哎,真是无趣,你们的反应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新鲜。” “这种虚情假意蒙骗他人的把戏,我早就玩得腻了。” 楚衍手一抬,他绯红刀刃遥遥向外一斩,已然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抖。 说出手就出手,还是那样随意而为无有征兆。 这次世家公子终于看清楚衍是如何出刀收刀的,少年动作缓慢优雅,不着急也没迟疑。 刀刃轻薄得似月光如流水,顺畅而下无有波折,若有若无的涟漪荡漾开来,浅红绯红深红依次浓重,到了最远处时,深红都已化为漆黑,裂痕延展而来迅速蔓延。 真是漆黑可见的一道裂痕,向外延展开来,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死寂,似是一并吞没了声响与重量,让人疑惑不解只能静默。 多么古怪的情景,多么奇怪的景象。 若说化神大能举手投足间就能斩破山海,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偏偏楚衍只是一个金丹修士,虽然有些能为,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能为吧? 有人嘴唇蠕动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古怪,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亦有人想要不甘地挣扎,哪怕丢出百余张已经引燃的符咒奋力一搏也好,可仍然无法可想。 不管是声音重量抑或灵气,都被那道裂痕恶狠狠地吞没了。 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公子们,此时比凡人更孱弱比蝼蚁更可怜,只能竭尽所能地睁大眼睛,定定看着远方虚空,还会有何等奇异古怪的景象。 裂痕继续延伸,从大地转向虚空,仿佛天地间也裂开了这道古怪缝隙,无有波折也未受到阻力。 就连明亮光灿的太阳,也未能逃脱那道狰狞裂痕。它一陷进裂痕中,就再也出不来了,金灿光芒逐渐被吞没,世界缓慢又残忍地逐步转黑,似浩劫来临前的凄惨景象。 吞日月破苍穹裂天地,听起来只是修士吹牛发狠时说出的空话,此时却在一一应验。 裂痕似是故意逗弄他们这些幸存者一般,还体贴无比地特意绕开了他们,生怕出点什么差错。 大地一片空无,天空也不再碧蓝。 周遭全是一片混沌暗淡,黑得阴沉黑得可怕,唯有世家公子们站立的地方,古怪又完好地留存着。 那是合拢而来的一圈,在虚空之中悬浮。树木尚存花草浓艳,就连地砖都没碎一块。 虽然这处地方太狭窄,随时有可能跌落,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处于明暗黑白之间,摇摇晃晃几欲跌落。 世家公子觉得想哭,虽然鼻酸眼胀,他却哭不出来,好像那道裂痕也带走了他所有灵气所有力气。 他们还能怎样?该做的事情都已做了。斗不过楚衍就是斗不过,不必辩驳更无需废话。 这样活着,倒不如早点死了来得干脆,谁知道楚衍会如何折磨他们? 事已至此,世家公子恨自己有眼无珠,更恨楚衍有意藏拙。他早点显示出此等能为该多好,旁人一见就是心惊胆战,哪还有人敢冒犯他。 微妙的平静并未维持太久,周围同伴有人惊呼一声,是因为他们立足之地已经开始碎裂。 一个又一个同伴跟着坠入深渊之中,最后的不甘嘶吼声都已被吞没。光线越来越暗淡,整片天地也缓慢地陷入黑暗之中,无有余地分外从容。 当黑暗彻底来临的那一刹,世家公子缓缓地合上眼睛。他心里什么念头都没了,憎恨恼怒不甘也一并消失,整颗心唯有好一片空旷寂静。 真是由来已久的平静啊,他仿佛从未如此放松如此淡定。古怪的是,死去之后的世界,仍有风声亦有鸟叫蝉鸣。 心跳血流灵气运转,一切如常无有疏漏。没有坠落的感觉也没出冷汗,喉咙古怪地发出一些声响,仍能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来。 世家公子狠狠一磨牙,不用睁开眼睛仔细确认,他已然明白这定是楚衍使出的诡计。 什么裂苍穹吞日月,全是幻象都是吓唬人的手段,不是幻象就是幻阵。虽是短暂却似永恒,又哪能伤得到他们的性命? 如果楚衍真有这等能耐,他还耐烦与他们废话,必会二话不说一刀砍了他们,把一切推给洞府试炼就好,干脆利落又不留痕迹。 大概都是楚衍虚张声势的手段,之前挣脱阵法的那一刀,已然耗尽了他所有灵气。看似气魄非凡,实则色厉内荏毫无办法。 为了尽快脱身,楚衍施展幻术,又想了这么个荒唐主意,他自己又一溜烟跑了,根本没有以一敌多死命相搏的勇气。 亏得他们还真叫这幻术糊弄住了,可那又如何呢?之前他们能追寻到楚衍的踪迹,成功设阵请君入瓮,第二次也会成功。 一睁开眼睛之后,世家公子就冷笑一声。他环顾一周,紧跟着就呆住了。 不仅因为楚衍没有逃,那少年就好端端站在他对面,笑意轻轻分外柔和。好看是好看,就是让人莫名紧揪着心,骤然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楚衍如此淡定自若,必定因为他有什么依仗。世家公子难以置信地又转了一圈,他喉咙哽咽发出嘶哑声响,嘴唇颤抖面色惨白,比雪白比纸薄。 没有人,根本无人存在,他的同伴都不知到哪去了。只剩神魂的渺然无形,肉身尚存的也都不见踪迹,。 除了楚衍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好似大雪初落的寂静。只是遮盖大地的不是洁白的雪花,而是猩红的液体。 不用细想,世家公子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鼻端飘来的浓重气味,同样验证了他的猜想,让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又飞快地拼命跳动,脸颊一热眼睛外凸,活像条离水的鱼。 楚衍一抬腕,挥落了刀锋上的血迹,语气漫不经心又分外安闲,“全死了,也不枉费我这一刀。” “四条魂魄并七个修士,一刀斩灭无有苦痛,反倒是你们赚了。谁叫我心肠好,从不折磨别人呢?” 少年还理所当然地一点头,觉得自己真是善良极了。 剩下的那一个幸运儿,当然是自己了。十二个金丹修士灭杀到只剩一人,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比一眨眼更短暂。 世家公子呼吸停滞,他莫名惊骇地看着楚衍,好像在看一只活生生的怪物。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理所当然说出这种话来,就连楚衍的情绪也是淡淡的波澜不惊的。 世家公子听不出楚衍报仇之后的欢愉豪迈,也没有一朝得意的肆意畅快,简直像一块捂不热的千年寒冰。 这已然不是脸皮厚心狠手辣就能简单概括的的人,他视人命为草芥,随意掸落无有负担,根本不像个活人更像一件兵器,会呼吸锋芒锐利的屏气。 比起瑕疵必报心性狠辣的自己,楚衍才更古怪。 在这样的怪物面前,一切话语都是虚妄都是徒劳。求饶也罢利诱也罢,这少年总会轻飘飘地否决掉,容不得他人插言半句。 本该心灰意冷的世家公子,心中忽然间生出了一股别样的古怪念头。已达顶点的惧怕,忽然催生出一股莫名勇气,火一般烧遍全身。 他要活着要继续呼吸,哪怕出卖尊严哪怕竭尽所能,他都要好好活着。否则等他死了之后,谁替其余人报仇谁来传递消息? 哪怕拖延一会时间都好,让他捏碎那枚玉简,向家族传递消息,禀明仇人的身份与姓名。 “楚道友大能,在下着实佩服。” 世家公子本以为他的声音会干涩不已,谁知他声音圆润一切如初,听起来格外谦卑又诚恳。他甚至能嘴角上扬真心实意地微笑一下,无有不敢只有敬佩,“在下知道楚道友心中不平,换做是我遭遇此等事情,也会如此大开杀戒。” “哦,是吗?”擦拭着刀锋的少年一抬头,当真反问了一句。 第104章 世家公子心中的欣喜之意,似一捧幼嫩绿苗破土而出,柔弱不已却有股坚强韧性。 他眸光一亮,终于自袖中握住了那枚玉简,悄无声息地灌注灵气。 只要再等一刻,世家公子就能把这些信息传递到遥远的本家。哪怕他不幸身死,家族其余人亦会替他报仇。 因为带着期盼与期待,就连虚与委蛇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难熬,世家公子刚想再说句话应对楚衍,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眼波盈盈波澜荡漾。他面部轮廓让日光一映,分外清艳柔美,稍看一眼就能让人不自觉侧目呆滞。 少年的眼神却是那样冷硬果决,似猫戏老鼠是胸有成竹,和他们围困这人时如出一辙的戏谑恶劣。 明明楚衍早窥破他所有心思,仍继续配合着同他演戏。看他欣喜若狂看他胆战心惊,从容不迫地应对一切变化。 世家公子狠狠地一磨牙,他口中浓重的血腥气还未消散,嗓子干涩不已。 没等他先开口,清丽秀美的少年先一歪脑袋,轻轻缓缓地问道:“处于绝境之时忽然有了转机,阁下是不是很欣喜,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世家公子静默无语,他唯有眼睛稍稍眯细些,那是掌控全局之人处于下风时本能的不快。 楚衍不放过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一句,“哎,你应该觉得高兴啊,我没杀你也没折磨你辱骂你,阁下为何板着一张脸不笑?” “有趣么?” “有趣啊。”少年一耸肩膀,纤细手指抚摸着刀刃,绯红流光从他指尖溢出,似是流了血般,“我这人没什么脾气也无原则,别人怎样对我,我就原样奉还。” 世家公子想冷笑一声,话音刚到喉咙,就被他自己掐断了。是他们活该,没有直接把这灾星炸得七零八落,才让他猫戏老鼠般逗弄着戏耍着,足足死了十一个同伴才幡然醒悟。 该死的妖物般的少年,他本有余力开场碾压将他们杀个彻底,却总在关键时刻留下若有似无的一线生机,让他们希望骤起又瞬间绝望,心思晦暗起伏不定。 踹他们入低谷,又托他们上九天,全在这少年一念之间。 这本是他们以前玩弄散修的手段,看散修绝望求饶眼红诅咒,世家公子们得意嗤笑心情高傲。 谁曾想这手段,被他人学了个十成十。世家公子面上皮肉耸动,他勉强露出个微笑,极难看更像哭。 楚衍上前一步,刀刃昂扬向上,直指世家公子,蓄势待发的阴狠暴虐。他们之间尚有一丈距离,都被这少年一步跨过,通畅利落无有距离。 刀尖所指之处,宛如层层枷锁扣上了脖颈越缠越紧,几乎让世家公子喘不过气来。他涨红了脸,无力反抗地看刀光在他眉间游移不定,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能报恩更会报仇,两不耽误合适极了。”少年笑了一声,停在世家公子眉间的刀刃,轻柔果决地向下一斩。 寒风戾戾逼如眉心,世家公子冷得打了个哆嗦,他紧塞在嗓子眼的心,缓缓下沉落入腹中。 他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前途光明,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实在憋屈又无奈。 该来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世家公子听到袖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噼啪声响,崩裂的碎屑险些炸伤了他的手指。 原来是那枚传讯玉简炸裂了,也断却了他所有希望。 似悲似喜落差太大,世家公子不甘地嘶吼哀嚎,比落入绝境的野兽更可怕。那声音凄哀悲伤,听到之人整颗心都会跟着狠狠一哆嗦。 明明再等一刻就好,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活不下去了,与楚衍谄媚微笑废话两句,只为传递消息让其余人替他报仇。 这是世家公子最后的心愿,若不能实现,定会死不瞑目。可惜世间从没有如果,也容不得侥幸。 楚衍楚衍楚衍,都怪这个人。 世家公子眸光赤红地抬起头,他刚想狠狠凝望着自己的仇人,忽如其来的第二道刀光就来了。 并非之前点到为止停在眉间的轻柔,而是稳准狠,像饿极的野兽脱困而出牙齿尖利,带着股血腥狠厉的劲头,直接扑到了他的喉管上。 已然到了临死之时,世家公子又看到了幻觉。 好一轮明月从他眉间升起,圆润明亮光线如银。皎白的月光,沉寂的夜色,他整个人也似变成了那轮明月,平静内敛无有悲喜。 然而一道绯红刀光,纤丽若花瓣颜色像少女的红唇,轻盈流利地破开了那轮明月。 少年指尖绽放着刀光,他手腕挺直径自向下,切断了那轮明月,也埋葬了所有光明。 每一刻时光,都被放缓了千百倍,清晰可见分毫未差。 月光碎了乱了,碎屑满地哀嚎遍野。它诡异地沉寂刹那,似有轰然一声声响,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 世家公子才骤然清醒,他眉心只有一线血痕,整具肉身却开始崩塌碎裂。道袍头发肌肤骨骼,像灰尘被风一吹,就瞬间消失不见。 裂苍穹破日月,当真不是一句空话。 死到临头之时,世家公子恍然大悟了。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从来敌不过楚衍,在这少年面前也毫无反抗之力。 他真没见过有人这么能忍,明明都能一刀直接杀了他们所有人,楚衍偏要装偏要拖延时间,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因为那样太无聊了,不是么?”少年的声音随风而至,还是清软柔和没有半点锋锐之意。 世家公子拼尽全力,向前猛地一伸手,是报复是不甘,想在他的衣角上留下鲜明痕迹,捏住了就不放松。 可他还没碰到少年的衣角,整个人就已化为灰烬。 楚衍面对这地面上满地血红,皱眉叹了一口气,“我并不喜欢杀人,如果能和平解决事端,又何必刀锋相向?” 真是虚伪而无意义的话,楚衍刚才杀了足足十二个修士,没有手软无有悲戚。听他此时话语,这少年竟然有些茫然无措,像个杀了只兔子,都要嘴唇发白地凝望着手掌,觉得其上满是罪孽血腥的可怜孩童。 “我知道。”简苍应和了一句,不为其他,只因楚衍浅而又淡的忧伤。 在血腥混乱中厮杀太久的人,都会本能地渴望和平与休息。并非虚言伪善,而是真切确凿的体验。 当杀戮变为本能融入骨髓之后,一个人该有多寂寞多空虚?这滋味简苍体验过,楚衍也体验过。 在寒夜中独行太久的人,见到一丝温暖光明后先是犹豫,再三试探之后就会毫不犹豫地靠近。其中滋味复杂苦涩难言,其余人根本无法理解。 楚衍没有停留太久,他静默一刹,就回头转身欲要离去。 “看来我来晚了,错过一场好戏。”来自远处的话音,清朗动听似拨动琴音,让楚衍停下了脚步。 这句话着实蹊跷,已然值得楚衍小心谨慎。 他自从到了这处洞府之后,行踪总被他人轻易捕捉,不管之前现在都是如此。 如果是居心叵测之人,楚衍逃也逃不掉,倒不如留下来周旋一二,也能再做打算。 楚衍一回头,就看到一男一女远远而来,两人距离微妙并不亲近,显然是身份有别。 走在前面的是名白衣公子,清俊优雅气质沉静。他衣袍洁白飘然若云,整个人也似上仙般飘然出尘。 离他三步远的应该是侍女,面容秀气稚嫩,嘴唇一抿还有两个小酒窝。不苟言笑的模样没有威严,反倒有些可笑。她表情严肃神情又格外恭敬,严守着与白衣公子之间的距离,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来者不善,不需简苍提醒,楚衍早就发现了这点。 白衣公子一见到楚衍,整个人就有了精神。他原本睫羽低垂神情沉寂,此时却唇角上扬眸光湛然,透着股截然不同的劲头。 他顾不得地上满地血红,迫不及待地跨步向前,即便洁白云履被染红了也再所不惜。 小侍女施施然后退一步,她掐了个法决,黏腻满地的地砖就瞬间清洁如新,再也不会沾红白衣公子的鞋底。 这种举动她做得熟稔又自然,显然不是偶然为之,而是早已做了千百次。 快走到楚衍跟前时,白衣公子猛然一顿身,他睫羽颤抖鼻翼翕动,仿佛能从空气中嗅到什么气味一般。 “十二名金丹修士,都死在这里。”白衣公子一抬眉,就换了副笃定自信的派头,不由得他人不侧目不尊重。 尽管他之前没在此地,白衣公子却仿佛亲眼见过这场交锋般,笃定自信地走了一步,刚巧在世家公子们设阵的地方停下。 “他们先用十二重阵法围困你,被你一刀破阵,灵气倒灌反倒受伤极重。好魄力好刀意,恐怕连你那把刀,都是非同一般的法器!” 白衣公子踱回楚衍面前,他眸光晶亮去看楚衍,似想博得少年的认同与赞许。 他注定会失望,楚衍嘴唇上扬轻缓地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微笑看似害羞又含蓄,却也是楚衍拒绝他人的最佳办法。识趣之人就会乖乖退却,不打扰分毫。 可惜白衣公子肆意横行惯了,他极少受到约束也很少顾及他人感受,面对别人冷言冷语呵斥,也权当不知。 楚衍不理他也好,白衣公子索性低下头一步步仔细地看,生怕错过一点细枝末节,让他得到的结果有了偏差。 “挥出第一刀之后,你又劈出了第二刀,声势威猛雄浑壮阔,一刀斩灭凡念执念,一刀杀死十一名修士,好气魄好果决。” 白衣公子赞许地拍拍手,楚衍只当他是空气,小侍女却很给面子地拍了几下,气氛才变得不那么尴尬。 好一对古怪的主仆,主人任性而为行为幼稚,侍女就殷勤地宠溺着他。 哪怕气氛尴尬得快要结冰,小侍女也要营造出一种热烈无比的气氛来,生怕自己家公子觉得难堪。 这一番推断还原还不算完,白衣公子沉吟片刻,又说:“你独独放过一名修士,还悄无声息用了个幻术迷惑他的神智,应该是为了留下他慢慢折磨。” 楚衍更不想理他了。这人的举动实在称不上礼貌,自顾自地来自顾自地说,全当自己是空气是陪衬。 虽然白衣公子亲昵热情地叙述着楚衍做过的事情,但在他的话语中,从没有把楚衍真心切实地当成一回事。 楚衍只是个最微不足道陪衬,凸显白衣公子眼光独到算计精准,仅此而已,甚至不需他多说一句话。 “我赞同你的决定,十二个人打一个,本来就是以多欺少本来不要脸,他们死了又能怪谁?只让他肉身无存神魂破碎,都算惩罚太轻。换做是我,我要把他的神魂硬塞到一具妖兽躯壳中,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戏弄玩耍,这才叫有趣。”白衣公子的话音诚恳极了,他是真心实意地给予楚衍意见,不是玩笑也非戏谑。 “嗤,什么人,比我们魔修还狠心。”简苍懒洋洋笑了一句,想让楚衍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一刻。 少年没有回答他,因为楚衍现在已然不大能控制自己的思绪。 其实他连简苍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耳畔似有海浪哗啦啦响起,轰鸣不止一波接一波。似曾相识的感觉,既陌生又熟稔。 虽然素未谋面,他和这白衣公子,却仿佛早已熟识千年。 对方一勾唇一抬眼,楚衍心中就有念头流转,自然而然就能知晓他在说些什么,比天道见证的道侣更加熟悉默契。 楚衍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极为讨厌这样的感觉,不能自已又分外沉重,连说出的话都不是从他嘴唇里吐出来的,“我和你不同,恩怨既了,也不必再结因果。” “太消极,我不赞同。”白衣公子断然否决,“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谁若想杀我,我就反过来灭他全族,从老到小都不放过。” 他声音还是热烈而纯粹的,没有杀意,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派。 哪怕白衣公子说出的话实在荒诞偏激,普通修士听了都免不得稍稍一点头,而后才狠狠一怔。 “何必如此。”楚衍叹息一声,“道不同,不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呢。”白衣公子好似在撒娇,尾音还缠绵地留在空中,他整个人却已消失不见。 一步跨出之后,白衣公子修长如玉的手指就触到了楚衍的面颊,温度太凉令人不适,像冰像雪如铁,总之就是不像活人的手。 什么时候,何种方法,为何如此? 楚衍的脊背僵住了,他明明已经提起了十二分警惕,时刻提防着那白衣公子骤然出手,谁知还是躲不过避不开。 生死命门都被掐捏在他人手中,楚衍像被捏住七寸的蛇,只能徒劳无用地呲着毒牙,根本没有半点杀伤力。 要么是这白衣公子掌握了某种诡异术法,能毫无征兆地缩地成寸,要么是他修为超出楚衍太多,根本是毫不费力地碾压。 楚衍更相信后一种猜测,因为他的直觉时刻紧绷,提醒着他对方的危险对方的可怕。野兽碰到天敌时,也会生出此等感应,道理总是一致的。 白衣公子没有就势掐住楚衍的喉咙,他的手指赞叹不已地在少年面上滑动,从眉骨摸到鼻梁,没有暧昧含糊的意思,而是真心实意地欣赏。 楚衍整个人虽然僵住了,他的思绪反倒分外清醒。 尚余不是说,这洞府唯有金丹修士能够进入么,为何又突然冒出了这么个难缠人物? 猛然一咬牙之后,楚衍就想冷笑了。他早被自己这位师祖坑惨了,竟然还全盘相信那人的话,活该落得现在的窘迫状况。 是,先前尚余的话确实可信。楚衍还险些忘了这位了不起的师祖,还影影绰绰地提醒楚衍,陈家极有可能前来寻仇,要他自己小心谨慎些。 势力庞大甚至能掌控整个极北之地的陈家,对这处先人洞府必定研究透彻,能有什么法子取巧绕过限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少年的眼睛稍稍眯细了,他没有躲避白衣公子的手指,反而嘲讽凉薄地笑了一声。 情况着实太讽刺,刚刚楚衍还将他人性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看那世家公子悲喜交加心绪如潮,转眼间他自己又成了他人的猎物,反差之大不由他不笑。 “你笑什么?”白衣公子疑惑地问,他看到楚衍紧盯着他的指尖,才不慌不忙地垂下手,还替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好好看看你这张脸。之前看到你模样好看不似真人,我总怀疑你这张脸是假的。” 这称赞的话语虽说有些古怪,楚衍却听不出丝毫违和之处。 他转世了那么多次,每每都被人称赞容貌好看,耳朵都快生了茧子。即便是白衣公子发自内心的话,他不觉得有多欣喜。 被人当做玩偶玩物般肆意打量,甚至还动手轻薄,任是谁的心情也不会好。 “多谢赞美,阁下同样容貌出众气质非凡。人群之中稍微一望,就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楚衍一扯嘴角,同样真心实意地称赞白衣公子,还借机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话说得浮夸,白衣公子倒听得眉开眼笑。他也不在意楚衍向后退,又眨眨眼睛自我赞美道:“哎,你夸我夸得怪诚恳的,我都不好否决。”“公子天人之姿,我自惭形愧,不敢与公子为伍……”楚衍嘴上还能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人,眸光冷厉已在搜寻后路。 他能够看出,这白衣公子和刚才相比,活像换了个人一般。他身上再没有之前那股从容锋锐,压迫得楚衍喘不过气的气派,更像个天真稚拙不知世事的孩子。 反差之大对比之强烈,足以让见多识广的楚衍都奇怪疑惑。但这无关紧要,楚衍也不好奇。对他而言,这是个天大的机会。 谁管这人神魂分裂也好神智不清也罢,楚衍再和这人敷衍两句,就能安然无恙地逃脱,等他找到最恰当的时机就好。 “公子,老祖要你杀的,就是这个人。”轻轻的一句话,打断了楚衍全盘谋划。 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的小侍女,终于活了过来。她轻轻附在白衣公子耳畔,只说了一句话,却改变了全局。 白衣公子眉头紧皱着,带着点稚气与不甘,他小小声辩驳了一句,“这不大好吧,毕竟我和他十分投缘。真不能等一会,让我和他再多说两句话么?” 小侍女并不放弃,她继续鼓舞劝说道:“公子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修为低微打不过你,等你杀了他之后,我们又能回去喂鲤鱼了。” 主仆二人说起话来恍若无人,根本不避讳楚衍半点,已然把他当成了死人。 的确,白衣公子也有资格自傲,谁叫他修为够高呢? 在这洞府之中自有禁制,哪怕是金丹修士也不能驾驭云气,他们都要一步步离开,容不得侥幸。 人的两条腿走得多慢啊,哪比得上术法如奔雷似快风,瞬息而至就能要人性命? 逃不掉的,小侍女怜悯地注视楚衍一眼。从他被公子盯上的那一刻起,这人已然死定了,任是谁也救不了他。 第105章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悲悯可怜还带点惋惜,似凡人看见花朵凋零就轻轻叹息一声,叹息之后也就算了,根本不在意也不伤心。 也是看待奴仆看待物件看待蝼蚁的眼神,小侍女轻轻一摇头,就能表达诸多复杂心绪,而后再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大步跨过,将他牢牢踩在脚下。 她是谁,她也配!楚衍险些被那一眼,激出所有凶性所有杀意。 他胸口尚有怒气未曾衰竭,亟不可待几欲化为烈焰,从掌中刀刃处腾飞而起,一鸣惊人一刀雪亮,将这柔弱不堪的小女子一斩两半。 明明已经轮回千百次,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窘境,他还是心跳狂乱几欲发癫。这毛病大概是改不了了,楚衍自嘲地想。 少年清亮眼神已然沉暗,不见底如坠深渊,睫羽颤动一下之后,又被他强行忍下。 谁叫他不够强谁叫他被人盯上,谁叫楚衍成了他人的猎物,早被锋锐箭矢瞄准,却还在懵懂无知地戏弄他人。 可笑又可悲,旁人见了,都觉得是他咎由自取。 看到楚衍沉默不语,小公子好奇纳闷了。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楚衍瞧,试图看清这人每一缕心绪变化,却一无所获。 小公子向来看不懂他人眼神,也瞧不出情况发展如何,懵懵懂懂全不明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转头去问小侍女,“碧玉,他怎么不说话了?” “他自知死到临头,所以没话说。也因公子能为了得,这人早早放弃抵抗,心灰意冷乖乖认命。”小侍女轻声柔和地答,全然不顾及楚衍就站在他身边,耳聪目明神识敏锐。 对待一个要死的人,也用不着留什么面子,对方可不会因此感激公子一星半点。 眼见小公子还有话要问,小侍女眼角一扬,耐心细致地劝慰道:“公子乖,我们先杀了个这个人,之后你所有的问题,我都会耐心回答。” 小公子轻轻一皱眉,明显是游移不定的模样。他之前面容雅致气质高洁,似神仙大能,现在这一皱眉,却有三分幼稚三分堪怜,格外稚拙可爱。 “那好吧,碧玉你可要说话算话。”小公子猛力一点头,活像只尾巴摇得欢快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他走向楚衍时,眉头仍是紧皱的,“我不想杀你,毕竟你我这么投缘。但碧玉你比重要多了,我更在乎她。” 纵然知道小公子懵懵懂懂,说出的话都不能当真,小侍女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微笑了一瞬。 自欺也好蒙骗也罢,只要是从公子口中说出的话,她就全盘相信无有疑虑。 那抹笑意尚未彻底漾开,小侍女就猛然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看到,身处绝境无力反抗楚衍,同样在笑。 是肆意的笑痛快的笑,少年眉眼弯弯肩膀抽动,全然不顾形象却痛快极了,仿佛他遇到了什么快活事顺心事,值得他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笑。 真奇怪,他为何如此高兴?小公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想凑到楚衍身前继续看得仔细。 以前自己杀人的时候,那些人或是愤怒或是绝望。有人跪下来求自己放过他,亦有人宁死不屈绝不低头,却没发现他的膝盖都在发抖。 独独宁采薇与楚衍,表现不同特别奇怪。 宁采薇被自己骤然偷袭,一下取出金丹时,那女修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轻轻柔柔地微笑一瞬,容光璀璨光艳亮丽,简直不能更美丽。她死亡时的模样,倒比活着时更动人。 自那一刻起,小公子再杀人时总会格外留意些。 他期盼再一次看到那样的笑容,似冰雪初融花朵瞬间绽放又枯萎,美丽而短暂,总值得他长长久久地铭记在心。 可惜他再没碰上第二个人,第二个被杀之时还能微笑的人。这遗憾也就长长久久地留在他心间,未能消失未能变更。 小公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你笑什么呢?我之前也杀过一个人,她临死前同样在笑。我没死过,也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他本来就离楚衍很近了,又是一步跨出之后,近乎是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对方眼睛的眨动每一次呼吸,全都能清晰细致地捕捉到。 小侍女没费力阻止公子,毕竟那两人修为差距太大,楚衍根本伤不到公子分毫。 公子虽然好奇又贪玩,终归还是听话的。只要自己言辞恳切态度恭敬地恳求他,公子总会乖乖听话。 面对这张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孔,楚衍不由眯细了眼睛,活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狐狸,“想知道么,等你死上一次之后,就会明白了。” 他的声音太轻,落在人耳中就像羽毛扫来蝴蝶振翅,酥麻酸软让人不耐。如此还不算完,楚衍又变本加厉地轻轻吹了口气,小公子不适地一缩肩膀。 “真美啊。” 忽然间,小公子的视线直直越过楚衍的肩膀,追随着空中一个灿金亮点,真心实意地发出了一声赞美。 的确很美,那只色泽金光羽毛华美的鸟儿,拖曳着长长的尾羽,似旋转着坠落的光焰,明亮灿烂宛如梦幻。 就连它飞行的姿势,也是从容不迫格外优雅。它翅膀拍打尾羽鼓动,红玉般的脚紧缩起来,看上去格外娇软可爱。 鸟儿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越飞越低越来越近,它似是犹豫了踌躇了,疑惑自己究竟应该落在谁的肩膀上。 “你真好看啊。”小公子已然忘了楚衍的存在,他情不自禁对着那只漂亮的鸟儿伸出了一只手,目光也带着殷切期盼,似是等待它停在自己手掌之上。 小公子的动作是从容笃定的,好似他早已料到了这只鸟儿的选择,无有意外也没丝毫惊讶。 这样漂亮又聪明的一只鸟儿,必定知道怎样选择自己的主人。碧玉总说,只要自己想要,世间万物都会为他所有,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此想来,这只鸟儿也不会例外吧?成为他的所有物,他会对它很好,精心仔细地梳理它的羽毛,从不苛待它半点。 似是察觉到了小公子想说的话,鸟儿黑亮眼珠眨动一下,也柔和悦耳地鸣叫一声。 它一抖羽毛,一片长长的尾羽打着旋飘落,小公子迫不及待伸手去捉,一错身就离开了楚衍身边。 “公子!”还没等小公子接住那片羽毛,碧玉的呼唤声就来了,迫切焦急无比惊讶。 小公子没考虑太多,他甚至都没转身,就本能地挥出一道雄浑灵气。深紫光芒从他指尖绽放开来,击穿尘土裂碎虚空,却什么都没有击中。 他怅然若失地回了头,却发现那只漂亮至极的鸟儿,和楚衍一块消失了。 尽管掌心还攥着那枚尾羽,温热顺滑闪闪发光,小公子的脸色却一分分沉暗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好像真的起了一阵风,兜着圈打着转,阴森森地吹动了他们两人的衣角。 似是瞬息之间,白衣公子就沉眉敛目神情锋锐,再无之前天真好奇时的半点模样。 暗淡阴云积压在他的眉间,一望就知的不快不甘,白衣公子的嘴角也是紧抿着,弧度动人却绝不柔软。 “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来,它居然是另外那只鸾鸟。”小侍女后悔不迭,还得歉意无比地解释,“都是我的错,公子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白衣公子冷冷地说,他的目光忽然落到碧玉身上,比雪冷比刀寒,“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侍女在我面前都如此放肆,居然还敢自称‘我’?” “我是那么卑贱的人么,竟沦落和你这种人平等相待,甚至还如此态度亲昵。” 小侍女所有歉意羞愧全都梗在喉间,上下不得十分困难,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微微发红,恼怒的红失望的红,瞬息过后又骤然变白了。 “他做傻事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笑话,都不能出手阻拦一下?这样的侍女,我要你何用。”白衣公子追问罪责时,连眼睫都没眨动一下,自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小侍女不再怀有丝毫侥幸,就在瞬息间,她抛弃了所有绮念所有尊严,俯身跪地重重叩首,“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料到竟有这等意外。哪怕公子将碧玉千刀万剐,碧玉都没有丝毫不甘。” 她的动作熟练又恭敬,一力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肩上,只求能让主人消消气。 “把你千刀万剐倒是容易,可惜你又不是楚衍。”白衣公子啧了一声,带着不耐与厌恶,“起来吧,你总跪着太难看,活像没长骨头的肉虫。” “奴婢谢公子恩典。”小侍女重新站起身来,她再无之前舒心得意的模样,整个人缩得小而可怜,活像一道影子。 白衣公子没管那么多,他专心致志地抚摸着手中的羽毛。从羽根摸到梢头,每一寸都不放过,轻柔舒缓格外优雅。 那枚金灿灿的羽毛也似有了生机一般,在他掌中熠熠发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烫,像灼灼烈日烫得人眼睛生疼。 白衣公子没避开也没低头,他直视着自己掌心那轮烈日,忽地一根根收紧了手指,毫不留情地将其捏碎。 等他再摊开莹白手掌时,只有一堆细碎尘埃不成模样。白衣公子轻轻吹了口气,那些尘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一根鸾鸟的羽毛,都能让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真是没见过世面。” 冷笑声在耳畔响起,白衣公子捏住了小侍女的下巴,强迫她凝望自己的眼睛,“而你呢,什么都没做。” 碧玉其实只想让小公子开心一会,毕竟平日里他被拘束惯了,总在那艘船上幽灵般地活着,晃晃荡荡格外空虚。 哪怕是看日光看池水,他都能打发好一天时间,实在让人心疼。 就算到了外面,那些修士表示面上对他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指指点点,说他是疯子是傻子,也没谁把他当成真正平等的人。 哪怕她杀了再多人立威震慑,都不能让他们乖乖闭嘴不说话。唯有鲤鱼青鸾愿意亲近的小公子,哪还像个化神大能,他比普通凡人都活得憋屈可怜。 小公子难得那么开心,碧玉也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谁知这一下,就坏了事。 碧玉差点红了眼睛,她猛力一摇头,什么都不辩解。 “就你心软坏事。”白衣公子紧捏着小侍女的下巴,手指稍稍用力,又猛然间松开了。 小侍女疼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下巴必定是一片青紫分外可怖。 化神期修士的力气该有多大,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修士的骨头,都不费什么力气。 下巴没碎已经是公子留了情,她应该心存感激。稍稍一想,小侍女心中那股本不该有的怨气,就瞬间烟消云散。 “好在情况不算太糟糕,总有能挽回的余地。”白衣公子眉宇舒展,忽地又向碧玉投来目光,“查查看,除了你我楚衍之外,现在还有多少名修士活着。” 顾不得医治伤处,小侍女赶忙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简。她灌进一缕灵气,密密麻麻的红点陈列在空中,跃然跳动宛如活物。 “九十七名。” “才三个时辰,就淘汰了这么多人,倒也没出乎我意料之外。”白衣公子一抬眉,“既然楚衍要躲,我偏偏不让他躲。” “他这次能逃纯属意外,凭借尚余赐下的鸾鸟方能保命,绝没有下次。这九十七人实在碍事,不如全都杀了,你助我完成此事。” 冷然目光横了过来,刺得小侍女缩了一缩,随即她又轻轻点头,没有犹豫亦无不甘。 好在老祖早料到公子心绪不稳,情急之下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好在老祖留给神机妙算,留给她这件法器制衡公子。当时碧玉觉得老祖的手段有些迂腐可笑,现在她却真心实意地佩服了,心中也长长出了口气。 不是彻底放松的喘气,是悲戚过后还要坚强,因而坚韧因而从容。 “看在你还有用的份上,这次我放过你。若有下次,你就和楚衍一块死了。我奈何不了他,为难为难你总可以吧?”白衣公子笑了,笑容虽暖话音却森寒。 “我是公子的侍女,任凭公子打骂杀死都毫无怨言。” “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白衣公子笑意更浓,寒意透过眼角眉梢直达心底,缓慢残忍地掐灭了小侍女最后一缕希望。 她姿态更低,头快到低进了泥土里,“公子不必信任奴婢,公子只信自己就好。” 白衣公子又看她一眼,就不屑再理她。他转头走在最前面,昂首阔步姿态高傲,都不屑等身后的碧玉片刻。 猛然间,他身形一顿,“楚衍曾经帮助的那个女修,叫什么名字?” “萧素。”小侍女恭恭敬敬地答。 “可,好,极妙。”公子拍掌赞叹,不知他为何分外高兴。 掌声孤孤零零有点可怜,小侍女愣了片刻,还是下意识地鼓掌附和。只是她心中小虫在咬,一下比一下狠厉,疼得入骨疼得可怜。 ***** 楚衍坐在地上,没有模样也不顾及什么形象。他身后是一道狭窄幽寂的小门,黑漆门面锈蚀铜环,寒酸又不气派。 这扇门半开半合,有明澈光线从门内映出,是月光映水的幽深浅蓝,照得少年的影子孤单抽长,伶仃可怜。 少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孤单,他十指相对轻轻敲击,仿佛世间没什么事情,比这更有趣一般。 他自娱自乐的那股子劲头,比孩童专注比大人执着,谁看了都难免觉得有点好笑。 但少年身边还有只背对着他的金色鸾鸟,它故意赌气般晃了晃尾羽,都没引得少年瞩目片刻。 手指头有什么好看的,那只鸾鸟羽毛华美神气又高傲,它黑亮眼珠总是黏在楚衍身上,还欲盖弥彰地扭开脑袋以示不屑。 那股热忱又别扭的劲头却无法否认,只要少年一声呼唤一下抚摸,金色鸾鸟都会心甘情愿地让他摸头顺羽毛。 饶是如此,楚衍还是仔细盯着他的指甲看,仿佛能从中看到万物生灭红尘万丈一般。 鸾鸟沙沙晃动着尾羽,仍不能引起这人丝毫主意,一赌气就振动翅膀又飞走了。 它就停在那扇门边的青石墙上,可惜每一块砖石都经历千载时光,残破不堪还掉渣,稍不注意就会弄脏了它的羽毛。 鸾鸟嫌弃不已地挪了挪脚爪,终于勉为其难地找到一处落脚地,这次安安静静没在打扰楚衍。 少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眼眸低垂面无表情。之前心中那股惊骇恼怒几欲燃烧的情绪,终于消失不见。 自楚衍从那脑子有病的仆从二人手中逃生之后,已经过了足足一天。遵从他召唤而来的鸾鸟,将他带到了这扇窄门边,楚衍就知这是先人洞府真正的入口处。 夜幕降临日出日落,少年就靠在墙边低头沉思,一动不动活像座石雕。 哪怕楚衍盘算再多考虑再周详,他与那白衣少年的差距就摆在那里。一者在天一者在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自己打不过他。 智谋算计也是在双方实力相差并不太大的情况下才有用,他是蝼蚁对方是大能,再挣扎不甘都是毫无用处。 只要楚衍不离开这处洞府,他迟早有一天会和那人碰上。纵然这洞府中有好多金丹修士,他们齐齐出手都未必能伤得到那人分毫。 尽管如此,楚衍也没绝望。比这更糟糕的状况,他都经历过,绝处逢生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只是需要再思考一会,将诸多细枝末节都理顺稳妥,不出意外也不留余地,由此成功的把握才会增大。 晚霞赤红夕阳西沉,光线暧昧不明,白昼与黑夜的界限也是含糊不清的。 楚衍一半脸孔染上深浓红光,另一半却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天色,一如他暧昧不明的心绪。 “你的女人,我帮你带过来了。” 先是重物坠地的声响,而后是女修悲哀可怜地一声呼痛,分外刺耳。 白衣公子阴魂不散,又带着他的侍女来了,离楚衍一丈远。他清雅俊逸的脸孔是带着笑意的,从容不迫优雅无比的笑意。 他眼波如秋水似寒潭,格外温柔又醉人。他刚要和楚衍说些什么,就被魔道女修的呼痛声打断了,立时不快地一拧眉。 萧素也察觉到自己举动太过突兀,她咬了咬唇止住眼泪,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卑微的自尊。 她恰好被扔到楚衍身边,少年长卷睫毛都是清晰可见。女修从楚衍眼中看到了疑惑惊异,独独没有怜惜与愤懑,清清冷冷一如月光。 好亮的一双眼睛,好冷淡的反应,竟全然没有出乎萧素意料之外。楚衍大概是奇怪,自己修为不差手腕玲珑,为何现在会如此狼狈不堪吧? 魔道女修苦涩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什么都不想说。 回想起刚才的情况,萧素差点又哆嗦一下,险些连牙齿都打颤了。 真是疯子杀星,她就没见过这样可怕又执着的人!尽管萧素是从下界飞升而来,又在魔道中呆了好一段时间,她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人。 第106章 白衣公子出场就气势不凡,他带着那名小侍女,悠悠闲闲地从小路尽头晃了出来,全然不顾萧素等十多人警惕的目光。 看他修为平常并不太高,身后那名小侍女更是只有金丹一层,简直不堪一击,着实令萧素好奇他这般淡定自若的原因。 “敢问道友……” 没等萧素问完话,白衣公子轻轻抬指在她眼前一晃,是不容旁人打扰的霸气自信。 未免太嚣张也太过火,萧素周围的修士登时就有了火气。 他们刚刚站起身,根本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顷刻间消无声息地化为一摊尘土,是火焰燃烧殆尽后的余灰,泛着点点金红的光亮,又在瞬间熄灭。 萧素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唯恐她看花眼或是忽生幻觉,整个人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心中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她扭头去看,只见白衣公子优雅自若地屈伸手指,指尖洁白如玉,简直不能更好看。 他的手指每点到一个人,那名修士就化为尘土灰烬,毫无抵抗之力。 此时的白衣公子就是神祇就是上人,执掌杀伐意志果决。他容不得他人反抗多嘴,也不需要他们拼命求饶。 白衣公子只有一个目的,快速迅捷地杀光在场所有人。对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也的确不费他什么力气。 讶然惊愕只在瞬间,又有五名修士倒下,似风吹麦田瞬间成浪。死去的修士也和麦苗一般,轻易简单地倒下去,毫无意义没有重量。 如此杀人不眨眼更不需要借口的修士大能,自然肆意妄为想怎样就怎样,谁能阻止? 再迟钝的修士,都明白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他们全然无力抵抗,倒不如快点逃跑。 众人惊慌了一瞬,转身就跑,乱哄哄朝着四面八方奔去,萧素也不例外。 没有灵气无法驾驭云气,他们只得拼命迈开两条腿跑,满心满念唯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谁也不敢说自己能逃出多远,即便明知存活下来的希望渺茫,毕竟还有希望也有可能。 而后萧素听到白衣公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舌尖抵在牙齿上轻轻一碰,是微微恼怒觉得难缠的态度,冷淡疏离又令人莫名惶恐。 “定。”他一字出口,即是律令即是法度。 空气变得粘稠不堪,他们似被裹在蜜糖中的小虫,振翅不得动弹不能。所有人心中满是绝望悲哀,他们已然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言出法随,已然是化神修士才有的能为。不是白衣公子修为平平不值得警惕,而是他有意掩饰。 萧素同样僵硬着身躯,她连眼珠都无法晃动一下,唯有支起耳朵听周围的声响。 寂静,死亡般的寂静。 听不到哀嚎求饶,寂静得让人发慌让人疯狂。 萧素又想起这白衣公子杀人时的情形了,那的确是轻松利落,不用发出任何声响。 还有多久就会轮到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痛是不是很难熬?比得上她魔气入体,开拓仙窍时的苦楚么? 真知全无希望之时,萧素反倒分外寂静。 她余光瞥见一角白色衣袍晃荡而来,白衣公子在她身前三尺站定,眯细眼仔细打量她的面容,“是她么?” “公子,正是此女。凌云宫弟子萧素,曾与楚衍一起飞升上界,两人有些交情。她无法修行上界功法,选择堕入魔道,后又叛变师门,最后与楚衍重逢。之前在极北之地时,楚衍曾一一解答了她的疑惑,这两人交情匪浅。” 小侍女声音平平静静,透着股从容不迫的劲头,却将萧素飞升上界以来的经历全都道出,概括为简短一段话。 白衣公子离近了些,他挑剔嫌弃地伸出手指,箍住了萧素的下巴仔细打量,“姿色平平气质一般,也不知道楚衍瞧中她哪点?” “碧玉同样不知。” “罢了,反正是顺手而为,留下她一人也没什么关系。没准见到楚衍时,这女人也有些用途呢。” 这一主一仆两人对答,快让萧素羞愤欲死。 被挑剔容貌不好看也就算了,最难堪的是,白衣公子血腥杀戮只是顺手而为,留下她的性命,也只因为她和楚衍有所关联。 自从萧素飞升上界开始,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嫉妒爱慕的对象。她从没有如此时一般被忽略得彻底,活像尘土污秽,瞧一眼都觉得犯恶心。 不甘心夹杂着恼怒,让不能动的女修眸光闪亮。 “哦,她还生气了。”白衣公子一拧眉,“麻烦。” 他松开了萧素的下巴,嫌弃地在小侍女递来的手帕上用力一抹,擦拭了好一会才停,“碧玉,现在还剩多少人?” “除了我等之外,只剩四人。” “带路。”白衣公子坚决果断地命令,小侍女恭敬谨慎地查看一枚玉简。 薄薄一层光幕悬浮于虚空中,其上是分支开来交错纵横的路径,偶然能见到两三个红点移动。 他们就是被这么找上门的,再三提防仍旧无用,萧素心中满是悲凉之意。 尽管她眼珠不能动更无法说话,还是觉得自己凄哀又惶恐,她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倒霉事? 楚衍之前劝她早些离开,萧素没当回事,反而野心勃勃想要谋求利益。 她当时的愿望极其渺小,根本不求能继承洞府。她和这些散修结盟,只想在洞府之内走走逛逛,只要找到一些稀罕物件,就能抵得上好些灵石。 谁想些微贪心,惹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白衣公子离开时也没忘了萧素,他一弹指,虚无灵气就托住萧素的身体,晃晃荡荡带着向前。 磕磕绊绊是再所难免的,白衣公子杀人时,有尘埃泥土沾染萧素的面颊衣衫,弄得这女修满面尘埃狼狈无比,也没人真正在意过。 这主仆二人把萧素当成了一件摆设一只灵宠,不费心照顾也不在意她的反应。不,也许萧素比之灵宠还不如。 唯有快走到一处窄门前,白衣公子一伸手把萧素丢了出去,恰巧丢在楚衍脚边。 萧素虽然能动了,她也没觉得多好过。自己满面尘埃活像个乞丐,旁人见了都觉得厌恶,断不会心生怜悯,更何况是心冷如铁的楚衍呢? 白衣公子口口声声说她是楚衍的女人,恐怕连他自己都从未相信过,那句话也只是为了对楚衍施压罢了。 女修抱紧身体缩得小小的,她力图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不想打扰到那两人分毫。 她和小侍女都是看客,都是观众。真正的战场,只属于楚衍与那白衣公子。 那两人一个坐在地上,另一个如云般高洁笔直地站着,气势风骨上却没差多少。 “我怕楚衍你等得焦急,索性把你的女人一并带了过来,不用谢我。”白衣公子轻笑一声,清俊面容上有戏谑之意,“你为这女修煞费苦心,不光主动告知她隐秘消息,还煞费苦心地劝她离开。可惜她太傻太蠢,没有听你的话,否则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楚衍一撑手从地上坐了起来,漫不经心拍了拍掌上的灰尘,“她不是我的女人,至多算是一位故人。” “哦,故人。”白衣公子露出会心的微笑,“既是故人又无交情,那我顺手杀了她,想必你也不介意吧?” 实在是令人厌恶的语气,高高在上分外从容。仿佛他不是取人性命,只是掸去衣襟上的灰尘,不费力也无丝毫怜悯。 萧素悲哀地紧咬着嘴唇,咬得血腥气充塞于唇齿之间。血色染红了她的嘴唇,妖娆激烈艳色惊人。 她存活与否全在他人一念之间,任凭大能肆意挑拨,都无丝毫反抗之力,像物件像偶人像尘土。 这种感觉太陌生,萧素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也让她想到了在下界时的经历,更逼得女修眸光逼仄了两分。 即便楚衍答不介意也没什么关系,萧素绝不会怪他。现在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早看出自己凶多吉少。 那白衣公子心狠手辣肆意妄为,他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规则,是真正的疯子可怕的狂傲之人。 修为到了他那等境界,随意杀个金丹修士又怎样,上界之人谁能主动跳出来找麻烦。 且楚衍本就和自己关系微妙,之前能让他吐露实情,已然耗尽了过去累计的微妙交情。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萧素都觉得理所当然。 不抱希望也就无所谓了,萧素反而能轻轻笑一声。她又擦净了唇边血迹,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她的笑声也是克制压抑的,整个人仍缩在阴影中,可怜落魄令人怜惜。 白衣公子没理会她,他抬起的食指缓缓移向萧素,逼迫楚衍尽快给出回答。 等他手指点住萧素以后,大概她整个人会瞬间燃烧只剩灰烬,都没太大的光亮也无多震撼的声响。 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真让萧素觉得有点不值。女修静默着垂下头,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夕阳又下沉了一分,血色满目橙红遍地。它似是受不得重负般,在天边摇摇欲坠快要殒灭,暧昧不明界限模糊,黑暗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太阳真美,也不枉费她艰苦修行飞升至上界,大概就是为了在死前看到如此奇异的景象吧。 魔道女修在不经意哼起了歌,低压而含糊地梗在喉间,更像是啜泣而非歌唱。 “我在意。”少年轻轻一句话音,不光让白衣公子怔住了,萧素也是狠狠一抖,“我不希望你杀了她,毕竟她是局外人是无关紧要之人,何必妄造杀孽,把她也牵扯进来?” “你是傻子么?”白衣公子迫近了,他眸光轻蔑如刀加面,“你瞧中她哪点,平庸姿色还是自以为是?我才不信你有这样的善心好意,别骗人了,楚衍。” “你我怎么可能有怜悯同情,我们剩下的,只有满腔怒火一腔怨愤。万古长夜寂静如斯,众生皆是苍白无趣平庸,全因少了你我这样的搅局者。你不想复仇没有委屈么,意欲厮杀屠戮反抗,将天地撕裂把日月斩灭!” 比起沉默不语的楚衍,白衣公子更加激动。他一双眼睛似是着了火般,瞳光炽金烈烈燃烧。 白衣公子是火,楚衍就是冰。少年瞳孔中全是冷色,阴郁寂静的冷色,一片虚无漠然无有暖意。 “杀的人太多,就会觉得心底污秽罪孽深重,每一道掌纹中都沉积着血腥,根本无法清洗干净。”楚衍说,“面对该杀之人,我绝不会手软。牵连无辜者,本非我意,因而不愿破例。” “别逗了。”白衣公子嗤笑一声,“我不信你,这不可能,本来也不可能。你说实话,只说实话。” 君王般神祇般的态度,是命令不许违抗,人人皆会在沉重压力下俯首称臣,没谁是例外。 “花力气杀人多不划算,我能少费事就少费事。”楚衍漫不经心地答,他冲萧素一点头,“放了她吧,她有分寸知进退,将来也没胆子找你麻烦。” 白衣公子没有马上回答,他轻轻敲击着自己洁白手指,骤然间笑意绽放眸光恶劣,“你求我,求我我就放了她。” “好,我求你。”楚衍轻巧地服了软,他向白衣公子重重鞠了一躬,折腰低头的动作顺畅极了,无有丝毫不快。 刹那间寂静疯狂生长,野草般蔓延开来。沉寂片刻后,白衣公子忽然发出好一阵大笑,他嘲弄楚衍低头太痛快,毫无傲骨更无气节。 “真傻啊,我在骗你。”他笑得眼中有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色迷心窍之人,就是你这样吧?” “无关风月,只是善念。我心仪之人,比她好看多了。”楚衍一哂,“有意思么,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欺骗别人,你就会觉得开心?” 似是被楚衍这句话糊弄住了,白衣公子诚恳无比地回答:“的确不开心,我骗你和骗我自己,又有什么区别么?这样吧,我承诺,在我杀了你过后,就会放她离开,决不食言。” “随你。”楚衍懒洋洋一斜眼,没理会太多。 萧素一颗心,全随着这两人话语上下起伏游移不定。 等她终于听到自己命运的裁决时,女修已然没了力气。 不知是死里逃生的喜悦更大些,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不安更多些。萧素瘫软这靠在墙上,仿佛没了骨头。 当白衣公子说他要杀了楚衍之后,他身上那股压迫得人呼吸不能的杀意,反而淡薄了许多,是小心收敛许蓄势待发的沉着可怕。 他如同好友故人般走到楚衍身边,和少年一起抬头,看夕阳缓慢下沉,每一寸都是血红满天分外艰难。 萧素看不透那两个人,也听不懂白衣公子疯疯癫癫的话语。她只是隐约能够察觉到,今夜大概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在极北之地的深海中的这场厮杀,也许关乎着整个上界的前途命运。 纵然萧素只是一个局外人是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她也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 无数人的命轨被打乱待续,星辰暗淡前途莫测,占卜之法也不再灵验,诸多卦象都是诡异而不详。笔端已然饱蘸着浓墨,大片大片的空白等待着执笔人书写。 “当我知道你杀了段光远时,其实我很开心。”白衣公子眸光晶亮地说,“毕竟我等了足足十二年,每天都被困守在一处狭窄庭院中,所见景象都是虚无而非真实。只有一个傻呆呆派不上用场的小侍女跟着我,着实没有半点趣味。” 他停顿一刻,忽然换了种语气,孤寂如夜寒凉如水的语气,更像个无助哭泣的孩子,而非万物臣服肆意而为的大能,“你懂那种绝望么,那种全世界都在竭尽所能压制你胁迫你的绝望。举手投足间都能感受到莫大阻力,挣不开也撕不破,你是囚徒万物是看守,我根本没办法啊,一点办法都没有。” 含糊不清毫无意义的话,像疯子的喃喃自语。楚衍好像听懂了,他轻轻一点头,郑重其事地答:“我懂。” “不,你不懂。” 白衣公子坚决果断地摇头,“我没有名字,也不知自己身世如何。别人叫我修炼我就修炼,让我活着我就活着,全无目的亦无主张。知道你杀了段光远后,我就开始莫名欣喜,也知道自己脱困之日终于到来。” “不管活下来的是你抑或其余人,都没多大关系。就像我十二年前杀了那个女修一样,我也会杀了你们,胜利的只有我自己一人。” 楚衍没嘲笑他太过狂傲,反而怅然若失地叹息一声,“我也不想杀了段光远,谁胜谁负有那么重要么,他固执极了,非要自己寻死。” 白衣公子盯了楚衍一会,薄唇中吐出两个字,“伪善。我原本以为你知道内情,现在才发现,尚余真是好手段好心机,把你瞒得死死的,什么都不告诉你。和你比起来,我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 他叹息一声,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腔调,“还不明白么,你和段光远只能活一个。这是太上派与玄奇山的博弈选择,胜者为王败者成骨,都没转世重修的机会。” “还好你赢了,我才碰上你这么个简单对手。不过也对,换成段光远,事情也不会多麻烦。毕竟你是金丹修为,而我已至化神,哪有你翻盘你胜利的可能呢?” 一直静悄悄落在墙上的金色鸾鸟,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它怒不可遏地鸣叫一声,金灿羽毛瞬间亮起,映亮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黄昏。 之前它沉默寂静一言不发,暗色遮蔽了它整个身躯,骤然一瞥之下,白衣修士与小侍女都没在意。 鸟儿还在和楚衍赌气,它听不懂修士太多话语,只觉得这白衣人啰啰嗦嗦好生麻烦。 只是那人没有杀意也没对主人出手,鸟儿也乐得继续梳理羽毛,还盘算琢磨着怎么让主人服软。 刚才它有察觉到白衣人身上杀意骤起搅动云层,浓烈锋锐太过沉重,已然让鸟儿吓得炸了毛闭过气,不一会它又生气了。 什么人这么没眼色,还敢得罪它的主人。没看到主人有它守卫由它照看么,实在太可恶! 鸟儿想再叫一声立立威,是楚衍的眼神定住了它,让它跟着垂下了头。 它周身金灿光线一寸寸沉寂暗淡,顷刻间,整片天地又是一片暧昧不明的昏暗。 “哦,我差点忘了这件事。”白衣公子的声音拨开黑暗,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楚衍耳中,“立个誓言吧,你我谁若获胜,就能赢得对方那只鸾鸟。” 白衣公子招了招手,就唤来了另外一只鸾鸟。 它不如金色那只神气活现,羽毛也没那么华美灿烂。却有层层青色光晕水一般笼在它周身,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让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仔细看,都不愿眨眨眼。 “两把钥匙合而为一,就能打开这扇门,也能省去好多风险考验,顺顺利利地走到天极殿上。”白衣公子一指那扇寒酸的黑漆小门,“不管你我中的那一个人,得此机缘,必能继承这座洞府。”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难怪尚余非要楚衍走这么一趟,正是因为有此缘由吧?楚衍没有恍然大悟的明快,他只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第107章 白衣公子不在意楚衍反应木讷,他只当这少年一无所知所以吃惊,因而眉目舒展神情笃定,又多了三分笃定三分气派。 他徐徐转向楚衍,指着那扇黑漆小门淡淡地说:“所谓先人洞府中的机缘就是如此,有缘人方能得之。可惜还有那么多愚钝之辈蜂拥至此,他们明知自己配不上还是苦苦追寻,可笑。” 轻轻一声嘲弄,白衣公子的视线转了个圈,终于落到萧素身上。魔道女修眼睫半开半合,光线太暗太蒙昧,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十二年,阁下就能从金丹修士变成化神大能,想来这其中,定有非同一般的原因。”楚衍说。 “你杀段光远,我杀宁采薇,都是同样的道理。”白衣公子笑了笑,表情越发怜悯了,“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懂,我简直快要同情你了。尚余不愧是尚余,做事滴水不漏算计周密,难怪能哄得你替他卖命。” 楚衍反驳道:“我替尚余卖命,你替徐家卖命,也是同样的道理。知情与否也不重要,都是他人掌中棋子手中兵刃,谁比谁高贵些?” 白衣公子两道眉微微一皱,带着点恼怒与不快。 他很快又舒展眉宇,轻松惬意地一点头,“你说得再多口齿再伶俐,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死在这扇门外,离你的目标只有一寸之遥,也算你得偿所愿吧。” 他一抬手,盈盈发光的青鸾就乖顺地飞走了,刚巧落在那堵破败围墙上,离金色鸾鸟仅有一步之遥。 两只鸟也好像知道事情关系重大,它们都没有鸣叫一声。纵然两只鸟站在一起,羽毛交错挨得极近,也未有多亲近。 暮色终于降临,天边的渲染如火的晚霞余晖也消失殆尽。 月亮尚未升起,天地之间充塞着一种沉静的漆黑。能看清对面之人的轮廓,却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请。”白衣公子衣袖晃动,他冲楚衍比了个邀请的姿势,“今夜有月无星,最适合你我死斗一场。可惜这场死斗不公平也谈不上风雅,我们唯一的赌注,就是自己的神魂性命。” 楚衍没有回答,他上前一步,白衣公子也极有默契地同时踏出一步。在这扇黑漆小门前的一块狭窄空地,就是他们的战场。 不知何处的风来了,吹动两人衣袖纷飞,也吹起了满场杀戮之气,逼得人头皮发麻寒气入骨。 靠墙而坐的萧素不好过,她已然快喘不过气来,一张脸也白得像雪。 只有一个照面,她就已在白衣公子的威压之下臣服,牙齿打颤战战兢兢。 若非靠着墙,她怕会忍不住膝盖一软当场跪拜下去,五体投地无有不甘。如此杀气如此气势,就是化神修士对低阶修士的本能压制,从没有谁是例外。 杀气如刀割面,吹得她浑身发木刺骨地疼,似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皮肉。前一波痛意刚刚抵达指尖,新的疼痛又来了,一波波交叠加剧愈演愈烈。 如此缓慢沉重的疼痛,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萧素不禁骇然一瞬,她用牙齿勉强咬住自己的嘴唇,方能不哼声不呼痛。 魔道女修这才知道,之前白衣公子杀戮她的同伴时,原来还真对她手下留情了。她除了不能动满心绝望以外,并没有太多感受,她只是因为对方轻蔑态度而满心恼怒羞愤欲死。 自己身处局外,只是被白衣公子那股杀意稍稍刮到一下,就有如此莫名疼痛。与他正面为敌的楚衍,又该有何感受? 女修目光悄然挪到楚衍身上,少年表情沉静无有波澜。他没有多轻松,却也看不出他多苦痛,楚衍眉宇舒展神情专注,看来根本没受影响。楚衍不觉得自己有多痛苦,他对疼痛早都习以为常。越疼痛越要挣扎,也唯有疼痛,方能激出他心中受困已久的那头猛兽。 猛兽眼眸赤红几近癫狂,早就迫不及待地撕咬低吼,只是被名为理智的坚固铁链束缚,不得自由无法解脱。 面对修为远超自己又心思缜密绝不手软的对手,那头野兽反倒热血沸腾越发激动,嘶吼声震天动地直冲云霄。 铁链终于尽数断裂,野兽猛然向前一跃,彻底挣脱束缚。少年清浅如水的眼睛也变得颜色沉暗,色泽浓重如血般不祥。 从这纤弱不堪无有威慑力的少年身上,同样腾起了一股惊天气势。 是血海无尽众生沉沦的悲,高山仰止至死不屈的倔,也是楚衍轮回千百世每每于绝境中拼杀积淀的怒意,直指苍穹撕裂日月,满含怨气不甘与绝望。 两股不分上下的杀意骤然碰撞在一起,似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尖锐响起,一叠高过一叠,一浪胜似一浪。 萧素情不自禁捂住耳朵闭上眼,再用灵气封锁五官知觉,唯恐被余波波及受伤。 她等待许久的时刻并未来临。她悄悄睁开眼睛,讶然地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发生。 那两人还是相隔不远距离微妙,位置没换一切如常,只是他们脚下的青石地砖,已经尽数碎裂成尘。 微小迷蒙的尘土被冷风一吹,似整片大地都起了白雾,又很快消散。 楚衍与这白衣公子一场暗斗,他居然没死也没受伤,已然让萧素莫名惊讶。 “我就猜这点小手段奈何不了你,结果也的确如此。原本我还想给你留个全尸,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白衣公子温和地笑了笑,他的眸光也一分分冷淡沉暗起来,“既是如此,我就认真些吧。” 听到白衣公子那句话,楚衍本能地觉得不详。他右手早就攥住了割昏晓的刀柄,骤然出刀递上前去,终究晚了一步。 白衣公子话音还轻轻飘在空中,修长如玉的手指就已遥遥点住了楚衍,一个字,似是律法又像命令,“定。” 比君王尊贵如神祇般威严,白衣公子的命令,就是天地万物必须遵守的准则。 迟了,终究太晚,楚衍心中一凛。 明明是无比简单的动作,楚衍只需灌注灵气再翻转手腕,就能劈出裂苍穹吞日月的刀光,可楚衍好像被魇住了一般,只能迷蒙地懵懂地伸刀向前,软绵绵没有半点力道气魄。 在楚衍身遭,仿佛每一寸空气都是黏着的,绕上他的手指他的衣襟,就迫不及待地挤压侵占而来,都不放松分毫。 那种感觉令人无比绝望,比上一次和段光远死斗时更黑沉绝望。 压迫束缚住楚衍的,不是那座齐天高不见峰顶的山,而是一条条金色锁链,蛇一样缠上了他的手指他的身躯,终于绕上了他的那把刀,使其光芒黯淡再不锋锐。 能裂天斩地又如何,天地远比楚衍想象的高远深邃,亦在这大能修士的意志规则面前臣服,不肯给予楚衍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的刀光被硬生生冻结了,刀刃上那轮喷薄欲出驱散黑暗的太阳,也同样被锁住了。 千百道锁链,千百匹嘶吼的猛兽,齐齐拽住了这轮太阳,向着个个方向奔跑,意欲将分尸让其沦落。 谁说刀光无形谁说日升月落,大能偏要违背既定准则。在渺小而不自量力的楚衍面前,他就是神祇就是上仙。 白衣公子不信天道不信宿命,他独独相信自己。 他听到少年喉间发出不甘的悲鸣,攥着刀的手指一下下紧绷又放松,刀刃仍是倔强无比地递向前方。 都到了这种地步,普通金丹修士早在他重重压力之下肉身崩溃,就连神识也一并殒灭无法逃离。这与意志坚定与否无关,只和修为差距有关。 凡人能够轻而易举碾死一只蚂蚁,化神大能也能毫不费力地杀死一个普通修士,这是天经地义不需惊讶的道理。 楚衍能够活下来,本来就是幸运至极的事情,偏偏他自己不知晓仍要反抗。白衣公子不禁一哂,他清俊脸孔上浮起一缕轻蔑之意,莫名笑意荡漾在他的唇角眉间。 他不是那个痴人傻子,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忘却一切开始分心。面对楚衍这样的敌人,哪怕明知他反抗不得,白衣公子也没轻松大意。 杀人要找时机,既然他已经震慑住楚衍,就该干脆利落杀了他,以免忽生意外情况转折。 白衣公子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他单手结印指尖飞动,聚集在他周身的灵气从无形化为有形,变成一个小小的金色旋涡,在他掌心上旋转不休。 他骤然一伸手,攥住了那小小的金色旋涡,灵气在他掌间顺从地跳动锐化,深紫银灰苍蓝光芒融合交错,映亮了无月的薄暮,亦激得地面尘土四起。 一道道沟壑被风纵横切割,地面也开始隐隐龟裂。似乎天地也因此惊动了,并无阴霾的天空忽地变暗,雨云骤来黑暗积压。 狂风吹乱了萧素的头发,让她尘土满面狼狈不堪,也让她无法呼吸。女修牙齿紧咬着嘴唇,纤细手指也捏得快要变形。 “雷霆万钧,破!” 那人攥在掌心的雷电,居然还是金色的,躁动不安地起伏跳跃,最后又乖乖顺从主人的旨意,莽撞暴虐地撞向楚衍。 从少年眸中,白衣公子读出了惊讶森寒与愤怒,也让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不是号令天地会消耗太多灵气,白衣公子都想再一弹手指将楚衍活生生压死。这太上派的小辈,何敢鄙夷他嘲弄他? 结束了,可惜一切终于结束了。 白衣公子都不用去看结果如何,他背过头去,轻轻地合上眼睛,已然觉得有些无聊。 变故就发生在忽然之间,白衣公子猛然察觉,身后有绯红光芒横贯天地直冲云霄,惊得他脊背生凉寒气入骨。 是刀光是道心,也是楚衍被困许久无法动弹,终于在危急之时觉醒的不屈意志。 锁不住的红日,困不住的蛟龙,一旦脱困爆发就分外肆意暴虐。刀光与金色雷霆相撞时,居然也是悄无声息的,因而让人觉得分外可怕。 纵然声音轻微,每一下拼斗厮杀都是阴狠又静默,稍有迟疑就是楚衍神魂俱灭。 在关乎性命存亡的一瞬间,楚衍终于超越了自己的极限。 白衣公子都看不清他掌中的绯红短刀,即便神识术法也无法捕捉,唯有又快又狠的刀光幻象,每一下都是大开大合无所畏惧。 似红日生气光明喷薄,如寒夜凄冷月光清寂,日月交替昼夜来临,却被一把轻而薄的刀,一下斩断。 斩断的不只是日月,也有山川大地河流万物,星辰天空亦不能例外。世界因他这一刀而崩塌陷落,变为千百万碎片四处纷飞。 是幻象还是真实,白衣公子不知道。他此时真正地惊讶了,惊讶得飞速转过头去,唯恐错过了至关紧要的时刻。 不对,只凭楚衍如此刀法如此道心,斩破他的术法哪用费这么大的力气?他险些忘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无关紧要被他忽略,却能够逆转全局的人。 白衣公子咬着牙咧开嘴唇,笑意狰狞得根本不像他自己。他向旁边一挥手,又是一道雷霆劈斩而下,只为杀人不为救人。 然而还是晚了,幻象消失天地复苏,堆积在天边的层层乌云也消失不见。静谧月光洒向地面,又清又冷恍如溪流,也映亮了地面上的凄惨景象。 小侍女茫然地睁大眼睛,她想努力对自己的公子微笑一下,却颓然无措地倒下了。 她整个小腹都被另外一人的手掌贯穿,黑气四溢翻滚不停。身后的女修缓缓抽回了手掌再狠狠一握,那颗灿金色的珠子就彻底碎裂消失了。 金丹修士肉身受伤,尚有丹药能够救治。一旦金丹破裂,那就是神魂无存,都没抢救的余地。 这一记偷袭真是快到了顶点,既准又狠全无侥幸。魔修杀人的手段也是非同一般,只一下击中,就能要人性命。 白衣公子瞳孔收缩快变成小点,不仅因为小侍女的死,也因他根本没猜到魔道女修如此举动。 她何至于如此拼命,为了楚衍,还是为了她自己?自己既然答应楚衍不杀她,她最后也能活下来,何必冒着天大风险出手,就为了帮楚衍那一下? 纷乱念头如潮水般,席卷拍击着白衣公子的神识。 他没有太多闲暇仔细思考,从月光遍照大地的那一刻起,明明他死死压住无力反抗的另一个人,终于醒了过来。 那人在哭泣在哀嚎,声音凄惨震慑人心。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虚空中,也在白衣公子的心上积起了一处水潭,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神识。 倔强又无用的那个少年,在为小侍女的死悲痛欲绝。他力量之强悍念头又执着,已然盖过了白衣公子的所有反抗。 少年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瘫坐在地上,捂住嘴肩膀抽动,就逐步夺回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明明他才是主人,明明自己才该掌控一切!那人究竟有什么用,杀人还磨磨唧唧不肯动手,哪比得上自己杀伐果决? 白衣公子狠命磨着牙,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他唯有死命狠厉地瞪着楚衍,也瞪着那不知好歹胆敢出手的女修。 他的表情着实古怪极了,时而悲戚时而愤恨,最终定格为伤心与迷惘。 好像在瞬息之间,白衣公子的年纪就小了十岁。 他没有之前那股威风凛凛掌控全局的气魄,更像个茫然无措的少年,红着鼻头泪水涟涟,静默又无奈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最终缓缓低下身来。 也许是死的时候不甘心,小侍女连眼睛都没合上。 她还维持着一副惊骇莫名的表情,瞳孔中有惊慌不堪,也有难以舍弃的柔情,缱绻缠绵分不开来。 “碧玉,碧玉你起来啊。”白衣的小公子碰了碰她的面颊,还有温热残留,还是一样柔软,“我错了,我不该让他吼你骂你,我应该早早杀了楚衍……” 话说到一半,小公子就说不下去了。他的泪水顺着鼻尖淌了下来,直直落到小侍女的面颊上,无声地摔成了千百瓣碎片。 小公子用衣袖一抹眼泪,又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软弱太无能。我不该看那只鸟好看,就贪心地去抓那片羽毛,这才让楚衍逃掉。” “如果我早点杀了他,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少年露出一个凄迷哀恸的微笑,他眼圈通红还含着眼泪,随即他又缓缓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似曾相识的狠厉目光,牢牢钉在楚衍身上。他脸上扯开一个古怪的微笑,那股令人害怕的杀气又回来了,寒如雪冷如风。 “这傻瓜要报仇,亏他还懂得报仇,因此又把事情交给了我。”白衣公子冷笑一声,目光奇异笑容扭曲,“你说你筹划这么久,再三挣扎还有什么用处,最后还不是要死?” 他对面的楚衍没说话,唯有手指还握着刀柄,一动不动似在禅定。 不管是萧素杀死小侍女,抑或是小公子哀恸哭泣,楚衍全都没有动。 好像突然之间,他就变成了一座石雕,眉目沉静无有焦虑,纵然微风吹动他的衣襟,也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没趁着刚才那蠢货哭泣的时候骤然出手,是你最大的失误,也白白浪费你同伴一片苦心。”白衣公子逼近了,他又轻蔑地一扬眉,“当然,如果你出手偷袭,也是敌不过他,可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落在我手上,你的下场就要凄惨千百倍。” 随着白衣公子的逼近,他脚下的土地也一并有了变化。 大地在震颤在惊慌,天边那轮月亮又被阴云遮住了。 杀气四溢万物震颤,难以捉摸的灵气又再次催压着楚衍的脊梁,捉住了他的手脚就不放松,压得他骨骼一寸寸向下低,疼痛暴烈咯吱作响。 此等沛然雄厚的压力之下,万物皆为蝼蚁都是砂砾,白衣公子随意一捻,就能化为尘埃。 楚衍垂下的脸孔上有鲜血流淌,他也无可避免地受了伤,只是狠命咬着牙不认输罢了。 少年的身躯一刻比一刻低矮,从头颅低垂变为脊背半弯,楚衍的膝盖也开始瑟瑟发抖。 终于,白衣公子走到了楚衍面前,定定注视他的脸孔,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不,没有晚。 楚衍拼尽全力,猛然抬起了头,还是不屈眸光还是傲骨铮铮。到了这种至关紧要的时候,他竟然在微笑。 白衣公子察觉到了不妙,他本能地身形一退向后倒飞,瞬间就掠出了三丈的距离。 还是迟了,这躲闪也是毫无用处。 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拨开层层云雾穿过杀意冷气,传入了白衣公子的耳朵里。一声呼唤,足以让思乡之人落泪,让相思不得解的人忧郁至死,仿佛整颗心都被死死攥住了。 是女子的叹息声,带着点不甘和寂寞。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叹息声,却拨动了白衣公子沉寂已久的心弦,随之震颤随之铮鸣。 所有凛然杀意都退缩了软化了,三尺长剑融化成铁水,肆意荡漾晃动,并无丝毫杀伤力。白衣公子喉结颤抖。他似能见到楚衍身后有幻象升起,黄衣女子眼神温柔,从背后伸手托起了那把绯红短刀。 刀刃像花瓣像红唇,也像血。 第108章 绯红刀刃一分分一寸寸地抬起,高高举过少年头顶,也缓慢坚定地攀上顶峰。 不需多言的可怕气魄,比红日诡谲比月光凄迷。世间万物在极速地缩小倒退,被容纳被收敛,最终化成了一粒剔透艳丽的红豆,摇摇晃晃坠落在地,被指尖葱白的女子俯身拾起。 真是可怕的梦魇可怕的预感,好像天道也不是世间万物的主宰。在它之上,更有严苛法则自行运作。 天道尚且如此,而他自己呢,又是什么? 白衣公子情不自禁地呆愣了一下,比眨眼更快很短暂,他就眼见那名黄衣女子向他投来一瞥。 明知是虚幻不真的幻象,他整颗心都为之狠狠一颤,麻痹不已血液也倒灌逆流。热气直冲到头顶又瞬间冷却,毫无征兆亦无预感。 黄衣女子轻轻笑了,她眼睛眯细唇角上扬,笑容也是诡谲的,带着点不屑与讥讽,轻蔑鄙夷又高远。 也许是看了一会觉得无趣,黄衣女子又静静看向楚衍,带着温柔缱绻与舍不得的柔情。 那种眼神白衣公子并不陌生,因为小侍女自以为隐秘地凝望他时,同样是这样的眼神。 渴望又不敢靠近,唯有相隔遥远距离,悄悄看上一眼,仅此而已就能度过漫长时光。 白衣公子对此嗤之以鼻,他笑小侍女多情,更笑她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爱上的究竟是谁。 那人是那人,自己是自己,如何能够简单地混为一谈?些微仰慕心动,只是他们相处了距离太近产生的幻觉,根本不值得他在意。 小侍女死的时候,白衣公子固然是恼怒不甘的。 恼怒他计算失败,区区一个魔道女修也敢触怒他,不甘心自己全盘计划被楚衍打乱,多生波折或有意外。 其中独独没有伤心惋惜,他还嘲弄小侍女修为太弱着实不顶用,一动心之后就更糊涂了。 天下女修大能之所以少,大概就是出于此种原因吧。 白衣公子此时才知,女修和女修是不同的。同样是恋慕不可得,这虚无幻象凝成的黄衣女子,就比小侍女心狠更比她决绝。 熔炼神魂化为器灵,为的就是长长久久陪在心爱之人身边这种事,他只在古籍上读过,权当这是虚构的传说。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自见证此事。 白衣公子觉得他实在疏忽大意,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楚衍手中这把刀,竟有器灵。 器灵,是了,就是器灵。唯有仙器有灵,其余法器哪怕品阶再高,也不过是懵懂蠢笨的俗物。 从没有一个炼器师,能够炼制出拥有器灵的法器,独独他眼前是个例外。 若是器灵与主人心神合一默契百倍,就能发挥出千倍百倍的效果,越级斩杀修士,也并非是一句空话。 尽管白衣公子视线看向楚衍,他的目光却落向远方,已然骇得牙齿打战嘴唇颤抖。 从那把绯红刀刃上绽放出的气魄杀意,已然压制得他喘不过气来,心中预感忽生无可抵抗,是明知大祸临头出了一身冷汗的莫名惊骇。 之前白衣公子如何凭借修为狠狠压制楚衍,此时楚衍就一五一十地还了回来,睚眦必报记仇极了。 白衣公子没发抖也没瑟缩,他的牙齿狠狠磨着嘴唇,血色沾染了两片薄唇,艳得凄厉艳得可怖。 何其可恨何其可恶,明明他修为高更兼心思缜密,偏偏败在了这件无法预算的事情上,该说是天命宿命吧。 不知那位玄奇山的段光远败给楚衍时,又怀着怎样复杂的情绪,可是和他此时心思一模一样? 楚衍已然把刀举到了头顶,他眉目平静无悲无喜,稍稍停顿刹那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劈斩下来。 天空中那轮清冷寂静的明月,刹那间沾染上了浓重血色,静谧夜空也被染红了变深了,呈现出诡异迷离的血色。 刀锋还未触到白衣公子的皮肤衣襟,他整个人就快在那刀光之下融化了。 筋骨皮肉无一处完好,他似被火焰灼伤一般,吸进来的是热烫温度,呼出去的气体同样是滚烫的。 真是古怪啊,明明是月光,也会如此灼烫么?白衣公子稍微茫然了,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恍然发现原来是他看错了。 不知何时起,血色明月又化为刚刚升起的太阳,颜色淡红稚嫩得很。 好一轮太阳,缓缓从天际升起,驱散了寒夜驱散了蒙昧。日月交替白昼降临,这情景本不该切实发生,此时真真在在地出现了。 谁能长长久久地直视太阳,纵然是初生的日光,距离太近也能灼伤人的眼睛,让修士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好刀意好谋划,这改天换日的一刀,已然超出了金丹修士的能为,怕是唯有练虚修士奋力一击,方能比得上吧? 器灵的威力真是非同一般,只是消耗的时间太多了些,白衣公子想。 白衣公子才明白,为何刚才楚衍没有趁乱出手,白白浪费了那魔道女修替他争取的时机。 当时他笑楚衍痴愚笑他蠢笨,现在才知缘由为何。 不能一击必杀,诸多谋划冒险就全无用处。楚衍要切切实实地把胜利握在手里,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时机。 亏得楚衍能忍,也亏得他掐住了自己的软肋。 那么精妙的配合如此阴险的计谋,若说这魔道女修不是楚衍的同伙,白衣公子都绝不相信。 都是那女修和楚衍演的一场戏罢了,不光成功哄住了别人,更骗过了他。亏得他胸有成竹那般笃定,现在看来可不都是笑话? 白衣公子之前有多得意,他现在就有多恼怒。 他不恨自己死在楚衍手上,只恨自己被一个低贱不堪的魔道女修欺骗了,骗得好惨骗得太久。 自己即便是败了,也不能让楚衍太好过。 在生命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白衣公子不再看楚衍,他猛地拧身回头,死死地直直地望着萧素。 魔道女修刚才也伤得不轻,虽然躲过了他一道雷法,灵气余波却让她受到反噬。她远远缩在一角,不敢再靠近半步,面上的痛苦之色却是无法掩饰的。 萧素纤细手指紧紧捂住嘴,也掩不住指缝间留下的猩红炽金交织的颜色。猩红的是血,炽金的是灵气本源,显然伤到了根本。 饶是如此,有了丹药疗愈,她仍能活下来。即便性命没那么长久,修为也不如以前精湛,她还能继续活着,而那傻呆呆的小侍女却死透了。 白衣公子心平气和地想着这些残忍念头,他放弃了玉石俱焚给楚衍重重一击的念头,反倒猛然决绝地一捏手指。 轻飘飘微不可见的一道风,从他指尖绽出,像只蝴蝶般幽幽颤颤,落到了魔道女修身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又猝不及防,快到楚衍淡然坚定的眸光刚有了一丝惊诧,那道风就钻入了萧素仙窍之内,凶狠又暴虐地破坏着一切。 血肉经脉也罢,骨骼皮肤也罢,全都不堪一击。 女修呆滞了一刹。她形状优美的眼睛睁大了,手指也不再遮掩着嘴唇,而是茫然无措地开启又合拢。 想说什么,她还有什么好说?是后悔了害怕了,还是不愿被他拉着陪葬?可惜都晚了,做错事情就要负责。 他一个化神修士亲自出手对付金丹小辈,还不是手到擒来全无意外。 带着满意又舒畅的微笑,白衣公子轻轻一笑。他伸手拥抱住了那轮光明耀眼的太阳,没有不舍也无惊惧。 心愿既了前途已定,他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临死之前还能拉另外一人陪葬,着实划算得很。 白衣公子在那锋锐可怖的刀光下,只存留了短暂一瞬。 无量光明灼烫温度淹没了他,就连那袭白衣也跟着消失不见,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敌人消失刀光殒没,天上那轮灼热太阳还在。 楚衍手中刀刃也垂向地面,他面色苍白大口喘息,纵然在烈日之下,也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而寒的,着实不能更虚弱。 他也顾不得许多,赶忙去看萧素。 女修眼神沉静得可怕,一张惨白面孔反倒有了淡淡红晕,是回光返照的红晕。活不长了,当真是活不长了。 他们俩谁也没想到,那人最后一击竟是冲着萧素来的。 眼见楚衍靠近了,魔道女修乌黑眼睫也没颤抖一下。 她姿态端然地坐在地上,还有闲暇拢了拢衣襟,这才平平静静地说:“我一开始没想帮你,只想自己好好活着罢了。” “我知道。”楚衍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如此呆板回答。 这三个字着实不动听,萧素眼波一斜,蛮横又果决地说:“我说你听,不许插话。” 反正她都要死了,时间越来越宝贵,哪还有闲工夫应付楚衍?别看这人平时心思玲珑分外剔透,真到关键之时,反倒傻呆呆的。 从他们俩相逢开始,萧素就没占过上风。能在临死前欺负欺负楚衍,也算狠狠出了口恶气。 果然不出意料,少年干涩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轻一点头。 “我的确没想帮你,他是化神修士能为通天,一根手指都能碾死我。我帮你就是自己送死,这道理我都懂,可谁叫他们主仆二人太欺负人呢?” 话说到这,女修就轻轻一磨牙,带着十成十的恼怒与不甘。 楚衍看着她这种娇俏明媚毫不掩饰的表情,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觉得,这女修能倾倒众生,也并非是没有缘由。 “是,大能就是了不起,杀伐果决快意极了。谁叫我修为弱谁叫我倒霉,落在他手上可不就是一个死字么。他不把我当人看,我比地上的蚂蚁还不如,就是威胁你的一个把柄。”魔道女修似笑非笑地扬眉,“托楚道友的福,我也成了绝世美人,能被大能要挟着让你屈服。” 少年又怔了一下,他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不用谢还是极力安慰,所有话语都苍白又无力。 萧素冒着天大风险帮了他,她杀掉小侍女后,白衣公子性情大变,就给了楚衍喘息翻盘的余地。 如此举动可谓逆转全局,楚衍全都明白全都了然。 曾经帮过他的人,楚衍一个都没有忘,也全一五一十地加倍报偿回去。 独独将死之人他无法补偿,只能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间,不管是那黄衣女修,还是此时的萧素,都是如此。 好在萧素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女修眉眼荡漾得意一笑,又满是骄傲地说:“我卑躬屈膝惯了,不管在上界下界都是如此。只要我能有一线生机活下来,我都会死死抓住决不放弃。” “但他根本没想让我活着,哪怕答应了你,那人也会轻易违约。与其眼巴巴看你送死,我倒不如拼上一拼,就当是还你人情。本来但我奈何不了他,还奈何不了那个小侍女么?” 尽管楚衍没说话,萧素却能读出他的心思。女修不满意地一皱眉,诘问道:“怎么,你不信我也会报恩,这可太瞧不起人了。” 楚衍还是沉默,他轻轻一摇头,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 这人倒是有趣,自己叫他不说话他就不说话,古板极了不知变通。 都快死到临头,萧素也没了拌嘴的闲情逸致。她猛地一低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实在冷得发抖,仿佛刚才借来的勇气都消失了。 她又是那个孤苦伶仃的自己,只是凡人身无修为,衣着单薄大雪纷扬的野外。风又寒又利,划破她的肌肤冻紫她的脚趾。 萧素每走一步,都生出无穷无尽的幻觉。有恶鬼啃咬着她的脚趾,啃得只剩骨架就撕扯着她全部皮肉筋骨,血淋淋白花花,着实太可怕。 在那样的寒夜,她居然都完完好好地活了下来。可惜现在的萧素,没了之前那种天大好运,再不会有奇迹降临在她身上。 真冷啊,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魔道女修瑟缩了一下,牙齿打颤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只有小小的一团,也唯有她自己的温度,能够抚慰自己。没想到自己野心勃勃志向高远,偏偏死在了这么个地方。不是被万人追杀灵气耗尽死去,也没被心爱之人背叛心魔骤生神魂俱焚。 大能一道术法,她再多报复再多不甘都没了。仔细想起来,真是一点都不风光。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女修沙哑着嗓子说,“我不要你报答不要你补偿,甚至不想让你记住我这个人。” “名叫萧素的那个女修,飞升上界之后就拜入天底下最好的门派,在灵山大典上一举成名,诸多青年俊杰都对她求而不得分外仰慕,可惜她一个都不要。最后萧素成了合道大能,众多男修提起她时,只会带着求而不得的惆怅……” 女修说着胡话假话,全是她曾经幻想过的美好景象,却从未实现过。从她飞升上界开始,修行途中每一处起承转合,偏巧都与楚衍有关。 萧素本来应该憎恶楚衍,一恨就是千年万年,非要找个机会杀了他才甘心。谁知阴差阳错之下,她反倒帮了楚衍一把,倒也没觉得后悔。 就算如此,萧素也不想死在楚衍面前,那着实太难看。 楚衍眼睫一颤,轻轻嗯了声。他当真转身就走,毫不留恋也不挂念,干脆利落极了。 这样骄傲倔强又虚荣的女修,本来也不想让楚衍看到她死时的情景。 花一样的姿容会憔悴,红唇没有血色太过苍白,那一点也不好看,萧素也根本不能忍。 孤冷寂寞又桀骜,如此了不起的女修,天底下也没有谁能配得起。楚衍垂着头,又走回了那扇小门旁。 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从容,耳朵却仔细倾听着每一点轻微响动。 女修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停止了,再没有微风吹过她鬓发衣襟的声响,沙沙的并不悦耳,倒也能提醒他那个人还活着。 楚衍径自靠在门上,轻轻合上了眼睛,模样懒散又疲倦。 即便觉察到鸾鸟振动翅膀,亲昵地落在他肩膀山,楚衍也没伸手。他不想看也不想理。就算经历的事情再多,他也没修炼出铁石心肠能对万事漠然置之。 该杀之人他绝不手软,楚衍从不想牵连到无辜者,更不想将帮助过他的人也卷入这场腥风血雨之中。 萧素称不上是他的朋友,反倒曾经结下仇怨。当时在天极殿内想法各异的两人,怕是绝没想到,两人竟会以此等方式结局收场。 都说仙途是一条只能独行的狭窄小路,千百人被淘汰无数人跌下山崖,唯有少数人方能有幸抵达峰顶。 那一路错过的,有爱慕有姻缘有诱惑,真正抵达山顶的,才是最后的赢家。萧素不是道心不坚资质多差,她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仅此一点,就是罪孽就是因果。 楚衍不知他前途如何,他只知道,自从他踏上这条仙途开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极了。 他情不自禁地想,有朝一日自己一步踏错,必定跌得比萧素还狠,下场更要凄惨百倍。 楚衍不怕失败,他害怕自己越来越不像他。那个执着固执的自己,正在一点点缓慢地死去,最后必定变成陌生无比的一个人。 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所谓修仙所谓求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魔尊大人。”少年轻轻缓缓说了四个字,欲言又止没再继续。 “我在。”神魂中传来了这样的应答声,坚定温柔又体贴。 简苍什么都没问,他也无需再问。他明白楚衍只是暂时迷惘了疑惑了,等他重新抬起头后,还是当初那个意志果决无有疑惑的他。 “真好啊,我还有你。”楚衍笑了笑,“比起孤零零的萧素来,至少你还陪在我身边。” 青衣魔修在少年的神魂中缓缓摇头,眉目间带着悲楚与释然,是冰雪将化融化成水的温和悲凉。 简苍似是想否决楚衍的话,嘴唇张合翕动,他最后没有说出口,反而又重复了一遍:“我在。” 从那简单的两个字中,楚衍就能汲取到无尽的力量。合上的眼睫重新颤抖,少年睁开的眼睛里,没有忧伤迷茫。 他盘膝打坐表情静谧,神情专注极了。 楚衍再倦怠,也能察觉到他一处被封存已久的仙窍又开启了,同时经脉中灵气奔涌修为骤生,和上次他杀死段光远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的提升更暴虐更可怕,瞬间金丹圆润不断增大,速度之快足以让人惊讶不已。 别的修士百余年方能提升的修为,对楚衍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瞬间修为达到瓶颈看到阻碍,又瞬间冲破阻碍神魂化为元婴。 提升一个大境界,这场奇遇还未结束。 想到之前白衣公子说过的话,以及段光远含糊不清的暗示,已经足够楚衍猜到一些东西,背后的真相也着实太残酷。 少年一摇头,反倒能苦中作乐地想,他整整开启十一处仙窍,怕是上界哪位大能都没这等奇遇。 邪法也罢机缘也罢,楚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猜。 本来不该有的奇迹,还有诸多零零碎碎的线索,全都指向他身后的那扇门。等他修为稳固准备完好之后,就要亲自揭开谜底。 这处先人洞府,好像已在此等待了他千年百年。 第109章 楚衍淡淡地想,思绪不着边际四处飘散。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头脑清醒分外敏锐,每一丝细枝末节都交织纵横,构筑出令人惊讶的真相。 少年静静地打坐修炼,任凭体内灵气暴涨修为忽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繁琐关卡被逐一跳过,由金丹到元婴,顺畅利落无有阻碍,都没滋生出半点心魔。 许久之后,少年睁开了眼睛。他瞳孔周围有一圈金边,光灿明亮无比耀眼,亮若白昼好比日光。 稍一眨眼之后,金色光芒就尽数收敛,没留下丝毫征兆。 杀个人就能顺利提升修为,如此方法着实简单,若让其余修士知道,整个上界怕会滋生出好大祸乱。 可惜这方法也不是谁都可以,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不管是段光远还是不知名的白衣公子,全是被命运推动无奈相撞的可怜人。 当时楚衍对他们还有些狠厉杀意,现在却能平静如斯地审视他们打量他们,心怀悲悯与惆怅。 也唯有胜利者,才会有这种假惺惺的忧郁吧。楚衍想笑,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僵住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木讷又冷然。 少年垂着头站了一会,秀美面容面无表情。最终他一捋衣袖站起身来,走到了那扇黑漆小门前静静凝望,目光里带点惆怅。 楚衍忍不住伸出手来,纤细手指紧贴在那扇门上,似想从中感知到温度一般。 千百年来,究竟有多少人有幸走进了这扇门中,活着出来的又有几人? 也许每个前来此处的人,都满怀着希望与憧憬,谁都希望自己是唯一的有缘人,独独没想过他们运气不佳早早殒灭。 真是太相似的心情,他之前也是如此自信笃定,现在却忽生退意神思惆怅。 快要碰到那扇门时,少年猛然一缩手,手指就僵在空中,不上不下情况尴尬。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就在门后,只等他不费力地一伸手握住就可,楚衍却突然犯了倔,赌气般不愿上前。 随后他自嘲地想,哪怕他想退缩也来不及了。 既是如此,楚衍心中反倒升起了几分狠厉果决之意。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殊死一搏罢了,结局再惨,也不算什么坏事。 少年冲乖乖落在墙边的两只鸾鸟一招手,金色鸾鸟迫不及待地飞到他面前,炫耀地亲昵地晃动尾羽。 青色那只犹豫了一刹,低声鸣叫了片刻,又踌躇犹豫了一会,这才飞到楚衍面前。 两只鸾鸟挨到一起,顷刻化为青色与金色的旋涡,旋转着交融着沉进黑漆小门中。 寒酸破败的门面霎时一变,瞬间扩升延展了无数倍,顶天立地令人仰望。 周围低矮破败的墙壁,也同样重获新生,每一块砖都完好无缺,其上还有金光闪烁莹烁不定,构筑出一道令人仰望令人屏息的墙壁。 真是气派了千百倍,好像这座洞府平时也懈怠得很,懒洋洋慢吞吞,宁肯自己这么破败着寒酸着被人鄙夷,不愿费力在所有人面前显露真容。 那些溜门撬锁闯进来的恶贼,哪值得它以礼相待?唯有当真正的主人到来时,它一扫倦怠格外殷勤,竭尽所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主人。 黑漆门吱呀一声,裂开了好大一道缝隙,带着殷勤与迫不及待的意思。 门内风景尽数可见,全是白雾浩渺太过朦胧,唯有一道石阶延展向上至云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楚衍不用细看,都能体味得到这座洞府对他的热烈欢迎。若它也能化为实体,大概是一只摇着尾巴主动迎上来的小狗,急切地在他脚边跳来跳去。 少年没着急进去,他唇角勾动,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没想到,他一个局外人一个下界修士,居然也能得到此等待遇。 关键之处,就在于这两只鸾鸟。一只是太上派尚余所有,另外一只大概是陈家老祖所有,本来它们也没有相聚的一日。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百般谋算后的结果,倒让楚衍顺利捡了个便宜。 少年不觉得自己多侥幸,他反而越发惆怅。像无形刀锋已经对准他的眉间,他却茫然无措一无所知的惶恐不安。 眼看楚衍还不进来,黑漆门都跟着着急了。它分外殷勤地晃了晃,又故意敞开了些,恨不能让楚衍一眼瞧见最高处那座石台才好。 讨好的态度太明显,只要小心谨慎些的修士,谁都会觉得蹊跷,被这热切态度唬得一愣。 楚衍看得有点想笑,他终究还是走进了那扇门里。 影影绰绰的日光从雾气中照耀而下,映亮了少年秀美的脸孔。那上面无有惶恐也无不安,只有冷然淡定的笑意。 一步踏出,走向他的既定命运与前途。一步踏出,没有退路百般无措。一步踏出,也终结了他轮回百世不得善终的结局。 何惧之有,他该觉得开心不是?他为棋子大能是执棋者,可大能又焉知他无有野心没有不甘? 少年一扬眉,继续向前从不回头。 等他刚一踏入这扇门后,黑漆门又迫不及待地合拢了,嘭地一声声响太大,明摆着是封锁楚衍的退路,都不给他后悔的机会。 “太着急了不是?”楚衍没回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没有声响回答他,整座洞府又变成之前那座死寂了无生气的模样。楚衍不在意这些,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向着云端那座石阶径自前进。 周围是雾气萦绕不见前路,就连脚下的石阶也有些虚无不真。 这情景楚衍很熟悉,恍若时光逆流般,他飞升上界之时,同样踩着这样悬空的石阶向下,迈向不可知的未来,好似一个循环往复的轮回。 楚衍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头眯细眼望向前方。 “怎么了?”低沉动听的声音响起,静默许久的简苍主动问了一句。 他不知道楚衍如此反常的原因,也不想花心思试探他,因为魔尊大人罕见地惆怅了。 大概一切事情都如那人料想的一般发展,连带着自己的反应楚衍的行动,都被掐算个一五一十。 外人都以为那人脾气冷傲不屑谋算,那人伪装得太成功,甚至把聪明狡黠的尚余也糊弄过去了。殊不知那人隐藏得最深,他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自己。 尽管被人算计彻底,因为早就料到此点,简苍反倒能顺心快意地笑了笑。现在他不在乎那么多,他只在意楚衍的安全在意他的看法,管他什么是非大局? 能护着自己心爱之人走完这一程路,那人怕是巴不得同他换一换吧。 青衣魔修嘴角含笑,懒洋洋地补充一句,“你怕什么,横竖有本尊护着你,不会叫你伤到一丝一毫。 “我不是害怕,只是有点感慨。”少年嘴角一弯,“我忽然想起与魔尊大人刚认识时的事情了,你那时挖空心思地打击我为难我,非要让我对你全心全意地臣服,才肯罢休。” 事情都过去多久了,还被楚衍翻出来,可见这人的确小心眼。青衣魔修没好气地说:“你从那时起,就是只黑心肠又懂得装弱的小狐狸,别人被你算计了都不自知,好比林修羽和萧素。” “那我最高兴的事情,应该是成功骗到了魔尊大人的心。” 简苍和之前截然不同,他已然不是那个被楚衍暧昧话语逗弄一下,就浮想联翩的魔尊大人。现在的他说起情话来,分外熟稔又格外动听,“本尊又能怎样,谁叫我喜欢你,落在你手上也是心甘情愿。” 少年没太惊讶,他左右手紧贴着比了个形状,笑意狡黠又好看,“魔尊大人也别觉得吃亏,这就是我的心,我把它送给你。” 明明楚衍双手拢出的形状,是虚无空白的,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简苍却猛然心悸了一下,他眯着眼柔和地吐出三个字,“小狐狸。” “就算我是狐狸,也只肯让魔尊大人一个人挠耳朵摸尾巴。”少年话音骤然一转,变得冷肃而认真,“所以,我不希望魔尊大人胡思乱想,也不许你自作主张。” 该说楚衍太敏锐,还是他们之间自有默契呢。这少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好似隐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若我不能保护你,我的存在意义为何。余生只有一片空茫虚无,纵然能够侥幸存活,他还是无处依存的一缕残魂,没有未来也无过去。 青衣魔修纤长睫羽轻轻颤抖,似有蝴蝶刚刚振翅离开。 他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有一股莫名执着贯穿于神魂之中,只此一点成了他的信条,成了他修为提升步步向前的力量。 没碰到楚衍之前,简苍从不明白这件事。等他恍恍惚惚发现自己动情后,才骤然知晓自己的使命与意义。 所有事情他不必告诉楚衍,都到了最后关头了,谁又能奈何得了自己?身处少年神魂中的简苍,眼睫低垂应了一声,就当糊弄过去了。 少年还不知道这一切,他又自顾自地发狠话道:“魔尊大人别小看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弱,凡事都要你护着……” “是,你很了不起。”简苍说,“现在你都是元婴大能了,等你接手整座洞府之后,想来天底下也没几人比你厉害。等到了那时,就是我需要依靠你啦,不知楚真人可是愿意替我报仇雪恨?” “当然愿意,我答应魔尊大人的事情,从来不会违约。”楚衍话音极轻,比风轻比坠落的雨丝更细。 少年没有再犹豫,他微微躬身继续向前,终于抵达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天极殿,当真是天极殿。每一处柱子每一处细节都是一模一样,楚衍都挑不出什么差别来。 宽广空阔的大殿,寂静又幽深。几根极高极高的白色石柱支撑向上,仰头也无法看到穹顶。 绵延无尽的墙壁,延伸开来不见边际,其上还有脉脉光华流转,这就让当时刚刚飞升的自己看傻了眼。 楚衍顺着墙壁一路向前,他伸出手细细摩挲着上面的每一处图案,手指却没落到实处,而是水波般漾化开来。 巨浪之巅仙人斩蛟,碧蓝天空祥云仙鹤,远望山峦云雾遮掩。笔触飘逸有仙气的,色彩清雅浅淡,必定是同一个人画出来的。 少年的手指猛然一顿,他讶然地停住脚步,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惊讶,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不一样了,最后一副图画,居然和他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三十六处图画,楚衍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顶着同行者诧异的目光,足足绕了好大一圈,才看了个通透彻底。 因此他对此记忆深刻,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少年情不自禁敛目屏息,仔仔细细地打量上面的图案,而后心中悚然一惊。 格外漫长又细致的一副图画,是一个修士的一生经历,由下至上从低到高,分外详实细致。 最开始是凡人孩童仰头看天,他眼睛晶亮睁得极圆,一位修士踏着云降落在他面前,正对着孩童伸出手来。 寥寥几笔,就画出那两人的五官神情,着实不能更生动传神。 那孩童是惊愕的是渴慕的,修士是悲悯而温柔的,衣襟带风似能飘动,仿佛下一瞬他们就会交谈就要说话。 只是画师用色太简略,唯有黑白二色,一切皆是墨色勾勒。 草木房屋是淡淡的,山峦也是浅淡的,就连天空也是如此。即便是修士大能的衣着也是分外简朴,没有一点色彩。 一片沉暗空白中,唯有孩童的眼睛漆黑晶亮,更比星辰璀璨。 楚衍静静看了一会,目光落在更上方。 孩童变成了少年,容颜秀雅总是带笑,他孤立山巅一手持刀,说不出的冷傲自信。 旁边还有好些人惊异地打量他,目光或是惊艳或是不甘,聚焦锁定的全是他一人。 画面终于有了色彩,虽然是浅淡的。山峦有了一层浅绿色彩,天空亦是浅蓝,少年的嘴唇是微红的,他手中刀刃盈盈发光,锋锐得似能绽出寒芒来。 纤弱又锋锐,美丽而坚定,惊艳时光劈碎禁锢。少年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气魄,不妥协也不步退却。 楚衍读出了肆意畅快,也读出了惊艳与震撼。 年少得意非同寻常,少年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众人,他当然是欢喜高兴的,这一幕大概打动了不少人,因而画师才记得这样清楚。 纵然时光消弭世事变迁,当年那个惊艳众人的少年已经不在了,这幅画却长长久久地存留于此。 可怜人,好一片深情都无处寄托,只能颓然无力地留在墙壁上。楚衍一眨眼,没在意也不觉得吃惊。 楚衍看到少年容颜更盛,看他修为提升交友广泛,看他被不少人暗中爱慕却不自知。 色彩越来越明艳浓烈,艳丽如火如花如晚霞,色彩流动旋转地向下蔓延,几欲从墙壁上流淌下来。 最上面的图案,是那容颜极盛倾倒众生的年轻修士,看他一眼都觉得时光停住,不知今夕是何夕。 纵然只是一副图画,楚衍却忍不住眯细眼睛,好像生怕他被那绝代姿容烫伤一般。 天空是乌黑暗淡的,云层中坠落的不是雨雪,而是明晃晃的火焰雷霆,宛如雷劫降世,齐齐对准一人席卷而去。 那年轻修士正从天边缓缓坠落,无有依托也没依靠,像一只羽翼折断的白鸟,向着下方无尽的迷离的旋涡跌路。 他掌心中跌落的,是一把楚衍十分眼熟的短刀,轻薄绯红却也锋利。那刀刃在哀鸣在叹息,却只能不甘心地从主人指尖滑落。 前有雷霆后有追兵,云层中是好些面目模糊的修士,或是掐指引或是操纵法器,目标都是那孤苦无依的年轻修士。 修士唇角有血受伤不轻,他的眼睛还是明亮如初。即便深陷绝境,修士还在肆意微笑,带着股恶狠狠又不认输的劲头,拼尽全力也要奋力一搏。 他的表情太熟悉,熟悉得让楚衍的心狠狠一抖。少年忍不住咬了咬舌尖,稍稍避让开来。 那副画实在太真实又太惊心动魄,让楚衍身临其境险些无法自拔。他好似就成了那被追杀的白衣修士,耳边传来各种嘈杂剧烈的声响。 有劫火燃烧雷霆震怒的声响,亦有居心叵测的修士嗓音,虚伪造作让人不快。诸多声响一股脑回荡在楚衍耳朵里,乱哄哄分也分不清。 更难缠的是骤然涌来的感受,有狠厉有绝望,亦有拼死一搏的不甘,鲜明炽热地涌上心头,快把楚衍一颗心都烫熟。 似曾相识的情绪,勾起了楚衍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他也曾在无尽的轮回中这样的绝望厮杀,明知毫无希望仍旧不肯放弃,非要杀个你死我活才甘心。 一切是何其相似,又是何其可悲。永无止境的循环往复,每一世的命运结局都是如此,无比恶意分外凄惨。 前面那么多图画,不是不生动不是不美妙,却无一幅有这等威能,硬生生搅乱了他的理智。 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何你每次都要遭受此等结局?是为了赎罪,还是慢慢折磨好使你绝望至死? 似曾相识的声音响彻神魂,蛇般攀爬而上,缠住了楚衍扑通直跳的心脏。 少年狠命一咬嘴唇,骤然而来的疼痛唤醒了他的情绪,也让他快要那颗快要鼓胀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这是别人的故事,他一个局外人,为什么觉得愤懑不平快要绝望?是同病相怜么,未免有些可笑。 楚衍静下来思考片刻,轻轻缓缓地一摇头。等他再看那幅图画时,只觉得荒谬又无聊。 它下面颜色寡淡最上颜色浓艳,头重脚轻手法拙劣,着实不值得他花费那么多时间欣赏。 横竖都是别人的事迹别人的悲喜,那位大能至少曾是搅动上界风云的顶尖人物,就算曾经失败,谁也没法否认那人的存在,如火光赫赫映亮黑暗,人人见了皆要屏息。 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元婴修士,根基不牢心境还需巩固,哪比得上那人威风凛然。 少年不再逗留,一拧身就向大殿最中央走去。在各色轻薄如蝉翼艳丽流动如光的纱幔掩映间,楚衍看到了一具棺椁。 如果那修士死了,修建这座大殿的人,必会将他安放在正中央。有他亲手绘制的图画陪着那人,就当是长长久久的陪伴。 人都死了,还弄这些花样有什么用处,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心安。 说来深情实则凉薄,楚衍都忍不住一摇头。不过没关系,他只是为了尚余交代的那件事情而来,也不在意前辈大能之间的恩怨纠葛。 靠近那具敞开的棺椁后,楚衍忍不住眉心一跳。 果然是绝代美人,容颜之盛无可比拟。他已然能让人咋舌叹息,视线无法挪开半寸,恨不能长长久久地凝望这人的面容,哪怕时光就此停止都好。 纵然这位修士大能死了,他还是面色红润长睫合拢,好像下一刻就能活过来一般。 楚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这人的面容有些熟悉。究竟哪里熟悉,楚衍也说不清。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却更迷惘了。仿佛楚衍每眨一下眼,那人的脸孔就随之变上一变,着实不能更惊心。 第110章 似有朦胧稀薄的雾气笼罩着那人的脸孔,虚无不真格外迷茫。纵然楚衍目光敏锐,他也不由自主一愣神,疑心自己看错了。 躺在棺椁中的那位大能修士,竟诡谲神秘地对自己一眨眼,嘴角也微微勾起,似是他和楚衍自有默契,无需言语就能心神相通一般。 楚衍本来不怕死人更不怕鬼,他无所畏惧勇往向前,再大的艰难险阻也不值一提, 他独独在此时害怕了,发自内心发自本能地害怕了。 那个笑容真是诡异莫测,恰好掐住了楚衍心底的畏惧之意,立时让他汗毛直立惊出一身冷汗。 野兽见到天敌被逼入绝路时的感受,大概也是如此。浑身冰冷拼命低鸣嘶吼,最后还是屈从于威严震慑之下,都升不起反抗念头。 这等怯懦不堪的反应,根本不像自己。楚衍向后退了一步,他疑心自己落入幻阵之中,所见之物都是虚假而非真实。 人死既成土,这人早已死去千百年,连神魂都已轮回千百世,又哪有这种装神弄鬼的本事? 必定是大能在这棺椁周围布置了迷阵,只为排除一切居心叵测之人,根本不容旁人接近分毫。 是了,必是如此。 楚衍稍一定神,他神识全开仔仔细细地掐算情况之后,不禁眉宇微皱。 没有迷阵也非术法,周围安全极了,空旷寂寞一片宁静。就连楚衍的呼吸声与衣料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这里仿佛真是某位大能怀念故人,因此修建的一座大殿,满怀着深情与悲怆的意味,甚至能让时光在此停滞不前。 也许是心有惦念因此软弱的原因吧,楚衍才发现他也会害怕失去害怕分离,害怕命运降临星辰当空,他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无有自由更不能解脱。 大概是心魔作祟的缘故,楚衍甚至不愿承认自己太软弱。 畏惧是心魔,患得患失也是心魔,修行终究是不容易的,每一步都是踏着荆棘前进,谁能走到最后,怕是连他都认不出他最后的模样。 事已至此,一切都该有个收尾,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楚衍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他神魂殒灭重新开始罢了。 少年垂下眼睫静静站了一会,终于等到他心绪彻底平静了,这才第二次向前。他定睛一看,棺椁里的美人仍然神色安详如在沉睡。淡淡光线落在他浓密睫毛上,晕染出一片阴影,格外动人。 楚衍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还不见那人眨眼或是装神弄鬼,他忍不住唇角上扬露出个讥讽的微笑。 肯定是他之前看壁画看呆了,也是画师本事太好气氛渲染得太妙,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了错觉,认为如此容颜的美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可惜那只是错觉妄想罢了,是他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心思沉静之后,接下来楚衍就发了愁。他绕着那具棺椁走了好一圈,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 按照少年师祖的交代,他要的就是这人体内那粒金丹。看这位修士大能生前的本事,他的金丹必定对尚余有好大用处,甚至能助他突破合道境界。 要取金丹就要开膛破肚,尽管这人已经死去好久了,却仍像个活人一般。真要楚衍冒犯先人,让这位大能死后亦不得安息,着实有违他的行事原则。 对楚衍来说,杀人不算多难。但不管谁死了之后,哪怕是仇敌,楚衍也不想把人大卸八块只为泄愤,未免手段太阴狠又不光明。 楚衍踌躇不决地绕着棺椁转了一圈,听到一声细微响动传进耳中,像什么东西开裂又瞬间风化的声响。 少年猛地回头,他只看到盈盈脉脉的青色烟雾缓缓升起,轻柔优雅地在半空中漂浮盘旋。 仿佛连那股烟雾也是自有意志的,它飘忽不定地在半空转了一圈,慢慢地轻轻地凝聚成形。 从两腿手臂衣襟手指,再到头发脸庞,那阵青烟一寸寸地化为实体、先延展拉伸出四肢躯干,最后幻化出一张秀美面孔,惊人的熟悉可怕的巧合。 楚衍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他看到了自己的心魔自己的妄想。 他与这心魔曾经交谈过一次,楚衍以为那只是虚无不真的幻象,和他的懦弱不安,同样也是修士结丹前的必要灾劫。 现在看来,是楚衍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那心魔消失时曾说,有朝一日他们必会再次相见,楚衍从没当回事。偏偏事态发展着实诡异,与这心魔预言别般无二,不由得楚衍不起疑心。 这处大殿实在太古怪太邪门,明明没有看门妖兽与血腥厮杀,却让楚衍寒毛直立心中忐忑。 看到死人眨眼微笑也就算了,谁知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心魔化为实体,这已然是楚衍快要疯癫发狂的表现。 想不到他没死在敌人手上,反而因心魔作祟而死,着实有些憋屈。楚衍眉宇紧皱刹那,又缓缓松开,还是表情沉静没有惊惧。 越是慌乱越会出错,倒不如仔细斟酌冷静对待,由此才能搏出一条生路来。反正这心魔已经看到了自己,再躲闪逃避也全无用处。 烟雾化成的少年好像一阵风,面容虚幻不真好似魂魄,眼睛却亮得很。 果然,他只扫一下就捕捉到了一旁呆立的楚衍,露出个果然如此不出意外的微笑。 “好久不见,另一个我。”心魔自然坦荡地打了个招呼,他一荡身就飘到楚衍身边,“我说过,你我必有重逢之日,现在你信我了吧?” 他们俩距离亲密,心魔在楚衍眼前一晃手指,似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别装傻,你装傻就很无聊啦。怎么,你还当我是虚幻不实的幻影么?” 心魔明明是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他袖中却飘出一股清甜甘润的气味,提神又分外好闻。 楚衍拧着眉头,又与那心魔拉开距离,“我什么都不想说,你与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疯,也不会堕入魔道。阁下死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取代我。” “荒谬。”心魔轻巧干脆地否决了,“你以为我只有那点志气么,非要占据你的肉身躯壳才肯甘心。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庸俗,也把自己想得太无能。” “从始至终,你与我都是同一个人,本来也没区别,我也从没想过和你抢。什么” 心魔说的话,楚衍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熟读典籍之后,明白这些心魔什么手段都能用得出来,鼓动人心以利相诱,只算最基本的手段。 更聪明的心魔,会好好哄着你劝慰你,让你缓慢地放松警惕之后,再一下把你拽入魔道之中。 眼下情况着实不利,这心魔既然敢正大光明地现身,必定有所依仗。怎么偏偏这么巧,关键时刻心魔也出来捣乱? 又或者说,这诡异莫测的心魔,早就料到他们重逢之处就在此地。楚衍忍不住抿了抿唇,少年面部线条严峻一瞬,又柔软地漾化开来。 心魔一眼就看出楚衍想法,他扬眉冷笑一声,字字尖锐地批判道:“真是蠢货,莫非你心生软弱之后,连脑子都不好使了么?” 楚衍没生气,他还能态度良好地同心魔讲道理,“随便阁下怎么说,我都不信。我无法奈何你,你也别想迷惑我。你最好自己乖乖离去,免得费了好大力气,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固执又呆笨,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是如此模样。”心魔刻薄地评价道,他身边的楚衍连睫毛都没眨一下,鼻观眼眼观心,活像在打坐禅定。 真是难缠又可怜,难怪这么多人里,唯有楚衍最难对付。大概也只有这种死脑筋的人,才能一路劈波斩浪硬生生闯到他面前。 心魔忽然叹了口气,那股咄咄逼人的尽头就随之消散了。就连他那张秀美动人的脸孔,也变得不那么光灿。 他在空中改变姿态,双腿交叠在一起,轻盈灵动分外轻巧。心魔时而大头冲下时而窜向空中,自己就能玩得挺开心。 楚衍不理他,心魔也不肯主动搭理楚衍,双方好似小孩闹别扭般互相别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想交汇一刹。 就这么静静地苦熬时间,先开口的人就是先认输。楚衍别的本事不说怎样,论耐心他可是出类拔萃,见者皆服。 时光在这处大殿中停滞了,许久不见西斜的太阳落山。一切永远挺自在了那个时刻,下午时分光线金灿,照得世间万物都是暧昧鲜亮,比平时好看太多。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短短一瞬,还是心魔忍耐不住,率先开口问:“你就不奇怪,我为何从这具棺材里醒过来?” “全是装神弄鬼的古怪手段,没什么好奇怪的。”楚衍一板一眼地说。 心魔倒是善解人意地一点头,“好吧,你不想承认也罢。明明你心里早就明白了,偏偏死撑着不认输,有什么意思么。” “与你无关,你是你,我是我。” 心魔不理楚衍,又自顾自地答:“棺材里的人的确死了好久,只是躯壳尚存还像个活人。自我醒来之后,那具躯壳也瞬间化灰不复存在,倒是真可惜了。” “毕竟是好一个美人啊,长成那般模样可是不容易,怕是整个上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不过如此也好,至少你不必犹豫不决,琢磨着该不该破开他的肚皮翻出金丹。” 楚衍垂着眼睛,眸光不动长睫不眨,仿佛他已经聋了傻了,什么话都听不到。 “真是虚伪又无用,你居然还会计较这点小事。”心魔嗤笑道,他一抬手又飘向远方,弯着身子在棺椁里摩挲好久,终于取出一件东西来。 从他手掌托着东西出来的那一刻,整座大殿就变了个模样,连空气中缓缓流淌的金色光芒,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而浅紫时而深红时而银灰的色彩,映亮了大殿,所有孤冷寂寞烟消云散。这情景华美绮丽又分外不真,比梦境真实比幻象绮丽,亦让楚衍情不自禁呼吸一顿。 楚衍忍住了没回头,心魔偏偏托着那光华璀璨的东西来到他面前,“你要找的金丹就在这里,我都亲手捧了过来,你总该伸手接一下吧?” 的确是一粒金丹,浑圆小巧晶莹剔透,简直像粒琉璃珠,日光一照就能折射出各种色彩。 纵然是楚衍,也情不自禁眨了眨眼睛。他只凝望一瞬,就毅然决然地挪开视线,生怕被诱惑一般。 心魔不介意楚衍逃避的举动,他直挺挺地伸手向前,温软话音中带着不容否决的意味:“吃了它,你不光能修为大增继承这座洞府,也能想起被你遗忘的诸多往事。” “我不想。”楚衍只答了三个字,倔强又坚定。可他睫羽颤抖不安极了,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你怕什么,我也不会害你,更不能做手脚。这本来是你自己的东西,主人取回自己的金丹,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余人又能说些什么。”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却如雷霆般在楚衍耳边轰然炸裂,劈得他眼前一白劈得他神魂惊惧,也撕开了楚衍逃避已久不愿面对的事实,直截了当地陈列在他面前,逼得他正视。 “你就喜欢装傻,从始至终都在装傻。早在你杀了段光远却修为大增的时候,你就猜到了事实真相,不是么?”心魔轻轻抛弄着那粒金丹,璀璨光华在他指间亮起又暗淡,就像楚衍惊疑不定的内心,“魔道邪法都没那么大的作用,能让你修为大增突破关卡。” “因为你的神魂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缝隙太大不好修补,一旦你找到了原本的魂魄,就会修为猛增突破关卡。之前你爱记仇也不能忘却,不管对谁都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全因为你没有完整的三魂七魄,根本称不上一个人啊。” 楚衍一句话都不说,任凭心魔说出的事实再惊悚语气再诚恳,他还是不为所动继续沉默。 明明是刚硬如铁不肯妥协的态度,心魔却愉快地轻轻一笑,是嘲弄是笃定,是胸有成竹的淡然。 “你不觉得,玄奇山面对段光远的死亡,实在太镇定么。他们没找麻烦也没与你对峙,就这样轻松简单地放了手,简直像早有准备一般。再好比你那位死去多年的师姐吧,十二年前,她被陈家小辈斩杀于此,你的师门也没追究。因为他们早就明白,这是必然的结果与选择。” “自从我们死了之后,两大上等门派与陈家,早就在谋划此事,琢磨着让我们重新复活。”心魔一挥手,大殿最远处的那副壁画就亮了起来。 它不再是头重脚轻僵硬不动的图画,它有了声响亦有气味,已然是一段活生生的经历一段鲜活的记忆,步伐款款从墙上走了下来。 血腥杀戮与背叛,一丝一缕钻进了耳朵里,拼命呐喊肆意哀嚎,拽得楚衍脑仁生疼,让他不由自主嘴唇颤抖脸色发白。 比起他过去经历过结局凄惨的轮回,还是这段经历更加惊心动魄,撕扯着楚衍的伤口,鲜血淋漓止都止不住。 悲伤苍凉,决绝恼怒,全都一下子涌入肺腑之中,没过头顶不见光亮。 每吸一口气,楚衍都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气,挥之不去越来越浓郁。 少年从未低弯过的脊背,忽然间晃动了一下。楚衍用手掌捂住口鼻,不肯喘气甚至不愿呼吸,仿佛如此就能彻底遗忘不再难过。 偏偏那缕残魂不放过他,用纤细手指扯开了楚衍的手,一双眼睛定定注视着他,是在拷问着他的神魂,“都想起来了么,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装傻呢。” “我们死得真惨啊,三魂七魄俱裂,各自消散重入轮回。也许是顾念旧情吧,我们的躯壳却被留在了这处大殿里,供那人瞻仰凭吊,着实不能更可笑。” 说笑残魂就笑了,一声比一声嘲讽,一声比一声激烈。 楚衍垂着头不看,他瘫坐在地上浑身无力,好像忽然间就成了个脆弱无比的凡人。 “杀了人打散神魂,他们还不放心。你是较大的一块碎片,足有一魂一魄,力量最大最有可能苏醒,他们就齐力出手塑造了一个小千世界封锁你,要你每生每世都英年早逝,不得善终。之后他们再让那小千世界四处飘散,谁也找不到你的踪影,谁都无法拯救你。” “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他们要你永远沉寂不会醒来,最后只能烟消云散。可惜天道莫测忽生变故,他们不得不让我们复活,却绝不想让你复活。我说的复杂,不过以我们的聪明劲,你必能明白。” 原来如此,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与折磨,全是上界大能们为了彻底掐灭仇人复苏的希望,设置的牢笼扣上的锁链。 真是狠厉又可怕的手段啊,怕是意志力稍弱之人,都会在此等折磨中心灰意冷,从此神魂消散于天地之中。 无有缘由也无有因果,不是楚衍罪孽深重得罪上苍,只因那些人忌惮他害怕他。 上界大能惩罚仇人,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楚衍还是垂着头,他想讥讽地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不是木然害怕,而是心如死灰再无挂念的绝望。绝望如河流蔓延,把他整颗心都变得残破灰白,无有色彩。 看出楚衍心绪不定之后,残魂悠悠叹了一口气,带着点悲悯与可怜,“上界大能想让我们活,他们自然也有其他办法。反正躯壳就在此处,只用把其余残魂收集一些,囫囵个塞到躯壳里面,就算完事。” “可事情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剩下的魂魄呢,下场比你还凄惨。一魂裂成四片都不算稀奇,怕是拼都拼不起来。好在合道修士不死不灭,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的残魂自会附着在其余人魂魄之上。所以段光远是我们,宁采薇是我们,那陈家小辈也是我们,却也不全是我们。” “大能们为了他们的谋划,又修建了这座洞府,他们放那些年轻修士进来厮杀。胜者吞并碎片修为大增,败者神魂全无,几千年来都是如此。可惜他们最后的结果都不没区别,全被扔到那具躯壳中,慢慢地拼凑出现在的我。” 残魂忽然攥住了楚衍的手,他将楚衍的手指放在他胸膛之上,楚衍却感受不到半点热度,“足足两魂四魄,就是现在的我。这种逆天之举,真亏得他们做到了,我都觉得惊讶。可惜我被困守在这大殿之中,根本无法离开半步,活像那人圈养的妖兽。” “也许是魂魄之中的互相牵引吧,在你结丹心魔劫来时,我趁机见了你一面,向你稍稍透露点信息,可惜那时你不愿承认。我说我不是心魔,你也不相信。” “我没想耍花招,更不想与你为敌。本来你我都是同一个人,我们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呢?吃了这枚金丹之后,我们就能合而为一,向那些人复仇。你的苦楚我们的苦楚,他们都要加倍偿还,从没有侥幸的雨滴。” 温热的金丹被冰凉的手指塞入掌间,噗通直跳还有脉搏,好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稍稍攥住就是鲜血横流。 楚衍颜色发白的嘴唇抿紧了,他第二次明确拒绝道:“我不是他,也不是你,从来不是。” 第111章 少年的声音响起,轻柔却坚定,是刀光在眼刚硬如铁的回绝之意,一圈圈在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荡起了好一片波澜好一片回响。 残魂没太惊讶也没失态,他拧着眉毛叹了口气,似是不愿相信般继续问:“你说什么傻话,怕不是疯了。什么你我他,我们本来都只是一个人,不分彼此亲密无间。现在你不过是回归本源罢了,不必害怕也不必惊惧。” 那是劝慰的语气,无奈又怜悯,像安抚哭泣的孩童一般,往他掌心塞粒糖,就能让孩童制住啜泣。 可惜楚衍根本不领情,少年看似乖巧温柔地垂着眼睫,掩住了他明灿灼亮的眼睛, “那我就再说一次,我拒绝。从我轮回转世历经悲喜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也不再是任何人。” “过往的恩怨情仇对我而言全然无用,人人皆有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追求。同样的问题问别人,想来他们也会如此回答。段光远不是你,宁采薇不是你,其余人更不是你。” 听了这话,残魂愤懑了,他嗤笑道:“那些神魂不纯全然迷茫的载体,怎配与你我相提并论!所有人都能忘却,独独你我不行。” “过去的背叛与苦痛,也许你一无所知毫无感觉,我也不怪你。”残魂悲悯无奈地轻轻一摇头,“但你以为出去以后,你还能好端端地活着,笑话!” “你想没想过,尚余把你推到我面前,花了多大的力气费了多少周折,又怎会善罢甘休?他想复活的不是你我,而是一个乖乖听话顺从他意愿的傀儡,替他斩却天道束缚。你出去之后,唯有死路一条,同样受人摆布全无自由。”残魂忽地愤怒了,他手指攥紧了那枚金丹,璀璨光芒都因此变得沉暗。一寸寸的五彩光线消失,恍然如梦的绮丽气氛也消失不见,一切都变得黯然无光。 纵然日光斜照映入殿内,楚衍还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他一颗心都变得沉甸甸拽也拽不住。 也许是因为这缕残魂的话,也许是楚衍早已看破却不愿承认的事实。这世间从来没人期待过楚衍,他们需要的只是那位早已死去的大能。 尚余如此,帮助他重塑灵器的黄衣女修也是如此。被他莫名魅力折磨得几欲疯癫之人,大概也不是真心实意地因楚衍而倾倒,全是由于他继承而来的古怪能为才对他另眼相看。 楚衍轮回无数次所受的苦楚,仅仅因为一段早已苍白褪色的爱恨情仇,真是可悲又可笑。 好像看穿了楚衍的心思一般,残魂的眼睛望了过来,残忍而冷静地说:“死心吧,谁都不需要你,谁都不期待你,唯有我需要你。” “你想逍遥想自在想安稳,都是痴心妄想。我不讨厌你的执着倔强,也能够稍稍体谅你。不管怎样,你总要先活下去吧。没有力量就是蝼蚁,别人一脚下来就能踩死你,你还谈什么不屈傲骨?” 楚衍不想说话。他还在竭力抗拒脑中轰鸣作响的过往,血一般火一般,肆意地灼烧流淌。 他的心脏只是小小一块地方,狭窄而紧密,却被这些爱恨情仇塞得满满当当,根本透不过起来。 面容相似神情截然不同的两名少年,隔着一步之遥互相对立,泾渭分明绝不会混淆。 微黄灿然的日光洒在他们两人头顶,也留恋不已地附着在他们的衣襟上,时光沉静又寸寸紧绷。 楚衍还是垂着头的,他的脖颈有些软弱,也在犹豫不决地闪避另外一人的目光。 残魂好像也累了倦了,他没有逼迫楚衍,反倒轻松惬意地坐了下来,刚巧背对着那道光线,秀美面孔都隐没在黑暗中。 “等你出去之后,你又想做什么呢?” 这句话像是从悠远不可及的幽冥传来,纵然语气并不森冷,又让楚衍肌肤打颤轻轻一抖。 他本能地抗拒着残魂的每一句问话,却因为太熟悉所以无从抗拒,每个字眼都在他心中掀起巨大波澜,无有征兆警惕也根本无用。 “让我猜猜看,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残魂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又重新松开手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金丹,扔到地上再伸手捉住,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枚金丹事关重大。 “其实你根本没有野心,甚至根本不想和谁吵架厮杀。你若是逃了出去,只会找个洞府闭关修炼,不管世事与春秋,一生过得寂寞又无趣,一点不像我们当初。” 残魂接住了那颗金丹,若隐若现的五彩光芒从他指间流淌而出。楚衍不需回头,都能发现绮丽光芒又将整座大殿映亮。 “我想好好活着,不被他人算计不被任何人胁迫,更不会因你编造出的谎话,就乖乖上当成为你的一部分。被吞吃殆尽被融化彻底,世间再也无人知晓我的存在。”楚衍忽然回头,他瞳孔晶亮地凝望着残魂,也是在注视另外一个自己,“我只想活下去,而你绝不会答应。” “你连自己栖身的那具躯壳都毁掉了,也因为你瞧中了我这具身体吧?也许因为某种术法限制,你无法走出这座大殿,换成其余人就必定可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让我活着出去。什么把金丹给我这种假话,糊弄三岁孩子还差不多,骗我根本没用。” 少年的嗓音变得狠厉,字字带血刚硬如铁。楚衍眼睛眯起嘴角紧绷,已然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戒备森严不许他人靠近。 这些话对残魂毫无用处,他连眼睫都没动一下,整个人还坐在地上,随性放松却处于上风。 残魂轻缓从容地把金丹扔在地上,待其弹跳而起后,又漫不经心伸手将其握住,“我有时候也奇怪,自己究竟是谁。我并不是那位死去多年的大能,尽管我有他完整的记忆,同样还对过去的失败耿耿于怀,我却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是他。 “也许是吞吃了太多魂片的缘故吧,那些人的经历我也全都记得,全都记在心里。看他们欣喜若狂,看他们愤怒憎恶,看他们心中酸涩,我甚至会羡慕他们。” 啪嗒一声,残魂又撒手让金丹掉落在地,只是这次他没费力拾起。 少年模样的残魂若有所思地一皱眉,“其实当个普通修士也挺好的,至少不必被困于此,几千年来都孤独地徘徊在这座大殿里。” “我看腻了总是灿烂的日光,也看腻了哪啊三十六幅图画,其上每一处线条每一抹色彩,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全无差错。唯有当那些修士走进此处时,生活才有些趣味。” 接下来的话,不用残魂仔细诉说,楚衍都能猜个七七八八。等待着那些修士的,不是传说中的机遇传承,而是神魂殒灭意识无存的灾劫。 偏偏对这缕残魂而言,那是他难得的消遣时光。 他细细品味着独属自己的恐惧绝望,干脆利落杀了那些修士之后,还有一段短浅而有趣的记忆可供回味,简直是盛宴是狂欢。 “我吞吃着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情绪,全都毫无感觉,只觉得平淡枯燥没有滋味。”残魂说出了楚衍意料之外的话,他的表情是淡淡的倦怠的,“有登顶有失落,有惆怅有欢欣,都是浓艳绮丽灼热似火。但和那人精彩绝伦的一生比起来,别人的经历都是那般无趣。” “楚衍,唯有你,是不同的。”残魂缓缓站起了身,他清寂冷漠的眼瞳中,泛起了波光荡漾了涟漪,风浪太大铺天盖地,化为沉重旋涡,意欲拽着楚衍直沉海底。 “真是奇怪啊,你明明经历了上千次轮回,次次英年早逝不得善终,你居然还没疯还没傻。”残魂轻轻地拍了拍手,是真心实意地赞美,“你的每一段人生,刚开始时都是年少得意万人艳羡,而后很快就坠入低谷。不论你怎样反抗皆是无济于事,大能修士怕是都快绝望,你唯有一魂一魄,还能维持神志清醒,我很是佩服你。” 如此称赞残魂还不满意,他缓慢绕着楚衍转圈,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于是我很期待与你重逢之时,也想过自己的手段不要像之前那么粗暴。若是你我能够达成共识,心甘情愿地合而为一,也就没什么缺憾了。” 谁说没缺憾,他要自己意识全无神识消磨,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陌生人,还能称作没有遗憾? 不愧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大能修士,一样的手腕粗暴毫不顾忌他人,哪怕一缕残魂也有那人七分霸气。 那缕残魂自行决定了楚衍的前途命运,他还觉得是理所当然是施恩。 一滴水落入大海,纵然是广阔无垠力量巨大,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楚衍轻蔑地唇角一弯,残魂只当没看到,他专心致志地伸着手指数,“我是两魂四魄,你本来是一魂一魄,刚刚你还吞吃了两块魂魄碎片,加起来大约有一魂,那就算你一魂两魄好了。” “等你我合而为一后,事情就简单许多啦。三魂俱全,七魄也只剩最后一魄。再加上你还有苏嘉树修复好的灵器,练虚修士都不是你我一合之敌。剩下的合道修士费力些,真要对上,倒也能逃跑。” 苏嘉树,就是那黄衣女修么。楚衍此时才知她姓名身份,他心中没有释然,越发悚然一惊。 这缕大能残魂好像什么都知道,楚衍诸多经历像本书般摊开在他面前,任由他全无阻碍地查阅翻看。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加重了楚衍心中的危机感,少年宽袖中的手指捏紧了。 “对,我全知道。”残魂看破了楚衍的心思,他笑盈盈地说,“要么你以为,在灵山之巅,你为何会看到这把刀被铸造出的情景。没有我引路,苏嘉树又怎会那般轻易地认可你?什么宿命啦天命啦,都站在我这一边。” “我们注定合而唯一,他也注定复活。” 话音未落,楚衍就觉得袖口一凉。 割昏晓已被残魂握在手心,他满是怀念地一寸寸抚摸着刀刃,还喃喃自语道:“好久不见,不知你可是想我?” 对一把刀自言自语,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那把绯红短刀却有了反应,它的刀光瞬间温柔下来,铮鸣声不绝于耳,似是撒娇又似诉苦。 与其说这把刀忠于楚衍,倒不如说它从始至终都是惦念着自己的主人,看到楚衍身上依稀有他的模样,就高兴得难以自持。 楚衍是他,残魂自然也是他。这件伪仙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器灵未醒,它哪分辨得出谁真谁假? 在一瞬间楚衍就想通了诸多事情,理智上觉得没有毛病,心中却免不了咔嚓一声有了裂痕。 想不到他最信任的兵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敌人手上,根本没想过反抗。世界真是极大又极狭窄,处处深渊步步荆棘,快逼得楚衍无路可走。 楚衍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他只是那人一缕残魂神念寄托。尽管那人已经死去好久,别人在楚衍身上,看到的全是那人的影子那人的表情。 那位大能的阴影如香气般笼在他周身,铺天盖地而来,楚衍无处躲避也无法反抗。 残魂这席话可谓是用心良苦,他没费太大力气,就让楚衍心神动摇难以自持。偏偏他还觉得不满意,挥手就将那把刀放在一边,“放心,我向来行事公平,绝对不会用这把刀来对付你,那样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你自有想法不愿妥协,这点倔强我也十分欣赏。我下手时会痛快些,既不折磨你也不做戏。” 残魂说得诚恳良善极了,尽管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桀骜,但他所说的既是事实,也就不算轻蔑。 楚衍还是情不自禁咬紧了牙。那缕残魂的修为该有多高,他先前亲自吐露,练虚修士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自己堪堪元婴修为,不管怎样挣扎竭尽所能,都比不过他。修为悬殊分外可怕,比之前他遇到那陈家公子时,还要更加悬殊悲苦。 什么是真正的绝境,楚衍在下界轮回时经历的种种,其实都不值一提。 明明残魂已经起了杀意,周遭的灵气却未因此波动一下,还是平静如斯全未动摇。他只是平静端然地站在原地,眼睛稍稍眯起落在楚衍身上,就已然让楚衍怔住了。 他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有呼吸能动弹别无两样。只是神魂指令下达之后,自己还未让手指成功动上一动,楚衍眼前的世界就变了个模样。 快,太快,快到楚衍只看到了结果,没有瞧见那人动手过程。 他整个人紧紧贴在墙壁上,四肢被缚挣脱不出。紧贴着他面容上的,是残魂纤细冰凉的手指,比冰冷比雪寒。 楚衍竭力垂眼去看,一缕艳色从残魂指尖绽放开来,被细致耐心地涂抹在他脸上。 从大殿中央到墙壁,足有几十丈距离。 那人是怎样瞬息跨越了这段距离,他什么时候捆住了楚衍手脚,又是何时在他脸上划破了一处伤口,楚衍一无所知。 因为修为差距太大,不光肉眼无法看清那人动作,就连神魂也捕捉不到那人踪迹。 真正的绝望莫过于如此,敌人太过强大如山般耸立在你的面前,让你根本生不出抵抗的念头。 哪怕楚衍想竭力一搏都毫无办法,他所有仙窍都被封锁,体内的灵气也不能感应,一切可谓是糟糕到了极点。连拼死一搏的可能都没有,这才让人心灰意冷。 好在残魂没想过痛快地杀掉楚衍,因此楚衍还能呼吸还能存活。 “刚才出手仓促,不小心划破了你的脸,请原谅我有点着急。”残魂歪着头笑了笑,他伸出鲜红舌尖舔尽了指尖的血迹,“我很喜欢你的脸,不比那人躯壳差。只是你平时低调收敛,白白浪费了绝代姿容,我都替你觉得可惜。” 残魂又叹息一声,很是有点唏嘘感慨的意思,“他那张冷冰冰毫无生气的脸,我已经看了上千年,早就觉得腻歪到不行,能换张脸也再好不过。” 楚衍没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好。 明摆着残魂只要稍稍一费力气,就能直接掐断自己的脖子,偏偏他不想如此,非要絮絮叨叨和自己说这些无用的话。 能拖延时间固然好,可惜根本没人会拯救自己,楚衍只觉得颓然绝望罢了。 这次自己死了之后,恐怕就不能回到下界继续轮回吧? 毕竟他也是那位大能一缕残魂,被直接吸纳之后,都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想来谁都不会在乎他。 尚余为自己铺路,是为了利用他。那位少年师祖笑盈盈地看楚衍披荆斩棘费劲巴力地作死,最后硬生生把自己逼到了死路上,恐怕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楚衍嘲弄地想,同时也觉得有些无奈。他不按照大能指的路继续前进,早就被那人轻而易举地直接杀掉,都不用陈家百般算计。 逃跑又如何,天下之大,合道大能就是无所不能。 世界是棋盘自己是棋子,尚余就是执棋者。楚衍除了被利用舍弃之外,从没有第二条出路。 就算他想要破局,也终究缺少时机缺乏力量。楚衍到上界开始,每一处机缘所有经历都是尚余安排的,又怎能翻天覆地一举逆天? 反倒是自己那位便宜师父苏青云看得开,他有过一次伤心经历,就不肯再费心思,更从不对自己抱有期待。 想必等他死了之后,苏青云也不会伤心。 其余惦记自己的人,还有谁? 穆静雅林修羽白修齐么,他们大概会难过几日,就很快将他遗忘。 修行之路长且艰险,死上个把熟人也不算什么,谁都是孤单却坚强地向前走,从不回头张望。 只有各大门派典籍上会有这么一行记载,太上派楚衍曾夺得灵山大典首席之位。仅此一行,别无他物。 其余小辈看了还会奇怪,琢磨着这位楚衍究竟是谁。若是天才人物,怎不见他留下半点踪迹呢? 楚衍想苦中作乐地笑一笑,他的心有是猛然一哆嗦。他自然知道谁真正在意自己,但他不敢多想,生怕会难过。 之前他还曾说大话,夸口出去之后,就要帮魔尊大人报仇雪恨。那魔修居然不觉得可笑,反而郑重其事地答应了,想想真让人觉得羞愧。 没了自己,简苍又该怎么办呢?他与自己还立下了天道誓约,等到自己一死,魔尊大人也会随着他烟消云散。 拖累别人算不上什么好事,楚衍在神识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轻轻地问:“魔尊大人,这次我大概是死定了。不知你我之前立下的誓约,能不能解除?也许魔尊大人小心谨慎,留下了什么破绽……” “没有,不能。”简苍冷冷地说,“本尊向来言而有信,岂是那种亵渎誓言的小人?” “也对,其实我死了,也不算彻底死去。毕竟还有这人啊,他大概也算是我,我也算是他,魔尊大人也不会死。”少年胡乱解释道,“我等会和他讲个条件,没准那人愿意帮魔尊大恩一次,倒也不亏。” “本尊说过要护你周全,就是切切实实的承诺,你应该相信我。”青衣魔修的话重重砸在楚衍心上,听得他快要落泪,几乎不能自持。 第112章 楚衍终究没哭出来,他连眼睛都没湿一下,仿佛整颗冻僵的心,都因那句话而瞬间软化安宁。 简苍能敌得过那缕残魂么,楚衍心里也没多大把握。 虽然他从来不知道魔尊大人修为境界如何,但他们要面对的可是合道大能的两魂四魄,已然足够骇人足够可怕,练虚修士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越想越心虚,楚衍刚刚获得的那缕气力也快消散了,还是心中彷徨无所依从。 少年没表现出丝毫惊惧害怕的模样,他声音沉闷地在神魂中应了一声,仍然觉得简苍是无所不能的魔尊大人。 “有我在,你根本不用怕。” 简苍又安抚道,他还有闲暇从容地低笑一声,“那缕残魂想要你这具躯壳,必定不会下狠手。他桀骜又自大,即便修为足以碾压你,还得潜入你的神魂中,堂堂正正地与你来一场对决。” “等他潜入你神魂之中,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放心,我竭尽所能也要护你一命,是承诺也是事实。” 听起来真是靠谱又周详的计划,青衣魔修的语气也是笃定自信到了极点,根本不容他人质疑分毫。 少年紧皱的眉宇终于松开了,似春意盎然冰雪消融。他又在心中重重嗯了一声,根本不让那人知晓他的惊慌与不安。 大不了他不过一条性命了却,楚衍就陪魔尊大人赌上一次,成败输赢都无关紧要。 能和心爱之人同归于尽,这结果诱人极了,也不算最糟糕的地步。 楚衍与青衣魔修简短的对话,只发生在一眨眼一喘息的瞬间。 专心致志盯着指尖看的残魂,根本什么都没发现。他一搓手指,抹去了指尖上沾染的艳红色彩,又扬眉问楚衍道:“怎么,你终于打定主意不反抗了?” “非要逼得你没有退路才肯妥协,像这样把你钉在墙上,让你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这样你才觉得有趣么?” 残魂说完后,又是不满地一抬手。加诸在楚衍周身的莫大劲力,又沉重了好几成,压迫得少年骨骼咯吱作响。 楚衍觉得他快被嵌入背后冰冷的墙壁上,严丝合缝挣脱不出。 他是外来者,而残魂却是这座洞府中的主人,可以随意号令整座洞府,无有反抗皆是满心热情。 就连那堵墙都成了这人的帮凶,因他的命令紧紧摄住了楚衍,逼得少年抬起头袒露出一段细致纤白的脖颈,洁白瘦弱又无措,像垂死的鸟类发出低声的令人心碎的鸣叫。 残魂看不到楚衍的挣扎,他眼中所能见到的,都是自己这具躯壳骨骼匀称肌肤动人,无一处不完美。 残魂仔细专注地盯着那段脖颈看了片刻,轻声叹息了一下。他也许是替楚衍惋惜,也许只是别无他意地感慨一声,无有情绪更无悲悯。 “可能有点疼,不过你要忍了一忍。” 楚衍一怔,全然不明白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究竟指什么事情。神魂融合注定疼痛难耐,他早已有所准备。 残魂也不是那种折磨人前,还要伪装温柔体贴的性格。他多说一句楚衍也不见得感激他。 反正都是不死不休的势头,谁需要他假惺惺地怜悯可怜?接下来,楚衍就明白了这缕残魂的想法。 被残魂随手扔到一边的金丹,不需吩咐又乖顺地回到他的手掌上。 流转的五色光芒,也映亮了他的脸孔,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带着点欢喜与悲哀,像野兽似鬼怪,就是不像心存良善的修士。 甚至不用残魂施展术法,那粒金丹就顺从地在他掌间融化成水,晶莹剔透光泽熠熠,如天上的星河光芒荟萃,全都聚集在那人莹白的掌心。 每一滴液体都聚集在一起,不冲突也外溅,顺从温柔地化为丝带,轻薄如风朦胧似烟,一缕缕缠绕到楚衍身上。 刚一接触到少年的皮肤,液体就自顾自渗透进去,带着一股痴缠刁钻又难缠的劲头,竭力向下向内不肯停歇。 纵然再能忍痛,楚衍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种皮肤被烧灼筋肉被穿透的感觉,像他徒手接触融化的岩浆铁水。明明是滚烫灼热的感觉,竟也有片刻的清凉麻痹,足可见他的脑子也快坏了。 楚衍的皮肤还是平整光滑,连一丝伤痕都看不到,他却知道其下的骨骼都快被烧穿了。 合道大能金丹化为的原液,该有多沉重多可怖。一滴液体,就足以压垮凡间一座高山,那若是千百滴呢? 液体所过之处,经脉寸断只算小事。 就连骨骼都骨骼碎了裂了,楚衍甚至听到了它咯吱咯吱的声响,又在瞬间被那液体修补交织在一块,反倒变得坚韧起来。 少年全身的骨骼肌肤,每一处经脉仙窍,全都在发生着难以置信的变化。随之而来的,就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痛入骨髓痛得麻木,无有停息解脱的时候。也许寻常苦痛折磨,喘息时还能稍稍忘却疼痛,对现在的楚衍而言,就连喘气也是一种折磨。 由里到外从上到下,他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尽管楚衍这具躯壳还是完好如初,内在却已千疮百孔。 残魂轻轻晃动手指,笑吟吟地看楚衍忍痛吃苦的模样。他掌心那滩明亮如镜的液体,越来越少越来越单薄。 终于,残魂往掌心吹了一口气,最后一缕稀薄银雾从楚衍左耳钻入,他才松口气地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有了呼应,轻轻一下,又被楚衍很快忍住。 楚衍并非不能忍痛无法吃苦的公子哥,他自认心性坚定罕有人比,也在这缓慢的折磨中忍不住轻哼一声,恰巧让那缕残魂听到了。 他飘到少年面前,静静地凝望着楚衍的脸,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些温柔,“有点疼吧,不过这也是必要的过程。修行嘛,本来就是让你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的过程。” “硬生生开启仙窍炼化经脉,这痛楚原本就有违天道,偏偏修士们全都心甘情愿地吃苦,变着法折腾起自己来。皮肉太脆弱,就坚固磨炼,骨骼不堪一击,就有炼骨洗髓的方法。总之你不满意自己身上哪一处,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方法能帮你替换它强化它。” 说到这,残魂微不可查地一皱眉,好像他也觉得这做法不妥一般,“我也不是有意折磨你,而是你这具躯壳着实太弱,根本无法容纳太过强大的神魂。虽说你我合而唯一后,不用躯壳也能活着。单靠神魂,又不能走出这座大殿,因此只能委屈你一下啦。” 残魂还按了按楚衍眉心,想将少年眉间的那缕不甘之意舒展开来,似乎如此就能安抚他的苦痛一般。 然而根本没用,楚衍竭力咬着牙忍痛,连他说了什么话都没听清。 明明元婴修士平日没有汗水,他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密密汗珠,又极快地消失了,只剩下一股稀薄水汽。 少年莹白的皮肤也变得黑红炽金,各色交织游移不定。 楚衍时而骨骼作响时而经脉焦灼,从里到外都变得不再像他自己,更像某个陌生而熟悉的人。 他依稀在梦里体味过那人的一生,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唯有心头一股悲怆之意久久无法消散。也是在梦中,他呼吸平和灵气融合。再暴烈苦痛的折磨,都变得不值一提。 眼见楚衍的神情越来越缓和,残魂终于满意地一点头,他明白自己等待许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刚才残魂一直没有挪开手指,冰凉手指紧贴着少年的眉心,肌肤相贴无比亲密。他闭上眼睛,紧按在少年眉心的手指,忽然间变得透明轻盈,透过皮肤骨骼,都能看清楚衍眉间皱痕。 残魂失去了色彩也没有了重量,一点点地褪去消失,虚无缥缈得像是幻影,轻飘飘地悬在空中。 那缕烟气从楚衍眉心一丝丝钻入,灵巧跃动似一尾游鱼,扑通一下落入水面,从始至终都没遇到什么抵抗。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不分彼此距离亲密。就算碎了裂了,再粘连修补,还是完好如初。 残魂满意地点点头,他轻盈地向着深处坠落,周遭各色光芒萦绕闪烁裂开滑落,像萤火似烟花,点缀了这段并不孤单的旅程。 并非是想象中越来越黑的暗淡,一路上都有光芒如影随形,亮如白昼无有阴暗,倒让残魂觉得有些诧异。 一个人神魂是何等形状又无光明色彩,固然与他过往经历有关,更因这人心情变化而时刻波动。 神魂浅层大多黑暗黏稠粘连不清,只因许多人即便活着,都绝望麻木到了极点,了无生气似口枯井。 眼看楚衍就要死得干脆彻底,这人居然还是如此镇定自若,要么是他天生脑子缺根弦,要么是楚衍另有依仗。 化成烟雾的残魂不明所以地停止一瞬,仅仅是短暂一瞬,他就穿过了那层薄薄的无形的界限,抵达了楚衍神魂的最深处。 若能一举摧毁他的意识,将其彻底吸纳收化,他又是当初那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残魂是忽然掉落向下的,天地一眨眼间就翻了个个。 变化发生的太快,他也在瞬息之间有了实体有了重量,不得不在空中调整姿势,免得狼狈地摔到地上。 等他脚尖终于碰到地面时,周围青金光芒骤起,全是一道道的符纹锁链,连带着纠缠着构筑出好一片庞大阵法。 一重阵法紧贴着另一重阵法,无有缝隙威力倍增。从天到地密密麻麻,锁死了残魂的身体他的四肢,让他半点动弹不得。 残魂不甘心地晃动脖颈,反倒让锁链变得更沉了,噼啪电光由阵法中央传到而来,电得他筋骨发麻手指无力。 被困死的残魂无力垂下了头,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情形真是讽刺啊,楚衍躯壳被他困锁在墙壁之上,而他自己却被锁在这人神魂之内,被困者与掌控全局之人,有时候并不能分得很清楚。 熟悉的布阵手法,还有隐没在一旁熟悉的气息,已然让残魂隐约猜到了一些事实。 他低着头好一会,这才慢吞吞地说:“足足一千八百重困神阵,好大手笔。李逸鸣,你为了这一天到来,想必筹划了很久吧?” 残魂猛然间抬起头来,目光电一般射向那人藏身之处,是不会错认的笃定坚决。 反倒是和简苍站在一起的楚衍,狠狠吃了一惊。 他隐隐猜出魔尊大人身份不简单,可他根本没想到,简苍竟会和玄奇山那位大能扯上关系。 明明一个是仙道大能,一个是魔道修士,任是谁也不会把他们俩错认吧? 李逸鸣好端端地在玄奇山上待着,还有闲暇□□徒弟入局搅事,他又怎么可能是简苍呢? 楚衍惊异不定地看看简苍,再看到那人眉间殷红如火的印记时,眼神微微一顿。 月下恍然若仙的白衣修士,他赠给楚衍的那枚丹药,还有这两人眉间并不相同却有五分相似的印记,那时简苍莫名古怪的表情…… 些微蛛丝马迹都被黏贴在一起,拼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少年一时不知自己该有何感受,他只能傻呆呆地看着简苍,想来模样是蠢极了,竟让青衣魔修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 简苍身形一晃,直接到了残魂面前。他懒洋洋一抬眉,语气还是楚衍熟悉的恶劣,“其实也没准备多久,谁叫我是阵法天才嘛,纵然是无形之阵,也能应用得当。” “原来是他一缕被舍弃的魔念啊,难怪我认错了人。”残魂轻慢地一斜眼睛, “你这缕魔念真讨厌,不光长相妖里妖气不像他本人,就连心机手段也比他差。李逸鸣才不会骤然托底,更不会这般莽撞地跳了出来,你真当我没有办法对付你?” 说话间,紧紧束缚着残魂的锁链狠命晃动了一下,几乎能看都它寸寸崩裂的模样。 然而残魂的挣扎全然无用,顷刻间锁链就恢复如初,还是牢固紧密无有破绽。 “你再挣扎啊,越用力捆得越紧。”青衣魔修抱着肩膀,他冷哼一声,“你若是有办法,还会跟我叙旧么?别装了,你糊弄谁也糊弄不过我。” 他们说的话,楚衍一个字都听不懂。 少年傻呆呆地立在一旁,他左看看右望望,发现那两人之间的熟稔程度,根本容不得自己插手分毫。 没人注意他,甚至无人想要对他稍微解释一下。简苍一直瞒着他,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谁都有秘密不是么? 自己不太伤心,甚至无有悲戚。他没那么脆弱不堪,会因些微打击就沮丧失望。 魔尊大人不想说的事情,那他就自己去听去看。楚衍竭力竖起耳朵,捕捉那两人言语机锋中的每一丝线索。 “难缠,麻烦。”残魂笑盈盈地说,从他的语气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丝毫为难之意,“你作为被他舍弃的一缕执念,不知心中有何感受?可是觉得苦痛难捱,可是觉得无比沮丧?” 残魂眼睛晶亮地一歪头,说不出的恶毒快意,“就算我没有亲眼见证所有过程,仍能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为什么李逸鸣不要你呢,他为了自己道心坚定澄澈,就能毅然决然地把你割舍出去。哪怕他境界倒退修为下降,都要舍弃你,你不委屈不难过么?”诸多难堪又悲戚的过往,骤然全被人揭露出来,让青衣魔修眼睫颤抖了一瞬。 从他刚有意识化为实体开始,见到的就是白衣修士冷厉如刃的目光,锋利刚锐无坚不摧,一寸寸剿灭着他的所在之地。 当时的本能地靠近那人身边的简苍,着实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不也是那人的一部分么,情念执着与不舍,都是人之常情啊,怎么就被那人如此厌弃呢。 李逸鸣把自己当做某种污秽不堪的东西,意欲将他直接除去毁灭,不顾及情面亦无所留恋。 “魔障,冤孽。”白衣修士目光沉然,从唇中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来。他两指并拢剑芒成形,荡起了好一片剑光好一片云霞,道道猝不及防地斩向简苍。 魔念心中的委屈愧疚,全因这一剑而烟消云散。 剑光从他身上穿过,空空荡荡没有留下痕迹,却让魔念呲着牙冷笑了,“你心中有魔念,方能让我化为实体。你鄙夷我,就是鄙夷过去的自己。” 李逸鸣没有回答,轰然而来的,是一道接一道的剑光,斩破层云碎尽山峦,仿佛连天空都震得有了裂隙。 那些剑光根本没伤到魔念分毫,反倒激怒了他,让他更加言语尖刻不顾一切地嘲弄,“杀啊,就好像你真能杀死我一样。你执念一日不除,我就会永远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上界有谁知道,玄奇山李真君,看似漠然无情几近天道,实际上却有那么多不能了断的杂念凡念。就好比你一直惦念那个人,对他有情思起执着,却不敢承认分毫,甚至还亲自出手对付那人。 “好一个残害自己心爱之人的凶手,好一个懦夫胆小鬼!”魔念肆意地酣畅地骂,剑光穿过他的身体,会血流有伤口,然而终究会缓慢愈合,留不下一点痕迹。 既然李逸鸣不愿承认他,甚至想干脆利落地杀死他摧毁他,他也再不会顾忌什么。 反正心魔难缠已化为实体,他就不再是李逸鸣,自该有个姓名另有前途。 现在他刚刚出生无有太大能为,在李逸鸣面前只能挨打吃亏。但时间一长,可就不太一样了。有朝一日他都能反噬原主,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带着这些烈烈如火的想法,魔念干脆抬起头直视那人,意欲用目光戳破他的惶恐与不安。 剑光吞吐游移不定,最终停在魔念眉间之上。 白衣修士眸光沉暗,他猛然间住了手。凛然不发的杀意剑光,也就此凝住了,寸寸崩裂好一地绮丽碎片。 好像突然之间,李逸鸣身上那股肆意果决的气息就消失了。他颓丧地垂着头闭了闭眼,惶然无措的模样活像个凡人。 李逸鸣不杀了,魔念还要刺激他。反正是不死不休,他在意什么? 魔念一斜眼,薄薄的嘴唇中就吐出了不动听的字眼,“我不知道你是糊涂还是傻,若是我心爱之人,与他同生共死万劫不复,我都觉得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哪还有你和着一帮人,齐力出手杀死他的做法?” “你不懂。”白衣修士寂寞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好似梦呓般微弱轻细,“不光是天道不容他……” 看到李逸鸣如此脆弱,魔念越发不高兴了,他都不想理会这个无用至极的人, “我有什么不懂的?是不懂你心生情念,不愿承认不敢表白心迹的事情,还是不懂你非得那人死了之后才替他修葺坟墓,长长久久流连其中的虚情假意?” 白衣修士似是听不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话,干脆冲魔念一挥手,“你走吧,就当你没出现过,谁也不会打扰你。替我过我想要的生活,顺心而为别委屈自己。” 李逸鸣当自己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就不是心魔而是他豢养的妖兽!魔念不甘心地一磨牙,又冷笑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第113章 似是早已料到魔念桀骜不驯的回答,白衣修士没有丝毫动怒,他仍能心平气和垂着眼睫说:“凭你是我一缕残魂,凭你与我本来是同一个人,凭我本可将你捉住镇守困压直到永远,却决定放你自由,这些理由足够么?” 纵然被人质问,李逸鸣答话时还是不急不缓优雅端然,他低沉嗓音融合在空气中,仿佛让云光都为之停止一瞬。 魔念单单听到前两句话,就想笑李逸鸣太天真。 到底是仙道修士,自有一股别样的高傲气魄,他竟然以为心魔和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着实可笑。 等他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又忍不住磨了磨牙。哄骗不成就改为威胁,真是李逸鸣一贯的霸道风格,横行肆自无有畏惧。 的确,心魔不会受伤也能很快愈合。 李逸鸣杀不死他,也能将他永久关押于黑暗之中,永世不得自由也无法解脱,这结果就实在糟糕了。 魔念和一意孤行的李逸鸣不行,他知分寸懂进退,眼看情况糟糕就暂且妥协,先听听那人的要求再做打算。 “说说看,你想让我干什么事情。”魔念撑着一张绝艳华美的脸孔望着李逸鸣,开始讨价还价,“先说好,涉及性命安全之事我不会答应。如果你让我送死,我还不如一开始就被你镇压,至少能保住性命。” 白衣修士淡淡抬眼一望,金色瞳孔与苍蓝眼眸碰撞交错,似有无形的光刃刀锋交错铮鸣,杀意凛然魄力惊人。 片刻之后,杀意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逐步消磨不留痕迹。 “我要你做的事情,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足够你在上界肆意玩乐,逍遥快活好久。”李逸鸣说,“时间未定计划随时有变,我到时自会通知你,不用你胡思乱想。”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像一朵白云般飘远而去,洁净光亮一如既往。 魔念呆滞了片刻,恼怒又生气地看着那人背影。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望着李逸鸣的眼神中,有微不可查的羡慕。 他是魔念是心魔,生来烦扰太多满身污秽,根本不会有那般的清明自在片尘不染。 那样高又是那样远,就像凡人艳羡天边云朵飘然自在一般,却从未有人生过伸手采撷的念头。 一者在天一者于渊。魔念伸出手,仔细凝视着他的手掌,都能从其上发现血腥与尘埃,抹不去消不净。 怅惘自卑只是瞬间,片刻之后,魔念唇角一扬就笑了起来。 太纯粹果决不留情念,又有什么好? 斩却心魔之后,李逸鸣还能好端端地做他的仙道大能。看到他越来越没人气,旁人也只会赞叹一句李真君修为更精湛了。 天人合一心思澄澈,几欲天道相合,这可不就是仙道修士穷尽一生追求的目标么? 那些普通修士永远不会知晓,李逸鸣离当初的自己越来越远,他已然变得不像人无有悲喜不知苦痛。 长长久久地活着,与天地同寿无有尽头,多可悲又多可怜啊。心魔摇头,他收回目光不再凝望李逸鸣,就准备转身离开。 “简苍,你的名字,就叫简苍吧。” 悠远话音飘入耳畔,带着不容否决的意味。明明那人已经走远了,还偏偏要多管闲事,魔念立时就不乐意了。 “我才不叫这个名字。”他冲着天边喊了一句,反正那人肯定能听到。 声音回荡在天地之中,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魔念更不高兴了,李逸鸣实在狡猾,都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岂不说明他输了么? 他不快地拧着眉瞪向天空,仿佛连带上苍也一并得罪了他一般,狠狠地注视凝望,很久都不愿挪开视线。 最后魔念还是叫了那个名字,他冥思苦想好久,想了千百个名字,晦涩或绮丽的字眼堆积在一起,都没那两字顺畅自然。 李逸鸣当真信守诺言,简苍从玄奇山一路到了魔道地界,无人追杀一路顺畅。 不,其实也不能称作一路顺畅。 有不长眼的人拦路抢劫,更有垂涎简苍美色之人出言不逊,全都被他干脆杀了。 魔道修士报复起来,比之仙道修士也不差什么。简苍惹得人越来越多,他的修为反倒跟着水涨船高。 简苍而后就感慨了,怪不得上界修士全都看不起魔道中人,这些乌合之众全都加在一块,也敌不过李逸鸣一道剑光,着实太弱太可怜。 等到简苍杀名骤起名震四方时,再没人敢找他麻烦。久而久之,他还得了个魔尊的称号,可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简苍一路走一路逍遥快活,他看遍美景沾染红尘,干遍了李逸鸣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着实更快活。 独独有一点,简苍从没有招惹任何人,不论男女。 诸多色相在他面前都是弹指成空,太苍白平庸而丑陋,再天生媚骨的炉鼎都入不得他的眼。 好似他的心本来就缺了那么一块,等待着有一片恰好契合的碎片填入其中,严丝合缝无有痕迹。简苍琢磨了许久,觉得没什么不好。 他没想到,李逸鸣翻脸太快,让简苍也猝不及防。 他那日还在溪水边赏桃花,景色艳美鲜丽赏心悦目,千百道摧枯拉朽的剑光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击伤了简苍。 剑阵,阵法,埋伏许久。果然仙道修士狡诈如狐,说翻脸就翻脸,比自己这心魔还要绝情狠厉。 千百年过去了,终于让李逸鸣找到了对付自己的法子,他就迫不及待前来杀了自己,简苍恨恨地想。 他抬头看天,果然又在云端见到了李逸鸣的身影,孤冷清高如月光。 也许那人皱着眉轻叹了一声,也许他什么都没说,白衣修士指尖一点,又是万千道剑光如雨下,彻底击溃了简苍的肉身。 无可匹敌的力量,封死了简苍躲闪的每一处空隙。还带着驱魔镇邪的凛然气势,砍得简苍狼狈不堪,砍得天地屏障都为之碎裂。 即便在濒死之时,简苍还能咬着牙冷笑。笑李逸鸣不信守诺言,笑他想法太简单。 以为杀死自己之后,事情就能了解?没那么容易,等简苍死了,他这缕魔念自会回归原处,有朝一日必会卷土重来。 好在简苍终于找到时机,他拼着神魂粉碎挨了一击,顺势堕入下界,向着数目繁多灵气稀少的小千世界,向着未知的前途与命运。 简苍被乱流席卷不能自持,心中还是澄澈冷静的。不管如何,这次总让他逃得一线生机,将来报仇雪恨也不是一句空话。 而后他就看到了楚衍,一眼锁定了这仰头看天的少年,青衣魔修的心瞬间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双眼睛温度热烫分外执着,勾起了简苍沉寂已久的记忆。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命定如此,也许这才是李逸鸣杀灭他的目的,简苍隐隐有所感悟,紧跟着憎恨加深恼羞成怒。 凭什么李逸鸣不由分说就决定了他的命运,他们已然是不同的个体自有命运,他还把自己当一粒棋子般驱使差遣,如何不让人恨? 简苍本该一巴掌拍碎了这孱弱的凡人,让李逸鸣一切谋划全都成空。随后他心中又升起一丝绝妙的念头,使他放过了名叫楚衍的凡人。 他要借助楚衍的力量,狠命报复李逸鸣,暂时留他一命又有什么关系?简苍如此劝说自己。 青衣魔修开始试探楚衍考验楚衍,甚至不惜耗费修为助他破界飞升。 只是简苍没料到,他本来就是李逸鸣的心魔,继承了他的执着他的不甘。 那股烈然如火的执念从未熄灭,暂时被深埋冷藏,碰到一点火星就能死灰复燃。 那块丢失的碎片偏偏在下界找到了,严丝合缝顺利填补,都不给简苍反应的余地。 理智上再抗拒再不愿,简苍还是缓慢地沦陷了。他甚至能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楚衍和那人并无多大关系。 毕竟两人长相不同,脾气秉性不同,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楚衍没有那人的桀骜脾气,一遇到什么委屈事,那人拔刀就砍不顾后果,楚衍能忍也能躲,简直有些怯懦。 由此简苍放任自己心动沦陷,刻意回避了那些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好像忘了自己的过去与牵连,真把自己当做一个普普通通受人追杀的魔修。 除了惦念着楚衍的修为前途之外,简苍满心满念全是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些微动作就能让简苍苦思冥想,活像个情窦初开脾气又别扭的凡人,瑟瑟缩缩不愿上前,又贪慕那人指尖温暖唇边笑意。 简苍总会生气吃醋,楚衍三言两语就哄好了他,继续开开心心地替他解决事端。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玩弄什么手段。反倒单纯耿直地苦想暗恋,甚至没想过主动表白心迹。 然而那一天终究是来了,简苍从楚衍身上嗅到了李逸鸣的气息,也看到了李逸鸣赠予楚衍的那粒太素还灵丹,玄奇山滋养神识消除心魔的灵药。 一触到那枚丹药,简苍就明白了所有事情。这哪里是李逸鸣赠给楚衍的丹药,分明是提醒简苍他应该实现诺言,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 不管是简苍跌落到小千世界,亦或是他带着楚衍飞升上界,全在李逸鸣预料之中。 究竟是何等自信的人啊,李逸鸣竟坚信自己的心魔,同样会为那人的转世神魂心动不已,逐步沦陷甘愿付出。 简苍想嗤笑想反叛,以此证明李逸鸣想错了。可他舍不得,也不忍心。 欢愉时光太短暂,短暂到不容人仔细品味就瞬间凋零。好在那时光是甜的是甘润的,还有余味长长久久地留在舌尖上,回味悠长。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简苍反倒什么都不想了。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保护着楚衍度过重重灾劫,哪怕前方艰险黑暗不见光亮。 他要自己心爱之人赢,要楚衍修为大增要他前途顺畅,要楚衍重新立在云端之上,万众臣服无有不愿。 为此哪怕牺牲分别神魂不存,简苍都没什么遗憾的。 因此现在,他才能对着那人一缕残魂,面对他的诘问他的挑拨,平静清淡地说:“我是我,李逸鸣是李逸鸣。我既已分离化形,和他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必错看。” “我要护着楚衍,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要怪就怪你脾气太差运气不好,没碰上我这个肯替你全心全意打算的人吧。” 残魂眯细眼睛眸光收敛,仍是湛然可怕的。那眼神艳得狠厉冷得透骨,直直射向了一旁的楚衍,好似能逼迫得少年平白无故矮了三尺。 之前楚衍一直呆立在一旁,听那二人言语交锋你来我往,好似早已熟识了千年万年。 而他自己呢,呆呆的傻傻的,全让简苍把他牢牢护在身后,风雨不侵太过安稳,活像个无用的废物。 明明楚衍心头巨跳预感强烈,他却已然明白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其实早有征兆早有线索,全被他刻意忽略了,着实不能更愚钝。 纵然一颗心酸楚难耐,楚衍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独独手指攥得太狠,嗓子干涩得可怕。 眼见楚衍如此怯懦,残魂忽然一点点收回了狠厉如刃的目光。他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带着淡淡的惆怅,“真是可惜啊,如果当初李逸鸣有你这般执着,他也不必落得那般下场。” “只可惜时机不对机缘不巧,不像楚衍你这么好运。” 楚衍从中听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连带着他也神识恍惚了一瞬。 那位死去多年,仍有这么多人惦念不休记挂在心的大能,究竟和李逸鸣有这怎样一段过往。久到时光冉冉往事晕黄,还是无人忘记,值得他们悠远绵长地叹息一声。 是错过是倔强,是明明情愫暗生骄傲却压过一切,谁也不看想开口的桀骜。岂不可惜岂不可怜么? 少年想得出神,又听残魂嗤笑一声,“我不是输给楚衍,而是输给了你。一千八百重困神阵,哪怕练虚修士都要耗费大半修为,足足要缓上好几年才行。你没了肉身神魂又仅剩一缕残魂,还能剩下几分修为?” “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了袒护楚衍,我死之后你就要跟着神魂俱裂么?即便你是心魔能够重生,那时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吗?” 每一字,都狠狠砸在楚衍心上,让他神识恍惚快要绝望。 他胸口沉甸甸的,那颗不停跳动尚有一息的心,拼命鼓动了两下就停止了。也许是裂成了千百片,也许它已经悄悄化灰,从始至终都不复存在。 看到楚衍的表情,让残魂快意了高兴了,他肆意地大笑了两句,又径自对楚衍说:“别装了,你哪是这种娇弱不堪,只能依靠别人的人?你是他我也是他,你那点小心思也没瞒过我。” “李逸鸣的心魔替你挡了最后一道灾劫,你之前百般算计刻意暧昧,全都有了回报,楚衍你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反倒难过了呢?” 说到一半,残魂又转向简苍,“别怪我说话残忍不留余地,反正我就快死得彻底,还不许我痛快一下让你们俩伤心难过么?你喜欢的楚衍,可是这种心冷如铁算无遗策,眼睁睁看你送死还不阻止的人?” 好像真被残魂这句话戳中要害,青衣魔修没有答话。他没有逼迫楚衍,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他,楚衍却觉得空气灼烫黏腻快要让他崩溃。 少年浓黑睫羽颤抖了一瞬,也能平静冷然地答:“利用是真,动心也是真。不管魔尊大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简苍骤然截断了楚衍的话,他碧蓝瞳孔澄澈如波,满满的全是温柔晃荡,“我信你,怎能不信你呢?” 楚衍不知道他应该开心还是应该啜泣,原来真到心力憔悴之时,再无所不能的人都会觉得风太硬日光太亮,脆弱敏感到不堪一击。 他能轻而易举伪装出任何一种面貌,让别人对他好感倍增乃至交付真心,却独独不想欺骗简苍。什么话都不想说,他甚至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实在不算是一个合格的骗子。 “为了他,我心甘情愿。”青衣魔修背过身去,手指一紧,攥住了一条无形的锁链,“我不是李逸鸣,你一开始就看错了。” 锁链绷紧又寸寸破裂,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符文越来越亮,从天到地全是灼亮金灿如同日光的光芒,亮得人睁不开眼睛。 也许残魂试过反抗,也许他已然认命了。层层锁链将他融化包围,声声咒文吟唱似是送葬的挽歌。 风声太烈太阳太耀眼,楚衍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他木然地呆立在原地,不能说话也无法迈步向前,泪水溅落在地,无有声响。 “不要哭,也不要替我难过。”修长手指拭去楚衍脸上泪痕,就连他的指尖都是凉的,青衣魔修绝艳的脸孔已然开始变得透明,“之前你哭过一次,我当时就不大好过,现在你又哭什么?” 楚衍握紧了他的手,拼命地摇摇脑袋,他的喉咙还是哽咽的僵硬的,吐出的也是含糊不清的字眼。 “不用替我报仇,你忘了我就好。”简苍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又是平和宁静地说,“本尊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大本钱,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少年哽咽的话音坠落在地,无人应答寂寞极了。楚衍茫然地摊开手,发现掌心什么都没有,苍白无依分外脆弱。 好大一片天地,寂静得无声寂静得可怖,却只有楚衍孤零零一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 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结局。少年重新合拢手掌,眼中已然没有了泪痕。 楚衍从混沌中睁开眼睛,神魂归位之后,肉身立时有感。 他发现这座大殿还是当初这般,冷清寂寞分外寒冷,就连满屋日光都不能让他觉得丝毫温暖。 少年晃动手腕,束缚住他的无形术法立刻烟消云散。楚衍的脚尖落到了地面上,轻盈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向不远处一望,就是那残魂的栖身之处,只有好一层浓重雾气,无聊至极地打着转四处晃悠。 一发现楚衍之后,它们就迫不及待地附着在楚衍周围,亲密围拢不留缝隙,从少年的口鼻诀窍之中一股脑涌入进来。 他的经脉在舒展仙窍在松动,灵气潺潺犹如河流涌动,全比之前体验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强大可怕。 短暂瞬间提升的境界,足以顶得上旁人百年苦修。而这样飞速提升的过程,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楚衍没有感觉到丝毫痛处,他只是淡淡地凝望着满屋金灿光线,仿佛是呆傻了一般,都不懂一下。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少年才一伸手,猛然攥住了一把灵气。 明明是虚无缥缈毫无实体的灵气,却在他掌心慢慢地化为实体,凝成一粒轻细微小及不可见的晶体。虽然体积微小,但剔透玲珑形状美丽。 改变规则虚空化物,他应当到了合道期修为吧。 楚衍没有欣喜,他捏碎了那粒晶体,又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少年按了按胸口,心脏已然还在跳动。 他还能觉察得到,神魂中那缕微不可查太过渺茫的碎片,也还在。 还有希望未到绝路,谁会认输呢?少年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他周遭停止不动的日光忽然晃动了一瞬,缓缓下坠没入黑暗。 第114章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修士翘着二郎腿,他不耐烦地瞥了罗永一眼,冷冷吐出了几个字:“两百四十颗灵石。” 罗永惊讶地吸了口气,脸色又红又白,既是为难又是愤怒,“明明刚才那人进去的时候,阁下只收了他一百五十颗灵石……” 年轻修士越发不屑了,他从鼻腔里哼出鄙夷地一声,“那位可是金鼎阁弟子,而金鼎阁与太上派一贯交好,我算他便宜些又能怎样?若是觉得不公,还请阁下亲自去太上派讨公道。” 罗永不过是一个元婴散修,他自然是惹不起太上派的。散修惹不起大门派弟子,这道理也是整个上界通用的。 反驳不得又不知如何反应,罗永的脸色由赤红变为惨白,最后定格为青紫,是尴尬的颜色恼羞成怒的颜色。 更难堪的是,后面还有其余修士看热闹,还冷言冷语地讥讽他:“赶紧啊,你堵在前面干什么?出不起灵石就赶快滚,免得耽搁大家的时间。” 他本可拂袖而去不再受气,但一想到自己囊中羞涩,罗永还是摸出一只储物袋,仔细数了两百四十颗灵石,一并推到那年轻修士面前。 “晚了,我的规矩改了。阁下进入这处洞府,需要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 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罗永咬了咬牙,竭力站住不动,眼前却猛然一黑。 两百四十颗灵石,他还能出得起。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价钱足足翻了五倍有余,明显是这年轻修士故意为难他。 罗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真是为难极了。 年轻修士还是不屑看罗永,他收好那枚玉简纳入袖中,又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这可是青衣魔尊留下来的洞府,他毕生积累的灵石法宝都在此地,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的?为了探索这处洞府,我云中城牺牲了好多名大能修士,这才把洞府内的机关排除了七八成。” “为了让众多散修也能搏一搏前程,我云中城决定将其对上界所有修士开放。阁下不过出些灵石买张门票,就这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云中城欺软怕硬呢。出得起灵石阁下就入内,出不起你就乖乖离去,免得耽搁大家的机缘。”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硬生生颠倒了黑白是非。 明明是云中城修士故意为难罗永,就地涨价不许他入内,偏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旁人听了竟免不得同仇敌忾,一心觉得罗永居心叵测特意拖延时间。 罗永袖中的手指攥了又松,情况可谓紧迫极了。他不想离开却不知如何是好,张开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后面的修士等待不得,推搡了他一把,就势把罗永拨出人群之外。 “二百四十颗灵石。” 年轻修士还是没抬头,好在价钱又落了回去,已然让后面排队的修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两百四十颗灵石,心中还觉得侥幸开心。 能被云中城派来看守这处洞府,这位年轻修士必定有非同一般的背景,绝不是普通散修能惹得起的。 他随便涨价捞点油水,着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见了都觉得理所当然,也只有刚才的愣头青才会忿忿不平。 乌泱泱的人群,全都热烈急切地围堵在那一方小桌前,谁也没看失落不已的罗永一眼。 他手里还攥着那只小小的干瘪的储物袋,心中不知有何感想,只得自言自语地叹息一声,“明明三个月前,还只要一百颗灵石……” 话音低沉微弱,是生怕旁人听见的怯懦轻细,却有一道清亮声音插言道:“只要一百颗灵石?” 罗永浑身上下立时一哆嗦。他既惊又怕,唯恐这话被有心之人听见,那定会惹来好大一场风波。 他寻声望去匆匆一瞥,才发现说话的修士是个陌生面孔,正眨着一双晶亮纯粹的眼睛看着罗永,其中满是好奇而无市侩算计。 还好还好,这年轻修士看来纯善又未经世事,还没学会那些老油条的阴损手段,罗永的心跟着松弛了下来。 他左顾右望,悄然凑到那年轻修士身边,又是小声地说:“三个月前,云中城派来看门的弟子还不是这位,捞起油水来也没这么肆无忌惮……” 年轻修士乖巧地一点头,自是心领神会的模样。 他冲罗永一拱手,说起话来格外客气有礼,“我初来乍到,对此地情况不熟。敢问道友,这座青衣魔尊的洞府,何时开始对外开放?” 说完他还友好地冲罗永笑了笑,露出两枚尖尖的小虎牙,更显得他年轻纯善不知世事。 不知是哪家世家子弟,别的地方不去,非要到此处寻找机缘? 这样毫无警惕之心的年轻修士,一进了这处洞府,怕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害得性命全无,就连神魂都逃不出来。 罗永觉得有点惋惜,他皱着眉又仔细打量了那年轻修士一眼。 这一望之下,他情不自禁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恍惚不清全是一个念头。 真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之前竟无一人发现他? 那等容颜,好像黑沉沉的云层中突然涌出一轮明月,皎洁清丽光耀万里,真是掩不住的绝丽姿色。罗永生平所见之人,竟无一人能比得上他。 古怪的是,罗永刚才匆匆一瞥之下,并未发现这年轻修士有何出奇之处。他好似一滴水一粒沙,顺畅流利地融入到人群之中,根本无人能够发现。罗永拼命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还是心脏噗通直跳。他甚至念了一段清心凝神的咒文,才能心平气和地回答那年轻修士的提问:“也没开放多久,细算起来不过短短两年。据说是云中城一名大能寻到了青衣魔修留下的线索,打开了洞府的大门,可惜他却没能继承这座洞府,只得将其上报给云中城。” “说来也是有趣,云中城诸多大能联合出手,甚至还有几人折损了修为性命,也无法破解青衣魔修留下的机关阵法。云中城花了好些气力,当然不愿善罢甘休,于是便将这处洞府对上界所有修士开放。而心怀侥幸,觉得自己必能继承这座洞府的人太多太多。短短两年,云中城光赚门票钱就回了本,倒是一桩好生意。” 不等年轻修士回答,罗永又自顾自地说:“想来道友定是某位潜心修炼的大门派弟子,亦或是世家子弟,是为了出来散散心吧,所以你才不知道这件事情。” 穿青衣的年轻修士轻轻一点头,已然是默认了罗永的说法。 “如果道友想进去碰碰运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罗永忽然不说话了,他改为神识传音,直接把话语送进年轻修士耳中,“多少门派世家都在眼巴巴盯着这处洞府,他们容不得旁人沾手半点,杀无赦。” 年轻修士听得认真,又主动询问道:“那你呢?” “我进这处洞府,只是为了采摘几朵凝碧花换点灵石。在这处洞府之内,凝碧花算不得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也不往深处走,小心谨慎些还不会出错。” 罗永本来说得兴高采烈,他一想起自己的烦心事,又骤然叹气一声,勃然而发精气神全都没了。 都怪他今天多嘴问了一句,惹怒了云中城看门的修士。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费劲巴力摘出的那些凝碧花,都不够门票钱,一点都不划算。 似是瞧出罗永面上的愁苦之色,年轻修士笑眯眯地说:“感谢道友耐心讲解,为表感谢之意,道友这次的门票钱我替你出了。” “不用不用,我什么都没做。”罗永拼命摇头,“道友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 年轻修士浓密黑长的睫羽一眨,他还是笑吟吟地问:“若你觉得受之有愧,不如道友与我一路同行如何?我修为平平也没见过世面,怕是斗不过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我只想进这处洞府长长见识,有道友在我身边,总能放心些。” “放心,我乖乖听话,绝不打扰道友采摘凝碧花。”年轻修士又补充了一句,格外真诚可信。 独行惯了的罗永,本该断然拒绝这人的好意。可他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邪,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下来,自己都决定古怪极了。 既已答应别人的要求,那就不好反悔。 罗永和那年轻修士站在队伍末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在下是罗永,只是一介散修。” “楚衍,算是散修吧。”年轻修士语气含糊不定,还带点淡淡的忧伤怅惘,又让罗永多看了他一眼,立时面红耳赤重新别过头去,又是好一阵讷讷无语。 不一会他们就排到了队伍前头,看门的云中城修士可没忘了罗永,特意似笑非笑抬头看他:“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一块都不能少。我还是那句话,阁下如果出不起灵石,乖乖离去就是,也不用打肿脸充胖子。” 这说得是什么话,罗永咬了咬牙,才将怒气强行压下。 哗啦一声,好些块灵石流水般从储物袋口涌出,碰撞堆积发出清脆声响,光芒闪烁耀眼夺目。 好一座灵石构筑的小山,怕是足有两千,不,三千多块吧? 各种目光全都汇集在他们两人身上,贪婪艳羡不一而同,就连看门的年云中城修士都跟着愣了一会。 罗永在心中叫苦不迭,偏偏他身边的楚衍对此一无所知。他先是数出了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又数出了二百四十颗灵石,模样一丝不苟认真极了。 云中城修士情不自禁盯着楚衍那只手看,指尖纤纤骨节匀称肤色如玉,无一处瑕疵。 那人的指尖敲在桌上清脆有声,仿佛也在云中城修士心上不轻不重敲了好些下,纷扰不停如落雨。 年轻修士再抬头一望,立时目光沉暗起了波澜,是风起云涌大雨将至的前兆。 他等到楚衍专心致志数完了灵石,才捻起一颗那人刚才碰过的灵石,放在指间细细把玩,“你是这人的同伴,一样要出一千两百四十颗灵石,一块都不能少。” “如果你肯求我一句……” 他话音未落,年轻修士眉不抬眼不睁,又摸出一只储物袋抖搂出好些灵石来,让云中城修士胸口憋了一股闷气。 这人究竟从哪冒出来的,灵石又多人又傻,当着百余人的面活生生打了他一巴掌,反倒让他那些绮念立地生根发芽,纠缠出好一片茂密藤蔓。 楚衍又数出一千颗灵石后,他还能纯善不知世事地问:“够了么?” 面对那双澄澈干净犹如水潭的眼睛,云中城修士闷声闷气地答:“够了,进去吧。” 他目送着那两人进入洞府门口,青色光幕吞没了他们的背影,似巨兽张口吞掉了猎物。 年轻修士舔舔嘴唇,他眯细了眼睛,连带着对下一位修士都没了好气:“三百颗灵石。” 真是就地涨价不论缘故,自己终究还比前面两人幸运多了,不是么? 修士犹豫了一会,还是乖乖交钱走人。他不关心这人为何生气,也不关心前面两人命运如何,满心全是侥幸欢喜的念头。 与他相比,罗永可就愁眉苦脸没有半点笑颜。 他望了望身边步伐轻快的楚衍,踌躇犹豫了好一会,才缓慢开口说:“楚道友,你惹出了一件天大的麻烦事。都说财不外露,你刚才所作所为却实在莽撞,怕是有好些人跟着盯上了我们……” “这可太糟了。”楚衍轻轻说了一句,从他话音中,罗永根本听不出什么真心实意悔过的念头。 的确很糟糕,楚衍模样看着也是聪明通透,怎么他就天真到这种地步呢?和这么个不知世事的小公子牵连到一块,罗永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似乎楚衍从罗永紧皱的眉头中,察觉出情况严峻,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艰难地说:“如果罗道友想离开,我也不会挽留你,毕竟你我素昧平生,没什么交情。” 眼见楚衍给了退路,罗永能够就势体面地离开,他却猛然一摇头,“不,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履行诺言。我对这洞府并不陌生,你等会听我吩咐……” 话音未落,罗永已然听到了风声,他已然明白自己说得太晚了。 席卷而来的不只是暴虐骇然的灵气,还有好些密密麻麻的符文凝聚成形,交融构筑成好一座阵法,把他们两人圈在了一块。 画地为牢威力非凡,显然这些人在此处等了好久。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准备一个照面将楚衍与罗永彻底打杀,不给他们求饶转折的余地。 七,不,九名元婴修士,今天真是死定了。本来他们就失了先手,再加上以少敌多神算不大,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路。 罗永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他已然认命了,更不准备反抗。他只求自己死得时候干脆利落些,不受什么苦楚就好。 最坏的结果是落在手段阴损的修士手上,不光摧灭他们的肉身,连带着神魂都不放过,还要长长久久地奴役折磨他。若真到了那般地步,可就太惨了…… 罗永心中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纠结成一团乱麻,都分辨不出线头在哪。他闭着眼睛等了好久,都没等来该来的利刃加身神魂痛楚。 该不会楚衍人年轻法宝却不少,竟能勉强挡住了那股摧枯拉朽的巨力吧?就算如此,他们踏入阵法之中,还是身处劣势不好挽回…… 他情不自禁睁开了眼睛,就看到楚衍慢条斯理地抖落刀刃上的血迹。 刀刃是绯红的,血液却是金黄的,滴落在地都无声响,极快地被大地吸纳,紧跟着那块泥土就滋润了蓬发了,似乎得到了好大滋养。 元婴修士体内已无艳红血液,他们有的只是纯粹稀少的本源之血,色泽金黄灵气沛然。从楚衍刀尖滴落的,正是这种本源之血。 楚衍刚才一击之下,足足斩杀了九名元婴修士。那一刀没有惊人声响也无太大声势,唯有惊人的锐利可怕的轻盈。 一刀破开修士肉身再搅碎他们的神魂,举重若轻如穿朽木,都不给人反应挣扎的余地。仿佛楚衍斩杀的只是软弱无力的凡人,而非修为相当难缠至极的元婴修士。 斩出这样暴虐又轻快的一刀之后,楚衍竟没有灵气衰竭,也无没丝毫狼狈之处。他眉目平和表情如常,还有闲心仔细震落着刀上的血迹,对着阳光照一照刀刃,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正可怕的人,不是面目凶恶瞳孔赤红,随时随地都凶光四溢,巴不得别人不知道他们厉害。真正可怕的人,就像眼前的楚衍一样。他们杀人时没有惊惧也没激动,稀疏平常地只如呼吸吞吐一般,不刻意炫耀是因为已成本能。 那九名修士死了,周遭嗡然作响的阵法灵气立时消散。危机解除一切如常,罗永一颗紧绷的心却没松懈下来。 恰恰相反,他莫名惊骇就快说不出话来。罗永看不出楚衍修为如何,只知道这人有意隐藏实力又故意接近自己,明显是不安好心。 楚衍随时随地一伸手,都能将他掐得肉身破碎神魂无存。他竟与这种凶神恶煞相处好久,罗永现在想来都觉得一身冷汗。 这个事实让罗永骇然地本能地后退一步,他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淡青了。而后他的面颊上又涌起一抹红晕,是绝境中鼓起的勇气,不愿死去的固执。 “你可不像他,又胆小又害怕。明明你修为不差,却总是本能地畏惧退缩,该说你是惜命好呢,还是谨慎好呢?换做是我,即便面对九个同阶修士,也要拼死搏上一搏,能拉一个垫背都好。” “而你呢,直接闭眼等死,让我说什么好?” 擦完刀后,秀美绝伦的凶兽投来了目光。 不带一点暴虐杀意的目光,澄澈如水波光荡漾,似月下白鹿涉水而来,纤尘不染轻盈跃动。 那目光悠悠荡荡到了罗永面前,剖析得他思绪凝固神魂袒露在外,无有半点隐瞒之处。 自己一定是中了迷魂术中了邪法,才会主动招惹上这么个凶神恶煞。 这那是需要他照看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啊,楚衍分明是修为不可估量的大能,怀着某种神秘莫测的目的潜入这处洞府中。 不管这人所求为何,自己继续呆在他身边,要么是被灭口要么是被长长久久地拘在身边,绝没有好结果。 罗永明知自己情况不妙,居然还能古怪地笑了笑,声音一点颤抖都没有,“楚道友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也对,是我讨人厌了。”楚衍收刀如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想到,我也有这种讨人厌的时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初段光远也是这么说我的,我那时不能理解,现在却明悟了。” “恨铁不成钢吧,就是如此。” 什么话,没头没尾古怪极了。段光远是谁,是他的熟人旧友,还是早被他杀死的仇人?什么恨铁不成钢,自己又不是他的晚辈子孙,那用楚衍这般惋惜不已? 诸多疑问堵在心头,罗永索性直接开口询问:“敢问楚真人所求为何,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在下必定不会推辞。” 第115章 楚衍没有立刻回答,他笑意清浅地瞥了罗永一眼,一扬眉就能表达出无尽的意思来。 的确,楚衍如此大能这般修为,哪还用得上怯懦平庸的罗永? 罗永刚才固然是说客套话,话说得不合时宜就难免尴尬,他仔细一琢磨,都觉察到这点。 那一眼看得罗永面红耳赤,他在楚衍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足足矮了一截,只是强撑着不赧然羞愧罢了。 “你虽然没别的优点,至少脸皮够厚。”大能修士移开目光,轻轻巧巧地赞赏道,“人活在世上,只凭脸皮厚这点也能过得不错,是我小看你了。” 与其说这是一声称赞,倒不如说半是讥讽半是嘲弄。 罗永倒是没生气,他明白在楚衍面前,自己没资格讲条件也就不用强求什么尊重平等了。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强者有力量掌控全局,弱者唯唯诺诺只能服从。 然而罗永能想透也愿意低头以示臣服,并不代表他心中平静无有元气。罗永手指还是捏得发白,生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不是气楚衍嘲弄自己,而是气自己看错眼平白无故惹上这人。 都怪他多嘴好心回答了一句,否则罗永绝不会惹上这等天大/麻烦。好心没好报,他下次一定记得要少管闲事。 此等微妙表现没被楚衍疏漏,他好似看穿罗永心绪一般,撑着下巴懒洋洋说:“好人有好报,这点你还是该信的。其实我暗中盯着你好久了,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干脆杀了你。” “怯懦无用只想着赚灵石的人,我杀了也不会觉得多愧疚。好在你良知未泯还有善念,我才决定放你一马。” 这算什么话,难道罗永还得立刻跪下来,感谢楚衍不杀之恩么? 罗永简直忍不住想哂笑一声,他嘴角刚轻蔑地扬起,又抿了下去,还得涩声缓慢地答:“多谢前辈大恩大德,晚辈……” “别说那些废话,听了耳朵要生茧。”楚衍大而化之一挥手,“放心,我说过不杀你,就是不杀你。等这件事结束后,我把你安安全全送离洞府,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罗永心头一松。大能既然承诺,就必会践诺。而且楚衍随时都能杀了他,也不必故意哄骗罗永戏弄他一下。 他讷讷无语好一会,仍是感觉微妙。 说要感谢楚衍未免太虚伪,其余话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只得缀在楚衍身后几步,与这位大能保持微妙距离。 大能修士绕着那九名修士刚刚站立的地方走了一圈,立时就得出结论,“你刚才可冤枉我了,这九个人可不是冲着我来的。这条路径是通往洞府中心的必经之路,他们故意在此处设下埋伏,坑得就是年轻气盛又不懂事的大门派弟子,定有不少人遭了他们毒手。” “仔细说起来,我也算除恶扬善了。” 罗永听得愣住了。他没想到楚衍如此,古怪。他不问分毫杀出手杀人之后,还要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做掩饰,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这些修士既然敢设下埋伏围剿他人,定能想到他们结局凄惨不得好死,楚衍根本不必觉得愧疚啊。他古怪疑惑地望了楚衍一眼,又看到那人手指一动,好几个储物袋就争先恐后扑进罗永怀里。 “没什么好东西,你拿着吧,就当是替我领路的报酬。”楚衍轻描淡写地说。 “前辈要我领路去哪里?”罗永近乎麻木地问,他全然猜不到楚衍的举动有何用意。 仅凭楚衍这等逆天修为,他在这座洞府中横行肆意无人敢挡,哪还用自己带路? 大能还真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随后轻轻松松地说:“就去你摘凝碧花的地方好了。毕竟要把其他人引过来,我不能到处乱晃行踪飘忽。总得给他们一个合适的借口,那些人才有发挥的余地啊。” 语气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的,那背后却有无法掩饰的杀意森寒。也让一股寒意顺着罗永的脊背向上攀爬,冷得他缩了缩脖子。 罗永这回确信,这位名叫楚衍的大能,就是来此地搅混水砸场子的。不管是云中城的修士,还是其余各大门派世家,恐怕都讨不了什么好。 他犹豫了刹那,又吞吞吐吐地问,“在下明白前辈修为高深罕有敌手,只是前辈就不怕惹来太上派真人么?百里之外就有一位太上派李真人特意坐镇……” “李真人?”楚衍古怪地重复了一遍,唇边一抹笑意骤然升起,“我怕的就是太上派不来,旧友重逢再好不过。” 说完话楚衍一抖袖走在最前面,他身姿挺拔格外显眼,步伐不急不缓却有种无法言说的坚定气魄,仿佛他于绝境中也能硬生生辟出一条生路来。 罗永几乎看得愣了,他好一会才紧跟在楚衍身后,又反应过来自己怕是又说错了话。 在罗永想来,楚衍修为再高,他也不过是比元婴期高出一重境界的化神期罢了。楚衍境界碾压一刀杀死九个元婴修士,自然轻松惬意。 若是楚衍与同等境界修士拼杀起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且他对付的又是太上派这种势力非凡的门派,增援快又护短,到时楚衍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 更深远的情况推演,罗永根本不敢细想。他算是发现了,陪在楚衍身边的自己,每时每刻都要替他的安全忐忑不安,而这人恍然无绝根本不在意。 究竟是狂傲自大不知好歹,还是楚衍自有底气修为非凡,罗永也猜不出来。他一路闷头跟着楚衍,三绕两绕就到了一处僻静幽静的小花园,满地都是橘黄深蓝莹紫的花朵,花瓣重叠绮丽无比。那花瓣看似柔弱不堪,风一吹却有轻灵悦耳的声响传出,似玉石相击悠远空彻。 是凝碧花,数都数不清的凝碧花,罗永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气。 这处花园可比罗永过去采花的地方好上太多,不光花朵繁茂周围更是无人打扰,比罗永摘上一朵花都要勾心斗角小心翼翼,强出了千倍百倍。 自己在青衣魔尊的洞府里晃荡了足足两年,从来不知道竟有这么一块地方,着实令人惊讶,偏偏楚衍就知道此地直接领罗永来这里。 与其说楚衍需要自己带路,倒不如说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把罗永带在身边,还给了好处替他出头,不明缘由着实古怪。 究竟自己和楚衍有何渊源,值得这人另眼相待?罗永思绪荡漾,一时半会都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看中你资质出众,更非你相貌好看讨人喜欢。”似能读心的楚衍噗嗤一笑,他被罗永阴晴不定的表情逗笑了,“别瞎猜了,反正你猜不出来。” 罗永喉间声音古怪,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只得讷讷无语地看向那人。 楚衍眸中有波光荡漾戏谑闪光,似浑身雪白的狐狸在月光下懒洋洋地晃动着尾巴,妖魅轻灵蛊惑人心。 他从杀戮红尘岁月洗礼中穿过,仍是少年模样少年心性,不染尘土无有忧思,看得罗永惆怅了一下。 真是古怪又稀罕的共鸣,仿佛许久以前,自己也曾如此得意如此畅快。别人刁难他直接出手,没有顾忌不必瑟缩,亦能维持着一颗本心晶莹剔透片尘不染。 这一下莫名惆怅,让罗永直接掐碎了一朵凝碧花,还恍然不觉惆怅无解。 等到楚衍挪开了视线,罗永对着那朵已经毁掉的凝碧花苦思冥想,反倒没了之前小心翼翼留得性命的谨慎。 那轻快无忧终究只是瞬间,罗永一摇头之后,还是专心致志地采花。 自己想要逍遥自在不被欺辱,他至少也得有那人的能耐啊。 楚衍何等修为,他又是何等修为?一个元婴修士在上界虽算不上多稀有,倒也并不罕见,比罗永有能为的人多了去。 “谁让你们在此采花,可有云中城的许可?” 难得的清净也没维持太久,罗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浑身上下免不了一哆嗦。 他自然能听清那人是谁,可不就是仅有一面之缘,却故意为难他两次,已然被罗永狠狠记在心底的云中城修士么? 这回他带了好几个修士来,浩浩荡荡排开一列,气势客观非比寻常。罗永仔细一数,差点笑出声来。 七个云中城修士,皆是元婴修为。比起之前埋伏他们的那群人还差些,根本不够楚衍一刀砍的。 偏偏那看门修士挺胸抬头得意得很,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楚衍脸上停留好久,都舍不得挪开。 “无有许可,但我们买了门票。”楚衍答。 “门票是门票,许可是许可,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看门修士轻蔑地扬眉笑了,格外地阴险惹人厌,“凡事都要讲究规矩,我云中城各位大能费了好大力气,甚至不惜折损修为,才将这洞府中的机关阵法除去大半,岂能容得你……” 话还没说完,楚衍就舒心快意地一点头,“既然你们云中城也讲规矩,那就太好了。我问你,一个修士回到自己的洞府,发现别人未经许可就撬开他家大门,还收门票钱任由他人随意参观,他是不是应该生气应该愤怒?” 罗永本来以为,不管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不会他太惊讶。但他现在忍不住等圆眼睛呼吸急促,就因楚衍刚才那段轻描淡写的话。 原来楚衍竟是青衣魔尊么,难怪他对这座洞府了如指掌,又有如此修为这般果决。 仔细一想之后,罗永又忍不住摇摇头,心中反倒有点失望。 不,传言中青衣魔尊生性奢华最喜排场,每到一处地方皆由仆从扫地焚香排除闲人,之后又有美貌侍女在前领路。而青衣魔尊只在空中他那架云踏上,脚尖都不肯沾染尘土。 这样骄傲的人,是绝不肯像楚衍这般伪装低调,甚至忍气吞声潜入这座洞府中的。 罗永的怅然旁人全不知道,看门修士越发轻慢了,他特意拖长声调一字字说:“自当如此,如果是青衣魔尊返回此地,云中城自然要归还整座洞府。而且城主还会亲自上门请罪,就为求得青衣魔尊的原谅。莫不是阁下想说,你就是那位青衣魔尊吧?” 看门修士话锋一转,语气尖锐肆意嘲弄道:“可上界之人都知道,青衣魔尊已经死了好久了。当日玄奇山李真人亲自出手斩杀此魔头,无数修士看到他神魂俱灭坠往下界。难道阁下就是青衣魔尊转世而来,才有这么大的语气这么大的脾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和他一并前来的云中城修士,全都肆无忌惮地一起笑了。 那笑声是讥讽的是凉薄的,有猫戏老鼠的从容不迫,更有不怀好意的残忍冷厉,听得罗永寒毛直立。不为自己不为楚衍,只为这些不知好歹没长眼睛的云中城修士。 “既然你们讲道理就好。”楚衍眉目舒展,他真心实意地微笑了,“我的确不是他,不过倒也能算此处半个主人,自有处置你们的权力。” 楚衍是真心实意地开心,眼眸含光唇角带笑,似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为自己找到解决事端的合适办法而欢心不已。 微笑如烈酒入喉滋味甘畅,落入腹中才觉火焰腾起烧穿心肺,亦如明月当空皎洁清丽,落到地上晃动的不是月光,而是遍地银白闪闪发亮的碎屑。 绮丽清艳而妖美,无法准确形容亦不能言说。 纵然此时气氛紧绷一触即发,好些人还是看得怔了怔,他们情不自禁眼眸沉暗喉结颤抖。 如此丽色如此姿容,难怪惹来这等天大灾劫。被拉来当帮手的云中城修士,都免不得在心中遗憾地摇了摇头。 “阁下如何能算是此地半个主人,莫非你是青衣魔修曾经亲近的某个炉鼎,仗着主人宠爱就肆无忌惮起来?”看门修士轻声细语地反问,语气轻浮无比,说出的话却令人浮想联翩。 炉鼎根本不算修士,他们容貌艳美资质低微,水性杨花从无常形。为了依附更强大更了不起的修士,许多炉鼎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一想到楚衍之前言语暗示,皆有如此意思,诸多修士凝望楚衍的目光,又复杂轻蔑了几成,已然近乎冒犯。 而楚衍还是平静端然地站在原地,他没生气也没动怒,仿佛他一无所知无有感觉一般。 楚衍越是如此反应,罗永心中越是悚然惊骇,他已然想不到这几个人会有怎样的凄惨结果。 “不过这也没关系,谁叫你长了一张好脸,这就是你的本钱你的仰仗。”看门修士不知死活地凑近几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楚衍的面容,“跟着我可比跟着青衣魔尊好多了,至少我还会长长久久地活着,而他早就死了。” 死字刚从看门修士唇边吐出,余声回荡并未消失,他的头颅就高高扬起直飞上天,恍如时间定格万物停止。 从伤口中迸溅而出的不是血迹,清清静静什么都没有。看门修士的脑袋还能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似是不明白为何转瞬之间,自己就落入此等绝境。 究竟发生了什么,看门修士无有感应不知所以,他甚至察觉不到疼痛。 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嘴唇还未彻底合拢,就发现整个世界变得又高又狭小。脖子往下也是轻飘飘空荡荡的,什么都感知不到,就连动弹一下手指也做不到。 看门修士目光骇然地向下,才看到自己头身分离的惨状,他凄厉又不甘地放声大叫,是惊惧是不甘是难以置信。 他身上还有防御玄器随时运转,足能抵得住化神修士奋力一击,怎么可能莫名奇妙地落入这等境地?这模样好看却满口大话的人究竟是谁,怎会有如此修为如此魄力?他知道自己是谁么,伤了自己之后,整个云中城修士都会替他报仇! 然而看门修士想得再多,他都没机会说出来。 那颗高高抛向空中的头颅还没落地,还未达到顶点之前,就已化为晶莹璀璨的碎片,星星点点像日光万里,合着风散落满地,古怪得好看古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不光是头颅没有了,连带着看门修士的肉身神魂也荡然无存,尽数化为晶莹古怪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向地面。 颜色各异花瓣繁多的满地凝碧花,好像突然得了莫大滋养一般,变得鲜艳变得精神,变着法子地伸展花瓣,还有了若有若无的一股清幽香气。 随行的云中城修士们,这才觉得莫名惊骇。看门修士死了,连带着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能将这两人就地斩杀,没准他们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可他们刚才都没看得清那人究竟是怎样死的,又有何办法对付这两个人呢?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黑漆漆的绝望与木然,好些人已经心生退意。 “说错话就要负责,我刚才生气了,所以出手失了分寸。”楚衍似是苦恼地一皱眉,还是嘴唇殷红看得人心痒痒的模样,却再无一人有此何轻蔑想法。 仅此一句话还不算完,他又厚颜无耻地反问道:“想来各位都能理解我,对不对?” 明摆着是仗势欺人,可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云中城修士们想要苦笑,却发现自己面容僵硬,连扯动一下都十分困难,更别提微笑了。 楚衍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说:“既然各位不说话,那就是默认。能在你们死前得到认可,大概云中城主也不会怪我。” 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明明他们还活着!就算是大能修士,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还没动手就把他们当做死人! 修士们想要诘问想要发怒,然而他们毫无办法,全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衣襟骨骼皮肤头发,尽数化为金色的璀璨碎片,嘭地一声炸裂开来,比烟花绮丽好看。 唯独最靠后站着的一个修士还活着,倒也比死强不了多少。他腿发软头皮发麻,险些支撑不住直接倒在地上。 等他一看到身边的凝碧花时,顿时一哆嗦又勉强站住了。 阳光还是明媚金亮的,地上的凝碧花朵朵艳丽鲜艳。明明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平和宁静一切如此,却让这幸存者几欲呕吐快要眩晕。 他不知道楚衍杀了那么多人,独独留下他自己究竟有何用意。是为了缓慢泄愤地折磨,又或是他其实早就中了那可怕的术法,那人留下他,只是为了欣赏他垂死前的挣扎。 该求饶该是应该泄愤地骂上两句,应该逃跑又或站在原地等死?心存修士的脑子浑浑噩噩的,他似笑非笑几欲落泪,仿佛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了。 “放心,你不会死。”楚衍还特意走近些,直视着他的眼睛,也仿佛看进了他神魂之中,“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得留个人去云中城报信吧。阁下刚才站得最靠后,我出刀时没砍到你,这是你自己运气好,不用感谢我。” 谁要感谢他,感谢这罪大恶极的魔修?他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未来得及庆幸,又被楚衍委托向云中城主送信,已然是死定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让这魔修给他一个痛快。 诸多念头在幸存修士心中一晃,又被楚衍截断了,“我不杀你,云中城主也未必想杀你。请阁下帮我这个忙,好么?” 第116章 那样轻柔客气的腔调,仿佛楚衍正在和身份地位相当的大能交谈,而非在威胁一个他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无能晚辈。 如此客气的大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幸存修士免不得一愣,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道:“前辈恐怕不知,刚才领头的人究竟是谁。若你随便杀了个普通修士,云中城主也不会震怒。偏偏你杀了他最喜欢的子孙小辈,云中城主震怒之下,必会杀我替孙少爷陪葬。” “我还不如请前辈出手,给我一个痛快。” 他是低着头战战兢兢说出这番话的,已经近乎请求近乎谦卑。 幸存修士更着重点明了看门修士的身份,就希望这位模样年轻人却厉害的大能,能够知分寸懂进退,别在为难自己这个小人物。 回云中城主动送死是绝不可能的,幸存修士竟期盼着楚衍会突发善心,看在他态度够谦卑的份上,饶他一命。“呀,原来那人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楚衍眼睛一亮,脸上还带着无所谓的笑意。 一听这句话,幸存修士的心骤然捏成一团,瑟瑟缩缩伸展不开。 偏偏楚衍看不出他为难之处,还纡尊降贵地低下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看我是个讲理的人,做事情总要讲究个缘由因果。我只看他说话太难听行为又太放肆,难免下手重了些。谁想那人居然身份非同一般,这就让我有点为难了。” “不过也对,如果不是那人腰杆硬横行肆自惯了,也不会养成此等混账性格。这样吧,你替我向云中城主赔个不是,说我不小心杀了他最喜欢的晚辈。如果他想报仇呢,我就在这处洞府里等着他,不会逃跑也绝不失言。” 楚衍眨着眼睛笑眯眯地说,还亲切地在幸存修士肩上拍了拍,当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却让幸存修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哪里像是赔罪的话,分明是挑衅的话。若是性情酷烈的云中城主能听他讲完这段话,那就是天大的稀罕事。 “前辈,这不大好吧。”幸存修士快要哭了。好在楚衍语气和蔼态度从容,竟让他有种莫名勇气拼死一搏。 等他看到罗永时,幸存修士立刻眼睛一亮,“不如让这位道友替我前去,他是外人,想来云中城主不会轻易发怒。我脸皮厚人又勤快,而且真心实意地佩服前辈,愿意与您订立神魂契约永生永世都不背叛……” 罗永惊呆了。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在一旁看看热闹,都能引来这种天大灾劫。修士死到临头时有多厚颜无耻,他算是镇长了见识。 “这不大好吧。”罗永支支吾吾地反驳道,都没注意自己和幸存修士说了同一句话,“我认识前辈的时间更久……” 话说到一半他就哑然了,只得求助般望向楚衍,期待这人能替自己出头。 楚衍应该会帮他吧,毕竟自己和他有些渊源,否则他也不必特意花时间找到自己,又承诺绝不会杀他。 可罗永又觉得不牢靠,谁知道这位心思诡谲的大能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完全让人想不通。 罗永怯懦含糊的表情落在幸存修士眼中,就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四肢百骸中涌出一股力量,挺了挺胸站在楚衍面前,“认识的时间久,并不代表你对前辈有多忠心。我为了前辈,连最苛刻的神魂契约都能订立,你呢,你又能为前辈做到什么地步?” 订立神魂契约,这罗永是绝不肯做的。 他虽说修为平平活着还有些憋屈,也不愿随意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一个陌生人,任由他差遣一生都毫无怨言,活像只忠心耿耿的猎犬。 不管是凡人活着抑或修士活着,都要有股心气有股劲头。不愿妥协就是不肯妥协,哪怕明知生死关头也是如此。 罗永不再怯懦,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巴结讨好前辈,但我相信对于前辈而言,我的利用价值要比你大的多。” 反正都是赌,罗永干脆把所有本钱都压上,只为向楚衍证明自己并不怯懦更不谦卑。以这人古怪莫测性格,没准楚衍还真看中此点。 什么话,这算什么话? 幸存修士几乎要气笑了,他可没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这么蠢。都到了这种紧要关头,竟连一句恭敬讨好的话都不愿意说。 他当这位大能是他什么人,是他父亲是他师长么?哪怕看到有人梗着脖子和自己斗气,大能还能心平气和地忍下来,还能表现出那么几分欣赏惜才的意味。 怕不是这人话本小说看多了,竟以为自己是整个世界的主角。想必也不用自己再说什么,这位大能必有决定。 “好了,别吵了。你们活像是气性大的毛头小子,非要一门心思逞强斗狠,那多没意思。”楚衍截断了他们俩的话,冲幸存修士点了点头,“我十分欣赏你,毕竟这么脸皮厚肯低头的人不多了。若是论当奴才的资质,阁下怕是无人能及。” 幸存修士还未有何话语,罗永却跟着喉结滚动一下。如果楚衍这样说自己,他怕是绝对忍不下来,非要同这人理论一番。 而云中城修士越发满意了,他谦卑地低下头答:“多谢前辈夸赞,能替您当牛做马,是在下的福分。” 楚衍笑了,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点怀念,“你倒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一样的竭尽所能一样的不要脸。” 事情已然十拿九稳了,幸存修士心中一喜。他巴不得立刻跪下来冲楚衍磕三个响头,哪怕管他叫爷爷都可以。 “还请前辈尽情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幸存修士弯腰低头,恨不能让自己的脊梁也低入尘土之中。 “我还是那个要求,请你替我给云中城主送个消息,就说我杀了他最喜欢的晚辈,邀他前来报仇。”楚衍唇角带笑,一字字地说。 幸存修士愣住了。他已然绝望又愤懑不平,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愣头青?论察言观色卑躬屈膝,他可比那小子谦卑多了。 “前辈……”他再次低声请求。 这回楚衍没再容忍他,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股飘忽不定的青烟就钻进了幸存修士的耳朵眼里,越钻越深立时无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后退,顷刻间就倒飞出好几丈距离,只能看到楚衍隔着遥远距离冲他挥了挥手,“委屈阁下了,麻烦请你替我跑一趟。如果那时你还活着,我自会好好答谢你。” 话音轻而模糊,很快就听不到了。而楚衍好像干完了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般,他又是皱眉又是叹气,连旁观罗永若有所思的目光都不在意。 “从始至终,前辈就没有放过那个人的念头,因为他刚才笑得最肆意,还替那看门修士拼命拍巴掌。”罗永说,“前辈睚眦必报得很,如此戏弄他一番,看他几欲求生竭尽所能,最后希望破灭几近绝望,大概前辈觉得很有趣。” “噢?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楚衍一扬眉,他又笑盈盈地问,“你可是觉得,我出尔反尔手段残忍,这样玩弄他人,也称不上光明磊落之人。” “我倒觉得,前辈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有仇报仇,都是人之常情。”罗永一板一眼地答,模样格外认真,“被人欺辱嘲弄时,有能为之人当场复仇,无能之人忍气吞声。前辈是大能是强者,出手报复洗刷仇恨,算不上多稀罕的事情。” “虽然前辈与云中城修士之间的过节,也是前辈早已算计好的。” 和他刚才胆战心惊的模样全然不同,罗永好似变了个人般,说起话来直来直去出人意料。 楚衍没生气,他耐心细致地解释道,“我也没做多过分的事情啊,我家门锁被撬还有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东西还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总得让我出出气不是?” “偏偏这伙强盗小偷势力非凡,不光有云中城撑腰,背后肯定还有太上派做依靠。我把事情闹得大一些,直接拽出隐藏的大能,再干脆利落一刀了断,还能少花点时间。毕竟时光宝贵,谁想和这群人牵连不清?” 罗永喉结颤抖了一下,他确信楚衍说得全都是实话,这位大能当然也不屑撒谎。 兜兜转转这么久,罗永总算问清了楚衍潜入这处洞府的目的,尽管这答案听来分外任性又不靠谱。 他没有感到半点安心,反而越发忧心忡忡。既是为了复仇报复,楚衍又何必带上自己这么个拖累,岂不是碍手碍脚只会坏事么? 若是不能得到答案,恐怕罗永整颗心都是一直紧绷的,永远不会舒展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点微笑继续问:“不知前辈对我刚才那番表现,可是有些满意?” 话听来没头没脑,实际上是说楚衍刚才戏弄那幸存修士时,也暗中考校了罗永一回。如果当时罗永给出的答案不能让楚衍满意,恐怕被逼着给云中城主送信的人,就是他了。 这种精妙谨慎的算计,罗永才想清楚,也觉得脊背生寒后怕不已。 “我没考验你啊,我考验你干嘛?”楚衍轻轻一挥手,眉眼间带着点疲倦与不解,“年轻人不要想得太多,免得心力憔悴夜不能寐。” 罗永可不会被这句话轻易糊弄住,他更觉得楚衍难对付了。 这位大能模样纤丽活像只狐狸,说起话来也是半真半假让人揣测不清。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罗永怕是要时刻提防小心处处谨慎。 他注视着楚衍闭目养神好一会,也不知这大能究竟有何打算。 正如楚衍所说,云中城主若是前来复仇,必定带着浩浩荡荡好一群人,没准还有太上派真人前来压阵。 楚衍说他是这处洞府的主人,根本是空口无凭胡搅蛮缠。反正青衣魔尊已经死了,谁也不能说清这处洞府究竟归属何人。最后怕不是还要狠狠打上一场,才能决定归属。 而在传言中,云中城对外开放的之地,只是这处洞府的最外层。 还有好一群大能修士齐聚在内层苦思冥想,琢磨着怎样破解阵法,成为这处洞府真正的主人。 事关重大,云中城不会善罢甘休,太上派也不会袖手旁观。尽管楚衍自信满满行事张狂,恐怕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吧? 楚衍歇够了,他骤然一睁眼,还是笑意清浅地问:“我说我是青衣魔尊的道侣,你信么?”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即便罗永早对楚衍无耻的程度所有准备,他还没想到这位大能还用先前那句话糊弄自己,着实一点诚意都没有。 只是话不能直接说,否则定会惹怒他。 罗永眼珠一转,终于想到了比较含蓄的说法,“青衣魔尊已经殒灭数百年,他恐怕不会亲自现身替前辈作证……” 楚衍根本不在意罗永的话,他又感慨无比地叹了口气,“其实就差最后一步,我们没有订立同修契约,否则我也不必花这么大力气抢洞府。简苍死了之后,我作为他的未来道侣继承洞府,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明明他当初都亲口许诺,要把整座洞府转赠给我,可惜就差那么一道契约,我就成了不知好歹上门打劫的贼人。” 厚颜无耻的大能忧伤地摇了摇头,眼神忧郁啧啧惋惜,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一般。 罗永已经木然了,他不惊讶也不想多说什么。 只看楚衍那张脸,他倒是相信青衣魔修会选他当道侣。就算是传言中孤冷高傲容貌非凡的青衣魔修,大概也会被这位大能各种各样的小手段下缓慢沦陷,罗永并不奇怪。 偏偏楚衍谈论起那位已经陨落的青衣魔尊时,语气淡淡无有半点忧伤之意,活像是提到什么素不相干的陌生人。 比起青衣魔尊,楚衍明显更在意这座洞府,重视外物超过本人,着实凉薄得让人难以相信。 要么是青衣魔尊选道侣没眼光,只看脸不挑性格,要么是楚衍性格凉薄,即便他的道侣死了,他都不觉得难过。 以罗永对楚衍的了解看,后一种可能性最大。 从他与楚衍结识的这段时间看,楚衍看似张狂自大满口假话,实际上他还真没欺骗过罗永,犯不上也用不着。 楚衍又一次说他是青衣魔尊的道侣,罗永就真心实意地相信他,都没一点怀疑之处。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无比笃定,都没犹豫踌躇的过程。 “不要脸的云中城,不要脸的太上派。”楚衍嘟嘟囔囔地说,“他们搬空了这座洞府中好多灵石好多物件,问都不问我的意见,我着实心疼得很。等我把这座洞府抢过来之后,就要把他们记账的那本册子要回来。谁占了我的便宜,我就要他加倍奉还!” 罗永眼皮一跳,又悚然记起自己在刚认识楚衍的时候,毫无警惕地向这人吐露实情,说自己靠采摘这洞府中的凝碧花赚灵石。 看这位大能抠门的劲头,怕也不会放过他。 他料想不错,楚衍果然盯上了他。 那双形状优美眼角微扬的眼睛中,明明澄澈空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让罗永心头一紧。 “算了,你是个穷鬼,人又这么蠢,从你身上也抠不出灵石。”楚衍温和地笑了笑,“安心吧,你的欠债一笔勾销。” 说是让罗永安心,他反倒又绷紧了一颗心。 罗永想不明白楚衍对自己这样宽厚,究竟为了什么。 自己修为普通脾气耿直,没有灵石更无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宝贝。就算罗永相貌不错,比起楚衍来又差得太远。还真如楚衍所说一般,自己就是个穷鬼蠢货。 想不清楚事情的穷鬼蠢货,紧跟在楚衍身后,看他仔细踱步施展术法,都没发现自己碍了事。 “你刚巧踩在阵眼上,阵法开启之后灵气激发,你就会变成一滩肉酱。” 楚衍话音凉薄,激得罗永狠狠一愣。他立时向外跨出几尺,又跨出几尺,就想走出阵法之外。 谁想楚衍还是不满意,他冲着罗永一抬眉,“回来,你太往外干什么。你与我距离太远,我也护不住你。” 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怎么做都会碍眼。这回罗永确信,楚衍很记仇,他也会因为自己说错话而记挂在心,变着法子折腾自己。 “你没学过《阵法要诀》么,竟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 罗永诚恳地一摇头,他还有点委屈地说:“晚辈是散修出身,从小到大都是孤苦无依。就连练气入门,我都是撞大运捡到一本功法,就这么糊里糊涂修炼到元婴,别人也都说我运气好。” “我每一块灵石都来之不易,极少与其他修士出手拼杀,因而没有闲暇学习什么阵法炼器炼丹。”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你了。”坏脾气的大能表情稍稍柔和些,他示意罗永紧跟在身后,罗永立刻照做都无迟疑。 楚衍手中攥住了什么无形之物,明明无形却在跳动鼓荡,砰砰直响有声音亦有颜色。 尽管罗永看不出楚衍在干什么,却能体会到周遭沉睡的灵气被鼓动被惊醒,全是他从未见过从未体会过的奇怪景象。 莫名地有风来了,吹散浮灰吹去尘土。这处寂静花园中,亮起了好一圈明亮符文,闪闪烁烁地收尾相连互相叠加。 光芒大盛尘埃逸散,骤然间千百个符文亮得刺目,声势浩大气魄非凡,甚至能沟通天地引动万物。 大能的洞府就是非同一般,即便一处阵法,都有如此景象。 罗永都不敢睁开眼睛。他本能地缩在楚衍身后,不敢踏出一步甚至还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打扰了楚衍。 “开。”耳边传来模糊却坚定的一个字,刹那间,罗永衣袖被风刮起近乎不能呼吸,他仿佛全身上下都被塞进一个逼仄狭小的盒子中,伸展不开着实难过。 感受是短暂的瞬间的,等罗永缓缓吐出一口气后,一切还是往常般平静宁和。 唯有好一片巨大光幕,通天立地画面清晰,全是各种罗永看不懂的古怪符文。或是圆点或是方块,如火焰似波涛,随时都在晃荡燃烧。 罗永眯细眼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倒也能勉强瞧出个大概来,只是不敢确认。 “西南三十二人,皆是元婴修为,齐力捕捉园内的珍稀妖兽。”楚衍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猛地嗤笑一声,“不自量力,驱逐出去就好。” 大能纤细莹白的手指触到了光幕上,轻轻一划,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圆点瞬间消失不见。 “坤层西北角,七个化神真人,仔细研究怎么破除阵法,简直胆子太大。”大能又是一摇头,眯起眼模样不快,罗永都能猜到他心情不佳。 楚衍指尖点着光幕思索了一会,脸上有恶劣笑意,“他们不是喜欢钻研阵法么,那就开启困阵让他们研究个够,看看他们最后会不会自相残杀。” 罗永一句话都不说,其实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已经近乎木然,全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原来楚衍真是青衣魔尊的道侣,否则那人又怎会知晓如何开启这处洞府的防御法阵? 就在楚衍琢磨着怎么对付这些小偷强盗的时候,一道雷霆般的传音在他们耳边炸响,“云中城主程颐,携太上派李真人,前来拜访。” 第117章 雷霆般海潮般的怒意在他们耳畔炸响,已然惊得罗永狠狠一哆嗦,快震慑得他手心冰凉麻木不已。 罗永一听便知,这句满含怒意的话,必定是云中城主说出来的。不管哪个修士的子孙后辈被斩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偏偏云中城主忍住了,他没有直接砸门,而是礼数周全地通报了一声,正和楚衍之前让人传信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这道传音既是通报,也是下马威,全看楚衍如何应对。 罗永不用想也知道,云中城主为了报仇,必定不独自前来,他一定还带着不少帮手,甚至直接点明了太上派修士也随之一并通行。 楚衍身为大能,可以不在乎云中城。 毕竟云中城只是散修势力,没有底蕴真正厉害的高手又少。但楚衍不可能忽略太上派,那门派本来就是上界七大上等门派之一,位居首位人人敬仰。 太上派弟子万千,大能修士亦是层出不穷。哪怕是再厉害的散修,在对上太上派前,都免不了心怀忐忑。 也许本来还算好解决的事情,就因太上派插手参与,变得格外难缠又麻烦。 罗永真是猜不出,楚衍究竟有何底气,敢同时招惹云中城和太上派。 这位前辈大能,好像从一开始就琢磨着把事情闹大些,他恨不能上界所有修士都知道这个消息。 以一己之力硬撼两大势力,这种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胸有成竹。罗永当然希望楚衍是后一种人,他现在已经和楚衍捆死。楚衍失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罗永琢磨着,以楚衍这种记仇又小心眼的脾气,他定会二话不说直接开战。 楚衍究竟有何底气,想来他很快就能知晓。毕竟是楚衍主动邀人上前,别人应邀而来就在门口,当主人的岂有缩头逃避的道理? 可罗永垂眉低头等了好久,都不见那人有何声响,他不免担忧又好奇地看了楚衍一眼。 一望之下,罗永又立时呆住了。 原来楚衍根本不在意别人在外面约战,他皱着眉头很是不快地盯着那片光幕,纤细手指不断滑动,还啧啧有声地叹惋道,“让我看看,还有那些小贼在偷拿我的东西。哦,坤层西南角,居然还有另一伙人暗中埋伏,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他们把这当什么地方了,能让他们四处碰运气翻宝贝的试炼之地么?”楚衍嗤笑一声,眉宇舒展语气却冷然,“九个化神修士,那你们就和几位云中城道友好好交流交流,一起待在困阵里好了。” 比起杀上门的云中城主和太上派来,楚衍显然更关心他的宝贝他的灵石,其余事情都要靠边退让。 罗永不知说什么好。他惊讶了一瞬,还得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前辈,云中城主和太上派修士来了,您没听到传音么?” “听到了。”楚衍轻微一点头,语气还是漫不经心毫无忧愁,“让他们多等一会,又没什么关系。有人要我出去我就出去,岂不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谁都会小看我鄙夷我。” “如果前辈避而不战,那他们定会以为前辈怕了。”罗永针锋相对,不轻不重刺了楚衍一句。 可惜厚脸皮的前辈大能根本不当回事,他都没转过有看罗永一眼,只是自顾自对着那片光幕戳戳点点,“我家里进了贼,总得先关起门处理家事吧?他们给我惹出这么大麻烦,不觉得歉意也就算了,居然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罗永真不知道,楚衍这股蛮横又不讲理的脾气,究竟是跟谁学来的。 明明所有事情都是楚衍主动惹出来的,现在他一拍手抖落了所有麻烦,还要反过来说云中城和太上派不讲规矩,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我杀几个人怎么了,别说是云中城主的子孙后代,就连陈家嫡系子弟,我也杀过。” 一听陈家两字,罗永又免不得一咋舌。陈家是上界顶级世家,一向嚣张跋扈惯了,只有陈家欺负别人之事,并无他人向陈家寻仇的道理。 惹了陈家比惹了太上派还麻烦,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罗永可猜不出楚衍是怎么好端端活到现在的。 反正罗永猜不出,楚衍那句话为真什么话是假。这人说话办事都不大靠谱,云笼雾罩如在天边,也让罗永揣摩不清他底气何在。 面貌纤丽的前辈大能瞥了罗永一眼,又笑眯眯地问:“怎么,你不信?” 这句话意味深长,既是问罗永信不信他杀过陈家子弟,又是问罗永信不信他。 如实摇头是得罪人,勉强点头实在违心,罗永都不知该怎么反应。 好在楚衍也不在意这点,他悠闲自在地说:“我不着急,你也别着急。远来是客,那就让云中城主和那位太上派大能,在门外多等一会吧。” 话音悠悠转转瞬间消失,并未让等在外面的几十名修士听到半点。 云中城主替自己晚辈报仇,当然不可能独自前来,自有好一批云中城大能前来助阵,都不用云中城主下令胁迫。 他们居高临下全都聚集在云层之上,自然而然就营造出一种神祇审判凡人的优越气魄,势要逼得那罪魁祸首胆战心惊。 可惜这打算尽数落空,他们等了足足一刻种,都不见有人出来对峙,难免让人等得心焦。 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了。可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云中城修士们竟没见一个人从洞口出来,更让他们疑虑繁多。 云中城主那句传音,足够方圆百里都能听见。既是下马威,也是提醒通知,让无关者速速避让免得受伤。 寻常修士怕是一听到云中城主四个字,就巴不得早点退出速速离去,哪会在洞府中耽搁时间? 必有蹊跷,定有蹊跷。大概是那罪魁祸首早有准备,他的计划本来就是精密周详的。先杀了孙少爷,再故意扣下所有修士为人质,就为逼迫云中城主妥协。 如此阴损手段,真让人鄙夷不已。可惜他这次撞到了铁板上,云中城主性格刚烈从不妥协,岂会被一个卑鄙小人拿捏住? 云中城的大能修士们互相看了一眼,反倒越发底气十足了。 因而他们见到那座洞府门前光芒一闪,已被破解的阵法,又晃晃悠悠重新聚拢点亮之后,也没表现得有多惊讶。 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凭借一股蛮横之力,云中城主当然能拆了这些阵法,但他只是垂首敛目面无表情,谁都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城主不发话,当下属的也不好擅自行动。 在云端上呆了好一会,大能修士们都觉得有些无聊,免不得窃窃私语谈些闲话,“怪不得那人如此有底气,竟敢招惹城主。他怕是青衣魔尊生前留下的炉鼎之一,因而才知道开启这座洞府的方法。现在看来,情况正是如此。” “还是孙少爷有眼光,一下就猜出实情如何,那炉鼎再怎么掩饰都是全然无用。” “不过一个炉鼎玩物,修为再高也不能翻天。亏得青衣魔修这么上心,竟把整座洞府交付给他,真是色迷心窍昏了头了。” 大能修士们仗着楚衍不在此处,就开始肆意无忌惮地嘲弄他讥讽他,满含着恶毒尖刻的阴险笑意。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也无人会在意他的尊严他的脸面。都是徒劳无用之物,又有谁会关心半点? 云中城主没阻止就是鼓励默认,反倒是站在他旁边的那位蓝衣的太上派女修,眼神冷厉地斜了他们一眼,满含着警告与不快。 修士们没太当回事,只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太大了,惹得这位太上派女修心烦意乱,因而就改为神识传音。 蓝衣女修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又冲云中城主投来淡淡一瞥,“程道友,多说多错,这道理你应该懂。” “一个叛门出逃的太上派弟子,也值得李真人如此维护他?”云中城主冷厉深刻的面部线条一抖,又加重了他的威严与气派,“云中城与楚衍孰轻孰重,想来李真人定能分得清。” “李真人不会因你们曾是同门出身,而对他手下留情吧?” 这句话听来是疑问,亦是干脆直接地威胁。仿佛云中城主已然掐住了这位李真人的喉咙,越扣越紧,意欲逼得她求饶认输投降。 云中城与太上派之间关系微妙,固然云中城依附于太上派,也并非实心实意地臣服。一旦找到机会,云中城主就要借机生事,逼得太上派后退妥协,让出一些利益来。 眼前之事,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云中城主又岂会放过?他很讨厌太上派,更讨厌这位太上派李真人,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 不管何时,爱穿蓝衣的李真人永远是表情平静又素净,真成了逍遥自在的真仙。仿佛天下之事,从没一件值得她停留片刻。 那种高傲的冷淡的气魄,已然激起云中城主暗中不快。他就想一击致命掐住李真人的过错逼她低头,看她是不是还能维持平静。 可惜李真人平时低调寡言,极少外出亦无破绽,从没让云中城主抓到什么短处。而这棘手的女修,就仿佛她所代表的太上派一般,完美冷漠高高在上,时刻高悬在云中城主头顶,像云翳像阴影。 在得知程凌的死讯后,云中城主固然有哀痛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欣喜与释然。他总算抓到了太上派致命的破绽,一句质问就得让李真人不得不妥协。 扬眉吐气一朝得意就是如此,于是云中城主定定看李窈兰,无有表情变化语气却十分微妙。 蓝衣女修一眨眼睫,平静果决地说出四个字:“当然不会。” 尽管李真人被迫表了态,她的语气还是缥缈的淡淡的,无有狼狈更不像认错。她还是那般冷如冰渺如云,是云中城主一生无法企及的笃定淡然。 云中城主目光变冷,他的脸上的表情没有因此抖动一下,唯有说话的语气尖锐冰冷一分,“我相信太上派,可我不大相信李真人。” “怎样不信?”蓝衣女修瞳孔中有了亮光,两团小小的火焰燃烧抖动光彩照人,“程道友未免太过多疑,就因为我呵斥你的手下一句,你就起了疑心,觉得是我借机贬斥你?” 骤然撕破脸,可不是云中城主料想中的答案。他本以为李真人会忍气吞声而非直接质问。 事出突然,云中城主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他回答,因为李真人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又刻薄精准地评价道:“这是小人行径,程道友。师祖之所以派我驻扎此处,就是早料到今日这般局面。” “我早已立誓替师祖效忠,直到肉身溃灭神魂全无的那一日为之。程道友如果还信不过我,请你亲自找师祖质问。” 话说到这般地步,已然掐断了云中城主的退路。尽管身处下风,他还是竭力挣扎,“等今日事情解决之后,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上报给太上派……” “如此就好。”蓝衣女修目光看向他处,她已经不动声色掐断了这场对话。 此次交锋还是云中城主处于下风,他之前的试探与逼迫,都成了不自量力的拙劣表现。真正掌控全局之人,绝不会迫不及待地挑衅他人。 而在太上派面前,云中城主从始至终都是弱者都是蝼蚁。即便是一个修为比他低年级比他轻的女修,借助太上派鼎鼎大名,亦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此不快认知,让程颐心绪不稳微微一刻。好在他与李真人都是克制礼让的,周围竟无一人察觉到他们俩之间不快的冲突。 气氛是热烈戏谑的,并不知道实情的修士们神识交流,越来越欢畅。在他们想来,今日之事着实太好解决。 也不知惹事之人是脑子坏了,还是太过骄傲不清楚自己的斤两,竟主动惹上了云中城与太上派。一只蝼蚁妄想挑战凶兽,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不用细想都能猜到,这人会怎样溃败怎样神魂俱灭,已经足够他们跟着欣赏好一刻,打发这无聊又漫长的时光。 这种明明寂静无声却热烈欢快的气氛,被洞口阵法晃动的色彩打断了。 虚虚笼罩整座洞府的阵法,好似水波般荡漾了一下,就从中凭空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看年纪没有多大,修为也不太高,只有元婴三层修为。在场之人随意一道术法,就能把他轰碎。 就连那人的脸孔,也是半遮半掩瞧不太清,一眼望去并无什么出奇之处。若是他被塞在人群之中,谁的目光都不会在这人身上停留一刻,全都会流水般从他身上一掠而过。 大概是个平凡普通的修士,误入洞府又被那罪魁祸首扣住,根本不用在意。 许多人心中都有此等微妙念头,他们瞥了那人一眼,又神识交流地说起闲话来。 “我曾听闻,那位青衣魔尊的炉鼎,还曾是太上派真传弟子。” “看来太上派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真传弟子都能和魔修勾搭成奸。想来这炉鼎容貌必定不差,否则也不会被青衣魔尊选中吧?” 修士们会心一笑,眼神流转间全是不能言说的隐秘。 偶然有人向下瞥了一眼,看到那人并未离开。他反倒仰起头望着云层之上乌压压好好一片人,像是吓呆了又像在仰慕憧憬地注视他们,既好笑又有趣。 有的修士像打量小狗小猫般瞧他有趣,也有修士不耐烦,直接掐印丢了一道雷霆下去,“你竟直视大能并不退让,着实失礼又该死!” 紫色的雷霆瞬间从天边抵达地面,牵连出分叉密布的好多电光,轰然坠落咔嚓作响,几欲将天地也一并劈碎一般。 在如此雷霆震怒天地大劫面前,区区一个元婴修士,根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其实也没人在意这修士的死活,横竖不过是一个没背景修为又低的小修士。他们随便杀了也就杀了,绝不会有人找茬。 以云中城的势力,只要他们不惹到上等门派与陈家头上,再大的祸端都能被城主轻易摆平。 倒是有人惋惜一声,“哎,一道雷法灭了他神魂肉身,岂不太干脆?换我就用火法,慢慢折磨留着解闷。只要那罪魁祸首不出来,我们就拿他打发时间,岂不美妙?” 附和的小声低低响起,立时让李真人眉宇狠狠一皱。 她越发觉得这群人污秽不堪,平白无故折磨一个小修士取乐,这种卑劣行为比魔修还不如。 只是毕竟是太上派的谋划大计更重要些,而且云中城主时刻警惕,就为了找自己麻烦。她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人,徒生事端多露破绽。 于是蓝衣女修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睫低垂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即便云中城主跟着挑衅了一句“李真人真是心善”,她都没有反应。 谁想云层之下有人低低哦了一声,还故意把声音拖得清晰悠长,听得人头皮震颤耳根发麻。 “若按这等道理,这句话我也原样奉还。”那人含着笑说,“你竟直视大能并不退让,着实失礼又该死!” 李真人来不及惊异,就看到一道绯红弧光闪过,已有两人瞬间表情茫然,眼睛却紧跟着睁大了。 他们的身躯从云端高高坠落,越坠越快,简直像拖着一道烟霞。没到地面,那两人就尽数化为火焰,悄无声息地炸裂满天。 火焰余灰还是有热度的,翻滚剥落化为碎屑,似天空之中炸裂出一朵璀璨光艳的烟花。 只是这烟花来得诡异又惊悚,让李真人皱起的眉头又紧了三分。 好险好险,差点就让他跑了,是自己看错眼险些误了大事。 那看似不起眼修为平平的小修士,其实根本没事。 李真人一眼就瞧出,那死去的两个人,一个是随手扔雷法的残忍修士,另一个是语调安闲出言调侃的卑鄙之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目标明确绝不错杀。如此手段这般行事风格,李真人十分熟悉。 她低低叹息一声,终于将那股含而不发的闷气吐了出来,瞬间心中宽泛好多。旁边的云中城主察觉到她的异样,竟紧跟着嘴角一抿似有笑意。 “按照你们的说法,他们也死的活该。我修为比他们高,所以就能随随便便杀人。” 地上的修士从容不迫地扬起了头,他掌间是一把绯红的短刀,光华流转间刀光寒冷,无法逼视的锋锐可怖。 云中城的修士们自然没有意见,其实他们已经被镇住了吓呆了,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怎会出言反驳那人? 偏偏那人还不知足,又刀尖一扬直接点向云中城主,直接反问道:“我这般处置你的手下,程道友想来不会介意吧?” 真是讽刺又好笑,明明他与云中城主不死不休,偏偏要故意撩拨云中城主唤他一声道友,唯恐云中城主气得不够轻。 听到这句讥讽的话,李真人脸上亦有笑意。而她旁边的云中城主,还是表情如常语气如常,都无一点异样,“我自然无意见,他们出言不逊招惹了楚衍真人,你教训一下再合适不过。” 被点破身份的楚衍,还是不买账,他淡淡地说:“我可当不起程道友一声真人,毕竟我只是青衣魔尊的炉鼎,哪能让您如此尊敬呢?” 第118章 情形有些尴尬,一点即燃欲盖弥彰的尴尬。 刚才交头接耳聊得欢快的修士,或是低头缩肩或是故作淡定,他们心中的惊骇难堪,唯有自己才清楚。 寻常修士诋毁大能还被当场听见,因此丢了一条性命都不算稀罕事。 而叛逃出太上派的楚衍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得罪过他的修士,还无一人能平稳顺畅地活到现在。 刚才两名修士死前的惨状,让他们心有余悸未能消去。楚衍杀了两个人还不善罢甘休,明显他故意找茬,云中城修士免不得心中愤愤。 愤怒尴尬一应俱全,他们恨不能让自己的靠山云中城主立刻出手,好好教教楚衍何为低调行事不要逼人太甚。 云中城主并未让人失望,他跨步向前,大开大合把所有修士庇护在身后。程颐冲楚衍一拱手,面带笑意平淡自如地说:“楚真人不必妄自菲薄,你修为了得远超凡俗,如何担不起我一声道友?” “城主这样想,你的手下可未必这般尊敬我。”楚衍唇角一弯,他眉梢眼角都沾染着笑意,“让我想想,他们是怎样诋毁我的?” 他当真眉头微皱思索了片刻,紧跟着又欢快地桀然一笑,容光璀璨似桃花绽放,也透着冷漠锋锐的残忍,“哦,他们说我不过是个炉鼎玩物,仗着简苍魔尊的宠爱才能肆意妄为。你们诋毁我也就算了,还牵连他干嘛?” 看见那熟悉又让人心惊胆寒的微笑,不详预感就攀爬上李真人的衣袖,又蛇一般细细索索绕上她的脖颈,冷意森寒凉气逼人,惊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光阴漫长事事更迭,楚衍的脾气却从来都没变过,锐利刻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骂我千句百句我都不生气,但我不许别人说他一句坏话,不管是窃窃私语也好,神识传音也罢。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放过。” 骤然间楚衍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他本来轻轻敲着刀刃的两根手指也缩了起来,手势一变就已握刀在手蓄势待发。 云中城主早就一颗心绷紧,他知道楚衍必会翻脸。尽管相貌纤丽,楚衍却睚眦必报狠厉极了,比毒蛇果决比妖兽记仇。 程颐手掌平摊向外,一件小小的钟形法器在虚空悬浮片刻,顷刻间就拉伸扩大,化为遮天蔽日的坚固屏障,牢牢罩住了云端上的所有修士。 那件钟形法器是铜绿色的,古朴斑驳锈迹密布,就连花纹都锈蚀不堪,仿佛每一寸都在悠久漫长的时光中浸润过。 可越是古老越是坚固,它直挺挺落在云层上,八风不动沉稳如山。被照笼在法器中的云中城修士,齐齐出了一口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只要城主祭出这座乾坤钟,哪怕楚衍是境界超出他们两层练虚修士,都别想伤到他们分毫。 灵器作用非凡足以瞬间逆转战况,绝不是一句空话。云中城主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也与这座乾坤钟脱不开干系。 程颐骤然出手护住所有修士之后,又厉声质问道:“楚衍,你今日欺人太甚!杀我后代之仇不死不休,杀我手下之仇不死不休!” “血债血偿!”云中城主表情凛然不怒自威,他在云端审判楚衍质问楚衍,威严赫赫好比神祇,从他舌尖吐出的每一字都是不容违抗的律令。 他捏住了掌中小钟,轻轻一晃。 当地一声,这件古朴的灵器就鸣响了。仿佛连乾坤钟也震怒了,一声比一声急切。 声响震撼在天地间回荡不休,道道铜绿波纹水波般荡漾划开。满耳满心都是钟声荡漾震耳欲聋,击溃得人心神大乱震慑不休。 云端之下的大地都震颤了,好似它也被这钟声溃败退散,败得狼狈败得可怜,没有一丁点反抗的能力。洞府门前一块块方正洁净的地砖,无声无形地裂为碎片,旋即化为尘埃不留痕迹。 大地山川在震动不止,裂为碎片化为草木弯折瞬间倾颓。一道道长而深的裂隙生长蔓延,黝黑深暗不见底。 所有都在动摇都在颤抖,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掌狠命拍下再高高扬起,不将所有事物捏碎毁灭决不罢休。 在云上的李真人,也是安全的。她没有像周围云中城修士般欣喜欢快,反而咬着牙眸光寒冷。 不愧是云中城主,程颐不出手则已,一抓住时机就能要人性命。哪怕是练虚修士,被这撼天动地的乾坤钟余波击中,也会处于下风抵抗不得。 更加恐怖的是,乾坤钟一旦敲响,就是九九八十一下不会停止。那一道道声波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如跗骨之蛆般紧紧跟随,很快会缩小范围准确打击,不让敌人肉身崩溃神魂俱裂,就不算结束。 程颐看到李真人抿唇冷厉的模样,只是他嘿然了冷笑一声,笑太上派胆小怕事,更笑楚衍不知好歹。 身为乾坤钟主人的程颐,已然知晓声波找到了目标,紧密亲近地跟随在楚衍身后,一寸不让咄咄逼人。 反正楚衍很快就要死了,太上派即便有心袒护也翻不了天。那叛门修士也就擅长拿捏小辈,一遇上旗鼓相当的人,还不是毫无办法? 那股被太上派与李真人欺压许久的怒气,程颐终于悠悠荡荡吐了出来。他不由再瞥李真人一眼,竟看到她瞳孔晶亮,好像荡漾着笑意。 的确是笑意,止不住的真心的笑意,莫名其妙又来得突然。程颐的心被狠捏住了,又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咔嚓脆响。 不祥的预感不明的声响,似老鼠细细索索啃食着东西,更像什么坚固之物忽生裂痕,无法制止只能蔓延。 察觉到这件事的不只程颐一人,其余云中城修士也发现了。他们不安地四处搜寻,紧跟着又齐齐惊呼,几近惶恐。 程颐很快看到了,那是一团小小的红雾吞噬着坚固硕大的乾坤钟,细小得好比蚂蚁,却有种吞日月裂天地的不凡气魄。 什么东西,究竟是刀光法器还是术法? 程颐还在仔细分辨之时,第二道声响就来了,即便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让人忽生警惕。 清脆的声响很快连成一片,乾坤钟铜绿的表层瞬间出现了裂痕。细密如蛛网的裂痕极快变粗加深,若有若无的红光透了过来,毫不怜悯地撼动着摧毁着这件灵器。 来得好快,果然楚衍也非寻常之辈。 程颐虽然有些意外,倒也并不惊慌。他接连结印快比闪电,乾坤钟碎裂的表面被一股吸力覆住,又缓慢坚决地聚拢而来,还是严丝合缝无有破绽。 然而终究差了那么一刻,那团红雾轻盈敏捷地窜进了钟内,又激起了好些急促喊叫。 灵气震荡光芒闪烁,纵然有数不清的术法符咒意欲摧毁它,那团红雾却没被摸到一丝半毫。 它灵性十足地四处晃动,自顾自选定了目标后,就亲密痴缠地扑了上去,活像看到主人的小狗。 这袭击猝不及防又太过迅捷,好几名修士立时被缠住了。他们只来得及在喉咙中哼出古怪声响,就猝然沉默着睁大了眼睛。 他们的躯壳瞬间沙化,失了支撑无有依靠的砂砾,细碎飞扬地撒向地面。就连神魂也逃不出来,在空中挣扎刹那,也尽数化为点点金光。 其余修士见到这一幕,越发惊惧了害怕了。红雾到处窜动实在轻快,竟比他们辗转腾挪时更迅捷几分。 他们想要逃,又被乾坤钟罩住,只能哀嚎哭泣几欲疯癫。刚才最牢固稳妥的屏障,反而成了限制他们逃跑的牢笼,无法打开更不能破除。 “城主,放我们出去!”有人急切地呐喊。 “城主,城主!” 声声呼唤都像带了血般凄惨哀切,却根本得不到半点回应。 程颐瞳孔收缩如在梦中,尽管他能听到周围的呼唤声,却如坠梦魇般动弹不得。 猝不及防间,刚才他也被那道红雾击中了。程颐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却发现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世界变了模样,天空是淡红的,大地是深红的,深深浅浅全是交错的红,颜色不一却让人害怕。 这是什么古怪术法,难道是魔道邪术么?程颐还不甘心,他竭尽全力方能张开嘴巴,立时狠命地一咬舌尖。 就快清醒时,那团红雾又来了,带着色彩还带着香气,优雅端庄步伐款款,凑到了程颐的身旁。 该怎样形容那样曼妙的香气,它不带一点庸俗凡艳。如山川明媚如四月花开,如江心月白如黄叶满地,如苍穹碧蓝如白雪素裹,皆是自然万物本该有的清丽模样。 原来那是道心是境界,没想到楚衍竟有此等修为,能将他的体悟他的道化为实体,如此不着痕迹地侵蚀他人。 比拼道心境界,程颐可不会认输。尽管他身处混沌之中,一点清明忽然扩散开来,已然就快点醒他。山川大地如何,还是敌不过岁月变迁敌不过时间更迭。楚衍之道,未免太狭隘也太朴素,外物如何他就如何,根本没有出奇之处。 程颐心思转变,顷刻间诸多幻象就消失了。 那股香气陡然一折,忽从云端跌落地面,似端庄淑女腰身一低眼波款款,说不出的艳色流转暗香流淌。不觉庸俗不觉可笑,每一丝香气都是澄澈如金萦绕周身,似红尘万丈迷人耳目。 的确是红尘,花前月下男女欢聚,状元游街春风得意,孩童凄楚哀嚎哭泣,尸山血海无有生机。 诸多景象都在程颐眼前一闪而过,顷刻消失却印象深刻,每一段经历都是刻骨铭心。他时而是男子时而是状元,时而是哭泣的孩童,时而是气息微弱想要存活的士兵。 纵然是修士超脱世俗,又岂能真正斩断凡俗红尘? 喜怒哀乐,悲痛愤怒无奈骄傲。早被程颐遗忘的诸多情绪全都回来了,一起轰然涌向天边,潮水倒悬久久不愿褪去。 和他以往经历过的心魔幻象比起来,这幻象并不真实,却悠远绵长不肯断绝。僵持许久还是不分胜负,却别有一种任性魄力,逼得他时刻紧绷着心不敢松懈。 然而程颐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稍微放松片刻,那熟悉至极的香气就来了,无孔不入钻入他诀窍之中,也消去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该说有千百年上万年吧?久到他遗忘了自己的姓名,也忘记了前程往事。他在这红尘一梦中痴了醉了,不知今夕是何夕。 也许周遭有凄厉呼喊,还有人狠狠咒骂,但程颐都不在乎了。他满足愉悦地倒向地面,觉得山川大地都是轻软顺滑犹如丝缎的。 什么道心执着雄心壮志,都尽数消散犹如泡沫幻影。人生得意须尽欢,时光短暂,何必苦苦追寻不得安稳? 在幸存修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程颐从云端坠落地面。他的面容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舒心满足无有不快,好似他愿意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乾坤钟,也哀鸣一声尽数碎裂。轰然不停的钟鸣声,已然尽数消失。天地之间清寂得可怕,也迷惘得可怕。 与他神魂相通的灵器损毁了破裂了,千百片碎片,连带着风声戾戾剧痛入骨,终于成功唤醒了程颐。 他莫名惊骇地睁开眼睛,根本不愿相信自己的窘迫处境。程颐在坠落中猛然一拧身,就止住了下坠的势头。 只这一下平平无奇并不毫力的动作,却抽光了程颐灵脉中所有灵气。他虚弱得一吹击倒,着实不能更可怜。 想要挣扎也没有力气,程颐还不甘心地一咬牙,却看到有人笑盈盈地凑到他面前,眼瞳晶亮满含好奇。 “我还当这件灵器有多了不起,现在一看,不过如此嘛。”楚衍一抿唇,颊边竟有个浅浅的酒窝,“城主,你的灵器都挡不住我一刀,要它何用?” 挡不住一刀。程颐心中骇然,他心脏扑通却无血液喷涌而出,已经几近绝望。 此等修为,必定不是练虚境界,否则自己也不会败得这么凄惨。 那,就楚衍就是合道真君,也只能是合道真君。真人真君听来相近,地位却天差地别。 一个是凡人,另一个却是皇帝。整个上界,从始至终只出了四名合道真君,何时竟有这么个陌生人物冒出来? “在下,是在下没长眼睛,错把楚真君当成那罪魁祸首。”程颐声音颤抖,好在还能勉强辩解,“得罪了楚真君,在下愿奉上整个云中城,只求真君……” “只求我能饶你一命?”楚衍不大客气地打断了程颐的话,他眼睛中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一开始,我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我说我是简苍的道侣,这洞府现在归我,但你们全都不信,这就让我有点伤心了。” 年纪极轻的真君又叹了口气,“谁想随随便便就杀人啊,劳心费力,还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有人骂我还想杀我,我也不能束手就擒不是?” “对对,楚真君做得对。”程颐点头如捣蒜。 “你刚刚又说,我杀你晚辈又杀你手下,此等仇怨不死不休。誓言立下就要遵循,我一向是讲道理的。” 不对,程颐惊醒了。这位楚真君楚大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妥协善了。 明明是他搅混水故意找茬,偏偏他这个自认聪明的云中城主还真中了计,声声逼迫出手就杀,正好顺了楚衍的心仪。 要怪就怪自己有眼无珠,错把楚衍也当成练虚修士,程颐已然懊悔得满面赤红咻咻喷气。 也是太上派奸诈狡猾,不肯对他吐露实情,否则他也不会败得这样惨!他只是一粒小小的棋子,随时都能被太上派丢弃捏碎,亏得他之前还沾沾自喜! 程颐立时又看李真人,蓝衣女修表情平和无有惊惧,唇边还是若有若无噙着一抹笑意。笃定的笑自傲的笑,笑她掌控全局无有疏漏,也笑程颐太傻太蠢。 “我向来说话算话,从不让人为难。”楚衍慢条斯理地说,“我就问城主一句,这座洞府究竟归谁?” 都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楚衍居然还在意这点细枝末节?他难道不明白,云中城丰厚富饶,比起这座洞府强出不少么? 怪人傻子,真让人琢磨不透。程颐还是惨淡地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说:“自然归楚真君。” “你承认就好,这回我可算名正言顺了。” 楚衍仿佛真松了口气般,连肩膀都低了一截。他慢条斯理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特意递到程颐眼前一晃,“我可没撒谎,这就是魔尊赠给我的礼物,也是这座洞府的钥匙。” 那是一片轻薄镂空的玉片,温润莹亮光彩脉脉。只是它被粗暴蛮横地一分两半,这玉片只是那钥匙的一半。 纵然云中城主见多识广,程颐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块难得的好玉,难怪会被眼光高的青衣魔尊选中。 程颐喉结颤抖一下,真心实意地说:“在下信了,这回真信了。” “你信不信都没多大关系,反正你都活不下来。我从不对想杀我的人手下留情,那样太蠢也太傻。” 大能真君轻轻一点头,程颐的肉身躯壳就化为砂砾,神识也不例外。先是莫名凄凉地聚拢片刻,跟着尽数消失不复存在。 好几名幸存修士都看到这一幕,他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连城主都不是对手,他们又能拿楚衍怎样?要杀要剐都都毫无办法,落得如此下场,只怪他们时运不济跟着城主出来。 这魔头杀星特意把他们留到最后,莫不是想折磨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想什么怕什么,楚衍的目光望了过来,他冲那几人轻轻一点头,“几位可以离开了。你们没骂魔尊也没骂我,大家无仇无怨,也算有些交情。” 几人哑然了。这算何等交情,在大能手下逃生的交情么? “不管谁想替你们城主报仇,我随时奉陪。” 整齐划一的摇头,无人敢再耽搁。他们踏上云端之后,就向着各个方向,不一会就瞧不见踪影。 “走得真快啊。” 楚衍感慨了一句,他在指间把玩着那白玉掉成的一半钥匙,终于舍得看向李真人,“另一半钥匙就在太上派手上,李真人可愿亲手奉上?” “我若说不愿,你可会杀了我?”蓝衣女修一抿唇,目光一瞬不瞬地仰起头看楚衍。 “我其实只是诈一下,没想到李真人这么诚实。”楚衍啧了一声,“这般乖巧的模样,可不像过去的你啊,李师姐。你的小心机小手段呢,迫使我入局又不得不妥协的诸多花样呢,怎么全都没了?” 蓝衣女修沉默了不说话,倒显得楚衍有些咄咄逼人。 他也不在意这些,继续慢吞吞地说:“按照尚余的说法,是我叛门而去堕入魔道,每个太上派弟子见到我,都要毫不迟疑地向他通风报信。师姐这个最忠心的晚辈,怎么忽然就不听尚殿主的话了?” “因为在我传信之前,楚真君就能杀了我。而我明白一切徒劳无用,现在只想好好地活着。” 李窈兰说话的语气仍是平静的,无有屈辱亦无抗拒,仿佛她当真认命了一般,“不知楚真人,可愿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让我继续活下去?” 第119章 说罢蓝衣女修脊背前倾鞠了一躬,头颈也跟着垂了下来,已然是普通修士面对大能时才有的礼节。 她的声音那么平稳宁静,像结冰的湖面,一丝裂痕都没有。而李窈兰的态度却是谦卑而低微的,低入尘埃低落云霄,连带着她的尊严也一并抛却。 李窈兰是真心实意地向楚衍低头了,向着她暗中艳羡嫉恨过的小师弟,再盈盈地鞠躬又垂头站在一边。 上界强者为尊强者是天,弱者要么认命要么屈服,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蓝衣女修心绪宁静无有波澜,甚至还能恍惚地想起过去的一点事情。 怎么忽然间,就到了这般地步呢,她全然猜不透。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的李窈兰,忍不住用余光望楚衍。 楚衍还是少年那副模样,清透纤丽一如当初。只是他没了当初的青涩软糯,唯有令人捉摸不定的意蕴,雾气般潮水般聚拢在他的眼角眉梢,时而冷锐时而懒散,变幻不定捉摸不透。 那样的艳丽那样的迷蒙,都像极了一个人。蓝衣女修的心弦,忽然猛地一颤,余音峥嵘未绝。 少年大能根本没看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半枚钥匙看。莹白光润的指尖,透着光格外纤丽,竟比那枚半透明的玉质钥匙更白。 “李真人这话客气了,我何时说过我要杀你?”楚衍不急不缓一字一字地反问。 他终于舍得抬起头来,敏锐精准地捉到了李窈兰的视线。少年大能微微一笑,潮水般的雾气就轻盈地涌到了她身前。 忽如其来的白雾遮蔽了她的视线,让李窈兰瞬间手足无措。一切都太过熟悉了,她明知楚衍不是那人,还是满心慌乱手心出汗。 楚衍似是没看到李窈兰面上的红晕,他重新收回目光,又专心致志盯着指尖那枚钥匙,“我从不杀无关紧要之人,虽说你我以前有些过节,那也是无关紧要之事。” “既是如此……”李窈兰一咬牙,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另外那一半钥匙呢?”楚衍的手掌直接伸到她眼前,是索要的姿态蛮横的姿态,明摆着不想跟她多说一句废话。 尽管楚衍只是向前一伸手,李窈兰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似万仞之山压顶,骨骼作响气力衰竭。她向后倒退三步,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口中都有咸腥气味。 都说合道修士与天道相合,举手投足间皆有气力勃发,随意一瞥都能让普通修士魂飞魄散。现在看来,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谁叫自己得罪过楚衍,现在这人修为高了,可不要借着机会狠狠羞辱自己一下? 李窈兰的笑容是惨淡的,她伸手抹去唇边血迹,还是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地答:“师祖想见你……” “所以我不去见他,你就不给我钥匙?”楚衍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唇边笑意凉薄,“李师姐还是一如既往,懂得怎么拿捏人差遣人,真和尚余一模一样。” “太上派当初是怎么对待我的,说我叛逃出门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于是我在上界悠悠晃晃几百年,总有些不知好歹的小辈来打扰我,着实让我心烦。我一不小心杀了那么两三人以后,名声更坏恶迹斑斑,想来尚余一定高兴坏了。” 蓝衣女修喉头一紧,轻轻闭上了眼睛。 的确,她从来猜不到师祖的想法,也不知楚衍为何外出一次,诸多事情就都改变了,陌生得可怕也令她茫然无措。 楚衍不理她,继续慢吞吞地说“他要怎样就怎样,仿佛天下之人都是他的棋子。而我呢,偏偏不想这样。” “之前我不想杀你,因为你地位轻微无关紧要。可若是你不给我那把钥匙呢,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一股森然寒意攫住了李窈兰的心,狠命地掐紧捏死,鲜血恒流苦痛非常。她立时嘴唇发白牙齿打颤,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衍变了,的确变了。他不再有之前的温言软语手下留情,而是不问分毫直接出手,狠厉暴虐杀意纵横,陌生得令人可怕。 李窈兰已然疼到眼前发黑,她额前汗珠密布,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似要昏厥却未昏厥,着实难捱极了。 她看到楚衍扬唇一笑,少年大能的目光是冷淡的,整个人却光艳明媚暖意融融,就连说出的话也似是感慨似是安慰,“你想多了,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不过稍作掩饰而已。” “既然李师姐不肯交出钥匙,我也只得手段粗暴些,还望师姐不要见怪。” 于是李窈兰眼睁睁看着,她藏在贴身之处的那把钥匙被楚衍搜了出来。少年大能指尖一勾,钥匙就飘飘荡荡飞到他手中。 偏偏楚衍还不让它坠落在掌心,似乎嫌弃这把钥匙紧贴在李窈兰肌肤好久,沾染了她的气息温度。 痛处之意消失了,李窈兰还是心有余悸呼吸不畅。她再也无法站立,脚一软就跪坐在云朵之中。 云气是细密微凉的,她也像跪坐在冰雪之中,遍体生寒无有暖意。 变了,当真变了。不,也许正楚衍所说,他从始至终都是这么个绝情寡义的人,静默残忍万事漠然。 她妄想用过去的交情暖意打动楚衍,实在是既无用处又拙劣可笑,已然让李窈兰面红耳赤羞愧欲死。 “替我带句话给尚余,让他少玩弄那些小手段。哪怕他这次派苏青云来,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不是过去的那个人,对他们之间的仇怨没兴趣。他若是不来打扰我,我也不会上门寻仇。” “可是,”楚衍话音一顿,跟着眯细了眼睛,“该出手时,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李窈兰抬起头时,她只看到楚衍的背影。他衣袍飘荡乘风而去,似从云端坠落的一只白鸟,向着苍穹之下的红尘夜色飞去。蓝衣女修脸上还有泪痕,她都没费力擦一擦。女修长长久久地望向天边,仿佛已经痴了呆了一般,好久以后都不愿挪开眼睛。 这样一个人,师祖要怎样逼迫他挟持他,方能达到目的?师祖心中想的是天道众生万物存亡,偏偏无人信他。 刹那间,李窈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狠命一抹脸,却止不住那些寂寞悲哀又绝望的眼泪。 泪水落在云朵上,就化为水汽瞬间蒸发,都没留下一丝痕迹。 罗永忐忑不安地在洞府中等候,坐立不安紧张极了。 楚衍要对付的,可是那位修为卓绝的云中城主,和另一位太上派真人啊。光是其中一人就很难对付,更何况云中城又来了好些修士助阵,也不由得他不紧张。 偌大一处洞府着实寂静极了,空荡荡的都没个人影,倒让罗永越来越心慌。 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情况如何,他总该出去瞧瞧。罗永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踏步向前。可没走几步,他一缩脚又回去了。 万一,万一,自己刚一露头就被其余人捉住了,他岂不成了累赘,害得楚衍不得不分神相助? 罗永摇摇头,重新坐了回去。如此心思紊乱地等了好一会,他都没发现楚衍是何时进来的。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那位少年大能就到了他眼前。 楚衍掌间托着两枚钥匙,一样轻薄透光的白玉,镂空花纹精致华美,都没一点差别。 只是楚衍眉宇紧皱,既像是烦恼又像是不快,罗永都分辨不出他何等心绪。 既然他没受伤,又顺利拿回了钥匙,怎么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罗永想不明白,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楚前辈,事情可是顺利?” “称不上顺利,毕竟我杀人了。” 杀人了?难道楚衍能拿回这把钥匙,全因他杀灭了所有云中城修士,就连炼神修为的云中城主也不例外。 这该是多高的修为啊,以一敌多还是如此轻松写意,都不见楚衍有何狼狈之处。 难道说,楚衍已是合道真君?这个猜想火一般烫伤了罗永,惊得他抖了一抖。 “你怕什么,死的又不是你。”少年大能刻薄地刺了一句,他横了罗永一眼,“他人想杀我,所以我就杀他们,公平得很。” “你若对我心无杀意,也不用害怕什么。” 罗永没被吓住,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楚前辈多心了,我修为低微不堪一击,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换句话说,你若与我修为相当,必起杀意。” 似是玩笑又似认真的话,让人捉摸不清楚衍的用意。 也许罗永本该生气,他心头激起的唯有满腔愤懑之意。自己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么,竟会对恩人刀剑相向? 可罗永一抬头,就看到楚衍笑吟吟望着他,那句话明摆着是逗弄他。 哪有这样胡搅蛮缠的大能,竟把自己当个笑话解闷。罗永磨着牙心中不快,发现他对楚衍原本的敬畏之意,已然消散得什么都不剩。 等楚衍一眨眼后,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尽数收敛,就连说出的话都是冷冰冰的,“既然我顺利找回了这座洞府,也算你我完成了约定。这袋灵石你收着,等会我就送你回家。” 小巧精致的储物袋落入罗永掌中,他紧攥着那只储物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来是分离的时候到了,他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猜到来得这么快。 “多谢楚前辈,只是我还想问你。”罗永鼓足勇气仰起头,颤抖地微弱地问出了他的话,“前辈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又或者说,前辈与我有何渊源?” 楚衍行事古怪又来得突然,着实让罗永琢磨不透。照理说,楚衍是合道真君天下罕有敌手,哪怕强行夺回洞府,云中城主都不敢说什么。 偏偏他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手段,挑起是非惹出波澜,还连带着试探了罗永一下。 罗永也并不是多么蠢笨之人,他难免心惊肉跳地想,自己身上必定有什么值得楚衍图谋的地方。 不是身家性命,就是神魂肉身,终归他最后免不得要死上一遭。真到那时,罗永也得认命,都没挣扎反抗的余地。 可事情结束之后,楚衍不仅信守承诺放走了罗永,还赠予他灵石,更加让罗永心思复杂。 他忍不住想忍不住猜,层层迷雾化为纤细丝线,裹挟得罗永越来越紧,都快喘不过气来。 越是隐秘就不应该探究,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一个合道真君的想法隐秘,也容不得他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探查。 若是聪明人,罗永就不该问这么多。但他实在忍耐不下,也许罗永冥冥之中也明白,楚衍对他分外宽厚,已然让他生出了一丝微妙幻想。 他都不敢想得太多,却觉得整颗心都是甘润甜美的,恍恍惚惚地悬在空中,无法坠落如在云端。 “我要你收下你就收下,哪来那么多问题?”楚衍根本不看罗永,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两半钥匙,仿佛天底下再没其他事情,值得他分神一般。 被呵斥一声的罗永,本该闭口不言,但他没有如此。罗永声音古怪地开口问:“楚前辈不肯说,那我就随意猜想。我可是前辈哪位故人转世,因而……” 之前楚衍只是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句,罗永却早就记在了心上,一个字都不肯遗忘。 也许他早就傻了呆了,在看清那人容颜的一瞬,就不可自持无力反抗。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仿佛他与楚衍心意相通早有默契。 若是若此,一切古怪之处都有了最合理的解答。罗永还是仰起头来,目光也跟着倔强冷硬些,似乎如此就能逼问出楚衍的回答。 咔嚓一声,楚衍将那两半钥匙捏合成一把。钥匙从他掌心升起,光芒大方熠熠生辉,罗永险些被这样的光芒刺伤眼睛。 楚衍轻轻蹲下身,似在寻找某处并不存在的锁孔。不一会,他就找到了目标。 钥匙被轻轻推了进去,声响嗡然水波般扩散开来,已然让罗永耳鸣尖锐苦痛无比。 在这样剧烈的苦痛中,罗永还是不肯低头。他执着又倔强地望着楚衍,好像不得到那个答案他就会死不瞑目一般。 少年大能好似对此一无所知,就连睫羽都没颤抖一下。他望着虚空中依次开启逐步扩散的光幕,轻轻地缓缓地微笑了。 微笑也是寂寞又惆怅的,仿佛他在漫长漆黑的过去中独行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那么一星光芒,为此牺牲性命神魂俱灭,也再所不惜。 唯有心有所属之人,才会这样微笑。罗永的心咯噔一下,既疼又酸快要窒息。 光幕还在扩散变大,金光璀璨的一圈光芒,从天到地覆盖铺展。所过之处草木生机盎然,屋檐砖瓦瞬间鲜亮。 这座洞府已经活了过来,楚衍得偿所愿重新掌控了这座洞府,因而心思舒展无有不快,他才会露出那样的微笑,沉重又释怀。 罗永明明不该多想,楚衍心中所思所想却流水般涌入而来,霸道蛮横又肆意,都不容他拒绝分毫。 “硬要说你我之间有何关系的话,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衍慢慢地说,“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又何必苦苦追寻问得太多?” 果然楚衍还是挑明了所有隐秘,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清楚。罗永缓缓地垂下头来,明明早有预感还是忍不住沮丧。 “若是用妥当的办法,我就该不由分说直接杀了你,你也不会问东问西让人烦。” “那么楚前辈,为什么不杀了我。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我根本打不过你。”罗永还是不依不饶,好像如此就能让他稍稍安心些绝望些,不必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觉得你不该杀,这就够了。” 罗永固执地一摇头,带着点悲愤与自暴自弃,“不够,我根本不满意。” “你年纪轻轻,何必自寻死路?”楚衍轻轻一笑,是罕见的温柔宽厚,“生而为人本就不容易,能成为修士更是百里挑一。筑基难金丹难元婴更难,你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元婴真人,没准将来修为还能赶得上我,真忍心放弃?” “而你不过是看我这张脸好看,莫名其妙起了心魔,就以为自己动了情。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天底下哪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本事,旁人看他一眼就起了心魔动了情?分明都是楚衍糊弄自己的假话! 不等罗永再辩解一句,一道金光就扯着他出洞府到云霄。眨眼之间,那座洞府就在他眼前越缩越小,最后再也看不到了。 目送罗永远去的楚衍,面无表情无有悲喜。他神情漠然看着天边好一会,又骤然失笑小声嘟囔道:“麻烦,和你也解释不清,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罗永不过是粘上了那位大能一点残魂碎片,因而与楚衍心思相同略有感应罢了,竟可怜兮兮地以为自己动了情。 若是楚衍按最稳妥的办法做,还真是不由分说干脆杀了罗永,由此他又能收回一点魂魄碎片,紧跟着修为亦能提升一丝。 纵然只是提升一丝,就抵得上练虚修士百年苦功。到了合道期后,每一点修为增加都是漫长而艰险的。水装得太满,就什么都容不下了。 要么以身合道九死一生,要么虚耗时光不上不下,也难怪尚余会觉得不耐烦忍不住布局谋划,楚衍现在倒也能理解他。 可理解不代表原谅,他们从始至终也不是同一种人。楚衍不是尚余,他没有那人心冷如铁漠视万物。 当时罗永热心主动地凑了上来,即便遭了别人冷眼为难,那元婴修士还是眼中有光心中欢喜。 想活着不肯放弃,哪怕经受了再大的灾劫打击,罗永从地上爬起来后,他一拍手还能继续向前。 从罗永身上,楚衍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咬着牙硬挺不愿服输的自己。 他与楚衍相似,又不完全相同。从某种意义上讲,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杀与不杀只在一念之间,而楚衍当时就决定放过罗永。他向来秉承心念绝不滥杀无辜,这就是他的信念他的执着。 哪怕有再多理由再多借口,都不能让楚衍违背诺言。 至此之后,他与罗永的缘分彻底斩断,再无瓜葛亦无交集。上界太大修士又太少,他们也不会有重逢之时。 楚衍想得出神,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几百年间,他很少放纵自己这样沉思,心中那股越缠越紧的忧虑思念,已经让他不敢多想。 每个念头都会变了形走了样,想起简苍的嗤笑想到他绝艳的面容,想到他微笑皱眉不快。 就连楚衍呼吸时,也能嗅到简苍身上的气息,馥郁悠长如影随形,仿佛那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明明他当初利用简苍的时候,没觉得多悲伤多舍不得。唯有等简苍神魂破碎之后,楚衍才缓慢地觉得悲哀觉得难过。 那缕残魂填补了楚衍破碎的神魂,也让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七情六欲。 由此楚衍才知悲痛入骨黯然神伤,究竟是何等悠远绵长侵入骨髓的滋味,甚至能让他几百年时光都苍白破败无有乐趣。 楚衍一眨眼回过神,发现眼中还是没有眼泪,大概他再也不会哭了。少年大能摊开手掌看了看,似乎仍觉得满手血腥无法洗净。 正在楚衍叹息之时,他又听到有人轻缓柔软地说:“韩青前来拜访楚道友,不知楚道友可是在家?” 声音吐字太过清晰,清晰地似在耳边。 第120章 楚衍没惊讶,毕竟韩青乃是上界合道真君之一,有这等无声无息潜入的能为再正常不过。 加上楚衍自己,上界合道真君不过一共五人。太上派尚余,玄奇山李逸鸣,陈家陈希,散修韩青,个个都是主宰一方能为巨大的修士,哪怕打个喷嚏都会惊动世间。 而身为散修的韩青突然前来拜访自己,还恰好选中了这么个关键微妙的时候,楚衍立时觉得有趣了。 有趣归有趣,楚衍也没有什么其余想法。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懒得说话不愿和人打交道,简直孤冷到了极点。 和罗永多说两句,不过是楚衍看在他们同命相连的面子上试探一下。至于其余人,楚衍都懒得理会半点。 合道真君韩青又如何,同样是外人是误区之人,并不值得楚衍为她多费力气。 少年大能微侧头目光一荡,恰巧望向那道声音前来的方向,冷冷淡淡地说:“不见。” 明摆着韩青人就在身边,她还玩什么递拜贴邀请入内礼节周全的把戏,也不觉得无聊。 这句话直挺挺硬邦邦,落到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来,着实不给韩青面子。 来人没有生气,她还能温柔好脾气地笑了笑,又继续问:“楚真君先别拒绝,我手上有一块揽魂玉,玉髓完整品相极好。我愿奉上此物,作为恭贺楚道友乔迁之喜的贺礼。”敛魂玉,楚衍稍稍扬眉啧了一声,原本不想见人的想法立时变了。 这位韩青真君可真是个妙人,想必她在来前就探明了楚衍的状况,送上的贺礼也是他最急缺的东西。 其余灵石法宝稀罕物件,别人双膝跪地将其奉上,楚衍都不愿瞧上一眼,而敛魂玉就不同了。 它能聚揽残魂修复损伤,只要修士一缕残魂尚在,加以时日滋养,总有一天能修复成完好如初的三魂七魄。 这等逆天之物,自然数量稀少难寻踪迹,偶尔有典籍会漫不经心地记上那么一笔,还被别人当做荒诞不经的传说,都没几人相信。 楚衍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他本来也没把复活简苍的希望全寄托在传说上。虽是如此,他这几百年间倒也走遍了上界各处先人洞府藏宝之地,见到了不少传说中珍惜古怪的宝贝,也算开了眼界。 楚衍甚至寻到了简苍留给有缘之人的半片洞府钥匙,却独独没有见到一星敛魂玉渣。 谁知韩青恰在此时,送上了楚衍迫切急需的珍贵之物,不由得他不惊异不动容。 少年大能挽起袖子露出细白的一截胳膊,紧贴着他手腕脉搏之处,有浅而又浅的一处青色印记,是朵花瓣合拢密闭不开的莲花,也是他当时竭尽所能留下的简苍一缕残魂。 虽有残魂却无意识,魔尊就这样亲密无知地在楚衍神魂中沉睡,久久不醒亦无消息,楚衍都快习惯了。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等行为是妄想是逆天,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 也许修士残魂尚存亦能复活,可又有谁听过,他人分裂出的心魔神魂碎裂,还能重新复活的道理? 然而每当楚衍孤苦寂寞的时候,他总会有手指摩挲着那枚印记,就仿佛感觉魔尊仍在他身边,眼波潋滟神情鄙夷,却也有股别扭可爱的劲头。 韩青来者不善,她意欲把楚衍拖入上界风雨飘摇的漩涡之中。 哪怕是合道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在严酷无比的世代更迭中活下来,闭门不出安心修炼次才是明智选择。 但这件事关乎着简苍,只要有一丝希望一线光明,楚衍都不会放弃。少年大能闭了闭眼,仍是心平气和地答:“请韩真君随我入府。” 话音一落,就有个白衫绿裙的女子一步步款款走来。她似是带着朦胧雨丝氤氲雾气而来,温柔细致春风化暖,所过之处戾气散尽暖意滋生,让人情不自禁就放松了警惕。 出乎意料的是,韩青称不上如何艳美惊人。 她没有咄咄逼人的艳丽,整张脸孔至多称得上清丽动人。而她眉间一处红印就是画龙点睛之笔,让韩青眉目顾盼见神采流转,再艳美逼人的女修,都因此黯然失色容颜惨淡。 白衫绿裙的女修掌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玉匣,竟是极罕见的黑玉雕成,颜色黑沉又温润光滑,一看就知是历经了千载岁月浸染。 楚衍懒洋洋撑着下巴看她,等韩青走到身前时,才冷淡地说:“坐。” 韩青同样不客气,她纤白手指一推,把匣子送到楚衍面前,竟直接坐下了。 这种状况着实古怪,客人来时主人竟不起身招待,已然算得上失礼。双方没有客套寒暄反而直入主题,着实简单直白到了极点,不懂礼数的地痞流氓,怕是都比他们俩客气些。 这两人竟是位于上界顶点的两名合道真君,旁人若是见到这一幕,怕连眼珠都要瞪了出来。 “我在上界寻找了好些年,才找到这么一块敛魂玉,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楚真君早日得偿所愿。”女修吐字时字字缓慢,有种分外不同的舒缓从容,仿佛全天下都没什么事能值得她动容分毫。 少年大能把玉匣掀开了一条缝隙,细密绵长的雾气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涌出,冰冷彻骨直入心窍。即便楚衍是合道修士,也被这寒冷激得怔住一瞬,他立刻又把玉匣合拢了。 那股雾气却未散去,雾气也像是带着冷香一般,若有若无地散去又聚拢,让人根本分辨不出。 它在空中盘旋片刻,时而幽蓝时而深灰时而碧绿,变幻莫测着实古怪。等过了好一会时间,雾气才彻底散尽。 “楚真君这回满意了吧,货真价实的敛魂玉,恐怕上界也唯有怎么一块。” “自然满意。”楚衍脊背向后一靠,没有半点舒心松懈,“不知韩真君前来此地,有何贵干?” 白衫绿裙的女修指尖绕着她一缕漆黑头发,一字字地说:“我想给楚真君,讲个故事。关于你前世为何会落败,为何会神魂俱裂下场凄惨的故事。” 气氛有些沉寂,楚衍根本不抬眼也不看韩青,他既不说话也无反应。 少年大能低垂着眼睫似是有些倦怠,仿佛遇见心烦至极却无法拒绝的事情,由此让他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头。 韩青都以为这人收了礼物,立刻就要翻脸不认人时,就听楚衍慢吞吞地说:“讲故事可以,信不信在我,说不说在你,我只给韩真君一刻钟时间。” 这种冷淡孤僻又不讨人喜欢的劲头,即便转世轮回也没变更分毫。若非当初的楚衍长了那么一张好看的脸,怕也不会有什么人与他亲近。 韩青轻微地一点头,忽然觉得有一点恍惚的鲜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好像她对面坐着的,还是那惊才艳绝眉目皎然的修士,一把刀劈开灰暗黑沉的寂寞,一个人就能以一敌百杀尽小人。 只是她刚有点感动恍惚的时候,不讨人喜欢的楚衍又冷淡刻薄地说:“我不是他,你认错人了。韩真君想叙旧就请转身离开,想讲故事就别卖关子,我没那么多闲暇时间。” 由此韩青才冷静了淡定了,她悬而未定的一颗心又重新落回肚子里。女修松开缠在之间的黑发,眼神中带着点怀念恍惚,“该从哪说起呢,其实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你前世被足足七名合道真君围攻,还有几十名练虚修士在旁压阵。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请出了三件仙器构筑阵法,压迫得你修为下降境界下跌,由此你才神魂破碎堕入轮回。” 事情果然和楚衍记忆得不差,可见韩青倒也没说谎。少年晦暗低沉的脸孔上,忽有一抹鲜亮的讽刺的笑意绽放开来,似裂开苍穹的闪电。 “我记得,全都记得。”楚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我融合那残魂的时候,前世今生千载轮回,全都让我仔仔细细地回味了一遍,一处细节不疏漏一个人都没忘,我全都想了起来。” 韩青秀雅端然的面容上,罕见地有了那么点变化,带着希冀又像有些惊慌。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终于见到绿洲时,还要疑心那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孤苦无望。 女修一抿嘴唇,就拭去了所有不安希冀惊慌。她仍是淡然自若的韩青,面对的不是故人只是一个晚辈,距离疏离互不信任。 好在楚衍没发现这一切,少年大能闭着眼睛,眉间皱痕越发深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分不清自己是谁。是前世的他,还是今世的我。恩怨纠葛在心,愤恨不甘入耳,幻觉忽生感觉错乱,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一百余年。” 楚衍说得也是实话。纵然他当初在简苍帮助之下,顺利吸纳了那两魂四魄,成为主宰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也险些在前世的经历中迷失了方向。 即便楚衍历经千百世轮回,固守本心从未迷茫,他也快被那人的过往经历压扁捏碎无处藏身。 终究是执念太深不肯遗忘,哪怕转世轮回也要重新归来。那人的经历鲜明亮丽令人赞叹折服,在那般气宇风度面前,就连楚衍都有些呆滞惊异。 自己是谁那人是谁,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人。难道说从水缸中舀出一碗水再倒回去,缸中之水就不再纯粹有了区别么? 那种茫然无措怀疑自己的感受,着实太过难受。和那时楚衍被残魂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楚衍那时尚能感知到绝望懂得反抗,之后却迷茫不安未觉危机,哪怕真让那人重新复活,楚衍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那时他手腕上的残魂印记微微发烫,提醒着楚衍不要忘记自己。 仿佛早已神魂俱裂的青衣魔修还在担心着楚衍,哪怕无有知觉更无意识,也是耿耿于怀未能放松。 谁允许你忘了本尊,本尊费了那么大力气甚至本钱都赔光了,你总该好好地骄傲地活下去吧? 若有若无的一句话语不知从何而来,就连语气腔调都和那别扭固执的青衣魔修一模一样。 也是那股惦念牵挂遥遥指引着楚衍,让他从迷茫无措中醒来,想起了现在也想起了过去。 他是他,楚衍是楚衍,如莲子分支发芽开出的两朵花,纵然联系紧密身处同源,却有了不同的姿态不一样的色彩。 由此楚衍才没因前世的恩怨情仇而迷茫,他甚至能像现在这般,和当初的罪魁祸首之一心平气和地交谈。 “当然,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想来你们应该会高兴。可惜回来的是我,而不是他。” 楚衍嘴角一扬,他眯细眼笑得刻薄又讥讽,“用得到他的时候,就殷切热情地讨好他收买他,把他捧得那么高。什么天才俊杰举世无二,什么刀意傲骨直斩苍穹,再多的肉麻话你们都夸得出来。” “可等你们不需要他之后呢,就联合众人对付他杀死他。为免事情出了差错,还把我这个倒霉鬼扔到小千世界缓慢折磨。不愧是大能修士,个个心狠手辣厚颜无耻。” 等楚衍说完那些话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释然平静。 终究还是有些不平吧,毕竟他吃了那么大的亏,哪怕是自己觉得憋屈难堪无法忍受。 “散修韩青,你也是围攻我的练虚修士之一,凭借你手上的仙器天机笔,立下了不小功劳。那时你与他还称得上是朋友吧,还曾交流道法共同对敌,只是该抉择的时候,你也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 白衫绿裙的女修瞳孔收缩一瞬,只是再微小不过的变化,就连她的睫羽发丝都没颤抖一下。 瞳孔收缩又缓缓放大,既无惊惧也无害怕,韩青还是当初的韩青,优雅从容不会惊惧。 “既然已成陌路也就算了,反正什么友谊交情,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楚衍慢悠悠地说,眉宇舒展没有半点火气。 “我不好说自己迫不得已,终究还是有苦衷的。”韩青涩声说,“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杀人凶手还要人原谅,未免太厚颜无耻。” 忽然间女修肩头一颤,她用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似在啜泣似在悲哀。浓重绝望的情绪烟雾般扩散开来,将韩青笼罩得严严实实。 楚衍一言不发,他没再说话也没有安慰,冷然淡漠得仿佛他根本没有心一般。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怎么办?” 韩青猛地放下手掌,她好像忽然来了勇气一般,声音清晰地反驳道,“你妄想铸造仙器悖逆天道,上苍就降下九十九道雷劫警告,已然验证了天极殿上出现的预言图样。” 天极殿,预言,原来如此。 楚衍瞬间明了,为什么海底那处墓穴的墙壁上,为何独独最后一副图画不同,竟有他前世的经历出现。 从踏上仙途再到少年得意扬名天下,最后被众人围攻神识破碎。那固然是李逸鸣的愧疚与怀念,也是天道的预言天道的裁决。 而楚衍飞升之时并未在天极殿上看到那副图画,大概是被合道真君齐力抹去遮掩,并不让无关者窥见预言分毫。 “且各大门派长老皆有预感,合道真君全都惶惶不安。诸多异象一起出现,你又不是没见到。东方天降暴雨又下冰雹,西方却艳阳高照无有雨丝。仅仅因为你一人,搅得整个上界都不安稳……” 话说到一半,就被楚衍立时打断,“所以,杀他一个世界安稳,以天道的名义诛杀仇敌对手,可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大概你们也没想到,他一个处于练虚巅峰的修士,竟能拼尽全力斩杀了四名合道修士,这越发验证了他被天道嫉恨图谋不轨,非要拽得整个上界都跟着他陪葬。” 女修点了点头,索性痛快利落地说:“是。” “这我能体谅能理解,毕竟关乎自己神魂性命嘛,别人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少年大能忽然抬眼一望,他瞳光湛然锐利如刀,直直戳向韩青,刺得她瑟缩畏惧矮了一截,“韩青,我着实想不透,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要求我,甚至不惜亲自上门奉上礼物?” “杀了就杀了,别等我回来之后,又假惺惺地说你当初难过伤心迫不得已,着实听了厌恶。” 即便听到楚衍残忍刻薄不留情的指责,韩青只是怅然无奈地微笑了。她甚至还能释怀地叹了口气,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我也觉得自己好虚伪又让人讨厌,但我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你。” “天道动荡快要衰竭,这是你死后才出现的状况。你应当知道,上界说是上界,实际上也不过是千百万个世界之一,并非规则缜密法度完美。” 说起这种可怕而令人惶恐的秘闻时,韩青反而变得镇定自若,已然忘却了之前的烦扰忧思。 天道自然不完美,楚衍不用细想也知道。 仙道力量太盛,魔道势力衰微快要泯灭,既不平衡亦不合理。不见妖修妖兽也快要绝迹,天地屏障变得脆弱无比,甚至能被撕裂扯开。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世界已经快要衰落毁灭。惊骇事实就摆在眼前,只是无人注意罢了,他们谁都不愿想得太多,忽生烦恼并无帮助。 韩青停顿片刻,她声音中带着点颤抖,还是强忍着继续说:“世界会死亡会衰退亦能毁灭,而天道就是世界意志的化身。它需要修士苦心修炼维持世界平衡,又不让他们消耗得灵气过多难以为继,因而早早降下灾劫筛选修士。” “因此修士修行步步艰险,灾劫频发。唯有少数运气好的修士,比如你我,才能位列顶峰。我们都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枷锁加身不得自由,天道决不允许你我稍稍出格一下。” “以身合道是决不被允许的,而你前世的凄惨下场,就是天道的警告。本来万事和平无有波折,几千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可谁都没想到,天极殿上竟出现了新的预言。” “但谁都没想到,那面墙上出现的你。” 韩青唇角一扬,她模样古怪地笑了笑,“原来你才不是什么灾星祸端,你才是天道之子万物臣服,你是天道的宠儿是万年难寻的幸运者。偏偏是你,独独是你。” “天道要你以身合道掌控上界,为了达到这等目的,之前的磨难历练也是理所当然的。从那天开始,哪怕尚余再厌恶你讨厌你,也不得不为你谋划准备复活你。” “毕竟谁也不想和这衰落残破的世界一起死去,都说合道真君与天地同寿,但天若毁灭地若塌陷,我们又能如何是好?” 这样才对,否则楚衍总觉得有些事情无法理顺说通。他没有回答也没觉得多欣喜,反而觉得无趣极了。 上界修士个个都是蠢货,意味地笃信什么天命宿命,都不肯踏出狭小的圈子一步。 他们活像一群被吓呆的鸭子,一听到雷声就以为天将塌陷,吱嘎直叫到处扑腾。以身合道这种事,也许别人羡慕觉得开心,楚衍可没有那些想法。 “真相如何,你自己去一趟天极殿,就会知晓。”韩青轻轻地说,“若非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愿求到你头上。为了上界苍生……” “是上界苍生,还是为了你们几人?” 第121章 “你翻来覆去地强调天下苍生宿命,在我听来分外空洞又无趣,反倒让我起疑心。” 楚衍身体向前倾,他直直抬眼望着白衫绿裙的女修,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透出了一丝嘲讽之意,“合道修士个个冷漠无情,看待其余修士凡人都如对待蝼蚁一般,死得是多是少都无关紧要。” “如果献祭天下苍生,你们就能以身合道掌控世界,想来你们四人中会有三人如此。” 女修似是恼了,薄薄红晕挂在她的面颊上,是被气得恼怒气得鄙夷,“你自己丧心病狂视万物为蝼蚁,转世之前如此,转世之后同样如此。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会做出那等残忍之事。” “哦,当真如此?” 楚衍不为所动,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从冰水中浸过一般,“说好话糊弄他人,谁都会。真要实践诺言之时,你们却会犹豫不前。修为到了你我这般地步,早就斩却凡念一心冷漠。” “五色不能入目乐声不能娱心,你们一天比一天活得不像人。尽管合道修士与天地同寿,你们还是时刻担心后怕战战兢兢,既怕狭窄圈子中有新人加入,又怕哪天天劫降临万物毁灭,连带着你们也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的压迫,形成了厚重压迫的一堵墙,高山般压向韩青,迫使她眼睛眯细有些不安。 合道女修从没想到,楚衍竟然这般不好说服。 这向来固执又脾气古怪的人,好像认清了她的底线她的弱点,不露缝隙亦无破绽,着实让她觉得棘手。 “天地大劫来临,不只是我们几人的事情。”韩青话音一顿,又瞬间高昂了些,“别忘了,你也是大能是修士,亦是世界芸芸众生之一。上界毁灭崩坏,你也要跟着陪葬!” 掷地有声的话,也终于让韩青摘下了之前伪装的温软无奈的面具。她的眼睛中刚硬冷漠恼怒愤恨,诸多情绪一应俱全。 楚衍没生气,他反倒赞叹地拍了拍手,眼神中透着戏谑与玩味,“你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假惺惺说什么众生大义,实在虚伪又无趣。” “天地大劫世界崩坏毁灭,也不是转瞬之间就发生,它总要缓慢地衰败削减。而普通修士大多活不到最后,他们一无所知反而无忧无虑。” 韩青被戳破了心思,又是微微一咬唇,似窘迫似羞赧。 少年大能不理她,目光一荡笑吟吟望着她,“上界修为越高的修士,越是胆战心惊夜不能寐,时时刻刻担心着自己的未来与前途。我不喜欢你的用词,这件事顶多是关乎你们几人和我一人,你把苍生天下都扯进来,就是厚颜无耻借势压人。” “随你怎么想。”韩青淡然道。 “不过呢,你想与我做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真是峰回路转让人意外,楚衍话锋一转,竟透露出一丝妥协的意味来。 捏紧了一颗心的合道女修,瞬间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不是不怕,他也有弱点仍能说服。 其实早在她来见楚衍时,就料到事情进展不会太顺利。 因为她与楚衍前世的恩怨纠葛,他们是敌非友处境糟糕,哪怕楚衍当场出手报仇,韩青都不会太奇怪。 以那人睚眦必报的性格,见到害得自己神魂全无的凶手还能言笑晏晏顺利交谈,本来就是天大的奇怪之事。 偏偏楚衍竟能含笑相应,甚至耐心听完了韩青的全部说辞,已然让她觉得有些惊讶。 变了,真是变了。 往日那个意气风发果决肆意的修士,终究在漫长的岁月长流中消磨不见。他变得光滑圆润无有棱角,也有了城府不好对付更加谨慎。 一时之间,韩青也说不清自己是悲哀还是喜悦。她也许有些怅然,更多的却觉得难缠。 对付这样的楚衍,可比对付前世的那人麻烦许多。 她受人之托前来说服楚衍,又花了好大代价舍出了敛魂玉,若是毫无成效,韩青都觉得有点难看。 好在事情有转折有起伏,楚衍愿意交谈那就再好不过。 合道女修稍稍垂首,她抬起头时眸光明亮无有恼怒,“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什么。天意要你以身合道站在巅峰,我们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我们谁都不会阻拦你,恰恰相反,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你早日突破关卡订立秩序,我们也能早些安心。太上派与陈家都愿竭尽所能帮助你,你之前路就是平坦光顺毫无阻碍。我们可以与你立下天道契约,如有违背神魂俱灭。” 着实是不错的条件,不仅能够解除恩怨,亦能一并提升修为,实在诱人又分外可信。 “假话。”楚衍一歪头,笑得讥讽刻薄,“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当真糊弄我什么都不记得?” 韩青又是一怔,她不明白楚衍为何不满。 “当初你们想杀我,因为我意欲打破规则搅乱秩序,危害到了你们的切身利益,因而百人围剿不愿我成功。你们争着抢着要做天道的奴隶,如此心胸这般气魄,既狭隘又卑微。” “千百年过去了,你们又骤然转变,费尽心思复活我利用我,这其中必有隐情。归来算去,一切突兀变化都因一个字,利。” “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已对你言明。”韩青不甘心失败,她还在费力解释。 “我懒得听,谁又那么多闲情逸致来听别人的谎话。即便你说得七分真三分假,假话还是假话。”楚衍轻轻一笑,“从始至终,我就不是什么命运之子天道宠儿。” “若我是命运之子,在我未成气候前,天道会替我遮掩给予我机缘,而非降下诸多不祥征兆,惹得你们来追杀我围剿我。甚至还在天极殿上显示预言,生怕你们发现不了。前世的我,明明是被天道排斥厌弃的异数。” 合道女修听得呆了,她咬着嘴唇不安了好一会,终究没有打断楚衍,而是继续倾听。 “偏偏它无法打碎我残存的一魂一魄,让我有了生机有了转折,天道自然不甘心。因而又有预言重新显示在天极殿,暗示你们把我复活,也是为了你们能把我利用彻底。” “天道让我消弭灾劫,你们就顺水推舟哄着我让我以身合道。哼,以身合道全知全能,你以为这真是修士的最终目标?我以身合道,从此就是天道的傀儡天道的奴隶,终身受困不得自由。” 沉默许久的韩青,哑着嗓子质问道:“那你还想怎样?给我一个当天道傀儡的机会,我求之不得不会反抗!” “都说合道修士与天地同寿逍遥自在,你又岂知我们害怕什么?天道破损世界破裂,我们就跟着神魂受损痛不欲生。那漫长悠久的寿元,既是恩赐也是折磨。” 端庄秀美的女修似是发了狂,她眸光赤红眼中有泪,直接卷起袖管,给楚衍看她的手腕。 如玉般细腻柔美的手腕,其上却有千百道极深血痕密布,让人一望惊心十分惊骇。 金红的血液不断渗出又迅速愈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刚刚合拢,又有新的伤痕出现了。 这等永无止境的折磨,像凌迟似酷刑。 合道修士已然近乎无形,术法外力无法伤害其本身,即便留下伤口,也能很快复原。能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痕的,唯有天道唯有坚不可摧的灵力。 合道修士寥寥无几,每个人却要承受这样的苦痛。 这就是修士梦寐以求的顶点与梦想,他们为了与天地同寿逍遥自在这个目标,竭力向前自相残杀,却从未想过结果竟是如此。 楚衍没有答话,少年大能撑着下巴望着韩青,目光仍是冷而淡漠的,无有同情。 “你周身灵气平稳无有波动,我一眼就能瞧得出,你和我们是不同的。”韩青望了楚衍一眼,三分恶毒七分憎恨,“谁叫你是异数是天道宠儿,所以不用承担这种苦楚。” “若是之前上界修士天才众多,七名合道真君还在时,我们也不用承担这样的苦楚。可全因为你一人,因为你打破了规则冲破了阻碍,天道惊醒有了自我意识,它就开始本能地抗拒着我们。” “碍于规则,天道无法杀死我们,它就用这种狠厉办法折磨我们,一刻不停都不让人喘息。现在你满意了吧开心了吧,原来不用你自己报仇,天道就替你出手惩恶扬善。” 韩青突然笑了,她赤红眸光已然尽数消失,笑得狂放笑得悲悯。 即便有泪扑簌落下,女修仍要咬着牙发着狠说,“天道选择自我毁灭,也是为了摆脱我们这些寄生者。” “它毁灭一切重新沉睡千载万载,再醒来时就进化成完美无缺的天道。那时一切修士都要受它所限,哪怕修为再高也是蝼蚁,轮回千百世也无法摆脱。到了那时,连带着你也不得好死,你还开心么?” 这声质问是蛮横强硬的,韩青已然歇斯底里快要崩溃。 少年大能没有答话,他专心致志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透白纤细似能放光。 好一会沉默之后,楚衍才淡淡地答:“开心啊,自然开心。” “合道修士极难杀死,而我呢,想要报仇也力不从心。能看你们受尽折磨遭受苦难,那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这叫什么话,难道楚衍已经是个疯子不成? 即便是心怀愤恨的韩青,也情不自禁颤了颤,是惊惧是疑惑。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从不期待自己能与天地同寿万古长存。”楚衍轻轻地说,他的目光忽地望向韩青,就连他眼中也是有着笑意的,“寿元已尽那就坦然死去,我不奢求也没遗憾。” 大概换做那个人面对自己的问题,他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吧? 合道女修嘴唇一抿,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原本韩青觉得,楚衍处处不像那人,就连眉眼五官也丝毫不像。 他没有那人狂傲也无他的意气风发,处事方法也是大相径庭。 从这句话里,韩青见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已与楚衍合而唯一无有差别。 “不,你有遗憾。”女修笃定地说,“你因李逸鸣的心魔动了情,你想要复活他,才不会心甘情愿地死去。” “他仅剩一缕残魂存在,哪怕你是合道修士,都没那等能为能逆向而行。唯有敛魂玉方有这等功效,能让一缕残魂重新凝结为三魂六魄。” 说到这,女修唇角一扬笑得开心,“仅凭这么一块敛魂玉,根本于事无补。敛魂玉数量越多体积越大,残魂聚拢的过程越快。而太上派陈家和我耗费了好大力气,倒是找到了剩下的几块敛魂玉。只要你自己以身合道阻止世界崩溃,我们愿将其亲手奉上。” “当然,你不愿妥协也可以。毕竟你以身合道之后,就是无所不能的天道化神,复活一缕残魂也算不了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胁迫,韩青好不容易掐住了楚衍的弱点,要他妥协逼他低头。 稳固如山无有波动的楚衍,终于忍不住眯细了眼睛。 见到这种变化后,韩青倒是相信他动摇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把楚衍逼到了绝路上,从始至终,整件事本来也没有楚衍选择的余地。 若是事情按照尚余当初的想法继续,楚衍被那两魂四魄吞没,他设在那些魂魄中的禁制就会启动,逐步同化吞没那人的自身意志。 哪怕那人重新复活也没用,到时他就是尚余的傀儡,只需乖乖修补天道就好,太上派也会得到不少好处。 偏偏事情出了差错,李逸鸣的心魔从中搅事,让楚衍活了下来,从而结果变更彻底改变,也让他们落得如此狼狈地步。 若说韩青此时最恨谁,除了楚衍之外,她最恨李逸鸣。 都是那人潜伏已久不怀好意,暗中策划了这么多事情。 李逸鸣自己不想活了,还拖累得他们几人也不得安宁,着实让人憋屈又不快,偏偏她还没有办法。 “当然,你可以说自己太上忘情无所顾忌,是那心魔傻得可怜替你牺牲。”白衣绿裙的女修端详着楚衍,红唇一扬吐出了残酷的字眼,“那李逸鸣呢,你承他恩情方能复活,与他的因果牵连着实不浅。” “受人恩情却不想偿还,天道自有处罚感应。而你欠下的,是救命之恩事关重大。不管你承认与否,李逸鸣与你已经分不开了。” “我也不避讳你什么,干脆把所有打算都告诉你。若是我今天无法顺利走出这座洞府,太上派和陈家就会全力攻打玄奇山,见到玄奇山小辈就尽数杀戮。” “我们倒要看看李逸鸣又救不救人,你救不救他。三人对两人,且有三件仙器压阵,我们已然赢了。” 韩青的眼神忽然透了狠,是执念深重同归于尽的恨,“照你的话说,反正我们已经快死了,自然无所顾忌行事狠辣。” 也不等楚衍回答,韩青已然开始笑出声来。她笑得眼中有泪声音癫狂,尽数发泄着当初不如意不开心的憋闷之气。 自她踏入洞府以来,韩青处处受阻处于下风。现在她将所有布置打算全都说出来,就是阳谋就是借势压人。 仔细说起来,还是尚余更了不起些。他早就算到楚衍重重反应暗中布局,这几百年时间,楚衍四处游荡不务正业,尚余可全然不同。 他总有后手总有布置,不管楚衍有何决定,尚余都有应对之法。 真是可怜啊,韩青叹息一声,望着楚衍的眼神也带着点怜悯。 情字误人,若不是楚衍与李逸鸣皆有情,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白衣绿裙的女修愉快地哼着歌,过了好一会,她才歪着头微笑着问:“楚道友可以思考几日,我们其实并不着急。” “毕竟我们等得起,玄奇山可等不起。我倒希望楚道友选择不伤和气的办法,毕竟大家认识了几千年,虽然称不上关系良好,若有谁死了,我们也会觉得伤心难过些。” 韩青起身行礼告辞,行云流水无有疏漏之处,她看都不看身后的楚衍一眼。 等她走出洞府好一会,楚衍都没眨一下眼睛。他望着桌上的黑玉匣,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漫不经心地敲了敲。 “哎,都是魔尊大人美色误人,让我被别人捉住了把柄。”少年大能轻轻地说,似乎想把这话说给某位已经不在的人听。 他说这话时也没有烦恼的模样,反倒眼眸晶亮唇角带笑,无有忧思亦无烦恼。 楚衍侧耳倾听了好一会,似在等待那人的回答,听得认真听得仔细。 片刻之后,他才继续说:“尚余真以为,我在乎什么天命反噬寿元不长么?用这件事情要挟我,可见他从始至终都不懂我。” “只要背叛过我一次的人,都是敌人亦是仇人,我绝不原谅也不饶恕。我倒宁愿拉着这些人和他们同归于尽,都不想费力出手去救李逸鸣,谁叫他当初做错了事情?” 少年大能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悠远绵长没有回应。 他寂寞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抬起头,望向天边。 “就连魔尊大人,一开始也未必对我怀有好意吧?尽管我不说,但我能体会得到。大概是我装傻太成功,都能成功地骗过自己。我本以为不在意,谁想最后还会觉得伤心呢。” “恢复记忆之后,我也有点恨魔尊大人。恨你舍己为人,恨你牺牲自己成全我,更恨李逸鸣暗中谋划布局。一想到你与他本是同源,我觉得就觉得自己上当了,被李逸鸣算计好久。” “可你毕竟不在了,我再这些无用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大概说给自己听,也为了哄骗自己寻求安慰吧?” 楚衍好像刚从幻梦中清醒一般,短暂的迷蒙满足过后,是更深更浓的空白。 少年大能眉头一皱又瞬间舒展,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又软弱,甚至开始自欺欺人。 他的目光又落回盛着敛魂玉的黑色玉匣上,楚衍犹豫好久,忽然一道灵气将其击碎了。 玉屑迸溅又化为尘埃,嘭地一声,什么都没留下。就连那股幽蓝的雾气,都瞬间漾华开来,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不留恋,也不是没动过心思,还好楚衍仍有决定不会迷茫。 “我不能侥幸,也不敢侥幸。谁知道那位心思缜密的尚殿主,在这敛魂玉上做了什么手脚?就算我乖乖听话以身合道,他们难道就能让你复活么,怕是未必如此吧。” “尚余做事缜密不留余地,这点连我也承认,我不如他心狠,所以才不如他。但他若是以为,总有精密计划就能算无遗策,那就错了。” 楚衍伸手从袖中拿出一把刀来,刀光湛然绯红亮丽,似霞光似火焰,穿透黑暗无有迷茫。 思虑太多于事无补,倒不如一刀砍去,干脆利落又果决。 少年大能握着刀,一寸寸挺直脊背向外走。 他没有回头亦无留恋,整个人也光芒湛然似一把出鞘的刀。 万里之外的太上派,尚余似有感应地望向天边,晚霞如血分外艳丽。 仔细诉说详情的韩青,因他的举动愣了一下。 “不用再说了,其实你我都清楚。”尚余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果他肯妥协,那就不是他了。” 第122章 尚余伸出一只手,摘下了垂落在他头顶的一簇白花,清香阵阵香气馥郁。 多好的一串花啊,可惜开错了时间注定无果,就和楚衍这个人一样。 尚余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带着点哀怜与悲悯。 他没有看惊讶的韩青,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你就没想过,几千年前众人动手时,明明已将他肉身毁灭神魂无存,为何最后还有那一魂一魄未被磨灭,最后遁入下界?” 韩青立时悚然了,她诸多猜想都已成真,就含含糊糊地应:“难道不是因为楚衍身兼天命,因而不能殒灭,有朝一日他才注定重新归来。” “傻话。” 少年殿主眼波一横,三分嗤笑三分怜悯,“所谓天命啊,着实残忍又势力。若是几千年前那人真成功也就罢了,那时他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世界宠儿。” “可惜,最后他败了。” 听到这话,韩青免不得心中一紧。 若是当时他们没有困杀住那条潜龙,若是真让那人一举破局成功…… 本来就惊疑不定的内心,更多了仓皇后怕。即便事情过去好久,韩青还是连想都不敢想, “天命从不对同一人垂青二次,那次他失败了天道就庇护全无,倒也公平公正。”尚余淡淡地说。 但若不是天道,究竟有谁会做这种危险之极的事情?费力不讨好又十分危险,更不用提还要耗费修为。 韩青思绪凝结一瞬,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是了,自有那人与楚衍关系暧昧,也肯竭尽所能护下他一魂一魄。该说是深情厚谊呢,还是愚钝至极呢? 尚余似是看穿了韩青的所之所想,他用指尖摩挲着手上的花朵,微微一点头,“猜对了,可不就是李逸鸣李真君么,难得的痴情人可怜人。” “就因他护住了那人一魂一魄,方有了现在的楚衍。楚衍执念深重卷土重来,势要报仇势要登顶,谁能容得下他?” 不就是因为李逸鸣么! 韩青目光冷然外放,美目微眯又缓缓舒展。她索性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 “毕竟你我都是修行了几千年,方有今日这等成就。就算遭些苦楚还是逍遥自在纵然受之于天也还能忍耐。” 少年殿主向后一靠,随手把那花朵丢到一旁,“败给楚衍么,事情可就不那么好办了。” “他继承了那人的执念那人的不甘,倒也与那人死而复生并无太大区别。其余残魂碎片,只学了一些似模似样的表面功夫,好控制也着实愚钝。仔细算起来,还是楚衍更难对付些。” 说到这,尚余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是无奈是悲悯。 他单手撑着下巴,目光迷离神情恍惚地说:“天道有缺世界颓败,上界修士人人皆危。解决的办法原本也挺简单,只要有人主动以身合道修补天命,这世界还能继续维持运转。” 白衫绿裙的女修免不得一惊,她已然明白,尚余吐露的是至关紧要的事情,也是这场巨大灾劫真正的来由渊源。 韩青敏锐地发现了,尚余话中有话意义深长。他并未把修补天命归结为楚衍的任务,而是用了一个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词。 “是,这件事说来倒也简单。不过是牺牲自己以身合道罢了,等快要衰败无力的天道,得到了滋养甘润,它就会自动修复破绽维持生机。” 少年殿主修长手指冲自己点了一下,又虚虚点向韩青,话音中都带着笑意,“这项拯救世界苍生的重大任务,你我皆可,只要有心。” 被点到的韩青眉心一蹙,她避开了尚余的指尖,又咬着嘴唇问:“既是如此,为何天极殿墙壁上,会出现那人的模样?” “也许那只暗示着,楚衍在这场灾劫中地位非同小可,至关紧要呢?”尚余笑吟吟地答,还带点故弄玄虚的意思,“即便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也觉得自己当初没做错事情。” 一想到诸多谋划进展,都是尚余在旁穿针引线竭力推进,韩青也免不得起了疑心。 既然楚衍不是天命之子注定拯救苍生,那尚余李逸鸣费力复活他,究竟为了什么。 李逸鸣是因为未能斩却的情念,尚余呢,总不至于处于同样的缘由吧? 合道女修嘴唇一抿神情冷肃,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尚余,非要讨要个稳妥答案才甘心。 尚余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眉一扬笑得狡黠欢快,“原本我只想着,既然楚衍是天命所归之人,之前又造下那等杀孽,合该让他去修补天道。但中途出的差错太大,谁想复活的不是其余人,偏偏是楚衍,着实棘手。” “李逸鸣啊李逸鸣,他还真是让人恨。” 少年殿主说出这句话时,还是眉眼带笑艳如桃花,无有厌恶表情更无丝毫不快。 在他旁边的韩青,却发觉好一股寒意冲天而起,直冲云霄遮蔽日光。 真把一个人恨到骨子里,怕就是此等模样,哪怕提到他的名字都会不自觉怒意勃发。 好在尚余自有分寸,他发怒快平息也快,一眨眼又能绵软轻柔地说:“天道要我们复活楚衍,我们就复活他。只不过担当重责的,可能不是他罢了。缘由也是我最近才想清楚,兜兜转转好一圈,竟是这么个上天注定的古怪结局。” 有了这等明示暗示,韩青再想不明白才是真愚钝。她稍加思索后,不禁呀了一声,脸色也变得微微发白。 “你之前对我隐瞒真相,又托我与楚衍商谈,就为了最后收口布局?” 这样可怕又心机深沉的人,怕不是把所有人都当做一粒棋子,可采用可抛弃,都没丝毫犹豫。哪怕粉身碎骨前,尚余都要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有朝一日自己松懈了大意了,也会落得如此凄惨结果吧?韩青越想越心寒,她都不敢再离尚余那么近,而是稍稍坐远些。 少年殿主还是笑眯眯的,哪怕他察觉到韩青故意疏远,表情都无一点变化,“哎,韩道友你又害怕什么。我再心机深沉,也不会舍弃盟友啊。” “再说你我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牺牲即可。天道被修复补全之后,从此自有法度亦有准则,怕是能出一位天君也说不定。到时我们各凭本事潜心修炼,总好过最后同归于尽吧?” 天君,这两字让韩青的心颤抖了一下,如草叶般瞬间伏地又顷刻挺立。 合道真君也未必是上界真正的顶峰,他们不能开辟小世界更无法逆转天道与命运,还有烟火还在红尘中,自然也称不上逍遥自在。 他们只能算是寿命悠长的局外者罢了,永远游离于天道之外,却无法掌控它。 传言中融汇三千大道体悟于心,就能自行开辟天地订立准则,那才是众人梦寐以求的崇高境界。 只是自从上古时代天道衰败过一次,诸多道法传承都已丢失之后,就再无一人能达到天君境界,一切都成了荒诞不经的传说。 原来那种境界,并非是虚言妄语。即便是再无欲无求的韩青,也不禁眼瞳一亮放出光来,明显是有野心有渴望。 一旁的尚余瞧得有趣,他并不制止分毫,任由韩青继续不着边际地幻想遐想,思绪万千几近痴迷。 韩青怕是千年隐居不与外界沟通,待得痴了傻了,竟奢望起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又是一个有野心却无命格之人,好在这样的人尚余见得多了,倒也并不奇怪。 诸多事情都是自己算计调和费尽辛苦,又岂会让最后的成果落入他人之手?为了这个目标,尚余付出了太多太多,一切艰辛他都没有旁人诉说半点。 当然,尚余也没必要当场揭穿韩青的美梦,就让她继续奢望幻想罢了。等自己功成名就之后,自然也容不得别人坏他好事。 “既是如此。”韩青的声音有些发抖,好在她很快止住了,再开口时还是平静淡漠无有波动,“既是如此,想来你已有了打算。” 有这句话交底,就是韩青准备听话合作的意思,尚余并不意外。他收拢手指又松开,似乎在尝试自己能握住什么东西。 “既是如此,楚衍就必须复活,李逸鸣也是用这个借口说服我的。那人前世本来就很了不起了,多种道心皆有所悟,着实是上界罕见的天才。” “且楚衍的神魂虽被打散,附着在许多修士身上,也同样沾染了他们的体悟。培养他复活他,最后再让他复活。如此既能修补天道,亦能获得一枚历经淬炼的金丹。” 韩青沉默了一瞬,尽管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尚余的做法,却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野心与谋划。 “谁若能得到楚衍的金丹,就可为自己铺平天君之路,也省去了打磨道心的时间。”少年殿主一眯眼睛,他摊开手掌,表情不甘又无奈,“之前陈希也答应得好好地,之后他开始搅局,派来了自己的棋子。” “至于结果么,想来你已经知道了。可惜李逸鸣反戈一击帮了那人一把,是执念深重的一魂一魄复活了,修为大增隐患全无,我也没办法啊。” 谁若全盘相信尚余的话,那才是傻子蠢货。韩青从一开始就明白,尚余没有对她说出实情,直至布局收口完成,才把她拖入局中。如果真让尚余谋划成功,必定是那三人争夺一粒金丹,根本不许自己参与其中。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出身散修并无势力,哪比得上太上派玄奇山与陈家呢? 女修长睫一眨,覆住了所有不满不快。她再睁眼时,还是瞳光清澈无有波澜。 “我现在可说出了所有实话,根本不瞒韩道友什么。其实我就根本没指望,楚衍会因你三言两语就乖乖听话。他大可看着李逸鸣深陷危机都不出手,大不了他担下那些因果,这也算万全之策。” “不过呢。”尚余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下,一笔一划写得分外工整,“他动情了,这就是弱点,也是我们的机会。” “李逸鸣那心魔化身,虽有些碍眼十分有用……” 少年殿主正仔细给韩青解释他的计策,就听有人颤巍巍地传音道:“殿主,尚殿主,楚衍杀上门了……” 刹那间,尚余身上那种从容淡定的气魄不在了。 他骤然一拢手指,似能看到空气中雷霆绽放剧烈波动,由此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怕什么,我们太上派有层层阵法看护,从始至终就没人能硬闯进来。传令下去,让化神长老齐聚发动护山大阵,再不济就让炼神长老也出动。” 尚余有条不紊地安排下来,传音的长老也跟着镇静下来,仿佛之前的慌乱匆忙并不存在一般。 唯有韩青知道,事情怕不会那般轻易解决。一个合道真君何等威能,仅靠太上派的护山大阵,也不会轻易解决。 他们至多能将楚衍困在阵中,却无法伤害到他分毫。合道真君极难杀死,这已然是真理是法则。 “好在今天韩道友也在,我们刚巧能解决这件事情。等会楚衍精疲力竭杀入此处后,你我合力出手灭杀此人。到时那枚金丹你我一人一半,并不分给旁人分毫。” 尚余的目光看了过来,是威严非常不容反驳的凛然,已经让韩青稍稍愣住了。 其实她也明白,如果自己没有那件仙器认主,时机又是这样的巧,尚余怕是绝不允许自己参与进来,这件事的好处全会落到尚余手中。 不管能分润到多少,终究并不亏不是?韩青轻轻点了一下头,以此当做誓言立下约束。 少年殿主随手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那串花,他修长手指一抚,剑光闪电尽数依附其上,蓝紫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柔弱不堪的花朵凋零在地,花瓣飘落零星,但尚余掌中却有寒芒向外绽放,一寸寸一分分地外扩拉伸,犹如汪洋好比深渊,幽深浩荡不见底。 好一把剑,优雅轻薄犹如月光。它的锋刃是冷冷的孤傲的,却有种凝而不发的危险气魄,旁人看一眼就本能地开始畏惧害怕。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把剑,韩青淡淡地想。 上次这把剑出鞘之时,纵然尚余只是练虚修士,却斩灭了那人的生机那人的机缘,断了他的通天之路。 如此才有现在的楚衍,才有他们的逼不得已无法谅解。 那是至关紧要的一剑,也是犹如刺客埋伏在旁,一出手必定见血的阴险可怕,时机刚好气势刚好。 这一剑似是开端,也是收尾总结,首尾相连好似一个轮回。 “我就在这等着你,等你向我复仇。”尚余的声音轻而低,似乎他在和楚衍交谈一般。 他的目光悠悠荡荡望向远方,透过云层直落地面。 身在山脚下的楚衍,似有感应地眯细眼睛。他掌中刀刃却未停下,又是漫不经心向前一挥,自有好些符文阵法跟着消失暗淡。 其实楚衍并不相信韩青的话,全是一环套一环的谎言。即便韩青自认诚恳地向他说明一切,楚衍还是心有疑虑。 他自从飞升上界以来,也总是这般不肯相信谨慎小心,大概也是生机骤现不肯冒险的缘故吧。 也是那位了不起的尚殿主实在会使唤人,他掐准了楚衍的心思算准了他的反应,诸多安排有条不紊,引导着楚衍向陷阱里走去。 可韩青找上门后,楚衍反倒无所顾忌了。他索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一鼓作气杀上太上派来。 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比不上楚衍手中这把刀坚决果断地向下一斩,斩却执念斩却阴谋,也斩断了他心中的留恋与不甘。 反正在楚衍来前,已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可巧韩青并不知道,她用敛魂玉来收买楚衍迫使他妥协,着实愚蠢极了。 楚衍再获得简苍那处洞府的所有权后,在洞府最深处发现了好大一块敛魂玉,不知来源亦无来历。 也许那是魔尊大人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也许是李逸鸣的安排,倒也没什么区别。 他小心翼翼取出简苍一缕残魂,放入那块敛魂玉后,楚衍已然没了限制也没寄托,可以放心大胆地全力一战。 不管尚余算无遗策也罢,李逸鸣在后看顾也罢,楚衍只想痛快利落地大杀一场。 韩青胁迫他,楚衍一刀砍了。尚余利用他,那就再来一刀。 刀刀致命刀刀透骨,杀得敌人肉身不存神魂全无,这才称得上扬眉吐气。 楚衍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他顺着太上派那条小路缓缓上前,纵然身遭阻力巨大就快压塌他的脊梁,楚衍都没皱一下眉。 太上派的风景还是秀美如初,就在几百年前,刚入上界的楚衍,也带着点好奇忐忑,走在同一条小路上。 只是那时他有简苍陪在身边,尽管两人并未心意相通,也终究是个同伴不是,好过他此时修为高觉却孤单寂寞。 “叛门之徒,也敢上门找茬!” “好一个堕入魔道之人,你速速跪下认错,尚殿主还能饶你一命。” “跪下,退下!” 真是吵闹啊,乱哄哄的骂声一起涌入楚衍耳朵里,也没让他皱一下眉毛。他只是不急不缓地继续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稳妥踏实,再时不时挥出一刀。 每一刀都砍中了阵法运作的关键之处,符文瞬间化灰阵法威力全无。 主持阵法的长老们先是讶然一瞬,而后他们就惊悚骇然地后退了。谁也不是傻子,都能看出眼前情况如何。 太上派的护山大阵也着实不堪一击,它竟在楚衍的面前瑟缩了颤抖了。层层阵法刚一触到他的身躯,就立刻化为碎屑。 何等威能何等尊严,好像楚衍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君王,万物臣服无有反抗之力。 真是太可怕,也令人心驰神往啊。难道合道真君个个都有如此威严,不张口亦能惊动世间? 化神长老们不断地后退,都没人有心思再说闲话。他们额上有汗眼中是惊骇,就连一贯平稳均匀的呼吸,都跟着乱了毁了。 眼看敌人就快走到半山腰,偌大一个太上派,却没一人能拦得住他,着实丢人着实令人感到耻辱。 正当太上派长老们觉得耻辱又无可奈何之时,楚衍忽然停下了,他手中刀刃一样,眼中笑意荡漾,看得人可气又无可奈何。 那位少年大能容光璀璨气质凛然,他只站在原地,就能让人艳羡赞叹地注视好久,都不肯眨一下眼睛。 何等气魄何等神采,怕是上界都没有几人由此风采。 “其实呢,我本来也算太上派弟子,也不愿与长老们闹得这么僵硬。只要长老们乖乖退去,我就不杀你们,说到做到。” 本来已有死意的太上派长老们,齐齐怔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衍又心平气和地说:“即便是尚殿主,也不会责怪各位长老。你们有阵法依托还打不过我,难道真要和我厮杀不成?我可以在此立誓,绝不毁灭太上派道法传承,也不杀一个小辈弟子。” “毕竟这只是我和尚余的事情,若是牵连到其他人,总归是不大好的,我也于心不忍啊。” 有人颤颤巍巍问了一句:“你说话当真?” “天道作证,如有半句虚假,我神魂俱裂不入轮回。”楚衍笑吟吟地答。 太上派长老们互相看了一眼,竟无一人动作。 第123章 楚衍也并不催促,他又弹了弹手中刀刃,铮地一声回声悠长。 不用仔细琢磨,太上派长老们都觉得自己牙齿一酸,耳根生疼。仅凭这一声回音,也能引得他们心神不宁难过至极。 这人修为高绝远超想象,已然让他们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所谓合道修士,在上界不过寥寥五人,都要太上派开启护山大阵,才能勉强支撑。 若是楚衍有心杀戮,他一刀斩下,太上派长老们怕会立即魂飞魄散。可见这人还是留有余地的,至少他没违背诺言直接杀戮。 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当真叫人十分为难。 一想到他们身后就是整个太上派,有太上派的弟子与千年基业,太上派长老们反倒不怕了。 毕竟他们都承了太上派恩情好处,即便临阵脱逃后能侥幸活着,也避不开因果纠缠。早在他们被尚余吩咐对付楚衍的这一刻,许多人都已心存死意。 沉默寂静了一会,还有人涩着嗓子说:“我等知晓楚真君好意,只是我们责任加身不能退缩。今日我们宁肯与太上派同归于尽,也不会躲闪半步。” 眉目秀美的大能修士微微皱眉,他眸中有光眼角带笑,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流气派,真像个害羞清秀的少年修士,对着谁都是满心善意一腔诚恳。 在场的太上派长老们,可没被楚衍这个微笑唬住。恰恰相反,他们早已绷紧了脊背如临大敌,甚至抿紧了嘴唇。 他们生怕自己不自觉地牙齿打颤,会泄露出他们的害怕他们的怯懦。 修为相差太大,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眼看护山大阵已有一角毁灭,究竟能支撑多久,所有人都不敢细想。 “哦,既是如此,倒也简单。”楚衍慢吞吞地说,“我敬佩各位长老一身傲骨,所以我只毁阵法,不杀人。” 说罢楚衍向前递出刀锋,动作缓慢沉重又一丝不苟,好像他劈开的不是虚幻不真的灵气,而是粘稠坚固有着韧性的某种液体,固执难缠地裹在他的刀刃上。 护山大阵立时有反应,噼啪电光凛冽狂风与灼灼烈火都来了,齐齐扑到楚衍身前,宛如天劫降世令人无力反抗。 乌云笼罩在楚衍头顶,也悄然削去了他的生机他的灵气,却无法磨灭他的刀锋,雪亮湛然的刀锋。 那斩在虚无中的一刀,终于落在了实处,划开了虚空破开了灵气,袒露出深深长长的一道裂隙。 固然没有声响亦无多么璀璨的光火,却成功让层叠密布的护山大阵,光芒殒灭遁入黑暗。 薄而坚韧的一层屏障,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全无征兆。天地之间那种逼仄压抑迫使人呼吸紧绷的威势,也同样烟消云散。 而太上派长老们与这合道大能,真真正正只隔三丈远,不用神识都能瞧清楚衍衣袖随风抖动。 他们这时才知道后怕,免不得心神恍惚地想,万一这一刀没有留情,又有谁能躲开呢?他们岂不是全都血肉模糊,就连神魂都逃不出来。 怎样的刀法怎样的修为啊,足以然他们脸色煞白不知所以。 少年大能嘴唇一扬,露出个舒缓轻快的微笑:“我也曾受过太上派恩典,所以手下留情了。好端端一座山,若是被我砍掉半个山头,那该多难看啊?” “不过仅此一下,别无例外。” 楚衍还摇了摇头,很是为自己骄傲一般。 真是凭空而立的灾劫,几百年前楚衍叛门而去也就算了,谁知他现今卷土重来杀上太上派。 虽说并无人命伤亡,也很足以让他们警惕害怕。难道以卵击石,和楚衍拼个你死我活么? 太上派长老们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偏偏在最后关头又起了犹豫,小心翼翼地踌躇不前,仿佛如此就能避过一劫般。 有人恰到好处地插言一句,刚巧解了围:“长老们退下吧,太上派还要由你们照顾。护山大阵被毁,即便是尚殿主也不会怪罪你们。” “就让我和我的师弟,好好谈一谈。” 说话之人就是李窈兰,蓝衣女修寂寞地立在山巅,越发显得她身形纤细瘦的可怜。若是由李窈兰做决定,太上派长老们倒也能接受。毕竟她是尚余的徒孙,在太上派中地位非同一般,想来她说的话不会有什么错。 有人交换眼神,二话不说转身离去。也有人犹豫不前,声音轻细地小声说:“李长老,我们不能让你独自对敌……” “退下。”李窈兰神情漠然地说,“你们留下来也是碍手碍脚。” 纵然她没有目光催逼,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气魄,刚硬如铁坚韧似剑,哪怕傲骨弯折也不肯屈服。 在这样的气魄之下,其余人也都乖乖服从命令。他们临走时的眼神里,还带着担心犹豫与不舍。 好在楚衍也没拦着他们,他任由太上派长老从他身旁掠过,都无半点反应。楚衍只是紧盯着李窈兰看,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东西,比眼前的女修更有趣一般。 是有趣也是玩味,像在端详一件线条完美颜色绮丽的瓷器,只欣赏她外形之美,而不在意她的内涵她的意愿。 在这样的眼神面前,不管哪位女修都免不得感觉自己被轻贱。 然而李窈兰挺直脊背站在原地不动,就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她就那样平静端然地看着楚衍,眼神中荡漾着悲哀与怜惜,更多的还有不可毁灭的坚韧。 “楚师弟。”李窈兰嘴唇颤抖,终于吐出这三个字来。 “我已被太上派逐出师门,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弟。”楚衍轻轻摇了摇头,当真十分遗憾一般。 “楚真君。”女修立刻变更称呼,这一声真君叫得诚心诚意,无有委屈更没不敢。 少年大能没说话,绯红刀刃在他指间流连晃荡,颜色绮丽分外艳美。楚衍漫不经心地盯着那把刀,又漫不经心地问:“苏青云呢,怎么他没来呢?” “自你离开太上派后,师父就一直闭关不出。” “哦,那就好。”楚衍敲了敲刀背,“毕竟整个太上派,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除了他就只有穆静雅了。若要让我杀他们,我还真有点为难。” 怕是那为难,也只是稍稍的犹豫罢了,不值得楚衍为之改变心意。 李窈兰静默了一瞬,还是好端端地答:“穆师姐未能渡劫,舍弃肉身转世重修,已经足有三百一十四年。” 而楚衍长长地叹息一声,带着点怀念与惆怅,“原来都过了三百年啊,可惜我都不知道。” 他们俩仿佛是闲聊叙旧一般,言语淡淡一切如常,好像楚衍不是杀上山门无人可挡的叛徒,李窈兰也不是孤注一掷看破生死的痴愚。 “楚真君曾经说过,你只想安稳度日,绝不会主动上门寻仇。” “不是我想主动寻仇啊,只因你的心上人算计我。”少年大能手指一弹,刀锋在手冷光在眼,“我人太傻又没势力,思来想去憋屈了好久,唯有一把刀干脆杀上山来,讨要个说法。” 真是好说辞好心思,轻而易举就毁灭誓言,杀得太上派措不及防战战兢兢。 李窈兰抿紧了嘴唇,她一时半刻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呢,也没那么多时间同李师姐耽搁。之前你我的那点情分,早在上次耗得一干二净。你不让开,我可真不留情了。” 谁都能听得出,楚衍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话音中,掩盖了怎样的杀意森然,是迫在眉睫凝而不发的可怖。 蓝衣女修还是没退缩,她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竟眼波荡漾笑了出来,“若能死在你手上,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我为他而死因他而生,天底下不会再有我这般幸运的人了。” 话音未落,李窈兰就觉得她心口一凉,凉如冰寒彻骨,所有气力逸散的极快,温度从指间褪去,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照常理说,一个化神真人本不该这样脆弱不堪,别人一道刀光就能洞穿她的肉身神识。 但所有常识公理,在面对楚衍的时候,又何时起过作用? 眼见自己神魂逸散而出,李窈兰还是怔怔的怅然的。 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谈起,只能缓缓摇了摇头,再轻轻地闭上眼睛。 仿佛一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到当初。 高在云端的大能,缓缓坠落地面,对着瘦不堪满身污秽的她,伸出了一只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就有暖意滋生,也注定了她一生悲苦所求皆空。 然而临死前,看到的还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神情,艳丽轻佻恍如桃花,一眼误终身。 李窈兰重重倒下了,偏偏她整个人还轻得好比一束日光,迅速消散无有踪迹。 楚衍与她擦肩而过,继续沿着那条崎岖山路向前,都没回一下头。 同样漠然的,还有高山之上的尚余。他眯细眼睛嘴唇紧抿,好一会才不快地说:“蠢货。” 简短无情的两个字,就是他给予李窈兰的评价,倒让韩青的心跟着缩了一下。 尚余如玉手指一寸寸拂过剑身,还继续刻薄无情地评价道:“以卵击石,再愚蠢不过。楚衍明摆着不想杀人,她还非要凑到跟前去,白白赔了一条性命。” 那明明是求而不得痴恋太苦,干脆求个解脱吧?韩青想要说些什么,又只能颓然垂下了眼睛。 身为女修的她,自然理解李窈兰的求不得与百般悲苦。 所有辩解的言语都显得太苍白无力,面对修无情道不为外物所动的尚余,哪怕是一条性命也无法打动他。 何其相似,又是何其不同啊。 韩青把自己的回忆自己的经历揉碎了细看,都只发现同命相连四字,说不出唯有强行吞下,滋味也是苦涩难言的。 女修忍不住去看尚余的脸孔,还是眉目如画分外冷静,冷静得可怕冷静得让人暗恨。 尚余冷声吩咐道:“练虚长老们不用出动了,我已然估算出楚衍实力如何。你们死守山门即可,免得其他不速之客趁虚而入,到时也好通知我一声。” 他似是才注意到韩青的注视,眉尾上扬干脆地问:“怎么?” “无事。”女修想了好久,唯有用这句话来应付他。 接下来好久,都没人说话。 他们默默注视着楚衍徒步上山,姿态悠闲不慌不忙,像个游山玩水的贵公子,而非即将与人死斗拼杀的修士。 楚衍顺着山路向前,早有细细竹叶随风晃动落在石阶上,荡漾出好一片涟漪。 这段路他在幻境中见过一次,又切身实地走过一次。那次是尚余交付给他任务,也改变了楚衍命途。 只此之后,他的命运倾颓径自下行,无法改变无有侥幸。 少年大能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径自转头望向天边。 夜色深沉如幕,天边唯有一轮金黄明月,月轮皎洁又明亮。那月光落在地上,倒像是沾染了血腥一般,红得诡异红得不祥。 白墙青瓦的一处院落,就坐落在山顶,映着月光鬼气森森,不像大能修士的居所,倒像是某处早已破败滋生阴魂的宅邸。 倒不知尚余为何有这等趣味,好像他整个人都与黑暗隐秘的暗夜分不开,不敢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 大概也是尚余懒得掩饰了,竹林有风杀意如铁,但凡有杆子的人,都能体味的到那种森然杀意。 楚衍忽然惆怅地吐出一口气,他并不是害怕瑟缩,而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有杀意的何止是尚余一人,自己同样心跳如鼓耳边轰鸣。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热血沸腾,都无片刻安闲。 那股恨意是深深铭刻在神魂中的,仿佛楚衍接受了魂片粘合修为大增,也一并记忆复苏情绪满涨。 小小的一颗心险些再也容纳不住,欲要破裂亦是暴虐,想要迫不及待地发泄而出。 是了,就是这种感受,楚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 他当时是与魔尊相处时,偶然会有这种不明所以的恨意。有此甚至狠狠咬了简苍一下,还未善罢甘休。 楚衍本来以为那是他的心魔,后来才发现那只是神魂中残存的恨意罢了,积淀在神魂中快要爆发,一把火就能烧得他理智全无。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之前楚衍见尚余时没有这种反应,大概是因为他即便记忆全无,也知道掩饰与伪装。 唯有时机合适修为恢复,那股恨意才会猛然爆发烈烈燃烧,烫得楚衍按耐不住神魂如火。 即便他即将踏入尚余的洞府,也不见楚衍面上有何犹豫之处。 他一迈步向前,周围昏黄月色竹影晃动,就跟着猛然颤抖一下,似能听到声响咯吱尖锐鸣叫。 第二步同样走得稳,亦让幻境崩裂显出白昼,细密日光从缝隙投入,光明遍地驱散黑暗。 随着楚衍一步步向前,竹林月色的景色也一步步崩溃,竟毫无反抗之力。 等楚衍终于走到山顶时,发现尚余早在山顶等着他。 少年殿主眉目含光笑吟吟地靠在栏杆上,遥遥冲楚衍招了招手,似是一切如常。 还是那处清雅寂静的小亭,溪水潺潺鸟鸣啁啾。只是这次多了个神情淡然敛眉垂目的韩青,轻轻坐在一边,似是根本不愿看他们俩一眼。 好自在好逍遥,然而楚衍也不是过去的自己,尚余更不是当初能操控自己命运的大能。 楚衍静静望了一刻,不慌不忙走到尚余对面坐下。 不等他开口,尚余就开始皱着眉抱怨了,“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人,前来拜会主人,居然还拆别人家房子。我要是不高兴了,直接把你轰出去,让你再也不能上门闹事。” 虽然尚余语气不悦是在抱怨,他又将一盏茶推到楚衍面前,诚意十足让人分不清真假。 楚衍也没犹豫,他伸指推开了茶杯,垂着眼睫淡淡道:“那也要看,尚殿主是否有那个本事把我轰出去。” “我想与你追忆一下过去,你都不肯陪我,真是令人惋惜啊。”尚余声音低微地答,有点心酸有点难耐,搔的人心底痒痒。 “有什么可说的,是说两位联合大能追杀我,还是说你步步算计我,让我落得今天这等地步?” “怎样地步,你成了合道真君。”尚余反问道,“我当初可没骗过你什么,一切要求也都全应验了。对你来说,这可不就是一场天大的造化么?” “一步登天成为合道大能,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又哪会觉得可惜。” 楚衍唇角一抿,嗤笑道:“对别人来说是造化,对我而言是灾劫。我已经舍弃了前世神魂尽碎,你还要生拉硬扯把我拼回来,就为了你的野心你的前程。” 咔地一声,尚余捏碎了白瓷茶杯,他的面容上没有笑意唯有一片冷然。 “大概没人知道,我有多期盼你早早死去神魂全无。当初你死后,怕是想不到我有多快活多自在。压在我头顶千余年的大石终于没了,处处比我强比我优秀比我更多人爱慕的楚师兄没了,谁会不高兴呢?” 忽然间,尚余嘴角绽出了一抹笑意来。 他瞳孔晶亮活像个孩子,笑意欢快又天真,透着股艳丽的恶毒,“楚师兄,你固然惊才艳绝让人叹服,却也风头太盛惹人记恨。而你呢,从来不屑掩饰也不懂避让。” “我不如你也就算了。就连师父掌门其余大能也不如你,他们怎能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踏脚石?最后你落得那般结局,难道自己心中不清楚为何么?” “不清楚。”楚衍说,“我向来愚蠢得很,从不想得太多。你们勾心斗角打压贤才的时间,我都在潜心修炼无有分神。” “哦,那我就当你真不知情好了。”尚余眼皮不抬,又专心致志地抱怨,“可没了你,上界还是好好的,太上派反倒兴许多。就连李逸鸣,都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根本没为你悲戚分毫。” 楚衍针锋相对地讥讽:“你若死了,也是同样情形,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可惜的是,最后一个会为你的难过的人死了,是我亲手杀掉的。”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仿佛楚衍意欲打破尚余的平静,看看他完好表层之下,内在可是千疮百孔无有完好之处。 尚余不为所动,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她也没用了。” “可就在你死去的几千年里,上界都跟着天翻地覆了,甚至都没人记得你的名字。反倒是你自己创立的《虹卷真诀》这门法决,在太上派发扬光大,你也变相地留名千古了。” “哦,这倒也挺好。”楚衍痛快利落地一点头,“可惜那门功法要求太多,普通修士根本无法修炼,肯定在藏经阁吃灰了几千年。” “毕竟天生九窍全通的修士数量稀少,几万个人里也不出一个啊。”尚余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楚师兄向来惊才艳绝,自创功法自辟道心,做什么事都要出类拔萃高人一等。”“总比你好,资质平庸心计百出,就算成了合道修士,也不能淬炼道心以身合道,还要眼巴巴指望我这个师兄。” 这两个合道真君,好像根本不估计什么面子,吵起架来幼稚得像凡间孩童。 韩青什么都没说,她就独自锁在亭子一角,看那两人吵架斗嘴,一切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第124章 白衫绿裙的女修垂头抱膝,她没有注视着那两人,韩青的目光望向了碧蓝如洗的天空,回溯追忆起了过去的时光。 过去的时光多好啊,每一寸都是熔金璀璨的,从指间滑落时都是轻快干脆的,如流水般无法捉住。 那时事态还未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固然那师兄弟间有不快有分歧,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拼个你死我活。 韩青只需羞怯地把目光投诸在尚余身上,稍稍注视一刻,就心虚怯懦地移开眼睛,什么都不用顾忌什么都不用想。 怎么突然之间,几千年时光眨眼而过,状况就残酷可悲到了这般地步呢。 合道女修想不明白,她睫羽低垂目光沉暗,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声音喑哑低沉,带着股悲凉感怀的意味,如琴弦崩裂尤有颤音。 歌声入耳,也让争辩不休的两人顿了一顿,他们俩的目光或是阴郁或是怀念,复杂难明分辨不出。 熟悉的音调,一入耳就唤起了旧情。 过往似潮水来袭卷入空间,有气味亦有重量,游鱼般游荡徘徊不去,亲昵地凑到每个人衣角鬓发上,不肯退缩不愿离去。 唯有一片寂静瞬间蔓延开来,如被冻结似被冰封。韩青也被这寂静震慑了,她颤抖一下之后,终于回过神来。 奇异的寂静被打破了,尚余眸中怀念不舍的光亮也消失不见。 他伸手让掌心碎裂的瓷片坠落在地,再一脚踢开,动作都带着阴狠不快,“想来楚师兄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与我叙旧。” 天底下也没这样叙旧的道理,楚衍孤身一人一把刀杀上门派,一人不伤却让偌大的门派中无人敢应战。 尽管尚余语气中听不出有杀气,天色却有了变化。风和日丽的一片天空,有了阴云有了雾霭,薄薄一层遮蔽了太阳。 无有日光透出,世界就显得朦胧缥缈而有杀意。杀意如刀似风,紧贴着人的肌肤喉管擦过,惊起一片寒意。 “的确不是叙旧,我这次来,只为向你讨要个说法。” 楚衍把瓷杯落在桌上,轻轻一下却重若千钧,那股沉郁胁迫的杀气,顿时为之一寂,“本来我都想得挺好,你们不来找我,我就安安静静闭关修炼,权当世上没我这个人存在过。” “但你计划周密不许我挣脱,又捏住了我的短处。我思来想去无有办法,既然我不甘心束手就擒,就唯有拼尽一腔热血满腔孤勇,来向你讨个说法。” “楚师兄是来讨个说法,还是来报仇雪恨?”尚余孤冷不逊地插了句话,他嘴角一扬笑得讥诮,“怕是你恢复记忆的那天起,就想着报仇雪恨,再把我这幕后黑手千刀万剐,如此才是当初快意恩仇的你。” 一只冷眼旁观的韩青,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绯红润泽的唇瓣被牙齿咬住,咬得没了血色苍白变形。 真不知道这样的话,他憋在心中已有多久,几百年上千年?还是从楚衍死去的那刻起,耿耿于怀不肯忘记。 楚衍被这句话激了一下,眉心也有了皱痕。片刻过后,他才漫不经心地答:“随你怎样说都好,我何必在乎你信与不信。” 只此一句话,斩断了他与尚余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丝线崩裂瞬间化灰,坠落在地都无声响。 少年大能修长手指一紧,他提起了绯红短刀,刀刃直直斜指向外,“我上辈子的确不算什么好师兄,年少轻狂又不懂体贴,逼得你黯淡无光心思沉暗,因此起了杀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难道楚师兄在下界历经劫难,终于学会了原谅体贴?”尚余不由讥讽了一句。 他腮帮鼓动似在忍笑,然而无用,不一会尚余就咧开嘴唇嘿然笑出声来,“这种假惺惺的话,亏你能说得出来。” “我不原谅,我为何要原谅?”楚衍面无表情地答,“抛开前世还有今生,仇上结仇无法化解。过去之事,必有了结。” “好,必有了结。”尚余眉开眼笑地回,他手指一勾剑光出鞘,冷然光芒紫电交加,激起了好一片灵气荡漾。 剑尖向外锋芒在手,也激起了尚余的斗志与信心,他冲一旁呆立的韩青一点头说:“还请韩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声呼唤过后,女修才痴痴缓缓地有了回应。她黑亮眼睛都是呆滞的,似两颗雾沉沉的珠子,好一会才有了神采目标。 韩青没有回答,她只是缓慢地点下头,仿佛她这颗头颅似有千斤重。 既然答应了就好,以一敌二且有仙器压阵,如此就算十拿九稳。 尚余轻缓从容地笑了,又一字字说:“希望楚师兄不要介意这点,我们以多欺少,也是迫于无奈啊。” “纵横天下无有敌手的楚师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楚师兄,谁见了不害怕不心悸?” 楚衍伸指一抚刀锋,他手指擦过的地方,都有寒芒冷光绽出,“随你。” 这两字话音一落,刚才微阴稍暗的天空,已然彻底地黑沉下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雷云密密聚集,被风推着一涌上前,不一会就笼罩得方圆万里无有日光。 风气云涌惊雷炸响,咔嚓嚓的雷鸣声直直灌进耳朵里,炸得人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捂住耳朵。 太上派外齐聚的长老们,也都免不得齐齐抬头望向天边,他们的目光中带着惊惧与惶恐。 这一战非同小可,楚衍来者不善杀上门来,他们倒不知尚殿主能不能取胜。若是尚殿主胜了还好,若是败了…… 已然有人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突如其来的异象,不只让整个太上派跟着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万里之外的玄奇山上,白衣修士闭着眼打坐,如同一尊石雕般线条完美,无有生气。 他已经这样坐了很久很久,此时忽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李逸鸣目光一扫,就落到了天边,阴云密布雷电交加,似有好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三股庞大可怖的气息直冲天际,一股青白一股蓝紫一股赤红,缠斗不休互不相让,激荡得天边云气错乱不清。 韩青,尚余,楚衍。李逸鸣不用细想,就知晓三股气息来自何人。 怎么会,楚衍为何如此莽撞,一个人又无帮手,就冲上了太上派?多蠢多傻多冲动! 白衣修士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抖衣袖立刻起身,可想了片刻之后,李逸鸣又缓缓地坐下了。 既已成局,尚余定有周全准备,绝不许外人打扰到这场对决。纵然他杀上太上派再破开阵法,最后怕也晚了。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一直在犹豫徘徊,不知该以何等面目怎样心态面对楚衍。 于是就这样逃避不前,不想碰面虚度时光,直到这残酷现实让李逸鸣骤然惊醒。 大概从始至终,他都是这样无能为力的。 沉默着听那人谈话看他意气风发看他眉目绽光,而自己呢,永远置身事外无有勇气。 长长睫羽抖动一下,覆住了那双悲哀难过的眼睛。脆弱与孤独只如蝴蝶般停留了一瞬,李逸鸣再抬眼时,仍是目光冷澈无有悲戚。 短暂的惊动之后,他还是一尊无表情不会说话的石雕,就连眉毛都不会因此抖动一下。 太上派,清寂院落满是风声涌动,肆意暴怒撕扯一切,卷得三人袍袖飘荡杀意凛然。 他们三人谁都没有动,周遭的一切景物却是模糊的晃动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一道道深黑裂痕缓缓绽出又迅速收敛,依稀可见千万点星光闪烁其中,飘忽玄妙如有灵气。 嗡然声响四处蔓延,一声比一声更短促,搅得人脑袋生疼神魂震颤,似乎血肉灵魂都要被这暴虐声响撕碎扯烂。 天边也有云气狂乱,刚刚凝聚成形又瞬间被瞬间撕烂,反倒显出了阴云下的天空,是诡异的血红青白蓝紫,三色交织互相排斥,时而聚合时而飘荡。 渐渐地,三种色彩有了分别有了变化。蓝紫主动与青白凑到一块,齐齐前进碾压,逼迫得血红只能蜷缩在天空一角,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茫。 无数修士都见到了天空中的异象,他们蜷缩在洞府中,都不敢放出神识查探情况,唯有躲躲闪闪凭借肉眼望一望状况。 轰地一声,远处传来了震动声响,竟激得大地震颤房屋晃动。 绝不可能是地震天灾,但凡有灵识的修士都能分得出,那是大能修士斗法时的余波震颤,动摇了大地余波蔓延千里。 在哪,是谁,为何? 每个人心中都有数不清的疑问想法,但他们唯有抱着头牙齿打颤,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都不知如何分辨明了。 以往也曾有练虚修士斗法,打得天昏地暗万物无光,然而都没有这种令人害怕的异象。 那些斗法只是浮于表面的,似被风吹皱的池塘水面,瞬间就能平复。 唯有这次震颤,来得格外激烈又令人害怕。好似他们身处的这方世界,都被盛在一个浅浅窄窄的小碗中,碗口碎裂水流向外,时刻都有毁灭的危险。 稍稍停息过后,又是第二次震颤来了,晃动得所有人都站不住,他们颓败无用地倒向地面,甚至久违地嗅到了咸腥的血腥味。 那股血腥之气蔓延在鼻端,久久不肯消散,更让他们心中惶恐无所依从。哪里来的血腥气,该杀了多少人性命,才会化为实体,让他们都有所感知? 许多人嘴唇颤抖面色苍白,他们已然在想,自己何时会死因何短命,莫名其妙就被卷进这等灾劫中,谁不觉得憋闷委屈? “楚师兄,你为什么要逃呢?”尚余不轻不重叹息了一声,“你看你,往哪躲不好,非要逃到这处小千世界里,害得一整个世界的凡人都因你送了命。” 已然无人能看清他们三人的身影,唯有三道流光飞速流窜显现,时而碰撞时而交错,一道道余波都自此荡漾开来。 悄然平息片刻后,整片天空都跟着炸裂了崩坏了,没有太阳也没有月光,流火如雨落向地面,大地瞬间分崩离析。 不管是凡人的城池还是秀美山脉,在这巨大灾劫面前,全都无力抵抗,脆弱得宛如一捧流沙,松开手后就无法聚揽成形。 无数凡人惊恐莫名地跪倒了,不论皇帝平民抑或乞丐。他们诚恳地祈求真心地忏悔,只求自己能活下来能躲过这场灾劫。 然而无用,第二道剑气来了,撕裂苍穹斩碎大地,整个小千世界也瞬间分崩离析,好似啪地一声炸裂的琉璃珠。 楚衍险而又险躲过了第二道剑气,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竭尽全力地逃,不管不顾也不想太多,可他的听力未受影响,还听得到尚余遥遥的讥讽话语。 “这是因你毁掉的第三十六个小千世界,万千生灵都为此神魂俱灭,难道楚师兄就不觉得愧疚负罪么?” 尚余缓慢低沉的话音中,透着股格外凉薄的残忍,“你以前不是最心善不过么,就连与他人斗法时,也要选个僻静之处,唯恐牵连到其他人。” “为何楚师兄忽然就变了,非得拖累着万千众生跟你一块遭殃。你若早早束手就擒,我也不想多造杀孽,毕竟是好大的因果罪责啊。” 说完话尚余还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点哀怜与悲伤,更让楚衍眯细了眼睛。 杀人者一边轻松惬意地毁灭世界,一边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他,真是虚伪恶心令人作呕。 是啊,他险些忘了,尚余就有此等手段如此心机,总能让事态不自觉地向他倾斜,最后轻而易举掌控全局。 索性都是奋力一搏,从始至终楚衍也没想过束手就擒。然而他也免不得想,万一这次真失败了,那可真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如此因果与重大罪孽,全会被尚余推到自己身上,魂飞魄散都算最轻的惩罚。 毕竟天道殒灭秩序不全,强者为尊不容他人反抗,就连因果报应也迟迟不来,真让人觉得心灰意冷。 楚衍嘴唇一抿,眸光短暂地沉暗一瞬,再抬头时还是毅然坚决无有犹豫。 反倒是尚余有些厌倦了,固然他的这把仙器威力巨大非同一般,却始终扫不到楚衍,不能将其一下杀灭。 明明尚余已经封死了那人的生机与退路,楚衍偏偏能在不可能之处辗转腾挪,硬生生破界而去遁入下一个小千世界。 真是不明缘由也搞不清他的想法,楚衍和他刚一交手,蓝紫剑光就轻而易举粉碎了绯红刀光,甚至韩青都没来得及出手。也正是那一下迟疑,导致了现在的诡异状况。楚衍借助那一击之力破开的空间裂隙,一拧身就主动遁往下界,速度飞快又毫不迟疑,着实让人恨得要死。 有时只差一丈,尚余就能戳穿那人的肉身与神魂,却还是让楚衍逃掉了。一开始只是为了泄愤,尚余劈碎了整个小千世界,成功看到楚衍身形一滞。 原来他也有犹豫也会心疼,为了那些蝼蚁般的下界凡人,真是可笑而令人惋惜的悲悯之心,几千年过去了,都没变过。 尚余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个师兄心肠软的不可思议。 面对与他针锋相对之人时,楚衍的刀光向来锋利毫不犹豫。可一旦牵扯到其余无辜之人,楚衍就开始踌躇犹豫。 这秘密其他人都瞧不出来,唯有跟随他最久的尚余方才了解。可惜他刚才故意说出那番话,也不见楚衍心神紊乱大受影响。 大概他还是难过的,只是不甘心也不情愿,由此才不愿露怯。 无趣,着实无趣。少年殿主又是一皱眉,剑光荡漾挥斩而下。啪地一声,又是一个琉璃般干净清透的小千世界毁灭了。 刚开始时尚余还会有点感觉,慢慢地他就越来越迟钝,哪怕再多生灵因他殒灭,尚余都觉得像戳破了一个肥皂泡。 对自己而言是如此,对那些凡人来说,也是这样吧?他们短暂仓促地结束了一声,无有悲戚也不明缘由,说来也是一种幸福。 如此一想,自己反倒帮了这些凡人一把,他们倒应该感激自己。 尚余悠悠荡荡吐出一口起来,他又向一直紧跟从未出手的韩青说:“韩道友,你冷眼旁观了这么久,总该出点力气吧?” “不管你夙愿为何,我总能替你达成。” 沉默不语的女修,嘴唇翕动片刻,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明知自己的奢望不会成真,倒是宁肯怀抱着满满的期待思念,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开口说话。 白衫绿裙的女修咬了咬嘴唇,她手中紧握的那支笔,虚虚实实画出了一条线来。 笔触一落到空中,却有了酣畅淋漓的墨迹,瞬息之间化为一堵严实厚密的墙,牢牢挡在了楚衍面前。 那堵墙刚一成形,韩青的面色就变得惨白无光,是瓷器碎裂已有裂痕的触目惊心。 十大仙器之一的生花笔,落笔生花由虚变真,只此效用就是非同一般。 它的作用非凡超乎想象,修为越高,威力越大。灵石功法各类奇珍异宝,修士想象中出现过的各种渴求之物,都能一一化为实体,无有例外之处。 然而生花笔有个坏处,它动用之时却会抽干主人所有灵气,不管你是练气修士抑或合道大能,都无有例外。 韩青驾乘的云光,也因她经脉中灵气被抽干,立刻就开始缓缓跌落下坠。 即便女修已将丹药放入口中,终究还是有些来不及。她将目光投诸在尚余身上,只是那人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尚余脸上有笑容眸中有寒光,他掌中剑气吞吐无坚不摧,短暂瞬间就交织出一张密密剑网,每一道剑光都对准了被阻住去路的楚衍。 于是女修就缓缓地开始下坠,向着大地向着云下。她的神情都是静悄悄的,没有说话也无有声音,生怕惊动了尚余。 没有关系,只是他刚才疏忽一刻罢了,韩青在心中拼命劝服自己。 毕竟尚余也知道,她既是生花笔的主人,就会随身携带能够补充灵气的丹药,根本也不用担心什么。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尚余是这么个冷漠无心肝的人,事事冷漠唯有执念深重。既是如此,也不必觉得悲戚。 诸多借口都是苍白无力的,可韩青稍微想了一刻之后,她仍能微笑还是淡然以对。 很快韩青的笑容就凝固在唇角上,被高墙拦住去路的楚衍,一拧身骤然跌落同样下坠。 他不管暴虐追来犹如凶兽的剑光,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韩青,嘴角扯出冷硬弧度。 是报复的微笑平静的微笑,算尽了韩青的去路归处。楚衍掌中刀光一闪,轻薄绯红的刀光跳脱而出,刹那间就洞穿了韩青的肉身。 第二道追来的刀光,搅碎了韩青的神识,也让她的思绪停滞了。 谁叫她灵气衰竭无有防护,谁叫她全心全意地相信尚余,谁叫她猜错了想差了? 合道大能天道无法毁灭,唯有自相残杀方能性命全无。韩青的神识碎裂前,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都没传进尚余耳朵里。 唯有她手上那根生花笔,熠熠生光完好无损,静静地悬浮在空气之中。 楚衍在向着云下坠落,他背后剑光灼灼逼迫而来,凝聚成黑蓝深紫的一道电光,已然化为一条须发皆怒的巨龙,意欲将他一口吞下。 第125章 躲不过了,必定躲不过了。也怪楚衍太记仇而无大局观,他拼死一下杀了韩青又有什么用,反倒把自己推入绝境之中,都无转折余地。 尚余眼中光芒跳动。 他没有片刻停歇,掌中长剑翻转,剑尖直直向外划去,又是好一波剑光狂乱袭来,锐不可当瞬息万变,倒让那条巨龙更加威猛非凡。 如此一来,事情就结束了。过去的嫉妒不甘艳羡,现在的冷然愤怒沉寂,全都结束了。 尚余淡淡叹息了一声,竟有些惆怅难言。他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为楚衍。 快要坠落云端之下的楚衍,仍是面无表情。明明那条巨龙已经触到了他的衣角,也不见他有何惊惶不安。 恰恰相反,楚衍眸光沉静冷凝得可怕,无有忧虑更无畏惧。他轻轻抛出手中刀刃,绯红刀光亮得刺目亮得灼眼,划出一道曲折蜿蜒的弧线。 看似柔弱无力的一击,却将剑气所化的巨龙拦腰截断。好似已经注定的结局,无有意外也不能更改。 刹那间,躁动不安的灵气平静如初。天色澄净碧蓝如洗,没有云朵只有月光,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幻梦,一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见了。 尚余真有些吃惊了,他眼睛倏地睁大了一圈,还来不及反应,又一道空间裂隙悄然绽开,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楚衍。 好心机好忍耐,他倒要看看,楚衍还能逃到哪去。尚余鼻翼翕动,终于将心中微弱的恼怒熄灭了。 少年殿主并不犹豫,他闪电般紧随着楚衍钻入了裂隙之中,步步紧追不肯放松。 可尚余刚从空间裂隙中钻出半个身子,就觉得浑身上下猛然一沉,让他一颗心也跟着狠狠坠落在地。 坠落过程是猝不及防的,好似忽有一把冰冷锁链游鱼般钻进了尚余的经脉之中,封锁了他的仙窍他的灵气,严密合拢无有缝隙。 任凭尚余神识挣扎再竭力呼唤,都无唤醒那些沉睡的灵气一丝一毫。他被困锁在这具躯壳之中,举手投足中都觉得自己笨重而无能。 原来自己没有了一身修为,就成了蝼蚁般的凡人,孱弱无力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凡人。 尚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慌的神色,些微一点却火一般迅速蔓延,让他的瞳孔中也是火焰般的惶恐惊惧。 他看到自己在向下坠落,从云端坠落。这处躯壳太沉重,区区凡人并无灵气支撑,如何能驾驭云气? 一切变化都来得太邪门,快到尚余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仔细思索。他就这般坠落,与楚衍擦肩而过。 瞬息之间,尚余看清了楚衍的表情是淡定的平静的。他还好端端地站在云霄之上,任由尚余跌落尘埃都没有丝毫反应。 怎会如此,究竟是什么古怪的术法,又或是阵法?尚余脑中有千百个念头一涌而来,又被他自己极快否定。 最不可能的一个结果,鲜明地跳动到他思绪之中,瞬间压下了所有想法。 不对,是这处小千世界有古怪。自己修为被封无法感知到灵气,全因他身处这处古怪的小千世界之中。 困锁在他神魂躯壳之中的,并非是什么术法符箓,而是一个人的执念与意志,胁迫着裹挟着整个世界,视他为异端。 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灵气,都主动避开了尚余,对他视而不见不听他的命令。 最不可能的事实,也是最接近真实的答案。楚衍就是这处小千世界的主人,天地万物灵气造化,自然全都听从他的命令。 难怪楚衍一路逃窜,不硬拼也不死扛,他只为了把尚余引到自己的主场,就势干脆利落地解决自己。 真是没想到啊,尚余在上界琢磨了千百年思索了无数次,想要彻底炼化一个小千世界而不可得,他就下意识地以为都是天道残缺的缘故。 自然自己不行,想来其他人也并不无例外。谁想刚刚复活几百年的楚衍,又有此等能为,还是一样的惊才艳绝不给他人活路。 任凭自己花尽心思手段,比不过还是比不过。楚衍已然成了时刻笼罩在他心上的阴影,消磨不去夜半入梦,就势活生生的梦魇。 尚余嘿然一笑,倒有几分认命顺从的意味。 他再也握不住那把长剑,无有灵气灌注,仙器也不肯听他使唤,悠悠荡荡悬浮在空气之中,都不肯随着尚余一同跌落地面。 好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摔个粉身碎骨,倒比落在楚衍手上要好得多。 毕竟他们之间结了仇,谁知楚衍会用怎样阴损可怕的手段折磨自己。干脆就这样摔得血肉模糊,什么都不剩,也许真是最好的结局。 少年殿主忍不住闭上眼睛,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就像他当初第一次驾驭云气时的感觉一般。 而后尚余听到有人接近了自己,楚衍衣袍当风气度凛然,从空中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拽住了尚余的衣襟。 力度不大,却刚巧掐得尚余心口紧涩差点喘不过气来。心肺都似铁铸得一般,每一下喘气呼吸都要用尽浑身上下的力气。 纵是如此,他也不愿眨眼不移开视线。败了就败了,他总要好好记住仇人的模样,铭刻在心绝不肯忘。 “尚师弟。” 轻轻的一声呼唤,顿时让尚余呆住了。他好似亲眼见到时光逆流的情景,一切宛如当初无有变更。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秀美清丽没有瑕疵,映着薄薄的金色日光,漂亮璀璨无可比拟。 还是当初的模样,还是当初那个人。他微微抬眉嘴角上扬,就是风华万瞬间绽放。 尚余也记得,他第一次驾驭云光的时候,不通窍门动作笨拙,刚起飞十丈就从空中跌落地面,也是师兄险而又险拉住了他。 回忆潮水般席卷而来,顷刻让尚余声音沙哑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兄。” 那两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尚余立时清醒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挣开,又被楚衍牢牢掐住衣襟,动弹不得十分难过。 怎么能认输,为何要认输。从始至终,尚余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甚至为自己的漠然果决而感到骄傲。 他人动情尚余嗤笑,别人难过尚余无感。天底下哪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也没什么念念不忘记挂在心的情。 可到了现在,尚余才发现他也是区区一个普通修士,俗念未绝无有侥幸。 看似永无止境的坠落,也有结束的时候。尚余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哪怕他浑身上下都是尘土,也没有反应。 楚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就是胜者模样令人厌恶。尚余索性闭上眼不看他,任凭那人在他身边走动踱步,都无反应。 唯有尚余才明白,他有多不甘多懊恼。密密麻麻的恶念咕嘟咕嘟冒泡,无法消除更不能抹去。 纵然尊严要告诫自己,哪怕死也要死得大义凛然。可真当所有手段后路都全然无用之后,对死亡本能的畏惧又重新占据上风。 他不愿啊,他不想啊。处心积虑修炼了几千年,没有闲暇休息也不肯停歇片刻。 偏偏就要抵达山巅之时,忽如其来的巨力迫使尚余骨骼尽碎,再也无法继续向上。 他只能像条有气无力的狗般趴在原地,纵然眼中还有光芒,心中亦有野心未能扑灭,也都于事无补。 尚余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由此才不让眼泪落了下来。 不,其他人看到都好,尚余独独不想在楚衍面前哭泣。 若是他哭了,恰巧证明了他的无能。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追的上楚衍,那人永远遥遥在前只剩背影,从来不肯因为谁的呼唤而稍稍停下脚步。 他狠命地咬了咬牙,一股脑从地上坐了起来,阴狠地毫不掩饰地瞪着楚衍,想将他生吞活剥狠狠掐死。瞧见尚余此等模样,楚衍的反应格外平静些。他同样坐在尚余身边,语声平静眼中还有笑意,“比起你之前假惺惺的模样,我倒喜欢现在的你。” “毕竟你我之前认识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恶狠狠地瞪着我,所有心绪全不遮掩,就差指着我的鼻子说,有一天定要碾过我让我在你后面吃灰。” 尚余根本不领情,他冷冰冰地答:“我一向比不上你,哪怕竭尽所能用尽手段,还是如此,这有什么奇怪的?” “师兄是云间高月光芒万丈,所有人都及不上你一分一毫,就连我也不例外。我越是仰起头看着你,就越是不甘心不情愿。你落得那等下场,全是你活该!” 刚说完话,尚余就笑了起来,阴森森带着寒意的笑,似能让周遭的空气也跟着凝成冰。 努力是无用的,谁叫世上有师兄这种天才人物。 尚余费尽十日学会的术法,那人短短一刻就能融会贯通,毫不费力轻松极了。有时尚余为了讨人欢心,需要小心翼翼地周旋,哪怕委屈了自己只能忍耐。可师兄呢,他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看不惯的事情就拂袖而去,旁人反倒要称赞他一声孤冷高洁。 刚开始时,尚余觉得无比沮丧,也觉得十分可怜。他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何有这种人,师兄越优秀,就反衬出他黯淡无光资质平庸。 如此几百年过去了,偌大一个上界都知道太上派出了个优秀至极的天才弟子,已然盖过了所有人的锋芒。 名声大有好处也有坏处,慢慢地,尚余就发现,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自己一个。不管是师尊掌门抑或其他前辈,明里暗里都开始对楚衍不满。 这就是机缘就是机会,而尚余借此时机,狠狠把师兄踩在脚下。 他自以为成功了,谁知命运骤然转折往返,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诸多事情回味起来,倒让尚余找回了当初的感受。他毫无顾忌地望向楚衍,眸光中满是锐利光芒,“哪怕你今天杀了我,我也要说,我不后悔。” “可惜我再处心积虑,现在还不是落在你手上?”尚余咬着牙一字字说,“天道向着你万物向着你,所有人都向着你!” 尚余真是快要疯了傻了,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肆意发泄着心中的憋闷不甘。 谁比他还可怜,百般努力之后还是一切成空,都无回转周折的余地。 所谓天道命运好像总是这般捉弄他,高高捧起再狠狠摔落,好一地凌乱碎片。 “我苦苦修炼了几千年,都无法彻底炼化一个小千世界,只能创造出空有表象而无生命的伪物。而你呢,不过几百年时光,就炼化了一整个小千世界。” “天地万物都听你号令,甚至能帮你对付敌人,这感觉一定美妙极了吧?” 尚余直直地看楚衍,眼睛一眨不眨,非要逼问出个答案才甘心。 楚衍静默了好一会,才悠悠缓缓地答:“不,你已经赢过我了。我刚才硬拼不过,用了点小手段才侥幸取胜。” 他伸手抓起一把尘土,摊在掌心仔仔细细地看,“我在这处小千世界中,度过了数不清的轮回转折,每一世都不得善终,从无一世能活过二十岁。” “别人爱慕我憎恨我,而我一无所知麻木不仁,倒像是行尸走肉。” “这怕是李逸鸣的手段吧,你应当怪他。”尚余眯着眼睛笑,“他用那种邪门术法好不容易保住你的一魂一魄,你因此受些磨难也实属正常。” “大概等你杀了我之后,亦会杀上玄奇山,把他也一并千刀万剐不留后患吧?” 楚衍不理这句挑拨离间的话,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这其中寄托了我的执念,我的不甘,我的愤恨与颓然。由意气风发到接受天命顺其自然,磨平棱角,你大概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时间。” “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明白自己因何不满觉得不甘,甚至连仇恨都忘得一清二楚。哪怕我无意中炼化了小千世界,我都是修为恢复之后,才逐渐明了。” 他的目光与尚余一碰,似有火光迸溅而出,“若是换成你,你愿意用这样大的风险,换取这小小的一线可能么?” 尚余因这句话愣了愣。他不敢想象,神魂在轮回中逐步磨灭,遗忘了过去遗忘了执念,该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尚余,那他又是谁呢?不知自己的性命,终日茫然惊慌无措,永远循环往复着同样的宿命,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那样无助的可怕的岁月,更胜过千百种酷刑折磨,已然让尚余哆嗦了一下。 就算侥幸重返上界,谁又能保证,自己重新修炼之后,会不会有之前的资质,一路顺风直达山巅? 尚余的茫然只是短暂的,不过片刻,他又能抬眉冷笑道:“但李逸鸣没有忘了你,还能派来他一缕心魔下界拯救你,最后你也能活着回来。” “有这样的痴情人在,你又害怕什么?换做是我,也敢赌一赌。” 如果楚衍当真这么干,尚余反倒不害怕了。那人能挺过来的事情,换做自己同样可以。 哪怕千百次轮回转世,他也要挣扎着爬到上界,硬生生拉着楚衍从峰顶跌落而下。 “哎,真是无趣。”楚衍厌倦地一皱眉,随手把那捧土摔到地上,“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想来你也不懂我。” “既然你想赌,我就成全你。我这就把你的肉身神识殒灭,仅剩一魂一魄镇压在一处小千世界中,就看有没有人会来拯救你。” 忽然间楚衍凑近了,那把绯红短刀就抵在尚余的脖颈上,随着他呼吸而起伏波动,“让你经历过一遭我的苦楚,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高高在上惹人厌恶了吧?” 刀锋上的凛然寒意,已然让尚余呼吸不畅十分难过。那线寒意也缓慢地逼入他心底,让他的血液呼吸也变得沉重冰冷,再无半点暖意。 真是卑鄙又可怕,尚余喉结一抖,他顿时明白了楚衍所有的想法。 楚衍明明想复仇明明想杀人,偏偏还找到这样光明正大的借口,逼得自己落入圈套中,可笑的是自己还真信了。 “不,这其实也不太公平。”楚衍慢吞吞地说,刀刃又从尚余脖子上挪开,“毕竟真正在乎你的两个人,全都死了。” “李窈兰被我所杀之时,你明明能够救她一命,却袖手旁观并不出手。至于韩青呢,就更可怜些,她大概是死不瞑目吧?既是如此,尚师弟还要赌一赌么?” 其实两种结果,大概也没什么区别,都同样凄惨没有光亮。一边是漫长轮回无有尽头,另一边是魂飞魄散干脆消失。 尚余哪一种都不想选,偏偏他被逼到了绝路上,索性什么都不想,干脆一咬牙说:“我要赌,我不甘心……” “可我不想让你赌。” 最后一点希望也就此泯灭了,尚余的心猛然一沉。 楚衍骤然笑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这道理你比我清楚。怎样,师祖大人,你的命运被人玩弄在掌心之中,就是这样憋闷愤怒又无力的感受。” “我也给你机缘给你希望,打着成全你替你好的借口,硬生生把你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你可会高兴么?脑子里被塞进来一堆无比陌生的爱恨情仇,所有人看你的眼神里,全在竭力搜寻另外一人的影子。” “这样的结果,你可是满意么?” 如此古怪的问题,大概也不需要尚余的回答。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你师兄,我只是楚衍。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他的疑问他的不甘,与我没有半点关联。”楚衍轻快地摇了摇头,“我从不纠结怎样惩罚你的问题,干脆一刀杀了,你又能耐我何?”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还请师祖安心上路吧。” 那把绯红刀刃捅进尚余胸口之时,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下,没有挣扎也无反抗。 真是又快又寒的一把刀,瞬间就冻结了奔流的血液与思绪,让尚余神魂也昏昏沉沉的。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即便他嘴唇张合,发出呼呼的声响,楚衍也不愿抬眼看尚余一眼。 他的态度很明显,根本不想在无谓之人身上浪费时光,就连多花一点力气都觉得不值。 楚衍真和那人是不同的,尚余现在才明白这一点。 那人恨得执着活像火焰,绝不肯这样不郑重地杀死仇人,哪怕报仇也要有个当然酣畅淋漓的仪式。 没死在记挂不已不能忘怀的师兄手上,反而如此平淡乏味地被人一刀戳死,尚余是真不甘心。 他费劲巴力动了动手指,虚虚够向楚衍。还没碰到那人衣角一下,神识就已彻底涣散了。 尚余的手臂垂下了,他的躯壳也再无生机,唯有一双眼睛还执着地睁大不闭,似在苦求一个答案一个结局。 “麻烦。”楚衍小声嘟囔了一声,随手就把刀刃扔在一边,都没有不舍与怜悯。 他身旁的那具大能躯壳,已经开始风化成灰,簌簌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可楚衍专心致志地望向天边,神情倦怠又有些不快,长睫覆住了他的眼睛,光芒收敛无有神采。 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太久,天边有一片云光卷来,拖着长尾破开苍穹。 纵然这场坠落是无声无息的,也使得大地震颤空气波动。唯有白衣修士落地之后,世间万物才跟着寂静下来。 李逸鸣一步踏出就走到楚衍面前,俯身向下凝望着他的脸。 第126章 李逸鸣白衣如云从容优雅,还是过去那般清逸出尘好似仙人。他淡金眼睛望了楚衍一眼,稍稍停顿片刻,似是不知说什么好。 与他凛然矜持的模样刚好相反,楚衍既没睁眼也没起身,他都没费力捡起手边的那把刀,已然是放松自在无比从容。 “坐啊。”楚衍一点下巴,示意李逸鸣坐在他身边。 白衣修士也没犹豫,他提着衣摆就势坐在楚衍身边。纵然李逸鸣姿态放松,还是有股莫名劲力让他脊背挺直,丝毫不肯放松。 “仔细算起来,我们是第二次见面。”楚衍说,“玄奇山李真君,久仰大名。” 听到楚衍平静自若的语气,李逸鸣心中微微一疼,像被针刺了一般,立时就凝成了一粒鲜红血珠。 明明前世他们俩熟稔得很,是无所不谈的好友,甚至还有那么点的情愫暧昧。 等那人转世重生之后,诸多过往都被楚衍毫不留情地砍断折下,即便鲜血淋漓也不愿回忆起来。 “久仰。”李逸鸣惜字如金。 准确地说,他与楚衍只是第二次见面,甚至都没正式介绍过。可他坐在楚衍身边时,随意自在地似与旧友重逢,有种格外的从容与优雅。 “我能有今日这般修为,说来也要感谢李真君帮助。”楚衍微侧头看他,语气虽是感激,面上却无笑意,“多谢李真君助我破界而出,我还感激你让我与魔尊见面。” 少年着重强调魔尊二字,已然将李逸鸣与简苍视为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一如楚衍自己也绝不会认为,他和过去的那人是同一人,清清楚楚不容混淆。 明明只是前世今生转世轮回的关系,三魂七魄俱在记忆修为也都复苏,偏偏楚衍心平气和地斩断了他与过去的联系,甚至不许李逸鸣有何侥幸念想。 是他恨自己恨得那么深不肯原谅,还是楚衍当真看开了放下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心中的些微疼痛已变为难言的酸楚苦涩,饶是李逸鸣了却凡念斩断心魔,这种陌生至极的感受,仍让他不快地皱了皱眉。 白衣修士两道长眉稍合拢又瞬间放开,称不上多明显的动作,还让楚衍瞧了个一清二楚。 少年什么都没说,他目光平静无有波澜,只是倦怠地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厌烦又无可奈何。 “我不是不想帮你,但天命束缚,让我无可奈何。”李逸鸣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是迟来的歉意,也是再苍白不过的解释。有谁能那般大度,被挚友背叛追杀,还能一笑了之全然无事?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毕竟那人已经不在了,楚衍是他也不全是他,想说的话终究也没传进那人耳朵里。 应当是觉得怅惘又无奈吧,李逸鸣对所有感觉都那样迟钝漠然,不会悲戚不能悲哀。依然会心疼,疼痛也是浅浅的一瞬,瞬间消失无有感觉。 “我猜到了。”楚衍淡淡地说,“其实你才是这世界的天命之子,以身合道完善道法,本来就是你的任务。”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种能为,能聚揽残魂维持一点真灵不灭,甚至还能让我成功复活。至于那人,只是你的情劫你的考验罢了。可笑的是,其余人全都猜错了还不自知。” “而天极殿出现的壁画,只是昭示你的劫难你不肯忘却之人。天道要你太上忘情,就设下重重劫难考验你磨砺你,好在李真君本心未失,顺利度过劫难。” 李逸鸣只是平静地听,听到最后他轻轻地应了一声,都没有其余反应。 仿佛他一路匆匆赶来,只是为了听楚衍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随行而来顺意而去,仅此而已,不需累赘。 “等李真君以身合道之后,你可就是天君啦。”少年眸光晶亮,忽然就笑了,“身居最高处俯瞰众生,执掌权柄人人臣服,真是威风又厉害。”听不出讥讽的意思,这应当是楚衍真心实意的恭喜。李逸鸣睫羽颤抖了一下,轻轻回了一句:“多谢。” 他真是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人,偏偏模样不同气质不同,也时刻提醒着李逸鸣,往事不可追。 “哎,其实他当初也没有多恨你,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会猜到点真相。他不恨你,反而觉得你有些可怜。” 楚衍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字字说,“既怜且悲,大约就是如此。毕竟我不是他,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总揣测得不太准确。” 李逸鸣一直是沉稳淡然的模样,好似天地崩塌万物殒灭,都不能让他的表情变化一下。 可他听到楚衍刚才的话时,分明眸光黯淡了那么一瞬。短暂一瞬,就让那双璀璨澄金的眼睛熄灭了,似太阳失去了光亮。 “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有缘再聚,李真君。”楚衍站起身来,他冲李逸鸣挥了挥手,转身就走没有留恋。 这人来得匆忙去的干脆,不需他人挽留,也将那点纠缠不断的因果是非,一把拽下扔在身后。 “再会。”李逸鸣冲着少年的背影,犹豫许久之后,终于说出了那两字。 嗓音太轻风声太大,被风轻轻一吹,话音破碎就地碾灭,什么都没剩。 白衣修士选了个与楚衍全然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慢慢地离开。 他不必告诉楚衍,他其实猜错了,天道眷顾之人,从来只有楚衍自己。 好在李逸明也不是全无用处,他至少能够以身合道护他安稳,这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以身合道之后,自己再无感情亦无牵连。万事万物皆是他,却无一人能发现他存在,甚至再无形体,楚衍也不必知道。 从此以后,李逸鸣既是天道既是法度。他甚至会遗忘他的姓名他的过往,满心满念全是万物苍生。 这就是以身合道的真相,太上忘情无有悲喜。固然是永生永存,却困守在那张华美王座上,寸步不离无法挣脱。 这一切李逸鸣都不必说,因为他惦念的心仪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到了最后,白衣修士终究有那么点不舍。 他骤然回头望向远方,少年的背影已然消失不见了,唯有一片尘土茫茫。 自那天过后,楚衍困守在那处洞府之中,一步都不肯迈出。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那缕脆弱魂魄,一点点滋养壮大,逐渐有了颜色有了轮廓。 人在有了寄托时,时间过得着实太快。快到好像一眨眼,千载时光就已瞬息飘过。 这处洞府一直是与世隔绝的,几千重大阵一开,任是谁也别想破门而入,太上派都无可奈何。 也并非是全然无人打扰,就好比罗永曾在洞府门前流连不去,他又是传音又是试图破阵而出,都无法可想。 等了足足一月之后,他只能无奈离去。 楚衍依稀能看出,罗永修为高了人也阔绰了,不再有之前那股不得志的郁闷。他即便见到旧识,也没想出去叙叙旧打个招呼。就连天道补全世界重现生机,楚衍也不太在乎。 上界总有英才俊杰意气风发,亦有修士平步青云。楚衍闲得无聊时,也曾用术法遥遥观测打发时间。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注视着那缕栖息在玉中的残魂,时常伸手逗弄着它,就像逗弄一尾鱼。 究竟过去了多久的时间,楚衍根本没计算过。他有意忽略这一点,因为等待太漫长,机会却太渺茫。 有时楚衍难免胡思乱想,李逸鸣以身合道就好,可在这一缕残魂复活之后,是不是他等待了这么久的魔尊大人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纷乱复杂的念头一出,楚衍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反倒是睡意悠悠荡荡地来了,一觉沉然不知今夕何夕。 今日也不例外,楚衍醒来时还有些茫然无措。他刚把手放到敛魂玉上,就发现快要成形的魂魄不见了。 千百种太坏的念头一股脑出现,从天劫想到人祸,竟没一个乐观点的念头。楚衍不敢相信也不愿多想,连指尖都是僵硬的。 反倒是那魂魄优雅从容地现了身,缓步走到楚衍面前,扬起下巴就格外高贵矜持。 没有反应,楚衍的眼神都是呆滞的,和简苍料想中的热烈相拥欣喜若狂全然不同。 简苍眉头紧锁,低沉话音中带着点不快:“为何你见到本尊,还不高兴?你真是白眼狼不知感恩,本尊是白帮你挡了一劫……”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楚衍就眼圈一红落了泪。少年都不肯伸手擦一下,只知道呆呆傻傻地看着简苍,没有半点机灵模样。 都过了不知几千年了,为何这人还是这么傻。 简苍叹息一声,一边伸手替楚衍擦眼泪,一边恶声恶气地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是那种自会傻呆呆地牺牲,不知道给自己后路的人么,本尊既然肯替你挡下一劫,那就是我心中有数。” “不管等了多久,我好歹回来了不是。又或者说,你不希望看到我回来?” 尾音危险地上扬,已然透着股不满的意味。 不等楚衍回答,简苍就自顾自地说:“想来也是,毕竟你前世就与李逸鸣牵连不清,比起我来,也许你更在乎他。毕竟我只是一缕心魔,他却是你不能忘怀……” 魔尊不是李逸鸣,他也不是那个人,从来都是如此。 明明楚衍想如此回答,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拼命摇头,再死死攥住了简苍的手,眼泪还是止不住。 固然魂魄凝聚成的不是实体,好在尚有温度亦能触摸到,由此楚衍才能确认这不是幻梦。 好在不用楚衍多说什么,简苍就能明白他的意思,魔修别别扭扭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不用那么肉麻直接地说出来,我听了耳朵发烧。” 根本没用,眼泪倒是更多了。简苍干脆开始拙劣地威胁人人:“别哭了,你再哭我就生气了。” 楚衍丝毫不理,他把头埋在简苍身上,呜呜咽咽好一会,竟忽然笑了。 这一笑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是他欢喜疯了?简苍真有些担忧,他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魔尊大人。”怀中之人闷声闷气地说。 “我在。”简苍好脾气地答。 “魔尊。”楚衍又重复了一次。 “嗯。” “简苍。” “嗯。”简苍一拧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活着,是我,一切都好。” 楚衍这回终于满意了,他擦干眼泪扬起脸来,眼珠一转就是笑意狡黠,“我记得,魔尊大人曾说,要和我结为道侣,这承诺还算不算数?” 没想到楚衍喜欢他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主动逼婚了。 简苍偏偏起了坏心眼,他定定看了楚衍好一会,看得那人稍有不安目光闪烁,才一字字附在他耳边说:“你都在我洞府中住了几千年,难道我们还不算道侣?” “非要我花些时间凝聚肉身,然后你我双修之后才算数么?” 魔修的尾音压得太低,吹进楚衍耳中就是一片含糊热气,逼得他缩了缩耳朵。 楚衍没立刻回答,他抬头望了简苍一眼,才悠悠缓缓道:“至少也要在花前月下聊聊天谈谈心,送过聘礼订婚拜入洞房,最后才能双修。” “一个步骤都不能省略?”简苍着实为难了,他仔细掐算时间,怕是又要好长一段时间。 明明他们俩心意相通再无阻碍,偏偏还有这么多琐碎麻烦的事情,这谁能忍得住啊? 少年摇了摇头,可惜最后没绷住,终究笑出了声。 楚衍干脆腻在简苍怀里,笑容狡黠地说:“其实就算魔尊没有肉身,我神魂出窍之后,我们也可以双修啊。” 那句话尾音绵长又颤了一颤,立时让简苍愣住了。 他又是恼怒又是羞愤地想,楚衍次次都抢到自己前面,叫他如何是好,着实是夫纲不振。 撩拨一下之后,楚衍偏偏又歪着头,声音轻软地问:“魔尊大人?” “我在。”简苍闭了闭眼,他伸手反握住楚衍的手,一字字地答:“我在,永远都在,你我天道为证,永不分离。” 是啊,天道为证,绝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顺利完结了这篇文,想说的话很多,却都说不出来 总之都要感谢各位读者大人们的订阅支持,你们是我写完这篇文的最大动力,鞠躬 隔壁现耽娱乐重生文,《重生之星途》,很快开坑,还请大大们收藏一下,比心~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