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惹春腰   作者:沉絮   【文案】:   春愿是欢喜楼的奴婢   她貌丑、卑微、怯懦,动辄被人轻贱欺辱   这世上,只有姐姐疼她、爱她、护她   可那么好的姐姐,被奸人暗算谋害了   春愿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   时逢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唐慎钰受皇命,   暗中来欢喜楼寻流落民间的公主   腊月廿九,大雪纷纷   春愿在唐慎钰马车前跪了半日,望着车中俊美无俦的男人,痛哭哀求:“若大人能替我报仇,我愿为您当牛做马,把命给您。”   “你的命不值钱。”唐慎钰忖了忖,用绣春刀勾起春愿的下巴,眉梢一挑:“本官可以替你报仇,也可以给你改头换面,让你变成绝色美人,但你得做我的刀,假冒公主,潜入内宫,一步走错便会被千刀万剐,敢么?”   春愿想都没想:“敢!”   唐慎钰目光下移,落在女孩腕内殷红如血的守宫砂上,笑着问:“真公主生前是妓,所以你也不能是白壁之身,本官特许你在北镇抚司里挑个顺眼的男人,消去这守宫砂,现在还敢吗?”   春愿慌神了,忽然仰头,定定望着男人:“敢!但我要挑你,大人,您敢吗?”   看文本为娱乐,还请友好讨论,莫要相互攻击谩骂   架空历史,私设如山,谢绝考据!!   女主会变美,大美人   *看盗文的请自重,无订阅文下评论v章内容,一律删除   古早狗血,雷点很多,有丧心病狂情节,角色不完美,各有缺点,心里脆弱小天使慎入!纯爱小天使慎入!(本文在100章,106章末均有提前劝阻预警,身心脆弱者强烈建议107章以后请不要买!有丧心病狂情节!!!!)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情有独钟天作之合阴差阳错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春愿;唐慎钰┃配角:裴肆;赵宗吉;周予安┃其它:赵宗瑞;雾兰;郭嫣;夏如利等   一句话简介:勾魂夺魄美人腰   立意:不屈不挠,挣脱束缚 第1章   腊月廿六,天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张发霉了的白面饼子,毫无生气地躲在灰云后头,地上的积雪足有三寸来厚。   喧闹了一夜,晌午的欢喜楼是安静的。   小角门那边走过来个少女,如墨般的头发编成大辫子,很瘦,五官挺好,眸子若溪水般清澈干净,只可惜自眼睛以下有一大片红胎记,就好像捂了层血纱似的,瞧着可怖又丑陋。   少女叫春愿,是这欢喜楼花魁娘子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又开始下雪了,零星飘几点。   春愿鼻尖冻得发红,她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从井里打了桶水,分别倒进两只木盆里,搬了张小凳子坐下洗小姐的里衣。   深冬腊月的水冷得像牛毛细针,直接往人指甲缝儿和掌心里钻,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是个孤儿,爹娘去世后,她就成了走街串巷的乞丐,后头因这奇丑无比的样貌,被杂耍班主看中,诓骗了去,班主把她关在笼子里,用烧热的铁钳子把她的头发弄卷,让她扮成西域人猴,顾名思义,猴屁股脸的女人,命她跳滑稽的舞来卖艺。   有那些很可恶的客人用银子砸她,她疼得尖叫,反而引得众人狂笑,自此,杂耍班又多了项新玩意儿--铜板砸人猴。   四年前,沈轻霜小姐外出赴局子时,无意间发现了她,见她可怜,便花了一笔银子把她从戏班赎了出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第一次见到小姐时惊艳得口老半天都合不上,世上竟有如此貌美的女人,像天上的太阳,她自卑地低下头,这时,小姐用帕子轻轻擦拭她额角的血痕,哽咽着说:“这该多疼啊,那些杀千刀的臭男人心都叫狗吃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小姐给了她重生的希望,还给她取了个新的名字,春愿,明媚春天里的愿望。   从此以后,她有了家,小姐就是她的家。   ……   春愿莞尔,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就在此时,一颗泥石子儿咚地声砸进水盆里,顿时将粉白色的亵裤给弄脏一片。   “哎呦!”春愿急得忙将那脏石子捞出去,她愤怒地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枣树下站着个小丫头,一脸的稚气,梳着双环髻,正是欢喜楼另一个头牌姑娘玉兰仙的贴身小婢芽奴。   玉兰仙素来不忿小姐得权贵的宠爱,明里暗里给小姐使了很多绊子,这芽奴随主子一个鼻孔出气,平日里没少欺负她,可她自小到大忍气吞声惯了,最擅长挨饿挨打,骂得再难听也不在意,芽奴找了几次茬,便觉得无趣了。   “春儿你在做什么呢?”芽奴抱着个莲花瓣漆盘,妖妖乔乔扭过来,脚踩在井子沿儿上,脖子伸长了看,“原来是给你家小姐洗衣裳哪。”   春愿只是抿唇笑,低下头接着洗。   “你家小姐最近忙什么呢?”芽奴嗑着椒盐瓜子儿,有意无意地将瓜子皮往水盆里弹,笑着问:“听说有个蜀中来的富商在追捧她,花了三百两银子专点你家小姐过夜,她却不去,是不是真的呀?”   春愿摇了摇头,默默地将飘在水面上的瓜子皮捞出去,她晓得,芽奴肯定是奉了玉兰仙的命,过来打探消息的。   “你吃了耗子药,把喉咙毒哑了吗?”芽奴恼了,走过去,照着春愿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又踹了木盆一脚,盆里的冷水猛地涌了出来,溅到她鞋上。   “哎呦,可冰死我了!”   芽奴顿时跳脚,垂眸间看见自己那双青缎面棉鞋被皂荚水打湿一块,更气了,食指指着春愿:“这鞋是我家小姐昨儿才赏我的,花蕊上还有颗小珍珠哩,比你的命都值钱,你居然给我弄脏了,赔给我!”   春愿晓得芽奴在胡搅蛮缠,她不想惹事,便从怀里掏出块帕子,身子探出去替芽奴擦鞋,懦懦道:“对不起啊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外头冷,姐姐赶紧回屋里歇着吧,仔细冻发热了。”   芽奴见春愿这般卑微胆怯,越发得意了,居然生出了几分当主子的高高在上感,她脚勾了只小杌子,坐到春愿跟前,从漆盒里拿出块有牙印的燕窝糕,掰了半块塞到春愿口里,自己吃另一半,吃得津津有味:“亏你孝顺,赏你了,这是我家小姐昨儿席面上剩下的,听说一钱银子一只,可贵了呢。”   春愿只觉得味同嚼蜡,实在吃不出这燕窝糕有多香甜,反觉得好像有股口水味儿。   “瞧我这脑子,又忘了。”芽奴亲昵地搂住春愿,凑近了小声道:“你家小姐素来疼你,你就给我透个风儿呗,那个蜀中富商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真跟她们传的那样,特别年轻英俊?他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春愿垂下头,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呀。”   “笨蛋!”芽奴气得柳眉倒竖,拳头咣咣锤了几下春愿的背,骂道:“真是根木头,你不会跟沈轻霜打听哪。”   春愿也没恼,憨憨一笑:“我是个下人,小姐的事我哪敢过问。”   “那倒是。”芽奴小小的翻了个白眼,蓦地,她扫见木盆里的亵裤肚兜,嫌弃地捏住鼻子,手肘捅了下春愿的腰,眼珠左右转了转,小声说:“别怪姐妹不提醒你呀,你家小姐整日介当新娘,指不定被汆出什么花柳病呢,反正我家小姐的衣裳我都扔给老妈子洗,她们皮糙肉厚不怕,我可不行,我还是闺女呢,可不敢染上那种脏病。”   脏病。   春愿心里一咯噔,那卑微畏缩的眸子忽然闪过抹狠厉,她一点也不喜欢别人骂她的小姐,小姐是这世上最善良干净的人。   “谢姐姐,我记着了。”春愿乖巧地点点头,笑着问:“我要晾衣服了,姐姐去不去?”   芽奴撇撇嘴,抱着果盘起身,一扭三摆地离去:“我还要去裁缝铺取我家小姐新做的绣鞋呢,这种粗活你就自己去干吧,贱骨头。”   “好。”   春愿颔首。   在之后的时间里,她自顾自地将小姐的衣裳重新洗了一遍,拧干后晾在绳子上,随之打了一小盆井水,特特避开了洒扫的下人和龟奴,端着水去了后角门,静候在那里。   雪又大了几分,小院很快就白了。   春愿站在凤尾竹林里,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刺骨的寒风直往她袖筒里钻,她冻得缩起脖子,不住地搓脸取暖。   就在此时,从廊子那边走过来个穿着水绿衣裳的小丫头,正是那芽奴,她腕子上绑了只钱袋,嗑着瓜子儿,俏脸满是欢喜,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春愿从怀里掏出三枚臭鸡蛋,瞅准了,直朝芽奴的脸砸去,咚地一声脆响,鸡蛋正砸中脑门,黑乎乎的臭黄流了一脸,芽奴又吓又怒,狂叫是谁暗算她!   春愿不给芽奴跳脚的机会,又往她眼睛砸了一颗,紧接着狠狠地将最后一颗臭蛋砸到芽奴那张臭嘴上。   “哎呦,谁呀!”芽奴尖叫着直用袖子擦脸。   春愿端起那盆子冷水,迎头哗啦一声浇了上去,抱着盆子匆匆逃离了后角门,徒留芽奴哭爹喊娘的骂人。   春愿回头,甜甜一笑:贱骨头,让你再骂我家小姐!   ……   不晓得是不是做了“坏事”,春愿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一蹦三跳地奔在小路,她张开双臂,仰头让雪落在脸上,学着小姐跳胡旋舞,笨拙地在原地转圈。   惟有这种无人寂静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不用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的脸,也不用畏惧别人嘲笑辱骂她。   谁知正欢跳着,脚忽然一扭,春愿直挺挺地朝前摔去,眼看着头要撞向假山凸起处,忽然眼前一花,也不知打哪里冒出个男人,从正面接住了她,惯性让她单腿下跪,上半身扑到男人的小腹。   硬邦邦的。   春愿吓得心咚咚直跳,连声说“多谢”,当她仰头去看接住她的是哪个龟奴时,没想到,竟看到了个丰神俊朗的锦衣公子。   她在欢喜楼三年多,也算见过了不少达官贵人和书生公子,竟没一个比得过眼前这人。   他瞧着很年轻,身量修长挺拔,穿着黑狐领鹤氅,脚蹬牛皮短靴,五官没得挑,样貌极英俊,只是那双眼冷漠克制到了极致,像屋檐下结的冰棱子,锐利且没有温度。   春愿脸腾一下红了,忙不迭起身,连后退了好几步,紧张害怕得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说话都磕巴了:“奴、奴婢多谢公子相救。”   谁知锦衣公子冷哼了声:“你想多了,我没打算救你,是你一头撞过来的。”   春愿大为尴尬,懦懦道:“对不住…”   “你不用和我道歉,你该向刚才那位被你欺负的小姑娘道歉。”锦衣公子扭头,看了眼远处正哭天抹泪儿骂人的芽奴,目光下移,鄙夷地看向春愿,厌恶道:“果然相由心生,小小年纪,行事也忒歹毒了些!”   被人如此误解谩骂,春愿心里一百个憋屈,眼里都冒出了泪花,忙替自己辩解:“公子误会了,其实……”   “用不着解释!”锦衣公子侧过身子,一眼都不愿意看这丑陋又恶毒的女孩,惜字如金:“滚!免得脏了我的眼!”   春愿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委屈得要命,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没跑几步,她听见身后那位锦衣公子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好奇之下,春愿扭头望去,此时,在锦衣公子身侧站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男人,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很好听。   “大哥,咱们都在这里等了沈轻霜一个时辰了,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妓.女,怎么比公爵府里的千金架子都大,眼看着天降大雪了,莫不如咱们闯进去,直接带她回京。”   锦衣公子皱眉,摇了摇头:“此事绝密,不可张扬,千万别冲撞吓坏了她。她越是拒绝,我的态度越要谦卑,这样才能让她感受到敬重和诚意,红妈妈已经斡旋去了,继续等罢。”   春愿狠狠剜了眼那个口出不逊、穿黑色大氅的男人,同时了然,原来他们是追求小姐的脂粉客。   还有那个锦衣公子,看着衣冠楚楚的,又冷又傲,不明白事情原委就劈头盖脸地斥骂她,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追求起花魁娘子,竟也和外头那些俗人一样舔,呸,什么东西! 第2章 老鸹掉进钱眼子里,你拔不出嘴了   春愿有些憋屈,闷头朝小姐住的“抱琴阁”走去,心里盘想着,刚才遇见的那位公子,想必就是这两日疯狂追逐小姐的那位蜀中富商罢,怪不得玉兰仙如此眼馋心热,确实一表人才,蛮不似做生意的,倒像哪家高门显贵的公子。   可即便如此,性子也忒恶劣了些,出口就伤人。   春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窝火气,愤愤地跺了下脚,正胡思乱想间,不远处传来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春儿,原来你在这里呀。”   春愿扭头一瞧,在松柏树下站着个四十许岁的妇人,容长脸,高颧骨,锅底一样黑的脸,正是这欢喜楼的帮厨余婆子,也是她认下的干娘,但她只是在余家寄了个名,和这妇人并没有多少情分,每月孝敬点钱便罢了。   “这几日总不见你,忙什么呢?”余婆子满脸堆着笑,脚底生风似的走来。   “娘。”春愿蹲身见了一礼,干笑道:“我还想着过两日去你家里拜年,顺便给妹妹们买点果子。”   “还是你孝顺。”余婆子满脸堆着笑,走过来后一把抓住春愿的胳膊,防备地左右看了圈,见没人,贼眉鼠眼道:“沈小姐若是有不穿的袄子,你偷偷给你妹妹带几件出来,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将来她嫁人时候能压箱底呢。”   春愿知道余婆子爱贪小便宜,也没接这个话茬,笑着敷衍:“放心罢,有空了一定给妹妹带。”   说罢这话,春愿便准备走,谁知忽然被余婆子拽住胳膊。   “还有事么娘?”春愿蹙起眉,温声问。   余婆子上下打量春愿,亲昵地摩挲着女孩的胳膊,眸中的贪婪怎么都遮掩不住,欢喜地拍了下手:“丫头,你的喜事要来了,红妈妈今儿把我叫到跟前,同我说准备卖你的初夜了,对方还是个大人物哩!”   卖初夜这三个字如同炸雷,一下子就把春愿给打懵了,在欢喜楼的几年,她看到过太多,这里有千金难见芳颜的头牌花魁,也有卑贱到一吊钱就能卖身的下等妓.女。   去年她亲眼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被红妈妈逼着去军营里出台子,可怜,那姑娘被十几个军汉蹂.躏了整晚,第二天下身鲜血淋漓,命去了半条,饶是如此,红妈妈还冷着心肠,让那姑娘梳洗打扮一下,夜里还得接客。   想到这些,春愿两条腿就开始打颤,甚至能想到自己凌.辱时的惨样。   而此时,余婆子仍喋喋不休地笑着絮叨:   “红妈妈应承我了,等完事后,让我带你回家里歇息,我提前让你妹妹去她舅家住去,把屋子给你腾出来,女人家嘛,头一次总是很疼,要养几日。”   春愿忍无可忍,啐了余婆子一脸:“如果是你亲闺女被当成婊/子卖,你还能说出这话?你还能这么高兴?卖了我的初夜,红妈妈会分给你多少银子?你就缺那点钱?这几年来我难道对你不好?月钱分你,吃的穿的总记着你一口,干女儿做到我这份儿也算够了,娘,人总得讲点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出门时候当心些,仔细被雷给劈了!”   说罢这话,春愿一把推开余婆子,拧身狂奔在雪天里。   实在跑不动了,女孩脚一软,咚地一声跪在雪中,地上的小石子儿擦破了手掌,流出血,染红了片积雪,她也顾不上擦,只是哭,心里恨恨不平,这些人怎么如此冷血无情呢。   哭了半天,春愿逐渐冷静下来,不行,这事要去告诉小姐,如今只有小姐才能救她了。   想到此,春愿用袖子擦干眼泪,朝抱琴阁跑去了。   ……   欢喜楼就像个小小的城,里面的妓.女也分三六九等,花魁和几个头牌才有资格住独院,不仅安静,且另配有小厨房,最适合招待官老爷和豪绅,寻常的妓.女暗娼则混住在一处三层围楼里,鱼龙混杂,时有嫖客醉酒闹事。   无疑,沈轻霜的抱琴阁是最豪奢的,小小的院子里有山有水有树,还豢养了两只孔雀。   离得老远,春愿就听见上房传来女人的争吵声,只听嚓啦声脆响,似乎谁把瓷瓶给砸了,不用想也知道里头正在剑拔弩张。   春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上房,她深呼吸了口,掀开厚重的毡帘,侧身刚猫进去,迎面就袭来股清甜的暖香,屋里自然是华贵无比,所用家具一水儿的鸡翅木,屏风边搭着几件时兴的妆花缎制成的衣裳,梳妆台上七扭八歪地倒着脂粉和钗环。   此时,红妈妈站在炭盆跟前,她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闺名唤做沈红绫,这妇人头上戴着火狐狸皮的昭君套,人嘛,徐娘半老,但风情尤存,眉梢透着算计,眼角含着虚伪,手指向外头,喝道:“暖轿已经备好了,唐大爷昨晚上就点你,你推脱身子不爽利不去,人家今儿一大早巴巴儿地赶来欢喜楼,都在角门跟前等了你一个时辰了,你到底去是不去!”   “就那个蜀中富商?”美人声音慵懒而不屑,“无聊,不去。”   春愿朝里望去,小姐沈轻霜这会儿正横躺在贵妃榻上,如花一般的年纪,穿着半旧的夹袄,身段已足够窈窕,那张脸更是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眉若春风精心裁剪的柳叶,眸胜点漆,唇角勾着抹慵懒迷人的笑,想来李延年诗里说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是小姐这样的。   这会儿,小姐正在捏住发梢逗弄只通身雪白的波斯猫,完全无视红妈妈,困得打了个哈切,挥手赶人:“行了,妈妈说完就出去罢,我要睡了。”   红妈妈被沈轻霜这态度弄得火冒三丈,双手叉腰,眼看着要发怒,生生忍了下来,好说歹说:“我的祖宗哎,这可是宗好营生,难得唐大爷人俊有钱又痴心,不比你平常接的那些大老粗强么?昨晚要见你,给了三百两银子,你不理人家,他这次竟加到了五百!好闺女,人家还说了,若是相处的好,说不准还给你赎身呢!你知道人家开了多少?五百两金!听清楚没?是金子,不是银子,更不是铜,我怕你恼了,便先推掉了,意思是你们两个多见见再决定。”   “怕我恼?”沈轻霜掩唇嗤笑数声,“难道不是您老想抬高我的身价,多赚上几笔出台银,然后再以一个合适的价钱把我卖了?少在那里装母女情深了。”   红妈妈被揭破本意,脸上挂不住了,阴阳怪气道:“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这半年来自掏腰包给那个姓杨的付嫖资,三天两头的称病,宁肯躲在屋里睡大觉也不接贵客,你怕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好歹也是个花魁,想来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如今竟上赶着去倒贴酸举子。”   沈轻霜竟也没恼,美眸中含着嘲弄:“妈妈倒是想往上贴,怕是人家还嫌你这块咸腊肉硌牙哩,行了,我又不是没给你交银子,收了钱就闭嘴,我说过,接什么客得我自己选,若是再逼我,咱们就一拍两散!”   红妈妈气得想要打人,可又不敢得罪这棵招财树,蓦地瞧见春愿痴愣愣地站在门口,红妈妈勃然大怒,冲过去先给了春愿两耳光,又揪住春愿的耳朵,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抽打,指桑骂槐地骂:   “你是花魁,金尊玉贵的我不敢打,这小贱货我还打不得?叫你不听话,叫你顶嘴!”   打到兴起处,红妈妈甚至还拔下簪子,狠狠戳了几下春愿。   春愿本能地护住头,咬牙忍住。   这是欢喜楼的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头牌姑娘要接客,身子不能出现任何伤痕,于是便责打贴身婢女,这叫杀鸡儆猴,从小到大她受尽欺凌,其实这点打真不算什么,可猛地想起方才余婆子说红妈妈要卖她的初夜,顿时又急又怒,哇地一声哭出来。   “做什么呢这是!”沈轻霜急得扔掉猫,冲过来夺走红妈妈的鸡毛掸子,像老母鸡护崽子似的环抱住春愿,心疼地轻抚着女孩的头,怒瞪红妈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要是再欺负她,我就跟你翻脸!”   红妈妈手扶了下发髻,得意一笑:“若不想我打她,你就去赴唐大爷的局子。”   沈轻霜恼了:“我不!你要是再他娘的逼我,我现就去县衙找我干哥马县令去,干哥最近正愁没门路升迁,办了你这宗,可不就有功绩了么。”   红妈妈烫红似炭的脸似被浇了一盆子冷水,嘶嘶儿冒着白气儿,身子气得直发抖,而今马县令宠着这丫头,她实在不敢怎样,只见红妈妈手指着沈轻霜,竖起大拇指:“行,你可真行。”   沈轻霜白了眼妇人,没搭理,温柔地安抚春愿,蓦地瞧见春愿哭得伤心,仿佛和平常不一样,忙捧起女孩的脸,温柔地替她擦泪,问:“怎么了愿愿,是谁欺负你了?”   春愿偷摸瞅了眼盛气凌人的红妈妈,小猫儿似的蜷在小姐跟前,鼓足了胆子,哽咽着哭:“妈妈要把我的初夜卖了。”   “什么?”沈轻霜瞬间炸毛了,一把将散落在胸前的头发甩在后头,瞪着红妈妈质问:“她说的是真的?”   红妈妈暗骂这贱蹄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干笑道:“哎哟,原是白云观的紫阳真人近来修炼,要用处.女来滋阴补阳,托人打听到我这里,出价相当不菲,我寻思着春愿这模样,想必将来也难嫁人,这不是给她找个饭辙嘛,若是运气好,紫阳真人看上她,收她当女弟子……”   沈轻霜柳眉倒竖,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老货,老鸹掉进钱眼子里,你拔不出嘴了吧,春愿是我妹妹,可不是这欢喜楼卖的贱货!”   红妈妈气势萎了一头:“我这不是好心……”   “放你娘的屁!”沈轻霜眼里含泪,恨道:“我的身契在你手里攥着,又被你拖累进这脏行当,没法子了这才去卖,她不一样,我早八百年前就给她落了个良籍,她是干干净净的好姑娘,只是暂在我这里做事罢了,谁要是逼她卖,我就去官府告谁逼良为娼、毁尸灭迹!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   红妈妈讨了个没趣儿,脸上讪讪的,“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动春愿,这总行了吧?”   说罢这话,红妈妈气得一甩袖子出去了。   至此,春愿总算松了口气,她瘫坐在地毯上,手捂着发闷发紧的心口,后脊背冷汗涔涔,这时,她看见小姐追出去,站在门口又骂了通,砰地一声甩上房门,疾步走了过来。   “别哭。”沈轻霜扶着腰,单膝下跪,搂住瘦弱的春愿,温声哄:“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样的,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同我说,记住,被欺负了就还手,把腰杆挺直了做人。”   春愿只有在小姐这里,才有安全感,她越发难受了,眼泪噗哒噗哒地往下掉,委屈地点点头:“知道了。”   沈轻霜莞尔,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头发,凑近了仔细瞧,看见春愿脖子上有两道鲜红的伤痕,不禁啐道:“这老货就欠我跟她闹,下手忒狠了。”蓦地,她瞧见春愿双手有擦伤的血痕,裙子上又湿了一片,忙问:“怎么回事?”   春愿看了眼自己的手,恍然,抿唇笑:“雪太大,在后角门那边滑了一跤。”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小姐,方才我回来时,在后角门那边看到了那个蜀中富商,好像一直在等你哩。”   沈轻霜厌烦地翻了个白眼:“都说不见他,还这样,爱等就大雪天里等着吧。”   就在此时,沈轻霜眉头忽然蹙起,手捂住微微凸起的小腹,不经意间瞧见梳妆台上摆着个紫檀木的匣子,女人皱眉细思了片刻,轻声问:“你说那个姓唐的在后角门?”   “嗯。”春愿扶着小姐坐到贵妃榻上,忙点头。   沈轻霜下巴颏朝那紫檀木匣子努了努,“那东西是昨儿姓唐的送我的,说什么只要我打开看了,就愿意见他,我猜多半是珠宝银票,专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我也懒得瞧,你现在替我跑个腿,把这玩意还给他,告诉他不要再白费心思了,反正你随便说几句狠的,把他打发走便是。”   春愿愕然,让她去见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男人? 第3章 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雪中的欢喜楼是那样的安静,偌大的园子,竟见不到一个人,雪越来越大,轻飘飘地落入荷花池,融入满是脂粉香味的水里。   春愿缩着脖子,习惯地低下头,疾步匆匆地行在花荫小径上,她在心里构想了十几遍,待会儿见到那位唐公子,该怎么委婉地同他讲小姐拒绝的话,要不要同他解释一番她和芽奴那蹄子的恩怨,告诉他,其实事情并不是他见到的那样。   转而,春愿叹了口气,可就算解释了又能怎样?像唐公子那样倨傲又有钱的富商,哪怕知道自己误会了,也绝不可能和她这样卑微的婢女道歉。   春愿揉了下发堵的心口,蓦地瞧见手里的那金丝紫檀木匣子雕刻得相当精巧,面上雕成了青松明月的美景。   盒子都这样华美了,里面的礼物岂不是更贵重?   春愿嗤笑了声,看来为了追求小姐,这姓唐的可真下了血本,谁知正分神间,脚踩了快石子儿,身子朝前扑去,手里的盒子没拿稳,啪地摔到地上,她急忙弯腰去拾,发现盒中东西摔出来了,竟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银锁,瞧着有年头了,锁上镂刻了只燕子,下边是四颗小银铃。   春愿总觉得这银锁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前面传来阵说话声,吓得她忙将银锁放进盒里,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群,走进松林小径里,原来在廊子尽头的凉亭里,红妈妈正和那位唐公子说话呢。   原本盛气凌人的红妈妈这会儿卑微极了,双手垂下,弓着腰连连致歉。   而那位唐公子此时端铮铮地坐在长凳上,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正耐心地听红妈妈嘀咕,虽说面含笑意,可那双眼却有些过于凌厉冰冷了。   “真是对不住大爷。”红妈妈连连蹲身见礼,甚至还强挤出几滴眼泪,“今儿您怕是见不到轻霜了。”   唐慎钰有些不高兴了:“妈妈是嫌银子不够?我可以再加。”   红妈妈面露难色,连连摆手:“不不不,实在是不巧得很,轻霜身上不爽利。”   唐慎钰顿时急了,一把抓住红妈妈的胳膊,“小姐生病了?病的重么?给她请过大夫没?”   红妈妈疼得五官扭曲,又不敢直接推开这位俊俏的财神爷,只得连连见礼,陪着笑:“没事儿,就、就是女人那种病,吃两贴药就好了,等轻霜身子好些了,我定将她送到您住的客店。”   “我现在能去探望一下她么?”唐慎钰忙问,就在此时,男人猛地扭头,朝松树林喝道:“谁在那儿偷听!滚出来!”   春愿吓了一大跳,她紧张又害怕,心咚咚狂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进到凉亭后,略扫了眼,石桌上摆着几道精致下酒菜,小泥炉中温着壶热酒,地上足足摆了三只燃得正旺的炭盆,所以并不会感觉到冷。   春愿始终低着头,不敢也羞于让人看到她这张丑脸,蹲身给男人行了个礼,刚准备说话,谁知男人抢先一步:   “怎么又是你这个歹毒的丫头!”   春愿委屈极了,从袖筒里拿出那只紫檀木匣子,懦懦道:“这、这……”   “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唐慎钰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匣子抢走,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在哪里偷的?”   春愿慌的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偷!”   而这时,一旁的红妈妈忙踏着小碎步上前,谄媚着解释:“大爷想来误会了,她是轻霜姑娘的贴身婢女,名叫春愿,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盗窃自家小姐的财物。”   唐慎钰仍是疑惑,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轻轻地摩挲着那紫檀木匣子,陷入了沉思,忽然问:“你真是服侍沈小姐的?”   春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想赶紧离开,她蹲身见了个礼,愤愤道:“我家小姐让我将匣子送还给公子,她让您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说罢这话,春愿拧身便走。   哪料就在此时,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好疼。   唐慎钰皱眉问:“沈小姐有没有打开匣子看?”   春愿使劲儿往开挣脱,谁知这男人反而手劲儿越重,钳她钳得越紧。   “说话!”唐慎钰轻喝了声。   春愿紧抿住唇,一个字都不说。   “红妈妈。”唐慎钰扭头,冷声问:“这丫头果真是沈小姐的贴身婢女?”   红妈妈忙笑道:“正是呢,贴身伺候快四年了,轻霜疼她疼得要命哩,大爷您莫要生气,这丫头就是根哑木头,蠢蠢笨笨的,你拿根针戳她,她都不吭气。”   唐慎钰松开了女孩,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像在想什么事,忽然手指向暗自垂泪的春愿,故作轻佻:“既然沈小姐请不动,那本公子就要她来陪过夜。”   红妈妈惊得口大张,都能吞进个鸡蛋,满脸的不可置信:“大、大爷,您没说错吧,您要这丑丫头陪?”   “不可以?”唐慎钰潇洒地入座,从怀里掏出只银锭子,啪地按在石桌上,冷笑着问:“够不够?”   红妈妈眼睛就是把活称,一看就知道那银锭约莫有十两,顿时喜得眉眼皆笑,连连点头作揖,同时心里又一阵酸,若是再早上二十年,以她的花容月貌,吃定了这位人傻多金又英俊的唐爷,哪里轮得到轻霜那蹄子矫揉做作,真是白白便宜了春愿这小贱婢。   红妈妈心里虽嘲讽这唐公子口味也忒重了些,嘴上却奉承:“够够够,公子真是独具慧眼,春愿虽说面相怪了些,其实仔细看还是挺俊的,而且脸上有一片红,这叫鸿运当头,寓意着做生意无往不利,且她还是个雏儿哩,正是粉嫩紧俏的年纪,极品哩,公子放心,身子绝对干净,一点毛病都没有。”   唐慎钰厌烦地瞥了眼红妈妈,故作轻浮,笑吟吟地问:“哦?是么?那本公子今晚可要好好品尝一番了,若是服侍的好,本公子另有重赏。”   春愿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怎么她出来送个木匣子,眨眼间就被卖了呢?   此时她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向滔滔不绝说话的红妈妈,转而望向那阴鸷冷傲的唐公子。   其实她心里清楚,唐公子对她没兴趣,买她初夜也肯定不会碰她,多半是想从她这里多问点小姐的事,以便将来追求小姐。   “瞧瞧我们家春姑娘,竟高兴傻了,都不会说话了。”红妈妈脚底生风似的飘过来,亲昵地从后面环住春愿,右手扣住春愿的后脑勺,强逼着女孩点头应承,左手十分自然地伸到石桌那边,去摸取那银锭子,笑道:“待会儿妾身就给春愿梳洗打扮,入夜后送到您下榻的‘水云楼’去。”   唐慎钰目不斜视,唇角含着抹篾笑,不动声色从木盘中翻起只酒杯,正巧放在银子前头,不叫红妈妈拿钱,他并未说话,迂缓地把酒壶从温水里拿出来,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   红妈妈忙缩回手,到底是这风月场中的老油子,花很快明白这唐公子的意思,手背拍掌心,嘿然笑道:“用不着打扮捯饬了,妾身现就把春儿送到公子爷的马车上。”   唐慎钰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大步走出凉亭。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阵吵闹声,回头一瞧,那个叫春愿的歹毒小婢整张脸涨得通红,哭得好不凄惨,任红妈妈怎么推搡她骂她,她死死扽住石桌一角,就是不肯走。   而就在这时,那丑丫头一把抓住石桌上的银子,恨恨地朝他砸过来,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他的肩膀。   唐慎钰垂眸瞧了眼掉在雪中的银子,微蹙起眉,讥笑道:“怎么,觉得少?十两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也足够买两个毛丫头了,再说你们欢喜楼包姑娘的行价是一吊钱至十两,姑娘你到底值多少,想必心里有数,我已经算掏出天价了。”   春愿委屈极了,三番两次被他误会羞辱,她再也忍不住了,想和他理论几句,谁知刚抬头就对上男人那双锐利冷漠的眼,自卑和懦弱让她不自觉低头,心里到底畏惧,咬牙磕巴道:   “把、把你的臭钱拿走,小姐说我是良家女子,你们不可以随意买卖凌.辱我!否则小姐就去报官告你们!”   对于女孩这种笨拙的反抗,显然,唐慎钰很不放在眼里,他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弯腰拾起那十两银子,揣进怀中。   春愿不想再待下去了,袖子抹了把眼泪,闷头跑了出去。   哪料刚跑出凉亭,眼前忽然一花,那个姓唐的男人横挡在她面前。   “你到底想怎样?”春愿低头,盯着男人的靴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强硬些。   “不想怎样。”唐慎钰冷冷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姑娘不愿意,那唐某也不强求。”   就在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将那檀木匣子强塞入女孩的袖筒里,顺便塞了张银票。   春愿又惊又吓,刚准备喊,那姓唐的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方才得罪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烦请姑娘帮个忙,将匣子交到轻霜小姐手里,告诉她,让她今晚务必穿戴齐全喽,唐某会在子时初刻来寻她,同她说桩有关前程性命的要紧事。”   春愿身子僵直,压根不敢动,离得近,她闻见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还未等她有所回应,男人说了声“劳累姑娘了”,便扬长而去。   春愿木然地扭转过身子,此时大雪飘扬,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色雪雾中,春妈妈怕得罪了财神爷,作揖打恭地致歉,紧跟着追了出去。   春愿指尖滑过那紫檀木匣子,忽然,从她袖子里掉出个东西,直挺挺半插.进雪中,她忙俯下身拾起,顿时吃了一惊,竟是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五十两银票。   这会儿她真有些迷茫了。   那姓唐的买她初夜是十两,可托她给小姐传句话却给了五十两。 第4章 身子陷入这泥潭里,拔都拔不出来   三九腊月的天,黑得总是很快。   入夜后的欢喜楼,就是另一个人间,这里不会感受到严冬的寒,只有春日的暖。大雪飘扬中,就连风里都夹杂着胭脂浓腻和酒香,丝竹鼓乐声慵懒而绵密,舞姬拼命旋转,妓.女使劲儿媚。   高门显贵纷纷卸下了端庄倨傲的面具,打情骂俏、行让人面红耳赤的荤酒令,还有那红绡纱帐里挥汗纵欢……   前院里喧闹欢腾,后院的抱琴阁却安静寂寥。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显得有些昏暗,炭盆里的发香煤燃得正旺,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炭火映红了半面墙。   春愿斜坐在床边,闷不做声地叠今儿洗好的肚兜亵裤,抬眼望去,小姐正坐在书桌后头练字,不施粉黛的小姐犹如雨后的芍药般艳丽动人,黑发用金带松散地绑在身后,穿着青烟色的寝衣,低头颔首间,胸前微微露出些许沟壑。   正在此时,小姐搁下笔,朝这边看来。   春愿瞬间低下头,从簸箕中取出小银剪,将亵裤拆开,把腰身那块缝改得宽松些,今儿晌午在凉亭闹了那出,她还没走多远,红妈妈立马就追了过来,恨恨地拧了几下她的嘴,手指连连戳她的头,劈头盖脸地骂她:   “若是唐大爷生气了,今后再不来欢喜楼,瞧老娘不揭了你的皮!”   “你以为人家是真看上你这丑八怪了?多半是要同你打听轻霜的喜好,以后方便追求轻霜,你他妈的还傲上了,既把身子清白看那么重,干嘛还待在欢喜楼?”   “告诉你,春愿,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你无亲无故,又没本事成算,这辈子注定了做下女的命,人家沈轻霜长得美,将来兴许有豪强大贾赎了她,纳她做妾,你有什么前程?沈轻霜能养你一辈子?你听妈妈的,趁着现在年轻,身子嫩,赶紧做这行,既挣了钱,又还爽快了,等你年纪起来了,就算想卖也没人要你。”   ……   红妈妈的话像刀子,狠狠地扎在春愿心上,她鼻头发酸,不经意间,看见书桌上正放着那只紫檀木匣子,下面还压着张五十两银票,她猛地记起了那个姓唐的公子,他叱她是歹毒之人,还用那种轻蔑的语气说她只值十两。   春愿紧紧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控制住情绪,谁知眼泪夺眶而出,啪嗒一声落在手背上。   “愿愿……”沈轻霜其实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瞧见春愿难过得掉泪,轻霜啪地声重重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来,抓起那紫檀木匣子,狠狠地朝南墙砸去,顺便将那五十两的银票揉成团扔了,大口地啐骂:“姓唐的什么东西,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竟欺负到老娘头上了,我妹子都敢羞辱!哼,今晚还想见我?下辈子罢!”   春愿一下子绷不住了,痛哭出声,泪眼婆娑地望着轻霜,委屈地喃喃:“小姐,我、我……”   “没事。”沈轻霜疾走几步过来,一屁股坐到床边,用帕子轻轻地替春愿擦眼泪,笑着哄:“过了年都十七的大姑娘了,还哭鼻子,你今天做的很好,对于那种出口伤人的王八羔子,就得用银子砸他,不愧是我沈轻霜教出来姑娘。”   春愿委屈得身子直发抖,趴在小姐的腿上,狠狠地哭,也只有在小姐跟前,她才敢诉说委屈:“红妈妈今儿又挑拨离间,说你心里藏奸,故意在身边放一个丑丫头,就是衬托自己的貌美,她还说你故意把我拘在欢喜楼做苦力,哪怕我没卖身,名声也差了。”   “她放屁!”沈轻霜啐骂了声。   春愿啜泣不已:“那臭婆娘知道什么呀,三年前你就让我认了余婆子当干娘,叫我在外头做干净体面的营生,可我就不,我不识字,不懂那些大道理,反正我不觉得欢喜楼是脏地界儿,哪个女子天生就爱干这个,都是身不由己,可怜人罢了,只有心里脏的人才看见什么都脏,我讨厌外头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们都嘲笑我、作践我,只有你疼我,我就要跟着你,这辈子我给你当丫头,下辈子我还给你当丫头,小姐,你会不会嫌弃我?”   “怎么会呢?”沈轻霜莞尔。   虽说这是团孩子气的话,倒也让人动容,沈轻霜眸子红了,摩挲着春愿的头发,笑道:“下辈子呀,你就投胎当我女儿,咱们不分开。”   “嗯。”春愿含泪点头,扁着嘴:“求求老天爷,下辈子让我和小姐一样漂亮,这样就有很多人喜欢我,他们就不会看不起我了。”   沈轻霜轻叹了口气,怔怔地盯着远处那支摇摇欲灭的蜡烛,苦笑:“拥有美貌,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会给女人带来厄运和苦难,你看我,身子陷入这泥潭里,拔都拔不出来。”   听见这话,春愿心里更难受了,笨拙地摩挲小姐的背,试着安抚她。   小姐原姓燕,单名一个桥。   听小姐说,她父亲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哩,那些富少爷喜欢做的飞鹰走狗、美食美酒和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后头家族败落,她父亲流落街头,幸而貌相好又会弹唱,被金陵一富商当成伶人豢养起来,正巧,小姐的母亲当年也在那富商家做舞姬。   两个年轻人一见倾心,后携带细软私奔,没多久就生下了小姐。   大抵过不惯穷日子,小姐的母亲偷偷跟情夫跑了,将年仅一岁的女儿撂给丈夫。   小姐的父亲当年又做爹又当娘,到处给女儿乞奶,父女两个相依为命,靠在酒楼食肆弹唱卖艺为生,后头攒了些钱,在南直隶宁福县底下的杨家庄买了块地,安顿了下来。   好景不长,当年大旱了三年,又大涝了三年,发了大水,淹死了好多人,大家都带着妻儿往北方逃难,没吃的东西,就吃观音土,捡路边的死人骨头啃。   小姐父女两个相互搀扶着逃灾到了顺安府的留芳县,就快饿死的时候,遇见了红妈妈。   后头,小姐的父亲病重,红妈妈花了重金请名医医治,无奈还是救不了命,小姐的父亲很快就去世了。   红妈妈自掏腰包找阴阳先生给寻了个吉穴,又请了和尚道士做法事,风风光光地安葬了小姐的父亲。   当然,这也不是白做的。   从此后,小姐就成了红妈妈的干女儿,红妈妈斥巨资请名师教小姐琴棋书画和吟诗作对,调.教她房中秘术,从头到脚地娇养着,养成了花魁名妓。   红妈妈对小姐,既是恩人,又是仇人。   记得小姐说过,当初买走她初夜的,是个年纪很大的官老爷,那男人看着儒雅敦厚,可上了床完全变成了畜牲,把她捆在床上,对她又打又骂,而且人老了,很不行,所以她的第一次,并不是很好的记忆。   那些男人都很爱她,但没一个要娶她,更没一个赎她出去。   想至此,春愿不由得哀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己可怜,小姐何尝不是呢?   “愿愿哪。”沈轻霜忽然噗嗤一笑,柔声问:“听说你今儿打了隔壁院的芽奴?”   春愿吃了惊,忙坐起来,吐了下舌头,憨笑道:“你怎么晓得的?”   沈轻霜盘腿坐到床上,扫了眼叠好的亵衣亵裤,撇撇嘴:“今儿晌午我前脚打发你去给那姓唐的送还木盒子,后脚,玉兰仙就拉着芽奴来找茬,真真笑死了,芽奴那蹄子头上身上全是臭鸡蛋沫儿,头发都结了冰碴子。玉兰仙泼妇似的双手叉腰,叫我把你喊出来,说你欺负人,今儿非要让芽奴打回来。”   春愿紧张地问:“然后呢?”   沈轻霜高昂起下巴:“我才不理她,我对她说,我家愿愿最讲理了,从不会无缘无故出手,肯定是芽奴这蹄子先作恶的。玉兰仙不依了,非说我护短,登时就往我屋子里闯,要把你搜出来。”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惊地忙去翻沈轻霜的衣裳,紧张地问:“玉兰仙素来妒忌你,没伤着你吧?”   “没有。”沈轻霜满眼地戏谑:“你猜怎着,正在我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后厨的姜妈来送水,忙拉开我和玉兰仙,说当时她在后院炖鸡汤,瞧了个真儿,你好端端地洗衣裳,芽奴那蹄子过来撩逗打你,不仅如此,芽奴还洋洋得意地说她从不会洗兰仙小姐的衣裳,怕染上脏病。”   “嗳呦。”春愿亦盘腿坐到床上,手捂住口:“那不是打了兰仙小姐的脸么?然后呢?”   沈轻霜抿唇坏笑:“玉兰仙听见这话,顿时气得头顶生烟,反手就给了芽奴一耳光。我嘛,就过去添油加醋了番,搂住玉兰仙说,姐姐你瞧,这蹄子吃你喝你的,还轻看你,你也真是好脾气了。”   沈轻霜说到兴起处,乐得前仰后翻,连连拍手:“你没瞧见,玉兰仙那张脸跟开了染坊似的,红的绿的都有,登时开始打芽奴,然后呢,小的前头逃,大的满院子追,笑死了。”   说到这儿,沈轻霜眼底忽然升起抹忧伤,手覆上那薄如蝉翼的亵裤,望着春愿,问:“你会不会像芽奴一样嫌弃我,怕我有脏病,就不敢穿我给的衣裳呢?”   “怎么会!”   春愿急了,忙跪在床上,手举起赌咒发誓:“我要是嫌弃小姐,就、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沈轻霜泪眼盈盈,看起来甚是委屈。   春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手忙脚乱地脱去袄子,脸涨的通红:“我、我现在就换你的衣服,证明给你看。”   “哈哈哈,你又上当啦。”   沈轻霜顽皮一笑,手伸过去挠春愿痒痒。   春愿身子缩成一团,满床打滚逃难。   忽然,沈轻霜停下了玩乐,看着眼前的少女,愿愿并没有穿肚兜,而是用一块三寸来宽的纱布将胸裹住,裹得很平。   没法子,欢喜楼就是这样,红妈妈可不管你美丑,女人就是块肉,只要客人给钱她就敢卖,而胸大的女人更是那些猪猡男人惦记最多的肉。   “快解开,缠这玩意儿闷死人了。”   沈轻霜凑过去,皱眉往开扯那纱布。   刚扯开,就从春愿身上跳脱出两只小兔,两抹浅粉的“眼睛”,玉雪可爱。   沈轻霜斜眼觑过去,打趣:“嗳呦嗳呦,我家愿愿还真是长大了呢。”说着,她将那裹胸布扔到一边,撇撇嘴:“正长身体呢,以后别缠了,莫要弄出病来,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春愿羞涩地低下头,嗯了声。   她偷摸望向小姐,小姐这会儿正脱肚兜,黯淡的烛火将小姐窈窕的身段勾勒得妙曼无比,肌肤如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夫人,原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而今小肚子稍稍有些凸起。   春愿不由得心焦,“小姐,我有件特别特别要紧的事要同你讲,人命关天的!”   沈轻霜从枕头跟前拿过瓶润肤膏子,手指抠出些往身上抹,笑着问:“什么事呀?你说呗。”   正当春愿要开口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阵咚咚敲门声。   紧接着,年轻男人重重咳嗽了几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春愿皱眉,外头那个男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小姐的情人杨朝临,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赤着上身,一把抓起裹胸布,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缠。   忽然,那杨朝临闷声说:“我进来了啊。”   春愿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若是被姓杨的看到她这般赤身裸.体的样子,那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就在此时,沈轻霜反应极快,一把将春愿按倒,迅速将被子盖在春愿身上,紧接着把红绡纱帐放下,下了床,趿着绣鞋,顺手从旁边的屏风上勾了件单薄里衣,正穿着,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床上的春愿心跳得更快了,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压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小心翼翼地在被子中穿衣,同时两指稍稍将红纱帐拨出条缝儿,朝门那边望去,走进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身量挺拔,穿着件绛色披风,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气质又儒雅温和,给人以一种端方亲近之感。   “你怎么来了?”沈轻霜如弱柳般歪立在屋中间,衣襟松散,妩媚非常。   杨朝临一眼不错地盯着沈轻霜,坏笑,反手将门插好,忽然如饿狼似的扑了上来,那性急的样子,和他刚进门时的斯文做派完全像两个人似的。   沈轻霜被情郎弄得咯咯发笑,到底顾忌着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她轻推开男人的胸膛,一脸娇羞地冲他摇头。   “你这小淫猫见了我不开心?”杨朝临搂住女人,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蓦地扫见床那边满地的落衣,男人眸中闪过抹不快,立马松开轻霜,侧过身站着,俊脸含冰,语气不太好:“我竟不知你屋里藏人了,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告辞了。”   “哎呦。”沈轻霜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扽住他的腰带,坏笑:“吃醋了?”   杨朝临黑着脸,显然很不高兴。   沈轻霜噗嗤一笑,缠上去抱住男人的腰,下巴抵在他心口,仰头望着他:“床上的是春愿。”   杨朝临脸色稍缓,仍皱眉:“我不信。”说话间,他大步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春愿又羞又气,情急之下喝道:“求公子别过来,真的是我!”   杨朝临停下脚步,松了口气,总算转怒为喜,可忽然,这男人高昂起下巴,淡漠地命令:“春愿你出去,我和你家小姐要说几句私房话。”   “用不着。”沈轻霜拧了下杨朝临的侧脸,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打发走愿愿想做什么?实话告诉你,我今儿身上不爽利,做不了那事。”   杨朝临不太高兴了:“便是这样,哪有丫头睡主子床的?再说咱俩说话叫她听见也不好。”   “那有什么的,愿愿和我亲妹妹是一样的,我俩将来要埋在一起。”   沈轻霜将情郎往旁边的书房里推,笑道:“再说了,咱俩有什么她不能见不能听的?之前她进来拾掇屋子,你赤着身子大剌剌地走来走去,还小解,臊得她没处躲没眼看,后头吃醉了还笑说要纳她做妾,吓得她在我跟前哭着埋怨好几次。她今儿遇到了糟心事糟心人,不高兴,我特特叫她同我睡。”   ……   这边,春愿听见小姐带着杨朝临去书房说话去了,急忙起身,迅速往起穿衣裳,原本她该回避的,可这次她没动。   她实在担心小姐,也着实讨厌这个衣冠楚楚的杨朝临。   杨朝临和小姐是同乡,那年灾荒,杨家和小姐父女相互搀扶着往北逃灾,可怜,到了顺安府时,杨家一家十三口死的只剩下杨父和一对儿女。   杨家当初穷的在街上要饭,小姐管红妈妈借了笔银子,帮衬着同乡故友在留芳县安置下来,还给杨家买了二十来亩地。杨父是个实心肠的好人,心疼小姐跌落风尘,发誓定要将小姐救出来。   杨父本分勤快,知道读书科举才能改变一家子的命运,于是带着女儿一块种地、卖豆腐,刨除必要的花销、缴纳的赋税,一年到头也有个七八两的积蓄,他把攒下的钱一半送到小姐那里,另一半供养儿子念书。   杨父去世前唯一的遗愿,就是要儿子朝临将小姐从欢喜楼赎出来,娶了她,一辈子善待小姐,不许轻视她。   杨朝临在父亲灵前发了毒誓,他日若蟾宫折桂后,必要给小姐挣个诰命。这人肚子里确实有些经纬的,在小姐的资助下日夜苦读,接连中了秀才、发了举人,明年三月就要赶赴京城考进士,算算,半条腿已经踏进官场了。   谁知出了意外。   今年初,杨朝临的恩师—顺安府前学政程雍大寿,他去拜寿的时候被灌得烂醉如泥,稀里糊涂和恩师的女儿程冰姿发生了关系,那女人年过三十,头先有过一段婚姻。   这事过后,那程家小姐就缠上了杨朝临。   杨朝临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做下此等事,愧对情深义重的轻霜;怕的是程家在官场上势力甚大,他若是敢拒绝程冰姿,那就别想有一点前程,多年来的苦读全都会泡汤。   绝望之下,杨朝临几次三番想自尽,可都被小姐拦住了。   最后,小姐为了杨朝临的将来让步了,一则,她出身风尘,怕做正妻影响了情郎的前程名声,二则,那程小姐相貌平平,性情急躁,又大了朝临十来岁,两人根本没什么深厚的情分,第三,程家的的确确能帮朝临官场立足。   小姐说杨朝临对她发誓,明年高中后,必定娶她当平妻,今生绝不辜负。   今年九月,杨朝临娶了程家小姐,婚后他经常偷偷来探望小姐,欢喜楼头牌姑娘出台费极昂贵,杨朝临手里没银子,大多数是小姐垫付的。   ……   想起这些事,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忧上心头来,那杨朝临嘴上说深爱小姐,且要娶小姐是平妻,可她真担心小姐最后连个外室都做不了。   春愿跪在床上,半个身子贴在红绡帐上,竖起耳朵听,这时,她看见小姐从壁橱里取出罐“蒙顶石花”茶,拈了撮丢进罗汉杯里,拎起炭盆上坐着的铜壶,沏了杯热腾腾的香茶,又往里头加了两匙蜂蜜,亲自尝了口甜淡,这才双手端着朝里间的小书房去了。   “快喝口驱驱寒。”   沈轻霜将茶递给杨朝临,随后取了鸡毛掸子,轻轻扫掉他披风上的残雪,踮起脚尖替他取下灰鼠皮暖帽、解下外衣,悉数挂在墙上的铜钩子上。   “今年真是冷得邪乎。”杨朝临喝茶的当口,坐到了书桌后,扫了眼桌上练字的宣纸,笑着称赞:“字越来越好了,有点张猛龙碑的味道。”   沈轻霜立在杨朝临身后,两只胳膊倚在男人肩膀上,娇声笑:“是你这个师父教的好。”   杨朝临莞尔,面色忽然一沉:“才刚我从后角门进来,正巧碰到了红妈妈,往日这婆娘见着我总要动手动脚瞎摸,免不了说几句荤话调弄一番,今儿她却狠狠剜了我几眼,还叫我以后少来,否则就去程府告给我夫人,霜儿,你可是做什么得罪她了?”   “嘁!”沈轻霜翻了个白眼,坐到男人腿上,愤愤道:“别理那老货,昨儿有个蜀中富商花重金邀我,我不去,她就恼了,今儿她又谋算着要卖春愿的初夜,我狠狠同她吵了一架。”   “何必为了个小丫头跟红妈妈闹。”杨朝临抱住轻霜轻轻摇,手不安分地游进女人衣襟里,笑道:“今晚用罢晚饭后,我借口去同窗家借《四书章句》,这才能能从冰姿眼皮子底下溜走,偷摸到你这儿来,霜,我大后天要去京城了。”   沈轻霜顿时身子僵直,掐着指头数了遍,疑惑道:“大后儿是腊月二十九,不是说过了年才启程嘛,怎么忽然改日子了。”   杨朝临尴尬笑道:“这不是最近冰姿的表妹来府里了,那姑娘身世凄凉,父母双亲皆过世了,岳父看她可怜,没个可靠的长辈教育,便接到跟前抚养,这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的,偏生前几日我在廊子里遇到了表妹,寒暄了几句,恰巧就被冰姿瞧见了,冰姿这人心眼小,怕表妹对我生了什么旁的心思,着急忙慌地给我收拾行李,催促我赶紧去京都她哥哥家。冰姿早都给舅兄写了家书,说我是清流性子,不会官场交际,舅兄如今官拜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位极人臣,权势正盛,正能带我去各处见见世面。”   轻霜了然地点点头,忽然勾住杨朝临的脖子,撒娇:“那你把我也带去京城呗。”   “胡闹。”杨朝临皱眉:“我去京城是考进士,又不是游山玩水。”   沈轻霜俏脸微红,抓住男人的手,放在她小腹上:“我有了,刚两个月,你忍心把我们母子丢下?”   “什么!”杨朝临猛地推开沈轻霜站起来,俊脸惨白一片,强笑着问:“你、你不会诓我吧?”   沈轻霜心里酸酸的,噘嘴嗔:“我会拿这种事骗你么?”   杨朝临仍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原地来回踱步,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一脸严肃地问:“这孩子是我的么?”   沈轻霜顿时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直躲在拔步床上听墙根的春愿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掀开纱幔,疾步冲向小书房,朝里一瞧,那杨朝临此时脸色惨白,而小姐眼睛红红的,一脸的委屈。   春愿认识杨朝临快四年了,晓得这男人在外人跟前儒雅敦厚,其实脾气不太好,她没敢进去,就站在门框跟前,蹲身给男人行了一礼,气道:   “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姐已经三个多月没出局子接客了,她如今两个月身子,孩子当然是你的了!”   杨朝临厌恶地瞪着春愿,手指向外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滚!”   春愿被吓得身子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可一看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又来了勇气:“是,有些话奴婢身份卑微,不该说,可今儿也要壮着胆子说几句,小姐这些年来省吃俭用供公子读书交际,如今公子眼看着要得大富贵,是不是也该关爱一下小姐?她怀孕了,你是不是该给她拿出个承诺?难道你还要她继续待在欢喜楼?婢子虽说冬瓜大的字不识几筐,可也听过戏里唱--秦香莲去开封府告驸马陈世美的故事,最后包青天用狗头刀铡了那负心人的脑袋,公子爷若是负了我家小姐,我春愿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你理论个是非黑白出来!”   杨朝临被说得的脸通红,顿时横眉立目了起来,铁板着脸快步走过去,直勾勾瞪着春愿,忽然一脚踹向春愿的肚子,顷刻间便将女孩踹得摔倒在地,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第6章 这不是毁了她么!(周末加更!)   春愿只觉得肚子像被烙铁烫过般疼,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抱住头。杨朝临的愤怒如劲风暴雨般,直朝她的胳膊、臀和肩膀上踹,她疼得厉害,想反抗,可男女力量悬殊,真的是逃不了也避不开,最后心一横,直接装晕过去。   就在此时,沈轻霜急忙奔过来,拳头打了几下杨朝临,狠劲儿往开拉男人,最后索性蹲下护在春愿身前,挺起腰腹,含泪瞪着杨朝临:“你有本事就往我肚子上踹!”   杨朝临恢复了理智,忙俯身去捞轻霜,嗔道:“你这是做什么啊,拳脚无眼的,万一伤着你了……”   “你也知道拳脚无眼啊。”沈轻霜怒打断男人的话,一把挥开他的手,怫然不悦:“春愿说了几句实话你怎么就打人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怕我怀的不是你的种?还是怕我仗着肚子黏你?杨朝临,我也并不是拴在你这一条藤上了,知道你娶了程家的小姐,有了好去处好前程,若是嫌弃我,劳烦趁早说,咱们从此丢开手,你去考你的状元榜眼,我继续当我的妓.女,咱俩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绝不影响你举人老爷的名声。”   杨朝临急忙单膝跪在沈轻霜面前,竖起三根指头发誓:“若是我杨朝临负了你,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听见这毒誓,沈轻霜的火气消了些,小女孩似的低头哭。   “莫哭,仔细动了胎气。”杨朝临用袖子替轻霜擦泪,柔声哄:“好姑娘你想想,你忽然告诉我怀孕的事,说要同我一道上京,春愿那小丫头冒冒失失地骂我,逼我给你个交代,不然就要去官府告我始乱终弃,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雷雨似的,冷不丁就砸下来了,弄得人措手不及。”   沈轻霜哭得梨花带雨:“你不愿带我走,难不成让我把孩子生在欢喜楼,以后当小龟公?”   “那自然不行了。”杨朝临小心翼翼地扶起沈轻霜,带着她坐到太师椅上,他蹲到女人腿边,手轻轻地触她的小腹,满眼的柔情:“我不带你去京城,是有缘故的。你应该知道冰姿那脾气,她太在乎我了,这次随行的仆人,都是根子在程家的老人儿,专门伺候盯着我的,若是我带了你,信不信,不出一个时辰,冰姿立马知道,非得跟咱俩闹个天翻地覆。”   沈轻霜撇撇嘴:“你就那般怕她?”   “不是怕,是敬重。”杨朝临叹了口气,柔声道:“冰姿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因太过刚直,不被她那二世祖前夫所喜,以七年无所出强行休了。前不久我们几个好友相聚,兔儿尾巴巷的李秀才妒忌我才学好,借着喝高的空儿羞辱我入赘程家,还说我将来若是考中进士,那也是攀上根好裙带的关系,气得我差点吐了血,都是同窗,再者我也不能跟糊涂人置气,便只能笑笑。回家后冰姿看出我的郁忿,跟随从打听到发生了什么事,立马叫人套车去兔儿尾巴巷,把李秀才好一顿臭骂,掀出他偷偷去象姑馆找娈童的事,还说要告到学政那里,必得将李秀才的功名除了,李秀才吓得忙不迭认错,后头买了厚礼,携夫人来家里专门给我道歉。”   沈轻霜咽了口唾沫,缩着肩:“那确实挺泼辣的,将来她会同意我进门吗?”   “现在我和她将将成亲,还不到半年头上我就带你回去,说实话,多少有些……”杨朝临尴尬笑笑,他见轻霜听见这话又恼了,忙补了句:“再说我只不过是个穷举人,手里头的资业薄,程家有权有势,顷刻间就能把我打回原形,我着实硬不起腰子,只有等我明年金榜题名,当了官,有了权,别说带你回家,便是休了她,她也不敢说什么。”   沈轻霜气得打了下自己的头,羞惭道:“我真是糊涂冒失,刚竟然逼迫你,一点没站在你的立场考虑。”   “可不是?”杨朝临轻笑了声,俯身吻了好几下轻霜的腿,“再则,去了京城,我多半是住在舅兄家,舅兄素来疼爱唯一的妹妹冰姿,他位高权重,若是晓得我跟前有了个貌美如花的红颜,还怀了孕,难不保不会替他妹子做主,暗中解决了你。”   “嗳呦。”沈轻霜倒吸了口冷气,手轻掩住唇,“不至于吧。”   杨朝临笑道:“这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方才你急赤白脸的逼我,说要跟我上京城,我没敢第一时间答应你。”   沈轻霜嘟着嘴,一脸的委屈。   杨朝临起身,将女人搂在怀里,柔声道:“好妹妹,我怎么舍得把你丢下你。”   “嗯?”轻霜眼里光彩大盛,惊喜地望向男人。   杨朝临笑道:“我方才认真想了想,你如今怀孕了,确实不能再呆在欢喜楼,这样,咱们俩分开走,到时候在京城会合,我若是考中了,还得等着授官,授了官就得去外地赴任,若运气好,大舅兄帮忙调度走关系,说不准还能留在京城,届时再把冰姿接来,前前后后也得个两三年,那时咱们的孩儿都会喊人了,她不接受你也不成,只是红妈妈愿意放你走么?”   听见情郎这般为他们的将来谋划打算,轻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挑眉一笑:“那老货有把柄在我手里,若是不放我走,我就拿着她杀人的罪证去报官,上两个月她从人牙子张老拐那儿买了个聋哑丫头,好俊俏水灵,她逼丫头接客,丫头宁死不从,一头碰死了,谁知那丫头竟是京城忠勇伯家的孙女,后头忠勇伯和他儿子找来留芳县,红妈妈这才知道惹了祸,忙不迭把小姑娘的尸体烧了。我暗中和愿愿把买卖文契偷走,又拿了小丫头的钗环当物证,她要是不放我走,我就去告她!”   杨朝临皱眉:“那你可得把罪证保管好了。”   “放心罢。”沈轻霜搂住情郎的腰,满眼的欢喜幸福:“记不记得之前我买的那个小宅子,原是给春愿将来当嫁妆的那个?红妈妈的罪证我藏在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了。”   杨朝临点点头,忽而皱起眉来,冷眼朝地上晕过去的春愿瞪去:“只是一点,我实在讨厌春愿,一脸的阴鸷邪气,你去京城不能带她,我不管你把她卖给红妈妈还是旁人,反正我是容不得她、见不得她,你若是狠不下这个心,我替你做决断,我家里有个马夫叫冯则,他老婆半年前死了,留下了两个孩子,大的快出嫁了,小的也才八岁,冯则虽然貌相丑些,可手头有几亩产业,配春愿足够了,这两日他正好要回乡祭祖,我看就让他把春愿一块带着去。”   轻霜顿时急了,摇晃着男人的袖子,低声下气地求:“愿愿把我当亲姐姐,离了我,她活不下去的,朝临哥,有什么好商量嘛,她还是个小姑娘,怎、怎么能把她擩给个又脏又臭的鳏夫,那个冯则我见过的,是个十足十的烂人,来欢喜楼了好多次,没钱付嫖资,差点被龟奴打死,你把春愿给了这种人,不是毁了她么!你要是生气,要不我让她给你磕头道歉!再,再要不我打她板子,你看行不行?”   “那我不管。”杨朝临轻推开轻霜,冷冷道:“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晚上我来看你,你给我答案。”   ……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加更~如此勤奋的小夜需要表扬! 第7章 从外墙后头翻越进来个高大男人   外头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整个抱琴阁小院黑灯瞎火的,雪色映出些许阴郁的幽蓝,与上房纱窗上蜡烛光的昏黄,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   沈轻霜送走杨朝临后,搓着发凉的手,小跑回了屋子,刚回去,就看见春愿抱着双腿坐在火盆跟前,哭得正伤心。   轻霜自然明白,这丫头方才是装晕的,把她和朝临哥的话全都听进耳朵里了,她想要劝慰几句,又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默默关好门,去橱柜那边取药酒。   春愿一直低着头,手抠着脚背,不知不觉竟抠出了血,她都恨死杨朝临了!   她见过那个冯则的,癞头驼背,牙黄爱放屁,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股狐臭,杨朝临就是故意作践她,肯定怕她在小姐跟前胡言乱语,这才要整治她。   这狗杂种今儿敢打她,说不准将来还敢打小姐!   不行,她一定得想法子,让小姐看清姓杨的真面目!   “愿愿哪。”沈轻霜拿着药酒走过去,也不顾地上凉,盘腿而坐,略扫了眼,春愿袄子有好多个深浅不一的泥脚印,头发也松散了,眼睛哭得像核桃似的。   轻霜心里真是愧得紧,默不作声地替春愿解开衣裳,赫然发现春愿雪白的身子上被踹得红了几片,更是心痛不已,她往手心里倒了些药酒,搓热了双手,轻轻地揉女孩胳膊,哽咽着问:“疼么?”   “不疼。”春愿小声啜泣着,可怜巴巴:“就是害怕。”   轻霜摸了下女孩的头,含泪嗔:“你呀,又不是不晓得公子的脾气,他最好面子,你偏偏说那番话下他的面子,可不是激得他生气?”   春愿委屈道:“可是这些话我不说,还有谁替小姐说呢?哪怕公子今儿把我杀死了,我也不后悔,他是得给你个交代呀。”   轻霜更难受了,食指轻点了下春愿的头,泪如雨下:“大过年什么死不死的,可不许说了。”   春愿连连点头,忽然,她一把抓住轻霜的双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惊慌地问:“公子怕是恨极了我,刚才说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要把我丢下?”   “我怎会不要你,可是朝临哥他……”   轻霜反握住女孩的手,也是愁眉苦脸的,思忖了半晌,才道:“我寻思朝临只是一时生气,不会记心里的,他晓得我离不开你,怎真叫你嫁给姓冯的当填房?肯定是故意吓唬你的。这么着,明一早我就托人去买点名家字画,朝临素来喜欢这玩意儿,再说去了京城,到人家官老爷家做客拜访,不得拿几件趁手的礼去?明晚上等他来,你拿着字画好好地同他赔礼致歉,就说是用你的体己钱买的,知道么?”   “嗯。”春愿见小姐还是那么的疼她,总算松了半口气,转而,她又忧心忡忡起来,犹豫了半晌,“小姐,我怎么感觉公子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   轻霜专心地在帮女孩擦药酒,随意笑着:“怎么不一样了?是不是越有官老爷的气概了?”   春愿担忧地望向轻霜,磕磕巴巴道:“那个……公子从前说他去程家拜寿,被灌醉了,这才稀里糊涂和程大小姐发生了关系,可,可后来我偷摸买了好多酒,亲自喝了验证了下,真喝醉只会晕得不省人事,半醉就是上吐下泻,完全不可能做得动那事,除非……除非公子本就清醒着,半推半就上了床。”   “胡说!”轻霜面有愠色,但忍住了,笑道:“你小孩子懂什么呢,后头我和朝临私下说过这事,我俩一致认为是程冰姿下了脏药。朝临哥定力素来好,很克制守礼的,这些年他经常往来欢喜楼,你可曾见他对哪个女人多看一眼了?”   “可是……”   “没有可是!”轻霜打断女孩的话,摇头无奈道:“我知道,你心里气他刚才打了你,又怕我不要你,可也不能挑拨离间哪。”   春愿低下头,委屈极了,暗道:可是欢喜楼里的女人虽然漂亮,但没一个像程大小姐那样有权有势,杨朝临那么精明,他怎会不懂?   春愿心里总是不安,急切道:“自打公子娶了程家的后,我就晓得将来你肯定要和程家那女人朝夕共处的,所以、所以我就偷偷查了下她。”   轻霜掩唇轻笑,并不把这小丫头的话放心上,眉一挑:“那你查到什么了呀?”   春愿忙道:“约莫两个月前,我花银子在街上寻了些帮闲跑腿的人,叫他们去程小姐头婚的利州查查,到底一个人说话做事不周全,我就雇了三个,这几日,他们陆续回来了,带来的消息简直惊掉人的耳朵。公子说程夫人是因为七年无所出才被休的,可这不对呀,程家官做那样大,哪个夫家敢轻易休他家的大小姐?没孩子过继一个不就行了?”   春愿观察着小姐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接着道:“那三个帮闲的都说,整个利州无人不知,那程冰姿性子骄悍,打杀侍妾是常有的事,更要命的是,她喜好奢侈,竟然还豪赌,把自己的嫁妆输光不说,还动起了夫家的财产,又是偷偷变卖又是拿出去放贷,许是做的孽太多,就被人告发了,她前夫替她还清了赌债后,说什么都不要她了,定要休了她,否则就去告她私下毒杀孩子侍妾的事,后头程小姐的老子和哥哥出面,寻了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中间说项,好说歹说,总算将事按下去,对外只说程夫人七年无所出,自请下堂离去,也算保全了两家面子。”   春愿说到激动处,死死地抓住轻霜的手:“小姐,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容得下你,今晚看公子替程大小姐说话那架势,毕恭毕敬的,似乎还很以这样的妻子舅兄为荣,可见他根本不可能为了你得罪程家,与其将来伤心,倒不如现在断了好,小姐,咱们还可以回头。”   “回什么头?”沈轻霜顿时恼了,粉颊含怒:“是我了解朝临还是你了解?我们俩认识都十五年了,一个庄子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他?当年我刚挂牌子卖上,他也刚考中秀才,他心疼我,哪怕扔了功名也要带我逃出欢喜楼,没成想被红妈妈的狗腿子抓住,将他打了个半死,左腿都断了,平日里看起来和常人没两样,可跑快了就一瘸一拐的,现在天阴下雨还疼哩。”   春愿见小姐如此为情深陷,都急掉泪了:“可若是没他拖累,你早都攒够了赎身的钱,他又是读书交际,他妹妹又是要出嫁备嫁妆,几乎全都是你掏的,你这么为他付出,如今怀孕了,他居然质问你孩子是谁的!”   轻霜执着道:“那肯定得问清楚,家族血脉的事能胡来?我们俩早都定亲了,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我作为妻子就是得支持他读书,作为嫂子就是得替妹妹准备嫁妆,难道只准我疼你,不许我对旁人好?而且朝临也没有委屈我,你没听到么?他这次去京城会带我走的。”   “可……”春愿不依不饶。   “不要说了!”沈轻霜实在听不得有人如此诋毁朝临,剜了眼春愿,手抚着桌子站起来,冷着脸:“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怕我丢下你,这才拼命挑事。说什么程大小姐好赌狠毒,哼,一个妇道人家居然去外头赌博,说出去谁信?你还百般挑拨污蔑朝临,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是吧?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我干麽要买你回来!”   春愿从未见过小姐对她如此生气过,忙往前跪爬了几步,抱住小姐的双腿,哭着认错:“对不住小姐,是我错了,是我胡说八道,求求你别生气,别不要我。”   轻霜心软了,但还在气头上,用力挣脱开,冷冷道:“看来朝临哥说的没错,你这丫头真的阴沉刁钻,我可不敢再要你了,现在给我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   “小姐……”   春愿泪如雨下,急得脑门全是汗,几次张口了,又闭上。   她知道小姐在气头上,怕自己多说多错,会害得小姐动了胎气,纵使心里有千般委屈,也不敢再说,匆忙从房中退了出去。   此时,春愿衣襟松散着,怀里抱着药酒和裹胸布等物,愣愣地站在台阶边缘,含泪望着那紧闭的木门。   忽然,屋里响起阵摔杯子砸碗的声音,轻霜忿怒地发泄:“我过两天好日子碍着谁了?怨只怨我命苦,亲娘不要我,亲爹死的早,我就想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陪我过一辈子,有错吗?这世上的人容不下我,糟践我,为什么还要刻薄朝临!”   骂着骂着,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似喝醉了般喋喋不休,“愿愿呐,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难,你太自私了,一个劲儿地往散戳我们,我难道不恨他娶了别人?可我有什么法子,我脏呐,我没个有权有势的好父亲好兄弟!他不难?他从要饭一步步走到今天容易吗?赶明儿我给你笔银子,你就走吧。”   春愿手捂住口哭,难受得浑身发抖,她真的怕小姐将来吃亏,这才雇人去查那个程家大小姐的,这事她做错了吗?万一小姐真的不要她了该怎么办?   春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手轻轻地拍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对,求求你别赶我走,我、我这就去程家给公子磕头致歉。”   “别闹了!”轻霜轻喝了声,良久无语,疲累道:“回屋睡觉去,就算你不顾及我,好歹也心疼一下我肚子里的孩子,他可经不起折腾了,有什么明儿再说。”   春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不敢哭出声,她踉跄着起身,神魂落魄地转身,准备回自己屋子。   这会儿,从远处遥遥传来“嗙嗙嗙”三抹子时巡夜的梆子声。   忽然,春愿瞧见院门口闪过抹黑影,她急忙朝院门口奔去,身子倚在门框上,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左右观望了老半天,外头黑糊糊一片,并没有半个人,也没有任何响动。   一阵寒风吹来,檐下的两只红灯笼左摇右晃,地上投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起来你。   春愿揉了下发酸的眼睛,估计刚才看错了吧,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忙将门关上,准备去小厨房熬安胎药,才走了几步,猛地听到身后的矮墙传来阵窸窣的响动,她心紧跟着咚咚狂跳起来,壮着胆子回头,瞧见从外墙后头翻越进来个高大男人,夜太黑,看不清样貌。   “啊!!”春愿下意识尖叫。   哪料男人动作极快,一个健步冲了上来,从身后直接钳制住她,大手几乎捂住她半张脸,弄得她无法呼吸。   这男人到底是谁?盗贼还是土匪?欢喜楼那么多巡夜的龟奴打手,竟没人发现他?他想做什么?非礼残害小姐?   越想越怕,春愿使劲儿挣扎,用手肘捅男人的肚子、踩他的脚、指甲抠他的手。   她越反抗,男人手上力气越大,越粗暴,他冷漠地低声呵斥:“别乱动,再动拧断你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3 08:00:00~2022-09-04 22:3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底藏花2个;大圣、一唔雨呀、小种子木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木萧萧5瓶;   —— 第8章 如朕亲临   听见这声音,春愿顿时怔住,好熟啊,似乎……似乎是白日后角门见到的那位英俊的富商--唐大爷!对了,记得他今儿晌午在廊子里说过,会子时来寻小姐,竟真的来了。   “小姐睡下没?”唐慎钰双眼锁住上房,低声问。   “呜呜呜—”春愿口被捂住,说不出话。   “你只需摇头或点头。”唐慎钰冷冷道。   春愿摇了摇头,忽然又重重点头,试图用嗓子发声:睡了,她睡了。   唐慎钰俊脸浮起抹烦躁:“我不是让你给她带话,今夜子时一刻来寻她么,你没说?”   春愿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男人用胳膊箍住肩胛那块,强拖着往上房走。她就像只小猫儿,被他以一种压迫性的力量禁锢住,丝毫挣脱不得,鞋子被拖掉一只,冰冷的雪侵蚀着脚,在雪地里脱出两条蜿蜒曲折的深线。   “呜—小姐!”春愿疯了似的抓男人的手,眼泪鼻涕齐流,“救命,呜—来人啊—”   男人似乎被激怒了,低声喝:“信不信我真拧断你的脖子!”   就在此时,上房的门被沈轻霜从里头哐当声打开,女人的声音颇有些烦躁:“又怎么了,今晚不叫我睡觉了是吧?”   可当看清眼前的事后,轻霜脸色瞬间大变,下意识就要高声喊人,蓦地瞧见春愿被那凶狠的男人挟持住,且他手里还拿着把老长的刀,她深呼了口气,双手往下按,示意男人别乱来,问:“先生是哪路道上的英雄?可是欢喜楼的客人?喝多了走错院子?”   唐慎钰上下扫了眼轻霜,暗道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绝色美人,他并没有表现出多惊艳惊喜,冷静地问:“你就是沈轻霜小姐?”   轻霜心里一咯噔,明白了,专门找她的。   这时,沈轻霜看见春愿已经被男人掐得半晕,整张脸胀得通红,眼仁也有些上翻,她急忙往前冲了几步,试图往回抢春愿,强装镇定:“先生何必为难小姑娘,再不放开她就没命了,有什么就冲我来。”   唐慎钰一怔,忙松手。   在这瞬间,沈轻霜迅速将春愿拉到自己身边,扯着脖子直喊救命,同时急忙要往外逃。   唐慎钰见状,横身挡住这对主仆,先说:“小姐不要惊慌,我没有恶意。”紧接着说:“我这两日一直想求见小姐,总见不到,于是花银子托你的婢女带话,今夜子时初刻来找你,刚才你的婢女发现了我大喊大叫,若是招来龟奴打手,我皮糙肉厚倒不怕非议,顶多给红妈妈掏点银子,可听说小姐有了身孕,你的情郎杨官人气量狭窄,若是知道你孕中还深更半夜的私会年轻男人,怕是又得和你置气。”   男人这一句句话就像针,恰好就扎在轻霜病灶上,让她哑口无言。   沈轻霜环抱虚弱的春愿,从头到脚打量男人,他看起来很年轻,言辞有条有理,貌相也英俊得很,轻霜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就是那个姓唐的蜀中富商?”   男人抱拳深深弯下腰:“在下唐慎钰,给小姐见礼了。”   沈轻霜皱眉,手覆上微微凸起的小腹:“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你在查我?”   唐慎钰莞尔:“既要找小姐,多少打听了点。”   轻霜还当这姓唐的是那种耍赖痴缠的嫖.客,心里十分厌恶,强笑着打发他走:“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两日妾身身上不爽利,就没见公子。这么着吧,明儿我专门去公子下榻之处,与您把酒言欢,今晚实在是力不从心,您先请吧…”   “小姐明日真的会见我?”唐慎钰冷笑数声,表示怀疑。   轻霜是个暴脾气:“不见你又能把我怎样!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唐慎钰忽然打断女人的话,“小姐你本名叫燕桥,原籍南直隶,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胡瑛的下落?”见女人果然如预料那样怔住了,唐慎钰勾唇浅笑:“外头冷,我可以进去吗?”   沈轻霜越发不安,如今除了她和爹爹,这世上再没人知道她母亲叫胡瑛,这男人到底是谁!   犹豫了片刻,轻霜还是侧开条道:“公子请。”   唐慎钰昂首,大步走了进去。   轻霜白了眼男人的后脊背,急忙去查看春愿,看见女孩脖子红了一片,侧脸有几道清晰的指印,顿时火大,方才的小矛盾早都丢去蓬莱岛了,心疼地问:“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晕不晕?”   “没事。”春愿也顾不上喊痛,紧张地问:“要不要我去喊打手来?”   轻霜摇了摇头:“瞧他似乎没恶意,咱先看看情况。”   春愿嗯了声,搀扶着小姐进了屋子,同时偷偷拔下发簪,藏进袖筒里。   刚进去,春愿就大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裹胸布竟、竟缠在了唐慎钰的刀上,长长的拖到了地下。   唐慎钰察觉到那丫头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条污秽的东西,他没发火,随意扫了眼,发现那丫头那里鼓鼓囊囊的,和白天见到的一马平川完全不一样。   他瞬间了然,默默将裹胸布从绣春刀上解下,揉成团,扔到春愿身上,低声说了句:“晦气。”随之,装作打量屋子,背过身在下裳擦了几下手。   春愿又臊又怒,急忙将裹胸布揣进怀里,低下头掉泪,她又被他羞辱了一次。   “咳咳。”唐慎钰干咳了声,面无表情地命令:“请这位春姑娘出去,我和沈小姐有话要说。”   沈轻霜将男人所有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她最见不得人欺负春愿,强忍住没发火,冷冷道:“春愿是我的至亲,我所有的私隐她都知道,没什么她不能听的,唐公子坐吧。”   唐慎钰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恭敬地作礼,笑道:“还是请小姐上座,在下站着就可以了。”   沈轻霜立在门口没动弹,手不住地摩挲春愿的背安抚她,皱眉问:“听公子说话的口音,似乎不是蜀中人,京城来的?”   唐慎钰笑道:“小姐好耳力。”   沈轻霜轻咳了声,礼貌地问:“唐公子在京城做什么营生?”   唐慎钰颔首:“不敢瞒小姐,在下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沈轻霜皱眉,去岁她赴马县令的宴席,曾听几位官人说起这什么北镇抚司和司礼监,时间久了,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马大人好像很惊恐地说他宁肯自尽,也不要进北镇抚司的诏狱,她也不懂官场里这些门门道道,试探着问:“公子在衙门里当差?”   唐慎钰点头微笑:“可以这么理解。”他看了眼哭得正伤心的春愿,笑着补问了句:“在下托春姑娘给您送了只锦盒,里头的东西小姐看了么?”   “锦盒?”轻霜一头雾水。   春愿抹去眼泪,悄声提醒:“就是那个紫檀木的匣子。”   “哦。”轻霜恍然,今晚为了哄春愿开心,她把盒子砸了。   轻霜左右看,发现那匣子在南墙角,她走过去弯腰拾起,刚打开就愣住了,里头是一只小银锁。   女人身子忽然颤抖得厉害,什么话都没说,急忙奔到梳妆台那边,从首饰匣子里翻找了半天,找出只一模一样的银锁,四颗小银铃,上头都篆刻了燕子。   轻霜眼睛红了,爹爹说过,这是燕家祖传的老物件,原本有一对儿,她出生时戴了一只,娘和情夫跑了时偷偷带走了另一只……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绪,恨还是激动,良久,颤声问了句:“我娘还活着?”   “活着。”   唐慎钰走上前一步,温声道:“我家主子很挂念您,多年来一直派人寻您,可惜您始终下落不明,天可怜见,半个月前终于有了您可能在留芳县的消息,主子知道后很是高兴,密令小人马不停蹄赶来寻您回京。”   沈轻霜背对着唐慎钰,紧紧地攥住那两只银锁,指甲抠上面的燕子,低头落泪,七分委屈三分恨:“亏那女人还记得找我!”   唐慎钰欲言又止,干笑道:“那个……小姐可能误会了,在下说的主子是您同母异父的弟弟,并不是您母亲。”   轻霜刚刚飞起的心再次重重跌落在地,她丢下银锁,冷笑数声:“我就说,那种抛夫弃女的女人怎么可能找我,说不准还嫌我丢人呢!唐公子回去吧,我爹就生了我一个,我没什么弟弟,更没什么娘,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有心了,但真的没必要,他们母子俩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唐慎钰敛眉:“我建议小姐先不要说这种拒绝的话,你知道你弟弟是谁么。”   “我管他是谁。”轻霜十分不屑。   唐慎钰思量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封明黄色布封的折子,大步走到轻霜跟前,打开,沉声道:“红妈妈说小姐识字,想来小姐久在风月场也该有些见识,不妨先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都说了我没兴趣!”沈轻霜恼了,刚准备走开,冷不丁瞧见那折子上面有老大一个朱红玺印,旁边写了四个字: 第9章 公子有没有心上人?   沈轻霜顿时怔住,饶是她见识浅薄,也听过几出戏,晓得这天下间自称朕的,只有皇帝。   轻霜将那折子从唐慎钰手里拿走,蹙眉仔仔细细地看,字体遒丽飘逸,玺印方方正正……忽而,轻霜噗嗤一笑,斜眼觑向男人:   “唬我是吧?吹牛也不事先打个腹稿,是不是隔壁院儿的玉兰仙叫你来戏弄我?真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了,我沈轻霜在这道上混了这么些年,什么嫖.客的招数没见过,唐公子,我劝你趁早打住,别逼我翻脸!”   面对女人的怀疑与指责,唐慎钰倒是淡然,双手背后,笑道:“知道小姐不信,那在下便再说一件更隐秘的,当年你父亲名义上在魏王府做弹唱伶人,其实,叫他娈童或者男妾更为合适。”   这话一出,轻霜脸刷地一下变惨白,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唐慎钰莞尔:“这天下就没有北镇抚司查不出的辛密,假若小姐还想听,在下可以给你复述令尊当时是如何在老王爷跟前献媚承宠的。”   轻霜只觉得小腹传来阵刺痛,手捂住肚子,连退了数步。   一旁侍立着的春愿见状,急忙上前,从后面环住轻霜,不住地摩挲小姐的背,她知道,小姐是最重感情的,尤其敬重相依为命的父亲,俗话说当着矮子不说短话,姓唐的冷不丁说小姐父亲是男妾,哪个女儿能受得了!   春愿瞪了眼男人:“公子不要说了,你没看见我家小姐不舒服么。”   唐慎钰颇有些担忧:“小姐不舒服么?在下认识一神医…”   “不用你假慈悲!”轻霜喝断男人的话。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股阴风,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晃,火盆里厚厚的浅白色灰里窝着发香煤,烧得通红,啪地一声爆裂开,火星子溅到波斯毯上,顿时烫出个焦洞。   春愿见小姐这会子神色悲戚,手里捏着的那封明黄色折子忽然掉了,她急忙蹲身去接,垂眸瞧去,折子巴掌般大小,上头包裹的绸缎触感柔软,一看就价格不菲。   春愿扶轻霜坐到椅子上,低声询问:“小姐,我能不能看一眼?”   轻霜疲累地点头。   得到允准,春愿便打开那折子,谁知才打开条缝儿,她瞥见那唐慎钰的脸忽然就阴沉下来了。   春愿不敢看了,准备把折子还给小姐,忽然,那唐慎钰用长刀猛地打向她的小腿弯,她只感觉到一阵剧痛,不由自主跪地,疼痛从双膝一直蔓延到整条腿,还没来得及呼痛,后脊背又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惯力让她整个人朝前扑去,直挺挺地正面趴在地上。   她下意识挣扎,哪料男人用刀压在她背上,似要把她压进地砖里,她根本动弹不得。   “小姐—”春愿又疼又吓,哭着喊人。   “你这是做什么!”轻霜也被吓着了,手捂着口惊呼:“你想杀人?”   “小姐言重了。”唐慎钰淡淡说。   话音刚落,春愿感觉压在她后背的那股霸道力量消失,她看见男人缓缓蹲下,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抽走那封折子,揣进怀里,严肃道:   “兹事体大,这东西除了在下和小姐,谁都不可碰、不能看,若是损坏、折损、弄污秽了,属大不敬,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轻霜从没见过这么狠厉的人,她剜了眼唐慎钰,俯身去扶春愿,咬牙恨道:“你搁那儿吓唬谁呢?她小孩子好奇看一眼罢了,能出什么事,你何必这么凶。”   唐慎钰并不理会,直接岔开这个话头:“待会儿劳烦小姐略收拾一下细软,在下会带你们主仆去客栈住一晚,明儿卯时咱们启程回京,在下必定将您平安清白地带到主子身边。”   轻霜半跪在地上,紧紧环抱住哭得伤心的春愿,冷笑不已:“你这是命令我?”   唐慎钰眉梢上挑:“不敢,这是在同小姐商量。”   轻霜柳眉倒竖:“那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跟你走,你现在、立马给我滚!”   唐慎钰也没恼,循循善诱:“建议小姐话不要说得太满,在下来留芳县不过两日,略打听了几句,得知那位程夫人似乎是个骄悍善妒之人,她怎么可能容许你进门?倘若你回京,我家主子定会给你安排一个体面高贵的身份,也会将你不堪的过往全部抹去,甚至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杨朝临封个官,届时你若是还看得上杨公子,那便命他休妻娶你,若看不上,咱另择个豪门勋贵,如此锦绣前程,小姐是聪明人,想必会做出正确决定。”   轻霜心里一动,陷入沉思。   蓦地,她看见春愿像只受了惊的鸟儿,身子抖如筛糠,下半截有胎记的脸如血般红,上半截脸又如纸般惨白,额边还生出层细密的冷汗,手捂住口痛哭。   轻霜气得紧,咬牙搀起春愿,将女孩带到床上坐好,又替她放下纱幔。   做完这些事后,轻霜从壁橱中取了壶老秦酒,抓了两只酒盅,风情万种地朝方桌那边走去,一边往桌上布酒杯和干果子,一边招呼唐慎钰过来坐,笑道:   “公子说的事太多,也太让人震惊,妾身还得嚼碎了品咂品咂,今晚肯定是做不了决定。这么着吧,明儿我要去胡大夫那里熏艾,还要买些古玩字画,估计要忙一整日,明晚的这时候你来,咱们再商讨商讨,怎样?”   唐慎钰坐到女人对面,将绣春刀立在桌边,点头道:“好,便听小姐的安排。”他垂眸细思片刻,笑道:“小姐的身子要紧,您只管去看病,购买古董珍玩的事在下来办。”   “那就多谢了。”   轻霜巧笑嫣然,她端着酒壶,给唐慎钰满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娇滴滴道:“妾身还不怎么了解公子呢,您瞧着和妾身一样大,可曾婚配?”   唐慎钰将酒一饮而尽:“未曾。”   轻霜又给他倒了杯,问:“那有没有心上人?”   唐慎钰笑着摇头:“没有。”   轻霜拈起枚杏干吃,笑着打趣:“瞧公子言辞锋利、出手果断,想必在京都是号人物,可惜,女人不会喜欢公子这样的男人。”   唐慎钰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笑着问:“哦?敢问小姐,女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轻霜抿唇笑,端起酒杯:“女人喜欢……”忽然,她将酒全都泼在唐慎钰脸上,挑眉狞笑:“女人喜欢厚道有礼的,姐姐现在就教你学个乖,下次不要在人家闺女跟前揭人老爹的臭底,明白么?”   烈酒入眼,刺得人难受。   唐慎钰右手摩挲了把脸,俊脸又是一片笑意,他没生气,双手抱拳,“多谢小姐赐教,在下晓得了,方才得罪您了,对不起。”   轻霜冷哼了声,担忧地看了眼床上坐着的春愿,她起身,一摇三摆地走到唐慎钰身前,屁股斜坐到桌上,有意无意地扯开衣襟,垂眸看着面前坐的端铮铮的男人,食指戳了下他的肩,又去摸他的脸。   唐慎钰皱眉躲开。   “躲什么,难不成是个雏儿,害臊了?”轻霜咯咯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不让他跑,甚至还飞了个媚眼,手隔着衣裳去摸男人怀里揣的那封折子,眨巴着眼问:“我弟弟是你主子,那我算不算也是你主子?”   唐慎钰只觉得沈轻霜身上的脂粉气冲得他胃里泛呕,微微露出的沟壑辣得他眼睛疼,他并未将厌烦表现出来,屏住呼吸,笑道:“小姐自然是我的主子,但前提是,您先要跟我回京都……”   男人话还未说完,只见沈轻霜扬起手,照着他左脸就打了一耳光,顿时将男人脸打得偏过去。   唐慎钰恶狠狠地瞪着沈轻霜,他还是没生气,一派的风轻云淡。   沈轻霜什么话没说,扬起手,又甩了唐慎钰一耳光。   “你……”唐慎钰握起拳头。   “你什么你。”沈轻霜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大口骂道:“第一巴掌是教你尊重我家春愿,十两就想买她初夜?你也配?第二巴掌是回敬你刚才欺负威喝她,屁大点的折子主子,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也就你把它当宝。”   连挨了两巴掌,唐慎钰脸上挂不住了,铁拳砸了下方桌,桌上的酒杯瓷盘登时跳了一跳,他松了松衣襟,薄唇紧抿住,残留挂在黑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轻霜。   轻霜被盯的有些发毛了,仍壮着担子,也重重拍了下桌子,拍的手掌都发麻了,她吹着手,回敬了句:“怎么,你难道要打我不成?”   唐慎钰脸上的冰忽然消散,噗嗤一笑,神情自若:“不敢,小姐教训得对。”   说罢这话,唐慎钰还真的站起来,躬身先给轻霜行了一礼,紧接着又给不远处啼哭的春愿行了一礼,眼神真挚,态度诚恳:“在下失言了,冒犯了小姐,又伤害怠慢了春姑娘,抱歉抱歉,请二位看在我是个粗鲁武夫的份儿上,别与我一般计较,以后我定会注意改正。”   春愿是万万没想到,姓唐的如此倨傲冷硬,居然会折腰?她不太懂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玄机,但猜想一定和小姐的弟弟有关。   “愿愿,你来。”   沈轻霜朝正痴愣出神的女孩招招手。   “嗯?”春愿猛地回过神来。“做什么呀?”   轻霜倔脾气忽然上来了,笑道:“我素日里怎么教你的?有仇必须当面报,他刚打你的背,你也打他的背!”   “我不敢。”春愿蹲在纱幔后头,身子缩成个虾米,根本不敢看唐慎钰。   “怕什么!”轻霜跺了下脚,鼓动着。   “对,不要怕。”唐慎钰坐的四平八稳,面带微笑,却冷眼横向卑微丑陋的春愿,他笃定她不敢。   春愿吓得打了个激灵,头越发低垂,带着哭腔:“小姐,算了吧,我怎么、怎么敢在郎君身上动手动脚。”   轻霜恨铁不成钢地啐了口:“你要是再这样胆小,我就真把你丢下,不要你了!”   春愿瞬间抬头,仿佛有了无穷力气般,急步走了过去,她不敢站在唐慎钰跟前,手颤巍巍地举起,准备戳一下意思意思就行,可始终不敢碰到人家衣裳。   “真没用!”轻霜气得抓住春月的手,要去打唐慎钰的背。   春愿使劲儿往后躲,甚至都哭了:“小姐,小姐你饶了我吧。”   轻霜叹了口气,放弃了。   唐慎钰早都料到这结果,他目不斜视,面上尽是嘲弄,喝了口酒。   这对主仆,沈轻霜泼辣大胆,虽出身风尘,但为了婢女竟敢打他,可见有些仗义侠气在身的,倒令人高看一眼,至于这个春愿,形容畏缩,举止脓包,乃卑贱之人。   蓦地,唐慎钰发现手背上沾了酒,他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擦。   春愿看见男人这动作,猛地想起刚才他碰过她裹胸布时,就是这么嫌弃厌恶地擦手。   新仇旧怒,她一下子火气就起来了,恨得浑身抖、手痒痒,她扬起手,照着唐慎钰脸结结实实给了一巴掌。   巴掌声太大,屋里忽然就静了。   唐慎钰摸了摸有些发痛的下颌,皱眉一看,红殷殷的。   出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没想到她还是个烈女   春愿如梦初醒,抬眼望去,唐慎钰下颌处有条不长不短的血痕,他显然生气了,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手指头轻轻颤,似乎有种嗜血的跃跃欲试,忽然,他握住立在桌边的绣春刀,猛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沈轻霜一把将春愿拉在自己身后,连退了数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强硬道:“这事是我起头怂恿的,有什么冲我一人来!”   唐慎钰眉头渐渐松开,那春风和煦的样子,仿佛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他从袖筒中掏出封信,放在桌上,躬身给轻霜行了一礼,笑道:“这是主子写给小姐的家书,火漆封存着,现完璧送到小姐手里,小姐早些歇息,在下明晚再来探望,告辞。”   轻霜松了口气,侧过身子:“请。”   唐慎钰提起刀大步朝外走,在经过两个女人时,特特停下,这次,他总算正眼看春愿了,这丫头个头和她主子差不多高,不束胸时身段玲珑窈窕,不输轻霜,样貌虽怪异丑陋,那双眼却如寒潭般澄澈,泪花点点,带着几许忧伤怯懦,可隐隐含着抹倔强。   她躲在沈轻霜身后,小猫儿似的,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轻霜的衣裳,低下头不说话。   “我倒真小看你了。”唐慎钰摸了摸下颌的伤口,冷笑:“手还挺狠。”   春愿梗着脖子,“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公子别太轻看人了。”   唐慎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挑帘子出门了,刚出去,就听见屋里传来两个臭丫头咯咯欢笑声,他啐了口,生生将这哑巴气硬吞下,极目望去,这会儿已至三更,雪还在下,将院中杂乱的脚印覆盖住。   唐慎钰快步走出抱琴阁,警惕地左右望了望,朝隔壁香兰院进去了。   今晚他花重金包了场,早都将什么小丫头、老妈子撵走,故而这时院子里静悄悄、黑洞洞的,惟有上房还亮着,时不时传来男女嬉闹调笑的愉悦声。   唐慎钰关好院门,大步走向上房,门虚掩着,他皱眉朝里瞧,屋里自是华贵无比,地上足足放了五只火盆,把屋子烧得极暖和,热气儿一簇簇往外涌,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几道珍馐美食,圆凳上坐着两个年轻男女,男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表弟周予安,如今锦衣卫正七品的总旗,女的是欢喜楼头牌玉兰仙。   此时,周予安喝了杯酒,吃了条炙羊肉,抓起玉兰仙的小手,筷子头轻轻地在女人掌心划,痒得女人直打颤。   玉兰仙媚笑着问:“公子不是说会看手相?那究竟瞧出什么了?”   周予安煞有介事地瞧,忽然眼前一亮,故作惊讶:“手相说姑娘这辈子命注定犯桃花。”   玉兰仙人长得白,穿着件兔毛边的裹胸,春意阑珊间,脖子下红了一大片,她手托腮,做出天真之样,脚却轻轻地摩男人的小腿,娇滴滴地问:“那公子看出奴家要犯几朵桃花?”   周予安凑近,就在要吻上女人唇的时候忽然停下,坏笑:“几朵哪够?那得是一树,无数个好哥哥。”   玉兰仙粉拳直砸男人,媚眼如丝:“那公子要不要摘了奴家这朵呢?”   周予安手指划过女人的胳膊,笑道:“那我得问问这花香不香?”   玉兰仙挺起胸脯往男人身上凑,轻哼:“不止香,结出的桃子还鲜嫩多汁,不信,你就尝尝。”   门外的唐慎钰实在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声,直接推门而入,果然,那对男女立马分开。   周予安忙起身相迎,笑道:“大哥你回来了呀,快来用点夜宵,别说,欢喜楼厨子的手艺还真不错。”   唐慎钰剜了眼周予安,没言语,默默用缎子将他的绣春刀包好,安放进橱柜中,随后,他大步走到圆桌那边,坐到上座,斜瞥了眼腻在周予安身边的玉兰仙,这女人模样秀美,微胖,但是那种珠圆玉润的身段,举手投足间风尘气尽显,言行粗鄙下.流,奴颜婢膝,这么一比,沈轻霜主仆就有骨气多了。   “唐爷出去好久了呢。”玉兰仙忙起身,双手端起酒壶,替唐慎钰满了杯,殷勤笑道:“快喝杯驱驱寒。”   唐慎钰目不斜视,没喝酒,吃了块鱼。   玉兰仙被冷落了,面上讪讪的,她久在风月场打滚,自然知道这两位贵客里,这位唐大爷是更有钱、更能拿主意的。   借着端茶递水的空儿,玉兰仙不禁再次偷偷打量对比这两个男人。   周公子样貌不必说,和潘安似的斯文俊美,肌肤比女子还要细白,桃花眼含情脉脉的同时又带点阴柔,华服美冠,言行举止仿若大家公子般清贵,但独处时的坏劲儿又让人不由得陷入他的温柔圈套里。   而那位唐爷,样貌亦是一等一的好,和周爷不相上下,但更英朗硬气,目光坚毅冰冷,他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冰棱子,要将你看穿刺透,虽年轻,可有那种让你不敢放肆的气势。   玉兰仙将肚兜往上拉了些,拿起竹筷殷勤地给唐慎钰夹菜,蓦地发现男人下颌有条血痕,吃了一惊:“大爷,您、您的脸?”   唐慎钰自顾自吃菜,给周予安使了个眼色。   周予安会意,仰头望向房顶,惊呼:“哎呦,怎么有只马蜂!”   “嗳?”玉兰仙忙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在哪儿呢?”   周予安忽然出手,瞬间打晕了玉兰仙,冷笑:“马蜂就是本官,专蛰你这种邪花。”他举起酒杯,与唐慎钰碰了下,嗞儿地声饮尽,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唐慎钰脸上的抓伤,噗嗤一笑:“怎么,被猫儿挠了?脸也红扑扑的,没想到沈轻霜竟是个烈女。”   唐慎钰没好意思说他在隔壁院儿的遭遇,只是淡淡道:“刚进去时遇见了沈小姐跟前的婢女,那丫头看见了我吓得尖叫,我忙去捂她的嘴,不当心被她挠了一爪子。”   “就那个丑货春愿?”周予安冲唐慎钰竖起大拇指,打趣:“她估计觉得你真想要取她初夜,稍微挣扎了下。”   唐慎钰横了眼周予安,疲累地捶打着肩膀:“方才我和小姐说清楚了,她的防备心很高,约好了明晚再谈一次,我猜她会叫她的情郎杨朝临与我会面。”   “真是麻烦死了。”周予安夹了只鹌鹑蛋吃,口里含含糊糊的:“依我看,索性直接把她强绑走,快马加鞭带回京交差。”   唐慎钰皱眉:“不行,沈小姐身份贵重,千万不能用强。”   “贵重?”周予安鄙夷道:“不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银的侄女,还真当盘子菜了,哼,我顶看不惯陈银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再厉害又能怎样,还不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那沈轻霜也是,再贵也是个卖的贱货!”   “噤声!”唐慎钰下意识四周扫了眼,低声呵斥:“祸从口出,这样的话以后少说。”   唐慎钰喝了口酒,微微皱眉,这回他是领了密旨办差,沈轻霜的身份要绝对保密,陛下交代了,要把沈姑娘当成公主般尊敬礼待,务必周全平安地带回京。这背后的意思可就深了,所以,他对外只虚说是替掌印陈银找侄女,大批人马驻扎在百里之外,只他和予安进留芳县寻人,如此,便能保证沈姑娘做过妓.女的事不会外泄。   “看不惯你又能怎样!”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道:“我知道东厂番子给你使了不少绊子,害得你从百户降职到了总旗,陈银更是辣手处决了你的几个亲信手下,你心里一直忿恨着,可人家沈轻霜又没得罪你,你何苦辱骂她?再者陈银历经了两朝,论起来算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便是连我恩师万首辅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地叫一声陈公,你和他对着干能得什么好处?今儿这些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你这总旗还要不要做了?”   周予安一脸的不服气:“可再怎么样,陈银也无权调配北镇抚司替他办私事吧!大哥你可是从四品的镇抚使,他一句失散多年的侄女有了消息,就叫你撂下手里的公务,支使你千里迢迢来这穷乡僻壤给他跑腿?”   唐慎钰晓得这小子在挑事,没搭理,大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笑道:“我都不气,你较个什么劲儿?”说到这儿,唐慎钰一脸的严肃,试图暗示:“予安你记着,不论我还是陈银,锦衣卫还是司礼监,亦或是东厂,都是为皇上做事的,陈公的意思许就是皇上的意思,我这回带你出来,其实就是想让你立点功,看皇上能不能开恩,叫你官复原职。”   “嘁。”周予安鼻孔发出声嗤笑,不屑道:“小皇帝才十七岁,他懂什么呀,说白了还不是陈银和郭太后一手遮天。”   “越说越没规矩了。”唐慎钰沉着脸,再次暗示:“有些事我现在还不方便同你说,但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眼前这件,之后咱们还要和沈小姐相处好一段日子,她不能在我手上出事,懂?”   周予安见大哥有些生气了,又知道大哥素来谨慎稳重,忙笑道:“懂懂懂,她是她,陈银是陈银。”   “这还像句人话。”唐慎钰长出了口气,蓦地,他瞧见周予安正用炖肉擦拭靴子,昏暗的烛光下,这小子越发显得俊美,唐慎钰不禁忧上眉头,低声道:“你小子风流多情,素来受女人喜欢,我可警告你,不许挑逗招惹沈小姐主仆!”   周予安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我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我喜欢名门贵户的淑女。”他嫌弃地用手扇鼻子:“太监家的臭东西,晦气!”   唐慎钰懒得争辩,倒了杯酒喝,皱眉道:“现在起咱俩分作两班,今晚前半夜你在外巡守,保护她的安全,我睡会儿接替你。明儿一大早我要出去办事,她身子似乎不大好,我得给她寻个稳妥可靠的大夫一块上路。你暗中护她,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都记录下来。”   老半天没得到回应,唐慎钰忙望去,谁知发现周予安正坏笑着打量晕在地上的玉兰仙。   唐慎钰气得踹了一脚周予安,斥道:“别只盯着裤.裆里那点破事儿,我说的听清楚了没。”   周予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个总旗难道连个女人都护不了?”   唐慎钰见周予安心不在焉的,冷哼了声:“我可警告你,她若是出了事,别说升官,咱俩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我觉得那姓唐的难缠得很   子时的欢喜楼正是最热闹欢腾的时候。   炭火将熄,屋里晦暗不明,春愿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用小银夹仔细地挑燕窝碎里的毛,这玩意儿最滋阴养颜了,大夫说对孕妇好。   原本女子进了欢喜楼,红妈妈照例都会给一碗绝育汤,这样就免了怀孕落胎的麻烦,可小姐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走出这个魔窟的,坚决不喝绝育汤,往往,她在侍奉完贵客后会喝避子药,可也有倏忽,之前意外怀了三次,流了三次,身子元气大伤,这次终于有了杨公子的骨肉,她很看重的,非必要连床都不下。   春愿抬眼朝床上望去,小姐这会儿后背垫了几个软枕头,她腿边放了那两枚燕子银锁,手里捧着她弟弟写的家书,身子往炕桌上栽的蜡烛跟前凑,细细读,读了十几遍。   春愿知道,小姐嘴上总骂她母亲薄情寡义、抛夫弃女,说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这女人,可心底呢,哪个孩子不想被亲娘搂在怀里疼呢?   这时,春愿瞧见小姐忽然重重地哀叹了口气,将那封家书扔进炭盆里,纸见火就燃,灰烬上下翻飞。   “哎呦。”春愿忙用铁筷子去夹。   “别管了。”轻霜往里挪了些,让出个位置,看向春愿手里的燕窝碎,温声笑道:“等有太阳的时候再挑,你上来睡罢。”   春愿笑道:“大夫说燕窝得空腹吃才好,今晚若是不挑拣好了,明儿你就吃不上啦。”转而,春愿看了眼火盆中的纸灰,忖了忖,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娘现在过得是不是很富裕?”   轻霜失神,痴愣愣地望着银锁,不晓得该怎么给这傻姑娘解说,良久苦笑了声:“她现在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能不富裕?她命好,给一个很厉害的富商老爷当妾,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富商老爷子息单薄,死前就把所有的家业传给了她儿子,她母凭子贵,一下子就掌了家、有了权,但她之前过得也不好,跟一屋子姬妾勾心斗角,儿子跟着祖母和嫡母长大,总不听她的话,喜欢和她对着干。”   春愿身子趴在床边,头枕在胳膊上,望着小姐欢喜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老夫人的骨肉,她肯定会顾惜你的!”   见小姐神色凄凄,春愿忙劝慰道:“我看那位唐公子出手极阔绰,对你那么恭敬谦卑,从侧面说明你弟弟特别有钱有势。”   轻霜笑着问:“有钱有势很好么?”   “当然啦!”春愿眨巴着眼:“起初我可担心你会被杨公子和程家的欺负,现在我就不担心了,因为你将来也有娘家兄弟照看,终于有人给你撑腰了,今晚唐公子不是说了么,若是你跟他回京都,你弟弟就能让杨公子休了程冰姿,正儿八经地娶了你。”   轻霜鼻头发酸,不由得掉了眼泪,她轻抚着春愿的头发,柔声道:“木已成舟,程冰姿是他的结发妻子,不管怎样,我不能仗势逼迫他休妻,对程姑娘不公平。我没别的要求,当个平妻就好,彼此和睦相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别计较太多,再说了,我也没打算认什么娘和弟弟的,大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只是我觉得那姓唐的难缠得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明晚上让朝临哥同他谈谈。”   春愿点点头,忽然笑了。   她今儿一天见了姓唐的三次,吃亏了三次,幸好有小姐,她才能出这口恶气,不过想想也是后怕得很,当时她怎么敢动手呢?也不晓得那人会不会记仇,将来成倍报复她。   转而春愿又愁眉苦脸起来,她起身将火盆端到西窗底下,从橱柜里抱了床被子,除了鞋袜和外衣,上床钻进被筒里,闭上眼,轻声问:“小姐,你说咱们将来会过得好么?”   “当然了。”轻霜撤下炕桌,吹灭蜡烛,替春愿掖好被子后躺下,望着黑黢黢的床顶,抚着自己的肚子,笑道:“我这两日打算把之前给你买的那个小宅子卖了,你也别恼,过几日咱就去京城,等安顿好后,我就给你买个更大的,那种有花园的小宅子当嫁妆,我头先给朝临的妹妹置办了,也必须给你置办一份,要更厚!”   春愿摸了把自己的脸,自卑顿时涌了起来,哪个男人会要她这种丑丫头,她侧身抱着小姐的胳膊睡:“我不嫁,我也不要宅子,我就想留在你跟前伺候你,将来再给你带孩子,小姐,你教我念书写字吧。”   轻霜噗嗤一笑:“从前我要教你念书,你不愿意,怎么忽然想学了?”   春愿可认真地想了想,困得打了个哈欠:“以前咱两个过日子,钗环衣裳一眼就看到数目了,不用记,可不久后你就要嫁给杨公子了,成了当家的娘子,那就要管可多的田产铺子和奴婢,我要帮你记账的呀,所以不识字不行,千万不能让程大小姐去管,否则要败家的。”   轻霜默默流泪,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   长夜好眠。   次日,腊月廿七。   天刚亮,春愿就去小厨房里炖燕窝,等伺候着小姐用饭、梳洗过后,主仆两个叫龟奴套了骡子车,先去找胡大夫去了。   胡大夫是这顺安府看女人病的行家好手,而且口风又紧,从不在外头说三道四,这回小姐决心备孕,也是胡大夫一手调理的身子。   去后,胡大夫把了脉,笑着说无碍,胎气很稳,仿佛还是双棒儿呢,之所以不适,估摸着这两日小姐有些心烦气躁有关,要保持心情开朗,多休息,少劳累。   小姐听后大喜,给了双倍的诊金,又在胡大夫那儿定了够吃一个月的安胎药,约好过两日来取,千谢万谢地离开了胡宅。   约莫晌午的时候,她们两个又去了县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用了饭,坐骡子车去了南街—杜鹃红家。   杜鹃红是小姐最好的朋友,从前也是欢喜楼的妓.女,两年前赎了身,脱了贱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吴童生,婚后二人恩爱非常,而今经营着两家油坊和一家生药铺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现在都怀第二个孩子了。   杜鹃红也是个可怜的姑娘,父母早逝,被烂赌鬼舅舅卖进了脏地界儿,这几年她情郎不离不弃地凑钱赎她,眼瞅着要离开欢喜楼,红妈妈百般不肯,狮子大开口,把赎身银又抬高了二百两,杜鹃红和吴童生气恨得要命,都快到上吊殉情的地步了。   多亏小姐仗义,东拼西凑又卖了十来套首饰头面,把银子凑给杜鹃红,也不要写借据,说她就信吴童生这样的人品。   吴童生考了数次秀才不中,也心灰意懒了,下海经了商,没想到竟然发了一笔,挣钱后头一件事,就是携带妻子去给小姐磕头,并将银子还上,多谢小姐当年大恩。   ……   去了吴家后,几人叙了会子旧,小姐便说了来意,此番要跟杨朝临上京赶考,怕是来不及卖掉手里的那套小宅子,以后也不晓得回不回留芳县,所以请吴家夫妇帮个忙,找个合适的买主。   吴家夫妇听后,二话不说,当即叫下人从几个柜上取了现银回来,将一百两银给了小姐,说何须找买主,他们夫妻买下便是。   小姐连声说太多了,当初买的时候才几十两,怎么都不要。   吴家夫妇忙笑着让收下,此一别也不知道何年再见,便当提前给小外甥准备生辰礼了,再说京城可不比小地方,到处都费钱,多拿点银子傍身,将来若是宽裕了,再给我们捎回来也成。   小姐盛情难却,收下了,约好离开前将房地契约送来。   后头几人包了饺子,开开心心地吃酒叙旧。   待离开吴家时,已经下午了。   ……   三九寒冬的天冷的吓人,沉寂了一整日的欢喜楼又活泛过来了,前院喧闹着丝竹调笑声,后院倒是安静得紧。   有些过于安静了。   春愿臂弯挎着花布包袱,里头装了吴家给的那一百两,沉甸甸的,另一手扶着小姐,两人说说笑笑地往抱琴阁走。   “真是冷得邪乎,回去得赶紧泡个脚。”轻霜搓了下发凉的手,笑道:“今儿忙前忙后,竟只办了两宗事,快过年了,得给你扯些布裁两套新衣裳,也不晓得一两日间能不能赶制出来,咱得体体面面地上京城。”   春愿心里甜滋滋的:“何苦花那个冤枉钱,我穿你旧衣裳就行啦。”   轻霜笑道:“我瞧你好像又长个儿了,昨晚上直蹬腿,睡魇了还抱着腿喊抽筋儿,怕是袴子明年就短了,还是裁新的好。”   说说笑笑间,两人就到了小院门口,赫然发现大门的锁没了,屋檐下的红灯笼不晓得被谁点亮了,外头雪地里更是乱七八糟一堆脚印。   春愿和沈轻霜互望一眼,彼此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哗啦啦涌出来五个粗壮凶悍的仆妇,从四面八方将轻霜主仆两个围住,一个个面露凶色,不怀好意。   春愿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而这时,冲上来两个婆子,不由分说地就抢夺春愿手里的包袱,另外一个竟直接钳制住轻霜的胳膊,没多久竟把主仆俩的钗环首饰强掳走。   春愿死死扽住包袱,可又要护住小姐,那俩婆子蛮不讲理,对她又是掐又是拳头锤的,春愿急得直喊救命,骂道:“你们是谁?竟然敢在欢喜楼里放肆,强盗吗!”   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双手叉腰,高昂起下巴:“我们是程家的,夫人现就在里头等你们呢,拿走你俩的簪子耳环,是为了防止你们拿利器伤人,故而搜一搜,过后会还的,请娘子勿见怪!”   听见这话,春愿心里一咯噔,忙扭头望向小姐,小姐脸色也不是很好,但仍镇定着,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松开包袱。   沈轻霜给众婆子颔首见礼,笑着说:“原来是夫人来了,妾身这就进去。”   说话间,轻霜携春愿往里走。   春愿战战兢兢地,扭头一瞧,那些婆子紧紧跟在身后,似乎怕她们跑了似的。   “小姐,该怎么办?那位是不是要对付你?”春愿心砰砰直跳,慌乱极了,压低了声音:“我晓得唐公子住哪儿,要不要我去请他?”   轻霜拍了拍春愿的手,摇头道:“我们家的私事,何必喊他?没得叫人家看笑话。咱先进去摸摸程夫人到底什么意思,这里是欢喜楼,我的地盘儿,她不敢把我怎样的,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肯定不敢乱来   春愿搀扶着小姐往里走,扭头望了眼,那些仆妇夜叉似的紧跟着,走进院子,发现上房门口站着两个手持棍棒的男仆,见她们俩进来了,忙抻着脖子往里报信。   春愿心慌死了,安慰自己,红妈妈是个心狠手辣的,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而且马县令还跟小姐“好”过半年,程冰姿肯定不敢乱来!   走上青石台阶,挑帘子进了屋子。   春愿顿时吓了跳,好家伙,屋里乌压压一片的人,红妈妈战战兢兢地立一旁,在最上首坐着个三十岁上下的贵妇,穿着大红的袄裙,鬓边簪着朵绢花堆成的红牡丹,腕子上戴着小拇指般粗的扭丝金镯,像新娘子似的。   春愿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两眼这程冰姿。   无疑,程氏长得是好看的,能想象出年少时应该像一颗饱满而爽脆的青皮夏梨,只是岁月的侵蚀和酒色财气的欲望,让她的眼珠蒙上层浑浊的雾,于是她变成了颗布满黑点子的黄皮秋梨,咬下去涩口酸甜,心子是苦的。   程氏的排场极大,随着侍奉的有五个健壮仆妇、三个年轻男管事,身后还站着两个小丫头,手里端着漆盘,里头摆了铜镜、粉盒和手帕等物。   蓦地,春愿发现在程氏身边垂手侍立着个十几岁的姑娘,梳着双环髻,可不就是那芽奴!芽奴脸上满是掐出来的青紫淤伤,看来昨儿被玉兰仙打狠了,这会儿正得意洋洋地笑。   春愿如同被雷击了似的,忙凑到沈轻霜跟前,压低了声音:“小姐你快看,是芽奴,昨晚上我发现院门口闪过个黑影子,我还当是自己花了眼,多半是这蹄子趴咱们墙根底下偷听,然后告给……”   “我知道了。”沈轻霜点点头,她朝红妈妈望去,见红妈妈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下巴颏朝程氏努了努。   轻霜会意,立马端起副笑脸来,先疾走几步上前,蹲身给程氏行了个礼,“妾身沈氏,给您问安。”随后忙扭头嘱咐春愿:“快快将我壁橱收着的上好碧螺春取出来,也不知道夫人口味如何,把漆盒里的鸭架、果脯和糕点都拿来,哎呦,这匆匆忙忙的,也没准备好。”   程冰姿冷笑了声,用帕子角轻轻擦拭唇边的浮粉。   情敌见面,分外红的何止是眼睛,还有想吃了她的心。   程冰姿并不理会沈轻霜过分的热情和熟络,剜了眼那女人绝美的脸和微微凸起的小腹,给身边的仆妇使了个眼色。   顿时,那些五大三粗的婆子们扯着脖子,七嘴八舌地冲屋正中站着的沈轻霜主仆喝道:   “跪下!”   “见了夫人怎么不磕头!”   “下贱坯子,谁许你直视夫人的!”   春愿护主,立马挺身而出:“嘴巴放干净些,我家小姐是你们这些腌臜老货骂的吗!”   见两边奴仆吵起嘴来,程冰姿笑了笑,端起茶轻抿了口,用茶盖扫了圈屋子里的家具,慢悠悠道:“鸡翅木的拔步床、成套的金银首饰、藕花轩的脂粉、锦绣阁的妆花锦衣裳……我说朝临这几个月有事没事总偷偷往外跑,荷包里经常是空的,原来都填补到这里来了。”   春愿怒极,她容不下这婆娘攀诬小姐,忍着恶心给程冰姿行了一礼,毫不畏惧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人既嫁了杨公子,难道不晓得他多少家底么?这屋里的东西,哪一件他买得起?”   这时,红妈妈卑躬屈膝地陪着笑,试图解释:“杨举人老爷有个妹妹,听说夫家穷得很,多半是他心疼妹子,经常贴补。”   程冰姿不愿意听这话,再次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立马有个胖婆子冲出来,扬起手啪地甩了春愿一耳光,食指连连戳向女孩的头,斥骂道:“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小贱婢插嘴的份儿!”   红妈妈见春愿被打,晓得这是程家的在杀鸡给猴看,忙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边,春愿只觉得侧脸疼得厉害,差点没站稳,正要挽起袖子和那婆子理论几句,被小姐拉了回去。   “别闹。”轻霜暗中掐了下春愿的胳膊。   程冰姿放下茶,身子歪在太师椅里,高昂起下巴,盯着沈轻霜,冷冷命令:“你跪下。”   轻霜摩挲着春愿的背,安抚女孩,进来这一会儿功夫,程冰姿什么来路,她已经摸了个七八分了。   轻霜轻提起裙子,恭顺地准备跪,忽然停下,蹲身行了一礼,望着程氏笑着问:“不晓得妾身以什么身份跪?”   程冰姿见这女人不经意间就媚态横生,更恨了,却故作轻松:“怎么,沈娘子觉得不该跪么?”   轻霜掩唇一笑,不卑不亢道:“跪可以,但话得说清楚了。妾身和杨朝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在数年前就定过亲,他亲口承诺要娶我,可却先娶了姐姐,我也不怨他背信弃义,只做平妻就好,那如果我今儿跪了,姐姐是不是也得给我还个礼?可若是不以平妻之间相互见礼,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沈轻霜跪天地、跪父母,不可能跪八竿子打不着的富太太。”   程冰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翻,对周围的奴仆们说:“快听听,不愧是风月场混的,小嘴儿真甜,就是会说话。”   忽然,程冰姿正襟危坐起来,重重地拍了下茶几,身子略微前倾:“我告诉你为什么跪。”她看了眼一旁的红妈妈,冷笑:“红妈妈已经将你的贱籍文书卖给我了,你是我程家的奴婢,我要你跪,你就得跪,要你死,你就得洗干净了脖子伸过来让我杀!”   轻霜大惊,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望向红妈妈。   红妈妈羞惭地别过脸,摆了摆手,苦兮兮道:“你也别怨我,马大人是你干哥,可却也是程老爷的学生,轻霜,怨只怨你命苦,待会儿收拾下行礼,便跟夫人去罢,以后要听话…”   轻霜怒极,几乎站不稳:“你、你这就把我卖了?还卖给她?你有没有良心!还是你有什么把柄捏在人家手里了!”   “良心?”程冰姿嗤笑了声,轻蔑道:“这世上有钱的怕有权的,红妈妈是聪明人,知道你这种祸水不能留了。”妇人双手缩进暖套里,对轻霜冷笑:“怎么,想仗着肚子跟官人远走高飞?还想在京城安个家?我忍了这小半年,原想等着官人走了再收拾你,没想到你狐狸尾巴越发翘得高了!平妻?你也配!”   说话间,程冰姿一把将茶几上的杯子拂掉,喝道:“给我砸!”   话音刚落,那些仆妇们就挽起袖子,抄起瓷瓶、粉盒子开始乱砸,又从柜子里扒拉出衣裳撕扯,棉絮顿时飞出来,可金银首饰和昂贵的珊瑚摆件却没砸,全都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箱子里。   春愿见状,急得忙去往开推那些婆子,她人小力气弱,哪里是这些刁奴的对手,被推倒好几次,气得坐地上大骂:“你们是土匪么?听说程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光天化日就跑到人家屋子里打咂抢,说去也不怕丢人!”   “给我堵住这贱婢的嘴!”程冰姿发话了。   顿时上来两三个婆子,强行将春愿按到在地,捏住女孩的脸,硬生生往她嘴里塞麻核。   春愿两条胳膊叫人反剪到背后,她听见右胳膊发出咯嘣声轻响,痛楚瞬间传来,好似脱臼了,忽然头皮一疼,一个婆子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的头往地上磕,她嘴里麻溜溜的,被硬物堵住了,根本说不出话,也反抗不了,她简直五内俱焚,试图用喉咙朝小姐喊“快跑”,可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小姐也心急,眼睛早都红了,急得要过来救她,可却被两个婆子给拿住。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沈轻霜目眦欲裂,看了圈乱糟糟的屋里,想要挣脱开刁奴的钳制而不得,恨得跺了下脚,她晓得正房大妇通常不会容忍外面的,而且这里边的事太复杂,也不是一两句说得清,最好不要把关系弄僵了,免得将来朝临夹在中间难做人,想到此,轻霜强按捺住愤怒,深呼吸了口气,稍稍示弱:“请夫人高抬贵手,咱们都是杨朝临的女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苦苦相逼呢。”   “相逼?”程冰姿掩唇轻笑,她长指甲上涂了大红的蔻丹,修锉得尖尖的,就像毒蛇嘴里的红信子,仿佛手指向哪儿,就朝着哪儿“发出”轻微的嘶嘶吐信子声,“你的身契在我手里,这屋里的一针一线,包括你沈轻霜,还有外头那个小外宅都是我程家的产业,我砸自己家的东西,这是逼迫?”   这时,一旁侍立的芽奴凑上前来,半跪在程冰姿腿边,狠狠剜了眼轻霜主仆,撺掇:“沈轻霜最会卖惨扮弱了,夫人可不要被她蒙骗,她敢在您跟前吊腰子不肯下跪,就是仗着怀了杨官人的孩子,她是迷惑男人的狐媚子,若是再让她接近杨官人,肯定迷得官人考不上状元,而且您还不晓得她身上有脏病吧,万一染给了杨官人,官人又不放心过给您…”   轻霜大怒,恨不得立马去撕了芽奴的嘴,只可惜被刁婆子辖制住了,没法动弹。   这时,程冰姿不动声色地小指轻摩了摩自己眼底一条细微的纹,狞笑了声:“不就是有张好脸子骚身子嘛。”   言及此,程冰姿轻摇着二郎腿,玩味一笑:“听说欢喜楼的花魁娘子贵得很,见面都得百两银子,更别提过夜了,你们想不想见识一下?”   有那起厚脸皮的婆子坏笑着附和:“外头看着窈窕婀娜的,也不晓得里头长什么样儿,反正摸着挺软和的。”   程冰姿噗嗤一笑:“那你们还不动手?给我撕了这贱人的衣裳!”   轻霜脸色大变,身子都抖了:“你们敢!”   程冰姿态度骄狂,“你不是伺候了数不清的男人么,夜夜当新娘,怎么这会子倒成了冰清玉洁的烈女了?”程冰姿面孔逐渐扭曲起来,喝道:“脱,给我脱,脱了后把她押出去,让全县城的人看看这勾引人家相公的贱.货什么下场!”   一发话,那些婆子们一拥而上,疯狂地撕扯轻霜的衣裳,没几下就扯了个干净,女人妙曼的胴.体顿时暴露出来,屋里的两个男管事虽说别过脸,可也时不时地放肆地偷看。   轻霜恨得尖叫,胳膊挡得了上面,护不住肚子,护住了肚子,可又无法阻止春光外泄,这样的羞辱,打出生以来还是头一次。   而被人按压在地上的春愿见此,更是心疼得要命,哭得眼睛生疼,她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姓程的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程冰姿!”沈轻霜用尽全力吼出这话,此时,女人犹如一朵被踩踏过的牡丹,青丝散乱了一身,羞耻让她紧紧抱住自己,蹲在地上,含泪愤恨地瞪着程冰姿:“你这么对我,朝临不会放过你!” 第13章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话一出,轻霜主仆皆震惊。   春愿眼泪直流,整个人被程家的刁奴钳制得趴在地上,就知道,她就知道杨朝临不是东西,小姐,我早都说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她挣扎着仰头,担忧地朝小姐望去。   小姐这会儿狼狈极了,眼泪冲花了妆,如玉的身子像冻坏了的小白羊似的瑟瑟发抖,双腿紧紧并住,极力往下蹲,试图遮住羞处,一条胳膊遮住挺立饱满的左胸,另一手护住小腹,不可置信地望着木屏风,呆呆的,眸中的情绪太复杂,愤怒、恨,还有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杨朝临,滚出来!”程冰姿不耐烦地喝了声。   从屏风后头走出个高轩俊朗的年轻男人,正是杨朝临。他低下头,脸阴沉着,薄唇因紧抿住而微微发白,眼中似有泪花闪,虽说穿着灰鼠皮领的披风,可还是能依稀看出脖子上有三道新鲜的指甲抓痕。   杨朝临径直走过去,怨毒地瞪了眼上首坐着的程冰姿,一把推开钳制轻霜的刁奴,他扯掉披风,脱下外头穿的棉袍,给轻霜穿上。   “你一直都在?”沈轻霜心都碎了,小腹传来一阵阵刺痛。   杨朝临没言语,牙都把唇咬破了,渗出了血,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望向上首坐着的程冰姿,低声下气的求:“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咱们回家罢。”   程冰姿重重地拍了下扶手,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真想和她去京城另置个家?”   “我不是……”杨朝临眉头都皱成了疙瘩。   “那你是什么!”程冰姿噌地声站起来,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毫不客气地食指隔空戳杨朝临,竟当着下人扯开了骂:“当初若不是你小子对我百般献殷勤,又是情诗又是弹《凤求凰》的,我能把身子给了你?当初爹和哥哥要你入赘,老娘为了你的面子,和父兄对着干,下嫁到了你杨家,床上你好姐姐的发誓赌咒,说跟沈轻霜这贱人尽快断,好,我信你,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可你怎么回报我的?竟还弄出个孽障出来!”   “她这话什么意思。”轻霜此时完全顾不上什么羞耻脸面,衣裳松垮,稍稍一动,襟口就露出春光来,她也不管,将杨朝临扯得面对自己,颤声质问:“你不是说是被灌醉了么?你不是说她对你死缠烂打,下药算计你的?”   杨朝临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垂着头不说话,他觉得自己就像面团子,谁都能对他搓圆捏扁,于是,他火气对准更弱的一方,朝轻霜吼:“这时候是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吗?”   转而,他觉得自己忍了这么久,也算够了,盯住程冰姿,咬牙道:“咱们家的私事,何必要闹到欢喜楼?你到底是丧我的脸还是丢程家的面?别任性了,没得叫人看笑话,回去吧。”   程冰姿见杨朝临似有维护那女人的势头,更气了,眼中亦泛起泪花,逼问:“我现在就问你一句,杨朝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贱人!”   杨朝临脸发烫、脸发红,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腰杆微微弯下,“她这样的出身,平妻确实不合适,可确实怀了孩子,大过年的你就当积德行善了,让她当个侍妾,若是实在不愿见她,那让她当个外室,把她送到乡下的庄子,咱永世不见她可还行?”   “外室?”沈轻霜如被雷忽然击中般,差点站不稳,又哭又笑,她扯过男人,仰头,望着这张认识了十几年的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相信地问:“你同我开完笑是么?”   “杨朝临!”程冰姿一下就被丈夫这偏袒求全的态度激怒了,拳头揉着发闷的心口,“行,我也算看出来了,你们真是郎情妾意啊,”她从袖中掏出张纸,愤恨掷到地上,下巴微抬:“这是休书,杨朝临,既然你不要脸,想跟这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相好,我成全你,今儿就休了你,你麻溜儿地收拾东西从我家滚蛋。”   “你这是做什么!”杨朝临震惊不已。   程冰姿掉泪了,说着狠话:“但我告诉你杨朝临,我可不会白白被你欺骗玩弄,你品行如此不端,屡屡来妓院嫖,亏你身上还有功名呢,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礼部若是给你这种人授官,那简直没长眼,回家后我就修书给哥哥,不必给你准备居舍,更不必带你去应酬交际,你去找沈轻霜吧,她的床伴里兴许有能帮你的。”   沈轻霜自然听出程冰姿这番话里的锋机,看似赌气,实则威胁,她猛地想起了昨夜唐慎钰给她带来的那封“如朕亲临”的密折,忙拉住杨朝临的胳膊,试图挽回:“朝临哥你不必畏惧她,我有法子让你当大官,很大的官,我给你荣华富贵,到时候你休了这恶妇!”   “你闭嘴!”杨朝临喝断女人的话,还当轻霜说的是为他找旧日床伴攀关系,男人的那种隐秘的自尊顿时燃起,他猛地挥开轻霜,骂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冰姿是我结发妻子,没有偷人,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处处维护我,我为何要休她!你的心也太毒了。”   这一句句话像长满倒刺的鞭子,打得轻霜浑身疼。   而这时,程冰姿冷笑了声,这场仗,她很确信她赢了。   “朝临,当初我爹和哥哥都知道你是明理体贴的好人,这才同意咱俩的婚事,男人嘛,在外头交际应酬,谁不认识几个行首娘子,谁又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我从不介意的,我晓得你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你看看哪个为官做宰的会把不正经的女人领回家?那会叫人戳脊梁骨耻笑的。”程冰姿身子前倾,含着眼泪,暗暗施压:“你告诉她你心里想的,就是之前咱俩晚上躺床上聊的那些。”   杨朝临脑门上冷汗涔涔,脸越发白了。   程冰姿见他久久不动,故作失望,叹了口气:“算我瞎了眼。”   “沈姑娘。”杨朝临直面轻霜,但没敢看她的眼睛,苦着脸:“你放过我吧,咱们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轻霜推了把男人,泪流满面地问:“你是被她胁迫了么?”   “没有!”杨朝临有些烦躁了:“我一直都很敬爱冰姿,从见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妻。”   “那我呢?”沈轻霜心痛的无法呼吸。   杨朝临扭过脸,咬牙道:“对不起。”   沈轻霜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抓住男人的腕子,怔怔地望着他:“咱们五岁就认识了,到现在快十七年了,我什么都给你了,人、钱、心,你现在说的是什么话。”   杨朝临叹了口气,搓了把脸:“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哎,我和冰姿昨晚商量过了,明儿我俩一道进京,不回来了,你腹中的孩子,哎,你有那么多情人,孩子也不一定是我的,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就做掉,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轻霜心绞痛得厉害,整个人呆若木鸡,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说出来的话,她绝望了,可更多的是不甘心,轻霜忽然像疯了似的,拳头捶打男人:“你还算人吗?这些年你吃我的、花我的,你妹妹出嫁都是我一手置办的,现在你要甩了我?你对得起我吗?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杨朝临面子挂不住了,狠推了把轻霜,到底心里虚着,眼神闪闪躲躲,嘟囔道:“又不是我要你付出的,是你自愿的。是,当年你是帮了我家,我爹临终前要我娶你,可这也不是我的本愿,我是被你们俩逼的!我自问够对得起你了,为了你被打断条腿,还被同窗邻里耻笑了这么多年,你在欢喜楼穿金戴银、风流快活,给这个老爷当情人,给那个官人当妹妹,如今不想做了,找我这个傻子接手,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孽种什么来路,之前你怀了三个,可也不是我的啊,难道这个就是?”   轻霜头阵阵发晕,几乎喘不上气,浑身冷得厉害。   杨朝临也实在不想待下去了,皱眉对他妻子说:“好了,回家罢,父亲还等着咱们用晚饭呢。”   “不急。”程冰姿连发丝儿都透着得意,她从怀里掏出把二寸来长的短匕首,扔到丈夫怀里,笑道:“若是真要我安心,那你就划花这贱人的脸。”   杨朝临强笑道:“不至于吧,这样,她、她将来就没出路了。”   “她是咱程家的奴婢,出路掌握在我手里。”程冰姿脸顿时塌下来,甩了下袖子,“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   杨朝临被逼得仓啷一声拔出短匕首,咽了口唾沫,望向轻霜。   他从没见过轻霜这样过,不说话、不动弹,毫无生气,呆呆地立在原地落泪。   杨朝临逼自己动手,他反复说服自己,情爱会消散、美人会迟暮,可功名前程是光鲜的,就轻轻一刀,彻底让冰姿安心,那么他将来的日子也会好过,真的,将来他会补偿轻霜的。   对不住了。   杨朝临心里这么说,他的手在抖,一步步逼近轻霜。   这时,被恶奴辖制住的春愿使劲儿挣扎,急得脑门青筋迸现。   她最了解小姐,至情至性的痴人,心都被那白眼狼伤透了,很可能会寻短见!   春愿用尽了全身力气挣脱开束缚,嘎嘣一声,左胳膊好像被扭得脱臼了,她顾不上理会,右手从嘴里挖出麻核,使劲儿往前爬:“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沈轻霜仿佛有了点反应,怔怔地抬眼,看向杨朝临。   杨朝临眼睛一闭,扬手朝女人的脸划去。   本能让沈轻霜抓住男人的腕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抗?或者绝望的挣扎?   就在两人推扯间,杨朝临的刀忽然刺中了轻霜的小腹,他登时惊住了,几乎是下意识拔出刀。   ……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若是敢耍花招,立马处理掉   在那瞬间,春愿脑中是一片白的,心好像忽然空了,周遭的喧闹声也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她望着小姐,小姐的脸上毫无生气,小腹有个血窟窿,往出渗血,很快将那件男人的棉袍染红了一大片……   小姐就这么痴愣愣地站着,不动也不哭,仿佛感觉不到人世间所有的悲与喜、痛与苦,只有想要尽快了结掉这一切,解脱掉,忽然,她软软地跌倒在地。   “别……”春愿泪模糊了眼,声音嘶哑,手极力地朝轻霜伸去。   而这时,杨朝临震惊地看自己沾满血了双手,忽然如梦初醒似的,脸吓得惨白,望向他妻子:“杀人了,我杀人了……”   程冰姿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到底经验老道,站起后急步上前,话不多说,啪啪甩了杨朝临两耳光,抓住丈夫的衣襟用力摇,“醒一醒,别他娘的胡说八道!”   转而,程冰姿剜了眼震惊万分的红妈妈,又扫了圈屋里的奴仆们,手指向地上的沈轻霜,冷冷道:“今儿我特特来给沈姨娘赎身,不幸得很,她太激动,导致胎不稳给掉了,谁若是敢在外头胡说八道,当心我要了谁的命,不信咱就试试!”   说罢这话,程冰姿有条不紊地调度:“来两个人,把沈姨娘用被子裹起来送回府,再来个男的扶姑爷上马车,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就是见点血么。”   这时,一个中年婆子上前,斜眼觑向蜷缩在地的春愿,恭敬地问:“夫人,这小丫头怎么办?”   程冰姿还未发话,芽奴就伸长了脖子撺掇:“夫人,春愿这贱婢是沈轻霜的心腹,别看她像锯了嘴的葫芦,其实最刁钻了,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程冰姿厌烦地挥了挥手:“一并带回去。”   春愿心咯噔了下,过度的惊慌恐惧反而让她多出了一抹冷静来,不行,若是她和小姐全都落入了这婆娘手里,那就彻底完了,她得脱身。   想到此,春愿用袖子摩挲了把脸,飞扑到程冰姿腿边,仰头急道:“求、求夫人可怜。”   程冰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冷着脸往开挣脱,朝跟前的下人喝道:“你们是死人哪,还不给我拉开!”   春愿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地抱住程冰姿的小腿,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冷漠些,扭头望了眼已经被卷进被子里的轻霜,啐了口:“她不中用了,奴婢没地方去了,求夫人收留,赏奴婢一碗饭吃。”   程冰姿皱眉,厌恶道:“来人,快给我拿大棒子打开!”   这时,有两个婆子过来往开拉春愿,春愿咬紧牙关,就是不撒手,“夫人您看!”春愿豁出去了,她撸起袖子,露出两条藕节般的胳膊,哭丧着脸:“沈轻霜那贱货表面看起来斯文温和,其实就是个藏奸的,看把我给打的。”   程冰姿目光下垂,果然看见少女胳膊上有数道类似用鸡毛掸子抽出来的红痕,深浅纵横,瞧着触目惊心。   “这贱人把我带在她身边,根本就没安好心,我有多丑,就能衬托出她多美,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干娘要给我找婆家,她扽住我不放,红妈妈昨儿要给我寻个好去处,她也不叫我去,她但凡在客人那儿受了委屈,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春愿愤怒地细数沈轻霜的“罪状”。   一旁立着的红妈妈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春愿胳膊上的是她打出来的,她也没戳破,毕竟与轻霜相处了数年,就算没有情分,钱分也是有一点的,再者她还惦记着把春愿的初夜卖给紫阳真人,于是顺带帮了句腔:“这妮子的话倒不假,妾身倒也见过几次轻霜在冰雪天里罚跪她,春愿是个可怜人,夫人莫不如把她交给妾身处置。”   春愿晓得落到红妈妈手里,同样没有好下场,她拼命地回想之前托人去利州查到的事,猛地记起一桩——程冰姿好赌。   “夫人!”春愿强迫自己笑得贪婪而无耻,“去岁朝廷派了钦差来咱们县查钞关的税,马大人叫沈轻霜去陪了几日,沈轻霜把那位大人伺候得很舒坦,那位大人走的时候送了她一盒子东珠,约莫有三十颗,个个都和龙眼般大,她偷摸把珠子藏到了小外宅的一处暗室里,以为我不晓得,我看得真真儿的呢,只要夫人能收留我,我就给您找出来!”   果然,程冰姿面色和缓,暗忖道,这留芳县是她的天下,且沈氏什么路数底子她清楚得很,谅这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于是扭头问身后的婆子们:“今儿你们去搜那个小外宅,就没发现什么?”   婆子回:“除了一些桌椅板凳外,没什么值钱的了。”   程冰姿忖了忖,蹲身轻抚着春愿的头,笑着问:“好孩子,你没骗我?”   春愿忙赌咒发誓:“若是哄您,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程冰姿皱眉细思了片刻,点了两个心腹婆子,嘱咐道:“你们坐上骡子车,押着这丫头去拿东西,注意别让她乱跑乱叫,若是敢耍花招,立马处理掉。”   说罢这话,程冰姿便提起裙子往出走,踏出门槛的时候,回头一瞧,沈轻霜此时被卷在被子里,由两个婆子抬着,也不晓得是身上太疼、还是心里太疼,她就那样静静淌眼泪,毫无生气。   程冰姿唇角浮起抹讥讽:“我要是你,我就去死,枕边人看不起你,如今连个丫头都背叛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   戌时天就完全黑了。   骡子车吱呀吱呀地行在逼仄的小巷子,车里并不大,寒风从缝隙中使劲儿往里钻。   春愿窝缩在角落里,朝前看,车口坐着两个强健凶悍的婆子,完全堵死了逃路,赶车的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   春愿知道自己不能哭,可是眼里就是控制不住地掉,她怕被人看出端倪,便假装瞌睡,头埋进膝头里,她在心里诅咒了无数遍杨朝临和程冰姿,希望小姐能挺住,她一定会找人救她!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收拾了下情绪,笑着凑近那两个婆子,拱手作揖,从鞋子里抠出些散碎银子,擩过去,笑着打问:“妈妈们晓得咱们夫人会怎么处置沈轻霜?”   那两个婆子凶赫赫地推搡了把春愿,呵斥:“坐好了,别乱动弹。”   春愿心急如焚,偷偷拧自己的大腿,希望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些。   这时,那两个婆子百无聊赖之际,开始嗑瓜子扯闲篇。   “你说沈娘子这回能保住性命么?”   “我看悬。”   “万一死了,岂不是麻烦了?”   “怕什么,头先咱们在利州前姑爷家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那时死的还是前姑爷的亲表妹哩,最后还不是被咱家老爷和少爷给摆平了?沈轻霜只是个妓.女罢了,无亲无故的,而且身契也在咱们夫人手里攥着,死了就死了,和死条狗没两样,多大点事。”   春愿恨得牙痒痒,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于是再次凑上前,陪着笑:“妈妈,我尿急,能不能让我去解个手。”   年纪稍大的婆子喝道:“给我憋着,等拿到了东西再去撒,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春愿豁出去了,直接蹲在车里,开始解腰带:“反正我憋不住了,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尿在车里。”   那婆子见这丫头这般无赖,怕把车子弄脏,忙叫车夫停一停,像拎小鸡似的揪住春愿的后领子,将女孩扯下车,瞅了眼漆黑的巷子,心道他们三个大人难道还看不住个孩子?于是冷声命令:“就在这儿撒,赶紧的。”   春愿横了眼那三个人,嘟着嘴:“那你们稍微背转些,把耳朵捂住,别偷看,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那赶车的男人促狭了句:“要看也看漂亮的,看你不怕长针眼哪。”   春愿小声骂骂咧咧地提起长裙,将里头穿的棉裤脱下。   那三个人见这丫头果真是小解,便也放宽了几分心,背过身开始说笑闲聊。   春愿紧张得心砰砰直跳,她佯装蹲下,趁这三人不注意的空儿,扔掉棉裤,提起裙子就跑,光着腿跑得快。   她只感觉耳边全都是呼呼风声,后面那三个人叫骂着追,她头发散了,鞋跑掉一只,都要吐血了,可是不能停,停了小姐就没命了。   终于,她甩开了程家的那三个刁奴。   略喘了口气,她就往小姐的至交好友吴童生和杜鹃红家跑。   去了后,她跪下哭着将这事说给吴家夫妇,求他们千万要救一救小姐。   吴童生听后大怒,没口子地咒骂杨朝临这畜生忘恩负义。   商量了后,他们决定兵分两路。   吴家夫妇去县衙求见马大人,到底之前小姐和马大人关系匪浅,哪怕马大人不撑到底,起码把人从程府救出来也好。   而她则去“水云楼”找唐公子,那人看着果断狠厉又有钱,还特别尊重小姐,应该会管这事吧。   这般商量好后,便各自行动。   ……   春愿顶着风雪,满怀期望地跑到那“水云楼”,谁知扑了个空,店主说这两日的确有个蜀中来的唐姓豪商包了整个客店,只是今儿唐公子和他兄弟周公子都没回来,不晓得去哪儿了。   春愿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求他若是看到唐公子回来,就说沈小姐出事了,叫唐公子赶紧去程府救人。   说罢这话,春愿赶紧往县衙那边跑,将希望寄托在吴家夫妇这边。   谁知,只见到了杜鹃红,杜鹃红恨得大哭大骂,说他们夫妻两个连夜敲响了马县令家的门,说明了来意,哪料马县令说这事程家早都给他打过招呼了,程夫人手里握着轻霜的身契,这属于人家府上的妻妾私事,他不好管。   吴童生是个很仗义的,直接顶撞:且不说大人是轻霜的干哥,单说如今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快没了,大人是县里的父母官,也不管?   马县令当即脸子就拉下来了,说:管?程家官场上势力太大了,你今儿管了,明儿官就不要做了。   说罢这话,马县令冷着脸叫人将吴童生扣住,杜鹃红见事儿不对,只说自己动了胎气,扯着脖子喊疼,要去看大夫,这才从县衙里逃出来,哭天抹泪地说这下可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春愿的心沉进了冰湖里,这些男人平日里都哄着宠着小姐,一旦到了要命的时刻,瞧,翻脸就不认人了。   慌乱间,她猛地记起小姐和唐公子约好了,今晚子时初刻在欢喜楼见面,如今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唐公子身上了。   当即,春愿给杜鹃红磕了三个头,趁夜返回了欢喜楼。   ……   欢喜楼并未因为一个花魁娘子的不幸遭遇而失了欢声笑语,脂粉正浓,琴音正妙。   春愿偷偷钻狗洞里爬进欢喜楼,摸黑回到抱琴阁。   意料之中,大门早都叫人上了锁,院子里黑黢黢的,附近一点声音都没有,偶有手持棍棒的龟奴巡夜,抱琴阁的门上上了锁,雪中布满了杂乱的脚印,隐隐还有些血点子。   春愿这会儿裙子里空空如也,寒风吹来,冻得两条腿直打颤。   她搓着手,急得在原地来回拧,眼睛都哭成了核桃,她不断地安慰自己,程冰姿的那把匕首并不长,只会伤皮肉,说不准杨朝临还有点良心,会像个男人似的挺直了腰板,去请大夫医治小姐。   可是……小姐怀孕了,那刀子是要命的啊,再说杨朝临惧内又精明,怎么会管。   春愿心都碎了,噗通一声跪道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双手合十祷告:“老天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小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她,只要能让小姐活命,我宁愿替她死。” 第15章 麻烦了,万一大出血   此时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照在积雪上,使得四周泛起属于雪后寒冬独有的微弱幽亮。   春愿还当自己出现了幻视,使劲儿揉了揉眼往前看。   的确是唐慎钰,他从廊子那边大步走来,穿着紫貂领披风,靴子上有层厚厚的雪泥,风尘仆仆的,似赶了很远的路,左手攥着把半人来高的长刀,身上背着个大包袱,露出几个画轴,应该是搜罗的珍玩宝货。   “公子!”   春愿早已力竭,连爬带挪地朝唐慎钰爬去,“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唐慎钰视力极好,一看见春愿这般凄惨模样,心里顿感不妙。   他疾步奔过去,单膝跪在雪地里,仔细打量,这丫头头发乱得像鸡窝,侧脸似乎被人打过,高高的浮肿起来,眼睛都哭成了核桃,缎面棉鞋完全被雪浸湿,而单薄的裙子下若隐若现露出截细白的小腿--她里头并未穿袴子!   “发生什么事了?”唐慎钰一把抓住春愿的双肩。   春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要命:“程冰姿打小姐,不,不对,是杨朝临杀人。”   唐慎钰眼前一黑,像被人偷袭了一闷拳,顿时头皮发紧,果然出事了,沈轻霜可是皇帝的亲姐,若是死了……   多年来的北镇抚司厮混,让唐慎钰练就了临危不乱的本事,他深呼吸了口气,根据春愿提到的人和事迅速分析,猜测多半是程家的来寻事,这才出了意外,只是他昨晚上就嘱咐过周予安,命这小子看护沈轻霜主仆,这小子人呢!   “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啊!”春愿使劲儿摇唐慎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唐慎钰警惕地前后看了烦,发现远处有两个龟奴打着灯笼巡夜,男人起身,仓啷一声拔出绣春刀,怒朝铜锁砍去,随之一脚踹开抱琴阁的大门。   他俯身捞起瘫坐在地的春愿,单手将少女抱进了小院,再一瞧,上房的门洞开着,门口散落着坏掉的粉盒和衣物,显然被人劫掠过财物。   唐慎钰将少女安放在台阶上坐好,他脱下大氅,裹在她身上,半跪在她面前,冷静地问:“春姑娘,现在我需要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谁伤了小姐?谁带走了她?把她带去哪儿了?她伤得重不重?你们分开时她是死是活?”   春愿哭得直咳嗽,脑中一片混乱:“杨朝临!我们去看大夫,又去小姐老朋友吴童生家,晚上回来杨朝临就在屏风后头等着,不对,是芽奴怀恨在心,昨晚上听墙根告状,程冰姿今儿故意叫杨朝临躲着,就是羞辱小姐。”   唐慎钰见春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显然是急糊涂了,他忙从怀里掏出只小皮囊,旋开塞子,给少女灌了几口酒,不住地摩挲她的背,试图以此来缓解她的惊惧,温声哄:“你先稳住情绪,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   温酒下肚,春愿只觉得身子暖了很多,她照着唐公子说的深呼吸。   唐慎钰心里急,额头早都冒出细汗,手却稳,掌根揉着春愿的颈和背,让她更能放松些,他根据这丫头说的碎片,将事情串联起来,盯着她的双眼,沉声道:“是不是这样?今天一整日你和小姐在外头忙,入夜才回到欢喜楼,哪知杨朝临夫妇早就在抱琴阁里等着,程冰姿主谋,杨朝临动手,夫妇二人谋害了小姐,现在子时,天黑大概是戌时,所以从事发到现在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左右,是这样对么?”   春愿身子仍剧烈战栗,重重点头,但哭已经渐渐止住。   唐慎钰心一惊,竟过去这样久,忙问:“那小姐伤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春愿手按上自己的小腹,泪如雨下:“这里,好深的一刀,流了好多血,公子,我家小姐会不会有事?你要救救她啊!”   “我一定会救她,你放心。”   唐慎钰又给春愿喂了两口酒,他看着沉稳,冷汗却不知不觉顺着侧脸往下流,柔声问:“你记得刀多长多厚?”   “就、就巴掌般,很薄,但是很锋利。”春愿比划了个长度,哭道:“程冰姿扒光了小姐的衣裳,又逼迫杨朝临拿刀子毁我家小姐的容,两个人争斗间,杨朝临就捅了小姐,她还怀着孕啊!”   唐慎钰头皮顿时发紧,麻烦了,万一大出血……   春愿这会儿脑子清醒多了,磕磕巴巴的将昨儿芽奴挑衅,还有她之前在外头雇帮闲的去利州查程冰姿的老底,以及昨晚上小姐和杨朝临私会争吵,今晚发生的种种大略给唐慎钰说了遍。   春愿抓住男人的胳膊,哭成了泪人儿:“程家那疯婆子把小姐带走了,红妈妈根本不管,还把小姐的身契卖给了程家,我晓得程冰姿那贼婆好赌贪财,就借口去小宅院给她取珍珠才逃了的,后头我到处央告人救命,可那些男人都不管!”   “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唐慎钰安抚着女孩,他皱眉细思了片刻,双手抓住春愿的胳膊,镇静道:“待会儿我要去程家救小姐,过后需要你伺候她,你现在还能不能动弹?”   “能!”春愿忙应承。“只要能救出小姐,让我死都可以。”   “非常好。”唐慎钰微微点头,下巴朝上房努了努,有条不紊地吩咐:“你现在去找些被子、衣裳等物,搜罗不全没关系,一炷香之内跑去欢喜楼的马厩,找一辆青布围车,上面挂着串铜钱,很好认,你到车上等我,如果半路遇到了麻烦事,不要害怕,也不要逃跑。”   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钱袋子,擩进春愿怀里,冷静地交代:“用银子打发掉找事的人,若是钱打发不了,就让他们带你去见红妈妈,我会来救你,懂?”   春愿含泪连连点头。   唐慎钰皱眉,严肃道:“我要你做什么,重复一遍。”   春愿呼吸急促:“去收拾衣裳,然后去马厩找您的马车。”   唐慎钰又问:“车有什么特征?”   春愿锤了下发闷发晕的头:“青色的,挂一串铜钱。”   “很好。”唐慎钰满意地点点头,按了下春愿的肩膀,“现在就去做事,不要慌,我去去就来。”   说罢这话,唐慎钰拿着绣春刀起身,疾步奔出了抱琴阁,他没去旁的地方,直接朝不远处的兰香院跑去。   意料之中,兰香院大门紧闭,唐慎钰越墙而入,闷头冲上台阶,一脚踹开了门,迎面袭来股子香暖之气。   屋里“乱”得很,地上到处散着衣裳,浴盆里的水早都凉了,水面上飘着花瓣和一只鸳鸯肚兜,方桌上酒杯七倒八歪,若仔细闻,浓郁的酒味中还夹杂着些许五石散和媚药的味道。   “谁!”床上传来年轻男人的暴怒声。   “是你老子!”唐慎钰火气渐渐升腾起,他直挺挺地立在那拔步床前,透过轻薄的红绡帐,瞧见里头躺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貌若潘安,没错,就是周予安!   “原来是大哥。”周予安闷哼了声,扶着头坐起来,手撩开帐子,打了个哈切:“你回来了啊。”   与此同时,那不着寸缕的玉兰仙媚笑着爬起,身子如蛇一般从后面缠抱住周予安,下巴抵在男人肩膀上,慵懒地朝唐慎钰笑道:“被窝里还暖着,唐爷要不进来躺躺?”   周予安敏锐地察觉到表哥脸色不对,忙叱玉兰仙:“闭嘴!”   而就在此时,唐慎钰猛冲了一步上前,一把将周予安从床上扯了下来,看见这小子前胸后背遍布鲜红的指甲抓痕,他更气了,铁拳砸向周予安的脸,紧接着拔出绣春刀,用刀鞘狠狠地猛抽周予安,啪啪砸肉声响彻整个屋子。   床上的玉兰仙吓得花容失色,忙用被子捂住自己,尖叫着:“别打了,杀人了。”   唐慎钰随手从桌上抓起只酒杯,朝那玉兰仙脖颈掷去,顿时就将这碍事的女人打晕。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啊。”周予安也不敢还手,慌乱地从地上摸索到袴子穿上,他心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沈轻霜主仆出事了?”   唐慎钰一脚踹翻周予安,骂道:“老子叫你保护她们,你在干什么?嗯?”   周予安俊脸绯红,忙替自己辩解:“我保护了啊,今儿上午她俩去瞧大夫,下午又去一个姓吴的好友家串门子,真的,我把她们所有的对话都抄记下来了,就是些很寻常的家长里短,瞧着她们吃了饺子就往回走,我、我想着没什么事了,就、就……”   “就他妈的过来嫖!”   唐慎钰厉声打断周予安的话,用刀鞘指向隔壁,直勾勾地瞪着周予安,恨道:“我昨晚上一夜没睡,今儿大清早起来就去外县给沈轻霜找神医,差点跑死了马,回来后顾不上吃饭,又紧着去搜罗了几件古玩,你呢?你倒好,醉死在温柔乡了。你还有脸问发生什么事了?告诉你,程家夫妇傍晚寻仇,捅了沈轻霜,春姑娘急得满城奔走求救,你在做什么,吃媚药,和妓.女风流快活!你把你先人的老脸都丢光了!”   周予安脸刷地白了:“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气得头昏脑胀,予安这小子出身高贵,曾爷爷随太.祖皇帝开国有功,封了定远公,后来家道一度中落过,他爷爷犯了些事,被武宗降公爵为子爵,但在其父周寅手里,周家再次崛起,他父官至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屡立奇功,曾数次救先帝于危难中,先帝在周寅濒死时,将其爵由子升为侯,所以予安如今除了是锦衣卫的总旗,还是京城最年轻的侯爷,他父亲早逝,家中就这么一个嫡子,人又长得俊美,祖母和母亲溺爱得紧,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行事是稍微有些骄傲轻浮,可还算有本事的,靠自己做到了百户,因得罪了陈银,这才降职成了总旗。   这次,这小子实在是过了!   唐慎钰毫不客气地骂:“周予安,你他妈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好,这下可好,万一沈轻霜出了事,咱俩丢官事小,估计到时候怕是整个北镇抚司的脑袋都得填进去给她殉葬!”   周予安顿时慌乱了,跪爬到唐慎钰腿边,抓住男人的袖子摇:“表哥,表哥你要替我遮过去啊,咱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我娘就我一个儿子,她一直待你很好啊,陈银那老阉狗心狠手辣,若是知道因为我的倏忽导致了他侄女丧命,他肯定会要我全家的命啊!”   言及此,周予安扭头恶狠狠地瞪向晕倒的玉兰仙,动了杀心,骂道:“都怪这贱人勾引,我,我非得……”   “现在怕了?”   唐慎钰白了眼周予安,依旧没说沈轻霜真实身份,他收回绣春刀,深呼吸了几口冷静下来,揉着发闷的心口子:“我现去程家救人,至于你,我不管你小子用偷、抢还是骗,务必把程冰姿今日拿走的有关沈轻霜所有东西给我夺回来,盯住程家夫妇,不许他们外逃,这事若是再办砸了,你就自己动手把脑袋割下来!”   作者有话说:   现在在榜上,为了压一下字数,所以明天(周三)会断一天,之后不会再断,下章双更合一,大肥章。 第16章 这节骨眼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这边。   春愿按照唐公子的吩咐,收拾了东西,便匆匆朝马厩奔去,去后,很快寻到那辆挂了铜钱吊饰的青布围车,才坐上没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她掀开车帘,果然看到唐公子从葫芦形拱门那边跑过来了。   “公子!”   春愿跪在车口,手扯住帘子,简直心急如焚,借着清冷月光,她发现唐公子脸色极难看,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手攥成拳,骨节处赫然有新鲜血迹。   “公子,您、您的手……是打架了么?”春愿惊恐地问。   唐慎钰大步奔过来,将绣春刀藏于车底,顺便从地上抓起捧雪,擦去手背上的血,很自然地遮掩过去:“刚解手时滑了一跤。”说着,他瞅了眼黑乎乎的车里,问:“东西都拾掇好了?过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春愿泪如雨下,拳砸了下车,恨道:“程家的那些王八蛋简直欺人太甚,小姐屋里的但凡值点钱的,全都叫她们给裹了去,拿不走的就砸,什么都没了,我偷偷跑去金香玉小姐那里借了些,她和我家小姐平日里关系不错,多少听说了点傍晚发生的事,气得要命,二话不说就收拾了她的衣裳和被褥,还给我灌了几个滚烫的汤婆子,也是怕我半道儿遇到龟奴打手,亲自将我送到马厩这边才走的。”   唐慎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还敢帮忙,可见是个仗义的,日后我会赎她出欢喜楼,以作报答。”   说话间,唐慎钰抓住马缰绳,将车子往外头拉。   春愿哽咽道:“公子,程家在太白巷,我带您去……”   “我知道怎么走。”唐慎钰打断女孩的话。   出了欢喜楼后,唐慎钰斜坐到车边,扬起鞭子狠劲儿抽打了马屁股,马儿吃痛,跃起蹄子横冲直撞在正街上。   “坐好了。”唐慎钰冷冷命令。   “是。”春愿应声的同时,被惯力甩进内里,身子咚地声撞在车壁。   急速奔驰的车子上下颠簸,几乎将春愿的骨头架子颠散,她紧紧抓住车框,免得被晃出去,此时是烟花巷正热闹的时候,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行人尖叫声,什么“赶着投胎哪”“刚差点踩死人,快快报官抓着这当街纵马的畜生”的咒骂声不绝入耳。   马车并未停,反而更快了。   春愿蜷缩在车里祈祷:小姐,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越来越黑,越来越静,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和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忽然,马车慢了,慢慢往前走了会儿,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春愿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刚一抬头,就瞧见唐慎钰将帘子掀起,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迅速将自己外头穿的那件厚袄子脱下,只穿身单薄的黑色武夫劲装,越发显得俊朗挺拔,胸口将衣裳绷得紧紧的,袖子高高挽起,小臂凸起些许经脉,看起来很有力量。   春愿忙爬到车口,略一瞧,此时马车正在处僻静   又黝黑的地方,前后没有半个人。   “这是程府的后巷。”唐慎钰解释,他车底摸出把巴掌般宽的大刀,在石地上磨了几下刃,冷冷道:“你在马车里等着,不要乱跑。”   “好!”春愿重重地点头。   唐慎钰将磨好的刀收回鞘,忽然问:“你多大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忙回:“再过三天就十七了。”   唐慎钰了然地点头:“生辰在大年三十,怨不得叫春愿。”   说话间,唐慎钰起身从车里寻摸出块黑色方巾,蒙在脸上,借着黯淡月光朝春愿看去,她惊魂未定,唇因太过紧张而发白,眼底透着担忧和恐惧……   趁着这短促的时间,他开始重新评估这个女孩。   这丫头年纪虽小,但沈轻霜出事后,她没有束手就擒,居然懂得拿捏程冰姿贪婪的短处,撒谎脱身,有几分心计;   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吴童生夫妇赴县衙求救,无果后又返回欢喜楼等待,做事有章法,慌且不乱;   昨晚敢打他,还是个胆大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极忠,前能雇人查程冰姿的老底,后有维护小姐惩治刁婢。   是个干细作和脏活儿的苗子,只可惜太过貌丑,若稍微有几分姿色,再精心调.教番,定是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好刀。   唐慎钰这般判断。   车内的春愿被男人盯得浑身不自在,蓦地看见他下巴那条指甲抓痕,她忙跪好了,咚咚咚给男人磕了三个头,诚恳道歉:“奴婢昨晚伤了公子,实在该死。”她心一狠,从头上拔下木簪子,抵在脸上:“只要您救出小姐,我、我这就划伤自己,给您解气。”   “这节骨眼就不要再生事端了。”唐慎钰叱了句。   “对不起。”春愿低下头,望向唐慎钰手里的那把寒光森森的刀,担忧地问:“您一个人成么?要不要再去武行雇一些帮手?”   唐慎钰冷笑了声,攥着长刀,拧身朝程家府邸走去,惜字如金:“用不着。”   ……   春愿目送唐公子远去,消失漆黑的夜色里。   此时正值寂静子夜,天上不晓得从哪儿飘过来抹云,遮挡住月亮,周遭顿时变得黑暗起来。   春愿焦躁得要命,压根在车里坐不出,直接跳了下去,积雪浸湿了棉鞋,寒气从脚心直头顶蹿,她闷头在原地来回走,心里盘算着唐公子能将小姐救出来的希望到底有多大。   不用怀疑,唐公子一掷千金,手头绝对阔绰,而且还有武艺在身,并且昨晚说他在衙门里当差,是有点本事的,可是程府权势实在太大了,父子俩都是官场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说什么豪商官差,怕是知府知县都根本无法撼动人家分毫。   春愿越发焦急,疾步奔出小巷子,朝前望去,程家府邸就在数丈之外,气派威严得就像是衙门似的,屋檐下挂着老大的红灯笼,台阶下是两头镇宅石狮子,光进府就足足有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悬挂着红底金字的匾额。   之前听小姐说过,原本杨朝临发了举人后,手头宽裕了不少,豪气地买了个二进三出的宅子,可程冰姿还是嫌小,成亲没几日就带着丈夫仆人搬去了娘家,据说那程府极大,修得甚是豪奢,家中仆役过百,想必守卫很森严吧。   唐公子持刀闯进去已经蛮久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脚,他一个人肯定要吃亏啊,若是连他都折进去了,那又有谁能救得了小姐?   春愿忧上眉头,整个人就跟掉进滚油里煎熬似的。   忽然,那程宅里传来阵惊恐得呼喊声。   春愿忙踮起脚尖望去,只见程府东南方不晓得什么时候着了火,红光照亮了小半边天,就在此时,唐慎钰从正门口奔出来了,他怀里横抱着个披头散发的美人,手里除了攥着长刀,还提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   程府里跟着追出来不少手持棍棒的家奴,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不住地骂:   “哪里来的强盗,竟敢夜闯我们程府,好大的胆子!”   “知道我家老爷和大公子是谁么,我们这就报官,等着被凌迟吧”。   这些家奴气势倒是很大,可一个都不敢上前“捉拿”唐慎钰这个强盗。   “小姐!”春愿急忙迎上前去,定睛望去,小姐此时被裹在大氅里,双眼紧闭着,面色惨白如纸,一条白森森的胳膊垂落出来,毫无生气。   “你怎么了?小姐,你怎么了啊?”春愿忍不住大哭,抓住小姐的手,跟着跑。   “起开,别挡路!”唐慎钰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撞开春愿,急忙将沈轻霜抱到马车上。   而这时,春愿也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泪眼模糊间,她看见唐慎钰一脸的煞气,好像杀红了眼,手里赫然提着颗人头,断口处不住地往下滴血,很快就染红一片积雪。   “啊--”春愿吓得尖叫,腿脚阵阵发软,身子也不住地颤抖,惊恐地望着唐慎钰:“你、你杀人了?”   唐慎钰有条不紊地安置好沈轻霜,看了眼人头,蹙起眉:“他们把小姐囚禁在偏僻厢房里,我闯进去时,这孙子正在猥亵小姐,老子一生气……”   “杀得好!”春愿咬牙恨道。   唐慎钰唇角闪过抹意味难明的笑,很快又恢复了冷静,忙问:“你知道留芳县哪个大夫医术最好?”   春愿抹了把眼泪:“胡大夫,平日都是他照顾小姐的身子,他家离这儿不远,走快些一炷香就能到。”   唐慎钰下巴朝马车努了努,直接命令:“上车!”   在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将长刀插.入那颗人头的发包,冷漠地扫了眼程府门口众家丁,狞笑了声,忽然用力将那把刀猛掷了出去,只听“咄”的声闷响,那把刀竟被生生钉入程府的匾额上,入木三分。   风一吹,人头轻轻摇晃,血像小溪似的,蜿蜿蜒蜒地淌到匾额那个程字上,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在场的家丁无不惊骇,他们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狠辣之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约而同地往府里退,再没一个人敢叫嚣咒骂。   大概,是怕自己的人头也会被钉在匾额上罢。   ……   马车疾驰在静谧的深夜。   车内充斥着血腥味,里头漆黑一片,春愿跪在轻霜跟前,她看不清小姐的伤势到底如何,只能摸索着将袄子盖在小姐身上,不住地和小姐说话,生怕小姐就这样昏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没事了,我们来救你了,唐公子可厉害了。”   春愿搓热双手,去摸沈轻霜的脸,谁知触手一片冰凉,她慌得不知怎么办,手指探向小姐的鼻下,几乎感受不到气息。   春愿快要崩溃了,扭头朝车口疯了似的喊:“公子怎么办啊,小姐不好了!”   “别慌,马上就到了!”唐慎钰沉声喝。   这时,只听马儿一阵嘶鸣,车子猛地停下。   唐慎钰一把掀开厚重的车帘子,深夜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呼吸稍显急促,眉头紧敛,两指探向沈轻霜的脖子,松了口气:“还有脉搏!”   说话间,唐慎钰急忙抱出昏死的轻霜,望着车内哭得凄惨的少女,冷静地安抚:“别哭了,拿几件衣裳,快跟上!”   春愿用袖子擦了把眼泪,依言拿了袄裙和汤婆子等物,跳下马车,朝前看去,胡大夫的宅子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家里最近有老人过世,故而屋檐下挂着盏小白灯笼,还是很好认的。   春愿忙不迭地跑上前去叫门,里头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没多久,宅里传来个中年男人的瞌睡声:“谁呀?”   春愿急得拍门喊:“胡爷爷,我是欢喜楼的春愿,小姐出事了!”   “让开。”唐慎钰心里急,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率先抱着沈轻霜进去。   春愿紧随其后,四下打量,这是个四方小院,不甚大,胜在清幽整洁,院中的墙根下摞着几麻袋药材。而胡大夫此时手里端着油灯,身上披着件袄子,寝裤卷到小腿,趿着双布鞋,脚上隐隐冒着热气儿,似乎正在泡脚。   “大半夜的怎么强闯人家里?”   胡大夫不太高兴,趁着微弱月光很快认出了是春愿,他目光锁在唐慎钰怀抱着的女人,一惊,话不多说,忙侧身挑起厚帘子,急道:“快,快抱屋里。”   唐慎钰边往里奔,边打量了眼这位顺安府的名医,五十左右的小老头,慈眉善目的,他略向胡大夫点头致歉,说了声“得罪了”,便急忙将沈轻霜抱进屋子,屋里是个套间,地上摆着只洗脚盆,火炉上坐着个大铜壶,案桌上是几本脉案和拟好的方子。   唐慎钰将沈轻霜轻轻放在软塌上,才转身,就瞧见胡大夫已经挽着袖子走过来了。   胡大夫鼻头耸动,闻见股甚浓的血气,扫了眼死气沉沉的沈轻霜,心里已经了然,多半是小产了,他也没客气,直接指派唐慎钰干活儿:“我妻小回乡下奔丧去了,劳烦这位先生去打盆热水来,快些。”   说话间,胡大夫将折叠的木屏风打开,以便遮挡寒气,招呼春愿过来帮忙给轻霜脱衣裳,皱眉问:“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成这样了?”   春愿哭着骂:“程家那贼婆来找事,杨朝临那白眼狼他、他捅了小姐。”   “真不是个东西!”胡大夫骂了句,略扭头瞧了眼,发现那位踹门的英俊男人已经将热水端来了,他放下水后守礼地避在屏风后,这男人脸色很差,显然很紧张,额边满是热汗。   “他是谁?”胡大夫小声问。   “小姐的娘家人。”春愿哽咽着回。屋里亮堂,她更能瞧清小姐,小姐此时犹如一只衰败了的芍药,双眼紧闭,唇发白,就、就像……死人。   春愿心都碎了,她眼泪就没断过,手颤巍巍地解开小姐外头裹着的大氅,发现小姐穿着套下人的粗布袄子,脏兮兮的,血染透了裤子裆部,这会子呈现一种半干的污色。   春愿再也撑不住,瘫倒到地,捂住口痛哭,她爬着跪好,以头砸地,给胡大夫磕头:“求求您救一救她,胡爷爷您知道的,她是个可怜人。”   “好孩子快起来。”胡大夫心里也难受。   这时,屏风后的唐慎钰重重地咳嗽了声:“春姑娘你就别搅扰大夫了。”   “胡先生,在下有礼了。”唐慎钰深深躬下身,他晓得医家讲究望闻问切,皱眉阐述:“小姐出事到现在大概有两个时辰左右,腹部有处刀伤,在下方才去程府营救她时,拷问过看守她的婆子,说是程家的给她请了大夫治伤,并且还吃了药清宫,您只要能救得了她的命,在下必定双手奉上千金万金感谢!”   胡大夫讶然,暗道这男人也忒冷静了些,他上手解开沈轻霜的衣裳,发现她腹部的伤已经包扎好,下身和大腿全是血迹,甚是触目惊心,他急忙诊了脉、看了伤,双手无力地垂下,摇头叹道:“不中用了,也就剩一口气了。”   话音刚落,唐慎钰就冲了进来,他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双目怒瞪:“什么叫不中用了?你必须给我治好她,否则……”说话间,男人抓起案桌上的一只瓷杯,嘎嘣声捏碎,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不是不治。”胡大夫哭丧着脸:“老夫和沈小姐认识数年,是有几分交情的,哎,她外伤原不重,小产也不打紧,只是程家存心想要她的命,说是包扎治伤,其实给她腹部撒的是草木灰,这怎么能成?您瞧她下.身完全没清洗处理,衣裳上满是干了的药汁子,显然是被人强行灌药的,老朽刚闻了闻,那可是极阴寒厉害的虎狼药,孕妇沾一点,就有血崩的危险,她被灌了太多,哎,女人家活着无非气和血,她血都要流干了……”   唐慎钰顿时怔住,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问:“你什么意思?”   胡大夫别过脸,望着桌上的豆油小灯,哽咽道:“沈小姐已经油尽灯枯了,活不过今晚,您二位能给她准备后事了,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她之所以含着口气不去,大抵,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罢。”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大肥更。 第17章 春愿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   胡大夫的这一番话就像闷棍,迎头就打在了春愿头上。   春愿痴愣愣地瘫坐在地上,傻了似的,好像有只手压在了她心口子,让她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她胃一阵阵地痉挛,喉咙又痒又甜,捂住口猛地咳嗽了通,只觉得手心黏糊糊的,一看,竟吐了口血。   春愿哇地声大哭,那种溺水般的绝望。   “嚎什么丧,不是还没死么!”唐慎钰厉声喝。   显然,唐慎钰也有些乱了方寸,额上满是冷汗,眼睛左右乱看,似在极速思考对策,又似……束手无策,他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胳膊肘撞上了屏风,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屏风轰然倒地。   唐慎钰猛地醒了过来,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生生将胡大夫提起,眼露凶光,明明白白地威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去救活她,别让我听见个不字,否则立马拧断你的脑袋!”   胡大夫行医数年,见多了病患家人失态失常,倒也没恼,温声劝道:“医者父母心,但凡有一丝机会,老夫必定全力救治,只是……”   “放屁!”   唐慎钰大怒,举起胡大夫,正准备将老人往墙角那边摔,忽地回复些许冷静,他将胡大夫轻轻地放到地上,颓然跪下,头低垂,双手抓住胡大夫的衣裳,颤声哀求:“老先生,我的前程身家,甚至阖族的性命都系在沈姑娘身上,求你,求你想想办法。”   “那我再试试吧。”   胡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走到软塌边,拧了个热手巾,替沈轻霜擦腹部的草木灰渍,顺手诊了下脉,心一咯噔,人已经去了。   他这次没有说实话,委婉地说:“生死是天注定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遭,先生若是觉得老夫医术浅薄,尽可以带着沈姑娘再找一下旁的大夫,兴许有希望。”   唐慎钰是聪明绝顶之人,自然晓得胡大夫这话里的意思,可他偏不信,阴沉着脸起身,用大氅把沈轻霜裹好,疾步匆匆地往出走,走的时候没忘记将半晕过去的春愿也拽走了。   ……   月已归去,临晨时乌云密布,又开始下起了雪。   官道寂寥,是一望无际的白,与黎明前的微黑交织在一起,从远处急驶来辆马车,马蹄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间,车轮碾地,溅起片细碎的玉屑。   车内昏暗,充斥着浓苦的药味和血腥气,沈轻霜一动不动地平躺着,面上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白,她头“枕”在春愿的腿上,那样的安静恬美。   而春愿怔怔地望着某处,眼里毫无生气,以手当梳,一下下地替小姐通发。   犹记得昨夜,她和唐慎钰从程府救出小姐后,立马带小姐去看大夫,还是晚了,胡大夫说小姐已经油尽灯枯了,唐公子当即抱着小姐又找了三个大夫,可结果还是一样的……唐公子不放弃,说他知道隔壁清鹤县有位了不得的神医,原先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只是路途稍有些遥远,快马加鞭赶去,说不定小姐还有救。   ……   眼泪不自觉又流了下来,春愿用袖子抹去,她俯身,像之前那样一遍遍地搓小姐的脸、身子,因为搓热了,小姐就有救……她反复告诉自己,唐公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能单枪匹马杀进程府救人,也有本事命守城将兵半夜开门放行,所以,他说有希望,那就一定有。   可是,小姐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春愿彻底崩溃,俯身趴在小姐身上大哭,谁知就在此时,她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头,那般的温柔,春愿猛地起身,泪眼模糊间,看见小姐醒了。   春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赶忙去揉眼睛,再一看,小姐正对着她笑,那样的虚弱,可确确实实在笑。   “小姐,小姐。”春愿欢喜得直拍车壁,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公子,小姐她活过来了,不对不对,她醒了呀!”   只听一声马儿嘶鸣,车顿时停下。   厚重的车帘被唐慎钰猛地掀开,风雪寻隙偷偷钻了进来。   唐慎钰此时颇有些狼狈,双手被冻得通红,头发早都散乱了,眉毛上都落了雪,他也是震惊万分,沈轻霜是真的醒了,脸上虽没有半分血色,可眼睛真真实实地睁开了。   “沈小姐,你,你好了?”唐慎钰都没发现,自己声音颤抖了,他身子探入车中,忙要上前去摸沈轻霜的脉门。   “别碰我。”沈轻霜拒绝男人的触碰,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她身侧跪坐着的春愿,吃力地抬起手,笑得温柔:“莫哭,瞧,眼睛都肿成了俩桃子。”   春愿心都碎了,抓住轻霜的手,像个孩子似的,跟小姐诉说委屈:“你把我吓死了,胡大夫说你不行了。”   “老头子肯定又吃醉了,在胡说。”沈轻霜翻了个白眼,嗤笑了声。   春愿哽咽不已:“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是骗程冰姿那臭婆娘的。”   “我知道、知道。”沈轻霜含泪点头,“我的银子全都填进杨朝临那个无底洞了,哪、哪里还有珍珠?我晓得,你是找机会逃跑,”说着,沈轻霜看了眼一旁紧张的唐慎钰,笑道:“是你找的唐公子来救我,对不对呀?”   “嗯。”春愿啜泣着连连点头。   沈轻霜流泪了,笑着说:“我就知道没白疼你,不见你一面,我、我怎么能放心走。”   唐慎钰身子猛地一阵,暗道麻烦了,沈轻霜这是回光返照啊。   他也顾不上什么守礼谨慎,跪爬到沈轻霜身侧,急切道:“小姐你千万撑住,我认识位姓葛的神医,离此处不远,一定能治好你,你想想,活下去才能报仇雪恨,你得替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报仇啊,你弟弟是皇帝,将来肯定会给你封个公主,你有光明锦绣的未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轻霜并不理会男人,她只是望着春愿,柔声哄:“你别哭,姐姐我这辈子啊,苦吃了,福勉强也算享了,穷过、一掷千金过,爱过、恨过,也算没白来,就、就是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仿佛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几近哭成了泪人儿,跪下直给轻霜磕头:“求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求你了,对不住小姐,要不是我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去程府告状,你就不会……”   “又说傻话了。”   沈轻霜轻打了下春愿的胳膊,手覆上早已失去痛觉的小腹,“程冰姿早都准备对付我了,我死在她手上是迟早的事,和、和你没关系,和任何人没关系,都别自责。”说到这儿,沈轻霜美眸浮起抹哀伤,“其实,看见他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那刻,我的心就死了,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爱我的,之所以那么绝情,是被逼无奈的……你们说,将来他晓得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春愿忽然就生气了,她从来没在小姐跟前大声过,更别提顶嘴了,这次却恨五内俱焚,愤怒地吼:“你怎么还想那个人?我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他是头白眼狼,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还要想他?”   “好好好,不提他了,你别恼。”沈轻霜抬手,轻轻地抚着春愿的头发,侧脸上的红胎记、瘦削的肩膀,忽然泪如雨下,哭得伤心:“我没什么留恋了,可是愿愿,你怎么办?啊?你将来怎么办啊?”   春愿哭得喘不上气:“我不听这种话,反正你要是死,我就跟着你去。”   沈轻霜一脸的担忧与不舍,她吃力地转头,看向唐慎钰,用尽全力抓住男人的袖子,虚弱道:“妾身与先生相处时日虽短,但、但知道您是个厉害的人,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春愿?我、我就这么一个牵挂了。”   唐慎钰晓得轻霜已经走到最后关头了,他仍试图鼓励女人生起些斗志,甚至不惜说起狠话:“小姐你务必要撑住,便是不为了自己,那也该为旁人着想,你要是不好了,我们这批出来寻你的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得折进去……”   “你回答我啊!”沈轻霜打断男人的话,竟咬牙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唐慎钰,“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没办法了,她无父无母,没亲朋好友,我走后她就真成了孤儿了,求求你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不需要给她多大的富贵,就让她能吃饱穿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唐慎钰心乱如麻,深呼吸了口气,毅然决然点头:“好。”   沈轻霜破涕为笑,松开男人的袖子,像霜花一样轻飘飘落下,放心地闭上了眼。   ……   腊月廿八,还有两天就是春愿十七岁的生辰,在这一年,这一天,小姐死了。   时逢大雪,冰封千里,四处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寒冷。   春愿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   作者有话说: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给小可怜撑起了一把伞。 第18章 求大人为奴婢报仇(二更)   饶是已经到了日中,车里仍旧显得昏暗,汤婆子完全冷了,成了块冰疙瘩。   春愿蜷缩着躺下,目光呆滞地望着旁边的小姐,小姐睡得好沉哪,脸上的泪痕犹在,就是再也醒不来了,再也不会叫她“愿愿”,再也不会手叉腰和欢喜楼的女人吵架……   “后天就过年了,你说我长个子了,要给我裁衣裳呢。”   “红妈妈要把我卖掉,你气得要和她撕破脸。”   “唐公子欺负了我,你泼了他一脸酒,还打了他两耳光,你告诉我,要挺直了腰杆做人,受了欺负就要讨回来。”   “你说,咱们马上就要去京城了,将来的生活特别安稳幸福。”   “小姐,你说过要教我念书写字的,你忘了吗?”   春愿怔怔地望着车顶,她有一段辛苦灰涩的过去,无父无母无名字,是小姐把她从泥潭中拉出来,给她洗净身子,穿上厚软暖和的棉鞋,对于将来,没有小姐的将来,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好没意义,她才十七岁,就觉得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春愿抹去眼泪,手肘撑着坐起来,头晕晕沉沉的,她怔怔地望着沉睡着的小姐,怕吵醒她,轻声笑着说:“对不起啦,我这回不听你的话了,你等等我,我这就来。”   说着,春愿强撑着精神下了马车。   雪仍未停,有些刺眼,四下里雾濛濛的,官道幽长而静谧,马车孤零零地淹没在了漫漫雪中。   那边传来急促的刀破空之声。   春愿扭头望去,唐慎钰正在远处练刀,他穿着黑色单薄武士劲装,像一只迷失在雪域中的苍鹰,天很冷,可他额上却满是汗,头发中似乎也在冒热气,他的身法矫健,刀刀凌厉,暴喝一声,跃起砍向路边的一棵枯树,很快,地上便多出若许腕口般粗的残肢断木。   他用这种方法,来消耗体力,来发泄心里的憋闷和郁忿,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   春愿没理会,直接朝官道旁的林子里走去,林子很深,积雪漫过脚踝,她找了棵不高不矮的树,吃力地搬了几块大石头,堆叠起来,解下粗布腰带,踩上石头,将腰带扔得绕过粗树枝,绑好了,头伸进去,踢开了脚下松散的石碓。   瞬间,脖子就传来强烈的窒息感,春愿不受控制地蹬脚,她闭上眼,这冷冰冰的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没人再关心她、真心待她,重要的是,没有小姐了。   再坚持坚持,马上要去见小姐了。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间,春愿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刀破风声,紧接着,脖子的勒窒感瞬间消失。   咚地一声,春愿掉到了地上。   她捂着口猛咳嗽,仰头瞧去,树干上钉着把长刀,粗布腰带被刀斩断了,而侧前方传来阵急促的奔跑声。   “你作什么死!”唐慎钰双手攥成拳,凶神恶煞地疾走过来。   春愿弯下腰又咳又吐,她懒得说话。   唐慎钰蹲下身,一把揪住春愿的衣襟,骂道:“我一个不留神,你他妈的就跑这儿来上吊!”   春愿只觉得喉咙发痛,她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要吃人的眼,冷漠地说:“我死我的,干你什么事,滚开!”   唐慎钰愤怒极了,像头失控了的兽,用力摇晃女孩:“要死就死远些,别死在老子眼皮子底下!”   春愿垂眸,发现男人的手背青筋暴起,无不显示着他此时的愤怒。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   春愿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放手,我躲远些去死。”   “好,我成全你!”唐慎钰掐住女孩纤细的脖子,好几次想拧断了,但忍住了,叱骂:“死能解决什么?啊?程冰姿和杨朝临说不定现在正吃着山珍海味,睡着高床软枕,你不想杀了他们替小姐报仇?她和她腹中胎儿两条命,就这么算了?你昨晚没听胡大夫说,沈姑娘挣着口气不咽,临终前没提她娘,也没提她弟弟,更没割舍不下杨朝临,独独放心不下你,把你安排妥当后才闭眼的,你就这么着急去死,对得起她的深情厚义吗?”   春愿开始啜泣,忽然放声大哭。   “愚不可及的东西!”唐慎钰骂了句,从腰间取下酒囊,用牙咬开塞子,捏开春愿的口,强往女孩嘴里灌酒:“喝!记住,没我的准许,你不许寻死!”   春愿本能地反抗,烈酒呛得她喉咙烫,后头,她顺从了,甚至主动抢走酒囊,大口大口地喝,伴着血一起往肚子里咽,眼前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昏,最终她没撑住,一头栽进雪中,晕了过去。   ……   梦里乱糟糟的,春愿看见小姐坐在西窗底下,是那样的明艳动人,拿着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说头发长容易纠在一块,每次梳就掉一大把,快快拿些茉莉头油过来;   转而,小姐衣衫褴褛,躺在个又冷又黑的小屋子里,她肚子和下身全是血,几个婆子强按住她,给她灌下胎的虎狼药……   “别!”   春愿一下子就惊醒了。   头是那种宿醉过后的痛,晕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般疼,尤其右胳膊,肿了一圈,她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上盖着件袄子,身底下铺着张新鲜虎皮,寒风裹着雪在洞口叫嚣,天已经完全黑了,地上燃烧着堆火。   “小姐!”春愿急得坐起来,左右乱看,瞧见小姐就平躺在不远处的洞口,身子上盖着张薄被,被子上落了层薄薄的雪。   她连爬带滚地过去,一把掀起被子,愕然发现小姐似乎被人“拾掇”过了,脸和身上的血污被擦洗掉了,换上了身干净的袄裙,黑发用木簪子拢在头顶,双手交叠在腹部,“睡”得很安静。   直到现在,春愿都无法接受小姐死了的事实,她跪在她身侧,捂着口哭得伤心。   这时,远处传来阵脚步声。   春愿抬眸望去,原来是唐慎钰,他穿着灰鼠皮领的披风,一手拿着长刀,另一手抱着捆干柴,踏雪而来,瞧着已经梳洗过了,看起来干净而俊朗,通身散发着清冷的雪气。   唐慎钰瞥了眼春愿,淡淡地说“醒了啊”,随后一声不响弯腰进洞,半蹲在地,把干树枝扔进将熄的火堆里,下巴朝地上的皮囊和油纸包努了努,沉声道:“这是干粮、烤肉和水,你睡了一整日,想必饿了,快吃吧。”   春愿用袖子抹掉眼泪,果然闻见股香呼呼的肉味,望向自己方才睡过的那张新鲜虎皮,皱眉问:“大虫的肉?”   “对。”唐慎钰席地而坐,双手伸在火堆前烤,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疏离:“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若是在冰天雪地里过夜,非得冻死不可,正巧山林子里有条大虫出来觅食,兴许闻见了小姐身上的血腥味,就叫嚣着攻击我,我也不客气,宰了它,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肉,占了它的洞.穴,你尝尝,这肉烤得还挺鲜嫩的。”   春愿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的要命,她轻轻地拂去小姐被子上的雪,瞪向男人,冷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把小姐放在冷风口子里?她都死了,你还折腾她!”   唐慎钰淡漠道:“洞里太热,小姐的尸身会腐烂得更快,臭味会引来山里的豺狼,且也不好带着上路,只能放在洞口让风雪冰着,今儿暂且用雪水给她简单擦洗了番,等到了清鹤县后,再替她穿敛衣安葬。”   春愿无言以对,她替小姐盖好被子,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抓起肉和干粮就吃,吃得噎住了,拳头猛锤着心口。   “呵!”唐慎钰斜眼觑向狼吞虎咽的少女,唇角浮起抹讥诮:“晌午还上吊抹脖子,现在又能吃的进东西了?又想活了?”   春愿狠劲儿将口里的吃食咽下,目光凶狠:“大仇未报,我为什么要死!”   唐慎钰笑笑,没言语,拿起酒囊喝了数口。“能吃就好,多吃些。”   春愿抹掉嘴上的粮屑,爬到火堆跟前,跪坐在男人对面,她暗暗咬了口舌尖,试图用剧烈的疼痛逼自己尽快从宿醉中醒来。   火光嶙嶙,照得男人的脸半明半暗,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临终的时候,我记得您说小姐的弟弟是皇帝?您说的是假话么?”   “不是假话。”   唐慎钰直接承认,他往火堆里扔了把柴,又倒了点酒,火势噌地声旺了起来,“你跟在沈姑娘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想必知道她有个抛夫弃女的母亲,没错,她母亲胡瑛后来因缘际会进了宫,以过人的美貌吸引了先帝的青眼,进而宠幸,人的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胡瑛很快就诞下一子,最后母凭子贵,封了妃,直至今日,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也就成了太后,至尊至贵,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番话听得春愿冷汗涔涔。   “我还是不信!”春愿挺起胸脯,冷声道:“既然我家小姐身份这么高,寻常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尚且都要吹锣打鼓,宣扬得街坊四邻都晓得,更何况皇帝的亲姐?怎么就来了你一人!”   唐慎钰冷笑了声:“姑娘也该知道沈小姐的身份,她是个妓.女,若是把排场铺展的过大,闹得人尽皆知,岂非伤了皇家的体面?实话告诉你,这回本官带了二十多个卫军出来,人都驻扎在百里之外,独本官前来寻沈姑娘,原打算不声不响地给她重新弄个体面干净的身份,然后带回京都,这样大家的颜面便都保全了,没想到…”   说到这儿,男人叹了口气:“本官前天晚上看沈小姐身子孱弱,忽然想起本官旧日的老友——原太医院的院判葛春生——正巧隐居在隔壁的清鹤县,葛先生手段高超,想必能照顾好小姐的身子,于是昨儿天不亮,快马加鞭地赶去清鹤县,谁知后发现,葛先生雪天摔了一跤,不便上路,本官便又急匆匆折返回留芳县,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若是葛先生在,必能救回小姐,哎,有运无命啊。”   春愿心里堵得慌,泪如雨下,埋怨道:“大人既然奉命来寻小姐,也有不能叫手下进驻留芳县的诸多理由,可我昨晚上跑去水云楼客栈求救,掌柜的说有两位年轻公子包了客栈,一位姓唐,另一位姓周,好,就算大人要去给小姐找大夫,您是好心的,忙得很,可另外一位姓周的公子呢?他干什么去了?他就不能保护一下小姐?不是我说您,大人,您做事未免也太潦草了些!”   唐慎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丫头心思竟如此细敏,一步步套他话,接下来怕是要求他杀人报仇了吧。   他沉着脸,冷笑了声:“春姑娘在这里埋怨本官,可却忘了,若是你当日没有去挑衅芽奴,就不会出现芽奴告状的事,也不会激得程冰姿前来寻仇!实话告诉你,本官的确带了个下属一同来留芳县,他叫周予安,昨日本官替小姐外出寻大夫,予安则替小姐搜罗珍宝古玩,发生这样的事谁都预料不到,沈小姐临终前也说了,程冰姿早都恨上了她,肯定会对付她,只是迟早罢了,所以本官觉得,现在扯这些皮来相互推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毕竟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春愿越发愧疚悔恨了,这番话就像刀子,一下下刺中她的心,没错,都是她招惹芽奴,害了小姐!   她连忙跪好,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抱成拳,哀求:“既然我家小姐身份那么高,想必大人能给她做主,大人您本事这么大,奴婢求您了,求您杀了恶妇和白眼狼,替我家小姐报仇!”   唐慎钰困得打了个哈切,淡漠地说了两个字:   “不管。”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我要你做我的刀,将我当成主人,供我驱使   “为什么呀!”   春愿往前跪爬了几步,一眼不错地盯住唐慎钰,忽然看见他下颌处已经结痂了的轻微指甲抓痕,顿时了然,俯身在地上胡乱摸索,抓起快尖锐的小石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忙说:“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我昨晚就说了,只要大人您愿意,我可以立马把脖子划了,让您消气!”   唐慎钰只是小口喝酒,连眼皮都懒得抬。   春愿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您昨晚都敢大剌剌地冲进程府里救人,甚至还砍了猥亵小姐的那个刁奴的脑袋,那么宰了那对贼夫妻,这对您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为什么不替小姐报仇?”   这时,唐慎钰将酒瓶放在身侧,忽然皱起眉:“我告诉为什么。”他看了眼山洞口的尸体,正色道:“第一,我这次奉皇命出来寻人,谁知人却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我没法子交差;第二,程冰姿的哥哥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而我只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若是杀了他妹妹、妹夫,他来日定会报复在我身上。”   春愿焦躁得百爪挠心,跪爬到男人身侧,抓住他的袖子,含泪道:“可你不是说我家小姐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她弟弟是皇上吗?他们母子不是天下最大的官吗?还会怕那个什么尚书?”   唐慎钰抽回袖子,冷漠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胡太后根本不记得、也不想管这个遗弃多年的女儿,而小皇帝性子顽劣,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如今同亲娘闹得凶,故意拿找姐姐这事来气胡太后,你觉得他对沈姑娘能有几分姐弟情?再者,小皇帝年幼,才继位不久,许多事他还真说了不算。   春愿直愣愣地摇头:“我不懂。”   “那我打个比方。”唐慎钰身子稍稍前倾,凑近女孩,“比如你们留芳县有个乡绅,他的原配夫人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娘家很有权势,很可惜没子嗣,而乡绅的小妾却生了儿子,但小妾是个除了脸什么都没有的唱玩意儿,乡绅家里内斗得厉害,最后只活了这么个庶子,没办法,家业只能让十几岁的小孩继承。这个小儿子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可家里的大权都抓在嫡母手里,族中的各位长辈、柜上的诸位大掌柜各怀鬼胎,占山为王,你觉着沈姑娘她弟弟的细胳膊能拧得过这些大腿?”   春愿怔住了,嘴里喃喃:“我、我仿佛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唐慎钰冷笑数声,双眼危险眯住:“好,即便让皇帝知道他姐这事又如何?左不过把程冰姿夫妇正法了,可人家兄长却还活着,他定会报复在我和我家人身上,而且皇帝也定会治我办事不利之罪,所以我何必把事闹大呢?莫不如,我如今不声不响地把事按下,回去只说小姐难产去世了,这样我既完成了小皇帝交代下的差事,也算给程尚书卖了个面子,他们都念我的好,这才是皆大欢喜。”   春愿忽然变得很激动,声音都尖锐了:“那我家小姐就白死了?”   “只能这样了。”唐慎钰无所谓地耸耸肩,眉梢一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履行沈姑娘临终的嘱托,明儿雪一停咱们就启程去清鹤县,我会把你托付给葛大夫,到时候再给你一笔银子,够你这辈子安安生生过下来,但你不要给我多事多嘴,否则,别怪我狠心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慎钰抓起绣春刀,起身便往洞外走。   春愿见状,飞身扑过去,抓住男人的下裳,哭得伤心:“大人,我求求你了,您是大官,还有武艺在身,求您帮我报仇,我、我愿意把命割舍给您。”   唐慎钰毫不留情地踢开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漠道:“当初为了打听沈轻霜,本官这才花十两银子买你的初夜,可你这样的人并不值钱,现在本官的判断依旧,你这条命,一文不值。”   这种羞辱,春愿这些年遭受过无数次,她一点不在意,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我不用你履行对小姐的承诺,反正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从来说话不算话,你放我走,我自己报仇去。”   “随你的便!”唐慎钰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大步朝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行去,他挥了挥手:“本官收一具尸体是收,两具也是收。”   春愿瞪着男人高大的背影,火气逐渐起来。   这个人,只认利弊,不讲情义,也太冷硬绝情了!   ……   雪早都停了,到后半夜,万籁寂静,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野狼嚎叫,惊飞了树枝上栖息的寒鸟。   火堆将熄,山洞也逐渐暗沉了下来。   春愿裹着那张还带着血的老虎皮,盘腿坐在小姐跟前,她伸长了脖子望去,不远处的马车里黑黢黢的,偶尔传来几声男人熟睡的轻咳声。   该怎么办!   春愿隔着冰凉的丝被,轻轻地抚着小姐,不禁泪如雨下,唐大人说的没错啊,若非当日她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怀恨在心,也不会偷摸听墙根,进而跑去程府告状……小姐本该有很好的将来,都被她毁了。   虽说小姐临终前说这是不关她的事,没有怪她,可她的良心如何能安!   等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芽奴后,她就会自尽,去地下陪小姐。   春愿环抱住双腿,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报仇。   雇杀手?   她没有多少银子,小姐剩下的银钱和那个小宅子全都被程家的卷走了。   去京城告御状?   姓唐绝不允许有任何损害他前程性命的事发生。   莫不如买把刀埋伏在程府跟前,瞅准了那对狗男女出来,直接冲上去杀。   可是程冰姿出入排场极大,跟前有很多仆从随侍,怕是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且就算得手了,顶多杀一个,还不算报全仇。   怎么办,怎么办!   春愿疯了似的抓头发,她想不出法子了。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再去求唐慎钰了,毕竟他是大官,而且还敢杀人,他在留芳县把差事办砸了,难道就不气恨那对贼夫妇?   想到此,春愿毅然决然起身,疾步朝马车走去,雪很厚,没过了脚踝,没一会儿就将棉鞋浸湿了,她走到马车跟前,噗通声跪下,膝盖跪到了细碎的松枝上,扎得慌,她也没管,泪眼盈盈地仰头:   “求大人为我报仇。”   此时马车微微晃动了下,传来男人困倦厌烦的声音:“别吵。”   春愿手伏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奴婢虽然愚蠢,但也能晓得您若是将小姐周全带回京城,必定会受到封赏嘉奖吧,程冰姿夫妇杀了小姐,算是砸了您的饭碗,这口气您能咽的下去?”   男人似乎有些生气了,喝了声:“滚!”   春愿被吓得身子一震,依旧不放弃:“您本事通天,咱们不明着杀他们,就、就暗中杀好不好?”她心一横,梗着脖子:“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你应承了小姐照顾我,我却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亏你还是什么镇抚使、从四品的京城大官呢,说过的话难道当放屁吗?”   男人冷笑了声:“你爱跪,就跪着吧。”他困得打了个哈切,讥讽道:“兴许跪久了,我还会被你感动呢。”   春愿恶狠狠地瞪着马车,跪就跪。   她看了圈四周,这好像是个深山老林,树木高耸入云,林子里漆黑无比,仿佛在暗处躲着只猛兽或者孤魂野鬼,叫人不由得打心底害怕,但这些秽物再可怕,也毒不过人心。   春愿将虎皮裹紧了些,仰头朝天望去,又下雪了,雪粒落在脸上,很快与泪融在一起。   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到了奈何桥了么?我很想你啊。   很快,如盐般的雪粒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轻飘飘地落下。   春愿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可一想起小姐浑身的血,苍白的脸,恨意就支撑着她跪好、跪直,只要有一线报仇的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至雪由大变小,久至天渐渐变亮,久至到了腊月廿九的清晨。   春愿感觉自己要被冻僵了,口里都呼不出热气了,她吃力地转动头,朝周围望去,此时周遭尽是白,车轮底部浸没在雪里,天还是压抑灰寂,没有半点生机。   这时,车子咯吱咯吱地动了下。   厚重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撩开,唐慎钰困得打了个哈切,抬眼瞧去,那女孩跪在一丈之外,她嘴都冻青紫了,小小的人跪在雪中,竟有几分破碎的凄美。   “大人!”春愿看见唐慎钰醒了,顿时精神一震,身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她强撑着精神冲男人磕了个头,急切道:“我一直跪着呢,求大人为我报仇!”   唐慎钰整了整披风,讥诮一笑:“你还挺精的,怕被冻死,居然晓得裹着虎皮跪。”   “大人是觉得奴婢心不诚吗?”春愿急忙站起,谁知跪太久,腿早都麻木僵硬了,她索性就这般坐在雪里,狠狠心,动手将身上所有的衣衫除尽,一件都不留。   唐慎钰下意识扭过头,可还是该看的都看到了。   才十七岁,身子就生的婀娜多姿了,若是这张脸稍微好看一点,那得艳杀了多少男人。   唐慎钰轻咳了声,淡淡一笑:“怎么,你还真不准备要命了?”   春愿拳头紧紧攥住,寒风将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卷走,她冻得几乎喘不上气,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的双眼,牙关打颤:“您说过,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所、所以要不要无所谓。”   “本官真是怕你了。”唐慎钰摇摇头,笑得无奈。   “您、您这是答应了?”春愿大喜,竟差点栽倒。   唐慎钰摊开手,看自己掌心的纹路,“报仇这件事做倒是能做,只是本官也不能白趟一回险,对么?”   春愿急忙往马车跟前爬:“大人有什么条件么?”   “本官就喜欢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唐慎钰上下打量着春愿,眼里并无半点狎昵之色,他用绣春刀抵在女孩下巴,迫她抬起头,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刀,将我当成主人,听我的话,假冒沈轻霜回京,敢么?”   “啊?”春愿大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唐慎钰绣春刀下滑,抵在女孩的锁骨上,循循善诱:“我将来要对付一个很厉害的人物,需要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做内应,你就是那个内应。”   春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是一脸的错愕,她咽了口唾沫,手覆上自己的脸:“可是我这么丑,一点也不像小姐啊。”   “这你不用管。”唐慎钰傲然道:“我会找神医治好你胎记,将你易容成沈轻霜的样子。”   “这、这……”春愿完全乱了、懵了,不过大体明白,唐大人似乎要给她改头换面,把她当成一颗棋子,供他驱使。   “怕了?”   唐慎钰轻蔑一笑,收回绣春刀。   “没有!”春愿急忙摇头,一把抓住长刀,咽了口唾沫问:“是不是只要我答应,你就替我报仇?”   唐慎钰笑着颔首:“对。”   春愿想都没想:“我答应!”   “先别急着应承。”唐慎钰攥住刀把,将刀头抵在女孩心口,他眉头蹙起,颇严肃道:“本官明明白白告诉你,做我的棋子,意味着你要抛弃自尊和自由,甚至将来你可能要违心干一些坏事,兴许还会被很多男人糟践,若是被人发现你是假冒的,你肯定会被千刀万剐,但同样的,你若是能瞒天过海,将会得到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春姑娘,本官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了。”   春愿直接打断男人的话,此刻,恨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扭头望向洞口的小姐--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咬牙哽咽道:“从小姐死的那刻,我也死了,之所以活着,就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说罢这话,春愿俯身,恭恭敬敬地给唐慎钰行了个大礼:“请大人为我报仇,我愿为您驱使利用,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大人,咱们吃完饭后做什么   顺安府底下有四十四县,其中,留芳县毗邻运河,前几年朝廷在此处设立了钞关,南北商客往来频仍,才子名士辈出,其繁华不输给东西京这样的大都市,乃一等的富贵温柔乡,从留芳县出来,打马往北,约莫一两日路程,便到了清鹤县。   清鹤县虽说没有留芳县那样繁华热闹,也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在风雪中赶了大半日路,总算到了地方。   马车行在清鹤县的正街上,春愿疲累地坐在车的一角,她揉了揉跪得发痛的双腿,轻掀开帘子往外瞧,街面上还挺热闹,铺子直要开到年三十,卖着腊肉、冻豆腐和各类炒货,茶寮旁有个读书人搓着手取暖,将冻住的毛笔含在嘴里抿了抿,蘸了点墨,给几个农人挥毫写对子。   春愿心里一阵酸。   往年这时候,小姐总要带她出去采办年货,她们两个人在抱琴阁置办个小席面,高高兴兴吃酒守岁,可今年,就剩她一个了。   春愿轻轻掀开被子,反复地摩挲小姐的脸、头发还有身子,多看几眼罢,以后若是想她了,怕是只能在梦里见。   她强忍住悲痛,手隔着厚重的车帘,戳了下正赶车的唐慎钰,刚碰到他的背,像触到滚烫的火星子似的,立马缩回手,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您能不能同我说一下,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了那对贼夫妻?下毒还是暗杀?”   春愿现在只关心这件事,恨恨道:“我能不能多求一个恩典?当日有两个程家婆子扒小姐的衣裳来着,那些刁妇狗仗人势,都在看她笑话,还辱骂她,我一定要报复回来,必须要剁了她们的手!”   见男人不言语,春愿面上讪讪的,想了想,又问:“您说要给我易容,到底怎么弄?还有,您说要带我去京城,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   唐慎钰冷漠严厉的声音传来:“不该问的别问,该同你讲的时候自然会对你说。老实呆在车上,我去去就来。”   春愿暗啐了口。   她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看,见唐慎钰跳下马车后,警惕地左右看了番,疾步匆匆进去街边一医馆。   这家医馆并不大,门楹悬挂块黑木底金字招牌,看起来生意不错,铁门槛被磨得锃亮。   忽然,医馆传来阵吵闹声,台阶底下站着个胖妇人,看起来很生气,怀里抱着个药罐子,急赤白脸地将药渣朝医馆里倒,敞开了撒泼:“葛春生你他娘开的是什么屁药,街坊四邻们都来评评理,我家官人起初只是得了风寒,吃了葛春生几贴药,又吐又泻,命都去了半条!葛春生你个老东西还好意思在街面上开铺子,什么妙手回春,简直是个兽医!退钱!不退的话老娘就坐在你门口,看你怎么做生意!”   这时,从医馆里冲出个瘦得像竹竿儿的小娃儿,十来岁,打扮的像男孩,穿着粗葛布袄裤,头上歪戴顶旧了的小老虎帽子,模样俊美的像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的很,手里拿着把大扫把,噗嗤噗嗤地从里往外扫,镇山太岁似的霸在门口,噼里啪啦地骂:“如果我爷爷是兽医,那他给你家男人看了病,你男人是个啥,大畜生?”   胖妇人睥向那孩子,高昂起下巴:“叫老葛出来,老娘不和你说话!”   “呸!”那漂亮小孩气势丝毫不弱:“各位叔叔婶婶们评评理,李大婶她男人是个烂酒鬼,自己喝多了吐血,偏怪我爷爷的退热散有问题,还好意思来退钱,哼,有本事让你男人把我家的药吐出来呀。”说着,小孩朝胖妇人做了个鬼脸:“大肥猪,哼哼叫!烂酒鬼,炕上尿!吃了药,不给钱,生儿子,没屁.眼!”   这一番话,逗得围观的人哄然大笑,纷纷排揎起那胖妇人。   胖妇人臊得脸通红,恼了,挽起袖子就要干架:“嘿,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野丫头,今儿我就替你家大人好好教训一下你!”   那小孩闷头直往胖妇人怀里撞,笑嘻嘻:“那你可说对了,我妈死了,我爹是杀人犯,我八岁那年就被狗咬了,我看见肥猪婆就想啃骨头,汪汪汪!”   “哎呦!”胖妇人胳膊被咬了一口,顿时大怒,扬起手就朝那小孩打去。   这时,从医馆一先一后走出来两个男人。   为首那个老人五六十的样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中等身量,花白稀疏的头发用檀木簪绾在头顶,那张黝黑又苍老的脸写满了故事,大大的眼袋,浑浊而冷漠的双眼,穿着身青布棉袍。   紧随老人出来的,正是唐慎钰。   “爷爷!”小孩推开胖妇人,拧身就朝老人跑去,嘟着嘴告状:“这抠婆娘又来偷奸耍滑。”   胖妇人挺起胸脯:“葛春生你个老东西总算出王八壳子了,你听见你家野丫头怎么骂我的?都是街里街坊,大过年的我也不为难你,你赔上一半钱就算了!”   葛春生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擩给胖妇人,阴沉着脸:“都赔你,以后别来了。”   “爷爷你干麽怕这婆娘啊!”小孩显然很不满。   “闭嘴!”葛春生踹了他孙女屁股一脚,揪起小孩的耳朵就往医馆里走,在路过唐慎钰的时候稍停顿了下,微微点了下头。   唐慎钰唇角牵起抹笑,亦点了下头,大步朝马车这边走来。   春愿打心底里敬畏唐慎钰,赶忙放下车帘子坐好。   不多时,马车一沉,厚重的车帘稍稍往里凹了些,唐慎钰坐了上来,他轻扬了下马鞭,再一次驾车行在热闹的街市上。   春愿鼓起胆子,凑近了唐慎钰,轻声问:“大人,刚才那位老先生是不是您之前要给小姐请的神医?”   “对。”男人冷声答。   春愿蹙起眉,又问:“您是不是要找他给我易容?”   “是。”男人言简意赅。   春愿满腹的狐疑,懦懦地问:“奴婢在顺安府这么多年,怎地从没听过这号神医?他是什么来路?”   “不该问的少问!”唐慎钰叱了声。   春愿轻咬下唇,恨恨地剜了眼男人的背,她揉了下发闷的心口子,扶着车壁躺下,蜷缩在小姐身侧,不敢出声。   马车摇曳,外头小贩叫卖声不绝如缕。   大抵在雪地里跪久了,春愿只觉头重脚轻的,身上热得很,眩晕和困意同时来袭,眼皮越来越重,很快睡死过去,她又梦见了小姐。   小姐还似过去那边明艳动人,孤零零地坐在悬崖边的大石头上,罡风将她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招招手,笑着说:“愿愿,明儿大年三十,就是你的生辰了,记得吃饺子,我看清鹤县挺好,你就别走了,照顾好自己,别被人骗了,记得回头,回头……”   ……   “不走、我不走。”春愿睡迷瞪了,哭得伤心,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嘴里喃喃说着胡话:“我听你的话,不走。”   正梦魇着,春愿忽然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腕子,好凉啊。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唐慎钰此时站在车口,他一手撩开车帘,另一手覆在她的额头,那张脸永远波澜不惊,四平八稳地说了句:“有些发烧,无妨,老葛会帮你治,到地方了,下车。”   春愿有气无力地嗯了声,嗓子又疼又痒的,刚准备挣扎着起身,忽然,唐慎钰抓住她的腰带,将她拽到他跟前,一把横抱起了她。   “哎呦。”春愿怕摔到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襟,没留神,指甲抓到了他的脖子。   “把手放下,别碰我。”唐慎钰冷着脸,目视前方,大步往里走。   “是。”春愿忙缩回手,忙低下头道歉:“对不起啊。”   她使劲儿将头偏开,避免碰到他,用余光扫了眼,此时,他们两个正在一个四方独院里,不大,东南角有个鸡笼,养了四只鸡,围墙和屋顶有层厚厚的积雪,可院子里的早都被扫干净了,墙根下立着两双洗过的男人鞋,有两间屋子,小的那间窗子上贴着剪纸,大的那间门虚掩着。   春愿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哪里?”   “葛大夫家。”唐慎钰一步跨了三个石台阶,足尖踢开木门。   进去后,他把女孩放到一张太师椅上后,疾步匆匆出门,不多时便抱了个燃炭盆进来,他拍了拍手上的黑煤灰子,下巴朝地上的大铜壶努了努:“火给你生着了,待会儿你自己烧点热水擦洗下。”   春愿忙问:“那您去哪儿?”   唐慎钰挽起袖子往出走:“做饭。”   很快,屋子里就只剩春愿一个了。   炭燃的正旺,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她戒备地打量着四周,屋内并不大,有些凌乱,家具有年头了,表面有不少摔打出来的痕迹,床上横七竖八堆了几件厚衣裳,除了医书外,这屋里最多的就是酒瓶子。   春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自觉地将自己环抱住,忽然起身走出屋子,极目望去,马车停在了鸡笼边,她心里一阵难受,小姐生前最爱干净了,怎么能受得了臭味儿。   她闷着头,径直往大门走。   谁知刚到门口,那唐慎钰就从厨房冲出来了,他袖子高高挽起,手里还握着块面团,衣襟和胳膊上都沾到了面屑。   “站住!”唐慎钰冷着脸,疾步拦到春愿面前,语气颇不善:“打算去哪儿?”   春愿斜眼望向马车:“明儿就是除夕,想必集市也就开这两日了,我想赶紧去给小姐买棺木、寿衣和祭品。”   “要不要再请个和尚,做场水陆大法事?”   唐慎钰讥讽了句,许是觉得自己言辞有些厉害了,他轻咳了声,尽量温和些:“外头人多眼杂,你还是别乱跑的好,再者你身上也没银子,怎么买东西?”   春愿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银票,低头道:“那日您托我给小姐带话,给我塞了五十两,小姐说将来我们去了京城有许多花钱的地方,让我保管好,我怕弄丢了,就缝在了肚兜里,得亏、得亏……”春愿哽咽不已:“得亏藏了起来,否则定落到程冰姿那贼婆手里。”   唐慎钰面无表情地两指夹走银票:“没收了。”   “你怎么这样啊!”春愿急得直跺脚,想去抢,又不敢,含泪哀求:“能不能还我,我要去买元宝蜡烛。”   “还你?”唐慎钰嗤笑了声:“这是你的银票么?”说着,他拧身往厨房里走,冷冷撂下句话:“小姐的后事本官会料理,你老实待在屋里,别再生幺蛾子,否则报仇这事作罢!”   春愿恨恨地瞪着男人的背影,悄声骂了句“铁石心肠”,转而一想,如今正求人呢,少不得要低声下气些,闷头一脸委屈地闷头回了上房。   她深呼吸了几口,挽起袖子,将凌乱的屋子拾掇干净,叠好被子和衣裳,整整齐齐地码在床上,紧接着,又依照那人的指示,烧水洗了脸。   刚洗好,就看见唐慎钰端着个大漆盘进来了,他扫了圈干净整洁的屋里,皱眉道:“咱们是客,别乱拾掇主家的屋子,万一丢了什么,你说不清。”   “我没偷!”春愿真有些恼了,脸仿佛被人凭空打了两耳光似的。   唐慎钰没听见般,下巴朝方桌旁的椅子努了努,命令:“过来吃饭。”他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端到桌上,又摆了碟辣萝卜,给春愿递了双筷子,“我厨艺很差,你凑活吃点。”   春愿赌气入座,低头看了眼,说是鸡蛋面,其实就是煮面疙瘩,另外又窝了俩荷包蛋。   这时,春愿看见唐慎钰碗里光秃秃的只是面汤,她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给他夹了只,谁知,人家还不领情,直接拒绝:   “本官不爱吃,拿回去。”   春愿暗骂了句,不吃算了,她把那只荷包蛋夹到自己碗里,吃了口面,算不得难吃,但也绝对和好吃不沾边,这时,她看见唐慎钰大步行到床那边,将叠好的被子衣裳弄乱,又把靠墙根摆好的酒瓶子踢得到处都是,等将屋子“恢复原状”后,这才坐过来用饭。   春愿用轻咬下唇,强迫自己道歉:“对不起啊大人,是我多事了。”   唐慎钰吸溜着面汤,淡淡道:“并非本官凶你,你要记住,做我们这行当,细心是最要紧的,就譬如这位葛春生大夫,在你不了解他为人经历时,最先做的就是观察他,品咂他,摸清他的脾气秉性,再考虑要不要替他收拾屋子。”   说着,唐慎钰给女孩夹了块辣萝卜,靠近她,慢慢地教:“你看,你晌午时应该亲眼看见葛春生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儿,毫不客气地拎起她孙女的耳朵,又踹了脚屁股,可谓一点脸面都不给孙女留,说明这人并不是慈爱的长辈,而后咱们到了他家,你发现没,院子打扫得极其整洁干净,可他的屋里却凌乱不堪,桌椅板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而且还有许多喝光的酒瓶,这又说明什么呢?”   春愿忙道:“说明他脾气很差,且经常酗酒,喝醉后就打砸家里,但孙女却很孝顺懂事。”   “对。”唐慎钰满意地点头,循循善诱:“那你再想想,这样的人,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善意么?”   “不会,他可能会很生气!”春愿脱口而出。   “你明白就好。”唐慎钰敲了敲碗:“吃饭。”   “是。”春愿心里舒坦多了,忙喝了口汤,只觉的身子都暖了,懦懦地问:“大人,咱们吃完饭后做什么?”   其实她想说,能不能去给小姐买棺木香纸。   “等。”唐慎钰惜字如金。   “等什么?”春愿好奇地问。   唐慎钰几口将饭吃完,用帕子抹了下唇,望着女孩红彤彤的丑脸,勾唇浅笑:“老葛去配药了,等他回来后,就能给你的脸祛胎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她脸上的胎记,能不能治?   正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外头徒然响起“哐当”踹大门声,紧接着,又传来个老年男人串咳嗽声,不绝如缕,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不多时,厚毡帘被人从外头挑开,进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此间的主人--葛春生,他背个大药箱,手里攥着只酒葫芦,看起来又喝高了,酒糟鼻越发红,可也奇得很,这人脚底虽稍有些踉跄,可那双眼却越发清冷锐利,仿佛蕴含着无穷怨似的。   “大人。”葛春生放下药箱,抱拳恭恭敬敬给唐慎钰行了个大礼。   唐慎钰起身,略点了点头,便算还礼了,他望向春愿,轻声提醒:“快去给葛先生见个礼。”   春愿闻言,急忙上前,温声唤“老伯伯”,刚准备跪下磕头,哪料那葛春生老脸一沉,酒气似乎上头了,瞪着眼骂骂咧咧:   “什么老伯伯,我和你很熟吗,不知所谓的东西!”   春愿吓得倒退了两步,忙躲在唐慎钰身后,暗道大人说得果然没错,这老头简直蛮不讲理。   唐慎钰抬起胳膊护住女孩,眉头深锁,刚要开口责备几句,忽然看向门那边。   春愿顺着男人的目光瞧去,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有个十来岁的小孩正趴门上看热闹,长得清秀灵动,头上戴着顶小老虎暖帽,可不就是今儿在医馆门口和那胖妇人吵架的小女孩嘛。   “小叔叔好,小姐姐好。”小孩一口地方乡音,脆生生地喊人,眼睛眯得像月牙,身子在外面,头伸进来问老葛:“爷爷,您那会儿着急忙慌地拟了个秘方,又到几个大生药铺子配好多珍奇的药,就是给这个姐姐治胎记的吧?”   老葛不由分说就将酒瓶子砸向孙女,幸而偏了些,砸到了门上,他愤怒地吼:“狗杂种,你瞎打听什么!又瞎看什么!那双招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信不信我今晚就挖下来泡酒。”   小孩吐了下舌头,似乎对于这样无理的谩骂早都习以为常了,笑嘻嘻道:“那我做饭去了,爷爷你今晚想吃什么?家里来了客人,我这就去朱掌柜那儿割二斤猪肉。”   “先别急着走。”唐慎钰冲女孩招了招手,“小坏,你过来。”男人笑得温和:“你打小在清鹤县长大,想必对这儿熟得很,出去帮叔叔跑个腿。”   说着,唐慎钰从袖中掏出那张五十两银票,擩到葛小坏手里,扭头看了眼春愿,嘱咐道:“你到钱庄把银票兑开,给这个姐姐买上几套现成的衣裳鞋袜,多买些里头穿的小衣,这几天好换着洗,再置办些洗澡洗脸的木盆。”   “喔呦!”小坏睁大了眼,“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见这么多钱,放心罢叔叔,过后我记个账,把剩下的银子给您。”   唐慎钰拍了拍女孩的小老虎帽子,笑道:“明儿是除夕,我瞧你家的厨房着实没什么好料,你再买些肥鸡大鸭子什么的,剩下的就当叔叔给你的压岁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去。”   “好耶!”小坏一脸欢喜,蹦蹦跳跳地就跑出去了,“那我要去买爆竹,还要给爷爷买双牛皮靴子。”   小坏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也好像失去了些明朗色彩,只剩下沾着酒气的灰,老葛匆忙关好门窗,揩了把鼻涕,随意在下裳抹了抹手,垂眸走过来后径直入座,没敢发火,多少埋怨了两句:“大人实不必对那狗杂种太好,她正到猫狗都嫌的年纪,很不好管教,给她钱肯定胡乱花用了。”   “别他妈废话了。”唐慎钰剜了眼老人,“本官没那么多时间,抓点紧开始吧。”   说着,唐慎钰让春愿坐下,他从桌上拿起根筷子,分别指向春愿身子各处,言简意赅地对老葛说:“她有点发烧,看样子是得了风寒,右胳膊有扭伤,不严重,双腿膝盖因跪太久,出现红肿和行走不便的情况,你给治一下。”   老葛嘴里念念有词,一脸的严肃:“记住了。”   唐慎钰筷子又指向女孩的脖子:“她后背、肚脐上两指方和脖颈处有伤痕共计八条,长一指左右,看着应该是木条之类的刑具鞭笞出来的,伤不重,但很影响美观,你给配点药。”   “是。”老葛忙应承了,心里却止不住地腹诽,这些厂卫的鹰犬,行动残忍,言谈冷漠,平素里净兴诏狱、办大案,知道的,晓得他在介绍小姑娘身上的伤病,不知道的,还当他在验尸呢。   “咳咳。”唐慎钰掩唇轻咳了两声,斜眼睥向老葛,“她脸上的胎记,你看能不能治?”   老葛闻言起身,抓起春愿的手诊了诊脉,凑近了,眯起眼仔细观察女孩的脸,敛眉问:“今年多大了?”   “十七。”春愿懦懦回。   “以前治过胎记没?”老葛又问。   “治过。”春愿哽咽道:“小姐疼我,带我看了好几位大夫,吃了不少药,这几年光脸上抹的药膏子,也有几斤了,这胎记非但没下去,反而越红了。”春愿手覆上侧脸,低下头:“后头我也放弃了,既然治不好,丑就丑吧。”   “哼。”老葛冷笑了声,傲然道:“你找的是些江湖草包游医,自然是治不好。”   说着,老葛弯下腰,从他的药箱里拿出个巴掌大的银匣子,当着唐慎钰和春愿的面儿打开,原来里头竟是条像蚕一样的半透虫子,有长长的须和小针一样的齿,通身散发着股腥臭,正缓慢地蠕动,他咬破指头,给那虫子喂了两滴血,那浑浊的目中忽然燃起抹癫狂之色,嘿然一笑:   “这小东西原出自暹罗,老夫用血养了七八年,剧毒无比,以它当药引,可祛除你脸上的胎记。”   春愿心里隐隐生起抹不安,扭头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按了按女孩的肩膀,忙问老葛:“有风险没?”   “既然药引子是剧毒,风险肯定有,而且非常大。”老葛虽回答唐慎钰,却直勾勾地盯住女孩,坏笑:“配这药膏还得九九八十一味珍稀药材,每味配量须得刚刚好,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毫,否则出现偏差,你的脸会烂得像马蜂窝一样,丑如恶鬼,连现在都不如,后半辈子只能躲在屋里过日子,风险虽极大,见效却也极快,半个月内你就能焕然一新,当然,姑娘若是害怕,咱们也可以慢慢地用没什么风险的法子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老夫必治好你的脸。”   唐慎钰悠然入座,胳膊自然地搁在桌上,望着春愿,声音充满了蛊惑:“想必你听清楚了,本官就不多加赘述,阿愿,本官与你相识一场,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可以留在清鹤县,慢慢地治疗,过两年再嫁个人,这辈子也就这么安稳平静地过下来了。”   春愿直接打断男人的话:“那小姐的仇呢?你会帮我报吗?”   “不会。”唐慎钰笑着摇头。   春愿再问:“那您会等我一年,等我将胎记祛除后再帮您做事么?”   “不可能。”唐慎钰莞尔。   “看来我没的选择了。”春愿深呼吸了口气,执着道:“我说过,为了给她报仇,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这张脸。”   “好。”唐慎钰拊掌,赞赏道:“春姑娘好决心,不愧是……”   不愧是我选中的棋子。   当然,他不会将这话直接说出来,笑道:“不愧小姐疼了你一场,果然重情重义。”   说着,唐慎钰手指咄咄地轻点着桌面,给老葛使了个眼色:“开始吧。”   老葛颔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巴掌般打小的瓷瓶,递给春愿,沉声道:“给你脸上敷的药会让你痛不欲生,这是我配的止疼散,你喝了后就会陷入昏睡,几乎察觉不到疼痛,姑娘要是考虑清楚了,就……”   春愿直接抓起那瓷瓶,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哪怕刀山火海,只要能报仇,她也要去趟!   ……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雪后初霁,灰沉了数日的天,总算拨云见日,天空是那种透亮的清冷,夕阳将山边几缕闲云染成了胭脂色,轻轻柔柔,似纱似雾,转眼间,一弯冷月升起,天彻底黑了下来。   葛家小院黑黢黢的,上房已经掌了灯,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个英俊高挺的男人,正是唐慎钰,虽几日夜奔波劳累,可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疲倦,目若寒星,精神奕奕的。   唐慎钰略扭头朝屋里看了眼,忙乱了一下午,总算是完事了,旁的病倒不消说,按部就班吃药就行,最要紧的是治胎记那一步,虽说是事先给这丫头喝了止疼散,可当给她脸上擦伤调配的药膏后,她还是给疼醒了,满床打滚,尖叫着要他拿刀杀了她。   没法子,他只好直接打晕她。   后头,他担心这丫头醒后做出自伤的行为,于是在床边足足守了一个时辰左右,见她不说胡话了,沉沉睡去,这才出来。   唐慎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他见老葛鬼鬼祟祟地端着盏油灯,立在马车跟前,探头探脑地看了许久。   “做什么呢!”唐慎钰轻喝了声,阔步朝前走。   “嗳呦。”老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灯台,他疾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给唐慎钰行了一礼,笑道:“大人今儿累着了,老朽那会儿命小坏去“福满楼”叫了桌席面,估摸着快送来了,方才又给您烧了一大锅热水,您洗一洗,解解乏。”   “亏你上心。”   唐慎钰负手而立,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阿愿身上粗糙,尤其那双手,一看就是受过苦的,你有没有法子,能让她尽快养出身贵女般的冰肌玉骨来?”   老葛忙笑道:“最好莫过于外养内调,所谓外养,可时常浸泡牛乳浴,日日涂抹添加了珍珠粉、白芍等药制成的养肤膏子,如今的郭太后当年为保持肌肤白皙,就用这法子;而内调,可用药膳补之,用顶好的鲜鸡汤炖燕窝,每日二两,最能滋阴养颜,只是燕窝珍贵,寻常富户是吃不起的。”   唐慎钰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老葛手里:“去办吧。”   “是。”老葛收下后,偷摸朝马车望了眼,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老朽方才去看了下,里头那具女尸真真好貌美,眉眼间似乎和先帝跟前的胡美人,也就是如今的二太后胡瑛有几分神似,旧日宫里就有传言,说胡氏进宫前曾与人成过婚,那这年轻女尸是……”   唐慎钰忽然笑了,“怎么,你很好奇?”   老葛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老朽失言了,还请大人莫怪。”   唐慎钰冷哼了声:“亏你在内宫当了半辈子的差,难道不闻不问这个道理,还用本官来教你?白鸿明,你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难道就从没反思一下?”   老葛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有人叫他白鸿明了,老人仿佛想起什么痛苦的事,身子剧烈颤抖,咚咚磕了两个头,老泪纵横,双手抱拳:“多谢大人指点,老朽从没忘记陈银那老阉狗害了我满门,亦不敢忘大人当年暗中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行了。”唐慎钰弯腰捞起老人,皱眉道:“等阿愿拆了脸上的纱布,祛了胎记,你就着手给她易容,我下午盘思了很久,已经替你想好个去处,完事后,你和小坏尽快搬走,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是。”老葛忙应承了,到底医者父母心,他现在竟有些同情那个小姑娘,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什么样的人做交易,也不知道将来会经历什么,京都长安,可不是什么洞天福地。   老葛凑近了些,轻声询问:“春姑娘胳膊和腿都受了伤,行动不便,就让小坏和她住一起,伺候她吃喝拉撒,也能稍稍分担大人的劳累,您看行么?” 第22章 那、那是奴婢的守宫砂   次日,除夕   年三十的清鹤县是热闹的,鞭炮从大清早就开始响,寓意着辞旧迎新,集市只开一上午,卖着各色干货果子,到了傍晚时,街面上逐渐冷清起来,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团聚在饭桌前用年夜饭,吃酒耍乐。   老葛家还似往年一样冷冷清清,今年更寂寥了,院子里停着具棺材,大门口悬挂着两盏小白灯笼,不过也能想来嘛,大夫家里经常往来病患,有死人再正常不过了。   上房里又香又暖,才一日一夜的功夫,原本凌乱邋遢的屋子,竟变了个模样,被辱枕头全都是新换的,靠墙角摆放了只半人来高的浴桶,案桌上香炉里燃着支能让人凝神静气的蜜和香。   春愿虚弱地坐在床上,她穿着崭新的厚寝衣,整个头被纱布缠裹住,连眼睛都没放过,只在口鼻处留了缝隙,方便呼吸,犹记得昨日上了药后,果然如葛老先生说的那样,剧痛无比,她只觉得脸上像同时被无数根牛毛细针扎了似的,骨头好似叫滚烫的油炸过,面皮的痛苦延伸到了头,一整晚头痛欲裂……   几次三番她都要熬不过去,可一想到小姐,小姐她可是被白眼狼伤透了,被捅了刀,又叫程冰姿强灌了虎狼药,比起小姐所受的痛苦,她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春愿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拉了些,正准备睡,忽然听见门吱呀声开了,她目不见物,便轻声问:“大人,是您么?”   “是我啦。”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   “原来是小坏。”春愿松了口气,大抵年龄相差不大,再者都是女孩,虽相识才两日,但她却对小坏有种亲切感,柔声问:“你不是去隔壁王婶子家过年了么?怎么回来了?”   小坏吐了下舌头:“把我爷爷一个人撂在家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过新年了,小坏也破天荒打扮了番,穿上了崭新的银红袄裙,头发梳成了双环髻,一些碎发还用桂花油抹平了,到底女孩儿家爱俏,耳垂上还各戴了只银杏叶耳环,漂亮得像观音菩萨跟前的龙女似的,她怀里抱着个大漆盒,一蹦三跳地奔到床边,坐到小杌子上,手托腮,眨着眼看春愿。   春愿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隐约察觉到小坏在看她,柔声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对呀。”小坏甜甜笑,一派的天真无邪:“我在想,小姐姐拆了纱布,会是什么样的大美人?”   春愿苦笑:“也有可能是马蜂窝。”   小坏傲然道:“不可能,我爷爷医术极高,从没有失过手。”转而,小坏打开食盒,从里头拈出块龙须酥,手托着,凑近了喂给春愿,笑嘻嘻道:“今儿过年,他们都在吃大鱼大肉,可你却只能吃稀的,多可怜,这是我昨儿买的点心,可甜了,姐姐你吃点。”   “多谢你。”春愿吃力地张口,咬了些酥,她嘴里全都是苦药味,吃不出甜味,哎,所有人在吃甜的、香的,在经历人生的百味,可是小姐却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   一想起小姐,她就想哭,可是脸上抹着药,不能被眼泪冲了,于是,她想法子转移开注意力,轻声问:“小坏,你见唐公子了没?”   “他呀。”小坏大口嚼着糕点,嘴里含含糊糊道:“他让我爷爷搞了一大桶牛乳,现正在厨房里煮呢,嘁,到底多大的胃才能容得下,那玩意儿可珍贵了呢,有钱都寻不到地儿买,通常都是乡绅老爷家用来做点心,喝不完就浪费了。”   正说着,小坏神秘兮兮地靠近,一脸的好奇,眨巴着眼问:“姐姐,你是不是小叔叔的媳妇儿。”   “咳咳咳。”春愿被呛着了,捂着口猛咳,忙摆手:“不不不,不是。”   小坏扁着嘴:“那他对你也忒腻歪了,昨儿我给你买了绣花主腰、肚兜和亵裤,他非要一件件检查过去,绢的不要,非要绸缎的,说是绸子的软和,你穿着舒服,要不是自家媳妇,能对你这么上心?”   春愿神色黯然:“我只是他的奴婢而已。”   小坏欢喜地拍手:“既然你们俩不是那样的关系,那我要给小叔叔当媳妇儿,我喜欢他。”   春愿顿时怔住:“为什么呀?”   小坏一派的天真无邪:“因为他长得好看!”   春愿不晓得说什么好,主动要了块酥吃,柔声问:“你家里就只有你们祖孙俩么?嗯,你爷爷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呀。”   “你是不是觉得难听?”小坏问。   “不不不。”春愿怕小坏生气,忙道:“我是想着,女孩子都叫春呀、莺呀的,你这个名儿着实有有些不适合。”   “那有什么哩。”小坏耸耸肩,笑道:“我爹杀了我妈,把我奶气死了,就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多少有些气恼,觉得我是坏种子,那我就是坏种子嘛,嘿嘿,爷爷虽然脾气很臭,但是心很好的,很疼爱我的,对了姐姐,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差不多,你就是顺安府的人么?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春愿低下头,“我是个孤儿,从没见过爹妈,世上只有阿姐对我好,可,可她被人害死了。”   “啊!”小坏拍了下脑门,胳膊指向外头:“你阿姐是不是棺材里的大美人?今儿小叔叔和爷爷给她擦洗换寿衣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眼,她肚子上有个窟窿眼!”   春愿难过得身子都发抖,昨儿,她想要给小姐买些纸钱,不行;今儿,她想要给小姐守灵,也不行。   唐慎钰说的倒好听,你病着,若让你守灵哭丧,恐又要郁忿的加重病情,现在千万得仔细将养,入殓出殡这些事,就交给我和老葛。   小坏见春愿老半天没言语,好奇地问:“是谁害死了她呀。”   春愿愤愤地锤了下床,骂道:“是一头白眼狼!”   谁知就在此时,门哐当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惊得春愿和小坏同时噤声。   唐慎钰两只手各拎了个冒着热气儿的大木桶进来了,他瞧着精神奕奕的,笑吟吟地下巴朝外努了努,对小坏道:“你爷爷正找你呢,好像要你帮他拔火罐。”   “是嘛。”小坏急忙放下食盒,得得得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听见外头传来阵稀里哗啦的摔盘子砸碗声,紧接着老葛骂人的声音扬起:   “小兔崽子,让你去王婶家过年,偷摸跑回来作甚!”   “叫你不要打搅春姑娘养病,你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瞧我不打死你!”   紧接着,小坏的求饶声响起:“我错啦爷爷,我这就走。”   唐慎钰抿唇笑,用足尖将门关好,他面色如常,甚至有些和颜悦色,拎起水桶,走过去倒入浴盆里,望向床上的女孩,命令道:“过来泡澡。”   “啊!”春愿慌极了,静等着男人离开,可许久,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终于,她忍不住,手紧紧抓住被子,低头懦懦道:“那个……大人,您还没走么?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见,我带着你泡。”唐慎钰手伸进木桶里,试了试水温。   春愿大窘,顿时不安起来,她本能是不愿意的,可又怕惹恼了他,再者……她立誓当他的棋子,在他面前,又有什么私隐可言?   想到此,春愿强撑着坐起来,将衣裳全都脱掉,而此时,她听见唐慎钰走过来了,羞耻心让她胳膊横在心口,双腿紧紧并住,试图遮掩。   唐慎钰自然将她所有的防备和不安看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扶起女孩的胳膊,带着她慢慢地往浴盆那边走,不禁嘲讽了句:“你脱衣裳还真快,怎么都不带反抗的?”   春愿心砰砰直跳,翻了个白眼,温顺道:“这是您的命令,我不敢不从。”   “说得好。”   唐慎钰从后头环住女孩,扶着她坐进浴盆里,随后,他勾了只小凳子,坐到跟前,贴心地替女孩将长发绾在头顶,又拿了条新的手巾,蘸湿了,替她擦洗脖子、后背。   春愿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她甚至有些庆幸纱布将眼睛蒙起来了,否则,她这时候真不晓得该如何自处。   “这是什么味道?”春愿低头轻嗅了口,“好香啊。”   “牛乳。”唐慎钰掬起捧水,撒在她脖子上,暗道这臭丫头也忒镇定了些,为了报仇还真不要脸面了,他淡淡道:“老葛说用它泡澡,能令女人肌肤润泽,你虽身上虽说白,但肤色不匀称,比起沈小姐还差太远,完全没有千金万金捧出来的花魁珠圆玉润感,一看就是婢女的身,得尽快改变,便是改变不了,也得叫你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用的感觉是怎样的,省得将来惹人生疑。”   “是,奴会用心体会的。”春愿忙点头,忽然地叹了口气,感慨了句:“过去小姐常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说的就是这吧,那日我看见程冰姿那婆娘前呼后拥的,跟前站了五六个丫鬟嬷嬷伺候,还有人给她捧着妆奁呢,想必贵女公主的日子,就是这样的罢。”   唐慎钰嗤笑了声:“这算些什么,程氏的这点排场,在公主娘娘跟前简直不值一提。”男人的声音低沉而蛊惑,特意凑近了女孩,莞尔道:“譬如而今最得宠的懿宁公主,食邑在最富饶的江南一代,赏赐良田千顷,府中仆僮过百,去岁给她缝制的一条披风就花费千金,披风上头的百花争艳,是用红朱鹮和孔雀等鸟儿的毛所织就,真真是光艳夺目,她公主府里的小管事,都要比你们留芳县的县令厉害些。”   春愿听得连连咋舌,这些都是她没法想象的富贵,正在此时,她察觉到男人的大拇指在轻轻揩她的右肩膀,她吓得直往开躲,不由得将自己团团抱住,身子直打颤,哀求:“大人,我、我能不能自己泡。”   唐慎钰发现女孩的惊恐,唇角牵起抹嘲弄:“怎么,你是觉得,我要猥亵你?”   春愿低下头,强迫自己镇定些:“您是大官,什么样女人没加过,不会欺负我这样孤苦无依的人。”   “你说对了。”唐慎钰眸中没有半点狎昵,淡漠道:“本官对你的身子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要陪你泡澡,是想仔细观察你,你将来既然要假扮沈轻霜,那么你们俩身上的特征必须一模一样。”男人手指按向女孩的右肩膀:“譬如,沈轻霜这里刺了朵梅花,你也得有,再譬如,你后臀上有颗米粒大的小痣,沈轻霜却没有,你得点了。”   “是。”春愿松了口气:“对了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安葬小姐?”   唐慎钰没回应,忽然,他发现女孩手臂内侧有颗圆圆的朱砂痣,皱眉问:“你手上那个红色的痣也是胎记么?”   春愿大窘,瞬间低下头,声如蚊音:“那,那是奴婢的守宫砂。” 第23章 您将来会娶我做正房妻子么?   唐慎钰怔了怔,他当然明白守宫砂是什么玩意儿,只是方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将手巾浸湿了,擦洗春愿的后背,伺候女人这件事他并不擅长,只能揣摩着做,这小姑娘的头发很多,后脖颈边还有不少细微绒毛,有几缕发丝打湿了,蜿蜿蜒蜒地贴在背上,脖子很纤细,长久的风吹日晒,使得脖颈和身上成了两种肤色,真的很瘦,稍稍一弯腰,后背的脊骨就凸出得很明显。   不知不觉,唐慎钰手上的劲儿大了许多。   “嗯……”春愿脖子疼得紧   ,唐大人似乎要将她的皮搓下来似的。   “怎么了?”唐慎钰皱眉问。   “疼。”春愿懦懦地说。   唐慎钰这才发现,他竟将小姑娘脖子搓红了,好像还有血丝,他心里烦躁,把手巾扔进浴盆里,水花顿时溅到脸上。   唐慎钰手抹了把脸,热气氤氲,浓郁苦涩的药腥和牛乳的香甜同时袭来,他斜眼觑去,春愿盘腿坐在盆中,肩膀以下没入水里,不安地用双臂将自己环抱住,脑袋因裹了纱布,显得很笨重而可笑。   “阿愿,你晓得我为什么要你泡牛乳浴?又为何让你吃燕窝盏?”   春愿忖了忖:“您刚才说了,是为了让我的身子像小姐,再就是让我长长见识。”   唐慎钰掬了捧水,自上而下地给女孩身上淋:“给你祛胎记、易容只是第一步,之后你还要从方方面面模仿小姐,说话的语气、神态,喜欢的食物茶点、待人接物的方式等等。”他手轻抚过春愿的肩膀,“你们要有一样的梅花刺青。”接着,他手略过她的背,“一样的冰肌玉骨。”   “是。”春愿身子战栗不止,直想躲开,他的手太凉了。   “一样的伤疤。”唐慎钰胳膊没入水中,手指轻触过女孩平坦得都有些凹的小腹,接着,他手按上她的腿,“一样受损的身子。”   春愿心里惶惶不安,身子使劲儿往躲,后背紧紧地贴在浴盆壁上,急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唐慎钰眉头蹙起,抿了抿唇,眼里闪过抹愧疚,更多的是过分的冷静:“让你胳膊上的守宫砂消失。”   说着,他右手忽然抓住了春愿的脚踝。   春愿本能地挣扎,使劲儿往开掰他的手,奈何,他力气实在太大,钳制得太死,她无法逃脱。   “大人,别。”春愿目不见物,胡乱地往开推他,手触到了他的胸膛,简直像一堵石墙墙般,纹丝不动。   “阿愿!”唐慎钰语气重了几分,低声苛责:“你真觉得在京城混日子那么容易?”   春愿唇紧紧抿住,还是往开推他。   唐慎钰呵斥了句:“那你还要不要报仇了!”   春愿胳膊软软垂下。   这时,她感觉到他总算放开了她的腿,而暗波涌动的水让她晓得,他的手像吐着信子的蛇,瞅准了猎物,就要咬上去。   春愿还是迈不过那关,她双蹆紧紧并住,锁住他的手,声音都带哭腔了:“大人,小姐刚刚去世,我、我不高兴……你能不能先别这样!”   唐慎钰俊脸生寒:“松开。”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用尽力气绞住蹆,急得都结巴了:“之、之前葛先生说了,治疗胎记的法子凶险,我的脸很可能会变成马蜂窝,您为何不能等个半个月,看我的脸最后会成个什么样儿,想必那时候我心里也准备好了。”   唐慎钰唇角牵起抹笑,这丫头劲儿挺大,他的手还有些疼:“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阿愿,你听好了,做我的手下必须要绝对服从。”   春愿狠了狠心,直面他:“不是我不服从,大人,奴婢只是想问一句,假若祛除胎记失败,而大人今晚又让我的守宫砂消失了,您将来会娶我做正房妻子么?”   唐慎钰笑着摇头:“不会。”   春愿紧着又问:“那么妾室呢?”   唐慎钰很直白地否定:“也不会。”   春愿哽咽不已,几近哀求:“那、那能不能请您先饶了我。”   唐慎钰默然地看了眼女孩,有些不悦:“那行,本官不会强人所难,你泡完后就早些歇息罢。”   春愿总算松了口气。   这时,她听见凳子松动的声音,心里晓得他应该起身离开了。   忽然,春愿如同被雷击中般,她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最重要的事难道不是替阿姐报仇?清白脸面又算什么!   “大人!”春愿着急忙慌地跪直了,身子往前探,手胡乱地去抓,猛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角,她连连弯腰做出磕头状,“对不起大人,是奴婢糊涂了,求您别生气。”春愿顺着袖子,抓住男人的手,拼命往跟前拉:“求您弄掉我的守宫砂。”   “你想好了?”唐慎钰笑着问。   “想好了!”春愿定定地答。   唐慎钰也不来那些虚的,他挽起袖子,让女孩坐进浴盆里,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浸入水中,严肃道:“你忍着些。”   春愿在欢喜楼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觉得……挺羞辱人的,没想到她的守宫砂,竟消磨于一只无情的手。   她身子不由得抖,心里告诉自己,这并不是痛苦,也不是羞辱,这只是要付出的一点代价而已,微不足道。   想着想着,春愿不禁冷笑出声。   “你笑什么?”   唐慎钰被她莫名的冷笑弄得浑身不自在,他保持着种弯腰的姿态,直面她,皱眉问。   春愿莞尔,没有说实话:“我在笑,今儿正巧是我十七岁生辰,我要长大成人了,多谢大人。”   唐慎钰晓得她在撒谎。   从第一次在欢喜楼见她欺负报复芽奴开始,他就晓得这丫头是个隐忍的,复杂坎坷的经历让她既能做小伏低、又能狠心对自己,她的弱点,怕是只有沈轻霜了。   他和当初的判断一样,相由心生,春愿可以用,但用完后立马得处理掉,避免后患的可能!   刚触及关隘,唐慎钰忽然看见乳白的水里飘起丝浅土色,他脸上升起抹厌恶,默然地站起身,从屏风上抽下条干手巾,细细地擦手。   “怎么了大人?”春愿始终没等来那疼痛,轻声询问。   “你来月事了。”唐慎钰将手巾掷到矮几上,转身背对着春愿,淡淡说了句:“这事先搁置起来,但你心里得有个数,这一天迟早会来。”   说到这儿,他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回头,总算笑得真诚了几分:“阿愿,今儿是你十七岁生辰,本官祝你芳龄永继,也祝你早日实现心愿,报了大仇。”   说完后,他又冷起了脸,简明扼要地说:“过会儿让小坏给你拾掇一下,晚些时候,本官过来找你。”   春愿耳朵滚烫得厉害,同时也松了口气,她像只煮熟的虾子似的蜷缩在木盆里,低垂下头,懦懦道:“是。”   忽地,春愿伸长脖子,喊了声:“大人!”   唐慎钰刚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怎么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老半天才道:“您能不能把指甲锉得圆滑些?有、有点扎。”   唐慎钰没言语,低头看了眼,这些日子太忙,一直在路上奔波,指甲是有一点点长了,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晓得了。”   ……   被烟花爆竹聒噪了整晚的清鹤县,总算安静了下来,空中弥漫着火.药硝石的味道,风一吹,四散开来,百户千家仍亮着灯,妇人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着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穷苦的打更人今儿也趁兴喝了口酒,摇摇晃晃地敲着梆子:   “过年嘞,小心火烛!”   朗月当空,葛家小院的大门紧闭,四处透着股死寂,厨房的灶坑里塞着条长木头,炭火将土墙映照得红彤彤的,说不出的诡异,案板上码了几十个小土堆似的草药,泥炉里坐着砂锅,正咕哝咕哝地煎着药。   老葛闷头站在案桌前,过年了,他还穿那身肮脏的青布棉袍,在外头套了件白棉布罩衫,胸口那块依稀有几点血。   老葛是那种越喝酒、越清醒的人,头发数日未洗,透着股老人特有的臭味,眼角有颗黑而大的干眼屎,可手却保养得甚好,干净而修长,他将一把锋利小刀插.进发髻里,双手捧起块薄如蝉翼的女人面皮,那皮上还带着血,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老葛将皮轻放进事先调配好的药水里,小心翼翼地洗,朝前看了眼,唐大人此时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他腿长,一条蜷起来,另一条踩在门框上,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外头某黑暗处,手里拿着只酒葫芦,时不时地喝几口,不晓得在盘算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老葛暗笑,自己都快六十的人了,一生经历过无数的生关死劫,如今竟被个二十几的后辈小子的煞气所压迫,可是,谁人不怕北镇抚司的鬣鹰酷吏?这回办成了这宗差事,怕是唐大人又要高升了吧。   正在此时,老葛看见唐慎钰放下酒葫芦,端起个漆盘,阔步朝上房走去。   老葛探着脖子瞧去,上房还亮着灯,才刚他还听见里头的春姑娘咳嗽了几声。   哎,估摸着春姑娘今晚又要遭罪了。   ……   上房昏暗得很,屋里仍残留着股甜甜的香味,氤氲热气退散去,使得桌面上残留层轻薄似纱的水雾,一切显得那样真实而冷漠。   灰色床帘挂在铜钩子上,春愿蜷缩在被子里,手紧紧地捂住发痛的小腹,按道理,她的月事应该在初八前后,大抵这回大痛大悲,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许久,着了凉,这才提前来的吧。   那会儿唐大人离去后,小坏很快就过来了,帮着她擦身穿衣。   不愧是打小在医馆里长大的孩子,小坏熟稔地给她缝制月事布,还谆谆叮嘱她,这段时间要注意保暖,不要喝凉的,更不要碰冷水,女人家一定要保持情绪松畅,否则迟早会出问题。   等拾掇好身上后,已经到丑时了,小坏恋恋不舍地去邻居王婶子家睡去了,走得时候还笑嘻嘻道:姐姐你早些睡,赶明儿我给你包饺子吃呀。   多好的姑娘啊。   春愿叹了口气,拉起被子准备去睡,谁知刚闭上眼,就听见门外传来阵熟悉的脚步声,唐慎钰,她倒也没在意,听小坏说,昨晚上她昏迷后,大人寻了张躺椅,就陪在床边。   左右在他跟前,她早都没有了任何私隐,随意吧,就当他不存在。   想到此,春愿忙翻身朝里,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人步履沉稳,径直朝床这边走来,春愿只感觉床边一沉,进而闻到股浓郁的酒味,她打心底里惧怕唐慎钰,屏住呼吸,压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阿愿,你睡着了?”唐慎钰手隔着被子,按住女孩的胳膊。   春愿紧紧闭上眼、抿住唇,佯装睡熟。   “我刚才看见你翻身了。”唐慎钰直接戳破,他面色如常,依旧衣着齐整,便是连头发都不曾乱一丝,许是喝了些酒,眼里稍微有些醉意,见女孩一动不动,他唇角勾起抹冷笑:“我数三声,一、二……”   春愿打着哈切,忙翻过身,循着他的声音,困倦道:“刚睡着了,是大人来了么?这么晚了,大人怎地还不休息,您这几日奔波劳累……”   “起来,喝止疼药。”唐慎钰打断女孩的话,他把手里的木盒子放在小矮几上,又往床头垫了几本医书,把烛台安放在上面,随之,俯身从背后搀扶起春愿,给她背后点了两个枕头,从矮几上端起碗还冒着热气儿的药,吹了几口,把碗沿儿凑近女孩的唇边,喂她喝药,温声问:“烫不烫?”   “还好。”春愿小口喝,便是烫,她也不敢说,不过说起来,大人深更半夜还记挂着她脸和身上疼痛,给她送药,倒也不那么冷漠。   “多谢您。”春愿声音微有些哽咽,手附上小腹:“其实女子月事痛很平常,你不必太在意。”   “那行。”唐慎钰将空碗放到一旁,命令道:“你把寝衣脱了,正面朝下躺着。”   “啊?”春愿愕然,有些慌了,手紧紧扽住被子:“您又要干、干什么呀?”   唐慎钰挽起袖子,扫了眼他刚才带进来的漆盘,上头有崭新的干湿手巾、烈酒、几个小瓷瓶、一张折好的纸等,他用湿手巾仔仔细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淡淡道:“记不记得今晚同你说过,沈小姐肩膀上有朵梅花,所以你也必须也刺一朵。”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春愿小声嘟囔了句:“明儿也可以弄啊。”   唐慎钰皱眉道:“明儿我有事,得一大早去趟关山驿,寻到驻守在那儿的下属,交代他们办一些事,紧接着还得去一趟利州,来回起码得十几天。”   “可……”春愿身子不自觉地往旁边躲。   唐慎钰早都看出她的不配合,他将用过的手巾掷在漆盘上,冷冷道:“我同老葛打听过,这县城里只有一个瘸老头会刺青,若是你愿意让他给你肩膀上刺,行,明儿我让老葛把他喊来……”   “别别别。”春愿急忙往开解寝衣带子,十分不情愿道:“还是您来吧。”   作者有话说:   记得留言哈。 第24章 你就没碰见过中意的男人?   说话间,春愿便将上面穿的全除去,她双臂遮挡在匈前,这次倒没之前那般拘谨恐惧,但还是难为情得很,低下头小声问:“然后要做什么?”   唐慎钰瞥了女孩,微微蹙眉:“往肩膀刺青,又不是往肚子上,何必都脱掉,阿愿哪,以后做事情前要动动脑子。”   “是。”春愿臊得耳朵发烫,恭顺地点头,心里却骂了几十遍狗-日-的,你他娘的就不能事先说明白!她摸索着拾起肚兜,穿好后,像死鱼似的正面平躺到床上,心惊胆战地等着,拎起耳朵听,唐大人好像没什么动静。   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身上一暖,原来他将被子给她盖到了身上,只留上半边肩膀袒着。   唐慎钰用烈酒浸湿干净的纱布,打开木盒,挑了跟最细的针,轻轻地擦拭,看见她瑟瑟发抖着,问:“害怕?”   春愿摇了摇头:“您方才给我喝过止疼药了。”   唐慎钰莞尔,随口问:“谁给你点的守宫砂?”   春愿:“红妈妈。”她顿了顿:“原先我家小姐说,守宫砂没多大意义,如果一个男子真心爱你,是不会介意你什么出身,倘或他不爱你,你便是最清白金贵的姑娘,他都不看你一眼。可是红妈妈还是偷偷强给我点上了,她觉得我迟早会落到她手里,有守宫砂,就能卖个好价钱。”   唐慎钰从怀里掏出张画了梅花的图纸,打开,轻放在春愿身上,随之用那浸了烈酒的纱布,仔细地擦拭女孩的右肩膀。   春愿猛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凉飕飕的。   唐慎钰将刺青用的红颜料倒在小碟子里,用水化开,有一道没一搭地问:“你是哪里人氏?”   “不知道。”春愿呆呆地说:“我是个孤儿,早都忘记爹妈长什么样了,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小时候做过乞丐,后头又在杂耍班子里当人猴,骗客人们的银子,再后来小姐把我买走了,我们俩相依为命,她在留芳县给我落了籍,叫我认余婆子当娘,让我-干干净净地做良民,我勉强算是顺安府本地人吧。”   “你家小姐是个好人哪,只可惜这世上好人通常不会有好报。”唐慎钰叹了口气,拈起支锋极细的笔,蘸了点颜料,在春愿的肩膀上找准了位置,比对着纸上的纹样画。   “痒。”春愿感觉像被蚊子叮咬般,忍不住要躲。   “别动。”唐慎钰啪地打了下她的肩膀,用手肘按在她背上,防止她乱动,又问:“你在留芳县住了这么多年,就没有碰见到中意的男人?”   “我不晓得什么是中意。”春愿老老实实地回答:“常往欢喜楼送水的阿泰哥待我挺好的,从没有鄙夷我的长相,他有时会给我带几个他娘做的地耳包子,他说我是个好姑娘,我应该挺喜欢他的,但去年他娶了买油家的姑娘,我难过的哭了好几天呢。”   唐慎钰笑笑,小女孩的悸动总是那么单纯简单,他画好梅花后,拿起刺青细针,在她肩头下了第一针,细微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嘶--”春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要紧牙关,忍住。   唐慎钰抹去血,手法极娴熟,开始刺第二下、第三下……他刻意闲聊分散开春愿的注意力,瞅了眼她手臂内侧的殷红印记,轻声问:“要不,就让那个阿泰哥抹去你的守宫砂吧?也算了了你的一桩痴念。”   春愿眉头紧锁,没吭声。   “怎么?”唐慎钰嗤笑着问:“现在身份不一样,看不上了?”   春愿微微摇头:“他成婚了,我不可以打搅的,再说,我后来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他。”   “你倒实诚。”唐慎钰手指揩掉她肩上的血,轻舔了口,没什么味道,他快速下了几针,问:“疼不?”   “适应了就不疼。”春愿顺便奉承了句:“幸亏您给我喝了止疼汤,您可真是个好人。”其实她额迹早都疼出了层冷汗。   “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唐慎钰笑了笑,垂眸一瞧,五瓣梅花已经有了雏形,他温柔地扎了一针,补了句:“但本官对忠心的下属很看重,只要你将来好好做事,本官不会亏待了你。”   春愿抿了抿唇,嗯了声。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陷入了一种暧昧又冷漠的尴尬。   外头北风扯着嗓子嘶喊,拍打的窗户纸噗噗作响,屋里却又极安静,蜡烛的火苗轻微地抖动,男人的影子在床帐上投出块大大的黑斑。   就在此时,春愿的五脏庙忽然造起反来,叽里咕噜直叫唤,在这静谧的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春愿着实有些尴尬,试着找话头,“那会儿小坏给我送了点龙须酥,可甜了。”她趴得久了,胳膊有些发酸,便稍稍挪动了下,忖了忖:“小坏今晚同我讲了她的身世,我本以为自己够可怜了,没成想这世上还有更凄惨的人,她爹爹杀了她娘亲,祖母被不孝子气死……哎,葛先生便是恨儿子,也不该把气都撒在小坏身上,动辄打骂,他可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   说到激动处,春愿竟胳膊侧撑着起来,颇有些气愤地求唐慎钰:“大人,我瞧着葛大夫很敬重您,您能不能说一下,让他以后对小坏好一点。”   “趴好。”唐慎钰半个身子坐到床上,右手紧紧捏住针,左手强将女孩按倒,继续刺,轻笑着问:“你觉得老葛蛮横不讲理?”   “对!”春愿咬牙道。   “阿愿呐,本官今晚再教你个道理,其实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唐慎钰眯住眼,专心致志地刺,淡漠道:“你看着老葛对小坏很恶劣,对吧?那你先听本官讲个故事,十数年前,老葛在皇宫里当差,乃太医院之首,专门侍奉皇帝太后的御体,三十多岁的他话少谨慎又和气,吃着宫廷俸禄,在外头又有自己家族的生药产业,是个体面人。当年京中的豪贵,上到王府公门,下至寻常官吏,请他瞧病都得恭恭敬敬地下帖子。”   说到这儿,唐慎钰顿了顿,眼里闪过抹杀气,语气依旧平静:“那时候先皇很宠幸一个伺候了他二十几年的太监,命那太监做司礼监的秉笔,兼东厂提督,那太监官职虽然不大,但却很有权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春愿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大人,什么是太监?”   唐慎钰笑笑,反问了句:“如果你家里养了条公狗,一到了春天就发性儿,若是你不想让他到处跑着寻母.狗儿,该怎么办?”   春愿直接道:“把公狗骟了呗。”   刚说完这话,她耳朵顿时红了,小声道:“大人,我似乎懂太监是什么了,就,就生不了孩子的男人?”   “聪明。”唐慎钰赞了句,接着道:“当年太监和老葛都是近身伺候先皇的,彼此就有了非同一般的交情,恰巧太监有个侄子和老葛的女儿年龄相仿,于是,两家就结了儿女亲家。说是侄子,其实大伙心里明镜儿似的,那分明就是太监入宫阉.割前就生的儿子。”   唐慎钰叹了口气:“老葛的闺女生的是花容月貌,举止又庄重,偏偏她那丈夫是忽然发迹的无赖混子,仗着叔父的权势,无恶不作,成婚不到半年就开始流连烟花巷,接连不断地往回带侍妾,还经常打骂葛小姐。小姐每每回家哭诉,都被老葛训斥,说妇人以柔顺体贴为本,叫她忍耐规劝,小夫妻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可是天长地久的虐待,谁人能受得了?有一回,那混人与猪朋狗友在家吃酒,命妻子出来陪坐一会儿,哪知那些混账友人假借吃醉,就动手动脚地调戏葛小姐,她丈夫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开玩笑,说今晚叫夫人去陪。”   春愿都听生气了,不知不觉攥起拳头:“真是岂有此理,老葛到这时候还不管么?”   唐慎钰冷笑了声:“父亲常年累月的劝和不劝分,丈夫的轻贱虐待,最终把葛小姐逼得走上了绝路,她配了毒,打算和丈夫同归于尽,于是在过年那日准备了个小席面,往饭菜里下了药,葛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与那混人把酒言欢,没多久就中毒倒下了,没料到,他们年幼的儿子在父母昏迷后闯进来,吃了块肉,小孩子哪里有大人那般强健,当即七窍流血暴毙。后来下人就发现不对劲,急忙进来救治主君和夫人。后来葛小姐被救下后得知此事,痛不欲生,而她那丈夫眼见唯一的儿子丧命,一怒之下,勒死了葛小姐。”   春愿听得心惊胆战:“这就是老葛流落到这小地方的缘故?”   “自然没这么简单。”唐慎钰皱眉道:“原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太监和老葛都不痛快,一个没了女儿外孙,一个没了亲孙子,且下毒的是葛小姐,这场官司真闹起来,只会伤了两家的体面,便都心照不宣的约好,以后谁都不提此事。谁知那混人却不依不饶,偏要为儿子报仇,七年前,正好发了周淑妃下毒谋害先皇一案,其实淑妃也可怜,听信谗言偷偷给先帝进奉能滋补的金丹,先帝身子早都虚弱不堪,才吃了几日就差点升天。   先帝大怒,命北镇抚司立刻去查,周淑妃头一个倒霉,那混人看见机会来了,买通了一干人,诬陷老葛拟了金丹的方子,意图谋害圣躬,又说老葛经常与各权贵往来,偷偷将陛下龙体情况和脉案告知他人。   先帝本就多疑,当即让北镇抚司去查,偏巧就查出三皇子和几个武将密谋造反一事,偏巧老葛那段时日正时常出入三皇子的王府请脉,如此这般的凑巧,再加上有人在先帝跟前煽风点火,先帝便更认定老葛涉嫌谋反,后头开了诏狱,夷了老葛三族!”   春愿惊呼了声,竟忘了肩膀上刺青的疼痛,颤声问:“三族,人是不是很多?”   “不多不少,百十口子吧。”唐慎钰面色凝重:“这事发生在先帝丹凤二十三年,原本很简单,就是周淑妃被宫里的奴仆挑唆了献了虎狼丹药,哪只却发了谋反案,前朝,后宫,京城乃至地方,受牵连的人众多,死伤近万,后头大家说起这年的这宗官司,都称其为丹凤之变。”   春愿心突突直跳,这些高位者手握生杀大权,一怒就有无数人被牵连送命,怨不得之前小姐被害死后,唐大人那样冷静的人会一度失了方寸,焦躁得在雪地里练刀宣泄,他办砸了差事,若是被仇视他的人晓得了,可不得像葛小姐丈夫一样,千方百计地谋害他么。   “大人,既然老葛被判了夷三族,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春愿疑惑不已,她猛然想起这两日所看到的,老葛对大人毕恭毕敬的,忙问:“是不是您?”   唐慎钰笑着嗯了声:“本官父母早亡,是姑妈抚养大的我,老葛当年替姑妈治好了顽缠多年的痼疾,本官便想法子把他救出来,便算报恩了。”   春愿忙奉承道:“那您很厉害啊,当时您也才十几岁吧,竟能从大狱里把人救出来。”   唐慎钰没理会,接着道:“当时老葛阖族就剩他一个了,他易了容,日日徘徊在前女婿府邸跟前,想要伺机报复,正巧看见府上老妈子偷偷往外扔死孩子,老葛好奇之下跟上去,等人走后,他便从桥下的石头堆里把还未满月的死婴挖出来,也是奇了,那孩子忽然有了呼吸,哇地一声哭了。”   春愿心里咯噔了下,抢着问:“那孩子是不是小坏?”   “对,小坏原是府里一个姨娘生的孩子,胎里不足月,出生没多久就断气了。”   唐慎钰刺完最后一针,用手巾轻轻擦女孩肩头的残血,云淡风轻道:“当时京城风声鹤唳的,我便催促老葛赶紧离开,也不晓得是不是报应来了,那自打经了那场事后,那混人再也无法生育……”   “那这么说,小坏就是那个大坏蛋唯一的孩子了?”春愿惊愕地问。   唐慎钰俯身勾过寝衣,温柔地替春愿穿上,笑着问:“所以,你还觉得老葛蛮横不讲理么?没有杀了小坏,已经是他极大的慈悲了。”   春愿没言语,叹了口气,挣扎着起身,将寝衣的带子系好,后肩膀火.辣辣的疼,她无法平躺着睡,也睡不着,便盘着腿,坐在床上发呆。   这而时,唐慎钰将刺青的物件全都搁置在架子上,脱了外衣和鞋袜,快速用冷水洗了洗,将竹榻拉到床附近,往上头铺好被褥和枕头,吹了油灯,躺上去便睡。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惟有炭盆里将熄的煤还发出些许火红的亮光,外头的寒风肆虐,仿佛卷起院中的笼子,发出噗嗒噗嗒的滚地声。   唐慎钰翻了个身,背对着春愿,困道:“想要解手就喊我,我就在你跟前,小的上屋里的马桶,大的我扶你去外头的茅厕。”   春愿稀里糊涂嗯了声,仍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心里波澜翻涌,忙问了句:“大人,若是将来小坏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老葛?”   唐慎钰闭上眼,摸到身侧的匕首,无奈叹了口气:“因与老葛的交情在,这些事本官没法说与小坏,这几日你暗中寻个由头,悄悄告诉她吧。”   春愿仔细忖了忖,摇了下头:“我觉得,还是不要说的好。真相只会让人痛苦,倒不如维持现状,在小坏的眼里,老葛是亲爷爷,虽然脾气臭,但还算疼爱她,如今她有容身的一方院落,从爷爷那里学了安身立命的医术,将来还能继承爷爷的医馆,倘若她回到生父跟前,依照她父亲那个狠毒薄情的样子,未必会对她好。”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笑:“知道么,方才但凡你有一丁点泄密的倾向,本官会立马要了你的命。”   春愿后脊背阵阵发凉,强忍住火气:“你、你告诉我这么多,竟是在试探我嘴紧不紧?”   “现在看起来蛮紧。”唐慎钰闭着眼,双臂环抱住,淡淡道:“京城里遍地都是人精,你不经意一句话,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你的人头顷刻间就会落地,而且由于你的倏忽大意,还会连累到你的上峰,切记,不要感情用事,也不要同情任何人。”   “是。”春愿要切牙齿地点点头,给这个人做事,实在是太难了,她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些,疑惑地问:“大人,之前您说要我假冒小姐进京,将来要对付一个大人物,那个人,是不是您方才说的那个权势很大的太监?也就是小坏的亲爷爷?” 第25章 咱们什么时候走!   半个月后   若说最近有什么大事,忽然生起的时疫绝对算一件。   清鹤县的张县令爱民如子,早在腊月初就命工匠营造了大鳌山,除夕时又让人在街市上挂了各色彩灯,还狠狠采购了些炮仗,专等着上元佳节这日举行观灯、猜谜、放烟花,毕竟今年是新帝登基后过的第一个大节,可是得好好热闹一番,谁知邻近的留芳县前不久闹出了时疫,马县令紧急让人封锁了城门,不许百姓外出,也不让外头的人进来,防止疫病扩散。   这不,张县令赶忙取消了上元节的灯宴,命衙役传告各乡、里、庄子,非必要不要外出,又命人隔三差五在街巷上喷洒烧沸的白醋,以作防治。   ……   今儿是正月十五,早起时下了场雪,地上微微积了一层,晌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但也不怎么暖,天上灰沉沉的,胡旋风呜呜刮起来,眼看着又攒着一场雪。   上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春愿穿着身素色袄裙,呆呆地坐在圈椅上,桌上的茶早都凉了,盘子里的点心一口没动,她的头上依旧缠裹着厚厚的白纱布,长发高高的在头顶梳成个团髻,戴了朵小白花。   春愿手附上脸,今儿就是拆纱布的时候了。   时间过得很快,犹记得大年初一那日,唐慎钰不到卯时就起来了,和老葛两个套了驴车,天不亮就带着小姐的棺材出城,说是埋在了西山的一处佛寺附近,把小姐安葬后,唐慎钰就收拾了行囊走了,一走就是近半个月,昨儿半夜才回来。   老葛说,唐大人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她,见她睡得熟,没打扰,简单吃了几口饭后,就钻在屋子里睡大觉,一睡就是一整日,今儿晌午才起来,看来真是劳累着了,也不晓得他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刚才听小坏嘀咕了几句:小唐叔叔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清减了不少,人也晒黑了些,但不像刚来清鹤县时那般愁眉紧锁了,整个人精神奕奕的,不仅给爷爷打了好多野味,还给咱们两个女孩子带了首饰和衣裳,哎,这么英俊又贴心的郎君,也不晓得将来哪家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他做娘子。   福气?不见得吧。   春愿不禁嗤笑了声。   这半个月来,她和老葛祖孙朝夕相处。   老葛不愧是昔年侍奉过皇帝,医术相当精湛,在他的医治下,她身上伤病很快好转。   可老葛脾气也很暴躁,多余一句话都不肯与她说,命小坏伺候她擦洗、更衣、如厕,也不让小坏和她讲话,防她像防洪水猛兽似的,每日家把小坏拘在屋子里,逼着小坏背脉案和医书,学开方子,稍有一点错漏就拿藤条死命打手心,打到见血丝那种。   小坏说,爷爷把她从小打到大,藤条都不晓得打断了多少根,有时候被打得太疼,她也有点恨爷爷,可转头一想,吃医药这碗饭本就是童子功,若是现在不好好下苦去学,将来学艺不精把人医死了,那害得可不止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哩。   想到此,春愿摇头笑笑,这半个月来,老葛还是那个老样子,每日都要喝上二两,一沾就醉,一醉就倒头大睡。   每每这时候,小坏就带着各色零嘴儿偷溜过来,陪春她聊天解闷儿,大多时候,都是她坐圈椅上静静地听,小坏绘声绘色地讲。   讲这些年和爷爷去乡下给穷人看病,去年夏天回城晚了,走山路,在乱葬岗子里看见发着荧荧绿光的孤魂野鬼,没有腿,在坟头飘来飘去,她吓得腿软大哭,爷爷却骂她少见多怪,说那是死人骨头化成的,非押着她过去瞧清楚了,训斥她,就你这胆儿将来还想当仵作,快缩在屋子里绣花奶孩子去,这时候,她就不怕了,撞着胆子用树枝扒拉尸体,爷爷就蹲在旁边,给她讲人的五脏六腑在哪里,尸斑是怎么形成的……   春愿叹了口气,要是小姐还活着该多好,她生前最爱听这种神鬼怪异了……春愿鼻头发酸,手摸索到桌上的茶,刚准备端起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还有两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你把小坏支使走了吧?”   “还请大人放心,老夫叫她拿上账本去庄子上收药材,没个两三天回不来,等她回来了,您和春姑娘这边估摸着也完事离开了。”   许久未听见唐慎钰的声音,倒弄得春愿有些紧张了,她急忙搁下茶杯,坐得端端直直的,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叩门声。   老葛咳嗽了通:“春姑娘你现在方便着不?”   春愿手抓着桌子沿儿站起来,略整理了下衣裳:“方便着,快请进。”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吱呀声被人推开,冷冽的寒风顺势钻进来,吹得她脚脖子发凉。   她脸上蒙着三层纱布,看不太清,依稀能看见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双手背后走进来了。   “大人。”春愿蹲身行了一礼,虽说之前一起经历了不少事,也“坦诚”相见过,到底半个多月没见,不觉又生疏了起来,她也不晓得寒暄些什么,攒了半天才问:“您用过午饭了么?”   “用过了,多谢阿愿挂心。”男人淡淡回了句。   唐慎钰今儿特意捯饬了番,头发似刚擦洗过,半湿着,用冠子拢起来全部绾在头顶,下颌刮得干干净净,五官一下子就开朗了起来,年轻男人的旺盛朝气尽显,他穿了身暗紫色绣宝相花団纹的宽袖长袍,多年来浸淫官场刑名,使得眼角眉梢间透着几许算计狠辣,显得沉稳而老练。   他进来后,上下打量了圈春愿,见她又瘦了圈,锁骨越发明显,细胳膊垂在宽袖中,像随风飘荡的芦柴棍似的,男人皱起眉,轻声问责:“我走前不是给你置办了许多补品,没好好吃么?”   春愿身子一颤,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来了,她低下头:“吃了好久的药,嘴里发苦,就有些吃不进去饭。”   唐慎钰晓得她多半还是因为沈轻霜的死而郁愤消沉,没再多说,他扭头给老葛使了个眼色。   老葛会意,忙将门关好,双手端着个大黑木漆盘走过来,安放在春愿跟前的桌子上,漆盘里有个四寸见方的白瓷匣子,密封得紧紧当当,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再就是几条干净的白手巾和一只盛满了清水的铜盆,一面半旧的贵妃镜。   唐慎钰行至春愿跟前,手按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坐下,盯着她脸上厚厚的纱布,沉声道:“阿愿,今儿就要给你拆脸上的纱布了,你准备好了么?”   “嗯。”春愿点了点下头。   “那开始吧。”唐慎钰双臂环抱在胸前,将位置让出来。   老葛挺身上前,他拿起把剪刀,从春愿后脑勺开始将纱布绞断,像剥含苞待放的花瓣似的,一层一层地将布往开剥,当最后一块纱布除去后,春愿整张脸就露出来了,她面上涂了厚厚的黑色药膏,已经干透了,完全看不清是否祛除胎记。   “快擦掉。”唐慎钰皱眉命令。   老葛闻言,忙从怀里掏出个巴掌般大的小瓷瓶,旋开软木塞子,把里头的白里透青的粉末倒进铜盆了,粉末遇水即化,他把干手巾浸在药水里,稍稍拧了下,随后立在春愿面前,稍微弯下腰,左手捏住春愿的下巴,让女孩抬起头,右手用湿手巾擦她的脸。   春愿只觉得脸上凉飕飕的,药有种酸涩的味道,有些呛眼睛,数日缠过着纱布,她还有些不适应,眼前稍有些模糊,依稀看见老葛面色严肃,而不远处的唐慎钰似乎有些紧张,身子稍往前探,眯住眼看。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春愿看见老葛已经用了五条手巾,而她的脸从最初的紧绷有异物感,逐渐变得轻松,就好像忽然将扣着的面具摘掉般,每一寸皮肤都能自由呼吸了。   这时,春愿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老葛笑得很古怪,一声不吭地用湿帕子擦手,而唐慎钰更怪,他忽然就不动弹了,仿佛受什么刺激了,嘴微张开条,似乎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下。   “怎么了?”春愿被唐慎钰这微怔住的表情弄得浑身发毛,她不禁手附上侧脸,小心翼翼地问:“成马蜂窝了?”手摸了摸,脸刚被拿药汁子擦过,润湿着,而且很平滑。   “啊?”唐慎钰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侧过身,手掩住唇轻咳了数声,仿佛要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他并没有回答春愿的话。   就在此时,窗子那边忽然传来声女童尖锐稚嫩的尖叫。   屋里三人全都扭头望去。   是小坏。   过新年了,小坏头上那顶旧了的小老虎暖帽换成了长耳朵兔子暖帽,看着灵动可爱,这丫头将窗子推开条缝偷看,这会儿索性一把拉开,半个身子外头伸进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春姐姐,你太漂亮了!我原以为棺材里的那个大美人才是绝色,你比她还要美!我爷爷的手艺果然出神入化,哈哈哈,你的脸现在白嫩得像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的,太太太好看了!”   小坏激动得脸颊发红,手忽然指向唐慎钰:“你看,小叔叔都看傻了!”   春愿自出娘胎,还从没被人这么夸过长相,她着实有些难为情,忙扭过头,蓦地发现唐慎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看他,忙又挪开眼。   “咳咳!”唐慎钰再次清了清嗓子,避而不看春愿,忽地怒瞪向老葛:“小坏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去乡下收药材去了么!”   “对不住啊大人,童言无忌,给您添麻烦了。”老葛急忙道歉,心里却腹诽,原本以为你小子心里只有权势前程,跟太监似的对女人没兴趣,没想到看见美人还是会直眉瞪眼,被我家孙女戳破后臊了,竟失态发脾气。   当然,老葛可不敢明说,他从腰后取下酒葫芦,喝了口,忽然朝窗子那边“噗”地吐去。   事发突然,小坏来不及躲避,脸沾到酒的瞬间,脚底虚浮,整个人像被无常抽走魂魄般,踉跄了几步,眼睛向上一翻,咚地声跌倒在地。   “哎呦!”春愿惊呼了声,望向老葛:“小坏晕了,外头冷,快把她抱进来。”   老葛酒糟鼻发出声冷哼:“别理她,就让这狗杂种冻着,下次再偷听墙根,我一定挖了她的眼!”虽然这般说着狠话,老葛还是踮起脚尖望了望,紧接着,又扭头看向唐慎钰,似乎在说:大人,我可没有手下留情,您也没有理由再发飙了罢!   唐慎钰剜了眼老葛,他拿起漆盘里的贵妃镜,递给春愿,依旧像往常那样冷着脸,只是声音却温柔了几分,“看看吧。”男人顿了顿,轻按上女孩的肩膀,严肃道:“阿愿,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究竟选择易容报仇,还是听小姐临终的遗言,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我不看。”春愿摇了摇头,目光无比坚定:“我怕我照过镜子就会后悔,她的仇我必须报,没得说。”女孩坐得端端正正的,望着唐慎钰,笑道:“大人,祛除了胎记,接下来就是易容吧,要怎么做?还是像之前那样,往脸上包裹药膏么?”   一旁的老葛见女孩如此执着,摇了摇头,偷偷轻叹了口气,他没资格说劝,按照之前和唐大人商量好的那样,手按上那个紧紧密封的瓷盒子,对春愿笑道:“易容很快,一顿饭的功夫就好了。”   春愿好奇地摸向那盒子,“这里边就是易容用的东西?我能看一下么?”   谁知指头刚触到,唐慎钰和老葛同时出手,从左右两边按住了那盒子。   两个男人互望了眼,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仿佛交流了什么似的。   只见老葛重重打开春愿的手,脸瞬间阴沉下来,皱纹更深了,毫不客气地出口斥骂:“谁让你就乱翻乱看,一点规矩都不懂,跟贼娃子似的!这易容的药极珍贵,打开后就立马得施术,否则没一会儿就自燃了,须得仔细封存起来,弄坏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春愿被骂的脸红透了,连连道歉:“对不住,是我冒失了。”   “把眼睛闭上!”老葛喝了声。   春愿实在是怕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不敢再乱动乱说,忙听话的闭上眼。   “头抬高些!”老葛又叱了句。他见女孩很配合地照做,扭头望向唐慎钰,两个人同时送了口气。   老葛打开那个瓷盒子,两只手从里头取出块透如蝉翼的女人面皮,小心地走上前,生怕动作大了把皮弄破,他把皮覆在春愿的脸上,从漆盘上取出事先配好的秘药,往女孩脸上涂,一边施术,一边说话:“老夫在这里先同大人和姑娘讲明,易容只是一种手段,最多做到四五分神似,说句犯上的话,想必唐大人挑选了姑娘,就是看中你极熟悉那位棺材里的小姐,之后你须得模仿她说话的语气、脾性、饮食,还有各种小习惯,这样下来,那就有五六分像了。”   “是。”春愿一直仰着头,脖子都僵了,刚准备询问能否让她稍微活动下时,就听见老葛说“好了,能睁眼了。”   这么快?   春愿慢慢睁开眼,不晓得是不是刚易容,感觉面上有种微弱的刺痛感,这时,她发现唐慎钰和老葛两个都站在跟前,仔细地端量她的脸。   老葛擦了把汗,双手叉腰,脸上的得意遮掩不住,而唐慎钰似乎很兴奋,眼里闪过抹惊艳之色。   春愿心忽然砰砰直跳,口干舌燥的,方才她胎记祛掉时都没这般紧张,她手颤抖着抓起那面贵妃镜,紧紧地攥住镜柄不敢看,反复深呼吸,拿起镜子一瞧,顿时惊住,镜子里是个熟悉又陌生的美人,和小姐真的有几分像,恍惚间,她以为在镜中的另一个世界看见了小姐,脸很小,忧郁的苍白,眼睛里的痛苦是深刻的。   不对,小姐是那样明艳飞扬的人,永远都在笑。   春愿尝试着牵动唇角,顿时鼻头发酸,忙扭头对身边老葛道:“伯伯,你看见没,我家小姐对我笑呢,她活了!”   老葛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自然晓得失去至亲是何种滋味,他摇头叹了口气,柔声劝:“丫头,镜子里的是你,你再仔细看看,虽然乍一看像,但其实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你比棺材里那位小姐更美。”   春愿一愣,忙把镜子凑近了看。   果然。   镜中的女人熟悉又陌生,眉、眼、鼻子都是她的,没了胎记,肌肤细腻白皙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左边眼底有一颗小米粒儿大的红痣,给这张忧郁绝美的脸上增添了几许妩媚。   “春姑娘。”老葛轻咳嗽了两声,从袖中掏出颗指头般大小的岫色玉珠,递给春愿:“易容到底不是改变骨相,最多能维持两三年,你面上这层东西会慢慢地褪去,而你会一天天变回你本来面目,这是解药,若是将来你想要提前解除易容了,把这小珠子磨成粉,撒进水里,把手巾浸湿了敷面,便可立马恢复本来面目。”   春愿刚要去接珠子,哪知这时,唐慎钰抢先一步,把东西给抢走了,很自然地揣进自己怀里。   春愿剜了眼男人,没敢说出不满,她抚着自己的脸,连日来,她一直担心若是易容不成,那就没机会给小姐报仇了,现在……每每想起杨朝临程冰姿如何欺辱毒杀小姐,想起那个雪天,小姐死在她怀里的样子,她就恨,恨得整宿失眠,一口饭都吃不进去。   不知不觉间,春愿拳头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也不知,她眼里含泪,就是不肯掉下,笑着问唐慎钰:“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报仇?”   唐慎钰眼里透着满意,笑道:“今儿天色已晚,晚上把行李收拾好,明儿一早就启程。”   “我等不了。”春愿拳头轻砸了下桌面:“今天就走!”   唐慎钰柔声劝:“阿愿,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太急了。”   春愿下巴微抬起,歪头看着男人,学小姐往日那般的语气,骄矜道:“再叫阿愿不太合适吧?”   唐慎钰一怔,忽地勾唇坏笑,抱拳深深给春愿行了一礼:“好,小姐说几时走,那微臣就几时带您走。”   作者有话说:   还有要说明一下,之前看到有小天使担心易容问题,当时因不能剧透,所以就没有回复,现在大家在正文里应该看到了,本质还是小愿的脸及五官,易容最多只能做到乍一看几分神似而已。   -- 第26章 跟俩禽兽似的!   对于报仇,春愿的心一如当日,迫不及待,她催促唐慎钰赶紧上路,因路途稍有些远,驾马车差不多得一天半,肯定要在外头过夜,故而又往车里装了被子和取暖的柴火等物,拾掇行礼,与小坏依依不舍地道别,紧赶慢赶也到了下午。   在走之前,春愿提出个请求,必须去小姐坟前看一眼,等祭拜过后,天已经快黑了。   ……   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洒向大地,官道上寂寥无比,从北边疾驰过来辆马车,溅起一片轻尘,后头马车忽然被勒停,跃下个高轩健硕的男人,拉着缰绳,朝路旁的密林进去了。   没多久,寒风四起,黑云顿时密布,遮住了月光,四下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零星飘起了雪粒子,越下越大,如柳絮般纷纷扬扬,路很快就白了。   赶了数个时辰的路,春愿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虽说车内壁钉了层牛皮,可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她身上的伤和风寒大体痊愈了,今晚一着风,就止不住地咳嗽。   春愿站在一棵槐树下避雪,林子里冷,她将披风往紧裹了下,朝前望去,不远处就是半个多月前唐慎钰带她来的那个山洞,而唐大人此时归置好了马儿,正从车子上往下搬被子、干粮和柴火等物。   没多久,黑黢黢的山洞里忽然亮起了火光,紧接着传来男人冷冽的声音:“你进来吧。”   春愿大步走进去,一瞧,山洞依旧是当日离开的样子,地上是张虎皮,上头蒙了厚厚层土,旁边放着装了被褥的大包袱,唐慎钰默不作声地生火,从包袱里拿出块手巾,去擦肮脏的虎皮,淡淡道:   “雪很大了,不适宜再赶路,今晚先在山洞里凑活一宿,明儿再启程,估摸着下午就能到留芳县。”   春愿轻抚了下自己的侧脸,忙询问:“如今我已经易容了,想必有资格问您了吧,请问大人如何替我报仇?听说留芳县最近在闹时疫,城门早都封死了,咱们能不能进去?”   见唐慎钰一声不吭的,火光也暖不了他那张冷漠的脸,春愿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大人因为她着急忙慌地催促上路,生气了?   还是不喜欢她摆架子装小姐?   难道嫌她话太多,不高兴了?   春愿顿时紧张了,急忙挽起袖子上前,从男人手里抢过虎皮和手巾,讨好地笑:“您是贵人,怎么干过这种粗活儿,还是我来。”   她寻根稍长的木柴,在洞口用力拍打虎皮,待掸净土后,她把虎皮平放在地,又转身解开大包袱,从里头取出褥子,铺在虎皮上,跪在地上往平整拽,笑道:“这些日子您太照顾我了,急匆匆从外地赶回来,没休整一日又要上路,今晚您就踏踏实实地睡里头,我待会儿烧点水,灌个汤婆子,抱着去车里守夜。”   唐慎钰一直观察着春愿,她穿着素色袄裙,黑发大半披散在身后,发髻上只戴着支白玉簪,那张脸神似沈轻霜,但还是有七八分春愿的影子在,容颜绝美,世所罕见,且自带一种脆弱易碎感,让人心生怜爱。   唐慎钰暗啐了口自己,瞪向春愿,压声训斥:“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光脸像还不够,你还得从方方面面模仿沈轻霜,她是身娇肉贵的花魁,怎么可能争抢着给讨厌的男人干这种粗活儿?且她刚落了胎、身心受了伤,又怎么会像你这般中气十足的说话!本官看你下午还有了那么点沈轻霜的傲气,还高兴地感慨阿愿终于长进了,怎么到现在又奴颜婢膝的!”   春愿停下手里的活计,跪坐在褥子上,低下头道歉:“对不住大人,我、我只想帮帮您,您别生气,大不了以后我不干活儿就是了。”   唐慎钰皱起眉:“你侍奉了她四年多,肯定比我更了解她,好好揣摩着做吧,若是露出马脚叫人怀疑……”男人眼中闪过抹杀意:“本官肯定会首选自保,毫不留情地制造意外杀了你,知道么?”   “知道了。”春愿轻咬了下唇,心里堵得慌。   唐慎钰往火堆里扔了几块浸了火油的炭,火势瞬间旺起,山洞里也更热了,他从袖中取出块帕子,用冷水浸湿了,仔细地擦着手,又寻了个小银剪,将本就不长的指甲剪得更短,冷不丁问:“阿愿,你饿不?”   春愿看见他剪指甲就慌,手指绞着衣角,微微摇头:“那会儿在车上吃了点心,不饿。”   唐慎钰松了松衣襟,又问:“觉得冷不?”   春愿只觉得火堆里的热直逼向她,她额头都生起了层微汗:“这里很暖和。”   唐慎钰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美人,语气和缓了很多:“要不要去解手?”   “不、不用。”春愿脸红了。   “那正好。”唐慎钰扯下披风,又解开腰间的革带,俊脸没有半点波澜,下巴朝女孩的胳膊努力努:“我原想着在老葛家里把这事办妥,到底那对祖孙在,怕你脸上挂不住,而且小坏的嘴又碎,听见什么动静了肯定会瞎嚷嚷,我便一直搁置着没有提,如今方圆百里没有任何人,咱赶紧的,现在离天亮估计还有两个时辰,完事后还能歇会儿,明一早就赶路。”   “啊。”春愿顿时慌乱了,心狂跳不止,脑中一片空白,就在此时,她发现大人已将上身的衣衫除去……她臊得简直没眼看,可多少还是瞄到些。   他是行伍之人的那种健硕,相当漂亮迷人的身子,款肩窄腰,小腹肌肉明显,还有两条深深向下的线,胳膊上纹了条黑鳞蟒蛇,一路缠绕而上,獠牙蛇头纹在肩膀上,看着让人心惊胆战,脖子上戴了条黑色的编绳,绳上串了颗岫色的珠子,正是老葛给的那个可以洗了她脸上易容的解药。   唐慎钰将衣裳一件件叠起摞好,他见春愿仍跪坐在那里不动弹,脸红得像滴了血似的,不禁蹙起眉:“怎么,我给了你半个月时间,你还没做好准备?”   “没,不不不,嗯……好了。”春愿又慌又害怕,都口吃了,她狠了很心,亦解下披风和棉衣,很快便只余下月白色的肚兜,虽说山洞里暖和,可外头在下着雪,寒风是不是吹进来些雪片子,凉飕飕的,弄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春愿再一抬眼,发现大人已经哧条条了,他人高,山洞又有些狭小,他稍稍弯下腰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锁住。   她瞬间低下头,太吓人了,她在欢喜楼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号的,完了,她今晚小命估计要折在这儿了!   春愿晓得自己这遭是逃不过了,之前在清鹤县时,她就问过老葛,有没有什么药膏子能把这守宫砂也祛掉,老葛说没有,只能通过行夫妻之实消除。   密林孤寂,山洞里暖和得很,火光殷红,透着股隐晦的暧昧。   春愿害怕得动都不敢动,跪坐在厚软的褥子上,把还带着体温的棉衣盖在腿上,太过紧张,竟打了个嗝儿,她急忙捂住口,忽然听见唐慎钰笑了声,不是那种讥讽的笑,说不来的怪异的笑。   他越走越近,站在了她身侧。   春愿低下头不敢看,可余光还是瞥见他的小腿,修长且骨肉匀称,腿肚子有条陈年刀伤,脚很大,趾甲剪得很干净。   春愿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这时,唐慎钰蹲了下来,从后头环住了她。   “嗳呦。”春愿轻呼了声。   “害怕?”唐慎钰跪在女孩身侧,问。   “怕。”春愿实话实说,她的脖子都能感觉到他口鼻中徐徐喷出来的气,带着微薄的酒味,滚烫地袭来。   “有什么可怕的。”唐慎钰呼吸有些粗重,垂眸扫了眼,她真的很瘦,那把小腰恐怕都没他腿粗,但她也真的很会长,该胖的地儿又胖得恰到好处,有两个小小的腰窝,若是将来能盛点酒,该有多醉人。   其实唐慎钰多少也是有些紧张笨拙的,但他决定装成熟手,于是抬手拔掉女孩绾发的玉簪,让那头如云般的黑发披散下来,这时,他发现女孩在瑟瑟发抖,嘴唇都抿白了,他笑了笑,试着说话分散她的局促不安,轻声责备:“我这回外出,把半辈子攒下的真金白银砸了出去,给你置办昂贵的钗环首饰,你问都不问我一声,走之前竟全给了小坏,有些过分了哦。”   “对不起啊大人。”春愿只觉得他像个火炉子似的,烤得她浑身不舒服,“我、我只是觉得小坏可怜得很,就、就想对她好些,等我发达了,以、以后会还给您。”   “怎么还?”唐慎钰轻声呢喃。   春愿不由自主地往开躲,谁知胳膊忽然被他抓住。   “你身上蛮香的。”唐慎钰眼神有些迷离了,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她的下巴和后颈,最后停留在她肩头刺的那朵红梅上,轻嗅了嗅,仿佛闻见了幽幽梅香般,他吃住缠绕在她脖子上肚兜的带子,往边上吃,那轻软小衣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春愿几乎是瞬间环抱住自己,而此时,唐慎钰试着往开掰她的胳膊。   “大人!”春愿深深埋下头,含泪咬牙道:“非在这种地方?我,我这是头一回!”   “谁不是头一回。”唐慎钰坏笑。   “可、可……”春愿真是有苦说不出,都结巴了,“我晓得这是必须的,是任务,也晓得你将来不会娶我纳我,我也不在意,可我就是想正正经经穿身红的,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而不是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子里,就一张破虎皮子!跟俩禽兽似的。”   “嫌简陋?”唐慎钰扫了圈周围:“我觉得还行,回到留芳县人多眼杂,反而不妙,你想,要是将来叫人发现“沈轻霜”竟还是块白璧,咱俩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唐慎钰轻吻了下她的耳垂。如今正值危急之关头,他捉刀向那关隘更逼近了步,试着说几句荤话,让气氛更暧昧些:“少在那儿装纯了,你出身欢喜楼,天天看头你家小姐的活春-宫,难道就从没思过春?当日究竟是哪个姑娘给我说她有个叫阿泰还是阿狗的心上人?小愿,今晚你就把我当成……”   男人话还未说完,忽然就被女孩愤怒地推开。   春愿扬起手,想要扇这狗-日-的一耳光,可生生忍住,她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以此示-威,随后拾起棉衣,遮挡住自己,迅速往后撤了些,剜了眼唐慎钰。   唐慎钰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笑着问:“你什么意思?”   “不要刻薄已故之人,我,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春愿低下头,显然是恼了,说气话:“消除守宫砂这事,非得大人您亲自来么?”她看了眼男人修锉的平整圆滑的指甲,愤愤道:“半个月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清高得很,现在怎么变了?还是说你看我的脸之前不一样了,故意的?”   唐慎钰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又拙,明知道她的软肋是沈轻霜,怎还说那样的话,若是今儿换做予安那小子在,肯定成篇动人的话,一切顺山顺水。   唐慎钰又不好意思低头认错,同时,他还有些恼,居然被个他看不上的小姑娘给嫌弃了,他料定她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于是言语间带了些情绪,端着姿态:“若是你不喜本官,那也行,届时回了留芳县,准你在本官的手下里挑个顺眼的……”他顿了顿,再次明示:“但本官提前告诉你,此事绝密,你挑中的人完成任务后,会被本官远远送走,估计这辈子再无回京高就的可能了。”   他等着她屈服,谁知她竟说了句:   “好,我一定挑个称心如意的。”   唐慎钰顿时愣住。   春愿大松了口气,今晚这关算是过了,不由得唇角上扬,她忙不迭地往起穿衣裳,生怕慢一步生变。   唐慎钰自然看见了女孩的这番动作,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屑地讥笑:“姑娘,你似乎太看得起自己了,才刚刚改头换面有了几分姿色,就忘记自己什么出身了,你当本官想做这种龌龊事?还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春愿早都被唐慎钰那轻蔑眼神和讥嘲言语弄得很火大了,她没明显地表现出不满,目光流转,从上到下扫了眼男人,望向投在壁上那突兀的影子,淡淡道:“大人,奴婢与您相交这么久,晓得您是个进退有度,克制冷静的人,但是,您的表弟似乎不是这样的,您以后得好好管管了。”   唐慎钰大怒,恨不得立马教训一番这臭丫头,没想到她看着木木呆呆的,竟是个祸水!   他剜了眼春愿,默不作声地拾起自己的衣裳穿,刚套上中衣,连鞋都来不及踩,忽然急匆匆地往外奔。   “大人您去哪儿?”春愿急忙问。   “放水!”唐慎钰咬牙忍住,也不晓得是气得还是旁的,呼吸越发粗沉,方才已兵临城下,就差那么一口气、一股劲儿就能突破封锁,哪知忽然要鸣金收兵!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女孩:“怎么,你要一起去?要不咱们并排做个伴?”   “不了不了。”春愿连连摆手摇头。   唐慎钰叱了句:“别他妈胡思乱想了,乖乖卷铺盖挺尸,明儿一早上路!”说罢这话,他逃也似的出去了,朝密林深处狂奔。   “干麽那么凶。”春愿不明就里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喃喃地问:“他怎么难不成肚子着凉了要窜稀?那要不要给他送些手纸去?”   忽然,她好像明白了。   春愿耳根子发烫,啐了口,躺倒在褥子上,拉下被子蒙在头上,小声骂了句,闭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   小愿:大人,您是不是着凉窜稀了,要不要给您送点手纸?   慎钰:也……行吧,哎! 第27章 烧了水,你要不要泡个澡?   这夜就在风雪凄迷中度过了。   外头冷,两个人都在山洞中睡,她盖着被子躺在里头,他裹着厚披风坐在火堆旁。   互不说话,互不打扰。   次日天蒙蒙亮,春愿就被唐慎钰喊醒,两人匆匆用了些干粮和水,就上路了,紧赶慢赶走了近一日,终于赶在下午酉时回到了留芳县。   本以为因为时疫,官道上会设关卡,谁知竟畅通无阻,甚至有北镇抚司的暗卫专等在城门口,那卫军行了叩拜之礼,说小侯爷接着信儿后,早将城里一切安排妥当,就等着就等着唐大人和小姐回来。   ……   自进到留芳县的那刻,春愿就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恨不得立马冲到程府宰了那对贼夫妇,她窝在软靠里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轻轻摇,留芳县里有了“疫病”,虽说这两日逐渐解封,但街面上冷静而空荡,零星几个小贩而已,有六成铺面都上板歇业,到处充斥着煮沸白醋味儿。   约莫行了两刻钟,马车便行到城南朱雀街的一处宅邸前。   春愿刚睁开眼,就看见厚车帘被唐慎钰从外头掀开。   他眉眼间略带疲惫,冲她暗暗使了个眼色,温声笑道:“小姐,咱们到地儿了,我扶您下车。”   见他这般“恭敬”,和昨晚上霸道无礼完全不同,春愿在心里又骂了他几句,她手捂住小腹,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另一手搭在唐慎钰胳膊上,吃力地下了马车。   顿时,凉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左右看了圈,这是条僻静的后街,青石地平整干净,屋宇错落,显然住在此处的主家非富即贵,门口放着抬软轿,守着两个凶悍强壮的男人,手里各拿着把巴掌般宽的大刀,虽说衣着普通,可眼神狠辣专注,不似常人。   唐慎钰忙上前来解释:“他们俩是我的下属,数日前我叫他们赶赴留芳县协助总旗周予安处置留芳县事宜。周大人暗中联络县令马如晦,以时疫为由,封锁了整个留芳县,不仅能阻止犯人外逃,且也避免了打草惊蛇,这宅子是马县令名下的外宅,安全又僻静,最适合小姐养伤休息。”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身急促的马蹄声。   春愿应声望去,瞧见从厚街尽头策马而来个俊美公子,他看着和唐慎钰差不多的年纪,似乎更阔绰,穿着雪里青狐领的大氅,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面如冠玉,眉眼风流,通身透着股子清贵傲气,这种气派,没有几代富贵浸润,断然是养不出来的。   “表哥!”周予安潇洒下马,手握马鞭疾步奔过来,爽朗笑道:“前几日收到你的信,便推算你们这两日便能回来,我从县衙出来后直奔城门口,谁想扑了个空,便紧着过这里来。”   他一直注视着唐慎钰,也只与表哥打招呼,完全忽略过春愿和其他人,可碍着场面上的情面,笑着朝春愿躬身见礼,眼睛却看向别的地方,隐隐透着些轻蔑,客气地打招呼:“这位是沈小姐吧,您受累了。”   唐慎钰轻咳了声:“沈轻霜死于去年的腊月廿七,这位是南直隶福宁县县丞的养女--燕桥,咱们找的是这位在此地出远门的燕小姐,你可不要会错了意,说错了话。”   周予安打了下自己的嘴,再次抱拳见礼:“在下定远侯周予安,见过燕小姐。”不经意间,他正眼看到了这位留芳县名妓容颜,顿时怔住了,竟忘记了起身,诧异不已,怎么短短半月,这沈轻霜竟变得如此清丽貌美,一点风尘气都没有。   “瞎看什么呢!”唐慎钰叱了句,心里生出抹难以察觉的不满:“小姐是贵人,不可无礼无状。”   周予安这才回过神来,对春愿的态度比先前热切了几分:“是,在下方才失态了,还请小姐莫要介意。”   春愿唇角牵起抹笑,没言语,死死盯着周予安不放。   犹记得那晚上程冰姿夫妇害了小姐,她满城地奔走求救,去“水云楼”客栈的时候,从掌柜的那里得知有两位蜀中富商包了客栈,一个姓唐,另一个姓周,唐大人腊月廿七策马急去清鹤县找了趟老葛,那这个姓周的去哪儿了?   还有,那晚上唐大人要她先去马车上等着,再见时发现他手上有血,他说摔了一跤,可后来她观察过,他手上并没有擦伤,更像打架后沾到了别人的血,是谁的血,周予安的?当晚他竟也在欢喜楼?   唐慎钰行事谨慎,没理由他离开留芳县,不会另派人保护小姐。   如果周予安真是留下保护小姐的那个人,那程冰姿来寻仇的时候,他去哪儿了?小姐被裹在被子里带走的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   若按照这个方向推策,小姐本不会死的啊!   所以,是周予安失职了么?   想到此,春愿忽然疾走几步上前,扬手就甩了周予安一耳光,毫不留情地骂道:“要不是你俩,老娘能受这么多罪?你同大人一起来的留芳县,可见大人是打心眼里信任你的,你居然……”春愿故意说得含含糊糊的,她连连用指头刮自己的侧脸,气得浑身发抖:“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周予安顿时恼羞成怒,更多的是慌乱,暗道:莫不是表哥给这贱人把那事说了?这狗崽子说好了替他遮过去,居然卖了他,也忒不厚道了。   周予安实在是有些郁闷,想着左右沈轻霜也没死,道个歉就算了:“对不住啊,那天我……”   “予安!”唐慎钰厉声打断周予安的话,暗中使了个眼色,冷声道:“注意你的态度,好好同小姐说话。”   周予安心一咯噔,前几日表哥来信,信中说:沈轻霜命救回来了,无碍,她已经生疑你当日失职,将来兴许会想尽法子套问你,不可自露马脚,必要时,一切推到丫鬟春愿身上。   想到此,周予安深呼吸了口气,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毫不心虚地望着女人,冷笑了声:“当日小姐身子不适,且你又要替情郎搜集古玩珍宝,在下便和表哥分头行事,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会出那样的意外!如果小姐非要找个人问责,我看那个丑丫头春愿就是罪魁祸首,当日若春愿没有得罪芽奴,何至于被小人偷听墙角告去程家,程家的又何至于急忙来寻仇!”   春愿顿时愣住,愧疚瞬间包裹住她,低下头没言语。   周予安看见女人这模样,暗松了口气,他左右看了圈,笑着问:“咦?怎么不见那个丫头和你们一道回来。”   唐慎钰上前一步,冷声道:“得了风寒,死在半路了。”说着,他招呼远处的手下将软轿抬过来,侧身让出条道,对春愿笑着说:“外头冷,小姐身子还未彻底复原,还请先去屋中歇着。”   春愿心里堵着口气,瞪了眼周予安,默默坐上了软轿。   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难道真是她太多心了?   轿子里事先就放置了小暖炉,故而并不冷,那两个卫军抬得很稳。   春愿疲累地靠在轿壁上,两指夹开帘子往外看,这宅子倒修的精致美观,亭台楼阁、回廊假山样样都有,大抵为了保密,故而整个宅邸里除了唐慎钰的几个手下在四处巡视外,再没有别的下人,显得冷清得很。   穿过两道小门,软轿进了个僻静小院。   唐慎钰亲自走上前来,撩起车帘子,殷勤笑道:“下来吧小姐。”他拎着大包袱,在前头带路,推开扇雕花朱门,对春愿笑道:“这里简陋,还请小姐屈尊暂住些日子。”   春愿站在门口,朝里面打量了圈,这还叫简陋?比当时小姐当时在欢喜楼住的屋子豪奢多了,描金绘彩的拔步床,地上铺着厚软的牡丹花地毯,所有家具全都是檀木的,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梳妆台上还摆着未拆封的胭脂水粉,几套首饰。   “你们两个去马车搬一下燕小姐的行李。”唐慎钰立在台阶上,有条不紊地调度:“再去烧些热水供小姐擦洗,叫厨房准备饭菜,小姐还在吃药,一定要清淡些。”   那两个卫军得到指命,行了个礼,立马去办了。   唐慎钰笑看着两个手下匆匆离去,待院门从外头闭上后,他脸瞬间阴沉下来,一把揪住春愿的衣襟,不由分说地将女孩扯进屋子里。   唐慎钰反手关上房门,丝毫不给春愿挣扎的机会,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抵在门上。   春愿的后脑勺撞到了,疼得紧,脖子被他钳制住,也喘不上气,她又惊又恐,试探往开掰他的手,咳嗽着问:“大、大人,您怎么了?”   “怎么了?”唐慎钰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压着声音喝道:“刚来就他妈的搞事,谁许你打我表弟的?本官半个月前就告诉过你,周大人那日去给沈小姐搜罗古玩了,你还不信?竟当着我的面套话,不想活了么!”   春愿心跳得极快,她晓得这男人是真动杀心了,忙解释道:“我、我没怀疑呀,您别误会,我想着依照小姐的脾气,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应该是要找人撒个气的,对吧?她之前都打过你俩耳光,你忘记了?”   唐慎钰当然不信这鬼话。   他松开手,厌恶地推开春愿,从袖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手。   春愿急忙后退了数步,警惕地躲在圆桌后头,她手撑着桌沿儿,弯腰剧烈地咳嗽,嗓子里火辣辣的,气也喘不匀。   唐慎钰剜了女孩一眼,活动着手腕,冷冷质问:“当初本官告诉你,若是露出马脚或者坏了事,会把你怎么办?”   春愿捂住发疼的脖子,惊恐地咽了口唾沫:“您会让我死于意外。”   “你记住就好。”唐慎钰双手背后,忽然笑着问:“过会儿他们烧了水,你要不要泡个澡?”   春愿觉得他笑得阴恻恻的,想了想,强笑道:“我刚小产过,腹部还有刀伤,怕是泡不成,只能擦洗一下,我说的对么?大人。”   “还算可以。”唐慎钰整了整衣衫,剑眉微蹙:“你先歇着,要什么找门口的卫军,但不要同他们说话,记住,除了本官谁都不可相信。”   说着,他便往外走,离开的时候,回头又补了句:“晚上不要插门,我会暗中来找你。”   “是。”   春愿恭顺地应承。   等那人走后,她隔着袖子摸了把手臂上的守宫砂,朝他离去的方向啐了口,又在空中扇了几耳光,踹了几脚,无声咒骂:真是条狠毒又无情的狗!等着吧,迟早姑奶奶剥了你的狗皮!   ……   天很快就黯淡下来,落日的余晖扫走屋檐上最后一丝余热,园子里寂静无比,早都挂上了红灯笼,时不时有带刀卫军牵着獒犬巡夜。   唐慎钰居住在这座府邸最南边,就在春愿的隔壁,仅一墙之隔,这样方便就近保护,也方便私底下见面,他匆匆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便径直朝周予安住的地儿走去。   他将表弟住的院子安排在了最北边。   穿过几道拱门和数条曲折回廊,总算走到了地方,唐慎钰刚踏入院子,就瞧见上房亮亮堂堂的,周予安身上披着大氅,怀里抱着个暖手,正焦急不安地在门口踱步,发现他来了,这小子大喜。   “表哥!”周予安急忙拥簇了上来,又是给表哥打灯笼,又是把氅衣往表哥身上披,笑呵呵道:“我早都预备了个席面,烫了你最喜欢的女儿红,十年以上的佳酿,快进来喝两口暖暖身子。”   唐慎钰白了眼他表弟,大步走进了屋子。   意料之中,屋内陈设奢华无比,方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多道菜,正中间是个铜锅子,正咕咚咕咚滚着菌汤,散发出鲜美的味道。   唐慎钰也没客气,坐下后夹了片羊上脑,在锅子里涮了几下,大口去吃,别说,赶了一整日的路,还真他娘的饿了。   “哥,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周予安急忙拧了个热腾腾的手巾,笑嘻嘻地去给唐慎钰擦脸,又忙不迭地往锅里夹肉,嘿然道:“这是留芳县最有名的东仙居涮肉,若是不够,我让人再去切几盘子过来。”   唐慎钰抢走那块热手巾,随意抹了把脸,下巴朝隔壁的圆凳努了努:“行了,别献殷勤了,你也坐罢。”   他从温水里拿起酒壶,给周予安倒了杯,笑道:“你把袖子撸起来,那晚把你打狠了,我瞧瞧你伤势如何了?若是叫姨妈晓得你被我揍成了猪头,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呢。”   “没事儿了!伤早都好了。”周予安大手一挥,嗞儿地饮尽女儿红:“表哥你这回救了我,我娘怎么会怨你,估计都要爱死你了,嘿嘿,小时候她就疼你胜过疼我。”   听见这话,唐慎钰膈应的打了个哆嗦:“赶紧吃,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小子的嘴!”   “好好好,你也吃。”周予安吃了块涮羊肉,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的热汗,摇头笑道:“说起来真真是让人后怕,你走后没两日,留芳县就开始传名妓沈轻霜暴毙了,说廿七那晚有个英俊的大个子抱着她连看了三四个大夫,都说她血流干了,绝活不到第二天。我想着这下摊上大事了,与其将来被陈银那老狗日的秋后算账,倒不如自己拿刀抹了脖子,倒也算干净。”   唐慎钰嗤笑了声,给他表弟倒了杯酒,碰了下杯,打趣:“那你他妈的怎么没死?”   周予安亲昵地揽住唐慎钰的肩膀,嘿然道:“我想着,我表哥英明神武,一定有法子救活沈轻霜,于是我就听你的嘱咐,稳在留芳县,并且暗中找到了马县令,倒也巧得很,那马如晦两年前赴京公干,恰好见过本侯爷,还说过几句话,我没敢给他说沈轻霜身份,也没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北镇抚司要在这里暗中办个大案子,叫他以时疫为由头封锁县城。”   “然后呢?”唐慎钰吃了片炙野猪肉。   周予安笑道:“老马畏惧咱们北镇抚司,忙不迭办去了。”   言及此,周予安抱拳深深给唐慎钰行了个礼,笑道:“哥,你猜的真没错,程冰姿夫妇摊上了人命,年前就要离开留芳县躲避风头,幸好封了城,他们走不了,如今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下。”   唐慎钰亦松了口气,喝了口酒,笑着问:“那我吩咐你做的另一件事呢?”   “哪件?”周予安有些懵,忽然拍了下脑门,“哦,那件啊!”他忙起身,疾走到床那边,从床底下拉出个大木箱子,抱过来,脚勾了只方凳,横在他和表哥中间,咚地一声将箱子放在凳子上,手拍了拍,笑道:“喏,这就是沈轻霜被抢走的东西,身契、字画、首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全在里头。”   唐慎钰将蜡烛往近拉了些,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放了不少东西。   “旁的倒罢了。”周予安拿起箱子里一对银托子刻了字的珍珠耳环,皱眉道:“这里头居然有忠勇伯孙女的遗物,去岁那孩子丢了后,我还带着手下人帮着在京城附近找了几遍,可怜,竟流落到红妈妈手里。”   唐慎钰仔细在箱子里翻找,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   周予安得意一笑:“我想着那个芽奴虽卑贱,但也是个裉节上的人,必须得扣在咱们这里,那小贱.货真他妈是个花痴,几句话就被老子勾搭到手了,我把她锁在厢房里,不让她乱跑,后头我连夜潜入程府,偷到了沈轻霜所有的东西,以芽奴的口吻留下封字条,说惧怕程夫人报复,所以偷走物证和玉兰仙小姐一起逃了。”   “亏你小子想得出这损招。”唐慎钰顿了顿,问:“那玉兰仙呢?”   周予安云淡风轻道:“哦,她回老家了。”   唐慎钰没再追问下去,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手捂住发疼的头,怔怔地盯着足尖,良久没说一句话,后摇头长叹了口气,随后,他默默从一堆私物中找到对燕子银锁,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去,急忙将这至关要紧的东西藏进怀里。   一旁的周予安将唐慎钰所有的动作、神情看在眼里,他默默喝了好几杯酒,眼里浮起抹醉意,冷不丁问:“表哥,头先我侍奉在陛下跟前,曾见他手里把玩过这个银锁,我虽未见过胡太后,但多少也听见过传言,说她进宫前就成亲过,还生过个女儿,之前你很郑重地同我说,陈公的意思,许就是皇上的意思,我早都觉得不对劲儿了,区区一个司礼监掌印,再有权有势,凭什么支使北镇抚司的镇抚使给她寻亲,这个沈轻霜,她,她……”   周予安越发紧张了,俊脸绯红一片,薄唇都有些颤抖,低声问:“她是不是小皇帝同母异父的姐姐?”   唐慎钰没承认也没否认,吃了几口涮肉,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说的我不是很明白。”他若有所思一笑:“反正本官嘴里可从未泄露过半句天机,全都是你揣测的。”   周予安脸刷地白了,手一软,酒杯瞬间掉到地上,脸扭曲得难看:“这、这么说,我差点惹了弥天大祸!”   男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开始是惊恐、后怕,紧接着眼珠转动,瞟了眼他表哥,愤怒逐渐升腾起,还是一家子骨肉,姓唐的打小父母双亡,在他家住了七八年,爹娘真是疼这狗崽子比疼他这个正经儿子都多,爹爹甚至手把手地教他功夫,没想到狗崽子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大的事竟瞒着他,若是早告诉他沈轻霜的身份,他绝不会掉以轻心。   周予安弯腰拾起酒杯,满上酒,双手举起面向唐慎钰,两眼满是真诚:“表哥,这回若不是你,我全家的脑袋估计就折进去了,该让我怎么谢你呢。”   唐慎钰举起酒杯,拳头砸了下周予安的肩膀,笑道:“姨妈就你一个儿子,我怎么能真看你出事,肯定要尽力弥补,便是弥补不了,当哥哥的也得替你把这口锅背下,以报答姨丈姨妈的大恩。”   说着,唐慎钰和周予安碰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铜锅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汤汁翻滚,冒出来些许。   屋里忽然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兄弟两个谁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表弟默默地喝酒,像喝白水那样,一杯接一杯;   表哥接连不断地吃着涮肉,食不知味。   忽然,周予安嘿然一笑,打破这沉默:“我想大哥这半个月在外头,从关山驿点了一部分人来留芳县辅佐我做事,另一些人没见踪影,想必你另有安排,估摸着接下来就要收拾杨朝临夫妇了吧。”   说着,周予安手附上自己滚烫的侧脸,眼里浮起抹暧昧:“杨朝临那个短命没福气的,若是再等上一两日,就该是驸马命了,我看沈轻霜今儿回来那架势,两只眼睛里全是怨毒,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估计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唐慎钰有意无意地问了句:“你觉着沈轻霜变了?”   “说不来。”周予安轻抿了口酒,眼神有些飘忽:“瘦了些,感觉还矮了一点,样子也仿佛和以前不同了,我也说不清哪儿不同,怯生生的站在那儿,一脸的稚气,全然不像迎来送往的花魁,竟好像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唐慎钰有些紧张,但面上仍镇定着,慢悠悠地夹菜吃:“她死里逃生,受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血,都瘦脱相了,模样气质肯定有些不同了。”说着,唐慎钰故意打趣了句:“你不也一样,开始时摆架子低看沈轻霜,那晚一听说她出事了,瞧吓得那怂样。”   “大哥你就别笑话我了。”周予安抹了下滚烫的侧脸,沉吟片刻,笑道:“不过也是奇了,我竟觉得她大病一场后比从前更美,那会儿看见她,我好像猛地被雷打了一下似的,现在再让她去卖,估摸着价钱更高。”   “越说越离谱了。”唐慎钰喝了杯酒,严肃道:“我可警告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就她?”周予安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事,轻蔑道:“是,我是偶尔外头玩玩儿,可从没想过把秦楼楚馆的女人领回家,沈轻霜就算是皇帝的姐姐又能如何,那也改变不了她是低贱妓.女的事实,脏的要命,而且还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从前我倒是能玩玩她,至多花几个钱受用番,不粘人不用负责,可如今境况不同,玩她那就得娶了她,她这种花痴经不得男人勾,一勾就粘上,甩都甩不掉,我好歹也是个侯爷,要娶也得娶公侯家的嫡出淑女,这才符合我的身份。”   唐慎钰松了半口气,笑道:“你明白就好,不仅不能挑逗,而且还不能故意给她难堪,我还不知道你小子,睚眦必报,今儿当着哥几个的面儿被她打了一耳光,跌了份,以后肯定要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嗨,旁的女人肯定要报复,这不沈轻霜勉强也算半个公主。”周予安有些喝高了,打了个酒嗝儿,趴在桌上犯困,斜眼觑向表哥:“反正我不理她,躲着她,总行了吧?”   唐慎钰亦有了点醉意,无奈笑道:“因为这么个麻烦女人,耽误了我好多正事,得抓紧点把留芳县的事处理了,尽快带她回京交差。”说着,唐慎钰皱眉问:“对了,前些日子我写信给你,让你查查留芳县令马如晦,怎样了。”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周予安往嘴里扔了颗炸花生,忙从怀里掏出一沓子纸来,递给唐慎钰,收起玩世不恭,狞笑道:“时间紧迫,我简单查了下他,这老小子倒也没让本侯失望,看着是个清廉又为民做主的好官,胃口却不小,从钞关那里贪了不少税银。我故意指明要住在他这个秘密外宅里,一则叫他晓得,老子已经知道他那点破事,不愿点破,有心放他一马;二则也更能叫他乖乖替老子办事。”   “做得不错。”唐慎钰点点头,就着烛光,一页页地翻看周予安查出来的密档。   周予安翘起二郎腿,惫懒地窝在圈椅里,笑着问:“表哥,那老小子下午听闻你回来,忙不迭地跑来拜见,我叫人把他打发走了,方才听说他又来了,冷风口子里等了一个时辰了,要不要见?”   “先晾着,吓一吓他。”   唐慎钰看完密档后,大大地打了个哈切,困眼惺忪道:“不行了,奔波了这么些日子,还真有些累,今晚得好好躺平睡一觉。”   两兄弟又喝了轮酒,说了番话,便各自休息去了,谁也没提最南边院子里住的那位貌美小姐,仿佛这个女人不重要、不存在似的。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各位还记得周予安么?   -- 第28章 你当本官愿意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哪   这边。   朗月当空,夜深沉下来。   春愿吹灭了一盏灯,屋里顿时暗了几分,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碧色薄夹袄,配了条秋香色的拖泥裙,长发用白玉簪子松松地挽起来,怀里抱了个汤婆子,满面愁容地在屋子里来回走。   赶了一日夜的路,浑身的骨头都要累散架了,大抵换了地方,再加上心里装着事,她怎么都歇不下来,这期间,唐慎钰的几个下属过来送热水和饭菜等物,她原想着打听一下杨朝临夫妻的近况,再想拐弯抹角打问一下他们晓不晓得周予安腊月廿七那日在哪里,做什么了?   谁知那些汉子就像哑巴似的,一问三不知,翻来覆去就几句话:   “大人交代过了,小姐若是有任何疑问,尽可问他。”   “小姐想吃什么?”   “小姐想要什么?”   ……   春愿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怔怔地站在门前,现在已经子时了,唐慎钰还会来么?   方才她喊来院门口守夜的卫军,问大人去哪儿了,那卫军说唐大人晚上同小侯爷用饭谈事,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睡下了。   睡了?那他应该就不来了吧。   春愿松了口气,用木栓把门插好,随后从立柜中取出套新裁的桃花粉寝衣,正换穿着,忽然听见背后门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急忙回头,发现似有人在外头轻轻推门。   “谁?”春愿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急忙穿好寝裤,就在此时,她看见窗子被人从外头吱呀声打开。   寒风吹进来,桌上的蜡烛随之闪了下,一个高大的男人抬腿,从窗子跃了进来。   是唐慎钰。   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头发梳在头顶,看着洗漱过,脸上半点风尘都不见,像雨后的青松般挺拔俊朗。   “大人。”春愿轻呼了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手遮挡住心口,她寝衣里头什么都没穿。   “不是给你说了我今晚过来,怎么还插门!”唐慎钰冷着脸,不满地叱了句。   “啊、这……”春愿低下头,眼神飘忽,磕磕巴巴地道歉:“对、对不住啊大人,我看着夜这么深了,想着您应该睡下了。”这时,春愿闻见股浓郁的酒味儿,借着昏暗的烛光偷偷看去,他脖子有些发红,但人是清醒冷静的,她不敢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您喝酒了?”   唐慎钰没理会,自顾自地关好窗子。   春愿见他如此冷漠,暗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恼她插门?   还是恼她下午在门口闹那出?   听卫军说,今晚他和那个周予安在谈事,是不是在谈如何杀了杨朝临夫妇?   春愿心里胡乱猜测着,不管怎么说,接下来还要靠他报仇呢,可是得恭敬奉承着,想到此,春愿急忙从柜中取出罐龙井茶,拈了一撮放进罗汉杯里,从泥炉上提起铜壶,沏了杯热腾腾的香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笑道:“大人快喝点茶,能养肝解酒。”   唐慎钰接过茶,并未喝,上下打量着她,她未施粉黛,清丽得像雨后的白茶花,寝衣是按沈轻霜的尺寸裁的,对她来说有些大了,襟口那块宽宽松松的,个子高点的人略垂眸就能看见沟壑。   春愿被男人盯得后脊背发寒,强笑道:“要不我给您按按肩?我的手艺可好   了,您这两日赶车奔波真的太辛劳了。”   “那倒不用了。”唐慎钰阴阳怪气地笑:“小姐脾气大,本官怎当得起您伺候。”说话间,唐慎钰喝了一大口热茶,顿觉整个人都暖了,那男人径直朝拔步床走去,脱鞋坐了上去,见春愿红着脸杵在原地,他拍了拍床,示意她过来,淡漠道:“听说你傍晚跟人打听杨朝临夫妇的事了?”   春愿走过去,坐在床边边,尽量远离他,低下头怯懦道:“我心里急,就问了几句。”   唐慎钰坏笑:“你放心,他们未经本官允许,什么都不会同你说。”   “是。”春愿心里堵得慌,却恭顺笑道:“我以后再也不擅自询问了。”   唐慎钰脱掉外头的棉袍,随手扔到床边的小杌子上。   春愿用余光瞅了眼,他里头穿了身单薄的黑色寝衣,太薄,便将他的身段勾勒得很显眼,有些过于“显眼”了。   “知道今晚找你做什么?”唐慎钰冷着脸问。   春愿手覆上自己的右胳膊,低下头,声如蚊音:“还能有什么,守宫砂的事儿呗。”   “你知道就好。”唐慎钰往里挪了些,再次拍了拍褥子。   春愿慢悠悠地除掉鞋子,纵使心里百般不情愿,可面上还得装的恭顺听话,谁知刚坐上去,她的脚腕忽然一痛,唐慎钰抓住她的左脚,将她整个人拉了上去,她闭上眼,静等着痛苦降临,可未见他有任何举动。   春愿偷摸睁开眼,发现唐慎钰身子探出床,从他脱下的棉袍里拿出个小布包,在包里取出把银剪。   “大、大人……”春愿吓得咽了口唾沫,惊恐地问:“您要做什么呀?”   唐慎钰盘腿坐好,将女孩的脚搁在他膝头,俯下身,用小银剪给她绞脚趾甲,淡淡道:“昨晚上在山洞里就发现了,你趾甲长了,不及时剪的话容易在缝里渍泥。”   春愿尴尬极了,相处这么久,她晓得唐慎钰很爱干净的,不过她今晚才擦洗过,哪里来的泥。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脚趾头一阵刺痛。   春愿几乎是本能地往回缩,谁知唐慎钰死死地攥住她的脚,不让她动弹,朝前望去,她的大拇指被剪破了小口,流出老大的血珠。   春愿头皮瞬间发麻,压根不敢乱动,生怕他把她脚指头剪掉。   他怎么了,为何忽然发狠?   春愿猛地记起下午的事,于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还在气我打了周大人?”   唐慎钰并未抬头,淡淡道:“你不是打他,是质疑他,你质疑他就是在质疑本官。”   春愿心一咯噔,果然。   “对不住啊大人。”春愿红了眼,哽咽着扮可怜:“只是您也请理解一下,我家小姐走的可怜,我心里有疑惑,便想追寻个真相。”   唐慎钰冷声打断春愿的话:“真相就是杨朝临夫妇害死了她,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事,与旁人无关。”他放下女孩的左脚,端起她的右脚开始剪,淡漠道:“以后不许胡乱猜疑,这只是小惩。”   “是。”春愿硬生生将这口气吞下,唐慎钰的这种举动更让她感觉,小姐的死和周予安有点关系。   “还有……”唐慎钰忽然抬眼,紧紧盯住春愿,警惕地看了圈四周,轻声道:“今晚我和予安喝酒,这小子很敏锐地发现你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指出你的个头、身形、神情,甚至外貌都大有变化。”   春愿顿时紧张起来,手轻掩住唇:“他是不是怀疑了?”   “暂时没有。”唐慎钰将剪下的趾甲收进布包里,皱眉道:“这些都是小问题,个头不高,你以后可以穿长裙和厚底鞋子以作遮掩,瘦弱也能以小产和受打击为理由搪塞过去,可你眼里的怨毒冷漠,还有行事的刁钻狠辣,通身的稚气,尤其是骨子里的自卑,这才是大.麻烦,你难道就没发现自己很害怕与人目光交接?”   春愿低下头不敢说话,任由唐慎钰批评。   唐慎钰一脸的严肃:“这些毛病慢慢改,以后行事定要沉稳些,别一时冲动露出马脚。”说到这儿,男人沉吟了片刻,习惯地摸了摸下巴,缓缓道:“我有这么个打算,之后单独安排你和杨朝临见几面,让他当你的“磨刀石”,只要他都分不清你和沈轻霜,那么旁人就更不可能了。”   “见杨朝临?”春愿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眸子里的愤怒越发浓了,手扶了下松散的发髻,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好呀,我迫不及待呢。”   “你看。”唐慎钰皱眉道:“你这眼神就不对,沈轻霜临死前都念着杨朝临,她为情所累,耳根子又软,被救活后再见杨朝临,未必像你这样一腔怨毒,应当是爱恨交加,这些事不要老叫我提醒你,你自己也要好好揣摩。”   “是。”春愿轻抿住唇,忙跪好,俯身做出磕头状:“多谢大人指教,阿愿绝不会让您失望。”   唐慎钰眉头总算松了些:“行了,抓紧点时间,赶紧脱衣服吧。”   “啊!”春愿瞬间面红耳赤,这遭还是没逃过,她低下头,抬手去解寝衣的带子。   “慢死了。”唐慎钰直接上前,胳膊将女孩按倒。   春愿慌得脑中一片空白,闭上眼等着,老半天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她睁开眼看去,发现他此时手里竟拿着把匕首。   “大、大人!”春愿害怕极了,忙要往开躲:“你要杀我吗?我、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啊,这些日子以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是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闭嘴!”唐慎钰轻叱了声,是他出现幻视了么?怎么觉着这丫头慌乱害怕时的样子极诱人,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瑟瑟发抖,总能激起屠夫最原始的欲-望。   “你忘记了?”唐慎钰下巴朝女孩腹部努了努,挑眉一笑:“沈轻霜肚子上有刀伤,你也必须有,之前本官看你病着,且又要紧着去外地办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原来是这。”春愿顿时松了口气:“那咱们赶紧办吧。”她躺好了,甚至贴心地将寝衣往上推,露出小腹。   “怕么?”唐慎钰凑过来,冷不丁问。   “不怕。”春愿摇了摇头,一脸的淡然,可身子却不由得发抖。   唐慎钰笑笑,盘腿坐在她身侧,用酒纱布在她小腹上擦拭,刀尖轻轻划肚皮,找位置,柔声道:“不会捅肚子里,只是在肚皮割个两指长的小口子,很小很小,日后能结个一模一样的疤就好,你记住,如今在留芳县的事会做成密档,本官会单独呈送给皇帝,谁也不敢保证密档会不会落到两宫太后、甚至司礼监手里,他们完全有可能派出心腹服侍你,那些婢女太监长了几百个心眼子,万一侍奉你沐浴时发现你肚皮光洁如玉,那咱俩就麻烦了。”   “还是您考虑的周全。”春愿心里是真的敬服这个男人的仔细,她咬紧牙关:“来吧大人,我准备好了。”   “忍着点啊。”唐慎钰攥住刀柄,手上用劲儿往下划,血顿时渗了出来,而此时,他看见春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小手紧紧地抓住被子,唇抿得都泛白了。   唐慎钰忙问:“是不是很疼?我真是蠢了,以为一个小口子不怎么疼,忘记你小孩子家受不住,要不我现就弄点止疼药什么的。”   “不用了。”春愿疼得满头冷汗,强咧出个笑:“继续吧大人,这点疼比起小姐受的,算得了什么。”   唐慎钰在北镇抚司混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为了复仇而咬牙隐忍的女人,春愿不是最狠的,但却是坚决的,饶是他再铁石心肠,竟也生起抹不忍,他迅速在她小腹划出伤痕,紧接着急忙用白纱布按住她的伤。   见女孩小脸惨白,唐慎钰试图用“玩笑”来分散她的注意,故意眉梢一挑:“我说,那事你考虑的怎样了?想必你也见过本官派给你的护卫,准备挑谁当你的一夜丈夫?”   春愿只觉得小腹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抹去眼泪,亦“开玩笑”般回唐慎钰:“那我想挑周予安大人。”   唐慎钰脸瞬间黑了:“为什么是他!”   “他长得好看哪。”春愿天真地眨眨眼,“我想着第一次若能选,女人家都会选温柔又俊俏的情郎罢。”   “你倒又知道他温柔了。”唐慎钰剜了眼春愿,手按她小腹伤口的劲儿更大了几分,果然,她疼得“哎呦”轻叫了声,男人阴沉着脸,毫不留情道:“周予安不仅是我的表弟,人家还是堂堂的定远侯,家世显赫,身份尊贵,你是什么人,不过是欢喜楼里的奴婢罢了,配得上与他一度春宵?告诉你,别对他存歪心思,否则本官决不轻饶!”   春愿没敢发火,头扭到一边,面无表情道:“那好吧,就选那个今儿给我送水的,脖子上有道疤的小哥,他看上去年轻力壮,话也少。”   唐慎钰换了块纱布按她的伤口,阴阳怪气道:“你说的是薛绍祖吧,他老娘得了重病,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年,你难道忘了本官之前同你说的话?你的那个一夜丈夫完事后,为确保机密不外泄,本官会把他远远调派走,他这辈子都没有回京升迁的可能,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前程和孝道么。”   春愿撇撇嘴:“干脆随便在乡下找个种地的。”   唐慎钰坏笑:“那完事后本官可就得杀人灭口了。”   春愿猛地转头,瞪着唐慎钰,没好气道:“那我选大人,怎么样?”   忽然,气氛陷入了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居然谁都不说话了。   春愿还似方才那边,头扭过去,闭上眼假装睡觉。   唐慎钰轻咳了声,默默地用药水给她擦伤口,老半天才嘟囔了句:“你当本官愿意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哪。”   春愿自嘲一笑,小声说:“是啊,您和您的侯爷表弟都是最尊贵的人,又怎会把我这种低贱奴婢放在眼里,真是太委屈您了,您干脆给我找根蜡烛得了。”她盘着腿,闷闷不乐地撇撇嘴:“明明能先祛守宫砂,然后再弄肚子上的伤口,你偏反着来,我看你就是记昨晚的仇。”   唐慎钰没好气地白了眼女孩:“你可别瞎想,祛守宫砂不过进门出门般眨眼间的事,估摸十个数的时间都不到,意思下就成,又不会像洞房花烛般认真,与弄伤疤不冲突,我还不想被你占便宜呢。”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阵吵杂声,紧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而且似乎两个男人吵起来了。   --“侯爷请留步,大人吩咐过,不许闲杂人等来吵小姐休养。”   --“我是旁人么?”   --“可是……”   --“可是个屁!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的上官。”   春愿大惊,竟是周予安来了!   完了,若是被姓周的看到她和唐大人衣衫不整,就算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坐起来,而唐慎钰也瞬间将她搂在怀里,男人手按住女孩腹部的纱布,同时将床帘子扯下,忽然,他感觉手里黏糊糊的,低头一瞧,原来她刚才起身动作太大,又把小腹的伤口挣开了,血正往下淌。   “别慌。”唐慎钰瞬间又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唐大人,他胳膊长,把被子勾起来,从正面裹住春愿,环抱住她,凑在她耳边悄声道:“一切有我,别怕。”   “管他什么猴儿马的,我才不怕呢。”春愿点了点头,可还是紧张,身子不住地战栗,也不晓得怎么了,她居然有种被“捉奸”的错觉。   这时,外头传来阵轻轻叩门声。   春愿心跳得越发快了,紧紧贴在唐慎钰身上,仰头看他,等他的指示。   唐慎钰俊脸沉着,微微点头,凑在她耳边悄声道:“问他干什么来了。”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高声问:“谁呀,做什么呢?”说完,她甚至还夸张地打了个哈切。   “是我,定远侯周予安。”周予安笑着询问:“小姐还未睡么?”   春愿又疼又紧张,语气装作虚弱:“刚才是睡着了,可又被你给吵醒了。”她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大半夜的,侯爷有什么事?”   周予安轻笑道:“表哥吃醉了,早睡死过去,怕是顾不上照看小姐,他是个粗人,脾气不大好,想必这段时间让小姐受委屈了,我想着小姐孱弱,特特炖了些补气血的汤送来,小姐要不要用些?”   说到这儿,周予安叹了口气,声音温柔极了:“今日与小姐匆匆见了一面,我发现小姐神色郁忿,想必年前那事把你的心都伤透了,我又听说小姐和春愿姑娘情同姐妹,她骤然离世,你肯定很不好受。哎,在下是个愚笨不堪的蠢人,今儿下午胡言乱语的冲撞了小姐,惹得你不高兴,睡下后辗转反侧,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专门过来给你道个歉,也不知小姐肯不肯赏脸。”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春愿相当记仇   春愿在欢喜楼待了四年,见惯了风月里嫖.客们追求头牌的手段,所以一听周予安的话,她心里就有个七七八八的数儿了。   这位周侯爷借口送汤羹,温和谦微地道歉,待女人稍微放下心防后,他紧接着又提起腊月廿七的痛苦事,做出安抚倾听的样儿。   这种公子哥儿不是花丛里的高手,就是粉红堆里的将军,大多数风流薄情,谨慎提防!   春愿如此判断。   可她仍装出懵懂惊惧之样,望着已经微愠的唐慎钰,轻声询问:“怎么办?要不要我穿上衣裳,出去应付他几句?”   唐慎钰眉头深锁,悄声说:“甭搭理他。”   春愿顺从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十分遗憾,可惜了,若是能让她单独和周予安见面说话,兴许能套出点东西。   春愿扭过头,冲门那边娇声道:“妾身多谢侯爷的善意,您请回吧,大半夜孤男寡女会见,不晓得的还以为咱们有什么哩。”   说这话的时候,春愿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意味不明地坏笑了下,手指点了下她的头。   “小姐千万别误会。”周予安叹了口气:“我家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弱,一入冬就气憋咳嗽,京城的好大夫看了个遍,药吃了无数,总不见好,小姐这回受了那么重的伤,仿佛都撑不下去了,也不晓得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将小姐给治好了,我心里挂念着祖母,便想跟小姐打听一下。”   春愿并不吃这套,但嘴上却说:“嗳呦,没承想侯爷竟是个孝顺的,我这人最佩服孝子贤孙了。”   忽然,她感觉小腹伤口一阵疼痛,仰头一看,唐慎钰脸色特别的难看,他不说话,但手上却用力按压她的伤口。   春愿疼得冷汗直流,可不敢乱来了,轻咳了声:“侯爷回去吧,我受伤后昏迷了很久,是唐大人带我去瞧的大夫,你想知道什么,你就问你表哥去!”   “那好吧。”周予安声音明显有些失落,眨眼间,又温声笑问:   “这屋子里的衣裳都是在下替小姐准备的,也不晓得小姐试了没,合不合身?”   “胭脂呢?颜色喜不喜欢?”   “对了,小姐明天想吃什么?我提早置办。”   春愿偷摸看了眼唐慎钰,他脸色阴沉得吓人,用口型说:“赶他走。”   春愿见识过他生气时候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忙喊:“侯爷请走吧,我好累了,有话明儿再说。”   周予安顿了顿,笑着问:“明儿?明儿什么时候呢?”   这时,春愿感觉小腹更痛了,仿佛唐慎钰指头往伤口里攮,她顿时紧张害怕起来,忙抓起床上的匕首,猛地朝门那边掷去,咚地发出声闷响,她学小姐之前的泼辣劲儿,没好气地骂了句:“耳朵塞驴毛了?还是你根本听不懂人话?滚!”   果然,外头顿时没了声音,周予安不纠缠了。   可很快,外头忽然传来丢砸碗筷的刺耳声,紧接着,周予安愤怒地冷哼了声,大步离开了。   不多时,外面就恢复了安静。   唐慎钰迅速松开女孩,下床,赤脚奔向窗子那边,身子紧贴在墙上,手轻推开窗,眯住眼仔细看,待没发现异常后,他关上窗,并在窗台摆放了几只花瓶子。   春愿没管他,她掀开被子,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肚子,此时血浸透白纱布,血污布满了小腹,她紧紧捂住肚子,挣扎下床,打算用水稍微清洗一下。   谁知就在此时,唐慎钰走了过来,正巧堵在她面前,不让她走。   春愿不敢抬头直视他的双眼,这时,她看见他的寝衣沾了点血:“大、大人,我去洗一下。”   “坐着。”唐慎钰冷冷命令。   他去铜盆中拧了个湿手巾,半跪在床边,毫不留情地将春愿的小衣推上去,垂眸瞧去,她肚子上的伤口还在往出渗血,红殷殷的。   唐慎钰一下一下地擦血,见她疼得躲,忙按住她的腿,冷冷斥:“叫你别搭理他,话还恁多,竟当着本官的面嗲兮兮的发.浪,哼,说什么最佩服孝子贤孙了,还说什么明儿见,你怎么不立马贴上去?”   “冤枉啊。”春愿压根不敢乱动。   为了方便他擦伤,她身子稍微后仰,双蹆分向两边,她看见他的头就在前面。   春愿尴尬道:“我平日就这么说话的呀,不过寒暄几句而已,大人怎么就生气了?而且今晚是您的表弟主动找上门的,我刚还心惊胆战的想,他问东问西的,是不是怀疑什么了?你得去拷问拷问他。”   “少挑,甭以为本官不晓得你那点小心思!”唐慎钰白了眼女孩,其实他太了解予安了,这小子素来风流多情,春愿如今又是世所罕见的貌美,肯定又心痒痒了……真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   唐慎钰心里骂了句,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从小布包里取出伤药,轻撒在她的伤口处,冷冷道:“予安不过是例行公事,对你做点表面上的安抚而已。”   说着,唐慎钰抬眼,明着威胁:“我可告诉你,假冒公主的事完全是咱俩的勾当,别妄图拉他下水,更不许怀疑他,如果再叫本官发现点苗头,本官不介意真给你肚子来几个窟窿眼,懂?”   “懂。”   春愿急忙点头,这时,唐慎钰正包扎她的伤口,长纱布缠裹住她的腰,不晓得是不是带了情绪,他手劲儿特别大,整得她疼的一身一身出冷汗。   春愿眼里冒了泪花,咬牙忍住,轻声问:“奴婢关心的只有报仇这一件事,这么久以来,您一直缄默不谈,现在已经到了留芳县了,大人您是不是也能透露一句,会怎么杀了那对贼夫妇?是不是还像那晚上一样,蒙上脸冲进去,斩掉他们的狗头?”   “这种小事,何须本官亲自动手呢。”唐慎钰淡淡一笑,轻拍了下春愿的腿,示意她可以躺床上去了。   他坐在床边,给她盖好被子,笑着问:“你见过马县令么?”   “当然见过了!”春愿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压着火道:“他曾和小姐好过很长时间,这个人爱惜官声,不愿意张扬,更不可能给小姐名分,小姐之前意外怀过三次孩子,有一个就是他弄的。这个狗东西还贼抠门,每回叫了小姐都只给很少的钱,年初小姐喝药把孩子流了,刚恢复没多久,他就让小姐去陪一个来巡查钞关的大官,小姐是真不想再和他交往下去,可红妈妈那丧良心的老货逼着她出台子。”   春愿越说越气:“平日他说他是小姐的干哥,会罩着小姐,没想到一出事就不见他的影儿了!”   “别气了。”唐慎钰平躺下来,望着床顶:“明儿我会召见他,这出戏少了这货可唱不响,我同你说,你明儿躲在隔间里看着就行,不许声张,更不许冲出来叫嚣骂人。”   唐慎钰没听见回应,忙转身看去,此时她蜷躺着,睡得很沉,长睫毛上挂着颗小小的泪珠,自打回留芳县后,她就往脸上涂了青白的粉,装作虚弱的样子,如今洗净了脸,白里透红的,唇微张着,隐隐看见里头整齐的银牙。   不知为何,唐慎钰脑中忽然想到荔枝,她就像颗裂了口的红荔枝。   男人屏住呼吸,附身凑过去。   谁知这时,她的头忽然侧过去,他扑了个空。   唐慎钰笑了笑,起身坐好:“怎么,恼我刚才训你?”   “奴婢怎么敢,您训我,是为了我好。”   春愿没睁眼,她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唐慎钰的衣角,孩子似的懦懦道:“这世上奴就剩您一个亲人了,小姐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您,您就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人,咱们怎会有隔夜仇呢,对吧。”   唐慎钰莞尔,不愧是他挑中的刀,是有点东西。   他直接钻进春愿的被子里,胳膊肘撑在床上,把自己撑起来,盯着惯会装睡的她。   春愿心里一咯噔,只觉得眼前黑呼呼一片,这、这就开始了?她只觉得一股淡淡酒味儿将她锁住,让她无路可退。   春愿银牙轻咬下唇,他就在眼巴前,太近了,鼻尖都快触到她的脸,她不敢睁眼,声如蚊音:“把蜡烛吹了吧。”   “不吹。”唐慎钰摇了摇头,问:“肚子现在疼不?”   “疼。”春愿实话实话。“脚趾头也疼。”   “那……”唐慎钰都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那你可得再忍忍了,还得添一处疼。”   “明儿再。”春愿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小声求。   “不行。”唐慎钰直接封住她的嘴,他紧张,真的太紧张了,可同时又觉得新奇。   他感觉小愿就像一个屡屡挑衅他的敌人,如今落入他掌心,还试图逃跑,殊不知,这更会激起他的“嗜杀欲”,于是,他捉刀朝这个敌人杀去,敌人的城门紧闭,盾牌坚固不已,那有何惧,他的刀也十分锋利,即将刺破这盾牌时……   唐慎钰愣住了。   春愿也愣住了。   两个人互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春愿尴尬地扭转过身,再次假装睡觉。   唐慎钰迅速穿上衣裳,掀开被子,坐到了床边,赤脚踩在地上,发愣,回想自己哪一步做不对了。   春愿直接用被子蒙住头,手捂住口偷笑,她当然知道他怎么了。在欢喜楼这么多年,她太清楚了,有些雏男头一次经历,太过紧张时是会这样,不过瞧大人这般勇武强健,居然也……呵……   春愿碰了下自己小腹的伤口,疼痛顿时扩散开来,她笑不出来了,于是掀开被子坐起来,望着唐慎钰背,手攀上他的肩膀,柔声问:“大人,您没事吧?”   唐慎钰猛地转过身,心里很不服气,刚准备说再来时,春愿忽然手轻捂住他的口,温柔又担忧地望着他。   唐慎钰呆住了。   “您别说话。”春愿相当记仇,所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唐慎钰大怒,其实他现在基本清楚怎么了,可、可这时候的气氛,真的又尴尬又怪……唉,吃了没经验的亏啊。   他直接穿鞋起身,大步朝外走,冷冷道:“本官今儿喝多了,不太舒服,你洗一洗,早些睡!”   “是。”   春愿恭顺地点头,忙抻长脖子,老实巴交地补了句:“胡大夫看这方面很厉害的,要不要……”   “闭嘴!”唐慎钰脸色相当难看,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大人一走,春愿立马抓起被子蒙在脸上,放肆地无声嘲笑,让你剪我的脚趾头,让你吓唬我,让你护短欺负我!   出完气后,她平躺着,翘着二郎腿,闭眼轻哼小姐生前常唱的江南小调,冷笑数声,讥讽道,你不是说就出进门那么简单么?你不是说只有十个数么?   嗯,大人您还真是说话算话,在人门口撒了个野就跑了,哼,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0章 本官不会亏待了你   月光黯淡,疲累地照在窗纱上,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寒气便从犄角旮旯里挤进来了。   哪怕没到那步,春愿还是怕邪物沾身,会怀上,赶忙打了水清洗,之后又换了套被褥才睡,谁料失眠了,不止因为小腹的刀口疼得她痛不欲生,更因为对报仇的焦虑。   唐大人嘴特别紧,几乎什么都不和她透露,也不晓得他最后能做到哪步,会不会顾忌那什么朝廷命官程尚书的权势,就不敢动程冰姿?   那位漂亮的周侯爷举止也怪怪的,他腊月廿七那日到底在做什么?   唐大人明日要见马县令,想要干什么?   ……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及至天蒙蒙亮时,春愿才有了些许睡意,略眯了会儿就起来梳洗,等了一上午,也不见唐慎钰来寻她。   春愿实在是焦心,跟守护她的卫军薛绍祖软磨硬泡许久,才打听到点,原来唐慎钰和周予安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具体去哪儿,谁也不晓得。   晌午用罢饭、上好药后,困意总算来袭,春愿刚躺床上,还没来得及做梦,就被唐慎钰给摇醒,他让人带她去前头的花厅里等着,说过会儿有客来。   客?   马县令?   ……   天灰蒙蒙的,零星飘起了雪花,不过到底开春了,倒也没那么的冷。   花厅是三间屋打通的会客厅,右边耳室是小寝室,左边耳室勉强算是个书房,立架摆了几盆长叶墨兰,书架上除了经史注疏、章句外,多是些古董和名家字画,明朗的窗边还悬挂着个描金绘彩的鸟笼,里头关了只红冠白羽的鹦鹉,见了人就喊:   “大人吉祥!”   “步步高升!”   春愿今儿穿了身白缎面绣蓝色缠枝花的窄袖小袄,头发随意梳了个髻,旁的首饰全都没戴,只斜簪了支羊脂玉钗,虽说涂了厚厚的粉装病态,可还是压不住逐渐恢复过来的好气色。   她面上戴了纱,站在墙一般高的雕花围屏后往正厅里看,这花厅真真是富贵,所用桌、椅、几、榻皆是嵌了钿镙的金丝紫檀木,正中的顶子上悬挂了盏琉璃八珍彩穗灯,桌上摆着六槅攒盒,盒中是各色精致点心和果子。   地上铺了花开富贵的毯子,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威猛卫军,手里拿着长刀,一脸的煞气,而此间的主人马县令——马如晦,现正立在厅当中。   马县令年约四十,蓄了须,浓眉大眼,人长得倒挺斯文端方的,他穿着青色绣鹭鸶官服,戴了乌纱帽,背微弓着,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额头早都生起了冷汗,眼珠时不时地左右看,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春愿不禁冷笑,这位县令老爷素来是目无下尘的,很风雅,之前和小姐好的时候,心啊肝儿的宠着唤着,一旦厌倦了,薄情相就出来了,之前小姐不当心打翻了他珍爱的兰花,这人正喝茶,气得当即泼了小姐一脸的水,蹲下去“哭天抹泪”地营救他的花,骂小姐粗野笨拙,喝命小姐立马滚蛋,没得给他的兰花沾染了俗气,之后迷上了小戏子,隔三差五地去戏班子捧场听戏,这不,前不久给那戏子赎了身,收作姨娘。   “呸!”春愿小声啐了口,一股脑把耳室所有的兰花掐了,甚至连根带泥地拔.出来,直勾勾地瞪着一屏风之隔马县令,用口型骂:“我就拔了,不服你就进来打我呀,你来呀!”   就在此时,春愿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忙踮起脚尖,眯住眼从木屏风雕花缝隙中望去。   原来唐慎钰来了。   他今儿和往常全然不同,穿着大红缎底的御赐飞鱼服,头戴官帽,手里拿着象征身份的绣春刀,他本就生的高挺俊朗,如此装扮下更添了不少威严,眼神锐利得寒冬屋檐下的冰棱子,让人打心底里发寒。   紧随着唐慎钰进来的是周予安,他也穿上了官服,春愿虽说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生的极俊美,唇角永远勾着抹浅浅坏笑,给人种亦正亦邪的感觉。   那马县令一看见唐慎钰来了,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顿时跪下行礼,声音显然有些颤抖:“下、下官留芳县县令马如晦,叩拜镇抚使大人。”转而,他又朝周予安磕了个头:“叩拜侯爷。”   唐慎钰忙搀扶起马县令,笑道:“马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呢,快起来。”他看了眼周予安,重重拍着马县令的手,眉梢一挑:“本官和小侯爷近日在贵府叨扰,还请马大人莫要介意哪。”   马县令额边生出豆大的冷汗,顺着侧脸往下淌,连连躬身:“不敢,能接待大人和侯爷,是下官毕生的福气。”   唐慎钰噗嗤一笑:“小侯爷你瞧瞧,咱们马兄弟也忒客气了些,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说着,唐慎钰上下打量马县令,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声,竖起大拇指:“本官远在京城都听闻过马大人清廉爱民的美名,顺安府四十四县,属你留芳县政绩最佳,端的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你们府台大人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哪。”   马县令完全不晓得这位北镇抚司的阎王到底在打什么关子,他感觉自己就像只老鼠,落在了猫手里,人家不吃他,但却可劲儿的在逗他。   “您说笑了。”马县令紧张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下官才疏学浅……”   “嗳,马兄弟怎么又谦虚了。”唐慎钰环视了圈四周,笑道:“才疏学浅又怎会挣下这份家当,瞧瞧,一水儿的金丝紫檀的家具,本官一年的俸禄怕是都买不起您府里一张螺钿桌子吧,小侯爷,你家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没?”   周予安双臂环抱在胸前,掩唇笑:“我家里都是些祖上传下来的腐朽烂木头,哪比得上马大人家的,老太太屋子里倒是有几件沉水木的摆件,还是先帝赏赐的,远没这里的好。”   马县令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噗通声跪倒在地,头如蒜倒:“下官知罪,求大人开恩,求您了!”   “你看你,我又没说要治你的罪,你怕什么。”唐慎钰坐在上头的四方扶手椅上,端起碗清茶,浅喝了口,故意沉吟了片刻,笑道:“只是本官毕竟看见了,马如晦,你说该怎么办?”   马县令哆哆嗦嗦地用袖子擦汗,这会儿脑中一片空白,他早都听说过南北镇抚司的狠厉,衙门里过的几乎都是高官将相的重案要案,在他们手里升天的冤魂何止千百,这不,年前凭空冒出来位周侯爷,没几天就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命他封锁县城,尤其看守住程府,不许人外逃,他也曾想法设法地同周侯爷套近乎打听,可人家口风极紧,一个字都不说,料想大抵北镇抚司要查什么案子罢,本以为前两日解除了县城封锁,这事就过去了,没成想真正坐堂的主儿来了。   马县令呼吸急促,寻思着两位上官进来后也没发火,只是围绕着他这小外宅的摆设说事,莫不是……想到此,马县令强咧出个笑:“下官这个宅子原是小妾的陪嫁之物,不值几个钱,若、若二位大人喜欢,下官打扫干净了,双手奉上,充当您外出公干的下榻之所。”   唐慎钰俯身凑到马县令跟前,大手按上马县令的肩膀,笑得阴恻恻:“马如晦,你胆子可真不小哪,你知道贿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   马县令的脸唰地惨白,短暂怔住,猛地以头砸地,带着哭腔:“大人恕罪,求大人饶恕下官,下、下官这就回去辞官自裁……”   “看把你吓得,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唐慎钰莞尔浅笑,翘起二郎腿,懒懒地窝在椅子里,鞋尖对准马县令轻摇:“本官来留芳县,确实要办个小案子,放心,和你没关系。”   马县令总算松开了口气,过于紧张,竟有些尿急了,他狠狠憋住,卑懦地望向唐慎钰,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可是要下官出面办案?”   唐慎钰喝了口茶,悠悠道:“你倒是个聪明人,那你再猜猜,本官要你办什么案子?”   马县令双手伏地,大口地喘粗气,这半个月来,他是真的仔细寻思过,腊月廿七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欢喜楼的花魁娘子沈轻霜被程冰姿夫妇欺辱杀害,当晚,守城将兵就来报,有个蒙面大个子手里拿着京城北镇抚司的腰牌要求开城门放行,紧接着,周侯爷就出现了,命他封锁城门,着重监视看管程府。   马县令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可、可是和程家有关?”   唐慎钰莞尔:“很接近了,再猜。”   马县令心狂跳不止:“难不成……沈轻霜?”   “哈哈哈。”唐慎钰拊掌笑,扭头望向周予安:“我早说过老马是个聪明人,瞧,猜对了。”   周予安傲然地高昂起下巴,轻蔑道:“人倒不算笨,就看事做得称不称咱们的心了。”   唐慎钰正襟危坐起来,双眼危险眯住:“马大人,本官决心为横死的沈轻霜讨个公道,但碍于身份不好出面,这事交给你怎么样?”   马县令倒吸了口冷气:“下官早在年前就听见满城在传,说程府大小姐害了轻霜,下官绝不敢违逆大人,只怕大人您久居京都有所不知,那程冰姿来头不小,他父亲曾是顺安府的学政,门生故吏在高位者不少,他儿子程霖如今乃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内阁的辅臣,下官实在是害怕……”   唐慎钰没恼,脚踢了下紫檀木桌腿,笑道:“马大人胆子素来大,还会怕区区一个尚书?”说到这儿,唐慎钰想想起什么似的,故意问周予安:“小侯爷,你晓得咱们马大人家里有几口人不?”   周予安用袖子摩挲着他的刀,挑眉笑:“妻妾五人,子女三人,再加上老太太,满门九人。”   “你算错啦。”唐慎钰掰着手指头:“姑家、表家、舅家、叔家,再加上太太娘家,三族下来大概有一百一十六人。”   “大人你才算错了。”周予安纠正道:“马大人最宠爱的赵姨娘有条哈巴狗儿,而今也怀了崽子,这么算,满共有一百一十七口。”   唐慎钰故作惊呼:“怎么,狗也算人?”   周予安冷眼看着马县令吓得浑身瘫软在地,因太过紧张,哇地一口吐了,他掩住口鼻,狞笑:“既然要清算,狗自然也得折算进去,这才是阖家欢呢。”   “求大人饶恕!”马县令几尽晕厥,连连磕头:“下官愿为您马首是瞻。”   “这就对了嘛。”唐慎钰给周予安使了个眼色,命表弟搀扶起马如晦,再拿个坐墩来,笑道:“怕什么,不就是个区区户部尚书么,这些年本官手里又不是没过过尚书的命,也不怕马大人笑话,咱俩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程霖将来若要对付你,还得先问问我,再不济,我上头还站着恩师万首辅呢。”   “是。”马县令紧张地坐在紫檀木梅花坐墩上,极力往下拽衣裳,试图遮掩住地上的秽物,臊眉耷眼地问:“下官愚钝,求问大人,该如何办了这案子?”   唐慎钰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了口:“简单,沈轻霜不是马大人旧情人嘛,她被杨朝临夫妇所害,马大人心里气恨得紧,决定升堂,替她讨回个公道。”   马县令心里憋屈得紧,如此一来,唐大人把自己摘出去了,全都是他区区地方小县令挑头和程家对着干,不过事已至此,若是不一条道走到黑,怕是这阎王不会放过他满门。   “那个……”马县令一脸的难为,干笑道:“下官原本就是留芳县的父母官,怕是没法自己出面写状子告状。依、依下官愚见,既要开堂断案,那就得有原告、人证、物证、尸体等铁一般的诸多事实存在,一环一环衔接住,哪怕将来到了京城的三司那里,也不叫姓程的翻了案,有一件事不晓得大人知不知道,那程冰姿早在对付沈轻霜前,就从欢喜楼红妈妈那里抢走了她的身契,如若沈轻霜贱籍文书不在咱们这里,那么即便咱们缉捕了程冰姿,那位大小姐仍然能以惩处自家下人为由,拒不到案,甚至咱们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唐慎钰这下总算愿意正眼看马如晦,点头微笑:“马大人果然细心,将来本官可真要好好提拔下你。”   说着,唐慎钰拍了拍身侧矮几上放着的木匣子,冷冷道:“早在数日前,本官就命人将沈轻霜的贱籍身契拿到手,这点你不用担心,至于人证,有欢喜楼的芽奴、金香玉和商人吴童生夫妇,兔儿尾巴巷的胡大夫也曾见过濒死受伤的沈轻霜,亦可作为重要人证,而原告,本官认为欢喜楼的红妈妈比较合适,毕竟杨朝临夫妇在她的地头搞事杀人,她拿着尸体,带着人证去官府告状,马大人自然而然接手这宗人命官司。”   马县令心里佩服得紧,暗赞这位唐大人年纪轻轻的就能坐稳北镇抚司第一把交椅,果然厉害精明,看来此人是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后,这才宣他过来的。   “敢问大人……”马县令不敢直视唐慎钰,战战兢兢地问:“本案最重要的一物,沈轻霜的尸首在?”   话音刚落,只见周予安拍了拍手,抻着脖子朝外面喊:“把东西抬进来。”   不多时,从外头进来两个身强力健的卫军,他们抬着个担架,上头的尸体虽说盖着白布,但身形有起有伏,一看就是个女人。   屏风后头的春愿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惴惴不安地揣测:难道唐慎钰竟让人掘了小姐的坟?把小姐带回来了?   春愿紧紧攥住拳头,眼神逐渐冰冷起来,若是唐慎钰敢亵渎小姐的遗体,搅扰小姐的清静,她不会放过他!   春愿踮起脚尖看,只见周予安用帕子掩住口鼻走上前,蹲在那具女尸身侧,一把掀开白布,顿时,尸臭味就四散开来,弄得春愿都忍不住要发呕,她屏住呼吸看去,那女尸一看就是刚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头发和衣裳上全是土,面目已经难辨了,略丰满,惨白的脚上遍布尸斑,尸身有许多伤痕,明显生前被人虐待过,依稀能看出生前样貌不错,嘴角有颗小小的痣,好熟悉啊……   春愿呼吸一窒,是玉兰仙!她怎么死了!!谁害死的她!   这时,马县令亦凑上前去,仔细辨认了许久,脸色也不太好,眼里竟闪过抹不舍,轻声问:“这、这是沈轻霜?”他皱眉扫了眼女尸,目光锁在女尸平坦的小腹上,疑惑道:“不是说沈小姐被捅了一刀么,怎、怎地此女没受伤?”   周予安冷笑了声:“这还不简单。”说话间,他从靴筒里拔出把匕首,狠狠地朝女尸肚子扎去,也就在此时,那女尸忽然睁开了眼,双眼血红,直勾勾地往房顶上看,十分渗人。   “啊!”周予安惊恐地尖叫了声,瞬间瘫坐在地,双眼圆瞪,连连往后挪,“她活了,表哥,她怎么活了!”   唐慎钰倒是冷静,急忙上前踹了脚周予安的背,厉声叱道:“枉你在锦衣卫干了这么多年,尸体少说也见过几十具,难道不晓得人死后会出现坐起来和睁开眼的情况?别他妈的丢人了,快站起!”   周予安俊脸发白,捂住口鼻,稳住心神,起身站在一旁。   唐慎钰剜了眼他表弟,有意无意地朝木屏风这边看了下,笑着上前,按住马县令的肩膀:“尸体给你送来了,红妈妈那边,有劳马大人去跑动,本官手里有这婆娘买卖京中贵女的罪证,她不敢不听你的,接下来本官会让小侯爷暗中协助你,你就敞开了去干。”   马县令忙称是,心里腹诽,说是协助,怕是叫小侯爷监视他办差吧。   “还请大人放心,下官必不辱命,最迟两日后开衙门。”   唐慎钰点了点头,笑着问:“那大人准备怎么判呢?”   马县令想了想:“主犯杨朝临革除功名,即刻处以斩首之刑,就不必上报复审核查了,至于从犯程冰姿,判入狱十年。”   唐慎钰俊脸阴沉下来:“不行,重新判。”   马县令只觉得头顶像压了千斤巨石般,他咬咬牙:“程冰姿虽未动手,但亦为主谋,判、判腰斩,您看如何?”   唐慎钰满意一笑,从后面亲昵地环住马县令,笑着问:“呦,马大人究竟和这对夫妻有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判这么重?”   马县令悲怆苦笑:“他们谋害了下官情人,下官怀揣了私心,故而判处极刑。”   唐慎钰莞尔,轻拍了拍马县令的脸,下巴朝外努了努:“马大人现在可以离开了,好好做事,本官不会亏待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我真是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唐慎钰亲自将马县令送出去,又交代了些事后,便同周予安一道返回府邸。   天仍灰沉沉的,花荫小径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方才坐了许久,身上有些乏,唐慎钰徐步在曲折游廊里,活动着筋骨,心道这几日估摸着就能把事弄完,这回出来太久了,得赶紧带这位“公主”回京交差,否则上面再派下人来,就麻烦了。   他回头瞅了眼,发现予安这小子脸色有些难看,眸子低垂着,思绪不晓得飘什么地方了。   “想什么呢。”唐慎钰刻意放慢了脚步,嗔道:“看着点路,仔细摔倒。”   周予安回过神来,与他表哥并排走,笑道:“我在想方才花厅的事,马如晦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居然这么不经吓,竟给吐了,那会儿我搀扶了他一把,蹭到了臭味儿,等下回屋里得用胰子好好搓洗几遍。”   唐慎钰嗤笑:“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自己不也被那具女尸吓得惊慌失措。”   周予安打了个哆嗦,警惕地四下看了圈,愤愤道:“谁知道会忽然诈尸。”   “这是死不瞑目!”唐慎钰没有直接挑明,压着声训斥:“你这臭脾气真得改改了,回头暗中打问下女尸的来历,若是她有家人亲故,给补偿笔银子。”   “她那是活该!”周予安眸中尽是冰冷:“那晚她若是没给我胡乱吃药,我也不至于晕死过去,外头动静那样大,我肯定能听见,兴许还能阻止沈轻霜受伤,而今咱们兄弟也不至于为了讨好那小婊-子,就搞出这么桩官司。”   唐慎钰心里堵得慌,他当然不敢同表弟说明真相,深呼吸了口冷冽雪气,斜眼看向俊美斯文的予安,冷笑着问:“我听说你昨晚去找她了?”   “嗨!”周予安颇有些尴尬:“我这不是心里对她有点愧,便想着弥补弥补,把关系搞好些,谁知道这贱-人好大的谱,半点面子都不给我留,竟然呵斥让我滚!”周予安越说越气,“我堂堂定远侯纡尊降贵给她送宵夜,她不感恩戴德,还骂我。”   唐慎钰故意笑着问:“骂你什么了?”   周予安气道:“她骂我耳朵里塞了驴毛!”   唐慎钰噗嗤一笑,搂住他兄弟的肩:“我早都告诉过你,别招惹她,我看你这就是自取其辱。”   周予安甩开他表哥的手,愤愤道:“一个被无数男人玩弄过的破烂货罢了,祖坟冒了青烟才才有这般造化……”   “闭嘴!”唐慎钰喝断他表弟的话,颇严肃道:“予安,我认认真真地同你再说一遍,沈轻霜和玉兰仙之流不一样,人家打小也是念过书、知礼义,不幸遭奸人算计这才被迫流落烟花,可人家还是很自尊要强的,你不能欺负她。对了,这小妮子记仇得很,你可务必得谨言慎行,一个字都不要同她说,最好不要搭理她……”   周予安实在是烦唐慎钰和尚念经般的耳提面命,可这回他着实办砸了差事,不好意思顶嘴,便四下张望,试图躲过这唠叨,忽然,他瞧见前头不远处的凉亭人影攒动,正是南院那女人。   周予安手掩住唇篾笑,轻咳了声,下巴朝前努了努:“大哥,你瞧你那自尊要强的小姐在做什么?”   唐慎钰顺着予安的目光瞧去,火气顿时冒起来了,春愿这会儿坐在六角凉亭里的圆凳上,头发被寒风吹散了,溜下来缕,面上虽说有些许苍白病气,但这却给她平增添了种娇弱的美,左腿抻直了,右腿搁在空凳子上,裙子错落间,袒出截纤细的脚踝,她身子歪斜着,左胳膊撑在桌上,正在嗑瓜子,媚眼如丝,笑吟吟地同卫军薛绍祖说话。   薛绍祖正是二十啷当的大小伙,脸通红,压根不敢看,可又不敢离开,只能侧着身陪着,沉声求道:“外头冷,您身子弱……”   “哎呦!”春愿故意将瓜子皮丢向薛绍祖,娇滴滴道:“成日家待在屋里,有好几个人看守着我,跟坐牢子似的,难道不许我出来喘口气儿?”   薛绍祖面有难色:“可、可是大人交代过,待马县令一走,就叫小人送您回去,若是办砸了差事,大人定会狠狠责罚小人的,求小姐体恤。”   春愿可怜巴巴道:“我刚扭到脚了呀,你就不能容我歇歇?要不你抱我回去?”   薛绍祖脸瞬间涨红,连连摆手:“小、小人万不敢碰您的玉体。”   “你看你,怎么跟我说几句话就结巴了呢。”春愿手托腮,故意逗他:“哥哥,咱俩聊会儿呗,你偷偷告诉我,你有没有去青楼那个过?”女孩飞了个媚眼,暧昧地拍了拍手。   薛绍祖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磕磕巴巴道:“这、这…嗳呦…小人没有……”   “没有你结巴什么呀。”春愿歪着头,手指卷着头发玩儿:“你们场面上的爷们多少都去过,不说别的,我就撞见过你家唐大人和那位小侯爷去玩过,还要花十两银子买个小丫头的初-夜哩…哥哥你别不好意思呀,我晓得留芳县有个欢喜楼,里头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   薛绍祖忙拒绝:“小姐莫要捉弄小人了。”   “怎么是捉弄呢?”春愿笑道:“我是真诚的呀,这回唐大人和小侯爷来接我回京,我也不晓得怎么回报他们,便想着让他们放松下,哥哥你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儿的花魁不?有没有什么相熟的姐儿?”   就在此时,唐慎钰冷冽的声音徒然响起:“小姐既然好奇,何不直接问本官呢!”   春愿被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坐得端端正正,扭头望去,发现唐慎钰和周予安正站在游廊尽头的拱门边。   唐大人虽说笑得如沐春风,可眼里尽是阴鸷。   而那周予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面上尽是讥诮,装模作样地冲春愿颔首见礼,唤了声“燕小姐好”,手挡在唇边,轻声对唐慎钰说:“不愧是花魁,小弟今儿真是开眼界了。”   春愿虽听不见姓周的嘀咕了句什么,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她这次没有躲避,壮起胆子正面迎上周予安那张傲慢又轻蔑的脸,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蹲身道了个万福,莞尔浅笑:“侯爷又来给妾身送吃食哪,今儿倒是早,瞧您脚步虚浮,唇色发白,莫不是夜里受惊着凉了?莫不如让唐大人给您称两斤虎骨,炖汤喝了能壮胆益气。”   周予安听出这女人在挖苦他刚才被诈尸吓着的事,顿时恼了,可又碍着身份体面不好发作,对唐慎钰笑道:“我去盯老马做事,先走一步。”他狠狠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甩了下袖子离开了。   唐慎钰大步走过来,先给春愿见了个礼,冷眼扫向属下薛绍祖,冷冷叱道:“让你护个人都护不住,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说罢这话,他侧身让出条道,温声对春愿道:“外头冷,在下送小姐回房。”   到底昨晚发生了那事,春愿老觉得尴尬得很,她轻咳了声,笑着撒娇:“薛大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大人怎么就惩罚他了呢?”   唐慎钰笑得云淡风轻:“再加三十棍,”   春愿心底一阵恶寒,再不敢说话了。   她那会儿在花厅看见玉兰仙的尸体,发现周予安神色举止有异,专等着唐慎钰出去办事,便瞅了个机会,同看守她的几个卫军中最老实的薛绍祖单独聊几句,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没想到竟又被姓唐的撞见了。   春愿心里同薛绍祖说了几十遍抱歉,略拾掇了下桌子,捂着小腹,闷头朝小院走去,唐慎钰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路走过去,她发现才过去一夜,院中又多了几个面生的卫军,看着一头一脸的风尘,像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   还像之前那样,唐慎钰支开守护的卫军,跟着她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暖如春日,暖炉上坐着滚水。   春愿把外头穿的披风脱掉,忙沏了两杯热茶来,抬眼瞧去,唐慎钰自打避开外人后,脸就阴沉下来了,自顾自地洗罢手,坐在了圆凳上。   气氛忽然冷得吓人。   春愿抿了抿唇,双手将热茶捧了上去,试着找话茬,笑着奉承:“今日奴婢躲在屏风后头,把一切看得真真儿的,大人果真厉害,几句话就把马县令给制住了,而且您一点都不脏手,真是绝了!”   越说越激动,春愿乖巧地侍立在唐慎钰身侧,恨恨道:“倒是可惜了,只把杨朝临这活畜生斩首,应该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能解了我这口气!对了大人,什么是腰斩。”她手成刀状,在自己腰腹划拉了下,问:“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唐慎钰抿了口茶,点了点头:“大刀子把人拦腰砍断。”   春愿见唐慎钰好像也没生气,于是蹲在他腿边,仰头询问:“那大人准备事后准备将马县令怎样?”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孩的头发,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春愿想起往日的种种,心里就恨,殷切地望着男人:“当日小姐遇难,奴婢和吴童生夫妇四处奔走求救,可是马大人畏惧程家的权势,并没有管。”春愿强忍住痛苦,哽咽道:“人都有软弱害怕的时候,见死不救我可以理解,可他那晚上却把吴童生扣下了,阻挠我们想法子救人,这和帮凶有什么区别!今天他畏惧大人您的势力,封锁县城,替您办事,可将来万一您倒了呢?或者他遇上权势更大的人,反咬你一口呢?这种见风就倒的墙头草,总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这辈子翻不起身来!”   唐慎钰莞尔,俯身凑近女孩:“那阿愿想把马县令怎样呢?”   春愿拳头攥住,扫了圈屋内华贵的摆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留芳县短短几年的任期,就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这还是咱们明眼看见的,至于看不见的,怕是更多,若是继续放任这种人做官,百姓肯定被他敲骨吸髓了,莫不如撸掉他的官……”   唐慎钰笑笑,手捏住女孩的下巴:“是不是但凡负了沈轻霜的人,你都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   春愿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危险袭来,猛地,她记起方才凉亭发生的事,立马笑道:“不是的呀,阿愿只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若是马如晦是好官,大人想必也不会把他推出去对付程家,对吧?”   唐慎钰大手附上女孩的小脸,大拇指轻轻地揩她的睫毛,柔声问:“刚才花厅里搬来具女尸,忽然诈尸睁眼,把小侯爷吓了一大跳,你呢?被吓着了么?”   春愿只感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刚往后躲了下,就被他抓住胳膊:“是、是有点被吓到。”她强笑道:“还有点臭,死了很多天了吧。”   唐慎钰直勾勾地盯住女孩的眼,柔声问:“你觉得这具女尸眼熟不?”   春愿忙摇头:“都烂成那样了,我怎么认得呢?”她眨巴着眼,惊恐地咽了口唾沫,装作疑惑:“那她是谁呀?”   唐慎钰没言语,只是笑着盯着春愿。   春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差点就豁出去,冲他发脾气吼,老娘现在怀疑周予安当天可能嫖玉兰仙才误事的,否则你那晚为何把我支开?你手上的血哪儿来的!玉兰仙为什么死了?他看见玉兰仙慌什么!怎么,我还不能怀疑了!   当然,春愿还是忍住了,没敢说,从小荷包里掏出个布包,当着唐慎钰的面儿打开,原来是一堆瓜子仁,她双手捧着递过去,真诚地笑道:“大人这次替我家小姐报仇,我心里是千万般的感激,刚才在凉亭里手剥了瓜子仁,您吃吃,有焦糖和椒盐两种口味的,炒的可好吃了。”   唐慎钰一把将瓜子仁挥开,他揪住春愿的衣襟,生生将女孩拉到跟前,眼里杀意甚浓:“甭他妈的装糊涂,你是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特许你去花厅,完事后你不紧着回屋,在外头瞎转悠什么?昨晚上才跟你说了把不要瞎猜疑,今儿又犯!”   春愿吓得花容失色:“我、我没有啊。”   “闭嘴!”唐慎钰另一手捏住女孩的下颌,冷冷问:“昨晚我说,如果再犯错,会怎么你?”   春愿咽了口唾沫:“您、您会让我肚子多几个窟窿眼。”   “你知道就好。”唐慎钰猛地松开女孩,厌恶地将她掷远,下巴朝墙那边努了努:“去,贴墙站。”   春愿感觉小腹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到这种将报大仇的时候,她决计不敢惹唐慎钰,只能手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墙那边,正面贴着站好,她稍微扭头,用余光看起,发现唐慎钰已经起身,他左右扭头,活动筋骨,仓啷一声拔出绣春刀。   春愿大惊,瞬间转身,惊恐地望着他:“你、你真要杀了我?”   “贴墙站好!”唐慎钰厉声叱。   春愿浑身颤栗,纵使心里厌恨极了,也得咬牙听他的话,双手撑在墙上,她心狂跳不止,用余光看见他左手拿着刀,右手攥住刀鞘,一步步朝她走来,站定在她身后,忽然举起刀鞘,朝她的屁.股打下来。   “啊—”   春愿吃痛,不禁喊出声,   “不许叫!”唐慎钰怒喝。   春愿咬住袖子,不去看他,紧接着就听见阵破风之声,刀鞘落在她身上相应地发出闷响。   疼。   春愿的头随着刀鞘落下,而阵阵往墙上轻撞,她在心里数,一下、两下、三下……十下,他终于收手了。   唐慎钰将绣春刀收回鞘,斯条慢理地上下扫了眼阿愿,她身上穿的是缎面衣裳,不禁磕碰,已经破了,他高昂起下巴,故意笑着问:“疼么?”   春愿都不敢用手去触,疼,火-辣辣得疼,不仅疼,而且还很羞辱人,她觉得,这人这么折磨她,多少还带了点昨晚的恩怨,她抹去额上的冷汗,硬是忍住没掉泪,转身望向男人,摇了摇头,笑道:“大人生气,只管惩罚阿愿就是,不疼的。”   “这只是小惩。”唐慎钰抬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下次再不听话,就扒了衣裳双倍揍,记住了么?”   “记住了。”春愿乖顺地点头。   我真的记住了,狗-日-的,将来咱们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奔跑声,不多时,门外响起个男人声音:“大人,属下有事上报。”   唐慎钰剑眉微蹙,给春愿使了个眼色,春愿会意,忙整了整衣裳,背对着门坐到梳妆台边,刚坐下,臀及胫就传来密密麻麻如同针-刺般的痛感,她强忍住,拈起块胭脂棉,佯装补妆。   她透过镜子往后看,唐慎钰没事人般打开房门,一如既往地冷静自持,外头迎上来个年轻卫军,目不斜视地凑上前来,踮起脚尖,悄声在唐慎钰耳边说了番话。   唐慎钰面露微笑,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晓得了,下去吧。”   待那卫军走后,春愿这才敢转身,她刚准备张口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又忍住了,拿起篦子抿头发。   唐慎钰关上门,大步朝梳妆台这边走来,他立在春愿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委屈般般的。   唐慎钰手按住她的肩膀,笑道:“记不记得昨儿我同你讲,想让你见一面杨朝临,让他当你的试刀石,看你模仿沈轻霜模仿得像不像?”   “记得。”春愿忙看向男人。   “机会来了。”唐慎钰俯身凑近镜子,小指抹了下自己的眉毛,淡淡道:“最近杨朝临同他老婆一直闹别扭,他郁郁寡欢,偶去一家小酒馆买醉,今儿公婆俩又吵架了,他今晚兴许会去,你该去见见旧日情郎了。”   春愿眼神逐渐变冷,嫣然浅笑:“好呀,奴婢多谢大人给我这个机会,我真是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唐慎钰恼了,俊脸绯红一片(双更合一)   天刚擦黑,春愿就被唐慎钰秘密带出府邸了。   之前马县令解除了封禁,老百姓们也终于记起了他们今年没有过正月十五,没有闹花灯,夜市虽不及往年那般红火,也算热闹了。   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薄情杨郎攀上金枝,花魁沈氏命丧黄泉”的故事,如今也逐渐被人所淡忘,恰如那点燃的烟花,炸了,散了,黯淡了,无烟无息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围车慢悠悠行在太白街上,赶车的男人身穿玄色大氅,头戴灰鼠暖帽,脖子围着条风毛极好的狐皮脖套,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年纪样貌,不过那双眼却锐利得很,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时不时侧耳听车里的动静。   马车里挂了站琉璃吊灯,有些暗。   春愿懒懒地窝在软靠里,她脱去旧日的素服孝装,穿了件银红绣黑杜鹃的窄腰小袄,长长的松绿色拖泥裙,脚蹬内增厚底棉鞋,此时,她举着把贵妃镜,细细地描眉、画眼、点唇,嘴里哼着旧日小姐喜欢的江南小调:   “夏日里采莲呦,莲子莲子心里苦呦,河上游的哥哥,侬何时来娶妹妹呦。”   正唱着,马车忽然停了。   唐慎钰掀开帘子,“叽里咕噜唱什么呢。”当他看清春愿时,愣了片刻,她这会儿像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美人,朦朦胧胧远山眉,脸是盈盈秋水,眉眼是荡漾的小舟,美的像一幅画似的,明明看上去很天真,可笑的时候却有几分媚,让人不由得被她吸引。   春愿忙问:“大人,我这妆化的怎样呢?”   唐慎钰板着脸,淡淡说了句:“很一般。”他手伸过去,大拇指替她揩唇上的胭脂:“嘴太红了,俗气,容易招苍蝇。”   春愿不动声色地躲开,笑了笑,对着镜子看:“我不觉得呀,挺好看的。”   唐慎钰有些不满:“不过是见一次杨朝临,何必捯饬得这么艳丽,容易……”容易被苍蝇惦记上。   唐慎钰当然没说出心里话,他朝女孩招了招手:“阿愿,你过来瞧。”   春愿闻言,挪上前去坐到唐慎钰身边,眯住眼往外瞧,原来他们此时到了太白巷程府外头。   程家一如既往地富贵堂皇,正门口吊着大红串灯笼,府邸周围打扫的一尘不染,这会儿“热闹”得紧,台阶上站了个穿宝蓝色棉袍的大管事,派头极大,他周围站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健壮家奴,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台阶下的人。   台阶下看着像父子三人,年长的那位五十几岁,中等身量,看上去不像受苦穷的,穿着皮货,腰间悬挂玉佩,他跟前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通身的书卷气,都长得眉清目秀的,应该是两兄弟。   兄弟俩背着行李,搀扶着父亲,看着像从外地赶来似的。   “把程庸老儿叫出来!”中年男人手扶后腰,朝着程府破口大骂:“他女儿把我女儿害死了,一尸两命,现在就当没这事儿?程冰姿那贱-货恶事做尽,而今回家里风风光光嫁了个举人,依旧当着她的阔太太,可怜我女儿没的时候还不过二十岁,程冰姿,你给老子滚出来!”   程府的管事听见如此谩骂,不慌不忙地从发髻上拔下根金挖耳勺,悠闲的剔牙缝:“瞎嚷嚷什么呢,一天都闹了两回了,累不累,赶紧给爷麻溜儿滚蛋!”   这时,那个头稍高点的年轻后生挺身护在父亲前头:“说话客气些,程冰姿狡诈残忍,折在她手上的人命何止一条,你叫她出来,让她和我们父子三人当面对质。”   程家管事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凭你也配见我家大小姐!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年轻后生毫不畏惧地骂:“来呀,你有本事动我一下试试。”   程家管事冷哼了声,朝后打了个手势:“这年头还有主动找打的,给我上,往死里打!打到他们不敢来为止!”   说话间,从左右一拥而上七八个彪悍家奴,对着那三父子就开打,一时间叫骂声不绝如缕,招惹了不少路人观看,而那位替女儿讨公道的父亲到底上了年纪,被两个刁奴按在地上打,牙都打掉了两只,满头满脸的血……   春愿看得惊心胆颤,手竟不自觉按在了唐慎钰的肩膀上,急道:“真是岂有此理,程家人也太歹毒霸道了,这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大人,你快帮帮他们啊。”   唐慎钰没理会,挥了下马鞭,将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悠悠往前走。   “大人!”春愿急了,拳头砸了下车框。“你怎么都不管呢。”   唐慎钰勾唇浅笑:“若是本官事事都管,岂不是要忙死了。”他脸一沉,轻声喝命:“快坐进去,把纱蒙在脸上,别叫人看见你。”   春愿心里堵得慌,乖顺地坐了下去,她想起了腊月廿七那天,程家刁奴也就这般欺辱孤苦无依的小姐,嚣张至极。   “生气了?”唐慎钰笑着问。   “没。”春愿瞪着车帘子,悄悄冲他的背呸了口,强咧出个笑:“您教过阿愿的,闲事莫管。”   唐慎钰满意地嗯了声,忽然,他轻声问:“阿愿,你之前不是总好奇,本官那半个月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春愿顿时来了精神,靠近他:“我问过,可您都不说。”   “本官去了趟利州。”唐慎钰缓缓道:“先头你跟本官提过,你曾雇人去利州查过程冰姿的老底,等将你交托给老葛后,本官便快马加鞭,赶赴利州去核查,倒真叫本官查出点东西。程冰姿的前夫如今是利州运转使,名唤曹解安,五年前他在京中当差,我和此人倒是有两分淡薄交情。我去后暗中打听了番,曹解安有位二房夫人,姓石,是他亲表妹,石夫人在家里有老太太护着宠着,渐渐就有了西风压倒东风之势,平日里和程大娘子吃穿用度一样,甚至还掌了对牌钥匙。程冰姿悍妒,如何能忍?”   “然后呢?”春愿紧张地问。   唐慎钰冷笑了声:“程冰姿也是个聪明的,买通了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让那嬷嬷成日家在老太太跟前点眼药,说二夫人八字太硬,妨着曹大人,而且肚子里怀的这个是女孩,得找会法术的道婆扶运开解,老太太耳根子软,看着家里一屋夫人孙女,心里着急得很,就听了道婆的话,给她外甥女喝符水和偏方。因为是姨妈安排的,石氏也不起疑,一顿不落地吃,结果十月怀胎诞下个非男非女的天残孩子,而石氏逆产横生,血崩而亡,那孩子没几日也死了。”   春愿听得心惊肉跳:“那道婆是程冰姿安排的罢。”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原本这事全栽在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哭天抹泪地说她糊涂,害死了亲外甥女和孙子,竟一病不起。方才你看见的那中年男人,就是二夫人的父亲--石老爷,石老爷是个聪明人,察觉到这事里透着邪性,便抱着死孩子去找仵作,查出来孩子胎里就中了毒,他又顺藤摸瓜,查找到那道婆,几番逼问下,这才把程冰姿这个主谋揪出来。因着这次害死的是自己的亲表妹,曹大人再也无法睁一只闭一只眼了,铁了心要程冰姿的命,可中间程庸父子匆匆赶来,把这事又给按下去了,曹大人纵使再恨,也不敢拿身家前程做赌,退了一步,休了恶妇。”   春愿叹了口气:“那位石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哪。”   唐慎钰笑笑:“这次本官找到曹解安,直接说明来意,要求他配合本官解决了程冰姿,届时利州和顺安府两地诸多证据,哪怕扳不到程尚书,想必到时候也能治他一个包庇之罪,意料之中,曹大人顾虑太多,没敢做,婉拒了本官。”   春愿急道:“然后呢?”   唐慎钰耸耸肩:“然后本官就回来了呀。”   春愿撇撇嘴,忽然疑惑地问:“那石家父子怎么忽然来寻仇了?是您找的他们么?”   唐慎钰神秘一笑:“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忿杀人凶手过得如此舒坦,想来就来喽。”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唐慎钰隔着车帘,手肘轻捅了下春愿,压低了声音:“到地儿了。”   春愿闻言,忙将车帘掀开条小缝,极目望去,此时马车正停在一处偏僻的街巷,四下里黑黢黢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最远处的小酒馆亮着灯。   酒馆大门敞开着,并无客人,也没有店小二,只有个中年掌柜站在柜台后头翻账本,似乎察觉到外头来了人,那掌柜的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掏出支白蜡烛,点好后拿手里凭空晃了晃,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那掌柜的是您的人?”春愿悄声问。   唐慎钰嗯了声,半个身子坐进了车里,熟稔地轻抚着春愿的头发,沉声道:“本官早都派人监视程府一家了,小姐去世后,杨朝临郁郁寡欢,也不晓得是不是埋怨报复他老婆,竟暗中和他老婆的表妹勾兑在一起,这不,表妹有了,夫妻俩又开始闹腾,程老爷子知道自家闺女不生养,再者这回闺女杀了女婿有婚约的情人,便有意让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给杨朝临当妾。”   春愿胃里真真发呕,自小姐去世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那个程府的表妹怎么可能这么快怀上,可见俩人早都通.奸了,杨朝临真真是算计到家了,贵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了齐人之福。   唐慎钰眉头蹙起,道:“这两日,杨朝临总喜欢偷摸在这里饮酒,便事先花重金把这地儿包下来,掌柜的一家让我支使回乡下了,现在柜台后头那位是本官下属,非常可信。方才本官让手下往杨朝临酒里添了点药,之后他会出现酒醉的状态,届时你就进去找他。”   “好。”春愿心忽然跳得很快,郑重地答应。   “记得本官同你说过沈轻霜如果活着,是什么状态?”唐慎钰盯着女孩,问。   春愿想了想:“小姐耳根子软,再面对那畜生,肯定会恨,但最后还是会心软原谅。”   “对。”唐慎钰用大拇指把春愿唇上的艳红胭脂揩干净:“今晚只是将杨朝临当成磨刀石,只要他都分不清,那么就说明你假扮沈轻霜是成功的,记住,杨朝临的案子还没开,这人暂不能死。”   春愿乖顺地笑道:“您放心吧,奴婢心里有数的。”   唐慎钰直勾勾地盯着女孩:“最好是这样,若是这回你再揣着明白装糊涂,犯了本官的忌讳,决不轻饶!”   春愿竖起三根指头发誓:“若阿愿再犯错,就是小狗!”   唐慎钰忍俊不禁,轻咳了声,又板起脸,动手给春愿整理衣襟:“虽说本官会在暗中护着你,但你也警醒着点,务必把篱笆扎紧了,别让什么野狗钻进来,占了你便宜。”   春愿揶揄道:“这大人放心好了,篱笆比那城墙都稳固,您这样龙精虎猛的强人尚且钻不进,更何况旁人。”   唐慎钰恼了,俊脸绯红一片,气得弹了下春愿的额头:“粗俗!”   春愿气呼呼地揉着头,撇撇嘴,十分不解:“好端端怎么生气了呢,我明明在夸您呢。”   ……   雪后的月亮是清冷的,天上只有几颗懒惰的星子。   小酒馆濒临内河,一入夜后,湿冷寒气便层层叠叠的泛上来。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臂,孤身走入酒馆,方才那位“掌柜的”已经出去守着了,也就是说,这里现在只有她、杨朝临和唐慎钰。   春愿整了整钗环,径直朝最里头那个小包间走去,她站在门口,并未立马进去,而是先轻轻把门推开条缝,朝里瞧去,小包间不甚大,止一桌三椅,两面墙上挂着花草木雕,地上摆着只燃得正旺的火盆,大窗子洞开着,风雪气不住地往里灌,把炭火吹得忽明忽暗。   此时,杨朝临穿着月白色厚披风,背对着门而坐,桌上两碟下酒小菜,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只酒壶,他头发被风吹得稍有些凌乱,怔怔地望着窗外,时不时发出长吁短叹。   春愿冷笑了声。   她就这般盯着杨朝临,盯着这个自负的、心高气傲的、虚伪的、阴狠的、虚荣的男人,不知不觉,她的身子开始发抖、发冷,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杀心一动,便再难遏制。   杨朝临啊,我好不容易有了家、有了亲人,被你毁了,你让我又变成了孤儿。   这时,隔壁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春愿扭头看去,发现唐慎钰探出半个身子,沉着脸,下巴朝里努了努,示意她赶紧行动。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毅然决然地用力推开了门。   “我不是说了,不许来打搅我么!”杨朝临语气颇有些厌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并未回头。   春愿勾唇狞笑,反手将门关上,她望着男人背影,学着小姐的腔调,娇声唤:“朝临哥,是我呀。”   果然,杨朝临身子猛地一震,立马扭头,待看见春愿,杨朝临那张俊脸顺便变得扭曲,眼里尽是惊恐,吓得厉声尖叫“鬼啊”,居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忙不迭地爬起,立马要从窗子上逃跑。   春愿越看这人越恶心,不屑地冷笑,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   她才不会放他逃,疾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杨朝临的胳膊,温声道:“朝临哥,你不认得轻霜了?”   杨朝临奋力地挣扎,紧紧闭住眼,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轻霜哪,不是我害得你,是她,你要报仇就去找她。”   春愿翻了个白眼,用嘴型骂了句孬种,她温柔地摩挲着男人的背:“我不是鬼,我根本就没死,真的,不信你转过身看看我,摸摸我,我身上是热的。”   杨朝临还是挥舞着胳膊挣扎,他仿佛发现这“女鬼”对他没有恶意,慢慢地平缓下来,试探着睁开眼,当看见眼前人时,瞬间倒吸了口冷气,一把抓住春愿的双臂,又哭又笑:“轻霜,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忽地,杨朝临眯住眼,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美人,猛地推开她,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春愿心里一咯噔,果然这畜生极熟悉小姐,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我就是轻霜啊。”春愿可怜巴巴地望着杨朝临,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燕、杨两家人当年从南直隶相互搀扶着逃到了顺安府,你忘了?后头我被红妈妈诱骗进了欢喜楼,你为了把我救出火坑,偷偷带我逃来着,谁知道没跑多远,就被那老虔婆的龟奴抓住了。”说着,春愿弯腰,摸向男人的右腿:“当时他们打断了你的腿,平日里和常人无异,但你若是走快些,就一瘸一拐的。”   杨朝临显然困惑了,他尽量往后挪,避开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仔细地盯住女人的脸看,蹙眉摇头:“你绝不是轻霜,倒有几分春愿那蹄子的眉眼,声音也像春愿,你到底是谁!”   春愿头皮阵阵发麻,紧张得口舌干燥,她索性豁出去了,伸手扯开衣带,将那件窄腰银红小袄褪下,再褪下藕色中衣,最后脱得只剩下牡丹花瓣抹胸,她手指轻划过心口,挑眉一笑:“愿愿有我这般大?”   继而,她侧过身,将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拨到前面,背对着杨朝临,让他看她左肩膀上的梅花刺青,含泪哭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年我身不由己,进了那脏地界儿,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便找人刺了这朵梅花,当时你也在跟前,怎么,如今有了妻子,竟忘记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这番话说的杨朝临热泪盈眶,他走上前,立在女人身后,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轻轻按在她肩头的梅花刺青上,她身子是热的,不是鬼,是人,转而,他目光下垂,看见她腰上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小腹靠肚脐那儿隐隐渗出血。   年前痛苦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袭来,那日他错手捅了轻霜,就是这个位置,而冰姿将她带回去后,又、又给她灌了虎狼药,后来有个俊朗的年轻男人夜闯程府救走了她,很快就传出那人带她接连看了四个大夫,可她最后不治身亡的消息。   事后,他同胡大夫等人打探过,都说轻霜油尽灯枯了……   杨朝临不管眼前的到底是人是鬼,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哭,将这些日子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胡大夫他们说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霜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   春愿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倒他妈得深情了。   同时,她心里再一次敬服唐慎钰,真的心细如发,若不是事先给她刺青和制造小腹刀伤,肯定骗不过杨朝临。   “留芳县的大夫都是草包,他们在胡说八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杨朝临猛地将女人掰正,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女人的脸,从狐疑、逐渐变成惊喜,再到惊艳,“你、你怎么变得这么美了,和以前像,但又很不像,比以前要好看好多。”   春愿早都准备了一套说辞,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声音含着哀怨:“孩子掉了,都瘦脱形了,肯定得变样儿。”   “也是、也是。”杨朝临恍然,柔声道:“夜里风大,仔细着凉了。”他接连不断地问:“霜儿,你这些日子到底去哪儿了?那晚是谁救走你的?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是哪位神医医好你的?春愿呢?那蹄子素来和你形影不离的,怎么不在跟前伺候着你?”   春愿并不打算回答。   她望着杨朝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情绪逐渐失控,恨道:“杨朝临,我倒要问问你,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那样伤害我!真的,你知道我的,旁人再怎么羞辱我、轻贱我,我都不在乎,这世上我只在乎你,我以为你是好的,可你、你居然……”   春愿痛哭出声,颓然坐到椅子上。   “对不起。”杨朝临噗通一声跪下了,他跪在女人腿边,泪流满面:“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存心伤你的,当时我被程冰姿逼到那份儿上了,我、我原打算在你胳膊划一下,把那疯婆子应付过去就行,咱俩一没身份、二没背景,若是把那婆娘逼急了,一个都跑不了,我以前就跟你发过誓,等我考中后做了官,就不怕她了,而且这次我也真的打算偷偷带你去京城的呀,谁承想发生这样的事。”   春愿垂眸,冷冷地看着男人的头顶。   这番话可真动听哪,若是换做小姐,估计真被你打动了。   春愿只感觉胃里一阵阵泛酸水,恶心得要命,她轻抚着杨朝临凌乱的发丝,哽咽着问:“当真?”   “自然是真的!”杨朝临仰头,诚挚地望着女人。   “快起来,地上凉。”春愿忙扶起男人,让他坐在椅子上。   她学着小姐过去那样,温顺地侧坐在杨朝临腿面,身子倚靠在他身上,小声啜泣着:“知不知道,我当时都恨透你了。”   “我知道。”杨朝临亦哭着,解开自己的棉袍,包裹住女人,摩挲着她的背:“你瘦了好多,欸,都是我的错。”男人深叹了口气,目光下垂,忽然被女人胳膊上一粒圆圆的小红点吸引了,疑惑地问:“霜儿,你手臂上那是什么?”   春愿倒吸了口冷静,遭了。   她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起身,正面坐到杨朝临腿上,这样便贴得更近,下巴很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环抱住他,很自然地将守宫砂遮过去,她啜泣着,拳头狠狠打了几下男人,气恨道:“你说你想我,我不信!”   “真的!”杨朝临深情地吻着女人的肩膀、脖子,悔恨道:“自从那事后,我夜夜难眠,几乎天天买醉,那疯婆子见我这般沉沦,又开始发癫,不晓得同我吵了多少次,前儿我俩差点打起来,真的,我都想买砒.霜,这两日找机会毒死那贱人,给你和咱们的孩子报仇!”   “我还是不信。”春愿轻哼了声。   “那要怎样你才信呢。”杨朝临紧紧抱住女人的腰,又不敢用劲儿,生怕弄疼了她。   “嗯……”春愿一脸的无辜,她抬手,从发髻拔下金簪,簪子尖轻抵在他的背,慢慢地往上划,划到他脖颈有经脉的地方停下,莞尔:“除非呀,你把她还给我,我就信你,我送你见她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六千八百字的双更合一! 第33章 你知道惹翻我什么下场   “把什么还给你?”   杨朝临轻声呢喃,他一遍遍地吻着女人的脖颈,贪恋着这失而复得的感情,他甚至哭了:“轻霜,再也别离开我了。”   “好。”春愿温柔地答应杨朝临。   往日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小姐知道他喜欢加了蜂蜜的蒙顶石花茶,总要亲口尝尝浓淡,才端给他;   那年他发了举人,小姐高兴得整晚睡不着,次日一早就在悦然居定了桌席面,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去了后才发现,他在家里招待一波又一波的达官贵人,与同窗好友把酒言欢,小姐只是想去他家坐坐,没想到在后门正巧遇见他妹妹杨平安。   犹记得杨平安双手抓住小姐的手,哭着说,这些年要是没有嫂子,哥哥怕也不会得这样的富贵,只是今儿来道贺的人非富即贵,若是有嫂子旧日老相识,我和哥哥倒没什么,就怕嫂子脸上尴尬,等席面散了后,我叫丫头去欢喜楼知会你,咱们一家子再热热闹闹地喝一场,嫂子,可千万别多心。   小姐强颜欢笑,忙说:嗨,这有什么的,妹妹你顾虑的很对。   回去后,小姐难过得痛哭,有些心寒,可很快杨朝临就找来了,说他听了这事,狠狠把他妹子骂了通,这臭丫头真不懂事,气得他连晚饭都没叫吃,就把妹妹夫妇撵回去了。   小姐听后,又一次被他哄骗打动了,又一次原谅他了。   这样的事,四年多来发生了许许多多,而至这次,小姐被他害得把命送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畜生那天说的话有多薄情;   永远忘不了小姐浑身是血;   永远忘不了,小姐死在了她怀里。   春愿轻抚着杨朝临的头发,听着他一遍遍忏悔、示爱、倾诉思念……她笑着点头应承,眼神冰冷,手紧紧攥住金簪,盘算着太阳穴和脖子哪处更致命,最后选择了后者。   春愿咬紧牙关,朝杨朝临的脖子扎去,就在此时,只听一阵破风之声响起,她的手顿时剧痛,不由得松开,金簪子瞬间掉到地上。   春愿立马看去,发现方才打到她手的是颗银锭子,再一抬眼,发现唐大人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站在了门口,他阴沉着脸,那双冷冽的眼死死地盯着她,显然是生气了。   “什么声儿啊?”杨朝临酒醺醺的,闻声立马要扭转头去看。   而唐慎钰极快,一个健步冲进来,手成刀状,直接砍向杨朝临的脖颈,几乎是眨眼间,杨朝临就软软朝地倒下,将坐在他腿上的春愿也带着倒下。   春愿右胳膊着地,而两个人的重使得她摔得蛮狠,小腹将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那种痛感就像被淋了滚烫的油似的,瞬间被炸焦炸透,她往前看,杨朝临已然昏厥了,白皙的脸此时红彤彤的,眼睛缝里含着泪,唇周布满酒渍和涎水。   恶心。   春愿一把推开这死猪一样的男人,挣扎往前爬,她右手方才被打,疼得不能握,左手抓住那根金簪,再次朝杨朝临的脖子刺去,哪知就快要刺到时,她的胳膊忽然被唐慎钰抓住,这男人猛地将她拽起来。   “做什么你!”唐慎钰压声叱了声,一瞧,她犹豫方才动作太大,抹胸早都滑落到小腹,伤口渗血了,染红了藕色小衣,而她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小脸狰狞得很,丝毫没有过去的怯懦卑微,倒像个杀手。   “放开!”春愿毫不畏惧地迎上唐慎钰的眼,咬牙切齿道:“我叫你放开,听见没!”见他不松手,春愿心一横,对这个碍眼的狗官连踢带打,甚至咬了口他的手,“我要报仇,放开听见没,我要杀了这畜生,他杀了她,我要报仇!”   唐慎钰知道春愿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上手打晕她,迅速拾起女孩掉落在地的衣裳,给她套身上,忙将春愿抱出了包间,他压声把外头巡守的卫军喊进来,随之,把春愿抱进了隔壁狭窄的包间,他坐到椅子上,闷不做声地给女孩穿衣,并揉她的后颈,让她能好受些。   而这时,春愿也缓缓转醒,迷迷糊糊间,她发现自己此时坐在大人怀里,大人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怎么了?”春愿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记起方才的事,又要挣扎着起身,虚弱地哭:“我要去……”   “你还想去哪儿!”唐慎钰压着声喝,他警惕地左右瞅了眼,手指向一墙之隔的隔壁,“行,本官许你过去报仇,可我也明白告诉你,一旦你走出这间屋子,咱们之间所有协议作废,我不会对付程冰姿,而你也会因为杀人被即刻逮捕,我非但不会救你,甚至还会先官府一步暗杀了你,免得你泄密。”   “你威胁我啊。”春愿推开男人,踉跄着往后退,“我可不怕死。”   说着,春愿从发髻上拔下另一枚尖锐的金簪,愤怒地往外冲,到门口的时候戛然停下,只杀一个杨朝临怎么够,还有程冰姿、红妈妈、马县令、芽奴,以及那些看热闹、扒小姐衣裳的刁奴!   “怎么不走了?”唐慎钰心里已经晓得她转过这个弯了,他唇角浮起抹浅笑,双臂环抱在胸前,冷漠地苛责:“这点忍耐都没有,以后还能成什么气候,没用的东西!赶紧滚,与其本官将来被你这没用的东西所累,倒不如趁早解决掉,也省了许多麻烦。”   春愿泪如雨下,身子不自觉地前后微微摇晃,蓦地,她看见那个卫军假扮的“掌柜”从外头进来了,急忙关上了包间的门,并且将门栓插好,她低头挪到唐慎钰跟前,深呼吸了口气回缓情绪,跪到他腿边,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大人,我方才冲动了,求您一定要原谅我。”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他故意不搭理她,起身走到木墙那边,将墙上悬挂着的木雕搬开,顿时露出两个指头般的小洞,微光顿时从隔壁透了过来。   “咳咳!”唐慎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人高,只能蹲下腿,弯下腰,透过其中一个小洞往里看,同时抬手,冲身后的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手撑着地站起来,疾步走过去,点起脚尖,在另一个小洞往里看,木墙的另一头,就是方才她待的那个小包间,杨朝临像条狗似的躺在地上,一条腿搭在木凳子上,鼻子磕破了,都流了血。   而此时,从外头进来个年近四十的男子,长方脸,貌不惊人的,穿着粗布棉袄,外头套一件不怎么起眼的铜钱纹缎面褂子,完全看不出是心狠手辣的北镇抚司卫军,倒真像个俗气的酒馆掌柜,他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举着油灯四处检查了几遍,从桌子底下捡起只珍珠耳环。   春愿倒吸了口气,立马摸向自己的双耳,果然少了一只。   她心虚地扭头望向唐慎钰,而大人这会儿也转   过头看她,冷着脸,悄声说:“学着点。”   春愿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再次抻长脖子往里看。   这时,掌柜的像验尸般,从头到脚检查了变杨朝临,在那畜生身上捡走几根长头发,作罢这些事后,掌柜的脸立马从严肃到恭维,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打开后在杨朝临鼻子下晃了晃,他从身后搀扶起杨朝临,手法娴熟的给杨朝临揉后颈,连声唤:“官人,醒醒哪。”   没多久,杨朝临口里发出痛苦的吟声,幽幽睁开眼,许是嫌油灯刺眼,他手挡在面前,缓了缓后,猛地坐起来,左右乱看:“轻霜!轻霜你在哪儿!”   掌柜的一脸疑惑:“官人你在找谁?”   杨朝临一把抓住掌柜的胳膊,焦急地问:“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人呢?她去哪儿了?”   掌柜的越发迷惑了,眼里尽是惊恐:“小店就官人一位客人,没见再来谁呀。”   “胡扯!”杨朝临愤怒推开掌柜的,爬到桌子那边,掀起长桌布,往底下看,着急地呼唤:“轻霜,你去哪儿了?别躲了好不好!”他连爬带滚地跑到掌柜的那儿,显然是急了,从怀里摸出几颗散碎银子,擩进掌柜的手里:“你让她出来,我给你银子,我很有钱,你快把她找出来啊!”   掌柜的忙往开推银子,为难道:“官人有赏钱自然好,可这儿真没来什么女人啊。”   “你胡说!”杨朝临眼睛通红:“刚才我还抱她来着!”   掌柜的打了个哆嗦,眼珠左右看,手遮在口边,悄声问:“莫不是官人遇到脏东西了?”   杨朝临顿时愣住。   掌柜的咽了口唾沫:“老人家总说,每逢过年、上元、中秋、中元这样的大节,鬼门关就会打开,阎王许那些鬼魂回来探望家人,有些厉鬼趁着这时节,也偷溜出来找害他们的人索命哩。”   掌柜的“吓”的嘴唇都抖了,直往杨朝临身上靠,鬼鬼祟祟地左右乱看:“怨不得方才我感觉阴风直往脚脖子里钻,原来这么回事,哎呦,官人,那会儿我在外头算账,听见你里头又哭又笑的,还当你不高兴,没敢进来打搅。就刚才,我听见咚地一声响,连忙往里跑,果然发现您栽倒在地上,您到底看见什么了?轻霜是谁?是您的妻子么?”   “不不不。”   杨朝临的脸早都吓白了,他忙从袖中掏出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掌柜的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恐地四下里看,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我、我喝多了,你快送我回府。”   掌柜的股作为难:“这么晚了……”   杨朝临浑身搜刮银子,索性将钱袋子都给掌柜的:“够了没?”   “够够够。”掌柜的将银子揣进怀里,笑道:“您先到门口等会儿,我去后院把骡子车套起来。”   杨朝临拽住掌柜的袖子:“我跟你一块去。”   ……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整间小酒馆就彻底地恢复了安静。   暗,很暗,全店只点了盏豆油小灯,所有的痛苦与欲望同时在暗处悄悄滋生。   春愿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偷摸往后挪,做错事般低下头,默默将自己的抹胸和小袄往齐整穿,她偷摸朝唐慎钰瞅去,此时,他双手背后,端铮铮面对木墙而立,脸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让人不晓得他到底是怒还是喜。   今晚她差点办砸了差事,他肯定是恼了,依照这人的性子,定要罚她的!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唐慎钰忽然冷冷说了声:“走。”   “啊?”春愿吓得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挪,浑身写满了抗拒。   唐慎钰也不客气,直接拽住春愿的胳膊,将女孩往外拉,惜字如金:“很晚了,回府。”   “能不能别回去。”春愿双膝微曲,稳扎在原地,回去后就落进了他手心,肯定会被他折磨的,“我、我……”春愿瞎找借口,都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我饿了,想去夜市吃馄饨,大人您饿不?对了,每年上元节前后西街都有花灯会,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别让我说第二遍。”唐慎钰钳制女孩的手多使了几分力,果然,她吃痛,身子像鹌鹑似的蜷缩起来。   唐慎钰毫不留情地拖拽着春愿往外走,冷漠道:“今晚的寅时三刻至辰时轮到我值夜,我会来找你,不许关门,等着!”   ……   寅时   夜已深沉,整个宅院都陷入一种黑寂的鬼魅中,偶有两个巡守的卫军打着灯笼牵着獒犬,穿梭在游廊和花荫小径中,忽然打南边吹来阵冷风,吹过来抹薄似纱的黑云,遮挡住明月。   屋子里暖和得很,浴桶里的水还未彻底凉掉,烛台上栽着的红烛燃了一大半。   如此深夜,春愿并未换寝衣,穿着素色窄腰小袄和长裙,方才擦洗过,头发全湿着,用檀木簪松松地挽住,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戴孝,就只能簪小米珠穿成的杜鹃花钗,以作慰藉。   今晚上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她就能要了杨朝临的狗命!   “小姐,你别急。”春愿冲北边方向鞠了三躬,柔声道:“我晓得你喜欢他,你再等等,我马上就送他来见你。”   蓦地,春愿想起了唐慎钰,她今晚上冲动了,这狗官脸难看得要死,也不晓得今晚得怎么折磨她。   女孩惴惴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疾走几步过去,插上门,又抱了几个白瓷瓶子,一溜儿摆在窗台跟前,心想着,若是姓唐的再翻窗进来,瓷瓶摔到地上,应该会有巡夜的卫军闯进来查看吧,那她兴许就能逃过这劫。   心越跳越快,春愿手心都冒汗了。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窣动静,很快,有人在外头轻轻推门。   春愿吓得手捂住心口,头忙转向窗子那边,等着唐慎钰翻窗。   谁知,他没走,指结轻轻叩了三下门,沉声道:   “我晓得你没睡,开门。”   春愿害怕得头皮发麻,连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想开。   这时,唐慎钰又说:“你知道惹翻我什么下场,我数三声,一、二……”   春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忙拔掉门栓,哗啦声打开门,掀开厚重的毡帘,果然瞧见唐慎钰负手立在门槛外。   他穿着身很沉稳的深紫色团花纹棉袍,外头是一件紫貂皮领的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还是那般的俊朗清冷,就是太过克制禁欲,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大、大人。”春愿强咧出个笑,蹲身见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被唐慎钰推进屋里。   春愿没站稳,连退了数步。   唐慎钰进来后立马反锁上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为什么锁门?”   春愿心慌极了,温声笑道:“那会儿在擦洗,这地儿都是男人,万一冷不丁闯进来一个不知死活的,可不得臊死我。”   唐慎钰当然晓得她在撒谎,斜眼朝窗子那边瞥去,又问:“那又为何在窗台上摆瓷瓶,防贼还是防本官?”   “您误会啦!”春愿急忙沏了杯热腾腾的龙井茶,双手捧了上去,天真无邪地笑道:“我是看您之前往上头摆瓷瓶,也不晓得您这是要干啥,寻思来寻思去,总也想不通,于是学一学您,揣摩揣摩。”   “是么。”   唐慎钰并未接茶,他径直往屋里走,将绣春刀咚地声按在圆桌上。   春愿的心同时也咯噔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极力思考待会儿该怎么应付他。   她小心翼翼地将热茶搁在长刀边上,两手交叠在小腹前,乖顺地低头站在男人面前,美眸忽然就泛红了,鼻头发酸,率先承认错误:“对不起啊大人,今晚是阿愿冲动了,差点误了事。”   春愿半蹲在男人腿边,仰头望着他,一脸的哀伤:“阿愿不敢奢求您原谅,但求您尝试着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我活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报仇,看见仇人近在眼前,我怎么能不恨!”   说着,春愿胳膊搁在男人腿上,主动拿起他的右手,稍微将袖子往起卷了些,果然看见他靠近腕骨处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甚至还见了血丝。   春愿一脸的悔恨,用掌根给他揉,不动声色地奉承:“后头您把我给骂醒了,那对贼夫妇迟早会死,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而且我认为您说得极对,要是连这点气都忍不下去,将来还怎么去京城帮您做大事呢。”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嘲弄的笑,抽回自己的手,不让女孩碰,俯身凑近她,手覆上她的侧脸,大拇指轻轻地揩她的唇:“本官才发现,阿愿还有个优点哪,说起谎话,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说话间,唐慎钰手又抬起,摩挲着她仍湿着的头发,笑着问:“听说你今晚让底下人送了三趟热水?”   春愿眼里闪过抹厌恶:“被杨朝临抱过,觉得恶心,擦来擦去都觉得有他的味儿。”   “哦。”唐慎钰了然地点点头,笑着问:“既然洗擦了几遍,怎么不换寝衣?大半夜的还穿着常服?”   果然来了。   春愿低下头,压根不敢看唐慎钰。   唐慎钰斯条慢理地解开披风,随手扔到木屏风上,他端起茶喝了口,冷不丁问:“今儿本官说什么来着?说是再犯错,要怎么着?”   “打板子。”春愿抿住唇。   “打几下?”唐慎钰垂眸,冷漠地看她。   “双倍。”春愿感觉浑身都疼了,低头怯懦道:“二十下。”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手按在绣春刀上:“还有呢?”   春愿耳根子瞬间烫了起来,手攥住裙子:“还有、还有……”她难以启齿,“脱了裙子打。”   “那你还等什么。”唐慎钰下巴朝墙那边努了努,语气中有不可违抗之势。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明儿你给我抓点避子药   春愿不想过去,可心里明白得很,唐慎钰说一不二,心硬得要命,从没有过怜花惜玉的时候,她晓得这遭躲不过了,于是站起后,将圆桌上两根正燃着的蜡烛吹灭了一根,屋里顿时黯淡了下来。   她闷头走去墙那边,背对着唐慎钰,牙关紧咬,将窄腰小袄和裙子除去,但倔强地穿着肚兜和亵裤,双手趴在冰冷的墙上,站好。   唐慎钰也没强迫,左右小衣单薄如纸,穿与不穿没什么两样。   他拔出绣春刀,攥住刀鞘,大步走了过去,眼里没有半分狎昵,一句话不说,扬起手,就打了下去。   “嗯-”春愿头贴在墙上,手紧紧攥住。   没了厚裙子的隔挡,刀刀见肉,疼得她直冒泪花。   忍,一定要忍。   她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等到了十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春愿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懈了下来,疼,钻心的疼,她压根不敢去触,身子颤抖得厉害,额边早都生起层冷汗,扭过头,望着面无表情的唐慎钰,轻声问:“怎么停了?”   唐慎钰淡淡地扫了眼女孩,拿着刀鞘,转身朝圆桌那边走去,他从袖中掏出方帕子,轻轻地擦拭刀鞘,说:“原本是二十下的,今晚你在小酒馆应付杨朝临,临危不乱,表现得非常出色,有错当罚,有功当赏,所以剩下的十下就当奖励,免掉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但还是懦懦地屈膝见礼:“多谢大人。”   “你过来。”唐慎钰归置好绣春刀,入座后,手指点了点他跟前的圆凳,“坐这儿来。”   春愿勾起小袄,披在身上,一瘸一拐地朝男人走去,她真是浑身上下都疼,胳膊今晚摔疼了,小腹有伤,方才又被打了十板子……过去后,她怯生生地站在男人跟前,双手虚扶住后头,不言不语。   唐慎钰晓得她疼,坐不下来,也没勉强,他脸色和缓了许多,眉头也终于松开了,甚至亲自给春愿倒了杯热水,擩在她手里,笑道:“别噘嘴了,我刚才用多大劲儿,心里有数,要是真下死手,你早都皮开肉绽,哪里还走的动。”   春愿晓得,今晚她犯的这遭错,应该是过去了,但仍装作委屈,扁着嘴,接过唐慎钰手里的杯子,并没有喝。   唐慎钰知道她有了情绪,笑了笑,他胳膊搭在圆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望着眼前的小姑娘,温声道:“时间有限,咱们来回想下你今晚的表现,先说好的。”   他毫不吝惜地夸赞:“胆子大,面对一个力气、年纪、阅历都比自己丰富的男人,尤其还是有深仇大恨的,并没有退缩畏惧,而之后在杨朝临发觉你样貌、身形、声音都有变化时,你也临危不乱,能很快想出应付的招儿,用只有情人才晓得的话术遮掩过去,不错,有长进。”   春愿不禁喜上眉梢,蹲身行了个礼,莞尔道:“多谢大人,这都是您这个师父教得好。”   “别得意的太早。”唐慎钰换了个姿势翘二郎腿,端起茶,用茶盖轻轻抿漂浮在汤上的茶梗,又毫不留情面的批评道:“太粗心大意,耳环掉了一只都不晓得,要知道,如果今儿你干得是杀人灭口的脏活儿,那么在凶杀现场留下了贴身物件,无疑是扯着嗓子说‘我就是凶手,快来抓我呀’。”   春愿被他夹着嗓子学女人说话逗笑了。   “还笑!”唐慎钰扬手,轻打了下她的后头,见她疼得龇牙咧嘴的,不禁有几分……别样的心动,他觉得这屋子里热得很,于是扯了扯衣襟,板着脸道:“切记,以后不论出入哪里,你自己身上的物件一定要有数,若是发现丢了什么,也不要慌,立马想应对的法子,以便来日若被人质问时,有借口能遮掩过去。”   “是。”春愿垂眸细细默念了数遍,手按在心口,笑道:“大人的话,阿愿全都记这里了。”   唐慎钰喝了几口茶,沉声道:“还有,冲动的毛病可是要改了,晓得你恨杨朝临,可你也明明知道近日官府就会以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将他治罪,完全不会脏你我的手,阿愿,小不忍则乱大谋。”   春愿心里有愧,抿着唇点头。   唐慎钰皱眉道:“你若是听不懂,我便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譬如你养了条獒犬,平日里给它吃肉喝汤,期盼着它能看家护院,它也表现得挺好,叫得比寻常土狗的声儿大多了,龇牙咧嘴,人见人怕,谁知有一日强盗真的来了,这狗东西忽然拉肚子拉得腿软,都到最关键的裉节儿上不中用,你说气不气人,是不是得痛打一顿这不听话的狗!”   春愿晓得姓唐的在一语双关地骂她,她脸上讪讪的,不敢插嘴。   “我这可不是骂你啊。”唐慎钰斜眼觑去:“只不过是举个例子,你可别多心。”   春愿假装出神,猛地望向唐慎钰,笑着问:“大人您方才说啥?我没听清。”   “没听清算了。”唐慎钰笑笑,他晓得她听见了。   “最后一件。”唐慎钰目光锁在她胳膊内侧的嫣红守宫砂上,正色道:“这事真不能再拖了,杨朝临今晚一眼就认出这东西了,当时你也没想到话术应付,另找了个话头岔了过去,将来若是被小侯爷或者旁人看见,你该怎么办?那些人可比杨朝临精多了、狠多了。”   春愿脸通红,压根不敢抬头。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男人轻轻叩击桌面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与人的心跳契合在一起。   见春愿木木呆呆地没反应,唐慎钰颇有些不高兴,将茶盏随手搁在桌上,淡漠道:“晓得你畏惧本官,我也不屑做那种强迫人的事,想必这两日你也见了些我的下属,看中了谁,我这就叫他过来,一盏茶内完事,不会太磋磨你,我会在天不亮前让此人永久离开。”   “嗯、嗯……这……”春愿慌极了,不晓得怎么回答。   “就薛绍祖罢。”唐慎钰皱眉道:“你跟他说过几句话,想来到时也不尴尬。”   说着,唐慎钰立马站起来,阴沉着脸往外走。   “大人!”春愿急忙扽住男人的袖子。   “干嘛?”唐慎钰背对着她,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但嘴上却冷冷说:“还有什么要求?”   “不选别人!”春愿壮着胆子,横身挡在男人身前:“我就选大人,旁人我都不信,我就信您!”   “想好了?”唐慎钰严肃地问。   “嗯!”春愿重重地点头,望着他,反问道:“难不成大人不敢了?还是说……又犯了隐疾?”   唐慎钰白了眼女孩,闷头就往外走,淡淡撂下句:“等着,我去我屋里找个东西。”   说话间,他就匆匆出去了。   门开着,寒风争前恐后地往进涌,春愿穿得薄,不禁打了个寒噤,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一遭终于来了,她迅速擦洗了遍,疾步走到橱柜那边,从里头取出条薄褥子,铺到了拔步床上,今晚用罢后让大人拿去烧掉。   春愿坐在床边,手轻抚着那洁白如雪的褥子,不由得哀叹了口气,而这时,门口传来阵窸窣脚步声,抬眼望去,唐慎钰过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大包袱,已经换上了寝衣。   “我刚擦洗过了。”唐慎钰关上门,淡淡说了句,大步朝拔步床那边走去,男人坐到床边,抬手将帐幔放了下来,顿时周遭更加黯淡,他用余光望去,阿愿这会儿跪坐在不远处,长长的黑发全完披散了下来,如同穿了件单薄的纱衣,盈盈纤腰上缠裹着几圈纱布,她就像一只剥了壳儿的荔枝,除去外头那层硬壳,里头尽是鲜甜惑人。   唐慎钰居然有些紧张了,想说几句荤的,让气氛更热些,他猛地想起之前在山洞里的事,赶忙闭口,默默将大包袱放上来,打开,原来里头竟是套红嫁衣,一对金步摇,还有方绣了鸳鸯牡丹的红盖头。   他手轻抚着上头的刺绣纹样,温声道:“那晚你说好歹想穿身红的,我记住了,抽空儿买了身,你穿上吧。”   春愿只看了眼那红嫁衣,这四年多,她在欢喜楼看太多恩客追捧花魁娘子们的伎俩,所以他这手准备,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许会很感动,但她觉得……就那样吧。   春愿拾起支金钗,掂了掂,分量还不轻,她努力让自己眼里涌出点泪,楚楚可怜地望着男人,“您不必如此费心的,那晚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我现在热孝在身,若非必要,其实并不想穿红的。”   “那随你吧。”唐慎钰坐了上来,将中衣褪去,柔声道:“其实只要心里记挂着,哪怕穿红也不当紧,小愿,你阿姐是希望你不要沉湎于过去的悲痛,以后要看开些。”   春愿嗯了声。   唐慎钰见她果真没有要穿红衣的意思,便将衣裳和金钗放在床边的小杌子上,这样也好,穿上脱、脱了再穿,盘了头,兴许还要化妆,太浪费时间了。   他再一扭头,发现她已经躺进被子里了,小姑娘是有些紧张的,压根不敢看他,眼睫毛颤抖得像蝴蝶的翅膀。   唐慎钰笑笑,亦躺进被子里,与她并排着,肩并肩,腿并腿,他像只呆雀,一声不吭地盯着床顶,今儿下午他外出买红嫁衣的时候,抽空淘了几本见不得光的画册,略翻了眼,无不叫人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小愿。”唐慎钰口干舌燥,唤了声。   “嗳。”春愿心咚咚直跳。   “小愿。”唐慎钰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我在呢。”春愿小声应了句,忽然嗳呦了声:“大人,你的手冰。”   “那你给我捂热。”唐慎钰侧身起来,手覆上春愿的脸,朝她颤抖的唇吃了下去。   起初,这颗荔枝没什么味道,就是酸酸甜甜的,但是越吃越上头,竟品出了些酒味儿,让人欲罢不能,想要探寻那更丰富更深层的味道。   夜已深沉,寂寂无声。   忽地狂风四起,吹散挡在月亮上的那抹黑云。   清冷的光华撒向那修罗战场,之前战败的士兵再次那起长刀,向那城门长驱直入,杀的敌人丢盔弃甲,在地动山摇间惨叫连连,哭着求饶。   ……   蜡烛已经快染到尽头了,炭盆里的发香煤早都熄灭,小杌子上除了那个装了红嫁衣的包袱,还放着两条用过了的褥子,随意叠起,但还能隐隐约约瞧见上头有一抹朱砂般的红,甚是刺眼。   拔步床上这会儿总算静了下来,男人搂着女人,两人盖一条被子。   唐慎钰怔怔地盯着床顶,似乎在回味什么,他此时精神奕奕得很,垂眸瞧了眼,阿愿这会儿窝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肩头,她睡相可真难看,双臂呈求饶状抱住,身子微蜷,发际被冷汗热汗浸润,还未干透,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痛苦的事,眉头蹙住。   “阿愿?”唐慎钰轻轻唤了声。   “啊?”春愿蹬了下腿,猛地醒来,痛苦地哼唧了声,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么?”   “没。”唐慎钰轻声说:“我值夜的时辰快到了,待会儿就走。”   “要去送您么?”春愿闭着眼,困得要命,说什么一盏茶的事,算算,他今晚已经足足待了快两个时辰了。   “那倒不用。”唐慎钰亲了亲她的额头,难得温柔:“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能睡着。”   春愿莞尔,胳膊自然地搭在他胸膛上,叹了口气:“自打小姐去世后,我很久没个安稳觉,总感觉浑身冷飕飕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大人就像火炉子似的,我靠着您感觉暖和,困意就起来了。”   唐慎钰搂住女人,轻轻摩挲着她被打疼的地儿:“我还当你记仇,不想亲近我。”   “我是记仇。”春愿扁着嘴:“一天之内被您连揍了两次,搁谁谁高兴啊。”   “只两次?”唐慎钰坏笑,拍了拍那会儿才换上的新褥子,他掰着指头数:“我左算右算,怎么觉着不止揍了你两次?不过后头,我顾念你身上有伤,可手下留情多了。”   春愿这回是真被膈应醒了,一睁眼,就看见大人的脸近在眼前,他长得可真俊朗啊,若是放在过去,她压根不敢看这样的公子一眼。   方才的他,和平日里的冷漠完全不同,既强势又温柔,既克制又疯狂。   春愿怔怔地盯着他右肩膀上纹的那只獠牙蛇头,忖了忖,道:“大人,虽说咱们已经很注意了,但我还是怕意外发生,明儿你给我抓点避子药,就找胡大夫配,他医术好,最擅长千金小儿科,喝了他的药不会犯恶心。”   唐慎钰应了声。   其实早在清鹤县时,他就让老葛暗中配过避子药。   “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明儿中午给你端来。”   “嗯。”春愿点点头,轻声询问:“马大人那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几时能开衙门?”   唐慎钰晓得她心心念念只有这么件事,便道:“小侯爷盯着呢,还有些细节要弥补,最快也要两日。”说着,唐慎钰轻抚着她的头发,自信地问:“本官没让你失望罢?”   春愿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依旧像小羊羔般,温顺地躺在他身侧,神情哀伤,叹了口气:“大人,我忽然想起了小姐,从前小姐说,她对旁人都是虚情假意,身子冷得像块死气沉沉的冰,但惟有面对杨朝临时才会感到欢愉,冰遇着火,渐渐就融化了。”   唐慎钰笑着问:“那么你呢?”   春愿凑上前,主动吻了下男人的下巴,她依旧没有直接说,笑道:“今儿是我的头一回,记得小姐生前常同我说悄悄话,她说,她当年是很糟糕的回忆,那个男人是个当官的,年纪很大,就跟那用了几十年的牛似的,倒是能犁地,可仔细看慢慢品,真真是又老又丑又没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唐慎钰一下子火就窜起来了,猛地坐起来,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指桑骂槐说谁呢!可碍于男人的面子,又无法说出口,这臭丫头鬼着呢,肯定会说,奴婢说的是小姐的恩客,又不是大人您,您多心了;   唐慎钰狞笑了数声,双臂环抱住,不屑地看着娇小的女人,想嘲讽她几句,你当你又是什么风情万种的?和死鱼一样。可这话刚到嘴边,就咽了进去,这臭丫头才刚说了,女人和没意思的男人在一起才是毫无生气的冰,但和有情人那是冰溶于火,沸腾得热烈。   唐慎钰憋得慌,他算是明白了,这臭丫头记仇,太记仇了,就是故意在刻薄他,他真想好好“教训”顿她,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又老又丑又没用,奈何他今晚在这里待太久了,卯时即将到,下波卫军就要过来接替他了。   男人默不作声地抓起小杌子上的衣裳,急急匆匆地往上穿。   “大人,您怎么了?”春愿也忙坐起来,用被子按住心口,慌乱地问:“是不是阿愿说错话,惹您不高兴了?”   唐慎钰那张脸都要吃人了,弯腰套上鞋,闷头就走。   春愿轻咬着下唇,紧张地轻声喊:“请大人看在阿愿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千万别同我计较。”   唐慎钰真是一个字都听不得了,风似的走了。   待门关上后,春愿瞬间变脸,白了眼门的方向,手扬起在空中打了几下,骂道:“让你欺负我,气死你!”   忽然春愿,秀眉微蹙,手捂着发痛的肚子,虚弱不已,苦着脸骂:“真是头蒙了眼的驴啊,以后谁嫁了他,可有罪受了。”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报仇雪恨   整整两天,春愿都下不来床。   小腹疼、胸口疼、脖子疼、腿疼、腰疼……总之哪哪儿都疼,浑身的骨头像被拆散了般。   从前红妈妈说过,这是受用。   可春愿觉得红妈妈说得不对,这分明就是受罪。   现在回想起来,那晚简直和地狱里下油锅没区别,她就像一张面饼子,正面煎完,反着再来一遍,到后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额边的微汗,还有耳边低沉又粗重的呼吸声。   好在这种折磨只一回就够了。   这两日唐慎钰一直在忙,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也就昨儿傍晚过来了趟,逗留时长没超过一盏茶,态度冷淡而客气,嘱咐她按时用饭,再就是告诉她事情的进展。   今日,正月廿十,留芳县的马县令会开衙门,为枉死的小姐伸冤。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焚香沐浴,换上素净的裙衫,朝清鹤县的方向再三祭拜,以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约莫日中的时候,唐慎钰就派人过来找她,说时候到了,可以出门了。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开春后便一日暖胜一日,太阳高悬在空中,给了深埋了一冬的野草一种蓬勃而生的希望,若是细听,甚至能听到冰消融的细碎声音。   街面上依旧热闹,春愿端端正正地坐在软轿里,怀里抱着汤婆子,朝县衙方向行去,早在府邸时她的心就跳得极快,紧张得口干舌燥。   正在此时,轿子停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地,紧接着,旁边传来卫军薛绍祖恭敬低沉的声音:“燕小姐,大人吩咐过,当到了太白巷的程府外头时,略停留半盏茶功夫。”   “知道了。”   春愿淡淡应了声。   她两指夹开厚重的轿帘,一股属于初春的清冷之气立马钻了进来,往外瞧去,果然到了程府,只不过今时与往日略有些不同,府邸门口站了四个衙门应捕,个个生的强壮有力,手持棍棒和绳索,完全不理会上前来作揖打哈哈的程府下人。   很快。   从府里传来阵杂乱的喧吵声,乌泱泱涌出来好些人,为首的是个身穿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乃留芳县的捕头,他腰间悬挂着腰牌,一手拿着缉捕公文,另一手里拿着巴掌般宽的官刀,一脸的戾气。   忽然,几个捕快和押着程冰姿出来了!   春愿兴奋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两手抓住轿,死盯住前方。   程冰姿那婆娘上半身被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发髻松散了,金凤钗都要溜掉了,她看上去相当的愤怒,不住地踢打押捕她的两个衙役,朝那中年捕头谩骂:“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捕头不慌不忙地将缉捕公文抖落开,面无表情道:“我管你爹是谁,你们夫妇摊上了人命官司,我等奉马大人之命,特来缉拿,带走!”   程冰姿冲众家奴喊:“你们还愣着做甚,快把这些腌臜大棒子打走!”   捕头仓啷声拔出刀,扫了圈跃跃欲试的程府家奴,冷冷喝道:“谁敢动手,那就是挑衅官府,嫌命长的尽管来试试。”   顿时,那些平日里张狂傲慢的管事家奴们萎了,只是嘴里叫嚣“知道我家老爷和大爷是谁么,你们才好大的胆子!”,到底没一个人真敢和官府呛。   轿子里的春愿莞尔,臭婆娘,你也有今天!   这时,她看见衙役将杨朝临也押了出来,他虽说面有惊惧之色,但比程冰姿要稳健多了,即便到这时候依旧很要面子,连连用被束缚住的双臂遮挡脸。   忽然,从府里奔出来两个年轻女子,个头稍矮的那个是杨朝临的亲妹妹--杨平安,她模样秀美,虽说衣着富贵,也戴了几件能拿得出手的金银首饰,只不过举止还是有种扭捏的小家子气,遇事顿时慌得不知怎么好,哭天抹泪儿的往前凑:“哥,他们要带你和嫂子去哪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该怎么办啊!”   杨朝临急忙道:“平安你别哭了,快把表姑娘搀扶好,没事的,等岳丈大人回来后自会救我们出来。”   表姑娘?   春愿皱起眉,犹记得那晚大人同她说过,杨朝临和寄居程府的一位表姑娘暗通曲款,看来就是这位。   春愿眯住眼仔细看,那女孩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稚气未脱,仍梳着姑娘的发式,穿着半旧的袄裙,头上只戴了根银簪子,看来家境不怎么好,瘦弱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虽未施粉黛,但貌美非常,眉眼间自带书卷风流气,慌得小脸惨白,连连用帕子擦泪:“表姐,姐夫,这、这该怎么好呀。”   程冰姿一个冷眼横过来,骂道:“滚回去,别出来丢人了!”   ……   半盏茶时间到了,轿子再次被卫军抬起,缓缓朝前走去。   春愿放下轿帘,笑得满意,她手伸出去,感受阳光的微弱温暖。   小姐,你看到了么?   ……   约莫行了两刻钟,便到了县衙后门,衙署里鸦雀无声的,很安静。。   没一会儿,轿子停下,春愿将衣衫整理好,款款下轿,在薛绍祖等人的带引下,便走到了衙门后堂。   刚跨进门槛,春愿就看见唐慎钰和周予安在不远处的方桌跟前坐着。   听到身后有动静,唐、周二人同时起身,略颔首,便算见过礼了。   春愿四下打量了圈,这后堂很是素简,书架上多摆放卷宗一类的东西,地上添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火盆,很是暖和,四周窗子挂上了防偷窥的帘子,故而里头有些暗。   春愿疾走几步上前,蹲身分别给唐慎钰和周予安见礼,谁知不留神,面纱忽然掉落。   她赶忙要去捡,哪料周予安快了一步,弯腰去拾。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去看唐慎钰。   唐慎钰面无表情的,但眼睛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眉头也微蹙起,仿佛在苛责她:你又犯本官的忌讳了!   春愿忙微微摇头,用眼神告诉他:这回还真是意外了。   “燕小姐,您的面纱。”周予安两指夹着递来。   春愿几乎是瞬间恢复如常,双手接过,忙重新戴好,她再次道了个万福,真诚道:“妾身虽久居深宅,可也知道二位大人最近的辛苦,千言万语,深谢您大人和侯爷了。”   唐慎钰刚准备开口,却被周予安抢先了一步。   “小姐客气了。”周予安虚扶一把,仍摆着侯爷的骄矜架子:“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说话的当口,他不免又多看了眼眼前的女人,奇怪,真是奇怪,几日前刚见她时,她还畏畏缩缩的一脸稚气,怎地如今成熟许多,就像花骨朵被春日雨露浇灌过,忽然绽放了,又清纯又媚的,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都坐吧。”唐慎钰冷着脸说了句,横身挡在表弟前头,率先坐到了正中间的上座。   春愿觉得周予安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她坐到了大人的右手边,略瞅了眼,案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点心,三杯热腾腾的茶,用余光扫去,唐慎钰穿着燕居常服,一如既往的冷漠自持,让人望而却步,不敢接近;   而周予安还是华服玉冠,面容邪气而俊美,言行举止挑不出任何礼数上的错处,可眼神里的傲慢无时不刻在告诉你,什么是门第,什么是云泥之别。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了,气氛忽然冷了。   唐慎钰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这两日给小姐端去的汤药,可有按时喝?”   春愿晓得他在说止疼和避子药,颔首道:“都喝了,多谢大人关心,伤好得差不多了。”顿了顿,她也问:“那日偶听您抱怨身上疼,现下好些了么?”   唐慎钰耳朵红了,面上仍淡淡的:“本官也吃了药,早都不疼了。”   一旁的周予安听得一头雾水,忙凑上前询问:“哥,你哪儿不舒服么?”   唐慎钰自然不好意思说,疼是因为那晚消守宫砂的缘故,斯条慢理地饮茶,道:“不妨事,不过是手指被门夹狠了,有些疼。”   周予安了然:“原来是这,我说这两日看你一脸的不快,大家伙儿谁都不敢问你,还当出什么事了,现在还疼不?”紧接着促狭了句:“要不我给你揉揉?”   唐慎钰噗地吐了茶,捂住口猛咳嗽,耳朵更红了,白了眼周予安:“当着燕小姐,没个正经。”   周予安更迷茫了:“怎么不正经了?”   春愿尴尬要命,她掩唇轻咳了声,忽地听见前堂响起股子喧闹,忙起身,行到遮挡着的折叠木屏风前,透过镂空的雕花往外看。   外头是县衙正堂,这会子倒是“热闹”得很。   正堂上房挂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师爷坐在案桌后,整理着笔墨文书,下头左右两侧立着手持长棍的衙役。   花妈妈此时惴惴不安的跪在正中间,她身侧摆着口棺材,许久不见,花妈妈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今日要上公堂,捯饬得很端正,穿着秋香色的袄裙,脸上的脂粉全部洗去,颇有几分疲倦老气,腰间绑了麻绳,发髻上别了白花,以显示她在吊丧。   而堂下来了许多“观看”断案的百姓,约莫有是十五六个,奇的是,这些百姓看起来都很有钱,穿戴要么华贵、要么干净笔挺,而人群中有三位父子很显眼,怒气冲冲的,一脸一身的伤,正是那晚在程府门口见到的利州石家父子!   春愿忙转头望去,此时,唐慎钰和周予安亦起身走上前来,她颇紧张地轻声询问:“唐大人,外头这些人……”   唐慎钰还未说话,再次被周予安抢着插嘴,他双臂环抱在胸前,下巴骄矜地昂起:“原本这宗官司悄么声办完就行,可表哥却认为沈小姐受了大委屈,所以命马县令将本地有名望的乡绅贤达请来,共同观案,将这事前因后果公之于众,还小姐一个公道。”   春愿猛地身子一震。   她万万没想到唐慎钰能为小姐做到这步。   周予安凑到唐慎钰跟前,压低了声音:“表哥,我还是觉着这排场太大了。”他淡淡地瞅了眼春愿,皱眉道:“原本沈小姐平安回来,咱们就该赶紧回京的,把事做绝了不好,现在趁着还未开堂,还有回寰的余地。”   唐慎钰轻笑道:“戏台子都搭好了,哪里有退缩的道理?他们不仅欺辱了沈小姐,也差点误了本官的差事,你说我糊涂也好,骂我骄悍也罢,我就是要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还要让他们的罪行记录在档,让他们哪怕死了,墓碑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受人谩骂唾弃!”   周予安还想说几句,忽然发现春愿神色不对,这女人竟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头,眼泪把面纱都打湿了,颤声哽噎道:“小女子多谢大人替……替我讨回这个公道!妾身万死难报大恩。”   唐慎钰双手背后,目视前方:“燕小姐言重了,一点小事,可足挂齿,请起吧。”   春愿捂着发痛的小腹,吃力地站起来,深深地望向唐慎钰,心里说:多谢了,大人,身子给了你,我不后悔。   春愿用帕子抹去眼泪,接着往外看。   随着左右衙役的呼喝“威武--”声中,马县令走了出来,他坐到正堂之上,虽说一脸的严肃,可眸中仍有些许不得已的惧怕,他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喝命:“将人犯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衙役便押着杨朝临和程冰姿夫妇进来了。   杨朝临稍有些惊慌,顾及着他举人老爷的名声,时不时地扶正冠,而程冰姿风采依旧,穿着昂贵的妆花缎面的袄裙,眉子勾得又细又长,肤色盈润,举止张扬,仿佛死去一个名妓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依旧每日能高高兴兴地吃滋补的燕窝雪蛤,打牌玩乐。   “程冰姿,你这个烂心肠的贱人!”石父一看见仇人,眼里的泪花就起来了,恨得直往里冲。   马县令敲了下惊堂木,命胥吏拦住石父,喝道:“不许喧哗,再闹就叉出去。”   程冰姿回头,轻蔑地看了眼石父,一个字都懒得说,她扫了圈周围,目光落在不远处跪着的红妈妈和棺材上,秀眉微皱,态度依旧骄横,直接问询上首坐着的马县令:“大人,这事什么意思?怎地又把这宗烂事掀出来?您今儿把我们夫妇绑到衙门来,问过我爹爹么?”   马县令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两个衙役上前来,用棍棒压迫着程冰姿下跪。   程冰姿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辱,顿时大怒,便要去抢夺刑棍,骂道:“好大的胆子,我看谁敢动我一根指头!”   杨朝临也护着妻子,挺身上前,用胳膊格挡住刑棍,他还算冷静,直面马县令:“大人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弱女子,不合适罢,我家岳父、舅兄都是最斯文有礼的人,提起马大人向来是赞不绝口的,大人今儿是不是太过了。”   果然,马县令有些许退缩了。   屏风后的春愿见杨朝临如此护着刁妇,拳头不由得攥紧。   一旁的唐慎钰不动声色的用足尖轻踢了下春愿,示意她莫要冲动,同时重重地咳嗽了声,给不远处的马县令施压。   正堂高坐着的马县令顿时打了个哆嗦,再一次敲了下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有犯人用家中强权胁迫办案官员的道理?”说着,马县令扔下去一根签筹,怒道:“给本官掌嘴!若是再不跪,就拉下去打板子!”   话音刚落,立马走出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扯开这对夫妇,毫不留情地啪啪扇耳光。   杨朝临这些年养尊处优,再加上没日没夜地苦读,身子虚弱,才几下就被打得头晕目眩,而程冰姿更惨,她人白,脸顿时红涨起来,俏脸浮起五条清晰的掌印,鼻下和嘴角都流了血,这女人都气得五官扭曲了,恨得还想叫嚣,谁知一把被杨朝临扯过去。   也不晓得杨朝临在她耳边偷偷劝说了什么,这俩夫妻总算是暂且屈服,跪下了。   屏风后的春愿看到此,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稍稍出了些许,她仰头望向身侧的唐慎钰,轻声询问:“大人,当众掌嘴这事是您安排的么?”   唐慎钰目视前方,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当这里是菜市口?由着你们撒泼吵嘴?(二更)   春愿忽然觉得大人顺眼多了,她蹲身再次给他见了个礼,踮起脚尖往外看。   果然,那些豪贵贤达对于掌嘴杨朝临夫妇无不骇然,甚至有人站在这对贼夫妻这头,小声议论是否处置太过,马大人趁着程老爷子赶赴去外地讲经的时间,就对付他女儿女婿,是否有些太凑巧。   而从利州来的石父拊掌微笑,对于这个惩罚,他十分的满意。   马县令连拍了几下惊堂木,让堂下安静,他铁板着脸,“既然主告被告到齐了,那就开始。”说罢,马县令翻了翻案桌上的状纸,看向底下跪着的红妈妈:“堂下何人,有何冤屈,如实说与本官听。”   红妈妈往边上靠,尽可能避开杨朝临夫妇,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手攀上一边的棺材,眨眼间就哭了个地动山摇:“贱妾沈红绫,给马大人和各位老爷见礼了。”红妈妈哭得都止不住,仿佛真有多大的冤屈似的:“贱妾几年前收养了个干女儿,闺名唤沈轻霜,她跟杨举人老爷原是青梅竹马,谁料杨老爷娶了程府的大小姐,就开始嫌弃怀孕的轻霜。去年腊月廿七那日,杨举人和他夫人来欢喜楼闹、闹事……”   红妈妈畏惧地看了眼程冰姿:“夫人厌恶轻霜年轻貌美,叫家里下人扒了轻霜的衣裳,又逼迫杨举人毁了轻霜的容,杨举人很听话地拿着刀子就去了,就、就捅了轻霜一刀,后头他们把轻霜闺房里的财物大肆搜略了番,将重伤垂危的轻霜用被子卷起来,带回程府了。”   程冰姿勃然大怒,登时就要去撕了红妈妈的嘴:“你个老货,竟敢背后捅我刀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肃静!”马县令拍了下惊堂木,皱眉问:“棺材里的是谁?”   红妈妈哭丧着脸:“就是贱妾那苦命的女儿沈轻霜。”   马县令冷着脸:“开棺!”   两边衙役得了命令,疾走几步上前来,相互协助着拔了棺钉,开了棺,从里头抬出具女尸,顿时,尸臭味儿四散开来,甚至有人捂着口吐了。   屏风后的春愿也捂住鼻子,她眯住眼仔细看,尸体已经完完全全认不出样子了,而且也被特殊处理过,蓬乱的头发梳成小姐在腊月廿七梳的那个发式,面庞腐烂,尸身只穿了肚兜和亵裤,腹部赫然插着把匕首,下身的裤子裆部是那种血干涸的污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生前小产过。   春愿用余光朝旁边立着的周予安望去,这次,这男人倒是镇静自若得很,只是用帕子轻掩住口鼻。   这种关键时候,她也没空儿想旁的,继续朝堂内望去。   马县令显然也被尸臭呛着了,扭头咳嗽了数声,连喝了好几口茶,他挥着手,让衙役赶紧将女尸抬进棺材里,皱眉问:“沈红绫,那尸体真的是你女儿沈轻霜?”   沈红绫干呕了几声,哭丧着脸:“回大人,正是。”   这时,杨朝临一把丢开他妻子,惊慌失措地想要爬去棺材一探究竟,忽地身子一震,“这事不对呀!”   杨朝临惊恐地瞪向马县令,当日他们将轻霜带回府里后,头一件事就是赶紧将凶器处理掉,早都派可信的下人远远扔到深山老林里了,怎么可能回到尸体身上?红妈妈收了银钱,且把柄又捏在冰姿手里,这段日子依旧风风火火地经营她欢喜楼生意,为何忽然又变了卦?   杨朝临快速爬到妻子跟前,小声说:“冰姿,我感觉有人在搞咱们俩……”   程冰姿点了点头:“我也察觉到了。”说着,她抬眼朝堂上的马县令望去。   马县令冷眼横下来:“杨氏夫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你夫妻谋害欢喜楼名妓沈轻霜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朝临这会儿倒是冷静,环住他妻子,不卑不亢地否认:“当日我们夫妻其实是去欢喜楼给沈氏赎身,要将她抬回家做妾,并未谋害过她,谁知她忽然小产,我们夫妇即刻带她回的府邸,甚至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瞧病,哪知她失血过多,没救回来……沈红绫这是诬告!这贱妇是留芳县有名的见钱眼开,甚至想以此来讹我夫妇。”   红妈妈冷笑了数声,扶着发髻,阴阳怪气地嘲讽:“杨公子说这话,也不怕雷把您给劈了。你要是真想给娶了轻霜,早八百年前就给她赎身了,何必等到今日,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哩,过来嫖了无数次,居然还要女人给你垫钱,丢不丢人你。”   既然豁出去了,红妈妈又污蔑了句:“对了,我想起了,你之前还偷窃过欢喜楼财物哩,我看着轻霜的面子才不和你计较,现在你成了有权有势人家的赘婿,到底什么时候还我钱呢!”   红妈妈这话一出,周遭哗然,纷纷朝杨朝临侧目,指责这男人简直有辱斯文。   杨朝临臊得脖子都红了,朝红妈妈喝道:“你血口喷人,在下与沈氏乃同乡,是经常探望她,可从未沾染过旁的烟花女子,更没偷过钱!”   “肃静肃静!”马县令不满地喝道:“当这里是菜市口?由着你们撒泼吵嘴?”说着,马县令看向底下的杨朝临夫妇,皱眉问:“对于沈红绫的控告,你们认不认。”   程冰姿剜了眼红妈妈,高昂起下巴:“当然不认,这鸨母乃贱籍贱妇,满口的谎言,拿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就想冤死我们?做梦。别忘了,我程家可是累世官宦,我哥哥乃内阁正二品的辅臣,他的妹妹妹夫,怎么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话里话外很明白了,就是在威胁马县令。   马县令果然额边冷汗叠生,他偷摸朝内堂方向看了眼,定了定神,再三拍了惊堂木:“堂上不要扯与案情无关的事,知道你们夫妻会狡辩,来呀,把人证带上来。”   屏风后的春愿顿时紧张起来,人证?她屏住呼吸往外看,只见衙役带进来好些人,竟是芽奴、胡大夫、吴童生夫妇,还有个五十几岁的老者。   程冰姿一看见芽奴,登时火冒三丈:“你这贱婢,我好心收留你,你居然盗窃了我家中的财物,居然还敢出现。”   话还未说完,杨朝临立马捂住了妻子的嘴。   程冰姿亦明白过来自己嘴快了,悔恨地锤了下丈夫出气。   马县令敏锐地抓住这错漏,扬声道:“大家都听见了,程氏亲口说自己与堂下那小婢交情匪浅。”说着,马县令望向芽奴,冷声质问:“芽奴,你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芽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两股颤颤,吓得嘴都白了,这段日子,她一直被周公子私藏在一处偏僻的小客店里,周公子温柔俊美又出手阔绰,应承了,只要她按他说的做,那么完事后,他就给她赎身,娶她当妻子。   想到此,芽奴又来了勇气,跪倒在地,手指向程冰姿:“回大人,奴婢原是欢喜楼玉兰仙小姐身边的婢女,之前受程夫人的胁迫,她让我暗中盯着沈轻霜小姐,后来奴婢为了自保,就把沈小姐有身孕的事告知给程夫人,夫人生了好大的气,顿时带着仆人杀到了欢喜楼,她不仅叫人扒了沈小姐的衣裳羞辱人,还逼迫杨举人老爷去毁了沈小姐的容,不料举人老爷失手捅了沈小姐。后来,程夫人就把沈小姐和奴婢都带回了府,她叫那位孙大夫配了虎狼药,强给沈小姐灌了下去,甚至还叫家里的男仆去奸.污血崩的沈小姐。”   “好了好了。”马县令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摆了摆手,望向底下那位六十上下的老者,皱眉问:“你就是孙大夫罢,程夫人有没有找你配过虎狼药?”   那位姓孙大夫面有难色,老半天才说:“配是配过,可、可在下的确不晓得这是要害人的。”   “行了,你不必说了。”马县令打断老者的话,转而又望向胡大夫和吴童生夫妇,冷冷道:“你们说,腊月廿七那晚到底见到了什么。”   胡大夫上前一步,先躬身给棺材见了一礼,随之跪下,铿锵有力道:“回大人的话,腊月廿七的子夜,沈小姐的婢女春愿姑娘和吴童生夫妇,带着垂危的小姐来老夫的医馆看病,当时老朽就做出诊断,沈小姐油尽灯枯了,致命伤共有两处,一处是小腹的刀伤,另一处是就是被灌了虎狼药,导致血崩。”   屏风后的春愿呼吸一窒,扭头望向唐慎钰,那天晚上分明是大人带着小姐和她去的胡大夫家,而吴童生也被马县令扣下了……她瞬间明白过来,这应该是大人做的一点小手脚,暂且把马县令摘了出去,真是辛苦他事先安排好一切。   春愿莞尔,接着朝外看。   马县令沉吟了片刻,望向吴童生,严肃道:“你们夫妇有什么证言,如实说来。”   吴童生夫妇今儿都了孝服,腰间系了麻绳,这夫妻俩恭恭敬敬地跪下给棺材磕了个头。   吴童生并未看马大人,直面杨朝临,毫不留情地控诉道:“在下夫妇当年穷困,幸得轻霜小姐仗义疏财,帮在下将妻子从欢喜楼赎出来,沈小姐的大恩,在下夫妇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说着,吴童生眼眶红了,跪转过身,扫了圈周围的贤达耆老,掷地有声道:“诸位,沈小姐和杨朝临当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堂堂正正杨家媳妇,她这些年深陷污泥,早都攒够了赎身钱,却还困在脏地界儿,就是被杨朝临这活畜生所累,他杨家要在留芳县扎根,他妹子出嫁要备嫁妆,他杨朝临读书交际要花销,一家子水蛭般趴在轻霜小姐身上吸血,如今杨朝临攀上高枝儿,入赘到相门,娶了德行有亏的恶妇,反过来咬了轻霜小姐一口,害死人非但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反而在堂上百般替自己辩解,仗着家势威胁堂官,抢夺沈小姐的财产,简直无耻至极!”   说着,吴童生含泪,和妻子杜鹃红给马县令再次磕头:“就算将来程家要杀了我夫妇,我也要站出来替轻霜小姐作证说话,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公理,求大人替沈小姐做主,还她一个公道!”   马县令也适当地哀叹了口气,冷眼望向程冰姿夫妇:“你们夫妇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朝临这会子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低下头,不晓得是愧疚还是愤怒,而程冰姿倒是镇静了下来,冷笑数声:“这些人全都说谎,在污蔑我们夫妇,我不同你们讲道理,我等父亲大人来了再讲,再不济等我兄长来此地,亲同你们理论。”   马县令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不用等了,如今尸首、作案凶器,人证物证俱在,事实就是杨朝临背信弃义,程冰姿悍妒成性,你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了沈轻霜,听判!”   马县令坐直了身子,双眼盯着芽奴和红妈妈,沉声道:“贱婢芽奴,挑拨离间,搬弄口舌是非,判处割舌剜目之刑,欢喜楼鸨母沈红绫,涉及多宗人口买卖官司,即刻将其锁入大牢,待查明后宣判,欢喜楼歇业查封。”   红妈妈脸色惨白,晓得自己这宗逃不掉了,瘫倒在地,也没再挣扎,而芽奴不敢相信自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惊恐地尖叫:“周公子救我,快救我啊。”   顿时有两个衙役上前来,捂住芽奴的嘴,强行将芽奴拖下去行刑去了。   这边,马县令望向杨朝临夫妇,深呼吸了口气,厉声道:“杨朝临程冰姿夫妇,仗势欺人,于众目睽睽下虐杀无辜女子,杨朝临革除功名,于三日后斩首,犯妇程冰姿藐视公堂,残忍狡诈,判处腰斩,十日后行刑。”   判决一落地,顿时惹得一片哗然。   程冰姿仿佛没听清般,她最先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惊诧,挣扎着要冲向马县令,怒不可遏地吼:“你敢腰斩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而这时,杨朝临急忙从后面抱住程冰姿,这人虽说也是一脸震惊,可到底还是多了两分冷静,狠狠瞪着马县令,怒道:“冰姿,你现在就算闹翻了天都没用,你还没看出来么,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样草率断案的,马如晦这分明是刻意要给沈氏撑腰,专和咱们过不去!别急,父亲大人只要听见消息,立马就会回来营救咱们。”   屏风后的春愿冷笑不已,等程庸回来,你俩早都命丧黄泉了!   今儿真是痛快,回去后一定要喝他娘的十瓶子酒!   小姐你看见没,愿愿给你报仇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喧闹声,似乎是来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本官一时冲动(国庆快乐!)   春愿急忙往前望去,没多久,便从外头匆匆进来个老者,看着有六十多了,花白的头发用紫金冠竖起,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个头甚高,穿着深紫色缎面长袍,国字端方脸,面相儒雅和善,气度雍容大方,在他身后跟了两个中年管事和数个家仆。   此时,那些观看堂审的贤达耆老们不约而同让出条道,纷纷恭敬地行礼问安,唤那老人为“程老先生”,而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一看见程庸,顿时恨得火冒三丈,立马要上前去理论,被他的两个儿子硬拉了回去。   “爹爹!”程冰姿瞬间从张牙舞爪的悍妇,变成了可怜的小姑娘,她急忙朝父亲跪爬去,哭得梨花带雨:“您可算来了,女儿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程庸疾走几步过去,忙将大氅脱下来,俯身裹着他那大闺女,连声安慰:“别怕,爹爹这不是来了么。”说着,程庸又望向跟前的俊俏小女婿,不冷不热地问:“朝临,你没事吧?”   杨朝临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含泪摇头:“没事的爹,就是冰姿被吓坏了。”   程庸冷眼横向马县令,不怒自威:“老夫来时就听报信儿的下人说起这宗官司,方才走到堂子口,正巧听见马大人判决,好呀,马大人真是好官威,真叫老夫大开眼界!”   马县令看见程庸,气势顿时萎了几分,刚准备起身相迎,忽地发现不太合适,又坐下,袖子连连擦汗,干笑道:“程老,您、您不是外出讲经了么,怎地忽然回来了。”   屏风后头的春愿瞧见事态右边,忙扭头望向唐慎钰,果然发现大人和周予安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大人!”春愿焦急地问:“不会生变吧?”   唐慎钰目视前方,依旧冷静:“别慌,先观望观望。”   春愿点了点头,手不住地搓衣角,紧张地朝外看,这会儿,局势正在微妙地发生转变。   这原本晴朗的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气,忽然乌云密布起来,内堂灰暗暗的,吹进来股子寒风,将案桌上的卷宗吹乱,马县令急忙用惊堂木压住纸张,他现在显然有些慌乱,用余光朝堂下望去。   这程庸之前是顺安府学政,官虽不大,但名头却极盛,如今学分南北两派,南学驳杂,偏重修史;而北学大有效仿汉朝郑许之风(注),时人多钻研文字、训诂、声韵之学,这程庸俨然北派泰斗,此人学贯五经,尤其精《说文》,备受读书人的尊崇。(注:郑玄和许慎)   马县令简直冷汗涔涔,他可不敢背上不尊师重道的名头,于是忙挥了挥手:“来人,快给程老先生备座!”   “这倒不用了!”程庸生的高大,声音也若洪钟一般。“老夫如今乃乡野草民,可不敢坐在马大人跟前放肆!”   马县令面上讪讪的,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强笑道:“程老名贯南北,下官也曾受过您的指点教导,我朝素来尊师重道,学生万不敢冒犯您,只是您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如今应当在家中著书立说,何必卷入这人命官司里,免得污了您的名声。”   “哼!”程庸甩了下袖子,就连胡子都颤抖着怒意:“马大人要腰斩老夫爱女,怎么,还不许老夫前来伸冤救人了?”   马县令心里已经有数了,程庸这老东西决心往出捞他女儿了,马县令当即也不再将什么儒家师生礼数,沉下脸,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环视了圈四周:“程老,如今人证物证确凿,您的女儿女婿谋害欢喜楼沈轻霜母子两条命,本官不过是依律羁押判刑。”   话音刚落,程冰姿就抱住她父亲的小腿,哭道:“爹,您要救救我和朝临哪,沈轻霜不过是个贱籍女子,何至于让官户贵人给她偿命。”   “好好好,别急。”程庸轻抚着女儿的头,斜觑了眼跪在跟前的杨朝临,他挥了挥手,立马有个中年管家着个漆盘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送呈到马县令的案桌上,这时,程庸掩唇轻咳了几声,百般不情愿地将他那比黄金还贵重的脊梁弯了一弯,躬身略向堂官见了一礼,铿锵有力道:“今日欢喜楼沈氏状告小女谋害人命,而今老夫赶回来,也要写状子上告。”   说着,程庸两指指向杨朝临:“老夫要告举人杨朝临,隐瞒婚约,欺骗我程氏父女,用阴谋诡计入赘到我程家,二告杨朝临,玩弄欢喜楼花魁沈轻霜后,致其有孕,不愿承担责任,在众目睽睽下捅杀其前未婚妻,后又用虎狼药毒杀了沈氏。如此毒辣心肠,与我程门宽厚仁义相悖,老夫当着留芳县诸位贤达之面,要大义灭亲!”   这话一出,所有人皆愣住,内堂顿时鸦雀无声。   杨朝临更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程庸,一度失神,口里喃喃:“父亲,您、您在和小婿开玩笑么。”   程冰姿显然明白过来她爹的用意,低下头,躲在她父亲身后,一声都不吭。   上首坐着的马县令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快速翻阅着程家送来的状纸,纸上的字一看就是出自程庸之手,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瞧着像是着急写的,略有些潦草,马县令冷笑了声,余光朝屏风那边偷望了眼,手按在状纸上,淡淡道:“老先生膝下四子,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早都听闻您不惑之年才有了嫡生爱女,自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着,惯得她骄纵任性,视律法如无物,果然如此,瞧瞧,今日令千金出事,您急忙从外地赶回来,靴子跑掉一只都不晓得。”   马县令顿了顿,又道:“老先生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只不过太过溺子无异于杀子,令嫒在利州做下的孽债,留芳县管不着,只是她去年腊月廿七在本县杀人,却是有无数双眼睛看见,若是不惩处罪犯,恐会令百姓对官府生出怨怼怀疑之心。”   程庸一派地凛然:“老夫说了,此事全为杨朝临所为,和小女没有半点关系,另外,老夫已经拟好一封和离书,从此刻起,杨朝临和我程家再无半点关系,马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就在此时,杨朝临忽然疯了似的扑向程庸,他双眼血红,对这位奉若神明的老丈人又咬又打,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气度,甚至破口大骂:“老家伙,当初要不是那你那淫.贱女儿勾引,我一个前途无量的举子,会娶你家那个年逾三十的母夜叉吗?你现在是想让老子把罪全扛下?别做梦了!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未婚妻就是程冰姿杀的,我能当证人!”   程冰姿看见杨朝临羞辱她父亲,顿时恼了,立马冲出去打,大耳刮子直往杨朝临脸上呼:“狗杂种,你敢骂我爹!”   方才还亲密无间抱在一块取暖的夫妻,顿时就成了怨侣,当着众人的面扭打在一块,他揪她头发,她抓他的脸,场面一度失控。   “肃静!肃静!”马县令连连敲打惊堂木,忙令衙役拉开这俩人,他厌恶地瞥了眼那对“患难”夫妻,陷入了沉思,原本他该听从北镇抚司阎王的话,处死程杨二人,只是如今程老爷子出面了,到底投靠哪头,得罪哪头啊!   “马大人!”程庸看出了马县令的犹豫,他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朝京都长安的方向行了一礼,他从袖中取出封明黄色的文书,命管家呈送给马县令。   程庸气势又盛了几分,负手而立,傲然道:“正月初五,老夫的嫡亲孙女,也就是老夫长子--户部尚书程霖的女儿,被两宫太后选中入宫,由陛下亲自封德妃,晓瑜天下,这封折子还是府台大人派亲信送到留芳县的,刚到老夫手里,还热乎着呢。”   马县令脸刷一下白了,急忙起身,恭敬地朝那封折子磕了个头,顿时热汗淋漓,这下可麻烦了,程家出了个皇妃,若是跟他们对着干,别说三族,九族的命都难保。   屏风后。   春愿和唐慎钰兄弟瞧见这变故,也是吃了一大惊。   饶是春愿见识浅薄,也晓得程家是搬出了座了不得的大佛来压制马县令,要惩治程冰姿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她急得直跺脚:“大人,该怎么办啊!”   一旁的周予安脸色极差,直面唐慎钰,双眼微眯住,轻摇了摇头,沉声道:“表哥,事情有变,咱得收手了,别真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唐慎钰并未理会这两人,皱眉,接着往里头看。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大雪来得急,邪风卷着直往内堂吹,雪片子落在那具孤零零的棺材上。   马县令可丝毫感觉不到冷,相反,他很热,他没了主意,就像被困在油锅里的蚂蚁,反复被煎熬,向着程家,眼前北镇抚司的鬼门关难过,向着唐大人,那就是得罪了德妃娘娘和户部尚书,该怎么办。   “马大人!”程庸厉声喝道:“你该宣判了!”   马县令脑门上生出豆大的汗珠,手抓住案桌沿儿,吃力地站起来,绞尽脑汁想,想出了不得已的一招儿,他拍了下惊堂木,呼吸有些粗沉,宣判道:“程老先生德高望重,他的证言想必可信,此案看来别有内情,沈红绫和芽奴等人维持原判,杨朝临忘恩负义,骗婚杀人,判斩首。”   说着,马县令看向得意洋洋的程冰姿,咽了口唾沫,皱眉判:“经查明,程氏或许、也许……未曾杀害沈轻霜,但其确在去岁腊月廿七赴欢喜楼寻仇,辱打了沈轻霜,并且亦有窝藏杀人凶手杨朝临之嫌疑,念在此二人为夫妻,且程氏心善,为杨朝临所欺骗,现判处其入狱关押,三日后释放。”   马县令抹了把汗,偷摸朝内堂那边望去,反正他把程冰姿拘.禁起来了,也算给唐大人您一个杀人灭口的时间,不管了,你们两家爱斗就斗去,可千万别在把我这芝麻小官牵扯进来。   屏风后。   春愿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程冰姿这个恶妇,就这么脱罪了?就像当初在利州犯下事儿后,再一次全身而退了?   好啊,有个好父亲、好兄长、好侄女就是不一样!便是杀了人、做了恶,也能风光无限地活着。   小姐就这么白死了?   不行!   春愿只觉得腔子里一团火热,大不了她现在就冲出去,和那恶妇同归于尽。   谁知刚迈出一步,她的胳膊被人抓住,扭头一看,唐大人和周予安竟然同时抓住她的左右臂膀。   周予安难得正经严肃:“你不要冲动。”   唐慎钰颇有些不悦地拍开周予安的手,当然,他也松开了,横身挡在春愿面前,皱眉问:“小姐,你相信我么?”   春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咬牙点头。   唐慎钰郑重道:“你放心,答应了你的事,就绝不会食言,我有后手,程冰姿绝活不过三日。”   说着,唐慎钰看向周予安,眼神逐渐变冷,杀气腾腾:“带小姐回府,县衙这出戏已经结束了,本官待会儿要去找马县令聊几句。”   ……   前堂乱哄哄的,那位利州来的石父显然对于马县令变脸般的判决很不满意,大声辱骂程家父母豺狼心肠;   杨朝临无法接受自己成了弃车保帅的那枚棋子,又是哀求程庸救命,又是辱骂程冰姿淫.荡狠毒,甚至还恨地骂沈轻霜这贱人拖累死了他;   衙门的差役忙着拉架和押送人犯入狱。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宛如菜市口。   ……   唐慎钰慢悠悠地坐到扶手椅上,让手下将桌上的茶点撤下去,换上一壶烧刀子和两碟下酒小菜,他满上酒,先往地上浇了杯,祭奠沈轻霜在天之灵,这才给自己倒了杯,刚喝了口,就见马县令着急忙慌地从前堂跑进来了。   马县令忙跪倒在地,压根不敢抬头,不住地用袖子擦拭额边的冷汗:“唐大人,下、下官方才实在是被逼上梁山了。”   唐慎钰并未理会马县令,自顾自地饮酒,吃醋腌花生。   下了雪,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外头的人很快散去,周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一种又冷寂又窒息的静。   唐慎钰好像忽然发现马县令似的,剑眉微挑,他用足尖勾过来张方凳,漆盘里翻起只酒杯,满满倒了一杯,手指点了下桌面,“马大人,坐。”   马县令战战兢兢地入座,此时,内堂就他和唐大人两个,正适合杀人灭口。马县令根本不敢去碰那杯酒,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他两手虚放在腿面,指头反复揉搓着官服,偷偷觑去,唐大人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好像没恼,唇角勾着抹阴鸷的笑,。   “那个……”马县令咽了口唾沫,声音都颤了:“唐大人,下官全部依照您的指示办事,的的确确宣判了二人斩首和腰斩,只是程庸那老家伙忽然出现……”   “你做的很好嘛。”唐慎钰打断马县令的话,喝了口酒,笑道:“若是没有马大人,本官兴许一时冲动,为了个露水红颜就得罪了德妃父女。”   马县令完全猜不透这阎王到底是否生气,他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顿时上头,苦笑道:“大人您太抬举下官了。”   “本官是真诚夸赞你的呀。”唐慎钰手覆上马县令的肩头,莞尔:“马大人判得很对呀,程冰姿寻衅滋事,关三天后释放,既不得罪程家,又给本官出手了结这贱妇的时间和地点,不错,姜还是老的辣,本官到底年轻,经历的事少,看来还有很多要跟马大人学呢。”   马县令见唐慎钰这么轻易就洞悉了他的用意,噗通声跪倒在地,头如蒜倒,连声求道:“下官绝不敢算计大人,只、只是方才程庸老儿逼迫太甚。”   “好啦。”唐慎钰俯身,两手扶起马县令,笑道:“本官知道你难做,况且马大人这些日子已经够配合了,也依照本官的意愿,判处了杨朝临斩首之刑,本官实在不该再强人所难。”   马县令紧张得要死,绞尽脑汁在想这阎王话里几分真假。   “这次你替本官做事,算是得罪狠了程家。”唐慎钰拍了拍马县令的胳膊,皱眉道:“若没猜错,程庸这老东西肯定会私下找你问责。”   马县令急忙道:“下官绝不敢出卖大人!”   “我知道。”唐慎钰微微点头,笑道:“这事就按照马大人的判决,三日后处死杨朝临、释放程冰姿,本官这几日也会启程回京,马大人就随我一起走吧,实话告诉你,那死了的沈轻霜是司礼监掌印陈公的侄女,本官受陈公的委托,前来替他寻亲。马大人,你这次替陈公的侄女沉冤昭雪,是有功之人,届时本官会将你引荐给陈公和万首辅,让陈公在六部给你寻个差事应该不难,将来那德妃父女就让陈公自己去斗罢。”   马县令听见这话,腿软得根本站不住,沈轻霜那女人,竟、竟来头这么大!陈银是谁,那可是参与了拥立如今这位皇帝登基的主儿,区区一个妃子朝臣,要对付易如反掌。   “大、大、大人。”马县令畏惧得都不会说话了,声音嘶哑:“可是下官从前与沈氏有过肌肤之亲……”   唐慎钰促狭一笑,“你怕什么,若没有你的照拂,沈氏早都被红妈妈害死了。”说着,唐慎钰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到时候还请马兄弟在陈公跟前好好陈述留芳县的前因后果,别让陈公觉得是我办砸了差事。”   马县令忙道:“那是程氏欺人太甚,关唐大人您什么事。”   唐慎钰满意一笑,左右扭头活动了下筋骨,大步往外走,朝身后的马县令挥了挥手,“此事绝密,不可向第三个人泄露,此去京城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马大人提前安顿好妻儿,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好,待将来你在京城扎根了高升了,再派人来接他们。”   高升。   马县令此时脑中只有这两个字,等他反应过来,唐大人已经要出门了,他急忙拜了三拜,兴奋道:“多谢大人提携!”   ……   作者有话说:   马县令:唐大人快看,下官给您挖了一坑 第38章 比起你的身子,本官更看重你的忠诚   戌时的梆子敲了几声。   天如墨泼了般黑,雪还在下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上房灯火通明,门敞开着,从里头投出来片温暖的橘黄。   春愿让人往门口搬了张椅子,她穿着斗篷,怀里抱个汤婆子,腿上盖着厚绒毯,从县衙回来后,她一口饭都没吃,就坐在外头等,已经等了唐大人很久了。   她朝前扫了眼,那位小侯爷周予安打着伞,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白貂皮领的大氅,在这雪夜里越发显得清贵出挑。   她坐了多久,周予安就陪了多久。   真讨厌。   春愿搓着发凉的手,强咧出个笑:“侯爷请回吧,仔细着凉。”   周予安倾斜了下伞,将积雪抖落掉,不冷不热地笑道:“一切以小姐的安全为上,等表哥回来,我就离开。”   春愿没言语。   若是放在平时,能得到与周予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肯定要套问几句的,可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关键时候,决不能再惹唐慎钰生气,忍,一定要忍。   哎,程家的孙女怎么会忽然封德妃,真他娘的晦气!   杨朝临死定了,那程冰姿呢?就这么放过她?   今儿下午唐大人让她放心,说他有后手,到底是什么!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就在此时,她看见周予安朝这边走来,停在了她三步之外。   “你下午就没吃一口。”周予安把伞收起来,立在门边,轻声劝:“在下晓得小姐心里恨,只是事可不是急就能解决得了的,我待会儿让人给你做个补气血的药膳。”   “多谢侯爷,妾身并不饿。”春愿颔首,离得近,她更能看清这位周侯爷的样貌,俊美中带了几分邪气,手指洁白修长,手背上的青色筋脉清晰可见。   周予安也没勉强,用铁筷子从藤筐中夹了几块发香煤,扔进炭盆里,蹲在地上,背对着春愿烤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最近一直忙乱,都没有机会好好同小姐说几句话,我是真的心里记挂着远在京城的祖母,她肺上有病,每年冬天都很难熬。”   春愿立马警惕起来,应付了句:“那可得好好保养。”   周予安回头,粲然笑道:“在下牵挂祖母,所以想寻到那位替小姐治病的神医,带他一起回京,不知小姐能否告知在下他住在哪个县?应该离留芳县不远罢,清鹤县?曜县?还是枝单县?”   春愿感觉,这人似乎比唐大人更危险,反复问一件事,必定出怪,大人教过她,多说多错,只要你决心不开口,谁都别想从你嘴里挖出东西。   她佯装没听见,怔怔地盯着某黑暗处发呆。   周予安唇角浮起抹笑,想起今儿下午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依他多年来丰富的情场经验,他感觉表哥和这女人有点不对劲儿,虽说俩人客气守礼,可毕竟是经历过生死的交情……如果太过生疏客气,反倒有点故意了,而且表哥那种冷静自持的人,居然直接上手拉她。   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   周予安拍了拍沾到手上的煤灰,起身后面对女人,叹了口气:“在下与小姐相处的时日短,忌讳交浅言深,可也不得不说几句,小姐将来会有锦绣的前程,更会遇到许多家世显赫的好儿郎,大可不必为一个忘恩负义的杨朝临伤心。”   春愿嗯了声,并未与他搭话。   周予安不放弃,笑道:“我表哥倒是个挺不错的人,样貌能力都是拔尖儿的,只可惜有未婚妻了。”   “嗯?”春愿总算有了点反应。   周予安眉梢一挑,果然,他观察着这女人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笑道:“呦,我还当表哥都和你说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姐不用担心,他和他未婚妻没什么情分,那女子两年前就挂了黄冠,当道姑去了。”   “哦。”春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看着周予安,平平静静地说:“唐大人便是有妻有妾,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有必要和我说么?我又为什么要担心呢?你什么意思呢?还是侯爷觉得我是青楼女子,没了男人就活不了?”   “没有啊,小姐别误会。”周予安面上讪讪的,没敢再问。   这女人眼神坦荡,难道他们没关系?是他猜错了?   “呵。”春愿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那双危险又迷人的桃花眼,莞尔浅笑,再次反将一军:“侯爷,你在妾身跟前掀唐大人的老底,他知道么?还有,您那天瞧见那具无名女尸忽然睁眼,反应如此剧烈,不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了吧。”   周予安暗骂,这贱人牙尖嘴利,惹人生厌,面上却自若笑道:“闲聊几句家常而已,小姐何必认真呢。”   春愿暗骂,这小子油头粉面,太让人讨厌,面上却天真无邪道:“对呀,咱们就是在说闲话,不用认真。”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雪如鹅毛般,静悄悄地落下,有那么一两片落到灰白的炭上,发出轻微的呲呲声。   春愿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小门的方向,周予安则转身,用铁筷子通火。   忽然,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相视一笑。   春愿眨巴着眼:“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和唐大人说话,他太凶了,让人有压迫感,您呢?侯爷。”   周予安连连点头:“他虽说是我表哥,可也是我的上官,和他说话太累,我也不喜欢。”   两个人居然默契地达成一致,就当方才的事没发生过。   就在此时,从小门那边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出现抹高大的身影,正是唐慎钰,他走得快,大氅下摆就像被风吹起来似的,他就是那种人,事情越糟糕麻烦,他反而越冷静精神。   “予安,你来。”唐慎钰冲周予安招了招手。   周予安放下铁筷子,急步奔过去。   唐慎钰眼里尽是煞气,凑近后,悄声对周予安耳语了几句。   而周予安面色凝重,时不时地点头,抱拳行了一礼后,便急匆匆消失在雪夜里。   春愿见唐慎钰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急忙起身,回到上房。   长时间开着门,屋子里有些冷,圆桌上摆了几道精致小菜和一锅鲍鱼粥,早都凉掉了。   春愿手忙脚乱的去端果子、点蜡烛、倒茶,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和大人说话,正在这当口,他进来了。   “大人!”春愿忙不迭地迎上去,主动关好门,踮起脚尖给唐慎钰解大氅,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又双手奉上热茶,殷勤地问:“您觉得冷不?要不我再添点炭火?用过晚饭没?要不我让他们给您备个席面?还是您太累了,想歇一会儿?要不要阿愿陪您躺躺?”   唐慎钰淡淡地瞅了眼过于热情的女人,他不慌不忙地坐到扶手椅上,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皱眉问:“方才听薛绍祖说,你从县衙回来后就在雪地里坐着?”   春愿嗯了声,她疾步走过去,像之前那般蹲在唐慎钰腿边,仰头望着他:“我心里着急得很,想赶紧见你。”说到这儿,她扭头朝门那边看了眼,埋怨道:“小侯爷估计怕我又出了什么意外,回来后寸步不离地护着我,到底男女有别,我便搬了张椅子到外头,他盯他的,我坐我的,互不打扰。”   唐慎钰手轻触了下女人的头发,很凉,满是风雪之气,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丫头之所以坐外头,其实就是做给他看,把避嫌这两个字拿捏到了极致。   外头凄风怒号,寒气竟逼得屋里的蜡烛轻微摇晃。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她想立马问唐慎钰,现在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你说三日内要程冰姿的命,究竟是真是假?   她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头,手捧在心头,泪眼盈盈地望着男人,换了种话术表述:“今儿在县衙的内堂里,奴婢从头到尾全都瞧见了,不论是马县令还是红妈妈,都不是好对付的,可您还是将人证、物证都搜集齐,可见您是真要替我家小姐讨公道的,也真是辛苦您了。谁都没料到程家那死老头的会忽然冒出来,更没想到他居然搬出尊皇妃娘娘的大佛来。”   说到这儿,春愿用袖子抹去眼泪,哽噎不已:“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奴婢对大人一句怨言都没有,奴婢无知,左思右想了良久,应该是您的能力至多到这步,您真的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笑了笑,端起茶喝了口,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满心满眼只有死了的沈轻霜,也只在乎她的小姐能否沉冤昭雪,完全不会考虑他若是真杀了程冰姿,将来会不会有危险。   唐慎钰淡漠道:“阿愿哪,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地激我,我说过会要程冰姿的命,就一定会践行到底。”   春愿心里一喜,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仍委屈地抽泣:“您误会了,阿愿真没有逼您的意思。”   “是么。”唐慎钰嗤笑了声。   “真的呀。”春愿重重地点头,她卷起袖管,露出光洁无暇的胳膊,手轻抚着守宫砂曾经的地方,“阿愿绝不后悔将身子给了您。”   说着,春愿捂着发痛的小腹起身,凑到唐慎钰身边,她深呼吸了口气,鼓足了胆子,手轻覆上男人的脸,见他没有嫌弃,她便更大胆了一步,正面贴在他的身边,俯身,吻了下他的侧脸,怯懦地道歉:“对不住啊大人,那晚上阿愿不懂事,言语冒犯了您,其实我说的都是反话,您……很强。”   说着,春愿又吻了下他的唇和下巴,眼里春水涌动:“大人,阿愿今儿穿了件很好看的肚兜,纱做的。”   唐慎钰只觉得她主动贴上来的献媚伎俩,着实有些……笨拙且好笑。   “你这是做什么呢?”唐慎钰如山一般崴然不动。   “感谢您呀。”春愿跪到他褪中间,可怜兮兮道:“奴婢如今除了这副身子,什么都没了,若您不嫌弃,我给大人解解乏。”说着,春愿就开始动手解他的袴子,抿唇羞笑,媚眼如丝:“这次奴婢肯定会好好配合,我到底出身欢喜楼,其实懂的花样儿很多,定会让您……”   “松手!”唐慎钰剜了眼女人,毫不留情地将春愿推开,直接说:“本官很疲乏,并没有做这种事的心情。”   说着,唐慎钰叹了口气:“本官之所以做这么多,除了践行和你之间的交易,也是着实觉得自己对沈小姐的死,应该负几分责,尽力赎罪罢了。况且咱们之间,也仅止于消除守宫砂而已,阿愿,比起你的身子,本官更看重你的忠诚。”   春愿脸腾一下红了,跪坐在地上,心里不住地骂:这头驴倒他娘的实诚。   哎,没想到她生平头一次主动,竟以失败告终。   “对、对不住啊大人。”春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奴婢不该冒犯您。”   “今儿先记你一顿打。”唐慎钰将茶盏放到桌上,他从怀里掏出把短匕首,掷到春愿怀里。   “这是?”春愿一脸的诧异,垂眸望去,这匕首巴掌般长,不沉,鞘是乌木的,刀刃特别锋利,简直吹毛立断。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莞尔浅笑:“上回在小酒馆,你要杀了杨朝临,本官没允许,如今官司已经过了明路,他被判处了三日后斩首,已经和死人无异了,走吧,我带你去地牢,做你想做的去。”   春愿眼里光彩大盛,激动得身子都开始发抖,她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猛地抱住唐慎钰就亲了一大口,兴奋得热泪盈眶,小孩子似的蹦跶,声音都颤了:“大人,我真他娘的要爱死您了!”   说着,春愿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我得找点盐巴和辣椒油,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舒服,算了,估计这些东西牢狱里都有,快走快走!”   唐慎钰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瞧,这才是真实的她。   表面乖巧温驯,实则冷情冷心,却也……有几分动人。   ……   这大概是今年正月最后一场雪了。   还像之前几次那样,由唐大人先作安排,春愿耐心在闺房里等着,约莫亥时左右,两个人出门了。   雪夜里的留芳县似乎浸透着某种让人迷醉的腐烂香味,马车里黑乎乎的,春愿将斗篷往紧掖了下,她背紧贴在车壁,坐得笔直,眼里的那种兴奋异彩早已褪去,现在只有冷漠,像抚小猫儿似的,她轻轻摩挲着大人给她的那把短匕首。   “你怎地忽然这么安静?”驾车的唐慎钰问了声。   春愿斜眼瞧去,厚车帘这会儿往里凸出一大块,她用匕首隔空划男人的轮廓,轻笑道:“我在盘算,该怎么折磨这头活畜生,阿愿多谢大人给我亲手报仇的机会。”   “分内的。”唐慎钰淡漠地应了声。   积雪略厚,马车前行稍有些慢,车轮碾压过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忽然,唐慎钰不冷不热地问:“阿愿,我今晚盘问过薛绍祖,他说在我回来前,你和小侯爷短暂地聊了几句?”   “对。”春愿晓得瞒不过他,所以直接承认了。她想了想,整个人靠到了唐大人的后背,他往开躲,她就往上贴,小声嘟囔:“我冷,您身上暖和。”   “呵。”唐慎钰讥诮了句:“你如今真是长进不少,还懂得用美人计试图逃过惩罚,罢了,左右你们也没聊什么要紧的,再说今儿是你的大日子,我也就不折腾你了。”   春愿松了口气,她闭上眼,轻声说:“大人,奴婢绝没有要挑拨您和小侯爷的意思,可他已经两次向我打听老葛的消息了,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不清楚。”唐慎钰有意无意地往后靠,皱眉道:“这事说不来的,予安是真真切切非常孝顺他祖母,想替老人家请位好大夫瞧病,属于人之常情,而且今儿在县衙里,我情急之下抓住你的胳膊,他即便要怀疑,估计更多的是好奇咱俩是不是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今晚应对的就很好。”   春愿撇撇嘴,埋怨似的轻拍了下唐慎钰的背:“马县令说程庸惯着他女儿,我说,你就惯着你表弟吧,事事都替他开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了他多少钱似的。”   “少挑。”唐慎钰叱了句,隔着,用手肘轻轻戳了下她的脑门:“事情还在本官的掌控之内,予安也没越界。”   “哼。”春愿揉了揉头,撇撇嘴:“你这么护着他,肯定有什么内情。没事儿,你现在不同我说,将来我去了京城后,自己偷偷打听去。”   “本官确实欠了他家的情。”唐慎钰忽然出声,打断了春愿的话,他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打小父母双亡,姨妈可怜我,就将年仅六岁的我接到了她家里。姨丈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凭借一己之力,让周家从子爵升至侯爵,他那时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势赫赫,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说着,唐慎钰屁股坐住车帘子,防止风   钻进去,他难得语气温柔,虽笑着,言语中带了几许哀伤:“姨丈生前很疼爱我,加上我只比予安大一岁,他真真儿将我当儿子一样,手把手教我和予安习武,又常带我们去有司衙门里历练,给我们讲本朝历经的大案要案,我和予安是在姨丈过世那年入的北镇抚司,我十六,他十五,因着姨丈生前的人脉,我们兄弟俩的官途还算平坦。姨妈和我娘是双生的,俩人长得很像,她从不在穿衣吃食上让我和予安有区别,甚至更偏疼我些,有时候我就想,虽说我爹娘没的早,可姨丈姨妈也算我另一重父母了,我这辈子都难报他们的恩情。”   春愿顿时了然,也明白过来大人为何屡屡偏袒他表弟,柔声问:“我记得在清鹤县时,您曾经说过,老葛当初医治了您的姑姑,您才冒险救下他的,而方才您又说小时候在姨妈长大的,这不是矛盾了么……”   “你倒是细心。”唐慎钰笑了笑,似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叹道:“就是因为姨丈姨妈对我太好,予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家老太太自然更疼爱自己嫡孙,对我多有不满,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说我手脚不干净,盗窃银子首饰,还说我和家里的丫头苟苟且且,不是正经人,骂我是天煞孤星,克得她宝贝孙子生病,又指责姨丈,口里不干不净的,问姨丈当年是不是把我娘怎么了,否则干麽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姨丈姨妈因为我,就和老太太生出龃龉,就和亲生儿子予安生出嫌隙,而且我也确实气恼这位老太太,于是就搬去了姑妈家住,自打我搬走后,周家就阖家欢了。”   “原来是这。”春愿不住地摩挲大人的背,摇头笑笑:“谁家都有烦心事,大人的姨丈姨妈确实和您的再生父母差不多了,不过呀,阿愿觉得,您的表弟才是最可恶的。”   “不许骂人。”唐慎钰晓得她聪明,听出了他含含糊糊带过去的龃龉往事,便道:“他小时候是顽劣,自打姨丈去世后就懂事多了,像一夜间长大了似的,和我也更亲近了,也蛮尊敬我的,甚至几次三番主动到姑妈家搬我的行李,要我重回他家住。”   春愿翻了个白眼,靠在他背上闭眼休息,心里腹诽:蠢驴,哪有人平白无故会忽然对你好,大概是因为你官越做越大的缘故罢,他这个人明显是个小心眼,可面上功夫却做得足足的,绝对是个狠人,你呀,仔细有一天被他坑死。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春愿的心咯噔了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手握紧匕首:“到地方了么,大人?”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你到底要去哪儿?你还怀着孕呢!   春愿没听见回应,她掀开车帘往外看,马车已行到一处僻静街巷,只有家馄饨摊儿还经营着,食客都是老街坊,寥寥几人而已,他们用宵夜的同时,也竖起耳朵听是非。   此时,在街口停着辆骡子车,车旁守着个毛丫头和老仆人,俩人探头探脑地望漆黑的巷子里看。   春愿皱眉,她知道这是哪儿,杨朝临之前买的宅子就在这里,果然,她看见从街拐角急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眉眼间自带几分忧郁文气,正是那位程府的表姑娘,只不过,这位忧愁少女此时怒气腾腾的,命令伺候她的老妈子脚步快些。   紧着追出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正是杨朝临的亲妹子——杨平安,她看上去糟糕极了,发髻歪在一边,脸上的妆早都哭花了,一把扽住程家表妹臂弯的包袱,“这是怎么话说的啊,表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表姑娘白了眼杨平安:“去哪儿?趁杨朝临掉脑袋前,赶紧离开留芳县啊。”   杨平安火气起来了:“那你凭什么卷走我哥的田产铺子!”杨平安一一细数着:“还有一百多两现银,珠宝首饰,贵重的文房四宝……你这是趁火打劫啊!”   “嘴放干净些!”表姑娘忽然就不忧郁文弱了,一把抢走包袱,让嬷嬷拿到车里去,冷冷道:“你哥糟蹋了我,我能白叫他占了便宜?现在我不赶紧把财货搬走,过两天等程冰姿出来了,还有我的份儿?”   杨平安泪如雨下:“可你到底要去哪儿?你还怀着孕呢!”   “你管我去哪儿!”表姑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家道中落,原本以为遇上个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也算知根知底,能把后半生托付了,谁知他这么不中用,我还留下做什么,等着给他守寡?”   说罢这话,表姑娘转身就走。   “不许走!我哥哥待你不薄,背着程冰姿把家里的田产契约都交到你手上,那是完完全全要跟你交心,可你却……”杨平安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气恨声儿都颤了:“你要是敢走,我就去衙门告你抢夺财物!”   “你去啊。”表姑娘手指连连戳杨平安的肩膀,毫不留情道:“如今整个留芳县谁人不知,为着你哥害死了沈轻霜,马县令都恨死你哥了,他会管你杨家的闲事?再说这也不全是你哥的东西,有大半是人家沈轻霜的!”   “可、可……”杨平安顿时六神无主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表姑娘的腰,哭号着哀求:“哥哥要被斩首了,你肚子里的就是我们杨家唯一的男孙了,求求你留下吧,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变卖家产,把所有钱都给你。”   表姑娘掩唇笑:“你当我傻啊?孩子生下后我怎么养?他有个杀人犯的爹,长大后如何在邻里抬得起头?我才十七岁,凭什么一头钻进你们杨家这个深不见底的坑!”   说到这儿,表姑娘坏笑,蹲身拍了拍杨平安的头:“不怕你恼,我压根就没怀孕,那是在骗你哥呢!”   杨平安大怒,挣扎着起来,张牙舞爪地去打表姑娘。谁知这时,表姑娘的家仆们赶到,几人一起将杨平安按在雪地里打。   表姑娘摸了下被抓伤的脖子,足尖踢了下杨平安的脸,无情地嘲笑:“那位沈小姐倒是怀孕了,你让她给你哥生儿子呀,哦,忘了,她被你哥捅了一刀,母子俩都死了。我告诉你杨平安,别埋怨,这就是报应!”   说罢这话,表姑娘带着仆人,转身就走。   杨平安一个人瘫卧在雪地里,慢慢地坐起来,从地上掬起捧雪,擦鼻血,她不住地谩骂,骂表姑娘、骂程家父女,甚至还骂哥哥,忽然,杨平安号啕大哭起来,委屈地说了句:“要是轻霜姐姐还活着,她可不会这么绝情!”   这边。   春愿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车帘子放下。   而这时,唐慎钰一扬马鞭,驱车行进在漫漫雪夜里,他从怀里掏出个酒囊,牙咬掉塞子,自己喝了几口,然后擩进车里。   春愿接过带着他体温的酒囊后,连住喝了好几口,酒是滋补的,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解气么?”唐慎钰问。   春愿一笑,怎么才喝了几口,就上头了呢,她懒懒地靠在他的背上,小声说了句:“腊月廿七那晚也下雪了,我比杨平安可绝望多了。”   ……   约莫行了两刻钟,就到了地方。   因杨朝临乃死刑要犯,所以囚.禁的地方稍有些偏远,唐大人早都事先安排过了,今夜看守杨朝临的,全换上了自己人,能保证发生的一切不会泄露。   春愿换上了那件有帽子的斗篷,戴上面纱,下了马车后就紧跟在唐大人身后,直接进了地牢。   牢狱并不大,但修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只有头顶有巴掌大的小窗子,阳光不进,风雪不来,非常潮,阴冷就像牛毛细针,直往人骨头里钻。   春愿惴惴不安地左右望了圈,地牢是空的,以前的犯人早都挪出去了,地上随处可见粪便,墙上挂着各类刑具,上面沾了陈年血污,时不时有胖老鼠跑过,在泥缝里刨出只腐烂了很多年断指,窸窸窣窣地啃食。   这时,从最里头的黑暗处传来男人痛苦的哭声,绝望而又无力。   “他就在那里。”唐慎钰侧过身子,下巴朝前努了努。   春愿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烛火往前看,杨朝临换上了囚服,脖子上了几十斤的重枷,双脚戴了指头般粗的铁链,脚腕早都磨烂了,无法躺下,也不能站起来,就只能坐着,腰都要折断了。   他头发蓬乱,身上有不少鞭伤,看来进来后,得到了很优厚的“款待”。   春愿轻叹了口气。   “怎么?”唐慎钰垂眸,看着眼前娇小玲珑的女人,笑着问:“觉得他可怜?”   春愿摇了摇头,“我可怜他,谁可怜我呢,我只是觉得,他现在还是太舒坦了。”   说着,春愿从袖筒里拿出那把匕首,噌地声拔.出来,她用力攥住刀柄,呼吸急促,盘想着怎么宰这活畜牲。   “怕么?”唐慎钰绕到女人身后,抓住她拿匕首的右手,目视前方,惜字如金:“走,我带你去杀。”   “等等!”春愿忽然出声,她低头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大人,就这么宰了他,还是太便宜了他,我得折磨他。”   “你想怎么做?”唐慎钰抬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全都依你。”   春愿转身,直面男人,手拽住他的袖子,歪头笑:“怕是阿愿要冒犯您的清白了,您不愿意没关系,可以换其他人,好不好嘛。”   唐慎钰莞尔:“答应。”   春愿再求:“我还需要一个地牢,这里太脏了。”   “简单。”唐慎钰站的笔直,昂起下巴:“马如晦这几年收受了不少贿赂,悉数藏在外宅的密室里,这两日被我意外发现,呵,正巧就在你住的那间屋子下面。”   ……   子夜时分,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   回府后,春愿沐浴了番,梳了繁复精美的灵蛇髻,化了桃花妆,朝她住的南边小院走去,唐大人默默跟在她身后,他果真配合她的想法,沐浴后换上了御赐飞鱼服,戴上官帽,一手拿着绣春刀,另一手提着个大食盒。   小院静悄悄的,只有上房还有点光亮,是这凄冷寒夜里唯一的暖。   春愿提着拖泥裙,踏上青石台阶,她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走到纱窗那边,轻推条缝儿往里瞧,屋子里又香又暖,点了一盏豆油小灯,只能照亮方寸,故而屋子里很暗,在正中间跪着个年轻男人,穿着肮脏的棉囚服,赤着双脚,脚腕处血肉模糊的,正是杨朝临。   杨朝临这会儿脸上满是疑惑,眼里透着对生的渴求,偷摸四下打量着,估计盘算着到底是哪路神仙,有本事深夜将他从死牢里提出来,这人明显早都饥肠辘辘了,几次三番望向桌上的果子,使劲儿咽唾沫,到底没敢动。   春愿冷笑了声,扭头望向身后的唐慎钰。   要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比起杨朝临那畏缩肮脏的模样,唐大人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春愿扶了下发髻,学着小姐旧日走路的姿势,妖妖乔乔地推门而入,果然,杨朝临听见了动静,迅速跪好了,低下头,做出恭敬畏惧之样。   “呵。”春愿只觉得好笑,她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忽然就想起了过去,杨公子最目无下尘了,天资又极高,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这些年被人捧得太高了,于是忘记自己是从哪里爬起来的,对了,之前杨公子嫌她多嘴多事,逼着小姐把她许配给家里那个有狐臭有孩子的中年奴仆……   “朝临哥,好久不见了啊。”春愿笑吟吟地打招呼。   听见声音,杨朝临身子猛地一震,立马扭头望去,当看见门口的女人时,他瞬间惊吓的尖叫,不住地往后挪,口里喊着:“鬼啊!你不要过来!”   春愿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笑着走进来,压低了声音,不慌不忙道:“朝临哥,那晚上咱们在小酒馆见过了呀,你早都确认过我不是鬼,怕什么,怎地,你竟忘了轻霜了?”   杨朝临怀里抱着个圆凳,一开始还怕得不敢看,后来鼓足了胆子,探头看去,发现女人有影子,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穿着官服,眉眼间尽是煞气,叫人不寒而栗。   这次没喝酒,杨朝临是清醒的,他回想起那晚“撞鬼”的经历,仍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轻霜”,心里犯起了老大的嘀咕,这女人乍一看和轻霜长得一样,但,五官似乎更像……那个贱婢春愿。   他糊涂了,不懂了,千言万语汇集成一句话:“你、你没死啊?”   “当然了。”春愿慢悠悠地走进来,媚笑道:“当日确实差点被程冰姿那臭婆娘弄死,幸亏这位大人救了我,你难道忘了,那晚有个蒙面大个子闯入程府,还杀了个奸.污我的贱奴?”   “对。”杨朝临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事,后面我们报了官,可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大个子。”   屋里实在昏暗,杨朝临眯住眼,使劲儿打量唐慎钰,这人很年轻,样貌甚是英俊,瞧他穿的似是锦衣卫官服,而且官好像还不小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一定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吧。”春愿掩唇笑,斜眼觑向唐慎钰:“这位呢,是北、北什么来着?”   唐慎钰没好气地补了句:“北镇抚司镇抚使。”   “哦对。”春愿拍了下手,看着震惊万分的杨朝临,莞尔:“他是那个北司里的从四品镇抚使,官不是很大吧?”   杨朝临嘴张的都能吞下个鸡蛋,老半天才憋出句:“你骗我,你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大的官。”   “嘁。”唐慎钰冷哼了声,直切中要害:“怎么不能认识?那不然你以为马县令为何忽然改变了态度,敢和程家作对,治你和程冰姿的死罪?谁还敢将你完整无缺地从死牢里提出来?”   杨朝临不敢多说一个字,避开与这位高官目光接触。   “别吓我家朝临哥嘛。”春愿嗔了句,她坏笑着望向唐慎钰,语气愉悦:“小唐,快把饭菜布到桌上,朝临哥估计早都饿了。”   唐慎钰眼神如刀,劈了十几下这狂妄的臭丫头,他闷不做声地上前,将食盒咚地声按在圆桌上,从里头端出来四道热气腾腾的菜,一碗鲫鱼汤,还有一壶温过的花雕酒,恭敬道:“启禀公主,菜都布好了。”   “公、公、公主?”杨朝临惊吓得都口吃了,他甚至揉了几下耳朵,没听错吧。   春愿时刻注意着杨朝临的丝毫举动表情,她与这白眼狼活畜生相识数年,他一翘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你没听错。”春愿缓缓走到杨朝临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笑道:“朝临哥,你记得咱俩是哪里人?”   杨朝临盯着女人的黑缎底绣红梅裙子,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很好闻,男人咽了口唾沫:“咱们是南直隶福宁县杨家庄人。”   春愿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娘怎么了?”   “你说……”杨朝临仰头望向女人:“你说你娘和人私奔了。”   “对。”春愿像抚摩小狗似的,隔着帕子,轻轻地摸着男人肮脏的头发,柔声笑:“我那娘有几分本事,后来进宫当娘娘了,她儿子现在登基做了皇帝,我弟弟叫那位小唐大人来找我,我呀,可不就是公主喽。”   杨朝临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似的,连连摇头,老半天才憋出句:“太匪夷所思了。”   这时,唐慎钰走上前来,与春愿并排站,用下巴看杨朝临,鄙夷道:“你应该认字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明黄色的折子,打开,冷冷命令:“念!”   杨朝临眯住眼使劲儿看,瞬间热血沸腾起来,都磕巴了:“如、如朕亲临?!”   他现在是真的几分信了,若非公主,怎能让从四品的镇抚使如此俯首称臣?又怎会搅的留芳县风起云涌?   天哪,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杨朝临哭了,真的哭了,双手伏在地毯上,抱住春愿的双脚,先是无声地痛苦,后头嚎啕大哭:“轻霜,我对不起你啊!”   春愿恶心得翻了个白眼,直往后躲。   “别他妈嚎了!”唐慎钰一脚踢向杨朝临的脸,将男人踢得原地打了几个滚儿才停下。   杨朝临被踢的有些晕,只觉得鼻下痒痒的,一摸,赫然是鲜红的血,而且鼻梁剧痛不止,似乎断了,他没敢抱怨,更没那个本事反抗,于是啜泣不止,使了好大劲儿,才遏制住悲痛情绪,并且迅速在心里过了几番盘算,这下好了,他肯定不会被砍头了。   哼,区区程家算什么东西,程庸那老东西如此对他,将来他定要借轻霜的势,弄死这对父女。   只是,轻霜会原谅他么?   肯定会的,轻霜耳根子软,又心善,且那晚在小酒馆,轻霜还抱他亲他了,还是对他有情。   杨朝临用袖子擦去眼泪,埋怨了句:“你既然没死,何苦要弄出这宗官司,我、我名声都扫地了,而且也差点被……”   春愿坐到圆凳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因为我生气呀。”   杨朝临愧疚地低下头,心里拼命想着如何讨好公主,不知为何,他总感觉眼前的女人并不是轻霜,样貌、声音还有说话做事的方式,美是极美,可邪里邪气的,让人打心里发寒。   嗨,管他呢,兴许正如那天晚上她说的那样,小产后伤了元气,变了很多吧。   杨朝临哀叹了口气,颇有些忌讳地看了眼唐慎钰,恭敬道:“能否请这位大人回避一下,我和她有些私房话要说。”   唐慎钰双臂环抱在胸前,崴然不动。   春愿摇头笑笑,温声道:“没用的朝临哥,我都赶不走他,更何况你呢。他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上回我被你和你老婆害得小产垂危,他办砸了差事,悔恨得要命,幸好我救回来了,否则他真要以死谢罪呢。”   说着,春愿斜眼望向唐大人,又坏笑着补了句:“你就当他是聋子哑巴,再要不就是个木桩子。”   唐慎钰拳头都痒了,瞪向春愿,眼睛微眯住,仿佛在说,瞧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春愿打了个寒噤,柔声笑道:“没事儿的朝临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霜儿听着呢。”   杨朝临哀叹了口气,拿捏着轻霜心软的弱点,料定若是霜儿不爱他了,得势后直接杀了他和程冰姿就好,何必手下留情,将他放出来,可见还是心里有他。   想到此,男人哽噎道:“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落到如今这般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说着,他缓慢地换变了个姿势,坐到地毯上,有意无意地让重伤的脚腕露出了,锤着过去曾被欢喜楼龟奴打断过的右腿,哀伤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何尝不恨自己,只求你看在十几年青梅竹马的份儿上,留我具全尸,把我埋在父亲跟前,等到了地下后,我向他老人家,还有你爹爹去赎罪。”   春愿笑了。   瞧,多会说话,多能抓女人的心和弱点,若是换做小姐在这里,兴许又会被他打动。   “说完了么,朝临哥?”春愿柔声问:“能不能让我说几句?”   “啊--”杨朝临愣住,其实他还有一肚子情话和忏悔的话要说,男人卑微地望着不远处坐着的美人,含泪道:“你说,我听着。”   春愿身子歪在桌沿儿边,手托腮,笑道:“你贪慕虚荣高攀学政家的大小姐,背弃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和父亲们的遗嘱,我,沈轻霜和你不一样,我比你高尚多了,我不会背信弃义,依旧会嫁给你。”   “啊?”杨朝临震惊万分,一时间脑中竟一片空白:“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春愿眉梢一挑,“我之所以命小唐大人在留芳县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让杨朝临这个人表面上死掉,等回头去了京城,我会给你换个新身份,毕竟你曾经入赘过程家,也曾背负过杀人的罪名,再尚公主,恐怕不太合适。”   “嗯!”杨朝临重重地点头,“你顾虑得很有道理。”   他心里狂喜,就知道轻霜还爱他念他,而且一如既往的讲道义。   驸马?   杨朝临已经在心里构思将来了,轻霜不太聪明,性子急、脾气冲,将来去京城肯定不会太顺当,必要有个聪明人充当她的幕僚,时时指点,助她讨得太后和皇帝的欢心,站稳脚跟,其后多争取点食邑封地,对,他会建议轻霜效仿那汉朝馆陶公主,给弟弟景帝多献点美人,以稳固地位。   无疑,他就是驸马最适合的人选,他定会全心全意爱护轻霜,再也不与她分开了,眼下要紧的,就是赶紧与轻霜生一个孩子,只要他们之间有孩子做牵绊,就万事无忧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春愿唇角浮起抹讥诮。   “在想你。”杨朝临柔声道。   春愿恶心坏了,她将花雕酒一饮而尽,笑道:“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和你说。”   “什么呀?”杨朝临小心翼翼地问。   “嗯……”春愿品咂着美酒,媚眼如丝:“我会嫁给你,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我身份不同了,肯定不会死守着你一个男人。”   杨朝临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春愿抿唇笑:“意思是,我移情别恋了,将来本公主除了驸马,还会有很多个面首。”说着,春愿挺起胸脯,眼神迷离,斜眼觑向唐慎钰:“对了,都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把他睡了,不止一次哦。”   “什么?!”杨朝临耳朵瞬间热了,轻霜从前虽说身陷风尘,可心里眼里只有他。杨朝临心里窝着火,没敢发出来,苦笑:“是,我知道了。”   “光知道不够。”春愿摇摇晃晃地起身,坏笑:“作为驸马,你得在旁边端茶递水,侍奉我们行房,来吧朝临哥,现在就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1 00:00:00~2022-10-03 10: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来是你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卷 23瓶;流殇、瓜、萧苹果10瓶;二十四8瓶;舍得5瓶;酸酸4瓶;阮有愚3瓶;透明星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这就戳到你肺管子了?   说罢这话,春愿给唐慎钰使了个眼色。   唐慎钰会意,无奈地叹了口气,瞪了眼春愿,可还是走到博古架那边,用力转动最顶上摆着的小铜香炉,只听梳妆台那边传来阵“咯咯”响动,梳妆台竟缓慢一动,不多时,地面便露出个四方小口,有几级台阶,朝着地底延伸而去。   春愿扶了下发髻,一摇三摆地朝那地下密室走,蓦地,她发现杨朝临呆不楞登地瘫跪着不动,这男人眼睛布满血丝,豆大的泪颗颗往下掉,头杵下,几乎要钻进地缝里。   瞧,读书人就是清高。   春愿站在地口,明知故问:“怎么了朝临哥?你难道不开心么?”   杨朝临就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压抑着愤怒,无力地哽噎:“轻霜,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   “是么?”春愿一听见这话,火气从脚底板噌地蹿到了头顶,她想起了小姐,小姐太爱杨朝临了,这些年在这男人跟前,小姐永远是先认错的那个,永远是自卑讨好的那个,太阳一样的小姐本不该如此啊!   春愿面色平静,笑得温柔:“从前我迎来送往的,被不少男人欺负过,可也没见你如此抱怨难受。”春愿忽然拍了下脑门:“哦,我明白了,往年我一直给你和你妹妹银子,就像过年时要往灶王爷嘴上粘甜瓜,封住神仙老爷们的嘴,以保佑来年的平安,所以你们兄妹才不言语的。”   说着,春愿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扔到杨朝临腿边。   杨朝临只觉得这银子刺眼得很,而轻霜的话更像刀似的,一下下扎得他心生疼。   春愿莞尔,这就戳到你肺管子了?还早着呢。   我就是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帮你回忆过去,我要让你的心处于惊慌不安的状态,我要让你时时刻刻在揣测公主在想什么,时时刻刻在用你那点所谓的情分小伎俩换取同情,我要让你这刻燃起希望,下刻又绝望,就是要反反复复折腾你,挤兑你。   我要看你为了生存和前程,牢牢抓住公主这根易断的丝线,忍下屈辱。   然后,我会在嘲笑你的时候,亲手把丝线扯断。   杨朝临,我春愿可以忍你打骂我、发卖我,只要你对她好,我都无所谓,你甚至可以变心,但你不可以说那种绝情的话刺激她、辱骂她,纵容你家恶妇欺辱她,不可以让她生不如死,更不可以伤害她。   杨朝临,你既然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绝不原谅你。   “我还以为朝临哥是个能审时度势的。”春愿脸渐渐阴沉下来,淡淡说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必要放弃什么,譬如你之前你想得到改变出身的机会,于是入赘到程家,娶了一个劣迹斑斑,比你大十来岁的恶妇。现在依旧是,如果你想做驸马,你就得忍寻常男人所不能忍。”   春愿见杨朝临崴然不动,跪在那里试图用无声来反抗,狞笑了声:“唐大人,劳烦您把他送到死牢里吧,男人嘛,多的是。”   “我去!”杨朝临急忙应承。   他害怕再回到那又脏又臭的地方,忙不迭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密室走去,谁知脚底虚浮,像被什么绊到了似的,重心失衡,竟骨碌碌翻滚了进去,里头顿时传来痛苦的闷哼声。   春愿掩唇轻笑,收回脚,她侧过身,怯生生地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一如既往地冷着脸,闷头走过来,在路过春愿的时候特特停下,食指狠戳了下她的额头。   春愿吐了下舌头,眨眨眼,悄声说:“您就让阿愿任性一回嘛。”   唐慎钰摇摇头,“只此一次!”说着弯下腰,也进了地下的密室。   春愿怕跌倒,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这间密室并不大,豪奢得令人咋舌,靠墙摆了三个大书架,每一格都摆放了价值连城古董和名家字画,地上摆了三口大木箱,里头是白花花的银锭子和珠宝,一只小木箱里装得是金子,另还有些珍稀的布料。   真真应了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   因地口太窄了,床榻搬不进来,唐慎钰便搬了数只木箱,在上面铺上被褥,拼堆在墙跟前,倒也勉强算张“床”,“床”前放了只折叠的木屏风,恰好能遮挡住,地上摆放了两只炭盆,炭火将整个密室映衬出一种诡异又暧昧的红。   春愿垂眸瞧去,杨朝临瘫坐在台阶跟前,一脸的生无可恋,而唐大人则转动机关,将头顶的梳妆台关上,顿时,整个密室就陷入更深层次的黑暗中,与世隔绝。   很安静,静到能炭火轻微的爆裂声,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春愿下巴朝屏风那边努了努,对唐慎钰道:“我先进去了。”   “恩。”   唐慎钰点了点头,却没动弹,一声不吭地站在台阶儿跟前,这密室很狭窄,他个子高,不得不稍微弓这点背,抬眼瞧去,这屏风倒是严实,完全看不见里头是何光景,但却能听见,阿愿这会儿哼着江南小曲儿,似乎在用手扽褥子。   唐慎钰俊脸没有半点波澜,耳朵却烫的要命,其实他也不明白,他到底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就跟着阿愿这疯丫头一块发癫去了。   “大人。”春愿轻声催促。   “来了。”唐慎钰应了声,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的,但……算了算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春愿这疯丫头将来可是能顶的上大用,现在务必和她把关系处好了,只要在底线之内,能答应就答应吧。   唐慎钰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照之前与她讲好的,抬手开始解衣,很快就将里里外外全都褪干净,一件不留。   到底这地儿还有个外人,唐慎钰多少有些不自在,这张老脸真是丢尽了,他冷眼横向地上瘫跪着的杨朝临,蓦地发现杨朝临正在看他。   “低头!”唐慎钰厌恶地喝了声:“你也配直视本官!”   唐慎钰拳头攥紧,将来便是小愿不杀杨朝临,他也得宰了这猪狗不如的家伙,以防“机密”外泄。   他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朝屏风后头走去。   这边,杨朝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狠狠抽了十几个耳光般。   他方才看到那位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尊身,只一眼,就足以让他低进尘埃里,不觉生出震惊,还有自卑来。   他瘫坐到台阶上,不住地搓脚腕的伤口,试图用疼痛来逼迫自己冷静些,可是那种愤怒确实控制不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紧紧并住双褪,他从前自诩清高,在男人中算是拔尖儿的,可站在唐大人跟前……人家个头、样貌、身段还有官职都是一等一的好,无不强他百倍,怨不得轻霜会变心。   真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屏风里头。   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下鼻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哪知狗在骂她,她仍旧穿戴齐整,忽然,她发现自己被一团黑影锁住,抬眼一瞧,大人来了,虽说之前见了很多次,但如此“坦诚相对”,还是有够让人面红耳赤的。   春愿轻咬住下唇,脸颊发红,急忙往边上挪了些,给他腾出个地方。   唐慎钰坐了上来,没好气地白了眼春愿,抬手替她拆发髻和耳环等首饰,垂眸瞧去,被子早都铺好了,是崭新的,他随口问了句:“刚听你打了个喷嚏,这里到底太阴冷,可别冻病了。”   “怕什么。”春愿语气轻松,可却一眼都不敢看他,扭头向瞅向屏风那边,扬声坏笑:“大人就像暖炉一样,一会儿就暖啦。”   唐慎钰大手按住她的头顶,将她的脑袋掰正,皱眉道:“别乱看。”   “嘿嘿。”春愿吐了下舌头。   屏风外的杨朝临心猛地一咯噔,真不要脸!   屏风里,唐慎钰不动弹了,搓了下自己发凉的胳膊,斜眼觑向仍穿戴齐整的春愿,故作冷漠骄矜:“你傍晚不是说,今儿穿了件纱做的肚兜,怎么,难道不给我瞧了?”   “嘁。”春愿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是哪个,一把推开我,嫌弃地说他没心情,臊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好。”说着,春愿脸更红了,低头羞道:“哦,看来某人心口不一呀。”   唐慎钰完全当外头没人似的,噗嗤一笑,逗她:“这不是公主您要求的么,微臣便是没心情,也不敢不遵命。”   屏风外。   杨朝临哭了,他一直低着头,浑浊的眼泪啪嗒一声掉落,砸到了满是血污的脚背上,一滴、两滴……起初他以为轻霜只是恨他当日的绝情,故意这么做臊他、惩罚他,她怎么可能忽然移情别恋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   可现在,他真的觉得她变了。   她和那位唐大人说话十分自然,若没有深入接触,那是万不可能这么熟稔的。   就在此时,杨朝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女人矫揉造作的笑声。   “哎呦,你别这么粗鲁,我肚子上还有伤呢。”   “……”   “大人,我觉得……”   “……嗯?”   “我觉得咱们就是蠢货,怎么之前竟没发现这儿有个密室。若是早些发现,那咱们何必还处心积虑地谋划,又要算着守卫换防、又要避开人,真真是麻烦。”   “……”   杨朝临死死地捂住耳朵,只觉得那对狗男女的声儿像牛毛细针一样,一下下钻进他耳朵里,乌云密布,刹那间就电闪雷鸣,雨点砸地如羯鼓催花般,急促而来。   他虽然看不到,但这却比让他亲眼看见更折磨人、羞辱人。   真的,他几次三番想一头碰死在这石墙上,也算了断了,可若是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程庸父女把黑锅扣在他头上?便宜了马县令革除他功名、判处他斩首之恨?岂不是浪费了这十几年日夜苦读的辛苦?   忍。   自古以来的公主,有几个没面首?那太平公主裙下臣不少,可这并不会影响她的驸马加官进爵。   杨朝临心里这般安慰自己,可还是落泪了,记起了往年与轻霜相爱的日子。   那时的轻霜是多么的知书达理,温柔地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出嫁了妹妹平安,与他相互写情诗,聊表心意。   怎么人一有权有势,就忽然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杨朝临开始默默背《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炭盆里的炭火有火红变成灰白,久到长长的红蜡烛流干了眼泪。   杨朝临埋着头,他早都麻木了,感觉像过了五十年那么久,那头不绝如缕的喧嚣总算消停下来了,就在此时,里头忽然传来女人疲惫软懦的声音。   “渴了。”春愿清了清嗓子,虚弱地喊:“朝临哥,给我倒杯水来,热得很,我要喝凉的。”   杨朝临是几万个不愿意,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那位唐大人就凶赫赫地吼:   “耳朵塞驴毛了?还是听不懂公主的话?!”   杨朝临只觉得头顶有千万钧般沉,他踉跄着起身,从桌上翻起只罗汉杯,倒了杯清水,原本,他若是个能忍会谋划的、能为将来而折腰的,是该问一句“唐大人,您要不要水?”   可这种问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杨朝临双手端着罗汉杯,低垂着头,绕进屏风里头,他一眼都不想看,可还是看到了。   他们两个共盖一床被子。   唐大人生的挺拔,被子盖不全他,双脚伸在外头,他头发有些乱,但人却越发精神俊朗,眸子里似乎闪烁着什么神采,侧躺着,心口子以上袒着,练武之人本就魁梧,再加上他肩头纹了只黑色獠牙蛇头,更给他增添了几许强悍凶狠。   而轻霜呢?   她娇小,整个人全都缩在被子里,后背紧贴在唐大人身上,只一颗脑袋在外头,她面颊微红,清冷的眸子如同蕴含了汪春水,黑发全部拢进被子里,妆花了,如同一朵被雨打过的海棠,透着股破碎的美。   “瞎看什么!”唐慎钰没好气地骂了句:“仔细老子挖了你的狗眼!”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又仔细地检查了遍,再三确认阿愿没泄露出半抹春光。   “公主,水来了。”杨朝临吃力地跪下。   春愿很满意杨朝临现在这种生不如死的表情,她一脸的无奈,苦笑了声:“对不住啊朝临哥,唐大人把我的手锁住了,不叫我伸出去,你喂我呀。”   唐慎钰忍住不笑,吻了几下她的头顶,暗骂这疯丫头也太会挤兑人了,这都跟谁学的。   杨朝临双手颤抖着将罗汉杯捧过去。   春愿轻抿了口,离得近,她更能看清杨朝临,他真的是在极力隐忍着,眼红的要命,满是血污的脸被泪水冲刷得更脏。   “朝临哥,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杨朝临收回水杯,低垂着头:“没有。”   春愿指甲轻挠着唐慎钰的胳膊,挑眉笑道:“你没说实话。”   杨朝临泪如雨下,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但不敢发,沉声说:“对,我是不高兴,你以前不会这样羞辱人。”   春愿撇撇嘴:“实话不好听,你还是说假话吧,来,告诉我,你现在很愉悦,这辈子都没这么畅快过。”   杨朝临一头磕在箱子沿儿,痛哭出声:“你让我怎么说的出口!”   “怎么说不出口呢。”春愿眼里的恨意极浓,轻描淡写地嘲讽:“当时你成亲时候,我就很高兴,高兴得哭了一晚上,哎呀呀,我的朝临哥出息了,傍上了根好裙带,前途不可限量。”   “对不起。”杨朝临泣不成声,她果真恨极了他。   “没事儿。”春愿微笑着:“腊月廿七那日我给你说过,只要你离了程冰姿,我就让你做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我沈轻霜从不说虚话,一定会践行到底。唐大人之前说礼部有空缺,你做驸马都尉?还是礼部侍郎?我也不晓得那个官儿大,总要让你体面些。”   杨朝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低头痛哭。   “好了,你先出去吧。”春愿打了个哈切,“我要穿衣裳了。”   杨朝临闻言,松了半口气,起身后,垂头丧脑地走到屏风后头,还像方才那般坐在台阶上。   屏风里头。   唐慎钰抻长了脖子,仔细观察了会儿,确定那狗东西没偷看后,这才拾起春愿的肚兜、亵裤等物,他没让她起来,就在被子里摸索着给她穿。   给“小疯子”略穿好后,他这才穿自己的衣裳鞋袜,全都拾掇齐整后,唐慎钰看了眼凌乱污秽的床铺,索性用被褥直接将小疯子裹住,一把横抱起她,大步朝外走。   杨朝临一看就唐慎钰出来,立马挪出条道儿,躲在一边。   唐慎钰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转动机关,抱着春愿往出走,即将出去的时候,略回头,冷冷道:“这几天劳烦驸马爷住在这里头,等外头的事处理妥了,就带您回京。”他扫了眼里头的银子珠宝,“这些东西日后都要查封的,请驸马自爱些,不要偷窃。”   说罢这话,唐慎钰抱着女人急步出去,确认密室关上后,他扫了眼,原本屋子里点的那盏小油灯早都灭了,这会儿天还朦朦胧胧的黑,他急忙将春愿放到床边,拧了个湿手巾给她和自己擦洗,随后又从箱笼里找出伤药,给她换小腹的药。   “原本伤口愈合的很快。”唐慎钰一边给她缠裹纱布,一边埋怨,“这下好了,昨晚上又挣开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就使劲儿作吧。”   春愿坐得端正正的,低头,看着唐大人,食指将他垂落的发丝抚平。   “快睡吧。”唐慎钰将弄脏的被褥扯到地上,给她将干净的铺好,柔声道:“好好休息,我得离开了。”   春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懦懦道:“你陪我躺会儿。”   “别任性。”唐慎钰斥了声,忽又无奈道:“天快亮了。”   春愿失望地叹了口气,松开手:“那算了,我就是冷得慌,想靠着你。”   唐慎钰心里明镜儿似的,阿愿看似张牙舞爪的,成日家又笑又闹的,其实还深陷在阿姐离开的悲痛中,如今全靠心里那口气和恨强撑着,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唐慎钰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一枚棋子,可他终究心软了那么两分,直接拖鞋上了床,还像之前在密室里般,钻进被子里,从后头搂住她。   “嗯……”春愿闭眼轻哼了声:“这下暖和多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轻抚着她的胳膊,安抚她,柔声问:“解气了么?”   “解是解了,但只解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春愿冷哼了声:“他如果真对我阿姐心存愧疚,那么现在即便不自尽谢罪,也该寻死觅活一番,可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估计幻想着只要忍了这口气,将来就能利用阿姐的权势,沾大光,得富贵,我偏要耍他逗他玩弄他,让他心飞上天后,然后狠狠一脚踩下来!”   春愿头枕在男人胳膊上,闭眼假寐,笑着问:“大人,阿愿方才表现的怎样啊?”   “很一般。”唐慎钰也记仇,于是说了反话。他抿唇偷笑,隔着被子打了下她,恨恨地骂:“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   春愿是真困了,嘟囔道:“哪里丢脸,分明就是长脸好吧,你难道没看见杨朝临,对你又嫉又恨的,笑死我了。”   “哼。”唐慎钰不屑地冷笑,轻轻拍着女人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般哄她睡,他自己也累得打了个哈切,柔声问:“打算什么时候送杨朝临升天?”   “后儿吧。”春愿困道:“后儿是阿姐二十三岁生辰,我要送她份大礼,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大人帮我准备了。”   “好,我会安排。”唐慎钰眼神冰冷,“正巧,后儿我也要送程冰姿上路,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3 10:49:59~2022-10-04 10: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如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董佳尔淳、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四11瓶;木易易、奈奈生10瓶;之前是数字4开头、青梅煮酒2瓶; 第41章 血染留芳(上)   三日后,正月廿四。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还像往年那样,亲自下厨炸寿糕、煮长寿面、包饺子……她换上小姐喜欢的银红色袄裙,化了小姐钟爱的桃花妆,喝了小姐常饮的桂花酒,今天是小姐二十三岁生辰,可那个痴人,永远停留在了芳华正茂的二十二岁。   对于很多人来说,沈轻霜这三个字无足轻重,没人知道她来自哪儿,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曾活得那样鲜明而痛苦,顶多记得留芳县曾闹过场话本子般的是非,这位花魁被未婚夫和官宦贵女残忍杀害,她的情人马县令试图给她沉冤昭雪,但终究奈何不过权势,那位恶贯满盈的程娘子被判无罪,三日后释放。   天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张半生的面饼子,躲在灰云背后。   春愿仰头遥望天上黯淡的太阳,说:   “我记得你呀。”   “我记得,你要教我念书写字,将来我要替你管家带孩子的。”   “我记得,你说‘下辈子,愿愿你就投胎当我的女儿,我疼你。’”   我都记得,一直没忘。   ……   这三日,风平浪静,倒没有见过小侯爷的影子。   杨朝临一直被关在地下密室里,春愿让唐大人往里头扔了个马桶,每日只给他一壶水和三个馒头,再就不管他了,任由他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在悔恨、希望、恐惧、愤怒和猜测中反复煎熬、等待。   约莫晌午的时候,唐慎钰过来了,说他在东街的醉春风酒楼准备了个席面,今儿晌午在外头吃。   ……   如今时疫彻底清除,街上人头攒动。   商铺钱庄全都开了,关外回来的小贩叫卖着的红参、蜜蜡、皮货,茶楼酒肆里也是热闹非凡,茶博士手端着扇子,绘声绘色地讲灵异志怪故事,赢得满堂彩。   醉春风酒楼今儿生意似乎不怎么好,寥寥几桌食客而已,在二楼角落的包间外,站了两个高挺凶悍的男人,都戴了厚厚的脖套,几乎遮住半张脸,警惕地左右环视着,显然他们守护的人很重要。   包间里。   春愿颇有些坐立不安,扫了眼满桌的美食,正中间是个加了热炭的铜锅子,里头正咕咚咕咚炖着羊肉,另外还有四道荤素菜,无不做的精致美味,让人食指大动,可春愿却没什么胃口,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衣角,时不时地左右张望。   “紧张?”唐慎钰问了句。   “对。”春愿承认了。   她抬眼望去,大人就坐在对面,他今儿依旧拾掇得干净而低调,穿了身燕居玄色棉袍,也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劳累”过度了,清瘦了些,脖子侧边隐隐有块红色血瘀,人也真的是四平八稳,坐下后一直在吃菜。   这三天,她问了好几次,到底怎么送程冰姿升天,他就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愿心里烦躁,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碗上,叹了口气。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感到心焦,这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唐慎钰拿起汤勺,往小碗里舀了些羊肉汤,给春愿递过去,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喝,“不吃饭,你的脑子就思考不动,于事无异,越到这时候,你越要稳住。”   “好。”春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果然浓郁鲜美,进肚后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唐慎钰夹了块羊肉,将肥的部分剔掉,把瘦的夹到春愿碗里,轻笑道:“你记住,不论做什么事,忌心浮气躁,哪怕今儿咱们失败了,难道以后还没机会么?”   春愿一怔:“会失败?”   话音刚落,就听见包间传来指节叩门声,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大人,他们来了。”   唐慎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下手,起身走到临街的窗户那边,侧身站着,轻推开条缝儿,看了片刻后,冲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疾步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前,亦往外头看。   街面上依旧热闹,不过是寻常的商贩百姓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慎钰左手按住春愿的肩,另一手指向远处:“往那儿看。”   春愿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从东边街头驶来辆并不起眼的蓝布骡子围车,前后跟了两个男仆和一个年轻小丫头。   唐慎钰淡漠道:“程冰姿头先闹出那样难看的是非,今儿出狱,排场不宜过大,可是得低调些,她老子早早就去女牢那边等着了,交接了文书,走了几道程序,这才完事。本官派去程府的探子回报,这两日程庸已经开始筹谋着带他姑娘离开留芳县,一则有意让这事冷一冷,二则他孙女如今得封德妃,是该阖家搬去京城享福了。”   “想的真美。”   春愿狞笑不已。   若真叫他们父女去了京城,势力更大,怕就不好动手了,哎,也不知道唐大人准备怎么解决程冰姿,找杀手暗杀么?那会不会最后查到他头上?   说话间,春愿看见程府马车越来越近,行至一家名唤“不留行”的酒馆前时,车子忽然歪倒,骡子吃不住力,痛得直嘶鸣,程家的家仆们见状,急忙上前去查看,掀起车帘子,将老爷和小姐从里头搀扶出来。   程庸穿了身儒生青布长袍,花白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大抵因着女儿女婿的人命官司,这几日睡得不太好,眼袋就像书袋般垂下,抬头纹越发深了,但总体来说还是蛮精神硬朗的。   而他的女儿,程冰姿!   春愿屏住呼吸望去,程冰姿乖顺地扶着她老子的胳膊,身上穿着她老子的披风,入狱三日,这疯婆子非但没有消瘦,反而越发的明艳,梳了乌蛮髻,戴了白狐皮的昭君套,中间镶嵌了鹌鹑蛋般大的红宝石,化了妆,眉子勾勒得又细又长,虽年过三十,也有一点发福了,可依旧秀丽,路人经过都要多看她几眼。   “怎么回事?”程庸皱眉问。   “回老爷,车拔缝了,修一修就好。”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回。   “哦。”程庸明显松了口气,俯身看着娇小乖巧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他左右看了眼,目光锁在不远处的一家卖糖人的小摊贩上,从袖中掏出吊钱,把丫鬟唤来,温声道:“去那边的糖摊儿,让摊主现捏个小羊糖人儿,再称点芝麻软糕和汤圆,剩下的钱赏你了,可怜见的,拿着花去吧。”   程冰姿一脸的欢喜,依偎在她爹爹身侧:“外头东西脏,您肠胃弱,仔细吃了闹肚子。”   程庸笑道:“你忘了,今儿是你生辰哪。”   程冰姿扁着嘴,小声嘟囔:“自打过了三十后,我就怕过这种日子。”   程庸柔声道:“你多大都是爹的闺女,这几日真是苦了你了,回去后好好歇两日,过些天咱们就去京城。。”   程冰姿撇撇嘴:“我听赵管事提了一嘴,大哥好像不怎么愿意让我去,估计怕我给他丢脸,要不咱们去安州二哥那里吧,二嫂贤惠厚道,应该不会嫌弃我。”   程庸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他敢?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他作主。”   “嗯!”程冰姿欢喜地点头,垂眸间,忽然发现父亲棉鞋梆子上沾了泥,她立马蹲下身,直接用袖子去给父亲擦鞋。   程庸爱怜地轻抚着小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这种事让仆人做就好了。”   “他们不仔细。”程冰姿擦完鞋,还贴心地给父亲将袍子下摆扽平展。   这边。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了口,他发现春愿这会儿盯住程氏父女发呆,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他笑着问:“你无父无母,看见人家父慈女孝,是不是很羡慕?”   春愿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小姐生前也对我这么好,不,更好,所以我不羡慕,我只有恨,那个女人面如佛,心如蛇,她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了,为什么,为什么……”   春愿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笑,要稳住情绪,冷静下来。   她接着往外看,程家男仆已经修好了车子,把脚蹬安放在地上,就当程冰姿搀扶着父亲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留行”小酒馆冲出来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他猛灌了数口酒,手里攥着把小臂长的尖刀,径直朝程冰姿冲去,疯了似的,尖刀狂往程冰姿的脖子、心脏和肚子捅,不下十刀。   顿时,四周响起惊恐的尖叫声。   程冰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倒在了血泊里,她胸口还插着把刀,疼得身子一下下抽.搐,嘴里往出流血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在看是谁要杀她,当看清楚后,喉咙发出悲鸣,手朝她父亲伸去,终究等不到,在一片喧嚣中咽了气。   程庸见女儿忽然被刺,急得从马车上栽下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和尊长的身份,连爬带滚的奔到女儿跟前,抱起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   而这边,程家的仆人急忙去抓拿凶手。   那位利州石父双眼血红,哈哈大笑,他满身都是血,头发散乱,如同疯鬼,冲着即将崩溃的程庸笑:“报应,程庸,这就报应,你女儿的命珍贵,我女儿的命就贱?老子终于手刃仇人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利州石父从怀里掏出把小匕首,朝程家仆人挥舞着,不让他们靠近,厉声道:“老子杀了人,知道难逃一死,现在就了断。”   说话间,石父朝自己心口捅去,哪知这时,程家仆人上前来捉拿,争抢间,石父捅歪了,捅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些仆人和路人,疯了般,用匕首直朝自己的脸捅,噗地朝地上吐了口血,血中还有几颗碎牙,顿时,利州石父心满意足一笑,软软倒地,由着人过来捉拿他。   ……   酒肆二楼的春愿看见这忽然的变故,早都愣住了,她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惊慌地咽了口唾沫。   外头真真堪比修罗地狱般,尖叫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血染红了街,程冰姿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横尸街头。   老天爷,前后不过几口茶的功夫。   程冰姿这、这、这就死了?   春愿使劲儿摇了摇头,甚至打了自己几巴掌,她左思右想了好多日,万万没想到程冰姿竟然这么个死法,死在石父手里!   她关上窗,咽了口唾沫,转身望去。   唐大人此时端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缓地从铜锅子里捞出块羊肉吃,见春愿傻呵呵地看着他,男人笑了笑,手指点了下桌面,示意女人过来坐。   春愿脚底有些虚扶,她呼吸急促,坐到了大人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俊朗的脸,老半天才问:“是、是您安排的?”   “对。”唐慎钰端起酒壶,给女人倒了杯,淡淡笑道:“记不记得当初你在老葛家中时,本官着急忙慌地去了趟利州?”   “嗯!”春愿重重地点头。   唐慎钰勾唇浅笑:“当时本官去找程冰姿的前夫曹解安,希望他能出面,我们两边联手搞掉程氏,他畏惧户部尚书的权势,没敢做,婉拒了本官,但多年来他忍受着刁妇败坏家门,更经历了表妹母子惨死,焉能不恨,那天,曹解安故意去他庶舅家,喝了很多的酒,有意无意地将本官此行目的透露给他舅舅,这不,石先生一听见能给女儿报仇,立马私下里找到本官。”   春愿了然,忽然又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那石先生杀了人,他也难逃一死啊,他、他怎么敢啊!”   “怎么不敢?”唐慎钰抿了口女儿红酒,剑眉上挑:“咱们杀程冰姿,顾虑繁杂,后患也多,一个不注意就会把沈小姐的身世牵扯出来,让陛下面上无光。莫不如让石父出面,名正言顺地为女儿外孙报仇,谁敢说他的不是?”   春愿忙道:“那他就不怕将来程尚书报复?”   “怕什么。”唐慎钰坏笑:“程尚书因敬畏老父亲,这些年已经给妹妹收拾过太多烂摊子,早都头大不已,如今他女儿刚刚封妃,若出了这等脏事丑事,德妃面上有光?皇家该如何看他程家?事情闹大了,利州、留芳县等等等的事全牵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查出他包庇罪,往日他的仇敌见状,不参他?不踩他?两败俱伤罢了。他是聪明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两家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心照不宣达成共识,把事儿按下去,叫石先生坐上几年牢,也就罢了。”   春愿现在真是服了这个人了,怨不得他那天在县衙说有后手,果然,他果然不打无准备的仗,说要程冰姿的命,必定践行到底的!   激动之下,春愿猛地凑上去,亲了口他的嘴。   唐慎钰俊脸瞬间微红,紧张地左右看了圈,用嘴型叱:“作什么死!”   春愿笑吟吟地看着他,又亲了一下。   唐慎钰急得忙将椅子往后撤了些,低头间,却也笑了。   “对了!”春愿拍了下大腿,紧张地问:“那位石先生方才自杀来着,他、他没事吧?”   唐慎钰摇了摇头,凑近女人,压低了声音,坏笑:“你没发现,他刺的都不是要害,而且扎了几下嘴,目的就是告诉本官,他绝对守口如瓶,那么本官将来也会谢他的情儿,暗中提拔一下他两个读书人儿子。”   春愿了然,眸子里闪耀着繁星,双手举起酒杯,粲然笑道:“敬大人!”   唐慎钰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下:“敬小姐。”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唐慎钰给春愿夹了块鱼,意味深长道:“母狗宰了,咱家里还有条白眼狼呢。”   春愿斯条慢理地吃鱼,手不抖了,稳得很:“刀早都磨好了,我这就送他升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4 10:41:50~2022-10-05 12:2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达卷儿、大圣、书暮晴、25561719 1个; 第42章 血染留芳(下)   到下午的时候,积攒的灰云终于凝结成了霜,淅淅沥沥开始飘起小雪粒,并不大,但随着风直往人脸和袖筒里刺,冷得很。   官道上空寂无人,打留芳县的方向行来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向着“三鬼”山驶去,在山脚停下,依次下来二男一女,三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这三鬼山如其名,有三种“鬼”,埋在这里的孤魂野鬼、凶残的飞禽走兽、还有巍峨险峻的地势,常有那起混人开玩笑,若是要杀人了,就扔到三鬼山,保管官府找不到。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春愿提起裙子,吃力地爬,她精心打扮了番,特特穿上了嫣红的袄裙,头发梳成了妇人发式,髻上戴了只金凤步摇,化了妆,朝前望了眼,唐大人远远地在前头开路,他穿着厚厚的大氅,并未带任何武器,只在手里拿着盏灯笼,背影宽大而萧索。   “嗯……”杨朝临发出痛苦的哀吟声。   春愿扭头瞧去,杨朝临跟在后头,显然上山的路他走得有些吃力。   在出来前,她亲自为杨朝临擦洗,给他的双脚上药,替他换上崭新的新郎大红喜服,用茉莉头油将他的头发梳起来,别说,这人稍微捯饬下,真真玉树临风。   “朝临哥,你很累么?”春愿特特停下脚步,等他。   “还好。”杨朝临略有些气喘,脚腕的伤裂了,脓血将白罗袜染红,男人怀里抱了个小木箱子,里头装了满满一箱金银锭子,沉甸甸的,他也没敢问为何轻霜要这时候出门,还是到三鬼山这种地方,也没敢抱怨这三日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心想着,轻霜没要他的命,总归是对他还有点情分罢。   杨朝临疾步赶上女人,此时天将晚,他还能看清这女人,很美,是那种破碎危险的美,瘦的仿佛一阵山风都能吹跑似的,其实在地下密室的三天里,他反反复复地思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按说轻霜当时真的是重伤垂危,怎么会好的这么快?还有,离远乍一看就是轻霜,但仔细看,怎么就那么像春愿的五官呢,邪里邪气的。   最要紧的是,他记忆中的轻霜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真不可能如此羞辱折磨他,哎,管他呢,左右这女人在唐大人眼里是公主,也承诺会给他换个身份,让他将来做驸马,那不就行了。   “想什么呢,朝临哥?”春愿笑吟吟地问。   “在想你。”杨朝临深嗅了口,与女人并排走,柔声问:“你喝酒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程冰姿死后,她太高兴了,背着大人喝了不少,这会子头晕晕的,可却非常兴奋,还有点想吐。   忽然,春愿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呢?”杨朝临不敢看这女人,只觉得她一袭红衣,鬼气森森的。   “我看到个笑话儿。”春愿挽住杨朝临的胳膊,目视前方,怔怔道:“朝临哥,下午咱们从留芳县过来的时候,想必你听见街面上的议论声了,你老婆死了。”   杨朝临闷头不语。   春愿眼神迷离:“她在利州干了不少恶事,杀了她前夫宠爱的二房夫人和孩子,瞧,遭到报应了,被人家老子千里迢迢追杀来,捅了十几刀,刀刀致命。”春愿舌尖轻舔了下唇上的红胭脂,只觉得像蜜一般甜,柔声问:“她死了,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杨朝临原本就对程冰姿没多少情分,这次被程氏父女在县衙里,当着那么多贤达耆老的面儿抛弃,心里更恨了,下午听见街面上谈论,自然是高兴的,但他不敢说,他怕说高兴,轻霜觉得他是个不记情分的狠心人,说难过,又担心轻霜觉得他对恶妇念念不忘。   于是,杨朝临便以沉默作答。   “不说算了。”春愿也没强迫。   她很满意现在杨朝临恭敬卑微的态度,小姐啊,你要是能看见多好。   不对,她现在就是小姐,小姐现在太高兴了。   春愿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呼出的酒气让她微醺了,她学小姐过去那般,轻抚着杨朝临的胳膊,柔声问:“朝临哥,我给你说一件事,把你从死牢带出来那晚,我碰上了平安。”   “嗯?”杨朝临顿时愣住,忙问:“平安怎么了?她见我遇到这等事,是不是吓坏了?”说着,杨朝临叹了口气:“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你,求你别把我妹妹牵扯进来,从前家里为了供我念书,平安她吃了大苦了,可怜见的,根本没过几日好日子,帮着爹爹种地,磨豆子能磨到大半夜,大清早还要去给各个酒楼送豆腐,十几岁双手就生了厚厚的茧子。”   “你别误会,我没动她。”春愿冷笑了声,淡淡道:“我碰见程府那位表姑娘卷了你的财物地契,平安大半夜的追她,那位表姑娘脾气好大,主仆几个把平安按在雪地里打,还说,她是骗你的,她根本没有怀孕。”   这时,春愿想着,小姐知道这种事,应该会哭的,所以,她强迫自己挤出几滴眼泪,“现在你知道我那晚为何生气了吧,朝临哥,你不该啊,有了贵妻,还要找娇妾,你将我瞒得死死的,知不知道,我会伤心的。”   杨朝临俊脸满是愧疚,眼睛红了:“对不住,是我做错了,但你要相信我,是她先、先引诱的我,给我灌酒,说她过得很不好,被亲戚搜刮走了财产,孤苦无依的,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以前的你……”   杨朝临说着就要跪下:“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快起来。”春愿搀扶起男人,她笑了,斜眼觑向前面走着的唐慎钰,眨巴着眼:“所以我也犯了错,你不会生气的吧。”   “不会。”   杨朝临垂下头,果然,她那样做是有原因的。   男人忽然变得很激动,直面女人,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令公主消气,想了半天,郑重道:“我发誓,今后只你一个女人,忠贞不二,有违此誓,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誓言,我听得太多了。”   春愿心里一阵凄楚,那天晚上,杨朝临就是给小姐这样发誓的,那个痴人竟信了这鬼话。   春愿想再逗逗这狗日的,她凑近男人,颇有些惧怕地看向唐慎钰的背影,悄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相信唐大人,你当他真对我言听计从呀,其实他是想掌控我,故意作出喜欢我的样子,以为这样我就对他死心塌地了?就能听他的话,去替他做脏事?朝临哥,他知道咱们太多秘密了,你说,将来我要是要杀了他,该怎么做?朝临哥,咱们才是一起长大的,我肯定更信任你,而且你读了那么多书,很聪明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杨朝临心一咯噔,暗道到底是女人,遇到事还是会恐惧,没有决断。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轻咳了声,凑到女人耳边轻声道:“京都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娘和弟弟也不晓得是怎么个情况……”杨朝临怨毒地剜了眼唐慎钰的背影,忖了忖,“要整死他也容易,莫过于表面与他交好,暗中联络恨他的势力,譬如我觉得程家就很好,到时候尽可说他为了讨好公主,主动算计程氏父女,就连程冰姿的死都可以推在他身上,嗨,他能做到如今的官位,得罪的人还少了?有的是人想他死。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帮助你稳固地位。”   春愿莞尔,手附上男人怀里的木箱子,柔声问:“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带一箱金子上三鬼山?”   杨朝临怔住,摇了摇头,四下瞧去,天已经蒙蒙黑了,山上光秃秃的,巨石就像鬼一样,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叫人心底发毛。   “听说有情人在这里埋金子,就能情比金坚。”春愿笑得凄楚,情比金坚,是小姐最渴望的东西。   “你还信这。”杨朝临松了口气,这倒是他熟悉的轻霜,对那些灵异志怪和才子佳人有种可笑的执迷。   “当然了。”春愿笑逐渐变冷:“我连死都要念叨你呢。”   这时,她看见唐慎钰已经停下脚步了,停在一块大石头跟前,扬了扬手里的灯笼,冲她使了个眼色。   春愿会意,搀扶着杨朝临往前走,又问:“朝临哥,你说咱们将来的日子会好么?”   “会!”杨朝临对将来充满了期待,眼里有团火:“我有信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咱们会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春愿唇角浮起抹讥诮,“你想的可真好啊。”她从袖中抽出把匕首,狞笑:“若想过好日子,当初干麽要那样对她。”   “啊?”杨朝临愣住:“她是谁?”   春愿鼻头发酸:“你知道她多疼么?”   杨朝临心一咯噔,头皮真真发麻,他是越来越猜不透、看不清这女人了,明明原谅了他,可又揪住不放,明明向他靠拢了,可又推开他,耍三岁孩子么?   “把箱子放下。”春愿冷声命令。   “哦,好。”杨朝临越发不安了,还是依言,弯腰将箱子放到地上,可就在他直起身时,看见眼前这女人好像恶鬼似的,竟直接拿刀捅向他,求生本能让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腕子,可还是迟了些,刀尖捅入肉一些,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杨朝临再也不想忍了,扬手啪地打向女人的头,骂道:“你他娘的想杀了我!”   “对!”春愿被打得头懵懵的,抓起匕首再次向杨朝临刺去,谁知这男人有了防备,连连后退。   春愿知道她不是杨朝临的对手,顿时有些气急败坏,朝一旁的唐慎钰吼:“你还站着做什么!”   唐慎钰笑了笑,斯条慢理地将灯笼放在地上,左右活动着脖子,直接从背后拿住杨朝临的双臂,膝盖定向男人的后腰,让杨朝临的正面凸出来,他冷冷地看着春愿:“杀!”   春愿一时间愣神了,手也有些抖了。   “杀!”唐慎钰厉声命令。   春愿想起腊月廿七,小姐被扒光了衣裳,杨朝临一刀就捅进她的小腹,血流了好多,染红了地,春愿牙关紧咬,大喊了声,拿着匕首就捅向杨朝临的肚子,她连连退了数步,大口喘着气,弯下腰,双手撑在腿上,仰头往前看。   杨朝临腹部插了把匕首,这狗东西疼得直嚎,谩骂不已,唐慎钰面色冷峻,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拔出那把匕首,一脚将杨朝临踹飞,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杨朝临栽进一个深坑里。   春愿头越发晕了,她狞笑了声,抱起那箱金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天色黯淡,尤能看见眼前是个四方深坑,显然是这两日才挖出来的,里面倒了很多很多的火油。   “贱人,贱人!”杨朝临捂住腹部,他当然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被耍了,被嘲笑了,被算计了,被玩弄了……   “沈轻霜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毒妇!你好狠的心!”杨朝临已经摇摇欲坠了,他试图往上爬,奈何火油太滑,加上身上太疼,着实没力气,于是他跪下了,痛苦地哀求:“轻霜,求求你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饶过我这次吧,我这就剃度出家,后半辈子吃斋念佛去赎罪。”   “你不是喜欢金子么?”春愿坐在坑边,欣赏着杨朝临的惨样,她打开箱子,拿出一颗银锭子,掂了掂,狠狠地砸向杨朝临,看着这男人抱头躲,她高兴得大笑,砸得越狠:“沈轻霜是什么?发财树?你和你妹妹用沈轻霜的银子用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啊?”   春愿双眼血红,一颗接一颗地砸,最后索性直接把箱子砸下去,“你用她卖身的钱玩弄小姑娘,你嫌弃她脏,居然怀疑她肚子里不是你的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水热了,我怕烫着她,凉了,我又怕激得她犯了妇人病,我像眼珠子一样珍惜她,你他妈的就这么遭践她!”   杨朝临崩溃了,他现在已经彻底确认,眼前这个就是春愿。   “对不起……”杨朝临被砸的满头是血,瘫坐在地上,原来轻霜,真的死了。   “杨朝临,你记得当初发过的誓么?”春愿泪流满面,身子抖得厉害,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春愿还是小姐,“你说,你要是背叛了我,就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春愿爬过去去抓那盏灯笼,从里头取出蜡烛,摇摇晃晃地起身,举着蜡烛,手护住,不让风吹灭火,一步步走到坑边,望着里头的男人,噗嗤一笑:“我今儿就让你践行你的誓言!”   说着,春愿从小荷包里取出条燃蘸了火油的帕子,用蜡烛点燃,笑吟吟地冲杨朝临摇,扔了进去。   刹那间,火噌地一下就燃起了,整个深坑被鲜红的火包裹住,杨朝临成了个火人,疼得尖叫,绝望声惊动了山林里的倦鸟。   “哈哈哈哈哈。”春愿大笑,冲到唐慎钰跟前,都笑得喘不上气了,手指向火坑,“大人你看,我报仇了,哈哈哈,我亲手报仇了!程冰姿死了,杨朝临死了,芽奴残废了,红妈妈入狱了,马如晦眼看着也难逃一死!哈哈哈哈哈,欺负你的人都遭到了报应!”   说着,春愿又大哭,嚎啕大哭,噗通一声跪下,哭得嗓子都嘶哑了,这时,女人忽然哇地一声,生生吐了口血:“可这有什么用,你回不来了,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我想你啊,没了你,我活不下去。”   唐慎钰警惕起来了,走过去环住春愿,轻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了?别犯傻啊。”   “我。”春愿身子晃动,仿佛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了,“你是……”忽然,春愿仿佛看到小姐在火光里,她一把推开唐慎钰,朝火坑奔去。   唐慎钰手疾眼快,在春愿跳进去的刹那,一把拽回了她,她这会子眼睛彻底没了神儿,就像被鬼附身了般,身子软的像面条,直眉瞪眼的,嘴里还流着涎水。   唐慎钰心道遭了,大喜大悲,人遭受不住了,痰迷了心窍,他也顾不上许多,扬手就打了女人一巴掌,喝道:“你清醒一点!别犯傻啊!”   就在此时,火坑里的杨朝临还没死透,仍在挣扎着往出爬,都冒头了,唐慎钰心里急,真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忽然,从远处奔来个男人,过来后直接一脚踹向杨朝临的头,彻底将杨朝临踢进深坑里。 第43章 他来多久了?听见什么了?   唐慎钰大惊,予安这小子怎么会来!   他来了多久了?听见什么了?发现阿愿不对劲儿了么?   唐慎钰第一反应就是避嫌,赶紧将神志不清的春愿放下,垂眸一瞧,她现在似乎缓过来了些,小脸苍白如纸,满是泪,但眼睛已经从混沌慢慢恢复到了清明,唇角仍有些涎水,正虚弱地喘气,头吃力地朝火坑那边扭去。   唐慎钰亦望去,杨朝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火仍熊熊燃着,冒着浓烈的黑烟,周遭充斥着股烧焦羽毛味和一股令人难以言说的恶臭,令人作呕,他冷眼朝周予安剜去。   此时,予安探头探脑地往那深坑里瞧,转而这小子扭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春愿,颇有些诧异,双臂环抱住,摇了摇头,言语含了几分鄙夷:“好歹他也是你从前深爱的男人,哪怕翻了脸,可罚也罚了,判也判了,你竟还把他活生生烧死。”   唐慎钰迅速分析着予安这番话,这小子方才说杨朝临是春愿深爱之人,那么,他还是认为春愿就是沈轻霜,那就是说,没有发现端倪?   同时,唐慎钰还回想着春愿方才大喜大悲时说的话,确实是有那么一两句会引起歧义,但总体还是沈轻霜的口吻,哪怕予安怀疑了,也能以她神志不清含糊过去。   就在此时,唐慎钰察觉到春愿身子微动,推开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径直朝周予安走去。   “怎么了?”周予安往后退了半步,握起拳头。   “哼。”春愿感觉头还晕得很,脸也涨得生疼,口里咸乎乎的,她朝地下吐了口,果然是血唾沫。春愿扶了下发髻,一步步走向周予安,仰头看着这个男人,先是冷笑,忽然又收起笑,手指连连戳他的肩头,问:“是你被背叛了么?是你的孩子掉了?是你叫人扒光了衣服羞辱?还是你被捅了一刀?”   “别碰我。”周予安有些不悦,嫌恶地挥开女人的手,笑着讥讽:“那你现在不也好端端活着么,受了那么点气就对仇人赶尽杀绝,心未免也忒狠了些。”   “对,我就是心狠。”春愿目不转睛地瞪着周予安:“那你要怎样呢。”春愿上下扫了眼男人,手捞起他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咯咯笑:“听唐大人说过,你们家是军功世家,你爹爹是前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杀的人少了?你当小侯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家手下的亡魂也在骂你父子狠毒?杀人狂家里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慈悲的大圣人,三鬼山附近有个佛寺,要不你把佛爷挪开,你去坐那儿吧。”   周予安明显憋着气,瞪着春愿,不言语。   “哼。”春愿身形晃动,手指指向自己的脸:“我告诉你周予安,敢伤害……”   话还未说完,唐慎钰忽然出手,直接打晕了春愿。   春愿眼前一黑,软软瘫倒。   唐慎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   “哥,你听见没?”周予安呸了口,说起粗话来:“这臭婊/子竟如此羞辱我。”   “谁让你嘴贱!”唐慎钰骂了句。   他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周予安,冷声问:“你怎么找到这地儿的?跟踪我?”   “没有没有!”周予安面含愧色,低头承认错误:“对不住哥,自打那天衙门庭审后,整日就不见你踪影,前儿晚上我见你拿着锄头偷偷摸摸出城,还当你去处理尸首,想着帮把手,谁晓得看见你在三鬼山挖坑,我见你似乎不需要帮忙,便也没再管,今晚到处找你找不到,便想着来这里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刚上来,就看见山头红彤彤的,你说那沈轻霜是不是有病,杀杨朝临便罢了,居然还想去殉情。”   唐慎钰眉头蹙起,听予安这意思,他没听见春愿说疯话?   “不是让你盯着马如晦么,你找我做什么?”唐慎钰脸色不善,冷冷问。   “京城来人了!”周予安一脸的焦急,确不是能装出来的。   “来谁了?”唐慎钰亦有些紧张。   “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周予安眼里闪过抹惧色。   “哦,他呀。”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   四下望了眼,那火坑已经黯淡了下来,杨朝临几乎被烧成人干,头都断了,此时天完全黑沉下来,雪片子越来越大,直往人身上砸,他脱下自己的大氅,把春愿裹起来,一把横抱起女人,大步朝山下走去,淡漠道:“来就来么,咱们这趟出来的有些久了,若是京城不派人来查看,那才是真出鬼了。”   周予安疾步追上唐慎钰,舌头都要打结了,厌烦地看了眼“沈轻霜”,愁眉苦脸道:“这不是我、我那晚上去那啥了么,夏如利是出了名的狠辣,这事若是被他知道……他一直对你挺好的,哥,你一定要替我遮掩过去啊。”   唐慎钰冷笑,一语双关:“怕就管好自己的嘴!”   周予安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若是说出半个字,就让我叫天添不硬,叫地弟不灵,这辈子再也碰不了美人儿,干脆,就让我绝后算了!”   唐慎钰被逗笑了,很快又沉下脸,淡淡道:“没事儿,老夏我去应付,你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以后别再刻薄燕小姐,她这回前前后后受了不少刺激,人也不太正常,嘴里稀里糊涂的,刚把我也吓着了。”   “好好好。”周予安一口的答应:“这女人真挺渗人的,我以后躲着些她。”说着,周予安抿了下唇,借着雪色,斜眼观察唐慎钰,笑吟吟地问:“哥,你是不是对这女人有意思?”   唐慎钰蹙眉:“为什么这么问。”   周予安促狭:“设局处置了程冰姿我能理解,上头高兴。可杨朝临……若是没意思,又怎会这般纵着她烧了杨朝临?”   “没有。”唐慎钰冷着脸否认,淡漠道:“你知道,我有未婚妻的,哪怕人家不愿嫁我,我心里也只有她,不会生二心。”   周予安偷摸翻了个白眼。   否认的这么干脆,绝对他妈的有问题,你当我瞎的,没看见你方才眼里的担心?   当然,周予安可不敢明说,抓了下头皮,讪讪道:“哥你先回去吧,你去应付老夏,我嘛,还是干我擅长的,留下把这地儿清理了。”   “也行。”唐慎钰停下脚步,直面周予安,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予安,哥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爹爹给咱们教过的,干咱们这行,务必要做瞎子、聋子、哑巴,不该多心的,千万别多心,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说,否则定会给自己带来祸患。”   “哎呀。”周予安嘿然一笑:“从前听老头子念叨,如今你又说个不停,你放心吧,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掉了你,我也活不了,和从前一样,我事事以大哥为首,反正都听你的就是。”   唐慎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抱着春愿下山去了。   目送表哥走后,周予安瞬间阴沉下来,瞧瞧,这狗崽子看着清冷克制,带沈轻霜回来那晚上,假惺惺嫌弃沈轻霜麻烦,警告他别打那女人的主意,谁知这狗崽子却偷摸下手了,惯会攀龙附凤的。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让你摊着?   周予安无声地朝地啐了口,挽起袖子,朝山上走去。   ……   这大概是新春最后一场雪了,可冷意一点都不影响留芳县的花灯,酒肆茶楼依旧热闹,茶博士绘声绘色讲今儿闹市发生的命案,更有那起嘴毒的,起了个刁钻名目“三旬幼女嗷嗷啼哭,白发老父俯首哺乳”“恶妇仗势无耻猖狂,慈父千里辣手追凶”,也有些人慨叹不已,程老爷子备受学人追崇,没想到一辈子积攒的好名声,竟朝夕间碎了一地。   夜越来越深,约莫亥时,唐慎钰总算赶回府邸,他先将昏睡的春愿抱回屋子,略整理了下,手里捧着在酒楼打的陈年佳酿,疾步朝他住的那院儿走去,意料之中,上房灯亮着,门口守着个一袭白衣的冷面杀手,手里端着把剑,见他来了,侧身让出道,将门推开,淡漠道:   “大人请,公公已等候多时了。”   唐慎钰点了点头见礼,他迅速整了整衣襟,一个健步跨上台阶,进了屋子。   屋里很暖,布置简单,朝前瞧去,方桌那边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中等身量,略有些发福,他穿着深紫色缠枝葡萄纹缎面棉袍,保养的甚好,脸上一根纹都没有,很正派慈善的长相,大花眼,高鼻梁,此人正是如今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   夏如利斜窝在椅子里,腿上盖了条毯子,正凑在蜡烛跟前看书,他随意翻了一页,目不斜视:“回来了?”   “嗯。”唐慎钰反手关上门,大步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公公好。”转而,他眉眼具笑,小声唤:“利叔。”   夏如利合上书,上下打量眼前俊朗的年轻男人,笑道:“嗯,瘦了些,也黑了些,快坐吧。”   唐慎钰一屁股坐到夏如利跟前,将酒壶放在桌上,蓦地瞧见桌上堆山码海的锦盒,香喷喷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点心,他搓了搓手,翻起只小罗汉杯,满满倒了杯酒,双手端着呈送给夏如利,笑道:“您尝尝,留芳县的杏花酒是真不错,京城可没这号,要早知道您来,我必得给您置办个席面的。”   夏如利手指隔空划了下唐慎钰的脸,接过酒:“越发油嘴滑舌了。”   唐慎钰给自己也满了杯,喝了一大口,瞬间感觉身子暖和了,他抹了把嘴,斜眼瞅了下外头,笑着问:“是谁支使您来的?陛下还是陈公?”   夏如利慢悠悠地品了口酒:“你这边许久没消息,陈公的意思叫我出来瞧瞧,正好,这回逢着大娘娘的万寿节,秦王又在他封地幽州搜罗了番,紧着进献了什么佛骨、舍利子、佛经,对,还有个老大的金座玉佛,这不,他的世子赵宗瑞就请旨到顺安府来迎佛,照例,上头命咱家好好侍奉瑞世子。”   说着,夏如利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对了,这回同行还有忠勇伯,这老东西说他来留芳县有点私事,我问他是什么,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没说实话,我也懒得搭理,他前脚入留芳县,我后脚悄摸来找你,小侯爷接待的忠勇伯,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唐慎钰大概齐知道老夏来的目的了,只是低头笑。   夏如利从怀里掏出个福袋,在福袋里勾出块碧玉做成的平安扣,扔到唐慎钰怀里,“这是瑞世子特特给你求得,能保平安。”说着,夏如利下巴朝桌上那堆吃食努了努,笑道:“这些全是瑞世子从京城带过来的,全是你爱吃的,什么豌豆黄、栗子酥、牛乳饽饽、风干辣牛条,嘿,这胖墩瑞,就记得吃。”   唐慎钰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收进怀里,鼻头一酸,动手拆食盒,捻起几块栗子酥就往嘴里塞,苦笑道:“难为他惦记我。”   “那当然了。”夏如利懒懒地窝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摇:“胖墩人和善,羁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和你父母、姨丈一家关系极好,他从小看着你长大,虽说只比你大十三岁,可和你老子差不多了,你这回办险差,他自然担心你。”   夏如利点到即止,他看着唐慎钰吃得香甜,倒了杯茶推过去,笑着问:“来吧,给咱家说说留芳县的事吧。”   唐慎钰差点噎住,忙喝了数口茶,他想了想,将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上报给了夏如利,隐瞒了两件,春愿易容顶替沈轻霜,还有周予安嫖,妓误事,他长叹了口气,狠狠搓了把脸,偷摸瞅了几眼夏如利,“事就是这么回事,小姐这边强烈要求惩治凶手,我做了个局,把程家那女儿给办了,利叔,我是不是冲动了?”   “办就办了,那有啥的,便是出问题了,自有人给你兜底。”   夏如利轻描淡写地摇晃着腿:“这事儿却是有些两难,不办,皇帝的姐姐受了罪,若是不讨回来,陛下和胡太后心里会不快,只是那户部尚书程霖是郭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初,大娘娘特选了他家姑娘为德妃,大有让此人将来取代万首辅的意思,办了吧,程尚书和郭太后心里又不满,如今做个局儿,让马县令和利州扛下锅,不脏了你的手,他程霖顾着面子前程也不敢声张,所以这池子水暂时还算平静,没事儿。”   唐慎钰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觉得牛乳饽饽更香甜了,不觉多吃了两个。   “我说……”夏如利呷了口酒,笑得和善,轻声问:“你方才说去年腊月廿七小姐被刺,可你和周予安腊月廿五就到留芳了,怎么回事啊,你好歹这行当里干了这么多年,怎地还能让这种事在眼皮子下发生。”   唐慎钰被噎住了,使劲儿才将饽饽咽下去,干笑道:“方才给您说了,小姐有了身子,她又念叨着要采买古董,我去找大夫,周予安去搜罗古玩,这不就刚好给错过了么。”   夏如利垂眸笑,没有直接挑破,手指轻轻点着唐慎钰的胸膛:“唐子啊,你小子心计手段都还可以,就是这心哪,不太狠,把那情义看得稍微重了点,迟早受害。”说到这儿,夏如利长叹了口气:“你爹走后,我们都瞧着先定远侯还算稳重,也有几分本事,就放心把你交托给他……他不错,可这儿子着实……呵,留神着点吧。”   唐慎钰心一横,直接跪倒在夏如利面前:“对不住利叔,是我醉酒误了差事,害得小姐受伤,也无端挑起这么场官司,都怨我。”   夏如利心   里明镜儿似的,俯身扶起唐慎钰,贴心地用袖子拂了下唐慎钰的下裳,示意他坐下,只见夏如利沉吟了片刻,手指咄咄点着桌面,开口道:“这么着,将来上报的时候,你把腊月廿五来留芳县,改成腊月廿七,正好小姐被重创后你们才来的,刚好把事错开,之后你想尽法子弥补,为小姐讨回了个公道。”   唐慎钰大喜,起身深深给夏如利行了个大礼:“利叔,您让小侄如何感谢您呢,走,咱现在就去醉仙居,我请您吃羊蝎子!”   “少来。”夏如利啐了口,斯条慢理地品茶,忖了忖,笑着问:“现在留芳县有你多少人?”   唐慎钰一怔:“除了我和予安,还有八人,其余的全在外县驻扎等待。”   夏如利点了点头:“薛绍祖、宋之孝、李大田这三个你留下,其余的给我。”夏如利眼里闪过抹难以察觉的厉色,温声笑道:“正巧我和瑞世子迎佛爷要路过平安驿,听说那儿最近闹山贼,北镇抚司的卫军个个儿一个顶十,你叫他几个护送我们一程。”   唐慎钰一惊:“利叔!”   夏如利丢下书,起身,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得温和:“佛爷慈悲,他们会有好去处,不过是将来不会再京城露面罢了。行了,带咱家去瞧瞧那位小姐,咱家还得连夜去和瑞世子会合。”   唐慎钰还想再说几句,终究闭口不言,便带着夏如利出了门。   这会子雪停了,灰云散去,一轮朗月当空,照的积雪如银屑般闪耀,穿过一道拱门,又走了几步,便到了春愿住的那个小院。   唐慎钰亲自在前头打着灯笼引路,二人走上台阶,并未进去,依照夏如利的指示,将门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看,此时,屋子只点着盏豆油小灯,春愿醒了,穿着厚厚的寝衣,傻乎乎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一下接着一下梳头发。   唐慎钰心里着急,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这位就是小姐?”夏如利眯眼看了片刻,没言语,转身便走,他慢悠悠地下了台阶,信步在庭院,蹙眉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和胡太后有两分神似,如今大仇得报,即将飞上枝头,怎么还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唐慎钰摸了把额上的虚汗,忙笑道:“她这不是被杨朝临伤害了。”   “痴情女子呀。”夏如利笑了笑,忽地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行了,咱家自己走,你就别送了,这两日你们就能启程回京了,别耽搁了,陛下的身子可不能再等了。”   ……   说是不用送,唐慎钰还是准备了些酒水干粮,亲将夏如利等人送出府,这些做罢后,他急匆匆地往最南边的小院奔去。   屋里灯还亮着。   唐慎钰搓了搓手,左右望了圈,疾步奔向上房,他略整了整衣衫,这才推门而入,进去后发现,春愿还在梳妆台前坐着,木木登登地盯着镜子,一动也不动。   “还没睡啊。”唐慎钰一想起晚上的事,火就起来了,冷着脸叱道:“你知道你今晚差点就捅下篓子不?素日把我教的全都忘在爪哇国了,可是又想受罚了?过来,我再跟你讲讲。”   春愿仿佛没听见般,更像没看见般,她放下梳子,失魂落魄地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木然地脱了鞋,上了床,盖上被子,一声不吭地去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5 21:02:30~2022-10-06 20: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书暮晴、58183735、瑪莉有隻小肥羊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宠╱/.Lp、58183735 5瓶; 第44章 那个畜牲在哪儿!   唐慎钰从未见过这般的阿愿,他径直走到床那边,手扶着后腰,足尖踢了下床边,压着声叱:“起来!”   那女人依旧一动不动,甚至仿佛还有点“厌烦”,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包裹住头。   “你这是什么态度!”唐慎钰直接上手,一把将被子扯飞,忽地瞧见春愿蜷缩着,那么小,就像只煮熟了的虾子,双臂把自己环抱住,身子窸窸窣窣地轻颤,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唐慎钰心就像被什么揉了下。   他坐到床边,凑了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   “走开。”春愿哽噎不已。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唐慎钰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头。   春愿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她这样抗拒,唐慎钰并不感到意外,他自己曾经历过,也曾见过不少,达成某个目的、或是彻底失败,亦或是像阿愿这般报仇雪恨了的,是会一度出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唐慎钰从后面轻推了把她,讥诮:“怎么,如今手刃了仇人,就觉得本官没用了?看都懒得看?今晌午在酒楼你可不是这样。”   春愿手指抹去眼泪,她心里空落落的,不想说一个字。   “打起精神来,你这样,小姐不会喜欢的。”   唐慎钰不晓得怎么安慰女人,他便捏起袖子,去给她擦眼泪,手背无意间碰到她的额头,有些热,他手掌附上去,滚烫一片,唐慎钰难得温柔:“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带你去瞧大夫,你不是想吃夜摊儿上的馄饨么?大人陪你去吃,看看花灯,以后再想回留芳县怕是难了。”   春愿想扯开他的手,身上实在没力气,于是放弃了挣扎,她也不想哭,可就是很难受,是,大人帮她报仇了,甚至纵着她,让她折磨了杨朝临,小姐去世后的这段时间,他坏是真的坏,狠也是真的狠,但总的来说,对她很照顾了。   春愿泣不成声,都哭得咳嗽了,心揪疼得厉害:“去清鹤县那天,我梦见了她,她说那个地方山清水秀,让我回头,留下陪她。”   春愿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即便洗了很多遍,依旧能闻见血腥和火油味儿:“刚才我又梦见了她,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很失望的眼神。大人,我想……”   “不行。”唐慎钰直接拒绝,他将被子勾起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叹了口气:“最开始我见到沈小姐的时候,说实话,对她的印象并不好,泼辣任性,脑子也不清楚,明知道杨朝临是个深坑还往进跳,可后来,我慢慢就敬佩她了。你看这回,吴童生夫妇和胡大夫,完全不畏惧程家的权势,毅然决然地在公堂替她作证,说明啊,她是个很仗义的人,她还很善良,把孤苦无依的你买回去,替你着想,给了你干净的身份,她把你教的很好,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坚韧,敢爱敢恨,阿愿,你应该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不会丢她的脸吧。”   “可是……”春愿往开挣脱,她觉得他抱得太紧,她都要呼吸不上了:“我是个没用的人,害怕到京城给您拖后腿,连累了您。”   唐慎钰连连吻着他的脸和脖子,往下褪她的衣裳,轻声呢喃:“除了小姐,这世上再没有你牵挂的人了?”   春愿只觉得她的手冷得很,她往开掰:“没有。”   唐慎钰早知道她会这么答,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有那么一两分酸,他摩挲着她小腹的纱布,轻吻了吻她肩头的梅花刺青,笑着问:“那陛下和胡太后呢?他们可是小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难道就不想去替小姐看看?”   春愿摇了摇头:“小姐说,他们母子有他们的富贵,她、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想去攀高枝。”春愿哭得都咳嗽了:“大人,我,我真的很想她,我撑不下去了,我很想替您做事,可我真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在她心口:“我的心空了,特别冷,您厌恨我吧,骂我打我都好,就算杀了我……”   “别说了。”唐慎钰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春愿,让她贴着他,由着她哭,眼泪鼻涕流了他一胳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没事儿,时间长了,这道坎就慢慢的过去了,好好活着替她看这锦绣山河,替她生儿育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除她之外的,活下去的意义。”   “我怕……”   “怕什么。”唐慎钰摩挲着她的头发,“缓一缓,待会儿咱们要换地儿住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小姐拿到了红妈妈逼迫一个聋哑贵女卖身的罪证?她爷爷忠勇伯来了,我打算把那恶妇交给伯爷,估计是难逃一死,这恶妇这些年把小姐当成摇钱树,杨朝临兄妹趴在小姐身上吸血,红妈妈何尝不是?我记得这恶妇还想卖你的初夜来着?本官允许你,明儿打她捅她几下,也算替小姐出了口恶气。”   春愿顿时又来了些许精神,哽咽这点头:“好。”   ……   这一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子夜时分,唐慎钰就匆匆拾掇了行李,又叫仅剩的三个卫军彻彻底底地将马家外宅清理了一遍,这才离开,几人住进之前包的那个僻静客栈。   约莫寅时,春愿总算又躺下了,身上滚烫得厉害,也疲软,天快亮时刚有了点睡意,就被唐慎钰叫起来了,让她稍微梳洗下,说隅中时候,那位忠勇伯会来。   春愿嗓子疼,只吃了几口米粥,头晕目眩的,身子冷得发抖,依照唐大人的吩咐,坐到了客栈的那个小包间里,还是那个老实话少的卫军薛绍祖在旁“侍奉”她。   春愿不想说话,也没心思描眉点唇,照旧戴了面纱,往腿上盖了张薄被,懒懒地窝在四方椅里,斜眼瞧去,今儿天似乎很好,太阳光打在纸窗户上,在地上投下几块亮亮的光斑,客栈毗邻内河,潮气一冲一叠地泛上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的寒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进了隔壁的包间。   薛绍祖疾步上前,将木墙上挂着的摆件搬除,墙上顿时出现两个指头般粗细的小洞,他侧身让出条道儿,低声恭敬道:“小姐请。”   春愿身上虚,懒得动弹,但还是起身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看。   隔壁包间的大方桌早都撤去,蛮空的,摆了张折叠木屏风,屏风后是有两张扶手椅,中间是个小四方立几,上头简单摆了两道点心和一壶热茶。   唐慎钰穿戴依旧低调,满脸堆着笑,同他一道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个头甚高,人也健壮得很,穿着狐裘氅衣,豹眼厚唇,如此年纪,眸中的锐利依旧不减,少了三根手指,右手掌心有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曾领兵打仗过的老将,应当就是那位忠勇伯。   “老叔,快进来。”唐慎钰恭敬地将忠勇伯迎着坐下,急忙沏了杯热腾腾的龙井茶,垂手侍立在一旁,笑道:“快喝口茶暖暖,这天可真够冷的”   “你看你这孩子,也忒懂礼了些。”忠勇伯忙扯过唐慎钰,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和手,打量着,点头笑:“这眉眼间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不自在之色。   忠勇伯了然,没再说,忙让唐慎钰坐到他跟前。   唐慎钰将点心推过去,故意笑着问:“您老和谁一道来的?”   忠勇伯道:“和夏公公、瑞世子共行了段,他们去顺安府边界儿迎佛骨去了,哎,老夫年轻时在秦王殿下跟前侍奉了十多年,原该跟过去给他请个安的,只是这边……”忠勇伯眸中闪过抹痛苦之色,抓住唐慎钰的手:“是、是真的么?”   唐慎钰重重叹了口气:“小侄年前奉命到留芳钞关做几件密差,谁知意外从一犯事小吏嘴里得知,去年有个京城小姑娘被拐卖到了此处,那小女孩才十几岁,又聋又哑。”说着,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红布包,递给忠勇伯:“兴许是巧合,您看看,是不是婠婠的东西。”   忠勇伯手抖如筛糠,一层层剥开红布,当看见里头的那对珍珠耳珰时,老人急得差点背过气去,老泪纵横,痛苦地点了点头,愤怒地喝道:“是谁!谁害死的我孙女!”   “您节哀啊。”唐慎钰连声安慰,叹道:“小侄办差的空儿,顺带查了下婠婠这宗事,一有了眉目就赶紧写信通知府上,原本是要底下人将犯人押送回京,交给您处置的,只因她是留芳县另一宗杀人案的证人,小侄便只得等着案子了结后再带她走,没成想您老腿脚倒快,竟赶了来。”   “人呢!”忠勇伯咬牙切齿地问。   “就在客栈的后厨捆着。”唐慎钰给外头守着的卫军李大田使了个眼色,他按住忠勇伯的手,一脸的担忧:“审问犯人小侄比较拿手,你老先缓一缓,左右人在咱们手里……”   正说着,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隔壁包间的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踮起脚尖,使劲儿往里看。   只见那卫军李大田像揪老母鸡似的,拎着一个中年美妇的后领子,将人提进包间里,正是消失数日的红妈妈。   红妈妈这会子颇有些狼狈,发髻像鸡窝般散乱,脸上的妆瞧着好几日未卸,都斑驳了,昂贵的缎面衣裳肮脏得很,绣鞋掉了一只,她惴惴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唐慎钰再次拍了拍忠勇伯的手,他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双臂环抱住,低头望向红妈妈,淡淡问:“今儿照旧例行盘问有关马县令的事,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和最近死了的沈轻霜什么关系。”   红妈妈缩着胳膊,心想着,这应该就是最后一遭盘问了,完事后,大人承诺放她离开,允她换个地方开欢喜楼,便磕磕巴巴道:“贱、贱妾欢喜楼鸨母--沈红绫,死了的沈轻霜,是妾身的干女儿。”   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剥好后扔了半个给红妈妈:“留芳县这宗名妓被害案,本官也听说了几句,沈氏不是你干女儿么,怎地她被害死,你看起来并不伤心。”   “哎呦,瞧您说的,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真的母女情,不过是利来利往罢了。”红妈妈双手捧着橘子,习惯性地歪着身子,暧昧地觑向唐慎钰,笑得妩媚:“我给她找恩客,她伺候男人睡觉,过后我抽取点银子,这才互帮互助的好母女哩。”   唐慎钰吃了瓣橘子,笑着问:“听闻沈氏痴心于杨举人,她就那么听你的话?”   红妈妈顿了顿,笑道:“由不得她不听话,她女儿的下落在我手里攥着呢。”   隔壁包间的春愿听到这话,顿时大惊,都忘了呼吸,血色逐渐上脸,口张得老大,小姐有个女儿?   “你什么意思?”唐慎钰显然也有些震惊,皱眉问:“不是说沈氏无儿无女么。”   红妈妈笑的得意:“她十六岁那年生了个女儿,刚七个月就生了,这原是我们这行当掌控花魁的一种手段,将她至亲骨肉攥在手里,她不得不听话卖去,敢跑?那等着吧,她女儿七岁就给老娘接客去!”   春愿头阵阵发晕,已经站不住了,她想要冲过去质问红妈妈,忽然,胳膊被薛绍祖抓住,这男人摇了摇头,悄声说:“小姐要去哪儿?大人不叫您乱走,请您千万别再连累小的们挨打了。”   春愿剜了眼薛绍祖,暗道,左右红妈妈在自己人手上,待会儿就过去问。   她屏住呼吸,接着看。   此时,唐慎钰半蹲在红妈妈跟前,笑着问:“那个孩子下落在哪儿?”   红妈妈扁扁嘴,身子往后撤了几分:“若是妾身说了,您会放了我么?”   “会。”唐慎钰点了点头:“本官和沈氏有过一面之缘,想替她抚养孩子。”   红妈妈忖了忖,凑到唐慎钰跟前耳语了几句。   而这时,忠勇伯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立几,力气太大,茶杯里的茶汤都震出来不少,老人按捺住了火气,虽未说话,但恨恼已经快从眼睛里喷出来了。   唐慎钰听到了他想听的,唇角牵起抹难以察觉的笑,起身退了两步,吃着橘子问:“那为什么沈轻霜去年腊月又忽然敢不听你的了?她似乎打算卖了小宅子,和杨举人赶赴京城。”   “这……”红妈妈显然面有难色,手捂着发惊的心口,望向屏风。   “猫把瓷杯碰倒了,你怕什么。”唐慎钰用帕子仔细擦手:“说实话,对你有好处,你当本官不知道?只是要你再复述一遍罢了。”   红妈妈苦笑:“这、这不是妾身去年从张老拐那儿买了个聋哑小姑娘,她、她好像来头不小,沈轻霜不晓得从哪儿搞到了证据,就拿这个小丫头的事作筏子,威胁我,让我把身契和女儿还她,她要和杨举人成亲去。”   说着,红妈妈啐了口,愤愤骂:“她真当能上岸当良人?这衣裳脱了还能穿起来?瞧,这不就立马把命送了么!若是还待在欢喜楼,多富贵咱不敢说,命起码能保住……”   “行了。”唐慎钰打断红妈妈的话,眉头蹙起:“你知道那个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红妈妈咽了口唾沫:“当官的。”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本官这里的案卷上写了,她家里人去年曾来留芳县找过她,但没找到,你把小姑娘杀了,对么?”   “不是我,是马大人!”红妈妈哭丧着脸:“马大人一眼相中了那漂亮小孩,就…”   红妈妈打了下自己的脸:“就在我的房里强了那聋哑小姑娘,这色鬼吃到了甜头,把人带去他的外宅,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那小孩才十三四岁,哪里吃的住,回来后双腿血淋淋的,浑身上下全是鞭伤,不会说话,哇哇地哭,命都没了半条。后头,马大人听见小姑娘家里人似乎来留芳县了,他吓得要命,勒死了那小孩,让我和张老拐赶紧处理了尸首。”   唐慎钰皱眉:“埋哪儿了?”   花妈妈哭丧着脸:“烧了。”   屏风里坐着的忠勇伯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号啕大哭,忽然,老人愤怒地冲了出去,他一脚将红妈妈踩在地上,狠打了几拳,红妈妈到底是弱质女流,哪里吃的住,早都晕死过去。   忠勇伯左右看,发现那卫军李大田手里拿着把长刀,老人话不多说,一个健步冲过去,仓啷声拔出刀,直接砍了红妈妈的脑袋。   “别!”春愿急得尖叫,红妈妈死了,她找谁问小姐女儿的下落!   对了,唐慎钰!   春愿急忙往外跑,谁知这两天事情太多,精力早都耗光了,才跑了两步,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地砸下去。   ……   那边   小包间早都成了人间炼狱,忠勇伯挥刀,愤怒地在红妈妈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痛恨……哪怕把这猪狗不如的女人千刀万剐了,可再也换不回孙女的性命。   婠婠命苦,生下来就是残疾,家里的父兄姊妹哪个不是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那个看见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究竟在这个鬼地方遭了什么罪!   忠勇伯紧紧攥住孙女的遗物,瘫坐在地上,哭得都没声了。   “老叔。”唐慎钰单膝下跪,连连摩挲着忠勇伯的背,他晓得老叔肯定会要了红妈妈的命,没想到这么快。“您一定要看开些啊。”   忠勇伯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恨得问:“那个姓马的畜牲在哪儿?!”   唐慎钰连声安抚:“此人贪了钞关不少银子,但到底还是个小官,您放心,这事小侄会处理,您就别出面了…”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奔跑声,不多时,周予安出现在门口,他脸颊稍红,喘着粗气,显然是很焦急地跑回来的,一看见地上的惨状,也是大吃了一惊,忙过去,在另一边扶住悲痛的忠勇伯:“唉,老叔,您要节哀哪。”   唐慎钰斜眼觑向周予安,皱眉问:“不是让你找马县令,怎么忽然回来了。”   “嗨!”周予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咱们偷偷查钞关开始,老马就神出鬼没的,昨下午忽然失踪了。”周予安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忠勇伯,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盘算着这老小子最近一直在拾掇行李,把家小往乡下安顿,是不是想逃了?几乎找了他一晚上都找不见,后头在他那个外宅找到了。”   唐慎钰皱眉:“他做什么呢?”   周予安啐了口:“这老小子吓破胆了,上吊了,就在他那地下密室里,现在尸体都硬了,好家伙,满满一屋子金银古董,还有王羲之的真迹呢。”   唐慎钰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   夕阳西下,天空的云彩被染成了一种瑰丽又诡异的红。   春愿双手捧着罗汉杯,杯中水早都凉透,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从醒来到现在,少说得有一个时辰了。   这时,背后响起了轻轻敲门声,紧接着,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想也知道是谁。   春愿低下头,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锁住全身,斜眼瞧去,唐慎钰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汁子,走过来,站在她跟前。   “醒了?”唐慎钰将碗递过去,“你病了,应该喝药。”   春愿没有接,淡淡问:“大人去哪儿了?”   唐慎钰神色轻松,低头打量春愿,她虽说还病着,但比昨儿可精神多了。   “清扫了客栈,又紧着去了趟马家外宅,老马畏罪自尽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这几日总不见周予安身影,想必是……怨不得昨晚上这人急匆匆从那外宅搬出去,原来别有深意。   春愿抬起手,手指划着窗户纸,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家小姐还有个女儿?”   “好像是。”唐慎钰勾唇浅笑。   “在哪儿?”春愿紧张地问。   “在……”唐慎钰作出冥思苦想状:“嗳呦,我好像记不清了。”   “少来!”春愿直面男人,毫不畏惧地揪住他的衣襟:“我跟了她四年,怎么不晓得她有个女儿?她所有的事都会给我说,你是不是怕我不听话,不配合,故意叫红妈妈说给我听的?大人,你不必如此的,我说过会给你做事,就一定会践行到底!”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   春愿火更大了,咬住后槽牙:“你知道我最在乎谁,你就像打蛇一样,打住了我的七寸,她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谁知道呢。”唐慎钰耸耸肩:“你说她什么都告诉你,那她给你说她弟弟是皇帝了么?好像没有吧。”   唐慎钰抓住女人的手,一把甩开,忽然,他手指戳了下自己的头:“我记得小姐死的那天,说什么来着?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呼吸一窒,没错,小姐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她一直以为小姐说的是她掉了的那个,难道……春愿有些动摇了。   “别说你不信,本官也有些怀疑呢。”唐慎钰思索了片刻:“说不准是红妈妈胡诌的,不可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几岁小孩儿罢了,收养她的那家人,估计对她像亲爹妈般好,绝不会苛待她。”   春愿气得翻了个白眼,仰头望着男人,紧张地问:“那大人能否告诉阿愿,红妈妈到底给你说了什么?”   唐慎钰微微摇了下头:“我刚给你说了,我有点记不清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她虚弱地喘着,像被打败了的士兵,哽咽着问:“那怎么样你才能想起?”   “听话,喝药。”唐慎钰将碗递过去。   春愿怔住,她手颤抖地接过碗,将药一饮而尽,随之,她蹲身行了个礼,强咧出个笑:“请大人立刻带我回京,我想弟弟和阿妈了。”   唐慎钰像拍小狗儿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好,今晚就启程。”   春愿柔情款款地望着他:“小姐把我托付给大人,您就是我唯一信任的亲人,请您千万不要欺骗欺负我,因为,我真的特别记仇。”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回京之路   春愿离开了小姐,离开了她的故乡。   在走之前,她和唐大人暗中去看了眼吴童生夫妇和胡大夫,偷偷给他们放了银子,留下字条,只说旧友感谢恩人几年前的相帮之情,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聊表心意而已。   对了,去年腊月廿七那晚,唐大人让她赶紧去收拾被褥衣裳,她受了欢喜楼头牌金香玉小姐的帮助,唐大人说过,将来一定会酬谢,他说到做到。   按理,红妈妈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被正法后,欢喜楼的产业和账目要被官府查封的,必得一道道地盘问细查,没个两三个月怕是完不了,唐大人使了点手段,让底下人以江南富商的名义将金香玉小姐身契买了下来,给了银子,让她脱了贱籍,在外地以良人的身份重新开始。   这些事做完后,他们就启程了。   大人不想叫周予安同行,故意给姓周的派了个差事,叫他去一趟利州,最后大家在京城附近的罗海县汇合。   大人说,留芳县的后事,上面会安排妥善人料理得干净,不用他再费神,于是,唐大人带上她和薛绍祖等三名卫军,踏上了回京之路。   如今出了正月,运河也开冻了,他们驾马车走了两日,在平安驿的渡口包了一大一小两艘商船,乘船北上。   ……   夜凉如水,天空繁星大盛,商船慢悠悠地前行在运河上,惊扰了倒影在水面的星月。   船舱不甚大,胜在干净暖和,角落里堆着两口大箱子,因着在水上讨生活,故而这里的桌椅、床甚至烛台都是固定死的。   水上的冷,不是留芳县的那种干冷,是又潮又湿的阴冷,春愿这会儿身上裹着虎皮,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盘腿坐在木床上,她头发披散着,脸色不太好,眉头蹙成了疙瘩,一个没忍住,弯腰朝床下放的那只铜盆吐了,吃的饭吐光了,现在吐得都是酸水。   这时,船舱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唐慎钰弯腰进来了,他手里拎个铜壶,另一手里端着碗面,足尖将门关好,鼻子微动,看向铜盆:“又吐了?”他两三步就走过去,将面擩进春愿手里,然后倒了杯热水,让她涮涮口,“这一下午,都吐五六回了吧?”   “嗯。”春愿难受,不想吃东西,但好歹是这人亲手下厨做的面汤,于是勉强吃了两口荷包蛋,便将碗放到床头。   唐慎钰见她不吃,也没勉强,便自顾自地端起碗咥,忽地,这人愁眉苦脸起来,紧张得压低了声音问:“你吐成这样,是、是不是有了?”   春愿没好气地瞪了眼一眼:“我前儿身上才干净,月事布都是您给处理的,怀的哪门子孕,我就是晕船。”   唐慎钰了然地点头:“我倒忘了。”   春愿恹恹地虚喘着,大口喝热水,冷不丁问:“万一我真有了呢?”   唐慎钰笑着反问:“那你会生么?”   春愿摇了摇头:“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养小孩儿。”她挪过去,摇着唐慎钰的胳膊,使劲儿求:“能不能告诉我女儿的下落?好大人,求求您了。”   “你一天到晚逮着机会就问,都问了几十遍,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唐慎钰将面汤喝尽,用帕子擦了把嘴,非常郑重地再次说:“我也都给你回了几十遍了,这段日子事多,我这脑子现在还嗡嗡响,有些忘了,一记起就给你找?好不好?”   春愿身子往后躲,扭过脸,不想看他。   唐慎钰将空碗搁到一边,“眼瞅着不日进京,你现在更应该多关注将来怎么做好皇帝的姐姐。”说着,他抬手替春愿掖了掖裹在身上的虎皮:“你当我选择水路的缘故是什么?前后两艘船,本官亲自保护你,和你一艘,薛绍祖他们三个乘一艘,可不就是为着能趁机多教教你。”   春愿懒懒地点头,撇嘴笑:“好麽,您不是让我进内宫当细作,给您杀人么,杀谁,说呗。”   “打起精神!”唐慎钰剜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完全坐了上来:“当初在官道上,事急从权,很多事给你说不明白,其实,让你做的并不是当初说的。”   “那要做什么。”春愿低垂着头,困得打了个哈切。   “嗯……”唐慎钰面有难色,坏笑:“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发脾气。”   春愿自嘲一笑:“我还有发脾气的资格么,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最坏就是听你的指派,让我去和哪个男人睡觉,或者让我去暗杀某位大官,留芳县发生的种种,我也算明白了什么叫脏活儿。”   “别瞎猜。”唐慎钰熟稔地按上春愿的腿,拍了拍,笑道:“是这样,你弟弟胎里带了种热毒,头先一点都没显出来,和正常人般康健,谁知大婚后忽然发病了,每个月发两回病,浑身燥热难当,骨头烤焦般难受,太医院也是束手无策,拼命治了半年,也不见好。后头你娘胡太后总算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说这是她家族里的隐症,传男不传女,她叔叔和兄弟也都得过,阴阳相克,必得用一娘同胞的女子血当药引子调理。”   “什么?”春愿听得头皮发麻,一把挣开虎皮,挺身凑上前,气得脸都红了:“找小姐,其实不是什么弟弟惦念着大姐,要找亲人,就、就把我家阿姐当成药包,给那死小子治病?!”   “你看你,说好了不发脾气的。”唐慎钰身子不觉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能不生气!”春愿恨得用力揪虎毛,噗哒噗哒掉眼泪:“小姐果然没说错,抛夫弃女的女人能有多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怜她廿六晚上把那死小子的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想着这个小兄弟挂念着她,原来是念她的血!”   说着,春愿把火气对准了唐慎钰,踹了脚他,压着声骂:“怨不得小姐出事后,你他娘的吓成那怂样儿,原来是怕耽误了那小子的病!哼,你也是个疯子,让我顶替小姐,可我的血有个屁用,完了,咱俩将来一块死吧。”   “你先别急。”唐慎钰摩挲着春愿的胳膊,谁知她正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他的手。唐慎钰也没在意,笑道:“你记不记得出事前,我曾匆匆赶去清鹤县找老葛?一则呢,是瞧着小姐身子孱弱,请他出山护送一程;二则呢,是问一问他你弟弟这病,沈小姐的血到底能不能治。”   春愿越来越气,怎么看唐慎钰这张脸那么讨厌呢,她实在忍不住,朝他啐了口:“我说呢,你咋那么好心去给她请大夫,原来是为了旁人!”   唐慎钰抹了把脸,也没恼,由着她发泄。   春愿深呼吸了几口,咬牙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不能。”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淡淡笑道:“血只能当药引子,暂能缓解病发时候的痛苦罢了。”   春愿斜眼瞪着他:“那我的血肯定不管用啊,去了不是找死么。”   唐慎钰下巴微抬起:“早在清鹤县的时候,本官就授意老葛用药调理你的身子,所以届时去了京城,头三个月你的血当药引子,绝不会出问题,而且老葛还配了丸药,你只要暗中在每次取血前服用,可以使血极大程度变凉,压制小皇帝的热毒,既能证明你的身份,又能让你们兄妹关系更亲近,即便后头你的血没用了,也可以旁的借口搪塞过去,这本就是胎里的隐疾,根本不可能根治。”说着,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脸,柔声道:“你放心,老葛的药对你几乎没有多大伤害,就是会让你身子发冷,不用怕。”   春愿松了口气,原来他早都做了准备。   忽地,春愿又皱起眉头,细想了想,她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脸和脖子,满目狐疑地瞪着眼前这张过于俊朗的脸,冷声质问:“怨不得我一直发觉身上冷,我总以为是生病体弱的缘故,原来竟是你偷偷给我下药了!”   她恨得牙痒痒,抓起枕头就打他:“你、你也太狠毒了!好歹我也算你的女人了,把身子都给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唐慎钰头发被打散了,他一把抓住枕头,压低了声:“姑娘你自己想想,当时在清鹤县的官道上,是谁求本官来着?只要能报仇,她就唯本官的命是从!又是谁,丝毫不顾天寒地冻,自己脱光了表示诚意?你那时候为了报仇,完完全全臣服我,我把你搓圆捏扁了都行,让你服药调理身子这种谋划,其实根本用不着告知你!”   春愿手揉着发闷的心口子,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可,可怎么就那么叫人不舒服呢!   唐慎钰冷哼了声:“那时候的你温柔恭顺,像小猫儿般听话,哪里像现在,翅膀硬了,都敢和本官顶嘴了!”   越想越气,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直接赤脚往外走。   此时正值深夜,江面上黑乎乎的,前后只有两条船亮着灯火,就像两只迷失的小兽眼睛,透着绝望。   湿冷的寒风吹来,春愿身子不禁发抖,她牙关打颤,疾步走到船边,往下瞧去,水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月亮的光华柔柔的撒下,水面泛着淡银色的波光,煞是好看。   这时,唐慎钰也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虎皮,警惕地四下环视了圈,压低了声音:“外头冷,快回去。”   春愿瞪着他,掩面哭得伤心。   唐慎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似乎做得有些不地道,也没敢发火,于是疾步走过去,谁知刚到跟前,忽然,这女人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水里推,他是学武之人,本能地就要用擒拿手按住行凶之人,反手将对方扔下去,可还是松手了。   噗通一声巨响,唐慎钰直挺挺地摔进水里。   春愿将垂落的头发撩在身后,凑过去瞧,这人反应极快,迅速将身上的棉衣脱掉,他似乎会水,已经冒头了,冻得嘴都发紫了,口鼻里往出喷白色热气。   这时,这条船里的船老大听见动静,端着蜡烛出来了,而后面那条船上的薛绍祖等人也闻声出来了,着急地奔到船边张望,大喊:“发生什么事了,谁落水了?”   “是我!”唐慎钰冻得声音都抖了,“老子刚才出来放水,不、不当心滑了一跤,没事儿!”   薛绍祖着急得大喊:“属下这就来救您。”   “不用了!”唐慎钰喝了声:“都回去挺尸,多大点事儿,我自己会上去!”   春愿晓得船老大自会拉这人上来,便也没再理会,转身回了船舱,她踢着木箱子和床发泄,稍稍平静些后,叹了口气,暗道:得亏是她遭受这种事,小姐性子刚烈,太重情义,若是让小姐晓得了,指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儿呢,再说了,她也确实应承过那个人,她整个人都任由他支配,哎,用不着反应这么大的。   如此一想,春愿心里好受了很多,她听见外头传来唐慎钰和船老大说话的声音,料想他已经上来了,她晓得,他待会儿肯定还会过来的,便也没睡,将他吃过夜宵的空碗拾掇了下,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   船舱里顿时暖了很多。   果然,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唐慎钰就来了,他已经换了寝衣,身上披着棉袍,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似乎都带着股寒水的潮气,进来后,他瞪了眼春愿,自顾自地勾了张小杌子,坐在炭盆跟前烤火,扭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老半天才恨恨地说了句:“好歹我也算你的男人,一言不合就下死手,你也太狠了!”   “你不是没死么!”春愿白了眼男人,她走过去,从木箱里找出条干手巾,用力甩在他怀里,冷冷道:“如今我也不知会你,偷偷搞你一次,咱们礼尚往来,你也别埋怨。”   唐慎钰果然没言语,默默地烤火,等将身上的寒气祛的差不多了,头发半干了,两个人不那么剑拔弩张了,他起身,将一张矮脚四方小桌子搬到床上,随后从木箱里找到笔墨纸砚,把纸摊开了,稍微倒了点水,细细地研墨。   “阿愿,你过来。”唐慎钰下巴朝对面努了努,“事还没说完,咱还得接着说。”   春愿冷着脸,把他用过的手巾折好,搭在木架子上,走过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盘腿坐到床上,说真的,方才闹了那么一出,还真有些饿了,她转身从床头拿过个木盒子,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说呗,我听着呢。”   唐慎钰拿起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锋,蘸饱了墨,在纸上写了胎毒两个字:“给你弟弟治病,只是你的任务之一。”说着,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了司礼监、内阁和郭太后几个字,皱眉道:“京都势力盘根错节,人人怀揣着几百个心眼子,但总体来说,势力分三股,你弟弟的嫡母郭太后,我恩师万首辅,还有就是司礼监。”   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在官道上略听您提起过一嘴,小皇帝并不掌权,权在嫡母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大掌柜和亲戚手里。”   “好记性!”唐慎钰食指刮了下春愿的鼻梁,笑道:“当时时间太紧,而且也确实跟你解释不清这里头的种种关系,现在留芳事了,便能给你说一说了。”唐慎钰忖了忖,道:“先帝子嗣不丰,共有四子二女,可没有一个是郭太后生的,你记不记得我在老葛家时,同你讲过老葛和小坏的故事?”   “嗯。”春愿使劲儿回想:“我有些记不清了,大略想起一点,您说,七年前出了周淑妃给先帝献药,却导致先帝差点中毒升天的事儿,那会儿正巧出了三皇子谋反的事,老葛的女婿趁机从中作梗,给老葛身上栽赃,把老葛打成了反贼,夷了三族。”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年长又愚鲁,三皇子出身显赫,你弟弟是老幺,他俊秀聪慧,出生时正巧逢着秦王在边关打了个胜仗。”   唐慎钰似想起什么人了,眼里闪过抹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先帝极欢喜,认为你弟弟是吉祥福瑞之子,特特给他取名为宗吉,先帝和原配妻子郭氏伉俪情深,于是做主,将你弟弟交给郭氏抚养,命孩子的生母胡瑛迁居离宫,一走就是十年。”   春愿慨叹:“那小皇帝的确和胡瑛没什么母子情分。”   “对。”唐慎钰接着道:“七年前丹凤之变后,先帝身子就一病不起,万不得已,这才叫郭氏帮着听一听政,郭氏也确实有几分才能,和首辅、司礼监一块将朝堂守住了,他们几个既相互配合,可也算相互制肘,及至两年前,先帝驾崩,你弟弟灵前继位,郭氏就成了大娘娘,全权掌控了朝政,如今皇帝已经大婚,她也没想着还政,反而对小皇帝掌控更深,小皇帝的皇后是她亲侄女,贵妃是她外甥女,贤妃和德妃皆是她亲手提拔起来大臣的女儿。”   春愿光听着就头皮发麻,叹道:“宗吉身上有病,又被如此管着,想来过得也不自在。”   “是啊。”唐慎钰摇头道:“再听话的儿子,被管成这样,也会心生抗拒,更何况后宫干政,本就是极大的忌讳。”   “所以我要做的是……”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唐慎钰道:“目前要做的,就是当两三个月药罐子,还有和你弟弟把关系处好,毕竟你是他血脉相连的姐姐,其余的,日后本官和恩师商量过后再知会你,别担心,主要还是外头那些大相公们筹谋,你能发挥的作用虽不大,但也不可小觑,安心当你的公主就好。”   见春愿呆呆的发楞,唐慎钰用笔戳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怎么,怕了?”   “嗳呦,你戳疼我了!”   春愿揉着额头,没好气地骂了句。   听见这话,唐慎钰面颊微红,抿唇坏笑。   春愿见他笑得邪乎,打了下他的胳膊:“笑什么!”   忽然,她也明白了,耳朵发烫,低头小声嘟囔了句,随手拿起一张写了字的纸瞧,自言自语道:“听大人言语里的意思,这位郭太后虽说弄权,有时候忒专横了些,可也算是位女中豪杰了。”   唐慎钰探手过去,拈了块栗子酥吃,刚准备同阿愿再说几句郭太后,忽然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张写了万首辅的纸,他一开始没在意,笑着说:“纸拿错了。”   “哦。”春愿放下纸,又拿起一张。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她怎么拿起写了“司礼监”那张纸?唐慎钰顿时紧张起来,硬生生将点心咽下去,凑近了,望着她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心惊胆战地问:“阿愿,你……应该识字吧?”   春愿一脸的无辜,摇了摇头。   唐慎钰此时还能稳住,勾唇笑:“你骗我。”   “真的不识字。”春愿察觉到这男人不太对劲儿,忙道:“我们这种出身贫苦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念书,每日忙着种地,找过活的营生都来不及呢,再说了,欢喜楼那么多女人,认字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   唐慎钰只觉得似被一道雷击中般,他甚至都不能呼吸了,一直以来,他都默认春愿是认字的,毕竟沈轻霜精通诗词歌赋,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且未婚夫是举人,教出来的丫头不说对四书五经详熟,起码也能识文断字吧,而且平日里阿愿说话也很讲究,像认字的样子。   唐慎钰晓得阿愿坏,觉得她肯定记仇,和他开玩笑,于是手附上她的脸,温声道:“不要闹了,你会写字,对吧?”   春愿发现他此时脸涨的通红,嘴也抖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春愿感觉她好像犯了很严重的错儿,于是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我真的没念过书,原本去年底打算让小姐教我的,毕竟将来她成了家,我要给她看账本,不认字可不行,可谁知道她……”   唐慎钰气得五窍生烟,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掌风差点把蜡烛给熄了:“那,那……那天晚上,我把那封写了“如朕亲临”的密折拿给小姐看,你凑过来做什么?!”   春愿身子不觉往后躲了下,轻咬着下唇,小声嘟囔:“我是看包裹折子的布套特别华贵,从来没见过这种料子,就,就好奇看一眼,摸一下。”   唐慎钰眼前一黑,气得差点晕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7 19:23:18~2022-10-08 20: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钮祜禄如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88979、温明10瓶;安达鲁狗5瓶;阮有愚、Jod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船舱闹耗子了   水波荡漾,船身也跟着摇曳,波浪声阵阵传来,使得这夜越发静谧。   春愿只觉得冷得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她盘腿坐着的时候久了,腿脚早都麻木不堪,想动一动,可又不太敢,斜眼偷偷瞧去,唐大人这会儿脸色可有些难看,他就像坐在泥炉子上的铜壶,滚开后,长嘴儿里嘶嘶地往出冒气,忽地这壶水又凉了,甚至还结成了个冰疙瘩,让人不敢靠近。   他怔怔地看着小桌上的那三张纸,先是不可置信地摇头笑,手忽然啪啪拍了两下额头,随之双手使劲儿搓面,仿佛宿醉了般,整张脸、脖子、甚至眼珠子都是红的,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正在这时,春愿发现唐大人抬起手,好像想拉她过去。   她吓得身子忙往后闪。   唐大人手停在半空,生生忍住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最后打了自己一耳光。   此后,他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就像只败了的斗鸡。   “嗳呦。”春愿小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试着打破这沉默,宽一宽大人的心,笑道:“大人,您不必担心的,我觉得不论做什么,一定要见机行事,反应快可比会写字强多啦。您看,我们留芳县有个举人太太,她也不识字,可人家行事说话特别有分寸,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夸她贤惠?”   说着,春愿身子探过去,手轻轻摩挲着唐大人的胳膊,狡黠笑道:“再说了,大人您头先给阿愿教了很多遍,您说:‘只要我不想说话,谁都别想从我嘴里抠出什么’,阿愿有这个自信,一定能瞒天过海,谁都不会发现我不识字这个秘密。”   “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厉声斥断女人的话,手指连连戳着纸上的字,脑门上青筋迸现,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压声训:“且不说沈小姐人家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而你是个草包,好,草包便罢了,姑娘,你以后进了宫门后,你能认出来那匾额上的字么?走错门怎么办?宴会雅集的时候行酒令,总不能次次装哑巴吧!真觉得贵人就单纯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不看账册了?逢年过节的不看礼单子?去了京城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肯定变少,我要给你传递个信儿,最方便的就是递纸条子,你却看不懂,难不成以后咱们要靠做梦交流么!”   春愿被训得脸红一道粉一道的,只感觉大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给淹没了,她缩着胳膊,心里也是委屈极了,等他骂完了,小声嘟囔了句:“可这事您也没问过我啊,要怪,就怪您不仔细。”   “你!”唐慎钰忍无可忍,拳头锤了下桌子,搁在砚台上的毛笔顿时掉了下来,落在纸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划出条歪歪扭扭的墨迹。   春愿将那支笔搁好,扁着嘴,咬了下唇,声儿越发小了:“您有这个骂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春愿忽然灵机一动,笑道:“要不就说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根本握不住笔。”   “你咋不说你掉进运河里,凉水刺激了脑子,什么都忘了。”唐慎钰阴阳怪气了一句。   “那也挺好的呀。”春愿小鸡啄米地点头。   “好个屁!”唐慎钰没好气地剜了眼女人,他现在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两条胳膊撑在小桌子上,十指交叠,两眼盯着微弱的烛火,在极力盘算着应对之策:“沈小姐是风月场上的人,会的多是些取悦人的淫词艳曲,想必正当的经史之学也不甚通,所以阿愿你不必要太深钻什么五经六典的,但字一定要会认,唐诗宋词也得会些。”   “可我一时间怎么学得会。”春愿一脸的愁容。   “慢慢学,现在就开始学。”唐慎钰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哧哧哧地磨墨,蹙眉道:“先把一些常用的字和自己名字学会,然后这几日我挑一些经典的诗,逐字逐句教你背,哪怕日后我不在你跟前,你也能根据背的,照着诗句自己去认字,将来我再给你安排个稳妥的女学究。”   春愿偷偷吐了下舌头:“要、要背诗呀。”   “这次可不许偷懒犯错了!”唐慎钰故作凶狠:“给我刻苦些,时间紧任务重,写错一个字打两下手板,背错一句,打五下屁股。”说话间,他把笔递给春愿,随之在箱笼里找了一沓纸和一支新狼毫笔,“今晚先给你讲讲文房四宝和怎么握笔,来,跟我做。”   春愿学大人握笔的样子,握住毛笔,才一会儿就觉得手指像抽筋儿了似的,别扭得要命,而且还抖,试着在纸上划了一横,歪歪扭扭得像蚯蚓,她越害怕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小解,而大人似乎比她更紧张,才一会儿的功夫,纸就被他写满了。   哪怕她不认字,也能看出来大人写得极好看,四四方方中又有点剑拔弩张。   春愿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还活着的时候,记得那晚上杨朝临过来了,那畜生去看小姐练的字,说小姐写的有点张猛龙碑的味道,阿愿觉得大人的字和小姐练得有点像呢。”   唐慎钰莞尔:“你的眼睛倒毒,张猛龙碑又叫魏碑,我小时候启蒙的时候练过,头先我在留芳县整理过小姐的遗物,晓得她字体。”   说着,唐慎钰将写好的纸推给春愿,左右活动了下肩颈:“你家小姐最喜欢的诗词,不外乎柳永、李易安,再就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我先写了几段,你今晚必须背会,默写会。”   “啊?”春愿一个头两个大。   “啊什么啊。”唐慎钰十分严肃道:“你记性好,要相信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记住。”   春愿只觉得那些字像拳头,一下下砸中她的门面,砸得她晕头转向。   唐慎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先教你背,然后再逐字逐句地给你讲文义。”他手指头指着第一行字:“来,跟我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春愿完全不通文意,觉得每个字都非常烫嘴,舌头都捋不直,这诗简直比和尚念得《往生咒》难多了,跟着学了会儿,她明白了个道理,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她盘算着,今晚上被揍了,屁股疼得肯定睡不安稳,便想着等明儿吃饱了,有精神了再挨。   于是,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慎钰,哀求道:“今儿太晚了,要不,咱们明儿起早再学?”忽地,她看见地上有只老鼠窸窸窣窣蹿过,她急忙直起身子:“大人,有老鼠!我去抓!”   说着,春愿立马下了床,谁追这时候船一荡,她没站稳,扑到唐慎钰身上去了,手按在他双褪之间。   唐慎钰面上闪过抹痛苦之色,垂眸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冷着脸:“你在做什么?”   “抓耗子。”春愿腾地红了。   “抓住了么?”唐慎钰冷声问。   “抓住个大耗子。”春愿眨眨眼,笑得暧昧:“明儿一早再学诗写字,好不?”   “别妄图用美人计。”唐慎钰冷笑了声,推开女人:“本官是个有原则的人。”   春愿叹了口气,认识这么久,她倒是知道唐大人的性子脾气,不讲情面的。春愿耷拉着脑袋,刚准备坐下去背去写,忽然,胳膊被他拽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到了他怀里,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扔掉笔,单手将小桌子稳稳放在地上,手往开扯自己的衣裳。   春愿咽了口唾沫,她晓得,今晚这遭板子应该暂时避过去了,可另一顿板子却躲不过了,红着脸,声如蚊音:“大人,您、您想做什么呀。”   “耗子能做什么,打洞呗。”唐慎钰吻了下女人的唇,坏笑:“有时候,本官又是个非常不讲原则的人。”   ……   夜色漫漫,贪睡的月亮懒懒地坠落到江河里。   商船荡漾,水声频频,就如弹琵琶似的,讲究个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如急雨而来,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时如细雨,温声细语地呢喃。   所有柔情,全都藏在月夜春江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总算不再闹耗子了,依旧很暖,充斥着种旖旎的暧昧气息,床上摆着只小桌子,桌上是烛台和笔墨纸砚,边上坐着对男女,两人赤着身,裹着一张被子,就像一根竹签子上串的两颗糖葫芦,唐慎钰盘腿坐在后头,春愿坐在他怀里。   唐慎钰精神奕奕的,发迹和脖子上都有些许细汗,他下巴抵在春愿的头顶,一手搂住春愿,另一手握着毛笔,蘸饱了墨,催促道:“按我教的握笔,我手握住你的手,带着你写字。”   春愿犹如被霜打了茄子,蔫儿不拉几的,怔怔地望着眼前写满了字的纸,她真的以为今晚能混过去的,没想到……春愿都要哭了:“你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啊!”   唐慎钰手指摩着她小腹上早已结痂的疤痕,坏笑:“都给你说了,本官有时候不讲原则,但大多数时候是个非常讲原则的人,别墨迹了,快些写。”   ……   在船上的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天,春愿听话地刻苦读书写字,不过像《琵琶行》那样的长诗,打死她也背不下来,唐大人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逼了几次,见效果甚微,于是作罢,给她教一些简单的诗。   一开始,他定的规矩是背错诗、写错字就打板子,见她皮糙肉厚,屡教不改,后头又添了一条,错字集齐了五个,就闹一回耗子。   春愿听见这话就两股战战,这人的体力实在太强,她哪里吃得住,于是更加勤奋,别说,还真让她在短短数日里学会了十几首诗词,勉强认识近一百个字,但是全须全尾地写会还是有点困难。   运河上是真的冷,下了两天的冷雨,这时候唐大人就成了火炉子,抱着她,给她讲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和京城的人情世故。   欢愉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下了船后,又在陆上走了两日一夜,便到了京城底下的“罗海县”,在此地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启程,赶傍晚就能到京城。   不愧是天子脚下,罗海县的热闹不输给留芳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百姓见了面先打千儿,说着正宗的官话,聊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南北商人和地方官员进贡时都会在此处整顿歇脚,故而商和手工百业也颇热闹。   前后两辆马车摇曳在县里的街面上,夕阳的影子打在车帘子上,是一片温暖的昏黄。   春愿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手里捧着大人写的诗文字帖,默声背,手指时不时在腿上默写,她仍旧戴着面纱,穿了身蜜合色的袄裙,碧色缎面比甲,发髻上斜簪着支羊脂玉钗。   她明白,到罗海县开始,就和过去不一样了,必要步步留意,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活,除了大人,谁都不能信,一定要少说话。   正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见礼问安声,很快,一只纤长有力的大手掀开车帘,唐慎钰凑了过来,暗暗眨了下眼,颔首,恭敬道:“燕小姐,咱们到罗海县行馆了,该下车了。”说着,他用口型悄声说:别慌。   春愿点了点头,将字帖折好,放进木箱里。她弯着腰,手扶在唐慎钰的胳膊上,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四下里望去,天将晚,空中浮着几抹薄如红纱的晚霞,行馆挺气派的,是个“用”字型的宅院,门口守了十来个陌生卫军,个个生的骄悍有力,分作两班站立,皆屏声敛气,低下头,不敢乱看。   而在一丈之外立着个妙龄美人,瞧着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穿着浅粉色的湖缎面窄腰窄袖袄裙,略施粉黛,髻上是两根镶嵌了珍珠的金簪,耳朵上戴了对银杏叶金耳环,杏眼桃腮,脖子又纤长而白,不像丫鬟,倒像个小姐。   那美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蹲身道了个万福:“奴婢雾兰,给小姐见礼,给唐大人见礼。”   紧接着,那些卫军亦抱拳见礼,粗声楞气的,把春愿吓了一跳,她不觉往后退了步,习惯性地往唐大人身后躲。   唐慎钰见状,侧身让出条道避嫌,故意铁板着脸,沉声道:“这些都是陈公派下了接小姐进京的,那位叫雾兰的姑娘从今儿开始就是您的贴身婢女。”   “好。”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她就听大人说起过这位雾兰,宫里的老人儿了,八岁时以官奴之身没入宫中,一开始伺候的是周淑妃,后来周淑妃被赐死后,辗转又侍奉了两位嫔妃,最后因性子沉稳,做事老练,被陈银提拔到勤政殿侍奉先帝茶水,先帝驾崩后,又侍奉了新帝宗吉。   雾兰看出了春愿的怯生,于是踏着小碎步上前,蹲身笑道:“奴婢早都备了茶点,屋子也给您拾掇好了,小姐旅途劳累,用滚热的艾草包敷敷背,再舒适不过了。”   春愿虚扶了把,淡淡道:“麻烦了。”   正在此时,只听从行馆里传出阵急促的脚步声。   春愿抬头瞧去,见周予安从里头奔了出来,数日不见,这人略清减了些,但依旧不影响仪容俊美,在一群大老粗爷们里,漂亮得有些扎眼,他头戴玉冠,穿着珍稀的雪里青狐领大氅,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笑着给唐慎钰和春愿各见了一礼,那双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打量春愿。   “表哥!”周予安亲昵地唤人,笑道:“我比你早回来两日,算着你们应该今儿到,早都预备好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说着,周予安弯下腰,深深地给春愿作了个揖,语气温柔极了:“小姐气色好了很多,胖了点。我这次去利州,正巧运转使曹大人送了我两盒子顶好的金丝血燕盏,昨儿一早我就赶回京城,连夜将家里那个最会炖燕窝的厨子带了来,叫他给小姐做了燕窝三吃,您看是待会儿跟我和表哥在席面上吃,还是晚上我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8 20:02:31~2022-10-09 21:2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殇10瓶;之前是数字4开头2瓶; 第47章 我可以喜欢她么?   一听周予安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这人虽不曾害她,但傲慢刻薄,举止鬼祟,每次都会问些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每次总会在要命的裉节儿出现,说他发现怀疑什么吧,可他又有这样那样的合理理由,反正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春愿装作体虚,侧身掩唇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斜眼偷摸觑向唐慎钰。   显然,大人听见周予安这过于热情的话,有些不悦,但并未表现出来,依旧像以前那样冷冰着脸,抱拳略见了一礼,恭敬地询问:“那小姐的意思呢?”   春愿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略捶打了下腰背,无奈又虚弱地对周予安道:“这次能回京,侯爷助力不少,原本妾身是要敬侯爷几杯酒聊表谢意的,只是连日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前儿又着了风寒……”   周予安显然预料到这结果,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刚准备说话,而这时唐慎钰横身插.了进来,他朝雾兰招了招手,有条不紊地安排:“小姐不舒服,快扶她去歇息,治风寒的药在后头那辆马车里,赶紧去煎。”   说着,他又点了两个卫军过来:“你们把小姐的箱子抬进去,轻着些,别把上头的漆磕掉了。”   “小姐病得厉害么?”周予安轻声询问。   唐慎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蹙眉对周遭的卫军们道:“待会儿都到花厅里来,咱们虽说只在罗海县住一晚,但巡守可不能马虎了,灯笼早些挂起来,都操点心……”   趁着这个空儿,春愿跟着雾兰进了行馆。   这地儿并不大,就是很普通的庭院,显然里里外外清扫了很多遍,墙角残存着青苔积年的颜色,地砖缝儿几乎不见泥,往北穿过两道莲花形拱门,便到了个四方小院。   上房亮如白昼,便是连台阶都铺了花开富贵的毯子,等进屋后,春愿更是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暂时歇脚的行馆,简直就是个贵女的闺房,由两间大屋打通的,拔步床、梳妆台还有浴桶应有尽有,博山炉里不晓得点了什么香,怪好闻的。   雾兰笑着上前,垂手侍立道:“匆忙间也没准备好,还请小姐见谅,奴婢方才听见您咳嗽了几声,得了风寒忌泡热汤浴,会令病情加深,您旅途辛劳,要不奴婢侍奉您略擦洗下,祛祛风尘?”   “不用了。”春愿抱着包袱,略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口,她扫了眼屋子,发现靠墙根放了两抬大箱子,还上了锁,好奇地小声问:“那是什么?”   雾兰忙解释道:“那是小侯爷……”   “那是我从利州给你带回来的。”   周予安人还没进来,声音便找到了。   一双细白纤长的手挑开厚毡帘,周予安矮身进来了,他面颊微红,笑吟吟地望着春愿,从袖筒中掏出串铜钥匙,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蹲下身开锁,哗啦声打开箱子,将里头的东西展出来,柔声笑道:“这次去利州办差,顺道给你买了些吃的用的,这口箱子里的都是衣裳,利州的贵女如今时兴宽袖阔衣,还会用金银线在领口绣缠枝花和祥云纹,好看极了。”   他又打开旁边小一点的箱子:“这里头是我采买的首饰,表哥舞刀弄枪惯了,我瞧他头先给你买的都是些金银首饰,样式也忒老气了。”   正说着,唐慎钰挑帘子进来了,他似乎是急匆匆跑过来的,呼吸稍有些粗沉,颇有些不悦地盯着周予安,责备道:“本官一个没注意,你竟蹿这儿来了,小姐的闺房是你一个外男能随意闯的?滚出去!”   周予安倒也没恼,笑嘻嘻道:“日后回到京城后,再见小姐的尊面怕是难了,头先我不懂事,言语上多有得罪小姐,最近日思夜想,后悔得紧,也惧怕得紧,便想趁机给小姐道个歉。”   说话间,他捧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匣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上百颗指头般大小的海珠,圆润晶莹,泛着光泽:“旁的倒罢了,这珠子倒是难得,小姐日后或是用它点缀衣裳,或是做成钗环,亦或是留着赏人,都可以。”   “多谢侯爷了。”春愿笑着颔首致谢。   见阿愿如此,唐慎钰顿时皱起眉头,暗骂:这臭丫头着不住漂亮小白脸的哄,不过是些烂珠子破衣裳,就欢喜成这样,眼皮子忒浅了。   “只不过……”春愿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唐大人在船舱给她讲的史书故事,淡淡笑道:“唐朝有个安乐公主叫李裹儿,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她父亲——中宗李显被女皇帝谪贬了,李显特别心疼这个生在半路的小女儿,对孩子百般疼爱,到后来,李显当了皇帝后,更是宠溺安乐,安乐恃宠而骄,大肆卖官鬻爵,收取了无数贿赂,一步步败坏了他皇帝父亲的名声,而她最后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说到这儿,春愿掩唇轻笑:“我晓得小侯爷肯定没旁的意思,只不过这事传在旁人的耳朵里,怕会变味儿。”   周予安顿时怔住,脸臊了个通红,暗骂:这臭贱人好奸诈,给他扣了顶贿赂公主的帽子!他妈的,原本想拍拍马屁,竟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她之前在留芳县冲动易怒,小孩子似的,现在居然还会引经据典地骂人了,这都跟哪儿学的!   唐慎钰冷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暗道:不愧是老子手把手教出来的,阴阳怪气的本事真够劲儿的!   “还不把你的东西搬走!”唐慎钰斥了声,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对不住了小姐,微臣约束家人不力,惊扰您了。”   “无碍。”春愿颔首,不禁挺起腰杆子,心里有些小遗憾,若是这会儿没外人,大人肯定会夸她吧。   她眼看着这对表兄弟将箱子搬走,屋里顿时清冷了许多。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京城地界儿的天是那种干冷的,春愿小声清着嗓子,抱着包袱坐到拔步床上,褥子很厚,而且事先用汤婆子烘过,特别暖。   这时,雾兰笑吟吟地捧着个茶碗过来,半跪下,笑道:“您先喝些蜂蜜水润润喉咙。”   说着,雾兰俯下身替春愿脱鞋除袜,温声笑道:“您可真博古通今,方才把小侯爷说得脖子都红了,他何曾吃过这样的瘪呀。”   春愿呷了口蜜水:“嗯?”   雾兰抿唇笑:“小侯爷的祖母和郭大娘娘同出一族,论起来,大娘娘还得叫周家老太太一声表姑,郭娘娘膝下无子,很疼爱小侯爷的,这人素来傲气,从不吃亏的。”   不知为何,春愿忽然想起了玉兰仙,淡淡道:“小侯爷长得俊,自然受女人的喜欢。”   雾兰笑道:“小侯爷模样是好,可小姐没见过裴肆,那才是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之姿,说他是京都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   说着,雾兰脸红了,低下头忖了忖,笑道:“小侯爷这两日忙前忙后地给您拾掇屋子,采买新鲜食材,可见对您很尊重呢。”   春愿没应声,她谨记大人说过的,宫里的婢女人人长了几千个心眼子,定要提防住,她转身,摸了把床上的被褥,忽然在枕头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长匣子。   春愿将那匣子拿出来,打开,原来里头有封信,还有条海螺珠的手串,她晓得这东西可比寻常珍珠海珠名贵多了,这么一串不下百金,当年红妈妈托了不少关系,才在黑市买了一颗,那婆娘用金链子串起来,日日戴着显摆。   这是谁送的?周予安?   春愿打开那封信,字迹飘逸俊秀,她不晓得写了些啥,不过,落款那个安字却认得,大人在船舱里逮耗子时给她讲安乐公主的故事,写过这字。   那多半就是周予安送的了,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嗳呦!”雾兰掩唇轻呼:“好漂亮的手串!”   “喜欢?”春愿递过去。“送你了。”   雾兰吃了一大惊,跪着退了两步:“奴婢卑贱之身,如何当得起呀,小姐折煞奴婢了。”   “那有什么的。”春愿拽过雾兰的胳膊,将珠子给她戴在手腕上,笑道:“我初来京城,到处都不熟悉,日后怕是要劳烦姐姐的地方多了,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雾兰十分为难,没敢拒绝,恭顺道:“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您。”   ……   朗月高悬,天空星辰璀璨,行馆里静悄悄的,彪悍卫军拎着灯笼,挎着长刀,警惕地在四周巡夜。   唐慎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便去赶赴周予安的宴,谁知去了后发现,席面早都撤下去了,予安这小子换了寝衣,正坐在床边泡脚。   唐慎钰扫了圈屋子,不论何时何地,予安总是很讲究,案桌上叠放着明日要穿的华服,跟前摆了与衣裳配套的冠子和玉佩,香炉里点了龙涎香。   唐慎钰随意坐到方桌前,笑着问:“傍晚不是说要请我吃好的么?怎么没了?”   “你一直忙着给她搬行李,布置巡夜,哪有功夫和我用饭。”   周予安莞尔,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骂,黑心的狗崽子,今晚所有人都安排了值夜,单把老子剔了出去,防老子就跟防贼似的。   当然,周予安决不会说出心里话,他擦了脚,净了手,从食盒里端出三道下酒凉菜,一壶烧刀子,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笑呵呵地分别满上,双手举起:“恭贺大哥,这回圆满完成了差事。”   唐慎钰端起碰了杯,嗞儿一口饮尽,搓了把脸:“总算能交差了,他娘的,这些日子可把我累瓷实了。”   周予安吃了块拌生牛舌,注意到表哥腕子上绑了块平安扣,他记得,当初在留芳县接待夏如利时,不经意见这阉狗把玩过,次日,这平安扣就出现在表哥腕子上,估计是夏阉狗送的罢。   “利州那边如何了?”唐慎钰随意问了句。   “一切安好。”周予安笑道:“曹大人使了点手段,把他舅父转移到利州坐牢去了,吃住都是单间,每日还能出去溜达种花,日子过得挺滋润,估计坐个五六年,等事淡一淡,应该就能出去了。”   唐慎钰嗯了声,筷子头轻点了下表弟的胳膊:“我知道你怕燕小姐记仇,也担心那件事发出来,所以今儿有意奉承她几句,但真有些过了,人家说的没错,她还没进京当公主呢,一堆贿赂就先下来了,予安,你到底是坑自己,还是坑她?”   周予安脸色有些不自然,喝了两杯,有了点醉意,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唐慎钰差点被酒噎住,冷着脸:“不要胡说,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   “呵。”周予安显然不信。   唐慎钰叹道:“过两年,等流绪转过这个弯了,我还是会娶她的。”   “怕是难。”周予安喝了口酒,眼里储着春色,似想起了什么人:“她哥哥因你而死,她恨你入骨,估计死也不会嫁给你了。”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个话茬。   周予安斜眼觑向他表哥,又问:“那她呢?燕小姐是不是喜欢你?”   唐慎钰被酒呛得猛咳,手捂住口,稍微有点慌,但还是镇定地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周予安促狭:“你们俩相处了那么久,而表哥你那么有魅力,生的一表人才,我就不相信她不动心,而且我冷眼瞧着,她好像很依赖你哩。”   “她心里只有杨朝临。”唐慎钰咚地声将酒杯按在桌上,严肃道:“我不会逾矩做事,和燕小姐清清白白的,这次我帮了她那么多,她难免会信任我些,仅此而已。你可别瞎猜,更不许在外面乱说。”   “不过开两句玩笑,你怎么就恼了呢。”周予安嘿然一笑,端起酒壶,给他表哥倒酒,忽然收起玩世不恭,问:“既然你对她没意思,她也不喜欢你,那么表哥,我可以喜欢她么?”   “嗯?”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   周予安笑着打量他表哥,问:“不可以?”   唐慎钰淡淡笑道:“仰慕嘛,可以,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予安,如果你是为了压我一头就去追求燕小姐,那就大可不必了,这种行径真的很卑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9 21:21:22~2022-10-10 23:0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侯佳玉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斯巴小甜甜10瓶;阮有愚1瓶; 第48章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兄弟俩谁都不说话,炭盆里的发香煤静静地燃烧,发出微不可闻的爆裂声。   唐慎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显然不悦。   周予安低垂着头,指尖轻捻着掉落在桌上的牛舌,将肉碾成了糜,忽地,男人玩味一笑:“大哥不会是生气了吧?”他舌头顶着口壁,侧脸鼓起个小小的包,有意无意地讽刺了句:“大哥八面玲珑,交友甚广,什么上公公‘下’太监的,我可不敢得罪,上回我家老太太不小心惹怒了大哥,我忽然就从百户降成了总旗,那下回哩,是不是就要削我的爵了?”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多少年前的芝麻屁事,你拉出来扯有意思没?你前段日子被降职分明是……”   “是我倏忽了。”周予安抢着说了句,他两指揉着惺忪的醉眼,笑道:“对不住啊大哥,我喝多了,刚说的都是醉话,你别生气。”   说着,周予安眼睛红了,长叹了口气,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都记着呢,我、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她将来在陛下跟前乱说话,趁着这机会,少不得弯下腰奉承她几句,道个歉,其实我刚说什么喜欢都是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张嘴!”   周予安还真打了下自己的嘴,苦笑:“我说,咱兄弟别为了个外人,就起龃龉好不?对了,下个月娘亲的寿辰,你会来吧?”   “那当然了!”   唐慎钰还想再斥几句,忽地想起了姨丈姨妈,长叹了口气,良久,他才幽幽说了句:“明晚回京后,我会和陛下密奏留芳县的事,你记住,咱俩是腊月廿七小姐出事后才去的那里,从未发生过玉兰仙这宗事,小姐这边我早都说好了,她会替咱俩遮掩过去的。这回你前前后后出力不少,我尽量向陛下请个功劳,看能不能让你官复原职,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我不可能一直给你收拾烂摊子!”   周予安酒上头了,脸颊红的像牛乳中掺了胭脂,牙几乎咬碎,唇都颤抖了,却笑得平和:“好,多谢大哥,我全记住了,来,喝酒!”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不欢而散。   冷夜深深,四下里透着股疲乏的安静。   唐慎钰匆匆回了屋,他用冷水搓了几把脸,吹了蜡烛,直接躺倒在床上,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发呆,阿愿这臭丫头心硬记仇,对予安防备心一直很大,而且从最初就厌恶质疑予安,压根不可能喜欢上予安,这点他倒是很放心,就是予安……也没事,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和白眼,估计就作罢了吧。   京城美人贵女如云,那小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没什么好担心的。   唐慎钰如此安慰自己,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睡,可习惯了搂着她,如今怀里空荡荡的,倒真有些不习惯……   哎,也不晓得她现在睡下没?这冷心冷情的臭丫头一直很抗拒和他逮耗子,又哭又骂又躲的,如今终于自由了,没人逼着她写字念书,估计很高兴吧。   唐慎钰打了自己一耳光,清醒点,别胡思乱想了!   ……   这边,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屋里热气氤氲,春愿刚刚擦洗罢,换了身厚软的寝衣,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默默坐到了拔步床边,偷摸瞧去,雾兰这时正麻利地拾掇浴盆,拧了个湿手巾,将她换下的袄裙表面擦了擦,用香熏后,这才搭在屏风上,紧接着,雾兰又将她换下的亵衣亵裤认认真真洗了三遍。   忽然,雾兰抬头朝这边看来。   春愿猛地低下头,用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原本,她是想跟雾兰聊几句,打听打听宗吉的事,可又怕雾兰觉得她心眼太多。   “小姐想不想吃宵夜?”雾兰起身,轻笑着问。   “不了。”春愿摇摇头:“我怕积食。”   雾兰扭头,看了眼今儿傍晚搬进来的两口木箱子,蹲身见了个礼,笑着问:“未得小姐的允准,奴婢万不敢动您的私物,现在请小姐的示下,需不需要奴婢帮您整理下?”   春愿对这个懂分寸的丫头蛮有好感,摆了摆手:“不用忙了,等到了京城你再整。”   箱子里有个小秘密,她不想让雾兰知道。   “是。”雾兰恭顺地颔首,她走向立柜,从里头抱出被褥,往窗边下的软榻上铺。   “你做什么呢?”春愿小声询问。   “奴婢今晚给您守夜,您晚上若是要起来,或是要喝水,只消唤一声,奴婢立马过来。”雾兰扽直了褥子,刚转身,发现小姐微微蹙起眉,欲言又止的,雾兰心里转了个过儿,想着如今她和小姐刚见面,彼此都还不熟,忽然同住一屋,小姐难免有些不自在,雾兰迅速收拾起被褥,笑道:“奴婢该死,忘记自己来那个了,估计晚上要起来好多趟,怕是会扰着您休息,今晚奴婢去隔壁屋子睡,等过几日身上干净了,您到时若是想要奴婢守夜,只管召唤就是。”   “好,好。”春愿忙点头,她发现和这个雾兰相处真的很舒服,不会有压力,不愧是御前伺候过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真真是厉害。春愿笑道:“你也忙一晚上了,快歇着吧。”   “是。”雾兰笑着蹲身,在走之前,她特特将炭盆通了遍,往地上放了盆水,又稍微给窗户留了条通风的缝。   屋里总算安静了。   春愿就像挣脱笼子的小鸟,张开双臂,整个人朝后仰去,她拍了拍厚软的床,环视了圈华美的床帐,回想着雾兰的毕恭毕敬,忽然鼻头酸了,这原本都是小姐该享受的啊。   小姐,我又想你了,你好久都没来梦里看我了,是不是气我不听你的话,没有回头,偏要来京城?可是,我想把女儿给你找回来呀。   春愿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侧身躺在被子上,也不晓得唐大人现在在做什么?睡了吧?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估计没她啰嗦,早都睡熟了吧。   春愿叹了口气,觉得身子又开始发冷了,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心一横,索性起来,找了件夹袄穿上,端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走向大木箱,打开,从里面端出个木匣子。春愿抿唇坏笑,掀开盖子,原来,里头竟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灰老鼠,她把蔫不拉几的老鼠倒在地上,甚至推了把鼠屁股,让它们跑起来,然后轻轻把箱子合住,起身,深呼吸了口气,吓得尖叫: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老鼠啊!”   尖叫的同时,她抱头往外跑,朝前瞧去,果然在顷刻间,外头巡夜的卫军哗啦啦奔进来三四个,而雾兰也披着衣裳从隔壁跑出来了,焦急地询问:   “怎么了小姐?你别怕。”   正在此时,只见唐慎钰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了,他显然是急着过来的,都没来得及穿件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大步跨上台阶,冷眼盯着春愿,问:“怎么回事!”   “老鼠。”春愿像只鹌鹑似的,蜷缩在雾兰怀里,都哭了:“好大个儿!我害怕!”   “怎么会有老鼠!”唐慎钰蹙起眉,心里忽然明白了,他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闷头进屋,不多时便逮了两只灰老鼠出来,愤怒地摔到地上,喝道:“都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这种污秽的东西混入小姐的房里,若是咬坏了小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几个卫军和雾兰吓得跪在地上,急忙认错,虽然他们也不晓得老鼠到底怎么钻进去的。   雾兰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身子伏得更低了:“对不住大人,这次是奴婢倏忽了……”   唐慎钰冷冷地瞪向雾兰,刚准备开口骂几句,春愿忽然凑上前来,含泪劝和:   “唐大人不要责备她,老鼠最爱在阴潮的地儿打洞了,不怪她,就是个意外,逮住就好了。”   唐慎钰耳朵红了,可面上依旧冷漠,斥骂众人:“今儿看在小姐的面儿上,免了你们的板子,都给我上点心值夜,别再叫我听见意外!”说着,唐慎钰抱拳向春愿见了一礼,恭敬道:“为保证您的安全,本官亲自在此院中值夜半个时辰,小姐若是有事,高声呼唤即可。”   “不用了,太麻烦您了。”春愿小声怯懦道。   “夜里寒气重,请小姐快进去歇息。”唐慎钰身子躬得更沉了,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拎着刀到处去巡查了。   春愿无奈又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她怕雾兰跟进来,忙低着头进屋了,并且迅速将门关上。她吹了灯,摸黑找到盒栗子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那边,偷摸拉开条缝儿往外看,瞧见唐慎钰又骂了几句众人,待所有人都散去后,这人先是在院子里巡了几圈,又走上台阶,拿着刀立在门口,活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   “大人。”春愿悄声唤他。   唐慎钰铁板着脸,脸面向前方,眼珠子却转向门缝那边,他压低了声音:“老鼠你放的?”   春愿掩唇偷笑:“在船上时太无聊,就逮着玩儿,以前我在杂耍班子时常常逮蛇和老鼠,它们比我儿子还听话哩。”说着,春愿捻起块栗子酥,从门缝中递出去,笑道:“吃,雾兰说这是特特从京城什么斋买来的,很有名气的,我记得你爱吃。”   唐慎钰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在长道来回拧了几圈,瞧着十分专注警惕,在路过正屋时,以迅雷之速拿走那块栗子酥,佯装咳嗽,把酥按在嘴里,他再次立在门口,嚼着酥,悄声打趣:“大半夜整这么大动静,怎么,想闹耗子了?”   “滚!”春愿啐了口,耸耸肩:“我睡不着。”   唐慎钰笑笑,别看这丫头在留芳县张牙舞爪的,到陌生地方,在外人跟前,还是那个怯懦的小姑娘,他又在院子里巡视了几圈,走到正屋跟前,轻声问:“雾兰怎么样?”   “挺好的。”春愿又给他递出去一块酥,掩唇笑:“体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慢慢就习惯了。”唐慎钰悄声道:“要什么只管使唤她,有时候若是对下人太好了,刁奴就会爬在你头上,下人若是不听话,只管教训。”   “嗳。”春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从袖筒里掏出封信,从门缝里递出去,“这应该是你表弟写给我的,在我枕头下压着呢,写了啥,你给我念念。”   唐慎钰心里好生厌烦,把信揣进怀里:“甭搭理他。”说着,唐慎钰将平安扣从腕子上解下,手朝后,摸黑递进去,柔声道:“之后去了京城,这枚平安扣会保佑你平安,若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麻烦,碰巧我又不在,你拿着它去找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夏如利,或者去找秦王的世子赵宗瑞,他们肯定会帮你。”   “好嘞。”春愿将平安扣挂在脖子上,发冷了一晚的身子,忽然暖了。   “别弄丢了。”唐慎钰蹙眉道。   “放心吧。”春愿拍了拍胸口,“夏如利和赵宗瑞,我记得了,万不得已才能找,平时就当从没听过这俩人,对么?”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她真的成长很快。   “大人,我,我有点害怕。”春愿银牙轻咬着下唇。   “别怕。”唐慎钰手拄着长刀,“我在这儿守着,安心睡。”   春愿又递出去块酥,笑道:“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唐慎钰莞尔:“好。”   ……   一晚好眠。   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星子都舍不得眨眼。   次日刚黎明,春愿就醒了,匆忙洗了脸、梳了头,稍用了几口饭,等卫军们将箱子行李都装好后,便出门了。   此时天还未大亮,周遭是种临界于黑夜和白日之间朦朦胧胧的蓝。   有些冷,春愿特特穿上厚袄子,怀里抱了个汤婆子,她在雾兰的搀扶下出了行馆,外头早都停了三辆马车,还有数匹高头骏马。   许是要回京,唐大人捯饬得特别精神,尤其穿上了飞鱼服,越发显得俊朗挺拔,他正在给手下们嘱咐路上要注意的事,见春愿出来了,忙上前数步,略见了礼,侧身让出条道:“今儿走得早,晌午到了驿站会稍作休息。”   “劳烦了。”春愿点了点头,刚准备上马车,忽然感觉后背不舒服,回头一瞧,发现周予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人依旧华服美冠,但好像没睡好似的,眼底有些发乌。   春愿想了下,唐大人在留芳县时耳提面命了无数次,不许质疑报复他表弟,给他个面子吧……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   周予安一怔,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对他笑,笑得还挺好看。周予安心只乱了那么浅浅一瞬,笑着上前,温声道:“听闻昨晚闹耗子,是我们当差不利,惊着小姐了。”   “没事儿。”春愿客气地回应了句,便扶着雾兰的胳膊,上了马车。   周予安莞尔,也没在意。忽地,他发现那女人在弯腰进车的瞬间,从衣襟里掉出来块平安扣,似乎是表哥腕子上的那块,周予安心里冷笑,就说嘛,这俩人绝对有猫腻儿,唐慎钰这狗崽子嘴上否认的那么干脆,背地里小动作倒不少。   周予安暗暗翻了个白眼,就在此时,他发现雾兰手腕上戴了条海螺珠的手链,可不就是他偷偷送给那女人的么!   在那瞬间,周予安像被人打了几耳光似的,脸生疼,好,真是好得很,他送的,你贴身戴着,我送的,你就赏下人了。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且还是被曾经看不起的婊/子给羞辱了。   他昨晚差点和表哥撕破脸,思量了一晚上,想着还是算了,这下看起来,好像不能就这么算了。   京城的日子很精彩,咱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你是我弟弟,宗吉!   路上走了一日,终于在下午到了长安。   才刚到京都地界儿时,春愿   就新奇不已了,官道上川流不息着海内外的商队大贾,数不清的道观和佛寺,及至踏入京都后,更是惊叹,街上星罗遍布工商百业,大到钱庄、生药铺、茶庄、绸缎、古玩铺、日用杂货铺,小到修鞋、补锅、卖肉摊……甚至还有杂耍卖艺和占卜打卦的,随处可见装饰华美的三四驾的马车和软轿;   千人万面,既有穿着短打葛衣讨生活的穷苦百姓,又有出入有仆僮侍奉的官眷贵人,共同勾勒出一幅盛世画卷。   春愿那种不安更浓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渺小的麻雀,操着口潦草的留芳乡音,不知怎么就飞入这金碧辉煌的城了,无亲无故、无友无家,好奇着将来,可也在惶恐惊惧着。   自打进了京都后,就有人来接应,车驾一路往北走,越往北,喧嚣声就越少,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忽然停了。   春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用簪子稍微将车帘挑开条缝儿,往外看,此时车驾停在一处僻静干净的长街上,墙很高,不晓得里头是什么样巍峨耸立的阁楼亭台,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是皇宫么?”   雾兰从不会直接否定小姐的话,更不会面露一点鄙夷之色让小姐难堪,她跪坐着,替主子将腿上的虎皮毯子盖好,笑道:“咱们先不去皇宫,这是先淮南郡王的宅邸,他几年前跟着逆王犯事了,先帝便削了他的爵位,主犯赐死,族里旁的人流放岭南,自此这个宅子就空下了,头先说是要赏给皇后娘娘的父亲魏国公,言官立马参奏,说魏国公这些年只领了个闲职,既在政事上无建树,又在武功上无尺寸之功,不可逾制赏赐,否则恐有纵容外戚之嫌,吵了段时间,这事儿就搁置起来了,如今小姐回来了,陛下说将这处府邸略打扫打扫,暂时给小姐做下榻之所,过后有合适的地儿再挪。”   春愿脸微红,她是小地方出来的小人物,见识肯定跟不上雾兰,但也能听出几分,因为个“宅子”,那些言官看似挤兑皇后的父亲,但最后没面子的怕是那位大娘娘郭太后吧。   这时,春愿瞧见唐慎钰和周予安等人皆穿着官服,整了整衣冠,恭敬地立在一旁。   “是不是皇上要来了?”春愿心狂跳起来,紧张得都要呼吸不上来了:“那我要不要下去迎接?”   雾兰掩唇笑:“若是陛下来,可就不是这阵仗排场了,里里外外早都站了一打侍卫了,外头也要净街清扫,奴婢印象中,陛下长到十八岁,出宫门的次数还不超过一双手,估计来的是传话的小太监,小姐莫担心,先等等看。”   春愿点了点头,心道外头花花世界多好啊,宗吉却像鸟儿似的被关在四四方方的高墙里,做皇帝仿佛也没那么痛快。   这时,春愿瞧见从长街尽头缓缓驶来辆轻便马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个约莫五十几岁的男人,他穿着颜色素简的圆领棉袍,头发整体还乌黑着,两鬓稍有几丝霜华,面相儒雅,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较深,脸很干净,没有胡子,眼睛深邃且带着笑意,同唐慎钰说了几句话后便朝马车这边看来,恰巧与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立马坐回马车里,唐大人对此人如此敬重,他是谁?万首辅还是那个司礼监头头陈银?哎呦,京城高官都是人精,不论是谁,肯定不是好相与的,会不会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儿?   春愿越发紧张了,都打嗝儿了,转而一想,大人屡次说她举止畏缩,不敢与人直视,一身的小孩子稚气,这个毛病要改,再说了,她在留芳县都敢杀人,更何况如今和陌生人说几句话。   想到此,春愿大大方方地掀开车帘,而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别说,小坏的脸型眉眼,和这个男人还真有两分相像。   “老伯伯。”春愿开口喊人,忽地掩住唇,暗骂自己太冒失了。   “奴婢当不起哪。”陈银莞尔,躬身给春愿略见了一礼,在抬眼间打量着女人,目光落在女人趴在车框的手指上,有些脏,他笑着问:“老奴代陛下问一句,小姐这一路平安么?唐周两位大人差事办的如何,没有冲撞您吧?”   春愿注意到远处的唐慎钰虽侧身站着,但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瞟,而周予安更紧张,拳头攥住,唇抿得都发白了。   “都平安。”春愿笑道:“两位大人都尽心尽力地办差,妾身卑微,实在担当不起。昨儿到了罗海县,小侯爷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他对他祖母很有孝心,也很会宽慰劝解失意伤心的人。”春愿转身拿起个巴掌大的雕花红漆盒,苦笑:“妾身是个不中用的人,不晓得如何报答这份大恩,今儿路上剥了点松子仁,想送给小侯爷聊表谢意,不晓得合不合适?”   陈银了然,原来小姐指头脏,是在剥松子,他回头看了眼周予安,淡淡一笑,这位小侯爷,惯会在这种细微处做功夫。   陈银笑着问:“陛下日后会重赏小侯爷的,那唐大人呢?小姐觉得他差事办的称不称心?”   “挺好的。”春愿不敢多说一个字,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身拿出个用红纸封住的食盒,笑道:“听雾兰说这是京城有名的小食,唐大人今儿赶了一整日的路,这个送他吃吧,可不可以?”   “小姐赏的,是两位大人的福分。”   陈银笑着说。心里却盘算着,两份吃食,一份是亲手剥的松子,指甲都劈了几块,另一份是拆都没拆开的点心,唐慎钰冷面嘴臭,蛮不如周予安会讨好女人,看来以后要嘱咐府里的侍卫,看紧门户,提防着那油头粉面的小子。   陈银温声笑道:“如今回京了,就安安心心地住下,要什么,就让雾兰去做,她若是做不了的,小姐就打发她知会老奴,这几日朝堂事多,陛下怕是不能很快来看您,便派老奴来见一见您。”   春愿点了点头:“我晓得了,请他放心,我会耐心等的。”   说着,春愿将东西交给雾兰,让她下车送去。   马车再次前行,摇曳间,车帘稍稍被震开些,春愿便借着这个空儿往外看,周予安收到松子仁很惊喜,而唐大人面上淡淡的,随手拿着栗子酥,目光紧随着陈银。   但是在马车经过他的时候,他笑了下。   春愿也笑了,在那食盒的最底下,她藏了两双偷偷做的袜子。   此一别,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见。   珍重啊,大人。   ……   进了府邸后,就换乘了轿子。   春愿紧紧地抱住包袱,里头装了大人写的字帖,当初老葛配的能让血凉下来的丸药,还有些风味吃食,掀开轿帘看了眼,前后跟着好多个嬷嬷婢女,宅邸蛮大的,也气派,能看出来确实慌弃了多年,花园子空寂寥落,有两个花匠正在栽种树木。   一旁随行的雾兰见小姐一直好奇地打量府邸,想了想,笑着问:“原该尽快服侍您休息用饭的,只是马车上蜷缩了一日,不晓得您现在如何,奴婢这双腿早都僵了,要不要奴婢带着您四处走走?”   “可以么?”春愿小心地问。   雾兰笑道:“陛下既让您暂住此处,您就是这里的主子,自然可以了。”说着,雾兰让抬轿子的太监停一停,她疾步上前,掀起车帘扶春愿下来,随后嘱咐跟着的婢女和嬷嬷:“你们不用跟着了,把小姐的行李搬去‘毓秀阁’,尽快准备热汤茶饭,交代下去,今晚不许喧哗吵闹,明儿晌午都来给小姐磕头,夜里叫侍卫好好巡守。”   正在此时,一个模样水灵的小丫头上前一步,支支吾吾道:“那个……雾兰姐姐,前儿府里来了位衔春姑娘,陛下让她也侍奉小姐,暂时主管府上大小事,她说您之前为小姐选定的‘毓秀阁’地气不好,在背阴处,恐会伤了小姐的身子,于是叫人将南边的‘沉香斋’拾掇开,让小姐回来后住那里,虽小些,但更暖和。”   雾兰秀面一沉,没有发作,笑着问:“那这事陛下知道么?”   小丫头怯懦道:“许是…知道吧,衔春姑娘身份高贵,所、所以……”   “晓得了。”雾兰挥了挥手,淡淡道:“那你们就先将行李搬去沉香斋,去告诉衔春,小姐回来了,让她晚饭后过来磕头。”   说着,雾兰搀扶着春愿朝游廊那边走去。   春愿提起拖泥裙,踏上台阶,心里盘想着,那个衔春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皇帝的姐姐回来了,非但不出来相迎,还把给她准备的院子给换了,原本雾兰主管府邸的,现在生生被人挤下去了。   春愿偷摸观察着雾兰,这丫头虽说面上云淡风轻的,可眉头早都蹙起来了,显然不太高兴。   “那位衔春姑娘是谁?”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啊?”雾兰显然才回过神来。   春愿淡淡道:“若是不方便说,那算了。”   雾兰轻咬着下唇:“奴婢不敢议论胡太后娘娘……”   春愿扶了下发髻,之前在船舱时,大人同她讲过胡瑛的事。胡瑛刚进宫时貌美无比,很得宠了一段日子,后头先帝有意让郭氏抚养宗吉,就把胡瑛打发去了离宫,直到前年宗吉登基后才接她回来,胡瑛原本就是卑微的舞姬,这些年又被冷落排挤,无法接济扶持家人,眼见着郭太后把自家侄女、外甥女扶持成皇后和贵妃,她也急啊,忙叫人在她单薄的族人里寻貌美的女孩,想着将来能让宗吉立为妃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我猜……衔春是太后的亲戚么?”   “啊。”雾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聪慧,想了想,道:“奴婢既然跟了小姐,那就是小姐的人,必定知无不言。小姐说的没错,虽说八竿子打不着,但真要论起来,叶衔春算您的远房表妹,她父亲原是安阳县的县尉,她也算是位官小姐,但前年朝廷取消了这一官职,她父亲头上的帽子忽然掉了,成了一清二白的百姓,她也跌成了贱民,好在胡娘娘这道密信传回去,叶老爷削尖了脑袋,把女儿送到京都。这两三年,胡太后娘娘让人悉心教养叶姑娘,偷摸在外头请了琴师、歌姬调.教,叶衔春也不负娘娘厚望,舞姿妙曼,歌声动人,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不,去年底,胡娘娘把叶衔春接到宫里,上下打点了下,将叶衔春安置在勤政殿做婢女。”   春愿抿唇偷笑。   虽说雾兰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了,胡太后要那叶衔春爬儿子的床。   “那后来呢?”春愿笑着问。   雾兰道:“奴婢是正月离的宫,正巧晓得这事。当时郭大娘娘派衔春给皇后送凤冠,也不晓得哪儿蹿出来只猫,直往叶衔春身上扑,她吓得跌了一跤,把皇后娘娘的冠子摔到地上了,郭太后大怒,即刻要杖毙了叶氏,幸而陛下求情,只把她打发出宫了,没想到她竟到这儿来了。”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问:“那这位叶姑娘长得肯定特别好了?”   雾兰笑道:“长得真真儿和画里的仙女似的,别说宫里,就是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只不过如今小姐回来了,她怕是要靠边站了。”   春愿笑笑,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陛下喜欢她么?”   “也说不上喜欢。”雾兰耸了耸肩:“陛下就是贪新鲜,他身边都是温柔恭顺的女人,难得有个娇憨明艳的,就愿意低头看一眼,不过也止于说笑几句、听她弹个曲儿而已,这回估计是看郭娘娘决心打死衔春,心里生了怜悯,才让她暂时住在这里的吧,衔春和您虽是主仆,但到底有点亲戚的情分在,胡娘娘和陛下应该是想她来这里,更能照顾您,日常陪您说话解闷儿。”   春愿心道,雾兰这丫头老持稳重,原本得了个肥差美差,不过出宫一个来月,回来后忽然管事的差事被人顶了,估计想吃了衔春的心都有,但嘴上说话滴水不漏,一句挑唆是非都没有,厉害了。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只听从不远处传来阵环佩叮当声。   春愿抬头瞧去,从葫芦形拱门走来个貌美的姑娘,十七八的年岁,身量高挑窈窕,穿着满绣的窄腰小袄,一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发如乌云,髻边斜簪了枝金凤步摇,皮相极好,眼若盈盈秋水,唇如鲜红樱桃,这一身的冰肌玉骨一看就是精心娇养出来的,在这姑娘身后,跟了四个婢女和两个嬷嬷。   “她是……”春愿问身边打扮素简的雾兰。   雾兰还未开口,那美人便抢着道:“我姓叶,小字衔春。”   那叶衔春走过来后冲春愿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举止颇有些轻慢。   “叶姑娘好,我叫燕桥。”春愿不想刚来就惹事,于是略蹲身福了福。   “嗯。”叶衔春端着规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春愿,美是挺美的,只不过浑身上下透着土气,那不晓得操的哪个地儿的乡音,几里拐弯的。   忽地,叶衔春鼻头耸动,像闻见了什么似的,秀眉微微蹙起,佯装用帕子擦唇边的胭脂,遮住鼻子,目光落在春愿臂弯挎的包袱上,暗笑,小地方出来的县丞养女,到底透着穷酸,都飞上枝头了还记挂着财物,生怕人抢了似的。   当然,叶衔春可不会当面说这番话,轻移莲步走上前来,笑道:“原本妹妹是要出去接燕姐姐的,只是方才核对了下咱们府里的花名册,来迟了,请姐姐别见怪。”   “没事儿。”春愿客气一笑,她不善与人交往,又怕露了草包的底,能少说话就不说。“那我先回院子了。”   “慢着。”叶衔春横身拦住春愿,笑道:“妹妹有几句话要跟燕姐姐说,头先我离宫的时候,太后娘娘交代下来了,叫我好好陪伴姐姐,给姐姐教一教宫里的规矩,我想着这事倒也不急,可以暂缓一缓。”   说着,叶衔春准备拉扯春愿的手,忽地见春愿袖子上沾了块松子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双臂垂下,客气地笑道:“我早都派丫头去拾掇姐姐的行李,亦叫人准备好了热汤,姐姐沐浴更衣后,就传太医来请一请脉,毕竟这几日陛下得空了,就要召见姐姐,说句不中听的,姐姐千万别恼,你到底一路奔波回来的,怕路上遇到邪祟,万一到时候冲撞了陛下,那可不好了。”   春愿倒也没恼,更难听的话她以前都听过,这算什么,挺客气了,而且叶衔春这脾气做事太浮躁浅薄,心比天高,急得往高抬举自己,可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怨不得郭太后抬抬手指就差点把她杖毙,这么说话做事,离下回吃亏还远么?   春愿没说话,谁知旁边的雾兰站不住了,挺身而出:   “衔春姑娘请恪守自己的本分,这个府邸的主子是咱们燕小姐。”   叶衔春淡淡瞥了眼雾兰:“我是胡太后派来的,这都是娘娘交代下的事,有什么不满的,你进宫找娘娘讲去,若是觉得在府里待着不舒服,那就回宫继续当你的奉茶姑姑去。”说着,叶衔春给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快去帮小姐拿包袱呀。”   那嬷嬷一愣,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就要去扯春愿臂弯的包袱。   春愿皱眉,急着往回拉,就这么一拉一扯的来回,带子忽然送了,里头的物件呼飒飒落了一地,药罐子摔了条缝儿,食盒里的点心倒出来一半,大人之前写的魏碑字帖有几张飘进水里,全浸透了,墨顿时晕染开来。   “叶衔春,你过了啊!”雾兰气得啐了口,急忙蹲下去给小姐拾取东西,咬牙道:“我留不留下,不是你说了算,当初是陈公挑了我来的!你躲在府里怕是不知道,方才陈公亲自来迎的小姐,想必还没走远,走,咱俩这就找陈公评评理,我非把你这掐尖伶俐的毛病治一治,要不然咱们再到陛下跟前问问,看你在府里到底是小姐还是婢女,仗着和胡娘娘沾点亲带点故,狐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什么东西你!”   叶衔春显然是慌了,反手打了身边嬷嬷一耳光,喝道:“瞧你们,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着,叶衔春拎起裙子,亲自去帮春愿拾食盒等物,态度好了十几倍,楚楚可怜地问:“妹妹方才只是让人帮姐姐拎一下包袱的,并不是有意冒犯的,姐姐没生气吧?”   春愿绑好包袱,轻拍了拍叶衔春的胳膊,嘿然一笑:“多大点事,不至于吵起来,不就是沐浴请脉嘛,正好我赶了一日的路,也有些乏呢,早都想泡澡了,雾兰的话你别放心上。”   说着,春愿扭头瞪了眼雾兰:“你也是,不要吵架了,聒噪得我耳朵生疼。”   叶衔春松了口气,心里暗笑,这乡下丫头倒没什么脾气,看来好相处,也好拿捏。   “姐姐没生气就好。”叶衔春笑得虚情假意。   “没事的,你别多心啊。”春愿莞尔,烟波流转间,看向不远处浸透在水里的纸。   没事儿,我真的没生气,咱们来日方长。   ……   梆子声响了三下,虽说出了正月,天一日日暖了起来,但入夜后依旧寒津津的。   春愿实在憋闷的慌,睡不着,便叫雾兰打了灯笼,陪她去荷花池那边走走,此时月色正浓,池中是一潭死水,风吹来,卷起粼粼银光,倒也好看。   春愿身上裹了件厚披风,怀里抱了个汤婆子,仰头望着月亮,今下午经历了花园子那遭事后,那叶衔春就带着她回了沉香斋,几个丫头一块给她沐浴,皮几乎要擦掉一层,洗完后,头发还一层层拔开了,查看有无虱子,最后大夫过来请平安脉,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能过人的疾病后,叶衔春才放大夫离开。   这还没有完,那叶衔春又拉着她,叽里咕噜地聊了半天,打听她过去在哪里住着?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这次是怎么被找回来的?   她没说什么,这蠢丫头倒把自己之前宫里受的委屈讲了遍,讲完后又炫耀胡太后如何宠她,陛下如何喜欢听她弹琵琶,噼噼啪啪说了大半个时辰,说累了才走。   春愿叹了口气,唐大人啊,回长安第一天就这么麻烦,我不想待了。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她忽然察觉到背后仿佛有人,刚准备转身去瞧,脖子上忽然多了个凉飕飕的东西,垂眸一瞧,竟是口老长的剑。   “别动!”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春愿吓得汗毛倒竖,怎么回事,雾兰和那些跟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呢?   “你管我是谁!”年轻男人冷笑了声,命令道:“一只手抱住头,另一只手捏住鼻子,然后转过来!”   “嗯?”   春愿愣住。   这府邸里,没有侍卫和太监敢大半夜进内院,也没人敢这么作弄她,她大体猜到了。   可春愿佯装害怕,身子瑟瑟发抖,缓缓转身,顿时眼前一亮,作弄她的男人很年轻,气质清贵,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大拇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和她年纪差不多,但个子却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长得俊美极了,眸子里像藏了星星般,面上稍有些许病气,笑得恣意,还有一点坏,眉眼间和小姐有两分像。   “谁许你这么盯着我的?”男人高昂起下巴,但却没有恶意,把剑放下,歪着头,眨眨眼,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略微弯下腰,笑着柔声问:“嗳,你晓得我是谁不?”   春愿也笑了,忽然哭了,她并没有装,就是发自心里的难受,把自己的委屈、小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你是我弟弟,宗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1 22:28:03~2022-10-12 21:2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侯佳玉莹、肆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宠╱/.Lp 3瓶; 第50章 我脏,你不要碰   眼泪一旦决堤,那是很难收住的,春愿很久没这样哭了。   一旁的赵宗吉有些不知所措了,虽说第一次见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但到底一母所生,骨血里的亲近感是如何都磨灭不掉的。   赵宗吉想着是不是方才他开的小玩笑吓着阿姐了,忙将剑扔远,双手摆了摆:“你别怕,瞧,我丢掉了。”   哪知,她哭得都咳嗽了,瘦弱的身子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叶子,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忽然瘫跪在地。   赵宗吉咬着指头寻思,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于是走近了,蹲下身,歪着头看啼哭的女人,笑道:“见到我,你难道不高兴么?”   春愿泪眼婆娑地摇头,离得近,她闻见宗吉身上有股很淡的药味,声音也很慵懒。   “那就不要哭了嘛。”赵宗吉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女人递过去。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的躲开,痛哭了场,她的情绪已经渐渐和缓过来。   “怎么了?”宗吉对她的抗拒有些诧异。   春愿仍啜泣不止,指甲用力抠手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大人交代过,她首要的任务就是博得宗吉的好感,加深姐弟之情。   记得当初在清鹤县时,她忍不住替老葛收拾了屋子,唐大人训斥了她,并且教她,在你不了解一个人的为人经历时,最先做的就是观察他、品咂他,摸清他的脾气秉性,宗吉被郭太后拘着养了这么多年,束缚了天性,找姐姐是他擅自做主的事,所以对付宗吉,就要让他生出悯弱之情,还有当家的感觉,说白了,要叫宗吉觉得自己不是弟弟,而是“哥哥”,甚至是“父亲”。   想到此,春愿头几乎要杵进地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用袖子把手遮住,沙哑着声音:“我、我脏,你不要碰。”   赵宗吉一愣。   今儿下午他召见唐慎钰,得知了留芳县发生的所有事,万万没想到阿姐竟经历过这样非人的遭遇,差点一尸两命死在留芳县。   看见姐姐的卑微畏缩,想接近他、又不敢的样子,宗吉心里难受得紧,眼睛红了,倔强地说:“不要胡说,你哪里脏了,你是我见过最干净好看的人。”   说着,宗吉竟转过身,他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春愿往后躲,吓得直摇头:“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宗吉直接抓住阿姐的胳膊,将她背了起来。   春愿从未与旁的男人这么亲近过,身子都有些僵,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时她才有空儿观察周遭,不远处躬身侍立了好些个太监、婢女和侍卫,那陈银怀里抱着黑狐皮大氅和汤婆子,见皇帝这般,“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招呼嬷嬷们快去扶着些。   “都别过来!”宗吉厌烦地喝了声,他略扭头,爽朗笑道:“阿姐,咱们回去说话。”   “嗯”。   春愿怯懦地点了点头,借着清冷月光,春愿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和小姐一样,宗吉耳朵坠上也个小痣,他鼻梁高高的,皮肤又细又白,喉结已经很明显了,好漂亮的男孩。   她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复杂心情,紧张害怕中,还有些许难过。   春愿几乎成了个泪人,她怕自己哭出声,紧紧咬住后槽牙。   赵宗吉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晓得阿姐掉泪了,而且她身子一直发抖,穿得那么厚,可背起来却轻的要命,当初流了多少血啊。   “你放心。”宗吉皱起眉:“虽然那个程什么姿的死掉了,但朕不会轻饶了程霖父女。”   春愿一惊:“我、我没想叫你害人哪。”   宗吉挑眉一笑:“那你就不要哭啦,看你这样,我也难过,不然我也哭好了。”说着,宗吉还真小孩似的,夸张地呜呜哭叫。   春愿被逗笑了,她轻咬住下唇,很认真地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那个……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头发?”   “好啊。”宗吉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春愿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轻触那冰凉的发丝,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小姐,你在那里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亲弟弟,他看起来人很好,有点任性,也有点顽皮,跟你的脾气很像,如果你能活着,今晚该多高兴啊。   ……   没一会儿,春愿就被宗吉背回了“沉香斋”,院子里早都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其中就有那个胡太后的远亲“叶衔春”,叶姑娘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双美眸中满是震惊和妒忌,一路望着陛下将那个乡下女人背进主屋。   主屋多添了两个炭盆,亮堂又暖和,虽不大,但也是两间大屋打通的,所有家具都是极珍贵的金星紫檀木制成的,许是长久未有人居住,多少有些死气沉沉,内侍官们躬身,鱼贯往呈送精致的果子和茶水,又点上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   春愿怔怔地立在门口,小心翼翼观察着宗吉,他进来后,轻锤着发酸的胳膊,在屋里四处转悠着打量,指着空荡荡的案桌,嘱咐紧跟着的陈银:“过后将朕寝殿里那对汝窑的瓷瓶拿过来,插上百合花摆着。”说着,他又指着里屋的拔步床,蹙眉道:“怎么看起来像旧的?”   陈银躬身上前,笑道:“陛下好眼力,这些原本是之前查封汝南郡王府得的,都是好物件,就是稍有些年头……”   “晦气死了,全都给朕换成新的。”赵宗吉甩了下袖子,蓦地看见阿姐怯生生地站在远处,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伸手拍了拍对面的地儿,笑道:“你过来,咱俩说会儿话。”   “嗳。”春愿应了声。   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头问身后侍奉的雾兰:“我今儿带来的那个包袱放哪儿了?”   雾兰忙小声回:“奴婢给您收在内室的柜子里了。”   春愿其实知道放在哪儿,她抓起雾兰的胳膊,说“快带我去找”,随之,她疾步奔回内室,哗啦声打开柜子,先在上头匆匆翻了阵,又蹲下去寻,借着这个空儿,悄声嘱咐雾兰:“提防着,不许叶衔春进来,我不喜欢她。”   说罢后,春愿抱着那包袱,满面堆着笑,欢喜地踏着小碎步奔向宗吉,故意用潦草而土气的乡音,对这个陌生的弟弟道:“这是我走的时候,特特在县里买的琥珀桃仁,可甜了,就是之前赶了好多日的水路,稍微有些发潮,宗吉你别介意啊。”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陈银忙纠正道:“小姐以后在外人跟前,可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哪,要尊称陛下或者皇上,而且,依照宫里的规矩,但凡要呈送给陛下的茶水吃食,必得先让试毒太监尝用,待确认无碍后,方可递到陛下跟前儿。”   “啊?”春愿懦懦地轻咬住唇,惊慌不已。“对不住啊,我不知道,我就、就是看见宗……不对,看见陛下欢喜得很。”   “你这老货,话太多了。”   宗吉嗔了句,并给陈银使了个眼色。   陈银会意,挥了下拂尘,将屋子里的侍婢们全都撵了出去,他则恭敬地退守在门口,不敢打扰。   “阿姐你别理他,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是有些嘴碎,但人不坏的。”宗吉盘腿坐在软塌上,探过身子,把春愿怀里的食盒抢走,大大地挖了两块琥珀桃仁吃,含含糊糊地点头道:“是挺甜,就是粘牙!”   春愿有些不安地坐在榻上,不住地用余光打量宗吉,寻思着待会儿该怎么和他说话相处。   宗吉早都看出了阿姐的局促,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他也理解,而且那会儿在花园子里见面,俩人又哭又笑的,现在乍安静下来,难免有点尴尬。   宗吉探着脖子,往阿姐怀里的包袱瞧,尝试着找点话头,笑着问:“那里面还有别的吃食没?再给我尝尝嘛。”   春愿抿唇笑,摇了摇头:“再就是些衣裳和药。”   “什么药?”宗吉忙问:“阿姐生病了么?”   春愿可不敢说是凉血的,她手附上小腹,苦笑:“就是补血益气的丸药,别担心。”   赵宗吉虽还没有过孩子,但深宫多年,他见得多,听得也多,而这回首辅和陈大伴主张找阿姐回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给他治病。   宗吉颇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手伸过去,按住阿姐冰凉的小手,望着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朕会让太医院的人好好给你调理身子……”   “啊!”春愿反握住宗吉的手,忙道:“你放心,我其实一直在补血,不会耽误给你治病的。”说着,春愿拔下发簪,一把撸起袖子,抵在胳膊上,“要不现在就给你放点?我看你脸上病恹恹的……”   宗吉大为羞惭,他和沈轻霜一样,是个激不得的性子:“你看你说的,好像朕找你回来,就只是为了你的血。”   “你千万别生气呀。”春愿急得都掉泪了:“阿姐就、就是心疼你。”她试图将自己想象成小姐,盘思着,若是小姐在这里,会问宗吉什么,于是低下头,哽咽着问:“娘,她晓得我回来不?”   “嗯。”宗吉点了点头,轻声问:“你想见她么?要不朕来安排。”   “不!”春愿倔强地扭过头,眼里尽是恨意和委屈。   “好好好,那就不见了。”宗吉从炕桌上拎起茶壶,亲自给阿姐的杯子里添了点水,他多少也晓得当年胡太后到底做了什么,哎,可怜了阿姐,几乎无父无母地过了前半生,见了他后,头一件事竟是急着先放血给他治病。   宗吉鼻头发酸,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是该保护这唯一的姐姐,柔声道:“你若是暂时不想见她,便罢了,她如今说话做事越发的尖酸刻薄了,很让人烦,估计见了也惹得你伤心,你以后只跟朕说话就好,过几日,朕带你去见母后,你是朕的姐姐,她说什么也得给你个身份。”   “嗳。”春愿用袖子擦眼泪,心道,亲儿子居然能用尖酸刻薄来形容亲娘,看来和唐大人说的一样,宗吉到底被郭氏抚养着长大,和郭氏更亲近些。   春愿手指搅着手帕,想着机会难得,必须要在头一次见面卖惨,否则往后就不好说了,但是诉苦又不能诉得让人觉得她有图谋。她斜眼偷摸瞅了下远处的陈银,这老太监虽说耷拉着个脑袋,像是打瞌睡,可耳朵却竖着呢,唐大人说过,京城的人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可得注意。   想到此,春愿轻咬了下唇,拿捏着分寸,用十分家常的口吻,望着宗吉,苦笑道:“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什么富贵身份的,不怕你笑话,我原本打算去年赎了身,跟杨朝临今春一块上京赶考的,人人都嘲笑我鬼迷了心窍,可他们哪晓得我的难处,这十几年的情分哪里是说撂就撂的?我晓得他娶了学政家的小姐,可我不介意,给他做平妻都可以,谁晓得……”   宗吉压着火:“阿姐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喜欢那种人。”   春愿羞愧得低下头,捂住小腹:“幸亏唐大人救了我。只是我的义妹春愿因为我,被程家的打成重伤,我没死,她却死在了冰天雪地里。”春愿几乎泣不成声,望着宗吉:“那丫头和你年纪一般大,死的时候才十七,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她,她和我相依为命了整整四年,我把她当唯一的亲人,她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恨的要命,上了一回吊,又被唐大人救下了。人哪,就是这么怪,等报了仇后,可我却没那么痛快高兴,觉得活得没什么意思,原想偷偷找个地儿了结了自己,谁晓得再一次叫唐大人发现,他想骂我,又不敢,就和盘托出了你的病,跪下来求我,叫我好歹来一回京城。”   听到这儿,宗吉心里的心疼和愧意更浓了,他按住春愿的手,含着泪,柔声道:“以后可不敢再寻死觅活了,你没了那位春妹妹,可你以后还有我哪。”   说着,宗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阿姐,你觉得这回唐慎钰和周予安差事办得怎样?你还满意不?路上可有给你气受了?你别害怕,只管同我说,我听了你的话后再考虑给他们什么赏赐。”   “两位大人都好。”春愿擦去残泪,忙道:“唐大人办事周到,就是人有些冷冰冰的,还很凶,平日里话不超过十句,至于小侯爷……”春愿脸忽然红,眼里带着几许羞意:“小侯爷一开始见我和杨朝临这样,挺看不起我的,后头我们的误会解除后,他就经常开解我,我的衣食起居许多都是他在准备,昨儿回到罗海县,也都是他提前打点的一切,他还给我送了好多首饰衣裳,可我怕收了会坏了你的名声,一点都不敢要。”   宗吉笑道:“看来得好好赏一下两位卿家了,陈银,你过来。”   “打瞌睡”的陈银忽然就醒了,疾步走了过来,躬身行了个礼,垂手而立,笑着问:“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宗吉细想了想,笑道:“朕记得锦衣卫还有空缺,就升唐慎钰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把北镇抚司的事兼管着,左右唐爱卿是万首辅的学生,想必这事首辅不会唠叨,过会儿你知会一声他便好,至于周予安嘛……”宗吉手指点着下巴,“他父亲劳苦功高,他又是定远侯,做个小小总旗是有些委屈了。”   陈银浸淫权术三十几年,早就练就了一双能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一对听风辨位的顺风耳朵,一下午一晚上,他听得真真儿的,看的也透透儿的,瞧着小姐仿佛有几分倾心周予安,又是剥松子儿,又是夸他体贴,可正经的差事功劳一个字都没提!而且小姐今晚说了三遍,是唐慎钰救了寻死的她,这意思还不明白么?   若是没猜错,假如陛下说了晋封小侯爷什么,这位主儿肯定用什么借口把小侯爷拽下来,倒不如他先开口,也算卖“公主”一个面子了。   陈银莞尔,分别给宗吉和春愿行了一礼,恭敬笑道:“这回唐、周二位大人前后忙乱,是该有赏,只是……”   “怎么了?”宗吉忙问。   此时,春愿也紧张得皱起眉,陈银想说唐大人什么坏话么?   陈银笑道:“唐大人不消说,一直勤勤恳恳地办差做事,陛下和内阁都看在眼里呢,至于定远侯嘛……”   春愿抿唇偷笑,松了口气。   陈银自然将小姐这细微表情变化收在眼里,笑道:“去年秋菊宴的蹴鞠,小侯爷拔得头筹,当时兵部侍郎刘安明家的嫡长女正巧也在赴宴,一眼相中了小侯爷,家去后就害了相思病,央告着父亲去提亲。原本这也算门当户对了,刘大人晓得周家和郭大娘娘沾点亲,便求在了大娘娘跟前儿,大娘娘召见了周家老太太,说起这门亲事,原本说得好好儿的,后来两个小人儿一见面,这位小侯爷当场就翻了脸,虽然当时什么不满的话没说,但他嫌弃刘小姐相貌平平,私下求在大娘娘跟前儿,说什么都不愿和刘家结亲。刘姑娘又羞又怒,竟一病不起,后来听说小侯爷不搭理她,反而追捧一个酒楼的貌美行首,一气之下投缳自尽,这事儿当时闹得很难看,大娘娘为了安抚刘家,特特儿给老奴交代下,给小侯爷吃点苦头。”   陈银意味深长地笑道:“年轻人嘛,都贪图鲜亮的颜色,这时候若是抬举小侯爷,怕是郭太后和刘侍郎那边难堪。”   宗吉自然听出陈银话里话外的意思了,阿姐如此貌美,难免这姓周的小子不眼馋,这不,正事不好好做,净盘算着如何讨好追捧女人,哎,阿姐这人脑袋不大灵光,能被杨朝临那种人欺骗伤害,肯定也会被周予安这种小白脸子迷糊了,没事儿,以后他一定会给阿姐寻个门第出身样貌都一等一的好男儿。   宗吉端起茶,抿了口:“那随便给周予安赏点什么吧,你们司礼监看着办吧。”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吵嚷,听着仿佛是叶衔春在骂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2 21:29:28~2022-10-13 22:4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圣、云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阮有愚4瓶;   —— 第51章 由着这俊美的醉汉发泄   春愿听到叶衔春的声音就烦,这种女人她在欢喜楼见太多了,她们会抓住一切见到贵人的机会,扮可怜、装娇柔、献妖媚,费尽心思讨得男人的欢心,借此改变身份,只是,她那会儿已经给雾兰交代过了,不许放叶衔春过来捣乱,这人怎还会来?   “怎么回事?”赵宗吉搁下茶,皱眉问。   陈银会意,忙过去开门查看,不多时躬身小跑着过来,笑道:“是衔春姑娘,她换了身鲜亮衣裳,打扮得像咱们御花园里的凤尾蝴蝶似的,说想进来给您呈送茶水果子,跟着的小丫头还抱着那把您之前赏她的小忽雷琵琶,叫雾兰给拦下了,这不,叶姑娘不高兴了,再那里哭鼻子呢。”   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般,赵宗吉俊脸瞬间绯红一片,在初次见面的阿姐面前,蛮有些不好意思的:“这个衔春哪,就是爱耍些小性子。”说着,宗吉在果盘里拿起个青皮橘子,剥完皮后,还细心地将上头的白丝剥去,分了一半递给春愿,另一半自己吃,笑道:“阿姐今儿回来,应该见过衔春了吧?”   “嗯。”春愿最近吃药,嘴里发苦,再加上太紧张,有些尝不出橘子是酸还是甜,她打量着宗吉似乎真有几分喜欢那个衔春,不敢说半点挑唆的话,便笑道:“雾兰说叶姑娘是娘那边的远房亲戚,下午我在花园子里碰见了,哎呦,好水灵俊俏。”   宗吉揉着被酸到的腮帮子,撇撇嘴,坏笑:“上回皇后来勤政殿给朕送汤羹,被她拦住了,得亏皇后好性儿,没同她一般见识,没想到今儿也轮到她被阻拦到了外头了,就得挫挫她的脾气,否则将来进了宫,可要吃大亏的。”   春愿陪着笑,瞧宗吉的意思,还是想册封叶衔春为妃,怨不得那丫头这么傲,得亏她在花园子忍了这口气,没有发作,嗳呦,雾兰下午厉害了衔春几句,也不晓得结下仇没。   正乱想间,雾兰端着个红木漆盘从外头进来了,这丫头依旧打扮得素简,一点胭脂都没有涂,躬着身,稳稳当当地将漆盘安放在炕桌上,给宗吉行了个大礼后,又给春愿蹲身道了个万福,分别将两只玉碗端下来,温声笑道:“这是奴婢叫后厨炖的补气益血的汤药,这时喝最好,再晚些怕小姐克化不了。”   宗吉很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问春愿:“这丫头算朕跟前儿比较懂事的了,用着还顺手不?”   春愿笑道:“真是难为你这么替我着想,她对我很恭敬,事做的很仔细,不用我操半点心。”说着,春愿端起汤药喝了口,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按理说衔春的身份那么尊贵,陈银怎么不让她进来,倒把雾兰给放进来了,送汤药大可等宗吉走后再送,何必非要现在。   宗吉眼看着阿姐喝了几口汤药,下巴朝另一只玉碗努了努,问:“那也是补血益气的么?”   雾兰温声笑道:“回陛下,那碗是治伤寒的药,小姐儿昨儿在行馆就有点发热,今儿受惊又着凉,更厉害了。”   “怎么回事呀。”宗吉忙放下手里的橘子,手在自己的下裳抹了几把,也懒得顾俗世的礼数和忌讳,大手覆上春愿的额头,另一手又按在自己脑袋上,沉吟了片刻:“朕前儿犯了那种病,这两日身上的热没散尽,阿姐怎地比朕还烫呢。”   说着,宗吉冷眼盯着雾兰:“过会儿宣个太医来。”   春愿刚准备说,是你的手太凉,其实不打紧,大半夜别劳师动众了,谁知就在此时,她看见雾兰眼里闪过抹难以察觉的狠厉。   雾兰低头道:“回陛下,大夫下午已经来了,给小姐请过平安脉。”   宗吉手指点着桌面:“大夫怎么说的?”   雾兰吞吞吐吐的,似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大夫说,小姐身上干净着,没有邪祟。”   宗吉皱眉:“什么邪祟,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把朕都给弄糊涂了。”   雾兰轻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望向宗吉:“奴、奴婢斗胆,想请陛下的示下,奴婢在府里侍奉一位小姐,还是两位?”   外头动人的啼哭声还未止,赵宗吉大约猜见个五六分了,他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阿姐:“这里自然只有朕的姐姐一位主子。”说罢,宗吉端起热茶喝了口,淡淡道:“你说,是不是衔春使小性儿,为难阿姐了?”   春愿大约晓得雾兰要做什么了,她刚来,不想惹事,便笑着望向宗吉,打劝道:“谁都没为难我,她们都对我挺尊重的。”   宗吉显然是不信,他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下的雾兰,铁青着脸:“你说,说实话。”   雾兰吓得身子一哆嗦,怯懦地回话:“奴婢寻思着,若叶姑娘是主子,那奴婢得恭恭敬敬地侍奉着,不用姑娘操心,奴婢自己就派人将北边地气最暖和的‘毓秀阁’收拾出来,把小姐挪到沉香斋,请叶姑娘住到毓秀阁去,自然也不敢在外头阻拦她面圣;可若、若叶姑娘是客人,那就更不用她劳神费力地伺候小姐,叶姑娘说了,她担心小姐连日来赶路,身上会沾惹到不干净的邪祟,将来恐会冲撞了陛下,便叫嬷嬷丫头们侍奉小姐沐浴搓洗几遍、请平安脉……”   宗吉的脸色越来越差,叶衔春什么意思,还是在勤政殿听见什么了,竟敢轻看他姐姐,怨不得那会儿在荷花池边,阿姐畏畏缩缩地拒绝他接近,怕他嫌弃她脏,原来这里边竟有这个缘故。   做过妓.女怎么了?又不是她想要做的,她就算当过乞丐,那也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哪里轮到到旁人挖苦欺辱!   宗吉噌的下站起,抓起茶杯就砸到地上,气得嘴都发白了,喝道:“把门打开,给朕掌那贱婢的嘴!”   见陈银和雾兰都惊吓得不敢动,宗吉火气更大了:“都是聋子么?”   陈银会意,到门口跟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   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啪啪打耳光的声音,以及女人痛苦的惨叫声。   “朕听不见!”宗吉脸色难看的吓人。   顿时,外头掌嘴的声儿更大了,叶衔春一开始还尖叫着、痛哭着,后面就没声音了。很快,有个年轻的太监手成乞讨状,躬身捧着个东西进来了,他手掌沾了血,掌心有颗碎牙,不敢抬头:“回陛下,人晕过去了。”   宗吉盛怒未消:“拿水泼醒了,接着打。”   一旁坐着的春愿早都被吓傻了,头先在船舱时,大人给她教过一句话,伴君如伴虎,瞧,前一刻还红着脸似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儿,这会儿犯了他的忌讳,翻脸就不认人了。   春愿捂着狂跳的心口,看了眼跪在地上满头冷汗的雾兰,这事眼看着是雾兰为了和衔春争这府里的掌事之位,而陈银似乎也默许雾兰这么干,他们下人之间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她实在没那个心力去掺和,但那衔春到底是胡太后调.教过的人,万一那婆娘将来把这口锅扣在她头上可怎么好。   想到此,春愿急忙上前,大着胆子拉宗吉的袖子:“你别这样。”   “这事你别管。”宗吉面无表情地盯着洞开的门口,语气冷漠至极:“这帮奴婢,给几分好脸色,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门子里爬上来的,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合该被打死!”   春愿吓得一哆嗦。   是,今儿若是打死了衔春,眼看着她下午受的那遭气是解了,而且今后府里以她为尊,可没有什么远房表姑娘的事了,但于长远考虑,并不划算。   一则,谁知道宗吉是不是一时气愤上头,万一后面会后悔呢?   二则,胡太后肯定不高兴。   三则,她在欢喜楼这么多年,也算见过红妈妈是如何管手下的花魁,若是让某人一枝独秀,难免会生出骄横难掌控的心,必要有几个人平分春色才好,譬如当时论姿色,小姐是万里挑一的貌美,但红妈妈捧的头牌不止小姐一个,还有玉兰仙、金香玉等等。   同理,雾兰是聪明好用,但也应该有个性子厉害的牵制她才好。   春愿其实也拿不定主意,觉得应该和唐大人商量下,但如今事情紧急,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噗通声跪倒在宗吉腿边,也是“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似赌气又似害怕,学着小姐往年仗义的样子,梗着脖子道:“妾身不晓得该称呼您什么,阿弟呢,还是皇上,就算你眼下也要把我赶走,我也得说几句,衔春不过是一些小事上有些不周到,何至于打死?她也才十七八岁,打小娇生惯养着长大,性子急些有什么?这样的姑娘我还十分欣赏呢,有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不跟你耍心眼儿,脾气正对我的胃口。”   说着,春愿撇撇嘴:“刚来你就给我添了一道罪孽,我看,我还是走吧。”   “哎呦,这说的哪儿的话。”宗吉忙俯身搀扶起阿姐,他早前就在密档里了解过阿姐的为人处世,虽在男女之事上糊涂,但为人非常有侠气,信守媒妁诺言,帮杨家在留芳县立足,哪怕变卖自己的首饰器物,也要帮欢喜楼的姐妹赎身,所以后来在县衙上,才有那么多受了她恩惠的人站出来帮她作证。   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对欺辱冒犯她的贱婢如此宽宏。   宗吉摩挲着姐姐的肩头,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好啦好啦,看在你的面子上,朕这次就饶过她,你别生气啦。”   春愿对着这样漂亮干净的脸,怎么可能会生气,她亦从果盘里勾了只橘子,剥了,擩进宗吉手里。   宗吉没接,半蹲下身,啊地张大嘴,真的像个顽皮的弟弟。   春愿无奈笑笑,刹那间有些怔了,忘记了眼前的是皇帝,而她只是个冒牌货,她给他嘴里塞进瓣橘子,像小姐过去摩挲她有胎记的脸那样,亲昵地抚了抚宗吉的侧脸,肌肤白皙细腻得像刚蒸出来的牛乳酪,触感软软凉凉的,仿佛上等的缎子。   宗吉站直了身,嚼橘子,扫了圈跪在屋里的奴婢:“告诉你们,从今儿起这府邸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朕的姐姐,可别再犯了朕的忌讳,否则外头那贱婢就是例子。”   说着,宗吉忽然皱起眉头,手指点着下巴,做出思考状:“阿姐方才说,那个因你去世了的妹妹名儿里有个春,依朕看,那才是忠心可敬的好奴婢呢,叶衔春如何配用这个春字。”   春愿听见宗吉夸她,女人抿唇笑,轻声问:“那你想怎样呢?”   宗吉嗤笑了声:“既然叶氏废话那么多,朕就给她改个名儿,别叫衔春了,叫闲话好了。”   春愿差点把吃下的汤药吐出来,这也太挤兑人了,叶衔春心高气傲,没被掌嘴掌死,倒要先被气死了,垂眸间,她瞧见了雾兰手上戴着那串海螺珠,笑道:“要不叫衔珠吧,她生的珠圆玉润的,这个比较配她。”   “也行。”宗吉点了点头。   后头,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子话,在陈银的再三催促下,宗吉才依依不舍地回宫去了,走之前百般嘱咐春愿,安心住着,他一旦得空儿了,就出来探望她,他喜欢和阿姐说话,特自在。   春愿也是。   看到宗吉,她仿佛看到了小姐,有种家的感觉,一点都不陌生。   ……   寒夜寂寂,子时的梆子声敲了三下,这两日不知怎地管得严,宵禁的早,街面上早都没什么人了,东福居涮肉坊还亮堂着,这家几十年老字号位于淮南郡王府和皇宫的中间处,所以,如果两边有什么人员往来的动静,坐在这里都能看见。   二楼的尽头的包间里,窗子敞开半边,冷风嗖嗖地往里钻,方桌的正中间摆了铜锅子,里头搁了两根羊腿骨,羊汤早都凉掉了,桌上盘子里是切得薄厚适中的羊上脑,几乎没动几筷子,萎靡地化开。   在桌子的左右,分别坐着唐慎钰和周予安,他们仍穿着官服,未曾回家,从下午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到现在。   唐慎钰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端起酒壶,往酒杯里倒老秦酒,酒溢出来都不知道,他端起一饮而尽,盯着黑乎乎的外头,耳朵几乎拎起来听动静,面上虽说稳如泰山,可心里有些慌。   前淮南郡王府里的下人他暂时来不及调查,想都不用想,下人们后背的势力肯定复杂,阿愿这人记仇,旁人给了她气受,她会不会冲动之下报复回来?皇帝肯定会问她话,她能答上来么?会不会露怯?有没有说错话?   皇帝年轻,可陈银是个老狐狸,会不会看出不妥?   烦躁之下,唐慎钰直接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   而那边的周予安仍保持着微笑,弯着腰,两腿八叉开,手放在炭盆上烤,火红的热炭在他的瞳仁里投出块红,他原本面相就亦正亦邪,此时越发显得妖异。   周予安心跳得厉害,那个贱婢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过他失职,会不会在皇帝跟前乱说?会不会告他黑状?今儿下午她送了他一盒子手剥的松子,这到底他妈的什么意思!   “哎!”   “哎!”   兄弟两个同时叹了口气。   周予安手搓着发凉的脸,望向唐慎钰,悄声问:“哥,你说燕小姐会不会报复我?”   “你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她干麽要报复你。”唐慎钰翻起个空酒杯,给周予安满上,笑着安慰:“今儿我去皇宫面见陛下,上报了留芳县的事,陛下对咱两个赞不绝口,尤其是你,说难得你出身尊贵,却没有那起富家子弟的纨绔气,差事办的很好。”   “真的?”周予安紧张地问。   “你都问了我五遍了。”唐慎钰大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放心,路上那几日,我几乎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小姐,无有不从的,她答应了我,肯定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想着,你的官职少说得升到百户,千户也有可能!”   “那要这样,就太好了!”周予安脸上有种奇异的狂热,“若是真能升,父亲在天上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少不得要给我托梦,夸我长进了。”   “你小子。”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表弟的肩,叹了口气,温言劝道:“你也不小了,以后当差一定要上心,办差是一码事,为人处世是另一码事,该低头弯腰的时候,一定要弯下去,小人是得罪不得的。”   “是是是。”周予安连连点头,他从前十分厌烦唐慎钰念经,今晚这裉节儿上,他还是很能听进去:“你放心吧哥,我一定会跟你多多学八面玲珑,不会用下巴颏看人,定跟太监把关系处好,也不会再瞧不起王府里那位佛姐了。”   唐慎钰被逗得都喷酒:“佛你大爷!”   周予安嘿然一笑,双手端起酒壶,给表哥倒酒:“尽说我了,我瞅着表哥你的官估计也得升一升吧。”   “估计不成。”唐慎钰笑了笑,“说实话,咱们留芳县弄得那个局多少有些冒失了,现在细想想,留下的麻烦不少,而且我已经是从四品了,往上升极难,不仅要有非常大的功劳,而且朝廷上也要有人帮我疏通,更要紧的是我也才二十三,年纪阅历都差得很远。”   周予安心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打趣道:“你也太过谦,万一让你做正四品的佥事呢?”   正在此时,打街尽头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唐慎钰和周予安互望一眼,收起笑,同时紧张得起身奔向窗子那边,果然瞧见几个太监和侍卫打王府那边过来了,在酒楼跟前勒住马停下,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太监,眉目清秀,瘦瘦高高的,正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黄忠全。   那黄忠全仰头朝二楼望了眼,翻身下马,朝里走来。   唐慎钰和周予安急忙出去相迎。   只听咚咚咚杂乱的上楼脚步声响起,不多时,黄忠全便出现了,这太监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厚披风,脸冻得红扑扑的,未等唐慎钰兄弟见礼寒暄,黄忠全便笑呵呵地急奔过来道喜:“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赶明儿您可就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了!”   唐慎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下神儿,扭头看向表弟。   周予安简直比他表哥更惊讶,笑中含着抹难以察觉的妒恨,他拳头砸了下唐慎钰的肩膀,一把揽住表哥,欢喜道:“瞧我说得准不准!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啊!”   唐慎钰还有点儿懵,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赶紧让出条道儿,将黄忠全迎进包间里,忙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递给黄忠全,笑道:“哎呦,天冷,公公快喝杯暖暖身子。”   “老唐,过后可要摆两桌哪。”黄忠全嗞儿地喝尽酒,显然和唐慎钰极熟,斜眼觑向男人,笑道:“咱家接陛下口谕,去给首辅知会一声,大概就走个过场,日后寻个合适的由头就给你升了,可以啊老唐,这差事办得漂亮,咱家还从未见陛下这么高兴过。”   唐慎钰连连擦额边的汗,忙躬身道:“这都是微臣应当做的。”说着,他左右看了圈,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那位小姐如何?可有惹陛下生气。”   “嗨!”黄忠全眉梢一挑,笑道:“咱家伺候了陛下十来年,就从没见过陛下背过谁。”   “嗯?”唐慎钰顿时怔住,忙问:“怎么说?”   黄忠全踮起脚尖,凑近高大的唐慎钰,手肘捅着男人结实的小腹,悄悄耳语:“小姐一见着陛下就哭得伤心,哎呦呦,那么张天仙似的脸蛋儿,再配上那么些梨花雨落下来,咱家站在远处瞧见了都心疼,陛下更不必说了,直接把小姐背回了沉香斋,稀不稀罕?怕是皇后都没这份儿待遇。”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看来阿愿还是很机灵的,他当初果然没看错人,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忽然升这么快,估摸着阿愿添油加醋地在陛下跟前美言了。   唐慎钰摇头笑,嗨,这丫头!   忽地,他猛然记起还有予安的事没问,忙扶住黄忠全的胳膊,笑道:“如此真是甚好哪,那小侯爷呢?他升成什么了?”   黄忠全古怪一笑,看了眼唐慎钰,又看了眼紧张的周予安,他挥了挥手,立马有个侍卫捧着个盖了红布的漆盘上来了。   黄忠全将红布掀开,原来里头是两层金银元宝:“这是陛下赏小侯爷的,陛下说,小侯爷差事办得不错,辛苦了。”   周予安脑袋嗡地一下,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下来。   唐慎钰也是万万没想到,他一整日在外,没带多少银票,于是就在那漆盘上抓了四只老大的金银元宝,偷偷塞给黄忠全,搂住太监的肩,笑道:“公公,你就给下官透露一两句,里头出什么事了。”   黄忠全推开银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周予安,笑道:“里头的事,咱家着实不知道哪,唐大人你就不要为难咱家了。”说着,黄忠全连退了好几步,躬身行了个礼:“咱家还要去趟首辅那儿,留步,二位留步。”   说完,黄忠全脚底生风似的跑了。   唐慎钰想着这里头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御前的人嘴紧,可是不管想什么法子,都得把黄忠全的嘴撬开了,问问清楚,扭头一瞧,予安此时默默地立在原地,脸上的那种兴奋和狂热早已散去,盯着方桌上的那盘银子出神。   “予安,你、你别这样。”唐慎钰想安慰几句,可又挂着王府里的事,他将上面那层金银锭子卷走,拍了下表弟的胳膊,“你别想那么多,先回家去,等我打听清楚了再找你。”   说着,唐慎钰急忙追出去了。   很快,酒楼就彻底地安静下来,惟有孤寂的蜡烛在挣扎着最后一点亮光。   周予安抓起酒壶,像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喝酒,斜眼间,他就看见那盘金银锭子,皇恩哪,太他妈的扎眼了。   “呵。”   周予安自嘲一笑,端着那盘被抢走一半的元宝,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他一个人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心里空空的,愤怒又恶心,他真觉得方才丢人得很,和唐慎钰那狗崽子说了那么些“掏心窝子”的话。   凭什么!   周予安头晕晕的,特别想吐,留芳县他出力少了?脏事都是他料理干净的,凭什么到最后唐慎钰连升两级,由从四品的镇抚使,摇身一变升成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而他,就得了几个元宝?   这狗崽子平日里把什么兄弟、恩情挂在嘴头子上,可回京的时候,却把弟弟支使到利州办差,他可不就有大把的机会讨好那卑贱的女人了么!   他们上床了吧。   周予安笑了,一个没忍住,弯腰吐了,吐着吐着,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蜷缩着个乞丐。那乞丐被吵醒了,骂骂咧咧了几句,想要挪个地方睡。   周予安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些赏银,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肮脏的乞丐,一个接一个地砸下去,那乞丐吃痛,抱着头乱叫着救命,可当看到砸他的居然是亮晶晶、沉甸甸的金子银子时,就不叫了,由着这俊美的醉汉发泄。   周予安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砸光,这时,他长出了口气,原来用银子砸人是这种感觉,是挺解气,但,不解恨!   等着吧,你们俩好好给老子等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3 22:41:32~2022-10-14 19:2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阮有愚、树尖的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岁就爱笑1瓶;   - 第52章 宗吉待我很高,我喜欢他   要么说,京城的天就像月子里奶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白天还晴空万里的,约莫四更,忽然就下起了牛毛细雨,夹杂着那么零星半点的小雪粒,虽不大,但冷飕飕的。   这座前淮南郡王府空荡又寂寥,沉寂了七八年,乍有了点人气烟火,也被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浇凉了。   上房里,春愿虽说早都换了寝衣,可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在梳妆台前,梳子蘸了点茉莉油,一下一下地通着头发,从镜子里,她看见雾兰怀里抱着个账本,另一手攥着枝羊毫笔,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时不时地往账本上记些什么。   雾兰笑着走过来,柔声问:“小姐觉得屋子里冷不?要不奴婢让王嬷嬷她们再添个炭盆来。”   “挺好的。”春愿往手背涂了些润肤膏子,慢悠悠地抹开:“我吃了汤药身子发热,睡不着,也难为你陪着我一夜夜的熬。”   “这都是奴婢本分。”雾兰抱着账册上前来,恭敬地呈送给春愿,“奴婢略将府里的贵重物件的名目整理了遍,今晚听陛下的意思,将来还会陆续不断地给您添置,可是得一笔一笔记清楚了,小姐您过过目。”   春愿接过账册,上头的字十有八.九她都不认识,凭借着仅有的几个认识的字,把账本放正确了,皱眉略翻了两页,合住账册,随手递给雾兰,她拿起小修眉刀,凑近镜子,一点一点刮掉最近新长出来的杂眉,“你做事仔细,又是陛下都夸的人,我还是很放心的,你看着办吧。”   雾兰面上一喜,忙跪下磕了个头:“奴婢必定不会让陛下和小姐失望,必要安安妥妥地侍奉好您。”   说着,雾兰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双手将烛台捧近些,这样更方便小姐修眉,不禁啧啧称叹,这位主儿皮相骨相没得说,那是顶美的,介乎清纯和妩媚之间,虽说面上有些许病气,可眉眼婉转动人,自带着一种忧伤破碎感,让人心生怜惜。   雾兰柔声道:“小姐身子还是弱,光吃药也不好,还得在日常的膳食上进补。”   “好,你看着安排吧。”春愿小指抿了下眉毛,忽然问:“对了,你和叶姑娘从前在勤政殿关系怎么样?她今儿挨了打,往后会不会心存怨念,报复你呢?”   雾兰笑道:“叶衔春……不对,往后应该叫她衔珠。她在勤政殿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嚣张两分,头先奴婢让着忍着她,是看她年纪小,又得陛下两分青眼,没想到这蹄子如此不懂规矩,竟作威作福到小姐头上了,是该让她晓得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是尊卑有别。”   春愿淡淡一笑,换了边眉毛刮:“我记得陛下背我进屋子时,衔珠很乖巧地在外头跪着,怎么忽然发了性,一头热地带着琵琶往里冲呢?可是哪个人在她跟前说了什么刺激的话,这傻子轻信了,所以大半夜急不可耐地过来邀宠?”   雾兰呼吸一窒,眼神有些慌乱,但还是笑着说:“她就这么个急性子人,仗着有几分貌美……”   “是吧。”春愿不动声色地打断雾兰的话,转身,后背懒懒地靠在桌沿儿上,笑吟吟地望着雾兰,“这回真是多亏你忠心又机灵,彻底绝了衔珠靠脸子身子往上爬的痴念,也算给我出了口恶气,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雾兰松了口气,刚准备要说几句。   “只是呢……”春愿抓起雾兰的手,从瓷匣子里抠出块膏子,细细地往雾兰手背上抹,柔声道:“下回呀,你要做什么,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这个人笨,反应慢得很,还是得早早让我知道比较好,不然我肯定会坏事。还有,到底衔珠是胡太后那边的远亲,在我手里头出事,我娘可不得讨厌我啊。”   雾兰吓得噗通声跪下,连扇了自己两耳光:“对不住小姐,今晚是奴婢冒失了,请小姐责罚奴婢。”   “你看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怪你。”春愿摩挲着雾兰的肩膀,捞起她胳膊,轻抚着她腕子上戴的那串海螺珠:“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本账,清楚着呢,衔珠虽说是奴婢,好歹也算我的一门远亲,挨了那么重的打,我得去瞧瞧她。”说着,春愿将那串海螺珠解下,笑道:“正巧我今儿给她起了个好名儿,这珠链就赏给衔珠吧,你也别吃味,赶明儿我再赏你更好的。”   雾兰不敢再说一句话,默默低头掉泪,刚见这位小姐的时,只觉得小姐怯生土气,平日一句话都不说,要么就是发呆,本以为是个懦弱的主儿,没承想内秀于心,按理说,主子赏下东西,是没有再收回的理,可见小姐还是有几分生气的。   “奴婢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您,再不敢擅自做主了。”雾兰双手伏地,以表忠诚。   “我相信你。”春愿俯身扶起雾兰,笑道:“现在你去准备点去肿化瘀药膏和止疼散,再到我的妆奁里挑两件首饰,我去瞧瞧衔珠,毕竟是我身边的一等丫头嘛。”   ……   夜凉如水,尤其是一场雨后,湿冷的潮气就层层叠叠泛上来了。   自打小姐去世后,春愿就得了个怕黑毛病,所以夜里总会留一盏豆油小灯,不需要多亮,有个光儿就好。   四更末,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天如泼墨般,还刮着点风。   春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盯着黑黢黢的床顶,犹记得那会儿去探望衔珠,好家伙,那些太监下手可真黑,衔珠的脸都被打破相了,人也有些意识不清,听小丫头说,难受得吐了两回呢,见她来了,衔珠哭成个泪人儿,没口子地咒骂雾兰多嘴多舌,又不住地感谢她向陛下求情,这才免了一死,后又哭哭啼啼的,有如惊弓之鸟,说陛下估计是厌弃她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春愿笑笑,她只能柔声哄、温声安慰,让表妹先耐心养伤,等陛下气消了再说。   这衔珠虽说傲,也算是个伶俐的,再也不敢把什么姐妹挂在嘴头子上,哭着说:小姐折煞奴婢了,等奴婢身子好了,再去侍奉您,到底咱们同出一族,奴婢身份虽卑微,可也勉强认识几个字,能帮衬小姐料理府里杂事。   瞧。   这才叫能屈能伸呢。   春愿笑笑,捂着口打了个哈切,困意渐渐袭来,刚闭上眼,忽然听到门那边有动静,吱呀声轻微地响,似有谁把门开了。   春愿瞬间惊醒,心狂跳起来,透过纱幔,她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大高个儿。   “谁!”春愿睡懵了,几乎是下意识吓得尖叫。   “嘘!”男人忙回头,食指按在唇上。   借着微弱的油灯,春愿定睛一瞧,是唐慎钰!   他穿着单薄的夜行衣,并未带任何武器,警惕地侧身立在门口。   春愿又惊又喜,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顾不上穿,急忙朝他奔去,她心里发慌睡不着,晚上发生太多事,她都想对他说,都快难受死了。   “大人。”春愿一把抱住唐慎钰的腰,鼻头发酸,紧绷的情绪在瞬间放松下来,“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唐慎钰手轻抚着女人的头发,紧张地留心外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别怕,我这不是来了。”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雾兰略带困倦的声音响起,轻叩了叩门,“小姐怎么了?奴婢方才听见您叫了声。”   春愿顿时慌了,紧紧地抱住唐慎钰,不安地盯着门,万一雾兰闯进了怎么办?看见了大人怎么办?   这时,大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春愿一抬头,就看见大人那张不论什么时候都冷静的脸,他给她使了个眼色。   相处这么久,春愿顿时会意,她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哈切,扭头盯着门,颇有几分烦躁地问:“这院儿里现在住多少人?”   外头的雾兰忙回:“一个嬷嬷,两个小丫鬟,再算上奴婢,满共四个值夜。”   春愿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都一晚上了,也不晓得是哪个人总打呼噜,我昨晚吃了药头晕得紧,你让她们先挪到别的屋里睡去,好歹让我睡个囫囵觉。”   雾兰听后,忙道:“您放心小姐,奴婢这就去安排。”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敲门声,那几个婢女嬷嬷不敢抱怨,也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抱着衣裳就匆匆退出小院,前后不超过半盏茶的功夫。   待没人后,春愿总算松了口气,刚准备说话,那男人忽然俯下身,一口就吃住了她的唇,她脖子不由得往后仰,他吻得太急太霸道,都弄得她要喘不上气了。   “唔--”春愿拍了下他的后腰,求饶。   唐慎钰总算愿意放过她,先去吹灭了油灯,然后牵着她摸黑朝拔步床那边奔去,两人什么话都不说,痴缠了会儿,各自气喘吁吁地放开对方。   “你怎么来了?”春愿找到那个熟悉的位置,自顾自地把他胳膊放平,她枕上去,蜷缩着躺好了。   “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唐慎钰迅速脱掉衣裳鞋袜,将被子拉起来,盖住两个人,紧紧地抱住她,笑着打趣了句:“怎么不关门?”   “习惯了。”春愿怯懦道:“留芳县时你就说过,不许关门,你会来找我的。”   “你居然还记着。”   唐慎钰吻了吻她的头顶,今晚在东福居涮肉坊见罢黄忠全后,他紧着追去首辅家,软磨硬泡了许久,总算撬开那太监的金口,原本今晚上陛下打算给予安升一升官,陈银忽然提起了刘小姐为情自尽的事,陛下有些不高兴,最后让底下人看着办,随便赏点金银就好。   按理说,刘小姐那事儿都快过去半年了,早都淡了啊,一直死压着予安对陈银没意义,何苦再提。   阿愿和周予安向来不对付,却无故给那小子手剥了一盒松子,这里边一定有古怪。   他想再问,黄忠全咬死了就知道这么多,不肯再透露了,没法子,他只能冒险来找趟阿愿,而且今晚是皇帝第一次见姐姐,他必须要知道情况。   “大人,你是怎么进来的?”春愿觉得很奇怪,一靠近他就犯困,她很喜欢摸他小腹一块块凹凸不平,紧实又有力,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唐慎钰手自然地搁在她后臀:“陛下跟前的黄公公无意间透露了句,你现在住在沉香斋里,七年前我参与过处理逆王案,跟着来查封淮南王府,对这里还算是熟,而且你们府里的守卫并不森严,摸进来很容易,我在房顶蹲守了小半个时辰,确认这院子里的人都熟睡后,这才来找你。”   说着,唐慎钰悄声问:“今晚发生什么事了,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春愿也没隐瞒,将今晚说的话、做的事都告诉了唐慎钰,独独跳过宗吉问她周予安表现如何,她含羞带怯回复的那段话。   唐慎钰一边听着,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他敏锐地抓住阿愿话里的漏洞,“没有道理陛下只问我表现得如何,却不问予安。明明我和予安都在留芳县,说什么他都要捎带着问一句,阿愿!”   唐慎钰已经捏住拳头,忍住火气,重重地吻了下春愿的唇,竟带了几分求:“好人,这时候咱俩可是一条船上的,小姐把你托付给我,咱俩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可不带相互隐瞒的。”   春愿撇撇嘴:“我就是按照你在船舱嘱咐的说的啊,我说你救了我好几次。”   “予安呢?”唐慎钰紧张得问。   春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他也不错,虽然一开始很鄙视我,但后头误会解开了,他就待我很好,很殷勤地侍奉我,吃的穿的都给我准备的妥妥当当,我又不是瞎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呀,在罗海县时,他确实要送我珠宝首饰,还搞出个什么燕窝三吃,宗吉是皇帝,我总不能欺君吧。”   唐慎钰明白了,这下完全明白了。   他气得一把推开春愿,盘腿坐了起来,真他妈的想一把掐住这死女人的脖子,像过去那样,戳她伤口,或者揍她一顿,可是,此一时彼一时,这死女人成长太快,性子忒野,脑子也聪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还特别爱记仇,早在留芳县报完仇后,就出现过不配合的情况。   不能骂,不能打,不能动怒,要忍住!   “怎么了。”春愿见大人似乎生气了,背对着他,胸脯一起一伏的,似乎在压着火,她也明白了几分,冷笑了声:“我让你升官不高兴了?还是说,你觉得我算计你表弟,恼了?”   “没恼。”   唐慎钰扭头看向春愿,决定要“惩罚”一下。他一把掀开被子,老鼠似的蹿了进去。   “哎呦。”春愿不由得唤了声,她实在是怕闹出什么动静,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腿不住地蹬他的头,可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腕。   挣扎了半天,她也放弃了,由着他来。   这拔步床虽说是前王府的老物件,但毕竟是好的,结实得很,可即便如此,也有吃不住的时候,呲牙咧嘴地发出轻微咯吱咯吱抱怨声。   过了一会子,总算总算消停了。   春愿背对着他而躺,男女之间尤其有了亲密关系后,对方的一丝一毫变化,都能明白。以往这种事,他们算是比较两厢情愿的,比较愉悦的,可今晚。   他不高兴,带着粗蛮的情绪。   她也不怎么痛快。   春愿手指通头发,忽然冷笑了声:“大人什么意思,埋怨我?你觉得是我害你表弟升不了官?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唐慎钰暗骂:你倒是没说坏话,可你这种暗示更可怕!   他酒醒了些,慢悠悠坐起来,狠劲儿搓了把脸,扭头一瞧,她跟煮透了的面条儿般,侧身瘫着,显然闷闷不乐。   唐慎钰俯身过去,从后面搂住春愿,谁知她不耐烦地抖身子,不愿他碰。   “别闹情绪。”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胳膊。   “是我闹么?”春愿身子蜷起,手捂住小腹,面有痛苦之色,冷冷道:“是你在欺负我。”   唐慎钰深呼吸了几口气,强抱住她,皱眉道:“并不是我因为周予安跟你置气,只是姑娘你认真想一想,你确实什么没说,什么没做,但下午你给周予安一盒子亲手剥的松子,晚上在那个叶姑娘轻视你之后,你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嘴予安也曾鄙薄过你,更说了予安百般讨好照顾你,你好好想想,男女之间有纯粹干净的关系吗?陈银很快洞悉你的想法,立马在皇帝跟前进言,什么不提,偏偏提了有个痴女为予安自尽的风流韵事,好么,周予安刚有要升的苗头,立马一盆子冷水浇过来,而我,皇帝破格给我升成从三品,陈银为什么一句阻拦的话没有?还不是他品咂出你对我另眼相看。姑娘,陈银和你见面还不到半天,说话不超过十句,但却把咱仨的微妙关系看的透透的,你不觉得这种闷声做事的人很可怕吗?”   春愿听得生了一脑门子冷汗,她动都不敢动了,老半天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春愿猛地转过身,直面唐慎钰,手都不晓得往哪儿放,急得舌头抽筋儿:“陈银是不是看出咱俩不对劲儿了!他会不会告诉宗吉!”   “别慌。”唐慎钰搂住春愿:“就算看出来也没事,不过是男人女人袴裆子里那么点儿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就跟你当初说的,公主养面首的还少了?他一直待我挺好,和恩师关系也不错,即便看破也不会点破,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给你我罢了,再说了,哪怕你夸我,也能以感激我帮你报仇为由搪塞过去,没什么的。”   春愿总算松了口气,忽地紧张起来,猛地盘腿而坐,拍了下自己膝盖:“坏了,我这么一弄,他们现在肯定觉得我对周予安有意思!”   “你才反应过来啊。”唐慎钰没好气地白了眼女人。   “可是,我本意是想让他们觉着,周予安这个风流纨绔在讨好皇帝姐姐啊,让他们以为那小子是个下作东西!”春愿哭丧着脸。   “你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唐慎钰食指戳了下春愿的脑门儿,他也坐起来,还像之前那样,让女人坐在怀里,然后,他用被子裹住两个人,试图用春愿能听懂、能接受的态度语气,柔声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御前的人都是人精,譬如你方才给我讲的雾兰算计衔珠的事,即便衔珠身份尊贵又能怎样,还不是被雾兰借力打力给拽下来了?”   春愿低着头,叹了口气:“大人,京都太复杂了,我、我害怕……”   “怕什么。”唐慎钰像抱婴孩那样,让阿愿横躺在他怀里,轻抚着她的脸,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好啦,骂完了,现在咱们谈谈你做的好的一面,面对皇帝虽然说有点过于伶俐了,但结合沈轻霜本就是风月花魁的过往,表现得很不错,感情张弛有度,能让宗吉对你产生怜悯和夸赞之心,非常不容易,还有处置雾兰和衔珠,居然懂得制衡之道。”   唐慎钰连亲了春愿好几下,毫不吝惜地夸:“姑娘,你真的进步神速,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奴婢气,完完全全像个小姐了。”   春愿不禁得意,这辈子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打骂嘲讽,听见唐大人这样严厉厉害的人夸她,多少有些心花怒放,她的脸微红:“哪有,还不是你这个师父教的好。”   见女人这般妩媚娇羞,唐慎钰不禁心动,俯下身,温柔地吻着她的唇,将他不久前喝过的老秦酒,一点点喂给她。   吻了会儿,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春愿手指在他的小腹划圈,有些醉了,笑着问:“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唐慎钰吻了又吻她的眼睛、侧脸、下巴:“今晚和恩师谈了会儿,陛下想封你为公主的想法还是很强烈的,继续和他好好相处。”   春愿对于王权富贵真没什么兴趣,淡淡问:“郭太后会同意么?”   “当然不会。”唐慎钰直接说。   “欸?”春愿一怔:“那怎么办?”   唐慎钰意味深长一笑:“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高度了,你呀,只需要把和宗吉的姐弟情经营好,那就行了。”   春愿想起了那个俊秀干净的男孩,莞尔:“这事不难,宗吉对我很好,我喜欢他。”   唐慎钰忽然记起黄忠全今晚说的,陛下把阿愿从荷花池背回沉香斋,后又因为阿愿龙颜大怒,男人脸色一沉,语气也很冷硬:“春愿我警告你,你可不许对他生出不该生的邪念,记住你的出身来历,若是做下什么脏事,坏了陛下的名声,我绝对会宰了你!”   春愿被他恶劣的态度吓着了,一把推开他,从他身上起来,抱着腿坐到床的一边,小声嘟囔了句:“凶什么凶,我又啥没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4 19:25:13~2022-10-15 18:2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如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阮有愚、我看书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lloll 13瓶;流殇、小可爱呗5瓶;三岁就爱笑、你说的都对1瓶;   — 第53章 唐慎钰被挤兑的脸通红   春愿有些不高兴了,刚做过那样的事,正好端端说着话,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怎么忽然变脸了,刹那间,她仿佛看到了刚认识时候的他,就这样冷漠凶狠,端着姿态对她下命令,呼来喝去的。   春愿瞪了眼唐慎钰,勾手从枕头边扯过条帕子擦腿。   “我来吧,你躺下,我擦得更仔细。”唐慎钰凑过来,还像之前那样,熟稔得往倒按女人,谁知她生气地挥开他的胳膊。   唐慎钰蹙起眉头,“阿愿,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不要闹脾气!”   “是我闹脾气了么?”春愿往后躲了些,带了些情绪,用力擦身子,小声嘟囔,宣泄不满:“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我不过说了句宗吉对我好,我蛮喜欢他的,姐姐不该喜欢阿弟么?若是有条狗帮我咬欺负我的人,我也喜欢它,甚至还会抱住狗儿亲两口,这有什么的!”   正骂着,春愿忽然身子一顿,她凑到唐慎钰跟前,屋里实在太暗,惟有屋檐下的红灯笼才带来些许的晦暗光亮,她盯着他脸,眨了眨眼:“欸,大人,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唐慎钰立马否认:“我没有。”   可不知怎地,他耳根子居然热了,有些生气,也有点慌乱,定了定神,身子挺得直直的,双手环抱在胸前,依旧冷着脸:“你不要胡说八道。”   春愿了然地点头,抿唇笑,她也学他,盘着腿坐,将垂落在身前的黑发撇在身后,双臂环抱在胸前,故意问:“那我喜欢宗吉,你生什么气?”   唐慎钰眼睛被她的发梢刺着了,他赶忙去揉,待酸涩稍稍缓解些后,他高昂起头,用下巴颏看她,冷傲道:“你现在是皇帝的亲姐,姐弟生出情愫,那叫乱.伦,会毁了陛下的名声,史书会把他骂臭的!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本官的棋子,做好你该做的事,其他的不许瞎想!”   “噢。”春愿像吹口哨似的嘟着嘴,了然地点头:“那我倒有些不懂了呀。”   唐慎钰冷冷问:“哪里不懂?”   春愿耸耸肩,垂眸看了眼自己一丝不着的身子,左手轻抚着自己的右胳膊,疑惑地问:“我晓得自己是棋子,当时要消除了守宫砂,这是必须的任务,真是委屈大人献出了清白之躯,好嘛,那个红点点不见了,我就不懂了呀,大人怎么一次又一次地难为自己呢?”   唐慎钰耳朵更烫了,心里骂了几百句坏透了的死女人,冷笑了声,依旧嘴硬:“当初也不晓得是哪个,非要羞辱报复杨朝临,逼迫我做这样的事,你当我是愿意的呀。”   “噢。”春愿连连点头,忍住笑,故作十分不解:“那船舱里呢?那时候我又没有仇人要报复。”   唐慎钰的脸都能烫烧饼了,他觉得一定是今晚喝多了,醉的,冷哼了声:“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草包不识字,又不好好学,本官晓得你怕这种事,不过是惩罚的一种手段罢了,你多心了。”   唐慎钰认为自己好歹现在也是从三品高官了,年纪比她大,怎么能叫这女人这半天牵着鼻子走,傲慢道:“姑娘言语里都是本官好色,在用职权之便强迫你似的,可之前在留芳县和船舱里,姑娘怎么几次三番主动往上凑,怎么都不挣扎?”   唐慎钰也相当“记仇”,冷眼扫了遍眼前的女人,坏笑着讥讽了句:“姑娘的表妹仿佛比姑娘你本人更实诚些。”   “嗳呦!”春愿脸臊了个通红,立马并住蹆,坐得端端庄庄的。   不行,她可不能认输。   春愿故作妩媚,从身后扯过缕头发来,以指当梳,慢悠悠地通发,笑道:“因为我是大人您的棋子呀,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您知道的,阿愿最听您的话,从不会反抗的。而且我现在是欢喜楼的花魁呀,可不得了解各种各样的花样儿?不然以后像个生瓜蛋子似的,会露出马脚,让人怀疑的!”   “以后?”唐慎钰声音不觉拔高,眉毛都快成了倒八字,拳头都攥起了。   “哎呦。”春愿吓得捂住心口,身子往后退,怯生生地笑着问:“大人生气了?”   “本官生哪门子气。”唐慎钰若无其事地抚了把头发,阴阳怪气道:“那小姐以后可得好好表现了,别叫您的面首、驸马们失望!”   “好!”春愿重重地点头:“阿愿做事,大人还不知道么,一定尽心尽力!”   唐慎钰“恨”得剜了眼春愿,一个字都不想说,寻思着现在时间还算早,待会儿该怎么教训她一顿,牙尖嘴利的,总要拿什么趁手的堵住她的嘴!   春愿见他这样子,不由得抿唇笑,还故意凑到他跟前,捏住鼻子:“也不晓得雾兰那会儿往屋里点了什么香料了,有点酸,好像叫什么‘瑶英香’。”说着,春愿手肘捅了下唐慎钰的胳膊,揶揄道:“大人您这样可不好,连宗吉的味儿都要吃,那阿愿哪日真找了个面首,你不得酸死啊。”   唐慎钰嗤笑了声:“你想得倒美,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官吃醋了,告诉你,本官是有未婚妻的,我唐某人可是个忠贞不二的好男人,才不会管你找面首那点儿破事,只要你别玩疯了,误了本官的大事就好。”   “是么。”   春愿脸顿时拉下,也没什么心思开玩笑耍乐了,感觉冷得很,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忽然由热烈暖和的夏日,跌倒了寒冷刺骨的寒冬。   唐慎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谁料她躲开了。   “阿愿……”唐慎钰声音柔缓了很多。   春愿环抱住自己,淡漠道:“大人放心,我晓得分寸的,从头到尾没对您生出半点歪心思,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会毁了你的婚姻,更不用担心我坏了你和首辅的大事,我会践行我的诺言,希望大人也别忘了替我找女儿,行了,没别的事你走吧,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   “哎。”   唐慎钰有点心慌,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应该是酒喝太多的缘故吧。   他脚伸进被子里,搁到她温軟的腿面上取暖,身子凑过去,替   她将被子裹好,叹道:“既然你老实交代了,那……本官多少也说点吧。”   唐慎钰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如今最受学人尊崇的大儒莫过于北程南褚,你是从北方留芳县出来的,见过程冰姿的父亲程庸,而那个与他齐名的南褚,就是我那未婚妻的父亲--前扬州知府褚玄。这褚家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家族里出过几个有名的宰相,而在本朝,褚氏族中子孙为官者甚众,考中状元、榜眼的也不少,褚家的嫡女褚流绪,是名声在外的大才女,诗词集都出过几本,貌美端方,追求者甚众,而我出身卑微,父亲生前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吏。”   春愿低头嗯了声,看似不怎么在意,耳朵却拎起了听,反正是你主动说的,我又没逼你。   唐慎钰搓了下发凉的胳膊,苦笑了声:“秦王的瑞世子这些年一直羁留在京都,他待我极好,就想给我做个这个媒,前前后后地奔走说项,褚家老爷子看我生的一表人才,也算年轻有为,便同意让我娶他女儿。”   春愿嗤笑了声,心里暗骂:脸皮真厚,哪里有自己夸自己长得英俊的。   “然后呢?”春愿轻声问。   唐慎钰十指交叉,低头道:“然后很快就定亲了,只等着迎娶就好了,哪承想大前年忽然出了一档子事。”   “什么事?”春愿有些紧张地问。   唐慎钰蹙眉:“当时出了宗科场贿赂舞弊案,有个从犯叫褚仲元,是褚玄的长子,也就是我未婚妻褚流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科考不太顺,举人连考了两次才考中。”   春愿凑过去些,笑道:“我不懂这些科举的门道,但总听人说举人是很难考的,四五十才考上的人一大把,杨朝临虽说是个狗杂种,但的确挺厉害,秀才举人都是一次就中的。”   唐慎钰摸了摸春愿的头,笑道:“你说的没错,对于旁人来说,考个三四次都没关系,关键是这褚仲元可是江南褚家的嫡长子,从小背负神童之名,长大后更是被所有人都给予厚望,觉得他如果不在科举上搞出点大功名,那就是丢了家族的脸,褚仲元费了血力气才挤进了京城的科考场,他输不起,就跟着永安侯世子等几个混账东西走偏门,那小子平日里看着儒雅端方,私底下狎妓成癖,最终一念之差犯了罪,贿赂考官,科场作弊,当时我正好跟着上官经手这案子,犯人是将来的小舅子,为了避嫌,按例我要退出的。”   “你做的很对啊。”春愿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忙问:“然后呢?难道你老丈人逼迫你徇私?”   “没有。”唐慎钰抱拳,朝南边拱了拱:“褚老先生极明事理,摆出态度,朝廷该怎么判,他都接受,可是流绪……”唐慎钰叹了口气:“流绪母亲去世得早,她与家中继母不合,就这么个亲哥,这女人带着嫂子和侄儿,千里迢迢地追到京都,几个人一齐跪下求我,让我千万别退出这宗案子,要我救褚仲元出来,最好走点门路,就说查错了,褚仲元是冤枉的。”   春愿促狭:“以我对大人的了解,你应该没徇私吧。”   唐慎钰拧了下春愿的脸,点了点头:“当时我非常难办,反复告诉褚流绪,从犯不会被重判,顶多革除功名,或者流放,再或者坐上几年牢,真不会要命,可流绪不听,觉得依她哥的性子,这种结果还不如死呢,能走通门路无罪释放比较好。恰好这时候,褚老爷子从扬州赶了来,得知此事,恨得打了女儿一巴掌,骂流绪糊涂,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怎么能以情义逼迫未婚夫徇私的道理,褚家百年清名都被你们这对兄妹毁了。当即,褚老爷子就把儿子从族谱中除名,主动上书朝廷,要求重判。”   听到此,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北程南褚,都是很厉害的大儒,可面对儿女事上,一个百般溺爱护短,另一个却正直明理,学业上估计难辩个高低,但人品的高下还是很明显的。”   唐慎钰再次朝南方抱拳见礼:“当年流绪和她父亲闹得凶,甚至拿着匕首跑到我家里,刀子抵在脖子上求我,说她父亲为了名声连儿子都不要了,求我一定把她哥哥救出来,当时郭太后刚刚主政,正巧要以这宗舞弊案立自己的威名,瞧着要铁腕治理,真的,我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办,也确实动用了一切关系疏通,别真被判了斩首。这时候,牢里传出个消息,褚仲元接受不了父亲的绝情,上吊自杀了。”   “啊。”春愿手捂着口,轻呼了声:“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点了点头:“褚仲元自尽后,流绪就恨上我了,认为我见死不救,和他父亲一道把他嫡亲哥哥逼死了,几次三番地接近我,要杀了我,褚老爷子见此,宽慰我不要多心,此事与我无关,决定和我家解除婚约。”   “老爷子做得对呀。”春愿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竖起个大拇指,忽然斜眼觑向男人,阴阳怪气:“既然尊长都说解除婚姻,你怎么还说她是你未婚妻。哦,我晓得了,那她肯定长得很美,你舍不得。”   “别胡说!”唐慎钰握住她的温热的小手,苦笑道:“当年老爷子说要解除婚约,流绪不愿意了,说她又没做错什么,这么好的亲事为何要放弃?若是我不要她了,她就在唐家门口自尽,说褚家还没有过被退婚的女人,还说我把她的清名弄坏了,既然定亲了,必要嫁给我。”   春愿冷笑了声:“她那是恨你,要折磨你呢。”   “对。”唐慎钰承认了:“当时我被这家子弄得十分头大,沉不住气了,也梗着脖子叫嚣,只要你他妈的敢嫁,老子就敢娶!瑞世子见他居然做了这样的仇媒,心里也懊恼得不行,在中间使劲儿说和,劝流绪何必这样呢,强扭的瓜不甜,闹下去大家都不好收场了。这时流绪总算退了一步,提出条件,她要给哥哥服丧三年,三年内我们两人不娶不嫁,若是关系有所缓和,那就成婚,缓和不了,那就解除婚约。我同意了,自此后,流绪没有回扬州,而是挂了黄冠,暂在京城外的‘是非观’修行去了。”   春愿小声数落:“我家小姐生前常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褚家兄妹不愧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对王八蛋,活现世宝,折磨人真有一套,又不关你的事,非赖在你头上,还是名门闺秀呢,我看就是个疯子!”   唐慎钰噗嗤一笑:“我都没埋怨,你生什么气,不许骂人啊!”   春愿翻了个白眼,直面唐慎钰,嚣张道:“我就骂,癫-婆-子!”   唐慎钰手指戳了下女人的额头,宠溺地笑:“别骂了,再过几个月就到了三年之期,届时我就去‘是非观’和她解除婚约,死生不要再见了。”   春愿顿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愿祝那位褚家姐姐早日解开心结,能找到如意郎君。”   唐慎钰摇头笑,揉了下她的头发。   “对了。”春愿从上到下打量唐慎钰,瞧着他心口一道道轻微“伤痕”,坏笑着促狭:“大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大才女就住在道观里,你难道就放心不会有什么狂蜂浪蝶追逐她?怎么回到京城,不立马探望一下你那温柔可人的未婚妻?你难道就没动过歪心思,没有想着主动去缓和关系?嗳呦,人家名门淑女当年缠着要嫁给你,是不是你当年做了什么混账事,欺负了人家?”   “越发放肆了!”唐慎钰被挤兑的脸通红,但没恼,摩拳擦掌间,一把将被子扯飞,他将对面的猛地“犯人”按倒,面露凶光,呼吸粗沉:“癫婆子我不敢欺负,小疯子我倒是敢!”   ……   拔步床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小声抱怨了,到卯时左右总算消停了下来。   屋里黯淡,充斥着淡淡的暧昧酒味。   唐慎钰恋恋不舍地放开女人,他摸着黑,往起穿衣裳鞋袜,扭头一瞧,她就像下进滚水锅里煮的面条子,灶膛里的火太旺,水煮的太费,面条煮软了、烂了,成了一锅软乎乎的面汤。   唐慎钰俯身过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嘱咐:“好好的在府里待着,我一有机会就会偷偷来看你,记得晚上别锁门哪。”   “嗯。”春愿点了点头,忽地记起什么,忙抓住他的手:“大人,你帮我查一下雾兰的底细,她是宗吉派到我身边的,眼看着要帮我管家理事,不清楚来历可不行。”   “放心,这事我早都叫人办去了,两三日就会有结果。”   唐慎钰沉吟了片刻:“你不识字,这绝对是个大.麻烦,我得尽快找个能过命的可信人,安排到你身边,给你教书识字。”   说着,唐慎钰吻了下春愿的唇,压低了声音,十分严肃道:“愿,那会儿我并不是要凶你,你一定要注意和皇帝相处的分寸,是,眼看着宗吉的确待你亲厚,可他毕竟是皇帝,在所有儿女私情前,他首先看到的是朝堂江山,叶衔珠就是个例子!叶氏能用柔媚和琵琶讨好他,一旦触及到他的忌讳,翻脸就无情,照处置不误!”   其实春愿每每想起衔珠被打烂的脸,也是心有余悸,连连点头:“放心吧大人,阿愿心里有数的。”   春愿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忖了忖,沉声道:“今晚探望衔珠的时候,我略走了遍王府,发现最南边有个院子,是个废弃了的佛堂,十分僻静,我打算拾掇出来,会在晚上亥时到丑时吃斋念佛,到时候正好方便咱们见面,府里之后人会越来越多,不能总让你冒险摸到内院来。”   “这事你思虑的不错。”   唐慎钰笑着点了点头,忽地,他凑近了女人,柔声问:“阿愿,当时刚回到留芳县,本官带你去小酒馆里见杨朝临,当时教你什么来着?”   “嗯?”春愿有些摸不着头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她扮成小姐去见杨朝临,愤怒之下差点杀了那个畜生,大人将她强扯到隔壁,其后,那个假扮掌柜的卫军进到包间,认认真真检查了遍,从桌子底下翻出只耳环。   春愿眉梢上挑:“您当时教过我,做事一定要仔细,不能在办事的地儿留下罪证把柄,那会把自己推进万劫不复之地的!”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在黑暗中望着美人,循循善诱道:“今晚咱俩私会,本官肯定来不及收拾检查,你要怎么做呢?”   春愿绞尽脑汁想:“床榻上的凌乱污糟,我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雾兰她们发现不妥。”   唐慎钰莞尔:“然后呢?你仔细想想,我今晚带进屋子什么了?不止是东西,还有味道。”   “……”春愿恍然,拍了下脑门,一把掀开被子,疾步奔向南墙那边,摸黑从靠墙的箱笼里找出瓶羊羔小酒,打开咕咚咕咚喝了十几口,然后往屋子里撒,兴奋地奔到唐慎钰跟前,仰头望着男人,笑着问:“大人是喝过酒来的,肯定带进来了酒味儿,那么,阿愿就要想法子让酒味变得合理,这就是本小姐睡不着喝的!”   “不错,长进很大!”   唐慎钰毫不吝惜地夸赞,他拥着春愿,把她带到拔步床那边,送她躺进被子里,给她掖好被子,压低了声音:“你睡吧,我走了啊。”   “哎?”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唐慎钰的手,最终撂开了,转身去睡,挥了挥手:“快走吧,小心些。”   唐慎钰叹了口气,起身将床幔放好,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观察了片刻,刚准备离开,忽然记起小愿自打沈轻霜去世后,就落了个怕黑的毛病,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案桌上那盏豆油小灯点亮,这才离开。   今晚一直忙乱着,几乎一刻都没歇下,竟忘了去找表弟,周予安估计早都回侯府了,罢了,这两日再找个机会开解开解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5 18:23:49~2022-10-16 20:0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原来是你呀、透明、小小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雀20瓶;14731747 5瓶;三岁就爱笑、你说的都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54章 肯定不会让你接近那个女人   京郊佛寺道观众多,平日里烟火缭绕,香客往来频繁,不外乎开导过去、渡厄现在、祈祷将来,总给人一种被俗世俗情的欲望包裹的感觉,不是真正的清静。   打京城的方向策马疾驰来一个年轻公子,朝着‘是非观’的方向驶去,到山下,他撂下了马,如同一头中了箭簇的伤兽,跌跌撞撞地沿着青石小路,狂奔到了道观门口,他一开始轻轻叩门,后面疯了似的,用拳头砸。   “谁呀,天还没亮,做什么呢!”道观里,一个中年男人困倦地问。   敲门声不绝如缕,越来越大。   “要烧香拜佛,去旁的寺观去,这儿是私产,再捣乱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中年男人言语中有几分严厉。   观外的砸门声忽地消停了,不多时,响起抹疲累的年轻男人声音:“海叔是我,定远侯周予安!”   那个叫海叔的中年男人立马换了副态度,声音里含着恭敬和欢喜,忙说:“小、小侯爷稍后,老奴这就去禀报小姐!”   天快要亮了,牛毛雨迷迷蒙蒙,到卯牌时分,变大了些许,道观两旁的凤尾竹林被雨浸透,多了几许萧索清冷的诗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是非观里传来,大门吱呀声被打开,鱼贯出来两个婢女和一个中年管事,最后走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女人身量高挑,哪怕穿着宽厚的道袍也遮掩不住窈窕曲线,鹅蛋脸,新月眉,容貌或许远不如春愿那样秾丽绝美,也可能比不过衔珠那样明艳妩媚,但自有一番味道,她就像清清淡淡的一片茶,或卷或舒,透着股隽永的书卷香气。   她正是唐慎钰的未婚妻--褚流绪。   褚流绪身上披着件鹤氅,眉头还凝结着昨夜的梦魇,碍于身份,她立在槛内,借着灯笼微弱的烛光瞧去,周予安在观门口晕睡过去了,他还穿着官服,浑身被雨水打透了,整个人以一种极难看的姿态趴在地上,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不远处还有一大块呕吐出来的秽物。   “嗳呦。”丫鬟庭芳立马掩住口鼻,“这是怎么回事哪,小侯爷怎喝了这么多的酒?”   褚流绪蹙起眉头,几次三番想踏出门槛,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出去,有条不紊地指派道:“海叔,你去山下寻小侯爷的马匹,别叫人牵走了,庭芳、木兰,你们两个赶紧搀扶小侯爷去厢房,赶紧烧热水,再端上两个火盆来,快快给他擦洗更衣。”   这般嘱咐完后,褚流绪侧身站在一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丫鬟和管事各自忙乱。她则关上观门,回到自己的房中,在柜中找了套半旧的水田衣换上,舀水洁面,化了个淡妆,自顾自地做了碗八宝擂茶吃,并没有因为道观来了客,就乱了心神,自有丫鬟们照顾呢。   她从书架拿了本书,在灯下默默翻看,看了几页,用朱笔做了些批注后,又从墙上取下那把焦尾古琴,弹了两首曲子。   待天蒙蒙亮时,褚流绪这才出门。   她打着伞,不慌不忙地走去隔壁院的厢房,还未到,就听见里头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地说笑。   --“小侯爷有两个多月没来了罢。”   --“怎么,你想他了?”   --“呸,别胡吣,人家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我要是想,那也是想他带给咱们的新鲜果子和布料。”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凤凰似的眼睛长在了头顶,哪会记得咱们,那是给小姐带的。”   听到这话,褚流绪抿唇笑,她在京都举目无亲的,这三年来多是小侯爷在暗中接济照料。   --“哎,小侯爷的脸怎么生的这样白,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呢,你说他身上会不会也很白?”   --“你这坏蹄子又思春了,既然这么好奇,方才海叔给他换衣擦洗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伺候呢?保不齐小侯爷看你温柔体贴,就把你带回去当通房。”   --“呸,姐姐你越说越过分了。”   --“要不趁他没醒,我给你把风,你偷偷看一眼?”   外头的流绪脸微红,周予安确确实实是长安顶有名的好相貌,这两个丫头哪,忒不懂规矩了。   --“木兰姐,你说小侯爷经常来探望咱们小姐,是不是钟意小姐呢?”   --“嘘!别胡说。咱们家一日没和那个姓唐的泼才彻底退婚,小侯爷就一日是咱们小姐的表弟,且不说咱们小姐如今是出家人,自打那事过后,她就心如死灰,对男女之情再也没了兴致,再说小侯爷,这位主儿往日就算再胡闹,但在咱们小姐面前,多规矩稳重哪,他一直将小姐当成亲姐般敬重。”   听到此,流绪轻叹了口气,面上明显多了几许愁容,女人将伞收起来,立在墙根下,冷着脸推门而入,她淡淡扫了眼屋里,周予安此时已经换了衣衫,躺在小床上睡得正沉。   “别吵着小侯爷休息。”流绪一脸的清心寡欲,淡漠吩咐:“你们俩把他的官服清理下,记住了,不要过水,就用手巾细细地擦,擦完后从我香料匣子里找龙涎香熏熏,再去小厨房做点清淡暖胃的粥菜,好了,都去干活儿吧。”   待那两个多嘴多舌的丫头走后,流绪紧蹙的眉头略松了些,到底刚开春,清晨还是冷得很,褚流绪刚准备关门,但顾忌着清名礼数,于是将门大开着,她用铁筷子往炭盆里夹了几块银丝炭,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椅子上,寻了本李易安诗词集,认认真真地翻阅。   不知是不是为书中那凄婉到极致的字句伤着了,褚流绪长叹了口气,忧愁上了眉头,她歪在椅子里,手托腮,怔怔着望着熟睡的周予安,他瘦了些,这两来月,他去哪儿了?到底为什么酗酒?他每回情绪失落时总会来是非观找她说话,把她当成了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们有共同讨厌的人,不知不觉,就成了知己、挚友。   这时,周予安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嘴里喃喃呓语,喉结也轻微地滚动。   流绪很想过去替他掖一下被子,可这几步的距离实在太远,她过不去,有时候她挺羡慕那些糊涂丫鬟的,随着自己的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实她多少也听过不少小侯爷的风流韵事,知道有女人为他自尽、为他神伤,也知道他花心,可……   褚流绪苦笑了声,三年之期就到了,届时她就没有再留在京都的理由了。   就在此时,床上的男人发出痛苦的轻吟声。   褚流绪瞬间坐端正了身子,抿了下唇,试图遮掩被风吹乱了的心,抬眼瞧去,周予安已经醒了,他手按在脸上,疲累地深呼吸。   “醒了呀。”流绪莞尔笑。   “嗳呦!”周予安瞬间坐了起来,急忙左右乱看,“我竟没发现你在这里坐着。”他用掌根揉太阳穴,忽地发现自己穿着干净崭新的衣裳,忙问:“表嫂,我的官服……”   流绪摇头笑道:“你喝醉了,天不亮就过来砸门,吐了一地后就晕倒了,我叫下人将你搀扶进了厢房,是海叔给你擦洗换衣的。”顿了顿,流绪很自然地将手安放在腿面上,笑道:“马上就到我哥哥忌辰了,我年前给他做了几套衣裳,本打算烧给他,恰好今儿你来了,就先紧着给你换,你可别介意。”   “怎么会呢。”周予安摸了把身上穿的棉袍,这衣裳的料子是最好的,针脚又细密,非常合身,可见做衣裳的人是用心了的,男人拱手笑道:“真是多谢表嫂了。”忽地,周予安拍了下脑门,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惊慌道:“我真该死,怎么把秽物吐到表嫂的观门口,我这就去给你挑水清理。”   “不用不用,你且休息着。”流绪忙过去阻拦,将书卷起来,按在他肩膀上,让他躺下。   “嗳呦。”周予安本就头晕虚弱,身子直挺挺朝后仰去,手下意识地乱抓,抓住了女人的腕子。   “做什么呢!”流绪脸瞬间通红,心里小鹿乱撞,忙用书本打掉他的手。   “对不住对不住。”周予安一脸的慌乱,瞬间丢开流绪,甚至往后挪了几分,用力打了自己脸一巴掌,急忙道歉:“刚才晕劲儿上来了,冒犯嫂子了,我真是该死!”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两个人各自分开,流绪重新坐回到扶手椅里,周予安则盖着被子,坐在床上,仿佛刚才尴尬的小事没发生过似的。   丫鬟木兰提着食盒进来了,给自家小姐和侯爷各见了一礼,竹筒倒豆子般地笑道:“侯爷的马已经牵回来了,拴在后院的厩里,官服我们也清洗过了,正架在炭盆前烘着,这是刚做好的粥饭,热腾腾的解酒最好了。”   放下吃食后,丫鬟自觉退下,厢房的门开着,但这个院子的小门却关上了。   外头依旧下着雨,淅淅沥沥的。   屋里很安静。   流绪起身,沏了壶热茶,给男人倒了杯,笑道:“这是去年冬天梅花上收集的雪水,你尝尝。”   周予安听话地喝了口茶,他舌头早都被宿醉弄麻木了,尝不出咸淡,连连夸赞好香,他斜眼偷摸觑向表嫂,她就像一朵经历了风雪的玉兰花似的,清雅至极,又冷淡至极,满屋子最多的就是书和茶,才名满京都,写的闺怨诗词上至宫里的尊贵娘娘,下到秦楼楚馆的下九流,都会念上几句,这三年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邀她赴宴赏花,她目无下尘,一一拒绝了,若是旁人,她连门口的台阶都不让踏,踏了也要用水清洗几遍,更别提睡她的厢房,用她观里的碗筷了。   周予安唇角浮起抹笑,默默坐在床上,手里端着紫米粥,筷子扒拉着小口吃,时不时地长吁短叹。   “怎么了?”流绪抿了口热茶,心里转了个过儿,大概明白了几分:“是不是那位指挥使大人又欺辱你了?”   周予安冷笑了声:“他现在可升成了从三品高官,欺辱我,不是很平常的么。”说着,周予安一口粥都吃不下了,将碗放在炕桌上,一个大男人,手捂住脸,放肆地哭起来。   流绪大惊,也不顾上什么礼数、体统了,忙坐过去,坐到床边,看着男人余醉未醒,痛哭得身子都弓起来,她也难受,几次三番想抬手轻抚他的背,安慰安慰他,但到底没敢,她的礼教最多只能让她坐在床边。   “怎么了?你给我说说。”流绪用书摩挲着男人的背。   “褚姐姐!”周予安不叫嫂子了,他激愤之下,直接趴在褚流绪的腿面上哭,口里发出如野兽班的怒吼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而流绪则动也不敢动,双臂悬在半空,身子完全僵直。   他们两个都是被唐慎钰伤害过的人,相互倾诉取暖,何必冷心冷肺地推开他呢?   流绪低头,望着他的脑袋,柔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周予安哭着,将在留芳县发生的事讲给嫂子听,什么名妓沈轻霜被薄情郎辜负,什么他们兄弟在留芳县做局报复,都说了,单单没说他和玉兰仙厮混的事。   发泄了通,周予安情绪稍稍和缓过来,他坐起来,疲累地靠在墙上,因哭过,眼尾稍许红,越发显得邪气,愤恨道:“表嫂,你看他,我家对他恩重如山,好,便不用他报恩,起码别一直打压我啊,这一路,我给他跑腿打下手,帮他在留芳县散布时疫谣言,这才没能让人犯逃了,我替他杀人,清理断后,没功劳苦劳总有点吧,是,我是瞧不起那个婊.子,那也是他一开始隐瞒了那女人的身份,只说她是陈银的侄女,后头出事了,他才给我说那是陛下同母异父的姐姐,我想着弥补弥补,给那女人送点礼,别叫她将来说我的坏话,你猜他做了什么?”   流绪坐回到扶手椅上,冷笑道:“他那么自私,肯定不会让你接近那个女人。”   “对!”周予安气道:“在留芳县时,他防我就像防贼似的,不许我和那女人说一句话,等回京的时候,他又故意把我支使到利州办差,鬼晓得这一路他们俩单独相处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他那个人心胸狭窄,一直嫉恨我家老太太刻薄他的事,我就怕他在这种裉节儿上给我使绊子,所以我一到了罗海县,忙不迭地置办席面,哪知道那婊/子却端着架子,说我在贿赂她,天爷呦,她这个公主能不能封成还未可知,倒当着众人给我难堪了,肯定是那狗崽子挑唆的!”   说着,周予安更恨了,都咬牙切齿了:“她不领我的情,却把那狗崽子的平安扣戴脖子上了!表嫂,他们肯定有奸情,一定睡了,你要管他啊,你现在名义上还是他未婚妻,可不能看着他去攀高枝!”   其实流绪对唐慎钰睡不睡旁的女人并不感兴趣,她看重的是予安的心,这半天,他一直在提那个留芳县名妓,看着有点恼羞成怒了。   “那么你呢?”流绪颇有些紧张得问:“你是不是对那个女人……”   “嫂子你想哪里去了!”周予安从不在流绪跟前说粗话,这会儿也忍不住了,骂道:“一个破烂货,值得我看一眼么?我这样的门第,将来是要娶嫂子这样的名门淑女的!”   流绪松了口气,脸有些发烫,啐了口:“瞧你,连我也编排上了。”   “真的!”周予安急得身子往前探,手举起:“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世上最干净有才的女人,除了皇帝,没人配得上你,不,皇帝也不配!”   流绪被逗得噗嗤一笑,难得脸上的冰雪消融了,用书本隔空打男人:“你这人啊,惯会油嘴滑舌的!”她顿了顿,柔声问:“你是因为这事才酗酒的?”   周予安摇了摇头,眼里的狠厉更浓了,捏住拳头:“这狗崽子百般跟我保证,说他在那贱人跟前说尽了好话,也在陛下跟前替我美言过,一定会让我官复原职的,结果呢?”周予安愤怒地砸了下床,“结果就是他连升两级,而我,只给我赏了几个金银锭子,我周予安缺银子么?这分明就是唐慎钰在羞辱我!”   “我并不意外。”流绪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道袍,冷笑道:“唐慎钰本就是虚伪狡诈至极的人,当年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名,丝毫不顾婚约情分,嘴上哄着说帮我托关系走动,实则管都不管,甚至害得我哥哥由从犯变成了主犯。”   流绪鼻头发酸,痛哭道:“娘亲去世的早,父亲只顾着和他的续弦挤眉弄眼,是哥哥教养大的我,长兄如父哪,哥哥是个懦弱的人,我知道他没那个胆子做出舞弊的事,肯定是旁人陷害他的。”   流绪恨道:“可他们呢,父亲为了名声舍弃亲儿子,姓唐的泼才见死不救,害得哥哥绝望之下,连案子都等不得查清,就、就……”   说到激动处,流绪泣不成声:“我侄儿还不到五岁就没了爹爹!”   周予安抱起被子下床,很自然地裹住女人,就这般“守着礼”,隔着被子抱着她,由着她发泄心里的委屈。   “这些话,除了你,我没法对旁人说。”流绪靠在男人身上,痛苦地啜泣:“侯爷哪,我是个没用的人,但你不同,你有身份权势,将来一定要越过他,把他狠狠踩在脚下!”   “你放心,我肯定会。”   周予安摩挲着女人的头发,其实这时候他若是想更进一步,表嫂不会拒绝,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男人蹙起眉头,脑中忽然浮起那个屡屡拒绝他的贱人,那张介乎稚嫩和美艳间的脸,狠毒的手段,闪躲的眼神,还有邪气的行事。   周予安唇角浮起抹浅笑:我其实一直在怀疑一件事,苦于没有证据,等我查清了,你们就等着被满门抄斩吧。现在他们在做什么?狗崽子想必欢天喜地的筹备着庆贺升官,那女人,估计正做着当公主的春秋大梦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17瓶;天空华炎10瓶;小小瑜.2瓶;晴苍、58183735 1瓶;   -   如果不出意外,你们心心念念的裴肆下章就出来了。   这里,非常感谢一位小天使【一起追星星吧07】,给我建立了超话,大家没事可以去超话留留言,感谢各位读者对冷门作者小夜微冷的喜欢和支持! 第55章 朕不会再叫你吃一点苦(二更合一)   数日后   自打下了春雨后,天就一日暖胜一日,旁人都换上了夹的,春愿在吃凉血药,怕冷,所以一直穿得很厚。   这几日倒也没发生什么,本以为做了主子,就能躺着享清福,也不尽然,依旧“忙”得很。   早起空腹一碗清炖燕窝,然后就是繁杂的梳妆穿戴,跟着雾兰和老嬷嬷学宫里站行跪拜、用饭吃酒、言行举止的规矩。   晚上香汤沐浴,头发丝儿要用玫瑰香油养护,身上不同的地方,要抹有不同的润肤膏子,这么一整套下来,没一个时辰可完不了。   闲暇之余,春愿也会拐弯抹角地打问几句宫里的情况,譬如就晓得了如今这位垂帘听政的郭太后的一点事。   郭太后出身显赫,父亲生前是平定西垂游牧蛮族的功臣,加封魏国公,这郭太后本身既有将门虎女果断犀利的一面,又精通经史,先帝春秋鼎盛的时候,她约束家人,管好后宫里的莺莺燕燕,先帝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又能和阁臣一内一外守住朝堂,堪称仁德贤后。   贤德?   春愿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将唐大人和雾兰等人的描述仔仔细细地咂摸了遍,越发觉得这女人的厉害。   早年最得先帝宠爱的有两位妃嫔,周淑妃和胡美人。   周淑妃因牵扯毒害皇帝,被族诛,年仅十三的女儿懿荣公主被剥夺封号,遗弃囚禁在冷宫数年。   胡美人被抢走了儿子,叫先帝送去外地幽居十多年。   而有权势的孙贵妃和她的儿子三皇子,也因为谋反被杀。   最后风光活着的,就只有这位郭太后了,手上没沾几斤血,能走到现在?   这几日,宗吉经常过来,前儿晚上甚至不顾陈银的阻拦,住了一晚,因此府里的守卫更严了,所以这些天春愿一直都没见唐大人来。   有时候她惊慌得夜里睡不着,就想着,万一大人不晓得府里的情况,贸然摸进来,若是被那些侍卫抓住,他的名声不就毁了么!说不定,那起恨他的人以此为借口,还会参他意欲谋害圣躬。   所以,她身边一定要有个可信的人,既能给她教读书写字,又能随时出入府邸,给她和大人传递消息。   春愿手托腮,叹了口气,不知道唐大人找得怎么样了?   这会子正是晌午,没什么事,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兽首金炉里点着李王帐中香,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春愿腿上盖了厚厚的鹅绒被,正坐在暖炕上做针线活儿,做久了眼睛酸,刚准备眯一会儿,就瞧见雾兰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了。   “小姐,可不敢睡下!”雾兰鼻尖上都冒汗了,忙蹲了个礼:“黄忠全差小太监快马加鞭地过来传话,说用罢晚饭后,陛下要带皇后娘娘来探望您!”   春愿一惊,睡意全无:“皇、皇后?”   “正是呢。”雾兰疾走几步过来,三两下就将鹅绒被叠起来了,见小姐略有些慌神,忙笑道:“小姐莫担心,那报信儿的小太监走之前又补了句,说陛下就怕您耗费心神接驾,特交代下来了,皇宫里什么都有,用不着特意准备,今儿只是家人小聚,若是太正式了反倒不好,备点茶水果子就行。”   春愿了然,心里却想着,皇后比不得宗吉,到底是隔着的,更应当花心思。一时间,春愿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忽地瞧见雾兰秀眉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怎么了?”春愿轻声问。   雾兰忖了忖,半跪在地上替主子穿绣鞋,笑道:“奴婢想着,陛下虽说不用预备,可今儿是您第一次见皇后娘娘,虽说皇后是出了名的温厚贤德,万事都以陛下为先,但咱们这边得把该有的礼数和尊敬做足了,娘娘面上有光,于小姐将来也有益不是?”   春愿俯身亲扶起雾兰,“难为你事事替我思虑,咱俩想到一处了。”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之前听雾兰嘀咕了一嘴,皇后郭嫣出身自然是极高贵的,但姿色平平,性子温吞,远不如贵妃德妃她们会讨好宗吉。   这样的世家贵女,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实打实地敬重才最好。   春愿冥思苦想了许久,冲雾兰招招手,道:“你了解陛下和娘娘的口味,叫后厨预备上几道硬菜,然后你给我打下手,我亲自包些饺子。”   拿定主意后,春愿叫下人将府邸里里外外清扫了遍,她在厨房里待了一下午,特特调了三种馅儿,虾仁鸡肉馅儿、香菇冬笋火腿馅儿和羊肉大葱馅儿,包了约莫一百来只,厨房这边预备好后,她又紧着沐浴更衣,听取了雾兰的意见,挑了件素净袄裙,化了淡妆,发髻上只戴了支金步摇,这样看起来比华服浓妆少些攻击性,更端庄亲和。   戌牌时分,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   花厅里暖如春昼,春愿进来出去了十几趟,心里还是有些焦虑的,皇后是大家闺秀,必定是饱读诗书的,万一她在人家跟前露了草包的怯怎么好?这一下午,皇后人没来,倒先陆陆续续派人送来了十来车的礼。   那她准备的,是不是有点忒寒酸了?   正胡思乱想间,春愿听见外头传来个小太监恭敬的声音“来了”,她连忙整了整衣裳,刚挑帘子出去,就看见宗吉从院门脚底生风似的进来了,他没让那些侍卫太监们跟着,就只留一个黄忠全。   宗吉今儿穿了身岫色圆领长袍,黑发玉面,眼睛永远那么亮,笑得两靥生出浅浅的梨涡,十分的清俊,忽地,有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跟来了,一开始春愿还当是个丫鬟,定睛一瞧,那姑娘衣着华贵,头发梳成了妇人的样式,应该就是皇后郭嫣。   “阿姐!”宗吉率先挥了挥手,笑得爽朗:“外头冷,朕不是交代过了么,你不必出来接驾的。”   春愿莞尔,笑着疾步迎了上去,依照之前嬷嬷们教的,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皇帝和皇后行了大礼。   “哎呀,快起来!”宗吉急忙扶起春愿,扭头对跟上来的皇后笑道:“阿姐是不是跟朕说的一样,特懂礼数?”   说着,宗吉给黄忠全使了个眼色,没理会皇后,强拉着春愿的手先进屋了。   春愿顾着皇后脸面,忙扭头瞧去,却发现皇后好像并未生气,浅笑嫣然,颔首跟着。   进屋后,春愿急忙挣脱宗吉,侧身垂手立在一旁,恭敬地等待着皇后。   一阵清淡月季花香袭来,皇后郭嫣便进来了。   春愿偷摸瞧去,皇后个头不高,刚到宗吉肩膀,长得挺清秀,面相看起来很有福气,圆圆的脸,丹凤眼,皮肤很白,额头冒了两颗疙瘩,显然精心打扮过,化了浓妆,又穿着厚重的华服,总给人种小姑娘强装大人的感觉。   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且人家还是身份高贵的皇后,春愿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刚想着再给皇后行个礼,没想到宗吉横身插到她们两人中间,不动声色地阻止了她,对皇后笑道:   “朕说得没错吧,朕的姐姐是不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你也别拘着了,今儿是家宴,这里又没有外人,放松些。”   “是。”郭嫣抿唇笑,说是放松,但也只是将端着的手略放下些,上下打量了着这位阿姐,眼里闪过抹羡艳之色,她守着礼,温声道:“头先听陛下说起过好几次,总算见到阿姐真人了,阿姐眉眼间果然和陛下有几分相似,的确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说着,郭嫣蹲身福了一礼,眼里透着真诚:“前两日陛下龙体不适,幸而用阿姐的血做药引,服了药后,陛下身上的痛楚果然减轻了很多,此番真是多谢阿姐了。”   春愿忙行了个更重的礼:“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前两日第一次取血,原以为会很多,没想到只是扎破她的指尖,往药粉里挤了四五滴而已,起初她惴惴不安了一整晚,万一没用的话,宗吉岂不是会怀疑她的身份?万幸,老葛医术出神入化,宗吉服过以她血为引的药,发病时的疼痛比从前减轻了大半。   郭嫣颔首,习惯地虚扶了把春愿,习惯地说着训练有素的场面话:“阿姐这些日子在京中住着习惯么?下人们用的可还趁手?”   宗吉见他的皇后这时候还一板一眼地端着老成,弄得气氛有些不自在,他掩唇咳了声,环视了圈四周,故意用更民间的方式笑着打趣春愿:“朕带着媳妇儿来了你家做客,阿姐连口热茶都不给上,真真是小气,以后可不敢来了。”   春愿跟宗吉更亲近些,笑着横了一眼:“茶饭早都预备下了,左等右等,总也不见你们来,都叫人热了三四遍了呢。”说着,春愿扭头,高声朝外头道:“雾兰,快传饭。”   因着要招呼皇上皇后,临时在花厅附近支起个简单的“厨房”,故而一声令下后,底下人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就鱼贯端着几样精致荤素菜肴,还有四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来了。   虽说宗吉总在嘴上说家宴、姐弟什么的,可春愿牢记唐大人给她教的“分寸”二字,她忙恭敬地请帝后坐了上座,亲自布菜,同时盘算着该怎么与帝后说话,当年小姐掏心窝子对杨朝临的妹妹,给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没成想到头来竟连门都进不去,可不叫人寒心么。   所以呵,这姑嫂之间相处的门道可深了,可以不喜欢对方,但面上功夫必得做足了,便是不能交心,也要你来我往地相让礼敬,不能把宗吉架在中间,否则他偏了这个,那个就得生出怨怼的心。   春愿忙将避毒筷子布好,望着坐得端端直直的皇后,蹲身见了个礼,笑道:“今儿一下午,娘娘不断送来了赏赐,妾身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说着,春愿扫了眼包得精致的花边饺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换了种更家常的语气,对郭嫣道:“妾身两手空空来的京城,吃的用的全都是陛下给的,没想到娘娘也待妾身这么好,宗吉说今儿是家宴,依照我们乡下的习俗,弟媳妇来做客,阿姐是要包饺子给你们吃的,我也不晓得你们俩的口味偏好,就包了荤素三样。”   宗吉显然十分满意,他偷偷冲阿姐比起个大拇指,凑近桌子嗅了嗅,直接用手拈了只大葱羊肉的,谁料烫的直摸耳朵,边嚼着边笑:“好吃!”随之,他用筷子夹了只冬笋馅儿的,放进皇后碗中,温声道:“朕反复给阿姐说,不必太拘礼,你瞧她,这两日身子才见好,手指刚取了血,带着伤亲自为你下厨,这份心实在难得,真的是很敬重你了,她在京中举目无亲,出身又不好,你晓得的,长安这些个官眷贵妇,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头顶,攀来比去的,朕忙于朝政难免会倏忽,你是朕的妻子,以后一定要多多照顾阿姐,只要皇后肯多示亲近,旁人自然会尊敬她,不敢怠慢她。”   春愿鼻头发酸,她猜了一下午宗吉要带皇后来的缘故,没想到竟是这。   “臣妾遵旨。”郭嫣忙起身行礼,她的笑比方才刚来时自然了很多,主动上前来扶住春愿的胳膊,让阿姐入座,坐下后,夹起饺子,只吃了一小口,温声道:“都是一家子骨肉,阿姐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可让雾兰进宫来找我,我一定替你办妥。”   “那妾身日后就得多劳烦您了。”   春愿颔首致谢,如今尊敬礼数尽到了,那就得显示些亲近,于是,她温柔地打量眼前这对年轻夫妻,自打进门起,她就发现郭嫣的双眼几乎没离开过宗吉片刻,真心喜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春愿削尖了脑袋想了一下午,不晓得该送这位尊贵的弟媳妇什么礼,可算让她想到了。   只见春愿从袖中掏出只巴掌般大小的紫檀木匣子,打开,里头是小姐的遗物--那对能证明身份的燕子银锁,她手指轻抚着银锁,含泪望着郭嫣,柔声道:“这是我家传的物件儿,并不值什么钱,但于妾身意义非凡,一只宗吉收着,另一只我戴了二十多年,如今便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夫妻和顺,一辈子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果然,这话说到了郭嫣心坎上了,她端着的礼数放下了六七成,红着脸,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   “既然阿姐赠给咱俩,就收着吧。”   宗吉从匣子里勾过一只银锁,亲手给皇后戴上,亲昵地手指刮了下皇后的鼻梁,“豆豆,这个银锁回宫后你一定仔细收好,可不敢叫旁人晓得了,尤其是母后和寿康宫那位,这便算是咱俩的定情信物啦。”   听见这话,皇后脸顿时羞红了,含情脉脉地望着宗吉,轻轻点头,总算是完全把体统架子放下了,小女孩儿似的撇撇嘴,小声埋怨:“嗳呦,当着阿姐呢,你怎么又叫我的那个名儿!”   说着,郭嫣望向春愿,手指绞着帕子,撒娇道:“阿姐你可要管管这个小魔王,当年他当太子的时候,可坏了,笑话我眼睛小得像黑豆,就给我取了这么个诨名!”   “哪有!”宗吉挺着胸脯:“分明是咱俩在你豆蔻之年第一次见的面,为了纪念,我这才这么唤你,你看我这么对过旁的女人?”   春愿掩唇偷笑,得了吧,也不晓得是哪个,头先挤兑衔春,非要给人换个名字叫闲话。   “皇后的眼睛不小呀,瞧这双丹凤眼多漂亮有神!”春愿帮腔郭嫣,手隔空划着宗吉,笑骂:“依我看,陛下倒是个大嘴巴!”   宗吉故作生气,斜眼觑向春愿:“哎呦呦,看来我以后要是和豆豆吵架了,阿姐肯定不站我这头,帮她欺负我。”   这几句说笑过去,气氛顿时暖了很多,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   宗吉又吃了两只饺子,忽然放下了筷子,朝桌面扫了眼,勾唇浅笑:“只有菜,却没有酒,显得单薄了些。”说着,他轻咳了声:“皇后这两日咳嗽,来人呐,端点姜酒过来。”   话音刚落,外头侍奉着的黄忠全连忙将厚帘子挑起,紧接着,衔珠竟端着漆盘从外头进来了,这女人卑微地躬着身子,饶是换上了寻常婢女的服饰,髻上也不见金银钗环,依旧美貌动人,她脸上的红肿未消,还能清晰地看见掌掴过的痕迹,走过来后跪在郭嫣跟前,双手将漆盘举过头顶,唇紧紧抿住,显然在极力克制情绪。   郭嫣显然也是一惊,她不晓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没敢去端酒。   “你怎么来了。”宗吉斯条慢理地用帕子擦手,俊脸满是嫌弃。   衔珠眼里泛起了泪花儿,没敢说是黄公公命她来的,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奴婢糊涂,昔日在勤政殿当差时顶撞过皇后娘娘,特来请罪。”   宗吉随手将帕子掷到桌上,冷哼了声:“你这贱婢心眼子也忒多了,上回在阿姐跟前嚣张跋扈,阿姐仁慈放过了你,今儿可是又想献媚邀宠了?朕不是说过了么,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肤浅张狂的脸,去,跪外头掌嘴去。”   郭嫣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忙端起那杯姜酒,一饮而尽,笑道:“算了吧陛下,今儿花好月圆,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奴婢生气,她年纪小不懂事,臣妾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宗吉白了眼衔珠,惜字如金:“滚!”   衔珠再也忍不住,手捂住脸痛哭出声,抱着漆盘跑了出去。   不知不觉间,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家人团聚,忽然就变了点味道,一时间,花厅里安静得很,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宗吉面上淡淡的,不晓得是喜是怒,忽地,他斜眼望向皇后,笑道:“你进宫也快两年了,今儿还是头一次出来,那朕就赏你个恩典,许你回家探望下魏国公夫妇,记得赶亥时回宫就好。”   郭嫣忙起身谢恩,显然是欢喜的,忽地又蹙起眉来,笑道:“臣妾出来的匆忙,又未穿华服,这般回家省亲,一则怕失了天家威严,再则今儿臣妾专程出来探望阿姐,宫内外是不知情的,魏国公嘴碎,怕是又要百般打问,将来在大娘娘跟前嘀咕就不好了。臣妾方才喝了一盏酒,现下头晕得紧,莫不如就在车里等陛下。”   宗吉显然不喜欢旁人违逆他,颇有些烦躁:“既然你不想去魏国公府,那就回宫去,朕说不准今晚在阿姐这里过夜,你难不成要在马车里坐一晚上?”   一旁的春愿见皇后脸上颇有尴尬之色,心里也是慨叹,君心难测哪,方才还像小夫妻似的笑着打趣,这会子又成了君臣。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替皇后解解围,便大着胆子按住宗吉的手,笑道:“陛下你说巧不巧,前儿雾兰还说呢,这府里数毓秀阁的地气最好,院子里有一棵枯了好几年的石榴树,经过场春雨后,竟又活过来了,我命小福薄,怕压不住这样的福气,方才娘娘说有些醉酒,何不叫雾兰扶娘娘去毓秀阁歇一歇。”   宗吉自然晓得阿姐的心思,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点了点头,对郭嫣道:“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确实是福兆,皇后就过去略歇一歇,等朕用罢饭后,带你一道回宫。”   “是。”   郭嫣蹲身行礼,感激地朝春愿笑了笑,忙退了出去。   待皇后一走,宗吉立马命黄忠全关上门,他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完完全全将皇帝的体统礼教抛了去,拿起筷子就猛吃饺子,嘴里含含糊糊地抱怨:“有她在跟前儿,我总放不开,真是烦得很。”   春愿摇头笑,其实她也松了老大一口气,柔声道:“慢些吃,仔细噎着。”她起身舀了碗汤,很自然地给宗吉端过去,笑道:“娘娘果然跟传闻中的一样,庄重有礼,她真的很敬爱你,事事都替你考虑到了,连带着待我也不错。”   “阿姐看人准,豆豆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宗吉夹了筷子辣萝卜,笑道:“原本母后是想给我定她姐姐郭嫆的,那郭嫆样貌更美,很会读书,事事掐尖要强,小时候起就以太子妃自居,时时跟在朕后头显眼,而且言行体统非常严苛地要求自己,逼着自个儿学管家理账和交际应酬的本事,十几岁的小孩跟三四十的大人似的,很让人烦,朕宁愿不当皇帝,也不想娶她,朕偏偏要娶她妹妹,跟母后闹了很久,母后拗不过朕,总算松了口,其实母后也是观察了豆豆许久,看准了她沉默话少,宽厚聪慧,更重要的是和朕的性子能互补,便欣然同意立豆豆为后,哈哈哈,阿姐你是不知道,这事传出去后,郭嫆立马就给气病了,到现在都没好呢。”   春愿了然,原来如此,她不敢多评议皇后,只是稍“埋怨”了句:“哎呦,你今儿忽然把娘娘带来,弄得我措手不及的。”   宗吉用筷子头把饺子戳开,将里头的虾仁夹到春愿碗里,笑道:“你回京城有些日子了,宫里的礼数也学得很好,是时候进宫给母后请安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食不知味的,低下头,怯懦道:“要、要不算了吧,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宗吉大手覆上春愿冰凉的小手,摩挲着阿姐有针眼的指头,柔声道:“阿姐这样爱护我,我总要给你争取点什么。其实朕叫你见一见皇后,也是这个道理,朕怕你见了郭太后会乱了手脚,所以总要有个身份尊贵的人在旁帮扶着你。”   春愿心里难受得紧,泪如雨下,她何德何能,让宗吉如此费尽心思关爱。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宗吉凑上前去,用自己的袖子替春愿擦泪。   “就是想哭。”春愿越发难受,这回完全没有算计,反握住宗吉的手,柔声问:“这两日身子怎样?发病时难不难受?若是我的血没什么用,你可要老实说,咱再找更好的大夫。”   “原就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身上比常人热一点。”宗吉连声宽慰着,他今晚看见阿姐小心翼翼奉承皇后的样子,就心疼得紧,而一想到在密档里看到她前半生在风月场子里强颜欢笑,被那些恶人践踏得遍体鳞伤的事,更是难受,阿姐比郭嫣大不了多少啊,却受了这么多的罪。   想着想着,宗吉眼圈也红了,望着春愿,哽咽道:“放心吧,朕不会再叫你吃一点苦。”   ……   后头姐弟俩说了好一会子话,就散了席面,春愿恭敬得将帝后送出王府,目送他们车驾远去后,这才回去,待洗漱罢,已经子时了。   春夜如水,连风都带着几许温柔。   躺在床上,春愿久久不能入眠,脑子里乱糟糟的,宗吉是真心爱护她的,若是将来有一天发现这个阿姐是假的,该多伤心?他的这个热毒,真的无法根治么,老葛医术那么好,应该有本事给宗吉调理吧,也不知道老葛和小坏搬去哪里了。   下次再见着唐大人,试着问一问他。   对了,明儿宗吉就让她进宫,先拜见郭太后,再去见生母胡太后,这可是顶重要的大事,唐大人知道么?他今晚会偷偷进来找她说话么?郭太后那样强势的人,该怎么应付啊。   就这般,春愿在焦虑不安中睡着了,还没来得及做梦,就被雾兰等人推醒了,往纱窗那边一看,天还黑着,还不到卯时。   雾兰忙笑着说,今儿是小姐进宫多大日子,当早早准备。   好么,她被这些丫鬟嬷嬷们侍奉着沐浴、焚香,换上华美庄重的吉服,梳了繁复精致的发髻,戴了沉甸甸的首饰……等一切预备好后,都已经巳时,因化了妆,也不敢吃东西,就喝了几口燕窝粥,待宫里来人接时,差不多都到日中了。   在马车里时,春愿还小憩了会儿,养了养精神,等进了宫,换乘了软轿后,她就紧张得毫无睡意了。   这便是皇宫么?   软轿由四个太监抬着,前后跟了数个婢女嬷嬷,春愿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手心早都冒了汗,口干舌燥,甚至都有些耳鸣,若放在从前,打死她都不敢相信这辈子居然有这种运数,竟会有进皇宫的一天。   原本,她是动都不敢动的,实在是好奇,便偷偷将轿帘掀开条缝儿,往外看,到底是皇宫,远比淮南郡王府要巍峨气派多了,两人高的红墙,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宫娥太监们排成一行,各见了贵人经过,自觉地低头行礼。   春愿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跟在一旁的雾兰:“到慈宁宫了么?”   雾兰躬身凑近轿子,笑道:“才刚到绛雪轩。”见小姐紧张得唇微颤,手紧紧地绞着帕子,雾兰从袖中掏出盒薄荷叶,递给小姐去闻,压低了声音,宽慰道:“您放心,陛下早都安排好了,慈宁宫有皇后娘娘在呢,会顺利的。”   春愿深嗅了口薄荷叶,顿觉得神清气爽了很多,其实她心里真的很没底,万一郭太后心血来潮,问几句她读过什么书可怎么好?   正心烦意乱间,春愿忽然瞧见远处廊子里走过来个年轻男人,起初她并未在意,不经意间多看了一眼,顿时就痴楞住了,虽离得远,但依旧能瞧出那人身量挺拔,真真生了副好相貌,如朗月、如清风,又如青松上的一抹雪,可远望而不可攀。   想那周予安也算是一等一的俊美了,可竟比不上这男人的一半。   饶是春愿这样冷情的人,刹那间心跳也快了两分,急忙放下帘子,可好奇之下,两指夹起帘子又看了眼,蓦地,她发现身旁的雾兰俏脸微红,双目紧随那个出奇俊美的男人。   “咳咳。”春愿清了清嗓子。   雾兰脸顿时通红,回过神来,那么沉稳的人,竟有些慌乱了,忙笑着问:“怎么了小姐?”   春愿下巴朝廊子那边努了努,小声问:“那位公子是谁?”   雾兰掩唇轻笑:“他就是奴婢之前说起过的裴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7 20:49:55~2022-10-19 11:3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么甜2瓶;你说的都对1瓶;   - 第56章 春愿第一次用惊艳来形容一个男人   正说话间,软轿忽然停了,雾兰走上前来,掀起轿帘,说已经到了地儿了,依着规矩不能再乘轿辇,为表尊敬,要走着去慈宁宫。   春愿依言下轿,抬头望了眼,今儿早起还艳阳高照的,哪知过了晌午后,天忽然阴沉下来,这宫里的一砖一瓦都是规矩,越发显得沉闷而严肃。   她不由得往廊子那边看去,发现那个“裴肆”脚步好快,早都不见了踪影。   “小姐在看什么?”雾兰搀扶着春愿往前走。   春愿不是多嘴多心的人,但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了句:“刚才冷不丁瞧见那个裴什么的,可是京城哪家公侯门里的世子?”   雾兰掩唇笑,她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嬷嬷婢女们脚步慢些,不要跟主子太近,这才凑近了春愿,压低了声音,摇了摇头:“不是的小姐,裴肆是宫里的公公。”   “嗯?”春愿声调不由得拔高了几许,十分的诧异,她抿了抿唇,淡淡笑道:“方才离得有些远,也没看真切,我瞧他穿着官服,眉眼间有几分凌厉,便当他是武官或是哪家公子,没想到竟是……”可惜了。春愿心里这般感慨。   “小姐看得真准。”雾兰脸上的余红未散,哪怕那人早都走了,她依旧朝廊子那边多看了几眼,莞尔道:“奴婢记得,他和奴婢同年进的宫,至今已有十二年了,他一开始在尚膳监当差,熬了几年终于有机会能给先帝送膳,因他的长相在一堆太监里实在太出众了,又识字,先帝心里喜欢,当即把他留在了御前,做了侍药太监。七年前,他几次三番替先帝试药试出了毒,功劳巨大,先帝破格,叫他进司礼监历练历练,要知道,多少有能力有才干的大公公们熬一辈子,都摸不到司礼监的门呢,可是他却不愿,跪下声泪俱下地哀求,说他才十七岁,资历太浅,且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坚持要留在先帝和郭娘娘身边侍奉,先帝听着也动容,还是赏了他恩典,叫他为直殿监的掌印,平日仍在御前侍奉。”   春愿对于各种内宫衙门,听得是一头雾水,但从雾兰的字里行间里,她隐约揣摩到了,这个裴肆当年是深得先帝宠信的,而且心计也深,近身留在掌权人身边,远比孤身去司礼监和一群能力超群的大太监们厮杀要划算得多,能得到更长远的利益。   春愿笑了笑,问:“那现在呢?”   雾兰眼里尽是敬佩的神采,低声道:“先帝病重后,郭娘娘要帮着料理朝政,娘娘并不完全信任司礼监的陈公和夏如利他们,更倚重信赖相处多年的裴肆,这不,在先帝驾崩前几个月,大娘娘为保太子顺利登基,新设了个‘驭戎监’,这个驭戎监和司礼监一样,也设有掌印、秉笔、提督和随堂等职,但也不完全一样,驭戎监最主要有两宗差事,一宗是管皇庄、皇店和园林的财务,第二宗呢,就是管威武营,这威武营是新设的亲卫军,都是从京中和地方各个大营卫中选出来的骁勇善战之人,可谓精英中的精英,现在虽只有两千余人,但战力绝不可小觑,裴肆而今是正五品的提督,兼理威武营事,宫里宫外身兼数职,两头跑,眼看着将来驭戎监的权势要盖过司礼监了,他的风头也肯定会压过陈公和夏如利他们。”   春愿心道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听雾兰的描述,这裴肆和唐大人应该是同岁,都年轻有为,手段心机都深沉。   京城果然藏龙卧虎。   正说话间,春愿瞧见长街尽头站了数人,原来是皇后。   郭嫣穿了正红绣金牡丹华服,高髻左右各戴了支金凤衔珠步摇,比昨晚上家宴时更显庄重和成熟,她身后躬身侍立着少说十几个嬷嬷和太监宫女。   春愿谨记之前学的规矩,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大礼:“妾身燕氏拜见皇后娘娘。”   “阿姐快起来。”郭嫣疾走几步上前,亲自扶起了春愿。   郭嫣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美人,阿姐她穿了身茱萸粉绣迎春花袄裙,颜色不张扬,但也不会过于死板沉闷,化了精致的妆,眉心贴了花子,昨晚是清水芙蓉,今儿就是华茂春松,她来了,仿佛给这座沉闷了一冬的宫殿,注入一抹春色。   “想必诗中的名花倾国两相欢,就是阿姐这样的。”郭嫣素来注意自己的言行,但看见阿姐,不免夸了句,她是真的挺喜欢这个会说话的阿姐。   “娘娘言重了。”春愿颔首,温声笑道:“您母仪天下,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呢。”   郭嫣俏脸微红,再次打量了圈春愿,踮起脚尖,将阿姐发髻上的步摇取下,转身从嬷嬷捧着的紫檀木匣子里拿起朵粉白绢做成的“文殊兰”,替阿姐戴上,笑道:“姑母慈悲信佛,昨儿刚斥责贵妃穿戴太过奢靡,你第一次见她,戴佛花比步摇、臂钏更好些。”   春愿忙蹲身道谢:“多谢娘娘提点。”   郭嫣莞尔,望向阿姐身后捧着锦盒的太监宫娥,摩挲着春愿的胳膊,柔声问:“都准备好了罢。”   春愿亦扭头看了眼,这些上呈给郭太后和胡太后的礼,多是宗吉和郭嫣小夫妻俩最近暗中准备的,其中有个白玉菩萨,真真儿是雕刻的栩栩如生,宝相庄严,通身不见一点瑕疵。   春愿鼻头发酸,忙笑道:“陛下和娘娘替妾身备好一切,妾身略添了几件而已,真是深谢娘娘了。”   “应该的,阿姐不用这般客气,陛下现在在勤政殿听政,那会儿叫人来传话,说马上也会到慈宁宫来。”   郭嫣携着春愿的手朝慈宁宫走去,笑道:“等拜见过两位太后,你再去我宫里坐坐,我早让小厨房做了几道精致点心,我喜欢和阿姐说话。”   春愿抿唇笑,有郭嫣在,想必拜见大娘娘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同时,她心里也是十分慨然,郭嫣贵为皇后,但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傲慢刁钻的架子,脾气性子真是极好的,之前叶氏在勤政殿时,仗着宗吉的喜欢,曾放肆地将郭嫣拒之门外,郭嫣也没生气,反倒是太后出面撵走了叶衔珠。   昨晚上,宗吉有意替郭嫣出气,叫叶氏进来奉酒,郭嫣见着叶衔珠落魄了,也没有露出半点嘲讽得意之色,更没有出言羞辱,对于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阿姐,郭嫣更是事事考虑周到。   宗吉是个有福的,娶了个好媳妇。   经过两道门,一行人就到了慈宁宫。   春愿紧张得要命,心砰砰直跳,回想着嬷嬷们教的礼数,还有昨夜准备好的吉祥话,正惴惴不安间,她发现慈宁宫门口站了数人,除了太监宫娥和侍卫之外,竟有刚进宫时看见的那位裴肆。   这是什么意思?   郭太后让裴肆出来相迎?那太后人挺好的嘛。   正在春愿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发现那个裴肆不慌不忙地躬身走上前来,恭敬地给皇后行礼问安。   “小臣裴肆,见过皇后娘娘。”   春愿偷偷打量着裴肆,这个权阉声音清冷,不似寻常太监那样阴柔媚气,离得近,她便更能看清雾兰口中的这位京都第一,个头和唐大人差不多高,果然貌相出奇的好,骨相皮相无可挑剔,春愿第一次用惊艳来形容一个男人,可这个裴肆又没有半点脂粉气,相反,近年来在军营中行走,给他多添了几许威严,而宫中十多年的浸淫权术,又让他唇角时时刻刻勾着抹浅浅的笑,这个笑很凉薄。   总之,丰神俊朗,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但凌厉冷漠又会让人觉得他似茂茂青松上的雪,寒不可攀。   春愿忙低下头,拘束地守着礼。   郭嫣倒是落落大方,虚扶了把裴肆,问:“太后这会儿应该午睡醒了吧。”   “是。”裴肆含笑,躬身道:“小臣刚侍奉大娘娘刚用了药,现在娘娘正和懿宁公主说话呢。”   郭嫣略皱眉,懿宁怎么来了?怎么没人给她说。   “本宫也许久未见公主了。”郭嫣携着春愿绕开裴肆,笑道:“正巧,今儿给公主引见个新友。”   谁知裴肆横身挡在郭嫣面前,略扫了眼春愿,淡淡笑道:“太后说过了,今日只见陛下的皇姐懿宁公主,不见外客,娘娘请回罢。”   春愿只觉得如同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脸臊得通红,原来裴肆并不是迎她,是赶她。   “这里没外人。”郭嫣还是稳得很,轻拍了拍春愿的胳膊,以示安慰,笑道:“想必提督也听说过这位姑娘和陛下的关系,燕姑娘今日特来叩拜太后,对了,陛下待会儿也会过来,你去……”   “太后这两日身子不适,不宜见生人。”裴肆直接打断郭嫣的话,并作出恭请皇后离开的姿势,扫了眼太监们端着的那尊白玉菩萨,不动声色地提醒:“从来都是请菩萨,没听过把菩萨当成礼来送,太后特别看重佛事,头先有个宫女将檀香错点成了沉香,被大娘娘打了板子,撵去了浣衣局,皇后还是把菩萨带走吧。”   春愿听出来了,裴肆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再不走,便是贵为皇后,恐也会被太后责罚,他还叫皇后赶紧把这个所谓的燕姑娘弄走。   “娘娘,算了吧。”春愿轻拽了下郭嫣的袖子。   郭嫣依旧不放弃,再次挺身上前,语气也严厉了几分:“裴提督你这是在威胁本宫么?”   “不敢。”裴肆略躬身,忽地站直了:“太后有懿旨。”   郭嫣忙带着春愿跪下。   裴肆垂眸看着眼前两个女人,那双眼冷的深不见底,却笑着:“皇后不能规劝陛下,言行不当,罚禁足坤宁宫一个月。”   郭嫣一怔,眼里闪过抹震惊,轻咬住下唇,又准备要说几句,再三权衡了番,恭敬地磕了头、领了旨,恨恨地瞪了眼裴肆,一声不吭地带春愿离开了。   两个女人就像落败了的斗鸡,又尴尬又气恼,可又不敢抱怨,憋闷地往前走。   郭嫣叹了口气,眼睛都有些红了,颤着声:“对不住哪,阿姐。”   春愿从前经历过太多折辱,这种其实算不得什么,皇后就不一样了,身份如此尊贵,不仅当众吃了个闭门羹,还被郭太后责罚了,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春愿搀扶着郭嫣,心里真得十分抱歉,“因为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娘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郭嫣苦笑:“我倒是没什么,就怕陛下……哎,他那个脾气肯定要跟姑母闹去的,也怪我,没有把事考虑周全,其实太后很疼爱陛下的,也是很担心陛下的身子,若是等上一两个月,等药引子非常明显地起作用了,也等到阿姐温厚的美名传到太后耳朵里,那时候才是最佳的进宫叩拜的机会。”   正在两人说话间,只见远处乌压压行过来不少人,宗吉穿着龙袍,高坐在肩舆上,他原本瞧起来很高兴,眼睛里泛着欢愉的神采,乍看见皇后和阿姐垂头丧气地从慈宁宫的方向走过来了,顿时了然,急忙拍着扶手,让抬肩舆的侍卫停下。   宗吉一把推开要搀扶他的黄忠全,疾步匆匆地奔过来,担忧地望向阿姐,皱眉问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行了个礼,忙搀住宗吉,细细想了下,温声笑道:“母后今儿头疼,吃了药睡下了,臣妾不敢惊扰她老人家,想着如今春色正好,正能带阿姐逛逛御花园。”   春愿立马明白过来皇后的意思,也上前来笑道:“哎呦,我今儿好像吃错了东西,肚子疼得紧,一阵阵地犯呕,妾身可不敢在御前失仪了,得赶紧去瞧瞧大夫。”   宗吉心里明镜儿似的,没理会皇后和阿姐,瞪向雾兰,冷声问:“你说!”   雾兰吓得身子猛地一颤,立马跪倒在地,觉得像有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般,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原本就是勤政殿伺候的,晓得陛下的脾气,支支吾吾地回:“大娘娘叫裴提督出来传话,说今儿不见生人,还,还禁足了皇后娘娘……”   不等雾兰说完,宗吉就愤怒地甩了下袖子,叱责皇后:“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亏得朕如此信任你!”   见陛下龙颜大怒,所有奴婢都吓得跪倒。   郭嫣被叱责,委屈地掉了泪,她晓得宗吉的脾气,你越是劝,他越是火大,只能他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就知道哭!”宗吉剜了眼皇后,说着,他一把拽住春愿的腕子,大步朝慈宁宫的方向走:“朕还就不信了,裴肆那狗东西还敢拦朕!”   春愿从没见过这样盛怒的宗吉,她更担心皇后,急忙扽住宗吉的胳膊,哽咽着求:“陛下你别这样,求你了,别去了好不好。”   而此时郭嫣也追了上来,从另一边拽住宗吉,连声劝:“陛下,请陛下三思,臣妾知道您筹备了好多日,也知道您着实心疼阿姐,只是这回您瞒着太后,默不作声地将阿姐接回京都,她本就不高兴,先缓一缓……”   “缓什么!”宗吉一把挥开皇后,显然是火气上头了:“我是皇帝,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了?她把我管得像笼子里的雀儿似的,什么都得按照她的意思来,这皇帝还不如让她……”   宗吉到底还有点理智的,及时闭了口,但积压在心里的憋闷实在难以宣泄,蓦地看见郭嫣在跟前,想着他的婚姻也被掌控了,喜欢谁也不得自由,气得拔下皇后髻上的白玉簪,猛地摔到地上。   刚发完火,宗吉就后悔了,尤其见皇后哭得梨花带雨的,是啊,旁的妃嫔由不得他做主,可是皇后却是他心仪的,自己选的,宗吉急忙抓住郭嫣的双手,跺了下脚:“豆豆,你别恼啊,朕不是冲你的。”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春愿姐弟和皇后急忙望去,原来是裴肆带了侍卫从慈宁宫的方向过来了。   宗吉正愁气没处发,丢开皇后的手,疾步走上前,不等裴肆行礼,他扬起手,啪地打了裴肆老大一个耳光。   裴肆人白,侧脸顿时浮起片红,他不慌不忙地跪下给皇帝磕头问安,笑道:“陛下是要去慈宁宫拜见大娘娘么?真是不巧了,她吃了药,刚睡下。”   宗吉想起方才婢女说,就是这个裴肆阻拦的皇后和阿姐,他气得踹向裴肆的肩膀,喝道:“竖阉小子,朕叫你说话了么?怎么,仗着太后宠信,连朕都要顶撞?”   “小臣不敢。”裴肆恭敬地磕了个头,双手端在腹前,颔首笑道:“大娘娘说,陛下前些日子被只蝴蝶哄得无心政事,如今聒噪的蝶儿没了,不晓得又从哪儿飞来只麻雀儿,惹得陛下三番几次出宫,将龙体置于险境当中。”   宗吉晓得裴肆在说谁,喝道:“你给朕闭嘴!”   “陛下!”裴肆打断宗吉的话,自顾自起身,笑道:“太后懿旨,陛下近来荒废了学业,应当立即回上书房听大学士授课。”   说着,裴肆给跟前的几个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些太监会意,咬了咬牙,上前去搀扶宗吉。   “敢碰朕试试!”宗吉怒不可遏地踹那几个太监,扭头冲自己带来的侍卫们喊:“还愣着做什么,给朕打这些狗奴婢!”   裴肆冷眼扫了眼那些侍卫,笑道:“太后娘娘的懿旨,你们敢违逆?耽误了陛下功业,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说着,裴肆躬身给宗吉行了一礼,“小臣恭送陛下。”   话音刚落,那些慈宁宫太监们强将宗吉“搀扶”上了肩舆,抬着往尚书房方向去了。   宗吉又气又恨,拳头连连锤着扶手,回头骂道:“裴肆,你等着,朕饶不了你!”他担忧地望向春愿,强笑:“没事儿阿姐,你别怕啊,豆豆,你照顾好阿姐……”   话还未交代完,宗吉就被人抬着跨过道门,转头向上书房那边去了。   乍没了二十来号人,长街忽然就冷了下来。   郭嫣简直心急如焚,担心死了宗吉,忙要追过去瞧瞧,可又不能将阿姐撂在这座冷漠的宫城里,她深呼吸了几口,稳住心神,急步走向春愿,强笑道:“阿姐你别担心啊,没事的……”   还没走几步,裴肆就挺身上前来,横身挡住皇后,笑道:“娘娘,您该回宫了。”   饶是郭嫣再好性儿,看见丈夫被强抬走了,这会儿也有些恼了,叱道:“裴肆,你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别吗?”   裴肆挥了挥手,让慈宁宫的嬷嬷们上前来“搀扶”皇后,莞尔:“小臣自然明白何为尊卑,大娘娘不仅是您的亲长、婆母,更是扶持陛下登基的太后,那么皇后娘娘,您知道尊卑么?”   说着,裴肆躬身见礼:“小臣恭送皇后娘娘。”   话音刚落,那些个嬷嬷强将皇后扶上凤舆,抬着往坤宁宫去了,皇后跟宗吉一样,顾不得什么体统了,扭头喊:“雾兰,好好侍奉姑娘回府,耐心等着。”   不多时,郭嫣也被抬走了。   长街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春愿和她府里那些无权无势、瑟瑟发抖的奴婢,还有裴肆。   忽然经历这样的变故,打得春愿措手不及,这可是天下最有权势夫妻啊,就这样被抬走了,之前她总不明白,唐大人和首辅为何要费尽心思把她从留芳县弄回来,现在,似乎懂了点。   天灰蒙蒙的,忽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地上。   春愿蹲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将皇后摔成两截的白玉簪子拾起来,她心里难受,屈辱、愤怒,还有心疼,眼泪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同雨水一起,掉落在地。   这时,那个裴肆走到了她跟前。   春愿身子一颤,唐大人虽然冷漠强势,好歹还有几分情义,讲道理的。   这个裴肆啊,简直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春愿感到了种恐慌和寒意,她低下头,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敢说。   裴肆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纤弱的女人,淡漠问:“听说姑娘如今住在前淮南郡王府?”   春愿啜泣着,点了点头。   裴肆又问:“姑娘在短短数日时间内,就能让陛下和娘娘如此厚待,想必是有几分伶俐的,你觉得,你适合住在那里么?”   春愿想吃了裴肆的心都有了,她摇了摇头,怯懦道:“妾身愚笨,陛下让妾身住哪里,妾身就住在哪里。”   裴肆嗤笑了声:“哦,原来不懂哪。”紧接着,他又补了句:“那姑娘应该懂得怎么离开皇宫吧,请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9 11:35:57~2022-10-20 18:1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种子木木、书暮晴、猫饼、47454083、想减肥、天空华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迷10瓶;牧笛5瓶; 第57章 就算吃了也要吐   春愿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灰溜溜地回了王府,不,不对,依照裴肆的话,她是妄图攀扯金枝的麻雀,被驱赶出了皇宫。   她担心宗吉,担心郭嫣,帝后就这么被软禁起来了?   她想立马见唐大人倾诉,可大人已经很多天没消息了;   她想拿着唐大人给的平安扣,去找司礼监的夏如利和瑞世子,可听说这二位去顺安府迎佛去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甚至想到了周予安,快算了,姓周的绝非善类,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有什么本事得罪郭太后!   春愿忽然浑身无力,觉得自己比尘埃还卑微无助,她吃不下、坐不住,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下来,今儿宫里闹出这样难看的事,怕是早都传扬出去,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没道理唐大人听不到,不来找她询问。   入夜后,春愿就直奔佛堂的那个偏院去了,嘱咐底下人,她要为陛下娘娘祈祷,谁都不许来打扰。   ……   偏院前两天就拾掇出来了,在一个小独院里,院中有一棵菩提树,四面墙壁上篆刻了《金刚经》,而佛堂是两间大屋打通的,外间供奉了菩萨,里间是供休息的小室,原本有架软榻,坐上去咯吱咯吱乱响,她叫人搬出去,并且让下人砌了个稳如磐石的炕。   丑时,外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时不时还传来几声春雷。   佛堂里昏暗得很,春愿盘腿坐在蒲团上,往金炉里插了三炷清香,怔怔地望着案桌上的那尊金身泥塑菩萨,这是王府的旧物,菩萨头和莲座有些斑驳了,青烟缭绕间,倒显得有几分诡异的恐怖。   春愿不信神佛,当日她在雪地里祈求过老天爷,愿折寿换小姐活命,可小姐还是没了;前淮南郡王府的贵人恭敬地供奉着佛祖菩萨,可家还是被抄了。   可今晚,她决定稍微信一信,使劲儿敲木鱼,心里诅咒着郭太后和裴肆那个死太监!   已经过子时了,还是没有半点动静,难不成唐大人今儿又不来了?   春愿叹了口气,手扶着案桌起身,刚准备走,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长久身处危险,让她瞬间紧张起来,身子也不由得贴到了墙壁上,这时,纱窗上飞速闪过抹黑影,门被人一点点推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夜行衣、黑布蒙面的高大男人。   春愿一下子就认出是唐大人的身形,她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说,直接冲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忽然就哭了,来到京都后,她一直战战兢兢,宗吉、陈银、郭嫣、周予安,甚至雾兰和衔珠,都不是好相与的,都需要削尖了脑袋应付,她就像紧绷的线,就快要断了。   “怎么了?”唐慎钰拎起耳朵听院子里有没有动静,同时将门关好,方才刚进来,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忽然就被抱住了,他轻轻往开推着女人,“外头下了雨,我衣裳湿着,你先松开。”   春愿没听,就抱着他,委屈地哭着。   “别哭。”   唐慎钰多少听见几句宫里的事,他轻轻摩挲着女人颤抖的身子,一瞧,数日未见,她比从前精神头好多了,大抵底下人尽心侍奉,再加上珍贵的补品进补着,这丫头长了点肉,似乎还蹿高了点,更惹眼动人,她穿着茱萸粉的华服,发上戴着朵“文殊兰”,乌蛮髻松散了,妆也哭花了,显然从宫里回来后,她没有换洗,直奔佛堂这边来了,一直在等他。   唐慎钰一把横抱起女人,大步走进里间,他坐到扶手椅上,紧紧地搂住她,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没说,任由她无声地痛哭。   “大人,都十多天了,你到底去哪儿了!”春愿晓得大人是她的上官,某种程度的“主子”,但小姐把她托付给大人,大人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如今最信任的人,她拳头砸了下他的心口,努力地克制自己的脾气、情绪,可还是忍不住抱怨:“你知不知道,那晚上咱们说要准备个僻静地方会面,我第二天就叫人把这个佛堂收拾出来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过来烧香拜佛,等你,你总也不来!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   唐慎钰噗嗤一笑,柔声道:“你府里守备越来越森严,我尝试了几次,总不敢进来,等摸准了巡守时辰,才敢进来找你。”   他抱着她轻轻摇,吻了吻她的发髻,老实交代自己最近的去向:“我刚升了官,不仅差事杂务多了,而且还有很多俗人席面要应付,再加上最近我姨妈生辰,我少不得要去侯府和予安一起筹备,还要帮你查雾兰,找教你识字念书的可信人,确实分.身乏术,没顾上找你,你要理解。”   春愿眉头微蹙,撇了撇嘴。   唐慎钰晓得她不高兴了,摇头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小盒胭脂,擩进她手里:“前儿路过芙蓉坊,听见如今长安时兴这种朱砂红色的胭脂,就给你买了。”   春愿心里稍微舒服了点,打开胭脂盒,小指蘸了些,往自己唇上抹,大胆地将唐慎钰蒙在脸上的布巾扯下,亲了亲他的下巴,数日未见,他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的俊朗精神。   “一见面就非礼我。”唐慎钰笑着打趣,吃了几口她唇上的胭脂,见女人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了,男人松了口气,忙问:“今儿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说说。”   春愿刚压下去的火,又死灰复燃了,她坐直了身子,晓得时间宝贵,便细细将昨晚宗吉将郭嫣带来见她,今日安排着让她进宫叩拜两宫太后,没成想郭太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叫那个裴肆将宗吉强送去上书房,又把皇后禁足坤宁宫。   说到愤怒处,春愿使劲儿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恨恨道:“郭太后罢了,人家是嫡母,是大娘娘,可那个裴肆算什么东西!大人你都没瞧见裴肆有多可恶嚣张!”   唐慎钰面上平淡,勾唇冷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太监本就是依附在权利下的鹰犬,狗仗人势罢了。”   春愿还是气,手勾住大人的脖子,撺掇着:“他把我赶出宫,讥讽我是麻雀,我真的不恼,也没放心上,可裴肆凭什么那样对宗吉和皇后?大人,你能不能想法子将他套麻袋,丢进黑巷子里,狠狠打他几棍子,不然这口气我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简直要难受死了。”   唐慎钰皱眉,面色十分严肃:“你不要轻举妄动,裴肆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毒蛇,你动他一下,他必定要咬你百口,本官都不敢轻易得罪这厮。”   “可、可……”春愿轻咬住下唇,还是不死心。   唐慎钰轻轻摩挲着女人的背,眉头紧锁,尝试着安抚:“太监乃低贱之辈,即便是到了陈银那种地位,但在皇帝和太后跟前,也要卑微地自称老奴,你今日见过裴肆,想必听见他自称小臣罢,满京都也就他有这份尊荣待遇。”   春愿对那个样貌出众的裴肆一点好感都没有,咬着后槽牙,讥讽道:“阿愿晓得,他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嘛!可我就不明白了,郭太后怎么如此宠信他,把他纵得要上天,都欺负到帝后头上了。”   唐慎钰眼里尽是暧昧,坏笑:“头几年宫里有个传言,说裴肆是郭太后的私生子,还有说裴肆跪舔太后……”唐慎钰清了清嗓子,没再说下去,正色道:“以讹传讹罢了,裴肆是家臣出身,不仅知根知底,又忠心,手段还毒辣老练,远比陈银和夏如利可靠多了,郭太后自然倚重些,你记住,以后见了裴肆绕着走就好了,千万不要得罪。”   “嗯。”春愿心里仍愤怒,但没敢再说了,她叹了口气,忖了忖,轻声问:“大人,京城波云诡谲,人心诡测,阿愿是个糊涂人,可也听见看见不少,那个……你和首辅是不是要对付郭太后?”   唐慎钰没承认,也没否认,笑着问:“怕么?”   春愿梗着脖子:“那有什么可怕的。”   唐慎钰莞尔:“古往今来,不论什么政变,都难免死人流血,不说旁的,七年前丹凤之变,老葛那样无辜,还不是被夷了三族?当时死伤流放了几万人,这次不晓得又要……”   他怕吓着春愿,也不方便透露太多,没再说下去了,怔怔地盯着桌上的油灯,陷入了沉默当中。   春愿轻咬下唇,愤愤道:“我觉得你们做得对,就要打压打压这老婆子,否则她也太蛮横了,瞧把宗吉给管得,一点自由都没有。”   唐慎钰只是笑,并未说话。   若郭太后性子蛮横,并不是什么大毛病;若她只是插手政事,试图干涉皇帝婚姻,文官士大夫也能忍耐;可她设立驭戎监,组建威武营什么意思?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春愿心里挂念着宫里的帝后,一脸的愁容,双手搭住唐慎钰的肩膀,皱眉道:“现在可怎么好?郭太后都把宗吉给软禁了,大人,你要救救他。”   “本官可没那个本事。”唐慎钰笑笑,眉梢一挑:“你别担心,如今看似陛下受委屈,可其实这是好事。”   “啊?”春愿声调不由得拔高,摇摇头:“我不懂。”   唐慎钰沉吟片刻,轻抚着女人颤抖的身子,试图用一种更容易明白的方式,解释给她听:“这局棋,最重要的还是皇帝。郭太后从小将陛下抚养长大,不仅有养育之情,而且还有扶持之恩,十几年的母子情,不是一朝一夕、一点小摩擦就能消除的,纵有抱怨,中间有皇后等人调解,太后再退一步,哄几句、松松手,大家又能太平和乐地过下去,首辅哪怕有匡扶帝业之心,但陛下这边若是拿不准主意,他也无能为力,可只要……”   “只要什么?”春愿听得一知半解。   唐慎钰笑道:“任何一个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君威君权遭到觊觎挑衅,只要有了不满怨怼的心,日积月累,总会有无法忍耐的一天,届时只要天子振臂一呼,群臣自然响应云集,所以阿愿,你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让宗吉越来越反感郭太后,叫他们之间母子情破裂,譬如你今日做的就很好,为了陛下忍让、退步,陛下是个烈火性子,自然更为你抱不平,一定要为你出头的,咱就看看你这个公主能不能得封。”   “封不封公主,我不感兴趣……”春愿叹了口气,这些争权夺利,真真让人心烦。   大人说的这些朝局争和谋算帝心,她看不破,也不大能听得懂,可却也明白了两分,若是再任由郭太后这样集权下去,宗吉这皇帝估计就成了傀儡。   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唐大人在利用她完成某个目的,起初,她抗拒过,在给小姐报完仇,也曾一度得过且过,可如今……   宗吉是小姐的亲弟弟,是完完全全对她好,没有任何目的地爱护她这个阿姐,今儿宗吉更为了她,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为了宗吉,她也要坚持下去。   想通了这层,春愿深呼吸了口气,打起了精神,笑着问:“大人,阿愿会在里头配合好您的,放心吧。”   正说着,春愿忽然感觉头晕晕的,胃里一阵翻涌,实在难受得紧,她没忍住,一把推开唐慎钰,弯腰大口吐了起来,将下午吃的那几口八宝擂茶全都吐了。   “怎么了?”唐慎钰忙凑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是不是来京城水土不服?”   春愿嘴里发苦,又呕了几口,摇摇头:“不晓得,这两日总觉得疲倦,什么都吃不下,就算吃了也要吐。”   正说着,春愿身子猛地一震,不敢再说了。   唐慎钰一开始也没在意,忽然倒吸了口冷气,咽了口唾沫,望着女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最近来那个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0 18:13:43~2022-10-21 20:47:   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如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杏仁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瑜.10瓶;杏仁茶3瓶; 第58章   上次什么时候来的那个?   春愿手附上肚子,绞尽脑汁回想,声音都颤抖了:“上次来,还是在留芳县……距离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她真有些怕了,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袖子,慌道:“按道理,这个月应该在几天前来的,现在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而且我这两天老是呕酸水,完了完了,肯定是中了。”   唐慎钰也有些慌,要当爹了?他紧抿住唇,用鼻子深呼吸,很快冷静下来,惊惧也随之而来,如果阿愿有了,这事儿传出去,那可真麻烦了。   “你能确定吗?”唐慎钰望着春愿,轻声问:“你真把月事时间记清楚了么?”   “……”春愿皱眉,她本就被种种谋算人心,还有今日去皇宫却被驱逐的事,弄得心烦意乱,见唐慎钰这么冷静,顿时火冒三丈,语气不免尖刻起来:“什么时候来葵水,我是女人,当然记得很清楚!我倒想问问大人,你这么问是意思?怕我怀孕威胁到你的前程?乱了你们要做的大事?”   其实她很清楚,她和唐慎钰之间就是互相利用、互取利益的关系,现在纵然有了孩子,做掉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怎么一点欢喜的表现都没有,哪怕装一装呢。   “我没有啊。”唐慎钰想的和春愿完全不一样,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下来,两个人不能全都乱了。   他沉声道:“我的意思是,除了没来葵水,有呕吐疲累反应,你还有没有旁的特征?比如……”   “你怕了?”春愿冷笑着打断唐慎钰的话,一把挥开男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大人放心,阿愿出身欢喜楼,这种事见多了,懂得怎么处理。”   她心情原本就是阴雨连绵,现在简直糟透了,成了瓢泼大雨,忽然,她想起了杨朝临,当初小姐兴冲冲说怀孕了,那个畜牲第一反应就是震惊,紧接着质疑孩子的身份。   “这个孩子肯定是你的!”春愿头有些晕了,大口呼吸,身子阵阵发冷,她泪如雨下,瞪着唐慎钰骂:“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只图一时的爽快,一旦听见女人有了,就吓得把头缩进了王八壳子,就不承认了!”   唐慎钰被骂的三愣五迷的,他什么话都没说呢!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阿愿其实一直没能从沈轻霜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而且,她眼睁睁见证了沈轻霜屡屡怀孕,又屡屡被所谓喜爱她的男人们抛弃伤害,对于怀孕,还是很害怕的。   唐慎钰什么都没说,直接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她一开始挣扎、谩骂,甚至还咬他,后来,她不动了,难过的哭,就像一根小草,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摆。   春愿双臂无力地垂下,泪如雨下:“大人,我,我害怕。”   唐慎钰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有我在,你怕什么?”   “嗯。”春愿哽咽着点头:“对不住,方才阿愿失态了。”   唐慎钰就这般抱着她,等她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身子不颤抖了,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了,他将她牵到炕边,把她抱得坐上去。   随后,唐慎钰倒了杯滚烫的水,又把四方椅扯过来,他坐下,把杯子擩进她手里,轻抚着她的胳膊,柔声道:“快喝几口,缓一缓。”   春愿点了点头,用袖子把眼泪抹去,接过杯子抿了口,整个人都舒服了些,蓦地发现大人的胸口湿濡濡一片,右手边也被她咬得快出血了,她低下头,轻声问:“疼不?”   “没事儿,跟蚊子叮了似的。”唐慎钰笑笑,他扶住杯子,喂春愿多喝了几口热的,柔声道:“我明白,骤然换了环境,身边又尽是豺狼虎豹,你纵使受了委屈,也不敢说,更不敢发脾气,憋闷了许久,肯定会有忽然爆发的一天。就跟你之前说的,我现在是你唯一信赖的亲人,你不跟我发火,又跟谁去发呢?况且你若是有孕,也确实是我做下的错。”   春愿泪如雨下,哭得停不下来:“快别说了,这种事两个人都有错。”   唐慎钰轻抚着她的胳膊:“阿愿,以后遇事不要慌,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我知道你害怕我会是另一个杨朝临,可是姑娘,你现在身份不一样,纵使我是个畜牲,但你也不会是沈轻霜。”   “嗯。”春愿含泪点头,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她双手紧紧攥住杯子,担忧地望着唐慎钰:“可,可是我现在不该怀孕,会坏事!”   唐慎钰莞尔:“这就是我刚才要问的了。”   他双手捧住女人颤抖的小手,思路十分清晰:“我虽说是个男人,但也晓得,女人的月事有时候不太准,早几天迟几天都有可能,而且你出现呕吐疲累的现象,也有可能是吃错东西,或者太过焦躁疲惫的缘故,按理来说,咱们一直都很小心,且老葛说了,他给你吃的凉血药的药性偏寒,如果以后准备要孩子,一定得停药调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起到了避子的作用,这么看,你应该不会怀。这样,现在我问你,你回答,好不好?”   “好。”春愿情绪逐渐平缓下来,现在看看,她方才的确是太慌太激动了。   唐慎钰沉声问:“你前些日子刚取过血,太医定给你诊过脉,他当时可有说什么了?”   春愿回想了下,摇了摇头:“他只说我气血不足,需要调理,给我开了好多进补的方子,旁的倒也没说。”忽然,春愿身子一震:“大人,我听说厉害的大夫能诊出来女人从前有没有小产或者怀过孕……”   唐慎钰忙道:“放心,早在清鹤县时,老葛就给你用药调理过,你的脉象会被人误以为小产导致失血过多,这点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蹙眉道:“而且若是你真怀了,太医定会上报,陛下这会儿就该怀疑孩子的父亲到底是我和予安中的谁了,宫里什么消息没有,我觉得应该没怀。”   春愿忙道:“有没有可能太医没诊出来?我在欢喜楼见过的,有个头牌姑娘感觉自己有了,前一天脉没有把不出来,第二天却诊出来了。”   “你顾虑得有理,还是得再找大夫诊诊脉,确认一下。”   唐慎钰起身,在内室里来回踱步,猛地瞧见外头供奉的那座金身泥座菩萨,他忽然有了主意,急步行到春愿跟前,按住她的肩膀,“这么着,后儿我休沐,到时候你以供奉菩萨,需要本人虔诚为由,亲自去一趟相国寺,迎回尊佛爷回来,想必旁人也不会怀疑,去罢相国寺,你再去趟附近的普云观,随便你说抽签、看手相都行,到时候我会安排个大夫,扮成道士的模样,不动声色就给你把脉诊了。”   “好。”春愿心里默念了两遍相国寺和普云观,望向唐慎钰:“我记住了。”   忽地,她神色黯然,手指揩着杯子口,冷不丁问:“没有怀自然好,可凡事总有个例外,若是真有了,该怎么处理?”   唐慎钰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个最理智的解决方式,但他现在不想那么理智,望着女人,笑道:“这个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想要,那我就想办法让你顺利生下来,这是我的责任,我唐慎钰算不得好人,但自己造下的孽,还是得扛。如果你不想生,那咱就不声不响弄掉。”   “我……”春愿低下头,犹豫了。   “别急着回答,这两天,你先想想吧。”唐慎钰手轻抚着她的脸,擦掉她的眼泪,笑着问:“刚吐了这么多,定饿了吧?”   春愿白了男人,撇撇嘴:“还说呢,今儿担惊受怕了一整日,哪里顾得上吃。”说着,春愿放下水杯,忙问:“之前我不是让你查雾兰的背景,查的怎样了?她是谁的人?”   唐慎钰拿起杯子喝了几口,笑道:“她从前也是官小姐,家族落败后充入了宫中为奴,后头在勤政殿伺候,算是陈银的人,而陈公本就忠于皇帝,所以,雾兰算是你弟弟的亲信,其实奴婢有私心正常,她被衔珠抢了管事的位置,定要借机夺回来的,等你日后站稳脚跟,有意无意赏她点恩典,把她流放在外的父兄弄回京都,她必定对你感恩戴德,你用着也更放心。”   “好。”春愿松了口气,看来雾兰目前可以信任。   忽然,唐慎钰满眼尽是促狭:“查雾兰底细的的时候,我倒意外知道了另一宗,头几年,陈银看雾兰老实本分,发觉出来妮子仰慕裴肆,于是有意做个媒,让他们俩做对食。”   春愿一头雾水:“什么叫对食?”她手做出扒饭状,“面对面吃饭?”   唐慎钰啪啪拍了下手:“就是太监和宫女做夫妻,这本是宫里的常事,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肆看不上雾兰,冷冷拒绝了。”   春愿哦了声,翻了个白眼,不禁讥讽了几句:“也不知道雾兰图什么,跟他对食,还不如找根棒槌呢,又乖巧又听话,还不会出去找野女人,干净又放心。”   唐慎钰笑得暧昧:“棒槌哪有人好看。”   春愿一想到裴肆那桀骜刻毒的样子就生气:“好看有个屁用,小白脸子就算长成了朵牡丹花,可也少了二两肉,算不得真男人,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活着多余!”   唐慎钰坏笑着促狭:“这你就不懂了,得道仙女和咱们这种俗人想法不一样,人家根本不屑床上这点事,更看重那种心和神的感觉。”说着,唐慎钰觍着脸凑过来,垂眸往下看:“所以还是本官好,对吧,起码二十斤!”   春愿耳朵红了,手掌推开他的脸,故意打趣:“就你?二十斤?大人您也真好意思说,毛毛虫那么一点点,风一吹就飘走了。”   “好呀你!”唐慎钰立马要解衣带,“气”呼呼地笑骂:“来来来,你把你袖子卷起来,咱们比划比划。”   春愿“吓”得直往后躲。   忽然,两人四目相对,噗嗤一笑,如同寒冰遇到了春风,瞬间融化,几句玩笑过去,之前所有的不安、焦虑,全都没了。   唐慎钰并未宽衣解带,他蹲下去,蹲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腰,侧脸紧紧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笑着听,觉得新奇。   春愿抚着他被冷雨打湿的黑发,笑着问:“听见什么了?”   正在此时,院子里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抱着的两人同时站起来,很默契地,唐慎钰贴墙站好,春愿整了整衣襟,静静等着。   不多时,外头传来雾兰颇焦急的声音:“小姐,陛下来了,您快去瞧瞧吧,他喝多了。”   “好,知道了。”春愿应了声,深深地望向唐慎钰,显然十分不舍,淡了口气,轻声说:“我走了啊,后儿见。”   唐慎钰点了点头,担忧地看着她,手指隔空戳向她的肚子,用口型说:小心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1 20:47:06~2022-10-22 17:0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瑜.10瓶;Yuki 2瓶; 第59章 裴肆往里走了几步   从佛堂出来后,春愿叮嘱雾兰,说她方才在内室抄了些祈福的经文,为表虔诚,不许下人进去洒扫,等她见完陛下后,还要来继续抄写的。   春愿知道,离开大人后,她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一切,不能畏惧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细细盘算了下,她的任务就是不动声色地挑拨宗吉和郭太后的母子感情,那么现在宗吉来王府,可想而知,要么是闹脾气,偏偏和郭太后对着干,要么就是担心阿姐有没有事,委不委屈。   那她该怎么应对?   春愿忽然想起了欢喜楼的玉兰仙和金香玉两位小姐。   她们都遇到过相同的事,恩客的老婆上门大吵大闹,甚至还动手打了勾男人魂儿的狐狸精。   这两位头牌小姐委屈么?当然气恨,可她们应对的方式却不一样。   玉兰仙小姐卖惨,哭哭啼啼地卷起袖子,跟恩客老爷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疼痛,不住地说夫人蛮横,丢了老爷您的脸,是,当时那位老爷心疼玉兰仙掉的那几颗金豆子,甜言蜜语的哄着,又给买了几件首饰,可后头却再也不来了;   而金香玉小姐,她并未抱怨,笑着说这么点伤没什么的,反而劝那位老爷,欢喜楼的都是逢场作戏的流萤,但夫人却是要陪伴老爷一辈子的女人,夫人是担心老爷的名声和身子,这才过来闹,老爷喜爱奴家,是奴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真不要因为奴家就伤了夫人的心,不仅如此,金香玉还劝着那位老爷备上一份厚礼,去哄哄夫人。   结果呢,那位老爷更加怜爱金香玉小姐,几次三番要纳她为妾,族中耆老皆站出来反对,可也拦不住,后头,那位老爷忽然得了急症暴毙了,这事才不了了之。   且不提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单单两位小姐的做法,就够揣摩了。   如果这时候她哭哭啼啼地卖惨,说郭太后的不好,可能会适得其反,惹得宗吉反感。   所以在去见宗吉前,春愿赶紧换了身窄袖碧色家常的衣裳,头发也梳整齐了,给人种安稳平静、无事发生的感觉。   雨已经停了,天黑乎乎的,四下里泛着种清冷的潮气。   府里的守卫比平日多添了两倍,毓秀阁院门口守着披坚执锐的侍卫,院子里垂手侍立着许多太监侍女,一个个屏声敛气,时不时地斜眼朝上房觑去,生怕待会儿不幸,被挑中进去奉茶。   春愿疾步匆匆过来,抬眼望去,上房灯火通明,里头时不时传来摔杯子砸碗的声音,陈银和黄忠全守在门口,愁眉苦脸的,见她来了,陈银面上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下来,略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   “小姐来了呀。”陈银还是那般的沉稳,发丝都不曾乱一抹。   这时,里头又不晓得砸了什么,发出咔嚓地巨响。   陈银身子随之一颤,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柔声道:“今儿宫里的事,让小姐受委屈了。”   春愿摇了摇头:“妾身没什么的,听说大娘娘今日身子不适,确实不适合打搅她老人家,改日妾身焚香沐浴后再去叩拜,想必也是可以的。”   陈银眼里浮起抹赞赏,他挥了挥手,让跟前的人退后些,凑近春愿,不动声色地暗示提醒:“小姐博古通今,能这么想最好了,不说别的,胡娘娘十多年才能回到京都,您现在的身份见不到大娘娘,太正常了。小姐也别太难受,郭娘娘对您没有任何恶意,陛下也明白这点,他就是跟大娘娘闹个小情绪,过两天就好了。”   “是。”   春愿蹲身见礼,以示感谢,陈银的暗示很明显,宗吉这么生气还是因为郭太后的强势,而且现在根本就是儿子和母亲闹别扭撒娇,离家出走了,还远上升不到皇帝和太后这么高的层次。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提起拖泥裙走上青石台阶,刚推开门,一股酒味就迎面扑来,屋子里乱得很,书本被撕了个粉碎,地上到处都是花瓶和茶盏碎片子,宗吉站在屋正中,他手里攥着只酒壶,穿着燕居常服,面颊虽说带了点潮红的酒气,但眼里清明着,显然并未喝多,只是在宣泄而已。   “谁!朕不是说过,不许进来打扰朕么!”宗吉愤怒地喝了声,转身,才发现门口是阿姐,他手摩挲了把脸,长出了口气,态度和情绪好了很多,笑道:“阿姐,你来了呀。”   他环顾了圈四周的狼藉:“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呀。”春愿笑着摇了摇头,进来后关上房门,她并没有问:宗吉,你怎么了?   而是默默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子拾起来,包进手帕里,温声说:“你当心些,别踩到了,这东西扎脚可疼了。”   赵宗吉疾步奔过来,单膝跪地,一块帮着捡,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打量着面前的女人,阿姐她看上去风轻云淡的,衣衫、发髻甚至妆容都完好,可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显然是揣着小心,怕他担心。   宗吉紧抿住唇,面颊越来越红,一开始还能默默地拾掇地上的狼藉,忽然,他手紧紧攥住,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猛地抬眼,直勾勾地盯住女人,问:“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朕?”   “啊?”春愿怔住。   宗吉居然笑了:“堂堂一国之君,在长街上被个阉竖呼来喝去的,那狗奴婢甚至还叫人强行把朕和皇后各自押送回去,朕算个什么东西?”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双肩,逼近了,问:“朕是不是很可笑?”   春愿被吓到了,一时间脑中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个濒临失控的帝王。   “说话呀!”宗吉摇晃着女人的肩膀,显然愤怒和酒同时上头了,狞笑:“在你眼里,朕是不是像个孩子?在宫里受了委屈,没本事解决,竟灰溜溜地躲在这里了?朕是不是个怂包软蛋?”   春愿咽了口唾沫,像宗吉这种烈火脾气的人,你越是跟他讲道理,他越反感,而且他很聪明,心里藏得事多,重压也大,不过是想要找个理解他的人,能倾听他宣泄情绪的人,而不是一个苦头婆心劝他,告诉他这么做对,那么做不对的人。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她直接抱住宗吉,轻抚着他僵硬的肩膀、后背:“咱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你不高兴了,不来寻我,那又该找谁呢?”   她明显能感觉到,宗吉的身子渐渐柔软下来。   “你怎么会是怂包软蛋呢?”   春愿柔声道:“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会事事顺心呢?不高兴就发泄出来,若是憋着心里,迟早要生病的。”   宗吉双臂无力地垂下,下巴抵在女人的肩头,闭着眼无声地哭。   春愿轻拍着他的背,任他宣泄愤怒和难过,良久,等他情绪渐渐缓了下来,她才松开他,望着眼前这个清隽俊朗的男人,柔声问:“吃过饭没?”   宗吉如同只霜打了的茄子,摇了摇头。   春愿掰开男人的手,把他掌心攥着的那只碎瓷片取走,柔声问:“要不要吃点?”   “没胃口,不想吃。”宗吉嘟囔了句。   春愿摇头笑,扶着宗吉起来,带着他往软塌那边去了,她还是吩咐外头候着的黄忠全去准备些夜宵,随之,她从立柜中取出薄毯,替宗吉盖在腿上,又给他沏了杯浓浓的茶,递过去。   “喝点,能解酒。”   宗吉踢掉靴子,盘腿而坐,喝了两口后,就把茶盏放在炕桌上,他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望向春愿:“阿姐,我心里烦得慌,你陪我喝两杯。”   春愿手附上小腹,很自然地推掉了:“我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不想喝。”说着,她从果盘里拿了只橘子,细细地剥.皮,掰开一半给宗吉递过去,柔声道:“我有个至交好友同我说了一句话,越是遇着事,就越要稳住,若是不吃饭,人的脑子就转不动了。”   宗吉嚼着橘子,点了点头,忽地拍了下桌子,愤愤道:“主要是母后今儿实在是过分,前儿朕同她提起过此事,她也没表现出生气,甚至笑着说抽空儿了会召见你。可今日又算怎么回事,忽然就翻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阿姐你都到慈宁宫门口了。”   “那有什么的。”春愿掩唇轻笑,“从前我外出赴局子,正唱着曲儿,那些老爷一个耳光就打过来了,哪管你有没有理。”   宗吉听见这话,立马坐起身来,手附上女人冰凉的小手,恨道:“是哪个混账东西打你了!”   “都过去了,好没意思的,别提了。”春愿拍了拍宗吉的胳膊,笑道:“这也怪你,既然人家太后娘娘说改日会召见我,那你怎么就忽然把人领去了,都不带知会一声儿的,再说啦,我不姓赵,也不是皇亲国戚,有什么资格进宫呢。”   “可你是我姐姐,而且你的血还在给我治病呢,你是我的恩人!”宗吉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怔怔地盯着酒杯:“她就是在打压我,嫌我最近和首辅走得太近,不大听她的话了。”   春愿谨记唐慎钰给她教过的,宗吉由郭太后抚养长大,现在可能是有小抱怨,但总不至于伤及母子情分。   所以,决不能卖惨挑拨,相反,还要不断地说郭太后的好话。   春愿吃了块橘子,笑道:“朝堂的事,我听不懂,但今儿我说一句不中听的,你可别恼。”   宗吉抿了口酒,胳膊撑在炕桌上:“你说。”   春愿想了想,试着将自己代入真心疼爱弟弟的阿姐,柔声道:“咱们亲娘出身不好,不能给你一个有背景有靠山的娘家舅家,而且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居住,几乎没怎么照顾你,都是太后娘娘抚养的你。要知道,将一个襁褓里嗷嗷啼哭的小婴孩养这么大,真的很不容易,吃喝上、读书上,肯定都得用尽心血的,更何况太后还将你扶持着当了皇帝,想必这些年大娘娘为了你,也受过不少气吧。”   宗吉低下头,手指将橘子按在桌上碾:“母亲她,哎,确实很疼我。”男人眼尾红了,似有些难以启齿,他连喝了好几杯:“记得我小时候出了天花,母亲几乎几天几夜没合眼,一直在跟前守着我,后头她晓得那些奴婢私下议论,说我肯定活不了了,她一个个地收拾,赐死的赐死,杖毙的杖毙,就是听不得别人说我的不好。”   春愿咽了口唾沫,瞧,多深厚的母子情,得亏她没说郭太后坏话啊。   宗吉搓了把脸:“当时大皇兄和三皇兄已经年长,都在谋夺那个位置,娘是正宫,其实将来不论谁当了皇帝,她都稳坐慈宁宫的,可她为了我,为了给我争,做下了……”宗吉深深垂下脑袋,难以启齿:“大皇兄活着的时候,我才三岁,记不清了,可三皇兄我记得的……七年前丹凤之变,哎,娘她一举把挡在我前面的、对我有威胁的,全都铲除了,死了好多人……算了,不说了,”   春愿记得唐大人给她说过的,七年前丹凤之变,死伤几万人,牵扯进来的皇亲国戚数不胜数,譬如谋反的三皇子阖家、这座府邸的前主人淮南郡王、老葛……   “不想说就不说了。”春愿将炕桌撤下,她坐过去,让宗吉躺在她跟前,像拍小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宗吉的胳膊,柔声道:“大娘娘是尊长,我不配,也不能说她老人家什么,只是宗吉,阿姐还要说你一句,为人子首先要做到孝顺,而且,不管你和大娘娘之间怎么了,万不能伤了皇后的体面,她夹在你们娘儿俩中间很难做的,你看你,今儿一生气,就吼了她,还把她的簪子摔地上了,她被禁足都是因为我,你要是再苛待她,我可真不能再在京城待了。”   宗吉脸红扑扑的:“哎呦,朕、朕当时火气上头了,不过豆豆脾气好,不会介意的。”   “脾气再好,也经不得你这么折腾。”春愿食指轻戳了下宗吉的额头,哀声叹了口气:“你看我,过去经历的那些事再不堪,我也熬过去了,因为我知道,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一直心里有我,等有一天他考中了、出息了,肯定会带我走出这泥坑,可没想到……伤我最深的,就是我最爱的人。”   说着,春愿抹了下眼泪,替宗吉掖了掖被子:“越是亲密关系,越需要努力经营,皇后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可不能寒了她的心。”   “嗯,朕记下了。”宗吉笑着点了点头,甚至竖起手发了个誓:“朕绝不会辜负豆豆,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扔下她,一辈子爱护她,这总行了吧。”   春愿噗嗤一笑,心想今晚这关算是过了,忙换了个话头:“对了,今儿……都没见到咱娘。”   宗吉立马回过神儿来,其实胡太后这些年有个老习惯,每个月都要斋戒茹素数日,祈求老天爷保佑她儿子平安,再加上畏惧郭太后,为了避事,胡太后今日一大早又斋戒祷告去了。   他怕说了阿姐不高兴,更加怨恨胡瑛重儿轻女,便笑道:“胡太后身子不适,得了风寒下不了床,她心里也念着你呢,过几日,朕带你见见她。”   “嗯。”春愿点了点头,她念着佛堂里的唐慎钰,也不晓得他怎样了,便对宗吉笑道:“再待一会儿,你就回去罢,我看天阴沉着,估计后半夜又要下雨。”   “不回。”宗吉头枕在胳膊上,翘起二郎腿,闭上眼:“这几日朕就在阿姐这里住,反正母亲一日不见你,朕就一日不回去,急死她!”   ……   春愿总以为宗吉这话是在赌气、开玩笑,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在王府里住下了,宫里一波一波地派人来接他,他就是不回,甚至还乐呵呵地说,这下总算能松快了,再也不用卯时就起来念书,也不用没完没了地听政,看朝臣打嘴仗,更不用被母后拎着耳朵去后宫。   他倒乐得自在了,可把春愿却愁坏了,都不敢去佛堂,每日家还要削尖了脑袋,想着如何有分寸得与他说话,还得发愁到底有没有怀孕。   就这般战战兢兢过了两天,到了与唐大人约好的日子。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催促着雾兰去准备出行的马车和香烛供品等物,特特嘱咐了,随行的侍卫不需要太多,两三个就够了,务必要低调些。   天不是很好,阴沉沉的,冷风里带着几丝雨,刮过来凉飕飕的。   听雾兰说,相国寺那边的野桃花这两日开了,春愿特特穿了藕粉色的夹袄,化了淡妆,吃了几口粥饭,想着这么早,宗吉还睡着,便没去毓秀阁打搅,直接出门,谁知刚走到王府正门口,就看见里里外外聚了好些人,剑拔弩张的。   春愿没敢过去,躲在影壁后头瞧,不禁吃了一惊,得,冤家路窄了。   在府外,那个叫裴肆的来了,他穿着和北镇抚司镇抚使很像的大红蟒服,长身玉立在台阶之上,依旧俊美无俦,在他身后是二十几个手执长刀的卫军,一个个生的精壮有力,穿着银麟细铠,十分有气势。   而在府内,陈银只带了几个太监,稳稳当当地对峙着。   陈银显然并不畏惧裴肆,这老人目光如炬,一手背后,另一手扫过府外的那些卫军,轻笑着问:“裴提督,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肆抱拳,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挥手叫人将皇帝的御辇抬过来,冷冷道:“小臣奉太后娘娘的懿旨,特来接陛下回宫,请陈公行个方便,让一让。”   陈银并没有要让的意思,亦朝皇宫那边躬身见礼,笑道:“老奴奉陛下的旨意,在此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陛下身子不适,不宜轻易挪动。”   “陛下是一国之君,必须得回宫处理朝政!”裴肆往里走了几步,蹙眉道:“若是耽误了大事,想必陈公负不起这个责任罢!”   陈银心里明镜儿似的,朝堂自有郭太后和内阁诸相守着,众人各司其职,乱不了。   说白了,还不是大娘娘坐不住了,要把这不听话的儿子强行往回拉扯。   陈银淡淡道:“老奴不敢,裴提督言重了。”   “陈公知道就好。”裴肆傲慢地冷笑了声,带着卫军和御辇就要进府里。   可就在此时,陈银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后生,笑道:“裴肆你可想清楚了,里头这位爷是九五之尊,上回在宫里,你已经放肆过一回了,陛下看着大娘娘的面儿,又顾着你给他当过两年的伴读,没理会你。可陛下宽容了你,你不能屡屡蹬鼻子上脸,你若是再走进一步,那就等同于谋反,按律,就地绞杀。”   裴肆勾唇狞笑:“掌印,你吓唬我啊。”   陈银气定神闲一笑:“不信的话,提督可以试试看。”   裴肆面色阴沉着,忽然,他瞧见里头影壁跟前有抹藕粉色倩影,不觉望过去,发现就是那个罪魁祸水,那女人显然在偷偷在瞧“热闹”,蓦地与他四目相对,吓得溜了。   裴肆不屑地冷哼了声,拱手冲陈银摆了摆,笑道:“姜还是老的辣,陈公厉害,小臣受教了,小臣这就回宫如实禀报太后,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   陈银莞尔:“大家各为其主,提督请吧。”   ……   这边。   春愿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个裴肆忽然看过来,目光像淬了毒的羽箭般锐利狠辣,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发现她在偷看。   就算发现了又怎样,反正他不敢进来。   春愿心里还是蛮畅快的,死太监,你也有今天!可同时又惴惴不安,郭太后已经叫人来寻宗吉回宫了,可宗吉还在和他老娘使性子,坚决不回,哎呦,万一郭太后认为是她扽住皇帝,迷惑了皇帝,会不会把这口锅扣在她头上。   真是麻烦死了。   雾兰见姑娘神色郁郁,忙问:“小姐,咱们今儿还出去么?”   春愿眉梢上挑:“当然了。”她记着唐大人叮嘱过的,裴肆是京都出了名的毒蛇,见了一定要绕着走,于是皱眉道:“咱们从偏门出府,别走正街,哪怕绕远些,可千万别碰上那个谁了。”   为了避开裴肆,春愿特意在府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约莫着那条毒蛇应该快回宫了,她这才出府。   上马车时,已经巳时了。   街上的店面铺子大多都开了,摊贩夸张地叫卖着,人往来不绝。   春愿懒懒地窝在软靠里,雾兰此时正在给她捶腿,时不时问她要不要喝水、吃点心。她不晓得有没有身孕,实在是怕吃了吐,惹人怀疑,便摆了摆手,只说昨晚陪宗吉聊得太晚,有些乏,要歇一歇。   刚有了点睡意,马车忽然停了。   春愿懒得睁眼,皱眉问:“怎么了?”   这时,有人在外头咚咚咚叩了三下车壁,紧接着,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响起:“燕姑娘,方不方便说几句话?”   春愿心里一咯噔,瞬间惊醒,裴、裴肆?怎么是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2 17:07:58~2022-10-23 20:0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娇弱10瓶; 第60章 裴肆笑笑,这事有意思了   春愿屏住呼吸,头皮阵阵发麻,怎么回事呢,裴肆不是早都走了么?难不成他一直蹲守在王府外,就等她出来?   他想做什么啊!   “燕姑娘?”   裴肆又敲了几下车壁。   春愿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骂道:催催催,催命么?   她斜眼看向雾兰,发现这丫头脸早都红了,竟不自觉地理头发,甚至还用小指去抹唇边的胭脂。   “小姐,这、这……那、那……”雾兰都紧张得口吃了,眼里泛着盈盈秋水,询问着春愿。   春愿知道这遭肯定逃不了,反正大人以前教了,只要你拿定了主意不开口,没人能从你嘴里撬出东西,想到此,她深呼吸了口气,给雾兰使了个眼色。   雾兰会意,跪在车壁跟前,轻轻地将车帘子打开,看了裴肆一眼后,抿住唇,瞬间低下头,红着脸小声唤人:“裴提督。”   裴肆忽略掉雾兰,抬眼直接往马车里头的另一个女人看去,燕姑娘她坐在不远处,穿着藕粉色-银线绣野桃花的袄裙,乌蛮髻上并未戴名贵金银首饰,只戴了两支银托嵌珍珠簪子,一朵宫纱堆成的文殊兰,腕子戴了只羊脂玉镯,化了淡妆,低着头,弓着背,眼睛盯着自己足尖,看上去有些惊惧畏缩。   春愿用帕子掩唇,脸稍微往另一个方向侧了侧,轻咳了几声。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裴肆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她难道是囚犯?   裴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开,转向雾兰,笑着问:“原来你也在哪,自打我去了驭戎监,咱们有半年多没见了吧。”   雾兰耳朵都红了,娇羞地笑嗔了句:“奴婢昨日陪小姐进宫,在长街上见着了,提督忘了?”   “瞧我这记性,最近事太多了。”裴肆笑着摇摇头,像聊家常般问雾兰:“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雾兰脱口而出:“相国寺,我们府里供奉的是以前的旧物,金漆都掉了,小姐今儿要去迎一尊菩萨哩,这种事亲自去才虔诚。”   春愿忙拽了下雾兰的袖子,心里真是气得不行,小白脸子一笑,这妮子什么都招了,这才叫鬼迷心窍。哼,得亏她的唐大人做事谨慎,最终约见的地方其实在普云观。   她装作畏惧怯懦,头都不敢抬,小声问:“提督有、有事么?”   裴肆笑笑,迅速扫了眼车内,两个女人腿边放着些上等供品和黄纸香烛什么的,他也没兜圈子,直接发问:“陛下离宫两日了,全然不管祖宗基业、太后娘娘,甚至抛下了皇后和后宫妃嫔,却去了姑娘那里。”   春愿头越发低垂。   暗骂,又不是我撺掇得宗吉离家出走的,有什么你去问郭太后啊,问问她到底怎么逼迫宗吉?问问你自己,到底怎么狗仗人势的,不过,既然这个裴肆是唐大人盖棺定论的毒蛇,不敢惹的狠人,那么她就装傻。   春愿嗯了声,像个老实人似的,实话实说:“是的,陛下在我府里的毓秀阁住着,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所以我不敢怠慢他,也不是说不敢怠慢,陛下的吃喝自有陈掌印和黄忠全公公等人照料,裴提督尽可放心。”   “我的话,姑娘很难懂么?”   裴肆皱起眉头,走近了几步,直勾勾的盯着那女人,“姑娘是聪明人,想必懂得什么叫安分守己吧。”   春愿手紧紧攥住裙子,暗骂,老娘怎么不安分守己了?吃你家还是喝你家了?   裴肆虽笑着,但面上冷冷的,用轻柔的语气,说着伤人的话:“那日姑娘去慈宁宫拜见,大娘娘宣了懿宁公主过来说话,没有见你,姑娘难道回去后没想想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姓赵,他的皇姐应当是尊贵无比的公主,这才能让陛下面上有光。”   春愿已经很生气了,眼睛都红了,低下头没说话,这阉竖虽然没说半个脏字,但却比骂人还剜心刻骨,意思很明白,宗吉的姐姐是公主,你这种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野麻雀,身份低贱,会让宗吉在朝臣跟前没面子,怎配和懿宁公主比。   见那女人委屈地掉眼泪了,裴肆并没有怜香惜玉,依然不放过,笑道:“姑娘与陛下见面不过月余,而大娘娘抚养了陛下整整十五年,孰轻孰重,姑娘心里应该很有一杆秤。姑娘是个明白人,应当知道陛下该回宫了,而不是继续留在外头与太后继续怄气。”   春愿实在忍无可忍:“那又不是我把他绊在外头了,真的呀,不信提督可以问问雾兰或是府里旁的人,陛下这两日天天睡大觉,谁都不理的。”   她没有发火,反而像个愚蠢的怨妇一样,眼里噗哒噗哒地掉泪,嘴中没完没了地絮叨:“我说不来京都吧,陛下硬把我接来的,我是个没用的糊涂人,陛下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呀。府里的大丫头们打架拌嘴,一个个牙尖嘴利的,都有了不得的大人物背后撑腰,我也不敢管的呀。”   春愿简直泪如雨下,像终于找到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望着裴肆,急得身子都前倾了:“真的呀,我在京都住得很不自在,想走,可是陛下不叫我走。譬如吧,我特别喜欢养猫,我以前养了只通身雪白的猫,是蓝眼睛的,真的白白净净,一根杂毛都没有的,不晓得叫谁给偷走了,我哭了半个多月呢,来了京都,就也想养一只,可伺候我的大丫头衔珠娇滴滴的,怕有毛的活物,我也不好意思了,你说为了这么个小事何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我就不养了,可晚上天天做梦,梦见逗猫儿玩。再譬如吧,府里的嬷嬷们要教我学规矩,我的老天爷呦,一个下午我就跪了整整五十四回,膝盖都青了,这是陛下交代下来的,我也不敢不做的呀,还有今早上,我想喝点红枣米粥,她们硬要我喝什么燕窝粥,那个没有味道,很难喝的,但是又特别昂贵,我舍不得倒掉,逼着自己喝了两碗,对了……”   裴肆见这女人唠唠叨叨的没个重点,就像个爱说是非的俗妇,你说东,她给你扯了一百八十里的西……他实在是懒得再听,略抱拳见了个礼,拧身就走。   “哎,提督。”春愿见那条毒蛇被她给烦走了,她一脸的“错愕”,睁着无辜的泪眼,喃喃自语:“我说错什么了?哎,都嫌弃我。”   雾兰头微探出去,不舍地看着裴肆远去,可又要顾着安慰自家姑娘,忙放下车帘子,簇拥过来,柔声劝:“小姐别多心,裴提督他就是这么个冷漠性子的人,说话虽然有点直接,但对您绝对无恶意的,其实这事主要还是陛下和大娘娘在闹别扭,将您夹在中间了。”   “嗯,我明白的。”春愿只觉得雾兰聒噪得很,她才懒得管裴肆是什么脾气、做派,手指点了下自己的唇角,故意对雾兰笑道:“兰儿,你说话太快了,瞧,这里都流口水了,快擦一擦。”   雾兰脸臊了个通红,急忙转过身子,用帕子去擦唇角,心里小鹿乱撞,真是太丢人了。   ……   这边   裴肆和那个女人说完话,只觉得耳边似乎又十几只蜜蜂,嗡嗡的,正准备坐马车离开,脚刚踩在脚凳上,忽然,从旁边小巷子里冲出小厮模样的人,冲他躬身见了个大礼,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   “裴提督,我家小侯爷想要拜见您。”   裴肆蹙眉,左右看了圈,街面上除了往来不息的商贩百姓,几乎没什么贵人,不耐烦地问:“哪家的小侯爷。”   小厮忙道:“定远侯周予安,街上说话不方面,小侯爷早在东仙居预备了桌席面,就在不远处,请提督过去喝两杯。”   裴肆冷笑了声,“本督今日很忙,小侯爷有事,可以去驭戎监递上帖子,轮着他时,自会差人请他来。”   说着,裴肆直接上了马车,他闭眼小憩,手揉了下略有些发痛的太阳穴,忽然睁开眼,定远侯,周予安?这厮是大娘娘的远亲,若是没记错的话,他还是唐慎钰的亲表弟,好么,唐慎钰是铁杆首辅党,和司礼监的陈银、夏如利私交都不错,这回唐慎钰悄摸声地把那位燕姑娘接回来,瞅瞅,首辅和陈银保着连升了两级呢,不过那周予安似乎没什么动静。   想到此,裴肆两指夹起车帘,他冷眼看向那个周家小厮,淡漠道:“食肆酒楼人多眼杂,本督今儿穿了官服,不方便过去,叫小侯爷到马车上说话。”   交代罢,裴肆懒懒地窝进软靠里,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青色筋脉,寻思着,他之前奉郭太后之命,暗中查阅过唐慎钰交上来的留芳县密档,字面上无甚出奇,不得不说,唐慎钰这差事办得还算漂亮,也怨不得陛下这么爱护这个姐姐,遭遇也确实坎坷了些。   大娘娘不愿意见燕姑娘,除过陛下和首辅走得太近之外,也确实不喜这个陷过污泥的女人,哪怕陛下这边早都给这女人另准备了个干净体面的出身,什么福宁县县丞的养女,因病多年未嫁。   呵。   裴肆不屑地嗤笑了声,有趣,真的有趣,周予安这回是跟着他表哥一起外出办差的,这小子心地狭隘,回京后功劳又没他的份儿,难不成要卖兄求荣?   正想着,马车忽然沉了沉,车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进来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满面堆着笑,恭敬地抱拳见礼:“下官拜见提督大人。”   裴肆笑着虚扶了把,拍了拍车壁,示意心腹可以驾车走了。   马车摇曳间,裴肆打量着眼前的周予安,穿着豆绿色圆领直裰,头戴紫金冠,腰间悬挂着香囊和玉佩,怀里抱着个锦盒,确实长得可以,不过眉眼间算计太深,身上脂粉气过重,终是不入流的下品。   而坐在马车口的周予安也暗暗端量着裴肆,年纪很轻,丰神俊朗的,浓密似墨的黑发束在金银丝线编就的网巾里,手指洁白修长,手背上的青筋彰显着力量,指甲修剪得很短,挫得一点毛刺都没有,小指戴着只岫玉戒,很少有人能让他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裴肆就是其中之一。   “要见提督尊面,可真真是难。”周予安颔首微笑,“下官三日前就给驭戎监递上了拜帖,哪知提督贵人事忙,无暇顾及,下官便斗胆,在此地等着。”   裴肆不喜欢和周予安这样的人打官腔、假客套,便直接问:“小侯爷有事不妨直说,大家都忙,不必绕弯子。”   “提督快言快语,下官敬服。”周予安再次拱手,笑着将锦盒打开了,里头是一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弥勒佛,奇得佛爷脖子上的那串佛珠却是淡黄色的,真真是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下官晓得提督侍奉大娘娘多年,也信佛,正巧偶然得到这尊弥勒佛,下官福薄,不敢消受,特特送给提督大人,那个……”周予安俊脸微红,似有些难以启齿:“满京都谁人不知大娘娘倚重裴提督,提督年轻有为,稳坐驭戎监,掌威武营事,眼看着就要压过司礼监了,不知威武营中可还有空缺,在下不才,愿为提督效犬马之劳。”   裴肆心里冷笑,原来是求官。   他扫了眼那尊弥勒佛,促狭了句:“本督记得小侯爷从前很得太后的喜欢,你怎么不去寻大娘娘?”   周予安真是尴尬得要死,小指挠了下下巴:“这不是……去年出了那个谁上吊的事,娘娘恼了我,不光没见我,连我家老太太数次往宫里递拜帖,都石沉大海了。”   裴肆顶看不上这种风流薄性的浪子,不动声色地引导话头,他转动着小指上的碧玉戒指,笑道:“令表兄近日风头很盛,叫他给你在北镇抚司安排个差事,想必不难。”   周予安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低下头,啐了口:“他现在正春风得意,哪里顾得上我,自打我父亲去世后,我们走动得就少了。”周予安诚挚地望向裴肆:“提督,在他手下我是出不了头的,求提督给下官个机会。”   裴肆笑道:“想你父亲先定远侯当年也是叱咤京城的一号人物,不想嫡子竟也……倒不是本督不答应你,只是威武营各个坑差不多都定下人了,而且都是绝对向大娘娘和本督效忠的,用着放心。”   周予安拿捏住裴肆口中“差不多”那三个字,寻思着大约还有机会,他素来傲气,这会子也不免跪下金腿,向这位京都权阉求道:“下官和大娘娘有亲,自然会全心全意地侍奉娘娘和提督,这回外出办差,下官真真是出了血力气,可唐慎钰记恨着当年在我家里受的那点委屈,刻意打压我,他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夏如利交好,这些年夏如利明里暗里也给我使了不少绊子,我是真真出不了头……”   裴肆可不会轻易被说动,他左胳膊撑在车壁上,手指撑住头,像看猎物似的,看着周予安,笑道:“本督懂小侯爷的意难平,可公归公,私归私,你要是想进威武营,总得让本督看看,除了那尊弥勒佛,你还有什么东西。”   周予安自然知道,裴肆说的不是钱帛财物,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他们找回来的那位燕姑娘,其实是个妓.女,下官自打回京后,一直暗中留意着王府,看到陛下几次三番来府里探望他姐姐,这回更是整整两日未回宫,今儿早上提督去接陛下,吃了陈银的闭门羹,不止提督,想必大娘娘也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头疼得紧。”   “这事我知道啊。”裴肆嗤笑了声:“出身不好又有什么打紧,你小侯爷祖上还是打铁的呢。”   周予安脸通红,手心都冒出了汗,他狠了狠心,狞笑道:“那提督可晓得,燕姑娘和唐慎钰关系匪浅,回京时,唐慎钰和她走的水路,两人都年轻,血气方刚的,发生点什么也未可知,下官亲眼看见,唐慎钰前天晚上潜入王府,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裴肆心里一咯噔,这事儿倒有点意思,但他嫌弃地扫了眼周予安,笑道:“小侯爷眼里就只有男女裤.裆里这点破事么?纵使两人真的私通,那又有什么,男未娶女未嫁,又碍不着旁人什么,而且别说,这两人本督都见过,还是满相配的,说不定将来是一段佳缘呢。”   周予安心都跳出嗓子眼了,他真的很想把自己怀疑的那件事告诉裴肆,奈何还没有证据,而且唐慎钰背靠万首辅和司礼监,权势正盛,太后也还未彻底和首辅撕破脸……万一他说了,岂不是把他失职的篓子捅出来了?而且现在他也摸不准裴肆。   这事是他手里最大的杀招,不能全搂出来。   裴肆一直在观察周予安,这人目光闪烁,显然心里还藏着更大的秘密,他也没逼问,手拍了拍车壁,让心腹停下马车,淡淡下逐客令:“驭戎监事多,再加上太后这两日身子不适,本督有些忙,就不陪小侯爷聊了。”   “可……”周予安还不放弃,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   “你带着弥勒佛回去吧。”裴肆打了个哈切,闭眼小憩,挥了挥手:“小侯爷既然找到本督,开了回口,本督自会替你留意的。”   周予安不敢再说下去,躬身见了个礼,抱着锦盒下车了。   马车慢悠悠地摇曳在长安街上。   裴肆将车窗推开些许,挥动着袖子,往外驱逐烂俗香气,他回想着方才周予安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完全没用,忽然,他想起了那个穿着藕粉色夹袄的女人,若是真私通,那女人估计不是诚心出城迎佛。   这事有意思了。   裴肆拍了拍车壁,让随行的心腹太监阿余到车窗这边来,挑眉一笑:“不回宫了,掉头出城,去相国寺。”   ……   天阴沉沉的,偶尔飘一两丝冷雨,京都长安,天子脚下,便是城外都热闹非凡的,相国寺是国寺,前来上香祈福、还愿的百姓、贵人不少,香油味儿离三四里都能闻见。   春愿一行人去相国寺后,供奉了海灯,虔诚地磕头跪拜,甚至还用了几口斋饭,恭恭敬敬地迎了座檀木观音,前前后后耗费了不少时辰,大约申时,才出了山门。   在往回走的时候,春愿“正巧”看见唐大人骑着马,在他后头几个小厮抬着顶软轿,轿子里坐着个中年妇人,唐大人时不时地回头,笑着和那妇人说话,唤着姑妈,一行人朝普云观去了。   春愿故作愁眉苦脸,对雾兰说,近日诸事不顺,不晓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她想去离相国寺最近的道观卜个卦,顺便再替陛下求个平安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3 20:08:13~2022-10-24 19: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561719、安茜、书暮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别扒拉我、想减肥3瓶;文字太美了1瓶; 第61章 巧言令色,胡搅蛮缠   普云观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马车摇曳了一刻钟才到。   比起相国寺的香火鼎盛,普云观稍有些冷清了,观门口立着几块墨色石碑,上头用工整的楷书镌刻了捐了功德银的人名,正殿口摆着个青铜大鼎,里头插满了粗细不一的香。   春愿戴了面纱,由雾兰搀扶着进了道观,四下扫了眼,里头寥寥数位香客而已,并未见唐慎钰的身影。   正殿里跪着个中年妇人,正虔诚地抽签,殿外支了三个看手相、卖香烛的小摊,无甚出奇,但其中一个摊子支在远处老槐树下,摊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四方椅上,手里捧着本脏兮兮的《六爻神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他桌上除了放签筒和几枚卜卦的铜钱外,还有个小小的竹条编成的笼子,笼内有两只小小的灰耗子。   春愿顿时了然,羞涩偷笑,扶了下发髻,扭头对雾兰道:“我去占个卦,你替我去各个殿里磕个头,上几柱香。”   雾兰忙称是,拎着香烛篮子往里去了。   春愿挥了挥手,让随行的两个侍卫别靠太近,她徐步走过去,指结轻叩了三下桌面,轻声问:“先生,能卜卦么?”   那老摊主一开始还懒得抬眼皮,手戳着桌上写满字的脏葛布:“随便坐,看手相、测字十文、卜卦十五文,代写家书二十文。”   “那我看手相好了。”春愿不急不缓入座。   “好。”那摊主淡淡地应答,他放下书,蓦地发现对面是个年轻女人,穿戴华贵,虽面上蒙着纱,那双眼睛却漂亮得很,而且脖子上还戴着块平安扣……摊主立马换了个态度,双手使劲儿在衣裳上蹭了几下,又从包袱里拿出块干净的绢布,平铺在桌上,又放上个桃红色的小布包,笑道:“贵人若是看手相,那就请把右手放上来。”   春愿闻言,将右手放在那布包上,心砰砰乱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周围看了圈,此时,那个老摊主十分自然地左手捻起她的指尖,右手搭在她的脉上,沉吟了片刻,笑道:“哎呦,贵人这命数真好哪,身宫富德,运数自身都在走上路,就是这家宅……”   春愿紧着问了句:“家宅怎么了?”   老摊主笑道:“烦请贵人把左手放上来,让老朽瞧瞧。”   春愿依言,换了只手上去。   那老摊主也很自然地给她诊了左手的脉,完后,手指点在她掌心的一条纹路上,笑道:“家宅倒也和顺,但老朽瞧夫人额上有些乌云,不晓得夫人最近是不是走了夜路?有什么烦心事?”   春愿晓得,这脉应该是诊完了,她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老摊主到底结果如何,依旧装作十分苦恼的样子,叹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近来家里确实有些不太平,妾身夜里去佛堂念了几回经。”   老摊主笑道:“那就是了,估计是路上碰见了邪祟,不妨事的,老朽这里给贵人画上几张符,在府里东南角烧了,一切就平安了。”   春愿莞尔:“那就承老先生吉言了,对了,老先生可否帮妾身看个姻缘。”   老摊主笑道:“手相看姻缘不准,最好起个六爻八卦,贵人你这么着……”   ……   后头,春愿又掷了铜钱算卦,听老摊主叽里咕噜讲了通玄之又玄的话,付了钱,便起身告辞。   原本,她今日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该乘马车回府了,可还是想见见大人,便在普云观各处转了转,试探着找寻唐慎钰的身影,总不见,正当她打算放弃,准备走时,发现在元始天尊殿前,出现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唐慎钰此时手执三柱长香,恭恭敬敬地在殿外躬了三躬,把点燃的香插.进大鼎里,双手合十,嘴里不晓得在祷告些什么,忽然扭头看过来,甚至“怔”了下。   春愿配合地惊呼了声,“呦,那不是接我回京的恩人唐大人么。”   她十分自然地扭头对跟着的侍卫道:“见了面不打个招呼不合适,我去找唐大人叙几句旧,放心,大人武艺高强,远胜你们,不会叫我出事,既到观里了,你们也到各处拜一拜,保保平安,回去别乱说。”   等把侍卫打发走后,春愿便朝唐慎钰走过去了,她知道该压住步子,可却不由得走快了。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在白天,堂堂正正地见他。   他今日穿了身半旧的深紫色圆领直裰,脚蹬牛皮靴,腰间革带悬挂了块玉璧,还是那样的俊朗挺拔,面上看着冷漠,但那双眼却炽热得很。   春愿蹲身见礼,想将面纱摘掉,想了想,还是戴着,不晓得为什么,看见大人就特别想哭,她真的想跟大人吐一吐苦水,告诉他,她今日出城时遇到了那个裴肆,那条毒蛇叫她安分守己,明里暗里讥讽刻薄她……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唐大人,好久不见了。”   唐慎钰抱拳见礼,温声笑道:“是啊,很久未见小姐了。”   春愿忍住眼里,左右看了圈,问:“您一个人来的?”   唐慎钰十分自然地带着女人朝比较清静的娘娘殿走去,笑道:“今儿本官休沐,照例陪姑妈过来上香。”   他用余光扫了眼,再三确认周围没人了,压低了声音,虽笑着,但眉头拧成了疙瘩,背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头:“你早都应该离开了!”   “我知道,可……”春愿鼻头发酸:“可我想见你啊。”   唐慎钰的拳头忽然松开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是呢,按道理,他安排老摊主离开后,这会儿也该走了,鬼知道他为何留下烧香,到处瞎转悠呢。   唐慎钰沉着脸,唇角却浮起抹笑,压声训道:“以后做事前要三思而后行,今儿先记你个过。”   春愿扁着嘴,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句:“今儿怎么都教训我啊,裴肆半路堵我,刻薄了我一通,你也说我。”   “嗯?”唐慎钰皱眉,停在挂满红绸缎的大榕树下,他一手背后,做出自然轻松的身段,笑吟吟地望着春愿,忙问,“怎么回事?”   春愿将这两日宗吉离宫出走,还有早上裴肆来接陛下,却被陈银阻挡在府外,以及她在大街上忽然被裴肆拦下,紧接着就被刻薄了通,全都讲给大人听,她就像受了气,忽然找到大人的小孩儿似的,眼睛都红了,恨恨啐道:“等着吧,将来我定要好好折腾番他,才能出了这口气。”   “别轻举妄动。”唐慎钰也是很不满裴肆欺压阿愿,但冷静地安抚:“他在府门口看见你的马车,又瞧见你要出门,按他那性子,定要蹲守在外头,亲见一见你,出言弹压你几句,叫你安分守己些,毕竟陛下明面上是因为你才和郭太后赌气,别放心上。”   “嗯。”春愿委屈地点了点头,忽又蹙起眉来:“你说郭太后会不会真觉得我才是引得宗吉不听话的罪魁祸首,她要对付我怎么办,哎呦,这宗吉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走,他多住一天,我就多担惊受怕一天。”   “老太太门清着呢,这事本质怨不到你头上。”唐慎钰仰起头,他人高,轻而易举地就够到挂在树上的许愿红丝带,佯装笑着给春愿念,低声道:“今儿恩师万首辅会去一趟你府里,面见陛下,一则劝陛下回宫,二则这次闹这么大,不管裴肆是奉了谁的懿旨,言行也太狂妄了些,正好首辅能趁机上书陛下,裁撤掉驭戎监。等着瞧吧,恩师前脚进王府,后脚郭太后就会再三请皇帝回宫,她比你更急。”   春愿听不太懂朝堂明里暗里的争斗,她心里装着事,手覆上小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那个……我、我有没有?”   唐慎钰抿唇笑,说了四个字:“虚惊一场。”他望着眼前身段玲珑的女人,柔声道:“大夫说你最近忧思过度,太过紧张,兼着最近老下雨,又着了凉,这才月事和肠胃不调,出现呕吐的症状。”   “哦。”春愿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松了一大口气,可不知怎地,又有点空落落的,无声叹了口气。   “怎么这幅表情。”   唐慎钰耳朵有些烫,沉吟了片刻,清了清嗓子,笑着问:“若是真有了,你想不想生?”   春愿故意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要,怀孩子会影响我找面首。”   唐慎钰晓得她的心,笑骂了句:“好狠心的娘。”说着,男人高昂起下巴,故意坏笑着促狭:“你不愿生才好呢,我家孩子的娘,那可是要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大字不识的草包怎么能行。”   春愿气得想踹他两脚,刚转过身,忽然发现从远处急匆匆走过来个高轩俊朗的年轻人,居、居然是那个裴肆!   春愿顿时倒吸了口冷气,这个裴肆故意跟踪过来的?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晓得了什么?   春愿忙扭头看向唐慎钰,大人此时早都收起玩笑,面色严肃,可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眼里也闪现出凌厉的杀意。   “大人。”春愿呼吸都急促了,嘴不动,咬牙低声道:“怎么办?!”   “别慌。”唐慎钰浮起抹笑,遥遥冲裴肆见了个礼,同时沉声交代:“先看看情况,记住,咱们是偶遇。”   说话间,唐慎钰大步应了上去,抱拳再次给裴肆见礼,故作吃惊:“呦,这不是裴提督么。”   裴肆亦躬身给唐慎钰行礼,笑道:“唐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上下打量着唐慎钰,此人体魄惊人,的确生的俊朗不凡,难得的是性子坚韧,做事凌厉,同时又八面玲珑,和司礼监、内阁的要紧人物都处的不错,年纪轻轻能爬到从三品的位子,心机手段可见一斑,此人就像蹲守在丛林深处的一头呲着獠牙、盯着猎物的猛虎,强悍又危险。   唐慎钰笑着寒暄:“可不,自打裴提督去了驭戎监后,就很少见了。”他也端量着眼前的这位权阉,穿着低调的秋香色圆领夹纱直裰,头上戴着儒冠,俊逸绝艳,在先帝跟前侍奉多年,经历了七年前丹凤之变,协助郭太后整顿后宫,以至于先帝晚年虽宠幸不少嫔妃,但却无一人有孕,后又遵郭太后懿旨,短短两三年内就建起与司礼监比肩的驭戎监,厉害。此人虽说刻意做出斯文亲和的书生气,可那双眼却冷漠得像条通身雪白的蛇,吐着信子、盯着猎物,迷人又危险。   裴肆故作吃惊地看向春愿,蹙起眉:“你们……”   “是这样。”唐慎钰从容不迫地笑道:“今儿我休沐,正好陪姑妈来观里上香,姑妈上了年纪,很信这种神啊佛的,去年被个道婆骗了笔银子,我不放心,就侍奉她老人家一道过来,没承想恰好碰到了燕小姐。提督呢?”   裴肆可不会信这种鬼话,他叹了口气,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想必唐大人听说了最近陛下离宫的事,我今儿去王府迎圣驾回宫,没想到被陈公骂了出来,恰巧在街面上遇到了燕姑娘,想着如今陛下与燕姑娘较为亲近,就紧赶慢赶地追出城,想请燕姑娘劝劝陛下,别再同太后娘娘闹别扭了。头先听雾兰说,燕姑娘要到相国寺迎佛,可本督去了后没找着人,于是碰碰运气,到周围的寺观找找,没想到运气不错,竟在普云观寻到姑娘,还碰见了唐大人,这也太巧了罢。”   唐慎钰才不信这种赶巧,估计这阉狗一路跟踪阿愿过来的,他什么目的?知道了什么?   “对呀,真是太巧了。”唐慎钰满脸堆着笑,心里杀意频生。   裴肆看向那个永远怯懦畏缩的春愿,歪着头,笑吟吟地问:“是不是很巧哪燕姑娘。”他左右看了圈,故意问:“雾兰和那几个侍卫去哪儿了?方才本督过来,离得老远就瞧见燕姑娘和唐大人两个正聊得火热,没打扰罢。”   春愿后脊背阵阵发寒,她现在才算真正体会到大人说的那句“毒蛇”和“别得罪裴肆,见着此人要绕道走”什么意思,稳住稳住,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瞧提督说的,哪里打扰了呢。”春愿一副颓丧样儿,叹了口气:“原是我最近诸事不顺,就想问问神仙老爷怎么回事,可佛寺里又不给抽签,雾兰说普云观蛮灵的,那我就来了呀,没想到正巧碰见了唐大人。”   春愿手附上侧脸,蛮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孤男寡女的,也确实不好凑在一块儿,我想悄悄走的,可是人家唐大人这次把我护送回京城,帮了我很多忙,要是不打声招呼,似乎也不太合适,显得我没礼貌。”   裴肆唇角勾起抹浅笑,他倒真小瞧这个女人了,巧言令色,胡搅蛮缠。   “那姑娘和唐大人都聊了些什么?”裴肆走近女人,笑着问。   “还不是聊府里和宫里的事儿。”春愿颇有些烦。   “哦?”裴肆垂手,笑吟吟地望向女人:“聊宫里什么了?”   饶是唐慎钰素来冷静,这会子也紧张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他是真怕阿愿被这条毒蛇套了什么话,说出什么大不敬的事。   春愿鼻子发酸,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掉下来了,没完没了地絮叨:“我早在老家时就跟唐大人说,要不我就不来京城了,我实在怕得紧,唐大人说这是他的差事,我要是不来,他就失职了,会被陛下降罪的,那我就来了么。没想到来了后,府里的丫鬟们老是吵架拌嘴,我也不敢管,去宫里拜见太后娘娘,吃了个闭门羹不说吧,又被裴提督给撵出宫了。”   裴肆顿时皱起眉头,看了眼唐慎钰,沉声道:“姑娘要慎言哪。”   “那你就是把我撵出去了么。”春愿横了眼裴肆,真假掺半,又畏惧又不满,埋怨道:“提督你难道今日没把我堵在大街上,又把我训了顿?”   裴肆大体揣摩到这女人什么路数了,笑道:“本督也觉得说话有些过了,很对不住姑娘,想过来道个歉,姑娘毕竟是陛下的姐姐,就带这么几个人出来,本督多少有些不放心,特特来……”   “得了吧。”春愿豁出去了,像个愚蠢又愤怒的怨妇,气道:“你难道不是又来刻薄我,说我不配待在陛下身边?”忽地,春愿惊呼声,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身子瑟瑟发抖,直往唐慎钰身后躲,手捂住唇:“方才道爷给我看手相,说我最近会有血光之灾,难不成你追出来,是要杀了我?提督,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按说没得罪你呀,你也太狠了吧!”   裴肆脸阴沉下来:“本督没有这种想法。”   “那你找我做什么?”春愿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倒吸了口冷气,斜眼看裴肆,颇有几分惊惧,又有那么一两分的不可置信:“难不成你看我生的美,对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心思?”   唐慎钰忍住笑,掩唇咳了几声:“燕姑娘,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呀,他干嘛对我死缠烂打的。”春愿往后退了几步,防备地盯着面色阴狠的裴肆,泪如雨下,“算了,这京都我是再也不敢待下去了,都是些什么事啊。”   说着,春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哭,边哭边埋怨:“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都欺负我呀,不住了,不住了,就算阿弟哭着留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了,不顺心算了,还被人挤兑刻薄,更要命的是被人给惦记了,这谁能受得了啊。哎呦不对呀,听府里的下人嚼舌根,他和我家雾兰做过对食……真是的,干这种事就不能避开点人么,还追到道观里了,不晓得还以为他对我存了什么歪心眼,三番两次招惹我,要欲擒故纵呢,哎呦,丢死人了。”   裴肆眼神冷得吓人,紧着追过去,厉声道:“燕姑娘,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唐慎钰忙拦住裴肆,连声打劝:“提督消消气,您如此身份,若是在观里和个女人吵起来,不好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4 19:57:49~2022-10-25 21:3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圣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来是你呀、你爷爷、474540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血受妈2瓶; 第62章 希望这条毒蛇千万别盯上阿愿   裴肆一副气恼又懵了的样子,几次三番要朝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人追过去,剑眉都拧成了倒八字,咬牙切齿道:“本督在京中这么多年,就从未经历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他往开推唐慎钰,手伸向已经远去的春愿,似要把那女人勾回来:“燕姑娘,你不许走,你今儿必须把事给本督说清楚!”   唐慎钰可不敢让他追上去,连连打着太极阻拦,笑道:“提督消消气,快算了。”   裴肆气地问:“唐大人和她私交甚好,她从前就是这样说话做事的么?”   “她……”唐慎钰顿时警觉起来,裴肆这毒蛇好阴险,这半天假装生气,竟不动声色地开始套他的话了,哼,什么叫你和她私交甚好。   唐慎钰也开始扯东扯西,反正就是不正经回话:“哎呦,从前我也不认得燕姑娘哪,并不是十分清楚她以前是怎样性子的人,不过我方才闻见她身上有股子药味儿,估计是今早出门前吃错药了?要不就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畏惧提督,嘴瘸了?提督如此身份,何必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生气,不值当。”   裴肆不再像方才那样气急败坏了,几乎是瞬间平复下来,他舌尖轻舔了下唇,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斜眼觑向唐慎钰,故意笑得暧昧:“唐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此番是大人你将燕姑娘接回京都的,从去年寒冬相处到今年暖春,你怎么会不了解她。”   唐慎钰耸了耸肩,十分无奈道:“这都是陛下交代下的差事,本官幸不辱命,将燕姑娘囫囵个儿地带回来了,旁的真不太清楚。”   裴肆蹙眉。   今儿见过周予安后,他紧赶慢赶地出城,一路跟过来,就只看见燕姑娘去相国寺供海灯、迎佛,没什么特别怪异的举动,后头这女人又来到普云观看手相,在道观里到处转悠,上香的时候和唐慎钰“偶遇”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这两人多半有私情,只是他们相约出来谈什么?   这女人竟也成了首辅党中的一员?   她除了血能给皇帝治病,还能有什么作用?吹“枕头风”,要挑拨皇帝和郭太后的关系?和首辅党的某位重要官员联姻?还是要做旁的什么事?   可她是皇帝的姐姐,一个情场失意的妓.女罢了,能听话?   难不成唐慎钰用感情支配她?还是用什么把柄控制她?   裴肆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思路,他昨儿听潜伏在王府的细作报过,这女人确实安分老实,那日被驱逐出宫后,甚至还劝陛下莫要和大娘娘怄气,没挑拨啊,还挺明理的。   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可多年来的明争暗斗,让他隐隐闻见股诡谲的味道,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寻常女人在他的施压盘问下,不说吓哭,多少也该露出点端倪,可这女人居然“稀里糊涂”地反将了他一军,给他扣了顶觊觎美色的帽子,而且因着她,陛下已经离宫两日了,不简单哪。   裴肆轻拂了下袖子,抱拳给唐慎钰见了一礼,笑着问:“唐兄,你说燕姑娘会不会在陛下跟前告我什么?我是个阉人,真对她没那个意思的呀。”   唐慎钰亦躬身回礼,苦笑:“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愚弟就不晓得了。”   裴肆心里翻了个白眼,套问了这半天,这厮还真他妈鬼,一律回答“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裴肆笑着左右看了圈,疑惑地问:“唐大人方才不是说今儿陪姑妈来上香么,夫人在哪个殿里?本督既来了,可是得过去给夫人见个礼。”   唐慎钰故作为难,下巴朝西边努了努,叹了口气:“姑妈去附近的是非观探望褚小姐了,提督若是想见她,我这就带您去,不过提督想必听说过褚小姐的脾性性子,孤傲惯了,连我都不愿见,更别提外人了。。”   “哦,这样啊。”裴肆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唐大人和那位大才女的事,本督略有耳闻哪,怎么,都两三年了,这股劲儿还没别过来?”裴肆朝春愿离去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指地促狭:“唐兄年轻有为,难道就没想过另找个佳人?我看那位燕……”   唐慎钰不给裴肆套话、引话的机会,摇头叹了口气:“愚弟是个粗野武夫,只有人家褚小姐甩我的份儿,我实在不敢有愧于她,否则叫她写什么诗啊词的编排,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说着,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将话头引在裴肆身上,笑道:“满皇宫都晓得,勤政殿的雾兰姑娘曾经差点跟了提督,可后来这门亲事忽然作罢了,是提督不喜欢她呢?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大’缘故,不敢喜欢呢?”   唐慎钰故意将那个“大”字,说的有点重。   裴肆显然有些不悦,隐在袖中的手攥紧,面上却一派的风轻云淡,挥了下袖子:“嗨,咱俩在道观清静地聊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也太不合时宜啦。”   说着,裴肆忽然问:“唐大人,你觉得陛下住在宫外,合适不?”   唐慎钰比方才更警惕了十二分,这个问题太刁钻,是个坑,若他回答合适,那就摆明了支持宗吉和郭太后对着干,若说不合适,裴肆这厮肯定紧着问为什么不合适,陛下做错什么了?那他就涉嫌非议皇帝。   唐慎钰双手轻松地叉腰,左右活动着脖子,笑道:“天子行事,自有天子的一番道理,唐某是个蠢人,不敢擅自揣测,那裴提督以为这事做的如何呢?”   “我也不太清楚哪。”裴肆含含糊糊地跳过这个问题,他足尖磨蹭着青石地,眉梢一挑,又笑着问:“陛下从前很孝顺大娘娘的,这次忽然离宫出走了,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为什么与太后怄气呢?谁在他耳边通气了?陈掌印老沉稳健,不干己事,一句都不会说,夏秉笔忙着给大娘娘办千秋宴,侍奉瑞世子去顺安府迎佛了,哎呦,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记起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还非得寻回来呢。”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他晓得裴肆在暗指首辅。   裴肆忽然抬头望着唐慎钰,故作不解地问:“唐大人你说说,陛下为何要和大娘娘怄气呢?莫不是因为那位姐姐?”   唐慎钰噗嗤一笑:“总不至于因为提督当着众人的面儿,叫人强把陛下给抬回尚书房,就恼了吧。”   裴肆摇头笑,眸中暗暗闪过抹煞气,若无其事地问:“唐大人,你说陛下会不会一生气,再被人一撺掇,就要裁撤驭戎监?”   唐慎钰莞尔,手心不知不觉冒汗了。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驭戎监是郭太后一手设立的,若是陛下裁撤,那就摆明了要和太后划清界限,也把首辅直接放在台面上了。   唐慎钰不解地摇了摇头,仰头望灰沉沉的天,笑道:“左右提督来普云观了,要不问问玉皇大帝,或许老天爷知道。”   明刀暗箭了这半天,裴肆晓得唐慎钰不好对付,也无法给这厮埋坑,再这么扯下去也没意义,便抱拳笑道:“燕姑娘到底是陛下的姐姐,本督还是不放心她孤身回城,这就先走一步了,改日请唐大人吃酒,恭贺大人升官之喜。”   唐慎钰亦抱拳回礼,颔首微笑:“既如此,本官就不留提督了,我与提督一见如故,改日定与提督同饮八百杯!”   裴肆再三让唐大人留步,不必送了,他大步朝观门的方向走去,俊脸阴沉着,略扭头,用余光朝身后长身玉立着的唐慎钰瞟了眼,唇角勾起抹冷笑,好呀唐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唐慎钰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眉头蹙起,裴肆绝非善辈,希望这条毒蛇千万别盯上阿愿。   ……   作者有话说:   想了下,觉得要给男主男二一个牌面,单独放上一章。 第63章 这裴肆,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春愿就这样急匆匆离开了,她不知道为何裴肆会忽然来到普云寺,单纯想请她劝宗吉回宫?知道了她和大人有私情,来“捉奸”?那他从何处知晓的,王府还是大人那边?   究竟是偶然,还是故意?   她装疯卖傻、胡搅蛮缠地寻了个由头跑了,大人留下单独面对裴肆,他们会说什么?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大人有没有把诊脉大夫安排妥当了?   别担心,大人素来冷静强悍,区区一个裴肆罢了,还不是顺手就拿下的事。   虽这样安慰自己,可春愿还是惴惴不安,原本来京都后,还算事事顺利,自打那日在宫里看见裴肆开始,倒霉事一宗接着一宗,这裴肆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   天擦黑的时候,春愿回到了府邸,原本想第一时间去给宗吉送平安符,谁知黄忠全过来传话,说陛下正在见万首辅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估计还要说好一会儿的话,陛下交代下来了,阿姐回来后就不用等他了,先用饭,等他忙完后再差人过来叫你。   春愿猛地想起在普云观时唐大人说的话,之前裴肆奉太后懿旨,强将宗吉抬走,首辅立马抓住机会,今晚面见陛下,要以大不敬为由头,上书陛下把驭戎监裁撤掉。   不知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她觉得,不会那么轻易成事。   回沉香斋后,春愿由下人侍奉着沐浴更衣,稍用了几口粥饭,从傍晚等到了二更人定,也不见动静,刚准备睡,黄忠全过来了,说首辅等人走了,陛下叫小姐过去说话。   ……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春愿坐软轿去了毓秀阁,这里守备依旧森严,上房灯火通明的,屋檐下点着半人来高的红灯笼,被点点雨水打到,犹如美人流了红泪似的。   春愿挥了挥手,让雾兰和衔珠等人收起油纸伞,不必跟着侍奉了,她整了整衣衫,独自进了上房,宗吉怕热,所以自打天暖后就不再摆炭盆,外头冷雨凄迷,屋里却暖烘烘的,似仍残留有唇刀舌箭后的狂热。   几个宫女正在拾掇茶盏和点心盘子,五副用过的汝窑瓷杯,说明共来了含首辅在内的五位朝堂高官。   此时,宗吉正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陈银手里端着拂尘,默默侍立在后头。   宗吉穿着燕居岫色锦袍,脚蹬绣金龙短靴,额上绑着条大红抹额,越发显得俊逸清贵,书桌上,除过一些常看的书、军政奏疏和玺印外,还多了几封崭新的章奏。   宗吉眉头蹙着,显然心事重重,他手里拿着把刻刀,正专心致志地雕刻印章,忽然,刀尖扎到手,他疼得嘶地倒吸了口冷气,嘴含住指头,越发愁眉苦脸了,蓦地发现阿姐来了,立马换上副笑颜,脚勾了张圆凳,手拍了拍桌子:   “阿姐,快过来坐。”   春愿嗯了声,过去后给陈银笑着点了下头见礼,便坐到圆凳上,柔声问宗吉:“方才割到指头了?”   “没事儿,芝麻大的口子,已经不流血了。”宗吉挥了挥手,叫陈银退下,他把桌上的一盘栗子糕推过来,笑道:“朕记得你爱吃,这是新做的,还热乎着呢。”   春愿也没客气,吃了块,果然香甜。   宗吉放下刻刀,端起茶抿了口,略打量了眼阿姐,她穿着月白色夹袄,还未彻底干透的长发用金带绑起来,垂在身前,虽说回京后一直食补着,可瞧着还是弱。   宗吉将自己腿上的毯子,盖到了春愿腿上,笑着问:“今儿去相国寺迎佛,过程是不是很繁琐?朕瞧你脸上怎么有点疲倦。”   “有雾兰侍奉着,不累。”春愿心里暖暖的,从袖中里掏出道折成三角的黄符,自顾自地塞进宗吉腰带挂着的香囊锦袋里,“迎完佛后,我又去了趟跟前的普云观,给你求了道平安符。”   春愿反复思量,还是觉得裴肆太危险,与其将来让这条毒蛇偷偷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倒不如她先说几句,“我今儿在普云观遇到了唐大人。”   “欸?”宗吉忙问:“唐慎钰么?”   “嗯。”春愿点了点头:“遇见了,就聊了几句,唐大人今儿休沐,说带他姑母来道观上香。”   宗吉借着喝茶的空儿,细细地端量阿姐,阿姐眼里显然有些郁郁的,他心里倒有些迷惑了,拐弯抹角地笑着问:“原来如此,那还真挺巧的,这回是唐爱卿和周予安将你接回来的,朕记得,阿姐当时对那个周予安印象不错来着?”   “周予安的殷勤劲儿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但他不是过日子的人。”春愿指头划着裙子上绣的缠枝花纹:“那晚上我听见陈公公说起,有个姑娘因为小侯爷自尽了,我特别厌恶花心薄幸的人。”   宗吉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晓得阿姐被杨朝临背叛,是非常厌恨风流浪子,说起来,唐慎钰也确实各方面都比周予安更强些,且这回帮了阿姐太多……宗吉把茶盏放到桌子上,双手撑在腿面上,身子前倾,凑近春愿,眨了眨眼,笑着问:“阿姐,你觉得唐慎钰怎么样?”   “啊。”春愿轻咬下唇,打了下宗吉的胳膊,嗔道:“你可别胡说啊!”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苦笑:“唐大人是个正人君子,一路对我很照顾,也很尊重我,我一直很感激他。”   宗吉忙笑着问:“阿姐你……莫不是动心了?朕还一直担心你沉湎于过去的糟心事,怕你走不出来,这下可好了。”   春愿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抿唇羞笑,忽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头发,和弟弟说着真假掺半的心里话:“你可别多想啊,人家唐大人有婚约的。”她望着宗吉,苦笑:“我自己的未婚夫就被人撬走了,所以,有些事我不可以做,而我也一直很敬重他,今儿见了面后,也是蛮高兴的,这样就挺好的了。”   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朕明白,都明白。”他心疼地望着阿姐,柔声道:“朕在派唐爱卿去留芳县寻你时,看过他的卷宗,晓得他有个叫褚什么的未婚妻,两人似乎有点矛盾,今年应该就到了他们俩约定的期限,商量着到底要不要成婚,届时再看情况吧。”   他喜欢这般与他分享心事的姐姐,甜与苦,万般滋味,只能他们自己尝。   宗吉给阿姐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笑道:“其实哪,长安好男儿也很多,这个唐慎钰,朕不太满意。”   “嗯?”春愿手一抖,差点翻了茶,她心里惴惴不安的,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他不是个好官?”   “朕不是说他官做的不好,他嘛,还算当用。”宗吉拍了拍阿姐的胳膊,笑道:“他确实有能力,但家世不好。”   春愿顿时松了口气,抿了抿茶汤,用疑问的目光望向阿弟。   宗吉笑道:“这事其实也没几个人晓得,当年,唐慎钰外祖父官至兵部侍郎,还算有点门第,按说他家的女儿不说嫁给公侯之家,也要跟个新贵进士,唐慎钰的姨妈当年就嫁给了定远公的嫡子,而他母亲当姑娘的时候不太检点,未婚先孕……”   宗吉忽然想起阿姐也曾怀孕过,忙解释道:“阿姐你有未婚夫的,和唐慎钰母亲的情况不同,他母亲当时是闺阁里的千金小姐,忽然有了身孕,还不肯招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事实在辱没家门名声,后来大抵查清楚了,不到半个月,唐慎钰外祖父就匆匆把女儿嫁给了个七品小吏,也就是唐慎钰父亲,没几年,唐父得急症病死了,唐慎钰的母亲也上吊殉情了。”   宗吉吹着茶汤,摇头道:“唐爱卿确实很出色,但出身实在低微,而且你别瞧他现在高官厚禄的,他做的差事大多都是得罪人的,有损阴德的脏事,如今高楼起,谁知道哪天高楼就塌了呢。”   宗吉目光温柔,望着春愿,说着掏心窝子的话:“阿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朕会让你往后顺心开心,朕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替你瞅准了几个外貌出众、性情温和,且身份贵重的世家子弟,将来你就慢慢挑。”   春愿知道宗吉什么意思,她心里难受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若是小姐还活着,此刻该多幸福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宗吉忙掏出帕子,去给春愿擦眼泪。   “高兴。”春愿抽泣着,“我来长安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害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原本,我想走的,可,可我又……”春愿哭得泣不成声:“可我舍不得你,这辈子,就你和她对我好,没有一点算计,真心真意的对我好。”   “他?”宗吉还当阿姐说的是唐慎钰,故意笑着问:“他是谁呀?”   你亲姐姐。   春愿没敢说,她觉得自己很卑劣,又自私,隐瞒了宗吉,可她又怕得很,倒不是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了,而是怕宗吉会失望,难过。   “没谁。”春愿用帕子抹去眼泪,摩挲着阿弟的胳膊,扫了圈书桌,柔声问:“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听衔珠说你在见客,都这么久了,想来没用晚饭罢?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不饿。”宗吉笑叹了口气:“被首辅他们拘在这儿说了一个半时辰的话,耳朵总算清静了。”   春愿没敢问政事,埋怨地嗔了句:“有什么不能白日说,非得晚上来,还扯了这半天,害得你都没吃饭。”   宗吉腔子里也怀揣着千万心事,这会儿没人,他便也和阿姐倾诉倾诉,“你还记得裴肆罢?”   “嗯。”春愿给宗吉嘴里擩了块栗子糕:“我记得他,今早上我还见他来府里,说是要接你回宫呢。”   宗吉嚼着点心:“前儿宫里那事传到首辅耳朵里了,他傍晚来面见朕,认为裴肆忤逆君上,希望朕撤掉驭戎监,大力地惩治裴肆,只要朕这边点了头,不日御史台就会参奏。”   春愿心里一咯噔,果然和唐大人说得一样,她摇了摇头:“朝堂的事我听不太懂,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你郁郁寡欢的,是不是不愿意?”   宗吉怔怔地盯着大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叹了口气:“到底咱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阿姐懂我哪。哎,驭戎监是母后为朕顺利登基设立的,算是我们母子俩的护身符,这个裴肆……他从前侍奉朕读书,还是很忠诚可靠的。从前吧,朕还小,是出了名的顽劣,母后就常常叫这些大太监们将朕强抬到书房里念书,朕都习惯了。”   宗吉面上显然有些纠结:“首辅他们说太后设立驭戎监,似有武曌之心,而太后命裴肆将朕抬走,更是置天子颜面于无物,还说,朕已经年满十八,理当亲政,树立天家威严。朕也恼,可,可若是朕真的裁撤驭戎监,杀了裴肆,怕是会寒了娘亲的心,他们两边都为朕好,可却都让朕很难办,方才朕甚至生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若是朕不是皇帝,兴许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春愿亦叹了口气,这种事,她真不好随便议论,正发愁该用什么话含糊过去,忽然,外头传来阵吵杂声。   不多时,陈银推门而入,躬身给宗吉见礼,下巴朝外努了努:“陛下,裴肆来了,说大娘娘今儿傍晚突然发了急症,吐了血,想见您。”   “娘!”宗吉震惊不已,瞬间站了起来。   陈银轻咳了声,颔首微笑:“想必太医都去慈宁宫伺候了,陛下当心龙体,莫要太过担心。”   宗吉蹙眉,很快了然,心道多半是母   亲听见他见了首辅和御史台的人,装病激他回宫。他不慌不忙地入座,淡淡道:“叫裴肆进来。”   陈银领了命,甩了下拂尘,出去喊人了。   “你是不是要谈正事了呀。”春愿实在是怕那个裴肆,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不走吧。”   “不用。”宗吉拍了拍阿姐的手,阴沉着脸:“你安心坐着。”   话音刚落,陈银和裴肆一前一后进来了。   裴肆显然是顶着雨过来的,他穿着驭戎监官服,黑发被淋湿,有那么一两丝粘在白腻的侧脸,肌肤是那种冷白玉色的,经了雨,越发显得五官挺立,犹如刀削,他显然没有前两日那般桀骜狂傲了,低眉顺眼得很,一路躬着身子进来,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陛下磕了头,用余光一瞧,剑眉蹙成了个疙瘩,那个女人竟也在?瞧她红着眼,显然哭过,莫不是真在陛下跟前胡说八道了?   宗吉剜了眼不远处跪着的权阉,端起茶呷了口,冷笑不已:“呦,这不是母亲跟前的大红人裴提督么,怎么,提督又想将朕强行抬走?”   裴肆双手伏地,头如蒜倒,越发恭敬:“小臣不敢,小臣当日都是奉了大娘娘的懿旨,这才……”   宗吉冷哼了声,问:“太后真病了?”   “是。”裴肆俊脸满是担忧,双手未离地,仰头望着宗吉:“娘娘为陛下殚精竭虑,当年陛下出天花,她几日夜未合眼,您病愈后,她却积劳成疾,落下了病根,此番见您整整两日未回宫,焦急之下,就,就吐了血,您快回去看看罢。”   宗吉眼里闪过抹愧意,其实他晓得太后多半是装病的,过去他一不听话,娘就用这招。   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两难,究竟是听首辅他们的建议,下决心裁撤驭戎监,发落了裴肆?还是立马回宫,给太后侍疾?   一旁立着的陈银看出了皇帝的纠结,知道陛下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抉择,他甩了下拂尘,冷眼看着裴肆,巧妙地用话术,将这事从政事争斗,暂降到皇帝家事:“提督,当日陛下想带燕姑娘拜见太后娘娘,你百般阻拦,实在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宗吉见陈银替他解了个围,手拍了下桌子:“对,朕就是为这事和母亲闹别扭,现在她怎么说?要不要见朕的阿姐?”   裴肆是聪明绝顶的人,借坡下驴,忙笑道:“实在是当日大娘娘正在同懿宁公主谈论佛经,没顾上见燕姑娘,太后说了,等一个月后,皇后的禁足一解除,便请燕姑娘进宫,届时再将胡太后娘娘请来,一家子骨肉好好热闹一天。”   宗吉莞尔,拍了拍春愿的手,嘴上却冷冷说:“早这样不就行了,那天弄得朕和皇后……”   裴肆晓得若是让皇帝再说下去,许就要开始计较他仗势强将帝后抬走的事,于是往前跪行了几步,扭头朝外头看了眼,忙笑道:“小臣离宫前,大娘娘交代了句,当日慈宁宫的五个大太监很不懂事,误解了她的本意,竟敢冒犯陛下和皇后,太后特让小臣将这几个太监带到陛下跟前,由您发落,您看是……”   宗吉喝了口茶,斯条慢理地说了三个字:“杖毙吧。”他看着裴肆,淡淡一笑,“这些不懂规矩的骟狗,吃了几斤皇粮,就不晓得自己的身份,竟敢咬起主子了。”   春愿吓得手里的栗子糕顿时掉到地上,杖毙?这也太严重了吧,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听从郭太后和裴肆的指派,根本无罪的啊,她刚准备开口求情,忽然,袖子被人拽了下,扭头一瞧,陈银眯住眼,冲她微微摇了下头。   春愿立马会意,抿住唇,不敢说话,后脊背阵阵生寒,额边冷汗涔涔的。   “陛下教训的是,这些狗不听话,就得打死。”   裴肆晓得陛下在指桑骂槐,忙俯下身,这种时候就受着吧,小崽子想怎么骂就由着他去。他佯装畏惧,不住地擦额上的冷汗,却偷偷看向坐在陛下身边的那个女人,寻思着,她到底有没有瞎说。   “裴肆,你老盯着朕的阿姐做什么?”宗吉皱起眉,他何尝不晓得裴肆的阴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柔弱的阿姐护在身后。   裴肆顿时明白,这女人没有胡说八道,他忙冲春愿也磕了个头:“小臣那日得罪了燕姑娘,实在羞愧得很,也请姑娘莫要与小臣计较。”   春愿心里倒真有几分佩服这条毒蛇,能屈能伸哪,她心里记恨着他今日紧咬着不放的事,笑道:“提督言重了,妾身如何当得起哪。”说着,春愿有意无意地劝宗吉:“提督人挺好的,今儿我出城上香迎佛,他半路上拦住我……”   “燕姑娘。”裴肆眼里闪过抹杀意,笑道:“虽说姑娘府上什么都有,可到底是荒了几年的宅子,有些阴潮,小臣实在担心陛下龙体,便请姑娘劝陛下回宫,姑娘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当即就答应了,想来将来太后娘娘见了姑娘,也会喜欢您的。”   春愿心里冷笑,小子,你是怕老娘在陛下说你觊觎我的美色,跟踪我出城的吧,如今陛下顾着郭太后面子,没和你计较,真是可惜。   “怎么?”宗吉俊脸顿时塌下来,忙问春愿:“你今儿见裴肆了?阿姐你不要怕,你告诉朕,裴肆有没有为难你。”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攥起,他发誓,若是这贱人敢胡说一个字,诋毁他的名誉,给他头上泼脏水,他定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春愿心里还是蛮得意的,用余光看向裴肆,蓦地发现这人目光又阴又邪,唇角居然还含着抹笑,她顿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忙对宗吉道:“没有,提督对我很客气的,就是请我劝陛下回宫,不信的话,陛下可以问问雾兰。”   裴肆松了口气,暗道:算你识相。   “雾兰?”宗吉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玩味一笑,问身侧侍立着的陈银:“朕隐约记得,几年前裴肆侍奉朕读书,可巧雾兰也刚到勤政殿,你好像还打算做个媒,叫他们两个当对食?”   陈银尴尬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竟有些忘记了。”   宗吉早几年前就晓得裴肆看不上雾兰,他翘起二郎腿,懒懒地窝在椅子里,觑向裴肆,故意道:“提督这些年侍奉太后和朕辛苦,朕就赏你个恩典,把雾兰赐给你做妻子。”   裴肆瞬间直起身,俊脸惨白一片,拳头紧紧攥住:“陛下,小、小臣是个阉人,恐怕耽误了雾兰姑娘。”   “怎么,你不愿意?”宗吉冷眼横过去:“你觉得自己管了个小小威武营,就高人一等,忘记了你家臣身份、奴婢的本分,还是说,你竟想和公主郡主做对食不成?”   “小臣不敢。”裴肆胸脯一起一伏,刚准备搬出郭太后,把这污七八糟的事推掉,忽地,他看见了陛下身边坐着的那个惯会装疯卖傻的女人,又想起了唐慎钰。   若这女人真是首辅安插在陛下跟前的一枚暗棋,瞧着吧,这个府邸将来必定会像今日一样,成为一个对付郭太后的小朝廷,而且这女人真和唐慎钰做出了苟且之事,两人也必定会再次私下会面。   裴肆攥住的拳头松开,恭敬地给宗吉磕了个头,笑道:“小臣多谢陛下赏赐,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6 19:48:01~2022-10-27 20:2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天空华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双易18瓶; 第64章 这一刻,开始沦陷   照例,春愿将陛下送到府门口,看着他上了御驾,远远离开后,这才回去。   她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坐软轿回沉香斋,而是去荷花池那边散散步,只让雾兰和衔珠两个得脸的大丫头近身侍奉,其余的婆子和侍卫远远跟着就好。   此时正值子夜,雨早已停歇,乌云散去,一弯朗月当空,风吹来还是有点冷的。   春愿不自觉将自己环抱住,站在池边,陷入沉思,算上今日,宗吉离宫整整三天了,起因很简单,就是皇帝把同母异父的卑微姐姐带去宫里,叩拜嫡母郭太后,结果也很简单,郭太后并不愿意见。   可这中间,却微妙的在发生朝堂争斗。   万首辅一党以裴肆骄横为由,要求皇帝裁撤驭戎监,郭太后立马做出应对,摆出母子情深,退了一步,愿意在一个月后见“罪魁祸水”,同时送上了五个太监,将大事化小,而裴肆也“卑微”地接受了皇帝的“惩罚”,认清自己奴婢身份,和雾兰做了对食。   春愿身子有些发抖,这是场没有硝烟的争斗,她甚至都没见过郭太后和万首辅。   作为阿弟,宗吉对她真的是没话说,绝对的温柔可亲;作为儿子,宗吉很孝顺,舍不得让养母寒心;作为皇帝,宗吉眼都不眨地杀人,维护君上的尊严和权利,瞧,这就交代进去五条人命,那以后呢?又会有多少人丧命?   春愿扭头瞧向身后的两个大丫头,衔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略施粉黛,穿着银红色的夹袄,她自打落了颗后槽牙,就不大爱笑了,这会子困得捂着嘴打了个哈切,怨毒地剜了眼跟前雾兰,美眸中尽是嘲讽;   而雾兰手里打着灯笼,整个人怔怔呆呆的,秀眉深蹙,不晓得在想什么。   “咳咳。”春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陛下估计还没有走远,他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如果你心里不愿的话,我立马追过去,请他收回成命,我说话应该顶用的。”   “我……”雾兰银牙紧咬住下唇,显然陷入了纠结。   “小姐何苦棒打鸳鸯呢。”衔珠凑上前来,扶住春愿的胳膊,斜眼觑向雾兰,言语里尽是讥讽:“这可是兰姐姐梦寐以求的姻缘,总算不用单相思了,终于修成正果了呢。”   “那也总比你强。”雾兰冷冷回了句:“妄想攀高枝儿,却叫大娘娘从勤政殿撵了出来。”   衔珠不甘示弱:“起码我仰慕的陛下是真龙天子,真正的男人,不似……早都听闻裴提督虽是个阉人,但舌灿莲花,很会讲笑话哄女人开心的,兰姐姐以后可有福了。”   雾兰气恨得上前一步:“看来上回那顿嘴巴子,没让你长记性,你自己作死胡言乱语,可别连累了小姐。”   衔珠梗着脖子:“我说是你别连累小姐才对,甭以为跟了裴肆就很了不起了,可别叫我逮住你卖主的把柄,将咱们府里的事什么都往外说。”   雾兰红着眼:“我几时说了!”   “好了好了。”春愿厌烦的喝断这两个大丫头的唇枪舌剑,她冷冷瞪向衔珠:“说话做事上点心,幸而这里只有咱们三个,这话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你要不要活了?”   春愿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虽然衔珠说话难听,但却有两分道理,她望着衔珠,蹙眉道:“你也别老端着千金架子,府里的嬷嬷丫头们管了么?陛下赏赐的东西记档归置了么?你这性子就是急,以后多和雾兰学学,分担下她的劳累。”   衔珠一开始还不满意小姐指责她,猛地回过神儿来,不对呀,小姐这是在给她放权呢,她得意洋洋地看了眼雾兰,蹲身给小姐见了个礼:“是,奴婢记住了,以后定和兰姐姐和睦相处,帮小姐把府里管好。”   “下去吧。”   春愿挥了挥手,打发走衔珠。   待那只聒噪的雀儿高高兴兴地飞远后,春愿带着雾兰,慢悠悠地在荷花池边散步,不知为何,裴肆那张阴鸷邪美的脸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停下,站在一丛迎春花前,手轻抚着花瓣上的雨滴,淡淡道:“衔珠说话难听,你别介意。”   雾兰含泪道:“奴婢不会理她的,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对您忠诚到底的。”   春愿嗯了声,她还是没忍住:“其实这事吧……陛下不过是拿你来训诫裴提督,你是委屈的,裴提督到底是个阉人,你还是个姑娘家,将来肯定会遇到了好男人,可以嫁人生子。”   春愿拧身,望着雾兰,眼里含着真诚:“你不要怕,如果心里不愿意的话,就告诉我,我替你向陛下开口。”   “多谢姑娘。”雾兰掉泪了,跪下给春愿磕了个头:“奴婢知道您是真的为奴婢好,奴婢更晓得提督不喜欢我,但……”   雾兰泪眼盈盈地望着春愿:“但奴婢心里是愿意的。”   春愿早知道会听到这样的话,她叹了口气,可是裴肆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看过你呀。   她不再劝,言尽于此,以后的福与祸,雾兰,你就自己尝去罢。   “今儿迎回来了佛,为表虔诚,我得去念会儿经。”   春愿径直朝前走,挥了挥手,淡淡撂下句话:“心里烦,今晚我在佛堂睡,别叫下人来打搅我。”   ……   夜已深沉,四更的梆子声响了几下,府里各处门已经上了锁,几个侍卫牵着鬣狗,正在做最后的巡视。   偏院里黑黢黢的,很安静,惟有上房亮着微弱的光,时不时传来敲木鱼的咄咄声。   春愿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给佛像磕了三个头,她不识字,不会照着念《金刚经》,便把经书一页页扯下来,扔进铜盆里烧了,如此,便算给那五个被杖毙的太监超度了。   她换了寝衣,刚准备去里间的炕上睡,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三声微弱的叩门声,紧接着,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一个男人如鬼魅般闪身进来了,他生的高大,穿着单薄的黑色夜行衣,越发勾勒出身材的强悍健硕,正是唐慎钰。   春愿一开始紧张得要命,待看清是大人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冲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她心里害怕,觉着头顶似压着千万斤的石头似的,她还特别想哭想吐,想倾诉,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踮起脚尖,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唐慎钰会意,也什么都没说,默契地弯下腰,以便她能够得着。   “大人……”   春愿双臂勾住男人的脖子,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主动吻住他的唇。   唐慎钰晓得阿愿一个小姑娘,今儿又遭遇这么多事,估计有些承受不住了,他也什么话都没说,疯了似的吻她的唇,可又怕给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于是,隔着衣裳吻她的肩膀,然后带着她进到里间,将她抱上了暖炕。   春愿平躺着,她怔怔地盯着房顶。   余光扫去,被子里钻进只舌面长满了“倒刺”的饿虎,朝着那猎物扑去,抓到猎物后,总要经过几番噬吞玩弄,才一口吃掉。   春愿怕自己发出声,直接用枕头盖住脸,等适应后才移开,房顶在晃,晃得厉害,她的蹆就像藤蔓缠绕大树,锁住大人的腰……   他们谁都不说话,贪婪着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后,鏖战总算停了。   春愿头枕在唐慎钰的肩窝,手攀上男人的脖子,慢慢平复着呼吸,将今晚府里发生的一切说给唐大人。   “害怕么?”唐慎钰吻了下她的头顶。   “怕。”春愿小声怯懦道:“今晚杖毙了五个人,我晓得本质不是因为我,可,可我总觉得和我脱不了干系。”   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肩头,柔声道:“我就怕你瞎想,得到信儿后急忙赶来,暗中在府外等到了半夜,才敢进来找你,这种事以后会经常发生,习惯就好。”   “嗯。”春愿点点头,忽地,她又想起了裴肆,忙起来,胳膊撑在他胸膛,急着问:“今儿我走后,裴肆那小子没为难你吧?”   “呦,以前总是我挡在你前头,难得你开始维护我了。”唐慎钰笑着打趣:“果然皇帝跟前的红人就是不一样。”   “别打岔!”春愿拧了下他的下巴。   唐慎钰皱起眉:“那厮不好对付,百般套我的话,但我被糊弄过去了。”   春愿急道:“那他不会怀疑什么吧?会不会派人盯住府邸?他有没有发现你潜进来?”   “别慌。”唐慎钰搂住女人,冷笑了声:“首辅和御史台几位重臣找皇帝说话,他忙着和郭太后商讨应付对策,又急着请皇帝回宫,我暂时还没发现府邸跟前有任何异动。”   春愿松了半口气,忽又紧张起来,上半身趴在男人身上,紧张道:“雾兰赐给他做对食了,我是不能再信任这丫头了。”   “这也是我今晚急着找你的原因之一。”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背,安抚着她,柔声道:“上次咱们见面后,我就着手给你找能教你念书识字的心腹。”   “找到了?”春愿面上一喜。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这个人叫邵俞。”他指头在女人背上写这个名字,“如果说我在京都能放心的把性命交给谁,邵俞就是其中之一,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老葛的故事?”   “记得。”春愿应了声,她嫌痒,把男人的手从她背上推开。   唐慎钰似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蹙眉道:“邵俞家贫,十六岁时找了些门路,进宫做了太监,他是个至纯至孝的人,当年为了给老娘治病,曾求到老葛跟前,谁知病才治到一半,忽然就发了丹凤之变,老葛受到牵连,被打入了诏狱。邵俞心思极细敏,发现年少的我也在暗中营救老葛,便求到我跟前,我俩一里一外,相互配合着,将老葛偷龙转凤救了出来。因有这过命的交情和共同要守的秘密,这些年我俩一直互有往来,他一听到宫里有动静,就想法给我传递机密,帮了好多次大忙呢。   因着他在宫里不方便,我便暗中替他照顾老娘、寡嫂和两个侄儿,四年前替他扶老娘的灵柩上山,他算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所以一个月前我找到他,希望他能到你跟前侍奉,他没想多久就答应了,你府上现在是最吃香的好地儿,我叫他以牵挂家人、住在王府能常回家为由头,让他拿着银子,辗转求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再加上我暗中运作,他早在半月前就到了你府上,此人擅长调香、梳头,过后你随便找个由头,把他提拔到身边伺候,在半年内慢慢地宠信他,也就不会被人怀疑了。”   “他可信么?”春愿轻声问。   “可信。”唐慎钰郑重地点头,“毕竟这事太危险了,虽说有过命的交情在,但为了多一重保险,我将他寡嫂和侄儿送去了幽州,置办了宅子,买了仆人,让娘儿几个富足地过日子,他也更放心在这里为咱们做事。”   春愿默默将邵俞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叹了口气,像瘫烂泥似的,趴在男人身上,小声嘟囔:“今儿郭太后总算愿意退让一步,说一个月后见我,到时候还不晓得她会如何为难我呢。”   “别怕。”唐慎钰莞尔,手指摩着额边冷掉的汗,“不出意外的话,那天陛下会请求郭太后给你封个公主,皇帝已经两次暗示过我恩师万首辅,希望到时候几个大臣出面帮个腔。”   春愿心里惴惴不安的,手指在男人锁骨打圈:“你们争来斗去的,最后为难的却是宗吉,其实,我还真不想当这个公主,也不想再被当做靶子使了。”   唐慎钰立马警惕起来,面色却平静,用最温柔的话哄:“只有当了公主,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找你想找的人,就跟陛下说的,我干的都是很危险的脏事,若是哪日我被政敌干趴下了,死掉了,再没有人挡在前头保护你,你得有权势自保啊。”   春愿一惊,直起脖子,望着唐慎钰那张俊朗的脸,笑道:“我不要你死,等我当了公主,我会保护大人,也会保护宗吉,等将来找到小姐的女儿,我会用尽全力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我要我珍惜的人都高高兴兴的。”   虽是孩子般的话,倒也动人。   唐慎钰知道自己是个卑劣的人,没什么感情的人,一个很擅长话术骗术的人,很多年了,他都没掉过泪,可听见她的话,竟,眼里浮起了泪花,曾几何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假意慢慢的真了几分,以至于这一刻,开始真正沦陷。   他紧紧搂着这个娇弱的女人,聪明又笨拙的女人,哽咽着点头:“好,多谢阿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7 20:22:06~2022-10-28 21:4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 1瓶; 第65章 想要给她请封个公主   春愿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了,炕上已经被拾掇齐整了,身侧尚留有男人的淡淡余温,她身上穿着寝衣,脱下的夹袄叠成四方,放在枕头边。   照例,案桌上点着盏小小油灯,不怎么亮,能照暖人的心。   她双手捂住发凉的侧脸,莞尔浅笑,忽然忧愁又爬上眉头来,起初,她和大人有肌肤之亲,是因为消除臂内的守宫砂,后头是她心里恨,故意要折磨杨朝临,主动要求行房事,到如今,他们越来越习惯彼此,像夫妻一样。   她不明白这算什么,下属对上官的服从?可也太两情相愿了点。   情人之间的水到渠成?他们是么?   去年,小姐没了,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将来的人,而现在,她可以期盼一下么?说实话,心底还是有点恐慌的,害怕她和大人的关系仅止于利益牵绊,害怕大人还有个未婚妻要负责。   她甚至想问他,喜不喜欢她?想不想将关系更进一步,娶了她?   可她害怕,怕换来的是他的迟疑和磕磕巴巴的拒绝;怕他太过冷静,要她专注眼前的事;怕他要在两个女人之间抉择。   她不想像小姐那样,深爱于一人,被伤害后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应该不喜欢唐大人,更多的是依赖吧。   所以现在这样,挺好的。   ……   又睡了会儿,约莫辰时左右,雾兰和衔珠两个大丫鬟带着婢女婆子们,过来请她回“沉香斋”,沐浴后,就是繁琐的更衣妆扮。   这方面,衔珠显然比雾兰要更擅长些,殷勤地递过来上好的胭脂,笑吟吟地说小姐今儿穿的是柳芳绿的衣裳,要搭配支珍珠攒花的步摇才好看,不然就会显得沉闷。   “随便弄吧。”   春愿困得打了个哈切。   今儿日头不错,阳光从云纹样式棂花窗间照进来,在地上透出好看的光斑,丫头们鱼贯将用罢的水端出去,手脚稳重的嬷嬷则用绒布擦拭着花瓶瓷器,案桌上摆着只博山炉,缝隙处正袅袅冒着青烟。   春愿随手从梳妆台拿起盒口脂,小指揩了些,在手背上试色,她蹙起眉,淡淡道:“昨儿经了雨气,今早起头跟针扎似的,点了什么香,怪好闻的,让人松快不少。”   雾兰双手抓住篦子,细闻了闻,笑道:“闻着有点像‘帐中香’。”   “哪里是帐中香。”衔珠翻了个白眼,把雾兰挤在一边,她从首饰匣子里取出支羊脂玉簪,在春愿发髻上比了比,望着镜中的美人,笑道:“雾兰过去在勤政殿常做的是奉茶洒扫,对于这些调香弄脂自然不太懂,我闻着这香里有白檀和分量十足的丁香,应该是‘李元老笑兰香’。”   春愿晓得大人安插在王府里的心腹最擅长调香和梳头,问道:“是哪家铺子里买的?”   衔珠掩唇笑:“外头的东西不好,咱们府里用的一般都是从宫里送来的,而这香就是原先御药房的太监邵俞调配的,这小子心灵手巧,调的一手好香,这半月来小姐屋里和衣裳上熏得香,还有泡澡的花水,嫩白肌肤的香膏,都是他配的。”   春愿拿起一罐纤腰膏子,细闻了闻:“确实闻不到药臭,还有股淡淡的茉莉味儿,这个叫,叫邵什么的太监挺厉害的嘛。”   见小姐对邵俞的手艺似有点兴趣,雾兰忙上前,挤开衔珠,梳子蘸了点桂花油,替春愿梳头发,笑道:“算起来,邵俞和奴是同年进宫伺候的,依着他的手艺,肯定会得到后宫娘娘们的喜欢,可他这人胆小得很,怕不留神得罪了贵人,毕竟胭脂和香料这种东西都是近身用的,所以这些年他辗转在直殿监、尚膳监还有花鸟房当差,最后去了御药房,这回运道好,拨到了咱们府上,得以侍奉小姐。”   “哦。”春愿了然地点了点头,她也没多说,淡淡道:“晌午后我去佛堂抄会儿经,叫这个邵俞把他调香的工具拿来,教一教我。”   ……   因着下个月就是郭太后的千秋宴,春愿叫雾兰去找一副“松鹤延年图”,又让知书懂画的衔珠把花样画在绣布上,主仆三人挑丝线颜色、找珠子,商量着弄了一早上,晌午略用了几口粥饭,睡了会儿,醒来后直奔佛堂。   早几天前,春愿就让人将偏院收拾出个屋子,充当书房。   书房不甚大,暖如春昼,门敞开着,里头摆满了兰花和茉莉、杜鹃等各种花卉,书架上是一些经史子集的书籍,一些名家碑帖,书桌上则放了紫檀木笔架、一方墨海,还有数枝羊毫笔。   此时,雾兰正在沏茶,而春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剪子裁宣纸,心里还抱怨着,若是那个邵俞再不来,她就得当着雾兰的面儿,写那手.狗.爬字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很快,门口就出现个中等身量的年轻男人,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白净面皮,天生了对喜眼,笑起来眯成条缝儿,不胖也不瘦,背稍微躬着,脚还未踏入门槛,就先打千儿念了声“小姐金安”,进来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奴婢邵俞,给小姐磕头了。”   “起来。”春愿虚扶了把,专心致志地裁纸,她目光锁在邵俞的大木箱上,笑道:“难不成把家当都搬来了?”   邵俞起身后,依旧弓着腰,嘿然道:“奴婢听衔珠姐姐说,小姐想要的制香,便带来了调笑兰香要用的沉木、白檀木、鸡骨木香还有冰片等,分了两份,一份按照比例研磨成沫,包在油纸里,可以直接和了炼蜜调制,另一份还是原本的香木香材,小姐可以试着刮磨、称重,从头到尾体味调香的乐趣。”   初次见唐大人给她安排下的心腹,春愿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剪子尖指向邵俞,对雾兰笑道:“瞧瞧,他也太细心了,什么都替我想到了。”   雾兰抿唇笑:“要侍奉小姐,可是得认真些呢,否则就把他打发回去,另换个周全人来。”   春愿对这个邵俞还是蛮满意的,她笑着问:“邵公公是吧,来王府,会不会委屈了你?”   邵俞两只眼眯成了月牙,忙笑道:“能侍奉小姐,才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分呢。”   春愿莞尔,想了想,笑道:“我这几日着了凉,头有点疼,晚上睡不踏实,你待会儿教我调个能安神的香罢。”   说着,春愿招了招手,让雾兰凑近些,她侧着脸,压低了声音:“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我自己耍会儿香,下个月进宫拜见郭太后,正巧又逢着大娘娘寿辰,按说咱们献上亲自绣的《松鹤延年图》,既显诚意,又不会失礼,只不过衔珠那蹄子到底是被大娘娘撵出勤政殿的,我怕她心存怨怼,不好好给我画绣样,你过去盯着些。”   雾兰忙点头:“小姐顾虑得是。”她蹲身见了个礼,提着裙子退下了。   春愿不慌不忙地磨着墨,观察着邵俞的举动。   这人一直恭敬侍立着,等雾兰彻底走后,他先去院子外走了圈,略站了会儿,待再三确认清静后,这才疾步匆匆地奔回书房,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笑道:“奴婢受了唐大人之命,今后近身侍奉小姐。”   “快起来。”春愿忙站起,伸手虚扶起邵俞。   乍接触,她多少有些不自然,笑着问:“我的情况,大人都跟你说了罢?”   “是。”邵俞笑道:“大人让奴过来,给您教书识字,帮您解决遇到的所有问题和麻烦的人、事,以及暗中替您和大人传递消息。”   春愿颔首,她把椅子稍微往边上挪了些,招了招手,叫邵俞过来伺候,离得近,便更能看清了,这邵俞貌相清秀,笑的时候两靥有深深的梨涡,身上还有股很清甜的近似荔枝的香味。   春愿搓了搓手,毕竟和个陌生的男人近距离接触,她多少有些不安。   而邵俞也看出这点,笑道:“小姐莫要怕,奴婢是去了秽根的人,您就把奴婢当成姐妹。”   春愿耳朵红了,小声问:“你、你打算怎么教我?”   邵俞扫了眼书架,温声道:“不日您就要去宫里面见太后,她多少会问两句您念过什么书,奴婢和大人商量过了,万不能提五经、孟子这些,您只说闲暇时会读李易安或者薛涛的诗词,郭太后性子豪阔,经常翻阅史书,素来不喜那些闺阁中凄怨哀婉之句,她听您这样应对,皱皱眉头便过了,应该不会深问,所以,这些日子奴会从李清照的词里挑出来几首,教您写字识文,先把眼前这急关应对过了,同时,奴还会认认真真地教您《诗经》《论语》等经典,大人说您聪明过人,想必一两年间,您就会大不一样了。”   “好,我听你的安排。”春愿点了点头,这邵俞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她觉得,毕竟日后得朝夕相处,还是得多说几句,想了下,笑着问:“我听大人说起过你,你在京城还有寡嫂要侍奉?”   邵俞正润笔,听见这话,那双笑眼顿时哀伤了起来:“回小姐的话,奴家贫,兄长和父母皆早逝,大嫂早些年为贴补家用,日夜做刺绣,眼睛熬坏了,腰颈也积了劳累,干不得粗活儿,幸得大人这些年接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奴婢和大人干的都是掉脑袋的勾当,大人已经先将我家大侄儿送去了幽州,嫂子和二侄儿暂且留京,一年后再走,多亏大人,奴婢才能到王府侍奉您,才能有机会时不时回家,带着长嫂瞧病,大人和小姐是奴的恩人哪。”   说着,邵俞噗通声跪下,又给春愿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春愿忙扶起邵俞,因着她的事,要邵家母子分别一年,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想了想,将发髻上的一枝珠钗拔下,擩给这个懂事厚道的年轻太监手里,柔声道:“这个给你,应该值不少银子,你拿着贴补家用,过后再去雾兰那里领二十两赏银,现在还不敢赏你太多,怕人怀疑。”   邵俞双手捧着珠钗,明显有些激动了,身子都在发颤:“这,这奴婢当不起哪。”   “没事儿。”春愿拍了拍邵俞的胳膊,笑道:“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多了,这点赏银不算什么。”   顿了顿,她皱眉道:“你别看我这王府里就这么几十号人,一个个背后都站着了不得的人物哩,你来了,我就能松快了。过会儿我就会交代下去,你调香手段了得,侍奉的十分合我的心,从今日起,你就近身到我跟前伺候着。”   邵俞正色躬身:“奴婢誓死效忠小姐,还有唐大人。”   ……   就这般几经周折,春愿身边总算有了个可信的心腹,别说,这邵俞能周旋在雾兰和衔珠之间,让两个大丫头都对他亲近,说明是有几分本事的,大到府里的财务、人事,小到她的脂粉、钗环,还都很有些见地。   更重要的是,有邵俞在,她和唐大人晚上佛堂私会,更安全放心。   这段日子,她跟着邵俞读书识字,进步不少,期间又给宗吉放了两回血,不像之前只在指尖取几滴试验药引子,这回是在手臂内侧,用中空的针刺破血脉来放,每次都要放一茶盅才算够,疼是真疼,但为了宗吉,倒也能忍过去。   为此,宗吉更心疼她,接连不断地往来送东西,甚至还笑说,等阿姐有了身份后,朕就比着懿宁公主的例,给你封地食邑,必定叫你余生风光尊贵地活着,现在就等着母后点头了。   当初说好了,等一个月后皇后解除禁足后,郭太后就会召见,可还是往后拖了几回,最终架不住宗吉闹腾,郭太后松口了,定下四月初三召见。   ……   四月初三,正是芳菲尽绽,落英缤纷的好时节。   天不亮,春愿就在众人的催促下起床,沐浴焚香后换上华服,整整梳妆打扮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巳时出府。   进宫后,又等着宗吉和郭太后下朝,和众阁臣参加朝议,约莫到了未时,黄忠全才匆匆过来,笑着说两宫太后、陛下还有皇后娘娘这会子都在慈宁宫,小姐赶紧过去吧。   因要避忌着郭太后,衔珠是不许进内的。   春愿便只带了雾兰和邵俞,踏入了慈宁宫的门槛,一想起上次进宫拜见的后果,她就止不住的紧张害怕,每走一步,都感觉像踩在刀尖子上似的。   还像上次一样,天有些沉,忽然打西边飘过来朵灰云,遮住了太阳。   黄忠全在前头引路,说太后在偏殿的花厅见姑娘。   春愿不敢有任何意见,带着下人紧跟在后头,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慈宁宫,真真是天家气派,殿阁自是辉煌错落,是那种古板严肃的四四方方,院中垂手侍立了好多太监宫娥,一个个皆屏声敛气,根本不敢四处张望。   离得老远,春愿就听见花厅传来阵男人开心的笑声,似乎是宗吉,有阿弟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天闷热,加上华服又厚又重,春愿后脊背全是汗,她抿了下唇,深呼吸了口气,惴惴不安地踏入那朱红的高门槛,进了花厅。   虽说是偏殿的花厅,但十分的豪奢,一水儿的金星紫檀家具,汝窑花瓶里插着开的正艳的牡丹花,得脸的宫婢和大太监皆衣着华贵。   屋子里人不少,除了宗吉和皇后郭嫣外,就是两宫太后,还有那个裴肆,原本众人正言笑晏晏,在她进来后,忽然不说话了,气氛仿佛忽然就从春风拂柳的和煦,降到了风霜铺面的肃杀。   春愿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在最上首的坐着个穿着正红色绣牡丹花的中年妇人,应该就是那传闻中的郭太后,算算年纪,她今年应该有五十三了,可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她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她化了浓妆,高髻戴着镶嵌了东珠的凤冠,这女人算不得很美,长相偏秀气,可眉毛又像男子那样,浓而直,又给她增添了几许威严霸道。   春愿不敢和这位叱咤风云的郭太后直视,原本是要下跪的,可郭太后旁边座位的女人吸引住她的目光,那女人很瘦,几乎撑不起苍绿色的华服,头发梳成流云髻,只戴了一只衔珠金凤,两鬓有染黑的痕迹,给人的感觉不过四十岁出头,可眼底的皱纹,习惯性皱成疙瘩的柳叶眉,又让她看上去像五十几的人,依稀间,还能看出她的五官是很美的,但多年来的担惊受怕和凄怨,磋磨了她原本的美貌,让她面相变得越来越刻薄。   这就是小姐的生母,胡瑛?   春愿知道,现在该给郭太后行跪拜大礼了,可她觉得,现在应该哭才更符合小姐的性子,毕竟眼前这位亲娘哪,她逼着自己掉眼泪,然后又做出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她明显看到郭太后面上的厌烦更浓了,但顾忌着宗吉,仍面含微笑,而胡太后很慌,头深深低下。   就在此时,宗吉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疾步走下来,从后面环住春愿,笑道:“阿姐,快给母后磕头啊,今儿逢着太后高兴,朕待会儿跟她求个封赏。”   春愿“如梦初醒”,慌忙跪下行大礼,她晓得宗吉说的封赏是什么,想要给她请封个公主。   起身间,春愿偷摸瞧去,发现郭太后厌恶地扭过脸,一眼都不想看她,没叫她起身,也没理会她,而是问身侧的裴肆:“去宣定远侯府的老太太了么?”   裴肆躬身,小声回话:“早都宣了,现在应该快到宫门口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今儿不是家宴么,怎么还有别的客?   定远侯府的老太太?好熟啊。   春愿呼吸一窒,周予安家的老太太?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家里拢共就一个通房   春愿从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在起身的时候,她擦拭着眼泪,同时看向宗吉。   显然,宗吉也听见了周老太太,他横了眼裴肆,笑望向郭太后:“今儿不是家宴么,娘怎么将外人叫来了。”   郭太后坐的端庄,一脸的慈眉善目,稳稳当当笑道:“算不得外人,往上两辈儿都沾着亲,论起来,哀家还要叫周老太太一声表姑,老太太托人往宫里递了小半年的请安帖子,哀家一直忙着,没顾上见她,正好今儿得空,顺便就宣她过来坐坐。”   宗吉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时候不能宣,偏偏今天,什么人不召见,偏偏是那个曾给阿姐献过殷勤的周予安的祖母,他大致猜到郭太后的意图了,笑道:“虽说是亲戚,但朕却对这位周老太太没什么印象,见了难免会尴尬。”   郭太后笑道:“多走动走动,可不就熟了?周老太太的嫡长子,也就是先定远侯,在你父皇在世的时候,屡立奇功……”   宗吉打断太后的话,笑道:“可惜后代却不怎么长进,朕倒记起一宗,这位小定远侯生性风流薄幸,去年害得兵部侍郎家的姑娘为他悬梁自尽,原本周予安接回阿姐,是有功的,可就是因着刘姑娘的缘故,朕刻意打压了他,不想给他升官,估摸着这位小定远侯心存不甘,撺掇着他家老太太进宫跑动,真是的,也不挑挑时候。”   不等郭太后开口,宗吉立刻叫一旁侍立着的内侍官黄忠全过来,紧着嘱咐:“你去,把周老太太送回侯府,让她在家里颐养天年,没事儿少进宫跑动,叫她不要打搅大娘娘休养。”   黄忠全是御前伺候的人精,十分有眼力见,急忙退出办差去了。   郭太后明显不悦,但未发作。   “母亲,阿姐敬爱您的心,和儿子是一样的。”宗吉使了个眼色,让雾兰和邵俞将那幅《松鹤延年图》刺绣展开,他轻抚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仙鹤,没口子地夸:“这不马上就到您的千秋节了,阿姐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儿,眼睛都熬红了,还有……”   宗吉直接将春愿的袖子撸起来,指着阿姐胳膊内侧的几处血痂,鼻酸道:“阿姐原本身子就弱,回京后一直给我放血治病,正是因为她,儿子发病时才没以前那么煎熬了。”   郭太后只是笑,淡淡扫了眼不远处立着的女人,丰乳细腰,哭得梨花带雨,一脸的委屈怯懦,真真是我见犹怜,天生一副祸水样,她借着喝茶的空儿,斜眼觑向旁边的裴肆。   此时裴肆很规矩地侍立着,许是察觉到有人看他,他低着头,抿唇一笑。   郭太后莞尔,放下茶盏,叫下人去抱个圆凳来,赐春愿入座,她面含哀伤,柔声道:“你的心意,哀家都看到了。孩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快坐下吧,今儿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臭规矩。”   春愿一直战战兢兢的,听见郭太后如此关怀和善,忙跪下磕头,心道这位大娘娘挺宽厚的,并不似唐大人说得那样如狼似虎,她低头入座,双手接过宫娥递来的牛乳茶,没敢喝,更不敢说话,营造种卑微胆小的感觉。   郭太后笑着朝宗吉招了招手。   宗吉就像花蝴蝶似的,飘到他母亲跟前,乖巧地给郭太后捏肩膀、捶胳膊,又笑嘻嘻地亲自端过来盘莲花酥,单膝跪在,孝顺的将酥高捧过头顶。   郭太后宠溺地刮了下儿子清俊的脸,拈了一块,自己没吃,喂给宗吉吃,有意无意地看向胡太后,胡太后一直低着头,努力地克制情绪,可还是红了眼,手颤抖得厉害,绞着帕子。   “别像小孩儿似的耍宝,你是皇帝,要像个大人样子。”郭太后虽嗔着,却爱怜地摩挲着宗吉的胳膊,叫儿子坐在她跟前的圆墩上,又让太监给春愿跟前支了个小席面,命宫女把她桌上的点心给春愿端过去,笑着问:“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气氛和暖,春愿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些许,忙回:“妾身今年二十三了。”   “比吉儿大五岁。”郭太后又笑着问:“来京城也快三个月了,住的还习惯么?”   春愿感激地望向皇后郭嫣,转而又看向宗吉,抿唇笑:“陛下和娘娘对妾身关爱有加,天家赐恩,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分。”   宗吉凑到郭太后跟前,不住地夸:“母亲,您瞧阿姐多懂规矩。”   说着,宗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郭嫣忙笑着帮腔:“正是呢,便是京城里高门贵户里的闺秀,也比不过阿姐这般落落大方。”   郭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柔声问:“念过书没有?”   春愿心狂跳,轻点了下头:“念过几首诗词,上不得台面。”她搜肠刮肚,将之前准备好的话术和背下的名句含在嘴里,等着郭太后盘问,谁知太后言止于此,没有再问,反而是嘱咐身侧的裴肆。   “哀家瞧这丫头也忒娇弱了些,待会儿叫人给她府上送些补气血的好药,对了,最近新进上的一批蜀锦不错,让尚衣局的给丫头裁上几身鲜亮衣裳,她风华正茂的年纪,穿得也太素净了。”   宗吉见郭太后态度温和,心道自己近两个月的功夫没白费,笑着问:“娘,您喜欢阿姐不?”   “丫头乖巧可人,确实讨人喜欢。”郭太后毫不吝惜地夸赞。   宗吉胳膊搭在郭太后坐着的椅子栏上,笑道:“那儿臣跟您求个恩典。”   “你说。”郭太后习惯地替宗吉整理衣襟。   宗吉眨眨眼,叹了口气:“当年周淑妃大逆不道,做下谋害先帝的糊涂事,父皇迁怒到淑妃的女儿懿荣公主身上,可怜皇姐当年被逐出京城的时候才十几岁,算算,她被拘在上阳别宫,已经有七八年了,朕听闻她这些年日日参佛读经,为娘和朕祝祷,前年她身患顽疾,双目近盲,儿臣心里实在不忍,想着淑妃有罪,可公主是无辜的,她毕竟是先帝的骨血,朕的手足,朕想把她接回来,叫太医替她治病。”   “宗吉!”胡太后没忍住,其实当年周淑妃盛宠时被诛灭,里头多多少少有郭太后推波助澜的原因,把懿荣公主接回来,这不是打郭氏的脸么,她忙出言提醒:“毒妇的女儿,自然是毒种子,你把她接回来,是会害人的。”   宗吉白了眼胡瑛,接着哀求郭太后:“淑妃母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实在没什么人了,而且懿荣是半个瞎子,根本影响不了孩儿什么。”   郭太后倒没表现出多生气。   其实从去年开始,就不断有朝臣上书,提起懿荣无辜,要求朝廷宽恕公主,接她回京,许她嫁人,这股风终于传到宗吉的耳朵里,吉儿年初开始也时不时地求,甚至京都还有那起酸文人替懿荣写诗词,极尽同情怜悯,也开始有人议论她手段残忍,容不下先帝的骨血。   郭太后皱眉,依着她的性子,斩草必除根,这些年碍着皇帝和朝臣的口风,她确实没动懿荣,但却叫伺候她的宫人在茶饭里下慢毒,算算,也就是这两年的活头了。   宗吉见太后犹豫着,扭股糖似的撒娇,笑吟吟道:“这个月中旬是您的寿辰,瑞世子前儿从顺安府迎佛回来,给您带了老大的金座玉佛,儿臣记得那日满天红霞,是吉兆哪,若是容许懿荣公主回京,朝野上下必定称颂您是慈悲的观音菩萨转世,救苦救难,阿弥陀佛。”   见儿子还真双手合十地念佛,郭太后摇头笑:“行吧,就把那孩子接回来。”妇人正色道:“但有一点,她毕竟是罪妃的孩子,将来的夫婿门第不能太高,哀家也要从慈宁宫拨一些人去侍奉她。”   言下之意很明显,将来要心腹盯住懿荣公主。   “好!”宗吉喜得俊脸绯红,抱住郭太后,脸在母亲胳膊上蹭:“我就知道娘亲最疼我了!”借着这兴头儿,他斜眼朝阿姐望去,笑嘻嘻对郭太后道:“那个……懿荣是罪妃之女,尚且能得到您的宽恕,阿姐半生凄苦,又救了儿臣的命,娘,您一定要给她个封赏哪。”   郭太后摩挲着宗吉的手:“其实哪,这也是哀家今儿宣定远侯府老太太来的缘故。”   宗吉笑顿时凝固住,坐回凳子上,颇有些不满:“儿臣都给您说了,那个周予安就是个花花太岁!”   郭太后笑道:“那都是以讹传讹,外头做事的爷们,难免会出入些酒楼茶肆的,予安性情和顺,家教甚好,便是去年那事,也是刘家姑娘痴心糊涂,叫予安背了个骂名。哀家前几日就见过周老太太,也见了予安本人,样貌、脾气都是极好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的,正论起来,他也没几个女人,家里拢共就一个通房,比起那些游走在秦楼楚馆、阅人无数浪子,要体面太多。”   春愿就算再蠢,也听出来郭太后在暗暗讥讽她出身风尘,她没敢发脾气,低下头默默掉泪,试图引起宗吉的注意。   宗吉忙道:“这不成,阿姐对这个周予安没意思,母后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谁说没有。”郭太后莞尔,给裴肆使了个眼色。   裴肆冷漠地觑了眼春愿,对宗吉笑道:“小臣听闻,当初燕姑娘和小侯爷私交甚好,在回到罗海县的时候,小侯爷体贴殷勤地安排好了住宿吃食,不仅如此,小侯爷还给姑娘送上了无数珍宝、衣物,姑娘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呢。”   春愿再也忍不住,开口替自己辩驳:“提督冤枉我,我没收,非亲非故的,我收了会坏了陛下的名声,我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儿,全都退给了小侯爷,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   “哦。”裴肆了然地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匣子,打来,里头是条海螺珠手串,男人唇角勾起抹坏笑:“这可是周家的传家之宝,原本有一对儿,小侯爷说,他晓得姑娘也中意他,但脸皮薄,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承认,于是偷偷送了你这条手串,等将来提亲的时候,用另一只手串当信物,这事他全写在给姑娘的情信里,这事总该是真的吧。”   春愿简直想生吞了裴肆,她噗哒噗哒地不住掉泪,不慌不忙地应对:“这手串当初我在匣子里发现的,还当是陛下给我备的钗环首饰,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还以为就是普通的珍珠,于是赏了雾兰,雾兰不敢收,我转头又赏给了衔珠,不晓得这手串提督是从哪里得到的,又是从谁嘴里听见这些吓人的是非。”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郭嫣笑着帮腔:“既然是赏下人的,想来阿姐并没把这手串当回事。”   宗吉感激地看了眼皇后,挺起胸脯,对郭太后道:“没错,朕瞧周予安油头粉面的,不是什么良人,阿姐看不上他、不把他当回事太正常了,亏得他有脸,偷偷摸摸和他家老太太在您跟前胡吣,妄想攀龙附凤。”   说着,宗吉瞪向裴肆,斥道:“你从谁嘴里听见这些是非的?怎可如此诋毁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阿姐出淤泥而不染,在府里除了学规矩,就是吃斋念佛,不像你裴肆,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皇帝不用这么生气。”郭太后打断儿子的话,瞥了眼不敢开口的胡太后,淡漠道:“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当年因着胡氏曾是康王府舞姬的缘故,皇帝你受了多少诋毁?先帝又被朝野非议了多少年,宗吉,你难道忘了?”   胡瑛听见这话,痛苦地掩面哭,泪水冲花了脸上的粉脂,越发难看。   郭太后深呼吸了口气,淡淡道:“宗吉哪,你生母不过是二嫁之身,论起还算清白,尚且叫先帝和你遭受了这么多年的议论,可燕姑娘……”   “阿姐是被逼无奈的!”宗吉噌地声站起来,怨恨地瞪了眼胡瑛:“她被生母抛弃,父亲早逝,又被那起丧尽天良的逼成了。”宗吉心里疼,没有说出妓.女那两个字,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她受了这么多苦,死里逃生到朕跟前,朕一定要……”   “不行。”郭太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宗吉的话,“哀家可以接纳她,朝野上下接受不了,祖宗家法也不允许,哀家不能让皇帝和皇室成为天下的笑柄,若是燕家丫头看不上定远侯府,那么尽可另外寻个高门显贵,如此也能一生平安尊贵的过下来,封公主,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宗吉不放弃,还要争取。   郭太后忽然收起慈善的面色,凤眼尽是冷意:“还是那句话,哀家可以疼燕家丫头,但凡事都要有个度。”   郭太后完全截断宗吉的所有后路:“哀家容许懿荣公主回京,因为公主姓赵,乃先帝血脉,宗吉,你要是再任性妄为,非但懿荣不可以回京,这位惹得你跟哀家对着干的燕姑娘,也不许留了,好了,哀家已经很累了,裴肆,扶哀家去歇歇。”   说罢这话,郭太后直接起身往后堂走,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瑟瑟发抖、哭得凄惨的胡太后,毫不客气地训斥:“你呀,吃斋念佛那么久,还不能静心,前头弄出个什么衔春还是衔珠的,这回又给哀家招来只燕儿,你非要把你娘家所有人铺在朝堂后宫才甘心么,如此不安分,中秋前你就不要见吉儿了,省得带坏我儿子!”   说罢这话,郭太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春愿的慈宁宫叩拜,就这样结束了,她不敢卖机灵、耍心机,恭敬卑微地守着所谓的“大家闺秀”般的规矩,说话没超过五句,又一次被“赶”了出去。   这次说“赶”不合适,是“请”了出去。   郭太后对她非常客气,也替她规划了个体面的前程,甚至开恩,想要给她做个高户豪门的媒,让她嫁给周予安,做侯爵夫人。这位历经了两朝的厉害女人能做到这步,原因很简单,就是宠溺疼爱一手带大的儿子宗吉。   可是,她心里明白,郭太后看不起她,忍着恶心见她。   宗吉不甘心,痴缠在慈宁宫,还要和郭太后争取,郭嫣怕又闹出不愉快,留下劝和,后头,宗吉气冲冲地离开慈宁宫,愤怒地叫人去宣首辅到勤政殿,让她先去寿康宫和胡太后说话,他晚些时候会来,这个公主,他一定要让阿姐做。   ……   天上的雨云越积越厚,黑压压的,眼看着就是场大雨,风肆虐而来,将御花园里栽种的花树吹得左摇右晃,花瓣或飘散在半空,或被卷进池中,如浮萍,飘飘摇摇。   春愿出了慈宁宫后,就随着胡太后往寿康宫走。   她走在后头,胡瑛走在前头。   今儿气氛不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噤声不言,默默地跟在主子身边。   有一片花瓣吹到脸上,春愿手指拂开,痴愣愣望着胡瑛的背影,这妇人很瘦,发髻上的金凤钗太沉,压得她有点驼背。   胡瑛从慈宁宫出来后,就不说话,一直默默掉泪。   春愿其实心里也是愧得很,为了她,上回委屈了皇后,这次,郭太后又当着众人好一通叱责胡瑛。   胡瑛苦苦熬了近二十年,熬到了太后,还免不了被羞辱。   正在此时,胡瑛停下了脚步。   春愿也立马停步,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心慌,到底是亲娘,会不会一眼认出女儿不对劲?若是小姐面对这位抛夫弃女的母亲,在宫里备受委屈的可怜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春愿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胡瑛身边的嬷嬷挥了挥手,让下人们先行退下,很快,这里就只剩胡瑛和她两个。   春愿低下头,鼻头发酸,她想起了小姐,小姐活着的时候,嘴里恨着母亲,可却也常念叨着,有时候被那些无耻嫖/客欺负了,会哭着说:愿愿,若是我娘在跟前,肯定会心疼我吧?   “娘……”春愿替小姐,哽咽着喊出这个字。   “你为什么要回来!”胡瑛含泪,脚连连跺地,压声质问。   “啊?”春愿怔住了,痴愣愣地望着一丈之外立着的母亲。   胡瑛手抚去眼泪,这妇人显然是身子相当不适,脸色蜡黄,越发显得老气,她看了眼那年轻貌美的女儿,面上情绪复杂,低下头良久没言语,轻咬住下唇,言语间埋怨甚浓:“大娘娘说话不中听,却也在理,你,你会害了宗吉!”   春愿泪如雨下,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哽咽着问:“我、我怎么害他了?”   “你……”胡太后甩了下袖子,头越发低垂,眼泪一颗颗往下砸,老半天才说:“你的事若是传出去,会叫人耻笑他的,他是皇帝呀。”   春愿拳头攥紧,尝试着,让自己没那么愤怒,可是之前所有的期待、惊慌、欢喜,此刻全都变作了委屈,她再次试着与母亲沟通:“我回来了,阿弟很高兴的呀。”   胡太后剜了眼女儿,她要埋怨的事太多了,积攒的怨恨也太多了:“我逃得了你爹,却逃不过你,你,你为什么要回来呀。”   春愿低下头,紧紧抿住唇。   胡太后长叹了口气:“周家是大娘娘的远亲,还是侯爵之家,难为人家小侯爷看上了你,对你知根知底,还不嫌弃你,你这样的遭遇,很应该感恩戴德了,竟然还拒绝。”   胡太后看了眼朝远处侍立着的衔珠,手指隔空,轻轻戳向春愿:“你真是没远见,衔珠是你表妹,你不护着她罢了,既然你弟弟常去你府里,你很该把握住这机会,让衔珠去伺候你弟弟,若是顺利的话,现在估摸着孩子都有了。”   “可是……”春愿想说,衔珠这样急躁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宫里生存,而且宗吉也根本看不上这种空有美貌的货色。   “算了。”胡太后挥了挥手,止住女儿的话语,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先回王府去吧,若是留的久了,恐大娘娘心里不痛快,又觉得我要撺掇着做什么,或者和你谋算什么。我今儿什么都不没说,她一不高兴,就把我禁足到了中秋,又不叫我见宗吉了,罢了罢了,都是我命苦,你回去吧,回府后安分点,别给你弟弟惹麻烦,也别妄想着做什么公主,安安分分地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说着,胡太后如同一朵秋里衰败的芍药花,低垂着头,慢悠悠地转身,朝寿康宫去了。   春愿痴愣愣地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胡太后没有问,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也没有问,孩子,你小产过,身子恢复了么?   更没有问,孩子,你饿不,要不要去你娘宫里用点饭。   天下雨了,一点一滴地落了下来。   春愿仰头,望着那灰暗无边际的天,她哭了,然后笑了。   小姐,这就是你的母亲,你看到了么?   算了,你还是不要看了,你会伤心的,下雨了,所以是你在天上哭了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9 21:58:20~2022-10-30 21:1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阮有愚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9瓶; 第67章 等不及了   雷声轰鸣,不多时,暴雨倾盆而至。   春愿和邵俞,及雾兰、衔珠两个大丫鬟急忙躲入在御花园的一处小凉亭里,其余的太监嬷嬷们自行找地方避雨。   深春里这样大的雷雨很少见,像倾盆倒一样,雨点子砸在青石地上,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白圈。   细密的水雾从外头飘进来,落雨声如炮仗般,春愿坐在石凳上,冷得很,发髻被打湿了,沉甸甸的,她抬眼瞧去,雾兰和衔珠也淋湿了。   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两个丫头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互望一眼,不约而同上前,要服侍小姐擦脸。   “不用你们。”   春愿冷冷喝止。   一旁的邵俞会意,忙从袖中掏出个布包,取出方干净的白帕子,躬身替小姐擦拭身上的雨水,又轻手轻脚地帮小姐拆去沉重的发钗和假髻,随后,用手巾细细地将小姐的湿发擦干,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替小姐重新绾髻。   又一道闷雷响起,雨比方才更大了大些。   春愿指甲挠着手背,极力往下压火气,扫了眼对面垂手侍立的雾兰和衔珠,目光锁在雾兰身上:“我倒不明白了,为何裴提督晓得罗海县的事?为何又晓得小侯爷曾给我献过殷勤?”   雾兰吓得急忙跪倒在地,手呈发誓状:“小姐明鉴哪,自打上次陛下赐婚后,奴婢再也没见过提督,从未在他跟前提起过小姐的任何事。”   春愿剜了眼雾兰,又看向衔珠,恨得手拍了下石桌:“慈宁宫怎么会晓得我把手串赏给了你?现在手串为什么会到裴提督手里,你和他私底下接触了?方才胡太后一声声地叱责我,说我不把你往陛下的龙床上送,不提携表妹,你又跟寿安宫嘀咕什么了?”   衔珠也跪下了,将自己的袖口撸起来,雪白的腕子上赫然戴着串光彩夺目的海螺珠,急道:“奴婢从未见过提督,而且自打进了王府后,也已经三个多月没再见过胡太后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往外说,真的,小姐细想想,在您回京前,胡娘娘往咱们府里拨来些嬷嬷太监,教您学规矩、侍奉您,莫不是她们咬的耳朵?”   春愿又想问几句,忽然,肩膀一暖。   回头望去,邵俞冲他微微摇了下头,警惕地望向四周,小声提醒:“虽说下着大雨,御花园里眼瞧着没什么人,但不妨哪个犄角旮旯里蹲着只猫儿狗的,小姐略等等,待雨停了后,咱们回府后再说。”   说着,邵俞忙伸出双臂,往起扶雾兰和衔珠:“两位姐姐快起来,高兴些,别叫外人看咱们的笑话。”   春愿余气未消,手附上心口,其实这两个丫头说的未必没有道理,王府里龙蛇混杂,基本上都是宫里拨过来的,便是洒扫庭院的下人,说不定都能偷听一耳朵,暗报给上头的主子,她早都有心整顿,可奈何身份尴尬,不敢轻举妄动。   真真是麻烦死了。   就在此时,只听雾兰忽然呼了声,这丫头手捂住唇,震惊地朝东边望去:“提、提督?”   春愿顿时警惕起来,忙望去,发现从拱门那边走过来个高挺俊美的男人,他撑着伞,踩着雨大步而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心腹。   怎么办,怎么办。   春愿第一反应别理他,兴许他只是凑巧路过,若是发现了她,少不得要过来说几句。   想到此,春愿急忙低声道:“咱们低下头,背转过身,装作没看见他。”   谁知那裴肆径直朝凉亭这边走来,他踏上台阶,收起伞,慢悠悠地将伞立在长椅旁,用帕子轻拂了下左右袖子上的水,淡淡道:“你们几个回避下,本督有点事要单独同燕小姐说。”   春愿拳头紧攥住,今晌午发生的种种,已经弄得她很火大了,而且裴肆阴险又恶毒,她才不要和这人单独相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邵俞跟前靠,低着头:“有什么他们不能听的?再说了,我好像和提督并不熟。”   对于春愿过于明显的抗拒,裴肆并未放在眼里,轻描淡写道:“若是姑娘放心让下人听,那就让他们留着呗。”   春愿心砰砰直跳,他什么意思?难不成知道了什么?和唐大人有关?   她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让几个雾兰先回避,左右在皇宫里,她就不信裴肆还敢将她怎样。   “什么事?”春愿双手交叠,安放在腿面上,腰背挺得直直的。   裴肆笑笑,这女人比上次见长进不少,没了畏缩卑微样儿,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了。   他坐到女人对面的石凳上,打量她,脸上的浓妆已经被雨水冲去,露出原本莹润白皙的肌肤,显然哭过,眼尾和脸颊微红,发髻上只戴着支白玉簪,有一缕湿发贴在脖子侧边,像蚯蚓似的,蜿蜿蜒蜒地爬进衣襟。   “你盯着我做什么?”春愿被看得头皮发麻。   裴肆眼里没有半分狎昵:“小定远侯是出了名的风流薄幸,能让他一直念念不忘,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两下:“提督什么意思?”她毫不畏惧地迎上裴肆冷漠的双眼:“周予安投靠了提督?平白无故的,他干麽要娶我!”   裴肆眉梢微挑,这女人有点东西。   “方才本督离得老远,就看见雾兰和衔珠跪在地上,姑娘大可不必怀疑是她们多嘴。”裴肆莞尔,毫不避讳地说:“其实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你是突然冒出来的姐姐,大娘娘怎么能放心你?自然会派人在你府上盯着,罗海县时周予安对你献殷勤、百般示爱,而在王府里,两个大丫头明争暗斗,那串海螺珠你先赏了雾兰,后收回去又赏给衔珠,这些大事小事,太后都知道。”   春愿低下头,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那么佛堂的事,郭太后知道么?别慌别慌,裴肆说的都是明面儿上的,众所周知的,大人行事谨慎小心,绝不可能让他拿住把柄。   裴肆见这女人眼神闪烁,似乎在努力搜刮肠肚,准备话术对付他,男人挑眉一笑:“其实姑娘不必如此警惕防备,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春愿冷笑了声,暗骂:脸皮真厚,这话你都好意思说。   裴肆展开自己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拭指头,淡淡道:“上回当街拦住姑娘,是想请姑娘劝陛下回宫,为的是太后和陛下母子和睦,这回在雨地里和姑娘单独聊几句,是为了陛下的名声。”   “提督什么意思?”春愿当然晓得裴肆的意图,但还是低头,哽咽着地问。   “你真听不懂?”裴肆嗤笑了声,也懒得戳破她:“那本都督就直接了当些,姑娘那样不堪的遭遇,将来若是被捅了出来,只会让陛下蒙羞,你想想,若是你经历过的男人,有哪个有本事的忽然升到了京都,认出了你……”   春愿冷哼了声:“留芳县的沈轻霜早都去世了,我是身份清白的燕桥,提督倒也不必如此刻薄吧。”   “不是刻薄,是实话实说。”裴肆手指轻点着腿面,接着道:“你的过往只是一层,再者,陛下不晓得听了谁的挑唆,非要给姑娘封个公主,为此,他和太后都闹了两三个月了,朝堂也接连动荡了许久,已经死了五个太监,你还想继续往里头填无辜性命么?”   这句话戳到春愿的痛处,她银牙紧咬下唇,低头没说话。   裴肆蹙眉:“大娘娘为了陛下,是真心替燕姑娘你考虑的,她晓得小定远侯追求过你,便先暗中宣了周予安祖孙,探了探口风,那周家虽是个侯爵之门,但眼看着成了破落户,周予安巴不得赶紧娶了你加官进爵呢,对大娘娘承诺,只要姑娘肯下嫁,他定敬爱关怀姑娘一辈子。当然,这事也得看姑娘的意思,若是姑娘不喜欢小侯爷那样的人,那今年殿试马上就过了,姑娘尽可以在今春进士里挑一个门第不怎么高的青年才俊,夫君和其家族由你掌控拿捏,而且大娘娘也有意让她哥哥魏国公将你收作女儿,如此瞧来,便是不封公主,姑娘难道还会愁将来过得不好?”   春愿手指抹去泪:“提督是让我劝陛下么。”   裴肆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长出了口气:“姑娘总算明白了。”   春愿小声嘟囔:“可我劝,陛下未必肯听。”   裴肆翻了个白眼:“用心劝,肯定会听。”他又补了句:“只要你决心不做这个公主,他还能按住你的头,把朝冠戴在你头上?”   春愿觉得有时候,这裴肆和大人说话还挺像的,她嗯了声:“那我试试吧。”   这时,雨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飘,有那么一两丝被风吹进来,落到人脸上,凉飕飕的。   忽然,谁都不说话了。   裴肆轻咳了声,扭头给立在亭子口的心腹阿余使了个眼色,那个年轻小太监会意,拎着个被蓝布罩住、四四方方的东西上前来,放在石桌上。   裴肆用余光觑去,那女人秀眉微蹙,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躲,显然在防备着,她甚至还吓得咽了口唾沫,他笑了笑,将蓝布掀开,原来布下是个小小的红木笼子,里头关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猫儿瞧着只有一两个月大,吓得蜷缩在笼子一角,像只小雪团。   春愿有些震惊,同时又松了口气,她还当裴肆要给她看人头,威胁她呢。   裴肆笑道:“本督记得姑娘上回说想养只猫,特特命人找了许久,这才找到这罕见的品种,今日送予姑娘,聊表歉意。”   “啊?”春愿有些诧异,这裴肆越客气,她就越慌。   “本督说了,我对姑娘没有恶意,不过是效忠主子,有时候少不得会得罪些。”   说话间,裴肆起身,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他从袖中掏出只紫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条海螺珠的手串,看着比赏给衔珠的那条珠子更圆、更大些。   “这是什么意思?”春愿皱眉,其实她心里还有个疑问。   裴肆晓得这女人在困惑什么,他把盒子推给春愿,坦然笑道:“当日大娘娘宣小侯爷说话的时候,周予安提起,曾在罗海县送过姑娘一条海螺珠手串,可姑娘转头却赏给了雾兰,弄得他好伤心。于是本督便派人弄来条相似的手串,方才在慈宁宫,我只不过把手串拿出来晃了晃,姑娘一没鉴别,二没细想,就慌得什么都说了,到底大娘娘仁慈,松了一手,否则姑娘怕是因行事不端,现在已经和定远侯府定亲了。”   春愿紧咬住牙,深深低下头,又气又恼,老半天才从牙缝中憋出句:“那妾身得多谢太后和提督了。”   “姑娘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裴肆弯腰,拿起油纸伞,淡淡笑道:“还是那句,本督效忠陛下和大娘娘,对姑娘没恶意,希望姑娘回府后揣摩番大娘娘的恩德,好好劝一劝陛下,将封公主的事作罢,因为此事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姑娘若是做成了,将来不仅大娘娘疼你,你要是有什么难事,本督也必定赴汤蹈火,为你去办。”   “我试试吧。”春愿口里答应着,站起微微见了个礼,她手轻抚着那个红木小笼,强迫自己笑:“多谢提督的厚礼,妾身很喜欢。”   裴肆点了点头,大步往外走,在离开亭子的时候,忽然停下,他略微回头,唇角勾起抹坏笑:“还有,本督要善意奉劝姑娘一句,女子德行名声最要紧,别有用心的男人礼物最好不要收,譬如周予安的那条海螺珠手串,差点就害了姑娘。”   “是。”春愿忍着火气,颔首微笑:“妾身记下了。”   这时,雨渐渐停了,裴肆带着他的心腹大步离开了。   春愿立在凉亭了,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乱,又有点懵,她还以为裴肆要提唐大人,用大人来威胁她,没想到只是说服她去劝劝宗吉,态度比第一次见要好很多。   这个人,很会说话,他真的没恶意么?   ……   离开皇宫后,春愿直接回王府了,半路上,她说想要些沉木调香,邵俞是这里头的行家,便叫邵俞去买。   其实,她是叫邵俞把今日慈宁宫和凉亭发生的事,想办法告诉唐大人。   黄昏的时候,邵俞买了包顶好的虫漏沉木,带回来唐大人的回复:今晚要去恩师府上议事,暂不能来找你,三日后的夜半再来探望,务必稳住,只要陛下站在你这头,太后和裴肆都不敢把你怎样。   说实话,春愿还是有点失落的,在大人心里,恩师、差事总是第一重要的。   心烦意乱之下,春愿晚饭只用了几口花胶粥,沐浴后,便叫邵俞准备些纸笔和魏碑字帖,她要去佛堂念会儿经,顺便再练练字。   夜半的王府是静谧的,各处小门都上了锁,大抵因为白天下了半日的雨,晚上寒气就泛起来了,带着股泥土的腐朽腥味,让人难受。   佛堂里静悄悄的,长方桌上摆了摞书,一只莲花瓣铜灯,上头插着支老粗的红蜡烛。   春愿穿着浅粉色夹袄,披散着头发,站在桌后,她抽了张宣纸,把纸铺在字帖上,用镇纸压好,选了只狼毫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练字,写着写着,忽然就在纸上写下了“唐慎钰”三个字,她心里装的事多,府里各怀鬼胎的下人、郭太后的“善意谋划”、裴肆的直白、宗吉的坚持还有胡瑛的冷漠,都让她烦躁。   万一宗吉胳膊拗不过大腿,郭太后要把她指给什么侯爷、进士,那可怎么好?   “哎!”春愿深深叹了口气,将写过的宣纸揉成团,刚准备扔进炭盆里烧掉,忽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咄咄咄三声叩门声。   “小姐,您还在练字么?”邵俞轻声询问。   春愿皱眉:“什么事?”   “大人来了。”邵俞压低了声音:“您和大人说话,奴婢去外头守着。”   春愿怔住,谁来了?她没听错吧?   忽地,小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进来个高大男人,正是唐慎钰,他外头穿着玄色披风,隐隐能看出里面穿着官服,头发微潮湿着,带着夜里的雨露之气。   春愿惊的半张开口,忽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左右看了圈,急得跺了下脚,忙走向他,压着声嗔:“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不是说三日后才见么?”   唐慎钰忙关住门,望着女人,柔声道:“本不该来,但我想着你今天在宫里又受委屈了,不晓得会惊慌害怕成什么样,傍晚我从恩师府上出来后,打东街溜了一圈,又去酒楼和同僚喝了几杯,都快回到家了,忽然想你了,就跑过来看看你,这样我才能放心。”   春愿掉泪了,心里暖暖的:“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换夜行衣?”   唐慎钰粲然笑道:“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30 21:12:00~2022-10-31 19: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来是你呀、苯环、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贝儿、嗑瓜子5瓶; 第68章 您快活得很哪   春愿还像以前那样,冲进大人的怀里,抱住他腰,头枕在他的胸膛,只有这样,她仿佛才有归属感,会感到安全,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哭……   “大人,我难受。”春愿自顾自地倾诉:“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郭太后看不起我,说我是秦楼楚馆里阅人无数的浪子,还说我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不哭不哭。”唐慎钰轻抚着女人颤抖的肩膀:“她才不是什么好货,面上矜持守礼,实际上就是个脏污不堪的淫.妇,年轻时就开始给先帝戴绿帽子,和秦王在佛寺里……老了也不安分!”   唐慎钰脸上满是厌恨,没再说下去。   春愿脸在大人官服上蹭泪,都哭得咳嗽了:“最让我难受的是胡瑛,我被郭太后贬低的时候,她一声都不吭,我还以为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肯定会哭着忏悔,没有,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第二句是你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第三句是嫌我没远见,没把衔珠送到宗吉床上,第四句是埋怨我,因为我的缘故,她到中秋前都见不到宗吉,我听见这种话都寒心,更何况小姐?大人,她为什么这般偏心?如果这么恨小姐,当年为何要生下这个女儿!”   春愿哭得脱力了,腿软得要命,直往地下坠。   唐慎钰急忙抱住她,他眼也红着,像想起了什么人,猛地摇了摇头,似要甩开什么晦气的回忆,柔声道:“我不想哄你,说胡瑛这二十多年有多么不容易,多么的凄惨,因为有些人是真的不配当父母,生下了就不管,害苦了孩子一生,真是连畜生都不如!轻霜小姐走得早,也省了失望,她那么疼你,你就当替她受这遭苦难了。”   “嗯。”   春愿傻傻地点头,仍啜泣着。   她还想倾诉,给大人说郭太后要给她指婚,可是这种时候,提起周予安那个倒胃口的小子,实在不好。   “大人……”春愿轻声唤。   “嗯?”唐慎钰问:“怎么了?”   “我觉得,您穿官服的样子特别好看。”春愿抿唇笑,怕他误会,又添了句:“我的意思是很精神。”   唐慎钰晓得她话里的意思,摩挲着她的头发:“我哪天不精神了?”他心里笑,小姑娘还真容易感动,但也炙诚得让人动容。   他就这般抱着她,等她不哭了,情绪缓过来后,紧蹙起的眉头这才松开些许,目光下移,他发现春愿手里捏着个纸团,笑道:“在练字呀,听邵俞说你最近进步很快,让我瞧瞧。”   春愿把纸团藏在背后,心头小鹿乱撞:“就是瞎写的,在你进来前准备烧掉来着,还是别看了,不然你又该气死了。”   唐慎钰被逗得噗嗤一笑,他胳膊长,很容易就够到了那团纸。   “哎呦,别!”春愿反应快,急忙要抢回来,“还给我!”   唐慎钰坏笑着把胳膊伸得老高,看她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偏要看看你的狗.爬字!”他展开那团纸,皱巴巴的纸上是正在练习的魏碑,看来这丫头真的用心在学,笔锋仍幼态歪斜,可渐渐地有结构了,而在角落里,赫然有三个写得最漂亮的字--“唐慎钰”。   他自诩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看到这,也难免会乱了方寸。   春愿见大人忽然不说话了,眼里有种复杂之色,她还当大人恼了,忙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晓得不该让邵俞教我写你的名字,我真的刚才要烧掉的……”她正手忙脚乱地解释,忽然,嘴就被男人给封住了,她尝到了他口中残余的酒味,他很霸道,想把她整个人吞了似的。   春愿顺势搂住他的腰,一开始由着他侵略,后头,他慢了下来,她反客为主,一点点、温温吞吞地吻他……到后头,两个人同时放开对方,望着彼此,忽然笑了。   怎么说呢?   忘却了报仇、报恩、任务、皇权、留芳县、京都……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温柔旖旎间,又有种心跳的悸动。   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笑着问:“会写唐慎钰,那你会不会写春愿?”   春愿下巴抵在他胸膛,搂住他的腰,摇头:“只会写一个春,春眠不觉晓的春,愿不会写,笔划太多了,一下子就忘记了。”   “呦,现在还会念诗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慎钰喜得重重地亲了下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朝书桌那边走,“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好。”   春愿点头,莞尔浅笑,今日所有的不愉快和憋闷,仿佛被风一扫而光了。她不晓得这算什么?上官对忠诚下属的奖赏?大人哄她好好做事的方式?   可能是她多心了。   可能在这一刻,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春愿站在书桌前,唐慎钰在她身后。   她拿起只笔,而他则包裹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砚台里蘸了墨,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春愿”两个字。   “专心些,别走神!”唐慎钰虽说嘴里轻叱,可双眼却一直盯着她,看着她笑得甜,面颊浮起抹比胭脂还好看的红晕,看她眼里光彩大盛,他也高兴,自打沈轻霜走后,就很少见她这么放松、欢喜过。   忽地,他发现春愿眉头微蹙起来,银牙轻咬住下唇。   “怎么了?”唐慎钰柔声问:“想什么呢?”   “在想……”春愿脸又红了几分,失笑:“船舱里时,大人就这样教我写字。”说话间,春愿忽然将自己的夹袄脱掉,脱得只剩肚兜,她迅速转身,手忙脚乱地扯唐慎钰的披风。   唐慎钰知道不该拒绝一个美人,但还是苦笑:“那个,阿愿哪,今晚我不敢待的时间长了,怕是做不成……”   “想什么呢!谁要和你干那事!”春愿三下五除二地将男人的革带、官服剥去,想了想,又把他里头穿的中衣除去,看他袒着上半身,她满意地笑笑,然后转过身,紧贴着他,品着他身上的热。   “嗯……”春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在船舱里时,咱们虽说什么都做了,但我总觉得只是肉身近,心很远,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亲近。”   唐慎钰摇头笑,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其实,他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   “愿愿。”唐慎钰学沈轻霜那般唤她,还像方才那般,手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写字,柔声问:“你现在想要什么?胭脂、首饰、零嘴儿,你说,我立马去给你置办。”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对她好一些,不掺杂任何意图。   春愿脱口而出:“我就想让大人能常常来看我。”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忙改了口:“不用的,我这里什么都有,宗吉待我特别好,时不时就给我添置些。”   春愿轻叹了口气:“说起宗吉……他还是想给我个封赏,可郭太后不同意,其实我私下里反复掂量过,郭太后给我的谋划也蛮有道理,换做是我,我也不能不顾宗族法度,由着儿子给一个不姓赵的女人封公主,确实,嗯,不太合适。”   唐慎钰晓得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渐渐对宗吉有了姐弟情,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笑道:“现在已经由不得咱们讨论这个问题,我只说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嗯。”春愿晓得封公主背后是朝臣和太后的争斗,她只不过不想宗吉为难,“对了大人,今儿郭太后借着海螺珠的事,差点就把我指给周予安,你这表弟怎么回事,你得上点心哪,郭太后暗中宣他问话,你晓得么?”   唐慎钰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得很:“其实今下午我就去找他了,这小子心虚,躲了出去,说是给他爹扫墓去了,他家老太太扽住我,哭哭啼啼地说姨丈生前待我如何好,姨妈如何将我视为己出,说我现在这么大的官了,叫我提携一把他孙子,别真的叫予安做一辈子的七品小总旗,叫人看笑话,真他娘的弄得我头疼。我想过了,这小子老早就在打你的主意,长眼睛都能看出来,他想攀着你这根裙带加官进爵,糊涂东西,也就这点出息了,你放心,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一定会暗中运作,尽快把他远调到偏远的地方,过几年等京都彻底平静后,再把他弄回来。”   春愿晓得大人说的平静是什么意思,郭太后势力倒塌。   “好。”春愿莞尔,忽地,她心跳得很快,有些紧张起来:“裴肆今儿在御花园同我说,若是我不中意小侯爷,那么从今春进士里挑个青年才俊也好。”   “嗯。”唐慎钰专心地带她写字,才反应过来:“嗯?”他故意撞了下她的后臀,咬牙切齿:“青年才俊?”   “对呀。”春愿抿唇笑,故意说:“我觉得裴肆还蛮好的,虽然傲慢,但做事挺仔细的,给我把将来都谋划好了,他说呀,那个青年才俊门第不需要太高,这样我就能把夫君掌控在自己手心儿里,以后在家里作威作福了。”   唐慎钰瞪眼了:“那臭阉狗在胡说八道!”   “我觉得挺诚心的。”春愿耸耸肩,用余光看他,坏笑:“裴提督说的几分道理,门第高的我攀不起,规矩也多,而且裴肆还给我送了只小猫呢,说我要是能劝的陛下打消封公主的主意,他将来感谢我,只要我有事,他瞻前马后照办。”   “你信他?”唐慎钰不禁将女人的手握紧:“我早都告诉过你,见了他绕着走,前年办大理寺少卿的一宗案子,我和他短暂接触了些日子,此人心思敏锐,手段残忍,面上给你笑,其实刀子已经暗暗磨好了,月前普云寺事后,我怕他怀疑什么,特意不敢再来找你,也叫人盯过一段时间他的动静,最近他每日家忙着扩编威武营事,看起来虽没什么异常,但咱们还是得小心提防着些。”   春愿嗯了声:“说起来,这个人也是挺那啥的,宗吉赐他和雾兰对食,这么久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今日御花园里见面,甚至连正眼都没看雾兰,大人你说的没错,他就是条蛇,阴冷无情。”   唐慎钰手不老实了,攀上那雪峰,他吻了吻她后肩头纹的梅花:“你今日做的很好,他说什么,你不冷不热应答一声就对了。这人无父母、无背景、无友人、无恋人,没有任何在意的人和事,只有一条命和往上爬的心,这才是可怕。”   说着,唐慎钰松开女人,拾起他的官服,柔声道:“我该走了。”   春愿抓住他的腕子,嘟囔了句:“这么快?”心里虽然不舍,她还是帮他往起穿衣裳。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邵俞在外头用力拍门,声音中尽是惊恐:“大人,大人快些,我刚才看见角门那边有不同寻常的光亮,这事不对劲儿,你快越墙离开,快!”   春愿和唐慎钰皆一惊。   唐慎钰甚至都来不及往起穿衣裳,直接捞起官服和披风,立马要往出冲。   哪料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来势汹汹,而此时,邵俞故意高声行礼问安:“呦,这不是裴提督么,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突然来了?还带了威武营的卫军?我家小姐在里头潜心礼佛,您贸然闯进来,不太好吧。”   春愿顿时头皮发麻,裴肆?!   “大人!”春愿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来,是不是冲着你的。”   唐慎钰脸色极难看,压低了声音:“不清楚。”他依旧冷静沉稳,眼睛却已经往四周瞧去,找趁手的兵器,可阿愿这里是佛堂,除了裁纸的剪子,什么锋利的都没有,“你别怕,我去应付……”   “别。”春愿一把抱住男人,然后松开,她其实真的很慌了,但笑道:“我去打发他,你别出来,你是从三品的高官,名声要紧!”   说着,春愿手忙脚乱地往起穿夹袄。   而这时,外头越来越亮,裴肆那轻蔑而傲慢的声音响起:   “燕姑娘,你真睡了?佛堂冷得很,当心着凉哪。”   春愿匆匆扣好衣襟上的宝石扣子,抹了把脸,用手指通了下头发,深呼了口气,昂首挺胸朝门那边走去,她咬紧牙关,出去后立马将门关住,朝前扫了眼,嚯,来了不少人,小小庭院里立了十来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刀的卫军。   而裴肆穿着官服,站在最前头,他提着盏灯笼,那张脸在黑夜与微弱烛光下,如鬼似魅,眼里满是讥诮,有意无意地朝上房里看。   “怎么就出来   姑娘一人?”裴肆笑着问。   “就我一个人。”春愿将垂在身前的头发甩在身后,斜眼瞧去,邵俞已经从角落里拿了条长棍,警惕地护在她跟前。   裴肆显然不把邵俞放在眼里,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上房的门,目光落在这女人身上,她面颊余红未退,夹袄虽穿得齐整,但袖筒里隐约能看出雪白的小臂,显然是来不及穿中衣了,男人摇头笑:“他是个谨慎的人,我派暗卫盯了他一个多月,都没拿住他半点把柄,今晚上他却大意了,为什么呢?嗯?”   裴肆眉梢一挑,身子稍稍前倾,望着眼前的美人:“是不是因为姑娘今儿在宫里受了委屈?他心疼了?”   春愿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裴肆又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邵俞护主,往四周环视了圈,府里的侍卫一个都没来,他心里知道不对了,还是手持长棍上前,愤怒道:“提督难不成把王府控制了?夜闯小姐佛堂,这事陛下知道么?还请提督快快退出。”   忽然,裴肆一个窝心脚朝邵俞小腹踢过去,当即将邵俞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哇地吐了口血,生生晕死过去。   他冷哼了声,面不改色地用袖子拂了拂下裳,笑吟吟地望着被惊吓到的春愿,甚至还躬身见了个礼:“本督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小姐您不介意吧。”   “提督!”春愿毫不畏惧地朝前走了两步,死死地堵住门,拦住那条毒蛇,她恭敬地给裴肆见了一礼,强笑道:“头先言语间冒犯了提督,妾身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妾身衣衫不整,还请提督移步到正院花厅,妾身这就给您沏茶……”   裴肆勾唇浅笑,懒懒地盯着春愿,挥了挥手,叫跟着的卫军往后退。   春愿顿时松了半口气,眼里含泪,笑道:“妾身是小地方来的,不懂京都的规矩,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妾身将来定会记住您的恩惠。”   裴肆嗤笑了声,故作为难:“可本督今晚都进来了,若是不带走点东西,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非和我过不去?”春愿攥紧拳头。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用,小地方来的,从前受尽了苦难,可如今瞧着,您快活得很哪。”   话音刚落,后头的卫军哄然大笑。   裴肆小指挠了挠下巴,眼里尽是奚落,故作不解:“陛下今儿在慈宁宫,一直强调您是知书达理、清白本分的好姑娘,难不成姑娘竟骗了陛下?姑娘大半夜和高官在佛堂里做什么,密谋朝政大事?商量着怎么对付陛下?总不会是研讨经书吧。”   春愿真的想杀了这个人,真的。   但她还是稳住了,想了想,跪在门前,明明掉泪了,可还是嫣然笑道:“请提督离开吧,我这里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就当您给妾身一个面子了,您晌午还对妾身说了那么番关怀备至的话,还送了妾身一只猫。”   “对。”裴肆走上台阶,走近那个跪下的女人,凑近了,笑着问:“那本督说的那句,别有用心男人的礼物千万不要收,小姐记住了么?本督说女子最重要的是名声品行,小姐领悟了么?”   裴肆发现这个女人哭的样子,竟让他有种别样的兴奋,柔声道:“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了你又和大娘娘闹上了,你这样污糟淫/秽的行事作风,配封公主么?”   春愿恨得牙痒痒,紧咬住后槽牙,瞪着这个恶毒阉人,她希望宗吉那边得到裴肆夜闯王府的消息,能赶紧派人过来。   “别这么看我。”裴肆悲悯地摇了摇头,嘲讽道:“你这样挡在前头,他却像头缩头乌龟似的躲在里面,值得么?”   说着,他直起身,从袖中掏出方干净的帕子,摔到春愿脸上,冷冷道:“擦一擦你脸上糊了的胭脂吧……”   谁知就在此时,门哗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唐慎钰黑着脸,大步走出来。   春愿都急死了,挥舞着胳膊:“谁让你出来的,我说了,我能处理!”   唐慎钰俯身将女人捞起,柔声道:“地上凉,起来。”   说着,他死盯住面前的裴肆,忽然,扬手一耳光打下去,顿时将裴肆给打得摔下台阶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31 19:58:04~2022-11-01 15: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啥不买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奥特曼的小怪兽20瓶;可达卷儿16瓶;有梅实七兮10瓶;33988979 8瓶;阿零、嗑瓜子5瓶; 第69章 你小子不会动情了吧   这一巴掌来的太突然,把春愿惊着了,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着了。   裴肆更是被打得连退了数步,在最后一级台阶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歪斜着朝青石地栽倒,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幸好跟前有卫军奔上来及时搀扶住了。   小院鸦雀无声,四下里黑黢黢的,那些个灯笼就显得特别刺眼。   气氛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还有尴尬,毕竟朝廷高官直接动手撕破脸,还是很罕见的。   春愿还像以前那样,半个身子躲在唐慎钰后头,她鼻头发酸,心里是欢喜的。她忽然想起了小姐,当时程冰姿带人上门来欺辱小姐的时候,杨朝临那畜生就躲在屏风后头,让一个弱女人去面对所有的严霜刀剑。   春愿望向唐慎钰,他穿着齐整的官服,头发稍有点乱,眼神又凶又恶,通身皆是杀气,不知怎地,这样的大人在她眼中,比以前更吸引人,他直勾勾地盯着裴肆。   她顺着大人的目光瞧去。   裴肆此时有些“狼狈”,他本就生的白皙,这会子右边脸就像被马蜂蛰了一口,红了一片,唇角也流出了血,按理说,正常人被打后,不说破口大骂,也该叫嚣着上前讨回来,可这人没生气,甚至还笑吟吟的,他大拇指揩了下嘴边,饶有兴致地两指研磨着血,推开搀扶他的卫军,故作吃惊:   “嗳呦,唐大人,怎么会是你呢。”   唐慎钰只是冷笑,不说话。   裴肆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打量着台阶之上的那对狗男女,女的脸上尽是娇羞、欢喜,眼里像夏夜里的湖水,盛满了繁星,男的严峻冷漠,一脸要杀人的样子,胳膊微微抬起,护住他的姘头。   “呵。”裴肆不由得想起之前普云观的事,此刻,他特别想嘲笑一通,事实,他也打算这么干:“唐大人,燕姑娘,今晚你们也是偶遇么?那也太巧了吧。”   说着,裴肆抬起手,隔空去抚摸唐慎钰官服上的绣蟒,腰间的玉带,坏笑着挖苦:“唐兄今年忽然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想必卖了血力气了吧。”   春愿听出了裴肆言语里的刻薄,说唐大人用下半身换取了高官厚禄,她容不得旁人这般羞辱大人,正要开口骂几句这阉狗,唐大人忽然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轻举妄动,她还以为今晚被“捉奸”,大人打算忍下这口气,和裴肆进一步交涉。   没想到,她看见唐大人双臂环抱在胸前,下巴颏高昂起,轻蔑地看着不远处的裴肆,忽然捂住鼻子,勾唇坏笑:“裴兄你出门前到底舔了什么,怎么嘴臭的像粪坑似的。”   裴肆俊脸瞬间塌下来,冷声问:“唐大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慎钰嗤笑了声:“就是觉得提督说话前,最好先漱漱口,免得熏到旁人。”   唐慎钰一脸的玩味,笑得暧昧:“本官也费解的很,提督年纪轻轻怎么会当这么大的官,大抵是太能言善道了,舌头灵活得都能打结了,又或许是精明干练,那修长秀美的手指很会扒拉算盘珠子,所以才得大娘娘赏识倚重吧。”   裴肆手背后,拳头紧紧攥起,挑眉笑道:“本督不懂事,半夜打扰唐大人,大人恼羞成怒了?”   唐慎钰是能忍会退的人,不会轻易动怒,只是方才他在屋里看得真真儿的,听得也明明白白,这头骟驴出言羞辱阿愿,逼得阿愿下跪求饶,甚至还把手巾摔在阿愿脸上,他淡淡一笑,上下扫了眼裴肆,抱拳拱了拱:“本官出身行伍,说话没提督那么文雅,在我们臭丘八堆里流传句话,站着撒尿的,不能跟蹲着撒尿的计较,丢人。”   裴肆脸越发阴沉,也懒得再打嘴仗,淡淡道:“您二位是自己走呢,还是本督叫卫军请你们走?”   唐慎钰晓得,今晚落到了郭太后手里,已经不是男女私通那么简单的事了,势必会连累到万首辅,他慢悠悠地卷起袖子:“那本官要是不想走呢。”   裴肆往后退了数步,给带来的十多个卫军使了个眼色,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大人!”春愿急得拽了下唐慎钰的袖子,她心里大体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别怕。”唐慎钰也懒得再装、再避忌,手轻轻按在女人肩头,下巴朝上房努了努:“去屋里,把门插好,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可、可……”春愿怕事闹得太大无法收场,更怕大人会受伤,毕竟她之前就听说过,那威武营的卫军个个都是精锐,以一敌十的勇士。   唐慎钰晓得她担心什么,笑道:“几只臭鱼烂虾而已,还入不了我的眼。”   裴肆见那对狗男女死到临头了,还打情骂俏,他冷笑数声,正要出言刻薄几句,忽然,背后传来阵乱如鼓点的脚步声,很快,从小门那边涌进来数人。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中年太监,中等身量,穿着内官官服,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而在夏如利身后还跟着五个打着灯笼的大太监。   原本就狭窄的小院,此刻更加拥挤。   夏如利一来,立在台之上的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近三个多月未见,利叔似乎晒黑了些,亦清减了不少,可目光依旧锐利如隼,面对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并未有一丝的慌乱。   夏如利大步走进来,正巧走到台阶底下,正巧挡住裴肆和威武营卫军。夏如利淡淡朝四周扫了眼,看见裴肆脸上的红肿,心里顿时了然,他唇角噙着抹讥诮的笑,双手捅进袖筒里,斜眼刺向裴肆,幽幽问:“这是怎么回事?裴提督,你大半夜带人把王府包围了,这是想做什么?”   裴肆面上云淡风轻的,可心里却泛起了波澜,真是麻烦了,司礼监陈银老持稳重,而最阴毒狠辣的,就是这位秉笔夏如利,此人控东厂,权势极大,和唐慎钰私交不错,怕是要给姓唐的撑到底了。   “秉笔。”裴肆恭敬地给夏如利抱拳见了一礼,笑道:“本督今晚奉了大娘娘懿旨,前来请唐大人和燕姑娘去慈宁宫说话,按说您这两日刚迎佛回京,怎么不歇息着,倒大半夜来王府了?您又是从哪里听说这里的事?难不成您和唐大人等人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哼。”夏如利甩了下袖子,冷冷道:“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地给人头上扣帽子,咱家今晚奉陛下的旨意,过来寻燕姑娘有点事。”   “什么事?”裴肆笑着问。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打听陛下的意图。”夏如利早都对裴肆和东厂对着干很不满了,他抱拳朝皇宫方向拱了拱:“过会儿陛下也会过来,便先叫唐大人入府巡视搜查,不想撞上了提督,叫提督误会了。”   “哼。”裴肆冷笑数声,夏如利这话简直就是哄傻子,“怎么,秉笔这是决心保唐大人了?这是要赶本督走?”   夏如利直面裴肆,他手心早都冒出了汗,但气势不减,眯住眼,阴恻恻一笑:“提督哪知耳朵听见咱家要放你走?你胆大包天,夜闯王府,难道不该留在这里等陛下的处置?”   说着,夏如利手扫了圈那些威武营卫军,杀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还有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裴肆皱眉:“怎么,你竟想杀人灭口。”他往后退了几步,冷冷命令:“你们还在等什么,将这些人全部捉拿,送到慈宁宫,请大娘娘处置,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那些威武营卫军皆拔出长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他们多少也听过夏如利的狠辣,若是落在这权阉手里,怕是小命难保。   “放肆!”   夏如利暴喝了声,他带着那五个太监往后退,退到了台阶底下。   只见夏如利从袖中掏出封折子,手高高地举起,狞笑道:“陛下命唐慎钰办差的密旨在此,我看谁敢造次,这天下姓赵,不是姓裴。”   夏如利没有将郭太后扯出来,他也不给裴肆任何说话的机会,“弃刀投降,尚且有活命的机会,胆敢动手,违逆皇权,必定夷平你们三族!”说着,他略扭头望向唐慎钰:“唐大人,你是出了名的能打,这些卫军若是敢造反,你有没有把握杀光他们?”   唐慎钰上前一步:“易如反掌。”   这时,已经有卫军惧怕,率先扔下了刀,其余人见状,也跟着扔刀,甚至还有人劝裴肆要不先算了,听夏公公的意思,陛下马上就会来,别真被定性为谋反,那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裴肆暗骂这些脓包被夏如利咋呼几句,就被吓到了,不过他倒也听说过,唐慎钰武艺高强,若是被逼急了,怕是……他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夏如利这深更半夜出现在王府,太蹊跷了,难不成陛下又离宫了?左右今晚事闹得这么大,将来唐慎钰和燕桥开脱不了。   想到此,裴肆笑吟吟地对夏如利抱拳行了一礼:“秉笔,姜还是老的辣,佩服,山不转水转,咱们来日再见。”   “提督言重了。”夏如利挥了下手,对他的几个手下道:“王府里东角门那里有个院子,你们好好请提督歇歇脚,待会儿陛下来了……”   “不用了。”裴肆晓得,若是皇帝真过来了,被这些小人撺掇几句,说不准会对付他,反正先回宫。   “本督还要给大娘娘复命,就不打搅了。”   说罢这话,裴肆微笑着看了眼唐慎钰和那女人,带着他的卫军,匆匆离开了小院。   夏如利站得端铮铮的,见裴肆等人走了,他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快腰牌,塞到心腹太监手里,压低了声音:“这是陛下给我的腰牌,快拿着去找龙虎营的魏将军,就说陛下的密旨,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务必将裴肆和今晚来府里的所有卫军全都拿住,千万不要叫那厮回宫,快!”   等心腹太监走后,夏如利总算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后脊背竟生了层冷汗,他抹了把额头,对剩下的几个太监吩咐:“陛下待会儿会过来,赶紧把毓秀阁打扫出来。”   说罢这话,夏如利整了整衣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笑着给春愿见了一礼,借着檐下微弱烛光打量眼前的女人,秾艳动人,脸上残泪未去,有股楚楚可怜的美,忽然,他目光落在女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平安扣上,微微一怔,皱眉朝唐慎钰看去,这小子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老半天才深深弯下腰。   “多谢夏公公搭救。”唐慎钰自己躬下身,顺手按了把春愿的背。   春愿这会儿如惊弓之鸟般,心仍砰砰直跳,也跟着大人弯腰见礼,抿唇笑:“方才好惊险,多谢公公了。”   “姑娘客气了。”夏如利忙上前扶起这对男女,笑着说场面上的话:“您是陛下的姐姐,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说着,他看了眼角落里晕过去的邵俞,对春愿笑道:“待会儿陛下就会过来,姑娘先准备准备,老奴找唐大人说几句话。”   “啊?”春愿有些愕然,现在不是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将今晚的事解释给宗吉听,将损失降到最低么?她泪眼盈盈地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见小院里此时也没了外人,双手抓住春愿的胳膊,柔声道:“你别怕,陛下肯定不会怪你的,你先去喝杯热茶,压压惊,有夏公公在,我也不会有事的……”   话还未说话,唐慎钰就被夏如利给强拉走了。   春愿担忧地望着唐慎钰远去的背影,大人虽那般说,但她心里慌慌的,都怪她,离宫后非要叫邵俞去找大人。   大人要是没有因为担心她半夜过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一定要保住大人,不论官位还是名声,拼了命也要保!   ……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月光温柔地撒在池里,风一吹,卷起片片银鳞。这会儿荷花池边安静极了,四周守着夏如利带来的心腹,一只苍蝇都靠近不了。   唐慎钰紧紧跟在夏如利身后,他心里已经盘想过无数理由了,疾走一步,挡住夏如利,再此躬身见礼,笑道:“若不是利叔,我今儿就……”他拳头攥起,蹙眉道:“您看这么着行不行,就说燕小姐有点私事要办,她不好意思和陛下说,而我之前在留芳县帮她解决过麻烦,她就想到了我,暗中叫下人将我宣到府里商议,裴肆心怀鬼胎,意图阻拦陛下封姑娘为公主,刻意来寻衅。”   夏如利双手背后,看着这俊朗的年轻人,笑道:“这理由你信么?”   唐慎钰失语,又道:“这么着吧,其实我和燕姑娘经历过留芳县的事,有超乎男女的友情,她今日宫里受了委屈,京都又不认识一个人,便找我倾诉倾诉。”   夏如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手拍了拍唐慎钰的肩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甚至傍晚也能说,非得深更半夜说?”他摇了摇头,“唐子哪,男女夜里私会不打紧,但你们俩的身份太特殊了,燕姑娘被皇帝捧在掌心里疼爱,因封公主的事正被郭太后视作眼中钉,而你又是铁杆的首辅党,你半夜和皇帝的姐姐搞在一起,皇帝会不会多疑?太后会不会因此发难?这些你想过没有?”   唐慎钰低下头,饶是如今位高权重,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俊脸通红,都磕巴了:“我、我……”他紧咬下唇:“利叔,这事您有没有办法?我想着要不从裴肆着手,看能不能想法子说通他,或者寻他一点错漏,威胁他,悄么声遮掩过去,我无所谓,她一个女人家……”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夏如利气急了了,骂道:“那裴肆身家荣宠全倚仗郭太后,瞧这架势早都盯上你们了,能轻易松口?”   说到这日,夏如利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从袖中掏出那封折子:“幸亏方才我反应快,随便用一封空白折子吓唬住他了,不然他今晚非把你和燕姑娘带到郭太后跟前,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唐慎钰面上的羞愧更浓了:“您方才说陛下会来,也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夏如利拳头锤着发酸的腰背:“陛下指了我去秘办那件事,叫我先一步来王府,把燕姑娘从睡梦中叫起来,他过会儿就到,我一来府上就发现不对劲儿,怎么威武营的卫军把守了王府,紧赶慢赶到佛堂这边,就发现你和裴肆对峙着,若非没有陛下在我背后站着,我哪里敢叫魏将军去拿裴肆!”   夏如利摇了摇头:“唐子,留芳县天高皇帝远,那事咱们可以做做手脚,遮过去,可今晚这宗,多少双眼睛看见了,怕是遮不过去了,我肯定要给陛下上报的。”   唐慎钰其实心里早都明白,遮不过去了,仰头看天上的月亮,苦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说你!”夏如利恨铁不成钢般,连连用手戳唐慎钰的胸口,压声叱:“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拼死拼活地办差事,践行与褚流绪的约定,跟和尚似的守着清规戒律,从没有拈过一片花,惹过一根草,勤谨孝顺地侍奉守寡的姑姑,撑起小门小户唐氏一族,你在京城口碑那样的好,所以这次升官才能那么顺利,你怎么,怎么……   你没见过女人?啊?便是没见过,火气上来了,实在想的不行,哪怕收个干净老实的漂亮通房,你何必找燕姑娘!好,就算你冲动得不行了,非要睡她,玩玩儿就算了,回京城后就撂开手,大半夜穿着官服就跑过来了算怎么回事,还被裴肆那孙子给捉奸在床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晓不晓得,这事若是散播出去,你的名声会一夜间崩塌。”   唐慎钰被训得脸通红,小声嘟囔:“北镇抚司的人,有几个名声好的。”   夏如利气得连连揉着心口,忽然斜眼瞪向唐慎钰:“你小子不会动情了吧。”   “没有。”唐慎钰立马否认,“我,我只是想和她搞好关系,以、以便将来恩师或者我遇到事,她能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再、再就是看她漂亮,实在没忍住。”   夏如利嗤笑了声:“那她脖子上挂的平安扣是什么?”   唐慎钰再也辩解不了,低下头。   夏如利看到这小子这副模样,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叹了口气:“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   说着,夏如利连连摇头:“便是如此,哪怕将来燕桥真能封公主,可她那样糟污的过往,实在是配不上你,你要娶,也得娶个像褚流绪那样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否则,我怎么和主子交代。”   “别跟我提他,我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峻峰。”   唐慎钰梗着脖子,愤愤地打断夏如利的话,他抿了抿唇,看着泛着月光的荷花池,终于,不再逃避,轻笑道:“请您不要那样说燕姑娘,她再糟污不堪,也是我心里的女人,她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1 15:42:00~2022-11-02 19:2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天空华炎、云鲸1个;   下本古言是《一笼香》,文案文名可能到时候都会改,请大家先预收一个,下本写个纯甜日常文。 第70章 配不上朕的姐姐   那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果然经验老道,当即下命令,王府里所有下人不许走动,各处小门不许开,便是雾兰和衔珠这两个有脸面的大丫头,也不许出院门,尽可能地将消息封死。   春愿匆忙在佛堂里将衣裳穿好,梳了发髻,便往毓秀阁去了,在此之前,那位夏如利公公寻到她,私下叮嘱了她几句,说:姑娘是陛下的姐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陛下都不会把您怎样,但唐慎钰就不一样了,陛下多半认为是唐大人引诱哄骗的小姐,所以,小姐在回陛下话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说是唐慎钰主动找的你,最好说是你诱惑的他,今晚是你派人寻了他很多次,他不敢不过来。   事实上,不用夏如利交代,她也打算这般说。   ……   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更末,寒风乍起,冷飕飕的。   春愿由邵俞侍奉着,走进毓秀阁,四下瞧去,小院内外把守着披坚执锐的亲卫军,上房灯火通明着,陈银和夏如利、黄忠全等人守在门口,时不时窃窃私语,不晓得在商量什么,而唐大人则跪在院当中,他低着头,影子投映在地上,像堆崩塌掉的小山。   许是察觉到背后有人,唐慎钰把握着分寸,将头稍稍扭转过些,果然发现她来了。   春愿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曾见过他愤怒失控的一面,大多数的时候,他是冷静沉稳的,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头发被凄冷的夜风吹得稍有些凌乱,眼睛是炽热的,有一种疯狂的焰火,轻松的欢喜,可又有几许担忧和不安。   “大人。”春愿口里轻声唤,不自觉往他那边疾走两步,理智让她停下脚步,就这么望着唐慎钰。   唐慎钰强颜欢笑,深深地望着她,无声叹了口气,下巴朝上房努了努。   春愿会意,苦笑着点了点头,提起裙子,上了台阶,推门而入。   屋里很暖和,已经有蛾子了,在琉璃灯罩里乱扑腾。   宗吉这会儿坐在雕云龙纹的宝椅上,他穿戴得齐整,黑发用白玉簪绾在头顶,穿着岫玉缂丝长袍,腰间玉带上悬挂了香囊和蟠龙纹玉佩,一脚踩在紫檀木搁脚上,深深垂着头,手肘在腿上,旁边矮几上放着几盘点心,一口未动,压手杯里的茶已经凉了。   听见动静,宗吉抬起头。   春愿羞愧地低下头。   “阿姐哪。”宗吉声音里尽是无奈,他之前听夏如利上报的时候,真气得差点背过去,这个阿姐哪,他在宫里朝堂拼命给她争取,她却让裴肆抓了个现行,还是那种事,有时候真让他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对不住。”春愿忽然哭了,倒不是她做戏,是真的觉得羞愧难当。宗吉这几个月为了她忙前忙后,又是央告皇后,又是求大娘娘,给她将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输赵家公主,可她却……   “我对不起你。”春愿泣不成声,捂着口哭:“我给你丢脸了。”   宗吉起身,疾走几步过来,从后面环住娇弱的阿姐,带着她往檀木宝椅那边走,安顿她坐下后,他从矮几翻起只罗汉杯,倒了杯热茶,擩进女人手里,摩挲着她的背,让她能好受些。   “别哭了,没多大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宗吉柔声安抚,不忍出言苛责,想着阿姐不大聪明,以前就很容易被男人骗,朝门那边剜了眼,恨恨道:“朕知道,定是唐慎钰欺负了你!”   “不不不,不是”。”春愿猛地抬头,谁知却把宗吉的下巴给撞到了。   她急忙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地给阿弟揉,忽又懊恼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下头,双拳紧紧攥住:“他没欺负我,是,是我引诱的他。”   宗吉下巴红了一片,手指向外头,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那就是他心怀不轨,什么时候不来,非要大半夜的,故意在坏你的名声。”   “也不是。”春愿咬住下唇,小声道:“是我今儿白天在宫里遇着了不高兴的事,就想找人倾诉倾诉,几次三番叫人去找他,都赖我。”   “你!”宗吉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背过身子生闷气,不看春愿。   “你生气了么?”春愿手颤巍巍地抬起,不敢碰阿弟。   “嗯。”宗吉气呼呼地承认。“有一点。”   春愿低垂着头,双手抱住罗汉杯,眼泪噗哒噗哒往下掉,落入茶汤中,怯懦道:“其实我、我老早之前就同你讲过了……”   宗吉猛地转过身,“朕还当你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到宝椅上,捏起袖子给阿姐擦眼泪,柔声问:“多久了?”   “有段日子了。”   春愿实话实说,她现在基本能确定,宗吉是不会恼她了。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得亏她留了个心眼,月前在出了普云观那事后,就跟宗吉隐晦地说过她暗中爱慕唐大人,否则今晚忽然发生这么一宗被“捉奸在屋”的事,那才是真的突兀和不正常。   “阿姐你糊涂呀!”宗吉叹了口气:“当时朕就给你说了,唐慎钰虽说如今高官厚禄,可他做的都是得罪人的勾当,树敌无数,今日你瞧他风风光光,谁知那天就被墙倒众人推了,实在不是良配。而且朕也同你讲了的,已经给你看好了几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公子,其中有个叫宋献,是齐国公的嫡三子,生的玉树临风,而且这人性情特别好,温文尔雅……”   “可他不是唐大人。”春愿忽然打断宗吉的话,轻咬住下唇。   宗吉一怔,蹙眉问:“真那么喜欢?”   春愿摇了摇头:“我其实也不晓得喜不喜欢,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在大雪天抱着我到处求医,会帮我给我的亲人,就、就是那个丫鬟春愿,给她收尸安葬,会为了给我讨回个公道,不惜得罪朝廷什么尚书的大官,严惩了程冰姿夫妇,大抵也不会有人,在我绝望得悬梁自尽的时候,将我解救下来,耐心地劝我别难过,我不晓得什么是喜欢,我只晓得,在我不高兴的时候,很想见他。”   这番话说的,宗吉也有些动容。   他细细打量阿姐,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身子不自觉地畏缩,算算,她和唐慎钰相处了快半年,生出情分,也是能想来的。   “哎!”宗吉叹了几口气:“那你该早让朕明白,你晓得不,今儿你们俩若是落在了母后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春愿越发羞惭,手搓着罗汉杯:“那现在可怎么好,我真是该死,没想到会给你惹这么大的麻烦。”   “没事没事。”宗吉连声安慰着阿姐,“得亏夏如利经验老道,当机立断,命人去叫龙虎营的魏将军把裴肆扣下。”   裴肆……   春愿想起了那会儿在佛堂小院,裴肆笑得阴邪,肆意羞辱她,亏她白日在御花园里见到那人时,还觉得他嘴里说出的一句句是“发自肺腑”的良言,甚至觉得这人倒也没那么坏,今晚这遭,她真真领悟到唐慎钰说的那句,见了裴肆一定要绕着走。   简直就是猫在暗处的毒蛇,冷不丁就给你来一口。   春愿再也忍不住了,她可不能再忍气吞声了,必须要在宗吉跟前挑点什么。   “我就不明白了。”春愿哭得梨花带雨:“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裴提督,他干嘛总跟我过不去,我都跪下求他了,他还要往里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笑我。”   宗吉冷着脸,手拍了下矮几:“他这次确实是越距了!”   春愿迫不及待知道裴肆的下场,小声问:“你想杀了他么?”   宗吉摇了摇头,叹道:“倒不是朕替裴肆开脱,这事本质还是大娘娘在后头撑着,那小子才敢这么放肆,他从前几次三番替先帝试药试出了毒,是有功之人,再者丹凤十九年秋狝,朕那年还不到十岁,随先帝出行,三皇兄暗中布下杀手,想要了朕的命,是裴肆替朕当了一只冷箭。”   宗吉戳了下自己的右肩膀:“在这里。”他接着道:“后头裴肆奉母后之命,做了朕的伴读,与朕确实有几分情谊,这两年他是有些张狂,虽有母后信宠的原因,也有朕刻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总不能叫司礼监独大,得有个人稍微制衡番。”   春愿想,这大概和她用雾兰和衔珠一个道理。   春愿抹去眼泪,笑道:“虽然我听不大懂你说的制衡是什么意思,但你总有你做事的道理,我不问,反正都听你的,以后见了他绕着走就好了,我想郭太后总不会一直揪着我不放,裴肆也不会一直找我麻烦吧。”   “很快就不会了。”宗吉意味深长一笑,端起凉茶,抿了口,忽然,他拍了拍春愿的胳膊,下巴朝地努了努:“阿姐,你跪在这儿。”   “啊?”春愿愕然。   “你先跪下。”   宗吉放下茶,不再放松地盘腿,正正经经地端坐起来。   春愿不晓得宗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依言,跪在宝椅跟前。   “陈银。”宗吉抻着脖子,高声喝道:“叫那个畜生进来!”   春愿心里一咯噔,顿时不安起来,宗吉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捂着发闷的心口,扭头朝后看,门吱呀一声被陈银从外头打开,不多时,唐大人躬着身,小步疾走进来。   进来后,唐慎钰跪下,双手伏地:“罪臣参见陛下。”   唐慎钰心里这会儿也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偷摸瞧去,陛下此时双腿稍分开,坐的笔挺,右手臂搁在炕桌上,板着脸,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而阿愿则跪在一边,正偷偷看他,眼睛哭得红肿。   唐慎钰越发不安了,难不成陛下真动怒了?连姐姐都不认了?   “哼!”宗吉用力拍了下炕桌,力气太大,青花瓷压手杯顿时震翻,茶水顺势流了下来。   陈银见状,急忙奔上前来,用袖子去擦桌子,笑着劝:“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凡事总有个解决的法子,此事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宗吉挥手,让陈银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唐慎钰,冷声质问:“朕当初翻过你的卷宗,就是看你从没有过拈花惹草,还是有几分担当的正经人,所以特把留芳县的差事交给你,你做了什么?嗯?燕姑娘年轻不知事,容易被人哄骗,你也不懂事?”   唐慎钰一听这话,惊惶得忙伏下身:“臣知罪。”   “知罪?”宗吉攥紧拳头,他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这唐慎钰哪里吸引人,冷冷叱道:“还是说,你为了加官进爵,故意哄骗讨好燕姑娘……”   春愿急道:“他没有。”   “你别说话!”   宗吉佯装生气,瞪了眼阿姐,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接着训斥唐慎钰:“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唐慎钰此时满头冷汗,他不清楚皇帝到底和阿愿说了什么,但听这意思,皇帝还是偏袒他姐姐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他头上,那这就好应对了。   “臣该死,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不要怪罪燕姑娘,她性子单纯,又受了伤害,是臣趁虚而入,求陛下降罪。”   宗吉冷笑了声:“因为你的无耻行径,差点害得燕姑娘名声扫地,又差点害得朕谋算落空,你自己说,该怎么给你降罪!”   这时,门口守着的夏如利笑着上前,“陛下,唐大人多年来忠心耿耿……”   “闭嘴!”宗吉剜了眼夏如利,抓起空罗汉杯,直朝唐慎钰的头狠掷去,砰的一声,就将唐慎钰额头砸出个浅浅的红痕。   唐慎钰也不敢去揉,他晓得,这回犯了皇帝的忌讳,肯定会降罪惩罚,但不晓得是毒打还是降职。   唐慎钰狠了狠心,索性豁出去了,动手将玉带解开,将官服脱下,叠好后,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他就这般穿着中衣,跪伏在地,等着天威。   “你倒自觉。”   宗吉嗤笑了声,有两分满意唐慎钰“辞官”的行动,但还是没有彻底解气,他冷着脸:“来人,给朕杖打这畜生。”   春愿听见这话,顿时慌了。   而夏如利一开始有些急,刚准备再次求情,转而一想,总要让皇帝把这口气出了,且顾着燕姑娘的面子和心,皇帝应当不会真把唐子的官撸了。   想到此,夏如利急忙奔到门口,唤了两个亲卫军,暗中使了个眼色,并摸了摸下巴。   “打!”宗吉站起来,怒喝。   那两个亲卫军得到命令,一左一右站在唐慎钰跟前,他们没有带廷杖的法棍,便拔了刀,用刀鞘打,御前伺候的人都是人精,且都有一套廷杖的“规矩”,譬如传令的内侍官摸下巴,那就是告诉他们,手下留情,只是做个表面功夫,可若是挠挠耳朵,那就意味着直接打死。   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那两个亲卫军便扬手,开始打。   刀鞘破风频频响起,砸肉啪啪声一重叠着一重。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唇都抿白了,冷汗顺着侧脸往下.流,身子随着被打而一下下地微微往前倾,就像水波往前涌般,很快,他的背就见红了,不多时,单薄的白色中衣就被抽打烂了。   “别打了。”   春愿简直心如刀削,她晓得求宗吉没用,于是狠了狠心,也不跪了,直接冲上去,攘开左边的亲卫军,侧面抱住唐慎钰。   顿时,宗吉和陈银等人吓得惊呼,忙喊另一位卫军停手。   右边那个亲卫军才看见,也是吓了一跳,没收住手,刀鞘生生打在了春愿右边小胳膊上。   “嘶--”春愿只觉得像皮开肉绽了般,眼泪都疼出来了,她没顾上检查自己的胳膊,忙去看唐慎钰,老天爷,他后背简直血肉模糊,没一块好地。   “你没事吧?”春愿都不敢碰他,担忧地问。   “阿姐!”宗吉气得冲上去,一把拉走春愿,心疼得抓起她的胳膊查看,阿姐肉皮嫩,又白,这一刀鞘下去,小臂红了一片,都隐隐渗出了血丝,“你这是做什么啊,万一打到你的头可怎么好。”   “我,我。”春愿低下头,不晓得怎么说,只是掉泪,她晓得自己可能冒失了,冲动了,也晓得宗吉只是要教训一番大人,可她就是……舍不得。   “哎!”宗吉气得连连摇头:“罢了罢了。”他环住哭成泪人儿的阿姐,厌恶地瞪着唐慎钰,这厮全然不顾自己后背的伤痛,担忧地望着阿姐,猛地发现他在看他,立马双手伏地,跪好。   宗吉扫了眼地上的官服,想起夏如利上报的时候,曾说面对裴肆的咄咄逼人,这厮直接打开房门,站了出来,还打了裴肆一耳光。   嗯,还算个男人。   宗吉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你是蠢,还是笨,谁大半夜穿着官服来!”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看来皇帝不会与他计较了,他原本还想用沉默和畏惧来应对,大抵真的蠢了,苦笑着回了句:“她不高兴,臣心里急,就、就……”   “好了好了。”宗吉挥手,打断唐慎钰的话,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不,你的出身并不好,配不上朕的姐姐。”   “臣知道。”唐慎钰恭敬地回。   宗吉居高临下地看着唐慎钰:“今晚这事,朕全当不知道,至于以后,你和阿姐……”他顿了顿,便是不情愿,但也无奈道:“等你把你家里那点事解决了,再说吧。”   唐慎钰听见这话,心里一喜,都激动得磕巴了:“是、是,臣谢陛下隆恩,如今四月,臣与褚小姐约定的三年之期下个月就到,臣定会妥善处理,绝不会叫燕姑娘失望,也不会叫陛下失望。”   宗吉嗯了声:“行了,你自己看着办,最近就不要去上值了,在家里好好养伤。”说着,他看向身边的阿姐,她早都忘记了疼,眼里虽含着泪,唇角却微微上扬,显然是欢喜的,“好了阿姐,你收拾一下,跟朕去个地方。”   春愿仍沉浸在意外之喜中,她乍听见宗吉的话,一愣:“大半夜的,去、去哪儿?”   宗吉神秘一笑:“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2 19:21:54~2022-11-03 22: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空华炎、香浮、肆臣、倪妮、黑大帅爱搓澡、小灯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牙、锋面雨和台风雨10瓶;团子爱吃大福5瓶;荣儿2瓶;   乖巧更新。 第71章 公主,公主   春愿听从宗吉的安排,回沉香斋匆匆换了身衣裳,一个丫头都没带,深更半夜跟着宗吉出府了。   原本,她以为宗吉神秘兮兮说的那个好地方,是诸如瓦市酒楼这样的耍乐之地,所以得支开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谁知并不是,马车直接出了京都。   前后两辆马车,随行的除了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外,还有二十多个亲卫军,由龙虎营的魏将军率领。   春愿心惊肉跳的,宗吉毕竟是皇帝,才带这么些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是泼天的大事。   起初她缠着问到底要去哪儿,宗吉只顾着裹着披风,歪在软靠上打瞌睡,后头经不住她软磨硬泡,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今儿白天在慈宁宫,宗吉向郭太后请求了两件事,第一桩,是给同母异父的阿姐燕桥封赏,第二桩,就是接回罪妃周氏的女儿懿荣公主。   当时郭太后以退为进,只答应了懿荣那件,宗吉不甘心,又跟他老娘磨了许久,甚至再次做出了“离宫出走”的任性举动,可还是没有撬动郭太后分毫。   在此期间,宗吉担心懿荣的事迟则生变,在晌午时晓谕朝野,不日就会接懿荣回京,并从龙虎营拨了五百人,立即赶赴上阳别宫,除此之外,还命人将公主从前住过的“凤荣阁”尽快收拾出来。   如今王府里有陈银看顾,朝堂有首辅主持,碍事的裴肆被拘。   懿荣公主在上阳别宫动身,她和宗吉秘密在京都启程,一日后将于罗海县碰面,届时,皇帝将亲自带那个被“软禁”了近八年,饱受病痛的皇姐懿荣回京。   春愿不晓得,宗吉为何要带她来接公主,思来想去,大抵觉得她今晚受了委屈,带她散散心罢。   也好。   罗海县,也有一段她和唐慎钰的回忆,那晚上她一个人睡不着,想大人了,就故意放出耗子,结果闹了个人仰马翻。   她在门内,偷偷往出递栗子酥,他在门外,佯装来回巡视,手疾眼快地拿走酥吃。   春愿莞尔笑,等下个月他将褚流绪的事处理干净了,那么,他们应该会成亲吧。   想来也感慨得很,在小半年前,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没将来的人,她的全部只有小姐,小姐去世了,她的命也没了。   可现在,她有了相互喜欢的唐大人,还有阿弟宗吉。   一切顺心美好的就像场梦。   如果是梦,就不要醒来,一直睡下去。   ……   马车摇曳了整晚,终于在次日傍晚的时候,到了罗海县行馆。   因为此番是送真正的懿荣公主回京,故而出动了京都的龙虎营,行馆外守严防死守了大量卫军,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春愿和宗吉下了马车,在夏如利的带领下,直接往公主住的小院走去。   今儿天不错,听说罗海县刚下过雨,天透蓝的像洗过般,几抹薄似轻纱的云被夕阳染成了瑰色,青石砖地有点潮湿,四下里充斥着股新鲜的泥土气。   离得老远,春愿就看见上房已经掌上了灯,门口躬身侍立着两个太监,瞧见陛下来了,忙跪下磕头。   宗吉并不理会,他用手抹平碎发,轻声问春愿:“阿姐,朕看起来如何?”   春愿微屈膝,帮宗吉扽了扽下裳,笑道:“很清爽俊朗的大小伙子。”她想了想,“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姐弟数年未见,想必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我在的话,怕公主会不自在。”   “没关系。”宗吉帮春愿整了整发髻上有些歪斜的步摇,笑道:“你和懿荣公主有缘,还是见一见罢。”   说着,宗吉身子后仰,打量了番阿姐,连连笑着点头,夸赞漂亮,牵着阿姐的手,大步朝上房走去。   春愿心里揣摩着,宗吉为何要说她和公主有缘,莫不如想给她找个手帕交?   她在宗吉后头进的上房,刚进去,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药味,都已经四月了,屋里还放了五六个炭盆,热的要命。   朝前望去,绣床上躺着个女人,在床边坐这个太监衣着的男人,样貌清秀,他手里捧着话本子,正在绘声绘色地念故事,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太监一惊,抬头见是宗吉,立马跪下,然后轻推了推床上的女人:   “公主快醒醒,陛下来看你了。”   宗吉挥手,让太监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到床边,眉头深锁,望着昏睡过去的女人,随后拿起矮几上的话本子,翻了几页,手指去触已经凉了的药碗,压低了声音,问那跪着的太监:“公主最近身子怎样了?”   太监躬身回道:“还是老样子,每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是昏睡着的。”   宗吉眼里透着担心,又问:“那眼睛呢?”   太监声音有些哽咽:“多亏了陈公暗中帮扶,用了新药,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见了。”   春愿走过去瞧,不禁吃了一大惊,床上的女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皮肤是那种病气的蜡黄,眼底乌青,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黑紫,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来她五官很精致,若身子康健,必定是大美人。   这样如花一般的年纪,却病成了这副样子,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少年丧母,父亲又抛弃了她,被郭太后困在上阳别宫整整八年,虽是公主,可孤苦受罪了半生,还不如平民百姓家的闺女,贫苦些,好歹有父母疼爱。   正在此时,床上有了动静,女人虚弱地发出呻.吟声,懦懦地问:“少清,你怎么不讲了?刚才讲到姑娘和公子去了江南,到烟雨楼喝绍兴黄酒……”   宗吉将床帘挽到铜钩子里,凑过去,柔声道:“姎姐姐,是我呀,你还认得我么?”   女人眼神迷离,摇了摇头:“不认得了。”   宗吉眼睛早都红了,忍住没掉泪,笑着问:“你仔细瞧瞧,我是宗吉哪。”   懿荣仍痴痴呆呆的,看了半天,似乎想起什么了,“我好像记得了,你,你是太子弟弟,阿、阿吉。”   “对。”宗吉眼泪夺眶而出,汇聚在鼻尖,啪地掉到了锦被上,哭着笑:“我现在不是太子了,当皇帝了。”   懿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胳膊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展开手,原来,手心里是一只木雕的蚂蚱,她想摸一摸宗吉,可又没力气,眼睛疲惫地半睁着,笑道:“他们是给我讲过,宗吉会来看我,我记得小时候,我带着太子弟弟去草丛里抓蚂蚱,关在小金笼子里,后来,我就成了蚂蚱……我想好多年没见了,要送你一只,可是实在没力气去抓,就让少清给你雕了只,你喜不喜欢?”   宗吉再也忍不住,起身跪到床边,双手抓住懿荣的手,还有那只木蚂蚱,他正面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对不住,姎姐姐,朕替母后给你赔罪,对不住。”   懿荣亦哭了,她什么都没说,八年的囚禁,早都把她的仇恨、不甘和痛苦磨掉了,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眼珠转动,目光落在一旁立着的春愿身上,问:“她,她是谁?”   宗吉手摸了把脸:“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燕桥。”   懿荣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看她莹润有光泽的肌肤,看她浓密黑亮的头发,看她用螺子黛描画出来的柳叶眉,看她身上穿得华贵的袄裙,笑道:“她好美啊。”   春愿心里难受得紧,从荷包里掏出盒胭脂,放到床边,屈膝行了个礼,柔声道:“妾身忽然被陛下扯来了,匆忙间,都没准备什么礼物,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这盒胭脂。”   说着,春愿含笑看向宗吉,“陛下很疼爱他的姐姐的,以后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她的意思是,想让懿荣打起精神来,迎接以后会有多姿多彩的日子。   “谢谢。”懿荣摸了摸那盒胭脂,对春愿笑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抹过胭脂了,我,我想抹给他看。”   说着,懿荣看向不远处跪着的太监少清,恰好,少清也在笑着看她,二人虽未说话,可眼里的信任和情义,无法遮掩,他们也没想遮掩。   宗吉起身坐到床边,替懿荣掖了掖被子,低头沉默了良久,急切道:“姎姐姐,要不你同朕回去吧,皇宫里那么多好太医,一定能……”   “便是能治好病,能治的了命么?”   懿荣打断宗吉的话,艰难地抬手,摩挲着宗吉的胳膊,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那个冰冷无情的地方,我不要去,我也不晓得还有几日活头,所以,我想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小桥,再去看看胡天飞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看看大漠孤烟……”   宗吉哽咽着问:“真的要走?”   “嗯。”懿荣坚决地点头,看向少清。   少清会意,恭敬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套夹袄,完全忽视了这屋里的所有人,默默给懿荣换衣,穿上连帽披风,又替她将头发用金带绑起来。   做好这些事后,少清一把横抱起懿荣,在离开的时候,低头沉声道:“谢陛下成全。”   宗吉叹了口气:“这两年,多亏你照顾公主了。”   “这是奴婢的福气。”少清望着怀里逐渐恢复血色的女人,笑得温柔。   宗吉再三望向懿荣,不舍道:“姎姐姐……”   “我走了,不要送。”懿荣靠在少清怀里,泪从眼角滑落,“下辈子,我再也不要生在皇家了,宗吉,你要保重。少清,咱们走。”   ……   春愿立在屋门口,目送少清抱着懿荣,离开了,消失在了夜色中,她心里十分怅然,虽不晓得少清是谁派去懿荣身边的,宗吉还是郭太后,但这个男人确实成了懿荣生命中最后的救赎和希望。   他们虽未言明,但应该相爱着的吧。   春愿叹了口气,刚转身,就发现宗吉此时坐在床边,望着空荡荡的床发呆,忽然双手使劲儿搓脸,长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坐到阿弟身边,现在,她倒是明白了几分,为何宗吉对她这么好,除过她的血,她悲惨不堪的过往,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大抵还有几分愧对懿荣的原因在内。   “你放心。”春愿握住宗吉的手,摩挲着他的背,柔声道:“公主将来会很开心的,这是她为自己的选择,你别太内疚。”   宗吉低头,沉默了良久,扭头望向春愿,郑重道:“阿姐,朕现在是皇帝,以后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好。”春愿笑道:“那我就赖着你,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宗吉莞尔笑,他起身,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对春愿笑道:“好了阿姐,咱们该回长安了。”   “行。”春愿点了点头,“要不走之前,先用点饭吧。”   “好,公主殿下。”宗吉眼里透着狡黠之色。   “嗯?”春愿一愣。   宗吉勾唇浅笑:“姎姐姐走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懿荣公主赵姎。”   “啊?”春愿惊呼出声,嘴张的都能塞下个鸡蛋。   宗吉手按在女人肩膀上,挑眉一笑:“太后不是不愿意封赏你么,可她却亲口答应懿荣公主回京,这是抵赖不掉的,朕都把谕旨发下去了,那行,朕就给她带回个公主。”   说着,宗吉手指点着下巴,“不行,懿荣好歹也是姎姐姐的封号,而且谐音不吉利,懿荣懿荣,和死人的遗容似的,朕得给你重新换个封号。”   春愿都懵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也太胡来了吧,郭太后知道后不得气死啊!   宗吉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蹙眉沉思:“阿姐的封号一定要吉利,京都是长安,朕希望阿姐今后平安喜乐,那阿姐的封号就定成长乐公主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3 22:20:08~2022-11-04 21:0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闷2个;黑大帅爱搓澡、25561719、香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空华炎10瓶;微然呀5瓶; 第72章 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卷三:惹风绊月   春愿万万没想到,这个公主竟是这样封的。   想想,人的命运好像很奇妙,半年前她还是欢喜楼里的小小婢女,自卑而懦弱,而半年后,她却踏上了金枝,备受帝宠,做了公主,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婚。   长乐公主。   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除过震惊外,自然是欢喜,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因为这份荣耀和恩宠并不属于她,是偷来的,骗来的,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这些都属于小姐。   如果小姐还活着,该多好。   ……   许是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宗吉有些担心,于是用罢晚饭后,并没有着急上路,在罗海县行馆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宗吉就叫她起来了。   由龙虎营的魏将军率领浩浩荡荡五百余精锐卫军,朝京都长安进发。   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京都。   彼时的京都,春愿倒有些陌生了,就像上元节似的,街市张灯结彩,比平日更热闹繁华十倍,西市燃放着绚丽的烟花,百姓竞相纷纷涌上街头看车驾经过,早都传闻那位赵姎公主有倾城之貌,大家争先恐后地观看马车里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美。   酒楼茶肆里,诗人书生也在竟相写诗唱和,尽管他们并未见过这位公主,但却用秾艳的笔墨书写出她的明艳容姿、波折凄苦的遭遇、深宫里的愁闷,同时,也书写奉承着天家的仁慈宽厚。   这是场奇异而瑰丽的盛宴。   从年初,忽然在朝野街巷就有了同情公主的声音,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如野火燎原般上达天庭,直至现在,公主终于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场士大夫和文人的胜利,是该狂欢,他们众志成城解救了被困的公主。   ……   春愿并未回王府,而是被宗吉安排着住进了长安专门接待藩王和国外特使的“琅园”,沐浴更衣,稍作休整,将在明日入宫朝拜郭太后。   安顿下没多久,陈银就过来上报宗吉,这两日京中的情况。   郭太后还以为宗吉离宫出走,赌气住在王府里,后头见裴肆久久不回慈宁宫复命,先后派了几波人去王府接皇帝,顺便打探消息,奈何府四周早都被龙虎营的卫军团团把守住,任何人都进不去,当然,也有些“下人”试图偷偷翻墙出去通风报信,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全都被扣押起来,等候陛下来日的发落。   次日天不亮,春愿就被御前侍奉的婢女唤醒了,不同于之前进宫叩拜的华服,这次,她穿的是公主品级的朝服和冠,化了秾丽的妆,足足装扮了一个时辰。   而宗吉不再赌气,回宫上朝去了,朝会过后,他特特点了首辅和十几位重臣出来,去迎接叩拜长乐公主赵姎,其实以前并没有这样的例,说实话,有些逾矩了,可万首辅都没说什么,欣然前往,旁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前前后后又忙乱了许久,春愿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被夏如利带着往慈宁宫去了。   大抵昨晚夜市太过热闹,午后天边就聚了一团黑云,零星飘起了小雨粒。   春愿坐在软轿里,心砰砰直跳,其实方才夏如利给她偷偷塞了包点心的,她怕弄坏了妆容,没敢吃,谁知太过紧张,竟隔着油纸,将酥都捏成了碎末。   忽然,软轿停了,夏如利在外头掀开帘子,那双大花眼里尽是和善,斜着朝前努了努,恭敬笑道:   “公主,该下轿了,陛下在前头等着您呢。”   春愿还不习惯被人唤作公主,她咽了口唾沫,弯腰下轿子,极目望去,果然瞧见宗吉坐在御辇之上,他穿着龙袍,许是接连两日奔波劳累,眼底稍有些许乌色,但整个人还是处于种兴奋当中。   “皇姐。”宗吉高兴地挥了挥手,推开侍奉他的黄忠全,大步朝春愿这边走来,他扶起跪下行礼的春愿,特特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阿姐,点头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阿姐可真好看!”   春愿和邵俞学过这首诗,是李白写给杨贵妃的,赞颂贵妃倾城之貌,她手背触了下发烫的侧脸,担忧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宗吉负手而立:“自有朕给你撑腰,进慈宁宫只是个过场,走。”   春愿点了点头,惴惴不安地跟在宗吉身后,朝慈宁宫走去,离得老远,她就看见慈宁宫门口候着的大太监就像见鬼了似的,着急忙慌地往里跑。   这时,天上远远传来闷雷声,就像擂鼓般。   春愿踏入那朱红的高门槛,许是她心里太紧张,总感觉慈宁宫里有种剑拔弩张之感。   果然,院里跪了一溜儿宫人,个个面上带着畏惧之色,显然里头的那位佛爷正在大发雷霆。   春愿只觉得犹如在刀尖上行走般,进到正殿后,她偷摸瞧去。   地上有只摔碎的茶杯,而郭太后仍穿着朝服,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搁在扶手上,另一手揉着太阳穴,她化着浓妆,完全没了头两日那种表面慈善之色,已经懒得装样子了,眼神阴冷,忽然抬起,朝底下看来。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做。   这时身后侍奉着的夏如利走上前来,将厚蒲团放在地上,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   春愿顿时会意,她按照之前宗吉教的,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郭太后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深呼吸了口气,朗声道:“儿臣赵姎叩请太后娘娘金安,一别数年,母后依旧风华绝代,如今儿臣得母后眷顾,才能回到长安,愿将来能在母后膝下尽孝。”   说罢这通话,她立马低下头,只觉得臊得慌,脸滚耳热得很。   “哼!”郭太后冷哼了声,将矮几上的茶盏拂了下来,茶汤撒了一地,杯子滴溜溜地滚动,正巧到跪着的春愿跟前,停下。   “滚!”郭太后拍了下桌子:“来人,把这个假冒公主的小娼妇给哀家叉出去,永不许她踏入皇宫!”   宗吉立马横身挡在春愿前头,瞬时间,从外头涌进来二十几个龙虎营卫军和司礼监的内侍,他搀扶起阿姐,淡淡一笑:“母亲何必动怒呢,那日不是您亲口答应,允许赵姎皇姐回京都的么,如今人回来了,已经受过朝官叩拜,宫内外无不在赞颂母亲的宽容仁慈,您这时候又把人逐走,岂非叫人觉得您是个反复无常之人?心胸狭窄之人?”   “放肆!”郭太后站起,扫了圈涌进来的这些卫军,瞪着宗吉:“怎么,你是要逼宫不成?为了这个小娼妇,羞辱养你成人、扶你登基的母亲?”   “儿臣不敢。”   宗吉躬身见礼,挥了挥手,让正殿里的卫军和闲杂太监们退出,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给郭太后端过去,诚心笑道:“儿子知道让您封燕姐姐为公主,有违祖宗宗法家法,而且儿子也晓得您其实并不想见到赵姎姐姐,那么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就让燕桥做赵姎公主,既免了燕姑娘被朝野内外非议,也全了您仁慈的美名,更不会叫您看见周淑妃的女儿后眼睛痛,这样几全齐美的法子,您……”   正在此时,郭太后一把拂开宗吉手里的茶,扬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顿时将宗吉打得头侧过去,左脸瞬间红了。   “这种话你都能说出来!”郭太后完全不顾皇帝的面子,食指连连点着宗吉的胸口,怒喝:“怨不得那会儿朝会的时候,哀家要同你说话,你眼睛闪躲,避着哀家,有人跟哀家说,远远瞧见那位长乐公主仿佛有几分像燕姑娘,哀家不信,果然是她!”   郭太后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年前就开始不断有人议论要接懿荣回来,紧接着你就暗中去找那个燕桥,你三天两头跟哀家闹着封赏那小娼妇,屡屡做出离宫出走的任性举动,让哀家以为你非封这个小娼妇做公主不可,哪知你的目的竟是李代桃僵,让她顶替了赵姎!”   宗吉被打了一巴掌,显然憋着火气,紧抿住唇,瞪着郭太后。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盛怒未消,“究竟是谁在背后撺掇你的?谁布局的?”郭太后咬牙切齿地狞笑:“真真是厉害哪,假装赌气躲在王府,叫陈银那老家伙巧言应付哀家,你和夏如利偷摸带着小娼妇出城,回来后又带着小娼妇到处显眼,而今把哀家架在火上烤,逼迫哀家接受她,告诉你,绝不可能!”   “不许骂她!”宗吉终于忍不住了,朝郭太后吼,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一条即将失控的野兽。   郭太后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儿子,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但母子俩的脾气是一样的,郭太后手指向春愿,怒意更大了:“她难道不是娼妇?啊?她这样糟污的人配踏进皇宫么?”   宗吉往前逼了一步:“朕说了,不许羞辱她!”   春愿眼见势态不对,忙上前去拉宗吉,若是这小子一气之下做出伤害郭太后的举动,那肯定会被扣上不孝暴君的名声,她急得直用拳头打宗吉,“别这样陛下,大娘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不许顶撞她,左右这个公主,我本来也不想当。”   郭太后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盯着宗吉,落泪了,咬牙喝问:“你素来听话孝顺,从不跟我顶嘴,现在行事越发乖张,是不是万潮那个老家伙背后撺掇着你?叫你跟哀家对着干?如今他撺掇着你封这小娼妇当公主,接下来是不是要给她指个驸马?是那个带她回来的唐慎钰?还是他万潮的儿子?吉儿啊,这些人结成党派,眼看着是要把你掌控在……”   “您只说旁人,那您呢!”宗吉用袖子抹了把泪:“您叫我娶的皇后是您亲侄女,封的贵妃是您的外甥女,德妃是你信宠的重臣程尚书的女儿,您呢,您不也是在……”   宗吉愤怒地撇过头,没说下去。   郭太后恨得跺了下脚:“我这都是为了你的位子稳固。”   “那姎姐姐呢?”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她打小性子软懦,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昨晚上见着她了,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瘦得简直皮包骨头,眼睛都快瞎了,她说的那句话,朕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小时候带朕去捉蟋蟀,放进小金笼子里,后来她就成了那只蟋蟀……娘,她难道会对朕的皇位有威胁么?会对您有威胁么?您究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嫉恨她母亲周淑妃,当年将淑妃做成人彘、夷了周氏三族,还对姎姐姐……”   宗吉痛哭出声,“娘,儿子怕您将来会遭到……”宗吉打了下自己的嘴,报应那两个字没敢说出口。   “妇人之仁!你这样软弱性子,能成什么大事!”郭太后皱眉逼问:“赵姎人呢?”   “走了。”宗吉梗着脖子,“是朕放走的她,朕还把折磨了她的那些贱奴赐死了。”   “你!”郭太后气得甩了下袖子,“我反复告诫过你,斩草要除根,你…”   妇人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回到太师椅上,她沉默了会儿,手指点着桌面,扫了眼不远处那啼哭的美人儿,淡淡道:“还是那句话,哀家可以疼爱燕丫头,将来会让你舅舅认她当干女儿,再给她指个公侯之家的婚事,公主是万万不能封的,你让她现在离开慈宁宫,把裴肆放回来,哀家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宗吉双手背后,俊脸生寒:“那儿子也还是那句话,我阿姐这个长乐公主,封定了。”   “越发放肆了!”郭太后连拍了几下桌面,气道:“你当哀家现在不敢教训你了是不是?”   宗吉冷着脸:“夏如利,传旨,德妃因不满朕,屡次在背后埋怨朕,上月故意拿茶烫伤了朕,实在是蛇蝎心肠,立刻起降为美人,禁足半年!”   正在太后和皇帝争锋相对间,夏如利弓着身上前来,笑着将郭太后打翻的空杯子放置在矮几上,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腾腾的香茶,温声劝道:“娘娘莫要动怒,您放心,提督如今吃好住好,陛下不会亏待了他,就是他这两日忽然生了场病,发了高烧,浑身滚烫,他都烧糊涂了,还不忘驭戎监的差事,更不敢忘回来侍奉大娘娘,哎,下人给他强灌了退烧散,也不晓得有没有用。”   郭太后凤眸一眯,她晓得夏如利这条狗言外之意什么意思,裴肆捏在司礼监手里了,若是今日不答应,必定会弄死裴肆。   “皇帝。”郭太后拳头攥紧,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刚强的人,这会儿也不免软了几分,“裴肆可是数次救过先帝的命,也给你挡过致命一箭哪!”   宗吉眼里闪过抹犹豫,看向春愿,咬牙道:“朕的阿姐也在给朕救命呢!”说着,宗吉端起桌上那杯热茶,跪倒在地,将茶举过头顶:“请母后接受长乐公主回京。”   郭太后死盯住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好几次想要开口拒绝,可她清楚,这回万潮和宗吉是有备而来的,已经将裴肆拿住了,而且刚才还夺了程婉莹的妃位,若她再强硬,怕是接下来就要对驭戎监下手了。   最后,郭太后忍着恶心,接过那杯茶,抿了口,扭过头厌烦地挥了挥手:   “滚吧。”   宗吉大喜,咚咚咚给郭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笑道:“多谢母后成全,长乐公主将会在她旧日住过的凤阳阁小住三日,朕晓得您不待见她,所以朕依旧会让她住在外头,绝不会让她在您跟前显眼,惹您心烦,待三日后她离宫,想必那时候裴肆的病也会好,到时候,朕再叫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4 21:01:01~2022-11-05 21:2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拉文克劳加五十分50瓶;荣儿5瓶;微然呀3瓶;沙沙1瓶; 第三卷 ,惹风绊月,正式开启。 第73章 提督怎么没打伞?   从慈宁宫出来后,天上的那片灰云被风吹走,正午的日头大,才四月初,太液湖畔边的蝉就活泛起来了,扯着脖子嘶鸣,柳树抽出那嫩芽,枝条浸在湖水里,离远看,如同迷迷蒙蒙的绿烟似的。   春愿跟着宗吉,在湖边散步。   姐弟两个谁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春愿用帕子抹了下额边的热汗,原本她头发就多,又戴了假髻,再加上各种沉沉的金钗花钿,弄得她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   说实话,这个长乐公主虽说尘埃落定了,可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从一开始她接触唐慎钰开始,大人就给她说过万首辅的目的——避免后宫干政,让郭太后彻底退出朝堂,还政给皇帝。   而她的任务,就是充当挑拨太后皇帝母子情的一枚小小棋子,于大局来说微不足道,但会在细微处发挥作用。   她总以为,她的作用要天长日久慢慢发挥,可没想到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万首辅一党就开始鼓动宗吉,找同父异母的姐姐燕桥,告诉他皇姐赵姎在上阳别宫的遭遇。   直至现在,首辅党和司礼监默契合作,辅佐宗吉释放了被关押八年的赵姎,让皇帝心愿得偿,册封他阿姐燕桥为长乐公主。   效果真的很明显。   宗吉不再是那个孝顺乖巧的儿子,慢慢对郭太后有了意见,屡屡瞒着郭太后行事,今日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为了逼迫老娘接受长乐公主,关押裴肆,降位禁足德妃,甚至带龙虎营的卫军闯进了慈宁宫。   这都是很可怕的事,倘若郭太后坚决不答应,而已经被推着走到这步的宗吉,肯退让么?不会,想必结果就是和太后真正的决裂,甚至软禁太后都有可能。   看似太后退让了,其实是她在解救困局而已,等缓过这口气,她肯定要想法子咬回来的。   想到此,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沉默的宗吉停下了脚步,抬手,让随侍的人别跟着了,他站在湖堤边,折了枝嫩柳,双眼盯着湖中的一圈圈波纹:“阿姐,你说朕方才是不是很过分?”   春愿想说,是有点,但她换了种方式:“可是你心里却好受很多了,对不?那只蟋蟀终于跳出金笼子了。”   宗吉抿唇笑,他坐到湖边的石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位置,并且拍了拍。   春愿会意,坐到了他身边。   宗吉一开始没言语,只是用柳枝划他下裳绣着的金龙,忽然开口问:“朕明知道若是把姎姐姐接回京都,让太医给她瞧病,兴许还能保她一命,可朕太自私凉薄了,终究选择了你……”   宗吉叹了口气,手按住春愿的小手,“朕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愧对姎姐姐。”   春愿犹豫了片刻,环抱住宗吉,柔声道:“若是懿荣公主回到京都,那么世俗礼教必定不会容忍她亲近一个太监,而且她日日夜夜面对仇恨的大娘娘,不过是从一个冷僻的牢笼,跳到另一个繁华的牢笼罢了,人就活短短几十年,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顺了她的心意,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朕就喜欢和阿姐说话。”宗吉莞尔,他头枕在阿姐的肩膀上,怔怔地盯着随风摆动的柳枝,“我还记得父皇的音容笑貌,听人说,他年轻时候和他的弟弟秦王征战沙场,身边聚了不少忠诚的文臣武将,好不意气风发,到了晚年,大臣们明争暗斗,儿子妻妾都在算计他,他自己也疾病缠身,终究成了孤家寡人,阿姐,你说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怎么会。”春愿摩挲着宗吉的背,笑道:“你有青梅竹马的皇后,有疼爱你的两宫太后,你还有我。”   宗吉闭眼,抓住女人的手:“那你可不能离开我。”   春愿笑道:“好,不离开。”   ……   阳春四月,万紫千红尽绽芳菲。   在宗吉的安排下,春愿暂住进了凤荣阁,如今尘埃已定,当天就派人去府上,把使惯了的下人邵俞和雾兰等人接进宫。   邵俞带来了三宗好消息。   第一宗,陛下命人修缮现住的府邸,正式更名为“长乐公主府”;   第二宗,这回算因祸得福了,因着陛下叫龙虎营围了府邸,慈宁宫的几个细作着急忙慌地要出去报信儿,被当场拿下,陈银顺便搜查了下府邸,以盗窃罪,将这伙人一锅端了,整整查出来十二个人;   第三宗,唐大人暗中和陛下递上折子,他想带公主去京都最有名的那家“东仙居”吃羊蝎子,眼见天一日暖胜一日,若是等入夏后再吃,恐公主会上火牙疼。   陛下批示第一封:看来那顿打还不能让你老实,什么了不得山珍海味,难道府里的厨子做不了?便是做不了,难道就不能定一桌送到家里?非要让公主抛头露面?   没多久,陛下又批示了第二封:可以去,仅止于吃羊蝎子,不许做奇怪的事,早些把公主送回府。   紧接着,陛下又赏赐了唐大人上好的伤药。   每每想到这事,春愿不由得唇角上扬。   不知不觉间,她在凤荣阁里住了三天,这三天倒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郭太后碍着宗吉的面子,还有外头吹嘘下的仁慈圣人的名声,赏赐了不少东西,再加上皇后、其他妃嫔和一些宗亲命妇们送的,真真是堆山码海的多。   她都让邵俞一一造册登记。   对了,因着这回邵俞救护有功,她提拔邵俞做了公主府的大管家,用自己人,放心。   ……   四月十五,是出宫的日子。   早起时天有些阴沉,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梳洗打扮后,就紧着先去了慈宁宫辞别,意料之中,郭太后没空见她,她心情不错,也没在意,便转头去皇后郭嫣那里。   长街寂静,衔珠却叽叽喳喳的像只雀儿,自打晓得她得封长乐公主后,衔珠便比平日更用了十倍的心侍奉,而且生怕自己打扮起来会夺了公主的风头,如今穿的越发素简,索性连妆都不化了。   “公主今儿穿的这身荷粉色的纱衣可真好看。”衔珠挤开雾兰,搀扶着春愿的胳膊,没口子的奉承:“上头是用银线绣的缠枝花吧,还缀缝了海珠,就跟画里走出的仙子似的。”   身后的大管家邵俞摇头笑,而雾兰则厌恶的翻了个白眼。   “你也漂亮。”春愿拍了拍衔珠的手,她今儿高兴,笑道:“回头你去库房领几匹这种布料,也做上几身衣衫。”   衔珠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蹲身谢恩,眼珠儿一转,笑道:“如今陛下隆恩,要好好修葺番咱们府上的院子,奴婢想着,必得多多栽种些名贵花种,等盛夏的时候百花盛开,公主可以办个雅集,邀请京中贵女和娘子来赏花。”   这时,雾兰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从另一边拥簇着春愿,促狭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衔珠有个表舅,家中有几百亩花田,她这两日一封一封地往老家寄信,可不是想照顾她表舅的生意嘛。”   衔珠被人戳穿心思,顿时恼了,气得柳眉倒竖:“红口白牙的你就污蔑人,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   春愿笑而不语,到底衔珠是胡太后这边的远亲,上回胡瑛已经抱怨过了,嫌她不拉扯一把自家妹妹,所以说什么她也得关照一二,顺便这两年在京中挑个门第可以的公子,置办上份嫁妆,全了这丫头的高嫁的心愿,也别叫胡瑛再挑嘴。   “嗯,这主意不错。”春愿淡淡对衔珠笑道:“那府里的花园子这宗差事就交给你表舅,到时候让邵俞督办。”   顾了此,不能失了彼,她又扭头对雾兰柔声道:“我早都听说过你家里人在岭南,那边阴潮多雨,老人家难免会被风湿所累,近日我想法子,把你家里人接回京都,让你们亲人团聚。”   果然,雾兰听见这话,身子一震,跪下连连磕头,哭道:“奴婢谢公主恩典,今后奴婢就算豁出去性命,也要效忠您。”   “快起来。”   春愿笑着去搀扶雾兰,就在此时,她看见廊子那边走过来个男人,高挺如青松,面容俊美冷峻如雪,行色匆匆。   裴肆。   春愿蹙眉,是了,三日之期已到,司礼监到时候该释放裴肆了,瞧他如此匆匆,想必一出来,就急着觐见郭太后了吧,肯定会跟太后说那晚上“捉奸在屋”的事吧。   管他呢,反正她和唐大人的事已经过了明路,只要陛下答应,谁还能使坏呢。   说着,春愿带人朝坤宁宫去了。   ……   这边,裴肆冷着脸,进了慈宁宫,晓得大娘娘这会儿在佛堂参拜,径直去了。   佛堂在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小院中,太后崇敬佛事,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当年陪嫁的嬷嬷在打理,寻常小毛丫头,多窥一眼都是重罪。   刚踏进院门槛,裴肆就看见慈宁宫总管李福端着柄拂尘,在佛堂门口打瞌睡,那李福四十多岁,胖乎乎的,生了张弥勒佛般的吉祥笑脸,见裴肆来了,忙躬身打千,下巴朝里努了努,双手合十,呈“阿弥陀佛”样,示意大娘娘此时正在里头念经,然后十分乖觉地退到院门口守着。   裴肆整了整衣衫,逼自己换上副笑脸,走进了佛堂。   果然,这会儿郭太后跪在尊金座玉佛前,一手捧着本经书,另一手拈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嘴里默念着,她今日未去参加朝会,所以没化浓妆捯饬,只穿着深紫色金线绣“卍”的褙子,发髻插了枝白玉簪,虽保养得不错,但深深的法令纹依旧出卖了她的真实年纪,这几日烦心事太多,似乎又给她眼底多添了道皱纹。   裴肆走上前去,从香筒里抽出三根檀香,在油灯上点燃了,插.进金炉里,双手合十,给那个死气沉沉的玉疙瘩拜了拜。   “回来了?”郭太后合住经书。   “嗯。”裴肆俯身,将大娘娘搀扶起来,朝里间走去,笑道:“刚出来就直奔您这里,一口气儿都没歇。”   郭太后坐到软塌边上,拳头轻锤着后腰,上下打量着裴肆:“司礼监那些阉人可有给你气受?”   “他们哪儿敢。”裴肆沏了杯热参茶,给郭太后端过去:“呵,把我关在城中一处偏僻的外宅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重兵把守,生怕我跑了。”   说着,裴肆用足尖给自己勾了只圆凳,坐在郭太后面前,不动声色地埋怨:“那晚上我特意从威武营里挑选了十二名精锐去那个小娼妇府上,在佛堂里将那对狗男女逮了个正着,两人估计正在颠鸾倒凤,那小娼妇急得连衣裳都没穿好,头发散乱着跑出来,跪下求我放过唐慎钰,后头唐慎钰不忍他的姘头被我羞辱,竟,竟打了我一耳光。”   “打了哪边。”郭太后抿了口参茶,凑近了,眯住眼仔细看裴肆。他脸上半点瑕疵都没有,就像块上好的羊脂玉,左脸有抹浅浅的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郭太后抬手,用手背去触男人的脸,冰凉润腻,平滑光洁,年轻真好。   “打疼了么?”郭太后笑着问。   “当然了。”裴肆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郭太后很喜欢看他耍小性儿的样子,她抿唇笑,歪着头问:“还有没有打旁的地方?”   “再没了。”裴肆心里隐隐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有点泛恶心,笑道:“就这一巴掌,姓唐的小子都得赌上身家性命,他不敢再动手。”   “我不信。”郭太后手指下滑,勾住裴肆的衣襟,“脱了我看看,身上是不是有伤。”   裴肆晓得这妇人什么意思,暧昧一笑,将官服脱掉,里头的中衣也褪去了。   郭太后倚在软枕上,从银胎漆盒中拿出副象牙腿的眼镜,这是去岁外海小国进贡上来的稀罕物,她举在眼前,打量着裴肆,他的脸偏斯文,可身子却是不输武人的精壮,款肩窄腰,再加上肤白,胸膛犹如雪原,忽又飘落了两抹浅粉的梅,煞是吸引人,他肩头有伤,去岁,纹了只獠牙蟒蛇遮盖。   郭太后目光下移,见他还穿着袴子,足尖轻点了点他的胯骨,笑着问:“家伙事丢了么?”   “丢了可就不敢回来见娘娘了。”   裴肆笑着,褪去了袴子。   郭太后面颊泛红,目光再次下移,轻咬朱唇,他人漂亮,身子漂亮,这里更漂亮。   “喝茶么?”郭太后瞥了眼炕桌上的那杯参茶。   “喝水。”裴肆笑吟吟地盯着郭太后,“要吃娘娘赐的仙露。”   “呸。”郭太后脸更红了,“净会油嘴滑舌,陪哀家躺躺。”   “是。”裴肆笑着将软塌上的眼镜儿、参茶等物搬开,趁着这空儿,他偷吃了颗药,若非如此,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致,等拾掇完后,便朝里间去了。   ……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总算消停了。   此时,郭太后犹如朵被春雨浸润过的金丝菊,蔫儿了的花丝又开始透着生机,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了,她及时穿上了厚寝衣,下半截盖上被子,头枕在胳膊上,闭眼享受裴肆给她按摩。   裴肆仍赤着,后背多了几道血痕,他熟稔地用掌根揉大娘娘有些发僵的肩颈,冷着脸,语气却温柔极了:“这下舒坦了?”   郭太后笑着嗯了声。   裴肆蹙起眉头:“今儿早上我出来后,听底下人说,那晚上跟我去小娼妇府上的十二个卫军全都没了踪影,估计是被陛下处置了,怕是不想那娼妇丢人现眼的事传出去。”   郭太后淡淡道:“是啊,你都没见着,宗吉被万潮和这小娼妇挑唆的,越发不听话了,私自释放了赵姎,那日带卫军闯入慈宁宫,跟哀家大吵大闹,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公主,还给改了个封号,长乐,呵,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裴肆不屑地冷哼了声,“小臣听说,那晚陛下晓得小娼妇和唐慎钰的苟且事后,将唐慎钰狠打了顿,但并未再做出降职或旁的处置,怕是不日就会成全长乐公主和唐大人,到时候万首辅一党的势头会更大。”   郭太后睁开眼,冷着脸道:“是啊,这回内阁和司礼监联手,摆了哀家一道,先是褫了德妃的封号,降为末等美人,后又借口你嚣张跋扈,屡犯天颜,虽没有裁撤驭戎监,但却不许威武营再扩充了,定额两千人,真是给哀家迎头一痛击,万潮还真是厉害,咱们也得注意了,防止这些人蛇鼠一窝,抱成团结党。”   裴肆轻声问:“那您就由着陛下继续被首辅利用?”   “你有什么想法?”郭太后轻拍了拍裴肆的大腿。   裴肆双手合十,给妇人敲背,笑道:“小臣记得,陛下是四岁上才到您跟前儿的,那时候他都记事了,跟您不亲也能想来,可将来若是皇后娘娘或者贵妃诞下了皇子,那可是您骨血相连的侄孙子,必定对您言听计从。”   郭太后不等裴肆说完,忽然起身,啪地下打了裴肆一耳光,妇人凤眸尽是寒意:“裴肆,哀家是不是把你宠过头了,你竟敢挑唆哀家废了皇帝。”   裴肆瞬间从软塌下到地上,跪下,脸色惨白,忙替自己辩解:“娘娘,小臣跟了您十多年,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啊,所做所说全都是为了您和郭氏一族着想的,否则小臣何苦冒着大不违说这种掉脑袋的话!”   郭太后盯着裴肆看了会儿,叹了口气,小情郎倒没说谎,确实为她考虑。   她伸手扶起裴肆,拍了拍旁边,让男人坐过来,摩挲着他的腰,叹道:“哀家晓得你的忠诚,只是宗吉再胡闹,那也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儿子,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且太年轻,经历的事少,耳根子又软,等再处理几年朝政,他就晓得朝堂人心的险恶,就会明白谁才是真心爱护他的。”   言罢,郭太后往里挪了些,笑道:“上来,再陪哀家躺会儿。”   ……   从慈宁宫出来后,差不多都午时了。   天灰沉沉的,时不时还有雷轰鸣,下起了雨,原本飘一两滴,后头越来越大。   裴肆并未打伞,他觉得自己脏得很,仿佛浑身都是臭气,脑子里全是妇人那白花花、松垮垮的肚子,脂粉都遮不住斑的脸,如狼似虎的叫声,如浪潮,层层叠叠地涌上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喝醉了,脚底虚浮,头晕目眩。   终于,没忍住,冲到花丛中吐了起来,将早上吃的饭,喝的粥,似乎连苦胆都吐出来了,这才好受了些。   他想大声嘲笑自己,又想大哭一通,可理智又让他冷静下来,擦掉嘴边的秽物,站直了,然后唇角浮起虚假的微笑。   正在此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阵女人轻快的调笑声。   谁。   不论是谁,撞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他都容不下。   裴肆阴沉着脸,大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转过个花树丛,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五六个丫鬟和嬷嬷、太监,共同簇拥侍奉着个极貌美年轻的女人,是她,那个小娼妇。   显然,那下作的娼妇也发现了他,并且朝这边看来,笑容顿时凝固住。   裴肆冷笑了声,真是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还跪在他跟前哀求,如今就成了长乐公主。   公主、皇帝、太后,都是他的主子,是主子就得跪。   裴肆往前走了几步,跪下,恭敬地行了一礼,笑道:“小臣裴肆,给长乐公主请安。”   他想着,这小娼妇如今春风得意,必定要羞辱番他的,那么他就有理由弄死她了,不对,她是唐慎钰的女人,本就是他的死敌。   这边,凉亭里,春愿显然看见裴肆跪下给她行礼,这人浑身湿透了,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有几缕黑发贴在脸上,衣裳往下滴着水。   说实话,好痛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你裴提督不是很嚣张桀骜么,竟也有跪下磕头的时候。   春愿起身,唇角上扬,从皇后那里出来后,忽然下起了雨,原本雾兰她们细心,带了雨具的,可架不住她心情好,就想欣赏欣赏雨中的御花园。   真是心情好,运气更好,怎么如此巧,能在出宫前欣赏到裴肆下跪。   春愿捡起立在长凳上的伞,撑起了,朝那个可恶的阉人走过去。   她想了好多遍嘲讽他的话,裴提督吃了几天牢   饭,终于被放出来了?多亏了提督,我才能和唐大人在一起,你的脸还疼么?   走近后,春愿蓦地发现这人眼神阴冷,唇角浮着抹又狠又邪的笑。   春愿不禁打了个哆嗦,顿时浑身发毛,这人行事阴险,手段毒辣,冷不丁就会出现咬你一口,可是不能得罪,算了,左右她就快成婚了,如今又封了公主,何必和这种不是人的东西置气。   想到此,春愿将伞递过去:“下着雨,提督怎么没打伞?”   裴肆颇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笑得坦荡而纯美,眼里并无半点讥讽嘲弄,清澈的像溪水,又像个孩子。   “拿着呀。”春愿一手遮挡在头顶,把伞往裴肆那里擩。   “为什么?”裴肆不解地问。   “下雨了呀。”春愿见他不接,于是将伞放在地上,她双手放在头顶遮雨,强迫自己笑得和善些,小姐从前给她教过,宁可得罪十个君子,莫要得罪一个小人:“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恶意的,伞给你,不用还了。”   说罢这话,春愿疾步跑回凉亭里,她用帕子拂了下身上的雨水,回头一瞧,那条毒蛇还跪在雨地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春愿怕这人又要谋算什么恶毒的事,于是吩咐邵俞他们撑伞,赶紧离开,走了几丈后,回头一看,那人还跪着,她倒有些不明白了,难不成因为这次办砸了差事,被郭太后训斥了,心情不好?还是说,晓得她现在是公主了,用这种方式赔罪?   管他呢,爱跪就跪着吧。   春愿耸耸肩,只管往前走。   雾兰记挂着裴肆,推说要解手,忙折返回凉亭那边,其实方才她也发现提督面色不太好,不晓得是不是病了。   谁知回去后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的伞也被带走了。   雾兰心里空落落的,原来他早都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喜欢你   一一辞别后,都已经酉时了。   春愿回到宅邸,府里的下人纷纷要过来行跪拜礼,甚至有好几家高门显贵的娘子闻着圣宠味儿了,派人来递上帖子,邀请她参加什么踏青、赏春宴。   她心里记挂着傍晚要去东仙居见唐慎钰,于是把府里的杂事交给衔珠,府外的应酬交给雾兰。   许是晌午在御花园里淋了雨,有些发热,她赶紧让嬷嬷们准备驱寒汤浴,顺便嘱咐邵俞,让他赶紧去准备要给唐大人带的礼。   沐浴更衣后,她就出门了,随行的人只有邵俞及府里的四个侍卫,谁知,宗吉特特将黄忠全给派了来,说好听点儿是侍奉公主,说难听就是盯梢。   唉。   看来今儿只能和大人吃羊蝎子,没机会做奇怪的事了。   ……   雨并未停歇,不甚大,稀稀拉拉地下着。   一辆四驾马车摇摇曳曳地驶来,停在了东仙居的正门前。   春愿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邵俞迅速撑起把老大的油纸伞。   她朝前瞧去,这是个二层酒楼,天色稍晚,左右两边已经挂起了红灯笼,黄杨木招牌上用金漆写了东仙居三个老大的字。   掌柜的穿着崭新的长衫,跪下磕头,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安,紧张得都磕巴了:“公、公主莅临小店,是小店的无上光荣,今日唐大人将场子包圆了,府上那会儿也过来了人,将小店里里外外清扫了三遍,闲杂人等早都让离开了,唐大人在二楼等着您了,您快请进。”   刚进去,春愿就闻见股浓郁鲜美的羊汤味儿,四下环视了圈,一楼空荡荡的,墙上挂满了巴掌般的小木牌,上头写了本店的招牌菜,空桌上分别摆了十多个插瓶鲜花,有百合、艳红的玫瑰、洁白的梨花、粉嫩的桃花……   “花是你们准备的?”春愿扭头问邵俞。   “奴婢只派人过来清扫,并且查验菜品和试毒,那花……”   邵俞抿唇笑,斜眼往楼上看,促狭道:“除了那位舞刀弄棒的主儿,谁的聪明脑瓜能想出来这种在满是羊膻味的地儿放鲜花,这不是焚琴煮鹤么。”   春愿忍俊不禁,顺着邵俞的目光望去,正好,唐慎钰从楼上下来。   数日不见,他丝毫没有受伤的疲色,反而越发精神俊朗,显然非常用心地捯饬了番,头上带着镶了玉的紫金冠,难得没穿那些沉闷的黑色灰色玄色武夫劲装,居然穿了锦袍,兴高采烈地下楼,哪知踩空了一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噼啦啪啦地往下急奔,幸亏抓住了扶手,否则定要摔个狗吃.屎,   “呼—”唐慎钰长出了口气,心突突跳,摸了把额边的冷汗,暗骂自己急什么,幸亏他是练武之人,下盘稳,否则当着阿愿和这么多面前扑下楼梯,真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他抬眼,恰巧就看见了阿愿。   几日未见,她越发明艳出挑,里头穿了浅色缎面宽袖深衣,外头套了件烟紫色纱袍,发髻戴了配套的紫玉钗,化了桃花妆,眉心贴了珍珠花钿,身上还怪香的。   真好看。   “唐大人—”黄忠全故意用拂尘扫了下这木呆子的脸,笑着提醒:“快给公主见礼哪,陛下交代过,你就不用磕头了。”   唐慎钰如梦初醒,忙躬身行了个大礼:“微臣唐慎钰,见过长乐公主。”   见罢礼,他一时忘记该做什么了,低头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今儿请阿愿吃羊蝎子,于是侧过身,低下头闷闷道:“那个……楼上请。”   春愿莞尔,提着裙子上楼了。   唐慎钰也跟着上去了,他不满地瞪了眼掌柜,埋怨:“你这楼梯有问题,赶紧去修!”   前头走着春愿强忍住笑,暗骂明明是你自己不行,还怪人家路不平。   她走进唯一亮着光的包间里,这包间挺大的,收拾得素雅干净,甚至连稍作休息的榻都有,圆桌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多道菜,看起来不像一家店做出来的,正中间是只炭火铜锅子,里头正沸腾着浓汤。   很快,唐慎钰进来了,他默默低头站在门口,这时从外头鱼贯进入几个侍卫,端着大小不一的礼盒,轻手轻脚地放在空桌上。   等这些人退出去后,等包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唐慎钰显然松了口气,奇怪得很,他就像第一次认识阿愿般,还束手束脚上了,老半天笑道:   “东仙居的掌柜从前在北镇抚司当过差,手艺特好,口风也紧,我们兄弟们没事的时候,总爱过来吃吃喝喝,他常给我们算得便宜。”   “除了这家铺子涮肉和菜,我还买了些你爱吃的辣菜。”   “那个……你坐吧。”   唐慎钰将四方椅拉开,熟稔地推女人的腰,谁知手指刚碰到她的纱衣,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黄忠全那小子像泥鳅似的挤进来,把这对璧人给挤开,笑吟吟地恭请公主入座,拂尘柄指了下对面,促狭道:“唐大人您不嫌挤么,你坐那头。”   春愿脸发烫:“黄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呀。”   黄忠全已经夹了一筷子炙鹿肉,放到春愿面前的口碟里,笑道:“奴婢侍奉您用饭哪,公主想吃哪个?奴婢去给您夹。”   春愿心里好烦,轻咳嗽了声。   果然,门口守着的邵俞会意,大步进来,一把勾住黄忠全的臂弯,连推带拥得将人往外带,笑道:“快别像根蜡烛似的在这儿明晃晃点眼了,走,咱们哥儿俩去楼下喝两杯,再开个小席面。”   等门闭上后,人都离开后。   春愿甜甜笑着,望向唐慎钰,刚说了:“大人”两个字,那人忽然就扑上来了,一把将她抱住,吻了下来。   她准备不及,唇紧闭上。   谁知这人咬了口她的唇,趁着她吃痛中间,侵袭而来,唇齿碰撞间,舌犹如两条小蛇,相互攻城掠地,又相互交织在一起。   她头不自觉上仰,眼睛也微微闭住。   唐慎钰手揽住她的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耳垂,听她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的颤音,男人坏笑,又去吃她的锁骨……   春愿享受着这种小别重逢,忽地,她看见窗子半开着,忙拍了几下他的臀,笑着嗔:“窗开着呢,会被人看到。”   “因着你来,周围店铺全都上板歇业,放心吧,没人看见。”唐慎钰隔着纱衣,吻了吻她的肩头,但还是依言走过去,习惯性地探出头四下观察了圈,然后将窗关上,“铜锅子煮了很久,味儿很重,我怕你嫌膻,就开窗晾了会儿。”   说话间,他刚转过身,就看见阿愿手忙脚乱地拆礼盒。   “吃完了再玩。”唐慎钰眉眼具笑地坐下,往锅里夹了片羊上脑。   “不行,我心里急。”春愿将盒子里的瓶瓶罐罐依次摆在桌上,站在他跟前,促狭道:“难得唐大人割肉放血,置办了这么大一桌。”说着,她双臂夸张地画了个圈,“那我不得回报回报,喏,这些是宫里最好的金疮药、跌打酒、祛疤膏,对了,还有止疼丸。”   唐慎钰大口吃着冒着热气的肉,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瞧你小家子气的,去了趟皇宫,怕是要把人家太医院搬空了吧,何必呢,这些药街上铺面上都有。”   “呸。”春愿朝他啐了口,忙把瓷瓶往盒子里装,佯装恼了,扁着嘴:“早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我就不给你拿了。”   唐慎钰忙按住她的手,笑道:“既然送人,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那点家底之前都给你置办首饰衣裳了,今儿又为了请你吃顿羊蝎子,要包下整个酒楼,把剩下的那点油全都刮下来了,药我就收了,将来穷得过不下去的时候,还能卖了换俩子儿呢。”   春愿晓得他是在开玩笑,那她也想跟他开一句,低声打趣:“你这么穷,将来够娶媳妇儿么?”   言罢,她轻咬下唇,臊得岔开这个话头:“嗳呦,这锅子闻着真香。”   “少转移话头,我听见了。”唐慎钰笑看着她,“若是实在娶不起,那我就接着打光棍呗!”   春愿坏笑:“那要不要本公主接济你些?”   唐慎钰凑近她,与她头碰了下头:“好呀。”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春愿顺势倒在他怀里,忽然记起那晚他挨了打,忙又坐起来,急得拉扯他的衣裳:“伤怎么样了?快让我瞧瞧。”   “都好啦。”唐慎钰实在是怕万一他脱了,恰巧黄忠全又闯进来了,忙抓住女人的手:“打我的侍卫下手有分寸,就是看上去惨些,其实没事的。”   说着,他又看向其他礼盒,笑着问:“还给我带了什么?”   “可多了。”春愿欢喜地去拆盒子:“你爱喝茶,我给你带了龙井和蒙顶石花,还有栗子酥、枣泥糕,还有两把名家锻造的刀剑,对了,你不是和姑母住着么,我给她老人家拿了十二样妆花缎,几盒子金丝血燕盏,咱们的事还不能嚷得叫众人都知道,所以我也不敢准备多丰厚,你回去就说是属下送的,对啦,你姨妈我就暂且不送了,到底她是周予安的母亲,大娘娘之前不是想叫我嫁到周家么,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叫周予安晓得,对了!”   春愿拍了下脑门,从包袱里取出件银灰宽袖纱衣,上头绣了墨竹,她将衣裳比在自己身上,笑道:“我今儿出门时候犯了难,雾兰说紫的好看,穿上贵气,衔珠说银灰那件的显得出尘,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好。”唐慎钰就喜欢看她这样絮絮叨叨说着家常,就像新婚的妻子,很灵动可爱。   “你在敷衍我。”春愿扁起嘴。   “烟紫色的显得飘逸俏丽,银灰色的沉稳。”唐慎钰手撑住下巴,唇角上扬,望着她。   “那你喜欢哪件?”春愿忙问。   唐慎钰脱口而出:“喜欢你。”   “啊--”春愿愣住,忽然间心跳加快,这么久以来,她是能感觉到大人对她有情,但是他从来没说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   过去,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抹浮萍,如今浮萍渐渐生了根,而且还浸泡在蜜水里。   春愿将那件银灰色纱衣放下,低着头入座,她吃了块鲜笋,清了清嗓子:“你说什么,我刚没听见。”   “我说,好好吃肉!”唐慎钰脸上露出少年般羞涩的笑,宠溺地捏了下女人的侧脸,他从铜锅子里捞出片烫熟的羊上脑,在麻酱蘸碗中过了番,一手托在底下,然后给她送进嘴里:“寻常吃羊蝎子,吃原味儿最好,但京城人习惯蘸点芝麻酱,别有一番风味,你吃一吃。”   春愿一口全吃掉,嚼着:“你再给我夹块原汤的,我比对比对味道。”   “好,公主殿下。”唐慎钰又涮了块肉,夹着喂给她,笑着问:“哪种好吃?”   “都好吃,各来十片!”春愿毫不避讳地挽起袖子,大快朵颐,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在宫里时每次用膳,跟前都站了十几个宫人侍奉,弄得我坐立难安,一点胃口都没有,而且我又怕坏了规矩,被人耻笑,每顿饭都只吃一点点,你瞧,我都瘦了一大圈。”   说话间,春愿举起自己的胳膊,让他看。   “我就晓得你吃不好,所以才在外头请你吃。”唐慎钰又在铜锅子里夹了些菜蔬,把花椒一颗颗都拣掉,这才送到她碗里,又给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柔声道:“今儿下雨了,冷得很,喝几口暖暖。”   “嗯。”春愿嘴里全是肉和菜,含含糊糊地问:“对了,褚姑娘的事怎样了?”   唐慎钰用调羹晾着羊汤,笑道:“她跟家里断了关系,但和舅舅关系不错,她舅舅在扬州做官,这些年一直很担心她,经常写信叫她去扬州住,甚至都派了好几拨人来接她,她太清高,不肯去。上个月,我让我姑姑暗中去了趟扬州,同舅老爷深聊了许久,试着问一下舅老爷有何打算,原来她舅舅早都在扬州给她看准一门好亲,这回三年之期到了,舅老爷使了个狠招,给她写了封信,信中说自己得了重病,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外甥女,只要姑娘肯回去,那所有的事都好办了。”   唐慎钰将晾得温热的羊汤给春愿递过去:“前儿我姑妈去了趟是非观,发现她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想她应该等不到下个月,很可能会提前派人知会我。”   “那就好。”春愿喝了一大口汤,凑到他跟前,趴到他耳边悄悄说:“宗吉说,咱们的事应该年底前就能办好,他现在已经开始让人着手准备着了。要不,等褚姑娘走得时候,我找个由头送她些厚礼吧,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唐慎钰眼睛都直了,双手合十,呈祷告状:“我求求你了,可千万别招惹这颠婆了,我可被她整怕了。”   春愿噗嗤一笑,正准备和大人再调笑几句,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黄忠全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到时候了,咱们得回去了。”   春愿一脸的不悦,嘟囔了句:“怎么这么快,哎呀,我想再待会儿。”她咬唐慎钰的耳朵:“要不你今晚偷偷来佛堂找我,我想你了。”   “别闹。”唐慎钰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边的羊油汤渍,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当我不想找你啊,这几日你在宫里,我一夜夜失眠,猜想你的状况,可若是咱们再被抓住,只怕陛下面上无光,肯定会生气的。左右咱们的事过了明路,我时不时就去你府上请安,等过些日子天晴了,京郊有踏青会和马球会,到时候我去打,你来看,我给你赢个好彩头。”   春愿不情愿地嗯了声,拽住他的袖子摇:“那你送我回去。”   “好。”唐慎钰笑着点了点头。   ……   用罢饭后,春愿和唐慎钰说说笑笑出了酒楼。   此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雨仿佛大了些,噼噼啪啪地砸到地上,马车早都候着了,侍卫们也撑起了伞,就等着公主和未来驸马出来。   “这顿饭净我一个人吃了。”春愿扭头,对紧跟着她的唐慎钰笑道:“我瞧你一口都没吃呢。”   唐慎钰莞尔:“等将殿下送回府,我再过来接着吃。”   春愿紧着嘱咐了句:“黄公公今儿出来趟劳累了,你可得好好招待他。”   “晓得了。”唐慎钰笑着点头,阿愿真是越来越适应京中的人情世故了,将来哪怕没有他,她都能生存下去。   正在此时,从漆黑的街巷中忽然走出个清瘦俊秀的男人,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捧着个礼盒,竟是那周予安。   春愿一看见这倒胃口的人,就浑身不舒服,借着酒楼悬挂的灯笼微光,她冷眼瞧去,这周予安倒依旧出彩得很,穿着华贵的锦袍,腰间悬挂着玉佩,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可仔细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的乌黑甚浓,眸中透着股患得患失的忧愁,下裳湿了一大片,显然在雨中站了很久。   “微臣定远侯周予安,给公主请安。”周予安说话间就跪下了,他略瞅了眼春风得意的表哥,眼皮生生跳了两下,转而,望向不远处那貌美窈窕的女人,笑道:“微臣得知您得封,高兴得几日夜都没睡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旧日友人是得过来相聚庆贺一番,微臣有幸,护送您回京……”   “侯爷有心了,起来吧。”春愿虚扶了一把,忽地皱眉,摸了摸发凉的胳膊:“雨好像越来越大了,冷得很。”   邵俞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忙将披风披到主子身上,搀扶着公主往马车那边走:“今儿下午听您咳嗽了几声,奴婢早在车上备了汤婆子,您待会儿抱着暖暖。”   周予安见那女人都不理他,又羞又恨,急着追上去:“公主,微臣给您备了贺礼。”   谁知还未走近公主,立马上前来两个侍卫,仓啷声拔出刀,恶狠狠道:“请侯爷自重,立马退下!”   周予安心里着急,今儿早上接到消息,他不日就要被调到地方当差,用脚趾头想都是谁在从中作梗,他试着往过冲,眼看着公主上了马车,急得抻着脖子喊:“求公主给微臣个机会解释一番,公主……”   “做什么你!”唐慎钰冷着脸喝了声,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周予安推开,皱眉叱:“街面上大喊大叫,没个样子!”   “表哥!”周予安紧紧抓住唐慎钰的胳膊,“你帮帮我,当日是大娘娘宣我问话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哪。”   唐慎钰推开周予安的手,淡漠道:“你先回家去。”   “那你去哪儿?”周予安眼见着马车远去,急得跺脚:“表哥你不管我了么!”   唐慎钰眉头微蹙:“若是小侯爷愿意等,就请在东仙居稍后片刻,等本官将公主送回府,会过来找你。”   说罢这话,唐慎钰撑着伞,疾步追着马车去了,徒留周予安一个人痴愣愣地站在原地。   周予安怀里抱着礼盒,目光冰冷,咬牙切齿望着表哥已经模糊的背影,越想越恨,竟忽然弯腰,哇地声吐了口血,好得很哪唐慎钰,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终究巴结上了高枝儿,恭喜你,前途无量哪。   ……   这边   在东仙居的正对面,是天然居酒楼。   此时的天然居黑灯瞎火的,正门还上了把老大的铜锁。   在二楼的小包间里,裴肆端着杯热茶,站在窗边,唇角含着抹讥诮,看着楼下街上发生的一切,有意思,这个周予安真有意思。   他喝了口茶,抬眼,又往对面的包间望去。   不久前,他就在这个位置,恰巧就看到了对面发生的一幕,很短暂,但还是看见了。   唐慎钰和长乐公主忘情地拥吻。   那女人朱唇微张,闭上眼,那很享受的样子,就像是女人行周公之礼时,到达欢愉片刻时的样子。   这种事真的有这么开心?   裴肆又喝了几口热茶,他倒有些不解了,明明燕桥是个卑贱又糟污的妓.女,为何唐慎钰会陷进去?   因为脸?因为身子?还是因为身份?   如果是逢场作戏,那唐慎钰未免演得太好了。   难道是真的喜欢?   裴肆不屑地嗤笑了声,垂眸,看了眼立在墙边的伞。   他真的很不解,那位燕桥姑娘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能勾得唐慎钰数次冒险潜入王府,这回更是连官禄名声都拼出去了。   她到底哪里好?   裴肆从袖中掏出张纸条,上面短短一行字“唐和公主今晚戌时,于东仙居酒楼相会”,字刻意写的东倒西歪,显然是刻意遮盖原本的笔迹。   他将这张秘密字条浸泡进茶中,两指夹起,递给身后侍立着的心腹阿余,淡淡道:   “吃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6 19:37:21~2022-11-07 21:2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荣儿5瓶;想减肥2瓶;hello看我、沙沙1瓶;   --   阿愿:约会真难   唐慎钰:真难约会   宗吉:不许对朕的阿姐做奇怪的事!哼,小子,朕一直盯着你呢。 第75章 画大饼   唐慎钰紧着将阿愿送回公主府,顺带着,他将府上的侍卫们叫在一处,简单地训了几句话,指出府里巡守存在的问题,要求尽快改进,甚至有打算将他们分批拉进北镇抚司,找个百户,把他们好好地练一通,提高守卫公主府的能力,别叫什么猫啊狗的偷摸进去,扰了公主的清静。   他正骂着那些侍卫,阿愿赏赐下个小席面,他正好也饿了,便在府里和黄忠全吃了两杯酒,紧着忙将黄忠全送到宫中,又给陛下回了话,等这一切都结束后,已经深夜子时了,他怕姑妈担心,冒雨策马回了家。   姑妈未睡,一直在等着他,说傍晚的时候有个穿着细铠的侍卫来了,拉了满满一车的礼物,说是送给唐夫人和唐大人的。   姑妈虽说出身不显,但为人方正,不贪不争,精明但不狡诈,和善而圆通,她丈夫早逝,她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孩子拉扯大,女儿前年出嫁了,长子中进士后去青州做官,小儿子今年才十五,正是发奋读书的时候。   姑妈看见那堆山码海的贵重礼物,害怕有人贿赂侄儿慎钰,实在不敢收,忙叫那侍卫从哪儿拉来的,就拉回哪儿去,谁知那侍卫直接放下东西,跑了个没影儿。   见他回家后,姑妈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他:这些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   他笑着说:是个老朋友送的,都是他家犄角旮旯里不值钱的东西。   姑妈不依不饶:不值钱?你晓得那血燕盏多贵么,换成银子都能在西市买两间好铺面了。   姑妈见他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认定了他受了人贿赂,哭着骂他糊涂,劝他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赶紧把东西给人还回去。   无奈之下,他只好稍微透露了两句,他和长乐公主相互爱慕已久,陛下也同意他尚公主。   姑妈只晓得那位长乐公主,就是原先的懿荣公主赵姎,最近几日风头极盛,城里到处都在传她的美貌,譬如昨天,儿子慎安从学堂回来后,就带回来几张大诗人“易难”写公主的诗词,这位公主是天家开恩,最近才从上阳别宫迎回来的,是个没有母族的可怜人,算算年纪和钰儿差不多大,比起权势天恩,她更在乎公主的品行和性子,又紧着问了几句。   他这样的厚脸皮倒有几分腼腆了,真假掺半得同姑妈说:公主是个忠义厚道的好女人,她受了许多年的委屈,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将来咱们要好好待她。   姑妈忙道这个不消说,笑着打趣他,怨不得你小子上月央告我去扬州见舅老爷,忽地,姑妈又忧心忡忡了起来,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叫人家说你在婚约期内见异思迁,而且褚小姐性子偏执拧巴,若是晓得这事,不定得怎么整治你呢,咱们就装作什么事没发生,长乐送来的厚礼,就说是你恩师万首辅送的,阿弥陀佛,千万别叫外人议论公主,好歹等是非观那位大小姐离开京城,一切就都顺遂了。   姑妈催促着他赶紧趁着天黑,将这些东西搬进库房里锁上,他心里舍不得,摸都没摸呢,便笑着央告姑妈,再看一晚上,明儿一早他就搬。   等送走姑妈后,他一件接着一件拆,兴奋之余,甚至抽出那把名家锻造的刀,到院子里耍了通,最后,他把当用的伤药抽出来,其他的全都原封不动归置好,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漱,躺床上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了,可实在想不起来,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多久就睡着了。   ……   唐慎钰正稀里糊涂地做着梦,忽然听见阵“砰砰砰”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他还当出了什么事,猛地坐起来,却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表哥!你开门!”   唐慎钰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周予安。   他掀开被子,下床穿了鞋,这会子天已经蒙蒙亮了,纱窗上残留着夜的微蓝,刚走过去打开门,周予安就一个踉跄摔进门来,满身的酒味儿,像坨死狗似的睡在地上。   唐慎钰朝前望去,发现老管家花叔披着夹袄,手拎着灯笼,颇有些担忧道:   “大人,方才小侯爷来砸门,瞧他喝了这么多,不会亲家老太太那边出什么事了吧?”   “若是有事,想必有人专程过来报,你回去睡吧,别管了。”   唐慎钰三言两语打发走老管家,俯身将周予安捞起来,架着表弟进屋,将他安置在一张四方扶手椅上后,便去找了火折子点亮蜡烛,刚端着烛台转身,就发现予安醒了,整个人呈一种宿醉的软,塌进椅子里,双腿抻着,脸喝成了猪肝色,衣裳湿透了,不晓得在哪里摔跤了,腿那块满是泥污,冠子大概丢了,头发乱糟糟散着,疲累得大喘气,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唐慎钰心里倒有点愧疚了,问:“怎么没回家?”   “我在等你。”周予安显然憋着气,“一直坐在东仙居里等。”   唐慎钰没言语,倒了杯水,给周予安塞手里,又在铜盆里拧了个湿手巾,过去帮表弟擦脸上的泥点子,谁知,被他愤怒地打开了。   “对不住啊。”唐慎钰坐到旁边的圆凳上,疲累地揉了下太阳穴,长叹了口气:“最近事太多,我给忙忘了,既然没等到我,你就家去,或者白日再找我,怎么这么死心眼。”   “你没发话,我就没敢动。”   周予安咬牙切齿地隐忍。   他喝了口冷水,谁知垂眸间,看见内室的方桌上摆了小山般高的礼盒,妒恨瞬间淹没了他,“你方才说你忙忘了?那你怎么有空儿和长乐公主用饭?又怎么有空送她回府?唐大人,男人敢做就得敢当,你大可不必用那种蹩脚理由搪塞我。”   “我做什么了?又怎么搪塞你了?”   唐慎钰早发现这小子眼睛乱瞟,他绝不敢将他和阿愿的事露给表弟半点,一脸的无辜:“这不是燕姑娘封了公主么,她感念着当初留芳县的恩情,又念着我把她护送回京都,她到底是个未嫁之身,怕府中设宴会惹人非议,于是选在了外头,又赏赐了我一些东西……”   不等唐慎钰说完,周予安忽然直起身子,血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她为何不给我下帖子?又不赏我?单单就待你这么好?”   “对呀,为什么呢。”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俊脸毫无波澜,淡淡道:“我还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公主在东仙居用饭?你跟踪谁了,我还是她?”   周予安眼神闪躲:“我、我打听到她昨儿出宫,想去她府上道贺,见她出门了,就、就……”   “就个屁!”唐慎钰用力拍了下桌子,“你没看见御前的黄忠全一直守在她跟前儿么?你昨晚贸然出现,闹了那么一出,黄忠全肯定回去要跟陛下上报的,是我说尽好话,又送了厚礼,求爷爷告奶奶,他这才答应不在陛下跟前说你。”   唐慎钰斜眼觑表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训斥:“你说公主为什么只待我好,她难道没有厚待过你?没给你亲手剥过松子仁儿?是你不厚道,在罗海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做出追求她的举动,私下送了她一串海螺珠手串,你知不知道,郭太后以此为由头,觉得你们俩有什么,要把她许给你,你说她恼不恼你?”   周予安搓了把脸:“大娘娘是宣我问了几句,问我是不是中意她,那我确实蛮喜欢她的。”   “糊涂!”唐慎钰压着声叱:“你看上了她这个人?还是看上她的身份?别叫我说出来!陛下要给她封赏,大娘娘不同意,这是把你当刀子使,你还屁颠屁颠地往上凑……”   “你不也一样?”周予安恼了,“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和她清白着?表哥,你别把旁人都当傻子,你和她早都有一腿吧,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藏着掖着,只要你说出来,兄弟二话不说退出,可你偏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   唐慎钰冷眼横过去:“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周予安低下头,没敢再骂,他牙关紧咬住,老半天才幽幽问:“你会尚公主么?那褚流绪怎么办,你这不是背信弃义么!”   “你别瞎说,我和长乐公主清清白白的。”唐慎钰抱拳,朝皇宫方向拱了拱:“唐氏门第寒微,便是我有心,陛下也看不上我,跟你说句实话,陛下其实一直暗中替公主留心驸马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几家公子,叫我查背景经历,都查了一个多月了。”   “是谁?”周予安急了,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这我可不能给你透露。”唐慎钰双手捅进袖筒里,眼微闭住,身子前后摇晃:“我只说一句,这几位公子不论出身、样貌、性情、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日就会慢慢地安排宴会,让公主去挑,其中荣国……”   唐慎钰故意戛然而止,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转身去给自己倒水,以避免“泄露天机”。   “是荣国公家的世子?”周予安顺着表哥的话头去猜,“不对,他家世子早都成婚了,莫不是他家的老三?”   “哎呀,我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唐慎钰呷了口水,板着脸。   周予安颓然地坐回椅子里,荣国公家的老三,倒真是能配得起公主,人家不光出身高,父兄如今都在朝为官,而且本人也面如冠玉,斯文有礼,比他强,比唐慎钰更强。   他猛地记起今儿最重要的事,忙望向表哥:“哥,你知道我要被调去姚州么?”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嗯了声,面无表情的放下水杯。   “那你为何不早点同我说!”周予安气急了。   “我要说的呀。”唐慎钰剜了眼表弟:“我去你府上找你,你因着大娘娘指婚的事心虚,躲出去给你爹扫墓去了。”   “这事是谁的主意!”周予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姚州在西南极偏之地,周边尽是未经教化的蛮荒部族,为什么偏要把我调去那里!”   唐慎钰索性全都推到宗吉头上,他将寝衣脱下些,让周予安看他后背的伤,阴阳怪气道:“就为了你不知死活追求公主这事,又在大娘娘跟前瞎说八道,陛下嫌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教好你,把我狠狠杖责了通,而且这才仅仅是你虚说喜欢公主一事,还有那件,留芳县时你和玉兰仙厮混、害得公主被伤害差点致死的事,若是被陛下晓得了……”   周予安也顾不上什么小侯爷的尊贵体统了,直接跪到唐慎钰跟前,哽咽着求:“哥,你想想办法,千万别把我外调,我打小在京城长大,老太太和我娘还等着我尽孝侍奉,姚州那么远,光赶路都得近两个月,我要是走了,我家里人怎么办?老太太年纪很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唐慎钰这回没心软,往起扶表弟:“你瞧你说的,外调而已,又不是让你定居在姚州。”   周予安彻底急眼了,甚至都掉泪了:“哥,你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地方官往京城爬究竟有多难。”   唐慎钰摩挲着周予安的肩膀,画着大饼:“你放心,我会想法子运作,尽量给你谋个好差事。”他还真皱起眉,一副寻思状,“我想过了,你在京都到底只是个小小七品总旗,若是到幽州、利州这些军制健全的州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各个位置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能让你做多大的官,姚州虽偏远些,但确实不错的,那儿的千户所正好短个官长,你又在京城历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老叫你做个总旗,姚州都指挥使与我有几分交情,能暗中照顾你,你去了就是千户。”   周予安含泪问:“那我还能回来么。”   “怎么回不来?”唐慎钰安慰道:“京都不是还有我么?其实哥也真是为了你着想,你看,去年刘侍郎家的姑娘为了你自尽,如今你又将长乐公主得罪下了,说句难听的,如今京城里到处都是躲在暗处看你笑话的人,你争气些,去了姚州跟着指挥使好好做事,你也晓得的,姚州多蛮夷部族,时常来挑衅,如此你就有更多的机会立功,将来我也有由头将你调回来不是?届时也好运作,让你在锦衣卫做个高官。”   周予安心都凉了,可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选择了,甚至可以说,路已经走死了,他从前也曾尝试过,走裴肆或者郭太后的路子,甚至也忍着恶心,想娶了那个燕桥,可如今呢,落得个外放的下场。   罢了罢了,去姚州好歹也是个千户,只要娘亲还在京都,时不时地在唐慎钰跟前嘀咕哭诉,总能将他调回来。   想到此,周予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唐慎钰见此,总算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笑道:“去洗个热水澡,在我家里好好睡一觉,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别让你娘担心。”   “好。”周予安闷声回应。   ……   几日后   天一日暖胜一日,四月底,真是繁花如织的好时节,长安犹如被浸泡在了香水里般,从海外和番邦来的商人往来不绝,兜售着各种珍奇商品,三年一度的春闱已罢,朝中又是番新气象,贵女们换上轻薄的纱衣,纷纷乘车外出踏青赏花,处处都是好颜色、好风光。   周予安郁闷了好几日,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两日已经将衙署的差事悉数移交,今儿带了小厮出门采办,姚州贫瘠,想必什么都缺,可是得准备好了再上路。这几天,他倒也带着厚礼各处走动了番,哪料人走茶凉,爹爹的那些老同僚、好兄弟,有的人还做点面皮功夫,笑呵呵地应承他,说会帮他打问打问,有的人直接冷着脸,说年轻人去地方历练正好。   甚至,他想过,用那件怀疑已久的辛秘去找裴肆或者郭太后,可就跟姓唐的狗崽子说的一样,万一他又一次被当刀子使了可怎么好?而且那女人正当盛宠,不好对付……   周予安闷闷不乐地走在街市上,忽然,他看见打皇宫的方向骑马过来个年轻男子,貌不惊人,小眼睛小鼻子,圆圆的脸,穿着灰色长衫,正是在裴肆跟前侍奉的心腹--阿余,他原本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谁料那个阿余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周予安无奈,只能笑着作揖。   “小侯爷。”阿余跃下马,径直朝周予安这边走来,躬身见了一礼,看见小侯爷身边随从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笑着打趣了句:“您这是在置办年货?”   周予安最厌烦这些没了根的阉人,但念着此人是裴肆身边的,多少还是要给几分面子,也弯腰见了一礼,笑道:“我这不是马上要去姚州了,今儿出来买些吃的用的,公公呢?这是去哪儿忙?”   “倒也不忙。”阿余手按了按胸口,笑道:“去威武营给提督送个帖子。”说着,这小太监仿佛刚反应过来,微蹙起眉:“小侯爷您方才说姚州?那也忒偏远了些。”   周予安尴尬笑笑,嘴里嘟囔着:“是有点。”   阿余促狭一笑:“那不就跟流放似的,小侯爷怎么不走动走动,求一下你表哥,他如今可手握重权,而且不日就要做驸马了。”   周予安一开始还萎萎靡靡靡,忽然精神一震:“啊?你说什么?”   “你竟不知道?”   阿余摇头笑笑,他将周予安拉到旁边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口,眼珠子左右看了番,让跟着的下人们别过来,手按在侧脸,踮起脚尖,小声笑道:“这事当初闹得挺大,不过被陛下摁下去了,都过去十来天了,那时燕姑娘还没有册封呢,你表哥晚上和她私会,被提督抓了个正着,俩人衣裳都没穿哩,陛下生了大气,将他打了个半死。”   周予安眼睛瞪得老大,唐慎钰不是说身上的伤,是因为他在大娘娘跟前乱说话,被陛下教训得么?   阿余见周予安这般表情,摇头笑了笑:“公主死活看上你哥,陛下没法子,爱姐心切,只能同意这门亲事,我听御前的人嘀咕了句,陛下嫌现在的公主府太小,怕公主两口子住得不畅快,准备扩建,银子都拨下来呢。”   说着,阿余拍了拍周予安的心口,笑道:“姚州实在是远,听说那儿的蛮族还都披发左衽着呢,这些年不晓得填进去多少武官的命,小侯爷便是为了功名,也选个富饶平安点的地儿,何苦去那种鬼地方。你去跟你哥说几句好话,置办个厚礼,去公主府求求你嫂嫂……哎呦,天不早了,咱家要走了,留步,留步。”   说罢这话,阿余脚底生风似的离开了。   周予安一个人痴愣愣地立在原地,几乎站不稳,手撑在冰冷的墙上,心里闷闷的,一口气上不了,下不去。   他想起那天唐慎钰“掏心掏肺”同他说的话,不对,是哄骗他的话。   他就像个傻子,蠢货,居然还真信了。   奸夫淫.妇,欺人太甚!   周予安拳头狠砸了下墙,丝毫不顾及指骨处破裂流了血,闷头往前冲。   你们不让我好过,那么,大家都别好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7 21:28:59~2022-11-09 13:5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施婉?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荣儿、黑大帅爱搓澡、施婉?、天空华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然呀3瓶;逐过2瓶;素素1瓶; 第76章 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周予安也不打算置办去姚州的“衣食住行”了,他带着一腔子愤怒和沸腾的血,避开人,闷头杀去“威武营”,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躲在暗处等着,从晌午等到黄昏,从天明等到天擦黑。   终于,他遥遥望见从衙署的马厩那边,出来辆蓝布围车,赶车的是阿余,里头定是裴提督无疑了。   周予安跟踪马车走了段路,当马车准备穿近路,拐入处僻静的巷子时,他如飞箭般袭出去,张开双臂挡住。   马车戛然而停,那阿余本就是高手,立即拔刀,虎视眈眈地盯住周予安。   “怎么了?”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在车边坐着的阿余一手抓住缰绳,另一手攥紧马鞭,侧过身,隔着车帘恭敬地回:“提督,是定远侯在前面。”   车里的裴肆没言语,轻咳嗽了声。   阿余会意,笑着冲周予安拱了拱手,并未下车:“请小侯爷见谅,我家提督赶着回宫呢,您若是有事,大可写个帖子送到威武营,等轮到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派人知会你,现在烦请让一让。”   周予安崴然不动,他觉得自己怀揣着这个大秘密,如今是有资格和裴肆面对面讲条件的,于是,他下巴微抬起,逼迫自己看起来冷静些,笑道:“知道提督事忙,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应该能抽出来罢?提督为大娘娘做事,那应该事事以大娘娘的利益为先,这回燕姑娘被册封为长乐公主,想必陛下没少和大娘娘怄气吧?虽说下官耳目闭塞,但也听闻前不久,陛下颁布谕旨,不许威武营再扩招,这分明就是以万首辅和唐慎钰为首的势力,在遏制大娘娘啊!”   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里面掀开帘子,裴肆移坐在车口,他穿着官服,不知是不是那日淋了雨,得了风寒,脸上略有些苍白,咳嗽了几声,他冷眼扫了圈不远处的周予安,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予安警惕地看了眼阿余,给裴肆暗示。   谁知裴肆并不理会他,做出要放下车帘子的举动。   周予安一着急,也顾不上许多,疾步朝马车奔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狞笑道:“下官手里头有件长乐公主的秘密,有人鱼目混珠,把麻雀当成凤凰带到京都,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裴肆心咯噔了下,原来周予安怀揣的那个辛秘,竟然是这。   真是有点意思了,如果燕桥是唐慎钰找回来的假货,那么,他就有把握把万首辅这帮人赶尽杀绝。   周予安见裴肆在皱眉沉吟,他心里狂喜,甚至都能看到将来他受郭太后和裴肆重用后,极力碾压唐慎钰的场景,不过,还有个至关要紧的事,就是他当初和玉兰仙厮混,导致真公主沈轻霜重伤,得想法子让裴肆把这事帮他遮过去,否则他肯定会被皇帝追究责任。   “提督。”周予安眼珠子左右转了转,笑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要不咱们去个僻静处,下官给您说得更详细些。”   “哼!”裴肆嗤笑了声,轻拂了拂下裳,“你和你表哥争长乐公主闹出了龃龉,却想把本督当刀子使,帮你去对付仇敌,这算盘未免打得忒响了些,假公主?亏你有胆子说出口,你知道长乐公主如今多受宠么?”   这时,阿余适当地补了句:“上回为了给燕姑娘封公主,陛下将提督整整困了四天,这才逼得大娘娘……”   “你话太多了!”裴肆一脚将阿余踹下马车,俊脸生寒,淡淡对周予安道:“你回去罢,念在你家老太太和先定远侯的面子上,本督就当你喝多了,在说醉话。”   周予安万万没想到裴肆竟然不把这天大的秘密当回事,他瞬间慌神了,冲到马车边,拽住车帘子,急道:“提督,下官敢用项上人头发誓,所言非虚,当初沈轻霜有孕被刺,肚子被捅了刀,她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站起来,还张牙舞爪地杀了杨朝临!这里边一定有问题的,我尝试过套问那女人,期间唐慎钰到底带她瞧的是哪个神医,她眼神闪躲,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裴肆一脸的厌烦:“照你这意思,公主府里的不是燕桥姑娘,那能是谁?”   周予安犹豫了,他原本是要将“是谁”当成最后的法宝,当成加官进爵的赌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怀疑她是沈轻霜身边的婢女春愿,但、但我不太确定,因为现在那位公主确实和沈轻霜有几分相像,可是提督难道没发现,比起刚回到京都,她容貌有了点变化,越来越漂亮了么?”   裴肆真有些激动了,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的,摇头讪笑:“越说越离谱了,长乐公主嘛,本督见过几次,是越来越美了,可见贵气养人这话是不假的。”   他用力往回拽车帘子,冷声叱道:“本督知道你明儿就要启程赶赴姚州,那地方偏僻遥远,你不想去,心里恨你表哥暗中调度,但大可不必用这种可怕的招数来利用本督,如今长乐公主正得圣宠,本督嫌自己命太长了?和她对着干!好了,到底你两次开口求了本督,过个一两年,本督会想法子帮你运作运作,调回京都。”   裴肆挥了挥手,长叹了口气:“快家去吧,跟你母亲和老太太吃上顿饭,短时间你们估计见不着了。”   说着,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并放下了车帘子。   阿余躬身走上前来,抱拳给周予安见了个礼,眼神尽是“同情”,拍了拍男人的胳膊,柔声道:“侯爷保重,来日再见。”   说罢话,阿余一屁股坐上马车,扬了扬鞭子,驾车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马车摇曳间,裴肆压低了声音问:“他跟来了么?”   阿余探头往后瞧了眼,笑道:“没,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说着,阿余皱起眉,小声问:“提督,您觉得周予安的话可信么?”   “五六分吧。”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只是他这样急不可耐往上爬的品性,一直揣着不说,估计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唐慎钰的手里,这回忍不住跟本督告密,是狗急跳墙了。”   阿余不解地问:“既如此,提督为何不顺势留住他,把这条狗当刀子,狠狠地去咬唐慎钰和长乐公主?”   “急什么。”裴肆展开手,看着自己手背上明显的青筋,勾唇浅笑:“总要把这条狗逼急眼、逼疯、逼到穷巷子里,才能有奇效,对了……”裴肆两指将车帘稍掀开,低声问:“定远侯府内应弄好了么?”   阿余忙道:“您放心,已经全安插好了,周家和周予安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跟您上报。”   裴肆点了点头,他靠在车壁上,回想着方才周予安说的那番话,忽地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荷粉色纱衣,在雨中打着伞的女人。   裴肆苍白的脸颊浮起抹近似醉酒般的红晕,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从袖中掏出四张小纸片,眼睛眯住,抢着在夜幕完全降临前仔细看,上面写了长乐公主最近的日常。   “公主陪陛下用饭说话六次,相谈甚欢。”   “公主在佛堂读书、练字。”   “公主和唐私密出行,于普云观赏花。”   “公主正在筹备五月牡丹宴,将会观看唐打马球。”   裴肆将这些纸片攥住,手背蹭了蹭侧脸,当初被唐慎钰打过的地方,总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多少天,就有机会了呢。   如若周予安说的是真的,真公主腹部曾受过重伤,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验证长乐公主小腹有没有伤。   若长乐公主是假的,可惜了,那个女人如此绝色,就要被千刀万剐。   裴肆仿佛闻见了股有香气的血腥味,让他骨头都兴奋得颤抖。   ……   长安的夜市依旧繁华,周予安犹如只落汤鸡般,低垂着脑袋,踽踽独行在喧闹的街巷,裴肆不相信他说的事,再一次将他撵走,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有人同他讲对手政敌的辛秘,那他肯定将此人捧若掌中宝。   为什么?   难不成经此一役,裴肆怕了首辅党?怕得罪公主惹祸上身?不信任他?   周予安觉得自己冒失了,不该冲动之下将这张要命的底牌亮出来,裴肆会不会把这事当成人情,说给唐慎钰?   应该不会吧,那阉狗说了,就当没听到此事。   现在该怎么办?   谁还能管得了?   找郭太后?   自打上次求娶燕桥的事失败后,郭太后就不愿意见他了,这会子天色已晚,他没有门路,怕是连宫门都靠近不了。   直接找唐慎钰?   估计这小子会更恨他,永远将他软禁在外地;   或者找长乐公主?   以此来威胁她,让她乖乖给他做事。   不行啊,那女人心狠手辣,说不准立马杀了他灭口。   思来想去了一圈,周予安竟没有想出一个既保全自己,又能加官进爵,还能按死唐慎钰的法子,郁闷之下,他偷偷去秦楼楚馆喝了酒,狠狠发泄了通后,垂头丧气地回到侯府。   谁知花厅里灯火通明,母亲云氏还在忙活着指挥下人,给他拾掇行礼,把东西往马车上搬。   周予安拖着沉重的双腿,默不作声走进花厅,坐到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   母亲闺名唤做云荷,虽年近四十,可容颜似三十出头般秾丽,穿着秋香色对襟比甲,腕子上戴了只羊脂玉镯,正弯腰再三查验木箱子里的衣裳,蹙眉对一个大丫头说:“怎么忘了那件狐裘袍?就是去年腊月刚给安儿新做的那件,听说姚州便是夏日都凉森森的,更别提冬天了。”   说着,云氏鼻头耸动,扭头望向里头坐着的儿子,嘱咐身边另一个绾起头发的年轻俏丽婢女:“去给小侯爷沏杯浓浓的茶来。”云氏笑着问儿子:“今晚和同僚吃酒去了?回来的好晚。”   周予安头仰起,脖子搁在椅子楞上,双腿长剌剌地伸直,没言语。   云氏并未在意,还当儿子喝多了,笑道:“今儿傍晚,驿差送来封信,说是罗海县来的,我怕是那种衙署里涉密的物件儿,没敢动,给你塞到屋里枕头下了。”   周予安有一搭没一搭嗯了声,双臂像软面条般耷拉下。   这时,那个俏丽丫头端着茶进来了,一脸的娇羞,蹲身给他见了个礼:“侯爷先喝几口缓缓,待会儿奴给您做一盏解酒汤。”   周予安木然转头,看着这丫头,她叫芍药,侯府里的家生奴婢,近身伺候了他五年,去年由老太太做主,正式放进了他屋里,长得还算可以,但比起长乐公主差远了,   云氏让人将木箱子抬走,对儿子笑道:“这回去姚州,你就只把芍药带上,这丫头勤快周到,保管不会叫你在姚州受罪,过两年等你成婚后,赏她个体面,抬成姨娘罢。”   周予安哦了声,直勾勾地盯着芍药,她越欢喜,他越讨厌,她目中越满含期待,他就越觉得恶心,他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股子邪火,一把挥开芍药手里的浓茶,猛踹过去,站起来没口子地骂:“下作东西,你早都等着太太开恩,容许你跟着去姚州吧,告诉你,别妄想了!我就不带你!”   芍药被踹得瘫坐在地上,捂着小腹哭,她服侍了侯爷这么多年,在印象中,小侯爷温柔体贴,从不会和女人说一句重话,前儿还和她一起同床了,那般的温柔款款,她没得罪他啊。   “安儿,你这是怎么了!今儿晌午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云氏疾走疾步上前,给芍药等人使了个眼色,让下人们全都退下,她了解儿子,晓得他最近虽接受了去姚州赴任,可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云氏环住儿子,摩挲着儿子的背,柔声哄:“我都跟你哥哥打问清楚了,姚州是有些远,但你去了就是千户,绝对的位高权重,等历练个两年,手头有了功劳,让你哥哥再把你调回来,他应承过我了,到时候你在京都的官职不会低于五品……”   “唐慎钰唐慎钰,你能不能别提这个狗杂种了!”周予安脸通红,朝他母亲怒吼。   “好好好,不提他了。”云氏晓得儿子的心病,就两件,官场不得意,妒忌慎钰春风得意,她摩挲着儿子的“逆鳞”,佯装恼了,扭头啐了口,“慎钰这臭小子,而今当了高官,都不过来探望我了,没良心的,哪有我安儿孝顺懂事,京都一有什么时兴的缎子,我儿立马给我买回来……”   “得了吧你!”周予安眼睛布满血丝,瞪着他母亲:“你就向着他,小时候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都先给他。”   云氏叹了口气:“他父母双亡……”   周予安再次愤怒地打断母亲的话,虽然气急了,但不该嚷的,一个字也没敢说:“你疼了他一场,那你知不知道他骗了我?明明是他和公主私下往来,这才被陛下狠打了通,可他非说是我痴心妄想求娶公主,陛下恼了,嫌他没管束好兄弟才打了他。当初在留芳县时,他防我跟防贼似的,偏不叫我接近公主,他自己倒捷足先登了,成了公主的裙下臣,步步高升,眼看着不日就要封公封侯,门第都要压过我了!他怕我坏了他的好事,削尖了脑袋要把我赶出京城,还非说是陛下的主意!”   周予安哭得都喘不上气,质问他母亲:“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明明公主好几次都对我有了好感,想和我说话,都被他给打断了,否则以我的本事,必定能让公主倾心于我,如今当这三品指挥同知的就该是我,当驸马也会是我!”   云氏摩挲着儿子的胳膊,柔声劝:“回头娘一定杀去唐府骂他……”   “你就知道在中间和稀泥!”周予安一把挥开母亲的手,指向外头:“你现在就去唐府,告诉他,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去姚州!我死都要待在京都!”   就在此时,花厅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她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穿着深色绣团福的夹袄,头发花白了,有些胖,生了对倒三角眼,薄唇略涂了点胭脂,面相瞧着很厉害,她正是定远侯府的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挥了挥手,让侍奉她的嬷嬷丫头退下,冷着脸走进花厅,直接挥了下拐,把云氏格挡到一边,可面对宝贝嫡孙的时候,又是副慈祥和善的样子,不住地抚摩孙儿的背,心疼道:“怎么喝这么多?太伤身子了。”   “祖母。”周予安含泪环住周老太太,柔声问:“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你明儿要上路,我怎么着都要等你回来呀。”周老太太眼里噙着泪花子,忽地瞪向云氏,啐道:“方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唐家那下作小子屡屡算计咱们家予安,这回大娘娘分明是要把长乐公主指给安儿,偏叫他耍手段挖了去,坏了安儿的好因缘!那姚州是什么地方,穷乡僻壤,安儿打小锦衣玉食长大,你叫他去受那个苦?”   云氏心里实在是烦,但还是守着礼数:“母亲,官场里顺遂的能有几个?予安才二十出头,正是磨炼心智的时候……”   “呸!”周老太太打断云氏的话,“京都不能磨炼?非要去姚州?你去把唐慎钰喊来,老身倒要和他讲讲道理,受了我家那么多恩惠,凭什么要如此作践我家孩子!”   周予安烦道:“您找他有什么用,都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上头有什么内阁和司礼监的人撑腰,就凭您能说动他?”   周予安心里也是怵,怕老太太说出什么难听的,将姓唐的彻底得罪了,捎带着把长乐公主和陛下也得罪了,他只觉得有种无力感袭来,似有双铁手,扼住了喉咙,他将这种愤怒转移到老太太身上,“你不是大娘娘的表姑么,你去找大娘娘,让她在威武营给我安排个差事!”   周老太太面露难色,好声好气地哄:“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钥了,祖母怎么能见到大娘娘呢。”   周予安恨得跺了下脚,朝周老太太吼:“既这么着,您干麽常把大娘娘挂在嘴头子上吹嘘,到这裉节儿上就不中用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去姚州!”   说罢这话,周予安闷头冲出去,朝自己的院子奔去了。   ……   夜色凄迷,周予安酒劲儿上来了,无头苍蝇似的冲进上房,把婢女都撵出去,这几日在拾掇行礼,屋里空了许多,他真是看见琉璃灯就烦,看见那红木柜子讨厌,于是抓起瓷杯茶盏,霹哩哐啷摔了通、砸了通,然后正面扑到拔步床上,大口地喘粗气,忽然,手指碰到个尖尖的东西,像信的一角。   周予安皱眉,从枕头下将那封信抓了出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瞧去,信封只有四个字:周予安亲启,字迹粗犷,似出自男人之手。   怎会有男人给他写信?   周予安牙咬住信封,撕开个小口子,倒出张纸,闻了下,带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气,他忙将信纸打开,纸上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书写的,是褚流绪。   周予安忽然就冷静了几分,眯住眼,细细地阅读。   “侯爷,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去扬州的路。   这个月,舅舅数次来信,说他病重,想见见我。   其实我心里差不多有杆秤,多半是他老人家眼见三年之期到,想要我去扬州,给我重新安排婚事。   听说侯爷要去姚州上任了,此一别,大抵今生没有再见的机会。   舅父慈爱,但舅母凉薄,我应当会住在扬州城外五十里处的梅花观里,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此情此爱压在心头多年,如若侯爷有怜惜落花之意,妾愿随侯爷远赴姚州,无怨无悔,若侯爷无意,就将此信烧掉,不必告知打扰,权当从未见过此信、此人。   妾身会在梅花观静候,两个月后,若君不至,妾身将正式出家,从此斩断尘缘,了无牵挂。   流绪手书。”   周予安看罢信,嗤笑了声,心里不禁讥讽了句:痴女。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母亲轻声询问:“安儿,你没睡罢?娘进来了啊。”   周予安急忙将信塞进枕头里,依旧正面趴在床上“赌气”。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云氏进来后,看见满地的碎瓷片,摇头叹了口气,默默地走过去,坐到床边,替儿子脱下靴子,把被子拉下来,给他盖在身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其实老早前,慎钰就私下里找过她,直白地说想将表弟远调去姚州,可能数年内回不来,问姨妈同不同意。   同意,她当然同意了。   予安被老太太骄纵着长大,闯了祸,老太太放下身段去求老爷生前的同僚、挚友,惹了事,也有慎钰帮他扛着,她每每想管教儿子,却被老太太打断,人家老太太觉着自己曾养出个了不得锦衣卫镇抚使儿子,自然有本事教好孙子。   云氏心里恨得紧,瞧瞧,予安多好的孩子,现在都被惯成了什么样儿。   这回正好,等予安前脚去姚州,她后脚跟着去,老太太不是总把持着中馈不放么,如今可满足了她,好好地守着老宅,跟老太爷和老爷留下的那些姨娘庶子们争斗去。   “安儿,还生气着?”云氏柔声问。   周予安不想说话。   云氏笑道:“那娘问你,你究竟是气你表哥哄骗你,夺了你的姻缘,还是单纯地恨他这个人?”   周予安撇撇嘴:“这两者有区别么。”   云氏扶了下发髻,抚着儿子的头发,耐心地劝:“如果你气他抢了你的婚姻,好孩子,你细想想,公主回京都快半年了,她可曾宣过你?郭太后有意给你们做媒,她可是死都不同意的,说明这缘分本就不属于你,强求也是徒增烦恼,最后成了对怨侣。可若是你单纯地厌恨唐慎钰这个人,那么他说的任何话,不论好话坏话、真话假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何苦来哉,你看,他若是好了,总能看在你父亲和我的面子上,拉扯你一把,这回你从总旗升成千户,也是跨了好几级呢,多少人要熬十几年都不成。”   周予安冷哼了声:“他那是把我明升暗贬,那小子就是故意支走我的。”   “我觉得去姚州挺好。”云氏笑道:“你想想,你哥哥如今眼瞧着炽手可热,可自古党派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万一哪天登高跌重呢?你在京都,是不是也得连累你?不说别的,你王伯伯,八年前也是首辅呢,那可是权势滔天,还不是被先帝抄家流放,后头死在了半路……”   “那是王伯伯没本事,斗不过万潮和郭太后。”   周予安不禁翻了个白眼,忽然,男人坐起来,笑着环住母亲:“您说的没错,姻缘和官位都不属于我,我认命了,从前也是我太混账,没有专心于仕途,放心,我不会再找表哥闹了,明儿一早就会去姚州。”   “真的?”云氏对于儿子的忽然“想通”,有些怀疑。   周予安嗯了声,无奈叹道:“事已至此,求谁都没用了,还不如慢慢熬资历,过个几年,您再叫表哥把我调回来。”   云氏长出了口气,笑道:“你能这么想最好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一定要记住,你表哥好了,你就会跟着好,别老用怨怼的心看待他,这世上除了爹娘外,再没几个真心帮扶你的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   周予安厌烦地连声应承。   现在他事事受挫,可他坚信,裴肆迟早会和他联手。   周予安目光下移,瞧向枕头那边。   去姚州会经过风烟渡,在那里乘船南下,几日间就能到扬州。   他要想法子去找褚流绪,去找这个小疯婆子,总要给公主驸马的安稳日子,添点彩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9 13:51:05~2022-11-10 22:4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大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嗑瓜子10瓶;想减肥、逐过、素素、小池、Aprilt 1瓶; 第77章 你不想我么?   次日,周予安天不亮就启程了,前后共四辆马车,装了各种吃的用的,甚至还拉了半车书,他怕别人取笑他玩物丧志,一个婢女都没带,随行的只有侯府两个积年老仆,以及四个会拳脚功夫的小厮。   果然,唐慎钰专从北镇抚司拨了两个卫军护送他一程,呸,说好听点儿是护送,说难听就是押送。   走了六日,眼看着就快要到风烟渡了,他找了个由头,说将一套要紧的印章落在了家里,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必须回京城去取。   他们约定好,车队继续走,而他骑马快,到长安打个来回,估计就两三日功夫,最后大家在青州的通县碰头。   如此交代完,他就朝京城方向去了,装模作样走了半日后,抄近道,策马狂奔两天到达风烟渡,乘船一路南上,足足摇曳了五天四夜才抵至扬州。   扬州果然又是种不同的风土人情,就好像刚从汝窑中烧出来的瓷器,天青色的瓷釉,是微濛细雨中的老街拱桥;器身上的片片裂纹,是城中的飞花,轻轻用敲一下瓶身,发出清脆的嗡嗡响,那便是扬州的轻侬软语了。   周予安并未直接找上门,他躲在梅花观附近,观察了整整一日,确定褚流绪住在里面,再三确定周遭没有人盯着,这才放心。   ……   是夜,阴雨绵绵。   梅花观是褚流绪舅父家的私产,是个井字型的宅邸,不似北方的寺观在高山上,它位于扬州城外五十里的河边,观内栽种了细长的湘妃竹,雨落下来,和竹身上的斑点交织在一起,有种如泣如诉的哀愁。   子夜时分,一阵闷雷从天边响起。   厢房里仍亮着灯,褚流绪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水田衣,起来听雨抚琴,她长叹了口气,手按在弦上,此番回扬州已有数日,舅舅果然没有生病,苦口婆心地劝她看开些,说什么早给她看准门好亲,她没拒绝,可也没答应,只说将将回到亲人身边,想先熟悉下故乡的风土人情,舅舅家人多嘴杂,她不想住,于是连夜搬到了梅花观。   她在等,等他。   起初满怀期待,觉得他会来,便是夜里入睡的时候都要化妆梳髻;   后来总不见他来,渐渐心凉了,都五月了,他怕是早都远去姚州了,是啊,他是清贵的小侯爷,更是唐慎钰的表弟,身份和礼教不允许他觊觎前表嫂。   她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要写那样一封信。   不写,将来她还能坦然地见他,和他说话,可如今,怕是连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得了。   想着想着,褚流绪就掉泪了,或许她不该等了,索性明儿就出家罢。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轻微的年轻男人咳嗽声。   褚流绪吃了一大惊,手立马攥住襟口,皱眉问了句:“谁在外面?海叔么?”按理说,梅花观就在舅舅水田庄子跟前,夜里多丁壮巡守,不会有强人出没。   忽然,门被人吱呀声推开,走进来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   褚流绪瞬间惊呼出声,可当她看清来人后,又紧紧捂住嘴。   是他!他真的来了!   褚流绪从竹椅上起来,诧异和欢喜交织在心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门口的他,他手里拿着把长刀,浑身都湿透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不过依旧俊美迷人。   “你……”褚流绪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你怎么来了?我、我去给你准备茶水,不对,给你准备干衣裳换换……”   周予安关上门,将斗笠摘下,把长刀立在门边,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过去,一把抱住女人,俯身吻了下去。   褚流绪完全惊着了,心狂跳,整个人完全成了僵硬的石头,她感觉他的唇特别冰,身上带着股微凉的雨气、浓郁的酒气,很快,他就热了起来,唇齿忘情地游走在她脸、脖子,手胡乱地抚摩着她的腰,自然地扣住她的柔软。   “唔--”流绪往开挣扎着,她有些害怕。   而这时,她发觉周予安停止了所有动作,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轻声在她耳边问:   “你不愿意么?”   褚流绪怔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事实上,她已经疯了三年,等了三年,她反抱住男人,踮起脚尖,试着吻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衣裳如何掉落的,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吻到了床上,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直到破瓜的痛楚清晰传来,就像一把斧子劈开了湘妃竹,竹子疼得痉挛,流了血……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怎么哭了?”周予安温柔地吻去女人眼边的泪,可不妨碍,他变得更粗鲁。   “疼。”褚流绪发出微不可闻的回应,双手紧紧攥住褥子,咬紧牙关。   “……”周予安手肘撑起自己,有几缕湿发垂落,不知是雨还是汗,他看着眼前这如白鹅般娇小生涩的女人,故意坏笑着问:“你不想我么?”   褚流绪点点头,饶是如此亲密,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尝试着抬手,轻触摸了下他的后腰,哽咽着说:“人都道我是为了磋磨唐慎钰,故意赖在是非观不走,可又有谁知道,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三年了,我和唐慎钰的约定到期,我已经没理由留在京都了,原本,我准备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辈子,可人就活这短短几十年,我……”   周予安忽然吻了下去,封住女人的唇。   他不是个好人,甚至说,不是个有感情的人,可这一瞬,他却有点心动了,但是那心动就像最后关头来之前的“狂热”和“猛冲”,是迷乱的,等激情过后他就清醒了,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周予安往身后垫了个软枕,拖着疲累的身子,坐了起来,他随手从地上捞起女人的小衣擦湿头发,看着此刻正面平躺在床上的女人,一脸痛苦又欢喜的女人,长叹了口气:“对不住,我,我欺负了你。”   褚流绪摇了摇头,这是她愿意的,她甚至能想象来,明日一早,她就和予安一起去姚州,开启种全新的生活。   外头响起声闷雷,忽然,流绪察觉到男人有些不对劲儿,她扭头瞧去,发现予安正低着头,眼睛红红的,薄唇紧抿住,思绪不晓得飞去了哪里。   “怎么了?”流绪用被子遮住胸口,坐起来,还像从前那样,轻抚着他的胳膊。   “我是偷偷跑到扬州找你的。”周予安用力搓了几把脸,“唐慎钰怕我坏了他的好事,暗中使了手段,将我发配到西南蛮夷之地,甚至还派了两个心腹在路上监督我,我,我心里记挂着你,知道你这人性子痴,怕你真剃了头当姑子,于是找了个由头离开,偷偷坐了几天船来找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一直待你很好的么?”褚流绪都有些急了。   “我不该来找你。”周予安一脸的痛苦之色:“可、可我怎么能辜负一个如此深爱我的女人。”   “予安,你看着我。”褚流绪坐过去,她双手捧起男人的脸,柔声问:“唐慎钰欺辱你了?”   周予安低下头,眼里含泪:“对不住,褚姐姐,我是不在乎什么脸面名声的,若是被他晓得我找了你,晓得咱们发生了这样的事,晓得你违背了三年之约,他定会糟践你的清名。”   褚流绪越发不解了:“唐慎钰不是巴不得我赶紧离开么,他一直避我如蛇蝎,这回我回扬州,他高兴得要命,特特叫他姑妈和侄儿将我送到了风烟渡,甭以为我不晓得,他撺掇着舅舅要给我另找门亲事,甚至还叫心腹留在扬州,就等着看我会不会安家定户,他又怎么会糟践我呢?”   “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周予安长叹了口气,七拐八拐的想将褚流绪套进来,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你记不记得我曾同你说过,唐慎钰早都和那个燕桥厮混在一起了,如今燕桥封了长乐公主,他眼瞅着就要当驸马了,我猜测陛下看重公主和皇家的名声,所以才不许他们公开关系,就等着唐慎钰把之前的婚约解除了,可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碍着江南褚氏的盛名,不敢直白地甩掉你、背叛你,就等着抓你的错处,好告诉全天下人,是你褚流绪不贞洁,背叛了婚约。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哎呦,我当什么呢。”褚流绪毫不在意地笑笑:“我离开京都,就意味着我和他的约定已经结束了,我们俩娶嫁自由,没有什么谁背叛谁这一说。他爱和什么名妓啊公主的欢好,由着他去,今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周予安见这女人死活就是不上套,急眼了:“那你知道他怎么对待我的?大娘娘当初是要把公主指给我,谁知他晓得后,故意大晚上的跑去和公主厮混,被陛下发现后差点打死……”   不等男人话说完,流绪脸色煞白,心犹如掉进冰窟窿:“你什么意思?你来找我,就是不满唐慎钰抢了你的姻缘?你就那么喜欢那位公主?”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周予安毫不犹豫地否认,他可不敢再提公主了,痛苦地抱怨:“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就是恨他事事都压我一头,把我爹娘抢走,这些年在官场上处处给我使绊子,真的,我是不在乎这门婚姻的,可他偏要抢,我就恨,就气,就在乎了,他怕我留在京都会威胁到他,使出下三滥手段把我赶到姚州,怕你会影响他尚公主,又想法设法把你哄回扬州。”   褚流绪想安慰几句,其实这些事,她都不在乎了。   哪知此时,周予安又说了句:“就跟当年你哥哥那事一样,他在司礼监和内阁有那么多熟人,不过是打声招呼的事,偏偏他怕影响了自己的官途,对你哥哥置之不理,害得你哥哥绝望之下在狱中自裁。”   “你别说了。”   褚流绪眼圈红了,想起兄长,不觉又鼻酸眼热,掉了眼泪,人走茶凉,这回回到扬州,她听舅舅说大嫂要改嫁了,她原本有些怨恨的,当初嫂子那样痛苦伤心,眼瞧着都要随哥哥去了,谁知还不到四年,就……后头,舅舅和舅妈劝慰她,人不能总困顿于过去,要往前走,往前看,要学会自己把心里的结解开。   起初她听不进去这些话,可今晚见到予安,她觉得自己也该和嫂子一样,走出过去,好好地对待人生。   “算了。”褚流绪摇了摇头,倚在情郎身上:“他那种人会有报应的,我已经不想和他耗下去。”   女人羞涩一笑:“甚至,我还挺感激他的,若是没有他把你调去姚州,想必咱俩也不会抛开世俗的约束,真正地在一起。予安,你带我走吧,去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我们俩成亲,过日子,然后生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   周予安见褚流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笨,甚至一副看开了的模样,满心满意地想和他去姚州,他心里烦很,一把推开女人,掀开被子就准备走。   “予安!”褚流绪慌了,急忙扽住他的胳膊,“好端端的,你怎么恼了呢。”   “我为什么恼你不知道?”周予安甩开褚流绪的手,下床,捡起自己的湿衣裳往起穿:“我来找你,本以为能从你这里听见几句暖心窝的话,哪怕咱俩一起骂一骂姓唐的小子也好,哪知道你一副看开了的模样,丝毫不同情我受的气,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那你想怎么样嘛。”褚流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到底是大家闺秀,还是羞于赤着身子下地。   “我想怎样?我想唐慎钰把欠我的都还回来!”   周予安眼里闪过抹怨毒。   他想过很多种法子,用感情控制住褚流绪,叫这疯婆子去毁了唐慎钰的名声、婚姻,缠住那狗崽子一辈子,反正他不想看见唐慎钰尚公主。   可现在……褚流绪怎么就想开了呢。   周予安闷头往起穿衣裳,完全不理会这女人。   褚流绪扯了件袍子,胡乱披在身上,过去拽住情郎,担忧的问:“你要去哪儿?”   “回京都!”   周予安冷冷道。   褚流绪都急哭了,“你不去姚州了么?”   “那种穷乡僻壤,傻子才去呢!”周予安冷着脸,弯下腰穿靴子。   “那我呢?”褚流绪委屈极了,“你就不管我了么?”   周予安直起身,手覆上褚流绪的侧脸,笑道:“这口恶气不出,我周予安誓不为人,我现在就去京都找唐慎钰拼命,若是赢了,我就回来娶你,你乖乖在扬州等着。”   说罢这话,周予安拾起自己的斗笠和佩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褚流绪又气又急,奔到门口,谁知外头除了深夜的黑和绵绵细雨,什么都没了,予安走了。   怪她,只顾着自己欢喜,没有设身处地站在他那头考虑,哪怕假装恼恨唐慎钰,安慰安慰他呢。   不行,她可不能看着予安出事,她也要去京城!   ……   这边   周予安才不会回京都呢,那是说气话,故意哄褚流绪的。   如今路都走死了,裴肆和褚流绪没一个能指望上的,罢了罢了,还是先去姚州赴任吧。   只要郭太后还活着,迟早有一日会和万首辅撕破脸,那么他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且等等吧。   想到此,周予安连夜去了渡口,乘船回到风烟渡,又策马去了青州。   实在烦闷的不行,他便在青州的曜县停留了几日,去那里最有名的百花楼,点了个花魁娘子,游玩吃酒,狠狠发泄了通。   等火气消了,他赶忙上路,终于在五月底到了数日前约定的通县,他牵着马,垂头丧气地去了县城最大的那家天然居客栈,哪知刚走到后门,就看见两个周家仆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他还当这些杂碎是埋怨他离开太久,害得大家都在等他一个人。   板着脸走近后,听了一耳朵,才发现并不是。   “你说小侯爷究竟去哪儿了?是生是死啊?”   “不晓得啊。”   “但愿他死了吧。”   “是啊,若是他活着,知道那事,不得恨得以死谢罪哪。”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倪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爆炒妙蛙种子20瓶;小小瑜.、黑大帅爱搓澡、天空华炎10瓶;兔子久、xxl 5瓶;天宫在逃弼马温2瓶;七月1瓶;   记住周予安回到通县的这个时间,五月底,这是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78章 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   长安   不知不觉,就到了仲夏。   天逐渐热了起来,此时绿树成荫,万花盛开,正是游玩出行的好时候。   每年的春夏之交,或者诸如上元、中秋这样的好时节,天家总会开恩,开放部分皇家园林,允许普通百姓游赏或者渔猎。   鸣芳苑通常只让贵族和官户游玩,这里有供贵人休息的宫殿厢房、精妙的亭台楼阁,百花争艳的花园子,可以塞龙州的未央湖,亦有能蹴鞠、打马球的草场。   总之,在鸣芳苑内,既有三五个才俊在一起吟诗作对,又有贵族青年男女们玩投壶、斗草和蹴鞠等游戏。   春愿早就让邵俞准备着了。   上月几乎是在阴雨连绵中度过的,所以五月十三这日,阳光正好,她特意精心打扮了番,乘车驾从公主府出发,大约午时初刻到的鸣芳苑。   她并没有立马去游湖赏玩,而且先去了“弄月殿”,唐慎钰比她来的早,天气炎热,她想先给他准备些凉凉的荔枝饮。   殿里的陈设布置,就像姑娘家的闺房,大到休息的床榻、摇椅、落地镜,小到马桶、梳妆台……应有尽有。   丫鬟们端着各色果子、茶点进来,一一布在圆桌上。   春愿坐在圆凳上,把小白猫放在腿上,正用一支垂珠步摇逗猫玩,这段日子,她过得很快活,讨厌的周予安被赶去姚州了,是非观那位小姐回扬州了,宗吉宠着她,唐慎钰爱着她,日子顺风顺水,万事胜意。   这时,雾兰端着盘剥好壳、去了核的荔枝过来,用银簪子扎了一只,给春愿递过去,笑道:“公主尝尝,这是今年贡上的春荔枝,方才用冰镇过,凉丝丝的。”   春愿接过去吃了口,果然甘甜:“挑些好的,赏给过来的各家夫人和小姐们。”   “是。”雾兰蹲了蹲身,笑道:“奴婢方才去角门那边看了看,嚯,今儿来了好多人,各家的马车排到了一里开外。”   “可不是。”衔珠将给主子备好的几套衣裳放进立柜中,扭头道:“咱们送出去的帖子是有数目的,听说市面上如今一张帖子竟攀卖到了五十两,有些小门小户甚至咬牙兜卖田产铺子,也要拼一张帖子,好送家里女儿过来掐尖,公主您都没瞧见,那一个个庸脂俗粉,眼睛只盯着公侯伯爵家的未婚公子看。”   雾兰噗嗤一笑,打趣:“怨不得你这蹄子今儿打扮得这么俏丽,难不成也想去掐个尖?”   衔珠回了一嘴:“我有公主疼就够了,比不得兰姐,掐了京都最好看的那个尖。”说着,衔珠忽然掩唇坏笑:“嗳呦,我倒忘了,提督好像从没有探望过你吧。”   雾兰被戳中了痛处,又羞又气,顿时红了脸。   眼看着这两个大丫头又拌起了嘴,这时,邵俞踏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了,他甩了把拂尘,笑着给春愿行了一礼,然后侧身让开。   不多时,唐慎钰大步进来了,他看起来极精神,穿着身玄色劲装,越发勾勒出笔挺强健的好身段,头上绑着大红抹额,脖子有些许热汗。   “好了,都下去罢。”   邵俞挥了挥拂尘,笑着给公主和准驸马眨了眨眼,带着婢女们退下,特意贴心地将门关好。   “这天可真热。”   唐慎钰把抹额解下,他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在阿愿对面,端起碗樱桃蜜酒,咕咚咕咚大口喝,道了声爽快。   自打是非观那位神仙走后,他和阿愿走得更近,几乎半公开了。   “干什么去了?这么多汗。”春愿笑着问。   “踢藤球。”唐慎钰捻起几颗荔枝就往嘴里送。   “洗过手没?”春愿拿簪子打了下他的手。   “洗啦。”唐慎钰张开双手,给她反复展了遍,其实他只是用湿手巾擦了擦而已。   斜眼觑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朱红的华服,发髻戴了朵半开的牡丹,两支珍珠金簪,化了妆,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   “干嘛看我?”春愿指尖摸了下唇,“是不是妆花了?”   唐慎钰抿唇笑,他手伸过去。   春愿还当大人要给她揩揩胭脂、理理妆,于是仰起头,把脸凑上去,没想到这人手到她脸边,忽然停下,打了个响指,竟不理她,去摸她腿上放着的那只小猫。   “嗳呦,你这人!”春愿气得用步摇打了下他的手背。   唐慎钰嘶地倒吸了口气,他将凳子搬近些,手指捏住猫的耳朵,笑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今儿鸣芳苑到处都是人,马也不少,若是丢了可不好找。”   “我舍不得把它扔家里嘛。”春愿莞尔,亲了亲小猫。   唐慎钰笑骂:“既这么喜欢,那你得给人家取个好名儿,譬如咪咪、小宝、小白都行呀,谁知你这促狭鬼,居然给一只猫取名叫‘小耗子’!”   “我就喜欢,你管的着么。”   春愿脸红了,心里啐,为什么取小耗子你不清楚吗?   垂眸瞧,她发现唐慎钰此时弯着腰,正笑着摩挲猫,他的手看起来比猫还大,可怜的小耗子,吓得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了。   春愿又打了下他的手,不让他摸猫了,笑道:“你说裴肆这么讨厌,送的赔罪礼却招人喜欢!”   “你不说裴肆,我倒差点忘了。”唐慎钰端起压手杯,喝了口茶,“今儿下午我们北镇抚司卫军和裴肆的威武营卫军打马球。”   春愿一想起裴肆就浑身难受,蹙眉问:“那根毒蛇会来么?”   唐慎钰摇头笑:“最近皇庄上好像出了点事,他忙着呢,再说人家谪仙般的人,怎么会来这种满是臭汗臭男人的臭场子,人家裴大提督可看不上你小小长乐公主的雅集宴会。”   “哼。”春愿翻了个白眼,扬起手,一脸的凶狠:“他要是来,我就赏他一巴掌。”   说着,春愿砰地声将手里的步摇按在桌上,扁着嘴:“我今儿用这支钗当彩头,你下午可得好好打,给我赢了那什么威武营!”   “好好好!”   唐慎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下巴朝拔步床努了努,“下午是场恶战,我得歇一歇。”   “一身的臭汗,不许上我的床!”春愿啐了口。   唐慎钰闻了闻自己,笑说哪里臭了,他故意挤兑:“既这么嫌我,那你敢让我在你这儿沐浴么?”   “呸,你想的倒美。”   春愿丢下猫,起身走向屏风后头,方凳上是叠成方块的干净巾子,她取了一条,浸在浴桶里,抻着脖子唤:“你进来。”   眨眼间,唐慎钰就走进来了。   春愿拍了拍一张空凳子,示意他坐下,笑道:“若是让他们抬热水来,未免太招摇了些,烦请驸马爷将就一下,本公主用凉手巾给你擦擦。”   “嗳呦,那驸马爷可太受宠若惊了!”唐慎钰还真抱拳,笑吟吟地弯腰,装模作样的给女人行了个礼。   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衣裳全都剥去,自行站在浴桶边,往身上撩了些水。   春愿手疾眼快抓住他,将他往自己跟前拉。   唐慎钰“吓得”举起双手,急忙凑过去:“你慢些,疼,表弟不是面条,都扯长了。”   “表弟可不敢再长了。”   春愿红着脸骂了句,她先给他擦腿,然后是腰和胳膊,笑着问:“你说那褚流绪相看好下家没?”   “我让心腹暗中护送她去了扬州,那小子回来报,她在她舅舅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去了庄子跟前的梅花观了,还跟往常一样,悲花伤月,懒得出门,性子越发孤僻了。”   唐慎钰耸了耸肩:“但是我希望她比我早成亲,真心的祝她能幸福安康。”   “我也是。”春愿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她冷不丁想起了周予安,   于是让唐慎钰坐在凳子上,给他擦脖子,问:“你那表弟现在到哪儿了?”   唐慎钰学道士那样掐指,“走了近半月,不出意外已经出了青州,到了越州地界儿了。”他双蹆自然地分开,手叉腰:“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姨妈准备去姚州看管予安,她最近在清算田庄铺子里的账,家里各处也都得安排妥当,估计再过几日就能上路了。”   春愿道:“到时候你可得派人护送她。”   “这是自然。”唐慎钰摇头笑:“你是没瞧见周家老太太那样,舍不得孙子,也想跟着去,姨妈怎么可能同意,这几日老跟姨妈闹别扭,成天哭天抹泪儿的。”   “这老太太,也太惯着周予安了。”   春愿绕到男人背后,给他擦背,他背上的伤大体好了,还有一点血痂。   她不禁想起那晚上的事,于是指尖轻触上去,凑近了,吻了又吻。   “早都不疼了。”唐慎钰柔声安慰,手伸背后,拍了拍她的腿。   “我知道。”春愿鼻头发酸,“可是我心里疼。”   唐慎钰一把将女人勾在怀里,吻了下去,动情间,手不由自主地去扯她的衣带。   “嗳呦。”春愿抓住他的胳膊,吐了下舌头:“我来那个了。”   唐慎钰哭丧着脸:“你哄我,我记得不是这时候。”   “一直吃那个凉药,有点不调。”春愿看他一脸的憋闷,其实,她后腰早都感觉有些硌,知道只要给这人仍一把柴,他立马就燃起了火。   春愿想了想,蹲在他面前,抿唇笑。   唐慎钰知道她什么意思,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咽了口唾沫:“能么?”   春愿声如蚊音:“怎么不能。”   ……   许久之后。   外头日头正好,蝉拼命嘶鸣,忽然吹来阵狂风,将宁静的未央湖吹皱,荡漾起一圈一层的波纹。   春愿换了身藕粉色的纱衣,如此,发髻上便不能再配牡丹了,于是换成了白玉簪,她脸上的妆倒还好,就是唇妆完全花了,少不得得擦掉,重新涂。   她手里捧着杯荔枝香饮,漱了好几遍口,斜眼瞧去,唐慎钰也穿好了衣裳,越发俊朗挺拔,精神抖擞,嘴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笑什么呢?”   春愿白了他一眼。   “笑你刚才被呛到了,都咳嗽的要吐了。”唐慎钰脖子都红了。   春愿气得冲过去,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强给他灌了一整杯的荔枝饮,见他也呛得咳嗽,这才开心得拍手笑。   “你这臭丫头,也太记仇了。”唐慎钰指节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我记仇这事,你第一天知道的呀。”春愿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望着他,原本一脸欢喜,眼里忽然涌上抹哀愁:“我现在过得真的特别好,有宗吉,还有你……可我还有桩心事未了,大人,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女儿?”   “噤声!”唐慎钰警惕地四下环视了圈,眉头蹙起,眼里似有千万纠结,低声道:“阿愿,能找到是幸,找不到你也别太难过,其实,咱们将来也可以生个女儿……”   “不一样的!”春愿红着眼,压低了声音:“那个孩子是我至亲,我活下去的希望之一。”她叹了口气,抱住男人,头枕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大人,一定要帮我找到,好不好?”   唐慎钰欲言又止,最终道:“好。”   ……   后头,两人用了点饭,又歇了个午觉,起来后稍稍梳洗了下,也差不多到时候去草场那边了。   唐慎钰和春愿说说笑笑走出弄月殿,为了避外人口舌,他得先一步去草场,正跟阿愿保证,待会儿马球赛,他一定要把威武营那帮孙子杀个片甲不留,谁知,却看见邵俞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邵俞分别给两位主子见了礼,他挥了挥拂尘,让雾兰等人站远些,凑上前去,对唐慎钰低声道:“大人,方才底下人来报,说定远侯府的管事在鸣芳苑到处找您,找不到,竟急得在毒日头底下差点晕过去,奴婢已经让下人将那位管事带到西门那边了。”   “怎么了?”唐慎钰心里一咯噔:“难道是我姨妈……”   “不不不,不是。”   邵俞忙摆了摆手,“那位管事的说,是小侯爷在半路上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侯府都乱成了一团麻,老太太急得都背过气去了,云夫人赶忙叫管事的来请您。”   唐慎钰松了半口气,可仍旧蹙着眉:“我这就过去。”   春愿心里犯起老大的嘀咕,怎么好端端周予安会失踪?他会武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管他呢。   可出于礼貌,她还是问唐慎钰:“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我跟你去侯府瞧瞧?”   “不用了。”唐慎钰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对春愿笑道:“今儿是你办的雅集,忽然离开不合适,你就安心地过去看马球赛,我去侯府先了解下情况,若是有什么事,会派人来知会你。”   “嗯。”春愿点了点头,还准备交代几句,就看见唐慎钰急匆匆的离开了。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待会儿还想看大人赢回她的彩头呢,罢了罢了,他受周家恩惠甚多,是该过去看看。   想到此,春愿吩咐邵俞,咱们府上派过去两个话少沉稳的管事,去看看唐大人是否需要帮把手。   这般叮嘱完,春愿便乘肩舆去草场那边了,果然来了很多人,贵妇们端着规矩体统,姑娘小姐们争妍斗艳,各家公子们显摆着满腹诗书和家世,还有些聪明人,不住地往前挤,到处磕头走门道,想到公主跟前挣个前程……   她一去,便吸引得众人的目光,可她并没有那个交际游会的心情,于是告诉邵俞,免了各位夫人小姐们的拜见,她不想说话。   场子里,马蹄声叠起,北镇抚司和威武营的卫军们挥动球杆,“厮杀”得厉害。   春愿偶尔抬头瞧瞧,大多数时候一直逗玩着小猫,打算再坐半盏茶的功夫就走。   她知道,草场里很多人都在偷偷看她,用那种是非的、攀比的、羡艳的、炽热的、跃跃欲试的眼神。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远处的高台上,有双冷漠至极的眼,一直在盯着她,观察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2 00:22:06~2022-11-13 00: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25785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刚猪脑蜈蚣怪68瓶;魔鬼的白日梦10瓶;˙宠╱/.Lp 5瓶;亓祁七爷1瓶;   - 第79章 窥伺   马球打得正激烈,场子里的喝彩声迭起。   春愿皱起眉,只觉得刺耳,她轻轻地摩挲着胖嘟嘟的小耗子,这家伙应当自打出生后, 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吓得蜷缩在她腿上,胡须都在微微颤动。   “别怕呀。”春愿从案桌上拿起小银勺,舀了些羊乳,给小耗子喂,这家伙贪吃又笨,不论给它喂什么,闷头就舔,别说,还真挺像小姐生前养的那只。   想到小姐,春愿又开始难过,草场这边这么多的人,若是哭鼻子了,可又白叫人嚼舌根,她清了清嗓子,左右瞧了眼,见雾兰这会儿拿着手帕,轻覆在下巴前,正抻长了脖子,兴高采烈地观看马球呢。   “哪边赢了啊?”春愿百无聊赖地问了句。   雾兰欢喜道:“威武营的领先了一筹。”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雾兰忙改口:“若是唐大人在,定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春愿笑笑,没言语。   一旁侍立着的邵俞瞧见后,用拂尘捅了下雾兰的后腰,斜眼觑向婢女端着的漆盘,给雾兰使了个眼色。   雾兰会意,忙去倒了杯樱桃小酒,双手捧着银杯,轻移莲步走过去,笑道:“天炎热得很,殿下喝杯冰镇过的饮子解一解暑。”   春愿摇了摇头:“我这两日身上不爽快,你忘了?”   雾兰咬了下唇,耳朵顿时热了,正当她准备撤下去时,脚底不晓得绊到了什么,身子顿时前倾,樱桃酒随着倾泻而出,竟有大半撒在了公主的身上。   意外发生的太快,春愿甚至都没察觉到,忽然就感觉脖子激凉一片,垂眸瞧去,今儿她穿了身藕粉色的纱衣,肩膀那块全污了,红殷殷的小酒有一些流进了衣襟里,甚至溅到了小耗子身上,将猫儿头顶纯白的毛染红一片。   春愿气得剜了眼罪魁祸首。   雾兰瞬间慌了,忙掏出帕子要给公主去擦,她察觉到有点不对头,感觉好像有人故意绊的她,但如今看台上都是府里得脸的人物,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疑惑的人,但没敢说,只能跪下赔罪:“奴婢该死,方才没走稳,弄脏了您的衣裳,求公主恕罪。”   “怎么回事啊你!”衔珠紧着寻了件薄披风,过来给公主穿上,攘开雾兰,低声啐:“你也是积年的老宫女了,从前在御前伺候也这么不当心?这是咱们公主第一次办的宴会,你是不是存心叫公主丢脸!”   “好了,不要吵了。”邵俞挥了下拂尘,俯身询问公主:“后头还有几场马球和曲水流觞宴,奴婢瞧您似乎受了点暑热,不太舒服,要不回府宣个太医吧?”   “嗯。”春愿只觉得掌心黏黏腻腻的,她抱着小耗子起身,皱眉道:“先去弄月殿换身衣裳。”   ……   春愿不太高兴,最后还是被威武营的那些粗鲁武夫胜了马球,将她的彩头--那支芍药金步摇给赢走了,她闷闷不乐地坐肩舆离开了,可等到了弄月殿,心情又愉悦了起来,晌午和唐慎钰在这里小聚玩乐,他们俩都很开心。   都小半年过去了,她还是不习惯婢女们看着她脱光赤条,于是吩咐了下去,只管将热水抬进来就是,她自行擦洗,不必进来伺候。   春愿先将最外头穿的那件纱衣除去,抱着小耗子走进屏风后头,站在落地镜前仔细瞧,真是的,连头发都沾了些,那小酒已经干了,脖子至胸口形成一小块浅红色的污痕,她将头发拆下,披散在背后,又将中衣和裙子褪去,只穿着半透的玉色齐胸主腰和一条短至臀的红色亵裤。   心里想着,若是大人在,倒是能叫他给她擦擦。   ……   这时,也就是几步之外的墙后,正站着裴肆和阿余主仆。   这是个大约一臂来宽、狭窄又逼仄的暗道,几年前修建这个鸣芳苑的时候,上头就暗中让人在主殿和耳室的中间,修了个能藏人的小暗道,如此一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来人了,就能叫对方赶紧躲起来,保管一点痕迹都察觉不到。   裴肆这会儿双臂环抱住,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贴着墙走过去,手刚触到墙壁上的青铜拨片,忽然听见抹微不可闻的咳嗽声。   他眼珠儿一转,躬身往后退了两步,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苦笑道:“她、她如今到底是公主,奴婢不太敢。”   裴肆瞪了眼阿余,悄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推开厚重的青铜,顿时,墙壁上露出一左一右两个眼睛般大小的孔洞,他冷着脸,凑上去看,这会子那女人已经进来了,还穿着齐胸主腰,看不到小腹是否有伤疤。   浴桶里热水氤氲,她坐在小方凳上,侧着身子,让一头黑发垂下来,从方桌上拿起把青檀宽齿梳子,把头发通顺,然后拧了个湿漉漉的手巾,一下下擦拭头发。   擦净后,她又用两支檀木簪,把又黑又长的头发绾起来,显露出纤细修长的脖子。   这时,她抬手,开始解主腰上的扣子。   裴肆立马别过脸,犹豫了片刻,扭头瞧去,阿余那家伙倒乖觉,此刻背对着他而站。   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再次凑上去瞧。   此刻,她已经将那件主腰解开,那双兔儿没了束缚,瞬间跳跃了出来,兔儿的眼睛是浅浅的粉红,铜钱般大。   裴肆喉结滚动,目光下移,发现她小腹上果然有个小小的刀疤,不太明显,但确实存在,倒是与她的经历对得上。   可是,唐慎钰这厮素来谨慎,若是存了心叫她假扮公主,这种小细节,肯定会注意到,并且伪造好。   裴肆接着往里看。   这会儿,她将那条短亵裤除去,抱起装了温水的木盆,放在地上,蹲下撩水洗。   裴肆蹙眉,她来月事了。   他别过脸,不想看这晦气的一幕,可猛然记起什么,忙凑上去看,忽地莞尔一笑,密档里的沈轻霜是名妓,这些年除了有个固定的未婚夫杨朝临外,还接了不少客,更小产了数次,便是保养得再好,也肯定会出现久经人事的痕迹。   可眼前的这位姑娘,就如同一朵将将长出来的梨花骨朵,嫩白、干净,一看就是十几岁少女的形儿和颜色。   初经人事,不久。   裴肆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了,若是动手脚假扮公主,那肯定是唐慎钰带着“沈轻霜”治病的那段时间,可是,怎么动的手脚,这却是最大的问题,想必周予安那孙子也是怀疑到这点,所以百般套问这女人,想把那位神医给问出来。   裴肆勾唇浅笑,数月来的烦闷一扫而光。   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再看了。   刚准备放下青铜拨片,忽然觉得,机会如此难得,应该再观察些蛛丝马迹。   想到此,-裴肆再次凑上前去看。   这会儿,她已经换了条新的亵裤,哼着小曲儿,在浴盆里拧了个湿手巾,对着镜子细细地擦拭肩膀和胸口的樱桃小酒痕迹,擦完后,又寻了罐润肤蜜膏,抠了一大块,往身上涂抹。   隔着墙,裴肆甚至都能闻见股淡淡的蔷薇花香,这时,一只纯白小猫“喵呜-喵呜-”地跑进来,那女人看见了,忙俯身抱起猫,笑着说“倒把你给忘了”,她一手横抱住猫,另一手用手巾轻轻地擦拭猫儿的脑袋,忽然,这小东西似乎也闻到股香甜味儿,竟伸出小舌,迷迷糊糊地去舔。   裴肆呼吸一窒,整个人如同被雷击般,心里生出抹奇异的感觉,这是前所未有的。   “嗳呦。”那女人脸顿时通红,忙丢下猫,寻了条素白的丝帕,连忙擦拭兔儿眼睛,咬住下唇,足尖轻踢了下脚边猫儿,将帕子砸下去,轻声啐:“你这小东西,才两个月大就思春了?什么地儿都敢咬,等回去后,瞧我不炖了你!”   小猫儿似乎被宠坏了,冲主人厉害地叫唤了几声,看见那帕子,跳着扑过去,撕咬着玩儿去了,谁料它太小,被帕子裹住,咕噜咕噜滚到凳子底下去了。   裴肆被这一人一猫逗笑了,难得眼里不再冰冷,不再透着算计,似乎像个最普通的男人。   他一直盯着她、观察着她,看着她穿上条烟紫色的肚兜,当她背转过身时,他看见她后面肩头纹了朵小小的红梅,而在红梅跟前,有块红痕,很明显,是男人吻出来的,而且很新鲜。   裴肆唇抿住,有些厌恶,是唐慎钰吧,那他们俩还蛮恩爱的,能想来,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怎么能忍住。   他忽然想起四月的那个晚上,他带人去佛堂“捉奸”,长乐公主毫不畏惧地冲出来,挡在外面,甚至不惜下跪。   想必他们俩大婚后,定会恩爱非常,不久就会怀孕生子,过着人人羡慕的、平静又甜蜜的日子,可唐慎钰是从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出来的,双手沾满鲜血。   一个和他差不多的恶鬼,竟能过上好日子?   裴肆心里忽然涌起抹忧伤,这些年,他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一个老女人,他不是人,是条狗,他没有感情,却能装作深情款款,早些年他还能说服自己,提起兴致,可这两年,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石头、变成了冰,已经无法说谎了,只能靠偷偷吃药来维持,结果就是,他对这种事越来越烦,越来越恶心。   有时候,他甚至真的想阉割了自己,从此得了清静了断。   可唐慎钰应该是高兴的吧,应该说,不枉此生了。   裴肆就这般站着,站了很久,久到里头的那位公主换好衣裳,起驾回京;   久到鸣芳苑的马球会、曲水流觞宴结束,各家夫人、小姐和公子们都乘车家去;   久到日头渐渐要落下,天色渐渐要暗沉下来。   阿余捂着肚子,早都憋得不行了,可提督不发话,他哪儿敢动,最终,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提督,咱、咱们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奴婢怕外头接应的人以为出了岔子,到处乱闯,反倒引起旁人怀疑。”   裴肆嗯了声,叹了口气:“回吧。”   阿余瞧提督这怅然无奈的模样,忙问:“是回慈宁宫么?”   裴肆眉梢一挑,勾唇浅笑:“回京,去趟长乐公主府。”说着,他走近阿余,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你功夫好,偷偷潜入隔壁主殿里,屏风后头有张凳子,把下面的东西给本督取回来。”   想了想,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阿余:“你不要碰,用我的帕子把那东西包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3 00:57:27~2022-11-13 22:4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啥不买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锅盖.潘69瓶;hhhh、微然呀3瓶;阮有愚2瓶;七月1瓶; 第80章 你少挑   回公主府后,春愿没什么胃口,简单地用了点饭后,便去念书练字,心里念叨着,也不晓得定远侯府到底怎样了,唐慎钰也不知有没有用饭,现在是家去了?还是依然在周府里?他年纪轻轻就有胃不舒服的毛病,等成亲后,可是得盯着他戒酒、按时吃饭睡觉,不要那么拼命做事。   刚练了两页字,忽地,外头候着的邵俞进来了。   “刚和谁说话呢?”春愿笔尖蘸了点墨,笑着问。   “跟咱们晌午派去周府的侍卫。”邵俞躬身走过来,拿起小银勺舀了点水,倒进砚海里,左手搂住宽袖,慢悠悠地磨墨,“那小子说如今侯府里简直要鸡飞狗跳,周小侯爷这回不是去姚州赴任了嘛,走了五六天,将将到青州地界儿时,忽然说忘记带他父亲的遗物,一套章子还是一杆银枪来着,着急忙慌地说要骑马回京城取。”   春愿翻了个白眼:“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能写信叫家里人给他捎去?或者派个仆人也行,非得自己回京,真是作,我看他这样子,压根不想去姚州。”   “可不是。”邵俞笑道:“小侯爷前脚刚骑马走,随侍他的管事不放心,后脚也追着去了,可一路走了几天,都没见到周予安的身影,原想着年轻人脚程快,他追不上,等回到侯府一瞧,这小侯爷压根就没回来啊!”   “那他去哪儿了?”春愿高捧起宣纸,看自己刚写出来几个字,横平竖直,还是蛮好看的,她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练:“我估计呀,回京城取东西估计就是个借口,说不准去哪儿游山玩水去了,要不然,一个大活人能平白无故地消失?”   “应该是。”邵俞点头道:“唐大人过去后,也这么说的,云夫人虽说着急,但性子沉稳,跟大人商量着派人赶紧去青州至京城一带找找,那位老太太就不行了,脸子顿时拉的老长,老太太原本就病着,这下一口气背过去,差点上了西山,没口子地埋怨大人不好好照顾拉扯兄弟,为了一己私利把她孙子撵去蛮夷之地,若是她孙子出了什么意外,她定要唐大人抵命!”   春愿冷笑了声:“甭搭理这老货,感情所有人都得围着她孙子转,总是这样挟恩叫嚣,到底大人欠的是先侯爷和云夫人的情,又没欠她和她孙子,周予安那种人,我当初在留芳县落魄的时候,他可没少用那种奚落嘲讽的眼神看我,一旦我爬起来了,他就开始巴结,想法设法地和我攀关系,得亏大人还有点本事,在官场上很能说几句话,否则周予安认他是谁,再说十万遍,我都要说大人这次做的对,就得把这油头粉面的小子赶走!”   正当两人说这话,外头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响起衔珠请求外头守着的侍卫,说有事要禀告公主的声音,书房是不许下人随意进出的。   不多时,衔珠轻敲了两下门,在外头恭顺地问:“殿下,驭戎监的裴肆来了,跟着的随从捧了大大小小的礼盒,这会儿正在花厅里等着,您要不要见?”   听见裴肆二字,春愿手忽地一抖,把竖给写歪了,她语气不甚好:“不见。”说着,她又皱眉补了句:“就说我头疼,吃药歇下了,若是有事,叫他过后递上帖子找邵管家。”   衔珠答应着去了。   “我最烦这人!”   春愿一想起这些日子屡屡被裴肆算计、羞辱的事,就后脊背发凉,就恨得牙根痒痒,她垂眸瞧了眼,好端端底地写字,听见那人的名儿,害得她手抖,都写成了歪曲的蚯..蚓。   春愿气得将纸揉成团,扔进铜盆里,重新练字,愤愤地骂:“这条毒蛇就是我的煞星,见了他准没好事,对了邵俞,上回他踢得你吐血晕倒,伤好了没?”   邵俞摸了把肚子,笑道:“您请了太医来给奴婢瞧病,早就好了。”邵俞面含忧色,用银剪子绞掉烧黑了的烛芯,蹙眉道:“您现在身份尊贵,实不用再看那人的脸色,也不用怕他,但恕奴婢多嘴,裴肆到底是郭太后身边第一得力之人,这厮性子阴狠,睚眦必报,方才听衔珠说他带了礼盒来,估摸着不是来赔罪,就是来求您办什么事儿了,前者的可能更大,宁得罪君子,莫要招惹小人,您要不过去点个卯,应付几句算了。”   春愿将笔掷下,顿时在白纸上滚出一条黑线,她何尝不明白邵俞的担心,京城难混,公主不容易当哪。   女人叹了口气:“那走吧。”   ……   花厅里灯火通明,案桌上摆着当季盛开的芍药等鲜花,金炉里燃着春宵百媚香,内外侯了数位婢女太监,皆屏声敛气,不敢侧目。   裴肆已经在花厅里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了,他刚从京郊回来,紧着换了身颜色柔和的长衫,梳洗过,他负手而立,观赏着一株盛开的粉色芍药,鼻如悬胆,目如朗星,丰神俊朗得像个清贵的世家公子。   在等她的这段时间,他仔细想了十几种套话的法子,但又一寻思,那女人惯会装疯卖傻,不算笨,万一察觉到什么,于后事不利,所以今日便只是过来探一探猎物。   正想着,响起阵珠玉叮当声,人还未到,香气便先袭来了。   裴肆守着礼,率先跪下,低下头,用余光瞧去,她前呼后拥的从后堂走出来了,穿着藕粉色裙衫,头发松松绾了个髻,只戴了支白玉簪,略施粉黛,清新得像清晨雨后荷叶上的露珠。   可惜了,眼睛纯透的小姑娘,竟被唐慎钰那种恶汉糟蹋了。   她受得了么。   “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裴肆恭敬地伏下身,再用余光看去,她抱着那只小白猫,缓缓地坐到上首的扶手椅上,这时,那邵俞挥了下拂尘,立马有婢女过来,放下道珠帘,作为格挡。   裴肆勾唇浅笑,暗骂了句:装腔作势。   “提督起来吧。”   春愿厌恶地剜了眼对面的阉狗,轻抬了下手指,懒懒道:“赐座。”她专心地抚摩小耗子,手扒拉着小猫柔软的肚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有事么?”   裴肆不喜欢她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一个最底层爬上来的贱婢,装什么高贵,他忽地想起今儿在草场时,面对热闹的马球赛,她也就这样玩猫,心无旁骛,真那么喜欢猫?   “今儿来,是专程给殿下道歉,还有道谢的。”裴肆笑道。   “哦,提督太有礼了。”   春愿笑笑,手抚上太阳穴,装作头疼,一句话都不想和这条毒蛇多说,意欲起身离开:“哎呦,我这头……”   裴肆忙笑道:“上月御花园里,小臣多谢公主赐伞遮雨。”说着,裴肆起身,再一次跪下,“忍气吞声”地磕了个头,真诚地道歉:“小臣是家奴,有时候做事实在身不由己,那晚得罪了殿下和大人,今儿忙完大娘娘交代下的差事,特意过来给殿下磕头赔罪。”   “你太客气了。”   春愿莞尔,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大人被堵在佛堂里的窘迫,想起她说尽哀求的话,这人还在讪笑,想起她甚至跪下请求放过,这条毒蛇将帕子摔在她脸上,让她把糊了的胭脂擦干净,极尽嘲讽。   她记仇,真的很记仇。   春愿克制住八分的厌恨,手附上侧脸,不阴不阳地淡淡回了句:“那倒不必了,提督那晚也被唐大人重伤了,咱们便当扯平了吧,我不放心上,你也不用放心上,回去吧。”   裴肆眼神忽地变冷,侧脸似乎感觉到股子刺痛,这是他一生的屈辱,他再次笑着给公主磕了个头,起身入座,从袖中掏出只檀木匣子,打开,里头是支金芍药垂珠步摇,男人恭敬笑道:“刚回京城,就听见今儿威武营的那帮小子打马球赢了北镇抚司,彩头是殿下的步摇,小臣忙给您还回来。”   春愿怎么觉着这人说话带着点刺儿,她挥了下宽袖,淡淡道:“赢便是赢了,提督把彩头送回来,想说北镇抚司输不起?还是觉着我会心窄不高兴?”说着,她扭头嘱咐邵俞,“今日的马球赛很精彩,给威武营打球的卫军每人赏一锭金元宝,另加一壶陈年花雕。”   裴肆颔首笑道:“公主慷慨,小臣替底下人多谢您的赏赐。”   春愿白了眼那人,再一次准备走,谁料发现小耗子不晓得什么时候,竟从她腿上逃离了,这家伙扭着圆滚滚的身子,闷头朝裴肆去了,把裴肆的下裳当成了好玩儿的,小爪子巴住了使劲儿挠。   裴肆不喜欢这种长毛的东西,碍着礼数,没有一脚踢开,他俯身抓起小猫儿,凑近了打量,小猫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大眼睛小鼻子,喵呜喵呜叫唤的时候,露出嫩嫩小尖乳牙,别说,还挺可爱,他笑着问:“这应该是小臣送殿下的那只猫吧,长大许多,沉甸甸的。”   “是。”春愿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提督放下吧,小耗子性子野,会抓伤你。”   “小耗子?”裴肆嗤笑:“小臣头一次听说给猫起这样的名儿。”裴肆食指摩了摩小猫的下巴那块,刚准备放下,谁知,这猫儿舒服地喵呜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伸出粉粉小舌,竟去舔他的食指。   裴肆素来喜洁,自然接受不了,立马要扔掉猫,忽地又想起了,今儿晌午在弄月殿时,她在屏风后头擦洗身子,温柔地给小猫擦拭毛上的樱桃酒痕迹,谁知这小家伙太饿了,竟迷迷糊糊去吃那抹浅粉的兔儿眼睛。   裴肆将食指探过去,由着着小猫儿去吃,品着猫儿小舌那软软刺刺的触感,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又去轻抚猫儿的头。   侍立在公主身侧的邵俞笑道:“这小耗子娇气,平日除了殿下,谁都不让碰,没想到竟挺喜欢提督的。”   裴肆笑道:“当初送给殿下前,我先养了几日,大抵是认出我了吧。”   春愿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问:“我有些头疼,提督还有事么?”   裴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起来给春愿躬身见了一礼,笑道:“自打陛下赐下对食后,小臣一次都没见雾兰,今儿想借着给殿下赔罪,一则探望探望她,二则也想请殿下个恩典,等她过了二十五后,可否让她离府?小臣会给她在外头安置个宅子。”   “你现在带走她都行。”春愿脱口而出。   裴肆勾唇浅笑:“多谢殿下,难得您放心让她跟了小臣。”   春愿心里一咯噔,之前她多心多虑,只顾及着雾兰钟情于裴肆,就百般提防,后头她让邵俞留神观察,发现这丫头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哎,色相迷惑只是一时的,裴肆根本就不是能过日子的人哪,而且都这么久了,好几次宫里遇见,裴肆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雾兰那丫头。   想到此,春愿便多问了句:“提督喜欢她么?”   裴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笑着反问:“公主看小臣顺眼么?”   春愿尴尬笑笑,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真不愿意和这种危险狡诈的人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他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拿住她和大人的把柄,几次接触下来,她发现了,这条毒蛇真和大人说的一样,面上同你笑呵呵,袖子里已经藏好刀子了。   但是,她今儿便是得罪他,也要说两句。   “提督,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商量。”   裴肆摩挲着小猫,眼里透着诚挚:“殿下只管讲,小臣洗耳恭听。”   春愿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当初是陛下一时气愤,将雾兰赐给你的,只是这几个月下来,眼瞧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雾兰在深宫数年,差事和人事的深厚功夫没得说,只是男女之情还是太浅薄,我想着,早知道将来会守着扇空窗流泪,倒不如现在早早解脱,如果提督同意,我会慢慢地给她寻些合适的人相看,届时我会求陛下收回成命,让雾兰另嫁。”   裴肆笑道:“小臣自然是没问题,只是若雾兰姑娘坚持要……要做小臣的对食呢?”   “那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由着她去吧。”春愿撇撇嘴。   “殿下通透。”裴肆拱了拱手,笑道:“这样吧,小臣和殿下定个一年之期,殿下能说动雾兰姑娘另嫁良人,小臣没的说,自会送上份丰厚嫁妆,就当出嫁妹妹了,可若雾兰不愿,那如殿下方才说的,由着她去,小臣自会来府上接走她,如何?”   春愿一怔,这倒是个挺不错的建议,只是,这裴肆是真心的么?不会又借机谋着算计她什么吧?   裴肆不时地用余光打量珠帘后头的她,看她秀眉微锁,显然是有些疑惑畏惧,大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唐慎钰为何喜欢这样卑微出身的小姑娘,心还算善,人也蛮仗义,不会因为他的缘故,就对雾兰产生排斥。   裴肆莞尔:“殿下快人快语,那小臣这里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春愿坐直了。   裴肆直勾勾地望着女人,笑道:“殿下厌恶小臣,是因为当晚小臣闯入府中冒犯了您和唐大人,请您试着回想回想,陛下显然很早之前就抱定了主意,要将姎公主您的封号懿荣,改为长乐,所以那天白日在慈宁宫争执后,陛下最紧着做的事,就是急召懿荣公主回京,那么当晚,陛下就该带您去上阳别宫交换了,这事陛下和万首辅都清楚,唐大人更清楚了,既如此,他怎么敢大半夜穿官服去寻您?会不会有点刻意借着小臣的手,把事闹大?陛下心疼您,绝不会斩杀惩戒您关心之人,所以唐大人最后必定有惊无险。”   春愿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你什么意思!”   裴肆勾唇浅笑:“小臣真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感慨,驭戎监遭到陛下的贬斥,春闱过后,万首辅门下又添了不少青年才俊,如今正如火如荼地要革除弊政,首要提出的一宗就是遏制崇佛之风和私养沙门,冒头直指向大娘娘,殿下您是陛下最宠信的阿姐,等将来您和唐大人成亲后,想必,万首辅的新政必定会如虎添翼。”   春愿不懂朝政的那些弯弯绕绕,但大体听懂了个一两分,裴肆的意思是,唐大人故意亲近她,借着和她成亲关系,来壮大万首辅的声势和稳固这一党在陛下跟前的地位。   不可能。   她和唐大人这一路走来,酸甜苦辣什么都经历过,他喜不喜欢她,从眼神、同床共枕时的反应,那都是能看出来的。   “你少挑了!”春愿拍了下扶手椅,气恨得牙痒痒,但最终忍下去,冷笑了声:“我与提督素无恩怨,也从未得罪为难过你,提督为何总要针对我?为何要将唐大人想的那么不堪?为何不能松一松手,祝福一二?”   裴肆晓得她已经有些不安了,现在只是在强撑着,温声笑道:“小臣不过说两句心里话,殿下若是觉得不顺耳,大可不必放心上。”   春愿拳头紧攥住,站起来,猛地挑开珠帘子,闷头冲过去,她冷眼盯着躬身立在面前,俊美又阴邪的死太监,一把抢走她的小耗子,忽地一笑,保持着淡然的风度,歪着头,挥手让跟前侍奉的邵俞等人退后些,直面裴肆:“相处这么久,提督和唐大人分别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杆秤,他如果真居心不良,大可徐徐图之,何必要在这要命的裉节儿上出现,几乎把自己的前途性命断送了,提督那晚上脸面上不愉快,他三品高官被堵在佛堂,何尝不是颜面扫尽?多谢提督的肺腑之言,估计提督久居深宫,不甚明白男女之情,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污糟。”   春愿用袖子摩挲着小耗子,拿起猫爪子,冲裴肆挥了挥手:“我的小耗子怕生,提督以后要是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请不要来吓它。”   说罢这话,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肆弯腰见礼:“小臣恭送公主。”   他直起身,眸中闪过抹厉色,指尖摩挲着那支芍药金步摇上的珍珠,你放心,咱们以后有大把的机会见面,怕是殿下会更烦小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3 22:41:26~2022-11-14 22:1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A青岛海水浴场救生员、香浮、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篮子里的咆哮、雀雀雀巢30瓶;土狗文学爱好者、AA青岛海水浴场救生员、lola 20瓶;讨厌强取豪夺19瓶;香浮、锅盖.潘、饼饼大战玖狗叽、NING、苏打气泡水、想减肥、德谨、黑大帅爱搓澡、小小瑜.、橙味起司10瓶;lik54.、云鲸、小种子木木、文字太美了、嘟嘟、颖希Ouo 5瓶;兔子久4瓶;滑溜溜的天哥3瓶;天宫在逃弼马温、fairy 2瓶;逐过、Douby、54739516 1瓶;   --   哇塞,今天好多给我投营养液的,感谢感谢,鞠躬感谢! 第81章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裴肆和长乐公主说完话后,便由府中嬷嬷引着,去不远处“映雪斋”寻雾兰去了。   这院不甚大,单拨给雾兰住,另还住了三个末等洒扫小丫鬟,平常供雾兰使唤。   入夜后倒有几分凉浸浸的,一轮玉轮悬挂当空,青石台阶的缝隙处,夏虫正窸窸窣窣的低语,上房亮着灯,离得老远,裴肆就看见门口的小圆凳上坐着个十三四的毛丫头,手里拿着丝线,正在打络子。   见来人了,小丫头赶忙站起来,又见来的人里有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羞得低下头。   嬷嬷问:“雾兰姑娘睡了?”   小丫头怯懦地回:“没呢,下午从京郊回来后,连晚饭都没用,一直掉眼泪呢。”   嬷嬷又问:“知道怎么回事麽?”   小丫头不由得多偷看了两眼裴肆:“好像是邵总管说了姑娘几句,她心里不痛快。”   这时,雾兰的声音从里头响起:“巧儿,在和谁说话呢?”   嬷嬷走上台阶,侧身立在门前:“姑娘,提督来看你了。”   “啊?”雾兰的声音显然非常震惊且慌乱:“稍微等等。”   裴肆拳头按住唇,轻咳嗽了声,那嬷嬷原先是从宫里出来的,很识眼色,立马将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带出去了。   不多时,门吱呀声开了,雾兰不断地用手顺头发,她穿了身水蓝色褙子,明显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未来得及化妆,但在唇上抹了点胭脂,发髻边簪了朵嫣红的杜鹃花,人原本就长得秀美,稍微点缀一番,就很不一样了。   雾兰显然是很惊喜,又有些惊惶,手时不时地往下拽衣角,偷摸看裴肆。   裴肆轻笑着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嗳呦。”雾兰急忙让出条道,将人请进去,心头小鹿乱撞,开始胡猜测,提督为何大晚上的来?难不成听见她受了委屈,特来探望?   进去后,裴肆打量了圈,屋里非常干净,窗下养了兰草和杜鹃等花,梳妆台上甚至还搁着本薄薄的《鱼玄机集》,倒像个富户小姐的闺房。   这时,阿余进来了,将提着的大漆盒,打了个千儿,躬身退下,守在门口。   裴肆径直坐到了方桌前的扶手椅上,抬眼瞧去,雾兰忙不迭地去沏茶,又从柜子里端出来好几盘精致点心,一一摆在桌上,最后垂手侍立在跟前,蹲身道了个万福。   “您事忙,怎么会有空过来?”雾兰笑着问。   “来看看你。”裴肆端起茶,闻了闻,是顶好的雨前龙井,他只是唇皮子碰了下,并未喝,这是他的习惯,在外头怕被下毒。   雾兰屏住呼吸,脑子竟有些空白了,不晓得说什么,忽地扫见一桌子的点心,忙笑道:“您吃一吃,这都是今早公主赏下来的,尤其这道栗子酥,是京城顶有名的那家‘瑞玉轩’老字号做的,公主特别爱吃,几乎每日都要叫人去买。”   裴肆眉梢微条,捻起块酥,手托着吃了口,清淡香酥,甜而不腻,虽美味,但他着实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裴肆用帕子擦了下手,打开漆盒,拿出个两指厚的长方小盒,打开,里头是套镶了红宝石的纯金头面,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个黑丝绸布袋,倒出来只白腻油润的和田玉手镯。   “我平日里事太多,顾及不到你,你要见谅。”裴肆拉过雾兰的手,这姑娘多年来做活儿,手并不细腻,但十指纤长,肤色还算白,中指戴了只金戒指,估计是太紧张了,手心都是热汗,他没表现出嫌弃之色,将镯子戴到她手上后,还特意打量了番,满意地点点头,松开她,笑道:“头先我听说过你府上的事,公主将那串价值不菲的海螺珠手串从你这儿收回去,赏给了衔珠,我想着,总不能叫你腕子上光秃秃的,就叫人给你寻了这玉镯,喜欢么?”   雾兰鼻头直发酸,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忙不迭点头,手覆上玉镯,还带有他的体温。   裴肆笑笑,又捻起块栗子酥吃,随口问:“公主府里住的可还习惯?有没有受气?”   雾兰自小进宫,这些年受尽了白眼打骂,宫里都是人精,根本没有什么真情可言,难得提督如此关怀她。   “都好,殿下待奴婢很好,前不久还派人将奴的父母兄弟接回京呢。”雾兰顿了顿,提督问她有没有受气,今儿晌午就是一宗,她在草场里被人使了绊子,把一杯樱桃酒泼在了殿下身上,殿下那样好性儿的人,当时脸色不好了,埋怨了她两句,说实话,其实今儿下午她就很想偷偷找殿下解释的,那个人算计她事小,害殿下当众出丑不可原谅……   雾兰心里委屈,受气了的小媳妇似的哽咽道:“奴婢是陛下派到公主跟前的,有些脸面,府里没人敢欺负我。”   “胡说。”裴肆勾唇浅笑:“刚才我在外头,还听见那个叫巧儿还是雁儿的小丫头,说你哭了一下午呢。”   “这丫头太多话了!”雾兰啐了口,轻咬了下唇,颇有些委屈道:“您知道的,奴婢和衔珠那蹄子积怨已深,她仗着是胡太后的亲戚,又仗着殿下宠她,时不时寻我点麻烦,如今她又巴结到了邵总管,今儿奴被人陷害,把酒洒在了殿下身上,邵总管回来后把奴好一通骂,奴打算偷空去殿下跟前说道说道,总不能白受这份气。”   “我倒觉得不值当。”裴肆笑笑:“你总不会一辈子都当奴婢,眼看着公主府里的什么总管、管事和大丫头,一个个背后都站着大靠山,因为一点小事就得罪他们,不值当,咱们当奴婢的什么没遇过,忍忍就过去了。”   “嗯。”雾兰的脸此时简直比灯座上的蜡烛都红,恭顺地点了点头,偷摸看向裴肆,小声问:“您方才说,奴婢不会一直在这里么?”   “这就是我寻你的缘故了。”裴肆坐得端直,用帕子擦着指尖上的酥屑,笑道:“方才我去拜见殿下,跟她说起你的事。”   “说什么了?”雾兰忙问,咬紧下唇。   裴肆莞尔:“殿下是疼你的,不想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了我这种阉人,于是,与我定了个一年的约,这一年她会带你相看青年才俊,若遇到中意的,你就跟了去,届时我也会送上份嫁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出嫁了,若是一年后你……”男人咳了两声,“若是你还想跟我,我就把你从公主府接走。”   “奴婢想跟您!”雾兰脱口而出,泪眼盈盈。   “先别急着做决定。”裴肆温声笑道:“左右有一年的时间了,慢慢考虑吧。”   雾兰嗯了声,心说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想和你走。   这时,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唯能听见西窗下烛花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裴肆十指交叠,有意无意地问:“方才我过来时,瞧见外头的商贩正在往你们府上送鱼虾,怎么,殿下喜欢吃河鲜海味么?”   雾兰掩唇笑:“明儿晌午唐大人过来用饭,他想吃葱油烧虾,殿下就早早给预备下了。”   裴肆了然地点点头,“本督也听闻了几句闲话,说他们最近往来频繁,大抵好事将近了?”   “对!”雾兰又翻起只空压手杯,重新给提督倒了杯热茶,笑道:“头几日宫里的尚衣局已经过来人了,给两位主子量了尺寸,要准备做大婚的婚服了,估计就是年底的事罢。”   裴肆勾唇浅笑:“我就说呢,今儿我们威武营在马球场上赢了北镇抚司,公主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吓得我赶紧将彩头给送了来,方才还挨了她一顿数落,原来她这是替驸马爷赌气呢,那看来殿下和唐大人关系真的挺不错。”   “可不是。”雾兰很喜欢提督这般和她聊家常,于是凑近了些,甚至大着胆子看他俊美的面容:“原是唐大人接殿下回京的,天长地久的相处,想来缘分早都注定下了,他们遇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殿下可关心唐大人了,这个月都亲手给大人做了三套里衣呢,不仅如此,殿下爱屋及乌,还很照顾唐大人的家人,晓得大人的小表弟慎安少爷如今在学里念书,给表少爷送了一车的笔墨纸砚和书哩。”   裴肆笑道:“燕姑娘如今到底是公主,说句僭越冒犯的话,女人家倒贴,总不太好。”   “没有啊。”雾兰忙摆了摆手,“其实唐大人待殿下更好更体贴!譬如这个月初,殿下就随口说了句,到五月了,估计樱桃快上来了,估计她说完都忘记了,可唐大人却记在心里了,连夜策马出城,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去京郊的一个樱桃园,摘了满满一筐子樱桃,又急匆匆骑马回来,赶在天亮前将樱桃送到府上后,急忙家去换官府上值去了。那果子新鲜得要命,还带着露珠,殿下欢喜得很,吃了好多,结果都闹肚子了,她身子弱,可不敢吃了,把剩下的酿成了樱桃小酒。”   言及此,雾兰疾步奔回内室,捧出巴掌般大小的一个瓷瓶,递给裴肆:“这是殿下亲自酿的果酒,赏了奴和衔珠各一瓶。”   她笑着问裴肆:“提督您说,殿下和唐大人是不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哦,是,是。”裴肆连连点头,有些烦雾兰的聒噪多话,他扭头瞧了瞧西窗,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晚了怕宫里下钥,你好好歇着,过后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   裴肆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肩膀,笑说:“本督今儿送了你镯子和头面,这瓶小酒,就当你的回礼了。”   言罢,裴肆再三不叫雾兰送,带着那瓶小酒扬长而去了。   ……   子夜时分,万籁寂静。   裴肆并未回宫,而是去了他在京城的一处私宅,这地儿僻静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书房里并不怎么亮,只点了盏豆油小灯。   裴肆沐浴后,穿着单薄寝衣,身上披了袍子,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他不喜欢熏香,但今儿特特叫人端进来瓶百合花。   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依次放了把伞、一支金芍药步摇、一瓶樱桃小酒,还有一块素白帕子。   裴肆打开那瓶酒,倒了杯,酒是鲜红的,像血似的,他尝了口,其实酒味儿很淡,满口都是樱桃独有的香气。   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裴肆摇头冷笑,应该说狼狈为奸,苟且成双。   他手轻轻拂过那方丝帕,柔软,清香,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个女人含羞带臊地踢了脚“小耗子”,然后用帕子擦拭胸口。   小耗子。   裴肆摇头嗤笑,她怎么会给一只猫取这样的名儿?怎么想的?   他从笔架上拿起笔,唇含住,润了润笔锋,蘸了点墨,在帕子上画了只小猫,可总觉得少点什么,目光落在那壶樱桃小酒上,于是取了另一只笔,蘸了些龙泉印泥,在猫儿爪子下画了颗樱桃,顺便,在小猫头上添了抹红。   忽地,他有些恼,   那女人讥讽他不知男女之情。   笑话,他怎会不懂,他可太懂了。   裴肆厌烦地摔掉笔,不愿去想宫里那块白花花的肥肉,却不由得想起那具年轻妙曼,甚至有些稚嫩的胴体,想到她小腹的伤疤,后肩上的梅花纹,想到纹身跟前的红色吻痕,他甚至想到唐慎钰那张臭烘烘的嘴,去吃那抹兔儿眼睛。   什么味儿,是和这樱桃小酒一个味儿么?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响起叩叩叩三声轻轻敲门声。   “进。”裴肆立马阴沉起脸,坐直了身子,其他东西没动,单单将那方帕子收进怀里。   这时,阿余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了,他躬身见了礼,将盒子里的几个油纸包呈送到提督面前的方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去瑞玉轩买栗子酥,可不巧,今儿的都卖完了,奴婢便叫人跑遍九城,在另外几家有名的点心铺子称了些栗子酥,您尝尝,若是不中意,奴婢这就去店主家里,揪着他的耳朵,叫他现起来做。”   “算了。”裴肆拂掉那些酥,蹙眉道:“明儿早些派人过去买,多买些,我爱吃。”   “啊?”阿余咽了口唾沫,您老不是最讨厌吃甜食了么。   裴肆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淡淡问:“周予安那边怎样了?”   阿余躬身笑道:“咱们派去盯他的探子回报,这厮找了个借口,说回京取他父亲的章子,装模作样地朝京城策马奔了半日,后头偷摸调转马头,去了风烟渡。”   “渡口?他想去哪儿了?”裴肆伸出手,阻止阿余:“先让我猜猜。”他手指点着桌面:“风烟渡是南北枢纽,他要么去北上查公主的秘密,但这个是细活儿,短时间查不出来,绝对会耽误了去姚州赴任,他不敢;要么南下,南下……莫不是去了扬州,找前嫂子褚流绪去了?”   阿余竖起大拇指,奉承笑道:“提督睿智,他正是去扬州了。”   裴肆嘲讽地冷笑了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姚州,他不好过,也不能让唐慎钰好过,能搅局这门亲事的,怕是只有扬州那拎不清的疯女人了。”   说着,裴肆身子前伸,压低了声音道:“通知侯府的细作,那事可以做了。”   “是。”阿余忙点头。   “还有。”裴肆看了眼桌上的金步摇,阴恻恻一笑:“暗中派人去留芳县查沈轻霜和春愿所有的事,也让人拿着唐慎钰和公主的画像去附近的县和庄子走访走访,我还就不信查不出点东西。”   阿余忙点头:“要不问一下公主府里的那位?”   “那位神仙目前跟咱们交情不深,怕是不会给咱们多说什么辛密。”裴肆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子,轻拍了拍:“这是三颗夜明珠,还有一幅王羲之的真迹,暗中给那位送去,这是给他的酬金。”   “是。”阿余上前去,拿走木匣子,忽地想起一事:“您明儿是不是应当回宫陪太后用饭了?还有后儿,后日是十五,大娘娘是要去慈恩寺上香听经的。”   裴肆疲惫地脖子后仰,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覆在脸上,头一阵阵地疼。   人家唐慎钰明儿和温软甜美的公主吃酒用饭,谈情说爱,而他,却要像狗似的侍奉那个老妇。   想想就叫人痛恨。   他倒有几分理解周予安的嫉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4 22:14:05~2022-11-15 23:0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3000orange、427465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肆臣30瓶;冷风那个吹呀吹24瓶;月牙儿贴贴22瓶;上网发疯来了、黑大帅爱搓澡、临泽、倪妮20瓶;锋面雨和台风雨、锅盖.潘、兴兴和勋勋、香浮、猫饼10瓶;兔子久、流殇5瓶;小灯、阮有愚3瓶;42746526 2瓶;啵叽炸、七月、我是可爱的小绿1瓶;   --   雾兰:我磕的CP要结婚了,嘤嘤嘤,好开心,他们好恩爱 第82章 就是,很想你。   五月十四,早起时还日头高悬的,到了晌午,打东南边刮过来片厚沉的雨云,遮挡住烈日,倒能挣得几分凉爽。   晌午的饭摆在了主屋后头的抱厦内。   还像往常那样,春愿精心拾掇了番,她也总算明白了当年小姐为何要在见杨朝临前,都要花一个时辰来梳洗打扮,哪个女子不希望见情郎对的时候,是最美最好的状态呢?   “把那瓶百合插瓶撤掉,花香会冲了饭菜的味道。”   春愿指挥着雾兰,忽地,她又觉得从窗柩内钻进来的热气逼人,对正在布菜的衔珠道:“让人端个冰鉴来,今儿的菜都辣,待会儿必吃出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烦死人。”   忽又想起什么,望向邵俞:“昨儿的那个春荔枝真不错,挑些好的拿冰镇一镇,用罢饭后吃最好了。”   衔珠掩唇笑:“奴婢瞧着,大人今儿若是不把这一桌子全吃光,可就辜负了殿下的心意了。”   春愿抿唇笑,用帕子隔空抽了下衔珠的嘴。   正在此时,外头丫头恭声报:“唐大人来了。”   嬷嬷们将帘子打起,唐慎钰略低了低头进来了。   邵俞很识眼色,挥了下拂尘,笑着让下人们都出去,他知道两位主子要说话,便也知趣地守在门口。   唐慎钰熟稔地冲阿愿点了点头,笑说还是你这里凉快,便自行去用洗手漱口,斜眼瞧去,阿愿今儿倒是穿得妍丽,银红的广袖衫裙,乌蛮髻上簪了枝攒珠钗,手里拿着把双面绣团扇,正一下下地在脸跟前扇。   “这扇子好看。”唐慎钰用手巾擦了擦脸和手,笑道:“之前没见你用过。”   “你眼睛倒是毒。”春愿打量着大人,他穿着圆领燕居长衫,虽说看起来走急了,额边有些汗,但眉头松展,整个人瞧着还是很冷静轻松的,想来周家那边没出多大事,她手搓着扇柄转,笑道:“这是今早上陛下赐的,单我和皇后有哩。”   “陛下可真疼你。”唐慎钰大步走向圆桌那边,胳膊倚在扶手椅上,腰略微弯下,抻长了脖子:“我瞧瞧有什么饭。”   说话间,他迅速亲了下阿愿的粉颊。   春愿拿扇子打了下他的胳膊,斜眼朝外觑,意思说外头还守着下人们呢,她推着唐慎钰入座,用团扇给他扇凉,“你昨儿不是说想吃葱油烧虾么,喏,紧着给你做了,我又叫厨娘做了道砂锅炖姜蓉石斑鱼,对了,还有道我叫不上名儿,就是把鸡脯和海参剁成丁,用豆腐皮包了,好吃死了。”   春愿拿起调羹,舀了碗汤,放在男人跟前,笑道:“可我想着,现在天热,若是吃了鱼虾河鲜,你这人大剌剌的不讲究,高低又爱喝两口凉的,肯定要闹肚子,所以呀,我又叫人炖了灰鸭汤,又做了两道素菜。”   唐慎钰只觉得自己像是泡进了蜜罐里般,满眼的柔情:“你比我娘都疼我。”   春愿打趣:“那你叫声娘来听听。”   “呸。”唐慎钰轻轻弹了下女人的脑门,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顿觉肠胃舒畅许多,他给阿愿剥了三只虾仁后,这才夹了一大筷子菜,闷头扒饭。   “慢些吃。”春愿不饿,将虾仁都移到他的碗里。   “哎呦,你都不知道,今儿把我给忙的啊。”唐慎钰满嘴都是饭,含含糊糊道:“一上午都没吃呢。”   春愿笑他这么从前那么严肃冷峻的人,居然像少年郎般抱怨,这半年,他也改变了很多。   她吃了半块藕片,柔声问:“是你表弟的事?”   唐慎钰点了点头:“我盘问过那个从青州回来的管事,予安在路上可有什么异状?管事的说予安离京的时候心情郁郁,沉默寡言的,后头渐渐开朗了许多,也会主动和大家说几句,不像会寻短见的样子,后又说予安离开青州时骑的是大宛驹,脚程快,按说早回京了,如此不见踪影,不晓得是不是出了意外。姨妈虽说惊慌,但还能稳下来,可老太太却急得直跳脚,气得指着我鼻子骂,后头又声泪俱下地求我,说什么最近青州一带流民聚众闹事,十分猖獗,怕予安不幸落到那些贼寇手里,老太太甚至要给我跪下,请我帮把手,叫我亲去把他孙子找回来。”   春愿听见就烦躁,淡淡道:“便是不相干的人,听说了也会皱一皱眉,更别提自家兄弟了,这老太太可真能磨人,后头呢,你们打算怎么找?”   唐慎钰一口吃掉两只虾仁:“左右姨妈原先是准备跟着予安去姚州赴任的,她心里挂念儿子,说什么都要亲自去寻,我不放心,从北镇抚司里拨了八个武艺高强的卫军,昨晚又去寻了府尹孙大人,从他那儿借了两个极擅长寻人、缉捕的捕头,再加上侯府里的管事、家丁,足足凑了近四十人的队伍,今早天不亮,我就将姨妈等人送出京都,一口水都没顾上喝,立马奔你这儿了。”   春愿又给他舀了一勺汤,凑近柔声问:“那你觉着小侯爷会出事么。”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厌烦,脱口而出:“不会,估摸着去哪儿疯魔去了,这小子的老毛病了,总是在办正事当口……”   唐慎钰忽然不敢说了,手一顿,筷子头将块嫩豆腐给夹烂了,他没事人似的,用小勺子把豆腐舀起来吃,对春愿笑道:“这菜烧的好,能不能叫你们府的厨娘去我家几天,把手艺给我家的厨子教一教。”   “当然行了。”春愿其实并没有多想,顺着大人的话头,问了句:“周予安从前在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也像这次去姚州赴任这般,事做到一半就消失么?那他很不称职,怨不得不如你。”   “倒也不是。”唐慎钰怕阿愿怀疑什么,忙找补了句:“你看他这人长了张没心没肺的脸,其实蛮孝顺,那回是老太太过寿,他偷摸去‘瑞玉轩’买老太太喜欢吃的果子,我猜他这回大抵路上遇到故友了吧,他有个下属调去了青州紫云县,再就是可能发了急症,停在半路上,若是真出了事,他身上有侯府的腰牌和文书,早都有人来京城报信儿了。”   春愿点了点头:“你分析的有理。”她不愿再谈周予安这糟心人,随意与大人聊着家常:“对了,你晓得不,昨晚裴肆来了。”   “嗯?”唐慎钰立马警觉起来,被汤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来做什么。”   春愿噗嗤一笑,厌烦地撇了撇嘴:“昨儿马球会你有事离开了,北镇抚司就输给了威武营,把我的那支彩头赢走了,裴肆捧着金钗过来,说瞧我脸色不好,不敢收。”她啐了口,“这厮分明就是笑话咱们嘛。”   “理他呢。”唐慎钰听见裴肆二字,脸上显然不悦,柔声问:“他还做什么了?”   “那倒没有。”春愿摇摇头:“他说这么久了,都没有探望过雾兰,心里多少过意不去,想跟我求个恩典,把雾兰领走,原本我是同意的,可后来一想,雾兰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姑娘,跟了这种不阴不阳又目中无人的阉人,可不是要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于是呀,我就直接同他说,有意另外给雾兰重新寻个良人,这裴肆竟也没恼,说也行,跟我定了个一年之约,我若是一年内能把雾兰嫁出去,他自会添份嫁妆,就当送妹妹出嫁了,但到时候雾兰还执着地跟他,他就将人领走,多富贵不敢说,一方庭院还是能给的。”   “哦。”唐慎钰点了点头,去夹菜,谁知夹了块生姜。   “对了。”春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啐道:“他还挑拨咱们的关系来着?”   唐慎钰笑着问:“他说什么了?”   春愿道:“他居然说那晚上你是故意穿着官服来找我的,说什么万首辅要弄新政、抵制佛,我也听不懂,反正他说你是故意要尚公主,壮大首辅的声势。”   唐慎钰眼皮生生跳了下,柔声问:“那你信么?”   “我信他个鬼。”春愿直面男人,手按在他腿上,笑道:“从前我知道你坏,可后来,我也晓得你是真心待我的,所以我当时就顶了那条毒蛇,你自己是阉人,没法经历真实的男女情爱,就专门挑拨离间,把人想的那么污糟。”   唐慎钰手心已经生出了汗,郑重地点头,生平头一次有些心虚,轻抚着她的发髻,笑道:“对,他就是在胡说八道,记恨那晚上我打了他一巴掌,故意在挑,你可千万别信他。”   “放心吧。”春愿朝男人眨了眨眼,下巴朝天上努了努,压低了声音笑道:“神仙姐姐将我托付给了你,她信你,我就信你,没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响起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片刻间,邵俞打着帘子进来了,抱着拂尘给两位主子打了个千儿,他眉头深锁,一脸的忧愁,冲唐慎钰摇头道:“大人,出事了。”   “说。”唐慎钰瞬间放下筷子。   邵俞叹了口气:“方才您府上的人来报,说是周家老太太挂念小侯爷,眼见云夫人大清早走了没知会她,她急忙叫人套车,也要追着去寻小侯爷,哪知走到街市上时,正逢着有个商户开业,放了鞭炮,马受惊了,尥蹄子要疯跑,当即就把老太太给翻了出来,那老太太本就病着,摔倒后一口气没上来,就,就……”   “就怎么了?”唐慎钰拳头攥紧。   “殁了。”邵俞无奈地摇了摇头,“周府的人已经策马去告知云夫人去了,侯府的管家想着家中现在也没个主事的人,就找去唐家寻您,如今唐夫人已经过去。”   “知道了。”唐慎钰放下筷子,无奈地看向阿愿。   春愿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你快去吧,若是需要,我从公主府拨人过去帮手的。”   唐慎钰蹙眉:“这事你就别管了,周家人多嘴杂,尽是是非,我能处理。”   说着,唐慎钰便匆匆离开了。   春愿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端端的,周老太太就摔了一跤,怎么会死呢?她也没心情再吃了,叫雾兰她们将饭菜撤下去,起身往出走,打算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灰云越聚越多,天顿时暗沉下来,似乎在酝酿着场雷雨,湖中如今植满了粉白荷花,风吹过来,把花瓣打得左右摇头。   “殿下,略走走就回去把。”邵俞紧随在主子身后,他手里攥着把伞,柔声道:“起风了,方才响了两记雷,眼瞅着大雨要来,您身子弱,当心淋了雨着凉。”   “哎。”春愿叹了口气:“那周老太太虽说跋扈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邵俞见公主眉头深锁,挥了挥手,叫那些下人们别跟着了,他单独陪着公主散步,无奈道:“人就是这么脆弱,当年奴婢的老娘从诊出病到去世,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   春愿忽然想起了小姐,小姐从活生生到咽气,还不到一天,她心里难受,鼻头发酸,又落了泪,柔声问:“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胃上的病。”邵俞手轻覆上肚子,摇头道:“那时候奴婢穷,又没有什么门路找太医,而京城药铺的那些草包大夫又治不了,只能看着老娘一天天虚弱下来。”   春愿猛地想起,为了给她这个草包教书识字,大人将邵俞的寡嫂和二侄儿远送去幽州,哎,邵俞也是个可怜人,净了身,如今又被迫和亲人分离,她深叹了口气,对邵俞道:“过后把你大侄儿接到咱们府上,若是你觉着不自在,那就去领上一笔银子,算我单赏给你的,好好给孩子置办上套安全僻静的宅院,让他专心读书,以后考个功名。”   “哎呦,您已经够抬举奴婢了,奴婢实在不敢当哪。”邵俞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快起来。”   春愿俯身捞起邵俞,笑道:“你对我和大人忠诚,我也得回报你。”   她默默地沿着荷花池边走,想起方才在饭桌上时,大人说跟什么府尹孙大人要了两个很会缉拿巡捕的人,要去青州至长安一带找周予安,哎,她对找不找得到周予安不感兴趣,她只想着找到小姐的女儿。   春愿猛地想起一事,她在欢喜楼的时候听小姐妹们聊是非,说红妈妈许多年前有个姘头,叫乌老三,原先是衙门里的捕头来着,后面坏了事,就被县令逐出了衙门,自此后他就跟着红妈妈干,六年前两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好像是因分钱起了分歧,乌老三被红妈妈从留芳县撵了出去,听说去了隔壁的茂才县,做起了镖局的买卖。   六年前……小姐是七年前到红妈妈手里了的,当时那乌老三还在,还没跟红妈妈闹翻,说不准就是他和红妈妈一起把小姐算计到欢喜楼的,那么,他也必定晓得那个女儿的下落!   春愿心里一喜,忙要邵俞去找唐慎钰,忽然怔住,如今唐慎钰衙署里事忙,再加上眼巴前要料理周府的丧事,年底他们又要成亲,也不晓得他能不能分心帮她找孩子。   其实,她倒是有想过去找宗吉,但宗吉为了她这小半年忙前忙后,受了不少委屈,算了,只要她自己能解决,就不求人了。   春愿扭头看向邵俞,邵俞自打跟了她后,做事谨慎,忠勇果敢,当年和大人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又替她冲锋陷阵,既然大人信任他,那么,她也该绝对信任。   想到此,春愿招手叫邵俞附耳过来:“你帮我做件事。”   邵俞躬着身,一脸的严肃:“您说。”   春愿压低了声音:“在留芳县附近有个茂才县,去找一个叫乌老三的中年男人,他好像是开镖局的,嗯,品行不怎么检点,喜欢逛青楼,从前和留芳县欢喜楼的鸨母红妈妈私交甚密,暗中找到这个人,带回来。”   邵俞心里默念了几遍:“奴婢明白了,不可以声张,咱们派的人要可信稳靠,嘴也要紧。”   “对,就是这意思。”春愿忙道:“不许瞎打听,找不到就算了,若是找到,偷偷带回京安顿好,决不能叫外人知道。”   唐大人谨慎,当初找到邵俞的时候,只让他教她读书认字,其余的什么都没说,所以,有很多秘密,她不会讲,只要邵俞找人就行了。   “是。”邵俞想了想,问:“这事要不要知会唐大人?”   春愿摇了摇头:“先别说,他事太多了,别打搅他。”   此时,雷声轰鸣,已经开始往下砸雨点子了。   春愿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天许愿:阿姐啊,你一定要保佑我找到女儿,你放心,将来女儿到了我跟前,我一定百倍千倍地疼她。   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现在我已经慢慢地不再怕黑了,而且年底就会嫁给唐大人哩,他对我很体贴,很温柔,能为了我豁出去,不会负我骗我。   我什么都好,就是,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5 23:06:15~2022-11-16 22:3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倪妮、土狗文学爱好者、玲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刚猪脑蜈蚣怪118瓶;AA青岛海水浴场救生员、啵叽炸20瓶;杏花吹满头13瓶;橙味起司、天空华炎10瓶;贝儿5瓶;十三月、七月、想减肥1瓶; 第83章 罪与杀   五月二十五,青州通县   夜色凄迷,通县贫瘠,满共就一条主街,鲜少有瓦肆和大酒楼这样耍乐之地,故而宵禁的早,才二更时分,街面上就几乎没什么人了。   周予安这会子牵着马,立在“天然居客栈”的后门外,他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里头的那两个下人说什么?   “不知道小侯爷是生是死,但愿他死了吧,否则知道那事,不得恨得以死谢罪。”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诅咒他。   周予安面带愠色,立马就要踹门而入,忽地一顿,不对呀,那两个贱奴方才说“他知道那事会以死谢罪”,到底什么事?   周予安忍住怒火,松开马缰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侧身贴在后门往里瞧,客栈的后院不甚大,马棚、猪圈和厨房都在一处,周家的那两个贱奴,一个坐在石碾子上泡脚,另一个正在给马喂草料。   高个儿的奴仆讪笑:“你说他到底去哪儿了?不会真在半路上被山贼劫了,抢回去当压寨男夫了吧?”   矮个儿的奴仆呸了口:“快别浑说,咱们此番护送小侯爷去姚州,害他失踪,他若是真嗝屁了,他表哥唐大人定会治咱们个看护不利的罪。”   高个儿摆了摆手:“不会,唐大人又不似咱们家老太太,一味的护犊子,人家可讲理着呢。”   说着,高个儿奴仆把脚从水盆中拔.出来,在半空中抖水,笑道:“你说老太太这气性也真够大的,小侯爷只是人不见了,不定去哪儿玩闹了,又没有找到尸首,她孙子没死,她倒先一口气没上来,被抬上西山了。”   矮个儿的叹了口气:“老太太把小侯爷当成眼珠子般疼,知道孙子失踪,怎能不急,哎,要我说,如今最烦心的应当是咱们夫人,又要牵挂儿子,又得给老太太办丧事,你说小侯爷到底去哪儿了!”   ……   周予安听到这番话,顿时眼前一黑,心忽然就空了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定是这两个贱奴在诓他,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怎么会去世!   周予安怒不可遏,这种玩笑是能开的么?他想立马冲进去,杀了那两个贱奴!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听这二人的意思,老太太是因为他失踪,着急过度才出了意外去世的。   周予安慌乱了,脑中一片空白,可本能让他退了出去,牵着马,无声无息地离开“天然居客栈”后门,他想赶紧躲起来,可是又不敢大剌剌地去投宿,于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通县的黑暗小巷,终于,找到了个早都荒废了的院子。   院墙颓败,院内杂草长了有一人高,破屋子里躺了个脏乞丐,紧紧地抱住半只碗,正睡得香甜。   周予安把马拴好,跌跌撞撞地闯进屋子,他想一脚将乞丐踹开,可又怕闹出动静,招来了人,于是默默走到角落,身子顺着墙坐下,浑身疲惫。   老太太没了?   怎么可能。   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太太把他抱在腿上,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他还想起了这些年,老太太的饭桌上,所有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他更想起了这回临出门时,他心里不痛快,冲老太太发了脾气,甚至次日走的时候都没打声招呼。   他真是这天下第一不孝顺的孙子。   周予安失声痛哭,拳头一下下地砸着自己的头,哭得浑身颤抖,咬住胳膊,不知不觉竟咬出了血,在他胡天胡地的时候,老太太急得犯病去世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他一定不去找褚流绪,就算是在唐府门口跪一夜,也要求唐慎钰,不要把他外放,他要侍奉在祖母身侧。   周予安心里一腔子沸腾的热血,他现在就要赶回京城,说不定,母亲还没有将老太太下葬,在等他回去,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可刚走出一步,他就停住了。   赶不及了,他再也见不到祖母了。   周予安瘫跪在地,一头砸在地,顿时发出咚地声闷响,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自觉侧身倒在地上,哭了半晌,他渐渐地冷静下来,也慢慢地将事捋清了。   目前来瞧,客栈里的奴仆,包括长安的母亲、唐慎钰,应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失踪在回京城的路上了,并不知晓他其实暗中去了扬州,更不晓得不久前还在曜县的万花楼胡混了几日。   若是他的真实行踪被人知道了,那么,他会被天下人唾骂,骂他害死了亲祖母,笑他沉迷女色,果然不如唐慎钰。   他的官必定做不成了,少不得定远侯的爵位也会被收回。   那么到时候,他将失去一切,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都怪褚流绪,走都走了,为何要给他写那么封勾引的信,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贱货!   可这罪魁祸首还是唐慎钰,若不是那狗崽子刻意打压,他怎会被迫远调姚州,他如果在长安,祖母又怎会因焦急他而死!   他要报复,一定要报复!   周予安拳头砸了下地,不当心,手被一枚小石子儿割伤了,疼痛让他又冷静了两分,祖母已然去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住周家的侯爵和他的名声。   想想,他这些日子在路上,都是蒙面戴斗笠的,几乎没与人碰面,而且去了扬州,又是悄悄找的流绪,只待了一夜,那贱人素来自视清高,怎么可能将偷情的事大肆宣扬,所以扬州那边应当是安全的;   百花楼那边,他只包了个花魁,佯称自己是走镖的,那种下九流的地方每日人来人往,想必也不会记得他;   那么,他就得找个恰当的失踪理由。   周予安需要一个宣泄他愤怒、悲痛和伤心的人,于是,他将矛头对准那乞丐,谁让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看见他的窘迫落魄模样,他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将乞丐的脖子拧断,又对着这臭东西拳打脚踢了顿。   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   他在这肮脏不堪的地方睁了一夜的眼,也哭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他悄悄策马出城,特意朝姚州的方向赶,狂奔到了武通县,他寻到一家生药铺子,买了“蛇毒粉”“止疼药”“化瘀膏”,又买了身粗布葛衣,等置办好后,他拿着东西策马出城,直奔深山老林。   趁着月黑风高,他将那匹名马大宛驹杀了,尸块埋掉,身上穿的那身锦袍烧了。   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根木头棒,咬紧牙关,用力朝自己的左腿砸去,彻骨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晓得自己现在脑门上全是汗,青筋暴出,也顾不得了,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枝粗针,在脚脖子处找准了位置,扎了下去,扎了两个类似蛇牙咬出的孔。   血顿时冒了出来,擦都擦不及。   周予安用帕子抹了几把血,将那瓶蛇毒粉撒在伤口处,顿时,小腿如同被千万根针扎了般疼,他忍不住,闷吼了声,急忙用布条将伤口包好,等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块大石头,靠着休息了一晚。   次日天稍亮时,他忙去瞧左腿,果然已经肿胀起来,尤其那处伪造的伤口周围,呈现种不正常的黑紫色,像中毒了似的。   周予安虚弱一笑,抓起他的长刀,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林子,走的时间越长,他的腿就越疼。   他坐在官道边上,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辆要去庄子上探亲的骡子车,车主一开始不愿拉他,无奈之下,他将家传的那块玉佩双手奉上,这才得以让车主送他到通县。   骡子车摇曳了一整日,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到了通县。   他再次往伤口撒了蛇毒粉,然后辞别了车主,面带笑容,一瘸一拐地朝“天然居客栈”走去,刚走近,就碰到了外出买酒的家仆周蚁。   周予安虚弱地朝怔住的周蚁挥了挥手,笑道:“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就认不出你家小侯爷了?”   周蚁惊得打了个嗝儿,手没拿稳,酒壶瞬间掉到地上,他忙不迭奔上去,上下打量着主子,小侯爷看上去有些“狼狈”,穿着土色粗布葛衣,脚上是双布鞋,鞋帮子上满是泥土,额头红彤彤一片,头发也乱糟糟的,哪有旧日那个衣食讲究的样儿,倒像是受了灾荒的难民!   “您、您……”周蚁发现小侯爷有些不对劲儿,站不太稳,左脚的袜子上渗出了血,他咽了口唾沫,忙问:“您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嗨,快别提了。”周予安让仆人过来扶住他,往客栈里走,笑道:“那天辞别了你们,我就往京城走,半路上歇脚,刚喝了口水,谁知从草丛里蹿出条蛇,咬了我一口。”   周予安将裤管稍稍拉起,给周蚁看他红肿的脚踝,耸耸肩,苦笑道:“我当时就昏过去,从山坡上翻了下去,是路过的一个猎户救了我,昏迷了十几天,总算捡回条命,醒后我想着这副身子,怕是回不了京了,便雇了辆骡子车,让车夫将我送到通县,赶紧与你们会和。”   说着,主仆二人便走进了后院。   周予安四下里瞧了眼,疑惑地问:“人都哪儿去了?怎么静悄悄的。”   仆人周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小侯爷,您要节哀啊,您那日策马回京,王管事的怕您出意外,就紧随您去了,谁知他回到咱们府上后,并未见您的踪影,夫人和老太太急坏了,小人听从京城来的兄弟说,老太太,咱家老太太过于担心您,生了场疾病,她坚持要去青州一带找您,谁知马车正走在街市,有家人成婚放鞭炮,马受了惊,车翻了,老太太她、她……”   “怎么了?”周予安一把揪住仆人的衣襟,焦急地问。   周蚁重重叹了口气:“咱们老太太殁了。”   周予安如同被人迎头一击般,脸色惨白,连连退了数步,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终于,他敢痛哭出声,似乎拼尽了全力哭嚎:“祖母,孙儿对不住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6 22:38:36~2022-11-17 21:4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恰休15瓶;天空华炎10瓶;糖醋里玑、阮有愚5瓶;微然呀3瓶;小灯2瓶;七月、十三月1瓶;   -- 第84章 他晓得自己今儿有些卑鄙可恶了   长安,六月初三   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   初三这天,春愿跟大人约好了,去鸣芳苑划船,最近念书看账太乏味,也算换换心情。   ……   今日鸣芳苑不放开,并没有闲杂人等,清净得很。   清风正好,一叶小船悠悠飘在湖面上。   唐慎钰拿着桨划船。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全都被烧红了,倒映在湖中,晚风徐来,吹皱平净的水面,如同千万片杜鹃花瓣般,美得惊人。   唐慎钰朝船头仰坐着的春愿望去,云光停留在她脸上,恰好她穿了身浅粉色宽袖纱衣,就像水中的才绽放的荷花。   “看什么呢。”春愿很喜欢这种温暖又潮湿的湖气,闭眼深嗅了口。   “在看你呀。”唐慎钰眼神温柔。   春愿莞尔,从食盒里拿出瓶樱桃小酒,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给抢去了。   她也没管,扭头望去,湖边只守着几个亲信,雾兰正在给两只白鹄喂食呢。   “少喝些。”春愿踢了下男人的小腿。   “这玩意儿跟水似的,又喝不醉。”唐慎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斜眼觑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霸道,逼着我戒酒,你瞧瞧长安哪个做官的不喝酒呢。”   春愿嫌热,索性将绣鞋脱掉,她活动着脚丫子,看趾甲上涂的大红寇丹:“他们是他们,我只管你,你这人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不注意饮食,什么香的臭的只管往嘴里塞,又睡得晚,这么长久下来,胃就算是铁打的都要病……”   唐慎钰很喜欢听阿愿这么念叨,像妻子,这是他一直缺失的、家的感觉。   “记下了记下了。”唐慎钰抓起她的脚,先打了下,又狠亲了口,“再喝我就是狗!”   “你还少当狗了?”   春愿笑着啐了口,见他仍穿着素色长衫,身上似还带有香烛气,想起上月中周家老太太骤然离世,周予安又遍寻不见,云夫人终于支撑不住累倒下去,他帮衬着把老太太安葬、接待亲朋故友,出钱又出力,眼见着瘦了圈,不过总算把事体面的办完了。   前不久青州那边传来了消息,周予安找到了。   “你表弟快回来了罢?”春愿问。   “昨儿就到家了。”唐慎钰给女人捏脚,她脚白,像刚剥开的嫩菱角似的,“我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听周家管事的说了一嘴,予安被毒蛇咬狠了,再加上晓得老太太是因为他出意外病故的,受了很大的打击,路上几乎水米不进,一直哭,我听着都难受。”   春愿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几时再去姚州?”   唐慎钰道:“依例,祖父母身故,他要在家丁忧一年,怕是到时候姚州的那个坑早都填上了旁人,等明年这时候,我再另外给他寻个差事吧。”   春愿微微蹙眉。   丁忧一年?是不是有点久了?   她是真不希望周予安继续待在长安,这人是非太多了,可眼下周老太太刚去世,她又不好逼迫催促唐慎钰,真是烦。   不过话说回来,周予安被蛇咬了还能活,命也真够硬的,这人会不会是装的?   应该不会,若是装,那心该多狠,人又该多薄情冷静,死的毕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祖母啊。   唐慎钰见阿愿面带愁容,有些怅怅然,他手撩了把水,在她面前一弹,笑道:“醒醒,瞎想什么呢。”   春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把另一只脚伸给他:“我在想,周予安毕竟是因为咱俩才被迫去姚州的,老太太殁了,他会不会怨恨咱们?”   唐慎钰沉默了片刻,笑着安慰她:“不会,他二十多的人了,这点道理还是能明白的。”   说着,唐慎钰忙岔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愿,你还记不记得程冰姿?”   春愿唇角的笑顿时凝固住,立马正襟危坐起来,都过去半年多了,每每想起这个女人,听见这个“程”字,她都恨得牙根痒痒,心里遗憾得要命,当初只是亲手焚了杨朝临,没能手刃这个毒妇,总是意难平。   “她怎么了?”春愿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是她,是她哥哥户部尚书-程霖。”唐慎钰一提起政事,眼里都透着异样的神采:“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若要陛下彻底亲政,就得叫大娘娘退出前朝,若要大娘娘放权,那就得剪除她的羽翼爪牙,前不久因着封公主一事,大大地打击了驭戎监,官家下旨不许威武营再扩编,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程霖,此番由恩师万首辅起头,六部的几位长官坐镇,还有御史台和六部科道官们上谏,我暗中联络程冰姿的前夫家--利州运转使曹解安,还有被程冰姿害死的贵妾石家,他们一道将程冰姿的罪证呈了上来,御史台和科道官联合起来,参程霖仗势欺人,包庇幼妹连番杀人。”   “嗯。”春愿连连点头,当初程冰姿那么肆无忌惮地虐杀小姐,不就是倚靠强大的父兄么,她催促着问:“然后呢?”   唐慎钰笑道:“前段时间陛下将程霖的女儿德妃降位,程家已经失去一个强大支柱,如今矛头全对准程霖一人,偏不巧,他老子程庸病危了,大娘娘有心保住这位户部尚书,将包庇纵容程冰姿的过错,都推到程庸身上,大娘娘意思是,老爷子爱女心切,容易做出糊涂事,既然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若是再翻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把留芳县的不堪扯出来,对大家都不好。”   唐慎钰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这位户部尚书程霖素来谨慎老成,官声也不错,很难扳倒的,可这回陛下因着轻霜小姐被辱之事,铁了心要惩治程氏,命我不论如何,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挖出程霖的罪证,这事容易,北镇抚司如果要查一名官员,哪怕他晚上喝了几口酒,睡了那个小妾都能知道,谁知正查着,程庸去世了,户部尚书程霖再三递上辞呈,要回乡丁忧,大娘娘再三劝陛下,事莫要做绝,程庸是名贯天下的大儒,且燕姑娘到底还活着,如今还封了长乐公主,再揪着不放,恐天下人会说你刻薄寡恩,陛下思虑了良久,同意程霖回乡丁忧,三年后酌情再用。”   春愿听得惊心动魄的,不禁想起当日在留芳县时,大人设局,让利州石父当街手刃了程冰姿,那程庸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极悲痛。   如今程家算是落败了,春愿心里有几分感慨,但绝不同情,如果程氏父子没有纵容恶女,利州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姐就不会死。   只能说,报应不爽!   春愿拂去眼泪,忙跪下,给唐慎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噎不已:“你当初说会帮我报仇,如今全兑现了,我,我来生就算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你的大恩。”   “快起来。”   唐慎钰连忙扶起女人,他没敢说,对付弹劾户部尚书程霖,其实是恩师万首辅这两年一直要做的事,并非刻意为了你和沈小姐。   唐慎钰心里有愧,不敢去看阿愿那比露珠更清透的眸子,柔声问:“你高兴么?”   “当然了!”春愿倔强地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她报仇!”   唐慎钰竟有些恼,还有些妒忌,望着她:“那我呢?”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酸溜溜的:“我似乎只是你报仇的刀,暖床的汤婆子。”   “哎呦!”春愿双手捧住他的脸,使劲儿地揉搓:“你吃哪门子醋,今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小姐第一重要,你第二重要。”   唐慎钰心里还不是滋味,他怎么是第二,算了算了,左右沈轻霜已经去世了,四舍五入,他就等于   是第一了。   想到这儿,他又高兴了。   忽地,唐慎钰又忧心忡忡了起来,他心里藏着几个秘密,从前把阿愿当棋子,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没那个必要对她说,可现在……他不敢说,他怕一旦说出任何一个,阿愿就会离开,而且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和她做夫妻,那不该隐瞒任何事的。   “怎么了?”春愿见男人俊脸凝着愁云。   “……”唐慎钰低下头,犹豫了半天:“我,我有个事瞒了你。”   春愿鲜少见他这般惊惶不安,打趣:“好呀,你是不是背着我找野女人了?”   唐慎钰坏笑:“那我要是真找了呢?”   春愿两指做出剪刀状,直朝他表弟剪去:“我就让你当太监,把你打发给裴肆当小厮!”   “那我可就惨喽。”唐慎钰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敢说,于是换转了个话头,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褚流绪又来长安了,已经有几天了,我怕你知道后不高兴。”   “啊?”春愿一愣,恍然拍了下手:“怪不得,今儿下午我出城的时候,衔珠说有个年轻道姑一直跟在车驾后头,难不成就是那褚流绪?”   春愿心感不妙,推了把唐慎钰的肩膀:“按说她应该不知道咱们的事,还有,你怎么她了,她怎么找到我府上了。”   “没有没有。”   唐慎钰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我这些天忙的要死,都没见她,真的和她干净着。”   男人叹了口气:“舅老爷有个学生,今年春闱赐进士出身,门第虽不甚高,但模样年纪还有品行都是极好的,我派去扬州盯梢的人回来报,舅老爷有意做这个媒,就安排了场席面,把小进士和褚流绪叫在一起相看,看对眼继续聊,看不对眼就当多交了个朋友,哪知褚流绪大发脾气,觉得舅舅和舅妈太过分,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要定她的终身,闹了几天,她当即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长安是非观。”   春愿手扶额:“那她现在想怎样?”   唐慎钰摇了摇头:“她现在索性连观门都关了,一步都不出,谁都不见,前儿我央告姑妈去了趟是非观,试着探问下,这人有一搭没一搭和姑妈说话,忽然瞧见姑妈腕子上戴的和田玉镯好看,略问了句哪个铺子买的,姑妈嘴快,说长乐公主赏的,后头姑妈怕褚流绪怀疑什么,寻了个由头,赶紧离开了。”   “我说呢,怎么会有个道姑平白无故出现。”   春愿转身,从锦盒中取出个琵琶,调着琴,笑道:“你留点神吧,别叫她闹出什么事,本来宗吉就不是很愿意让我嫁给你。”   唐慎钰嗯了声,抚摸着琵琶,柔声笑问:“你还会弹这?”   “当然了。”春愿眉梢上挑,忽地眼圈红了,“是小姐教我的,她说,万一将来她没了,我有个一技之长,还能去酒楼街头卖艺讨饭,总不至于饿死,可惜啊,她教会我弹琵琶,还没来得及教我写字念书,就走了。”   女人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将悲痛咽下去,笑道:“不提了,没得又要哭鼻子,大人,我弹个小曲给你听。”   “好。”   唐慎钰温柔地点头,他窝在软靠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双腿并拢,坐得端直,怀抱着琵琶,素手拨弄琴弦,虽说技艺并不纯熟,甚至还弹错几个音,但清新灵动,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彼时,夕阳彻底西沉,月牙弯弯,星子璀璨,湖边的宫灯倒映在水里,四下里陷入夜的沉寂,夏风徐徐,有些宁静得过于美好。   唐慎钰望着女人,定定道:“阿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不是谎话,我可以发誓。”   春愿抿唇笑,接着弹琵琶。   这个唐大人啊,怎么越来越肉麻了。   ……   夜已深沉,朗月已经升至中空。   是非观独处在惶惶黑寂里,忽然传出来阵哀怨的古琴声,惊醒了正在沉眠的夏虫。   褚流绪独坐在西窗前,身上披着件水田衣,她抚着琴,怔怔地望着香炉里流出来的袅袅灰烟,轻声吟李清照的词:“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   她叹了口气,手按在琴弦上,默默落泪。   上月,她故意和舅舅、舅妈争吵,借故离开扬州,再次返回京都,着急忙慌地要去找予安,谁料却得知个可怕的消息,予安月初失踪,老太太太过担心病倒,摔了跤后骤然辞世……   怎么会这样?   算算,予安“失踪”的那段时间,正巧是暗中来扬州找她的时间。   是她害了予安,害了老太太么?   海叔最近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予安前天回来了,所以,她打算今儿白天去找他,可是经过侯府两回,都没敢进去,她怕,怕予安恨她。   后头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走到了“长乐公主府”,恰巧,公主出行,好威风好派头,前后守了数十个卫军。   从前予安总提起这位长乐公主,甚至,他们俩差点被太后娘娘赐婚,而且予安告诉她,唐慎钰也痴心这个女人。   所以她就好奇,这位公主到底长了副什么狐媚模样,哪料跟了一段路后,就被公主府的侍卫发现,呵斥她滚远点。   褚流绪手撑住头,盘算着,要不明日,她直接去侯府吧?总要面对的。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咚地声巨响,紧接着,就想起海叔惊慌的喊声。   褚流绪立马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起穿水田衣,怎么回事,难不成闯入什么强人了,正在此时,她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踹开,进来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人,冷着脸,一身的煞气,可不就是那唐慎钰。   褚流绪气得面颊绯红,侧过身,手抓住衣襟,语气相当冷漠:“出去,谁许你半夜闯女子闺房的,你们唐家就是这般教养?亏你还是当朝高官。”   唐慎钰可不想再搭理这茬,他径直朝琴桌走去,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女人:“我们谈谈吧。”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褚流绪一看见这人就想起兄长,就想起予安受的种种委屈,她匆忙系好衣带,手指向门的方向:“滚。”紧接着又补了句:“如果想谈,请白天下帖子。”   唐慎钰冷笑数声:“本官白天很忙,就现在谈。”   此时,海叔忙不迭地奔进来,连连给唐慎钰弯腰作揖,又不住地给自家小姐使眼色,他凑到唐慎钰跟前,试探着去扶男人,鼻头耸动,笑道:“大人,您喝酒了么?如今正值子夜,要不等明日,明日老奴将唐夫人请来,要么再将当初做媒的瑞世子也请来,不论什么,咱们明儿再说好不好?您这样,对您的官声,我家小姐的清名都……”   唐慎钰一把挥开海叔,直接使了个小擒拿,将海叔的右胳膊卸掉,同时手成刀状,将这碍事多话的老家伙砍晕,冷眼看向褚流绪,惜字如金:“现在能谈了么?”   褚流绪从未见过这样凶狠凌厉的唐慎钰,知道今晚这遭逃不过去了,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两个心腹丫鬟喊进来,命她们将海叔搀扶出去,随之,她沏了壶茶,给唐慎钰倒了杯,给自己也倒了杯,坐到琴桌另一头,淡淡道:“请坐,喝茶。”   唐慎钰入座,故意翘起二郎腿,膝盖顶了下桌子沿儿,把茶打翻,笑道:“不好意思了啊。”   “呵。”褚流绪嗤笑了声,她知道姓唐的谨慎,往年来探望她,就不会喝一口水、吃一口糕点,以前还装一装,现在恶劣地都不愿装了。   “你想谈什么?”   唐慎钰从桌上的宣纸堆抓了几张纸,把桌子擦干,然后从怀里掏出张写满字的绢帛,平放在桌上,淡漠道:“这是解除婚约书,签了,画押。”   褚流绪垂眸扫了眼那张帛书,心里已经有七八杆秤了,笑着问:“为什么?”   唐慎钰展开手,看自己的指甲上的月牙儿:“三年之期上月就到了,大小姐你也瞧见了,咱们还是无法和睦共处,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等等。”褚流绪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从前你顾着唐褚两家的颜面,又在意自己的官声,对我处处忍让,能避就避了,怎么今儿忽然大半夜闯过来?”   褚流绪掩唇笑,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让我猜猜为什么,上月你和你姑妈明着暗着要把我送回扬州,前儿,你姑妈来我这里小坐,忽然说漏嘴,说了个长乐公主,我就好奇啊,今儿下午悄悄去看一眼这位公主,谁知你晚上立马就打上门儿了。”   褚流绪越发觉得好笑,身子往前伸,笑着问:“你怕什么?怕我会吃了公主?”   “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唐慎钰绝不会给这疯女人透露半点阿愿的事,冷着脸:“签吧,从今后咱们一别两宽。”   “我不!”褚流绪虽不爱这个男人,但心里着实不甘,按理,是她觉得无趣,甩了姓唐的,而不是姓唐的逼迫她离开。   她现在真的对那位公主好奇了。   褚流绪手梳着头发,轻笑道:“我现在没地方去了,母亲留给我的银钱铺子,迟早会花光,唐大人,咱们可是定过亲的,你得管我啊。”   唐慎钰轻蔑一笑:“总以为你出身书香门第,会把持着点矜持清高,没想到脸皮这么厚。”   褚流绪脸上挂不住了,气得血都要从脚底板冲到头顶了,但她明白,姓唐的就是要刺激她,让她为了面子一怒之下签了字,她才不会上这当呢。   “随你怎么说。”褚流绪耸了耸肩,故意气他:“那实在过不下去,我就搬到你家住去,你姑母厚道,总会管我的。”   唐慎钰端坐起来,双手平放在膝头,莞尔浅笑:“我听出你这意思了,没银子、没房子,说吧褚小姐,你想要什么?”   褚流绪何尝不想赶紧和姓唐的解除婚约,但她也得为自己的将来的生活考虑,如今话都摊开了,她也直说了:“第一,我要你为我哥翻案,告诉全天下,他没有作弊。”   唐慎钰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可能,你哥的案子板上钉钉了,皇帝来了都不会给他翻案,重新提。”   褚流绪知道他不会答应,她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耳朵烫的厉害,但还是提了:“第二,我在你身上耽误了三年,我要银子,一万两,我还要套长安的宅子,保障我后半生的衣食住行。”   唐慎钰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笑得前仰后翻,毫不客气地嘲讽:“我一直以为你糊涂,没想到你还是挺精的,知道人抓不住,就抓银子和屋子。”唐慎钰脸瞬间塌下来:“一万两,亏你好意思开口,你扪心自问,你值这么多么?本官一年的俸禄才几百两,你就算把本官剁碎了卖,也凑不够一万。”   褚流绪撇撇嘴:“那我就不签了。”   唐慎钰拊掌,冲那女人竖起大拇指:“厉害!”他没有生气,一直在微笑,只不过眼里的杀意越来越浓,“那年我到底年轻,又看你小姑娘糊涂可怜,无奈之下跟你定了个狗屁三年之约,怎么大小姐,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楞头小子?”   褚流绪被这人的笑弄得浑身发毛,她强撑住:“你什么意思。”   唐慎钰下巴微抬,笑道:“我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如今本官位高权重,想要让褚氏消失,非常容易,当然,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不会在乎你父亲和亲族,可你哥哥的遗腹子,你也不在乎了么?”   褚流绪直勾勾地瞪着唐慎钰,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你敢。”   “那咱们要不先试试?”唐慎钰环视了圈周围,笑得温柔:“你这里满共有四口人,大小姐你信不信,本官有几十种法子,会让你们几个一夜间消失。”   说着,唐慎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手稍一用力,瓷杯咯嘣声被捏碎,他张手,碎瓷片噼里啪啦落地,坏笑:“大小姐你是个硬骨头,可外头那三位,人家虽是奴婢,可也有家有室,这几年跟着你漂泊流荡,没想到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褚流绪咬紧牙关,眼泪模糊了脸,这三年听予安说了无数次唐慎钰的狠辣,她有时候觉得或许是予安夸大其词了,如今瞧来,所言非虚。   唐慎钰起身,面无表情道:“大小姐,你的三年价值万金,本官的三年难道一文不值了?本官没有耐心再跟你耗下去了,我数三个数,一,二……”   “我签!”   褚流绪用袖子抹了把泪,拿起支毛笔,哪料砚台里没墨水,她低头抽泣着:“你等下,我磨个墨。”   “不用。”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把提前备好的墨汁倒入砚台里,又从袖中掏出盒子印泥,放在桌上,冷硬道:“我念,你写,本人褚流绪,于启祥三年六月初四和唐慎钰解除婚约,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如违诺言,兄长将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超生。”   褚流绪心里恨得发狂,看来这狗杂种是准备好一切才来的,她匆匆写完,按了手印,一把将那张帛书丢到地上。   唐慎钰弯腰拾起,举着吹干后,小心翼翼地叠好,甚至用两条帕子包好,他晓得自己今儿有些卑鄙可恶了,可为了顺利和阿愿成亲,也顾不得许多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逼的本官走到这步。”唐慎钰把这封解除婚约书仔细地揣进怀里,淡淡对褚流绪道:“我会尽快凑银子给你,但只能给你三千两,请褚姑娘在三天内收拾行李离开长安。”   说罢这话,唐慎钰掏出锭银子,扔到褚流绪怀里,转身就走,挥了挥手:“拿着给你家仆人接骨去,姑娘早些睡,祝你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7 21:45:25~2022-11-18 22:3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小猫啊25瓶;想减肥、黑大帅爱搓澡20瓶;肆臣、有梅实七兮、嗑瓜子、金刚猪脑蜈蚣怪10瓶;这么甜2瓶;七月、闷、十三月1瓶; 第85章 以后,他怕是没机会了   唐慎钰拿到了正式的解除婚姻文书,自是欢喜万分,为了稳妥起见,他让自己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留下,在褚流绪离开京都前的这三天,他俩就住在是非观的外院,时刻盯着褚家主仆。   特特嘱咐了,水和干粮必须吃自己的,不要和褚家人说话,不可以让外人接触褚家主仆,如要就医,不许他们入城,但可以让大夫来是非观出诊。   ……   唐慎钰想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和阿愿分享,可回城后,都已经四更初了,只得作罢,次日一早,他知会邵俞,让邵俞今晚安排一番,他要暗中去佛堂和阿愿见面。   上午处理完公务,唐慎钰匆匆用了几口饭,带上事先预备好的伤药,就打马去定远侯府了。   老太太的丧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府内外的白灯笼还未撤去。   唐慎钰径直去了表弟住的小院,进了主屋,发现姨妈正坐在架三面合围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上,她穿着素色褙子,鬓边戴了朵白绢花,左右腕子各戴了只银镯子,手肘撑在炕桌,脚随意搁到脚蹬上,一页页地翻着账簿,对身侧立着的嬷嬷说:“侯府今时不同往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面子,不顾里子,近几年就不要采买丫鬟了,过了中秋,咱们要去各个庄子上查一下帐。”   正说着,云夫人看见唐慎钰来了,她忙起身,过去环住大外甥,笑着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日头这么毒,当心中暑,王妈妈,快去给表少爷倒碗凉凉的酸梅汤来。”   “多加点冰。”唐慎钰往起拎了拎手中的油纸包,笑道:“我给予安送点药膏,知道您爱吃枣泥糕,过来时给您称了点。”   “就你孝顺。”云夫人爱怜地摩挲着外甥,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弟弟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   “予安也好着呢。”唐慎钰柔声安慰,问:“他人呢?”   “里屋睡着哩。”云夫人下巴朝不远处的珠帘小门努了努,“他昨晚上在老太太灵位前抄了一夜的佛经,上午大夫来给他看了腿,吃了止疼药,将将睡下。”   唐慎钰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帘子往里瞧,果然见周予安此时盖着薄被,正睡得沉,他注意到,床底除了置了一盆冰外,还立着根拐杖。   唐慎钰没有进去打搅,扶着姨妈坐到罗汉床上,他则坐到另一头,端起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顿时解了一身的暑热,他低声问:“予安的腿无碍罢?”   云夫人秀面满是愁色:“蛇毒倒是清的差不多了,就是腿耽误了医治,大夫说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   唐慎钰将油纸包拆开,把枣泥糕给姨妈递过去,柔声道:“您别担心,过后我亲去请太医院的常院判,总能给予安治好,倒是您,您瞧着清减了许多,一定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哪。”   “我没事儿。”   云夫人心说,她真没事,头顶上压着的那座石头山没了,儿子又平安地回到她身边,真是饭都比平日吃得更香,她见屋子里没人,便安心地跟外甥聊家常,吐苦水:“不怕你笑话,从前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我每日都要按时晨昏定省,如今她走了,我骤然松快起来,一时间还不习惯,哎,当年我刚嫁到周家,老太太就撺掇着你姨丈收二房、纳小妾,让他赶紧给周家开枝散叶,得亏你姨丈是个有钢骨的,后头实在被逼急了,要带我搬出去另住,老太太这才退让了一步,可予安,被老太太惯坏了。”   云夫人摇头苦笑:“倒也不能说惯坏,予安这脾气行事,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骨子里的传下来的。如今老太太走了,我只希望能将予安这骄性子扭转过来,等他的伤再养一养后,我打算带他去庄子散散心,顺便查一查帐。”   “慢慢来吧。”唐慎钰剥了颗荔枝,给云夫人递过去,“等明年他出了孝,我想法子给他找个好差事。”   “那可真仰仗你了。”云夫人覆上唐慎钰的手,哽噎道:“你祖父走得早,你舅舅外放这么多年都回不来,咱们这一大家子,就属你出息,除了你,姨妈再靠不上旁人了。”   唐慎钰忙道:“您抚养孩儿长大,孩儿肯定得看顾着您。”   云夫人欣慰地笑,忽地记起什么,凑近了低声道:“昨儿我去开国侯府,你猜我在路上看见了谁,褚家那丫头!我头先听你姑姑说起过,这姑娘不是回扬州了么,怎地又来京都了?”   唐慎钰没将昨晚的事告诉姨妈,只是笑道:“她应当回是非观拾掇上次未带走的行李了,左右三年之约已过,我和她断的干干净净,她的事,我不好管。”   “那就好。”云夫人拍拍外甥的手,“大丈夫何患无妻,那褚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才跟你定亲,就逼着你想法子给她哥哥脱罪,一点都不考虑你的难处,未免也太自私了些,这种只顾着自己和娘家的女人,谁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家门不幸了。”   唐慎钰知道姨妈素来心直口快,噗嗤一笑,将荔枝扔嘴里嚼:“如今孩儿可算是脱离苦海了。”   云夫人忙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相看姑娘了,心里有没有中意的?”   唐慎钰老脸一红:“没……哎呦,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了。”   云夫人是过来人,看出钰儿似是有心上人了,她也没挑破,莞尔道:“若是有了,一定要告诉姨妈,我和你姑姑一块帮你把把关。”   “晓得了。”   唐慎钰只觉得嘴里的荔枝像蜜膏子般甜,心里说,您只管等着年底喝喜酒罢。   又坐了坐,陪姨妈说了会儿话后,唐慎钰便说衙署还有点事,忙离开了。   云夫人亲自将外甥送出府,她步伐轻快,将回到主屋,就发现儿子予安正坐在方才慎钰坐过地方,一手攥着拐杖,另一手捏着颗荔枝,穿着单薄的寝衣,整个人还是呆呆愣楞的。   “怎么起来了?”云夫人急忙奔过去,手覆上儿子的额头,“还有点烧,再去睡一睡,娘叫后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你起来就能吃了。”   “刚来人了?”周予安声音有些沙哑,柔声问。   “你哥哥来看你了。”云夫人下巴朝炕桌上的瓶瓶罐罐努了努:“给你带来好多伤药,你那会儿正睡着,他坐了坐就走了。”   “哦。”周予安木然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扭转正身子,胳膊肘不经意间将唐慎钰用过的杯子戳掉,哗啦声,杯子落地而碎,他眼圈红了,哽咽着对母亲说:“咱们待会儿去平南庄子住几日吧,家里……总觉得老太太还在,我难受。”   “好。”云夫人将儿子搂在怀里:“娘这就去安排。”   ……   最近烈日炎炎,终于入夜后聚起了黑云,似忽在酝酿着场雨。   是非观里依旧死寂安静,夜里琴音凄凉,犹如鬼哭。   经历了昨晚那场事,褚流绪现在可不敢脱衣睡了,她穿戴齐整,独坐在西窗前抚琴。   屈辱么?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脸皮厚;   恨么?她毫无尊严得被唐慎钰逼着签字画押。   唐慎钰还派了两个卫军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是非观,甚至连海叔要外出接骨都不许,特特从京都寻了个大夫,哪儿都不让他们主仆去。   现在可怎么办,瞧唐慎钰那架势,一定要将她远远遣送走,予安还没见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褚流绪抬起古琴,取出藏在下面的匕首,这是她防身用的。   她指尖划过匕首锋利的薄刃,脑中忽然生起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假装自尽,能不能拖延一段时间?唐慎钰那狗杂种会允许么?   正心烦意乱间,天际响起阵炸雷,转而,门吱呀声被风吹开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刚准备过去关门时,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门外似乎有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按住心口,紧紧攥住匕首,喝问:“谁!”   她以为是唐慎钰派来的那两个卫军,没想到,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瘦高俊美的男人,居然是予安!   褚流绪还当自己花了眼,使劲儿看,予安穿着素色孝服,数日未见,他暴瘦了几圈,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眼底的乌青甚浓,完全没了往日骄傲风发的模样,像一块被烧过的沉木,灰黑冷寂,透着股死气。   “予安?”褚流绪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立马丢下匕首,奔过去抱住他。   谁知他默默地推开她的手,头探出去,警惕地左右看了圈,然后将门关上。   褚流绪心疼又心慌,她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咬住唇,不敢说话。   周予安淡淡扫了眼褚流绪,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低声说:“咱们去里面说话。”   褚流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的,毕竟女子最重要的东西,她给了他,谁知他一生气直接走人,可如今,看见他这般样子,她只有心虚和难过,忙不迭地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他,明明腹内准备了无数的埋怨、相思还有道歉,到如今,化作一句话:   “你还好么?”   “嗯。”周予安坐在方凳上,抿了口茶,问她:“你呢?”   “我也好。”褚流绪蹲下身,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想要拉起他的裤管瞧瞧,谁知,他腿往边上挪开。   “你……”褚流绪泪流满面。   “我没事。”周予安打量着屋子,有些乱,显然是在拾掇行李,他问了句:“你要走么?”   褚流绪咬紧牙关,哭着摇头:“那、那晚过后,我担心你,就跑到京城来找你,后头听说了你家老太太的事,对,对不起。”   周予安明知故问,手轻轻地摩挲女人的头:“为什么要抱歉?”   褚流绪泪如雨下:“如果我没给你写那封信,你就不会偷偷来扬州找我,就,就不会被人以为失踪了,老太太就不会……”   周予安始终冷着脸,眼里甚至有几分怨毒,但语气却温柔:“不怪你,是我喜欢你,没有考虑周全就去找你,再说了,老太太本就多灾多病,人老了,上了年纪,迟早会有这么一遭的。”   “对不起。”褚流绪重复地说这三个字,予安越是通情达理,她就越愧疚。女人半跪在地,再次试着往起拉情郎的裤管,这次他没有抗拒。   她心一咯噔,他的小腿肿胀着,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脚腕缠过了厚厚的纱布。   褚流绪仰头,泪眼婆娑地问:“腿怎么回事?”   周予安苦笑:“等我回到通县后,就听见了他们在议论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我总不能告诉众人,是你的一封信将我引去扬州,褚姐姐,你,你当时还是个姑娘家,我便只能打断了腿,又捉了蛇,让蛇咬上一口,这样就能推说是我出了意外,怎么都扯不到你身上。”   褚流绪简直愧疚得无地自容,跪在地上直哭。   周予安接着说:“左右是我不孝,对不起老太太,若是让蛇毒毒死,权当我替老太太赎罪了,若是侥幸活着……”他拍了拍左腿,“大夫说以后即便好了,多少会留下残疾,这是我的报应。”   “你别这么说。”褚流绪抱住男人的腿,都哭得咳嗽了:“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你。”   周予安冷漠地看着女人的头顶,柔声道:“别自责,事都已经过去了。”   褚流绪哭着点头,忽记起什么,急得扭头看,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观里的?外头不是守着两个卫军么?”   “他们怎会防住我。”周予安鄙夷一笑,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往手心倒出几粒指头般粗、红色的香粒,展示给女人:“这是迷香,燃烧起来无色无味,只消一点点,就能让人昏睡过去,没一个时辰,他们醒不来,也就是说,现在是非观里只有咱两个是清醒着的。”   褚流绪顿时松了口气,她指尖抚摩着香粒,轻声地问情郎:“你给他们点香下药,自己不会受累么?”   周予安张口,从舌下掏出个黑色丸药:“此物是用秘药制成的,能让人保持清醒。”   褚流绪好奇地拿过那黑色丸药,当即就要试试成效,忽地被周予安给阻止住了。   “别乱吃。”周予安蹙眉:“这玩意儿虽能解迷香,但里头有一味淫羊藿,若吃多了,会有催情的作用。”   褚流绪耳根子发热,可不敢吃了,看着那黑色的药、红色的香,疑惑地问:“你从哪里得到这种东西的?”   周予安可不会说,这是他从百花楼里得的,淡淡道:“在北镇抚司当差这么多年,总会见些怪玩意儿。”他岔开这话头,再次问:“我今儿听母亲说起,在大街上看见过你,便寻了个由头,和母亲暂去庄子上小住,如此便能暗中来找你,方才我过来时,发现观外停着三辆马车,里头装了不少大件家具,怎么,你要走了?”   褚流绪低下头,蜷坐在男人腿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唐慎钰昨晚上过来了,用我侄儿和海叔他们的性命,逼迫我签了解除婚约书,喝命我三日内离开,否则就要海叔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尽办法要去找你,可那两个卫军盯我盯得紧,我哪儿都去不了。”   “哼。”周予安愤怒地冷哼了声,俯身捞起女人,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早都给你说了,姓唐的狗崽子六亲不认,为了和公主成婚,他肯定要除了你这个眼中钉的。”   褚流绪重重地点头,十分认同这个观点。   周予安接着骂:“当初若不是他嫉恨我,逼我远去姚州,我怎会离开京都?老太太又怎会因为担心我而发病?”   说着,他双眼微微眯住,问褚流绪:“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褚流绪靠在男人怀里:“我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现在孤身一人,着实没地方去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探问予安,会怎么安排她。   “若是平日,我肯定会娶了你。”周予安叹了口气:“可而今我重孝在身,万一叫唐慎钰知道我和你有私情,他那性子,肯定要上书陛下,将我家的侯爵之位收回去,少不得我还得下狱坐牢。”   “不不不。”褚流绪急忙摆手:“我没有逼你现在就娶我,我,我……”   “我明白,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周予安摩挲着女人的背,他还像过去那样,给他的褚姐姐倾诉:“这次我被唐慎钰害得险些家破人亡,真是恨得我夜不能寐,可如今他位高权重,眼瞅着就要尚公主,想必不日又要加官进爵,到时候……”   褚流绪有了予安的承诺,对于唐慎钰,也不是那么在意了,手搅着垂落的黑发,不言不语。   周予安拍了下女人的后腰,颇有几分埋怨:“我说你怎么就被他吓着了?他只不过嘴上威胁几句,还真敢把你怎样?你想想,你祖父是先帝的师傅,父亲又曾教过当今陛下,家世如此显赫,他敢动你么?”   褚流绪委屈地扁着嘴:“我当时慌了。”   周予安狞笑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他,左右大娘娘和首辅党水火不容,我非要把这事闹到大娘娘跟前去,就告他唐慎钰为了攀高枝,羞辱逼迫未婚妻签字画押,大娘娘是不会愿意见到首辅党和陛下、公主亲近,她绝对会以此为由头,不许唐慎钰尚公主的。”   说着,周予安吻了下女人的侧脸,试探着问:“流绪,你能为了我,去见大娘娘么?”   褚流绪秀眉微蹙:“那这样,万一我真被大娘娘赐婚给唐慎钰怎么好?而且,我,我这么闹,会被人耻笑的。”   “你以前难道没闹过?没被人耻笑?”   周予安一把推开褚流绪,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又没让你跟唐慎钰睡,你怕什么?而且那狗崽子是个硬骨头,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上吊撒泼,他也绝不可能妥协娶你,只不过是叫你闹一闹,把他和公主的婚事搅和黄了。”   “公主公主,又是公主!”褚流绪恼了,泪眼婆娑地瞪着男人:“你为什么总要提这个长乐公主,难道你是骗我的,还是说你本就心悦公主,见不得唐慎钰娶了你心爱的女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予安剑眉倒竖,气恨地瞪着女人,扬起手,最终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拍了拍自己的瘸腿:“我落得如今的地步,最根本的缘由是什么,就是因为大娘娘想叫我娶了公主,可偏被唐慎钰抢了去。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就是不甘心!”   褚流绪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了,予安最近遭遇这么大变故,她应当温柔的理解,而不是大吵大闹。   流绪走上前去,扶住男人:“对不住啊,是我误会你了,只是予安,咱们实在斗不过唐慎钰,算了吧。”   “为什么要算?”周予安挥开女人的手:“我本来以为你会站在我这头,没想到……”   他冷笑了声,抹去泪,直勾勾盯着女人:“我喜欢你,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你,流绪,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要给我写那么封信?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好,再退一万步,我若是没接到那封信,直奔姚州,没有失踪,老太太会着急得去世么?”   说罢这话,周予安拧身就走。   褚流绪急得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你就不管我了?”   周予安不想看她:“从始至终,你考虑的只有你自己,罢了罢了,你害得我没了祖母,我负了你,咱们就当扯平了,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推开她的手,走之前,狠心说了句:“我真后悔喜欢过你。”   ……   周予安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了是非观,心里生着闷气,早知道褚流绪这么没用,他绝不会招惹这种女人,罢了,算他倒霉好了。   这女人知道他这么多辛密,不能留了,得暗中除掉。   周予安盘算着,杀她的时候,能不能嫁祸给唐慎钰?   哎,北镇抚司能人太多,怕是到头来会查出蛛丝马迹。   真是麻烦,若是有个恨唐慎钰的厉害人物能和他合作,该多好。   周予安心里就有一位,裴肆,可人家几次三番拒绝了他。   真是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   ……   雷声越来越大,眼看着雨就要来了。   从密林中走出两个男人,注视着周予安如丧家之犬般策马离去。   裴肆负手而立,微笑着,扭头看向山上那处黑黢黢的道观。   “提督真是料事如神。”阿余拱手弯腰,奉承着笑道:“您说周予安大半夜偷偷摸摸去找褚流绪做什么?”   裴肆不屑一笑:“还能做什么,让那女人继续缠着唐慎钰,周予安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阿余亦摇头笑:“那咱们还要等狗急跳墙么?”   “不需要了。”   裴肆莞尔:“这条狗已经走入穷巷,只要给他扔根骨头,他立马贴上来效忠。”   “是。”阿余颔首,忽然道:“公主府那位今儿递出来消息,唐大人去佛堂了。”   裴肆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淡淡道:“去便去,以后,他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8 22:35:03~2022-11-20 01: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倪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20瓶;嗑瓜子、锋面雨和台风雨、姜姜10瓶;木双易、阮有愚5瓶;小萝莉2瓶;十三月、42352657、七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小猫,小愿   深夜骤雨,点点打在这座几十年光景的华屋青壁上,似乎要洗去那层岁月带来的老青苔,然后重新堆积新的悲欢离合。   春愿晌午就得知唐慎钰要半夜来佛堂找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她赶忙让邵俞去调度府里的守卫,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到了子夜时分,她忙不迭去了佛堂。   离远瞧去,佛堂的纱窗亮着片昏黄,显然有人。   春愿吩咐邵俞去院外的小屋守着,她抱着小耗子,打着伞单独进去。   刚推门而入,就发现唐慎钰这会儿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还捧着本书,他穿着身颇亮眼的圆领直裰,裙摆和鞋子干净着,而且盘子里的栗子酥剩了一半,显然是在下雨前就过来了,瞧他一脸的轻松愉悦,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应该没出事。   春愿笑着问:“怎么忽然要见我?”   “想你了。”唐慎钰合上书。   “胡说。”春愿把外头的宽袖纱衣褪去,长裙摆又湿又沉,横了眼他:“昨儿才在鸣芳苑见罢,怎么就想了。”   “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唐慎钰立柜取了双鞋,走过去,蹲下帮她除去湿透了的缎面绣鞋,换上新的,一摸,她的脚腕子又湿又冷,他使劲儿搓暖了双手,给她往热焐,仰头柔声问:“过来时冻着了吧?”   “大夏天的怎会冻?”春愿摩挲着猫儿,笑道:“就是外头打雷,把小耗子吓着了。”   唐慎钰起身,就像座小山似的,黑影完全将女人笼罩住,他捏了把猫尾巴:“你怎么走走步步都带这玩意儿?”   “不许欺负猫!”春愿打了下他的臭手,笑骂:“大人您如今可越发出息了,连猫的醋都吃。”   春愿抬手,将他襟口的酥渣拂去,啐了口:“说罢,今晚是不是又想那个了?”   “哪有。”唐慎钰见她如此娇羞,早都春心荡漾了,越发靠近她,提胯撞了下她,“嗳,最近有没有好好念书识字?”   “你来就问我这个呀。”春愿踩了脚他,扁着嘴,颇为得意:“你可别小看我,我都把《诗经》学完了,也读了不少《孟子》《战国策》还有《史记》的名篇。”   “这么厉害呀。”唐慎钰抱着肘,手捏住下巴,“那我可得考考你。”   “考可以。”春愿红着脸:“我若是答不上来,你可不许再打那里了,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了,你得给我留面子!”   唐慎钰故意臊她:“也不晓得是哪个,上回挨揍的时候,叫我多打几下哩。”   “反正不是我。”春愿轻咬住下唇,踢了下他小腿。   “好啦,不闹了。”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擩给女人:“打开瞧瞧。”   春愿还当他又带来了什么簪子镯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也没特别上心,依言打开,哪料包了一层又一层,她心想大概是什么珍贵物件,没成想竟是一块淡黄色的帛书,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念一下。”唐慎钰去把烛台端过来。   春愿微蹙眉,就着昏黄的烛光瞧,嚯,上头的字她大多都认识哩:“解除婚约书……”春愿嘶地倒吸了口冷气,上头两种字迹,一种遒劲有力,是唐大人的笔锋,写明了这段婚姻从定到离、三年之约的起和终,写得清清楚楚,另一种字迹虽娟秀,但有些潦草,而且有几个字似乎还被眼泪晕开了,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赌咒发誓不愿再和唐慎钰继续婚约,最下边的落款儿,是双方的墨色签字和朱砂指印。   春愿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哪儿来的?”   “当然是我找她签的。”唐慎钰挑了下眉。   “你不是说她很固执么?”春愿反复看了遍帛书,见他一脸的坏笑,拳头捅了下他的小腹:“是不是你逼迫人家的?”   “是使了点手段。”   唐慎钰环住女人,带着她走进里间,他除掉鞋袜和外衣,盘腿坐到炕上,将昨晚在是非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阿愿。   春愿抱着小耗子坐在他跟前,笑着嗔:“你这么对一个姑娘,是不是有点忒过分了。”   “得了吧,你瞧你嘴都要咧到头顶了。”唐慎钰冷哼了声,“其实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就像上月,大家默契地各自分开多好,她非得回长安,还非得偷偷摸摸地跟踪你,那我可不让她了,老子不容许任何人打你的主意!”   见大人如此护着她,春愿抿唇笑,“你把她弄哭了吧?”   “对,哭了。”唐慎钰大剌剌地躺在被子上,“我今早派人知会她父亲和舅舅了,别到时候她离开长安出了事,又要赖在我头上。”   春愿连说这样就很好,斜眼觑他:“我说呢,你着急忙慌得要找我,原来是给我报喜。”   “快别提了,原本昨晚上要来的,生生忍到了今天。”唐慎钰一脸的气恼,拍了下自己的胸膛:“想过去,本官武艺高强,能大半夜随意穿梭公主府,保管不会被人发现,现在不行了,上回我嫌你这里的守卫不严,紧着把那帮小子锤炼了通,而今真真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倒是作茧自缚,给自己上了道枷锁!”   春愿掩唇笑:“得了吧,你如今大摇大摆地出入我府上,谁敢拦你。”   “白天可以,晚上还是要避忌着些。”唐慎钰老脸一红,摸着后背:“感情陛下打得不是你。”   正聊着,两人忽然不说话。   外头暴雨正怒,闪电划过,雷咔嚓声响起,猫儿吓得喵呜喵呜地叫唤。   “咳咳。”唐慎钰只觉得心跳脸热,头枕在胳膊上,两眼锁住不远处的美人,足尖轻点了下她怀中的猫:“我说,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丢开。”   春愿撇撇嘴,吻了吻猫儿的小脑袋:“人家有名儿,叫小耗子。”   唐慎钰笑:“哦,那你只摩挲那白毛小耗子,可不管我这黑毛大耗子了?”   春愿晓得他想做什么,故意吊着他,不理他,甚至起身要走:“哎呦,既然事情说完了,我得走啦。”   “哪儿跑!”唐慎钰一把将她拽回来,将她按在炕上,狠狠咬了口她的肩膀,“今晚不许走!”   春愿手勾住他的脖子,指头点了下他的唇,“上回在鸣芳苑,我吃了一嘴的臭鼻涕,这回可该你了。”   唐慎钰捏了下她的鼻子,呼吸已经急促起来:“换着来行不?或者,一起?”   暴雨未歇,吵得很。   近似拊掌声和雨点砸地声交织在一起,忽而急促、忽而缓慢。   雨露落在花园子里那朵将将长开花骨朵里,悄然绽放着新生命……   良久之后,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同盖一块被子。   春愿头枕在他胳膊上,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噗嗤一笑。   “笑什么呢?”唐慎钰吻了吻她的头发。   春愿手覆在他的胸膛,看向卧在炕最角落里的小猫:“我在想,小耗子会不会以为你在揍我,下回见了你就吓得跑。”   “说不准呢。”唐慎钰坏笑。   春愿很久都没和大人亲近了,她指尖划着他肩头纹的那条獠牙黑蛇,原本眉开眼笑,忽地想起宗吉,又忧愁起来,叹了口气:“大人,当初老葛给我配的那个药吃完了,上月起,我的血就压不住宗吉的热毒。太医说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一种药吃时日长了,会渐渐不管用,就要换药。虽说宗吉安慰我,让我别放心上,说他寻我回来,又不是只顾着我的血,可我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对不起他。”   说着,春愿坐起来,她趴在男人胸膛,担忧道:“我是真把宗吉当成亲弟弟,既然老葛能配药,通过我的血来压制他的热毒,那是不是说明老葛有把握治好他?”   唐慎钰蹙眉:“这个我也说不准,当初老葛也同我讲过,陛下这是胎里的病,无法根治,只能调理。”   “调理也行呀。”春愿手覆上自己的侧脸,急道:“既然老葛能给我易容,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给自己易容,来京都给宗吉治病?”   “太危险了。”唐慎钰拍了拍女人的肩头:“你别忘了,陈银可是老葛的大仇人,若是老葛不甚露了马脚,咱俩可就完了。”   见阿愿一脸的愁苦,唐慎钰叹了口气,柔声道:“再等两年罢,那时候朝堂里清静下来,咱们彻底站稳脚跟,我暗中叫老葛改头换面,由你向陛下举荐,也能说得过去。”   “嗯。”春愿点了点头,急事缓办,也只能如此了,莫名,她想起了周予安,问道:“你表弟怎样了?你昨儿说要去探望他。”   唐慎钰道:“晌午去侯府了,他正睡着,离远瞧了眼,起码激瘦了十几斤,我偷偷跟大夫打听过,左腿废了,估计会跛,他这个人最在意外貌了……傍晚从衙署下值后,我又去了趟侯府,听下人说姨妈带他去平南庄子散心去了,老太太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   春愿嗯了声,趴在他身上闭眼小憩,心里暗道:但愿那鬼头鬼脑的小子从此一蹶不振,永远待在庄子上,别回长安了。   ……   次日,六月初五   平南庄子位于京都百里之外,昨夜一场雨过后,痛痛快快地凉爽了下来,在庄子附近,便是定远侯府的坟园。   山上郁郁葱葱植满了松柏,守墓的是侯府积年的老仆人。   周予安只带了个随从,独自上山祭拜老太太,他穿着孝服,腰间系了麻绳,手里拎着食盒,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太太墓前,将食盒中的点心、瓜果和酒菜悉数摆好,往香炉里点了三注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跪在蒲团上,一页一页地烧纸元宝,心里难受得紧,哭着絮叨:   “祖母,孙儿回来了,您怎么就不能多等我一个月。”   他筷子夹起块鱼,递到墓碑跟前:“喏,这您最爱吃的炖鲈鱼,您起来吃两口哪。”   烟灰飞入眼,周予安忙用袖子揉眼睛,哽咽不已:“您走了,再没人疼孩儿了,都他娘的算计我!”   正说着,周予安瞧见从远处走来两个男人。   为首的轩朗俊逸,气质清冷,犹如青松上的雪,正是裴肆,他身后紧跟着心腹阿余。   周予安还当自己看错了,又使劲儿揉了两把眼,果然是裴提督,他和阿余都穿着素色长衫,并未戴任何配饰。   周予安忙要起身见礼。   “小侯爷快别见外。”裴肆手连连往下压,疾走几步过来,从阿余手里接过香纸,恭敬的给周老太太的坟躬了三躬,又磕了三个头,亲自将果子和美酒摆到供桌上,并且还摆了束新鲜荷花。   “提督。”周予安抱拳见礼,忙侧身,请裴肆往不远处的凉亭走,他颇有些意外,可更多的是兴奋,说话都磕巴了:“这、这边风大,仔细香灰迷了您的眼,请亭子里坐。”   说着,他又嘱咐随从:“快去老赵的家里拎一壶热水来,不不不,去庄子上寻些好茶叶。”   “小侯爷别忙了。”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本督这几日在皇庄上处理些琐事,今儿原要回京的,路过时瞧见山下停着侯府的马车,略问了句,才晓得小侯爷今儿在山上祭拜老太太,老太太是大娘娘的亲长,本督理当过来磕头的。”   周予安眼含热泪:“提督真是有心了。”   裴肆发现周予安走路不太顺当,忙问:“本督前些日子听说了几句,小侯爷被毒蛇咬了,不打紧吧?”   “没事儿。”周予安强笑道:“昨儿太医来瞧过了,给开了新药。”   说话间,两人便走到了山顶的一处凉亭。   这里视野极好,周遭的郁郁葱葱尽收眼底,风中似还带着昨夜的清新雨气。   周予安请裴肆入座,赶忙让随从去将另一个食盒拿过来,他把酒菜摆在石桌上,苦笑道:“下官原带了两份祭仪,一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另一份是父亲的,父亲的这份还未打开。”   周予安从食盒里拿出酒杯,端起长嘴酒壶,满上酒:“薄酒一杯,还请提督莫要介意。”   “哪里的话。”裴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先长的恩赐,是我的福气。”   说着,裴肆挥了挥手,让随从们下去,他低下头,拍了拍周予安的胳膊,叹了口气:“之前你几次三番来找我,我因畏惧唐大人和公主的权势,拒绝了你,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就该把你留在京都,哎,怨我。”   周予安眼眶红了,喝了几口闷酒:“提督真是折煞下官了,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裴肆扭头朝周家老太太的坟看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头先陛下屡屡在大娘娘跟前夸口燕姑娘冰清玉洁、自尊自爱,但咱们心里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在给燕姑娘封长乐公主的前一个晚上,我得到信儿,唐慎钰暗中潜入府邸和她交.媾,我是为大娘娘做事的,自然要去将捉奸,以燕姑娘品行不端来劝陛下放弃封公主。”   周予安听得心惊肉跳,忙给裴肆满上酒:“那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主府的佛堂将二人当场捉奸。”裴肆嗤笑了声:“那女的连衣裳都来不及穿,跪在外头,请求我放过他们,你表哥一开始装死,躲在屋子里,后头心疼他的姘头,冲出来……”   裴肆俊脸发红,唇张了好几次,最后拳头轻砸了下自己的腿面,叹了口气:“你表哥打了我一耳光。”裴肆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朵,苦笑:“这只耳朵几乎聋了。”   “他也太放肆了吧!”   周予安简直比裴肆还要气愤,他总算明白提督为何屡屡拒绝他:“您就准备这么放过他么?”   “那不然呢?”裴肆无奈一叹:“那晚过后,本督被陛下囚禁了三天四夜,而他们,女的成了正儿八经的赵氏女,封长乐公主,男的依旧位高权重,如今更是自由出入公主府,知道么……”裴肆凑近周予安,小声说:“尚衣局已经给他们裁制婚服了。”   周予安恨得头皮发麻,脸颊通红,梗着脖子:“下官总以为自己的遭遇够不堪了,没想到提督更……”周予安再次跪下,胸脯一起一伏的:“下官最近回京,可也听了一嘴,首辅党前头扼住了驭戎监和威武营,如今又将户部尚书程霖给拉下马了,倘若唐慎钰再尚了公主,这党人势头怕是更盛,下官是个没用的人,愿为提督效犬马之劳。”   “你这是何苦呢。”裴肆唇角浮起抹笑,摇头叹道:“你好歹还有个爵位,便是不做官、不考科举,也能富贵平安的过下去,何必掺和进来呢。”   周予安咬牙切齿:“男儿志在四方,下官从小立志要光大我定远侯府,若是因公殉职,那倒罢了,总算对得起先父的教诲,可若是被唐慎钰这狗崽子算计得翻不起身,我死不瞑目!”   裴肆眉头蹙起,犹豫了再三,问:“你真的想好了?那可是你表哥。”   周予安面颊的肉生生跳了下,狞笑:“他若是真把我当亲人,当初去留芳县的时候,就应当早早说找的是皇帝的姐姐,而不是他娘的替陈银的侄女,害得我……”   周予安忙闭了口,恨道:“这些年他打压的我事事不得出头,公主明明最开始对我有好感的,被他抢了先。”   裴肆心里翻了个白眼,十分看不起这种心胸狭窄的小人,手扶起周予安的胳膊:“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本督可以提拔你,但事先告诉你,做我的人,必须要做到忠诚,我对付叛徒,手段可是特别残忍呦。”   周予安见裴肆总算开了金口,激动得脑门都爆出青筋,连忙赌咒发誓:“下官从今后听命于大娘娘和提督,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起来。”裴肆笑着扶起周予安,他给那小子满上酒,问:“本督现在问你一事,昨晚上皇庄的管事来报,说半夜遥遥有个人策马从长安方向过来,偷偷摸摸去了平南庄子,是谁?”   周予安心想着既然投靠了裴肆,点了点头:“是下官。”   “长安半夜城门早都下钥了。”裴肆故意问:“你去哪里了?”   周予安半真半假地回:“下官去了趟是非观,那个,我心里十分的不甘,便、便想请褚姑娘继续缠着唐慎钰。”   裴肆舌头顶着口腔内壁,玩味一笑:“小叔子大半夜去找嫂子……”他冷不丁皱眉问:“不是说褚姑娘上个月回扬州了么,她怎么又来京都了?予安,你和她之间干净着不?”   周予安额边生起层冷汗,早都听说裴肆聪明绝顶,如今瞧来果然是,他原本想撒谎,可想着如今刚投奔提督,万一后面被他晓得,岂不是伤了和气?   想到此,周予安尴尬地承认:“我和她,有关系。”他低下头:“我昨晚去了后才知道,唐慎钰为了和那假公主成亲,逼迫流绪签了取消婚姻书,还耍诡计要把流绪逐出京都,我叫那女人去找大娘娘,把事闹大,搅和黄那对狗男女的婚事,她不乐意,一门心思想跟我成亲……”   “等等。”   裴肆抬起手,阻止周予安说话,想了想,笑着问:“上个月褚流绪回扬州了,正好你去姚州赴任的途中失踪了,予安,你到底为什么失踪?”   “下、下官……”周予安都磕巴了:“下官半路上被蛇咬了。”   “你没说实话。”裴肆目光犹如毒蛇的信子,冒着危险的冷意,“本督说了,做我的人,决不许有隐瞒,那要不要本督现在派人将褚流绪找到这儿来,问问她,届时就知道你是不是忠诚的了。”   周予安低垂着脑袋:“下官确实去扬州找她了。”   “早这样说不就行了。”裴肆剜了眼男人,坏笑:“到底还是嫂子香罢,胡天胡地,不知魏晋了罢。”   周予安脸通红:“下官只待了一晚,就匆匆折返,下官其实真不是找她胡混,还是想找她对付唐慎钰。”   “又不对了。”   裴肆沉吟了片刻,掐着指头数:“你说只在扬州待了一晚就折返,头先你失踪的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本督略听了一嘴,你是上月初五离开通县的,就算骑着骡子去扬州,最慢十来天都能打个来回了,更何况小侯爷你估计惦记着要去赴任,脚程应当更快,这么算下来,还长余许多天,你还去哪里了?”   周予安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竟然有一丝后悔跟了裴肆,这人太精明狡诈了,他低下头,不敢说。   “行吧。”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淡淡笑道:“不愿意说就算了。”   周予安松了口气。   裴肆又笑着补了句:“本督可以派人拿着你的画像,去扬州的渡口至通县这一带查查看,予安,诚实是作为下属的一种好品德,再给你说一遍,本督要用谁,那人在我这里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你自己说实话是一回事,本督依旧能信任你,但叫我查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予安彻底慌了,头都要杵进地下了,痛哭出声:“我,我心里不舒服,就去青楼了几天。”   裴肆翘起二郎腿,斜眼觑向周老太太的坟:“老太太走得憋屈哪。”男人莞尔一笑,轻拍着周予安的肩膀:“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若是你表哥没有逼你去姚州,你也不至于走了窄路,至于老太太,也是阴差阳错,全都过去了。”   周予安手抓住伤了的左腿:“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裴肆莞尔:“咱们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有谁瞧不起谁一说呢。”   说着,裴肆搀扶起周予安,分别满上两杯酒,举杯,笑道:“本督认为你还是可信的,来吧,咱们兄弟现在该谈一谈那位假公主的事了,你上回说她叫什么来着?春、春……”   周予安听见裴肆喊他兄弟,心知他的官途和前程应当是稳了,忙陪着干了杯酒,笑道:“春愿。”   “对,本督记起了,是这么个怪名儿。”   裴肆玩味一笑,忽然想起那天在弄月殿的墙壁后看到的那幕。   春愿,小猫,小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0 01:28:42~2022-11-20 22:5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22瓶;橙味起司10瓶;荣儿8瓶;牧笛、˙宠╱/.Lp 5瓶;小灯3瓶;天宫在逃弼马温2瓶;闷、出淤泥而不染吗、七月1瓶; 第87章 想来她一高兴,就不会摆臭脸了   裴肆呷了口酒,沉吟了片刻,严肃地看向周予安:“照你之前说的意思,现在的那位公主是婢女假扮的,本督问你,那个春愿的外貌身形是不是很像沈轻霜?”   周予安努力地回想,摇了摇头:“下官当初去留芳县的时日短,并没有深入接触这对主仆,曾在欢喜楼遥遥看见过一眼春愿,那个女孩外貌丑陋……”   “丑陋?”裴肆眉头蹙起。   “是。”周予安搓着手:“其实也不能说丑,她面相怪异,半张脸有嫣红的胎记,但五官还是不错的,成日家低着个头,真公主沈轻霜没的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而且据下官暗中打听得知,春愿是个孤女,十多岁时被沈轻霜买回去的,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这些年片刻都未曾分开过。”   裴肆闭上眼,试着站在唐慎钰的角度来想问题。   假设真公主沈轻霜重伤亡故,那必得找个极其了解沈轻霜的女人来假扮,这个女人必得了解沈氏的言行、习惯、身世、日常,甚至知道沈氏陪哪些男人睡过……   沈氏贴身的婢女,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最大的问题就是面貌。   裴肆睁开眼,凑近周予安:“本督记得你上次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你问本督,有没有发现公主越来越美了?而且你还说了句,沈氏被刺小产,就算身子是铁打的,也绝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站起来。你还说,你在留芳县一直在套问那女人,唐慎钰到底带她看了哪位神医,是不是?”   “对对对。”周予安兴奋得连连点头,暗赞这裴肆当真记忆惊人。   裴肆捋了捋思路,又问:“你是不是发现公主的面貌在被刺前和被刺后不一样了?”   “是!”周予安简直激动得热血沸腾,暗叹裴肆的心细如发,忙道:“被刺前就是漂亮又艳俗的名妓,被刺看神医后,面容确实有几分相似,语气动作神情都很像,但若是仔细瞧,不一样的地方还是很多。我一直在怀疑,可每当我想要试探她的时候,唐慎钰立马站出来,找各种差事将我撵走。”   裴肆手指点着下巴:“你表哥行为的确不正常。”   “原本我只是疑心,后头发生了一件事,坐实了我的猜测。”周予安狞笑。   “什么事?”裴肆问。   周予安双眼危险眯住:“当时唐慎钰将我支开,叫我处理留芳县衙里的尾巴。记得那天是正月廿四,程冰姿白天被利州的石先生当街刺杀,晚上,我暗中盯着那对狗男女,果然发现他们带着杨朝临去了三鬼山。”   “做什么?”裴肆忙问。   周予安手呈刀状,划拉了下自己的脖子:“那女人将杨朝临推进满是火油的深坑里,拿银子把杨朝临砸了个半死。后头,她又往里丢了个火折子,活生生地烧死了杨朝临。”   裴肆回想起那个娇小柔媚的女人,没看出来,她还有狠手的一面。   周予安接着道:“当时我怕唐慎钰发现,不敢离得太近,但我还是听见看见了些,那女人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怒骂杨朝临薄情寡义,还说什么‘我终于给你报仇了’‘没了你我活不下去’,后头我亲眼看见她要往火坑里跳,得亏唐慎钰眼疾手快,否则那女人必死无疑。”   裴肆愣了下,照这么看,假公主对沈轻霜可是非同一般的情谊,很忠义重情哪。   此时一阵清风袭来,牵动裴肆的衣角,他起身,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再次捋了捋周予安说的话,极目远眺苍绿的松树,负手而立:“如此说来,春愿如何在一个月内祛除脸上的红痕,进而变成神似沈轻霜的模样,这是最要紧的症结,本督听你反复提起神医,那这个神医在哪儿?”   “对!”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进裴肆,笑道:“当初刚到留芳县时,唐慎钰就察觉出沈轻霜胎气不稳,说他晓得留芳县附近有位手段了得的神医,他脚程快,曾策马在一日夜内往返。所以后面沈氏出事后,下官猜测,他极有可能就是带着那个丑婢和沈轻霜去寻的那个神医,离留芳县不会很远,下官曾猜测过周边的三个县,清鹤县、曜县、枝丹县,也曾当面试探着询问过那贱婢,她很谨慎,并未吐露半个字。”   裴肆斜剜了眼周予安,就你这德性,还骂人家贱婢。你这小畜生现在上蹿下跳,估计是爱而不得,又妒忌唐慎钰,这才翻了脸。但凡春愿姑娘对你流露出一点喜欢,你哪管人家是真是假。   裴肆品咂着周予安说的每句话,眼里忽地闪过抹精光,眉梢一挑,敏锐地掐住周予安说话中间的一个漏洞。   他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这颇有两分姿色的跛子,“不对呀小侯爷,唐大人呈上来的密报,说你们是腊月廿七到的留芳县,正巧当日沈氏不幸被刺。可你方才却说,唐慎钰为胎气不稳的沈氏寻神医,曾外出过一整日,在某地和留芳县匆匆往返。照这么说,你们应当是腊月廿七前就到的留芳县,那时候沈氏还好好的。”   周予安心顿时狂跳,脸色惨白。   裴肆莞尔,他最喜欢看狗入穷巷的样子了,眉梢上挑:“本督虽说和唐大人有仇,可曾经好歹共事过,我晓得他是个有本事且谨慎的人。”   裴肆故作不解,凑近周予安:“按说他做事不会出纰漏,可偏偏就出岔子了。你方才又说他在沈氏未出事前曾出去过,那这么看,留芳县就只有你在了。小侯爷,你出身显赫,曾官至百户,按说手段也不低了,怎么沈氏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周予安额上汗如黄豆,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下官方才说错了,是沈氏出事后,唐慎钰说他认识位神医,急忙出去寻的。”   “又扯谎了。”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坏笑:“密档上写了,沈氏出事后,唐慎钰带着她连找了三位留芳县大夫,后头实在没法子,带她出城另寻名医。”   周予安顿时面如死灰,脚一软,连退了数步。谁知不留神,腿弯碰到了长椅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肆笑着走过去,俯身,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你失职了,对么?”   周予安真正意识到了裴肆的可怕,此人不过从他寥寥数语中,就准确的拿捏住他的死穴,他这下是真有些后悔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裴肆一分分凑近周予安。   “我、我……”周予安极力在构思理由,想着怎么嫁祸到唐慎钰头上。   “你别说,让我猜猜。”裴肆轻轻拍打着周予安的侧脸,笑得很坏:“爷们平常办差谈事,出入酒楼、点个妓.女唱曲儿太正常了,在京都你顾着脸面,风流不下.流,还算克制。在外头你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去姚州上任的途中逛了百花楼,没道理到了更繁华的留芳县,而且身处在美人如云的欢喜楼,不去找个姐儿玩玩。”   周予安只觉得胃一阵阵抽痛得厉害,这瞬间,他想杀了裴肆,可他早都听说过裴肆身边的那个阿余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他身上有伤,绝对占不了任何便宜。   要不,退出吧……   “提督,我、我……”周予安呼吸急促。   裴肆笑着问:“你失职的事,假公主知道么?”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当不知道。”   裴肆早都洞悉了这小畜生的恐惧和畏缩,莞尔:“当初你表哥为了保你,或许也是为了偿还你家的恩情,冒着杀头的危险篡改了密档。可如今他深爱假公主,不日就要做驸马了,你说到时候他是向着自己媳妇儿,还是向着你?”   周予安呼吸急促:“您什么意思?”   裴肆只觉得这小畜生身上浊气逼人,他站直了身子,用帕子轻轻擦拭鼻下,极力暗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他之前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么,把你撵去姚州。”   周予安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了,他扶着长椅跪下:“提督,小人愿为您肝脑涂地。”   “快起来。”裴肆搀起周予安,笑道:“公侯之子,何必动不动就给我这样的阉人下跪,咱们是盟友。”   周予安见裴肆语气蛮温和,略松了口气。   谁知裴肆话锋一转,俊脸含着戾色:“予安,我话可说在头里,你要给我做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犯下半身的错了,如果让我知道一次,我决不轻饶。”   “是、是。”周予安惊慌地咽了口唾沫,抱拳躬身,他小心翼翼地问:“敢问提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要设局揭发唐慎钰么?”   “哼。”裴肆白了眼周予安:“你有证据么,而且这党人如今风头正盛,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您教训的是。”周予安眼珠一转,再问:“如今属下闲赋在家,正可以替您去查假公主和那位神秘的大夫,或者去盯唐慎钰……”   “该让你做什么,本督心里有数。”   裴肆冷冷打断周予安,淡漠道:“不要轻举妄动,先在家好好替老太太守孝,等用你的时候,本督自会知会你。”   说着,裴肆又严肃地补充了句:“假公主这事本督亲自去查,你不许插手,更不许将这宗辛秘告诉旁人,明白么?”   “明白。”周予安重重地点了下头。   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你放心,为本督做事,我可不会打压你,更不会亏待了你,等你出了孝,我最低让你做个京都千户,如何?”   周予安狂喜,顿时将惊惧和犹豫全都抛诸脑后,连连给裴肆见礼:“属下多谢您提拔,多谢您,属下定当忠心不二。”   说着,周予安忽然面含忧色,上前一步:“提督,褚流绪怎么办?她、她晓得我去过扬州。”   “你想怎么办?”裴肆斜眼看男人,问。   “您方才说过,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周予安搓着手,苦恼道:“只是唐慎钰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她,我不好下手。”   “你是怕到时候查到你头上,想让本督替你解决吧。”   裴肆直接戳破这小畜生的心思,忖了忖,摇头道:“其实你当初的想法就错了。”   周予安忙躬身问:“小人还请您不吝赐教。”   裴肆仰头,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温柔笑道:“你与其撺掇着褚流绪纠缠唐慎钰,搅和黄大婚,倒不如,让她莫名横死在唐慎钰家大门口,那才有意思呢。”   周予安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   这边,见罢周予安后,裴肆便携阿余下山了。   半路上,他手指抠喉,将方才在山顶喝过的周家酒,连带着今早吃过的饭全都吐掉,直到吐不出来才罢。   他洗了手,又从阿余手里拿过水囊,狠狠地涮了几遍口,掏出几颗香丸,含在嘴里,大步往山下走。   裴肆心情还是很不错的,知道了假公主的更多秘密,他不由得盘思,姓唐的胆子可真大,当机立断。换他遇到这事,都得考虑许久,哎,也不晓得万潮那老家伙晓不晓得。   大概不知道罢,一则沈轻霜被杀的事太突然,万首辅远在京城预料不到,二则这是欺君之罪,谁敢搞?   所以,他还真有些佩服唐慎钰了。   裴肆摇头嗤笑了声,唐慎钰以假乱真便罢了,怎地还把人家姑娘哄到床上了。哦,对了,真公主沈氏是妓,春愿若还是个雏儿,那事儿就大了。   可惜了,好好的小姑娘,被唐慎钰那种臭气烘烘的畜生玷污了,甚至还被他卷进党争政斗里。   裴肆忽然生起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春愿能被唐慎钰利用玩弄,那将来他是不是也能把她当棋子利用?毕竟郭太后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一头扎进棺材里。   正在此时,阿余凑上前来,轻唤了声:“提督。”   裴肆猛地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说。”   阿余警惕地望了圈四周,这会子他们正走在下山的青石小径上,阿余低声询问:“要不要奴婢加派人手盯住周予安。”   “那肯定要。”裴肆袖子拂了下身上,俊脸写满了嫌弃:“回去后把这身衣裳烧了,看见那种又毒又脏的人就恶心。”   阿余掩唇笑,问道:“那褚流绪那边么?您看是灭口?还是另有打算。”   “先观察着。”裴肆蹙眉:“毕竟这几日唐慎钰在,咱们不好下手,昨晚上周予安潜入是非观,也不晓得有没有打草惊蛇,先让人远远盯着吧。不过说起这褚流绪,我忽然想起一事……”   裴肆勾勾手,叫阿余走近些,笑道:“你知道褚流绪为何对周予安这么痴心眷恋么?”   阿余想了想:“因为小侯爷人长得俊美?”   “扯。”裴肆翻了个白眼:“唐慎钰难道比不上他?”   阿余摇头笑:“那奴婢就不晓得了。”   裴肆嗤笑了声:“本督最近调取了当年的卷宗,又暗中寻了个那时参与办案的官员,略问了问,当年,褚流绪的哥哥褚仲元因科场舞弊案下狱,当时案子还在勘察当中,褚流绪想走通未婚夫的关系,把她哥哥轻判,甚至无罪释放。”   阿余冷哼了声:“凡事总要有个章程,还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嗨,倒也不能这么说。”裴肆笑道:“到底亲疏有别,唐慎钰能包庇救护表弟,当时其实倒也能做点手脚,把褚仲元弄出来,弄个莫须有的罪名,糊弄过去就行了。只可惜褚老爷子太重视声誉,唐慎钰那时候又正值往上爬的关键时候,换做我,我也不管。”   言及此,裴肆目光下移,看向阿余的后臀:“当时褚仲元在诏狱里受了不少罪,被人给奸了,拖关系给他妹妹带话,想换个地儿住。褚流绪还不清楚内里的缘由,急忙寻唐慎钰,要求给她兄长找个条件好点的牢房,唐慎钰还当那位大舅兄娇气,受不了罪,以正在查案的缘由婉拒了。这时候周予安出现了,动用了关系,给那褚仲元换了个单间。”   阿余品出些不对,嘿然笑道:“小侯爷会这么好心?”   裴肆促狭:“他对漂亮女人素来上心,再者,那是他表嫂嘛。”   说着,裴肆抿了抿唇,坏笑:“后头褚仲元接受不了开除功名和流放的现实,在牢里上吊了,他家里人把尸体领回去,穿寿衣的时候发现那处有撕裂的伤,这才明白褚仲元为何要求换牢房,应该打这时候起,褚流绪就对周予安芳心暗许,更恨唐慎钰了。”   阿余眼珠转了个过儿:“这小侯爷嫉恨唐大人,背地里搞了这么多损事,您的意思是?”   “没错。”裴肆笑道:“本督现在怀疑,褚仲元的自尽,很可能是周予安的手笔,查一查。”   “是。”阿余躬身领命。   裴肆十分不屑:“哎,你说这褚流绪感激归感激,怎么偏偏那么痴情,喜欢这样薄情寡义的畜生。”   阿余摇头笑:“情之一事,最是伤人,那唐大人素来冷静,不也冲动之下夜半去佛堂私会情人的事么。”   裴肆鄙夷一笑:“若是本督知道可能被捉奸在屋,打死我,我都不会去,不就是个女人。”他长叹了口气:“说起女人,其实褚流绪也是一枚好棋,不用她整点事,本督心里实在不痛快。”   阿余忙问:“那您想怎么布置?”   “按兵不动,不过我总觉得这褚流绪会做出点什么。”   裴肆又往嘴里递了颗香丸,笑道:“今儿收获不少,本督得见一见公主府那位,管他问点小春愿的事,你去准备银票罢。”   “是。”阿余想了想,笑道:“今儿初五,您其实应当去探望雾兰姑娘了。”   “差点忘了这遭。”裴肆脚步不由得加快,嘱咐道:“见雾兰前,少不得要先要去给那位公主磕头,空手去总不好,可也不能太隆重了。这样吧,你去准备点新鲜鱼糜,我拿给小耗子,想来她一高兴,就不会摆臭脸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0 22:58:27~2022-11-21 19:0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殇10瓶;蔡菜菜菜9瓶;阮有愚5瓶;十三月1瓶; 第88章 方才,是做梦了?   忙完周予安这头,裴肆乘马车匆匆回了京都,紧着换洗了通,便去了公主府。   他上次就跟公主府的管家约好了,每月的初五、十五来探望雾兰,不用递帖子、不用叩拜、不必告知,自行从角门那边进来,探望一盏茶左右的时间,请自行离去,莫要惊扰旁人。   裴肆知道雾兰早都在小院里等着他了,为表敬重,他得先照例去叩拜长乐公主。   他带着阿余,由府内管事领着往花园去了。   离得老远,裴肆就听见阵欢快的琵琶声,还有女孩子们的嬉笑鼓掌声。他行在鹅卵石小径上,循着声音而去,手拨开垂落下来的一丛花树枝,眼前豁然开朗。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将云烟染红,池中栽种了粉白荷花,蜻蜓上下翻飞,时而停在荷叶上,时而落在花心中,园子里更是绽放了芍药、牡丹和月季等名花,漂亮的凤尾蝴蝶穿梭期间。   小丫鬟们或捧着食饵去喂鲤鱼、或去扑蝶、或踢毽子玩儿,也有几个嬷嬷和大丫鬟安静侍立在长乐公主身侧。   裴肆眯住眼仔细瞧。   她坐在张滕皮圆凳上,穿着藕粉色宽袖薄纱衣,内里是条岫色抹胸,傍晚依旧很热,她头发高高挽成髻,但并未戴什么项链、耳环和镯子,只簪了朵半开的粉色芍药。   在她旁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个乐师,也抱了把烧槽琵琶。   听闻她最近在读王昌龄的诗,很喜欢诗中的苍凉壮阔,于是选了个乐师,商量着排了首琵琶曲,曲子欢快中带着些忧愁,有一些胡风的味道。   显然,她的技艺并不纯熟,有些跟不上乐师的节律,甚至弹错了好几个音。   但她并未停下,错也愉悦地弹下去,时不时与乐师互望交流。而在不远处,那个衔珠手里拿了只牡丹花,随着乐曲跳舞,那女子腰肢纤细柔软,舞姿妙曼。   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被美艳的衔珠吸引去了,但裴肆却只盯着春愿。   她弹到兴起时,甚至身子会前后扬。   裴肆不禁想起数月前第一次见这女人。   她从前是卑微的奴婢,就像将将飞进百花园的麻雀,虽穿着华服,可周身透着股不合群的土气,眼睛里含着畏缩忧郁,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可现在,她明显开朗了很多,人也丰满盈润了许多,她并不会刻意张扬美貌,可一颦一笑都能恃美行凶。   这女人在留芳县时毫不犹豫地将杨朝临挫骨扬灰,算算,她才十七八岁,心可真够狠的。   裴肆不禁想起之前在街上和普云寺的遇见的事,她很会装疯卖傻,是有几分聪明。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假扮公主。   是贪慕虚荣和权势?有可能,她卑微穷困了小半生,有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怎么会不愿意?   是报恩?唐慎钰替她杀了杨朝临夫妇,她献出身子和忠诚?   还是因为钟情于唐慎钰?   如果是这样,那这女人可真够蠢的,和褚流绪一样蠢。   裴肆嗤笑了声,如果他是唐慎钰,一旦用这女人达成目的,这个目的或是升官、或是交差,亦或是党争胜利。   达成后,他会毫不犹豫地让这枚棋子死的无声无息。   可唐慎钰竟然选择和她成亲,两个人彻底绑死在一起。   为什么?是更好的控制这女人?还是因为成亲方便灭口?   总不至于真爱上了吧。   裴肆可不信。   对于他和唐慎钰这样的高官显贵,力争上游和排除异己才是永恒的,喜欢和爱这种东西,是虚无缥缈的,并不划算的。   正在此时,侍立在春愿身侧的邵俞发现了裴肆,挥了下拂尘,惊呼道:“呦,这不是裴提督么。”   琵琶声戛然而止,舞蹈和玩乐也都停了。   春愿扭头看去,恰好与裴肆四目相对。   她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把琵琶交给乐师,整了下宽袖,略挪了挪身,尽量背对着裴肆,她揉着发疼的手指,低头寻找小耗子,发现那小捣蛋这会儿正抱着朵牡丹花在撕咬,发现了前主人,跟狗似的,撒欢儿地迎了上去。   裴肆早都习惯了她的漠视和防备,毫不在意地笑笑,俯身抱起沉甸甸的小耗子,大步走上前去,偏就走到她面前,躬身见礼:“小臣给殿下请安。”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懒懒抬眼,见裴肆的心腹阿余拎着两个食盒,其中一个大的食盒上用金漆描画了兰草,应当是拿给雾兰的。   “来看雾兰?”春愿问。   “是。”裴肆笑道:“今儿是初五,得了一尾深海鱼,做了羹给她送来。”   “哦,有心了。”春愿将落在腿面上的花瓣拂去,“其实提督不必亲自来,叫下人送来也行。”   裴肆莞尔:“当初讲好了每月探望她两次,小臣谨记在心。”   春愿心里总不安,从前怎不见他来的这样勤,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她淡淡道:“听说你事忙,倒不必这么刻板,每个月探望一次就够了。其实你若是实在顾不上,让雾兰写信给你报平安也行……”   裴肆笑着打断春愿的话:“兰姑娘到底是陛下赐给小臣的对食,一月探望两次,每次半盏茶的功夫。一年十二个月,也就是总共探望二十四次,这般加起来,其实一年间与她相处时长还不到半日呢。”   春愿撇撇嘴,没接这话茬,挥了挥手:“那你去吧,下次不用过来叩拜了。”   “礼数还是得讲的。”裴肆眉梢上挑,颔首笑:“小臣是不会叫人拿住把柄攻讦的。”   春愿心里堵得慌,照这么说,她一年得痛二十四次眼睛了,真烦。   这时,裴肆招招手,阿余立马躬身上前来。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另一个小食盒,笑道:“殿下,这是……”   “不用了。”春愿坐直了身子,摆出姿态,打断那条毒蛇的话:“知道提督有礼,大可不必给本宫送什么礼。”   “您误会了。”裴肆摇头轻笑,蹲下身,打开那个小食盒,从里头取出个炖盅和一个小瓷碟。   他把瓷碟放在地上,用勺子在炖盅里舀了几勺肉糜,放下小耗子,推了把猫儿的屁股。小耗子看见肉,立马凑上去吃。   裴肆摩挲着小耗子的头,笑道:“今儿给兰姑娘炖鱼的时候,还剩下些边角料。小臣想着小耗子早都断奶了,应当给它吃些肉,这是鱼和鸡肉剁碎了的糜,喂猫最好了。”   春愿脸一红,她还当裴肆要给她孝敬什么礼呢,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提督有心了。”   春愿忍着厌烦说出这句话,起身走过去,用足尖把小耗子从肉糜跟前踢走,指桑骂槐:“你这小畜生,成天到晚上蹿下跳惹人烦。难道本宫平日对你不好么?怎么胡乱吃外人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裴肆瞧见她穿了双粉色缎面绣鞋,脚背很白,甚至能看见经脉。   裴肆仰头看她,笑着问:“殿下难不成怕小臣会毒害猫?”   “呦,提督多心了,是我的小耗子肠胃弱,不能随便吃。”   春愿避开他冰冷锋利的眼睛,心里骂,你连人都坑害,更别提猫了。   她见猫儿不满地喵呜叫唤着,再次扑向肉糜,呜呜地大口吃。   春愿十分恼火,骂道:“你真不怕吃坏啊,不许吃了!”   裴肆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肉糜绝对没任何问题。”   春愿冷笑:“那万一小耗子吃死了呢?”   裴肆莞尔:“那小臣再赔您一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春愿甩了下袖子:“小耗子就是小耗子,在本宫心里是不可替代的!”   “是。”裴肆忽然想逗逗她,就像猎人逗猎物那般,顺便试探下她,又舀了勺肉糜给猫,仰头望着跟前的春愿:“小臣还是觉得一只猫叫小耗子不好听,莫不如叫春、春……”   他故意停顿了下,果然发现公主听见春这个字,出现了短暂的眼神变化。   裴肆笑道:“这只猫是春日下的崽儿,就叫它春天怎样?”   “不怎么样。”春愿偷摸松了口气,她还当这条毒蛇知道什么了,原来不是。“我觉得小耗子就很好听。”   就在此时,春愿瞧见跟前的草丛里忽然蹿出来条蛇,朝小耗子游去。   有眼尖的婢女高声呼喊:“哎呦,蛇!”   小耗子瞬间炸毛了,吓得身子往后缩。   而裴肆反应极快,正准备抓蛇时,发现那女人眼疾手快,竟一把抓住了蛇七寸。   春愿是杂耍班子出身的,小时候可没少抓五毒,抓蛇是小事。   周围的太监和嬷嬷们早都吓得乱成一团,高呼着救驾。   春愿摇头笑,甚至提起蛇晃了晃:“都别怕,这是菜蛇,瞧,尾巴又细又长,没有毒的。”说着,她瞪向小耗子,蹙眉叱:“让你别吃了,吓炸毛了吧!”   小耗子喵呜叫着,完全忘记方才的惊恐,甚至还跳着去抓蛇的尾巴。   裴肆看向春愿,这姑娘胆子倒挺大,他蹙眉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快把这脏玩意儿弄走!”   说着,裴肆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方才这蛇瞧着直奔小臣来的,小臣多谢公主搭救。”   春愿冷笑,你想多了,我是要救我的小耗子。   忽地,她觉得自己没做对,真是冒失了,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魁,怎么敢捉蛇呢。   裴肆不会怀疑什么吧!   春愿心里大骂,这贼阉为什么偏要来请安!   她心里有些不快,刚准备将蛇交给阿余的时候,忽然头一晕,脚一软,直挺挺朝前绊倒,手“不受控”地松开,恰巧就把蛇丢到了裴肆身上。   裴肆见她跌倒,下意识要去救驾,哪知飞来条蛇,他大袖乱挥,连连往后退,心晓得她是故意的,于是配合地惊恐大叫,甚至不留神踩到石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喝道:   “阿余!阿余快救我!”   阿余身手极好,冲过去,一脚踩死了蛇,心里纳罕,提督不怕这玩意儿啊,之前甚至养了条银环蛇呢。   裴肆“惊魂未定”,俊脸惨白一片,甚至慌得大口地喘气。   他发现那女人见他出了丑,抿唇偷笑,眼里遮不住的得意。   裴肆极力按捺住火气,踉跄着起身,瞪着那女人:“殿下这是做什么?想要小臣的命么?”   春愿真的很喜欢看这条毒蛇在众下人面前丢脸,之前在他跟前受的气,稍稍出了些。   她一脸的无辜,手轻覆在心口,扭头往地下瞧:“提督误会了,方才你不是给猫舀了鱼糜么,掉地下了些,我不当心踩到了,滑了一跤,就失了手。”   春愿一愣,她现在是公主哪,干麽还要怕这人!   “怎么。”春愿端着姿态,淡漠道:“提督是在责备本宫?”   “小臣不敢。”   裴肆故意憋着怒,还像从前那样,云淡风轻一笑,躬身要给那女人见礼:“小臣多谢公主方才相救,这厢,给您磕个头。”   春愿虚扶了把,高昂起下巴,眉梢上挑:“免礼,不用磕了。”   裴肆攥紧拳头,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看了眼地上那条死蛇,沉声道:“小臣不太舒服,如若殿下允许,小臣想先行告退。”   “准了。”   春愿巴不得这条毒蛇滚呢。   天色已晚,她抱着小耗子离开花园子,扭头看了眼仍躬身送驾的裴肆,心里讥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原来怕蛇。你不舒服啊,不好意思,我可太舒服了。   ……   这边,裴肆见那女人走远了,这才直起身。   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含着抹玩味的笑,嘱咐阿余:“走吧。”   裴肆轻车熟路地走到雾兰住的小院,院里安静得很,多嘴小丫头们早都被打发了出去。   上房里亮着灯,此时,雾兰正立在台阶门口,她显然精心地拾掇了番,穿着身满绣的褙子,化了妆,腕子上戴着他上次送的玉镯。为了搭配,发髻上还簪了支碧玉钗,蛮不像婢女,倒像是个官家小姐。   雾兰见裴肆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蹲身道了个万福,俏脸微红,小声道:“您来了。”   “嗯。”裴肆笑着点头,特意上下打量了圈女人,“很好看。”   雾兰脸更红了,紧张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忙侧身:“您、您里头请。”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食盒,给阿余使了个眼色,让阿余守在外头。他大步走进上房,四下扫了圈,屋里打扫得特别干净,铜盆里堆了几块冰,金炉里燃着龙涎香。而圆   桌上摆了几道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   这时,雾兰挑帘子进来了,她心跳得更快了:“您用过饭没?要不……”   “用过了。”   裴肆拎了拎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下边的人孝敬上来条好鱼,我想着你好像爱吃,就给你炖了拿来。”   雾兰心里几乎被蜜淹没了,早都忘了她吃不了鱼,身上会起红点子,连忙蹲身给裴肆见礼,越发耳热:“多谢您记挂着奴。”   “应当的。”   裴肆笑笑。   他想着,这会儿应该表现得更熟稔亲近些,于是打了个哈切,锤着后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室,一屁股坐上了雾兰的绣床,整个人呈个大字躺下。   这时,雾兰捧着碗凉茶进来了,见提督歇在她床上,她从前认识的提督,都是冷漠疏离的,忽然对她这般亲近……   雾兰又惊又喜,同时有些慌乱,不晓得该怎么办,想入非非了起来,提督待会儿会不会对她……   “最近皇庄上事多,累死了。”   裴肆手撑着头,侧身躺着,笑着问雾兰:“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雾兰连忙说。   “过来坐。”裴肆手拍了拍床。   雾兰端着茶过去,竟忘了给他,自己呷了口,忽地反应过来,忙要起身:“奴再给您倒一碗。”   “不用了。”裴肆摇头笑,他深深地望着雾兰,指头摩了下她的粉颊,柔声问:“这儿没人欺负你罢?”   “没有。”   雾兰心沉了下去,抿唇笑:“殿下对奴很好,再过几日,奴的家人就回来了。公主私下给奴赏了笔银子,让奴去安置家人。”   “那挺好。”裴肆从袖中掏出沓银票,塞进雾兰的枕头底下:“主子赏的到底有数,你拿着给你家人寻个好宅子,往起置办个家不容易,若是短了,只管找我要。”   雾兰没想到提督竟会对自己这么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为、为什么?”   裴肆笑得自然:“目前咱俩还是陛下恩赐的对食夫妻,我理当对你好,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雾兰羞得嗯了声,是这样没错。这么多年了,从未有哪个人对她这么体贴关心过。   她想更进一步,于是,往里挪了一分,凑近他,甚至想躺下,躺到他怀里。   “对了。”裴肆看出这姑娘的心思了,往后躲了下,叮嘱道:“委屈你在公主府再伺候一年,主子是打是骂,千万要忍耐。”   雾兰笑着啐:“这不劳您说,奴这些年可不就做了伺候主子这一件事,放心罢,奴只要在府里一日,就会好好侍奉殿下一日的,不会出岔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肆抛弃了往日端着的架子,起身凑到雾兰跟前,眼里含着暧昧,压低了声音:“那位唐驸马最近来了没?”   雾兰嗯了声,左右这事早都是半公开的秘密了,她也不瞒着了,悄声说:“昨晚就偷偷来了。”   裴肆故作十分好奇,帮雾兰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你怎么知道?”   雾兰脸更红了,还当情郎在跟她随意聊,轻咬下唇:“昨晚本该是我值夜,后头殿下说心里烦,去佛堂念经了,谁念经念一晚上哪,而且第二天早上佛堂的褥子都换了呢。”   裴肆手按在你雾兰肩膀,坏笑着问:“他们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   雾兰脸臊了个通红。   裴肆跌躺到床上,打趣:“不说算啦,方才过你这儿前,我去给殿下磕头,见她脖子上有个红痕,多少猜到些。”   “身上才多哩,一块块,跟蚊子叮了似的。。”   雾兰越发羞涩了:“今儿殿下说肚子疼,叫我炖了止疼药,睡了一上午呢。”   裴肆莫名有些恶心,而且不太舒服,他沉默了片刻,长出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对雾兰笑道:“天色好晚了,殿下不许我待太久。”   雾兰惊住,怎、怎么说话间就要走了呢。   裴肆伸了个懒腰,把雾兰按到床上坐好,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的,下次见哦。”   说罢这话,裴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雾兰追了出去,倚在门槛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怎么才坐了一会子就走了呢。   雾兰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有些怪公主手伸得太长。   罢了罢了,殿下是她的恩人,不能埋怨的,而且提督事多又忙,确实不能多待。   雾兰如此安慰自己,转身回屋,立在圆桌前,看着满桌一筷子未动的菜,又看着提督方才带来的食盒,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   夜色降临,一弯月悬挂在天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安静的小巷子里。   大抵最近事太多,裴肆累得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鸣芳苑的弄月殿,和上次一样,他站在墙后头,往里看。   那个女人正在擦洗身子,低头间,水滴从她头发上落下,她抱起小耗子,小耗子饿了,去疯狂地舔食。   忽地,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小耗子,而她就近在眼前,她没有生气,甚至脸微红,手搭上他的脖子,拂过他的胸膛……   “提督、提督……”   裴肆猛地惊醒了,他发现马车停了,阿余正在外头唤他,方才,是做梦了?   “怎么了?”裴肆困得问。   “到家了。”阿余恭敬地回。   “哦。”   裴肆起身准备下车,忽然发现不对劲儿,大窘,忙又坐了下来,从旁边的箱笼里找了条薄披风,盖在腿上。   他咳嗽了通,低声问:“找过那位了么?”   “找了。”阿余冷哼了声:“那位说今儿忙,没空。”   裴肆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估计是嫌咱们准备的银子少了,多备些字画。”   “是。”阿余忙应了,轻声问:“您还不下车么?”   “心里烦,你拉着我再转几圈。”   裴肆耳朵烫的厉害。   马车再次摇曳起来,他闭上眼,实在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更不懂,他这两年已经不行了,总要吃药才能起来。   怎地,忽然又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1 19:05:10~2022-11-22 23:4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狗文学爱好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嘟嘟60瓶;出淤泥而不染吗21瓶;Lalune 20瓶;42264646、Windwalker、方小猫啊10瓶;这么甜2瓶;十三月1瓶; 第89章 亲事定在了腊月初八   六月初七,天朗气清。   日子就这样平顺安稳地过下来了。   昨儿宫里递出来消息,陛下宣长乐公主和唐慎钰进宫,晌午时与帝后一同用饭。这可是意义非凡的,背后的意思是天家要正式将这门亲事定下了。   所以初七这日天不亮,府里的婢女们就开始忙乱了,为公主挑选吉服、梳洗妆扮。甚至,邵大管家从府里特特挑选了些稳妥老持的嬷嬷们,前去唐府,侍奉唐大人更衣捯饬,再给他讲讲宫中的各项规矩。   两边约定,于隅中在朱雀街口碰面,届时公主接上唐大人,两人同乘一车入宫。   ……   公主出行,自是要彰显天下风范的,仪仗万千,仆僮过百。惹得街边聚了不少百姓,争先恐后地探长了脖子,要去瞧瞧那位京都第一美人的风姿。   虽说车内放置了冰鉴,可依旧闷热无比,春愿穿得又沉重,脖子早都热得生了圈汗,她不住地摇团扇。   等到朱雀街口时,车驾停下,邵俞从外头挑开帘子。一道骄烈阳光趁机钻进来,马车一沉,上来个高大轩朗的男人。   春愿往边上挪了些,笑着给唐慎钰挪了些地儿,抬眼瞧去,他难得穿得华贵隆重。大抵真的被嬷嬷们“拾掇”了番,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下巴有一条难以察觉的刀片划痕,事先涂了脂粉遮住了,可天太热,他肯定是拿帕子擦脸了,又给抹掉了。   “下巴怎么了?”春愿给他打扇子,笑着问。   唐慎钰抓起块冰搓手,撇了撇嘴:“还不是怨你府里的那些妈妈们,大清早就把我按住,非要给我刮脸。众人都手忙脚乱的,有个丫头打碎了花瓶,妈妈本就紧张,手一抖,就给我刮破相了。”   春愿从冰鉴中拿出瓶荔枝饮,抿唇笑:“那还真对不起你了。”   “可不。”唐慎钰喝了一大口,忽地神情严肃起来,旋好塞子,把瓷瓶重新放回冰鉴,连连用帕子擦嘴:“可不敢再喝了,万一到时候尿急,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失仪,可不好了。”   说着,唐慎钰端坐起来,整了整衣襟,忙问春愿:“你说陛下今儿会问我什么?会不会训斥我?咱们要不要备些厚礼给皇后娘娘送去?”   春愿暗笑,瞧你紧张的那怂样。   她拉住男人的手,用力拍了拍:“我昨儿进宫,偷偷同宗吉说了你麻利处理了之前的婚约,他很高兴,还夸你做事不拖泥带水,那表明他心里已经认可你了,所以今儿才宣你。就是简单地吃顿饭,别太紧张了。”   唐慎钰嗯了声:“你说,陛下会不会问我,‘唐爱卿,你成婚后是住在公主府,还是带着公主搬去你唐家’?”   春愿心里知道答案,歪头问:“那你准备怎么回?”   唐慎钰拱手:“微臣少不得要入赘公主府了,可若是公主殿下欺负微臣,微臣肯定要回家,给我姑姑告状!”   两个人皆笑,正玩闹着,马车忽然停了。   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邵俞恭敬地立在车边:“殿下,唐大人跟前的薛绍祖打马过来了,似乎有要紧事跟大人说。”   唐慎钰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薛绍祖不是一直在是非观守着么,而且今儿初七,是褚流绪离开京都的日子。   他掀起车帘,吩咐邵俞:“让薛绍祖过来。”   不多时,急忙奔过来个瘦高汉子,正是薛绍祖。他显然是匆匆赶路过来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毛孔就显得很大。   薛绍祖长身立在外头,躬身见了礼,凑上前去,悄声在唐慎钰耳边说了番话。   唐慎钰眉头越拧越深,但面色如常,附耳同薛绍祖说了几句,挥了挥手,便嘱咐邵俞,可以继续走了。   马车缓慢摇曳,不知不觉间,车中那种轻松愉悦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春愿挽住男人的臂弯,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唐慎钰面含怒气,摩挲着女人的手:“褚流绪割腕自尽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人没事吧?”   “哼。”唐慎钰不屑冷哼:“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不舍得伤害自己,八成是不想离开京都,故意闹的。”   春愿厌烦地啐道:“干么非要赖着不走呢,早都说清楚了,断也断干净了,甚至还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她怎么还这样!搞得好像谁负了她,跟个怨妇似的!”   唐慎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忙道:“你别误会,我可没对她怎样。”   “哎呦,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春愿指头划男人的嘴,叹了口气:“别真闹出人命,要不你去是非观瞧瞧?”   “没道理我要违背陛下的宣召,去看那个没关系了的女人。”唐慎钰搂住阿愿,柔声道:“放心,我已经叫薛绍祖去寻我姑妈,让我姑妈道是非观去一趟。等出宫后,我再去处理,我还就不相信了,我唐慎钰会拿一个女人没法子!”   ……   今儿长安燥热了一整日,傍晚的京郊倒是凉凉的。   山下停着数辆马车,是非观里颇有些狼狈,外院堆积不少大件家具,下人们或是帮着拾掇、或是造饭,各干各的。   内院静悄悄的。   上房里,唐夫人不住地用帕子扇凉,妇人侧身倚在隔间的门框边,抻长脖子往里瞧。里头乱糟糟的,靠墙摆着几个大箱子,梳妆台上的脂粉、头油瓶子东倒西歪,铜盆里尚有焚烧过诗稿的灰烬,地上隐隐有不少干涸了的血点子。   那褚流绪这会儿正昏睡在绣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左手腕子缠裹了厚厚的纱布,身上盖了条蚕丝薄被。在绣床跟前的矮几上,放了药碗和止血药粉、纱布等物,还摆了只小小博山炉,炉子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檀香。   唐夫人厌恨地剜了眼褚流绪,轻轻放下帘子,转身朝门口坐着的云夫人走去。   “她怎样了?”云夫人倒了杯茶,轻声问。   “吃过药,睡着了。”唐夫人坐到凳子上,用银簪扎起块香瓜吃,往对面瞧去,云夫人穿着素服,鬓边戴着朵白绢花,真是人戴孝、八分俏,不愧是名门闺秀,行动间娴雅温婉,是个美人。   “这丫头,可真够折腾人的。”   云夫人摇头叹了口气,趁喝茶的功夫,也斜眼觑向唐夫人,钰儿姑妈眉眼间透着精明、行动间满是利落,守寡这些年拉扯大几个儿女,很是刚强。她瞧见唐夫人腕子上戴了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凑过去,趁着夕阳的余光仔细瞧,笑道:“姐姐你这镯子倒蛮好看,摸着也温润得很,看着像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你这眼睛倒毒。”唐夫人这些年和云氏交情不错,手遮在脸侧,笑道:“长乐公主赏的,原是一对儿,咱俩一人一只,钰儿是要拿给你的,这不前段时间你家老太太殁了,予安又出了事,他不好太过张扬。原要等是非观这头解决完了,他要把咱两个叫在一处用饭,再给你,没成想褚家丫头又闹出这事。”   云夫人点头笑,其实她最近听说过钰儿和长乐公主好事将近,心里着实替外甥开心。妇人瞪了眼里间,低声啐:“今儿真把我给吓着了,那褚流绪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竟也学那起糊涂的割腕。得亏发现得早,救了下来,否则这事闹将开来,到底对钰儿官声不好,少不得公主那边也会受连累。哎呦,你说这褚小姐,咱们说尽了好话,她跟快木头似的理也不理,到底怎么想的。”   “她可不糊涂。”唐夫人冷哼了声,“她这是眼瞧着钰儿而今高官厚禄,她怎会轻易放过!”唐夫人又凑近了些:“你晓得不,那日钰儿找她签解除婚约书,她狮子大张口,要一万两银子,还要一套京都大宅子呢。”   “凭什么给她!”云夫人声调不由得拔高,气得拍了下矮几,“好歹也是大儒的女儿,竟也能厚着脸皮开出这样的条件!”   “你有所不知。”唐夫人吃了块果子,“这两个月我一直替钰儿办解除婚约这宗事,褚家和扬州都跑动过。褚姑娘当初是有一笔很丰厚的嫁妆,后头和老爷子闹翻了,那笔嫁妆就封存起来了。如今褚老爷子忙着著书立说,讲学收徒,尤其是今年,得了重病,身子渐渐不大好了,家中全是继室刘氏在操持。那褚流绪自恃嫡出,外祖和舅父都是达官显贵,听说小时候就很拿架子,跟继母相处的很差,和几个姨娘关系也淡淡的。这不,这两年褚家的女儿出阁,刘氏做主,将大小姐的嫁妆分成几份,添进那几个庶出闺女的嫁妆单子里。”   “呦,这刘氏手腕儿可真够硬的。”云夫人往杯子里添了点热水。   “不止呢。”唐夫人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褚流绪她哥品行不端,她嫂子娘家人过来和褚家商量了几次,把她长嫂接走了,今年初改嫁给了个豪商,对方还是一婚呢。刘氏说,到底老大家的给褚家生了两个孩子,即便改嫁,也是一家人。这不,把褚流绪剩下的那点嫁妆凑了个整,一半给了她嫂子,另一半留给她侄儿侄女。”   云夫人摇头笑:“要么说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褚流绪当初对继母尊敬客气些,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地步。刘氏这手太厉害了,得罪褚流绪一人,照拂恩惠了所有人。”   “可不。”唐夫人嗤笑:“褚家的庶子今年考中了进士,人在长安待了几个月,可也没来看一眼这个妹妹。人早都不把她当一家人了。”   云夫人摇着团扇:“那褚流绪她舅舅不管么?”   “管也要外甥女在跟前哪,可就算舅老爷要去褚家争理,当初也是褚流绪自己和家族闹翻的,没法儿说的。”   唐夫人手背连连拍着掌心,毫不客气地骂道:“这糊涂东西,这几年来只顾着和钰儿置气斗狠。现在瞧瞧,她当初看不起的庶兄庶妹,个个儿都比她过得好,有一个丫头似乎还嫁了个子爵呢。她呢,自视清高守着个是非观,现在是急眼了,这才赖着不走。”   云夫人鄙夷道:“我说呢,她为何回扬州了又巴巴儿地返回来,感情是认清了现实,要给自己筹谋了。”   “正是呢。”唐夫人皱眉道:“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前当着大小姐,从未为生计发过愁。可是坐吃山空,如今褚家没她站得地儿,她舅妈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平日里习惯了燕窝鱼翅的富裕日子,将来却要过鸡鸭鱼肉的普通日子,能不着急么。”   云夫人冷冷道:“她这般寻死觅活地要留在京都,我算是明白了,是想要嫁给高官勋爵,以后继续享福呢。”   “没错。”唐夫人啐道:“枉她空有个才女的名头,说句剜心的话,正儿八经的强宗豪贵,谁会要个定过亲的女子?追逐她的,也多半是些浪荡子弟,耍她呢。”   云夫人紧紧捏住罗汉杯,忽地将茶水泼到外头:“不仅钰儿不可以要她,那些公侯人家也要离她远些。我家予安要是跟这种女孩扯上关系,我就一头碰死。”   唐夫人见亲家太太气得说狠话,忙劝道:“予安又和她没关系,你也别恼,当心身子。”   “姐姐你不知。”云夫人拉住唐氏的手,美眸含泪:“我心里有个事,这些年一直不敢说。褚流绪那不争气的哥哥,当年可害苦了我家予安。若不是钰儿的缘故,我一步都不愿踏进这脏地方。”   云夫人看了眼里间的帘子,莞尔:“这回老太太去世,予安真是长大了不少。从前我就想让他娶了他舅舅家的那个庶女,身份虽低些,可人品着实不错。老太太拦着不让,予安也嫌弃表妹才貌平平。这次我略提了一嘴这事,予安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说娶妻娶贤,婉儿表妹温柔懂事,当得起侯夫人,等出了孝,就能操办婚事了。”   唐夫人笑道:“那感情好啊!先钰儿办婚事,紧着予安也能操办起来了。”   正在两位妇人闲聊的当口,唐慎钰疾步从小门外进来了。   唐慎钰早换上了寻常衣衫,许是人逢喜事,越发显得活力英俊,他手里拿着马鞭,踏着满地的余晖走上台阶,见姨妈竟也在,忙笑着问:“您怎么来了?”   云夫人紧着给外甥倒了杯凉茶,:“我不是跟你说过,前几天街上看见褚家丫头了么。这两日在庄子里待得发闷,便到是非观里瞧一眼,恰巧遇见了这事。”   说着,云夫人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可千万别招她了,要不我从平南庄子里拨几个老实可靠的人,帮你把她送回扬州。”   “不用了。”唐慎钰笑道:“这事您别操心了,孩儿心里有数的。”他朝四周望了圈,问:“予安没跟着来么?”   云夫人忙道:“他现在每日都去陵园给老太太守孝,天黑才下山。”   唐慎钰又问:“那他腿怎么样了?”   云夫人深叹了口气:“还治着呢,只要他人平安地在我跟前,就算落点病根,也不打紧。”   说着,云夫人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笑着问:“听你姑姑说,陛下今儿宣你进宫了?”   “嗯。”   唐慎钰心里热血沸腾,很想对姨妈说,今儿他不仅和帝后用饭,后头还拜见了两宫太后。陛下已经定下了他和公主大婚的日子,腊月初八,不日就要宣两位亲长入宫说话。   只是是非观里人多眼杂,并不适合聊正事。   唐慎钰忖了忖,对姨妈道:“眼瞅着乌云密布,您先带姑妈去平南庄子,我这边解决一下褚姑娘的事。完事后,我过庄子来,到时候再和您二位细说。”   云夫人晓得钰儿是个做大事的人,又稳重,便忙答应了。   而唐夫人还是担心,再三嘱咐侄儿,最好和和气气地解决,可千万别闹出人命官司来。   唐慎钰连声答应了,他亲自将姨妈、姑妈送出观门,并叫薛绍祖把两位夫人送到平南庄子后再回来。随之,他叫另一个卫军李大力在外院看住褚家的三个仆人。等这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冷着脸,疾步走去上房。   夏日天黑的晚,但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   唐慎钰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冷眼扫了圈屋里,然后环抱住双臂,立在床前。   那女人还在昏睡,腕子隐隐渗出了血。   大抵察觉到有人盯着她,褚流绪虚弱地睁开眼,一脸的生无可恋,痴愣愣地盯着床顶,默默流泪。   “你这是做什么!”唐慎钰言语不善,“要死,滚回扬州死去!”   褚流绪不知是热还是痛,额上满是汗,她木然地转动眼珠,盯着男人:“我偏要死在京城,你能把我怎样?我就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唐慎钰为了尚公主,逼我签字画押。”   说着,褚流绪咬牙恨道:“你不是很厉害么,那晚不是警告我,我若是还待在京都,你就杀了我和海叔么?不用劳烦您唐大人,我自己动手。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和褚家交代!我祖父、父亲都曾是帝师,深受大娘娘和陛下的敬重,我看你怎么和宫里交代!”   唐慎钰嗤笑了声:“咱们早都签了取消婚姻书,官府的相应文书我这两日也全都办妥,本官和你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需要跟你交代什么?跟宫里交代什么?至于我家的两位亲长今日还来照看你,是出于仁义善良,觉得你小姑娘家可怜,你可别不知好歹!本官再和你说一次,别整幺蛾子了,我出城前寻了个口风紧的大夫,他拾掇完行李和药,就往这儿走。到时候等薛绍祖送人回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扬州了。”   褚流绪没说话,只是哭,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彻底成了浮萍。   哭了半晌,她手抹去眼泪,木然地说:“我要喝水,不,我要喝热蜂蜜水。”   唐慎钰本不想搭理,出于道义、过去的一份责任,恨恨地剜了眼那女人,还是去厨房给她弄水去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透着难闻的药气和血腥气,褚流绪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满屋的狼藉和凌乱,惨然一笑,然后又捂着脸哭。   她这个月葵水推迟了好几日没来,心里隐约觉得可能有了,但不确定,毕竟她和予安发生关系才刚刚一个月。   事到如今,她不敢说和予安的私情,因为一旦说了,予安逃不过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必定落罪,会恨死她。   她想待在长安,起码再等一个月,等确定究竟有没有怀孕。可唐慎钰这边又逼得紧,她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假装自尽。   原本,她还幻想着,若是将来予安听见她自尽的事,会不会心疼她,来看她。   可予安没等来,却等到了云夫人和唐夫人。   瞧瞧她方才都听见了什么。   予安出了孝,要娶他的婉儿表妹;   唐慎钰要尚公主了;   云夫人打心底里厌恶她、瞧不起她,甚至还赌咒发誓地说,若是予安敢接触她这样的女孩,就立马一头碰死;   家里呢?   是,唐夫人说的是实话,这次她回扬州,确实知道了很多事。   母亲生前给她备下的嫁妆,被刘氏瓜分给几个庶妹;   嫂子早都忘记前人,欢天喜地改嫁了;   更要命的是,她方才心里粗略算了下,现在手头有的资产,最多只能再支撑她过三年。   要回家么?   回去看继母和庶嫂们的脸色?   去扬州?   听舅舅的话,嫁给那个小进士?当芝麻小官的妻子,在几丈见方的宅院,苦熬后半辈子?   所有人都有归宿,都有平稳美满的日子,为什么单单把她逼迫到如此境地?   她不服气。   予安是被唐慎钰整治趴下了,认命了,可她不认。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唐慎钰,心狠手辣、不负责任,为攀高枝不择手段!   褚流绪抹去眼泪,眸中尽是杀气,她一把翻起枕头,枕头下是一把锋利匕首,还有个黄纸包。   她轻抚着匕首,拿起黄纸包,一层层打开,里头是些红色黑色的香丸,正是那晚周予安留下的迷药。   褚流绪一阵阵泛着恶心,犹豫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当机立断,把那些红色迷香添进床边的香炉里,同时,将那颗能让人保持清醒的黑色丸药塞到舌下。   刚做好这些事,唐慎钰就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2 23:42:55~2022-11-24 17:3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牙儿贴贴40瓶;嗑瓜子、天空华炎10瓶;想减肥、蜡笔小心5瓶;二十四、天宫在逃弼马温4瓶;阮有愚2瓶;十三月、七七八八1瓶; 第90章 你身上的酒味冲得我恶心   褚流绪往身后垫了只枕头,吃力地坐了起来,她怕自己被迷香弄倒,右手攥住左手腕,用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   抬眼瞧去,唐慎钰手攥着只罗汉杯进来了。他黑沉着脸,随手拉了把扶手椅,拉到了绣床跟前,巴噔一声按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把被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随后,坐到了椅子上。   褚流绪低下头,等待着迷药起作用,但等了一会子,发现唐慎钰毫无异常地端坐着。   “喝呀。”唐慎钰冷声道。   褚流绪眼珠转动,心想着难不成这香没用?她心里好生失望,抬手,直接打翻那杯蜂蜜水。   唐慎钰剜了眼那女人,没说话。   褚流绪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自己除了疼和睡多了的那种昏沉,并没有旁的异样,而不远处的唐慎钰依旧冷峻,精神得很。   “你出去。”褚流绪哽咽着说。“你身上的酒味冲得我恶心。”   “出去后,你再自杀?”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漠道:“本官会亲眼盯着你上马车,连夜离开京都。”他拂了把身上,今儿晌午陛下设宴,赏了他几坛子美酒。   很快,他和公主定亲的消息就传到了宫外。下午,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僚“打”上门来,设了个小席面,哥儿几个喝了点酒。   御酒后劲儿大,他酒量不错尚且有些发晕,刚准歇一程子,猛地记起是非观的事,忙赶了过来。   夜色慢慢降临。   屋里闷热又安静。   唐慎钰揉了揉发酸的眼,借着昏暗的烛光朝褚流绪看去,她头发散乱着,神情恍惚,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唐慎钰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了两分,试着给她讲道理:“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父亲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如今他身子大不如前了,想必将来褚家会是你继母和二哥做主。你继母未必容得下你。你去扬州吧,趁着你舅舅还硬朗,让他看顾着你把家成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忖了忖,接着说:“到底咱们定过亲,之前答应给你三千两,现在我再在扬州给你置办套体面的宅子。”   “你在打发乞丐?”   褚流绪猛地打断男人的话。   “我是好心,你别不识好歹!”唐慎钰冷冷喝。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么?”褚流绪情绪激动。   “我凭什么啊。”唐慎钰讥诮道:“就凭我当初没有徇私,把你哥哥从牢里救出来,我就欠你了?”   褚流绪拳头攥住,转身直面男人,眸子通红:“哥哥去世前同我说了件事,当初他被振威将军家的那个畜生和几个世家子引诱去楚娃馆,被人轮番灌酒,事后哥哥又被他们推入安郡王私养的脔宠屋子,哥哥不慎和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那几个人以此来要挟哥哥入伙。唐慎钰,当时你就去楚娃馆办案,还和哥哥打了个照面,可你眼睁睁看着哥哥被那几个混账灌酒,却坐视不理,你明明有机会把我哥拉出火坑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褚仲元。”   唐慎钰摇头笑。   “不许笑!”褚流绪拳头砸了下腿面,腕子上的伤口顿时挣开了。   “告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不会管。”   唐慎钰揉了揉喉结,酒劲儿上来了,他有点想吐。   “为什么?”褚流绪抽泣着:“他难道不是你舅兄?他声名尽毁,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白了你就是心狠、就是故意的,打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和我成亲。”   唐慎钰睥向那女人:“你真的了解你哥哥么?他的死是我造成的么?”   好几年了,他都懒得再争辩了,打了个哈切:“如果你是因为当初本官没把你哥从楚娃馆拽出来,你哥出事后没有徇私救他,你就恨我入骨,见不得我好,隔三差五就要恶心我一通,那本官告诉你,你继续恨吧。”   唐慎钰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剜心刻骨的话:“可是褚小姐,你真的恨对人了么?你哥自小就被冠上了神童之名,你父亲是江南最了不得的大儒,对这个嫡长子要求非常严格。而你褚小姐,据说在闺阁时常有意无意地拿你哥同继室刘氏生的老二,姨娘生的老四老五相比较。你哥若是不考个状元榜眼,好像就对不起褚家,对不起你有名的老爹,对不起你死去的娘,还对不起待嫁的你。结果呢,你哥被你们给逼疯了,人前是谦谦君子,人后狎妓成癖!”   “你闭嘴!”褚流绪怒喝。   “本官偏要说。”唐慎钰觉得似乎酒上头了,这些年的愤怒要一吐为快:“他当年来京都备考的时候,住在我家,我发现他这毛病了,略说了他几句。他受不了,一怒之下搬走了,后头竟私底下接触我弟弟周予安,妄图把予安也往这坑里带。”   “不可能。”褚流绪想起那会儿偷听到云夫人和唐夫人说话,云夫人就恨恨地说,哥哥当年害苦了予安,若是予安沾染她这样的女孩,就一头碰死……   褚流绪浑身剧烈战栗,歇斯底里地抓自己的头发:“你胡说,我哥不可能!”   “我没胡说。”唐慎钰手连连戳地:“等将来你死了,去到地下,你去问问你哥,是不是偷摸撺掇着我表弟吸食五食散了?甚至还想偷摸带予安去脏地界儿,妄图往坏带我家里人!”   唐慎钰揉了揉发酸的眼,冷漠道:“你哥自己要作死,我有什么法子拦住?我又不是他爹,得管着他。”   他也懒得再和这拎不清的女人再纠缠下去,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眼小憩:“我早都将解除婚约书告知你家和你舅舅了,等着吧,等大夫和薛绍祖回来,让他们送你回扬州。明日我就把这处道观卖掉,银子会悉数寄给你,若是你再胡搅蛮缠地闹事,那咱们就公堂见,别到时候真把你送入内狱……”   褚流绪一直低着头哭,唐慎钰完全在胡说八道!   可方才云夫人也说了,哥哥害苦了予安……若是这样,那么她兄妹真真亏欠周家良多。   褚流绪只觉得头有些昏沉,眼皮发酸,就像喝醉了似的。   一开始,她还当是因为割腕重伤导致的,猛地扭头朝矮几上放着的香炉看去,瞬间就明白了。   她抬眼望向唐慎钰,这人仍抱着双臂,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喂。”   褚流绪喊了声。   那男人并没有回应。   褚流绪连连打着瞌睡,头有点晕,她怕自己也中招,忙嚼碎了那颗黑色丸药,吞咽进肚。同时,她牙撕开缠绕在腕子上的纱布,狠劲儿抓了把血淋淋的腕子,疼痛瞬间把她激醒。   她一把掀开被子,手攥着匕首赤脚下了地,屏住呼吸走过去,试着用刀尖戳了下唐慎钰。   只见那唐慎钰身子迟钝地动了下,他吃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脸胀红,大口地呼吸,身上的酒味儿愈发浓了。   他仿佛要使劲儿要看清眼前的女人,手抓住椅子扶手站起来,口里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他似乎察觉到点不对劲儿,连连拍打自己的脸,可还是肉眼可见地失去力气和意识,连站都站不稳。   褚流绪倒吸了口冷气。   怎么回事?   她方才也吸入了迷香,确实有头晕嗜睡的迹象,可,可并没有他反应得这么严重。   褚流绪怕唐慎钰惊醒,索性将所有的红色香丸全都倒进金炉里,又急匆匆奔到梳妆台那边,寻了火油,往金炉里倒了点,用蜡烛点燃,顿时,金炉里冒出灰白的烟。她屏住呼吸,头往后抻,端着香炉疾步走过去,把炉子对准了那男人的脸。   那男人呼吸越发粗重,口齿不清,就像变了个人,抬起手,朝她抓来,嘴里一直在喊“阿愿、阿愿”……   “你别过来!”褚流绪竟有些害怕了,手一软,金炉咚地声跌落。   她抓住匕首,对准他,往后退。   谁知那男人就跟喝醉了似的,脚底虚浮,忽地直挺挺摔倒在床上。   他一直摇头,拍打自己的脸,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打醒,但根本无济于事,整个人呈现种很奇怪的状态,喉咙里还发出野兽般的闷吼,四肢也在抽搐,就像要死了般。   褚流绪被吓倒了。   到底怎么回事,唐慎钰体格健壮过人,没道理她一个弱女子能躲得过迷香,他却反应成这样。   褚流绪心咯噔了下,似乎品出点东西,莫不是那迷香见不得酒?   她心里同时被紧张、激动、惧怕和狂喜占满,凑过去瞧,这男人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唇角也往出淌白沫,由于他平躺着,那处像土包似的冒出来,特别扎眼。   褚流绪臊得耳朵通红,但更多的是恨。   母亲走得早,褚家宅门里斗争是非多,是哥哥护她成长,哪怕哥哥做错事了,但她也绝不容许有人这么羞辱逝者!   褚流绪紧紧抓住匕首,一步步走进床榻,盯着那如小山般轰然倒塌的男人,冷笑不已。   你唐慎钰不是很强悍么?很精明狡诈么?怎么竟犯到我一个女人手里?   如果那迷香真见不得酒,而你来是非观前却喝了不少,你这是自作自受!   褚流绪半条腿跪在床上,举起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高官厚禄、前程似锦,而我却要灰溜溜回扬州。   褚流绪咬紧牙关,举刀朝那男人的胸膛刺去,就在刀尖触到他衣裳时,她停手了。   她改主意了。   褚流绪看着这意识模糊的男人,他嘴里还吐着沫子,鼻子忽然流血了,气若游丝,身子也开始抽搐,像死了般。   一刀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了他,倒不如……阉了他!   一个男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变成阉人,哈哈哈,更何况,他还是高官,即将还要尚公主呢。   他必定会受尽世人的耻笑。   褚流绪光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她牙咬住刀,爬上床,往开解唐慎钰的衣裳。刚拉下袴子,那.话儿就溅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吓得瞪大了眼,甚至还咽了口唾沫。   她狠了狠心,扬起刀,打算来个断子绝孙、齐根斩断!   可刀尖刚碰到,她又犹豫了。   没错,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可唐慎钰醒后一怒之下,定会杀了她和海叔主仆几个,少不得,舅舅家和两个侄儿也会被连累。   她死没关系,可舅舅是这世上唯一关心她的人了。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譬如嫁给予安,再譬如夺回她的嫁妆和银钱、打压刘氏这房……甚至,大嫂子那般狠心改嫁,一点旧情都不念,两个孩子管都不管,只顾着和新夫君享福,她一定要让那女人付出代价。   这些事,她无权无势,都做不了,但是,有人能做来……   褚流绪又犹豫了片刻,可予安那边怎么交代……没关系,予安这辈子有两个愿望,看唐慎钰吃瘪,加官进爵,所以,他肯定会原谅她的。   想到此,褚流绪匆忙将自己的衣裳脱下,甚至撕扯掉,做出剧烈挣扎之样。她腕子上的伤已经很严重了,血顺着流了一手,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正要扯唐慎钰的衣裳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薛绍祖和李大田说话的声音。   “大人呢?”   “正盯着那位,你把两位夫人平安送到了罢?”   “送到了,云夫人还赏了我盒子点心,说那会儿闻见大人身上酒味儿很重,让我给大人带些解酒汤。”   褚流绪紧张得头皮发麻,她抓住那活儿,努力了几次要往自己身子里填。   可实在觉得唐慎钰恶心,到底没有送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三声叩叩叩敲门声,薛绍祖恭敬地问:“大人,您在里头么?”   褚流绪垂眸看去,唐慎钰这会子似乎药劲儿过了,四肢已经不抽搐了,也不再吐白沫子,但仍像受伤的老马似的,大口喘气。   外头薛绍祖又敲了三遍门,男人的声音透着警惕:“大人,您在么?”   褚流绪知道来不及了,她心一横,将腕子对准腿根部猛擦,并且往唐慎钰那里也擦了点,还吐了几口唾沫,做出欢好过的样子。   也就在这时候,门咚地声被人从外头踹开。   褚流绪猛地坐起来,她看到薛绍祖表情震惊,这才意识到她裸着。   她急忙拉起薄被,遮住身子,哭得泣不成声:“他、他糟蹋了我!”   “大人!”   薛绍祖看向绣床,登时意识到情形不对,唐大人根本不是乱来的人。   他当机立断,命李大田快去拎一桶水来,再赶紧把内院门关上,随之急忙奔过去,脱下自己的长袍,将大人裹住,抱到屋内的躺椅上。   薛绍祖在北镇抚司多年,办案经验丰富,多少猜到一两分,看大人这样子,像是不慎中了“媚毒”。   “大人,大人你怎样,还好么?”薛绍祖轻轻拍打着唐慎钰的脸,连声唤。这时,他发现床上那女人哆哆嗦嗦地要去捞地上的衣服。   薛绍祖扭头喝:“给老子待在床上,不许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另一个卫军李大田拎着水桶进来了。   “快!再拿个铜盆来!”   薛绍祖从凉水里拧了个湿手巾,忙给唐慎钰擦脸和鼻血,见李大田端着铜盆过来了,他从身后扶起还在喘粗气的唐大人,捏住大人的口,指头在大人喉咙里掏。   顿时,唐慎钰大口地吐了起来,秽物是还未消化完的酒菜。   “大人,委屈您再吐些!”薛绍祖拍打着唐大人的背,还照方才的法子,给唐大人催吐。薛绍祖狠狠地剜向床上的那女人,心里恨得不行,他一路看着大人和公主走过来,如今马上就要修成正果,偏就出了这么个事。   李大田拍了下脑门:“我记得今早上那两个婢女磨了豆汁,解毒最好了。”   “快去拿!”   薛绍祖红着眼喝。   他让大人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地给大人用凉水擦脸、喂水。大人身上就像烙铁般烫,吐了通,情况好多了,不再像方才那般大喘气。   这时,李大田端着碗豆汁奔进来了。   两个人,一个搀扶着,另一个给喂,忙乱了好一会儿,见大人眼睛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明,这才松了口气。   唐慎钰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被人砍了几千刀似的,眼前模糊一片,发现有两个男人环抱着他,他一时间没认出来,嘴里含含糊糊地问:“谁,你们谁。”   “大人,属下是薛绍祖哪!”   薛绍祖知道大人一时间还未恢复,急忙给他灌水和豆汁,又用凉手巾擦他身子。   就这样催吐、灌水、擦身,重复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大人总算是慢慢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唐慎钰完全记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似乎被人摘走一段记忆似的,他只记得正在和褚流绪吵架,酒劲儿上来了,忽然犯起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头虽疼得要裂开了,但本能依旧察觉出不对劲,他被人动手脚了。   “大人,您不记得了?”   薛绍祖侧身,下巴朝床那边努了努。   唐慎钰抓住薛绍祖的胳膊,吃力地抬起头,他发现自己下边盖着薛绍祖的袍子,身上酸软乏力,那活儿又憋又疼,而绣床上,褚流绪也一丝.不挂,正抱着被子哭。   唐慎钰怒不可遏,这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若是人中了烈性脏药,是不记得过程发生什么,难不成他犯错了?   “去把、把我的衣裳拿来。”   唐慎钰咬牙吩咐,他虚弱地推开薛绍祖,下了榻,双腿还是软,径直跪倒在地。   他抓住桶沿儿,一头扎进还剩半桶的凉水里,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眼睛、口、鼻,让他又清醒了几分,他犯错了么?若是被阿愿知道的话……   唐慎钰恨得牙痒痒,他猛地起身,见地上有块碎瓷片,抓在手心里,用疼痛来逼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先别急,先问清楚。   唐慎钰抓住薛绍祖的胳膊,踉跄着站起来,叫李大田给他穿衣裳,他张开双臂,死死地盯住床上哭泣的褚流绪,问:“大田,我之前去厨房给那贱人弄蜂蜜水,从我离开到你们发现我,过了多久?”   李大田和薛绍祖互望一眼:“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也挺长了,可是他和褚流绪光吵架就吵了很久,起码有……唐慎钰头就针扎似的疼,应该吵了一盏茶的功夫,所以中毒还剩下一盏茶时间,他真的干了?   他不相信。   唐慎钰极力回想着,他来是非观后,没喝水、没吃东西,那褚流绪怎么给他下毒的?   唐慎钰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他强撑着走过去,一把掀开褚流绪身上的被子。   扫了眼,床上凌乱的很,到处都是血迹,那女人双腿内侧更是血糊糊的,他想起方才,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那处也有血,难不成?   唐慎钰更恨了,垂眸间,他发现地上有个倒了的金炉,里头除了香灰,还有数颗没有焚烧的红色香粒。   薛绍祖忙提醒:“大人,那个香。”   “嗯。”唐慎钰大概齐有了点头绪,让薛绍祖把香炉和灰全都包起来。   “你给我下药了?”唐慎钰冷冷问。   “嗯。”褚流绪还哭着,哭是因为胳膊疼,她展开右臂,委屈不已:“我的守宫砂没了,被你弄没的。”   唐慎钰杀心渐起,身子凑前:“真是我干的?”   褚流绪点头。   到底屋子里还有两个男人,她还要脸,从床脚勾起件丝袍,往身上穿。   “那脏东西哪儿来的?”唐慎钰身上余毒未清,手还在抖:“谁让你做的?”   褚流绪抹去眼泪,忽然笑了。   唐慎钰脸越发阴沉。   说实话,他并不怕被算计,这么多年吃的亏还少了?好多次刀子都抵在脖子上了。   姨丈生前教过,只要事情没走到绝境,他还有掰回来反败为胜的可能。   他将这句话奉为圣典,这些年就这么硬着头皮走下来了。   这种事,他不怕,至少从前根本不在意什么上不上床这种事。   可现在,他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未婚妻,他怕了,不仅怕,而且非常愤怒。   “总要有个缘由吧。”   唐慎钰咬牙切齿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着套话,他不太相信单凭褚流绪能把他给算计了。“为什么?仅仅因为恨我?想毁了我的婚姻?名声?前程?”   褚流绪本以为自己现在多少应该掌控点什么了,可唐慎钰的过分冷静,竟让她有点害怕。   “还是说……”唐慎钰揉着发闷的心口,问:“你仍想嫁给我?”   他决定以退为进,皱起眉:“我已经和公主定亲了,绝对不会和你成亲,更不会纳你做妾,那你做这些要什么,一万两?宅子?你只管提。”   褚流绪双手扽住衣襟:“你放心,我懂事的,不会让你为难。”她想了想,打算先提一个简单些的条件,试一下唐慎钰的诚意:“我的嫁妆被继母吞了,慎钰啊,你能帮我拿回来么?”   “是因为这个缘故?”   唐慎钰越发觉得恶心,他一步步地走进绣床,狞笑:“你真觉得用这种法子对付我有用?”   褚流绪身子不自觉往后撤,那男人说话虽冷静,可眼里却透着疯狂的杀意。   “你想怎样?”褚流绪咽了口唾沫,问。   “你不清楚么?”   唐慎钰半个身子已经探入绣床,他抬起手,缓缓地掐住褚流绪的脖子:“本官屡屡忍让,你却次次得寸进尺。本官被你算计,人证物证俱在,褚流绪,你知道玷污朝廷命官什么罪么?”   褚流绪噗嗤一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故意刺激他:“你想杀了我?没关系,反正我睡过朝廷命官,这辈子值了。当然,我也可以守口如瓶,只要你答应我……”   唐慎钰手猛地用力。   褚流绪没想到他真动了杀心,求生本能让她疯狂地拍打那人的胳膊,可他像是铁了心要她的命,丝毫不放手。   褚流绪呼吸不上来,胸口如同被压了千万斤的石头般,意识渐渐模糊……   唐慎钰见状,忽地将这女人甩出去,咚地一声,把这恶毒的东西摔到了梳妆台上。   那女人似落叶一般,翻滚到地,没了动静。   唐慎钰疾步奔过去,半跪在地,手探在她鼻下,又摸了她的颈脉,时有时无,这女人的侧脸被碎瓷片划伤,正在流血,纤细的脖子有几道明显的指痕。   死了么?   唐慎钰冷冷地瞪了眼那女人,起身将物证包起来,嘱咐薛绍祖和李大田:“盯住了,我去趟城里,很快回来处理。”   ……   交代完后,唐慎钰便策马离开了。   夏夜的暖风直往口鼻里灌,他心猛跳,头还是有些昏沉,有好几次差点翻下马背,他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了长乐公主府,在府外徘徊了许久,终究没敢进去。   唐慎钰调转马头,朝秦王府去了。   早些年秦王去幽州就藩了,所以王府如今住着世子赵宗瑞一家。   唐慎钰并未走正门,去的是后门,小时候常来王府玩儿,故而并未受阻拦,直接进入,他始终保持着微笑,遇见王府的孙管家,得知世子正在花厅会客。   他直奔着花厅去了。   花厅亮如白昼,离得老远就听见里头言笑晏晏。   唐慎钰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笑着进了花厅,里头自是华贵无比,案桌上堆了不少锦盒,最上首坐着个穿着华服的胖男人,而在下边则陪侍了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和两位世家公子。   夏如利正喝着茶,一看见唐慎钰,眼前顿时一亮,用茶碗指向门口那个俊朗英挺的年轻男人,笑道:“你如今正春风得意,竟忘了今儿是老瑞三十八岁的生辰。”   说着,夏如利对瑞世子笑道:“其实甭说他了,大家伙儿都忘了,今晚上太后娘娘猛地记起,这不,娘娘晓得你贪吃,赏了桌好饭食,叫咱家亲自给你带出来,说吧老瑞,打算给咱家赏多少银子?”   赵宗瑞生得胖,一坐下,椅子似乎都要填满了,加上他长得又和善,看起来多少有点脓包,蛮不像王府世子,倒像酒楼柜台后头的胖掌柜,他手隔空戳了下夏如利:“你都搁我家吃了一晚上了,还要什么赏!赏你顿打。”   说着,赵宗瑞望向唐慎钰,敏锐地发现这小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便笑着对陪坐的两位豪贵拱手:“唐大人估摸着带来陛下的口谕,您二位要不……”   那两位豪贵听了,很识趣地起身告辞。   只消一会子的功夫,花厅的客人、奴仆就撤的差不多了,就剩下赵宗瑞、夏如利和唐慎钰三人。   瑞世子从桌上拿起包糕点,笑着拆,对唐慎钰道:“我还当你小子忘记我的生辰了呢,过来,还留了几包你最爱吃的栗子酥。”   唐慎钰紧绷的弦瞬间松垮,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弯腰大口呕吐起来。   赵宗瑞见状,忙丢下栗子酥,冲过去环抱住唐慎钰,不住地摩挲年轻男人的背,着急地问:“钰儿,你怎么了?”   唐慎钰又流鼻血了,他靠在瑞世子软和的身上,虚弱道:“大哥,我,我摊上点事,现在很不舒服,你帮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4 17:35:59~2022-11-25 21: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殇20瓶;天空华炎10瓶;木双易5瓶;fairy 2瓶;十三月、闷1瓶; 第91章 咱们家的孩子,不是好欺负的   亥时初。   一弯朗月当空,官道两侧杂草丛生,夏虫正在疯狂的鸣叫。打长安方向驶过来辆四驾马车,前后跟了几个王府侍从,朝着是非观的方向急驶而去,惊起了片轻尘。   车内坐了三个人,稍显的有些窄仄。   赵宗瑞在最里头,他人胖,坐下后不得不分开双腿,才能搁下那能容天下事的大肚子。早些年秦王打北越的时候,宗瑞给他父亲做过押运粮草的小官,谁知半路被敌军堵在座孤城里,他组织乡勇丁壮,硬生生抵挡了三个多月。   后头秦王戍守边疆时,宗瑞不晓得犯了什么错,被王爷罚着种了三年地,愣是不认错儿。   所以有时候宗瑞还会自嘲,说他小时候是犟种,还是半个农夫。   许是因为这些经历,使得宗瑞眉眼间总有几分憨厚的土气,这些年羁留在京,人至中年,难免发福,那份土气和少年时冰棱子般的锐利,渐渐被岁月磨得平了。   用夏如利打趣的话来说,秦王世子听着蛮风光,说白了就是扣押在京的质子。而咱老瑞就是块猪油,离远看像坚硬的羊脂美玉,实则软塌又和气,谁都能往他身上戳几个窟窿眼儿。   宗瑞听后也不恼,笑呵呵说再挖一勺子,咱还能给您炒盘子菜呢。   这会子,车内安静得很。   赵宗瑞胳膊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凑前,望着唐慎钰,眼里的关心溢于言表。他与夏如利对望了一眼。   夏如利点了点头,他双手捅进袖筒里,惫懒地斜坐车口,斜眼觑向对面的唐慎钰。   这小子倒是坐得端端直直的,沉着脸,眼睛直勾勾的盯向某处,看着倒还蛮冷静的,手里拿着壶解毒汤,一口接一口地喝,而在腿间那处放了个装满了冰的铜制手炉。车摇晃间,冰水从手炉里震出来,打湿了他衣裳一片。   “咳咳。”夏如利拳头按住口,轻咳了两声,“唐子,你现在清醒了没?”   唐慎钰点了点头,心还跳得快,但身上的那种燥热慢慢褪去了。   夏如利手指挠了挠下巴:“我问你,你从前和女人做过这种事没?”   唐慎钰尴尬的很,抿了抿唇,嗯了声:“做过。”   夏如利又问:“几次?”   唐慎钰很是难为情,可他晓得,这会子他的思绪和理智多少被那个烈性脏药影响了,需要有人问他问题,帮他慢慢回想,并且理清思路。   “很多次。”唐慎钰又补了句:“但是只和一个女人做过。”   夏如利摇头笑,他晓得是谁,接着问:“那说明你也算有经验,这便更好了。我问你,你今晚在褚小姐屋子里醒来时,那.话儿是什么状态?”   唐慎钰又恨又尴尬,但还是冷静地如实回答:“起来的。”   夏如利噢了声:“你有什么感觉?”   唐慎钰猛喝了好几口汤:“胀,还有些疼,在最末端有一条极细微的血痕,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出。不似指甲刮痕,也不似正常房事擦伤,似乎是刀尖划痕。”   夏如利沉吟了片刻,笑着问:“那你有没有淌出鸟鼻涕?”   唐慎钰只觉有人扇了他几耳光似的,他深呼吸了口气:“有一点清汤,但没有正常喷出的那种东西。”   夏如利心放下大半,再次与瑞世子对望一眼,接着问:“那她呢?”   唐慎钰拳头攥住:“没看清,只看到被褥、她身上还有我身上皆有血迹,暂不能判断到底是处子血,还是她伪造的。”   唐慎钰闭上眼,使劲儿回想,头还是刺痛,他猛地睁开眼:“想起了,她当时腕子没有缠裹纱布,在淌血。”   夏如利身子往前探,笑着问:“那么你醒后呢?你在不在她身子里?”   唐慎钰咬紧牙关回想,忽然感觉腹内一阵翻滚,恶心感再次袭来,他急忙拍打车壁。   马车将将停下时,他一把掀开帘子,弯腰猛吐起来,狠狠涮了几遍口才罢。   唐慎钰后背贴在车壁,嘴抿住,用鼻子深呼吸。   夏如利凑上前,目光灼灼:“唐子,咱们接着刚才的,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入.身?”   唐慎钰有些不舒服,还想吐。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宗瑞抬起手,阻止住夏如利:“好了,他身子不适,先不要问了。”说着,宗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来,钰儿。”   唐慎钰鼻头发酸,强撑了这么久,终于轰然倒塌,他瘫坐在车内,上半身趴在瑞世子腿上,只觉得像冰乍融入热水里,温暖又舒适。   “大哥,我,我不是个东西,不仅忘了今儿是你生辰,还惹出这样污糟的事,害得你大晚上的替我奔劳。”   “没事没事。”   宗瑞抚着唐慎钰的肩膀、头发,亲昵地摩挲年轻男人的背,温声道:“你素来刚强自立,从不肯求人,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再者,你和褚姑娘的婚事,当初是我揽下的,为着我和她舅舅刘策是八拜之交的关系,这几年你对褚姑娘处处忍让,而今被她算计,我也有脱不了的责任。”   “你别这么说。”唐慎钰抱住宗瑞的腿,哽咽了:“这世上只有你最疼我了……”   宗瑞像哄小孩子般:“别想那么多了,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是非观后我再叫醒你。褚姑娘的事,我给你体体面面地解决好,别担心啊。”   唐慎钰闷闷不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居然会被个女人算计。”   “怎么会。”宗瑞柔声道:“大哥晓得你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褚流绪再混账,到底和你定过亲,她自杀了,你不会冷漠不理。这才是男人该扛的责任,钰儿,你长大了。”   唐慎钰嗯了声,觉得紧绷的情绪,正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脑中乱糟糟的麻,也渐渐地理出点头绪。他坐起来,倚着瑞世子盘腿而坐,用力搓了几把脸,看向身侧的大哥和夏如利:“我忽然想起一事,当时那女人得意洋洋地举起胳膊,叫我看,说我糟蹋了她,弄掉了她的守宫砂。我当时还在药劲儿头上,脑子都木了,没留神,现在想想,她胳膊光洁如玉,这不对劲。”   宗瑞按住唐慎钰的肩膀,问:“为什么不对劲?”   唐慎钰心情逐渐开阔起来:“按说,若是男女刚发生过关系,守宫砂不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会留点红印儿,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才能完全褪去。如此说来……”   宗瑞顺着说:“褚姑娘早有相好的人了。”   夏如利挑眉笑,足尖踢了下唐慎钰的脚,促狭:“瞧瞧,咱家问的这些事到底还是管用的吧。”   唐慎钰朝夏如利拱了拱手,紧蹙的眉头松展开来:“我当时就质问过她,是不是有谁在背后撺掇她,叫她算计我,她没说。”   唐慎钰转身,从箱笼中取出个布包,打开,给宗瑞和夏如利看里头的香炉和未燃烧完的红色香粒,沉声道:“依照我这些年当差的经验,这脏东西通常出现在秦楼楚馆,单用是迷香,若是添了酒用,会变成烈性春.药。”   不知怎地,唐慎钰心头忽然闪过一个人。   褚仲元--褚流绪--青楼--烈性春.药。   唐慎钰身子一颤,喃喃自语:“平南庄子……”   夏如利自然注意到唐子的失神,他手指点着腿面,笑吟吟道:“你方才说褚姑娘可能有了相好儿的,哎呦,咱家猛然记起一宗不太体面的事。去年底,你小子去留芳县办差,因为某人的缘故出了点岔子,咱家提点你,将密档上去留芳县的日子由腊月廿五,改成腊月廿七,保了他一命。当年他跟着褚仲元胡混过,也曾帮过褚姑娘的忙,给褚家小子换过牢房。当初他姚州失踪,褚姑娘恰巧在扬州,而今褚姑娘忽然回京都了,他也回来了,褚姑娘住在城外是非观,他住在京郊平南庄子……唐子啊,逛窑子这事儿有第一回 ,就有无数回,能上瘾的,而这脏药出自那脏地界儿,一件事可能是巧合,许许多多,难道还是巧合?你知道他面上敬你,心里早不知嫉恨成什么样儿了。”   唐慎钰头杵下,没言语。   宗瑞是绝顶聪明之人,揽住唐慎钰,对夏如利笑道:“事没有绝对,你也在猜测。一则,钰儿这些年在北镇抚司当差,得罪了不少人,兴许有人来寻仇,利用了褚姑娘;二则,听钰儿那会儿在府里说,褚姑娘提出过,想要钰儿帮她从继母手中夺回嫁妆,她为自己谋划,单独做下这事亦有可能;三则,钰儿如今身处高位,即将尚长乐公主,朝中党派林立,斗争频繁,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得势,联合褚姑娘算计他,也有可能。”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外头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   唐慎钰一把掀开车帘子,瞧见这会儿已经快到是非观山下了,在不远处,薛绍祖手里举着火把,衣裳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的,唇角鼻边还流着血。   唐慎钰大惊,立马跳下马车,冲过去,双手抓住摇摇欲坠的薛绍祖,问道:“怎么回事!”   薛绍祖手抹了把鼻血,跺了下脚:“约莫半个时辰前,山上忽然来了五个精壮汉子,操着扬州口音,说他们是褚小姐先前在扬州雇的武行之人,连日赶路,专程来接大小姐褚流绪。属下自然不可能叫他们带走那女人,和大田一块将那几个人逐出是非观。哪知那五人身手了得,携带刀和棍棒,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将褚姑娘和海叔等人带走了,走前还放了把火。大田急着要灭火,顾不上追,属下觉得不对劲儿,冒死追了出来,哪知又被他们围着打,打得老半天动不了。刚爬起来,正要追出去,就看见这边有马车和火光。”   唐慎钰急忙用帕子替薛绍祖擦额头上的伤,怒不可遏:“能将你和大田伤成这样,绝非寻常之辈!”   而这时,夏如利走上前,按住唐慎钰的胳膊,望着漆黑的远方,冷笑数声:“咱家敢用人头担保,褚流绪背后绝对有人,哪家武行的人会来这么及时,偏在处理她的当口来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有心谋害你,你就算再小心谨慎,也躲不过身边人的算计,这是有备而来啊。”   唐慎钰知道,今晚出来的全都是王府里的好手,他当机立断,转身喝道:“立马去追,死生不论,总要给本官带回点东西!”   说着,他犹豫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般,从袖中掏出块腰牌,递给一个侍从,咬牙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趟平南庄子,先暗中搜查有没有褚流绪等人的行踪,若是被发现了,就说京中逃走个江洋大盗,恐躲在庄子里,只要有我的腰牌,他们不敢为难你。”   ……   今晚随行出来的王府高手,全都追那伙“扬州主仆”去了。唐慎钰则和瑞世子、夏如利三人上山,去了是非观。   唐慎钰身上的媚毒解的差不多了,脑子也清明多了,细细盘算着这几日的事。褚流绪回来后,他当机立断,逼迫这女人签下了“解除婚约书”,就怕出什么事,特特将薛绍祖和李大田安排在是非观,时时刻刻盯着这几个主仆。   绍祖和大田绝对可信,是老头子派给他的。   方才他仔细盘问过这二人,留守在是非观的期间有无异常。   薛绍祖努力回想过,说褚流绪最近情绪一直郁郁寡欢,不曾发现有何不对。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薛绍祖说他认床,在是非观的这几天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可初四那天晚上,却睡得特别香甜。   李大田闻言,立马跟着说,他初四那晚也睡得很死,直到天大亮才醒来。   ……   唐慎钰心里多少有七七八八的底儿了,让薛绍祖和李大田先行回京医治。   内院的上房被泼了火油,烧的差不多了,诗稿、衣裳、家具都成了黑炭,外院是下人住的,暂没连累到,他举着火把,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   今儿已经是初七,如果初四夜里被人投了迷香,估摸着早都被褚流绪打扫干净了。可唐慎钰不放弃,一寸一寸地搜,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绍祖和大田之前住过的屋子墙角,搜到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红色迷香。   唐慎钰把物证包在帕子里,拿着大步走出屋子。   这会儿空中弥漫着股烧焦木炭的臭味,已至深夜,天空乌云密布,零星下几点雨,山中树木林立,风吹来,甚至还有一丝丝冷。   唐慎钰扭头瞧去,内院主屋黑乎乎的,似还有几抹火星子,像垂死的毒蛇眼睛,虚弱地一息一阖,最终彻底湮灭。   观门口守着王府的大管家,那人端着灯笼,警惕地巡守。   而在外院的正中,生了个小火堆,赵宗瑞和夏如利两个搬了个小凳,坐在火堆旁说话。   唐慎钰疾步走过去,将布包展示给宗瑞和夏如利看:“搜到了,看来在今日前,的确有人暗中潜入是非观,和她私会。”   瑞世子人胖,俱热,坐得稍远些,他不晓得从厨房的哪个犄角旮旯寻了块牛肉,用铁筷子插上,正专注地烤。   而夏如利抻长脖子,眯眼看那小小香粒,莞尔浅笑,一副了然的神情:“瞅瞅,这才叫灯下黑呢。”他坏笑着睥向唐慎钰,打趣:“你说谁给她教的,这次睡了你,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她们娘儿俩,她哥哥的侄儿侄女,她背后的男人,一辈子吃死你小子!少不得还想吃公主一口哩!”   “哼!”唐慎钰俊脸阴沉着,盘腿而坐,将地上的盐罐子递给宗瑞,他不冷,但还是伸手去烤火,“等着吧,等咱们的人把那几个畜生追回来,拷问拷问,就晓得了。”   夏如利讥讽地笑:“你小子心里清楚,人家这回是有备而来,估摸是追不上了,就看平南庄子里能不能摸出点东西。”   夏如利似想起什么,眼里尽是鄙夷,幽幽道:“若真是那位爷,那这事可有趣多了。算算呗,他在去姚州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二十多天,去哪儿了呀?”   唐慎钰早都在心里算过了,大概、或许,能在青州和扬州打个来回。   他低着头,攥住拳头,沉默不语。   夏如利摩挲着唐慎钰的背,摇头道:“我早在留芳县就给你说过了,先定远侯不错,可这儿子着实不行,自己作死罢了,还连累了你,这回可能又连累死他祖母,若真是这样,他不敢承担责任,扯出这连篇的谎,真不是个东西!唐子,你打算怎么办?”   唐慎钰想起了姨妈,还想起了去世的姨丈,他心里又恨又气,身子都在抖。   “唐子!”夏如利抓住唐慎钰的腕子,面色严肃:“都说老奴是半主,咱家今儿冒犯,逞一逞主儿了,你告诉利叔,你打算怎么办?嗯?”   唐慎钰呼吸急促,看向宗瑞,大哥这会子专注地烤肉,并不搭理他这茬。   夏如利紧着又逼了句:“你别只顾着报恩,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填进去了!”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咬紧牙关,闭眼寻思了片刻,道:“正如世子爷那会儿在马车上说的,我这些年惹下的人太多,再加上最近刚办了户部尚书程霖,又得罪过裴肆,仇敌不少。今晚的事暂时还不明朗,未必就一定能确定褚流绪背后的人是周予安。”   说着,他拳头攥住,又补了句:“但我会暗中派人去青州-扬州-京都这一带的客栈、渡口查,还有那种地方,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去查,再,再查一查这种迷药,是不是出自那一带。”   夏如利听见这话,满意地松开了唐慎钰的手。   瑞世子紧皱的眉头也松开,将烤好的牛肉递给唐慎钰,温声道:“你今晚吐狠了,快吃点肉垫一垫。”   “还有点恶心,吃不下去。”   唐慎钰揉了揉肚子。   宗瑞还是撕了一块,塞进唐慎钰嘴里,笑骂:“我生辰的寿肉都不吃啊。”   他给夏如利也递了一块,然后往铁筷子上串了块生肉,接着烤,道:“今晚我原打算亲自把这姑娘送回扬州,和她舅舅商量着,把她送去幽州,让老头子亲自看她成家落户,没想到她竟给跑了。到底她给钰儿下了药,也脱了衣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能把她追回来罢了,追不回来的话,将来兴许会发生些不利于钰儿的事,咱们得商量一下了。”   “好办。”   夏如利大口嚼着肉,“遇见孔子,咱们讲仁义,这要是遇见了龟孙子,咱们就讲兵法。她不是想要往唐子身上栽么,咱就先给她来一手,就说她之所以不愿意回家,那是因为早都有男人了。”   夏如利嗤笑了声,手摆了个太极:“索性把水搅浑,就说她和那个管家海叔还是河叔的勾搭在一起了,否则,那海叔为何撂下自家妻儿,这三四年陪她住在京城!这回三年之期已到,她讹诈唐子一万两和大宅子,甚至打算行刺唐子,事情败露后携带细软和老奸夫跑了,哪怕将来肚子里有了,也是老奸夫或是小白脸的!这丢人败行的事,我看褚家和刘家怎么给咱们交代!”   唐慎钰抿唇狞笑,这未尝不是个混水摸鱼的好法子,他看向宗瑞,发现宗瑞面含忧色,沉默不语。他晓得,大哥是个宽厚仁善之人,便轻声询问:“大哥,您怎么看?”   “老夏这法子虽好,却有些过于厉害了。”   宗瑞往火里扔了块柴,道:“当初哪,我是想给钰儿寻个名门闺秀做妻子,没成想竟闹到这般地步。褚丫头丧母丧兄,父亲病重,对她不管不养,家中继母不好相与,导致那孩子性子别扭,全靠她舅舅刘策撑着护着。她既然曾跟钰儿定过亲,说到底也算是自家人。咱们疏于照顾,让她误入歧途,是咱们的过。”   宗瑞沉吟了片刻,道:“凡事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到底牵扯到女儿家的清誉名声,而且人是在京都消失的,咱们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咱们得想法子圆过去。我的意思是,咱们暗中知会她舅舅刘策,只说她疑似被人利用失身,稀里糊涂参与了朝中党争,但不要说她在钰儿跟前脱了衣裳,就说她要行刺钰儿,事败后被人救走。党争的事厉害,她舅舅刘策可不敢含糊,更不敢插手。咱们这边尽力找她,找到了带去幽州,好好规劝,引导她重回正途。”   夏如利冲瑞世子拱了拱手,笑着问:“可若是将来这姑娘坚持要谋害钰儿,她那舅舅也是块糊涂点心,非要往唐子身上讹呢?”   瑞世子淡淡一笑,将手里那块废了的牛肉扔进火里,看着肉烧出油,最后烧成了黑炭,掷地有声道:“那咱们家的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必定叫他们十倍奉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5 21:34:25~2022-11-26 23:0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浮、mo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 20瓶;57902787 10瓶;微然呀8瓶;阿周、小灯5瓶;闷、二十四1瓶; 第92章 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如利事多,当晚就回城了。   唐慎钰和宗瑞两个便暂时歇在了是非观的外院,不久下起了雷雨,如倾泻般,砸在那烧焦的残垣断壁上。   这一晚,唐慎钰都没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派去平南庄子的人回来了,说他借口捉拿盗贼,仔细搜了遍,后又在暗处蹲守了几乎整夜,但都没看见任何异状。   余毒未清,唐慎钰实在熬不住,便去睡了会儿。   在梦里,他和阿愿在绣床上翻云覆雨,可忽然,身下人变成了褚流绪,那女人得意洋洋指向门。他扭头望去,恰巧看见阿愿站在门口,她绝望又愤怒,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和褚流绪断干净了?为什么会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阿愿说罢这话,转身便跑。   他急忙追去,发现到了处万丈深渊,阿愿就站在涯边,狂风将她的裙衫吹得猎猎作响。   他疯了似的喊,回来,快回来。   哪知,阿愿只是喃喃地重复一句话:你和杨朝临一样,都是负心人。杨朝临杀了小姐,你杀了我。   说完,阿愿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别!”   唐慎钰腿一蹬,猛地睁眼,原来是场噩梦。   他浑身虚弱,手捂住脸,发现额头满是热汗,同时心也狂跳着。扭头瞧去,门大敞开着,日上三竿,天已大亮。   外头蝉纳命嘶鸣,烈日将青石地烤的泛白。   唐慎钰喉咙像着了火般干,他略弯腰出门,瞧见赵宗瑞此时立在观门口,正在和一个侍从说话。   天太热,宗瑞把襟口扯开,脖子和额头汗津津的,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使劲儿地扇。   见唐慎钰起来了,宗瑞命那侍从退下,他阔步走到院当中的一棵梨树下,坐到石凳上,朝唐慎钰招了招手,笑道:“到底是年轻人,恁贪睡,快过来吃点。”   唐慎钰匆匆洗漱了把,走过去扫了眼,石桌上几道清淡小菜,一盆米粥,还有盘新鲜荔枝。他早已饥肠辘辘,舀了碗粥喝了数口,夹了筷子酸辣萝卜吃,问宗瑞:“刚跟您说话的小子,是昨晚上找褚流绪的吧?有消息了?”   宗瑞坐下,摇动蒲扇给唐慎钰扇风,叹道:“和老夏昨晚上推测的一样。雁过也要留点痕迹,七八个王府顶尖高手,竟死活都找不着人。看来有人早都谋划好了,就是针对你的。”   唐慎钰一口咬掉半只包子,立马就要起身:“我这就去趟平南庄子。”   “别急。”宗瑞用蒲扇按住唐慎钰,温声道:“你现在还没查清周予安和褚流绪之间到底有没有龃龉,贸然过去,一则会打草惊蛇,二则若是早都策划好了的,你也找不着人,三则……”   宗瑞凭着经历过数次政变的嗅觉,蹙眉道:“凭一个周予安,没那么大本事。我总觉着,这里边还有高人。”   唐慎钰闷闷地吃着粥:“在京城的这几年,她从未谋算过我。忽然转了性子,固然有家中变故的一点原因,想必大头,还是被什么人挑唆利用了。”   “正常。”   宗瑞剥了颗荔枝吃,忧心忡忡地望向唐慎钰,笑着问:“前不久,你协助万首辅将户部尚书程霖拽下来了?”   唐慎钰嗯了声:“程氏得罪过公主,那就是得罪陛下,被陛下惩治是迟早的事。”   “不对。”宗瑞莞尔笑:“拽下程霖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乃郭太后的肱骨。”   唐慎钰接过大哥手里的荔枝吃,竖起大拇指:“您心明眼亮。”   “钰儿,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宗瑞手指点着石桌子:“你们在自寻死路!”   唐慎钰挥了挥手:“没您说的那般严重吧。”   宗瑞长叹道:“真到了严重那天,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宗瑞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手按在唐慎钰腿上,压低了声音:“你觉得我成天到晚窝在王府里喂鸟,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万潮的野心很大,他要对付郭太后,就两招,一、离间宗吉和太后母子关系,二、剪除太后羽翼。他晓得宗吉心里对赵姎有愧,亦要找回燕桥,所以万潮利用陛下这点心思,想必很早就想好了鸠占鹊巢这招,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长乐公主。郭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听说这半年多皇帝屡屡和太后怄气争吵,甚至几次三番有了离宫的冲动,是也不是?”   唐慎钰颔首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宗瑞接着道:“紧接着,你们又用‘封公主风波’,着手对付驭戎监和威武营,瞧,打击了裴肆,威武营自此定额两千五百人,不再扩编。”   唐慎钰喝了口米粥,坏笑:“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倒没看出来。”   宗瑞用扇子棱打了下这小子,蹙眉道:“不等郭太后有喘息机会,你们先撺掇着皇帝废了德妃,转而开始搞诏狱,把程霖从内阁排挤出去。”   唐慎钰挑眉:“难道还政给陛下,避免牝鸡司晨的祸患,不对么?”   宗瑞一脸的愁郁:“万潮现在联合宦官对付郭太后,他自诩清流,要肃清朝野不正之气,难道将来不会对付太监一党?听闻他最近开始搞抑佛了”   宗瑞双腿自然分来,缓缓地扇风:“豪强贵族土地动辄千百顷,他们晓得佛观僧侣不用交税服役,于是将地分割开,诡寄在佛观僧侣当中,以逃赋役。万首辅抑佛,那要把土地从豪强大宗嘴里抠出来。这就是万潮所谓的新政?”   唐慎钰严肃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老百姓现在过得苦不堪言,非但无地耕,而且还要反过来被官府勒索,成倍缴纳赋税,以至于青州、利州一带屡屡发生流民聚众闹事,还地于民,难道恩师做的不对么?”   宗瑞冷笑:“我只能说,万潮过于书生意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而今朝廷内后党、内阁、阉党斗争激烈,朝外豪强土地兼并严重,这盘棋早都走到了僵局,将来一定要破,才能立!”   言及此,宗瑞握住唐慎钰的手:“老夏说,你很喜欢那位长乐公主,把大哥给你求得平安扣都给了她。听我的,年底成婚后与她去封地过日子,不要再活跃在朝堂了。”   唐慎钰抽回自己的手:“那您的意思是,叫我背离恩师?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宗瑞忧心忡忡道:“他后头还有一帮子听话的文官学子,缺你一个倒也无碍。钰儿啊,你想过没有,万潮这人执拗横直,叫他继续搞下去,肯定得罪后党、阉党、豪贵强宗以及与他政见相左的高官。届时,所有人一起反扑,他必死无疑,你呢?你怎么办?单单一个长乐公主保得住你么?这次褚流绪之事,很可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唐慎钰放下碗筷,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和母亲都被他抛弃,母亲明明已经过上了安稳幸福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心生嫉恨,又暗中逼死我养父,害得母亲愧疚自尽。姨丈和恩师教我、养我,唐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去幽州,会一直留在京都。”   ……   几日后,六月十一   午后下了场雨,天依旧灰暗低沉。   公主府一派祥和,下人们清扫着满地的积水落花,商量着晚间该给主子奉上什么茶饭。   春愿午睡起来后就有些头疼,她便去佛堂抄经,谁知心里烦闷,十句倒抄错了七句。   自打初七进宫赴宴后,至今是第四天,她没见过一次唐慎钰。   她派邵俞去衙署打听过,堂官说唐大人家中出了点事,似乎是他姑妈旧疾犯了,大人告假几日,在家侍奉亲长。   春愿想着。   他的姑妈,那便也是她亲人,既然晓得了,说什么也得去探望番。   于是,初九那天,她特特宣了太医,亲自去唐府。哪料扑了个空,家中只有唐慎钰的表弟在,那孩子说,表兄带母亲出城寻医了,旬日内便回来,公主莫要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春愿心里发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昨儿一大早,就有个小孩儿送来个锦盒,说是位漂亮道姑呈送给公主的。   道姑?   春愿第一反应是褚流绪,记得初七那天,薛绍祖来报,说褚流绪自杀了。   她立马派邵俞出城,去是非观瞧瞧。   昨个儿下午,邵俞回来了,说是非观早几天前就空了,内院都烧成了焦炭,不见褚流绪和唐大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   是非观到底发生过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着火?   难不成,唐大人杀了那女子?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唐大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刚放下笔,就瞧见唐慎钰大步从门外进来了。几日未见,他晒黑了很多,依旧俊朗,只是眉眼间含着抹淡淡忧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丝毫没有初七进宫时的那种意气风发,更多的是过度的冷静和警惕。   邵俞恭敬地行了礼,很识趣地退下了。   “你……”   “你……”   春愿和唐慎钰同时开口,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两人当中,谁都没说话。   “用过饭没?”春愿柔声问。   “用过了。”唐慎钰微笑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斜眼瞧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正红色绣黑牡丹的宽袖纱衣,化了桃花妆,倒像个新娘子。   这几日,他借口带姑母看病,实则在平南庄子、京郊、官道上仔细搜查,甚至京都也查了很久,一无所获。瑞世子亲自去扬州处理刘策那边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知道阿愿最近一直在找他,甚至找去了是非观,那么,这件事对她隐瞒?还是实话实说?   “听说你姑妈病了?”   春愿倒了杯凉茶,走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并未言语。   春愿有些讶异,往日见面,他总要痴缠一番,怎么今日倒没任何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春愿手按在男人肩膀上,柔声道:“是不是褚流绪?初七那天褚氏自尽,而你也从那天开始离京的……”   唐慎钰低下头。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很敏锐。   要不要说呢?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怕她多心,怀疑他和褚流绪真有什么。   春愿见唐慎钰欲言又止,心知肯定是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她又走进了几分,环住男人的脖子,柔声道:“如果你不想说,那便算了,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就好了。”   唐慎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把抱住女人,头埋进她小腹里,品咂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和盘托出:“记不记得那天褚流绪自尽,我让绍祖去寻我姑妈,让她去照顾那贱人?”   “记得。”春愿轻抚着他的头发。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定定道:“既然要做夫妻,那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初七那天咱们离宫后,我又和几个同僚喝了些酒,刚睡下,猛地记起姑妈还在是非观。于是紧着策马过去,原本,我是想盯着那女人连夜离开的。哪知,哪知她给我下了脏药,我,我……”   春愿出身欢喜楼,晓得脏药是什么东西,心凉了一大截,手顿时停住,唇角的笑也凝固住:“你和她,那个了?”   “不不不。”   唐慎钰将她腰抱得更紧,忙道:“当时我醒后,发现自己和那贱人都不穿衣裳着,她说我糟蹋了她,要我给她做事,帮她夺回嫁妆。我,我一怒之下差点掐死她,后头把她甩出去,她的脸被碎瓷片子割伤了。事后我急忙回京找到夏公公和世子爷,我们几人冷静地分析过,我应当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胳膊上守宫砂完全消除,这不正常,她其实早都有相好的了。”   “那是谁?”春愿轻声问,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已经在发抖了。   唐慎钰蹙眉:“我心里有个怀疑的人,还不确定,在查当中。”   春愿再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唐慎钰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春愿见他这三缄其口又愤怒愁闷的样子,心里大体也猜到一个人:“是他,对么?周予安。”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   春愿气得头疼,连退了几步,压着火:“我早都给你说他不安分,从他明里暗里讨好我、撩拨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见不得你好!”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女人呢?我听邵俞说,是非观遭过大火。”   “跑了。”唐慎钰头几乎要杵在双腿里,拳头砸了下桌面,“我最近一直在搜查她。”   “你怎么能让她跑了。”春愿不由得声调拔高,捂着发闷的心口,苦笑:“是啊,若是那女人和相好的里应外合,存心算计你,确实要跑。”   这种事她在欢喜楼见太多了,很俗气,但很管用,用身子和孩子逼迫男人给她名分地位,替她做事。   春愿知道,现在不是发火埋怨的时候,她走过去,温声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有没有在周予安家里找过?你可不能留下隐患,让她将来把你逼到绝路。”   “你放心,我全都料理好了。”   唐慎钰叹了口气,皱眉道:“予安那里我明里暗里搜了很多次,暂时没结果,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现在在等另一个消息。至于褚流绪,她肯定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正是为了避免将来的祸患,毕竟她是在京都失踪的,而且此前我已经给她母家和舅家写信,说她马上回扬州。若是不见她踪影,怕她舅舅刘策和娘家人会吵嚷,若是有心人用此来攻讦我,将是个大/麻烦。所以,我托我托瑞世子帮我去扬州走一趟,在她舅舅跟前陈清原委利弊,不日,她应该就会“远嫁”幽州。将来她最好不要出现,若是敢出现,立马送去幽州,再敢出什么幺蛾子,立即绞杀,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本官面前了!”   春愿点点头:“你顾虑的很全,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她是有头面人家的小姐,而且也是你未婚妻,在咱们定亲的当口失踪,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这样处理就很好,她家里人的嘴堵住,她也有了好去处,总翻腾不起什么浪花了。”   “你不怪我?”唐慎钰颇有些震惊地望着女人。   “怪你什么呀。”春愿笑着问。   “就,就我被她看了,说不准还摸过了。”唐慎钰有些委屈。   “嗨。”春愿摇头笑:“你都说了没发生什么,我信你。而且你被人算计了,是受害的那方,我不站在你这头,难不成还要反过来责备你?抛弃你?这才中了那些小人的奸计了。”   说着,春愿轻抚着男人的侧脸:“我很高兴,你能把事告诉我,说明咱们交心了,你信我。但是,我今儿要说一句,如果查清楚这事确实是你那表弟背后搞得鬼,你可不能轻纵了。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来替你治他!”   “好。”唐慎钰松了口气,原来走出这步,说出来,并不是很难,他郑重地给春愿保证:“若查出来褚流绪   身后的男人真是他,他在孝期胡来,是重罪,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春愿嗯了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去厢房冲个凉,过后咱们去荷花池那边用晚饭。”   唐慎钰眉头松展开,总算雨过天青了。   还好,阿愿是通情达理的。   那么女儿那件事,将来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同她讲,兴许她也能接受。   ……   春愿倚在门边,笑看着唐慎钰大步离开,等他出了小院,她的笑顿时消失了。   她理解,并不代表她高兴。   不知不觉间,鼻头发酸,她竟掉泪了。   忽地,春愿想起了一事,急忙将小门口侍立着的邵俞唤过来:“昨儿是不是有个道姑往咱们府上送来个锦盒,你在我跟前提了一嘴,我没当回事。”   邵俞捧着拂尘,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宗事,奴婢后头打开瞧了眼,好像是块布。”   “拿来,我瞧瞧。”   春愿嘱咐罢,便坐到了书桌后头,她彻底没心情练字,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慎钰没说全,还瞒了她些什么。   不多时,邵俞捧着个小木盒过来了,恭敬地呈了上去。   春愿皱眉,要去打开。   “主子。”邵俞忙按住盒子,小心道:“让奴婢来吧,万一里头有什么毒粉或者脏东西。”   “无碍。”   春愿屏住呼吸,打开那盒子,里头果如邵俞所说,是块折叠起来的丝绸,但细看得话,似乎是件小衣。   春愿用帕子包住手,抓住那块丝绸的一角,刚拉起来,就发现竟是条女子的亵裤,裤上内还有不少的血迹。她瞬间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气得一把扔掉这脏东西,并拂掉锦盒,骂道:“癫婆子!”   一旁的邵俞见状,忙将这脏东西给处理了,他拧了个湿手巾,给殿下擦手,柔声安抚:“昨儿二门的管事说,是个孩子送来的,估摸是故意的,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人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啐骂:“她就是故意恶心我的,等找着她,瞧我不整死她!”   邵俞唇角浮起抹浅笑,给主子递上茶,沉声道:“奴婢方才守在外头,不当心听到一两嘴。奴虽说是大人派来的,可伺候了您这么久,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誓死对您效忠。”   春愿斜眼看邵俞:“你想说什么?”   邵俞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奴婢怕您吃亏,唐大人处理褚姑娘,前后都没让您插过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大人这边单方面告诉您的。褚姑娘以前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了性子?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奴婢听说,中了脏药,非得行房事才能解开,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春愿冷冷打断邵俞的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怕我受骗。但我告诉你,我虽然不高兴,但我相信大人,一直都相信。”   说着,春愿轻声:“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邵俞点了点头:“有了,底下人飞鸽传书过来,估摸下个月能带回京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6 23:04:31~2022-11-28 14: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空华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NG、恰休10瓶;˙宠╱/.Lp、流殇5瓶;海灵儿、闷1瓶; 第93章 真相明   邵俞拎起十二分的小心侍奉。   今儿发生了如此糟污难堪的事,公主和准驸马爷傍晚在荷花池边用膳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和生硬,后头,两人又去佛堂里促膝长谈,都是明理通透的人,估摸着能把这个结给解开。   邵俞也得了个赏儿,今日不用留公主府伺候了。   自打做了公主府大总管后,邵俞手里阔绰了很多,但他这人素来低调行事,话少谨慎,不找对食、不溜官拍马、不拉帮结派,也不纵酒赌博,府里人缘很好,威信挺高。   原先,公主有意抬举他,想把府里的西南边的那个小院划出来,赐给他,叫他把侄儿接来,这样吃住都便宜。   邵俞连连磕头谢殿下的恩典,说本不敢辞,只是做奴婢就要守本分,咱们府上本就风波不断,莫要让外头那些牙尖嘴利的言官谏您抬举家奴。再加上侄儿正年少,也莫要让他淹没在富贵海里,小孩子会恃宠而骄,最终会坏了品行。   这不,邵俞花了笔银子,在城南的一处僻静街巷,买了个二进二出“日”字型的小宅子。   ……   长安一到夜晚,就是个欢愉的不夜城,瓦市人声鼎沸,秦楼楚馆披红挂彩,燃烧的油灯和蜡烛热气,直贯云霄,弄得夏夜更加闷热。   邵俞斜坐在马车上,胳膊夹着马鞭,轻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磕着椒盐瓜子。到家时,他从车里拿出给侄儿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平日,后门屋檐下的灯笼总会点到三更,今晚却早早熄了。   邵俞推门而入,院内黑灯瞎火的,惟侄儿的北屋还亮着灯,他头先买了两个男仆、一个婢女来照顾侄儿,这会子竟没一个出来迎接。   邵俞在宫里当了数年差,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他知道若是有圈套,现在逃已经晚了,而且他心里大抵有了几分底,知道是谁来了。   邵俞把马车牵进来,安顿在厩里,不慌不忙地关上大门,徐步朝偏屋走去,刚推开门,迎面就袭来股阴冷的茶香。   果然。   裴肆这会儿正坐在床边,不阴不阳地笑着,而大侄儿昏睡过去,头枕在那条毒蛇的腿上。   裴肆亲昵地抚着侄儿的头发,甚至还贴心地给孩子盖好薄被。他的心腹阿余则双臂环抱住,立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邵俞倒是稳,白了眼裴肆,将驴肉火烧放在书桌上,自顾自地洗手,冷冷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我家的。”   裴肆从荷包里掏出粒红色香丸,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玩意儿出自周予安,还挺好用。我说老邵,你现在好歹也算是有头面的大总管了,怎么就买了这些个奴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稍微熏一熏就倒了。”   邵俞用干手巾擦手:“比起您裴提督,他们就是臭鱼烂虾。”   裴肆将怀里的男孩放回到床上,他起身,自顾自地走向书桌,借着烛光观赏了圈架上的各类书籍,指尖虚划过那个还热乎的驴肉火烧,笑着问:“公主府怎样了?”   “如果你仅仅打听公主看见那盒子脏东西,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和驸马爷决裂,你就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家,那要让提督失望了。”   邵俞从柜中取出壶珍藏的美酒,耸了耸肩:“可惜啊,人家夫妻铁板一块,撬不动,更挑不动。”   裴肆坐到扶手椅上,懒懒地歪斜着身子,心里有些失望,但笑道:“没关系,再接再厉嘛。”   邵俞晓得裴肆不喝外头的酒,便只给自己倒了杯,他勾了张小方凳,毫不避讳地脱鞋袜,问:“你把褚流绪藏起来了?”   “嗯。”裴肆承认了,他伸展开手,看自己修长的指头,笑道:“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差点就被驸马给发现了呢。”   “我看你是白费力气。”邵俞讥笑道:“夏公公和瑞世子都出面了,赵宗瑞甚至亲自去扬州奔走,你手里那张疯牌,马上就远嫁幽州了,你还能用她翻什么浪。”   “话不能这么说。”裴肆翘起二郎腿,云淡风轻道:“这枚棋现在看似是死的,可本督觉得,她将来总会有用。”   说着,裴肆斜眼觑向床上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他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问:“我一直不太懂,唐慎钰选你伺候公主,是绝对的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他?是因为他害得你不能出宫和家人团聚?还是他为了掌控你,把你嫂子和二侄儿送去幽州藏起来,你生气了?”   邵俞面无波澜,给自己倒了盆凉水泡脚,成日家侍奉主子,腿脚多少会有些浮肿,他笑道:“哪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单纯就是为了银子。唐大人过去用我打听宫里的消息,我与他交好,替他做事,挣他和公主的银子。我和你刚进宫时都曾在殿直监当过差,私底下有几分交情,我给你卖消息,挣你银子。”   裴肆晓得这孙子和唐慎钰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辛密,嗤笑:“怎么,公主府的大总管权不大?捞的不多?还要你在两家讨饭。”   邵俞呷了口酒:“谁还嫌银子多了会烫手?至于这大总管,我说裴肆,你也算宫里的老人儿了,难道不晓得爬得快、跌得惨的道理?还是说,你想天长地久的把奴婢当下去,给人家磕一辈子头?挣够了还不走,那是傻子。”   裴肆手指点着桌面,了然地笑:“哦,那看来你现在还没挣够。”言及此,裴肆斜眼觑向脚边的木箱子,“这是你这次给公主传递木箱子,在她跟前说话的报酬,银一千五百两。”   “提督大方。”邵俞举起酒杯,朝裴肆敬了敬。“我就喜欢和提督做生意,从不拖账。只不过最近咱们还是暂停一停。”   “怎么?”裴肆蹙起眉。   邵俞舌尖顶着口腔壁,笑道:“今儿在殿下跟前挑了几句,被她训斥了,为避免她怀疑,我不能表现得太有逆骨了。”   “懂。”   裴肆眉梢上挑,他从袖中掏出个盒子,打开,里头是串流光溢彩的东珠玛瑙链子,他往前推了些,笑着问:“还是那个问题,你伺候了殿下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她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邵俞淡淡瞥了眼东珠,“老裴,有些消息能卖,有些不能卖。殿下待我不错,这宗买卖早八百年前我就拒绝你了。”   裴肆笑着点头,“那咱换个买卖来谈。我的人在留芳县附近的几个庄子和县查事,恰巧碰见你的人在暗中找个瘪三,叫什么乌老三还是老六的。说说呗,公主找他要做什么?若是嫌少,我可以加价。”   邵俞没言语,哼着小曲儿,弯腰擦脚。   裴肆从阿余手里接过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笑着问:“你本月初买下你家隔壁的宅院,正在修个地牢,是不是用来装那个乌老三?”   邵俞穿上双新布鞋,斯条慢理地喝烧酒,就是不说话。   “好,邵总管真忠诚。”裴肆抱拳拱了拱,“公主这门生意做不得,那咱换一宗。你能不能在地牢修个隔间,就像鸣芳苑的弄月殿一般,我自己去听、去查,如何?”   “那可得加价了。”邵俞放下酒盅,笑着朝裴肆竖起三根手指。   “没问题。”   裴肆一口答应了,他起身,带着阿余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略扭头,讥诮道:“邵总管真真忠,只要银子给的够,一切都好说,对吧?”   邵俞晓得裴肆明里暗里在讥讽他,他也不在意,当着裴肆的面喝了一大口酒,回了句:“裴提督,偷窥是不是有瘾哪?唐大人表兄弟已经陷进去了,你可要爱惜自个儿,大娘娘吃起醋,可是要命的。”   裴肆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有风度地抱拳笑:“本督替大娘娘做事,为公,无私。告辞了。”   邵俞闭眼品酒:“好走,不送。”   ……   数日后。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   今儿八月初二,天蒙蒙亮时,从公主府后门驶出来辆青布围车,摇摇曳曳朝城南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闷,春愿穿着件宽松的衫子,扇着团扇,忽然感觉胃里翻滚,急忙叫邵俞把铜盆端来,吐了会儿,才松快些。   春愿懒洋洋地窝在软靠里,往肚子上盖了块薄毯。   她有身孕了,还不到两个月。   昨晚上她正练着字,忽然晕倒了。   邵俞着急忙慌宣了孙太医来,诊了脉,才知道她身上有了。   她忙让邵俞赏了太医一大笔封口银。   这个孩子来的太早了,若是被宗吉晓得,不会骂她,但肯定会斥责唐慎钰。而且等到了腊月初八,肚子肯定很显了,不仅穿婚服会难看,被那些多事多嘴的人瞧见了,又得指点议论了。   少不得要想法子先把阿弟的毛摩挲顺了,看婚事能不能提前几个月办。   春愿抿唇笑,从锦盒里抓了把酸杏干吃,手轻轻地摩挲着小腹,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和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固然是欣喜的,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小姐。   小姐一直想和杨朝临孕育个孩子,想的发狂,可最后孩子没了,小姐也没了。   春愿心里酸酸的,垂眸望着尚平坦的小腹,那这便算她给小姐生的孩子吧。   不,不对。   之前她让邵俞暗中找的那个人已经到京都了,若是命好,想必能问道女儿的下落。   到时候呀,她就有两个孩子了。   “殿下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邵俞捧上盒点心。   春愿捻起块栗子酥吃,抿唇笑:“方才我叫雾兰给大人送一盒莲子,叫他猜谜,你说他能猜到不?”   邵俞摇头笑道:“奴婢觉着难,大人说不准会觉着您想吃什么,傍晚过来给您带一食盒莲子粥呢。”   “那他就是这天下最蠢的爹爹了。”春愿笑骂了句。   正在主仆俩说笑间,马车停了。   春愿的心随之一咯噔,到地方了。   她在邵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四下里望去,这会子天才刚亮,这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今儿跟她出来的是两个公主府可靠侍卫。   不远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口守着三个身穿黑色武士劲装的汉子,见她下马车了,急忙过来行礼问安。   “主子问你们,都准备好了么?”邵俞挥了下拂尘。   “启禀主子,全都好了。”那个汉子不敢抬头,侧身让出条道,压低了声音:“昨儿一整天没给他吃饭,他怕得要命,方才给他喂了点稀粥,同时已经给他戴上了枷,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动不了。”   “晓得了。”   春愿戴上面纱,扫了圈那几个汉子,淡淡道:“你们差事做的好,过后去邵总管那里领赏。但记住一点,务必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敢把这事流露出去一星半点,连累死了自己家人,可别怪我无情了。”   “是。”   周遭的五个侍卫全都跪下,发誓效忠公主,绝无二心。   春愿搀着邵俞的胳膊,由这位大总管牵引着,跨过一道门,绕过一面牡丹雕花影壁,进到个四方小院。   他们主仆二人径直走进上房,其余的侍卫则守在门口及院外。   屋子里简单摆了几件家具,在最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方洞,洞边是块厚铁板,里头是台阶,延伸至漆黑深处。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她独自走进那个地牢,刚下了台阶,上头的厚铁板就盖上了。   外头是炎炎夏日,这里面又黑又冷,显然是刚修建不久的,土墙上的还留有新鲜掘出来的一道道印子。   春愿搓着发凉的双臂,哪怕蒙了面纱,都遮不住一阵阵的男人汗臭和脚臭。   她越发反胃,干呕了几口,大步走进去。   里头一间屋子般大小,墙壁上挂着青铜油灯,眼前是个铁笼子,关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果如侍卫所言,他头上罩了个黑布,只在口鼻那里有个窟窿眼,方便他呼吸,脖子上戴着几十斤的枷,双脚是粗铁链,脚腕子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头吃力地歪在一边,嘴里喃喃地谩骂着:   “他娘的,你们到底是谁,死囚子还要给口饭吃。”   “大爷,我的好爷爷,能不能告诉小人,小人到底犯什么错了。”   “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春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男人,转身瞧去,底下人还算孝顺,早都在笼子外预备好了扶手椅和方桌,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冒着热气的茶水,地上则摆了只炭盆,盆里燃烧着红彤彤的发香煤,像毒蛇的眼睛。   春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用盖子徐徐抹着茶汤,问:“你叫什么?”   笼子里的男人听见终于有人声了,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激动得要站起来,奈何被铁链子束缚,动也不得。   “我、我……”乌三愤怒至极,一口留芳县乡音:“你他娘的是谁!把老子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春愿勾唇浅笑。   其实按照原计划,早在半个月前就能把乌三弄回京都,但这人太狡诈,逃了两回,再次捉拿他耗费了点时日。   不过,幸好一切顺利。   春愿抿了口茶,淡淡道:“想必你见过我家下人的手段,若是再顶嘴,讲脏话,说一句就砍断一根指头,听懂了么?”   乌三身子猛地一颤,他看不见面前到底坐了哪路神仙,声音嫩嫩的,蛮好听,行事却恶毒得要命。   他乖顺地跪好。   “好极了,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春愿放下茶盏,淡漠道:“现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   “乌雷。”乌三急道:“小人行三,他们都叫我乌老三。大姐啊,小人可是良民,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你做没做过,咱们清楚。”   春愿冷冷打断男人的话,“好,现在我来确认你的身份,你以前在哪些行当里做过。”   乌三身子晃动:“这,我有些想不起来了。”   春愿冷笑:“我如果是你的仇家,早都在外头杀了你,何必把你捆到这里来。你好好答话,若是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事,我会赏你黄金千两,说不准,还会让你做个县官呢。”   乌三呼吸一窒:“你是官门里的人?”   “对。”   春愿并未否认,再次发问:“但你若是不配合,我会让人即刻拆掉这座地牢,把你活埋在此地,并且,我这人心眼小的很,少不得还会报复到你夫人惠氏,姨娘赵氏、王氏身上,对,还有你娘韩老太太,她今年得有六十五了吧,你的儿子二十出头,你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刚议亲,另一个才十四。”   乌三浑身发抖,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弯腰磕头:“您把小人底细全查清了啊,您问,您请问。”   春愿扶了下发髻,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还是那个问题,你以前做过什么行当?”   乌三回想了片刻:“年轻时候在码头跑营生,后面花了点钱,在衙门里捐了个捕头。后、后头……”乌三不太愿意提他在窑子里做过,便道:“后头小人开了个镖局,这两年盗匪横行,小人被打断了两根肋巴骨,做不下去了,而今做点帮闲跑腿的活儿,开了两间铺面。”   “你没说实话。”   春愿轻轻抚摩着小腹:“你难道没当过龟公?”   乌三喘着粗气,咳嗽了通:“是,您手眼通天,小人的确在隔壁县的欢喜楼混过很多年。”   春愿顿时紧张起来,打算先抛出个诱饵,温声道:“咱们都是敞亮人,就不说那些虚的了。你这些年干多了杀人放火、逼良为娼的买卖,但别怕,我不是找你这麻烦的,我反而要谢谢你呢。”   “谢我?”乌三声调顿时拔高。   “对。”春愿循循善诱道:“当年我家败落了,有个仇家将我爹爹逼死,他犯在了你和你兄弟手里了,我得问清楚了,如果真是你帮我报了仇,我得谢谢您。”   乌三生的又高又壮,往前挪有些困难,他忙抻长脖子:“您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春愿笑着问:“我记得你有个姘头,她叫什么?”   乌三呸了口:“狗日的沈红绫,这贱人心狠手辣,老子替她卖命,帮她了结了多少脏事烂事,她却一文钱都不想给老子分,还联合钱师爷,把老子的捕头给撸掉了……”   春愿没兴趣听这些艳俗情仇,再次问:“欢喜楼有哪些头牌,你记得不?”   乌三一怔,想了想,掰着指头数:“有万玉楼,不过她在我离开留芳县的时候,就跳井子死了。还有杜鹃红、金香玉,沈轻霜,对听说这女人去年被未婚夫杀了,对对对,还有王小蝶,后头听说出了个玉兰仙,听闻玉兰仙那骚娘们可带劲儿了,可惜沈红绫不容许老子进留芳县,不然还能尝尝那娘们。”   春愿有些紧张了,她没敢问小姐,先把杜鹃红拎出来,问道:“听说杜鹃红小姐有个未婚夫,是么?”   “没错儿!”   乌三立即点头:“那小子还是个读书人呢,人都叫、叫他吴童生。”   春愿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杜鹃红可怜,和另一个名妓沈轻霜一样,都被读书人害死了。”   “不对呀。”乌三有些懵:“杜鹃红不是早赎身了么,俩人的喜酒我还去吃了。”   春愿紧张得心砰砰跳,没错了,这个人确定就是她要找的乌三,她之前和小姐去杜鹃红家串门,听吴童生说起过,家里铺子需要银子周转,想把乌老三送的那张虎皮当了。   春愿紧着又问,“当时他们成婚,你给他们送了什么?”   “一坛子酒,还有……”乌三想了下:“还有一张白老虎皮!”   春愿紧紧抓住扶手,再次问:“约莫六七年前,你和沈红绫买回个美人,叫沈轻霜,有印象没。”   乌三不解,怎么这女子总问他欢喜楼里的事,他点了点头:“记得,这沈轻霜可是个绝色美人儿哪!她老子死在逃荒路上了,沈红绫一眼看出她是棵摇钱树,为了骗她进欢喜楼,操办她爹的丧事,哄得她签了卖身契和一大笔欠银条子,把她养在后院,给她教吹拉弹唱。”   春愿手都抖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些,故作平静,叹了口气:“可怜得很,这事去年闹得挺大,我听说她被养了许多年的未婚夫杀死了。”   乌三吐了口痰:“老子早给她说了,小白脸没一个好的,还不如跟了我。”   春愿蹙眉,怎么,小姐当年和这男人有过什么纠葛?   她实在没忍住,站了起来,紧盯着笼子里的男人,使劲儿掐自己的胳膊,用疼痛逼自己冷静,坐下来,再次问:“这么说,你和沈轻霜有过一段?”   乌三笑得暧昧。   春愿心里恨得要命,笑着问:“我听说欢喜楼姑娘挂牌子卖,都不是清白身子了,她第一个男人是你?”   “怎么会!”乌三嗤笑道:“我倒是想,只是沈红绫不干。沈轻霜实在是太美,第一次能卖个极高的价钱,好像她第一个男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官老爷,不过,后头她开.苞后,我尝了几次,那滋味儿,现在想想都美!”   春愿气恨得都要吐血了,忍住了,像聊家常般,故作语气轻松:“哦?那这么说,沈轻霜六年前生的女儿,岂不是你的种?”   “啊?”   乌三一脸的懵,脱口而出:“她哪儿来的女儿!我怎么不知道!”   春愿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说谎!”   “这种事有什么好骗您的。”乌三摇头笑:“沈红绫当年为了防止这些头牌们刚挂牌子就有孕,耽误做生意,天天给她们灌避子汤。尤其是轻霜,那可是聚宝盆哪,沈红绫找了个手段极高的密医,给轻霜吃了药,她那身子两三年内是不可能怀孕的,怎么可能有女儿呢。再说,轻霜那性子,只愿意给杨朝临生崽儿,他俩那会儿压根见不着面。哎呦,究竟谁跟您说的轻霜有女儿,那是在骗您老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8 14:26:20~2022-11-29 21:1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A青岛海水浴场救生员24瓶;甜甜恋恋黏黏10瓶;闷1瓶; 第94章 滚!   “你胡说八道!”   春愿怒不可遏,她一把拂去方桌上的点心、茶水。顿时,瓷碟子全落在地上,有几颗荔枝滴溜溜滚到了铁笼子里。   春愿宁肯相信这个乌老三在说谎,对,他一定是离开留芳县和欢喜楼的时日长了,在骗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春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手倚在方桌上,“老老实实地交代,沈轻霜的女儿在哪里?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多到你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老三久在道上混,已经品咂出点味道了,这年轻小娘子要问的事,许和沈轻霜相关。他咽了口唾沫,换了个话头,笑着问:“敢问您是轻霜的什么人?您老方才说的仇家,莫不是轻霜?小人还知道些她的私隐,她虽然没女儿,但她还有个娘,她娘在她三岁头上丢下她,和人跑了。”   “你闭嘴!”   春愿几乎用尽全力喝止那男人的话。   她脑中此时只盘旋着一句话。   小姐没女儿,没女儿,怎么会没有!   可是,小姐临终前说了的啊,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抱一抱自己孩子。   是哪个孩子!   春愿心乱如麻,是数年前生的女儿?还是去年底怀的杨朝临的孩子?   她不相信有人欺骗了她。   春愿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瞧见墙上悬挂着数种刑具。她拿起条鞭子,也不管什么平安、尊贵,直接打开铁笼子,猫腰钻进去,扬手朝着那男人的头抽下去。   “嗳呦!”乌老三吃痛,立马撞过去,奈何手脚、脖子都锁了铁链,动也动不了。这人倒是个能忍的性子,缩着头求饶:“仙姑息怒、息怒,求您饶了小人罢!”   春愿浑身都在发抖,她用鞭子指向乌老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沈轻霜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乌老三头痛欲裂,想着这年轻女子不就是要问孩子下落么,“嗯,是小人记错了,轻霜好像确实生过孩子,在、在哪里……好似被沈红绫藏起来了,一时间小人也想不起来了。”   春愿再次挥鞭子,朝那男人破烂化脓的脚腕子抽去:“说!”   乌老三心里也十分恼火,“好像是枝单县冯家庄?又好像是清鹤县。”   春愿一喜,这不就招了么。   可她心里隐隐清楚,乌老三似乎在……哄她。   春愿如同落了单的蚂蚁,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她猛地看见那盆红彤彤的炭,于是走出牢笼,用铁筷子夹了块,她盯着乌老三袒露的胸膛,那肥胖松弛,长满了黑毛的胸膛,咬紧牙关,冲进去,直接将热炭戳在乌老三胸口。   顿时,乌老三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声,胸口也冒气簇簇灰白的烟,不住地谩骂:“臭贱人,你想要杀死老子啊!”又拼命挣扎着求饶:“大王,小人都给您说了孩子的下落,您饶了我吧,我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几岁的孩子……”   春愿将凉掉的炭扔掉,眼神发狠:“我这就派人去你说的地方找,找着了便罢,找不到的话,你全家的命都得给我填进去!我再问你一次,孩子到底在哪个县城、哪个庄子,谁家收养着,若是敢说一句假话,信不信,我把那盆子炭全浇在你身上!”   乌老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艰难地跪下,他戴着枷,磕不了头,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地点:“大王、大姐啊,您饶了小人罢。小人不懂了,您到底要听真话还是虚话,那沈轻霜真没有生过孩子啊,生了孩子的妓.女会松,不好卖……”   那瞬间,春愿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她猛地想起在留芳县的最后一日,唐慎钰把心灰意懒的她从床上拎起来,要她过去听审讯红妈妈,当时在场的还有谁?忠勇伯。   春愿只觉得浑身发冷,现在想想,为什么红妈妈那天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唐慎钰脸色,为什么要把忠勇伯也叫来,为什么留芳县所有案犯都死了,杨朝临、程冰姿、马县令、程府的刁奴,都死了,为什么单单把红妈妈这个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是不是……因为红妈妈先受了某人的唆使,先说出小姐还有个女儿,紧接着那个人又诱导红妈妈,说出她曾拐骗忠勇伯孙女卖身,致使忠勇伯一怒之下当场将红妈妈斩杀。   他曾经说过。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红妈妈死了,这世上知道小姐女儿下落的秘密,就只有他了。   他就能用这个秘密来要挟掌控她了。   是这样吗?   春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是这样么?   喉咙一阵阵发痒,头也晕得厉害,春愿有些站不住,她连退了数步,甚至抵在铁笼子上,她捂住口猛咳嗽了通,嘴里一片腥咸,展开手一看,好得很,咳血了。   春愿先是笑,后是哭,她有一通气没处发,于是看到了那个糟污不堪的乌老三,她面无表情地拿起鞭子,疯狂地抽他。   她晓得乌老三在咒骂求饶,可她听不见。   最后,她抽累了,虚弱地弯下腰喘粗气。   这时候,地洞口发出移动铁板的声音。   一块日光投下来,在土台阶上映出条光斑,邵俞抱着拂尘,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边走还边说:“奴婢刚才听见阵嚎叫,杀猪似的,主子您没事吧?”   春愿仍紧盯着乌老三,不说话。   邵俞下来后看见眼前光景,顿时倒吸了口冷气,乌老三身上已经被抽得鲜血淋漓,罩在头上的黑布都被抽烂了,那人身子歪斜着,不住地谩骂求饶。   “主子……”邵俞面含犹色,他跟了公主这么久,所见的殿下都是和气有礼的,真没见过她如此辣手的一面,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面无表情道。   邵俞看了眼里头那男人,请示道:“那这人,您看是继续关在这儿?还是放了。”   “赐死。”春愿冷冷道,乌老三作奸犯科,犯下不少人命官司,这些她都不管,她只管小姐,只听见那会儿这恶霸说了句,沈轻霜开.苞后,他尝了几次。   春愿手抹去眼泪,又补了句:“先阉了,再赐死,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我待会儿要带走。”   ……   小院的另一间耳房里,也有个小小“地窖”,很狭窄,在土墙壁上赫然有两只小洞,正巧能看清隔壁地牢的情境。   此时,裴肆负手而立,他眉眼皆笑,俊美斯文的面庞,在这漆黑又阴冷的地窖里显得过于白皙诡异了。   没错,他把隔壁发生的所有事都看到了、听到了。   真正的沈轻霜,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   那个女人见到乌老三,一开始是激动、欣喜,听到真相后是愤怒、不可置信,最后趋于绝望。   裴肆摇头笑。   怎么回事呢?   哦,明白了呀,应当是唐慎钰为了掌控她,凭空捏造出个孩子。   唐慎钰没想到小春愿会这么聪明,会瞒着他私下找孩子吧,哈哈哈,驸马爷当初估计当初仅仅把这丫头当成了棋子,没想过娶她,更没想到会动情。   唐兄哪,你真是自是苦果了。   一旁侍立着的阿余见提督笑的得意,凑上前一步,轻声询问:“而今更能确定她是假冒的,提督,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肆依旧沉浸在那份愉悦中,点头笑:“说。”   阿余道:“奴婢方才瞧得真真儿的,公主听见沈氏没有女儿,估摸着猜到唐大人骗了她,气恨得都吐了血。莫不如,咱们可以争取她,叫她在陛下和大娘娘跟前揭发唐慎钰,如此一来,就能以欺君罔上之罪,轻易将万首辅这党扼死!”   裴肆笑道:“想法不错。但你记住,千万不要在油滚热的时候去锅里捞铜钱,会烫伤自己。忙什么,首辅一党而今炙手可热,难道就没有登高跌重的一天么?那时候再落井下石,才会有成倍的惊喜。”   裴肆顿了顿,猛地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女人吐了血,脸色好难看啊。   他曾见到过她惊慌害怕的样子,也看到过她春风得意的神情,独独没见过她如此绝望失落,看来周予安所言非虚,那个沈轻霜,对她很重要。   哎。   是个忠义痴心女子哪。   “走吧。”裴肆手背后,往出走。   “去哪儿?”阿余跟着,问。   “去偶遇她。”   ……   阳光打破清晨的迷雾,歇息了一夜的蝉又开始嘶鸣起来,长安民生百态,各有各的欢喜悲痛,街面上熙熙攘攘。   邻近正午,马车摇曳,穿梭在喧闹的街巷。   春愿独自坐在车里,仿佛忽然没了灵魂般,身子痴痴愣愣地贴车壁,外头那样热闹,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阵阵寒冷。   不会笑,不会哭。   她垂眸,木然地看向脚边的那个小食盒,里头装着恶人的心肝和那条脏东西,谁让他欺辱过小姐。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邵俞惊呼了声:“呦,是裴提督哪。”   没过一会儿,裴肆清冷的声音亦传来:“大娘娘急召,本督忙着进宫,没想到在街面上遇到了邵总管,您出来办差?”   邵俞轻咳了声:“倒不是。”   裴肆忙说:“呦,能让总管亲自驾车,难不成殿下在车子里?”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些,泄进来一片燥热的阳光。   春愿觉得刺眼,头略扭转过去,避开,斜眼瞧去,邵俞恭敬地轻示:   “殿下,遇着了裴提督。”邵俞早都发现公主面色苍白,很不对劲儿,他忙笑道:“奴婢打发他离开。”   话音刚落。   裴肆就走上前来,不着声色地将邵俞挤到一边,躬身给马车里的女人行了个大礼,道:“小臣方才瞧见了总管,猜测您坐在马车里,按照规矩,得给您请个安。”   趁着这个空儿,裴肆打量着里头的女人,她依旧很美,但就像被霜打过的玫瑰般,失了光彩夺目的红,蔫蔫的。   裴肆知道她这鬼模样因为什么缘故,于是,故意问:“殿下怎么了?”   春愿只觉得疲惫,一个字都不想说。   裴肆甚至都能预见在不久后,她和唐慎钰会发生很激烈的争吵,是啊,谁被骗了不生气。   他心里畅快得紧,从阿余手里拿过个食盒,笑道:“小臣不知您是不是身子不适,方才正巧路过点心铺子,给大娘娘买了些栗子酥和樱桃小酒,您对雾兰一家照顾有加,小臣感激在心,这些点心……”   “滚!”   春愿冷漠地打断那条毒蛇的话,她疲累地窝在软靠里,闭上眼,轻启朱唇:“邵俞,走。”   裴肆顿时愣住,耳朵滚烫,他没听错吧?   那女人叫他……滚?   “提督,让让。”   邵俞将裴肆推开,将马车往前拉,斜坐上去,命侍卫拉着马走。   他头往后探,瞧见裴肆面含愠色,十分不悦地站在原地,两眼死盯住马车,生气地将食盒擩进阿余怀里。   邵俞嗤笑了声:让你犯贱!   ……   午时。   烈日当空,将地烤的泛白。碧绿的叶子又软又蔫儿,卷起身子,猫儿怕烫脚,快速奔到墙根下的阴凉处避暑。   不远处响起阵马蹄声,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仍穿着官服,热得额边生出层薄汗。到公主府后,他翻身下马,径直朝大门走去,今儿又忘了吃早饭,忙了一上午,早都饥肠辘辘了。   昨下午跟阿愿提了一嘴,今中午想吃炙羊肉,一定要辣椒面多多放些。   想想就口齿生津,唐慎钰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台阶,谁知刚要进府门,忽然被门口的两个侍卫给拦下。   “怎么了?”唐慎钰有些诧异。   侍卫躬身见了一礼:“大人,上头吩咐过了,今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不管什么身份,一概不许进。”   唐慎钰失笑,手指着自己的脸:“我都不许进了?你可看清楚了,本官每日介至少出入两回。”   侍卫面含难色:“上头是这样交代的,请、请大人莫要为难小人。”   唐慎钰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啊,昨晚上他还和阿愿玩闹了许久,今大清早,她还打发雾兰送来了一盒莲子。   出什么事了?   “让开。”唐慎钰顿时沉下脸,“本官要去见公主。”   这时,从府里走出个穿着水蓝色裙衫的年轻姑娘,正是雾兰。   唐慎钰剜了几眼那些不懂规矩的侍卫,冲雾兰招了招手:“兰姑娘,你过来。”   雾兰手里拎着个食盒,瞧见了唐慎钰,急忙从一侧的小门出来。她笑着给这位准驸马行了个礼。   “去哪儿啊?”   唐慎钰带雾兰往边上走了些。   “回家里瞧瞧。”雾兰往起拎了拎食盒,莞尔道:“给爹爹送点果子。”   唐慎钰嗯了声,看了眼大门那边,笑着问:“今儿怎么回事啊,怎地不叫我进门了?公主呢?”   雾兰蹙眉:“呦,奴婢那会儿确实听见大总管吩咐下去,今日不许任何人进来,倒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唐慎钰心里疑惑,轻声问:“是不是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雾兰摇了摇头:“奴婢打早去给您送东西,回来后要去给侍奉公主,邵总管说公主身子不爽,歇下了,不叫人打搅。”   “身子不适?”唐慎钰不禁担心起来:“她怎么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啊。”   雾兰忽然想起昨晚上,公主晕倒了,暗中宣孙太医过来了趟,今早上就给唐大人送了盒莲子,她多少心里有底了,掩唇偷笑:“殿下今早叫奴婢给您送了盒东西,叫您猜谜。她约大人晚上见,您哪,到时候拿着谜底和厚礼去见她。总之是好事。”   唐慎钰开始还一头雾水,他从怀里掏出那盒莲子,忽然明白了两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立马想冲进去找她问清楚。   可想着,方才雾兰说她在歇午觉,是,她这时候是得好好歇息。   他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口舌都要打结了,笑道:“对、对,我真是糊涂了,我想想该给她准备个什么礼,等着,我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29 21:10:41~2022-11-30 21:0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黑大帅爱搓澡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蒜30瓶;黑大帅爱搓澡26瓶;阮有愚11瓶;嗑瓜子10瓶;小灯7瓶; 第95章 请不要碰我   唐慎钰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莲子,子,再加上这小小莲子剥开后肚子里还有条苦芯,阿愿早上给他送来的谜题,可不就是告诉他,她现在有了身孕了么!   那是几个月了?   如今亲事定下了,他们俩要顾及体面,房事不似从前那样频繁,上一次是半个月前,上上一次……应该是六月初四。   今儿是八月初二,这么算下来的话,那就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唐慎钰接着掐指算,若是阿愿怀了两个月,生产大概就是明年的二月!   好月份!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唐慎钰牵着马往衙署走,盘算着,若是她生了个女儿,小名就叫豆蔻,要是生的是儿子,那就叫袅袅。   不好不好,这袅袅音同尿尿,太不雅了,儿子以后肯定会被同伴打趣笑话。   罢了,回头问一下孩子娘的意见。   问她?   唐慎钰噗嗤一笑,这草包丫头万一给孩子起个什么小耗子、小老鼠什么的,那也太难听了。   忽地,唐慎钰脚步放慢了,又发愁起来。   现在距离腊月初八还远着呢,阿愿总不能挺着大肚子拜堂吧,其实把大婚的日子调到这两个月就可以了,也不会显怀。   就是……   唐慎钰脸上臊得慌,手抓了下脖子,就是得赶紧和陛下说这事了,哎,估计陛下会生气,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廷杖他?   应该不会。   陛下还是很疼惜阿愿的。   现在该给阿愿准备个什么礼呢?   唐慎钰细思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阿愿怀孕了,那就是开花结果,他将市面上能买到的新鲜瓜果,譬如什么葡萄、花生、红枣、核桃、荔枝、佛手、香瓜、龙眼……都买到,既是好意头,又算是解了她的谜题。   唐慎钰抿唇笑,翻身上马,兴高采烈地朝西市去了。   采买了一下午,满满装了一马车的新鲜瓜果,落日余晖如碎金般撒在青石地上。唐慎钰斜坐在车边,神情愉悦地朝公主府赶去。   其实,他也有些紧张的,等会儿见了阿愿,该说些什么?保证些什么?   阿愿是孤儿,正巧他父母也早逝,幽州那老头子不曾管过他一日,虽说姨妈姑母待他极好,到底还是隔着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等明年,他和阿愿的孩子出世后,他们就有个家了,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了。   正想着,唐慎钰就到了公主府的角门。   离得老远,他就看见门外守了八个披坚执锐的侍卫,神情严肃,持刀来回巡守着。   唐慎钰心里泛起老大的嘀咕,公主府平日守卫是森严,可也绝到不了这般地步,难道出事了?   他忙跳下马车,疾步奔过去,还未到跟前就被人拦住了。   “怎么回事?”唐慎钰蹙眉。   府里的侍卫总管躬身行了一礼,面露难色:“唐大人,上面下命令了,今儿不许任何人进入。”说着,这侍卫总管咽了口唾沫,特补了句:“包括您。”   唐慎钰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但人逢喜事,还是能镇定下来的,笑着问:“可是公主出事了?”   侍卫总管摇了摇头:“这下官倒不知了。”他晓得唐慎钰是准驸马,还是饶了几分,眼珠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殿下丢了件御赐的宝物,正查着,一概不许人进出。”   唐慎钰更疑惑了,今年陛下赐下的首饰古玩数不胜数,也没见阿愿这么在意过,这是托词,府里肯定出事了。   “那正好。”唐慎钰笑着往里走:“本官出身北镇抚司,专门干查案审讯的,我进去瞅瞅。”   “大人留步。”侍卫总管横身拦住唐慎钰,脖子都窘红了,连连见礼,“求大人不要为难下官,公主下了死命令,若是放进来一只苍蝇,就要下官的人头!”   “啊?”   唐慎钰越发迷惑,苍蝇?   他和阿愿约好了今儿傍晚见的,她知道他要来的,怎么会这般疾言厉色。   难不成发生了宫变?阿愿被控制住了?   可是这两日朝野内宫还算是风平浪静啊,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   唐慎钰一时间不晓得拿不准主意,这些侍卫都是陛下派到公主府的,若是强闯,那便和闯宫差不多,他拉着马车去正门和另外几个角门试试运气,哪料皆吃了闭门羹。   无奈之下,唐慎钰便只能坐在马车里,静等待消息。   他拿不准了,究竟是出事了?还是阿愿在同他开玩笑?难不成是褚流绪那疯女人回来闹事?   不知不觉过了近两个时辰,夜幕降临,忽地乌云密布,遮盖住了朗月和星子,闷雷声阵阵响起。   唐慎钰盘腿蜷坐在车内,他几乎一整日没用饭,跟前倒是一堆瓜果,可他完全没心思吃。   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不多时,雷雨倾盆而下。青布车帘子被风雨打湿,来回地摇晃,有些许微蒙雨丝吹进来,飘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唐慎钰实在是等不得了。   于是趁着天黑和暴雨,走出马车,避开那些门口的侍卫,翻身越墙,原本想着下这么大的雨,府里的守备应当不严,谁知事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偌大的公主府,以阿愿的小院为中心,一层一层地加严防守,那些侍卫甚至还用铁链牵着獒犬,打着伞和灯笼,来回巡守。   就算他再愚钝,现在也明白了几分。   府里似乎并不是因为盗贼而封闭,而应该是,在防着他。   到底怎么了。   唐慎钰心里慌慌的,几乎没淋成了落汤鸡,遥遥望着远处主院的灯火。   他从前孑然一身,不怕死不怕事,可现在他有了妻儿,就有了顾忌。   阿愿没事吧?孩子没事吧?   ……   这边,沉香斋   外头风雨大作,屋里静谧无比。   春愿独坐在西窗边,怀里抱着小耗子,木然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猫。小耗子似乎晓得主人今日不太对劲儿,不再顽皮嬉闹,乖乖地卧在主子腿上,时不时地用头轻轻地顶着主人的小腹,发出喵呜喵呜地叫声。   春愿两眼紧盯着书桌山摆着的青铜冰鉴,里头的盛满了冰,融化了大半,溢出了些,在桌子上积出摊小小的水块。   冰鉴里放置着个食盒,里头,装着乌老三的脏物。   春愿早都知道唐慎钰打晌午开始就要见她,知道他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甚至知道,他现在就在小院外的某个黑暗处。   她想找他对峙,可又害怕知道真相。   她想过了,就这么混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始她就明白唐大人让她当假公主,是利用她,没关系,混着混着就过去了。现在,他似乎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她,这不是挺好的么。   可是啊。   所有事都能混、都能装作不知道、都能自欺欺人。   惟有一件,她混不过去。   小姐。   春愿想起了好多年前,她刚被小姐买回去的时候。   她是个又瘦又小又脏的泥猴子,小姐命她盘腿坐进浴盆里洗身子。   她这辈子第一次用澡盆,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人跟前脱光了,羞得她环抱住身子,蜷缩成一团,越发像小猴子了。   小姐拉了张小矮凳,丝毫不顾及什么花魁千金的架子,大剌剌地分开.腿坐下,不住地给她身上撩热水,还用手给她搓身上的陈年泥痂,又给她打香胰子,笑骂:“害什么臊,咱俩身上的物件都一样,哎呦,当年我逃难过来,比你还脏哩,那灰一卷一卷地往下掉。”   她又想起了去年。   她和小姐同睡一榻,一块幻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小姐要当人家的夫人,她要学写字管账。   现在细想想。   早在留芳县时,在小姐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留心到不对劲儿了。   唐慎钰让她去找金香玉借衣服被子,命她先去马车,那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撒尿了,可为什么他的手上带着血?他究竟去哪儿了!   他和周予安一块进留芳县,他去找老葛,周予安去哪儿了?   他说周予安去给小姐搜罗古玩字画去了,可那晚,她明明看见他背着装了字画的包袱来欢喜楼。   从去年到现在,她沉浸在了唐慎钰编织的精美曼妙的情爱中。   只顾着和那男人厮混调情,却忘记了小姐去世了,忘记继续怀疑周予安,进而继续查下去。   就两件事。   小姐并没有生过孩子。   还有,周予安那晚上肯定在欢喜楼,这就意味着,小姐,小姐她本有机会活下去的啊。   春愿放声大哭,狠狠打了自己两耳光。   她真不是个东西!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   春愿哭得几乎昏厥,她晓得自己怀孕了,不能情绪太激动,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邵俞!”   春愿喝了声。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邵俞弓着身,踏着小碎步进来了,他晓得今晚不对劲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抬眼一瞧,大吃了一惊,公主几乎哭成了泪人儿,眼睛鼻子通红,眸子里没了往日的柔情蜜意,汪了一秋寒愁。   邵俞忙跪下,手抱在胸前连连祷告:“主子,奴婢不晓得您为何这般伤心,您要是生气打骂通奴婢都行,可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春愿抹去泪,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没?”   邵俞点头,眼里含着担忧。   春愿把放地下,冷声道:“准备一下,去鸣芳苑行宫。”   ……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乌云褪去,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   官道上漆黑泥泞,从长安的方向过来数十人,前头有举着火把、灯笼开路的侍卫,后头有守护的卫军,中间是四驾的华车,离远看就像条火龙,朝鸣芳苑去了。   在公主凤驾后头,紧随着辆轻便的青布围车。   唐慎钰手里攥着马鞭,他身上的官服湿着,衣角往下滴着水,有那么两缕发丝站在侧脸。   郊外冷,尤其下过雨后,从山林子里钻出股寒气,四面八方袭来。   唐慎钰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个时辰前,雨停后,阿愿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见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怎么能放心,一路跟了过来,一旦有靠近的苗头,那些杂碎侍卫就拔剑,把陛下搬出来了,呵斥他离远些。   经过六月是非观那遭事,唐慎钰原本都戒酒了,可他这会子心里乱,猛喝了好几口烈酒。在出城的时候,邵俞派小太监偷偷给他擩了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将他的平静彻底打乱。   留芳县,乌老三。   乌老三是谁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县三个字,他可太清楚了。   当初他去留芳县前,掌握的有关沈轻霜的卷宗上,记载了沈轻霜来历平生,许多事都是寥寥一笔,譬如阿愿,这么重要的人,也只有一句话:沈轻霜贴身婢。   那么乌老三是谁?   能让阿愿在一日间变化这么多,绝非常人,定和沈轻霜有关,而且,可能是个知道沈轻霜底细过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这样的人,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连喝了数口烈酒,可腔子里依旧冷冰冰的。   之前他着急地想见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现在,他竟想躲起来。   他要失去阿愿了么?   ……   唐慎钰就这般紧跟在车驾后头,在官道上摇曳了许久,进了鸣芳苑。   那些侍卫这回倒是没阻挠他进皇家园林,但却不叫他接近行宫。   他心乱如麻,在弄月殿外来回踱步,甚至想买通小太监,将邵总管叫出来,可这都是徒劳的。   弄月殿也和公主府般,被侍卫围了起来,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人进不去,也不出来。   唐慎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太多了,只觉得头重脚轻的,也有些晕眩,可脑子是清醒的。   他坐在台阶上,极力地思考着对策,想着能用什么话术把她哄好了,可一旦沾着沈轻霜,她就是一根筋,无法变通说通的。   孩子!   唐慎钰燃起一丝希望,对,哪个当娘的会不再乎孩子呢,大不了,他们把这个孩子赔给沈小姐,就,就当成沈小姐孩子转世来抚养。   唐慎钰就这般惴惴不安了一晚,临到黎明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头枕在胳膊上,刚刚闭上眼,忽然听见背后的弄月殿传来开门声。   唐慎钰屁股如被针扎似的,立马弹起来。   这会子天还未大亮,宫殿外悬挂着的灯笼还燃着,阿愿从弄月殿里走出来了,她盛装打扮,穿着身牡丹红宽袖长袍,头发梳成灵蛇髻,发髻上簪了支金步摇,化了妆,面容平静而绝美,看不出任何伤心痛苦的痕迹。   唐慎钰有些恍惚了,忙往台阶上冲:“阿,公主!”   春愿接过邵俞手里的食盒,拎起长裙,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走到唐慎钰跟前,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俊朗男人,笑着问:“在外头候了一晚?”   “哦,哦。”唐慎钰木然地点头。   她还和之前那样温柔可亲,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透着冷漠。   “殿下,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   “好呀。”春愿颔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未央湖。”说着,她停下脚步,扭头对身后的男人笑道:“就像上次一样,你划船,我坐船,咱俩说悄悄话。”   ……   昨夜下了暴雨,未央湖面浮起团厚厚的浓雾,湖边的垂柳枝条浸泡在水里,天还阴着,仿佛又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坐在软垫上,把食盒放在脚边。   她侧身,撩了把湖水,凉飕飕的,用余光瞧去,唐慎钰这会儿正站在前面撑船,他身上穿的官服虽说干了,但经过雨,就显得皱巴巴的,这人一直盯着她看。   “看什么呀。”春愿手背附上侧脸,“我都脸红了呢。”   唐慎钰越发担心,只要她不提不说,那么他就装不知道,昨晚上这篇就此翻过去。“你给我的谜,我好像猜到了。”   “是么?”春愿笑道:“你过来坐,同我说说猜中了什么?”   唐慎钰把桨横放在船头,小心地走过去,他单膝下跪,还像过去那样,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胳膊,笑着嗔:“早起凉,怎么不披一件夹的?”   春愿温柔地望着他:“你还没说,猜到什么了?”   唐慎钰手附上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嗯。”春愿没有否认,“再过几天就两个月了。”   唐慎钰大喜,立马抱住她,满腹的惊慌和不安消散了大半,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真的么?你肚子里真揣了个小人呀。”   “对。”春愿推开他,从身后拿了个厚软垫,放在船上,下巴朝前努了努,“你坐下,咱们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唐慎钰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默默坐下。   忽然气氛就静默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惟能听见哗哗水声和水鸟尖锐的叫声。   不知不觉,船已经行至湖心,岸边守着侍卫和邵俞。   唐慎钰心想着,她没有在公主府说话,挑在了鸣芳苑的未央湖,避开了下人,说明还是在乎他的,不敢将情绪和秘密展现给外人。   “大人,你现在高兴么?”春愿忽然发问。   唐慎钰身子一顿,迅速思索着对策,他点了点头,手按在她腿上:“我当然高兴了,我无父无母,如今有了你和孩子……”   春愿打断他的话,上下打量他,点头笑:“你是该高兴,短短半年内连升两级,二十四岁就做上了从三品的高官,朝中哪个人有你爬的快?你即将尚公主,备受皇帝宠信,深得首辅依赖,打击政敌,呼风唤雨,大人,你真的好厉害。”   唐慎钰望着她,笑道:“阿愿,你在臊我?”   春愿摇了摇头,“我在说实话。”说着,春愿手覆上他的脸,温声问:“大人,你这些荣耀都是怎么来的?”   唐慎钰抿了抿唇,强笑道:“是因为你。”   春愿抬手就打了下来。   啪地一声脆响。   唐慎钰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说错了。”春愿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依旧温柔地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沈轻霜,那个腊月廿九死在我怀里的女人。”   唐慎钰呼吸粗重,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场是非,说到底还是因为沈轻霜。   “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道:“是谁在你跟前挑唆什么了?阿愿哪,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还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爹。”   春愿眼里浮起泪,她扭转过脸,不想看他:“要是放过去,我就信你了。”   说着,春愿忽然浑身颤抖,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冷静些,淡漠地看着他,嗤笑道:“大人哪,你和周予安那种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公子不一样,你从小就要戴着面具做人,看尽了人情冷暖,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套子,都会不知不觉地引导我,就譬如方才,你说,我家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了,然后说小姐会原谅你?”   唐慎钰收起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呦,不装深情了?”   春愿摇头笑,看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给我说,你到底做错什么了。”   “我有什么可说的。”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睥向女人,“我不晓得你听什么人挑唆了,就在这里折磨了我一整晚。如果你非要逼我说做错什么,那好,我就给你说一件,我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喜欢上了你,这下满意了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去拉女人的腕子,试着用半年前那种冷硬理智的口吻,给她讲道理:“好了,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了,你昨晚闹了那么一出,说不准宫里听闻什么消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太后对咱俩虎视眈眈的,你不是一直把宗吉当成亲弟弟么,他听说你连夜去鸣芳苑,肯定会担心的。回去吧,听话,咱俩现在都不太冷静,我陪你去殿里睡一会儿,醒来后,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春愿由着男人拉她,她笑吟吟地盯着他:“大人,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唐慎钰抚着她的头发:“对,没有人能,你记住这点就好了。”   “请不要碰我,我嫌你脏。”春愿厌恶地挥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但是你忘了,我阿姐沈轻霜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30 21:02:37~2022-12-01 22: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恋恋黏黏、记得笑、么么。10瓶;糖醋里玑、小可爱呗5瓶;重度恋爱脑二百五3瓶;海灵儿1瓶; 第96章 这事我过不去   唐慎钰从未被阿愿这般伤过。   她说什么?嫌他脏?   唐慎钰闷闷不乐地坐到厚垫子上,为谨慎起见,他不会冒失地把底子都撂干净了,盯着眼前的女人,语气放平缓了:“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忽然不对劲儿了。你是不是今早上私见了什么人?你怀着孕,不要激动,不论什么事,好好说,我给你分析分析”   “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了。”春愿觉得头越发昏沉,小腹也有点刺痛,“我问你,当时在留芳县的时候,你接连处置了马县令、程冰姿、杨朝临,甚至连芽奴那贱蹄子也被刺聋刺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红妈妈这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唐慎钰十指交叠,他差不多有底了,是那个女儿的事。   “你也看见了。”唐慎钰低下头,冷静地说,“红妈妈把忠勇伯的孙女毒害了,伯爷和我有几分交情,我叫他老叔。当时你报仇心切,旁的涉案人员可以立即处死,但红妈妈说什么都得稍后一下,我要将她交给忠勇伯。”   “你总是有这么多理由!”春愿手拂去泪,死死盯住这男人,冷声质问:“我没有你唐大人那样套话的本事,我也不会说花里胡哨的假话,我就不兜圈子了,就问你,小姐到底有没有女儿。”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佯装镇定:“红妈妈告诉我有,并且给我说了个地址。回京后事多,我的确派人暗中查证了……”   “唐大人,你把过错推给个死人,你有意思没!”   春愿尖锐地打断男人的话,“现在你是不是又要哄我,你需要时间慢慢寻找查证,找个人多难,大海捞针啊。宗吉找小姐不也是找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一直往下拖,拖到我死心?拖到我慢慢忘记这事?”   “我没有。”   唐慎钰矢口否认。   不论是从大局还是私情,都不允许他承认。   或许说,他清楚承认的后果是什么,不敢面对。   “好,你真好。”   春愿拊掌。   她转身,将一边放着的食盒拿过来,刚打开,一股血腥臭气就迎面扑来,里头是一副心肝,以及一条短短男人的那活.儿。因着一直用冰镇着,看起来还新鲜得很,血呼啦差的。   唐慎钰顿时警惕起来。   他想起邵俞派人擩过来的那张纸条,乌老三。   “这是谁的?你杀人了?”   唐慎钰毫不畏惧血腥。   他怕的是,从这事透出的阿愿的决心。   现在的她,真的好像去年那个跪在大雪天里的孤女,只有义无反顾的仇恨。   “这人叫乌雷,绰号乌老三。”春愿指尖滑过那颗软踏踏的心脏,含泪恨道,“他是红妈妈的姘头,数年前,就是他和红妈妈将小姐哄骗进欢喜楼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小姐从未生育过!”   春愿抓起那颗心脏,丢在男人身上:“唐慎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慎钰脸上溅到些血水,头嗡地声炸开。   他并未慌乱,寻思理了下思路,忙问:“你从哪里找到这人的?谁给你找的?你是不是审问过乌老三了?审问的时候有没有外人在?姑娘,这事很重要,关乎了无数人的生死!”   “你觉得我会在乎外人吗?”   春愿嗤笑,她揪住男人的衣襟,咬牙切齿:“我现在就要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是不是授意沈红绫撒谎的!”   唐慎钰呼吸急促,他手背抹去粘在脸上的恶臭血液,还是避开这话头:“阿愿,你听我说,咱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他甚至倒打一耙,诘责道:“你,你为什么要私自去找这人?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动,兴许早都被我的政敌察觉了,对方或许故意让乌老三哄你骗你,离间咱们的关系……”   啪!   春愿再次打了唐慎钰一耳光,恨道:“你少给我扯别的!每次问你孩子的下落,你总是推三阻四,我等不了了!咱们当初说好了的,我给你做事,你给我找女儿,可你不给我找,那我就自己行动!”   她不会再被这人引导诱骗,直戳重点:“你刚才说,当初是沈红绫对你说小姐可能有孩子,还给你说了个地址。那么唐大人,你可是北镇抚司出身的,沈红绫在你手里那么多天,你难道没有提前审讯?非要等到忠勇伯来了,等到我到场再审讯?你骗谁呢!你分明是怕我报仇后不听你的话,故意编造出一个孩子,好拿住我的软肋,继续为你做事,被你掌控!”   唐慎钰唇抿住,他无言以对了。   两个人就这样吵着吵着,忽然谁都不说话。   春愿歇斯底里,哭成泪人儿,濒临崩溃。   唐慎钰找尽了理由借口,可被她一刀刀杀过来,把他逼到了死角。他其实还能狡辩的,可是,说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来圆。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无关重要的棋子,那么他可以用话术哄骗。   可是,他是阿愿哪。   从他发现自己爱上这个女人时候,他就知道,他输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唐慎钰手用力搓了几把脸,红着眼,望着她:“那天晚上你杀了杨朝临后,你当即要跳火坑跟沈轻霜去了,回行馆后你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姑娘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好,你终于承认了。”   春愿心几乎跌进了冰窟窿。   就在不远的刚才,她甚至还报了那么一丝丝的假想,如果他不承认,那么之后会怎样?他们大吵一架会不会混过去?   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好,现在说第二件。”   春愿强撑住,她心都要碎了,“周予安,周予安腊月廿七那天到底在哪里?”   唐慎钰低下头,“他,他去给……”   “不要再说什么他给小姐买古玩的这种屁话了!”   春愿忽然爆发了,拳头拼命地捶打这男人的脸,“唐慎钰啊,过去咱们刚见面,我不了解你,如今咱们俩相处快一年了啊,我是知道你的!”   春愿宁肯自己是个残障,智力有问题,可偏偏她不傻不痴,女人泪如雨下:“你打小就受了先定远侯夫妻的恩惠,你说什么都要拉扯你那不争气的表弟一把。我家小姐的身份不光彩,你没有让旁的卫军跟随,单单带了你表弟进留芳县。你是个谨慎仔细的人,看见我家小姐身子很差,正巧你的老朋友葛春生就在附近的清鹤县,你说什么都要找神医替我家小姐保胎保命的。唐慎钰,你在这行当干了这么多年,你走了,难道不会派人看护小姐?那天晚上你回到欢喜楼,包袱里背着古玩字画,你当我没看见?你把我支开,借口说你去撒尿,为什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你手背上就见了血?你打人了对不对?”   春愿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周予安就在欢喜楼,对不对!”   唐慎钰唇一张一阖:“我、我……”   春愿记忆越来越清晰:“为什么玉兰仙会暴毙?为什么那天县衙庭审的时候,周予安看见玉兰仙诈尸,会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生性风流,看见漂亮姑娘就跟狗看见骨头似的,你离开留芳县后,他没有看护我家小姐,去嫖.妓了对不对!那个女人就是玉兰仙,对不对!”   唐慎钰亦掉泪了,又悔又恨:“对不起。”   春愿愣住了。   昨晚上,她在公主府时就推测过所有事,可当亲耳听到他道歉、亲眼看到他悔恨交加的样子时,她发现,知道和接受,是两码事。   “阿愿,阿愿你怎么了?”唐慎钰看见她痴愣愣地坐着,呆若木鸡,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就好像活死人那样。   他心如刀绞,凑过去抱她,她没有躲开。   “对不起。”唐慎钰不住地道歉,摩挲着她僵直的背,“这世上的事和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我并不是为了谁辩解,你想想看,即便没有我和周予安,那程冰姿嫉恨小姐已久,她早都筹谋着要对付小姐了,杨朝临也早都变心了,连小姐自己都明白,她难逃一死,所以她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要是实在恨,我可以出手给你整治周予安!”   他哽咽着劝:“小姐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替她做公主,替她照顾宗吉,你有了家,有了孩子,她才是真的放下心了。好姑娘,你听我的,一定要想开些,她在天上若是看见你还揪住过去,会不高兴的。”   “你告诉我,我怎么想开。”   春愿木然地推开他,“就当这些事没发生过?啊?”   她心里堵得慌,喉咙腥甜,没忍住弯腰下猛咳,哇地吐了口血,哭着哭着,忽然笑了:“我的小姐,她明明可以有活命的机会,现在住在公主府的应该是她!”   她痴愣愣地抬起胳膊,抖落着袖子:“穿绫罗绸缎的也应该是她,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几岁……”   “阿愿!”唐慎钰急得忙跪过去,掌根抚着她的心口,“你就算恨我,也好歹顾及一下自己的身子。”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廉耻了,“你有了身孕,会不会就是小姐把遗愿托付给你了,她一辈子没抱过自己的孩子,就,就,就或许,她投胎在你肚子里了……”   春愿又吐了口血,身子好受了许多,她推开痴缠她的男人,“唐慎钰啊,你帮我报仇,我感激你,真的。可是,有些事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混过去。   你说不要计较。好。我不计较你利用我,太后和裴肆都说你故意引诱我,宗吉也怀疑过你的用心,说那晚上你出现在佛堂,想把咱们的关系挑明了。没关系啊。我不生气,也不计较,那有什么的,我知道来京城就是被你利用的,我心甘情愿。   你说褚流绪算计你,没错,有人在我跟前撺掇过,说这半年来你处理前未婚妻,所有事都是你单方面告诉我的,兴许你们俩早都有问题了。可你说你不喜欢她,没和她睡过,好,我信你,哪怕你真睡了也没事。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介意,我不计较。   甚至,刚回京时,我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想坑一坑周予安,你维护他,说欠了他家的情。没事,我给你面子,不打压他。   所有的这些事,我通通可以不计较,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就一宗,沈轻霜,就她的事,我偏要计较!”   唐慎钰知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袖子抹去泪,定定地望着她:“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去陛下跟前揭发我么?还是要怎么报复我?阿愿,我不相信你这么无情。”   “你在跟我耍无赖?”   春愿剜了眼这男人,她把食盒第一层拿开,第二层里赫然出现一把尖锐匕首,一个巴掌般大的瓷瓶。   唐慎钰一愣,他晓得那瓷瓶里应该是毒,颇有些吃惊地问:“你想做什么?”   “选吧。”春愿心如死灰:“这事我过不去,咱们俩,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把命放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1 22:38:33~2022-12-02 18:2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xy 12瓶;橙味起司10瓶;微然呀3瓶;阮有愚2瓶;海灵儿1瓶; 第97章 我不想看见你   唐慎钰扫了眼食盒里的东西,匕首锋利,吹毛立断,那瓷瓶里不晓得装了什么毒,估计不是什么好货。   此时,天已经大亮。   倔强的阳光冲破堆积如山的灰色雨云,照了下来,驱逐走湖面上的雾。   唐慎钰低下头,拳头紧紧攥住。他知道沈轻霜对她很特殊,可没想到会这般重要,那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她还放不下、忘不了。   “你非得这么决绝吗?”   唐慎钰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好凉。果然,她立马甩开他的手,就像甩开肮脏的痰一样。   唐慎钰思忖了片刻,跪在她面前,俊脸尽是痛苦:“我承认,我存了私心,想报姨妈姨丈的恩,于是安排我表弟暗中看护小姐,是我的过错。我也承认,我起初没安好心,想要牢牢掌控你,编了谎话。”   说着,他仰起头,深深地望着她:“如果你真要计较这么多,那我也跟你算一算。小姐被困在程府,是谁救她出来的?是谁拼了命带她满县城找大夫?是谁为了给她报仇,不惜得罪风头正盛的程氏?”   “这本就是你份内的事!”春愿毫不留情喝骂,“你那个狗屁恩师要对付郭太后,早都想好李代桃僵,让燕桥顶替赵姎,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吧!你没有带回去公主,没有法子和万首辅交代,更没法子和宗吉交代,找假公主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你在留芳县做了那么多,讨好了皇帝,完成了万首辅的嘱托,而且我感恩在心,还会对你死心塌地!好唐大人!好计谋!你一箭数雕啊!”   唐慎钰心突突直跳,他真是有些怕这个女人了,他试着将话头往两人的感情方面引:“我要是真心狠,早都把你宰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了。那我为什么选你?当时我并不了解你,选个自己知根知底的女细作易容,岂不是更好?还不是看你可怜,心疼你孤苦无依!”   “你少拿这种话填和我!”   春愿手附上脸,她猛地想起当初易容的时候,老葛拿出个盒子,她想看里头是什么。   唐慎钰当时神色张皇,一把按住了,估计还和小姐有关。   春愿实在不敢想老葛到底给她脸上覆了片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恨,实在没忍住,她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咬了下去,狠狠咬掉块肉。   “疼吗?”春愿扭头,把那块肉吐进湖里。   唐慎钰咬紧牙关,左胳膊正鲜血淋漓。   “疼就对了,小姐比你更疼!”春愿再次将食盒提起来,放在腿上,恨道:“你死,还是我死。我数十个数,你要是不选,我就选。”   唐慎钰气的要去夺那食盒,谁知她死死扽住不撒手。   他又要去抢匕首和毒,她索性上半身按在食盒上面,阻挠他。   “你这是做什么!”唐慎钰闷吼,他打了自己两耳光,“好,纵使我千刀万剐,可事情非得你死我活才能解决吗?你只看到我的恶,难道我的好你看不到?咱们这一路走来的感情,你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   “我在跟你谈恩怨,你在和我谈感情。”春愿蔑笑数声,“好,既然你要谈感情,那咱们就来谈感情。”   她上下打量男人,讥刻道:“拿旁人的软肋家人当作要挟,那是低等手段,拿感情来要挟,才是厉害的。我春愿出身欢喜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几年看过无数感情纠葛,偏到了你这里,被你灌了迷魂汤。没关系,我自愿的。但唐慎钰,事情走到现在这步了,你再跟我装,就没意思了。”   唐慎钰讶然:“你怀疑我在骗你感情?”   “难道不是吗?”春愿手指连连戳男人的肩膀,“你这样的高官世家子弟,配的是褚流绪那般的名门贵女,你会喜欢一个卑贱的青楼丫头?还不是因为我有用。”   唐慎钰也有些恼了:“你越说越过了!”   春愿今儿破罐子破摔了,她拍打着自己的脸:“那我问你,唐大人,我这张脸最多能维持两三年,若是时候到了,你打算怎么和众人解释,我样子和刚回长安不一样了?\"   唐慎钰争辩道:“我肯定会有办法!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干麽要娶你,阿愿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做了夫妻,生死利益全都绑在一块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狞笑道:“真是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现在是长乐公主,娶了我,对你们党争的事有助益?等哪天我没用了,你就能偷摸把我灭口,到时候你还是驸马,而且你还怀抱着我的孩子,宗吉看在我的面儿上,怎么可能不对你好?!唐大人,你这是算无遗算哪!”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唐慎钰惊问。   “难道你不是?”春愿愤怒不已。   此时,雨云将残存的那片阳光遮住,四下里再次昏暗起来,暴雨将至。   争吵了半天,两个人再次沉默无言。他们似乎找不到一种解决的办法,只能相互折磨对方。   唐慎钰看着颇有些颓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手触向她的腰:“好,我可以去死,去地下给你家小姐赎罪,但是阿愿,咱们都是孤儿,最能晓得无父或是无母的痛苦,我就问你,孩子若是以后管你要爹爹,问你爹爹怎么死的,你怎么和他说?”   春愿打开他的脏手,“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这世上谁离了谁活不了呢。”她将食盒展出来,冷冷道:“选吧。”   唐慎钰过去无情无欲,从未尝过情爱的味道,如今尝了,真让人心如刀绞,他叹了口气,再次发问:“还有,我再怎样都是朝廷高官,若是横死在此地,你打算怎么和唐家人交代?怎么和陛下说?郭太后和裴肆早都视你为眼中钉,他们若是借此来打击你,怕是陛下都保不住你,你又准备怎么承担?”   “你怕死?”春愿嗤笑数声,看着男人,嘲讽道:“也是,你唐大人的命可比我贵多了,你还有那么多政敌要斗,还有无数个烂泥兄弟要扶持,你前程灿烂似锦,你自然要惜命。”   春愿眼泪啪嗒掉在了手背上,“我晓得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死。”她垂眸,看到了那把匕首,心里觉得好笑得很,“从前我总是恨小姐不争气,为了个杨朝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我走上了和她一样的路。就连死,我都和她一样。”   春愿抓住匕首柄。   唐慎钰见状,立马按住她的手,“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真的觉得阿愿和沈轻霜太像了,一样的脾气、一样的性子。   春愿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扬起手就要往自己心口子刺。唐慎钰眼疾手快,忙抓住了刀刃。   两人又一次僵持住了。   春愿咬紧牙关,猛地将刀子抽回来,他手心立马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她毫不犹豫地捉刀,朝唐慎钰胸膛扎去。   唐慎钰乃练武之人,本能地侧身躲,可离得太近了,匕首还是扎在了他的肩窝子,起码扎进去三指深。   他闷哼了声,没有埋怨,也不敢发怒,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我不躲了。”   唐慎钰好像忽然将所有都放下了,眼泪倏忽而至,他双臂垂下,就这般跪在女人面前,望着她,好像要记住她的容颜,她的笑、她的哭、她的痛,全都记住。   他解开革带,将官服除下,把里衣解开,顿时袒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吧,往左边心口子扎,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你当我不敢?”   春愿从他肩头拔下匕首,狞笑,“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姐,傻呵呵地为杨超临和你这种男人送命,我不会心软的。”   “我知道你不会。”唐慎钰闭上眼。   春愿把刀尖抵在他左边心口子,他肩膀正源源不断地往下流血,模糊了肩头的腾蛇纹身,他的胸膛很结实,也很漂亮,再过去的很多个夜晚,她轻抚过、躺过。   真可笑。   春愿手上用力,刀尖一点点刺入他的皮肉,已经冒了血珠,她知道再用一点点力,就能了结掉这个恶人。   可忽然,她停手了。   她经常耳提面命自己,不要走小姐的老路,不要为了男人和感情而糊涂,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可到底,她还是俗之又俗的女人。   春愿笑了,笑得前仆后仰,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只是落泪,她把匕首丢开,失魂落魄地盯着唐慎钰。   唐慎钰亦望着她,他就知道她不会伤他,可是,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受,“阿愿……”   “你是不是很得意?”春愿泪眼模糊地问。   “没有没有。”唐慎钰连忙否认摇头。   “我还是下不了手。”春愿仰头,看着灰沉沉的天,小姐啊,你在天上看着我么?我对不起你。   春愿苦笑:“这都是命。”说着,她一把抓起那瓶毒,拔掉塞子,又要往嘴里灌。   唐慎钰手疾眼快,一把抢走了毒,他双眼通红,呼吸急促,手紧紧攥住瓷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几乎要把瓶子给捏碎。   忽然,他站起来,头仰起,张开嘴,就这般当着春愿的面,把毒全都喝了,一滴都不剩。   春愿怔住。   从昨天得知真相到这刻,她无时不期盼着他死。   可真看见他饮了毒,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去恨了。   这时,岸边传来阵阵吵嚷声。   春愿扭头望去,瞧见那边聚了一堆人,有个高个子男人跳上只小船,看身形似乎是裴肆,而邵俞急得捶胸顿足,胳膊乱舞,上了另一条船。   两条船从不同的方向,朝湖心而来。   这时,天黑压压的,一阵闷雷声响起,狂风席卷而来。   春愿的衣袖被风吹得摆动,她低头,看着脚边带血的匕首和那个空了的瓷瓶,又看向食盒里乌老三的脏物,喃喃:“结束了么?”   “结束了。”   唐慎钰凄然一笑。   腹内忽然袭来阵剧痛,肠子仿佛要绞在一起似的,他额头生出黄豆大的汗珠子,脸色惨白,没忍住,趴在船边猛吐了起来,鼻边痒痒的,一摸,是血。   “阿愿哪。”唐慎钰虚弱地唤了声。   春愿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朝他走去。   她觉得天是黑的,湖是血红的,没站稳,直挺挺地朝水里栽去。   瞬间,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往她的口鼻里钻,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上的华服浸水后变得沉重异常,就像一只鬼手,拽住她往湖底沉。   模糊间,她看见唐慎钰跳了下来,朝她游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外头穿的那件宽袖长袍除去,拖着她往出游。   在出水面的瞬间,窒息感瞬间消失,春愿大口地咳嗽,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无意识、无任何想法的,就像只泥娃娃。   隐约间,她看见裴肆乘船过来了,他的船上还有雾兰,两个小太监,这条毒蛇招着手,不晓得在急吼吼地喊什么。   这时,唐慎钰在底下托着她,胳膊一痛,她被裴肆等人拉上船去。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春愿听见有人不住地呼唤她,冷,比去年腊月廿七的雪还要冷。   她环抱住自己,意识一点点回复。   此时,她坐在一只不大不小的木船上,穿着齐胸襦裙,赤着脚,头发全都披散下来。   裴肆单膝下跪,杵在她身前。   雾兰吓的花容失色,哭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披在身上。   太冷了,身子和心一般冷。   春愿蜷缩成团,抬眼瞧去,邵俞的船还在着急忙慌地往这边驶。   邵俞扭头朝岸边喊“快去宣孙太医”,同时又趴在船边,手直挺挺地伸过来,“唐大人,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怎么落水了呢!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春愿木然地转头,到处找那个她痛恨的男人。蓦地瞧见,唐慎钰这会儿从水里游出来了,衣裳几乎全除去,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眉头泛青,拧成了疙瘩,脸色苍白,口鼻不住地往出流血,肩膀和胳膊皆有伤,血染红他身边的水。   “你…你别做傻事。”唐慎钰已经十分虚弱了,手紧紧攥住船舷,那么刚强的人,这会子也落泪了,哀求:“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雾兰早都吓坏了,冲跟前的两个太监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唐大人拉上来呀。”   那两个太监唯唯诺诺地不敢动,看向裴肆。   裴肆缓缓起身,眼里的得意愉悦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但面上依旧冷峻,风把他的披风吹得左摇右摆。   “你怎么会来!”唐慎钰怒喝。   裴肆躬身给颓丧的春愿见了一礼,并不理会那位准驸马爷,直接回复公主:“启禀殿下,昨晚上您府里动静大,不叫任何人进出,甚至还拒绝见驸马爷。紧接着,您又半夜出城,陛下早都得知了消息,他心里急,原是要立马出来看您的,奈何皇后娘娘小月了,陛下抽不开身。”   说着,裴肆斜瞥向唐慎钰,“小臣是家奴,比起旁人,陛下还是挺信任小臣的,最主要的是,陛下晓得小臣和唐大人有些不愉快,若是有人欺负了公主,小臣还是有法子能治住那人的。”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嫣小产了。   她猛地记起来自己也怀着孩子,唐慎钰固然是杀千刀的,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快,快宣太医。”春愿疯了似的朝裴肆大喊,“回弄月殿,给我煮姜汤,快离开这里!”   “是。”裴肆不急不缓地答应,看了眼仍在水里泡着的唐慎钰,轻声询问:“那唐大人呢?要把他救起么?”   春愿倚靠在雾兰身上:“不要管他,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   “是。”   裴肆颔首。   他抓起太监手里的桨,慢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的唐慎钰,唇角含着抹戏谑的笑,甚至抱拳躬了一礼,“对不住了唐大人,殿下是主子,小臣得遵命。”   说话间,裴肆就抓住船桨,朝唐慎钰伤了的肩头砸去,哐哐用力砸砍了几下,血流得更多更快了。   “嗯……”唐慎钰吃痛,愤恨地盯着裴肆,始终不愿松手,他担心阿愿。   裴肆冷笑,走过去,踩住唐   慎钰的手,就像碾蚂蚁那般,来回碾。   唐慎钰本想将这恶毒的阉人拽下来的,可忽然想着,如此,也算种让阿愿的解气的方式吧。   “丢开。”春愿冻得浑身发抖。   唐慎钰和裴肆同时看向女人,他们不晓得她让哪个丢开手。   春愿盯着唐慎钰,冷冷命令:“丢开!听见没有!”   唐慎钰什么话没说,默默地松开船舷。   “划船。”裴肆把桨扔给小太监,双臂环抱在胸前,怜悯地看向水中那虚弱又颓丧的唐慎钰,心情舒快极了,当初佛堂被掌掴的气,总算是出了一大半。   昨天他偷看到小春愿审问乌老三,他晓得,小春愿和唐慎钰之间肯定会发生冲突,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裴肆转身,望向那女人。她就像只被雨打过的蝴蝶,翅膀残破,水珠和泪珠顺着面庞划落,有种别样的美。   他真是对这个小春愿越来越有兴趣了,狠心手辣,昨儿亳不犹豫地就杀了乌老三;冰雪聪明,不会被唐慎钰拿捏哄骗,能暗中去查真相;忠贞不二,敢爱敢恨,对她的小姐死心塌地,对欺骗她的情郎决绝又果断。   这样有趣的女孩,哪个男人不喜欢。   周予安那种肮脏的人惦记,唐慎钰这种老辣虚伪的人也陷进去了。   唉,如果小春愿能弃暗投明,被他利用,那他将来兴许还会饶她一命。   裴肆笑笑,他解开披风,走过去蹲在那女人面前,将衣裳披在她身上,难得语气温柔了几分:“殿下便是和驸马有什么矛盾,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陛下会担心……”   不等裴肆说完,春愿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裴肆一耳光。   周围几个下人都愣住了,太监不敢划船,雾兰轻咬住下唇,小声怯懦:“殿、殿下,您消消气。”   裴肆白皙的侧脸顿时红了,他很愤怒,但更多的是诧异和不解,同时觉得她经历了这么多肮脏欺骗,心情不好是正常的,他若是和个小女孩生气,那才是可笑。   “殿下,小臣方才可是在给您出气呢。”裴肆笑着说。   春愿厌恶地将身上的披风扯掉,看着裴肆:“我让你伤他了吗?”   裴肆诧异,薄唇半张:“啊?”   春愿这会子也不想再顾忌什么,冷漠道:“唐慎钰是我的人,该杀该打由着我,你一个小小宦官,凭什么作践他?你配吗?”   裴肆恼了:“可是……”   春愿白了眼眼前的的权阉,这条毒蛇半年来屡屡找她茬、为难她,她早都不想忍了,护住小腹,冷冷道:“船靠岸就滚,我不想看见你!你比他更让人讨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2 18:23:31~2022-12-03 19:0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花时节又逢君20瓶;荣儿、甜甜恋恋黏黏10瓶;sxy 6瓶;所以就冲动下单了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我要弄他   春愿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小姐还未去世,而且还做了公主呢。   春天百花绽放,小姐和帝后一起踏青赏花,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聊着各自的心事;   夏日炎热,雾兰她们做了鸡汤煨燕窝,小姐吃了几口就推开了,说有点腥,还是喝一碗凉凉的冰糖莲子羹比较好;   秋高气爽,有个是世家公子对小姐一见钟情,是个很好的男人,温文尔雅、说话慢吞吞的,每天都会给小姐写一首情诗;   冬雪漫漫,小姐大婚了,她穿着华美的嫁衣,脸比胭脂还红,正在和驸马和合卺酒呢。   转而。   春愿梦到了腊月廿七的那个晚上。   小姐被程家的刁奴扒光了衣裳,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像只小白羊似的瑟瑟发抖,那程冰姿如同山大王般坐在罗汉椅上,瞪大眼,扔下来一把刀子,喝命杨朝临赶紧动手。   杨朝临俯身拾起匕首,面露凶光,一步步朝小姐走去,毫不留情地将刀子通入小姐微微凸起的小腹。   “别!”   春愿猛地惊醒,原来是场梦,扭头瞧了眼,天色渐晚,雨下了一整日,直到现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时不时还伴有一两声闷雷,两个小侍女躬身守在门口,大抵站久了,时不时的打着哈切。   春愿头疼的厉害,今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落了水,浑身冷得厉害。   得亏邵俞是个仔细的,早早就命孙太医在后头跟着。她回到弄月殿后,紧着换掉湿衣裳,果然见了点红,好在孙太医救治及时,吃了药,小腹的刺痛总算是缓解了不少。   孙太医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再大悲大喜了,孕妇最忌情绪激动,公主您胎气震动,最近先不要下床了,熏艾和吃药同时进行,应当能保住胎儿。   春愿叹了口气,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又忍不住掉泪。   杀千刀的唐慎钰,该死的周予安,如果没有这对活现世宝兄弟,小姐本可以活命的,现在当长乐公主的就该是她!   忽地,她又想起了在清鹤县时做的一个梦。   小姐坐在悬崖边,对她说,愿愿哪,我看这里就很好,咱们就不要走了,转而,小姐深色凄厉,不住地对她说回头。   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懂了。   春愿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头和脸边的头发,她望着黑乎乎的床顶,轻声喃喃:“你临终前最放心不下我,连说了好几遍,‘愿愿,你以后该怎么办?’我以为他是个良人,能带着我走完余生,可他却……小姐,我对不住你,我真的想去找你,可,可……”   春愿手附上小腹。   她手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几口气,拼命让自己想点开心的事。小姐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那现在,她就替小姐完成这个遗愿。   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正在此时,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   邵俞手里端着个红木漆盘,挥手让打伞的太监退下,他轻声问侍女:“殿下醒了没?”   侍女低声答:“一个时辰前醒来喝了口水,现下睡得沉。”   春愿手覆上发热的额头,“邵俞,你过来。”   邵俞晓得主子醒了,便让丫鬟们退下。他疾步走过去,把漆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搓热了手,俯身凑上前,扶着主子坐起来,温声笑道:“保胎药熬好了,孙太医亲自看着火呢。您今儿都没怎么吃饭,喝点粥垫垫再吃药。”   “好。”   春愿接过邵俞呈上来的瓷碗,舀了一勺吃,粥里添了鱼糜,吃着咸鲜入味。   此时,邵俞正坐在脚凳上,把保胎药从砂锅倒入玉碗里,他用银勺子晾着滚烫的药,又从食盒中端出碟蜜饯,做事麻利又贴心。   几口暖粥下肚,春愿觉得身子都暖了,她用勺子搅动着,问:”那个人呢?死了没?“   邵俞苦笑:“孙太医救的及时,再加上大人身子健壮,当时在船上吐了不少,倒没大碍,吃几贴清毒的药就好了。就是胳膊和腕子上的伤蛮重,雾兰细心,侍奉大人换了药,此时大人在偏殿那边歇着呢。”   春愿恨自己为何要有松了口气的行为,没关系,活着正好呢,死是解脱,她要天长地久地折磨他。   春愿又吃了几口粥,斜眼瞥向邵俞:“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忽然改了性子,要对唐大人下死手?”   邵俞双手递上帕子,笑道:“做奴婢最重要的是不好奇,要学会做聋子、瞎子、哑巴。再者,奴婢当年是与唐大人有很深的交情,但而今侍奉了您,就得对您忠心不二。”   春愿点了点头,邵俞的忠诚和体贴,她从不怀疑。   譬如这回办乌老三的差事,就办的十分干净利落。   春愿放下粥碗,端起保胎药一饮而尽,口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苦涩,她急忙拈了只蜜饯吃,迅速朝四周望了圈,确定了没人,压低了声音:“雾兰虽伶俐,可到底是裴肆的对食,我还是不大信她,衔珠倒是好,可就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炸,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惟有你,又聪敏又忠,有些事我只能跟你商量了。”   邵俞半条胳膊倚在床上,蹙起眉询问:“主子想要奴婢做什么?”   春愿忖了忖,“定远侯周予安得罪了我,我想要弄他。”   邵俞眼珠转了个过儿:“乌老三这种恶贯满盈的贱民,那倒好办,杀便杀了。周予安到底是定远侯,而且还是唐……”邵俞顿了顿,笑道:“还是大娘娘的远亲,若是派杀手,事估计会闹得很大的。奴婢冒昧问主子,您手里头有没有能将他一击毙命的罪证?”   “……”春愿抿住唇,话到嘴边了,硬生生咽进去,她摇了摇头:“罪证我倒是没有,但我知道这个人的弱点,他会偷偷逛青楼,而且又十分贪慕权势,曾经他看不起我,但还是想法设法地讨好我,试图通过我往上爬。”   “那若是这样的话……”邵俞笑道:“他现在正在孝期,若是惹出了艳情丑事,咱们再推波助澜,给他头上推点命案,他轻则被削爵流放,重则斩首凌迟。”   春愿大概明白邵俞的意思,“你细说说。”   邵俞忙道:“他不是逛青楼么,咱们可以寻个花魁引诱他犯错,到时直接当场抓获……”   “不行。”春愿直接否定了,“周予安死不足惜,但这样肯定会把无辜女子牵扯进来。”   她感觉小腹又刺痛了下,不敢再费神说下去了,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这事等我身子好些后再商量,左右他就在京都,跑不了的。”   “是。”   邵俞起身,服侍主子躺下,又给她放下纱帘,柔声道:“您先睡,奴婢过会儿让孙太医再给您请个脉。”   说着,邵俞朝床正对面的墙看了眼,唇角浮起抹讥笑,躬身退下了。   ……   墙后。   暗道内漆黑一片,石墙上有两个像人眼般的窟窿,透出微弱的烛光。   裴肆负手而立,良久不发一言。为了看这两个人相互厮杀的美景,他并未回京,在这狭窄的行道躲了半日。   谁料,竟没了下篇?   枉他还觉得那女人是个决绝果敢的忠义女子,一定会手刃了唐慎钰,没想到她面对情郎时,竟忘了深仇大恨,也成了那俗不可耐的怨妇。   “提督别生气。”阿余察觉到一股寒意,身子不由得抖了几抖,忙道:“公主今儿神志不清了,这才伤了您。”   “我没生气,本督能熬到今天,挨得打骂还少了?”裴肆手背蹭了下侧脸,淡淡道。   阿余躬身笑道:“是。公主如今有了身孕,今儿他们闹这样大,怕是不好向陛下交待。再者,瞧公主似乎有对付周予安的打算,那贱种小子再怎样,还都是唐慎钰的老表。您根本不用亲自动手,就让他们你亏欠我,我负了你,相互残杀,咱们渔翁得利。”   裴肆莞尔,其实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辈子见不到光,青春精力都砸进那团肥肉里,只要那老妇活着,他就不能有二心,更别提有子嗣。   有时候,他还真有些羡慕唐慎钰,年轻有为,哪怕和春愿相互怨恨,那也曾经相爱过,而且春愿瞧着不能彻底断开这孽缘,还很珍惜那个孩子。   裴肆长叹了口气:“只要有这个孩子,他们就会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忽然,男人笑笑,侧身对阿余道:“暗中找孙茂才,当年若是没有本督暗中扶持,他也坐不上院判的位子,如今他该报恩了。告诉他,这是大娘娘的密旨,长乐公主珠胎暗结,有损皇家清誉,秘密将这孽障除了。”   阿余面含担忧:“这、这不太好吧,殿下若是知道了,会恨死您的。”   “我只管大娘娘的事,管她怎么想。”   裴肆淡漠道:“再说,她不可能知道的。”   ……   偏殿   说是偏殿,其实并不大,只一间敞屋而已。   天空划过抹闪电,照亮了纱窗,紧接着闷雷声阵阵响起,雨似乎更大了,如杂乱的鼓点般朝人间砸来。   唐慎钰坐在床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他脸色不大好,眉眼间透着痛苦,胳膊的伤已经包好了,小腹还是有些绞痛。   这点伤,他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阿愿,她还好么?孩子还好么?   从前,他毫无廉耻地用小姐的女儿来哄骗拿捏她,如今他要为人父,哪怕还没有抱孩子,但那种对孩子的焦心和慌张已经全全包裹住他。   这事能过去么?   唐慎钰身子前倾,双手捂住脸,苦笑不已,应该过不去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唐慎钰立马坐直了身子,心想着是不是阿愿派人来传他。哪料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冷风夹杂着细雨丝争先恐后地往进挤,蜡烛晃了几晃,邵俞拎着个食盒进来了。   “大人,奴婢记得您最爱吃鱼,特特嘱咐厨娘蒸了条鲈鱼。您几乎一整日水米未进,上午吃药后又吐又泻,快吃点热热的粥。”   唐慎钰端坐着,冷眼看邵俞将菜布在方桌上,走了过来。   “奴婢扶您。”邵俞把拂尘插在腰后,俯身要搀扶唐慎钰。   “我没胃口。”唐慎钰抽回胳膊,忙问:“公主怎样了?”   “好着呢。”邵俞叹了口气:“今儿着了凉,又呛了水,得亏之前日日进补着,身子底子好,这才保住了孩子。方才吃了药,睡下了。”   唐慎钰松了口气,只要阿愿还在意这个孩子,那么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和恩怨,还是有机会化解的。   他扭头,看了眼左胳膊,饶是缠裹了厚厚的纱布,还有些许血渗出来,“邵俞啊,咱们算不算好兄弟。”   邵俞心一惊,更警惕了几分,掐着分寸答话:“您和奴婢尊卑有别,奴婢不敢跟您称兄道弟,但过命的交情还是算的。”   唐慎钰点头笑:“当初我和殿下有男女私情,加之殿下将来要封公主,她只会嘴上吟诗作对可不行,必须得实打实地读点经典,本官信赖你,所以才请大总管您在中间传递个消息,给她教点书。按理,咱们这样的交情,这回她要找乌老三,大总管您得知会本官一声吧?”   邵俞晓得这天迟早会来,长叹了口气,“这事的确是奴婢的错。”他目光直白,毫不畏惧地望向唐慎钰:“只是唐大人,殿下对奴婢有提携照顾之恩,这回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就是暗中找个过去的恩人,问几句话,怕您心里不舒服,不叫告诉您。奴婢真不晓得那乌老三会惹得您和殿下争吵啊。”   唐慎钰笑着问:“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了?”   邵俞噗通声跪倒在地,手竖起发誓:“殿下谨慎,早早让奴婢准备了个地牢,昨儿她自己一个人进去问话的,我们几个都守在外头,没她的吩咐绝不敢打搅。后头殿下出来后,脸色好差,当即就让我们把那人杀了。”   唐慎钰紧着问:“尸体怎么处置的?”   邵俞道:“直接把地牢填上,埋了。”   唐慎钰蹙眉,阿愿素来谨慎小心,她虽然深恨他,但并未在公主府质问,而是选择了人烟稀少的郊外皇家园林,后更是单独把他拉上小船,去湖心质问。   这么说的话,此事到阿愿这里就掐断了?没有外泄?   唐慎钰还是不放心,扶起邵俞,问:“那个地牢修在哪儿了?”   邵俞颔首答:“在奴婢外宅的隔壁小院。”   两个多年“密友”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各怀了曲里拐弯的心事。   唐慎钰心里自是十分气恼,若邵俞没有揽下这事,哪怕事先告诉他一声,也不会发生今日的争执决裂。   那么,邵俞还能信么?   他并未把不满和怀疑表现在脸上,笑着问:“本官有些不解了,殿下今儿说了句好奇怪的话,说有人在她跟前挑唆本官和褚流绪之间不干净,是谁呢?”   邵俞立马警惕起来,没有慌,殿下现在正在用他,是不会在唐慎钰跟前出卖他。   邵俞将拂尘抽出来,手捋着白丝儿,淡淡道:“奴婢虽说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可总有手眼到不了的地方,那些个大丫头背后个个有了不得的靠山,为了争宠,什么不说呢。”   他不等唐慎钰诘问,反将一军,“奴婢晓得自己这回多事了,甚至是做错事了,如今惹得您和殿下争吵,这不,您也怀疑奴婢。但是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奴婢虽是您的友人,可也是殿下的家奴。奴婢自问对得起您了,殿下昨晚上吩咐奴婢,叫我准备见血封喉的鸩毒,我瞧着她拒绝见您,而且也下了死命令,不许跟前的总管、管事和大丫头们和您有接触。奴婢心里怕出事,冒死给您擩了张纸条,并且暗中将那瓶鸩毒换成了能让人出现不适,但不会致命的药。”   邵俞似有些生气了,冷着脸:“若是奴婢真叛了您,就不会换药,您这会儿早都归西了,哪有机会问责!”   唐慎钰总觉得邵俞不太对劲儿,可这人话说的太满,他一时间还拿捏不住错漏。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   还是等回京后暗中查一下,这样才能放心。   “你别恼。”唐慎钰手捂住小腹,苦笑:“殿下因为褚流绪那脏事,恨上了我,估摸着也不愿嫁我了,以后还得有劳你,多多照顾她母子,在她跟前替我说说好话。”   邵俞暗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是自然了,不用您说,若是奴婢照顾不好她,陛下的刀子就砍下来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太监喘着大气儿:”总管,外头传来消息,陛下的御驾正往这儿来呢。”   唐慎钰和邵俞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准备出去接驾。   而就在此时,一声炸雷响起,雾兰的惊慌的哭声袭来,很快,门咚地声被女人推开。   雾兰浑身被雨水浇透,哭的凄惨,身子颤抖:“总管、大人,你,你们快去瞧瞧吧,殿下她、她……”   唐慎钰呼吸一窒,心似乎漏跳一下,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雾兰哭道:“小产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3 19:08:56~2022-12-04 23: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浮、黑大帅爱搓澡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lune、甜甜恋恋黏黏、冀高一筹10瓶;舍得、Jodie、风袅袅兮5瓶;小可爱呗3瓶;闷1瓶; 第99章 你不要离开我   唐慎钰觉得自己耳朵肯定出问题了,要不就是雾兰在说瞎话。   小产?傍晚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忽然小产!   他绝不相信,这肯定是阿愿恨他,为了气他、报复他而编的谎话。   一定是这样。   唐慎钰疯了似的冲出去,这会儿大雨未歇,瓢泼似的,炸雷阵阵袭来,他直主殿那边跑去,这次,没人阻挠他了。   刚奔到院子,他就愣住了。   天浓墨般黑,主殿灯火通明,乱糟糟的,侍女们脚底匆忙,端着纱布、滚水往殿里走,亦有人从里头出来。   这一进一出,缺了调度,一个端着铜盆的婢女被撞倒了,盆子里泡着条沾了血的手巾,红色的水撒了一地……   两个侍女相互指责谩骂:   “没长眼睛哪,赶紧让开,别让冷风钻进去了,若是冻着了殿下,让你全家吃瓜落儿!”   “你敢骂我,邵总管都没骂过我呢!你知道我姑妈是谁么,她可伺候过胡太后!”   “还提什么太后,赶紧把总管和雾兰姐姐请来吧,我看里头不太好。”   ……   唐慎钰就这般站在院正中,他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点一点往下沉,脸是冷的,眼泪是热的。   怎么会这样。   他昨天才知道自己要有孩子了,怎么才一天就没了。   流那么多血,她该多疼。   唐慎钰仰起头,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这就是报应吗?   如果是,那以后就报应在他身上,别再折磨那个小姑娘了。   ……   过了许久,雨渐渐变小,正殿里的忙乱也消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上零星飘几点雨,石缝里的蛐蛐儿被泡了一整天,如今终于能喘口气,窸窸窣窣地鸣叫着。   这时,邵俞从正殿里出来了,他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臂弯跨着条干手巾,急步行了下来。   抬眼瞧去,唐大人这会儿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头发和衣角还往下滴着水珠,脸色极差,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颓丧又悲伤,仿佛一推就能倒似的。   “唉。”邵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双手把姜汤捧过去,谁料唐大人躲开了。邵俞自顾自地用手巾给大人擦头发和脸,“您这是何必呢,秋里的雨毒。”   “她……”唐慎钰声音嘶哑,怔怔地望着正殿:“她还好么?”   邵俞摇头叹:“正哭着,殿下很珍惜这个孩子。”   “去看看她吧。”邵俞手按在男人肩膀上,低声道:“陛下很快就到,以后,您怕是很难再见到殿下了。”   唐慎钰身形晃动,往前走了半步,忽然停下了。   邵俞见男人这副模样,唇角浮抹难以察觉的笑,很快消失不见。   “大人……”邵俞面含犹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唐慎钰望向邵俞,问。   邵俞忖了忖,从怀里掏出枚平安扣,玉质温润,红绳子褪了点色,显然是被人贴身戴了许久,“殿下让奴婢将平安扣还给您。”   唐慎钰心如刀绞,鼻子酸堵得厉害,手颤抖着拿走平安扣,“她有没有说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唐慎钰扭头望去,前方火光闪烁,来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威武营亲卫军,而最前头的正是皇帝。   赵宗吉骑着汗血马,头戴二龙戏珠金冠,显然是焦急赶过来的,发髻被颠散了,披风早都湿透了,面颊少有些红,大口喘着气。   宗吉利落下马,解下披风,丢在随行的黄忠全身上,挥手叫亲卫军退下。他攥着马鞭跑过来,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唐慎钰,眉头蹙起,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正殿奔去。   刚进去,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扑来,太监和宫人们早都跪下了,孙院判连是个五十多岁的花眼男人,这会儿大气儿都不敢喘,俯身跪在绣床边,身子瑟瑟发抖。   宗吉疾步奔过去,他轻轻掀开纱帘,看见阿姐的那瞬,眼泪就下来了。她睡着了,小脸苍白如纸,眉头痛苦地皱着,眼边还残存着泪,整个人凹陷进厚软的床里,气若悬丝。   “阿……”宗吉抿住唇,没敢叫醒阿姐,他放下帘子,给雾兰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守着公主,随之,他足尖点了下孙太医,轻手轻脚地退出正殿。   刚出去,黄忠权就捧着驱寒汤过来了,温声道:“陛下,您淋了雨,快喝口汤祛下寒。”   宗吉心里窝着火,恨得要拂掉这狗屁汤药,又怕玉碗落地声惊醒了阿姐。他忍着怒火,吩咐黄忠全,把相关人都带到隔壁的院子里。   此时正值子夜,黑云散去,狼牙月冒出头来,带了几许清秋的冷意。   宗吉俊脸阴沉着,阔步走在最头里,行至台阶下时停下脚步,刚转过身,就瞧见唐慎钰等人跟过来了,皆跪下地上。   最近他忙着陪伴皇后,疏忽了阿姐这边,昨日听公主府的侍卫总管来报,说阿姐似乎和唐慎钰发生了龃龉,不许唐慎钰接近一步,后更是连夜出城去了鸣芳苑。   下午的时候,侍卫总管派人回来报,说阿姐落了水,而唐慎钰受伤颇重,急宣了孙太医。   宗吉冷眼看向唐慎钰,这人面如黄蜡,好像被抽了魂魄,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肩窝和小臂都出了血,确实受了重伤。   这时,黄忠全搬了把罗汉椅来。   宗吉怒喝了声:“没眼色的东西,拿走!”他走到孙太医跟前,冷声问:“公主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太医受裴提督密令里下了药,本就心虚,这会子腿软得要命,都磕巴了,“回、回陛下,微臣昨日给、给殿下诊诊诊出了喜脉,这个孕妇最忌心情大起大落,殿下今日悲痛欲绝,后、后头落了水,受了寒,那会儿……就小产了。”   “没用的东西!”宗吉宽袖打向孙太医的脸,叱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既诊出了喜脉,为何不第一时间给朕报!朕信任你,当初将公主的身子交给你调理,你竟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   “臣该死,臣该死!”孙太医以头砸地,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宗吉剜了眼孙太医,走向唐慎钰,他心里窝着火,忽然一脚踹向男人的肩膀,顿时,唐慎钰的伤就裂开,肩头慢慢被渗出的血染红。   “虽然朕准许公主和你腊月初八大婚,但,不代表你可以胡来。”   唐慎钰俯身叩首:“臣有罪。”   “你自然有罪!”宗吉冷声喝道:“说,公主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她性情温和,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唐慎钰不敢抬头,真正的缘故说出来,他死不足惜,可阿愿也会没命。   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不说话?”宗吉目光移动,落在跪着的邵俞身上,“你是公主府大总管,平日里和公主寸步不离,你说。”   “这、这……”邵俞眼珠子左右乱看,和唐慎钰有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说!”宗吉龙颜大怒。   邵俞吓得立马伏下身,想了想,磕磕巴巴道:“殿下许、许是恨唐大人和褚家小姐没有断干净。”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   宗吉蹙眉,他印象里,六月的时候唐慎钰就把这门亲事了干净了。瑞世子向太后请旨,要送褚流绪回扬州,说当初是他做这个媒,如今也该由他去交割清楚。听说,那褚流绪已经远嫁幽州了,怎么又生出是非!   “怎么回事?!”宗吉冷着脸叱问。   唐慎钰面含痛苦,磕了个头:“褚小姐深恨臣,见不得臣尚公主,就在走的时候给臣下了药,臣,臣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唐慎钰知道,应该将事情说的更过分一点,才能将留芳县真相遮掩过去:“臣,臣左思右想,怕她将来出现惹公主不快,索性,就、就有意纳她为妾。”   宗吉这下明白了。   六月的事,八月才说,怨不得阿姐会生气。   “肮脏的东西!”宗吉恨得啐了口,忽地瞧见唐慎钰手里攥着块平安扣,心里更了然,他走过去,一把将平安扣夺走,用力掼在地上,瞬间,平安扣就碎成两半。   宗吉紧紧攥住马鞭,挽起袖子,扬起手,用力抽下来,第一鞭就抽在唐慎钰的嘴上,就算打死这薄情糊涂的畜生,都不足以抚慰阿姐小产受伤的心。   “你知道她是个至情至性的痴人,怎么敢伤她!”宗吉毫不留情地抽打,骂道:“当初佛堂事后,你虽行事不端,好歹还挺身而出护着她,朕还当你是个良人,没想到竟做出这种事!既然那女子狠毒刁钻,枉你还是朝廷高官,竟黏黏糊糊处理不干净!“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承受着天子之怒。   这是他该受的,是他欠沈小姐和阿愿的。   “你太让朕失望了!”宗吉气恨道:“你既然有心纳妾,说明你早都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心里又要高攀公主,这才要托瑞世子把人送走,你太工于算计,太过薄情寡义!”   宗吉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鞭子,只瞧见唐慎钰身上的袍子都被抽烂了,脸和身上多了几十条血痕,他累得连退了几步,推开过来扶他的黄忠全,用马鞭指向唐慎钰:“朕的阿姐,可不是宅门里忍辱负重的太太、夫人,她不会和旁的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朕当初就看不上你,现在依旧这么判定,你配不上朕的阿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行事这样糟污糊涂,看来不适合做指挥同知,现在立即给朕滚,最近不要再出现在朕和公主的眼前,滚回家闭门思过去。”   宗吉转身,环顾了圈周遭跪着的奴婢:“至于公主府的下人,不能护好主子,杖责、掌嘴,你们先侍奉公主,等公主身子好些后,立马执行!都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谁若是泄露出去半句,或是私下里议论,当心朕诛了谁的九族!”   说罢这话,宗吉扔掉马鞭,匆匆朝隔壁院去了。   唐慎钰寥落地瘫跪在地,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讽刺得很,当初他想法设法把褚流绪的陷害处理干净,而今,竟又要拎出来,替他的罪孽做遮掩。   ……   这边,主殿。   夜已深,夜虫累得躲在落叶下,百花经历了风吹雨打,耷拉着脑袋睡去。   殿里安静得很,宗吉素来惧热,但顾及着阿姐,特特叫人端了个火盆进来。他已经换了衣裳,此时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脸上的疲惫甚浓,胳膊撑在椅子沿儿,手不住地揉发痛的太阳穴,深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宗吉听见绣床那边传来痛苦的闷哼,他立马惊醒,急忙坐到床边去,果然看见阿姐醒了,她眼睛半睁,虚弱地呼吸着。   “你、你是……”   春愿头还晕着,只瞧见跟前坐着个清俊高贵的男子,一时间没认出是谁。   才一夜的功夫,她好像经历了十几年般。   还记得那会儿好像下着雨,孙太医给她请了第三遍平安脉,扎了针,她喝了保胎药,刚睡下没一会儿,肚子就疼得要命,身下暖烘烘的,浸湿了她的亵裤。   她疼得晕过去两次,只能看见床边趴着好多嬷嬷,给她换衣、处理……   原来,小产这么痛。   原来,小姐当初是这样痛。   春愿觉得肚子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她又哭了,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那个清俊高贵的男子凑过来,用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哄:“阿姐,别哭,朕来了。”   阿姐……   春愿想起了,清醒了很多,是宗吉来了。   “宗吉……”春愿双手死死地抓住宗吉的手,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让宗吉担心,可就是很委屈,很难受。   “别怕,朕来了。”宗吉眼圈红了,心疼得落泪了,轻抚着阿姐的肩膀,柔声劝,“小月里不能哭,听话阿姐,别哭了。”   “嗯。”春愿点头。   忽地,她又想起了小姐,心里的愧疚和痛苦都要淹没她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宗吉这样厚待,忙松开宗吉的手。   谁知,宗吉反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别难过,朕已经替你教训过那个负心人了。”   “嗯?”春愿有些不解。   宗吉叹了口气,冷哼了声:“朕都知道了,他和褚流绪六月发生的脏事,竟还想纳妾?好大胆子!”   春愿瞬间了然。   姓唐的应当是拿褚流绪出来当幌子,来遮掩他的失职,他表弟的罪孽,以及,她假冒公主……   “陛下,我,我……”春愿挣扎着要起来,她觉得不该再骗宗吉了,一定要给他说清楚真相,可若是说了,周予安死不足惜,她早都想去陪小姐了,姓唐的……   春愿软软跌在床上,她恨死自己了,她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宗吉,忽然,小腹又传来阵痛,底下的伤好像裂了,往出流血。’   “怎么了?”宗吉担忧不已:“朕这就宣太医。”   “别。”春愿拉住宗吉,“我没事。”   就这么痛着吧,就当给小姐赎罪了。   春愿泪如雨下,拳头紧紧攥住,望着宗吉,“你会不会特看不起我,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怎么会。”宗吉替阿姐掖好被子,扭头啐了口,“错的是他,朕是心疼你,朕又恨自己被俗事缠身,没能保护好你。”   “别这么说。”春愿心痛如刀割,哽咽着问,“阿弟,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又瞎说了。”   宗吉从床边的矮几端起止疼药,把帕子垫在阿姐脖子里,舀了勺药,吹凉了,俯身喂给阿姐,“你要快快好起来,朕给你挑个好驸马。”   春愿把药咽进去:“我不想嫁人了。”   宗吉高昂起下巴:“那就不嫁了,朕养得起你!”   春愿破涕一笑,忽又心事重重起来,她望着宗吉,“阿弟,如果将来我做错了事,惹你生气,你一定要恨我,千万不要心软,答应我。”   “朕不会恨你。”宗吉柔声道:“你是朕的阿姐啊,是朕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朕都会原谅你。”   春愿心里说,不,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春愿定定地望着宗吉,“将来,我想一个人离开长安。”   “去哪里?”宗吉又给阿姐喂了口药。   “清鹤县。”春愿脱口而出。   “朕还以为你会去留芳县,或者回你的本籍福宁县哩。”宗吉笑着问:“清鹤县是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春愿想起了那个性子泼辣,有侠气的女人,“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安葬着我的……挚友。”   “这样啊。”宗吉点了点头,他虽说与阿姐相认不足一年,但了解她,绝不贪慕荣华富贵,是个性情中人。“看来那位挚友,对你很重要了。”   “嗯。”春愿点头。   “可是怎么办。”宗吉孩子似的扁着嘴,“朕不想阿姐走。”   宗吉搅动着药,自嘲一笑:“朕大概是最没用的皇帝,外要应付各怀鬼胎的朝臣,内要防着厉害的母亲,保护不了妻子和阿姐……”   春愿猛地记起裴肆晌午时说了句,说皇后小产了。   “皇后怎么也小月了?”春愿忙问。   宗吉将银勺子掷进碗里,“还不是贵妃闹的,妒忌朕独宠豆豆,三天两头的生事,豆豆是个心宽能容事的人,不与她计较,那贱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撺掇着豆豆的那心窄糊涂的长姐,谋害豆豆。”   “后来呢?”春愿紧张地问。   “朕绝不容许人这般不分尊卑,谋害朕的发妻。”宗吉沉着脸,“朕要处死那贱人,皇后跪在雨地里求情。朕心疼豆豆,勒令郭家那混账长女剃发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赎罪。今儿褫夺了贵妃封号,贬为庶人,永不许出现在朕眼前,她父亲的爵位也一并削去,族人三十年不许科考。”   春愿叹了口气。   她这边已经够乌烟瘴气了,没想到宗吉那边也水深火热。   “所以啊……”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苦笑:“你不要离开朕,你要是走了,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4 23:14:00~2022-12-05 23:4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嗑瓜子、天宫在逃弼马温、肆臣10瓶;闷、海灵儿1瓶; 第100章 内含第一波预警   对于春愿来说,今年的春天刚到长安,周围虎狼环伺,人生地不熟,她如履薄冰,每日家把小心拎在嗓子眼过日子;   而夏日,阿弟宗吉对她关怀备至,情郎唐慎钰待她温柔体贴,她从一个孤女做到了尊贵的长乐公主,日子热烈似火、浓情如蜜,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在花团锦簇间,她忘乎所以了。   忘记了这一切是从小姐那里偷来的;   忘记了她和唐慎钰本质其实是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   等秋天的冷雨来袭时,谎言被撕破,孩子没了,这场梦醒了。   现在,冬天已至,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到了寒冬十一月。犹记得去年的雪夜,小姐被刺伤,她满城奔走求救,可最后小姐还是死在她怀里。   小姐拼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做不到没心没肺地当公主,这三个月食不知味,所有辱杀小姐的人都付出了代价,程冰姿杨朝临夫妇、红妈妈、乌老三、马县令、芽奴,所有善待小姐的人,。也得到了福报,吴童生夫妇,金香玉小姐。   唐慎钰,他存了私心,要提拔表弟,调度安排失当,把重要的事交在一个烂人手里。   他对她和小姐有恩,却也犯了错。   她和唐慎钰负了小姐,所以把腹中孩子赔上了,当然,这样的赎罪还远远不够。   至于周予安。   是他的贪色失职,直接导致了小姐的去世。   这个人,一定要付出非常惨痛的代价。   ……   今儿是十一月初五,早起时下了点雪,地还未铺白就停了。   春愿在床上休养了许久,腿脚都困乏了,正巧宫里送来了些上好的鹿肉,她便叫邵俞在花园子支个炉子,去烤着吃。   真是到冬天了,冷得很,尤其是凉亭这边背靠着荷花池,风把池水的寒气吹过来,叫人不由得打寒颤。   春愿穿着藕粉色的白狐领窄袖小袄,懒得化妆,只在唇上点了些胭脂。平日里出入都有一大堆人,烦得很,今天她只叫邵俞和衔珠侍奉,若非要紧事,不许下人过来打扰。   春愿坐在虎皮椅里,把玉镯和戒指褪去,扭头扫了眼,邵俞正在用铁筷子往炉子里夹通红的木炭,而衔珠正蹲下地上,拿片白羽毛逗小耗子玩。   有时候,她竟挺羡慕小耗子的,除了吃睡就是玩儿,不用经历烦心事,也不用应付烦心人。   小产后,她几乎闭门不出了。   虽然宗吉明令禁止,不许唐慎钰再靠近她,但他天天都来骚扰,送花、送点心,风雨不改、雷打不动,通常放在门口就走,但还是夜闯了几次公主府,被巡守的侍卫发现,上报给了皇帝,被皇帝当众斥骂恬不知耻。   那次在鸣芳苑,宗吉质问他,到底因为什么缘故惹得公主生气。   他绝不敢交代留芳县的真相,便把褚流绪拎出来。   属实作茧自缚了。   宗吉当即派人去核查,很快得知,褚流绪只是名义上嫁去幽州,那女子怕被公主和唐驸马秋后算账,早都跑掉藏起来了。   如此,宗吉便更加认定唐慎钰为了高攀公主和巩固权势,不择手段,他甚至还把经办这事得瑞世子宣进宫,狠狠训斥了通。   瑞世子在大暑天里奔波京城和扬州,身子本就差,一下子就病倒了。   也真是讽刺得很,真正风流恶毒的周予安,被时人称赞孝顺本分,而唐慎钰这些年行事谨慎又禁欲,而今总算被他的政敌抓住了痛处,戳脊梁骨嘲笑攻讦他,骂他贪色狠辣,是个无耻下作的小人。   至于周予安那边。   她暗中让邵俞找了个貌美可靠的细作,佯装来京都探亲,病重晕倒在平南庄子附近,顺利地被周家下人救走。   女细作尝试着接近周予安,卖惨献媚,用尽了招数,可周予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清心寡欲得很,不仅身边侍奉的奴仆全换成了男子,而且每日家只做两件事,去山上给他祖母守孝烧纸,要不就是抄经念佛,还真成和尚了。   她也曾想过,借宗吉的手杀了他。   但姓周的毕竟是郭太后的远亲,而且,宗吉这次借皇后小产处置了贵妃和贵妃父族,和郭太后的关系又恶化不少,朝野内外已经有声音在议论他为了巩固皇权,不顾人伦孝道。   所以,这事她不能麻烦宗吉。   不过,她深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予安肯定还会再犯,如今她身子好了,也该做正事了。   ……   “主子。”邵俞见公主手托腮发呆,笑着唤:“木炭和铁架子都弄好了,现在可以烤了。”   “好。”   春愿挽起袖子,从盘中夹了几块腌制好的野彘肉,平铺在铁网上,肉片切得薄,遇着炭火就滋滋冒油,馋的衔珠丢下小猫,凑过来巴巴儿等着吃。   这丫头心急,等不着,直接用筷子夹了块,哪料烫到了舌头,疼得猛灌水。   “你慢些。”春愿笑着嗔了句,拈了撮盐,撒到肉上,“待会儿我再给你烤个茄子。”   “好好好。”衔珠嘴里全是肉,争着也要去烤。   几乎一年过去了,殿下待她好,还扶持了她母家人。父亲瞧她没有进宫当娘娘的希望了,看她年纪也长了起来,就想叫她出府,能准备着相看嫁人了。   可她想侍奉公主,眼瞧着殿下被姓唐的伤害小产,这三个来月郁郁寡欢的,她怎么能离开呢。等过两年殿下有了驸马后,她也算报恩了,那时再走也不迟。   “殿下想吃什么肉?牛肉、鹿肉还是鸡肉?奴婢烤给您。”衔珠笑着问。   “都行。”春愿自打小产后,就容易疲倦惫懒,她烤了会儿就没兴趣了,叫衔珠玩去,忽地见小耗子馋的在人脚底下直转悠,她便用筷子夹了点干净生肉,丢在地下。   小耗子欢喜地扑过来吃。   “没心没肺的东西呀。”春愿摇头笑,叹了口气。   邵俞见主子又神色郁郁,倒了杯参茶,双手捧着递过来,笑道:“天冷,您昨晚又咳嗽了几声,喝点吧。”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鲜事?”春愿接过茶,吹了吹,浅啜了口。   邵俞摇头笑道:“倒没什么要紧的。”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这半年来万首辅一直和佛门过不去,联合了一帮子年轻文臣,说什么国库空虚,上书陛下收缴佛像法器,练成钱币充入府库,还有什么要在全国清点佛寺道馆的土地和僧侣,勒令那些出家人还俗。这不,得罪了好多人,那天奴婢听黄忠全嘀咕了句,已经有人暗中弹劾首辅了。”   春愿点点头,叹道:“我不懂朝政,但过去在小地方长大的,确实见过不少人为了逃避赋役,想法设法要去当和尚。寺庙的地又多又肥沃,而寻常农人非但没地,有时还要被这些出家人勒索。这万潮倒是块硬骨头,真敢做这事。”   邵俞不敢随意评价当朝首辅,笑道:“还有一宗事。”他斜眼朝衔珠瞧去,笑道:“珠姑娘,我瞧见那边有个小丫头好像在折菊花,那可是今年最后一茬菊了,你去瞧瞧。”   “这还了得!”衔珠立马放下铁筷子,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奔过去了。   支走衔珠后,邵俞把烤好的肉端给殿下,压低了声音,“最近首辅打着为长乐公主赵姎鸣不平的旗号,把当年周淑妃谋害先皇案拎出来,说有内情,认为有人故意陷害淑妃,矛头直指向……”   邵俞朝慈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我说呢。”春愿夹了块鹿肉吃,“最近万首辅给我递了两次帖子,想要拜见我,我还当他是要劝和我同唐慎……”   春愿立马闭口,不想说那个人的名字。   “说起那个人。”邵俞面含担忧,抓耳挠腮,最后还是从袖中掏出封信,奉了上去,“今儿他又来了,叫奴婢将信交给您,说是万分紧急的事。”   这三个多月,他送来无数封信,她一个字都没看,要么烧了,要么原封不动退回去。   “拿走。”春愿冷冷道,忽地皱起眉,她倒有些好奇,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想到此,她从邵俞手里抽走那封信,沉甸甸的,她拆开瞧,好家伙,起码啰嗦了十几页。   前面的都是道歉、倾诉相思,祈求相见。   她也懒得看,一页一页地扔进炉子里烧掉,烧到最后一张时,猛地看见万首辅三个字。   春愿展开去读,字迹熟悉,遒劲有力,是唐慎钰亲笔所书。   “殿下,近日家师万潮要拜会您,请您千万不要见他。若是不得已见到,他定会说起接您回京和帮您封公主的事,你明白,这并不是恩情,若是他找你做什么,千万不要答应。   另,听说最近陛下相中了新科探花,有意安排您和探花郎见面。臣都查清楚了,这位探花虽说是青年才俊,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但他母亲不好相与,他太过孝顺,近乎愚了。若是您跟他成婚,想必将来日子不会顺心。”   春愿直接把纸丢进炉子里烧了。   她沉默了半晌,缓了会儿神,转身从食盒里掏出封桃花笺,掷到邵俞怀里:“这是我亲笔写的帖子,你亲送到平南庄子,告诉小侯爷,我等他的回复。”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个男人冷冽的声音。   “殿下真是好雅兴。”   春愿晓得这讨厌的声音是谁,裴肆。   她瞬间没胃口了,咽掉嘴里的肉,把筷子掷下。抬眼望去,裴肆大步走来,他穿着黑色大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的春风得意,手里提着食盒,像个潇洒的世家公子。   这三个月,裴肆倒没有找她麻烦,照例每月初五、十五、三十来探望雾兰,每次都照例来给她请安,她不愿意见,可有时候难免会遇见,譬如头些天,她去梅花岭泡温泉,裴肆去皇庄办差,就碰上了。   “小臣给殿下请安。”裴肆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下,躬身见礼。   小耗子这糊涂东西,看见了前主人,又跟狗似的奔过去。头不住地蹭裴肆的小腿,喵呜喵呜地叫唤。   裴肆亲昵地揉了揉小耗子的头,单手把猫儿抱起来,鼻子耸动,闻了闻,笑着问:“殿下在烤肉吃?”   春愿嗯了声,心里暗骂,你没长眼睛么?   她侧过身,尽量避开和裴肆有任何的眼神交接,淡淡道:“你去探望雾兰吧。”   裴肆手攥住食盒,立在原地没动弹,虽低着头,却打量了数眼她。   她小产后,瘦了些,彻底褪去了稚气,像一朵寒风里盛开的玫瑰,忧郁美丽,花瓣被吹得残破不堪,但依旧会扎人。   “你怎么还没走?”春愿斜眼看他,蹙起眉。   裴肆叹了口气:“殿下一直对小臣冷漠有敌意,可是因为当日小臣重伤了唐大人?”   春愿没言语。   她低着头,指尖摩着裙子上银线绣的缠枝花,老半天才说:“之前跟提督打的那个赌,看来是我输了。雾兰很钟意你,我要是强迫她离开你,她估计会恨我。我尊重她的选择,将来是喜是悲,由她自己承担去,你今日便领她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裴肆怔住。   那样的话,他以后岂不是,再也没理由来公主府了?   “一年之期还未到,殿下何必轻易放弃呢。”裴肆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唐慎钰斗狠闹架,怎么把火烧到他身上,“您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好,雾兰心细,从前在御前伺候了多年……”   “我要回去了。”春愿打断他的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去抱猫。”   裴肆抱住猫不放,笑着问:“小臣方才过来,不当心听见殿下同大总管说话,您要见小侯爷周予安么?”   春愿警惕地上下扫了眼裴肆,忽然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子,朝邵俞斥道:“你这总管怎么当的,府里守备这般松散,如今本宫说几句私话都叫人听去了!”   邵俞从未被公主训斥过,立马跪倒在地,连连认错,不满地瞪了眼裴肆。   裴肆上前一步,笑道:“这事赖不着总管,是小臣今儿过来前,先去了趟勤政殿,陛下晓得小臣来公主府,特叫小臣给您带了些点心,皇命在身,那些侍卫自不敢拦。”   裴肆将食盒往起拎了拎,笑道:“听说殿下喜欢吃栗子酥,小臣在来的路上……”   “我最讨厌吃栗子酥了,什么玩意儿,喂猪的吧!”春愿再次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挥了挥手,“行了,你把点心盒子放下,回去给陛下复命吧,就说我很好,叫他不要担心,请他务必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最近天冷,让他记得添衣。”   “是。”   裴肆忙应了。   他倒不解了,刚才只不过提了一嘴栗子酥,她怎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   忽然,裴肆想起了唐慎钰,记得前不久在街面上遇见了那人,正巧碰见他在买栗子酥。   难道……她喜欢吃栗子酥,是因为唐慎钰爱吃?那么……   裴肆耳根子发烫,这小半年他日日吃栗子酥,竟,竟……裴肆气得慌,但并未表现在脸上,眼里的寒意怎么都遮掩不住,他把食盒和猫一块放在地上,行了个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匆忙折回来。   这次,他径直走上台阶,停步在春愿面前。   春愿心里还是有些畏惧裴肆的,见他这般盛气凌人,她身子不由得往后撤。可转而一想,她连死都不怕,干麽要怕他!   “你想干什么!”春愿抓住铁筷子,瞪向裴肆。   而这时,邵俞忙冲过来,挡在公主前头:“这可是公主府,提督在外面横行霸道惯了,怎么,竟要在公主府行凶么?”   “邵总管的忠诚和当初在佛堂一样。”裴肆不屑地讥讽了句,他躬身给春愿行了一礼,蹙起眉:“殿下,这本不关小臣的事,但小臣记着今夏您驱蛇救了小臣的性命,所以,小臣有几句关于周予安的事,不得不给您说。”   “什么事?”春愿问。   裴肆瞅了眼邵俞:“小臣不信任大总管,请他退下。”   邵俞气道:“咱家受皇命服侍公主,裴提督,请恕咱家不能从命了。”   春愿本不愿和裴肆单独相处,她牢记唐慎钰当初教的,见到这条毒蛇,一定要绕着走。   但听见这毒蛇说起了周予安……   春愿端坐起来,下巴朝外努了努,对邵俞道:“你回沉香斋,把我那条大红的披风拿来。”   邵俞不愿走:“可……”   “去!”春愿喝了声。   邵俞瞪了眼裴肆,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这时,凉亭便只剩下两个人。   实在是太过安静,铁网上的鹿肉许久未翻面,被烤焦了,发出黑灰的烟,并且嘶嘶作响。   裴肆忙挽起袖子,用铁筷子把烤焦的夹走,又往上头添了几块生肉。   “你要说什么?”春愿看了圈四周,“现在跟前没人了,说吧。”   “殿下倒是心急。”裴肆熟稔地往肉上刷油,笑着问:“小臣先问殿下一句,您为什么要给周予安下帖子?”   春愿想起裴肆这一年来种种阴毒狠辣的行径,担心这人又假装恭敬,实则私下要算计她,她手撑着桌子站起,不耐烦道:“你不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了。走了。”   “殿下怎么又恼了?”   裴肆横身拦住女人。   原本,他想趁机多和这假公主说几句话,试探着,将来能不能争取为他的棋子,没想到她防备心这么高,这么……厌恶他。   裴肆忙笑道:“小臣猜猜,您和唐大人非常痛苦地分开,难不成,您看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故意亲近小侯爷,去气唐大人?”   “别乱说。”春愿淡漠道:“当初是小侯爷接我回来的,这回他祖母过世,我没有慰问,已经很失礼了,老朋友见一见,提督觉得不行?”   春愿以为,这条毒蛇要拐弯抹角地打太极,套问她什么。   谁知,这人摇了摇头,非常直接地说:“您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春愿皱眉。   裴肆抬臂,请女人入座,他将烤好的肉夹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备好蘸料,正色道:“那小臣就不兜圈子了,之前小侯爷曾找过我,说他表哥见不得他好,一直打压他,他想要在我这儿谋个差事,但当时大娘娘和首辅党正别着劲儿,我认为他不可靠,便拒绝了他。殿下可还记得,小侯爷今年五月失踪的事?”   “记得。”春愿坐直了身子,脸色和缓许多,她端起酒壶,从盘中翻起两只酒杯,满上菊花酒,给裴肆推过去,笑道:“这是本宫今年亲自酿的酒,提督请尝尝。”   “多谢殿下赐酒。”裴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连赞赏:“香而不俗,还有股子花香呢,小臣斗胆,再跟您讨一杯喝。”   春愿十分厌烦这人卖关子,她又给他添了一杯,温声问:“提督刚才说周予安五月失踪,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玄机?”   “殿下说中了。”裴肆小口喝酒,品咂着香醇滋味,低声道:“六月小侯爷回来,据说是半路被蛇咬了,受了重伤。小臣有个属下,前年调去了青州通县,数日前,他有事回京,顺道拜会了我,同我说……”   “说什么?”春愿有些紧张了,凑近了听。   裴肆斜眼瞧去,她并未戴耳环,耳洞小小一点,耳垂子上还有颗小痣,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淡淡的,很好闻,他立马别过眼,屏住呼吸,轻声道:“那人说,在五月时亲眼看见小侯爷在通县的百花楼嫖.妓。”   春愿手掩住唇,睁大了眼:“那这么说来,这人根本就不是失踪,去纵情声色去了?!”   “对。”裴肆笑着点头。   春愿望着裴肆,摇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祖母因为担心他,出了意外身亡,他怕担责任,被天下人唾骂,就,就故意做出被蛇咬的假象?”   “您睿智。”裴肆欣赏地看着小春愿,不愧是唐慎钰挑中的棋子,果然聪明,若是能为他所用,经他调.教一番,那可会变成一把无往而不利的美人刀啊。   “不仁不孝的东西!”   春愿啐骂了口。   她想起了小姐,就是因为这狗东西贪色,撇下小姐去和玉兰仙鬼混,害得小姐被杀身亡。   春愿不由得红了眼,又掉泪了。   “您怎么了?”裴肆晓得她肯定想起了沈轻霜,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没接帕子,自己用袖子抹去泪。   裴肆失落地抿了抿唇,默默将帕子收回去,温声道:“这样的人,和畜生无异了,所以小臣方才听见您要给他下帖子,没忍住,一定要提醒提醒您。”   “多谢了。”   春愿举起酒杯,朝他敬了下,这个消息非常有用。   她心里畅快极了,总算听见件不错的事,等她核实查证后,还愁周予安不死在她手里?   蓦地,春愿发现裴肆正盯着她笑。   “你笑什么?”春愿被他这阴恻恻的笑弄得浑身发毛。   “小臣是高兴。”裴肆温声道:“小臣已经很久没看见您笑过了,这样就很好,陛下也能放心了。”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上下打量裴肆,眉梢上挑:“恕本宫直言,提督会这么好心?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您果然冰雪聪明。”裴肆朝女人抱拳,笑道:“那小臣直说了,小臣是皇家的奴婢,效忠大娘娘,可眼看着陛下越来越强盛,而太后总有老去的一天。小臣当初做了些错事,得罪了陛下,也得罪了您,所以若是小臣将来有什么不测,还请殿下在陛下面前替小臣美言几句。”   “我就说呢。”春愿撇撇嘴,“行吧,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但不能给你保证别的。”   “有您这句话,小臣已经很高兴了。”   裴肆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邵俞拿着披风过来了。   裴肆知道自己不能多待了,他起身,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那小臣就告退了。”   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转身低声对女人道:“万首辅最近在重提周淑妃的案子,您现在明面上是淑妃的女儿赵姎,他肯定会找您,小臣建议您,快快乐乐的做公主,千万不要掺和进党争里。您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派人知会小臣一声,小臣定会给您办的妥妥帖帖。”   “哦。”春愿点了点头。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能从裴肆嘴里说出来。   不对,以她对裴肆的了解,这人绝对有什么阴谋,反正不要信他,少见他。   春愿打了个哈切,挥了挥手,“我困了,要回去睡午觉,你赶紧走吧。”说着,她忽然起身:“那个……上次鸣芳苑打了你,别放心上。”   裴肆一愣,柔声道:“无碍,小臣从未怨恨过您。”   --------   【作者有话说】   怕有些小天使屏蔽作话,所以把以下的话放在正文末尾。   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追文到这里,看到这里,大都是真心实意喜欢这本书的,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觉得得和各位提前说一句,原本我可以把缓和处理现在的剧情,但行文至此,人物有了自己血肉和行事逻辑,所以之后,会出现比较“狠”“毒”的剧情,主要集中在裴肆身上。   在此,先跟大家预警一波,之后部分剧情会很狗血,会虐,也会有糖,本文最终HE,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要不要看,不勉强哈。 第101章 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   春愿心情大好,连着吃了十几块烤肉,又喝了半瓶菊花酒。她嚼着猪脆骨,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眼直勾勾地盯着火红的木炭,这就是小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裴肆的话可信么?这人会这么好心?   “殿下,这裴肆未免也太猖狂了。”邵俞把披风放到长凳上,拿起铁夹子,翻动铁丝网上的鹿肉,委屈道:“奴婢好歹是公主府上的大总管,他那般排揎奴婢,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他就那样的性子,当初连我都欺压呢。”春愿笑着安慰:“你就当他是蛇,以后见了他绕着走就行,咱们可不跟他有任何牵扯。”   说着,春愿喝了口热热的参汤,招手让邵俞附耳过来:“我这里有一宗要紧的事,你即刻去办。”   邵俞单膝下跪,立马严肃起来。   春愿吩咐道:“暗中派人去趟青州的通县,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到县里的百花楼,不,所有的妓馆,去查他有没有在五月去嫖过妓。”   邵俞惊呼了声,望向主子:“五月?那老太太岂不是死的很冤?”   “没错。”春愿俯下身,接着道:“查证是一方面,咱们还得把百花楼的鸨母、龟公,以及接待过他的姑娘全都暗中找来。”   “明白。”邵俞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春愿把筷子扔到桌上,目光冰冷。   杀了那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把他踩到泥里,让他一无所有,那才有意思。   邵俞听见主子咳嗽了两声,忙将大红披风披主子身上,手按在怀里的那封桃花笺,轻声问:“那还要不要把帖子送去平南庄子?”   “不用了。”春愿扶了下发髻,“我可是公主,想见谁就去见。”   她扫了眼石桌上空了的酒瓶,淡淡道:“去拿几瓶菊花酒,赏给裴肆,就说本宫瞧他喜欢喝,权当谢他的礼,谢他上回在未央湖拉我上岸,替我出气。”   ……   这边。   马车缓缓摇曳在僻静的街巷。   车内,裴肆端坐着,胳膊撑在车壁,两指夹着只小小酒瓶,闭上眼,品咂着菊花酒那微醺的滋味,有点上头。   他人白,脖子有些发粉,唇角牵起抹淡淡的笑,神情怡然,青松上的雪仿佛在悄悄融化。   在外头赶车的阿余偷摸往里瞧,他侍奉提督数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放松快活,哎,不过是几瓶酒而已。   “怎么了?”裴肆仍闭着眼,问。   阿余搓着发凉的手,笑道:“您给她说了周予安在通县的事,依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肯定要派人去通县查的,拿着证据对付周予安。奴婢不太懂了,您是有更深一步的计划?还是要放弃周予安这枚棋子?”   裴肆喝了口酒,勾唇浅笑:“她查不到什么。”   “啊?”阿余一开始有些疑惑,很快就懂了:“没错,唐大人早在五月就查了,百花楼早关闭了,相关的人也全都没了踪影。殿下若是扑了个空,立马会晓得唐慎钰又干涉她,想必会更恨唐大人。”   “这只是一层。”裴肆幽幽道。   “那另一层呢?”阿余忙问。   裴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今日行事属实有些冲动了,为何要告诉她那件事?可是要是不说,以后,他怕是和唐慎钰一样了,连公主府的台阶都踏不上了,更别提拉拢她当手下。   裴肆叹了口气,忽然睁开眼,问:“清鹤县查的怎样了?”   之前他躲在弄月殿行宫,亲耳听见小春愿和陛下说,她将来想一个人离开京都,去清鹤县,说那里埋着她的一个挚友。   小春愿一个小小奴婢,从前卑微又沉默,哪儿来的朋友,想必埋的那人,应该就是沈轻霜。   “今早刚有消息。”阿余侧身而坐,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异动,一边给裴肆上报:“奴婢叫心腹拿着唐大人的画像去查,奴婢想着,唐大人做下这要命的大事,肯定会留人守在清鹤县,以防有人来查。为谨慎起见,奴婢暗中叫人装作开生药铺子,扎根在清鹤县,一个多月后才开始慢慢地打听。如您所料,今年初,有位叫葛春生的老大夫带着孙女忽然离开了。咱们的心腹在葛家附近打听到,去年过年前后,葛春生就关了医馆,不再接诊病患,他家院子里停了口棺材,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带他妹子来看病。”   “果然。”裴肆嗤笑了声,“安葬沈轻霜的地儿打听清楚了没?”   阿余从袖中掏出张纸,给裴肆递过去。   裴肆迅速扫了眼,记住那个地方,命令阿余:“张嘴。”   他把纸条塞进阿余嘴里,用帕子擦拭手,忽然胃里泛起阵恶心,问道:“之前我让你挑两个俊美活儿好的男子,找到了没?”   “找到了。”阿余嚼着纸,笑道:“已经给他俩剃度了,在寺里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了。”   裴肆双手捅进袖筒里,闭眼小憩:“明日老和尚慈安进宫讲经,把他俩安排进去。”   阿余蹙眉:“太后会喜欢么?”   裴肆俊脸尽是冷漠:“当然会。当年我不也被人安排在寺庙里出家,那老妇来上香祈福,看上了我,暗中将我带进宫充当假太监,装模作样在各处混了两年才到她身边。她就好这口。”   裴肆又喝了口香甜的菊花酒,试图往下压制恶心。   他早都不想伺候那老妇了!   这下,小春愿肚子里没有脏东西,干净了;   他也干净了。   “对了。”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嘱咐阿余:“去弄点鱼糜,送去公主府。就说本督谢殿下的赏赐,今儿抱了小耗子,觉得这家伙轻了许多,给它补补,权当给殿下还礼了。”   忽地,裴肆看见脚边的食盒,厌恶地踢了脚:“把这里头的东西全都喂猪,以后,本督再也不想看见栗子酥了。”   ……   *   晌午时,天灰沉得厉害,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雪粒儿。   春愿午睡起来后,立马叫人给她更衣梳妆,专门选了件颜色素雅的衣裳,首饰也挑了白玉和珍珠的。   约莫申时前后,浩浩荡荡出了府。   春愿懒懒地窝着马车里,吃着山楂球,今儿肉吃多了,多少有些积食难受。垂眸瞧去,邵俞坐在车口,将汤婆子套进绣带里,给她垫在脚底下。   “知会过周家人了么?”春愿问。   “奴婢早在午睡的时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和周予安,说您下午会来,叫他们赶紧打扫,准备接驾。”   “嗯。”春愿手搁在脸侧,悄声问:“那件事呢?”   邵俞笑道:“还在安排,最迟明早就能出发了。”   “尽快吧。”春愿想了想,笑道:“晓得你喜欢字画,前儿皇后赏了几幅柳宗元的真迹,你去挑两张去。”   邵俞立马跪好了,表着忠心:“奴婢伺候了您已经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要这样贵重的赏赐。”   春愿温声道:“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得好好犒劳你,你值得的。”   正在主仆俩说话的当口,马车忽然停下了,这才刚出了公主府没几步,难不成那人看见机会来了,又来阻拦了?   邵俞是最伶俐懂事的,忙朝外头喝道:“怎么回事!”   外头的侍卫恭敬地回:“启禀总管,是万阁老。”   春愿蹙起眉。   晌午才看见唐慎钰嘱咐她不要见万首辅,而且裴肆也说了一嘴,怎么,这人递帖子见不到她,竟当街拦人了?   春愿着实不想在掺和进党争了,但毕竟对方是当朝的首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于情于理,她不能摆出高傲的姿态,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整了整衣襟,侧跪在马车口,将帘子掀了开来。   瞬间,冷风伴着雪粒子飘了进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边,停着顶小小软轿,轿边立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高不矮,穿着大红的官服,官帽上落了雪,正是首辅万潮。他虽是文臣,可却生了张武将般不苟言笑的铁面孔,目光锐利,眉头忧国忧民了几十年,故而早在眉间形成了个川字深纹,蓄了须,一身的正气。   “首辅。”春愿端坐起来,面带微笑,身子半躬了躬,以示敬意。   万潮大步走上前来,恭敬见礼,声如洪钟:“臣万潮,参见公主。”   他打量着公主,笑道:“上回在中秋宴远远见了眼殿下,您气色好多了。”   春愿颔首,笑着问:“首辅这会儿不应该在陛下跟前么?”   “今日倒不忙。”万潮说着,便掀起裙摆,当着众侍卫、仆人的面跪了下去,话里含着机锋:“殿下能回京,封长乐公主,这一路艰辛险阻,好在您是有福之人,都挺了过来,老臣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老臣糊涂,未能管教好慎钰,致使他犯了大错,特特来给您赔罪。”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几下。   这万首辅,暗中说若是没有他首辅党运筹帷幄,你一个和赵氏毫不相干的女儿怎会当公主!明里又把唐慎钰拎出来,给她道歉。   若是没猜错,接下来怕是说他设了个席面,请公主赏脸去坐坐。   春愿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立马会意,笑道:“咱们殿下能封公主,那是陛下的疼惜恩赐,公主日夜感怀在心。哎,阁老怕是不知,陛下之前已经下了旨,不许人在讨论殿下和唐大人的事了。今儿殿下还有点急事,还请阁老……”   万潮并不放弃,也不理会这巧言令色的阉人,直接和公主对话,笑道:“臣心里实在有愧,已经在附近的梁园设了个席面,还请公主赏臣个脸面,让臣给您赔个不是。”   春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早听说这万潮执拗坚决,瞧他这样子,怕是非要拉她去什么梁园说话了。人家又是文臣之首,有脸面又有威望,拒绝仿佛不好。   正在她难为犹豫间,前方忽然传来阵马蹄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也穿着官服,一脸的焦急。许久未见,这人瘦了一大圈,脸上已经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黑了些,看着更沉稳冷静。   他一把勒住缰绳,不等马停就跃下,疾步匆匆奔了过来,两眼紧盯着马车里的春愿,眉笑皆笑。   春愿剜了他一眼,扭过脸。   唐慎钰叹了口气,急忙过去搀扶起万潮,将首辅往后拉,同时,另一只手暗中给公主府的车驾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   唐慎钰连哄带拽:“师娘出事了,您快回去看一眼吧。”   万潮急得往开推唐慎钰,板着脸:“她好端端能有什么事,你放开,快放开,我正同殿下说话呢。”   这边,邵俞抓住机会,忙命侍卫总管赶车,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他放下帘子,担忧地望向主子,苦笑道:“瞧阁老这样子,估计早都派人蹲守在咱们府门口了,就等着您哪一日出府相见。主子,咱还要去平南庄子么?”   “当然了。”   春愿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来以后没清净日子了,之前她也算参与了党争,结果被弄得一身伤,她才不要再掺和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在外头敲击马车。   唐慎钰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就几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春愿心里仍恨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唐大人立马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6 23:17:15~2022-12-07 22:5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rvelouscookie 50瓶;阮有愚2瓶;糖醋里玑、闷、海灵儿1瓶; 第102章 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已经有侍卫来拉唐慎钰了,他仍不放弃,连连拍着车壁,“殿下要去哪儿?我能跟着么?”   春愿闭上眼不理,她能听到府里的侍卫总管和唐慎钰发生了争执,没一会儿,外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吗?”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   邵俞掀开车帘子,头探出去往后看:“唐大人折返回去,似乎找阁老去了。”   春愿嗯了声,抱紧暖炉小憩,淡漠道:“别理他。”   ……   这边,雪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细小冰粒,渐渐聚成了飘絮般。   唐慎钰神情落寞,口鼻中徐徐喷出白雾,男人叹了口气,方才他着急之下,竟在街面上把恩师摔倒,恩师气得拂袖而去,哎,他下手没轻重,也不晓得伤着恩师没。   因着之前恩师暗中促成陛下封公主,紧接着,恩师乘势打击了威武营和裴肆,又顺利地把户部尚书程霖拉下马,六月初的时候,他和阿愿定了亲。   朝野早都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长乐公主是首辅党,甚至,当时有人已经有人开始弹劾,陛下太过宠溺公主,公主有涉政之嫌。后头他的那件“丑事”被公诸于众,没多久这门婚约立马被陛下解除。而阿愿三个来月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公主乃首辅党首领之一的说法这才慢慢被人淡忘。   他已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陷入党争的漩涡。   刚走了几步,唐慎钰忽然停下。   今儿晌午的时候,邵俞暗中差人送来了封信,告诉他,阿愿认定小侯爷品行有亏,怀疑周予安五月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并非被蛇咬,而是去妓馆厮混。邵俞说,现在公主密令他,暗中派人拿着周予安的画像,严查青州境内所有妓院。而且,今日公主要去平南庄子。   唐慎钰蹙眉,匆匆回家换了常服,选了匹马,骑着追去了。   ……   平南庄子位于京郊。   周家先祖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下赫赫功勋,太.祖封其为定远公,赏赐五百顷良田,到周予安祖父时,家业败光一半。及至周予安父亲时,大约八年前,南方扬州、甘州、利州大旱两年,延伸至京都,老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低微的价钱卖出土地,被官府和贵族轮番敲诈,成了流民和奴隶。   周予安的父亲,先定远侯主动将自家京郊上好的水田、桑田、麻田割舍出三二,由朝廷分给无地百姓。   先帝甚为欣慰,亲笔题字“平南”二字,命人制成匾,悬挂在周家京郊庄子正门口,以表恩宠,后在先定远侯去世的时候,更是赐下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京郊甚冷,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春愿由邵俞搀扶着,下了马车,雪花钻进脖子里,她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朝前望去,周家人早都守在庄子口了,为首的是正二品诰命夫人云氏,她身后则站了如今的小侯爷--周予安,再往后则是几个周氏宗亲,有头脸的庄头等。   云夫人穿着体面的秋香色袄裙,脸颊都冻红了,发髻顶落了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妾身云氏,携子给公主殿下请安。”   “夫人不必多礼,快起来。”春愿笑着虚扶了把,她垂眸看向周予安。数月不见,这人看着依旧丰神俊美,一改往日华服美冠的做派,穿着素色长袍,腰间系着麻绳,襟口别着白花,以示自己正在孝期。   许是察觉到春愿在看他,周予安头更低了两分,但还是没忍住抬眼打量公主,正好和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歪着头笑。   周予安唇微张,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立马低下头。   春愿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云夫人面前,叹了口气,说着场面话:“头先本宫身子不适,老太太去世,未能过来吊唁,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云夫人心里惴惴不安的,周家和这位长乐公主实在没什么交情,老太太去世都快半年了,公主怎么忽然想起吊唁?而且,公主和钰儿关系匪浅……正在此时,云夫人瞧见从远处的官道上策马奔来个年轻男人,好像是……   春愿顺着云夫人的目光,扭头望去,果然看见唐慎钰尾随来了,她没搭理,上下打量云夫人,温声道:“陛下常对本宫讲,周家世代忠良,尤其是先侯爷,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本宫当随圣意,要厚待周家人,这不,头几日大娘娘赏下了好皮子,毛是雪白的,但毛尖那点却是青色的,好看极了,故而叫雪里青。本宫叫人赶制了件大氅,夫人去试试吧。”   云夫人垂手侍立,越发惊慌,刚想跪下推辞,实不敢接收如此昂贵的赏赐。   忽然,衔珠疾走几步上前来,搀扶住云夫人的胳膊,笑着将妇人往庄子里推,“夫人,奴婢陪您去试试。”   待云夫人离开后,春愿走向周予安,笑吟吟地问:“你最近好么?”   周予安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这女人忽然驾到,大抵不会怀什么善心,现在最适当的就是叫表哥来应对她。   可……之前他听提督说了一嘴,这女人晓得了唐慎钰和褚流绪在是非观发生的事,和这狗崽子决裂了。   周予安讨厌瞧去,发现表哥被公主府总管阻拦住了,那狗崽子看着焦急又痛苦,脖子抻长了,连声唤着“公主”,他忙道:“那个……表哥在叫您呢。”   “不要理他。”春愿连头都懒得回,笑着问:“天这么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予安看着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心热了几分,忙侧身让出条道:“请,您快请,微臣给您带路。”   春愿莞尔浅笑,“劳烦小侯爷了。”   庄子挺大,因周家祖坟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故而设了祠堂,也设了家学,除了周氏本家外,还有依附而来的一些远亲和农奴。   主院收拾得亮堂而整洁,住着周予安母子。   春愿和周予安一前一后踏入花厅,里头的家具皆从京城侯府拉过来的,看着十分的气派,地上足足摆了五个炭盆,将厅堂烤的暖如春昼,东墙边的一盆小梅树,已经抽出了绿芽。   小姐生前,就最喜欢梅花了。   周予安见这假公主痴愣愣地看着花,眼里甚至还泛着泪花,倒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撩起裙摆跪下:“微臣周予安,给……”   “快起来。”   春愿忙奔过去,俯身,亲手扶起周予安:“咱们是旧相识,千万别这么行这么大的礼。”   “是、是。”周予安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离得近,她身上的淡淡冷香簇簇朝他袭来,脸似乎和半年前又变了些,更美了。   周予安不确定这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记得她从前的尖酸刻薄和冷漠,他多年来红尘打滚,晓得有些女人能碰,而有些女人招惹不得。   周予安守着礼,忙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唐慎钰怒气冲冲地过来了,他推开阻挠他的侍卫总管,闷头要往花厅里闯,可当春愿冷眼横过来时,他又万般无奈地停住了脚步,没敢进去,双臂环抱住,黑着脸站在门口。   春愿完全无视唐慎钰,只和周予安说话:“我方才就注意到了,你的腿还没好透?”   周予安低头,手轻住左腿,苦笑道:“那蛇毒太厉害了,乡下那种地方又没好大夫,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候,算是废了。”   春愿隐在袖中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谎话张口就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是因为这肮脏的淫.虫失职,才害得小姐被杀,孤零零死在了腊月廿七的那个大雪天,害得她又变回了孤女。   想起了小姐,春愿又难过得掉了泪,她想杀了周予安,就现在。   发现女人忽然哭了,周予安更是诧异,忙问:“您怎么了?”   春愿侧过脸,用帕子拭去泪:“当初咱们在留芳县遇见的时候,你是那样的潇洒神气,怎么才一年就……”她晓得这杂种小子贪权,便送了他一张蘸满了蜜糖的饼:“我一直记得当初留芳县的恩情,你为我出了气,在罗海县时,又将我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   说到这儿,她特特斜眼朝唐慎钰瞅去,哽咽道:“当初,有人在我跟前说了你的坏话,我是个无知之人,耳根子软,就信了那人的鬼话,以为你不好。这一年来,我被他骗得好苦,现在才晓得谁待我好。放心吧,回头我定会求陛下,给你个体面的封赏。”   周予安不傻,听出来这女人在说瞎话,甚至隐隐感觉到股不安和杀意,他晓得这时候最该退下,可他还听见“封赏”二字,又犹豫了。   “这都是微臣该做的差事。”周予安急忙躬身,笑道:“请您上座。”   春愿坐下后,下巴朝跟前的椅子努了努,“你也坐嘛。”   “微臣不敢。”周予安守着十二分的恭敬,他躬下身,略微扭头:“表哥在外头站着,要不……”   春愿直接打断这男人的话,用眼神示意邵俞给周予安搬张凳子来,她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茶,略喝了口,望着周予安,叹道:“说什么你都是我的恩人,老太太过世,我忙着宫里的事,没有过来给她老人家磕头进香,实在失了礼数。”   周予安刚坐下,立马弹起来,忙弯腰道:“您折煞微臣了。”   春愿叹了口气:“今儿过来,一则给老太太上个香,二则瞧瞧你,我今儿一早就叫府里的厨娘准备了桌好酒菜,特特带给你。”   周予安双手攥着茶盏,陪着笑:“您太抬举微臣了,臣如今守孝,已经很久没沾荤腥了。”   “哎呦,我倒倏忽了。”春愿吐了下舌头,手背覆上发烫的脸。   周予安瞧见这女人如此娇憨妍丽,心跳快了几分,忙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喝了几口茶:“多谢殿下的厚爱,您既赏赐下了,臣不敢不受。容臣放肆,将您赏下的酒菜摆放至周家先祖的坟前,好让先祖们在地下看到皇家的恩德。”   春愿嗯了声,心里暗骂,看来这小子的防备心很重哪。   她扶了下发髻,双腿交叠,伸直了,轻轻摇晃着双脚,不动声色地露出两指来宽的一截子脚踝,叹道:“当初在留芳县时,你就屡屡向我打问神医,那时我就晓得你是个孝顺的。老太太离世,我瞧你都快瘦脱相了,眉宇间郁郁寡欢的,正巧,陛下将鸣芳苑赐给了我,那里有片林子,里头多奇珍异兽,我带你去冬猎散散心,可好?”   唐慎钰冷眼看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高声喝道:“予安!你别忘了你还在孝期!”   周予安心里冷笑数声,怎么,你当我是傻子,不晓得这是陷阱?还是说,你看见心爱的女人向别的男人温柔献媚,妒忌了,着急了?   周予安抓住伤了的腿,艰难地跪下,脸上写满了为难,含着泪:“臣本不敢辞,只是如今臣在孝期,不敢做出杀生之举动,还请殿下千万理解。”   春愿冷眼看着这男人,不愧是富贵门里长大的人精,在京都和北镇抚司混了这么多年,有点东西。   “那本宫就不勉强了。”春愿放下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予安,笑道:“天色不早了,本宫得赶紧回京了,小侯爷,你千万要保重哦。”   说罢这话,春愿带着邵俞扬长而去。   “臣恭送殿下。”   周予安俯身磕头。   等春愿走远后,他利落地起身,抓起那女人用过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一个卑微的泥腿子贱婢,配他俯首称臣?配他母亲下跪?   周予安仰头,深呼吸了口气,等将来真相大白后,这贱人一定会被千刀万剐,唐慎钰那狗崽子也一定会被满门抄斩。   ……   春愿脚底生风似的走出平南庄子,果然,身后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慎钰朝她大喊:   “你站住,我有话同你说!”   春愿停下脚步,转过身,冷漠地朝前望去。   唐慎钰此时似憋着火气,可眼里又含着过分的心疼,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十来个侍卫阻拦住。   “放肆!”唐慎钰忍无可忍,喝道:“一个小小的八品侍卫,真当本官不敢揍你?”   “唐大人谨慎!”侍卫总管冷冷道:“下官虽卑微,但也是领了皇命保护殿下,便是王爷皇子在这里,只要殿下不愿意,谁都不许靠近她。”侍卫总管抽出柳叶长刀,恶狠狠地瞪向唐慎钰:“大人若一定要接近殿下,那就踏着下官的尸首过去吧。”   唐慎钰也发了狠,提起下裳,塞进腰带里。   眼看着要发生恶战,春愿拿走邵俞的伞,不急不缓道:“好了,你们都退下罢,本宫便可怜可怜他,和他说几句罢。”   邵俞夹在两位主子中间,真是左右为难,见公主总算松口了,他忙不迭地挥着拂尘,带众侍卫远远退去。   此时天色将晚,四下里已经暗了下去,远处的庄子掌上了灯,在这野蛮飘落的大雪中,那点微光显得寥落而冷清。   春愿就这么端铮铮地站着,绣鞋被积雪包裹住,凉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脚,这时,对面的那个男人疯了似的冲过来。   “阿愿。”唐慎钰低声唤,一把抓住女人的双臂,她瘦了,虽说看着前呼后拥、尊贵荣华,可在他眼里,就像腊月廿七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女孩般,孤苦无依。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有一肚子的后悔,孩子没了,他还有一肚子的痛苦。他想倾诉、忏悔,可看见她丝毫不动弹,身子僵直得木头,眼里的恨意又像淬了毒的刀子,他一句都不敢说了。   唐慎钰更心疼了,他抓紧她,就像抓住要飞走的风筝,柔声问:“你还好呢?”   “你说呢。”   春愿面无表情地挣脱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雪就这样黯然飘下,落在两人之间,仿佛筑起一堵冰冷的墙。   春愿心里的恨意依旧未消,转身便走。   “站住!”唐慎钰抓住她的胳膊,稍微一拽,就把她拉到身前,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强将她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对周予安示好?你要报复么?”   “对呀,这还用问么。”   春愿直接承认,笑吟吟地望着男人:“你知道,我是个很记仇的人。”她甩开唐慎钰的手,绕着   男人转了圈,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你又要护那个畜生?要阻止我?”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你不要这么做。”   “哦。”春愿歪着头,盯着他那张冷峻的脸,噗嗤一笑:“那我偏要做呢?”   唐慎钰闷声吼:“你当我不晓得你想干什么?为了周予安这种人,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春愿鄙夷一笑,讥讽道:“少跟我装深情,你受了他家大恩,要保他,我不是,我跟他有仇。我告诉你,一刀杀了他,便宜了他,我要叫他以为自己飞起来了,要发达了,然后把他拽下来,让他身败名裂,以一种非常痛苦凄惨的方式死去。”   唐慎钰咬紧牙关,盯着女人不言语。   “怎么,你舍不得?还是怕你姨妈伤心?”春愿走近他,得意洋洋地笑:“那你就杀了我。”   唐慎钰眼睛红了:“你知道我不会!”   春愿抬手,吻了下食指,然后贴在男人的侧脸,眨了眨眼:“你要是不杀我,就好好地站在一边看我折磨他、弄死他。”   说罢这话,春愿拾起地上的伞,哼着轻快的江南小调,朝身后的男人挥了挥手,向马车走去。   唐慎钰望着她,看她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雪中。   天越来越黑,他就这么站在原地,雪轻飘飘地落在头上身上,就像千钧巨石般沉。   唐慎钰像下定了决心般,搓了把脸,朝平南庄子奔去,一路冲到了主院的花厅,果然瞧见姨妈正在和周予安说话。   “表哥!”周予安看见唐慎钰忽然闯进来,满身的雪,脸色阴沉得吓人,吃了一惊,忙笑道:“方才我还和母亲说起你呢……”   “你出去。”唐慎钰打开门,侧身让出条道,冷冷道:“我和你娘说几句话。”   周予安颇有些诧异,但还是放下茶盏,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唐慎钰目视表弟走远了,这才将门关起来。   “我还当你和公主一块离开了。”云夫人从桌上翻起个茶杯,倒了杯滚烫的茶,自顾自叹道:“哎,侯府和公主素来没有交情,她今天怎么忽然来庄子了?钰儿,头先我问过你好多次,你总不说到底和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忽然取消了。你是个谨慎自持的人,不管外头传什么风言风语,姨妈还是相信你的为人的,你和褚姑娘肯定没发生什么……”   云夫人见外甥似乎不大对劲儿,担忧地问:“钰儿,你不舒服么?”   唐慎钰如同喝醉般,身子略有些晃动,噗通跪在地上。   云夫人哎呦了声,忙过去往起搀扶唐慎钰,谁知这小子就像扎根在地上,崴然不动。   “孩子,你怎么了呀?快起来。”云夫人用帕子,擦拭着外甥头上和身上的积雪。   唐慎钰握住拳,“姨妈,我和褚流绪之间干干净净的。是予安,予安和褚流绪之间有私情。”   云夫人顿时愣住,攥紧帕子。   唐慎钰不敢看姨妈:“予安五月去姚州赴任的路上,忽然借口回京取姨丈的遗物,其实他去了风烟渡,乘船上扬州找褚流绪。”   “你别说了。”云夫人脸色发白,身子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唐慎钰磕了个头,继续说:“他们之间,应当发生过关系。褚流绪再次回长安,不是因为我,因为予安。六月初五前后,周予安私下是非观找过褚流绪。”   云夫人泪如雨下,其实六月的时候,安儿主动提出和她去平南庄子守孝。在到庄子的当晚,一个巡夜的庄头来报,说看见小侯爷暗中策马去是非观了,她当即就晓得,予安可能找那个小贱人去了。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会见,能有什么好事。   及至后头,出了褚流绪自杀那档子事,她急忙赶去是非观,她晓得那小贱人醒着,于是故意和唐夫人在门口说话,说起予安将来要娶舅舅家庶女的事,还说起当年褚仲元害得予安染上恶习。   更表明态度,她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女孩进门。   果然,自那以后,褚流绪忽然失踪了。   前段时间传出来钰儿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公主一怒之下,当即取消这门婚事。   如果钰儿和那女子真发生了什么,那估计,也是予安和褚流绪算计的。   她也心疼钰儿,可到底予安才是她亲生儿子,有些话、有些事,她只能装聋作哑。   云夫人抹去泪,摇头道:“我、我不相信你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确实做了。”唐慎钰又磕了个头:“他五月失踪在半路上,不仅去了扬州,甚至还在通县的百花楼嫖了几天妓,后头他应当得知老太太因他的失踪去世,害怕之下,伪造出被蛇咬了……”   “别说了!我儿子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云夫人连连后退,无力地跌坐在扶手椅上,胳膊撑在花几上,手覆上脸,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其实,她早就发现安儿暗中往腿伤上抹毒粉,似乎在遮掩一个真相。   她隐约察觉出什么,但她没问。   云夫人锤着发闷的胸口,哭了会,等缓了缓后,哽咽道:“钰儿,姨妈晓得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帮扶你弟弟。有时候,我也恨你弟弟不争气,可有什么法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唐慎钰低下头落泪。   云夫人痛苦道:“我知道他有很多毛病,都是老太太惯的!所以这半年,我把他拘在平南庄子里,劝他上进、改邪归正,真的,他现在变了很多……”   “姨妈!”唐慎钰忽然出声打断妇人的话,以头砸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孩儿受了您和姨丈的大恩,所以我这些年帮表弟解决了无数烂事,一直在往起拉他,他诋毁我,我装听不见,他算计我,我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次,我不能忍了。”   云夫人帕子掉落,怔住:“你什么意思,你要告发他?钰儿,你要毁了他么?”   唐慎钰仰头,直面云夫人:“姨妈,我和公主之间有过个孩子,六月的时候没了,我可以告诉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我不会杀他,也不会告发他,但是他必须上表朝廷,收回周家侯爵和丹书铁券,立马离开京都,落发为僧二十年,永生不得踏入长安。”   “你说什么?”   云夫人仿佛没听清般,一把拂掉花几上的茶具,手指连连戳向唐慎钰:“就因为他和你前头的未婚妻有过关系?因为他远赴姚州的路上去过百花楼?你就要毁了他的前程,还要逼他当和尚?唐慎钰,你,你……”   云夫人气得浑身颤抖:“你这头白眼狼!”   唐慎钰用袖子抹去泪,起身冷硬道:“他应该没告诉您,在留芳县的时候,他因为嫖.妓,误了保护公主的差事,害得公主差点被恶人杀死吧。”   唐慎钰躬身见了一礼:“您骂我白眼狼也好、恨我也罢,我都认了。他是您儿子,您了解他,长安的诱惑太多了,他绝对会本性难移,再次犯错。请您劝他,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就会亲自出手,到时候丹书铁券保得住他的命,但可能保不住周家几代人积下的财富,他要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有舍,才有得。”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把笔名改啦,改成了---沉絮,早都想改了,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喜欢微冷这两个字, 第103章 富贵险中求   子夜时分,雪停了,平南庄子里一派的沉静,雪光泛着荧荧冷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惊醒熟睡的人。   烛台上点着根腕子般粗的白蜡烛,屋内陈设素简单调,床帐是沉闷的灰色,书架上尽是些律法、兵法的书,靠南墙是个兵器架子,陈列了红缨银枪、长短宽窄不一的名刀、宝剑。   周予安仍穿着下午那身素色棉袍,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把绣春刀。   这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刀。   周予安往刀面倒了些酒,用丝绸轻轻地擦拭,哪怕过了数年,刀依旧锋利无比,沉载着用血汗换来的荣光。   凄寒的雪气从窗缝儿里拼命往里挤,吹得蜡烛左摇右摆,周予安的脸在这忽明忽暗间,显得格外的诡异阴冷。   今儿傍晚,唐慎钰忽然折返回庄子,冷着脸命他出去,关起房门和母亲说了许久的话。   那狗崽子走后,母亲神色郁郁,命人准备软轿,上山去祭拜。   这风雪天的,有什么好祭拜的?   周予安心里不安得很,唐慎钰到底和母亲说什么了?还有,长乐公主一改往日的冷漠态度,忽然对他温柔关怀,存了什么心?难不成要害他?   如果是,他决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他把那宗辛密捅出来,大家鱼死网破!   他放心不下,正准备去山上寻母亲时,裴提督身边的心腹阿余忽然暗中到访,他大为惊喜。自打出了是非观的事后,提督担心唐慎钰察觉出什么,与他鲜少联系。   他将心里的想法如实告诉阿余,请他询问提督,能否提前对付假公主和唐慎钰?   谁知,阿余说,提督正是晓得小侯爷的担忧,所以派小人过来知会您两件事。   头一件,提督说,局势变幻莫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结合的盟友。春愿丫头半生孤苦贫困,贪慕富贵权势,已与唐慎钰决裂。大娘娘年事已高,且与陛下嫌隙渐深,终究有薨逝的一天。说到底陛下才是正统,而陛下十分疼宠公主。咱们与其杀公主,倒不如用她,共生共荣。   第二件,提督告诉他假公主和唐决裂的真相。六月发生了是非观污糟事,当时公主收到褚流绪送去的一盒带血衣物,公主不知缘故,让人丢了出去。唐惧怕失去公主这棵大树靠山,请了挚友瑞世子出面,虽极力将是非观的事遮掩了过去,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八月初二,褚流绪暗中给公主送了封信,将真相告知公主,并附了句话,她有身孕了。   公主立即将唐约见在鸣芳苑,初三,公主在未央湖心的小船上质问唐,唐承认,公主大怒,落水小产,自此和唐一刀两断,想尽办法折磨唐、怄唐。   末了,提督再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并且告诉他,唐慎钰利用公主加官进爵,在朝堂上耀武扬威,你小侯爷比唐身份更尊贵,为何不效仿唐,也讨好利用公主?本督之前为大娘娘做事,得罪了公主,算起来你也是公主的恩人,若是小侯爷有本事讨得公主欢心,不仅于咱们的大业有裨益,想必将来周家也会在你手里大放异彩。   周予安指尖划过刀刃,不屑嗤笑。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丫头,为了这么点事就大动肝火,能成什么气候,唐慎钰找她假扮公主真是失策了。   不过,春愿和她主子真挺像,因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眼里就只剩床上和感情那点屁事,今晚来平南庄子,大抵就是故意气唐慎钰那狗崽子吧。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怎么觉得……提督好像有点偏坦那假公主。   可提督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曾经同那对狗男女交恶,不至于骗他、算计他吧。   周予安将绣春刀放回兵器架,寻了件大氅,准备去山上接母亲。   谁知刚打开房门,就看见母亲孤零零地站在台阶边缘,她披着素白的披风,发丝被冷风吹乱,哭过,眼睛鼻头通红,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寒风垂倒似的。   “娘。”周予安疾走几步上前,扶住云夫人,“您在外头站了多久?为何不进来。”   云夫人挣脱儿子的搀扶,闷头进了屋子,她觉的疲累得要命,刚坐到椅子上,浑身的骨头如同要散了般疼,原本以为老太太死了,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就来了,可怎么又生出了波澜。   “娘,您怎么了?”周予安关上门,忙给母亲倒了杯滚烫的水。   云夫人并未接,仰头望着立在面前的儿子,热泪夺眶而出。   “到底怎么了!”周予安慌了,蹲到母亲腿边,试探着问:“是不是表哥同您说什么了?”   云夫人抽泣着,“他,他要你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的侯爵和丹书铁券,让你远离京都,落发为僧二十年。”   “啊?”周予安手抖了下,杯中滚水翻出来大半,烫的他手背生疼。他顿时明白母亲为何这幅模样,又为何深夜上山祭拜了。   周予安恨得将杯子砸了,气得骂:“凭什么?这狗崽子简直欺人太甚。”   云夫人手撑住头,泪如雨下,扬手打了下儿子的胳膊:“你是不是在赴任的路上去万花楼胡混了?你是不是和褚流绪不干净着?”   周予安如同被雷击中般,完全像变了个人,恶狠狠地瞪他母亲,梗着脖子:“他傍晚跟你说的?你这就信了?”   云夫人气得跺了下脚:“你就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周予安原本想抵赖,但眼前是他亲娘,不是外人,再怎么都会站在他这头。   他噌地声站起来,将披风解下,掼在地上,俊脸瞬间涨红,就像喝醉了般:“是又怎样?爷们家外头玩姑娘,很奇怪吗?爹爹当年也在外头养了个青楼女子,谁还说他的不是了!我是私德败坏,可我不像他那样阴险毒辣!他心胸狭窄容不下我,原本一块去留芳县办差,他成了从三品高官,我现在怎样?以前多少还是个总旗,现在索性连官都没了!谁知他还不放过,而今甚至要夺走我的爵位!”   云夫人恨得冲过去,拳头连连捶打儿子,低声呵斥:“畜牲,你祖母因为担心你没了啊!”   周予安站在原地不动弹,任由母亲打,恨道:“那还不是怪他!一直打压我,我不高兴,我要发泄,我又没有糟蹋良家女子,花俩钱找妓.女怎么了!如果不是他要把我发配到姚州,害得我骨肉分离,祖母能出意外么?!”   周予安哭得双眼尽是血丝,他手指戳自己的心口:“祖母没了,我难道不难受吗?我这半年日日夜夜受折磨,多少次想找根绳子,把自己结果了。可母亲,我死了,您怎么办?您还指望着唐慎钰那白眼狼后半辈子养您么?”   云夫人捂住脸哭:“那褚流绪呢?你是不是和她伙着算计你哥哥了?我晓得你六月刚到平南庄子那晚,就去找她了,第二天就出了她自尽的事!”   “这事您可别往我身上推。”周予安眼神凶狠,“我当初只是叫那疯女人缠着唐慎钰,她不乐意,我就没再搭理她!谁知道她竟会给那狗崽子下媚药,睡了那狗崽子,给我戴了顶好大的绿帽子!”   云夫人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那她如今人在哪儿了?”   “不知道。”周予安扭过头。   “你还不说实话!”云夫人气得打了下儿子的背。   周予安疼得嘶地倒吸了口气,眉头皱成疙瘩,嘟囔道:“我一个朋友把她救走了。”   “哪个朋友?”云夫人怕儿子又交上褚仲元那种狐朋狗友,焦躁得心如刀割。   “不能说。”周予安索性转过身,打死他都不敢说出裴肆。   “你、你……”云夫人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找趁手的家伙事,瞧见花瓶里插着根鸡毛掸子,一把抓住,劈头盖脸地就抽儿子,“你怎么净不学好,当年就跟着褚仲元鬼混,如今越发厉害了,你要气死我吗?”   周予安一开始还咬牙承受着,后头直接夺走,高高举起,比他母亲更气:“怎么您就认为我一定会交狐朋狗友?就说当年那褚仲元,是您说他是大儒的儿子,又是唐慎钰大舅子,是您叫我多跟他走动,从神童身上沾点文采风流的!”   许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周予安把鸡毛掸子藏在背后,摩挲着他母亲的胳膊,“您放心,我那朋友绝对可靠,他照料了褚流绪母子快半年了……”   “什么?”云夫人只觉得热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胸口闷得要命,“那,那女子怀孕了?”   周予安打了下嘴,他咬住唇,偷摸看向母亲。   母亲被他气得呼吸急促,晕的连退了好几步。   “娘!”周予安急忙去搀扶。   “你别碰我。”云夫人挥开儿子的手,扶着桌子坐下,低下头就只是哭,看见墙边兵器架子上的绣春刀,更是难过,喉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的错,我生下了这样不争气的你,愧对你们周家众位祖宗。”   周予安撇撇嘴,显然很不满母亲说这种话。   他去沏了杯热茶来,双手捧给母亲,笑道:“您喝口消消气,这么些小事,不至于。”   “小事?”云夫人用帕子擦眼泪,“她可是你前表嫂,这回就是因为你们俩做下这些事,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晓得她和你哥哥发生了关系,三个月前气得小产了,原本人家两个腊月初八就要大婚,现在全没了。”   周予安眼前一亮,蹲在母亲腿边,忙问:“公主小产过?是唐慎钰今晚跟您说的?”   云夫人拳头揉心口子,点头嗯了声。   周予安大喜。   原本他还有点怀疑裴肆带来的话,现在完全相信了,看来就是褚流绪在八月时告诉公主她怀了唐慎钰孩子的事,把公主给气小产了。   云夫人见儿子眼里泛着异样的神采,手指戳了下儿子的头:“你还笑得出来,没心肝的东西!我问你,那小娼妇现在在哪儿。”   周予安其实也不晓得褚流绪被提督藏在哪里,只晓得她有身孕了。   云夫人见儿子不说话,气得头更疼了:“她几个月了?”   周予安心里算了算:“我俩五月中好上的,现在十一月,应当怀了快六个月了。”他冷笑了声,“不过也说不定不是我的孩子,我朋友说,那疯女人和唐慎钰睡过。”   云夫人剜了眼儿子:“我今儿明明白白告诉你,除非我死,周家门绝对不容许那种女人踏进来。你说她疯,我看她比你精多了!她如今在娘家没地位,身边又没有田产铺子傍身,前脚跟你好,后脚却算计你哥哥,你们哥儿俩一个是侯爷,另一个是从三品高官,她不论跟了哪个,这辈子都不用发愁衣食住行了!”   周予安身子一哆嗦,连连点头,盘腿坐在地上,冲母亲竖起大拇指:“您说的有道理,我怎么没想通这层,这么说来,她怀的可能还真不是我的。”   云夫人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我现在顾不上料理她,主要是你,安儿,你哥哥现在发了狠,一定要治你,他手里有你在通县胡闹的罪证,只这一条就够把你抄家落狱,更别提他还说,当初你们去留芳县办差的时候,你就是去胡混,害的公主被歹人重伤,差点死掉。”   云夫人戳了下儿子的脑袋:“陛下如此宠爱公主,若是被他晓得这事,你这条小命还能保住?”   “他这么跟您说的?说我差点害死了公主?”周予安咬牙切齿地瞪向母亲。   “对啊。”云夫人点了点头。   “无耻!”周予安恨得拳头砸了下自己的腿,恨道:“您知道么,当初去留芳县时,明明找的是陛下的姐姐,他非骗我,说找的是陈银的侄女!”   云夫人是个聪慧机敏之人,她望向儿子,声音都抖了:“当年你父亲和司礼监陈银有过些过节,你,你是不是故意让公主出事的?你知道你哥哥一定会替你扛下所有,你想挑起他和陈银的争斗?”   周予安脸上讪讪的,并未否认。   其实去年腊月廿七的傍晚,他看见程冰姿夫妇凶神恶煞地冲进欢喜楼,他知道如果沈轻霜回去,一定会出事。   他没阻止,甚至故意去找玉兰仙厮混,吸食了五石散和脏药。   周予安越想越气:“他当时若是同我说实话,说找的是皇帝姐姐,我肯定花血力气当差,能做错事?”   云夫人现在彻底明白了,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唉,现在就算你哥哥不治你,想必公主知道真相,也会跟你没完。”   妇人忽然紧张起来,“你说公主今儿来庄子,是不是寻仇的?”   “这事被唐慎钰瞒过去了,公主应该不知道。”周予安狞笑道:“再说了,那也不是公主,真的沈轻霜早被仇家杀死了,唐慎钰怕担责,于是偷梁换柱,找了个贱婢顶替的假货。如果我失职是错,那么他欺君罔上,利用假公主党争,就是错上加错!”   “什么?”云夫人惊的睁大了眼。   周予安俊脸逐渐扭曲:“你当他为何千方百计要把我赶出京都,就是怀疑我察觉到他做的恶事,要把我送走,保障他和假公主的安全!”男人眼神阴邪,拊掌坏笑:“真是报应不爽,他现在和假公主决裂了,已经慢慢地被皇帝厌弃,只要我将来当了驸马……”   啪!   云夫人扬手扇了儿子一耳光,美眸尽是恐惧:“既然那女子是假的,你还敢当驸马!?你不要命了!”   云夫人呼吸急促,傍晚,她觉得唐慎钰是条白眼狼,欺人太甚,可现在,她隐隐觉得唐慎钰似乎在保护她和安儿。   “京都实在太危险了,罢了罢了,想必你哥哥这回真是恨上了你,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他松松手,咱们娘儿俩去寻你外祖和舅舅……”   “我不!”周予安厉声打断母亲的话,手指着外头,像头失控了的野兽,“上回我妥协了,被他赶去姚州,结果害死了老太太,他不就是失去了皇家婚事么,就要夺我的爵,还要我出家二十年,做梦吧!”   “可是……”云夫人心里着急。   “您别说了。”周予安起身,走到兵器架子跟前,轻抚着父亲用过的绣春刀,“京城局势波云诡谲,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云夫人一脸的忧色:“可你哥哥这人说一不二,而且他都知道你和褚流绪不干净,公主说不定也知道。”   周予安不屑地嗤了声,“他念着您和爹爹养育教导之恩,绝不敢把我怎样,不然他将来死了,到地下没法儿见我爹的!估计他今儿被公主气到了,故意过来跟咱们逞凶,否则这些个事若是被公主知道了,早八百年前就会跟我过不去,何至于等到现在。”   周予安笑的得意:“您放心,唐慎钰重情,会帮我隐瞒所有事,还会给我背下所有错,真是个贱骨头!”   云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觉得不寒而栗,这孩子是她的骨肉,怎么竟有点陌生,妇人叹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周予安舌尖舔了下唇,提督已经将路给他规划好了,那狗崽子有首辅和大太监帮扶,能爬公主裙带往上飞,那么,他也能。   周予安没跟云夫人说实话,转身看着母亲:“您只管去唐府跟姑太太哭诉唐慎钰的无情无义就行了,再不行就装病,就说被他气得肝儿疼心难受,我看他怎么有脸逼我当和尚!”   说着,周予安蹙眉,严肃道:“娘,今晚咱俩说的话,一个字都不敢泄露,那可是抄家灭门的事!”   云夫人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那您回去睡吧,我也困了。”   周予安催促母亲离开,他还得给公主写封道歉信,今儿他态度多少有些疏离冷漠了。   富贵险中求,他才不管那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他坚信,将来他跟着提督一定可以出人头地,让周家重回往日风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9 23:47:28~2022-12-10 20:1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吵凶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阮有愚、闷1瓶; 第104章 真痛快!   春愿回到公主府,天已经黑了。还未来得及喝口茶,唐慎钰就托邵俞递上来封信,央告她,务必拆开看一眼。   若未猜错,一定和周予安和他姨妈有关。   打开一看,果然。   唐慎钰在信中说,他明白,伤害已经造成,就算做再多,逝去的人不会复生,但活着的人可以尽量弥补。他已经告知姨妈,让周予安不日就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的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将祖坟迁回辽东,周予安这一枝三代内不会通过科举入仕,并且周予安必须落发为僧二十年,日日夜夜忏悔自己的过错。   如果三日内,周予安没有任何表示,他就用自己的法子践行。   区区一个侯爵之位,就换换得小姐的公主荣华?   二十年的苦禅,难道能换回小姐和她腹中孩子的命?   唐慎钰,咱们孩子的命都没能让你醒悟。   春愿将信烧掉,她不会轻易放过周予安。   只是,从今日平南庄子一行来看,周予安似乎真的清心寡欲了,而且非常谨慎,对她防备心很重。   他真的转性了?   春愿可不信,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果然次日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周予安派家奴送来的信和礼,洋洋洒洒五页。信中写了他与祖母的深厚祖孙情,祖母因他失踪而旧疾复发去世后,他这半年来日夜陷入痛苦和自责中,久不与人接触,今日又着了点风寒,说话行动有些木讷,还望公主千万见谅昨日他的失礼之处。   末了,这小畜生又万般感谢公主的赏赐,说他昨儿瞧见殿下脸色不太好,特特送上些辽东红参,还请殿下莫要嫌弃礼薄。还说,听殿下说最近想狩猎,可微臣在孝期,无法陪侍在殿下左右,但平南庄子附近的秋香岭是冬猎的好地方,微臣可为殿下领路。   邵俞瞧见这封信后,摇头笑:这小侯爷嘴上禁欲清静,实际上早都心痒难耐。咱们鸣芳苑还是皇家园林呢,难道狩不了猎?非得去什么秋香岭?   邵俞又问:殿下要去么?   春愿只说了一句,把周予安送来的东西都是烧掉,别脏了我公主府的地儿。   紧接着,她又吩咐邵俞,最近她想搬去鸣芳苑的行宫小住段日子,尽量避开首辅。   ……   自此后的数日,春愿都没有再搭理过周予安。   反倒是周予安按捺不住,差人往公主府送过两次秋香岭的野味。   一转眼,就到了十五。   春愿心情烦闷,昨夜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地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今儿在草场那边有场蹴鞠会,她紧着起来沐浴梳洗,让衔珠给她化了个颇妖丽的妆,便乘软轿出行了。   蹴鞠会,她并未邀请什么贵妇、小姐公子来,只邀请了些颇负诗名的儒生和武官,这些人要年轻聪明,最重要的是,样貌必须出众,会来事儿。   等春愿过去时,草场的积雪早都被人清扫开了,那些才子武官早都候着了,一个个使了吃奶的今儿捯饬打扮,见她过来了,纷纷行跪拜礼。   春愿并未搭理任何人,她抱着小耗子朝主座上走去,略扫了眼,主座跟前设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火盆,桌上尽是美酒佳肴,左右是数个小席面。   春愿懒懒坐到铺了白虎皮的罗汉椅上,刚坐下,那些书生才子就涌了过来,争先说着吉祥话,试图讨她的侧目。   春愿抚摩着小耗子的毛,眼波流转,发现从远处走来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周予安。   没错,昨晚上她才让邵俞给平南庄子下了张帖子,说今儿举办场特别的蹴鞠会。若是小侯爷有空儿,可以过来瞧瞧,不过要是小侯爷忙着为老太太守灵,那便罢了,有机会再邀。   “殿下今儿戴的这支凤钗真真是耀眼夺目。”一个年轻书生抱拳行了个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奉承话:“真是‘宛转双翘凤钗举,飘飘翠云轻楚楚。’映衬得公主尊贵翩然,如同九天仙子下凡般。”   春愿笑着端起酒杯,遥遥冲念诗的书生敬了下,喝了半杯。   而这时,另一个华服儒生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你若是自己作的,那便罢了。那句诗分明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写的。”   见又有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春愿只是笑,不说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甩了下拂尘,两手往下按了按,促狭道:“诗会还未开始,各位公子怎么就按捺不住才情了呢,今儿咱们先来蹴鞠,哪位公子能踢胜了公主府里的舞姬,便能赢得殿下举荐的机会。”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暖帐里走出五个高挑貌美的女子,穿着银红色的窄袖小袄,胡人样式灯笼长裤,绣花暖鞋,一个个描眉画唇,梳了利落精致的灵蛇髻,皆戴了金钗和耳环。   许是看见场子有这么多男子,舞姬们难免有些羞涩扭捏,如此,越发显得媚态横生,娇柔婉转,离得老远都能闻见她们身上的香味儿。   众年轻书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小声议论,这未免有点太辱没斯文了吧。   “怎么,不愿意和女子踢球?”   春愿手指勾着小耗子的下巴,这几个女子是公主府里养的舞姬乐伎,她事先让邵俞和她们说明白,今日要和男子当众蹴鞠的,并不勉强,若是哪位敢,那她也有恩赏,脱去其贱籍并赏银百两。   此话一出,众舞姬挤破了头参会。   她让邵俞选了五个四肢灵活又大胆的。   春愿见这些书生才子拿着架子,淡淡笑道:“那这样吧,谁要是胜了这几位舞姬,我呀,今晚上就和谁喝酒。”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将下摆折进腰带里,给春愿见了个礼,笑着说:“学生便去试试。”   那书生志得意满地走进草场,起初并不将那几个舞姬放在眼里。随着场边的鼓点响起,书生跑过去踢藤球。谁知脚还未碰到,就被一个大眼睛舞姬抢先一步,把球给踢走了,顺便撞了下他。   书生顿时摔倒在地。   场子外顿时发出片笑声,书生这才晓得,这些小女子们不好对付。若是现在离场,怕是脸上更挂不住,便卖力去踢了,哪知太过文弱,被那些舞姬拽来扯去,连腰间悬挂的玉佩都被抢走了。   春愿也笑了。   这书生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她接着喝酒的空儿,斜眼瞧去,周予安被挤在数人之外,数次想往前进一步却不得。   这边。   周予安又一次被人给挤出去了,洁白的靴子被踩了半只泥印子,他实在是有些气恼,更多的是诧异。   原本以为假公主今儿只邀了他一个,可没想到,这么多!还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子!   这时,他听见前面两个公子在悄悄议论。   --“哎,你说公主这样玩闹,陛下晓得不,难道不管么?”   --“陛下最宠爱长乐公主了,管什么呢,只要这位皇姐能高兴,他恨不得把江山奉上。再说了,人家是公主,那汉唐的公主不都这样,从前的懿宁公主出阁前比她还过呢。”   --“哈哈哈,倒也是。早听闻长乐公主是长安第一美人,今儿能看到,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岂止是饱眼福。你没听说么,早先公主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数月闭门不出,陛下原本想给她寻个高门显贵家的世子,她倒不乐意,说想选个自己称心的。说不准最近几天办蹴鞠会,就是在选驸马哩。”   --“瞎说,选驸马怎会这么草率,估摸着她就是心情郁闷,找个乐子吧。”   --“嗨,管她是做什么,你没听见大总管方才说,若是今天蹴鞠赢了,公主就会往上举荐,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考科举,没有门路,哪怕中了,还得苦等着熬着。若是走通了公主这条线,那可是飞黄腾达了。”   --“你说的有理,哎,便是飞黄腾达不了,若是能跟她共坐一席,多看她几眼,亲一亲芳泽,也不枉此生了。”   --“美得你!那几个舞姬是有童子功的,咱们一般人还真踢不过,瞅瞅,都败下三个人了。而且,你没瞧见哪,今儿连龙虎营的秦校尉都来了,那位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人估计能打趴下一片。”   周予安踮起脚尖,朝前望去,场子上一个儒生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场子边上,龙虎营的秦校尉已经换好了武士劲装,正在活动腿脚,别说,眉眼间长得还有点像唐慎钰。   周予安有些心焦了,怎么着,他来了都有小半个时辰了,挤都挤不进去,今儿难道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到了?   正在此时,邵俞的声音从上边的响起:“嗳呦,这不是小侯爷么,您来了呀,快快快,快给小侯爷让出条道,请您上来,殿下早为您备了席面。”   顿时,几乎所有书生才子都扭转过头,带着敌意瞪向周予安。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但并未怵,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朝前望去,公主所有的注意都被场子里的蹴鞠所吸引,时不时地拊掌娇笑,显然并未注意到他。   “咳咳。”邵俞低声提醒:“殿下,小侯爷来了。”   “嗯?”春愿这才回过神来,冲周予安笑道:“原以为你不会来呢。”   “微臣周予安,参见殿下。”周予安俯身行大礼。   “免礼免礼,赐座。”春愿观察着周予安一丝一毫的举动表情,她晓得这畜生最看重声名地位,便扫了眼众人,正色道:“本宫得以从上阳宫返京,当初小侯爷出力不少,算起来,他是本宫的恩人,你们给他行个礼吧。”   众人显然十分不愿,都晓得这厮现在已经不做官了,闲赋在家,一个破落户而已。大家心里虽不愿,但还是从命,给周予安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公主,夸赞小侯爷不愧是将门出身,就是勇武,有夸赞他孝顺淳朴。   周予安笑着点头致敬,有些得意,这些年唐慎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没有享受过被人追捧跪拜的滋味,也鲜少尝过被这么多男人妒忌仇恨。   说实话,蛮舒适。   周予安不禁唇角上扬。   春愿心里冷笑,让下人给周予安奉上杯清茶,随口说着家常:“小侯爷近日可好?”   周予安双手捧着热茶,忙笑道:“承蒙殿下挂念,微臣一切都好。”   春愿又问:“你母亲怎样?”   周予安笑道:“母亲身体安康,胃口也不错。”说着,周予安试图寻话头:“您这只猫养得倒好,胖乎乎的。”   “裴提督送的。”春愿随口答了句,忽然抻长脖子,“快瞧,秦校尉上场了,你说他会赢么?”   周予安被人忽视了,有点不是滋味,身子稍往公主跟前靠,笑道:“大抵能赢吧。”   他斜眼觑去,场子里那几位舞姬已经踢了两场,额边生了热汗,脸儿红彤彤的,越发娇俏可人。她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战术来,两个女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秦校尉的胳膊,不让男人动。   秦校尉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把将这两个女子甩飞,直奔藤球去了,连进了三球。   周予安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男人,他想单独和公主说话,便凑上前去,笑道:“微臣带了幅崔道子的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想请殿下鉴赏一番。”   “好呀。”春愿随口应着。   忽然,场边响起阵清脆的锣声,原来是秦校尉胜了。   周予安皱眉看去,那几个舞姬相互搀扶着,咒骂秦校尉下手太狠。   秦校尉也不理会,大步走上前来,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目光灼灼地望着公主,瞧见殿下跟前坐着小侯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了声,对公主笑道:“微臣讨殿下的彩头。”   春愿脸儿红了,对周予安道:“对不住了小侯爷,看来本宫今儿不能和你说话了,秦校尉赢了我府里的娘子们,我下午要设宴请他吃酒。”   周予安一怔:“可是……”   秦校尉直接打断周予安的话头:“小侯爷不是在守孝么,跑来草场做什么,这没你什么事,而且听说你脚跛了,想来也踢不了球,瞎凑什么热闹。”   周予安的腿伤,就是他的心病。他虽怒极,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原本不想下场较量的,但那小子居然当众嘲笑他是跛子,他实在忍不得,便对春愿笑道:“您是千金之躯,实不应该和那样的山野匹夫说话,太失身份了。”   春愿无奈一笑:“可是他赢了呀。”   “他没有赢。”   周予安笑着起身,将下摆擩进腰带里,大步走进草场,淡漠地看着秦校尉:“敢不敢和本侯较量较量。”   秦校尉也来火气了,脚踩着藤球:“不敢是你养的。”   春愿佯装去劝,蹙眉道:“本是玩乐,可别斗气耍狠啊,今儿这场蹴鞠会到此为止。”   周予安的火气已经被挑起了,自小他顺风顺水,养出个骄横劲儿,根本不懂退让谦和的道理,对春愿笑道:“殿下别担心,微臣在北镇抚司混的时候,他还是条泥腿子呢。”   说话间,两个男人就开始你争我抢地踢球了。   秦校尉早都受了邵总管指使,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寸都不让。   而此时,场子边的五个舞姬互望了眼,愤愤道:“走,姐妹们,咱们怎么能输给臭男人!”   说着,这五个舞姬也加入了战团。   她们娇叱着,看似缠住“仇人”秦校尉,可是当藤球到周予安脚下时,她们又扑向周予安。   周予安只觉得这些女人麻烦得紧,毫不留情地撞倒两个。   可就在此时,那秦校尉使了阴招,朝他伤了的腿踢去,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斜,忽然,一个舞姬飞扑过来,一把将他的袴子扯了下来。   春光乍泄间,看台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如轰雷般的笑声。   周予安脸瞬间红透了,又恨又尴尬,忙不迭地往起拉袴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一个窝心脚就踹向舞姬,直将舞姬踹得翻了几个滚,晕死过去。   剩下的四个舞姬见状,不干了,有的撸袖子,有的拔簪子,喝骂:“好个大丈夫,就这般输不起?居然打女人?姐妹们,和他拼了!”   方才场子上还是蹴鞠,这会儿却变成四美围战一男了。   周予安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出手了,难免会被人笑话他和女人家打架,可若是不出手,这些女人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而场子上的看客笑得更狠,还有人吹口哨,怂恿那些舞姬踢.裆!   这会儿,周予安脸和脖子已经被人抓了好几道,冠子也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看他出丑。   他恨得想杀人,可又不敢,他怀疑是那贱人故意叫他丢脸出丑的,可人家方才明明说过要取消蹴鞠会的,是他非要去踢。   周予安朝上瞧去,殿下脸色难看得很,甩了下袖子,连猫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哎,殿下。”周予安急得上前一步,要去追,谁知腰带又被人抓住。   春愿冷着脸,好像被气到了,又好像在避开尴尬。   等上了软轿后,她这才笑出来,真痛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0 20:17:31~2022-12-11 23: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丁丁2瓶;fairy 1瓶; 第105章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草场上喧哗笑闹声不断,周予安接过家奴递来的披风,脸色很差地离开了。   ……   这边停着辆青布围车,在一众举人、进士公子们的马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裴肆坐在车里,他穿着黑色棕狐领大氅,腿上盖着块薄毯,两指将车帘略夹开些,往外看。   看场子从热烈、喧闹到尴尬、狼狈,看舞姬的脂粉气到书生文人的酸臭气,当然,还有周予安的怒气。   待目送那位公主离开后,裴肆面含笑意,这才歪回软靠里。   车口坐着的阿余也不再看热闹了,用铁筷子戳了下小铜炉里的炭,撇嘴道:“公主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周予安好歹也是个侯爵,她竟算计得小侯爷和低贱的舞姬打架。”   阿余打了下自己的脸:“一个大男人,裤子都被扒掉了,奴婢方才都臊得没法儿看,那小侯爷两条腿白花花,脸子比咱炉子里炭还红,眼看着动杀心了,把那舞姬都踹得吐了口血哩。”   “你觉得她过分了?”裴肆闭眼,一脸的云淡风轻。   阿余搓着手,往手缝里哈热气:“多少有点羞辱人的尊严了。”   裴肆笑笑:“本督不觉得羞辱,只觉得快意恩仇。她这法子是粗糙粗野了些,但却也直接,她一个乡下小丫头,不会京城那些弯弯绕绕的文雅算计,最多只能想到这些了。”   阿余品出提督言语里有纵容的意味,轻打了下自己的脸,笑道:“您说的是,死的不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便不能同殿下一般感同身受。只是提督,周予安今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这人心胸狭窄,手里又握着公主的秘密,会不会豁出去报复?”   “他不敢。”裴肆小指抚了下眉毛,“没有本督的允许就擅自行动,他敢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做么?再说他妻儿还在我手里攥着,做什么都得掂量着些。还有,首辅党如今风头正盛,报复春愿,就是得罪唐慎钰,更是得罪皇帝。今儿哪怕在草场把他给骟了,他也得低眉顺眼。最重要的是,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人的无耻和忍耐程度。”   阿余点了点头,凑过去给提督捏腿,“我要是他,我宁可躲在庄子里吃斋念佛,也绝不来鸣芳苑这样的是非地,玫瑰花身上全是刺,他过去在女人身上吃的亏难道少了?还傻乎乎地往里钻。”   “嘶-”裴肆的腿仿佛被刺扎了般,他挥了挥手,让阿余别捏了,坐起来整了整大氅:“你当他傻,看见小春愿那样的美人就丢魂了?最近唐慎钰已经开始行动了,一点点往出翻周予安过去经手过的案子,只要办差,谁还没点错漏了?唐慎钰这是明白警告周予安,尽快按他说的做,否则,他就有本事把这些错漏放大,到时候治罪周家!而本督之前又让你告诉周予安,小春愿有用,暂时不杀。周予安几经思量,这才铤而走险,放低姿态,跑到鸣芳苑攀龙附凤来了。”   阿余了然:“怨不得他屁颠儿屁颠儿跑来,不过,他一个拥有丹书铁券的侯爷,居然跟些儒生和校尉较劲,太跌份了。您说他到底是不是周家的种,怎么跟他爹一点都不像。”   裴肆抱着暖炉,困得打了个哈切:“他可是纯纯正正周家的种,周予安跟他祖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心很野,但能力却不行,偏生臭公子哥儿毛病还一大堆。当年老太太眼看着家道要中落了,非常严苛地教养儿子,果然先定远侯很争气,性子果敢坚毅,手腕强硬,为周家挣下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但他成日家在外头忙,和母亲妻子关系就有些疏远。都说隔代亲,老太太当年对儿子那是往死里打的狠,对孙子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阿余看提督面有倦色,轻声问:“戏看完了,那咱们现在回京么?”   裴肆唇角含笑:“急什么。”   ……   这边。   草场跟前有个九曲楼,专供宴饮休息。婢女们端着冒着热气儿的珍馐美食,鱼贯进入花厅,将酒水和吃食一一布在各个小席面上。   鸣芳苑既赏给了长乐公主,而邵俞是公主府的大总管,那便是这场席面的东道主。他倒是守着礼,没敢坐在最上首,只在主座下边添了张矮几。   邵俞扫了眼四周,小席面上坐了六位年轻书生,各个潇洒俊逸,举手投足间尽是诗书风流。   邵俞笑着举起酒杯,对众人朗声道:“各位都是长安久负盛名的才子,原本今日蹴鞠会后,殿下要办个斗诗会,谁知方才在草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没心情了,特特叫咱家开个小席面,给各位公子赔礼致歉。”   众书生才子赶忙站起,举起酒杯,纷纷赞着公主,无外乎说殿下实在太礼贤下士了,今日他们能来鸣芳苑参会,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其中,在小席面靠左坐着的,正是蹴鞠会上第一个下场踢球卢书生,他早在数月前就投靠邵总管了,此时,自然要配合着总管说话。   卢书生喝了半盏酒,环视了圈众才子,忧心忡忡地望向邵俞:“原本好端端的,怎料出了小侯爷那桩子事,咱们这些浑浊男子倒罢了,可殿下可是最清净纯正之人,怎看到那样污秽的东西!”   这时,一个花眼举人帮着腔:“今儿不过是文雅玩乐而已,听闻最近殿下心情烦闷,大家都想让她开心些,咱们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蹴鞠踢不过女子的道理,都是让着她们哩。”   卢书生连连点头,吃了一大口羊肉:“可不,便是连秦校尉那个粗野武夫,也都顾着脸面,尽量避免和府上的姐姐们有任何四肢接触,十分艰难地赢了球赛。哎呦,这小侯爷未免也太争强好胜了些,昂藏八尺男儿,竟公然和几个小女子打架,还被人扒了裤子,臊得我都没脸看。”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这个说周予安太跌份丢人,那个骂他心胸狭窄,输了球就要打人,大家伙儿都看得清清儿的,他把人家小姑娘踢得都吐了血。   邵俞笑吟吟地听着,他吃了口酒,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伙儿先静一静,阴阳怪气道:“踢吐血算什么,头两年刘尚书家的姑娘被他拒婚,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栽在他手里的冤魂还少了?小侯爷出身高贵,素来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如今他家里不显了,就开始拼命巴结讨好殿下。殿下厚道,念着他刚没了祖母可怜,谁知他竟做出那样丢人的事,让殿下难堪。哎,那幅贪吃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齿。”   正说着,有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在邵俞耳边说了番话。   邵俞连连点头,冲众书生抱拳,笑道:“对不住了,咱家忽然有点急事,不能招待各位,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话,邵俞暗中给卢书生使了个眼色,再三笑着让众人不要起身送,坐着安心吃酒,扬长而去了。   大总管走后,众人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吃喝更放得开了。   酒过三巡后,只见卢书生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对众才子道:“各位兄台,愚弟有几分薄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忙说,卢兄但说无妨。   卢书生愤愤道:“大总管如此和颜悦色,而且一点架子都不拿。反观那个小侯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用下巴颏看人。姓周的还在孝期,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攀龙附凤,实在是无耻之尤!且其品性糟污,好色下.流,像个村头泼妇似的和女子们打架,抓头发吐口水,无所不用其极,把他先人的脸都丢光了。咱们深受大总管的款待,总得回敬他一二,在下提议,咱们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手中的笔却是千万钧重的,写上几首诗,臊一臊这姓周的无耻小儿,也算替总管出一出气,也算回敬他今日轻视咱们了。”   在坐的人都不傻,早都听出来方才邵总管言语里对小侯爷的敌意,故而卢书生的话刚说出口,几乎是一呼百应。甚至有那起促狭的,连题首都想好了--   “跛侯爷血战五娇娃”   “白发祖母尸骨未寒,孝顺孙儿光腚蹴鞠”   一时间,吃酒席面便变成了批周会,卢书生请下人端来了笔墨纸砚,众人写文章作画,对诗唱词,极尽讥刻讽刺,口诛得酣畅淋漓,笔伐得恣意畅快!   ……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刚过了申时,就擦黑了,下起了小雪,冷飕飕的。未央湖死寂而冰冷,岸边孤零零地飘着几盏小舟。   春愿盘腿坐在一张厚软的虎皮垫子上,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她跟前摆了只半人来高的铁桶,里头正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仿佛是这孤寂冰冷的天地间,唯一的热。   她穿着狐领披风,跟前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酒瓶,邵俞忙着盯那些书生作诗写文章,雾兰的老娘病了,晚些时候裴肆会过来接她回京。   她也不想要什么侍卫、太监婢女在跟前侍奉着、盯着,全都赶走了,只留衔珠在跟前。   春愿喝了数口酒,将空酒瓶扔进未央湖里,这会儿,湖面上已经飘了七八只瓶子了。   她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忘记了。   今天晌午,她羞辱报复了周予安,让这畜生在众人面前出丑,是很痛快,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天越黑,她越害怕,屋子里实在待不住,就到外面来。   春愿又打开瓶酒,朝天上举起,小姐,你在清鹤县好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春愿连喝了数口,头昏昏沉沉的,她扭头看向衔珠,这丫头正站在铁桶跟前烤手。   “要是冷的话,就回去。那些侍卫、嬷嬷在远处看着我哩,我是犯人,出不了事、跑不了,放心吧。”   衔珠见主子说话已经有点醉了,摇了摇头,担忧道:“奴婢陪着您。”   “不用。”春愿双手捧住酒壶,怔怔地看着雪落入湖中,摇头道:“我想一个人待着。”   衔珠终于忍不住,冲过去一把夺走主子手里的酒瓶,扔进湖里,半跪在地,气呼呼道:“不就是个男人,您至于这般伤害自己么?当初奴婢被陛下抛弃伤害,是难过了些日子,可现在不也好好的,主子,您是千金万贵的公主,恕奴婢冒犯,您应该端起架子来,那种脏男人咱看都不要看。”   “我不是公主。”   春愿冷不丁说了这么句,她噗嗤一笑,捏了把衔珠的脸,自顾自地又打开瓶烈酒,喝了几口,流着泪苦笑:“你说我伤害自己,算是吧。我该恨他,可我却又放不下他,我知道他很喜欢我,但是啊,我们中间横了根刺,无法拔除,就只能这么相互折磨着。”   春愿已经喝得身形晃动了,她身子往前探了些,把酒倒入湖里:“对呀,你说得对,为这样的男人至于么?曾经,我也给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还是一头钻进去了。我一直自诩清醒理智,可是事情到自己头上了,我却成了她,和她一样傻。不,她是个好人,菩萨一样的好人,从未伤害过别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而我,罪孽深重,犯了很多的错,我骂他是心狠手辣的骗子,我呢,我又何尝没骗过人,没伤过人的感情,没沾过血。这样的我,将来肯定要下地狱的,再也见不了她了。”   衔珠听得一头雾水,她轻抚着主子的背,安慰着主子,哽咽道:“您别这样说,您从未苛待过下人,对我们都特别照顾,奴婢不想看您这样难受。”说着,衔珠去抢主子的酒:“别喝了,咱们回去吧。”   春愿把酒夺回来,良久,叹了口气:“你就让我喝吧,今天是孩子的百日祭。”   衔珠愣住,一把抓起瓶酒,含泪道:“那奴婢陪您一起喝。”   “好。”春愿笑着,与衔珠碰了下酒瓶,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要是孩子还活着,现在,得五个多月了吧,都显怀了。”   她喝了数口,迷迷糊糊间,瞧见从远处走来一男一女,看起来很熟,好像是雾兰和裴肆。   这边。   裴肆携雾兰朝未央湖走去,他离得老远就看见春愿坐在湖边喝酒了,那丫头喝了不少,身子都晃荡了,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似的。   他暗骂,这些个公主府侍卫都是死心眼子,主子不让靠近,还真站得老远,万一公主掉进水里,出个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裴肆脚步不觉加快了些,跟在他身后的雾兰就走得有些吃力了。   雾兰手里拎了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她下午叫后厨炖的补汤,才刚做好,她要拿回京都,给她老娘食用。   她怕汤撒了,走得很稳,抿唇含笑,眉眼尽是深情,望向走在前面的提督,他生的可真高挺俊逸,背影都这么好看。最近母亲生病了,可殿下这几日一直住在京郊的鸣芳苑行宫,她心里挂念母亲,可又要侍奉殿下。正焦急间,下午提督来接她了。   “你先去马车。”裴肆手里拿着把伞,略回头看了眼雾兰,笑道:“由我去给殿下请个安,你还拎着汤,这样面见殿下不太好。”裴肆实在不想这女人跟着,“对了,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么?这次回京,你估计要待好多天呢。”   雾兰吐了下舌头:“都好了,我让莺儿全都搬到马车上去了。”雾兰很喜欢提督这般提醒她琐碎的事,他很关心她。其实她有些犹豫的,想带提督回趟家,让他见一见父母。   “对了,奴有个事要和您……”   谁知她正说着,就瞧见提督疾走几步,几乎是小跑到湖边。雾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小声嘟囔了句,怎么都不听人家把话说完。   裴肆还未走近,就闻见股老大的酒味。   他扫了眼,铁桶里的柴火都快熄灭了,衔珠不胜酒力,已经喝趴下了。   而她,春愿喝得更多,手里攥着半瓶酒,脸上尤带着泪痕,身子左摇右摆,仿佛察觉到身后来人了,吃力地扭转过头。   “是你?”春愿只觉得头都木了,自己就像一块铁,一直往下沉,她并未理会裴肆,又喝了几口。   “殿下,您怎么喝这么多!”裴肆语气有些不好,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把伞撑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雪了,您该回去了。”   “就不。”春愿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困意和眩晕阵阵来袭,她只想睡,便倒头睡去……   “嗳呦!”   裴肆眼疾手快,就在春愿要栽进湖中的刹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他的伞掉进湖里了,和那些空酒瓶相互交缠,他也顾不上去捡,脱下大氅,裹住春愿,扭头对傻站在雪中的雾兰喝道:“你快去找邵总管,就说殿下喝醉了,让他赶紧过来照顾殿下。”   说着,裴肆冷着脸,朝奔过来的众嬷嬷和侍卫喝道:“若不是本督来请安,殿下刚才就差点掉进去淹死,一群吃干饭的东西。”   众人吓得脸色惨白,全都跪下了。   裴肆冷哼了声,一把抱起春愿,条理清晰地吩咐:“去准备驱寒姜汤、解酒汤,再去把太医宣来,把衔珠姑娘也扶回去。”   说着,裴肆抱着春愿朝行宫疾步走去。   黑夜降临,四下里昏暗凄冷,裴肆垂眸瞧去,她睡得很沉,脸上残留着泪,脸颊被烈酒烧红了,雪片片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一些融化了,一些挂在了睫毛上。   她不算矮,看起来也挺丰满,可没想到这么轻,发髻被颠散了,金钗早都不晓得掉哪儿去了。   就算酒醉昏过去,她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哭腔。   和唐慎钰决裂,竟有这么难过?   裴肆不太理解这种感情。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情绪复杂,开心,又有点生气。   裴肆一路将春愿抱回弄月殿,一脚踢开正门,轻车熟路地将她抱到了拔步床上。   “热水端来没?”   裴肆扭头喝,却发现那些婢女们还未跟来,此时,殿里似乎就他和公主两人。   他冷着脸,守着礼,俯身将公主身上的大氅往下解,同时还说着:“对不住了殿下,小臣方才冒犯了,现在实该离开了。”   哪知,她这会子烂醉如泥,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   也可能他真的疯了吧,趁着下人到来之前,忽然吻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1 23:04:12~2022-12-12 23:3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小人间、香浮、蔡菜菜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蔡菜菜菜25瓶;金刚猪脑蜈蚣怪13瓶;阮有愚2瓶;海灵儿1瓶; 第106章 你不该给我打伞哪   裴肆不敢太用力,只蜻蜓点水一下,便迅速放开春愿。   谁知,就在他刚离开她的唇时,这女人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主动索吻。   裴肆没有拒绝。   她很强势,胳膊箍住他的后颈,与其说吻,倒不如说是咬,边哭边咬,嘴里喃喃说着胡话“大人、大人。”   可只在顷刻间,她又醉过去了,胳膊无力地垂下,头歪到一边去了。   在那瞬,裴肆清醒又糊涂。   他的唇疼得紧,但他不愿停下,手轻覆上她的侧脸,将她的头摆正,就要吻上她的唇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总管快去瞧瞧吧,殿下方才又在未央湖边喝酒了,还不让我们靠近。得亏提督和雾兰姑娘去向殿下辞别,发现殿下身子往湖里倾,拉了她一把。”   邵俞的声音甚是生气:“糊涂东西,看见殿下酗酒,就该去劝几句哪!天寒地冻的,若是今儿她真掉进去了,你们的脑袋都得填湖去!”   裴肆迅速起来,并且解掉她身上穿的大氅。   就在此时,春愿忽然闷哼了声,紧接着翻转过身,趴在床边大口吐了起来。   裴肆几乎是本能地往后撤了一大步,谁知还是太迟,秽物吐到他靴子和下摆。   而这时,邵俞带着众下人也从外头进来了。   “哎哟,我的祖宗哎。”邵俞夸张地呼喊着,奔过去,半条腿跪在床上,从后面搀扶住公主,不住地摩挲主子的背,让她能吐得舒服些,“这是喝了多少啊,前儿还跟奴婢再三保证戒酒的,今儿奴婢才刚离开一会子,您又偷喝了。哎呦,若是出个好歹,叫奴婢怎么跟陛下交代。”   春愿这会子简直烂醉如泥,吐了些后,竟正面趴在床边睡着了。   “快端热水来,再给咱家拿条干净帕子。”邵俞嘱咐着,抬眸间,他看到裴肆就在不远处站着,那位提督大人这会子用帕子掩住口鼻,眉头嫌弃地蹙起,臂弯挎着件黑色大氅,衣摆和靴子上沾了满是酒气的呕吐物。   “听说是您救了殿下的?”邵俞眉梢上挑,唇角噙着抹意味难明的笑:“真是多谢提督了。”   裴肆咳嗽了几声:“总管好忙啊,连自家主子都不管了。”   邵俞颇有些阴阳怪气:“是老奴倏忽了。”他冲一个丫头招了下手,下巴朝裴肆的靴子努了努:“没眼力见的东西,快给提督擦擦。”   “不用了。”   裴肆冷漠拒绝。   他看了眼醉得半死不活的春愿,转身就走。   ……   下了一整日的雪,总算是停了。   今儿是十五,圆月从东山升起,高悬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撒向官道,使得积雪泛着幽幽荧光。   从鸣芳苑的那边缓缓驶来两辆马车,往长安的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昏暗,车壁上固定着只琉璃灯盏,蜡烛随着马车的摇曳而轻轻晃动。   裴肆似乎有些疲惫,裹着大氅,侧身歪在软靠里闭眼小憩。   雾兰坐在车口,腿边放着红木食盒,身上穿着件银红色的披风,怀里抱着个暖炉。   车里实在太过安静,静得车轮碾过雪的咯吱声格外刺耳,静得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雾兰抿了抿唇,偷摸朝提督望去,他下唇破了皮,红殷殷的,脸还是像往常那样清冷,在烛光摇曳间忽明忽暗。身上仿佛有层冰,不能靠近的,一旦接近,就会被冰芽子刺伤。   可是雾兰并不怕,她从袖中掏出帕子,俯身凑过去,跪着替他擦拭靴子上已经干掉的秽物。   “做什么?”裴肆似乎被惊醒了,本能地收回脚。他咳嗽了几声,身子又侧了几分,继续睡,淡淡道:“不用擦,等回京后我会扔掉的。”   雾兰轻咬住下唇,紧紧地攥住帕子。从鸣芳苑出来后,提督就没再和她说过话。   “您冷不冷?后头马车里还有条主子赏下的皮子,毛又厚又软,盖着可暖和了。”雾兰望向他,笑颜如花。   “不用了。”裴肆惜字如金,语气不冷不热。   雾兰指甲抠着手背,又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又到年下了。奴的父母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这是回长安过的第一个年。奴的两个妹妹一个十九,一个十六,眼看着都到了要议亲的年纪,可都像小孩儿似的,不好好学针黹女红,大字也不识几个,一天到晚的打打闹闹。奴说了她俩好几次,嚯,竟敢跟我顶嘴。回头您一定要帮奴训一训她俩!”   裴肆轻咳了声,将大氅裹紧了些,显然对雾兰的这些家长里短半点兴趣都没有。   雾兰心似乎被锥子攮了下,又疼又酸。   她抱着暖炉,默默地贴车壁而坐,头随着马车而轻微地左右摇晃。   马车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比外头更冷。   雾兰鼻头发酸,不知怎地,忽然就落泪了。她知道提督专程过来接她,肯定是累了,她若是个懂事的妻子,就不该打搅他休息,最好糊涂些,不要说任何话。   可她还是没忍住,望着他:“您放心,殿下有邵总管照料,肯定会没事的。”   裴肆忽然睁开眼,眼珠转动,看向雾兰。   雾兰被他凌厉冰冷的眼神刺伤了,忙低下头,她手指揩掉眼泪,忽然问:“您,您是不是心里藏着殿下?”   裴肆并未有任何情绪波动,盯着雾兰,笑着问:“为何这么说?”   雾兰越发委屈了,泪如雨下:“今儿傍晚咱们离开鸣芳苑前,照例先给殿下请安辞行。那时候下着雪,您,您并未给奴打伞,却给殿下打了。”   “哦,你吃味了。”裴肆嗤笑了声:“就因为这,你就判定本督喜欢殿下?”   “当然不是了。”雾兰还是头一次打断裴肆的话,她指甲几乎要把手背抠出血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能您都没察觉出来,这半年来,您一共来公主府探望了奴二十一次,同奴说了三百零五句话,可却有两百七十三句,是有关殿下的。问她最近好不好?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钗?读什么书?弹什么曲子?和唐大人好不好?甚至,连小耗子都要问几句。”   “是么。”裴肆莞尔:“本督还真没发现呢。”   正在此时,从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到马车附近忽然停了。   裴肆收起笑,正襟危坐起来。   没一会儿,阿余指结轻轻叩了下车壁,在外头恭声道:“提督,是唐大人。”   话音刚落,就传来唐慎钰冷冽的声音:“裴提督?”   裴肆并未理会外头,他凑近雾兰,大手覆上女人的小脸,大拇指轻揩过女人的下巴,往上,摩挲着她的唇,把她的胭脂弄花了,在唇边糊了一片。   随之,他默默地收回手,大拇指在自己嘴边抹了下。   做罢这些事后,裴肆重重地咳嗽了声,推开车窗,探头朝外望去。   唐慎钰这会子骑在马上,头上戴着顶灰鼠皮暖帽,几乎遮盖住大半张脸,寒风将这厮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唐慎钰手抓住缰绳,身子稍稍下俯,借着阿余的灯笼光,打量着裴肆,这条毒蛇面颊绯红,下唇破了皮,嘴边糊了点女人的胭脂。而在他身后,赫然坐着雾兰。   他看不太清,只能瞧见雾兰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掉泪。   唐慎钰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没想到,裴肆看着清隽斯文,还好强硬这口。   “提督是从鸣芳苑过来的么?”唐慎钰口鼻徐徐喷着白气。   “是。”裴肆点了点头,笑道:“雾兰她老娘病了,我下午去接她回京。”   唐慎钰听说了予安在鸣芳苑的丑事,所以连夜去找阿愿问问,他蹙起眉,笑着问:“您今儿可听见什么了?”   “本督应该听见什么?”裴肆反问了句,他扫了眼唐慎钰,淡淡道:“本督带兰儿和殿下辞行的时候,她正在湖边酗酒,差点掉进去。”   “什么?”唐慎钰显然有些紧张了。   “放心吧。”裴肆搓着发凉的手,大大方方道:“本督虽说和大人有点过节,总不会见死不救,殿下到底是主子。哎,我在殿下落水前拉了她一把。”   唐慎钰朝裴肆抱拳,朗声道:“多谢了。”   说罢后,他马鞭子抽了下马屁股,朝鸣芳苑的方向去了,马蹄扬起片雪尘。   很快,官道再次恢复了安静,外头除了清冷月光外,便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了。   裴肆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用帕子擦拭唇边的胭脂,谁料触上伤口,疼得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雾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泪眼婆娑地望向裴肆,哽咽着问:“您是不是因为殿下,才与我亲近的?才来公主府看我的?”   裴肆并不搭理雾兰,自顾自地从箱笼里拿出瓶菊花小酒,往帕子上倒了些,擦自己的唇。   雾兰越发难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幽幽说了句:“殿下最近酗酒,全都是因为唐大人,她是个从一而终的痴心人,您何必呢,根本没结果的……”   裴肆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雾兰,手拍了下车壁,让阿余停一停。   “这些年在宫里当差,你没学会闭嘴么?”   雾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跪好了:“对不住提督,是奴话太多了,求您别生气。”   裴肆并未理会雾兰,直接抓起那只红木食盒,一把掀开车帘子,将食盒扔了出去,霎时间,里头的汤水碗碟砸了一地。   裴肆目光冰冷,喝了声:“滚!”   雾兰简直心如刀绞,她委屈得要命,更多的是自责,觉得自己话实在太多。   她怕提督更生气,紧抿住唇,默默下了地。   这时,马车驶动,吱呀吱呀朝着长安的方向去了。   雾兰弯腰拾起插倒在雪里的食盒碗筷,一步一个雪印地哭着走。   ……   不知不觉,已至四更丑时。   外宅里静悄悄的,屋里暖如春昼。   裴肆沐浴罢,穿了件宽松的岫色寝衣,头发还未干透,用檀木簪绾在头顶。   他已经在书桌后坐了半个时辰了,怔怔地望着桌子。桌上依次摆了两把伞、一支金芍药步摇、一条丝帕,还有夏天的樱桃酒,秋天的菊花酒。   外头寒风呼啸,犹如鬼哭。   裴肆手里攥着壶老秦酒,喝了数口,他人白,脖子和胸膛微微泛着酒醉的粉。   他想着今晚雾兰在马车里说的话,那女人说什么,说他心里藏了殿下?   裴肆不屑一笑,怎么可能。   一个欢喜楼出身的肮脏丫头,配得上他么?   一个已经被唐慎钰糟蹋过的女人,而且还怀过孩子,早都不干净了。   裴肆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烈酒刺痛了下唇的伤,他想起今晚在弄月殿,吻了她,她身上好香,唇很凉,小舌头很软。   裴肆一把抓起那支金芍药步摇,扎向手心,试图用疼痛来逼自己清醒些。   可偏偏他记性很好,想起了今春在宫里初次见到她,她稚气未脱,在宫里受了委屈却不敢哭出来,孤零零地跪在慈宁宫外头;   今夏,她春风得意,得封公主,和唐慎钰相爱,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她的衣衫被人泼了樱桃酒,她在弄月殿里擦洗,小耗子那时还是只小奶猫,顽皮地舔她,她羞红了脸……   今秋,她有了身孕,却知晓了唐慎钰的欺骗,悲痛之下小产了;   今冬,她眉眼间染上了痛哭忧愁,一个人坐在湖边,借酒消愁。   他在普云观见过她装傻充愣的样子,在佛堂外见过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在宫里的雨天,见她撑着伞施施然走来的清新样子,还在公主府的花园子见她捉蛇使坏的样子……   裴肆自嘲一笑。   怎么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竟参与了她的烟火日子和悲欢离合。   裴肆解释不通这到底是什么感情,正如他解释不通,为什么会在暗中推波助澜,让她尽情地去报复羞辱周予安。   他不甘心,这辈子砸进那块肮脏的肥肉中。   同样是心狠手辣,同样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凭什么唐慎钰能折那支玫瑰,而他却不能。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决定做一件事。   如果做不成,死了都不甘心。   裴肆将酒喝光,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伞,良久说了句:“你不该给我打伞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2 23:34:40~2022-12-13 22:5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66、想减肥50瓶;风袅袅兮27瓶;么么。10瓶;亓祁七爷5瓶;月牙3瓶;闷1瓶;   - 第107章 裴提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数日后   不知不觉间,已至腊月,离年关更进了一步。   京城里年味儿足,听说西市已经开始建造大鳌山了,瓦肆也比往年更热闹。   可鸣芳苑冷冷清清的。   下人们都在议论,殿下怎么忽然性情大变,酗酒成性,而且还比着懿宁公主的例,也办那些只有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儿参加的雅集,瞧瞧,十五那日的蹴鞠会惹出多大的风波。   不仅如此,而今正是年关腊月,她忽然下令将鸣芳苑封闭,不许人进出,因不喜欢张灯结彩,就把行宫的灯笼一律换成了素白的,禁止一切丝竹管弦之声。不知道的,还当她在给什么人服丧。   有那起大胆的丫头去问了殿下身边的雾兰姑姑,公主这是怎么了?   雾兰姑姑最近因她老娘生病的缘故,神色郁郁,只提点了一句:若是一切顺当,殿下该在腊月初八大婚了,最近她心情不好,谁都不要去触她的霉头。   众人了然,原来殿下是在给那份没了的婚事“服丧”呢。   就有人私下里取笑,都当公主了,还恁小家子气,为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   今儿是腊月初一,天朗气清,许久不见的阳光从窗棂格里渗进来,温柔地照在梳妆台上。   春愿坐在菱花镜前,拿起螺子黛笔,对镜轻轻描眉。   昨夜饮了酒,脸色有些差,眼底还带有宿醉的痕迹,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   她曾问过衔珠和雾兰:有没有发现我的样子变了?   那两个丫头均笑着说,大抵天长日久地侍奉您,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但仔细看的话,好像是比年初见您是变了些,就像小孩儿张开了般。大抵是这回小产伤了元气,失血过多罢,不过到底贵气养人,越变越美了。   春愿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脸,易容确在慢慢褪去,现在还能勉强看出小姐一两分神韵,等到了明年这时候,她就会完全恢复自己本来面目。   那时,小姐唯一给她留下的念想,也会没了。   春愿抹去眼泪,接着画眉。   自打上月中旬发生草场蹴鞠会一事后,周予安成了全长安的笑柄。讥讽那小畜生的诗词、文章如风絮般,飘满了京都。   大同小异,讥刻他为了保住满门的荣耀,在孝期上赶着去鸣芳苑,为了讨好长乐公主,甚至用上了“彩衣娱亲”那套,像个泼妇似的和五个婢女当众摔跤吵架,结果袴子都被扯飞了。   谣言一旦四起,那便收不住了。   在秦楼楚馆里,甚至还出现了以周予安为题的淫.秽书画,说这位小定远侯看着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衣冠楚楚的畜生,在家里淫遍众婢不说,还将魔爪伸向高官家的贵女。当年刘尚书家的女儿就是遭到了周予安的欺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   还有人传周予安和是非观里的那位大才女前嫂子暗中苟且,兄弟俩共用一个女人,长乐公主晓得此事后,这才解除了婚姻;   更有甚者,甚至还议论起了长乐公主,说公主在养面首,最喜俊美潇洒的文人,和周予安关系不正常。所以如今长安的男子,竟以儒生打扮为美,更相互攀比吹嘘,说自己曾去过鸣芳苑宴会。   这不,宗吉担心她,特来鸣芳苑小住了两日。   阿弟并没有出言责备她,但言语里却暗示了她几分,担心她被又那些妄图攀龙附凤的男人哄骗,想让她回长安,要不直接去皇宫住上到过年。   春愿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这回真是要打蛇,没留神崴了一脚泥。   “主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邵俞问。   他寻了瓶上好的茉莉油,往梳子上倒了些,轻轻地替主子梳发。   “明儿吧。”春愿拿起支花钗瞧,随口问:“躲了这么些日子,想必首辅也不会再找我了。对了邵俞,长安那边最近有什么新闻?”   邵俞笑道:“奴婢听说万首辅和太后的争端已经到明面儿上了,前不久,万首辅不是想让您以赵姎的身份站出来,替亡母周淑妃伸冤,重启当年淑妃投毒谋害先帝案。您婉拒了,并且躲到了鸣芳苑。”   邵俞摇头道:“咱们这位拗阁老,见您不理会他,愣是一个人把事撑到底了,联手唐大人彻查旧案。八年前的那宗案,是周淑妃和太医院院判白鸿明勾结立的案,也不晓得唐大人从哪里找出份白鸿明亲笔所书的陈冤书,白鸿明说他从未谋害过陛下,是郭太后暗中将周淑妃给陛下呈送的补药,换成了掺了慢毒的药。”   春愿心里一咯噔,她晓得老葛其实就是当年的白鸿明。   “那位白院判不是早在八年前就死了么,听说还被先帝夷了三族。”春愿淡淡道。   “对啊。”邵俞眉梢上挑,凑近了主子,压低了声音:“唐大人这份陈冤书上的字迹,和当年太医院中存档的白鸿明手迹一模一样,据说是白太医‘临终’前写的遗书。首辅那边要求陛下彻查,还枉死的人一个清白,郭太后自然不可能容忍。谋害先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   春愿手攥住花钗:“这不是又把陛下逼在当中间两难了么。”   邵俞冲镜中的美人竖起大拇哥:“您心明眼亮,陛下虽说不喜太后专权,但好歹郭太后养育了他十几年,若是这事真的彻查了,怕是连陛下当年的太子之路都要遭世人非议,可首辅又是个天大的忠臣,一定要陛下当个铁血强霸的君主,杜绝牝鸡司晨,说白了就是逼迫陛下做决断。而郭太后也不会束手待毙,则命裴肆彻查去年留芳县马县令暴毙一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唐大人。”   春愿略扭过头,颇有些紧张:“那后来呢?”   邵俞笑道:“周淑妃这宗事里不是案中有案么。当年那陈银的侄子和白鸿明家结了仇,蓄意报复,就被郭太后当了刀子使。陈家那王八蛋原是白鸿明的女婿,拿出所谓的证据,恶意诬告老丈人和周淑妃勾结,往陛下的补药里下了毒,害得白家被夷了三族。哎,真是天道好轮回哪,如今郭太后和万首辅两强相争,眼看着谁都有对方的把柄,可谁也没把握灭了对方,那边只能暂且鸣金收兵,于是各退了一步,将陈银叔侄俩推出来顶包。”   “嗯?”春愿蹙眉,略有些不解。   邵俞眼里闪过抹精光:“当年陈银侄子恶意构陷,而去年,唐大人又打着替陈公寻侄女的旗号,去了留芳县,所以两虎相争,夹在中间的那只羚羊遭了罪。”   春愿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陈银竟是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邵俞点了点头:“八年前投毒案关乎太后和陛下的体面,去年的留芳县案又牵扯进来了陛下、首辅和唐大人,陈公是最忠于陛下的人,只能由他替所有人背下黑锅。”   春愿愣住,在她印象中,陈银老持稳重,甚至在她刚来京都时,不声不响地提点她,帮助她。谁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终究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陈公会怎样?”春愿颇有些担心。   邵俞耸了耸肩:“最近正在查他侄子,估计会落得抄家灭门的罪。上面的楼要倒塌了,免不了底下的人拆台。听说裴肆和夏如利都在暗中使劲儿,要往下拉陈公。不过陈公到底历经两朝,曾是先陛的伴珰,又看着陛下长大,陛下革除了他司礼监掌印一职,罚他去给先帝守陵。”   说罢后,邵俞长叹了口气:“皇恩浩荡哪。”   春愿无法评价。   冤么?陈银当了替罪羊,自然是冤。   可若是把八年前老葛家那宗事拎出来看,似乎又不冤。   正如邵俞说的,能保住一条老命,却是皇恩浩荡了。   春愿心里闷闷的,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酒,刚准备喝,就被邵俞给抢走了。   “主子,您可答应过奴婢,要戒了的。”邵俞将酒藏在背后,笑道:“您上月喝多了,差点掉进未央湖里,得亏裴提督来跟您辞别,手疾眼快拉了您一把。后头唐大人过来了,将奴婢好一顿骂,他守在您床边,照顾了您一夜都没合眼。”   “我说了,我不想见他。”春愿拍了下桌子:“你怎么老违背我的话,把他放进来!”   邵俞吐了下舌头,心里啐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喝醉了哭得厉害,拉着唐大人的胳膊,说怕黑,不让他走。   邵俞替主子将发髻绾好,笑着问:“唐大人这会子又来了,您要见么?”   “不见。”春愿直接冷声拒绝,忽地,她想起一事,扭头问邵俞:“之前我让你去查周予安赴任途中嫖.妓那事,有消息了没?”   “这个……”邵俞眼神闪躲。   “怎么了?”春愿转过身,忙问:“是没有查到么?”   “查是查到了。”邵俞吞吞吐吐道:“就、就是……”   春愿心里已经有几分底了,怒道:“又是他从中作梗了对不?你说实话。”   邵俞笑得极不自然,打了下自己的嘴,为难道:“哎,奴婢派出的人回报,早在今年六月的时候,通县的那家百花楼就被查封了,里头的鸨母和姑娘们皆不知所踪……”   春愿憋着气,咚地声将花钗按在桌上,钗上的红宝石顿时被磕掉了,她紧抿住唇,良久恨恨说了句:“给我更衣,我要去见他。”   ……   春愿换了衣裳,拿着宗吉御赐的剑,怒气冲冲地往未央湖杀去。   她都想好了,过去后什么话都不说,定要狠狠扇唐慎钰一巴掌,再逼他将百花楼的鸨母和妓.女交出来。   天色将晚,太阳渐渐西沉,清凉的碧空中万里无云。堤岸边的垂柳被寒风吹光了叶子,干黄的枝条耷拉着身躯,浸泡进冰凉刺骨的湖里。   春愿下了软轿,手紧紧地握着剑,发白的指结无不显着她的怨恨。   冷眼扫去,远处的湖边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能认得,正是唐慎钰。   他穿着玄色大氅,一个人独立在湖边,双手合十,折腰朝湖心躬了三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后,从里头拿出块酥,一点点掰碎了,投进湖中,又拿出个小瓷瓶,旋开塞子,把里头的液往湖里倒。   春愿怔住,挥了挥手,命邵俞等人不必跟着了。   她拿着剑走过去,鼻头酸得厉害,但逼自己冷漠些,不要在这种人面前掉泪。   许是察觉到背后走来了人,唐慎钰转过身来。   两个人都顿住,看着对方。   春愿上下扫了眼他,依旧俊朗,但面庞明显清减了些,眼睛红红的,显然方才哭过。他右手攥着的那个小瓷瓶倾着,正一滴滴往下滴白色的液,闻着浓郁香甜,好像是牛乳,在另一只手里,拿着只小小的拨浪鼓。   听邵俞说,上个月十五,孩子百天忌的那天,她喝了个烂醉,而唐慎钰照顾了她半宿后,一个人到湖边坐了半宿,天蒙蒙亮才离开。   “你来了。”春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她真的很努力地控制了,但还是没憋住,掉了泪。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将拨浪鼓等物揣进怀里。他望向她,她虽说穿着华服、化了精致的妆,可眼里的痛苦愁闷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拿剑的手在颤抖。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望着湖水,谁也不说话。   在这片伤心的湖里,不仅明了过真相,还淹没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良久之后,春愿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阿愿……”唐慎钰手伸向她,猛地闭口,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大步走向女人:“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那个,周予安他……”   因着孩子,春愿今儿原本不想和他吵的,可一听见周予安三个字,她火气顿时窜起了。   “周予安什么?”春愿抹去泪,提着剑走向唐慎钰,仰头瞪着男人,直接质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查封了百花楼?”   唐慎钰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点了点头。   “人呢?”春愿冷眼盯着他,“把鸨母和涉事的妓.女交给我。”   唐慎钰疾走两步,他抬手,想像往日那般摸一摸她的肩膀,谁知她立马嫌恶地后撤一步,躲开了。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深深地望着她,柔声问:“咱们孩子百日祭那天,你办了蹴鞠会,是不是故意设计羞辱周予安了?”   春愿歪头笑的很坏:“怎么,那个小跛子找你告状了?”   唐慎钰俯身凑近她,又问:“你紧接着让一些儒生文人写了谩骂讥讽他的诗词文章,对么?”   春愿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故意拂了拂男人的胸口:“骂错了么?他难道没有淫.乱?”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你明面上造势,将他骂成个浪荡无德的奸人,暗里派人拿着他的画像,私下里查他在赴任途中究竟有没有去嫖.妓,若是查到了,那便能证实他因重欲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两手足以将他一杆子打死,永世不得翻身,说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春愿见唐慎钰三言两语就戳破了她的计划,她也懒得否认,仓啷声拔出剑,剑尖轻轻地磨着青石地,发出刺耳的呲呲声,挑衅地看着唐慎钰:“他不该死么?前头因为□□里这点子欲望,害死了阿姐,后头又害死他亲祖母,这样不忠不孝的人,配活在世上么?”   唐慎钰别过脸,痛苦道:“你别这么做了。”   “什么?”春愿愤怒之下挥剑,刺破了他的大氅。“唐慎钰,你这是叫我放下仇恨?”   唐慎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姑娘,你知道现在外头都在怎么传你么,说你在鸣芳苑里和一群年轻男子纵欲淫.乱,你那次估计是用龙虎营的秦校尉做事的吧,听说你还在陛下跟前说了那小子几句好话,最近秦校尉升了官,所以现在外头又还在传你身为公主,竟公然卖官鬻爵,提拔面首。”   春愿眼底闪过抹慌乱,怎么会这样。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吧?”唐慎钰摩挲着她的胳膊,心疼道:“之前咱俩关系亲密,那些仇恨恩师和我的人就认为你是首辅一党,而今长安城里正是不太平的时候,自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要狠狠攻讦你了。”   “那还不是你们害的。”春愿一把挥开他的手:“骂就骂了,我不在乎。”   “你!”   唐慎钰再次环顾了圈四周,确定没人,压低了声音:“你现在顶着她的名做公主,史书不会骂春愿,却会骂沈轻霜的!这你也不在乎了?”   春愿头嗡地下炸开了,顿时红了眼,咬牙切齿:“我从没有想过要污图了她的名声,你少往我头上栽,我要给她报仇!”   唐慎钰手抬了几次,又落了几次,试探着去抓女人的腕子:“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把你托付给我后,才放心地闭了眼。阿愿哪,我没想责备你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可你这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我同你说了,我这次绝不会再心慈手软,会惩罚周予安,算我求你了,别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了。”   春愿晓得他最近在翻周予安的旧账,应该是构立案子,逼迫周予安行动。   “让他出家二十年?”春愿再次挥开他的手,呸了口:“不好意思,我觉得太便宜他了。”   唐慎钰晓得劝她不来,手捂住滚烫的额头,转身无奈地叹气。   蓦地,他瞧见邵俞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拂尘,正在往这边瞧,四目相对间,邵俞怔了怔,笑着躬身,忙背过身子。   “还有一事。”唐慎钰低声道:“我打算让邵俞离开京都,送他去幽州和嫂子侄儿团聚,他已经为咱们做了够多的事了。”   “什么?”春愿柳眉倒竖:“就因为之前他私下替我查乌老三的事,得罪了你,你就容不下他了?”   唐慎钰俊脸生寒,没言语。   他在京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都嗅到了不寻常,没错,自打乌老三事后,他狠狠查了通邵俞,也派人盯了他很久,可半点异常都没发现。   不仅如此,后头邵俞似乎真对他非常愧疚,甚至数次暗中给他上报阿愿的举动和府里的近况,包括阿愿要去查周予安,还有月初阿愿去平南庄子。   看起来很正常,也很忠诚,可似乎有些刻意了。   换句话说,如果连他都查不出疑点和线索,那么,邵俞的心思和手段就深得可怕。   现在京都波云诡谲,正是危险重重的时候,恩师和太后已经撕破脸了,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他和阿愿的事和人,他都不敢放任。   唐慎钰蹙眉道:“我感觉邵俞不太正常,你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公主府,届时我会……”   “你会怎样?”春愿恨得又将剑抵在他肩膀上,“如果没有邵俞,我早都被公主府里的那些大丫头大太监给吃了,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人算计得死了多少次,他不正常,你正常?”   春愿冷笑着讥讽:“对,你最正常了,骗我易容,骗我小姐有孩子,还替周予安那个畜生遮掩!”   唐慎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推开脖子边的剑:“阿愿,一码归一码,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更信我,还是他?”   “他。”春愿毫不犹豫地说。   正在两人争吵间,只听得远处走来数人,是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几个下人,其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俊美男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依旧穿得素简,大抵受了蹴鞠会后的风言风语影响,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但此时瞧着精神头还可以,手里拎着个食盒。   唐慎钰顿时捏起拳头:“他怎么来了!”   春愿莞尔:“他昨儿给我呈上拜帖,说上回草场那事污涂了我的眼,最近又害得我也被人编排,特来请罪,那我就答应了他。”   唐慎钰脸塌下来了:“让他滚。愿愿哪,我说过我会惩罚他,这些脏事我处理,你别沾手了。”   春愿扶了下发髻,风情万种一笑:“我偏要沾手。”   ……   这边。   周予安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棵柳树下,自打出了上次之事后,他越发确定春愿这小贱人在整治他,害他丢人不说,还往他头上泼脏水。母亲被那些风言风语气病了,已经高烧了两日。   偏生唐慎钰那贼泼还不肯松手,暗中逼他就范。   他根本不愿再踏进鸣芳苑,可昨儿提督暗中派人送信儿,让他过来给殿下假装赔罪,低眉顺眼些,把眼前这关应付过去。   周予安垂眸,看了下手里的食盒,里头装了几瓶子美酒。   提督说那小贱人最近酗酒成瘾,送美酒给她,她会喜欢。   末了,提督让他先来鸣芳苑和殿下说话,说他忙完宫里的事后就到,并且会在中间调停劝和,将来公主定会对咱们俯首称臣,说不准还会招你当驸马。   周予安有些不解,这裴提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裴提督是个比唐慎钰更有本事的人,事情最坏不过于此,现在只要能保住周家的爵位,让他对那小贱人跪下也可以的。 第108章 那你得跪下求我   唐慎钰看见周予安那样子就恼火,以前那么在意外形的人,现在瘦的得双眼凸出,下巴冒出的胡茬未曾刮洗,左手紧紧攥住拐杖,早都没了清贵的公子气,倒像个潦倒的汉子。   若不是被功名利禄蒙了心眼,怎么会阿愿去了平南庄子一趟,他偏就上了勾,上赶着来鸣芳苑找羞辱!   唐慎钰什么话都没说,闷头朝周予安走去。   “你要干什么?”春愿一把抓住他的手。   唐慎钰颔首看她,自从分开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   “我赶走他。”男人坚决道。   “不行。”女人果断拒绝。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般盯住对方,似在较量。   春愿想要那小畜生的命,要折磨他,要他身败名裂后以死谢罪。   唐慎钰想保周予安一命,让他剃度出家,用余生忏悔赎罪。   这是不可调和的分歧,两个人都在坚持。   “阿愿哪。”唐慎钰气势萎了几分,“你相信我,我正在想法子把他送进诏狱,逼他交出爵位。算我求你了,不要再见这种人了,我怕你会受到伤害……”   春愿噗嗤一笑,甩开他的手:“我只不过想和你表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悄悄话,怎会受到伤害,唐大人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吃醋了?”   唐慎钰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你当我不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难道宣他来,仅仅说话这么简单?”   春愿向那边立着的周予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对唐慎钰笑道:“是他自己上赶着递帖子要来给我赔罪,我可没招惹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唐慎钰捏住拳头,压声轻喝。   “你不是说你清楚么?”春愿下巴朝堤岸边的小船努了努,莞尔:“唐大人,你猜猜孝期意图羞辱公主,是什么罪?而在众目睽睽下谋害公主,又是什么罪?”   唐慎钰眼见周予安渐渐走近,他深呼一口气,俯身对女人急道:“事情总不可能一直往你预想的那样发展,周予安现在是惊弓之鸟,而且不傻,他能感觉出你的敌意,绝不会碰你,更不会对你不利,而且他还是郭太后的远亲!阿愿哪,能不能不要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事了。”   春愿眼里流露出种疯狂和痛苦,她就是故意刺激他:“你信不信,我和你表弟待会儿在湖心会做点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最迟明早,宗吉一怒之下,定会砍了他的头。”   唐慎钰道:“你爱惜小姐胜过自己的性命,所以,你做不出污图她名声的事。”   “那咱们打个赌呗。”春愿眉梢上挑。   正在两人说话的间,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周予安从刚才来时,就在远处一直观察着这对狗男女,他们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什么?   “小侯爷,你……”唐慎钰冷着脸,刚准备开口叱。   “微臣周予安,给殿下请安。”   周予安无视唐慎钰,直面公主。   他眼珠转动,偷偷瞄向那狗崽子,发现姓唐的目光锐利,正直勾勾地瞪着他。   周予安如同被针扎了似的,忙别过脸。可他猛地一想,如今姓唐的彻底撕下了伪善的嘴脸,与周家交恶,甚至要构建案子把他往牢里送,压根不管不顾母亲如何拖着病躯,苦苦哀求,他为何要怕这白眼狼?!   想到此,周予安冲唐慎钰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了下:“殿下,这……”   “你不要理他。”春愿径直往停泊着的小木船走去,她款款立在堤岸边,笑着问:“小侯爷,你会划船么?”   “会、会。”   周予安舔了下发干的唇。   大抵真做过点错事,他到底无法心安理得,几乎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儿、有危险,这对狗男女设下了圈套?他们不是绝交了么?   他想要离开,可是提督命他过来给公主赔罪,他不敢不从。   怕什么。   提督那个人向来谋定而后动,譬如这回京都的“周淑妃”旧案风波,那样呼风唤雨的陈银受了夹板气,给提督和夏如利等人整倒台了。   就在这两年间,郭太后和首辅党一定会分出个胜负,提督手里握着假公主这个绝杀一朝,欺君罔上,万潮和唐慎钰绝对会不得好死!   如今既然跟了提督,那就得听话到底。   想到此,周予安提着沉重的食盒,艰难走下台阶,上了小船。   春愿扭头,对唐慎钰做出个“无辜”的笑,紧随着上船。   在榻上船板的时候,她故意作出小女人害怕落水的模样,朝周予安伸出手。   周予安愣住,不知该不该接。   他素有急智,忙从袖中掏出帕子,盖在自己手上,躬身去搀扶公主。   春愿心里暗骂,果然够防备的,可却像极了输红眼的赌徒,明知继续赌就是个无底洞,还抱着翻身的妄想,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笑着搭上周予安的手,在刚上船的时候,没留神,脚踩住了裙摆,恰巧跌在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几乎是下意识接住她。   他只感觉温香软玉入怀,眼前似乎袭来了团美艳不可方物的玫瑰花,可他怕被花刺扎到,赶忙松开公主,跪下赔罪。   “微臣该死,冒犯了您。”   “小侯爷也太谨慎了些,起来划船吧。”   春愿声音娇滴滴的,自顾自坐到了船头,她用帕子轻轻抹了下唇,抬眼,朝堤岸边望去。   真是有趣。   唐慎钰脸色铁青,手里抓着枝桨,一声不吭地站在另一条空船边,盯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船袭来。   此时正值下午,到了腊月,便是连日头都显得格外清冷。   湖水的凉气簇簇袭来,小船摇晃,春愿不禁将披风裹紧些,抬眸望去,周予安面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眼睛乱瞟,却故作淡然撑船。   春愿心里冷笑,俯身打开脚边的大食盒,发现里头是六只汝窑瓷瓶。   “这是什么?”春愿不解地问。   “是酒。”周予安陪着笑。   冷风将他的手刺的生疼,从前没机会,如今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女人几眼,模样和留芳县时变了许多,但真的很美,纵他阅美无数,说实话,没一个比得上她。   周予安盘想着,该怎么和她赔草场上的罪:“殿下,微臣那日……”   “原来是酒啊,小侯爷真是有心了,我最喜欢喝酒了。”   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手指划过雨过天晴裂纹瓷瓶,随手拿出一瓶,打开塞子,闭眼深嗅了口:“嗯,果然是好酒。”她笑吟吟地望着男人,“你说万一本宫喝了小侯爷的酒,头痛发热不舒服,那可怎么好?”   周予安攥紧船桨,头嗡地炸了下,笑道:“呈送殿下的酒共有六种,分别是花雕、汾酒、女儿红,以及能补血养颜的鹿血药酒、清热解毒的药酒等,来时均找孙太医尝验过,绝无任何问题。”   春愿喝了一大口,一股浓郁的药酒味儿在嘴里绽开,有点呛:“小侯爷真细心,怎么,呈送给本宫的东西竟然事先给太医尝了,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怕我?”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答如流:“正因为您是金枝玉叶,所以送给您的吃食酒水,才更要小心些。”   此时,船已划到湖心,周遭泛着轻微水声。   “坐罢。”春愿给周予安也递了瓶酒,她长叹了口气,故作哀愁:“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不知不觉,相识已经一年了啊。”   “是。”   周予安双手捧着酒瓶,却没敢喝。   “那日在草场,微臣失了礼仪,还望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周予安坐下后,偷摸打量着她的分毫表情。   春愿歪斜着身子,笑道:“我后半年心情一直不好,便找了点乐子来瞧,那天,我让你不要下场去踢,你为何偏要去呢。”   周予安心里有七八分的感觉,当日草场的事是这女人下的套,可偏偏又是他主动跳进去的,自取其辱,说的就是他自己。   “是微臣莽撞了。”周予安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人:“哪怕外头将我骂的再不堪,微臣也不后悔,因为臣只想让您开心些。”   春愿恶心的差点把昨晚上吃的饭吐出来,这就是周予安哄女人的手段?油嘴滑舌。   “可是,本宫更不开心了。”春愿喝了几口酒,不知不觉,半壶已经下肚,“当日之后,小侯爷面上无光,本宫也被外头传成了纵欲不堪、卖官鬻爵的人,陛下前几日来鸣芳苑,将我好一顿数落呢。”   说着,春愿眼睛红了,含泪望着男人:“冷得很,你能不能抱抱我?”   周予安耳朵热了,若是放平时,他肯定就去了,可现在……   男人拖着酸疼的伤腿,吃力地跪好,低下头:“殿下,臣如今正在孝期,您又是陛下珍重的皇姐,就算给臣十万个胆子,臣也决计不敢污图您一根头发丝儿。”   “那你为何要跟我上船?”春愿笑着问。   周予安温柔地望着她:“您的吩咐,臣不敢不从,再者,臣虽愚鲁,但很愿意听您倾诉一二。”   言及此,周予安扭头看了眼岸边“摩拳擦掌”的唐慎钰。   “你和过去一样的贴心。”春愿伸出腿,脚有意无意地擦向周予安的脚踝。   周予安面颊红了,忙往开躲,他决定反击一把,柔声问:“恕臣多嘴,您和表哥当初那般要好,为何忽然决裂了?”   “因为你前表嫂呗。”   春愿两指夹着酒瓶颈,轻轻摇着,她察觉出这小畜生在试图套她的话,笑道:“最近外头传,你和你哥哥共用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   “他们在胡说八道!”周予安坚决否认。   春愿将喝空的酒瓶扔掉,又笑着问:“小侯爷如此风流俊雅,家世又好,他们说你轻薄了刘家小姐,害得刘小姐悬梁自尽,应该不是真的吧,你若是喜欢,也该喜欢褚姑娘那般的才女,你能不能和我讲讲,褚姑娘是怎样的人?”   周予安顿时紧张了,手举起:“臣恪守先父教诲,多年来本本分分,当时的确是对刘小姐没什么感情,便婉拒了她,她一气之下就做了傻事。此事当时对臣影响颇深,刘家胡搅蛮缠地闹事,郭太后为了息事宁人,将臣连降数级。”   “哦。”   春愿暗骂这小子好警惕,她在谈褚流绪,他却故作而言他,去扯刘小姐。   不愧是将门之子,人虽恶毒至极,脑子倒还不缺。   春愿有些烦躁,往开扯掐住脖子的衣襟,原本她想把他诱上船,勾得他原形毕露,谁知这小子根本不敢靠近她,可那双贼眼睛却始终在她胸口和脸上瞄。   这时,她看见唐慎钰已经跳上小船,气急败坏地朝湖心划来,而那周予安显然是暗松了口气。   春愿心有不甘,许是酒上头了,她有些晕晕的,冷不丁问:“对了小侯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日在留芳县的时候,你在县衙看见那具女尸诈尸,为何反应那么大?”   她勾唇浅笑,凑近他,“妾身出自欢喜楼,觉得那女尸,仿佛是妾身的小姐妹玉兰仙。”   周予安瞬间慌了,之前他还不太确定,这假公主为何突然接近他,现在,他似乎懂了。   男人呼吸不觉急促起来,他想破罐子破摔,也问问她,当初你被唐慎钰带出去一个月,去哪儿了?为何重伤小产,却好的这么快?   他忍住了,裴肆早提醒他了,不要轻举妄动。   “臣不认识玉兰仙。”   周予安坦坦荡荡地撒谎,苦笑道:“臣虽说是个男人,可、可当时着实被诈尸吓得不清。”   春愿不依不饶,又凑近他几分:“你睡过玉兰仙么?”   周予安往后躲了些,摇头笑道:“没有。”   他心里早都生起了掀天巨浪,怎么,唐慎钰那狗崽子把那事都告诉假公主了?她什么意思,要秋后算账?   春愿掩唇笑:“男人家出去偷腥,正常,我不会笑话你的。”   周予安甚至举起手发誓:“臣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   春愿恶心得想吐:“真的?”   “是!”周予安重重地点头。   春愿手指着湖,笑道:“你跳进去,我就信。”   “啊?”周予安愣住。   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当日在留芳县的三鬼山时,那个手刃杨朝临的疯癫女人。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他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热汗。   “你不敢。”春愿手抓住船舷,一点点逼近男人,逼得他身子后仰,都快躺下了。   “小侯爷难道就好风尘女子这口?”春愿面颊浮起抹醉酒的红,呢喃着问。   “没有。”   周予安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他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心一横,周予安扭身,猛地跳进湖中。   噗通一声,水中砸出老大的白色浪花。   周予安嘴里断断续续低声喊着救命,在湖面上下起伏,冻得嘴发紫,脸扭曲得难看。   而这时,唐慎钰划着船过来了。   他并未第一时间救起表弟,甚至看他自作自受般的呛水、扑腾……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唐慎钰担忧地望向春愿,她面色冷漠,可眼底却含着无尽的哀伤。   “哎!”唐慎钰叹了口气,还是将浆递向了溺水的周予安。   周予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口里呼喊着:“哥,救救我,看在我爹的份上拉我一把。”   春愿懒得再看,失魂落魄地坐下,默默地喝酒。   她知道唐慎钰难,可是她不难么?   这后半年,愧疚和悔恨折磨得她日夜不安。   棋已至僵局,除非周予安付出惨烈代价,不然绝对无和的可能。   既如此,那么他们俩就这样相互折磨且痛苦吧。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圆月从东山升起,深冬的星子显得格外透净璀璨。   后头,春愿一个人坐船上喝了会儿酒,便上了岸。   她嫌屋里闷,可又不知道去哪儿。   邵俞看她心情糟糕,便提议去鸣芳苑最北边的寒梅园散散心,那边的腊梅结了花苞,有些已经开了。   春愿同意了,小姐生前最喜爱临寒独开的梅花。   马车里有些暗沉,尽是酒味儿。   邵俞和两个侍卫行在外头,雾兰跪坐在车口。   春愿懒懒地窝在厚暖的软靠里,她不知喝了多少,已经有些晕了,可脑子却是清醒而痛苦的。下午的时候,唐慎钰带着他那几乎被冻成冰的表弟走了,据说那跛子受了惊吓,浑身瑟瑟打颤,还说着胡话。   春愿冷笑了声。   唐慎钰,你啊,你怕对不住姨夫姨妈,要报恩,想保那畜生一命,可你又深陷丧子、赎罪和愧对爱人的悲痛中,恨不能吃了那畜生。   春愿又打开瓶酒,喝了数口,眼渐渐热了。   你应该很痛苦啊。   你痛苦了,我就高兴了。   唐慎钰,你欠我的。   “殿下,您不敢再喝了。”   雾兰担忧地望着春愿,“要不别看什么梅花了,咱们回弄月殿吧,您下午在湖里着了凉,方才又咳嗽了几声。”   “不要。”春愿摇头,抹去眼泪:“回去后又被一帮人盯着、伺候着,半点自由都没有,哭和笑都要偷偷的,我真的很累了。”   雾兰不敢违逆主子,她从小包袱里拿出事先备好的发香煤,用铁筷子夹了几块,放进小火炉中。   今儿这批煤倒不错,据说是把煤炭捣碎了,和了梨子和香料而成,故而焚烧的时候,有股淡淡的香味,让人闻之欲醉。   不晓得是不是被主子身上的酒气醉到了,雾兰这会儿眼皮子直往下掉,困得打了个哈切。   春愿觉得自己好像喝太多了,身上有些热,心也跳得快,她百无聊赖地问了句:“我最近看你也不太高兴,怎么,提督苛待你了?”   雾兰抿住唇。   她忘不了那晚惹得他生气,最后她一个人拎着食盒在雪地里独行的事,   雾兰鼻头发酸,摇了摇头,头一次对主子撒谎:“他,他待我很好,想让我尽快离开,可我还想继续伺候您。”   她心里明白,一旦她离开了主子,提督怕是连那份虚假的温柔都懒得给她了。   “我这种酒鬼,有什么好伺候的。”   春愿自嘲一笑,叹道:“兰儿,今儿我再给你说一遍,你自己掂量下。裴肆是太后的肱骨,眼瞧着是风头无两,可党争哪有善终的。瞧我,被伤至此,再瞧你的干爷陈银,什么都没做,极力保持着中立,可还不是落得个抄家灭门下场,被发配去守陵了。”   “奴婢都懂。”雾兰低头落泪,她晓得这次提督狠狠踩了陈干爷一脚,更知道提督从始至终对她无情。   “可是奴……身不由己。”   春愿不想再说,她也懒得再去看什么梅花了,刚准备喊邵俞掉头回行宫。忽然感觉身上不对劲儿,脸红心跳,眼前阵阵发黑,眩晕得很。   更可怕的是,她身子就像一点点烧开的水,酥/酥.麻/麻,又滚烫得要命。   “邵俞!”春愿喝了声。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呻,吟。   马车顿时停了。   车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邵俞举着灯笼,身子凑进来,发现主子状态不对,亦急了:“殿下,您怎么了?”   春愿脑子跟浆糊似的,邵俞近在眼前却看不清,双蹆间那种难言的欲汹涌而来,她不由得往开扯衣裳。   “不清楚,我难受。”   “您是不是喝太多了?”邵俞紧张地问。   “不知道!”春愿整个人都歪下去,像团麻花似的扭曲着。   她的意识正在渐渐散去,脑中闪过最后一丝冷静,“周予安的酒,好像,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邵俞拍了下大腿:“奴婢记得有一瓶是补酒,不能多喝的,当时给您收起来了,您,您喝了吗?”   “不知道,我忘记了!”   春愿浑身像被无数蚂蚁噬咬般,抓住邵俞的胳膊:“去,去找唐大人来,快去!我快撑不住了。”   “是。”   邵俞慌得满头大汗,提着灯笼就下马车了。   刚下去,邵俞就变了脸,他哪儿都没去,就这般笑吟吟地等着。   里头的声音有趣极了,主子连吟带喊地叫唤,雾兰哭着问主子到底怎么了。   渐渐的,主子就没声儿了。   邵俞小指挠了挠下巴,已经到寒梅园了,这儿植了上百棵名品梅花,先帝喜梅,命人建造了这个园子,闲暇时过来品茗赏花。他朝前扫了眼,今儿随行的两个侍卫,是裴肆早在年初就暗中安插进府里的暗卫,最近才同他联系上。   而裴肆呢?   邵俞手里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晃动了下,他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   从寒梅园深处走出个挺拔俊美的男人,他踏着积雪而来,正是裴肆。   邵俞眼里含着讥讽,摇头笑,恭顺地让出条道。   裴肆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马车。   他两指夹住车帘子,一点点掀开,借着清冷月光往里瞧,她完全跌倒了,像瘫泥似的,眼睛上翻,嘴里往出吐着白沫,自行将衣襟扯开,痛苦得手脚抽筋。   而雾兰似乎昏死过去了,她艰难地抬眼,发现提督居然在眼前,无力地挡住主子,摇头哀求:“不要,不要……”   裴肆没理会雾兰。   他拽住春愿的胳膊,像拉死狗似的将女人扯了出来。   裴肆横抱着女人,他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招呼那两个侍卫,赶车,带着车内所谓的“贵人”,去各处散心了。   ……   裴肆心跳得极快,他已经很多年没尝过紧张是什么滋味了。   寒梅园深处有几间小屋,先帝在时,冬日偶尔过来赏花歇脚,先帝驾崩后就废弃了。   他抱着女人,一路走去,足尖踢开正中间的屋子。   屋里很昏暗,只点了一盏豆油小灯,桌椅还是昔年样子,许久没有人过来打扫了,蒙了层尘。   裴肆将女人安放在床上。   他立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药性发作。   这玩意儿本出自周予安,单用是迷香,和酒一块用就是烈性春.药,当初褚流绪就是这么对付唐慎钰的。   现在……   唐慎钰是练武之人都能中招,更别提春愿一个小姑娘了。   裴肆不禁失笑。   此时,她头发全都披散下来了,身子扭曲而痛苦,口中的白沫淌到黑发上,额头满是汗,青筋都冒出来了,嘴里喃喃不知胡说些什么。   裴肆略俯身听,听见她都神志不清了,还念着“大人”“大人”。   “你叫谁呢?”裴肆双臂环抱住,冷漠地望着她,却笑得温柔。   春愿难受得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忽然,抓住只凉凉的东西,好像男人的手,能让她身上的热痛稍微好受些。   裴肆抽回手,冷眼看着她,毫不客气地讥讽:“你说你贱不贱,甘心被人利用,明明晓得自己被骗了,下午还腆着脸去拉他的手,晚上又喝成了这副德行。”   春愿抽泣着:“你帮帮我……”   裴肆不为所动,垂眸瞧去,她的鞋子掉了一只,右脚赤着,在大脚趾上戴着只小小的金环。   “那你得跪下求我。”裴肆忽然想捉弄下她。   “求你了……”春愿浑身滚烫,不自觉地扯开衣裳,她想扯掉肚兜,却没力气,怎么也扯不掉。   裴肆坐到床边,俯身,替她除去外衣。   裴肆心跳不已,手背轻轻划过她通红的侧脸,想起她曾经和唐慎钰那般私相授受,甚至还有了孩子,就忍不住嘲笑她:“你呀,不止贱骨头,还是个淫.妇,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5 22:51:51~2022-12-16 22:3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灵儿1瓶; 第109章 良心早都被狗吃了   春愿似完全失去神志了,身上的那些蚂蚁像着了火,灼伤了每寸肌肤,她想找块冰镇一镇,于是极力将衣裳扯开,让腊月的寒冷扫除她身上的滚烫。   可这点凉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试探去抓身上的那些火蚂蚁,索性去捅蚂蚁窝,可根本无济于事。那些火蚂蚁最终成了汹涌的烈火,把她整个人都淹没。   春愿急哭了。   裴肆就这般“观赏”着。   她像搁浅的鱼般,垂死挣扎,做出种种让人面红耳赤的举动。   他似乎嫌看不清,于是起身,将桌上放着的那盏小油灯端来,站在床边,静静地看。   “救我……”春愿带着哭腔,掐住自己的脖子。   裴肆的脸在微弱灯光下,半明半暗,明明长了张俊美无俦的脸,偏生那双眼又阴又狠,他无情地嘲笑着:“佛堂本是清静地,你存了邪心,在菩萨眼皮子下和唐慎钰偷情鬼混,结果衣衫不整得被我抓了个正着,多狼狈。”   他左手端着油灯,右手往下除自己的衣衫,不一会儿,上半身就赤了,他有一副和斯文面庞相反的健硕体魄,笑着问女人:“你说你,是不是在犯贱?”   春愿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神迷离,胳膊伸向男人:“救我……”   “呵。”裴肆嗤笑了声。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想起六月初的时候,这女人和唐慎钰在未央湖决裂争吵,他好心好意地去给她撑腰,把她从水里救起来,用船桨砸了唐慎钰。   她怎么做的?她非但不领情,还打了他一耳光。   裴肆把小油灯放在床边的小灯上,他坐下,指尖扫过她的脸,轻轻还了她一耳光,她的头顿时扭转过去。   “你还敢不敢了?”裴肆颇生气地问。   春愿只觉得脸上划过抹冰凉,跟前有股淡淡的冷茶香,冲得她头晕目眩,她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着了火的心口,松了口气。   裴肆面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打量着她,在这静谧而昏暗的寒夜,她就像一朵被雨洗过的玉兰花,绽着幽香,楚腰纤细得一只手便可掌握。   裴肆忽然想起了那天,他在弄月殿的暗道看到的。   她擦洗着心口的樱桃红酒,怀里抱着小耗子,小耗子顽皮而懵懂,去吃那抹兔儿眼睛……   裴肆呼吸沉重,他也去吃。   春愿疼得哼了声。   在这瞬,她似乎清醒了片刻,依稀间,她看见眼前有个男人,周遭太黑了,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便用力往开推他。   裴肆紧张得要命,坐着不敢动,她,她清醒了?怎么可能。   “是谁?”春愿颤声问。   泪眼模糊间,她看见男人肩头纹着条长了獠牙的黑蛇。   是他。大人。   春愿精神松懈了,瞬间,她又被火吞没,疯了似的去抱住这个有黑蛇纹身的、熟悉的男人。她很爱他、又恨他,也想他。   “你怎么,不亲亲我?”春愿吻着他的耳朵。   “你希望我亲你么?”裴肆嗅着她头发的冷香,手指卷住她颈后系着的肚.兜带子,慢慢地抽开。   不等春愿回答,他捂住女人的眼睛,一把将油灯熄灭,俯身下去。   小屋顿时陷入片黑暗当中,惟有地上的小小炭盆,绽放着微弱的红光。   外头寒风肆虐,将梅花树枝吹得左摇右摆,枝折花飞。   里头也差不多。   ……   过了许久。   久到风渐止,久到月西沉,久到炭盆里的炭火熄灭,屋中又寒又静,床边的脚蹬上散乱着衣物,厚重的床幔落下,遮掩住春光。   床榻上,两人共盖一席棉被。   只是一夜间,裴肆眼里不再阴邪冰冷,略带点疲惫,不过更多的是狂喜和满足。小春愿就像呆呆笨笨的小耗子般,头枕在他胳膊上,后背紧贴着他,蜷缩在她怀里。   她身上的药劲儿还没有彻底散去,哪怕昏睡过去,犹难受得小声哼唧,秀眉痛苦地蹙起,冷得发抖,霸道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裴肆大拇指轻轻揩着她小腹的那道刀疤。   他发现她有个小习惯,怕痒,会不自觉地身子往后躲。   等她往后躲的时候,那么他就往前迎。   裴肆吻了吻她后肩的那朵小小梅花纹身。   他从六岁遇到义父以后,性命前程就由不得自己了,及至十六岁入宫后,彻底失了自我。   如今,他总算放松了片刻、做回了自己,甚至,找回了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欢愉。可他心里清楚,这份短暂的欢愉是偷来的,用肮脏手段算计来的。   他甚至不明白这半年自己是怎么了,就跟着了魔似的。   从对付首辅党开始接触她,到周予安告密,慢慢地查她、在暗处观察她、了解她。   她是个骗子,可她不骗感情。   她出身卑微低贱,可她却有高贵的忠诚品质。   她看似娇媚柔弱,性子却像玫瑰的刺一样。   在这座长安城,虚伪和狠毒可以活的潇洒而自在,有多少醉生梦死的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他裴肆是这样,唐慎钰、周予安是这样,夏如利、万潮都是这样……自私点、狠毒点、装糊涂,就会活得很舒服。   可偏偏。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选择活得清醒而痛苦。   她与这座城,格格不入。   裴肆绝不承认自己喜欢她,他只不过是在玩弄所谓的公主,在宣泄,在报复唐慎钰当初掌掴他之仇。   他紧紧抱住女人,抱住天亮后就不属于她的女人。   “要怪,就怪你那天给我撑伞。”裴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头埋进她的黑发里,轻声呢喃。   正在此时,外头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   裴肆瞬间回复那个冷漠的提督,他迅速穿上中衣,替春愿盖好被子后,一气呵成地下床,弯腰拾起地上的大氅。   他匆匆穿上大氅,大步朝外走去,刚打开门,刺骨寒风便迎面袭来。   裴肆担忧地朝后看了眼,赶忙关上门。   朝前瞧去,邵俞手里打着灯笼,携带雾兰走了进来,就只他们两个。   雾兰精神萎靡,头发散乱,眼睛几乎哭成了肿桃。   裴肆轻咳了两声,将大氅裹紧了些,看向邵俞,问:“解决了?”   邵俞颔首,看了眼黑黢黢的纱窗,挑眉一笑:“屋里冷么?”   裴肆冷哼了声,转身便往屋里走。   谁知就在此时,雾兰忍无可忍,“你站住!”   裴肆一愣,转过身,立在木台阶之上,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秀美文静的女人。   腊月罡风直往人裤管里钻,裴肆搓了下发凉的胳膊,大步走向女人。   雾兰只觉得一股迫人的寒意迎面袭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头发稍有些凌乱,身上带着股浓郁的酒味,还有殿下素日喜欢的苏合香味。   这不是她认识的提督,他是高高在上的青松上的雪,从不沾尘,怎么会做这样可怕又无耻的事!   雾兰身上的迷香并未彻底解了,头还有些昏沉,她含泪,愤恨地瞪向他。   “怎么了。”裴肆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   “你对她做什么了!”雾兰手指向屋里,压声嘶吼。   其实她心里清楚,过去两个多时辰了,提督脖子上有三道明显的指甲抓出的血痕,左手的小指上,戴、戴着殿下脚趾上的那个小金环。   雾兰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嫉恨,她才是提督名正言顺的妻子啊,可她又不敢说出口,只能指责他:“她可是公主。”   “那又怎样呢。”裴肆嗤笑。   “我要带她走,我要去向陛下告发你们!”   雾兰手捂住口哭,恨得浑身发抖,闷头便往里冲。   可走到门口,她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去,邵总管怀抱着汤婆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而提督,他很平静,甚至面含微笑,静静地立在原地,寒风吹来,吹起他身上裹着的大氅,他里头穿得中衣薄而透,雾兰惊诧地发现,他是男人。   裴肆发现雾兰的惊慌,他淡然地将大氅重新裹好,笑着问:“怎么不进去了?”   雾兰泪如雨下,双臂无力地垂下。   其实早在提督第一次主动来公主府探望她,同她说话十句里有九句有关公主,那时她就该明白了。   雾兰纠结得想死,里头是主子,外头是提督,她进退两难,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抬眼瞪着裴肆:“如果我进去,坏了你的事,你不会放过我家人,对么?”   裴肆摇头讥笑,迅速与邵俞交换了个眼神,大步朝屋里走去,在路过雾兰的时候,特意停下,故意问:“现在,我又要进去了,你要管么?”   雾兰手攥住衣角,只是低头哭,一句都不敢说。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所以,你后半辈子会过得很好。”   裴肆推门而入,在关门的时候,他食指按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低声道:“不要吵,我们累了,要休息。”   等门关上的瞬间,雾兰的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她几乎站不稳,扭头,愤怒地瞪着黑乎乎的门,数次想要冲进去,却因为懦弱和“清醒”,而选择了沉默。   可她还是恨。   于是,她带着满腔怒火冲向邵俞,一把揪住那位殿下最信任的大总管的衣襟,压声叱问:“你早都和裴肆勾结在一起了?!”   邵俞双臂摊开,将灯笼伸远些,以防在肢体冲突间把灯火熄灭了。   雾兰双眼布满了血丝,唇剧烈颤抖着:“她待你不薄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邵俞笑笑,那张圆脸不论什么时候都看上去干净而富态,只不过眼睛里却尽是狡诈,揶揄道:“那么你呢,兰姑娘,她待你更不薄,还想法子疏通关系,赦免了你娘老子的罪,把二老接回京都,让你一家族团聚,甚至为了你着想,和裴提督定了个一年之约。她那么好,你怎么不去救她?”   雾兰:“我、我……”   邵俞挥开雾兰的手,将身上穿着的厚披风整了整,笑道:“咱们三个是同年进宫的,怎么你还没学会宫里的生存之道?忠诚是什么?良心是什么?人和人之间最不堪一击的,就是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去而散罢了。”   说着,邵俞困得打了个哈切,望向边上的耳室,手按住雾兰的肩膀:“其实你早就懂了,当初鸣芳苑马球会,我伸脚绊了你一脚,你把樱桃酒撒在了殿下身上,紧接着提督晚上就去找你,暗示你不该说的不要说。”   邵俞斜眼看女人,讥刻笑道:“若是你忠诚,早早跟殿下告发我,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是,咱们都是深宫里出来的人,良心早都被狗吃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6 22:32:20~2022-12-18 01:0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城十八93瓶;moon 14瓶;小可爱呗10瓶;sxy 6瓶;闷、海灵儿1瓶; 第110章 只要您不接近她,她是不会伤身的   裴肆就这般抱着春愿,听微风低语。   等腊月初一的夜褪去,等初二凌晨悄悄爬上西窗时,门外再三再四响起了催促的敲门声。   裴肆叹了口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女人,他迅速穿上自己的衣裳,刚打开门,就瞧见雾兰手里端着盆热水,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   此时天还未大亮,刮了一夜北风,刚长出来的腊梅花吹散了一地,   雾兰一直低着头,形容憔悴。   裴肆瞥向女人,发现她忽然哭了,眼瞅着泪就要掉进铜盆里。   裴肆手疾眼快,用袖子给她拂去。   雾兰怔住,颇惊讶地望向他,他是在关心她?觉得愧对她?所以才给她擦泪?   裴肆端走雾兰手中的铜盆,转身进屋了,顺便用脚将门关上。   雾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明白了,失笑,手捂着口失声痛哭。   原来,他怕她的眼泪掉进去,弄脏了那盆水。   ……   裴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铜盆放在方凳上,然后从枕头地下翻出瓶“安眠散”,帕子托在她的下巴上,一点点给她喂。   后头嫌喂不进去,便自己喝了口,给她往过渡。   她宿醉,又中了媚药,需要睡一个好觉。   裴肆起身,用袖子擦了下自己唇边的药,在这将明未明的昏暗中,看着她。   她昏睡着,眉头依旧痛苦得皱成疙瘩,眼缝中残存着泪。   裴肆手探过去,替她揉平眉头。   她发着烧,不清楚是毒性未散,还是着了凉。   大概,着了凉吧。   裴肆揉了揉发酸的后腰,抱歉一笑。   他从铜盆中拧了个热手巾,斜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轻轻地给她擦拭清洗身子。昨夜太黑,未看得起,只能用手探查,那是具玲珑而年轻的酮体。   而今黎明来临前夕,便能看得清了。   裴肆也不知怎地,他很多年没掉过一滴眼泪,忽然就哭了,宫里十多年虚情假意,早都磨灭了他的情和欲,原来,和心动的女人在一起,是这般愉悦。   所以,他越发嫉妒唐慎钰了。   裴肆俯身,从床底勾出事先准备的大包袱,里头是套干净的衣裳和些以备万一的药。   他寻了盒深紫色的,旋开盖子,小指抠出块乳白的膏子,替她抹在胸口破了皮的地方。   随后,他替她穿好主腰、中衣、袄裙、披风、罗袜和棉靴,又把换下的衣裳一件件叠好,首饰一一清点好,全都装进包袱里。   裴肆以手指做梳,替她通好发,编好辫子,用金带扎起来,手法温柔而娴熟。   他俯身,想再吻一下她,可就要碰到她唇时,外头再次传来催命般的敲门声。   裴肆不满地叹了口气,举着油灯再三检查了遍屋子,确认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大步走出屋子。   刮了一夜风,将灰云都刮走,山迹泛着鱼肚青白的天光,屋檐下的残旧宫灯在轻轻地左摇右晃。   裴肆朝前望去。邵俞站在不远处,眼底带着抹明显的疲色,双手捅进袖筒里,困得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口鼻中喷出白气。   雾兰哭过,鼻尖通红,双臂无力地垂下,虚弱得仿佛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裴肆整了整大氅的领子,遮盖住脖子上深浅不一的抓痕,他颇有些厌恶地瞥了眼雾兰:“这两日,你自己去求殿下,不管什么理由,回家照顾老娘,或是想住在我给你备好的外宅,都可以。”   “我不会走!”雾兰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恨恨地扫过邵俞和裴肆,“衔珠就是个绣花枕头,我要是走了,她身边就再没一个能信任的人了,我要护着她,从此后你不可能再碰她一根指头。”   说着,雾兰挺直了腰杆:“我是勤政殿出来的人,你们无权支配我的去留。”   邵俞足尖磨蹭着地,似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摇头讪笑。   裴肆将右手小指戴的白玉指环取下,挪在左手,遮住那只细小的金环,淡淡笑道:“你能这么忠心,本督很高兴。”   说着,裴肆看向邵俞:“她发热了,今儿孙太医会给她开副散热汤,记着看她全喝下去。”   邵俞心里明白,裴肆说的散热汤,其实是避子汤,他拱了拱手:“是。”   裴肆环视了圈四周,再次问:“没人看见吧?”   邵俞眉梢一挑,笑道:“您的人暗中在外围盯着,要是有异动,早都过来告知您了。咱们公主府虽说在外头,其实还归内宫管着。年初嘛,乱糟糟的,各方势力云集,自打殿下正式封了公主后,陛下就命陈公狠狠筛了几茬,六月取消婚事后,又查了几宗,这外官的手眼再通天,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陛下跟前伸?而今的侍卫、奴婢都是宫里出来的,既是宫里的,免不了要经过您的手眼,您尽可放心。”   裴肆莞尔,再问:“那她昨晚没有在弄月殿歇息,你怎么说?”   邵俞甩了下拂尘:“殿下自打六月小产后,性情大变,经常酗酒,前几日还在画舫上睡了一晚。昨儿闹了那么一出,心情抑郁,到处散心,宿在寒梅园不出奇。”   裴肆点了点头,将大氅上的帽子戴头上,低声嘱咐了句:“以后劝她少喝,太伤身了。”   邵俞暧昧地揶揄了句:“只要您不要接近她,她是不会伤身的,对么?”   裴肆笑笑,拳头不自觉握紧,拂袖而去。   ……   天还未大亮,平南庄子里一派的沉静。   屋里满是苦涩药气,烛台上的白蜡烛快燃尽了。   周予安这会儿蜷躺在床上,捂着口咳嗽了几声,偷摸瞧去,此时母亲穿戴齐整,睡在床边的贵妃榻上,饶是睡着,她眉眼间还带着过于担忧之色,不知不觉间,母亲眼底和脖子上的皱纹也有了、深了。   周予安蹑手蹑脚地起来,随手从床底勾了件披风,弯腰拾起鞋子,赤脚走出房门。   刚出去,严寒就迎面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压根顾不上穿衣,警惕地环视了圈四周,匆匆越墙而过,朝山上奔去。   昨儿是唐慎钰送他回庄子的,意料之中,母亲将那狗崽子好一顿骂,甚至命他跪在父亲灵前反省。   唐慎钰一声不吭地跪了半个时辰,后头,公主府的太监和首辅府的下人竟都过来寻他,他便匆匆走了,不晓得去哪头了。   周予安一边狂奔在山间小径,一边穿鞋和衣裳,不当心绊了跤,冬日的石子儿像刀似的,他手掌和侧脸都被划伤了。   他也顾不上去揉,观察了圈四周,确定没人跟踪后,闪身钻进密林中,一路狂奔到山中的一处洞穴,朝前望去,山洞外挂着条红布条,他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跑进去。   果然,裴肆的心腹阿余这会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这小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穿着厚厚的大氅,倒是气定神闲,正在闭眼小憩。   阿余听见动静,抬眼微笑,颔首见礼,“小侯爷。”   他上下扫了圈周予安,嚯,才一夜的功夫,这位定远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脸像喝了酒般胀红,可偏生又冻得唇发白,身子瑟瑟发抖,鞋跑掉了一只,脚趾甲里渍满了泥。   “呦,快坐。”阿余忙起身,甚至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周予安身上,关心地问:“您生病了?”   周予安咬牙切齿地瞪着阿余,暗骂,你寒冬腊月掉湖里试试看!   他压根不敢发脾气,也顾不上穿什么大氅,一把抓住阿余的双手,焦急地问:“提督呢?”   阿余笑道:“提督自然在宫里,昨傍晚鸣芳苑又闹出那么遭,陛下晓得后,已经很生气了,他可不会责备自家阿姐,怪的是你们兄弟,怎么又去骚扰公主。提督那会儿正给陛下送东西,听了一嘴,知道你掉进湖里,特叫奴婢过来瞧瞧您。”   周予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如惊弓之鸟般慌张,仰头望着阿余:“余大哥,这回你们要救我啊!那贱人知道了去年我、我去玩女人,害得沈轻霜被杀,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褚流绪和唐慎钰置气,是存心要我的命!”   周予安眼里布满血丝,过于疲惫,眼珠似乎都凸起了,“上月蹴鞠会故意害我出丑,诋毁我的名声,昨天要把我往湖里逼,她,她要杀了我!”   阿余俯身扶起周予安,笑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周予安急道:“余大哥你不知道,当时她把杨朝临活活烧死了,她就是个疯子!完了,眼瞧着她不仅想要我的命,还要折磨我,怪不得表哥逼我交出侯爵之位,要我出家二十年,原来、原来……”   周予安豁出去了,连往后退了几步,面露凶光:“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这就去和太后揭发!”   “糊涂!”   阿余甩了下袖子,冷笑了声:“你跟太后揭发这事,是,公主和唐慎钰都完蛋,那你呢?你嫖.妓耽误差事,害死了沈轻霜,皇帝会放过你?你倒是不用活了,你娘怎么办?褚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没。”   周予安瞬间泄了气,再次跪下,眼泪鼻涕齐流:“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求公公给小人指点条明路吧!我就算再没用,可也跟提督揭发了假公主的真相,也算立了点微薄的功劳吧。”   “哎呀,你慌什么呢。”阿余扶起周予安,摩挲着男人发凉的胳膊,笑道:“问题就在这儿了,假公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既要替主子报仇,肯定不会放过你。可这么久了,她为何还不手刃你?”   “为、为什么?”周予安颤声问。   阿余暧昧笑道:“你呀,怎么还想不通这层。”   周予安眼珠子乱转,呼吸一窒:“是、是因为我表哥?”   “对喽。”阿余莞尔,拍着周予安的手:“你仔细想想,这事放在一年前,她就豁出去了,哪管什么唐啊周的,谁负了沈氏,她就跟谁报复。可如今,若是把留芳县这事掀出来,你们仨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全都得死。她心里有你表哥,根本不敢说出口,这才痛苦成这样,整日介酗酒,想法设法用旁的由头害你。”   周予安全明白了,咽了口唾沫:“用什么由头?”   阿余淡淡一笑:“她知道小侯爷生性风流,怀疑你去姚州路上失踪的事不对劲儿,暗中派人去沿路的秦楼楚馆查了。”   周予安脸刷一下白了。   “别担心。”阿余扶着摇摇欲坠的周予安坐到石头上,“你表哥出手快,早都把涉事妓院查封了,并把那些鸨母和妓.女掌控起来,为此,假公主和你表哥又闹掰了。小侯爷啊,你哥还是很疼你的,极力和心爱的女人拉扯斡旋,为的就是保住你的命。”   周予安已经紧张得快晕倒了,指甲抠手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些,俊脸扭曲得很:“呸!这是他欠我家的恩情!他哪里是保我,那是害我,区区一个欢喜楼的臭贱婢,他们才认识一年,哪里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深情,比得上我们骨肉血亲?他若是真为我好,那就该把那贱婢除掉!他分明是妒忌我家中有爵,又恨老太太小时候苛待他,借那贱人的手磋磨羞辱我,又要夺走我家的爵位,呵,出家二十年,那和断我的后有什么两样!”   饶是阿余和唐大人是对头,听见周予安这番话,也不免心寒,但他并未表现出来,笑吟吟道:“最近长安也闹哄哄的,听说北镇抚司正在查你和王复明的案子,估计,不日就会宣你到案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周予安啐道:“当年我还是百户的时候,手下有个小旗,叫王复明,他杀了妻,却将这事推在一个妾室头上。。”   阿余笑着问:“小侯爷是不是包庇了他?我听说当年结案,是以妾室嫉妒毒杀主母结的。”   周予安尴尬笑笑,身子凑上前,忧心忡忡道:“王复明跟了我数年,我暗中帮他销毁了物证。如今唐慎钰把这案子拎出来了,前几日已经不断有人过来讯问我,我听说那狗崽子已经派人去青州拿王复明了,到时候,王复明免不了要招认,我、我是他上官,肯定会治我构建冤案和包庇之罪。昨晚上母亲和那狗崽子吵得很凶,他依旧没改变心意,估计就这几日,要拿我了!”   阿余点点头:“是,这已经很明了了,包庇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归小侯爷你弄权徇私了,是可能会让你丢了爵位,但这总比因嫖.妓害死亲祖母,害死真公主要轻的多,你哥还是给你最大限度留了体面,很仁至义尽了。”   周予安现在最听不得这话,一把揪住阿余的衣襟,怒道:“你是站我这头,还是他那头?”   阿余脸刷地沉了,眼里尽是阴狠。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赶忙松开,跪下恭敬地替太监整好衣衫,涕泗横流道:“余大哥,小弟现在是急糊涂了,求您千万别和我计较啊。”   阿余噗嗤一笑,轻轻拍着周予安的胳膊:“那么您呢?要不要就从了你表哥的打算,认罪,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爵位,再把丹书铁券……”   “我不!”周予安本就高烧,咳了一夜,这会儿气得喉咙里像装了风箱,双眼瞪得像铜铃:“不就是玩了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那沈轻霜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不过是偏巧了,我们腊月廿七去的留芳县,她腊月廿七被害,倘或我们迟上几日,她早死在程冰姿手里了。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要我周家满门荣耀给她偿命,她配么!”   阿余点头:“您这么说,奴婢就明白了。”   周予安抓住阿余的衣裳:“余大哥,你带我见见提督,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提督现在实在不方便见你,我给你出个主意呗。”   阿余凑近周予安,只说了两个字。   周予安眉头渐渐松展开,抿唇微笑,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8 01:06:36~2022-12-19 20:5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浮、肆臣、玲玲、云鲸、大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q遇见晴天122瓶;钱多多92瓶;栗子卷儿50瓶;猫大人30瓶;黑大帅爱搓澡22瓶;打奥特曼的小怪兽20瓶;锋面雨和台风雨、锅盖.潘、金刚猪脑蜈蚣怪10瓶;肆臣6瓶;阮有愚、小可爱呗5瓶;海灵儿、妮妮、极度缺乏精神食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11章 病危 :病危   长安,秦王府。   腊月初一晚,瑞世子突然犯了急症,他这病和盛夏时在京城和扬州之间劳累奔波有关,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过于肥胖引起了不好的病症,这不,昨夜吐了半盆子血,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事儿惊动了宫里,陛下和太后皆派了太医和亲信,前往王府探病。   昨夜王府里忙乱了一宿,直到现在才消停下来。天还未大亮,亭台、楼阁透着暗沉。   世子妃朱氏和唐慎钰一齐将客人送出府,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   瑞世子膀大腰圆,肚子里的肉没有给世子妃分半点,朱氏生的瘦小玲珑,年轻时候面貌姣好灵动,大抵滞留京中多年,里里外外都要留心眼,她现在时刻守着过分的谨慎,就连两边眉毛都刮得一板一眼的整齐。   彻夜未眠,朱氏步子沉重,她拿帕子掩住唇,轻打了个困切,又抬手挥了挥。身后的管事嬷嬷们见状,晓得主子要单独和唐大人说话,便乖觉地退了下去。   唐慎钰心思细敏,自然明白朱氏的意图,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立马打起精神来,略躬下身,颔首问:“您是不是有什么嘱咐?”   朱氏秀眉深锁,慢慢地往前走,“昨晚辛苦大人了。”   唐慎钰笑笑,“您言重了。”   昨儿下午他把周予安送回平南庄子后,可巧,首辅府和鸣芳苑同时派人来找他。傍晚时分,他紧着赶去鸣芳苑,瞧见阿愿又在未央湖上泛舟饮酒。他刚要划船去把她拉上岸,谁知秦王府的管事赶了来,苦着脸,急得说:今儿午后到处寻您,怎么都找不着人,姑太太说您有可能去了鸣芳苑,大人快去王府瞧瞧世子爷吧,他犯了急症,呕了好多血,眼看着就不行了,说想见见平日里交往甚好的朋友们。永安伯、谭御史和曹大人他们已经去了,您若是不忙,就请回去看一眼世子爷罢,也不枉素日的交情。   他赶忙策马回京,约莫亥时赶到秦王府,果然府里乱成一片,瑞大哥昏迷不醒,府里的大夫们一齐救治,折腾到深夜四更,才把大哥的魂从阎王殿门口给勾回来。   ……   唐慎钰四下环视了圈,这会儿刚过卯时,在府里守了一夜的各位大人、宫里来的公公们将将离开。哪怕过了一夜,他也是惊魂未定,瑞大哥是他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至信的亲人之一,若是大哥真的遭遇不测……   唐慎钰根本不敢想这个如果,忙对朱氏道:“世子爷这症候来的太凶太急,那些大夫会诊了半宿,这个说病在肝上,那个又说似有消渴症前兆,可为何吐血又都解释不清。娘娘莫要担心,世子如今病情稳定住了,不过依我看,还是另寻名医的好,我认识一位老大夫,医术极高超,最近我想法子安排他进京……”   “唐大人!”朱氏忽然出声,她停下脚步,背对着唐慎钰,“请大人以后不要少见世子罢!”朱氏神色凄楚,“世子病症起因为何,难道大人真不清楚?盛暑天里,他心焦你的事,托关系、卖脸面请宫里的恩准,一趟趟往扬州跑。好,便说是他当年给你做媒做坏了,如今要给你弥补,可唐大人,咱们彼此都清楚,世子爷膝下二子三女,他对自家孩子的好,还不及对你的一半!譬如昨晚,他发了急症,却赶紧叫你到跟前儿来,若是他有什么不好了,还能见你最后一眼!”   朱氏用袖子擦了擦泪,略侧过头:“我不是要埋怨你什么,大人该知道秦王府如今的处境。最近削藩的声音又起来了,矛头直指向幽州,而今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爷呢。唐大人跟着万阁老做事,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最近被人参了多少本,你难道不清楚么?算妾身求你了,只要大人少来,他就平安几分。不光京都,幽州那边二公子、三公子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世子之位,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盼着我们一家被朝廷……就算你不管这些,好歹,好歹也顾着些他的名誉,近来已经有那种闲话,说,说你其实是他的私生子,以后,请不要再来了。”   朱氏没再说了,只是小声啜泣。   唐慎钰明白朱氏的不满、私心,更明白她的不安和担忧。他长叹了口气,没辩驳,抱拳深深地行了一礼,“还请您照顾好世子,我这就走。”   朱氏往前行了两步,颇有几分埋怨:“世子说你守了一夜,劳累了,叫我安排你去厢房歇息。你、你同我说过话就匆匆走了,岂不是叫他疑我同你讲了什么,又埋怨我?”   唐慎钰有些想笑,淡淡说道:“那行,我去厢房略坐片刻,不会叫您为难。”   ……   这边。   抱厦内暖如春昼,靠西窗的那盆白山茶花开的正好,幽幽浓香冲淡了满屋的药气。   赵宗瑞虚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鹅绒被,肚子那块高高凸起,脸色甚差,唇发白,用绢帕捂住口猛咳嗽了通,咳出了几丝血。饶是如此病态,男人目光仍旧锐利,他有个小习惯,在思考难解的问题时,会不自觉转动无名指上戴的碧玉戒指。   他心里有个疑问,昨晚将钰儿留在身边一夜,究竟是对是错。   这时,抱厦的门被人吱呀声推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紫袍、中等身量的太监,正是夏如利。   “这鬼冷的天。”夏如利搓着手,疾步行到床前,行了一礼后问:“您身子怎么样了?”   “你知道的,就那样。”宗瑞手肘撑着床,艰难地往起坐。   夏如利忙过去,搂起瑞世子,并往世子后背垫了两个软枕。他分别倒了两杯热茶,给瑞世子递过一杯,自己做到床边的小杌子上,双手捧着茶盏,呷了口,笑道:“自打陈银掉后,我算是司礼监的这个。”夏如利竖起大拇指,“最近朝廷里正闹着削藩的事,我今儿也是偷摸过来和您说几句话,怕是不能久留。”   瑞世子嗯了声,问:“过来的时候,见钰儿没?”   夏如利笑道:“好像是衙署里有事,着急忙慌走了。”   瑞世子看出来夏如利笑里有别的意味,他将茶盏啪地声搁在炕桌上:“天还没亮,能有什么要紧事?方才夫人同钰儿一道出去的,想必在那孩子跟前嘀咕了什么。”瑞世子颇有些不悦,他又咳嗽了几声,蹙眉问:“昨晚外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如利点了点头,双眼微眯住:“您要不猜猜?”   瑞世子双手交叠:“小公子心高气傲,只与父王单独联络,从未在我跟前开口求过什么,可昨儿却叫我想法子,务必将钰儿留在世子府一夜,甚至还主动给我出了主意,叫我装作重病垂危。我思来想去,想着小公子是不是要对首辅党谋划什么?可万潮和朝堂那边没什么动静。他既要我拘着钰儿,那想必要背着钰儿筹谋些什么,结合钰儿昨傍晚是从郊外回来的……”   瑞世子心里咯噔了下,说了两个地点:“平南庄子?还是鸣芳苑?”   夏如利收起笑,抱拳冲瑞世子拱了拱:“您心明眼亮,鸣芳苑。”   瑞世子脸色越发难看了:“钰儿这些年多亏有你在暗中帮衬照拂,这才勉强算走得顺利。你这边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夏如利有些难以启齿,身子凑近到瑞世子跟前,附耳悄声说了几句话。   “当真?”瑞世子大惊失色,手里的茶杯都翻了,淡黄的茶汤瞬间打湿了被子。   夏如利忙用帕子去擦,摇头叹道:“小公子性子冷漠克制,行事又谨慎,也是前不久才与咱们联络上,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鸣芳苑的细作看到他鬼鬼祟祟出现在寒梅园,没敢同钰儿说,先报给了我,我把事压下来了,替小公子把尾巴处理干净了。”   瑞世子这会子也是急得那拳头连连砸手心:“这,这叫我以后怎么和钰儿交代,我竟也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刀,帮他捅杀了钰儿!”瑞世子咬牙恨道:“那公主那边呢?”   夏如利嗤笑:“小公子比咱们想象中更有本事,估计有应对之策,公主便是受了欺辱,也不敢声张。”   瑞世子头疼欲裂,拳头攥住:“他这是鬼迷心窍了么!”   “谁知道呢。”夏如利摇头笑:“有可能是厌恨报复钰儿先头辱他之仇,他一想睚眦必报,亦有可能仅仅是觊觎公主,毕竟他吃了那么多年白饭,乍看见盘芳香四溢的佛跳墙,一不留神破戒,也能想来。”   瑞世子手指连连揉太阳穴:“那两个孩子感情那样要好,后来莫名其妙闹别扭,我猜想不全是因为褚流绪,问了钰儿好几次,他欲言又止,什么都不肯说。这下我帮着裴肆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我如何对得起钰儿!”   瑞世子咳嗽了通,大口喘粗气,呼吸忽然一窒,“头先公主忽然小产,会不会,也和裴肆有关?”   “不知道。”夏如利坐在床边,摩挲着瑞世子的后背,“大局为上吧爷,奴婢说句犯上的话,虽说小公子远不如钰儿在您心里地位,到底是王爷的义子,他母亲是给王爷生了孩子的,算起来,他也是您的弟弟了。况且他这些年忍辱负重,替王爷做了那么多事,跟您讨要点彩头,您难道不给?就算退一万步讲,长乐和钰儿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将来不见得能修成正果,说不准还会相会怨恨。您不是一直想给钰儿寻个名门淑女么?若是小公子能有法子勾走长乐,咱们可以省不少心哪。”   瑞世子头杵下,良久没言语,眼睛渐渐红了,半天才哽咽着叹道:“我这辈子亏欠钰儿太多了。”   夏如利轻声问:“那您看,这事……要告知钰儿么?”   瑞世子沉默了良久,闭上眼,摆了摆手:“封锁消息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小夜回来了。   原本想全存完,把最后一卷一次性发上来,结果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律性,以前更新还有榜单和读者们催着,停下后彻底摆烂,每天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于是我也迎来了“报应”,胖了十五斤。我深刻意识到,如果继续存稿,怕是明年都存不完,还是更新吧,不能再逃避了。   先发五万字,后面日更至完结,可能这本书已经没有读者再看了,但我不会砍大纲,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写完。 第112章 他从前不会这么粗鲁贪心 :梦魇   腊月初二,傍晚,鸣芳苑   春愿是在痛苦中醒来的。睁开眼后,有好一会儿脑子是一片混沌的,痴痴噔噔地望着床幔,直到不远处传来邵俞那声“殿下,您醒了么?要不要喝点水?”,她才回过些神儿来。   头痛欲裂,浑身的骨头似乎被拆散了,而下头更是传来撕扯的疼,嘴里发干,一阵阵地泛着恶心。   实在没忍住,她趴到床边,大口地吐了起来,抬眸一瞧,殿里已经掌上了灯,纱窗上是黑黝黝的夜色,邵俞和雾兰等人赶忙去端茶水,过来服侍她。   春愿漱了口,无力地靠在软枕上,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似乎生生被人抹去段记忆般,可身上的疼痛又在提醒她,肯定发生过什么。   她拼命回想,犹记得,午后她和周予安在未央湖喝酒来着,后头周予安落水,唐慎钰带着那小畜生走了,她心情很差,不想回殿里,一直在喝闷酒……黑乎乎的,似乎一直有人在她耳边喘……   春愿嗓子干哑,怔怔地问:“我不是要去寒梅园么?去备软轿。”   邵俞和雾兰对望一眼,一同跪倒在地。   邵俞小心翼翼道:“殿下,您忘了么?您早都从寒梅园回来了。”   “我去过了?”春愿越发头痛,手指用力揉了下太阳穴:“现在几时了?”   邵俞温声道:“今儿是腊月初二,您已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什么?”春愿望向漆黑的纱窗和殿里的灯盏,再次震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感觉两条腿乏力,胸口隐隐作痛,而那里明显是欢爱过后的那种撕裂刺疼,她猛地打了个激灵,人似乎也清醒了一大半。   “殿下。”邵俞跪着往前行了两步,担忧地望着床榻上的美人,他捏住拳头,“您还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么?”   春愿抬眸望去,邵俞此时看起来稍紧张,而雾兰更奇怪,眼睛哭得红肿,目光闪躲,精神很差。   春愿使劲儿回想:“我好像……喝了很久的酒,特别难受,而且还、还……”春愿拳头砸了下头,“那酒不对劲儿!”   邵俞啪啪打了自己两耳光,伏下身,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对不住您,害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昨晚上奴婢和雾兰近身侍奉您,那两个杀千刀的侍卫朱瑾和王明威,他们、他们……奴婢已经将他们捆起来,用麻核堵住他们的嘴,把他们扔到无人的小院中严加看管。”   邵俞哭得伤心,率先认罪。   依照他和提督事先商量好的,昨晚上公主喝了不对劲儿的药酒,动了春心,命他赶紧去平南庄子寻唐大人。谁料后头殿下还是没撑住,就直接在寒梅园的小屋里宠信了那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现在也畏罪自尽了。   昨晚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她又中了毒,脑子早都不清楚了,事后算晓得自己和侍卫发生了关系,想必碍着面子也不敢声张。其实没什么的,哪朝哪代的公主会为了这种事要死要活的。就算她生气,恼了他,依照她这样重情重义性子,顶多申斥几句,毕竟他立功太多,帮她做了很多密差,她不会把他怎样的。   想到此,邵俞以头砸地,又扇了自己几耳光:“奴婢辜负了您的信重,害您受了这么大的痛苦,请主子降罪,奴婢恨不能现在一头碰死在这里!”   春愿见邵俞这般样子,头似乎被千百根针扎了般。   在这瞬,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好像回来些。   她隐约记得自己身子像着火了般,不,更像是中了烈性媚药,而有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边,就是不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晓得在灯熄灭前,她衣衫褪尽,被那个冷似冰的男人抱住了,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男人肩头纹了条黑色的獠牙蟒蛇……   是他,唐慎钰。   春愿叹了口气,红着眼问:“他几时走的?”   “欸?”邵俞惊住,抿住唇。   公主的反应不太对,他方才已经说得挺明白了,是那两个侍卫。她就算不发脾气,也应当惊慌生气,怎会这么平静。   邵俞佯装糊涂,脖子朝前抻:“您说谁?”   “还能是谁。”   春愿抬了抬手,示意邵俞和雾兰起来,问:“唐慎钰走得时候,就没说什么?”   邵俞和雾兰再次偷偷交换了下眼神,皆有些懵和惊。   邵俞蹙眉,偷摸看了殿下好几眼,她神情忧伤,眉眼略带疲倦。   现在两种情况,其一,她是误以为昨晚和唐慎钰发生了关系;其二,她自欺欺人,否认自己和“两个侍卫”乱性。   邵俞躬身走上前去,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并未回答殿下的那个问题,试着问:“奴婢请主子的示下,昨晚赶车侍奉您的两个侍卫,怎么处置?要杖毙,还是流放到边陲?”   他故意说的比较含糊,侍奉,有床上侍奉的意思,也有赶车保护的意思。   春愿端起矮几上的热茶,喝了口,疲惫道:“我和唐慎钰曾有婚约,这是很多人都晓得的事,而且我那时候小产,咱们府里很多人都瞧见了,昨晚和他同房,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怎么还动起大刑了。”她脸上有些发热,挥挥手,“罢了罢了,叫那两个侍卫管好嘴,别乱说话,不至于要人家的性命。”   邵俞心里大概有了杆秤,公主是真的认为昨晚那人是唐慎钰,呵,这事真是又诡异又有有意思。   他顺着公主的话,低声道:“到底是奴婢们侍奉主子不周,害得您玉体有恙,实在是最该万死。奴婢知道您不喜见唐大人,这回却不得已……放心罢主子,昨晚上奴婢调度妥当了,他天黑从侧门那边过来的,没一会儿就悄悄离开,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看见。”   “嗯。”春愿点了点头,心说,看见了又能怎样,这邵俞未免也太小心了,难不成是担心宗吉知道她和唐慎钰私下有往来,会龙颜大怒?   这时,春愿发现雾兰有些不对劲儿,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似乎憋着话。   “怎么了雾兰?”春愿问。   雾兰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愤怒,她几乎温顺谦卑了一辈子,忽然想要发疯放肆一次,“殿下,您能不能以后清醒一点,不要再酗酒了?!喝得稀里糊涂的,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白叫人看笑话!”   春愿莫名被叱责了通,有些懵,又有些气恼:“你倒是说说,谁看我笑话了,你还是邵俞?”   雾兰有一肚子的秘密要说,主子对她有恩,她理当保护主子,让主子知道真相!   “其实昨晚……”雾兰坚决地仰头,蓦地看见跪在前面的邵俞正扭转过头,一副鹰视狼顾之相,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阴鸷,充满了威胁。   春愿手拍了下被子,“你说啊,是谁在笑话我!”   雾兰:“裴、裴肆。”   春愿一愣:“他?他笑话我?”   雾兰一会儿看公主,一会儿看邵俞,真相就在嘴边,她身子已经开始战栗。   邵俞面上尽是杀气,声音却温和:“雾兰,在主子跟前可不兴胡言乱语。”   春愿本就被这接二连三发生的糟心事弄得烦躁,加上宿醉头疼,越发收不住脾气,语气厉害了几分:“邵俞你别管。雾兰你说,裴肆究竟怎么笑话我了!他知道什么了?!”   雾兰感觉自己走在了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不论身子偏向哪方,都是个死,似乎只有闭上眼,装聋作哑,可能才能保得住自己,保得住在边疆受了十几年劳役之苦的家人。她抿住唇,低头哭,颤声撒谎:“您、您年中时在湖心和唐大人吵架,导致小产,裴肆曾在奴婢跟前说了一嘴,说您您贵为公主,不、不修私德,竟和一个外臣私相授受,还珠胎暗结,这是丑事,白叫臣民看皇家的笑话。奴婢觉得,您、您冷了唐大人半年多了,早该撂开手了,何必为了他酗酒伤身,而今被外人欺负了,又像没事人似的……”   “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大哭一场?”春愿只觉得雾兰这通指责十分无礼,且又无理,她冷笑了数声:“瞧瞧,当了裴提督的对食,就是不一样了,都敢教训起我了。”   邵俞松了口气,暗道雾兰这小贱人总算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起身,踏着小碎步行到床边,给公主倒了杯热茶,双手捧过去,笑着打劝:“您消消气,别理这妮子。就算给她天大的胆儿,她怎么敢教训您呢?她其实是太担心您了。”   春愿推开茶,气得唇都在抖,她一眼不错地盯着雾兰,道:“裴肆阴狠毒辣,绝非良人,他从前连正眼都懒得看你。你没经历过真正的男女之情,容易被色相迷了眼,我便替你撑一撑,和他赌了个一年之约,就是希望你能想通。你这么多年骨肉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困在宫城里做了十几年奴婢,我体谅你的心酸,为你在陛下跟前求情,替你把亲人接回京都,许你隔三差五出府和家人团聚,本以为能将心换心,看来,我是蠢了!非但没换来真心,还得了一顿数落。”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我和唐慎钰之间的恩怨爱恨,你明白什么啊!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又关你什么事!不过是做了裴肆的对食,你就敢指着鼻子教训我、藐视我,姑娘你好厉害、好威风!瞧着我这庙小,也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既然你对裴肆很死心塌地,行,那个赌约权当我输了,你这就离开,去寻他去。”   雾兰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朝床边爬去,以头砸地:“不、不,奴婢不走,奴婢真不敢藐视主子,奴婢真的是担心您!是奴婢瞎了眼,被裴肆的花言巧语骗了,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鬼,他瞧不起奴婢,低看作践奴婢的家人,奴婢不跟他了,主子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伺候您,奴婢绝不会让那些恶鬼再欺辱您。”   邵俞明白,若是再让雾兰这妮子忏悔下去,迟早会把昨晚的真相交代出来。   他忙上前劝:“殿下,雾兰也是担心您,估摸着这妮子昨夜冷风里站了一宿,给冻傻了,言语间冒犯了您,您何必和这么个糊涂丫头计较呢。”   春愿抬眼瞧去,雾兰头发凌乱,哭得涕泗横流,额头更是可头得红肿了一片,已经见了血,她也不忍心苛责了,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雾兰还想再说几句。   邵俞蹙眉轻叱:“还不快出去,没的又惹公主生气,别到时候连累你娘老子,再把他们送去那见不得人的鬼地方,你家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雾兰如被雷击中般,没敢再说话,哭着躬身退下了。   ……   殿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春愿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将恶心感压下去,她疲累地歪在软枕上,身上的酒味儿还是很浓。   缓了许久,春愿总算平静下来,轻声问:“他昨晚走后,就再没回来?”   邵俞余惊未定,冷不丁听见主子问他,身子打了个寒颤。他深呼了口气,半跪在床边,掐着分寸答话:“奴婢派人打听了通,秦王府的瑞世子突发急症,好像还很厉害,唐府的下人到处找大人,寻到鸣芳苑。大人从咱们这儿离开后,便去探望世子爷去了,听说在府里待了一宿。”   “瑞世子病了?”春愿诧异不已。   “嗯。”邵俞心里也纳罕,这位世子爷病的也忒巧了些,他没多想,笑道:“唐大人今儿晌午过来探望您,正巧您睡着,咱们府上的侍卫都是宫里派出来的,没给他好脸色,阻止他进来。大人估计有事,就没多留,叮嘱奴婢好好照顾您,便走了,此后再没有来过。”   春愿嗯了声,头一阵阵刺痛,昨晚的记忆虽然模糊空白,她总感觉被折腾了一宿,而身上的咬痕和青紫红肿也证明着,她确实被欺负惨了。   他从前不会这样粗鲁贪心,这是在她身上发泄愤怒?   哼,他有什么好恼的,该恼怒的是她。   邵俞见公主低头不语,不知道在发呆还是思索,他轻抹了下额边豆大的汗珠,柔声道:“这唐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就丢下您走了呢,要不要奴婢将大人宣来?”   “不用了。”春愿摇摇头,心里不太舒服:“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权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春愿将茶盏搁在矮几上,眼神渐渐冰冷:“可我和周予安却有很多要说的。”   “小侯爷?”邵俞一愣。   春愿嗯了声,拳头攥住,“昨儿他呈送的酒,有问题。”   她出身欢喜楼,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酒不对劲。   “有什么问题?”邵俞明知故问。   春愿怒意渐起:“我之前喝酒,就算喝的再猛、再多,也不至于忽然乱了心性。”   邵俞忙道:“小侯爷给您献的酒里有一瓶是鹿血补酒,会不会是这个缘故?”   “不会。”春愿冷漠道:“就算鹿血酒再能叫人冲动,可总不至于事后让人完全忘记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普通补酒,更像是……掺了脏药。”   邵俞大惊失色:“这,这不至于吧?他怎么敢!而且奴婢记得,这人很谨慎的,给您呈送酒前,专门找孙太医验过的。”   春愿冷笑:“怎么不敢,他素来把前程官途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回见我和唐慎钰分开,想要趁机拿下我,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既想下药,就更要拿捏着分寸,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兴许是太医验过后,他暗中又下药的。”   邵俞故作了然,倒吸了口冷气:“奴婢懂了,小侯爷估摸着是想在船上单独和您相处的时候,哄您喝那种脏酒,左右跟前又没有旁人侍奉,他大可推说是您喝多了威逼他,故意利用他,让岸边的唐大人难堪呢。”   春愿蹙眉。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可她总觉得,哪里又有点说不通。   可若不是周予安给她下药,又如何解释她一下午什么都没吃没喝,独独喝了周予安的酒就出事了呢。   春愿坚决道:“他这回意图毒害公主,而且还是意图在孝期行不轨之事,想着攀龙附凤,而今证据确凿,瞧我不弄死他!”   “殿下三思哪。”邵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虽说您这回确实吃了亏,可到底这事涉及您和唐大人的清誉,以此事做筏子治罪小侯爷,怕是会惹人非议。况且周小侯爷与郭太后有亲,家中又有丹书铁券,咬死了不承认下毒,咱们也拿他没法子。就算陛下替您做主,惩治了周予安,可,可堂堂公主中了脏药,多少会损了您的名声,而且把唐大人也套进来了……”   春愿怔住,心烦的要命。   她细思了片刻,灵机一动:“这么着,就说他记恨上回草场之辱,想要报复,假意给我进献了些美酒,里头其实掺了无色无味的慢毒。”   春愿挥手,让邵俞凑近些,低声道:“你去平南庄子走一趟,告诉周予安,说我很喜欢他进献的酒,让他再送些。我再暗中弄点不致命的毒,慢慢吃上,若是哪天我毒发了,就是那小畜生暗害的。”   邵俞实在有些费解,那位定远侯究竟怎么得罪公主了,值得公主这么豁出去算计。   谁知道呢,哪个皇城没几桩辛密!   邵俞心里盘算着,若他把这个秘密查清楚,兴许还能拿去和裴肆做笔价值不菲的交易。   邵俞点头笑道:“这倒是种不损清誉的法子,可却会伤到您的玉体。奴婢伺候您近一年了,您宽厚和善,奴婢从未见您这么厌恶过一个人,不知这定远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惹得您这么生气。”   “你很想知道?”春愿下意识警惕起来。   “奴婢该死!”邵俞赶忙下跪,打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   春愿用掌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虽说邵俞忠诚,可事关唐慎钰和许多人的性命,她还是不能将留芳县的事泄露半句。   “我知道你忠。”春愿虚扶起邵俞,道:“原是姓周的屡屡对我有非分之想,我这才不容他。”   “他真是该死!”邵俞附和了句,他知道这肯定不是真相。   春愿蹙眉道:“依唐慎钰的想法,是要让那小畜生削爵出家,可我无法接受,我一定要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113章 掌嘴 :掌嘴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等天蒙蒙亮时,春愿才有了点睡意。   再次醒来,日头高悬,已经至腊月初三的晌午了。   春愿摒退了下人,独自站在西窗前。她身子依旧不适,头晕恶心,斜眼瞧去,旁边的花架上摆着碗避子汤,早都凉掉了,药汤把淡粉的花瓣染黑,最终沉入碗底。   春愿放下剪子,端起碗,药刚碰到嘴边,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将避子汤全都倒入花盆里。   这时,邵俞躬身从外头进来了,行了个礼,踏着小碎步上前。   “见着周予安了?”春愿放下碗,淡淡问。   “见着了。”邵俞恭顺回。   春愿拿起剪子,修剪着花枝:“他没死吧?”   邵俞低下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春愿略微侧头,她发现邵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邵俞顿了顿:“奴婢今儿刚到庄子里,就发现很不对劲。云夫人脸色差的要命,尽给奴甩脸子,那俩眼睛像刀子,要把奴砍杀了似的。原来那周予安自打前儿落水后,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了整整一晚上,还说胡话,醒来后人就不对劲儿了,蜷缩在被子里不叫任何人靠近,谁要是碰他一下,甚至看他一眼,就吓得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他。后头更邪乎,眼睛发直,神神叨叨地骂人,又哭有笑的,好像……”   春愿缓缓转过身来,指尖在剪子头摩搓,脱口而出:“疯了?”   邵俞点了点头,凑上前扶住主子的胳膊,“奴婢觉着这里头不大对劲儿,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私下里让人找了庄子上的一个小厮,问了几句,小厮说昨儿天不亮,云夫人就到处差人去请名医,甚至晌午的时候还往宫里递了帖子,昨下午,她将专门侍奉太后凤体的赵太医带回来,据太医诊断,那周予安好像是受了刺激,不大正常了。”   “不可能吧。”春愿是一万个不相信,嗤笑:“他那种人,会被我吓疯?估计是装的。”   邵俞听见这话,连连摆手:“嗳呦我的祖宗,不管他真疯还是假疯,左右他是从咱们这儿离开后出的问题,您可千万别将事往自己身上揽。”   “是啊,你说得对。”春愿细细思索了片刻,眉头凝起,“云夫人对你甩脸子,说明她认定了周予安出事是和我有关,昨儿她又去了趟慈宁宫,郭太后素来对我不满,说不准也认为是我……”   邵俞倒了杯热茶,给主子捧过去,躬身询问:“这事您看怎么处置?”   春愿将那支梅花拦腰折断,冷笑:“怎么就这么巧,唐慎钰现正在查他的案子,我前脚刺了他几句,他后脚就跟着疯了,莫不是想借此逃避吧,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唐慎钰欠他家情,少不得云夫人哭几句,他就心软了。”   她沉吟了片刻:“这么着,待会儿你把孙太医宣来,再寻两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备点礼,下午咱们去平南庄子瞧瞧去。”   ……   用罢晌午饭后,春愿带了孙太医和衔珠、邵俞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去了平南庄子。   雪后初霁,天如洗净般碧蓝透亮,太阳也没那么刺眼。   春愿扶着邵俞的胳膊下了马车,地上的积雪厚,她的脚清晰地感觉到凉意如针,一下下刺来。   这会,平南庄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正笑嘻嘻的不晓得说什么,离远看见了公主车驾到了,慌得一猫腰,急忙闪回庄子里去了。   “殿下,您瞧那边。”邵俞下巴朝侧门那边努了努。   春愿望去,在庄子东北角,停着辆轻便马车、几匹快马,看马的四个男子皆穿着内官服帽,见了她,这几个太监第一反应是躲,后头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弓着腰,踏着小碎步疾忙奔过来,面   上带着谄媚阴柔的笑,似要请安。   “殿下,宫里来人了。”邵俞小声提醒着,“那几个公公看着眼熟,似乎是驭戎监的,奴去打发了他们。”   邵俞晓得主子在裴肆手里吃了几回亏,又被郭太后轻慢,很见不得驭戎监的人,于是笑吟吟地走过去,拦住那几个内官,说了番话后,脸色颇“慌”返回到公主身边,低声回道:“殿下,慈宁宫听说了小侯爷的事,特意派裴提督前来探望,您看,咱要不要改日再?”   春愿心里也有点发皱,仍强硬地打断邵俞的话:“他是奴,我是主子,我为什么要避他?”   “是。”邵俞莞尔,“那奴这就派人进去传话,宣云夫人和提督出来接驾。”   “不用了。”春愿大步朝前走,“咱们直接进去。”   踏入庄子正门后,春愿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周家的管事下人虽说恭敬谦卑,纷纷跪下磕头迎驾,可私下里却在用眼神暗暗交流,紧张得相互拉扯衣裳,余光朝二门里看。   春愿加快脚步,刚踏入二门门槛,就吃了一惊。   小院里颇为杂乱,人多得很。周予安好像真疯了似的,身穿单薄的白色寝衣,衣襟松散着,露出一大片冻得发红的胸口,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嘴角往下流涎水,像个……疯子。   他脚底虚浮,抱着木柱子,非要往房顶上爬,几个身强力健的下人过来搀扶扯他,有一个下人手里甚至还备着麻绳,众人连声苦劝“小侯爷,咱回屋吃药吧,寒冬腊月的,当心着凉了。”   周予安哪里肯听,手指着房顶,说要爬上去摘果子给祖母吃,他嫌下人们拉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还动手打起了人,最后竟一把脱去袴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木柱子前,当着众人的面撒起尿来,臊得周围的小丫头仆妇们尖叫失措,红着脸避开脸。   春愿眼睛一阵疼,下意识转过头,这还是往日那个傲慢矜贵的周予安?   这时,二门里的周家下人意识到来人了,一瞧,发现竟然是长乐公主,惊呼了声,纷纷跪下行礼。   而周予安懒洋洋转身望去,双手兀自抓着那物什,顷刻间脸色大变,双手捂住脸颊,眼睛惊恐地睁大,嘴里都能塞进去香瓜,而下头仍不止地尿,裤腿都湿了一大片。顷刻间,周予安吓得尖叫,又崩又跳的,似看到了极度惊悚可怕的人似的。   饶是春愿胆大,也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莫怕。”邵俞忙上前,护住主子,抬起胳膊,用宽袖挡在主子面前,避免殿下看到污秽的人和事。   在这间隙,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周予安那私.密处,眼里神色复杂,怕人察觉到,立马扭头避开,面上严肃,喝道:“赶紧给侯爷把衣裳穿好,公主殿下在此,像什么样子!”   春愿心里惴惴的,这周予安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的?   莫慌,只要把个脉,就全知道了。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即刻让孙太医给他瞧瞧。”   邵俞领了命,朝跟在后头的孙太医等两位大夫挥了下拂尘,带了三个身手好的侍卫,几人疾步朝周予安那边过去了,意料之中,周予安又哭又嚎的,怎么都不叫外人碰他分毫。   好不容易几个侍卫将他按在地上,正当孙太医的手搭在周予安的脉关时,云夫人带着嬷嬷急匆匆从内院奔了出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云夫人叱道。   妇人看上去很憔悴,明显没睡好,眼底疲色甚浓,哭过,脸上尤带着泪痕,未施粉黛,皮肤黯淡,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   云夫人一把推开公主府的几个侍卫,狠狠地剜了邵俞一眼,半跪在地,从后头环抱住她儿子,连声哄着。   “娘,娘。”周予安真像个三四岁的幼童似的,那么大男人,蜷缩在他母亲怀里,嘤嘤啜泣。   “没事,娘在,娘在。”云夫人默默落泪,摩挲着儿子的背,她极力压抑着怒意,珍珠耳环在微微颤动,忽然扭头冲跟前的周家仆妇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就杵在这里干看笑话?缺管少教的东西,没瞧见小侯爷身子不适么,若伤了我儿,瞧我放过你们哪个!”   春愿晓得云夫人是在指桑骂槐骂她,她并不在意,更不想和云夫人对嘴,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会意,挥手让太监们退下,他则单独朝云夫人走去,略弓腰以示恭敬,满脸堆着笑提醒:“夫人,公主殿下在此,您该行礼问安的。”   云夫人面色平静,唇却紧抿住,她守着礼,扭头对跟前守着的下人们道:“将小侯爷扶回去,让厨房备些驱寒参汤来。”   邵俞笑道:“夫人,我家殿下听闻小侯爷病了,特带了孙太医来瞧瞧。”   云夫人几乎把牙咬碎了,点头致谢:“府里有大夫,宫中也派了太医过来,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   说着,云夫人招呼下人过来搀扶住她儿子,要将周予安往内里带,一眼都不看春愿,道:“妾身家中突逢变故,不能陪着殿下了,还请您恕罪。”   邵俞闪身堵住那对母子的去路,笑道:“夫人别急,奴婢瞧着侯爷实在不太好,还是让孙太医给他把把脉。”   “不必了!”云夫人冷冷喝断,瞪着邵俞:“怎么,邵总管要在平南庄子里阻拦妾身么?您这是仗谁的势!”   春愿指尖摩挲着暖炉,望着云夫人,淡淡笑道:“小侯爷之前还生龙活虎的,譬如前天,他还好端端跟我在未央湖上吃酒说话,怎地忽然病了,叫人意外得很哪。”她觑向“吓得”瑟瑟发抖的周予安:“莫不是侯爷在开玩笑,闹着顽的?”   云夫人再也忍不住,美眸泛起了涟漪:“我儿为何发疯,公主难道不清楚?”   春愿勾唇浅笑,故意揶揄:“这我倒真不清楚了。怕是小侯爷正是因为太明白太清楚太聪敏了,所以才病了,是不是?”   她带着侍卫走向云夫人母子,平静地望着周予安,观察着他一丝一毫的表情,笑着问:“小侯爷,你还记得玉兰仙么?”   周予安眼中闪过抹惊惧,行为越发像个孩子,头埋进母亲的肩膀里哭:“娘,让她走,我害怕,害怕。”   春愿又走近两步,与这对母子近在咫尺,接着问:“小侯爷怕什么,怕诈尸?还是怕通县的百花楼?”   云夫人忽然暴怒,用力甩了下袖子,试图阻断公主靠近她儿子。   春愿瞧着那袖梢要甩到她眼睛,她下意识抬手格挡了下,又往后退了步,谁料还是慢了,云夫人戴的戒指划到了她手背,像针尖划过似的疼。   “放肆!”邵俞立马横身挡到主子面前,他和唐慎钰有旧交,声音虽高了些,但连连给云夫人使眼色,“夫人僭越了,快快给殿下赔礼。”   云夫人忍了这数日,终于忍不住了,身子微微颤栗着,直勾勾盯着春愿,“当初还是小儿将公主从那穷山恶水之地接回京都的,周家不敢贪图功劳,贬官外放都认了,可怎么也不该落得个被逼至疯癫的下场罢!”   云夫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上回在草场,公主在成百上千人前羞辱吾儿尊严,这回又在寒冬腊月的天里将吾儿吓入冰水里,而今还不放过,非要吾儿一条命才心甘?妾身不知,吾儿究竟哪里开罪公主了,做错什么了,惹得您这样赶尽杀绝!”   春愿手背疼得厉害,她将目光从周予安身上收回,落在云夫人身上,“我总是不明白,周予安为什么会如此德行有亏,现在我懂了些,养而不教,他迟早死在你这个当娘的不分是非的宠溺纵容里。”   云夫人大怒,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哪怕予安没给她说全,她猜也能猜到,晓得眼前这小贱人铁了心,一定要予安的命。   她现在实在听不得这个死字,索性闹将开,唐慎钰孝顺尊敬她,定会和小贱人拉扯去,不论如何都要把安儿的命和爵位保住。   云夫人狞笑道:“公主是因为唐慎钰的缘故,这才把火气转嫁到他表弟身上吧?再要不就是恼了吾儿曾跟大娘娘求娶你?公主斥责吾儿德行有亏,那您呢?未婚先孕,这事多少人都看见了,怕是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   这一番话一出,周围的下人皆倒吸了口冷气。   春愿耳根子簇起一团热:“云夫人,你要慎言哪。”   邵俞连忙给云夫人偷偷摆手:“夫人快别说了。”   云夫人越想越气:“为什么不叫我说?便是连陛下和大娘娘做了错事,都有言官谏院递折子参奏,更何况一位异姓公主。我家世代忠良,先侯爷数次救驾有功,如今独子却被人这样羞辱逼杀,怎么不容我说两句?”   此时衔珠正搀扶着春愿,柳眉倒竖:“被谁羞辱了,又被谁逼杀了,你敢不敢跟咱们去陛下跟前分辨清楚!”   云夫人并未言明,只是冷笑着睃了眼春愿。   衔珠是个爆炭脾气,顿时秀眉倒竖,利嘴如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了:“不得了,区区妇人,竟敢这么诋毁冲撞公主!你口口声声说你家儿子在草场被羞辱,岂不知我家殿下早都提醒过他,他身上有孝,没必要下那种泥巴场子玩闹惹人非议。谁料他这人气性大,非要跟秦校尉较劲,拖着条瘸腿逞能上场。后头被羞辱了,是他咎由自取,能怪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家儿子倾慕殿下,前儿你儿子给殿下觐献了些酒,殿下吃了百般不适,发了两天的烧,我还想问问夫人,可是小侯爷心怀怨怼,故意投毒?他知道若是一朝事发,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所以心里害怕,这才装疯卖傻。我们殿下肚量大,不跟他计较,还带了太医来看他,没想到竟被人顶撞了个难听!”   春愿想着云氏毕竟抚养过唐慎钰,算是长辈,况且她只和周予安有仇,没必要为难云氏,于是拉了拉衔珠的袖子,示意回来,莫要说了。   衔珠跺了下脚,朝云氏啐了口,百般不情愿地回到主子身后。   云夫人将主仆俩的小动作小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她料定这乡下来的丫头没根基、没见识,没什么可怕的。   看见儿子如今这番模样、这番遭遇,云夫人越想越恨,斜眼觑着衔珠,指桑骂槐道:“姑娘倒不必如此‘义正言辞’地教训妾身,妾身听闻叶姑娘原先在宫里行为不端,冒犯了天颜,这才被郭大娘娘逐出了宫门,不知是不是家教欠缺,学了那□□样,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专会勾引爷们!”   春愿面皮涨了个通红,好啊,俗话说当着矮子不说短话,这妇人竟敢当众揭她的短。   衔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眼泪顿时掉下来,什么也不顾,上去就要和云氏理论。   哪料云夫人反手打了衔珠一耳光:“好大的胆子,区区婢女,竟敢拉扯诰命夫人!”   春愿疾走几步过去,将衔珠拉在身后,她招手,让身后的十数个侍卫上前来,冷冷盯着云氏,“本宫看你是长辈,又是忠臣之后,你数次言语不恭敬,本宫不与你计较,如今你竟越发放肆了,跪下!”   云夫人端铮铮站着,就是不动。其余的周家下人见公主动了大怒,呼飒飒跪了一地。   春愿冷笑:“来人,给本宫掌这悍妇的嘴!”   她倒要看看,周予安还能不能忍住。   谁知正在此时,二门口忽然传来声男人怒喝:“我看谁敢动粗!” 第114章 我带走我的人 :我带走我的人   衔珠见唐慎钰面色含霜地走过来了,忙蹲身见了一礼,“唐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不关主子的事,是奴婢适才顶撞了夫人,主子心疼奴婢,这才……”   唐慎钰冷喝了声“滚!”,他仿佛没看见春愿般,直接绕过女人,径直朝云夫人走去,担忧地上下打量着云夫人,俯身去扶,柔声问:“姨妈,您没事吧?”   云夫人见权大势大的外甥来了,腰杆也硬了几分,她没言语,抿住唇,美眸含泪,怨恨又畏惧地瞪向春愿,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唐慎钰猛地转身,直面春愿,俊脸生寒,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女孩般,又好似失望,语气比冰更冷,手紧紧攥住绣春刀,指缝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要把刀柄捏碎般,问:   “你敢掌嘴我姨妈?你问过我么?”   春愿只觉得那夜的眩晕还未褪去,一下下激着她,她双腿打颤,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衔珠心砰砰直跳,忙要下跪:“都是奴婢的错。”   “起来。”春愿捞起衔珠,挺身而出,迎上唐慎钰冰冷的眸子,“云氏几次三番顶撞我、羞辱我,衔珠维护我,我若是连待我好的人都护不住,做这公主还有什么意思?”   她明白这样做不合适,兴许会绝了同唐慎钰和好的最后一丝机会,但她不得不做。   春愿喝道:“云氏,从本宫踏入平南庄子那刻起,你就未曾行礼问安,你把皇家放在眼里了么?跪下!”   云氏不动声色地往唐慎钰身后挪了步。   唐慎钰护住姨妈,冷冷地看着春愿,“公主,事别做绝了。”   春愿知道,家人是底线,不能碰的,可她的小姐也是底线,是周予安害她没了亲人的。   “我偏要把事做绝,你们逼我的。”春愿瞪着唐慎钰,恨得牙齿都打颤,甩了下袖子:“来人,动手!”   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云夫人还一个劲儿哭哭啼啼地撺掇,说什么慎钰,若姨妈今儿被人碰一下,绝不要活了。   唐慎钰一个头两个大,忽然噗通声跪倒在地,他将绣春刀按在地上,上半身伏地,仰头,看着春愿:“臣替姨妈给公主行礼问安,实因为姨妈年纪大了,进来家中又屡屡遭逢变故,有些神志不清,请公主莫要与她计较,要打要杀,只管冲着臣来,臣愿代替受罚,无怨无悔。”   “冲着你……”   春愿心里寒津津的,手指拂去泪,嗤笑:“你要报恩,我也要报恩,你有要护着的人,我也有我要护着的人,看来啊,这盘棋咱们已经走到绝路了。”   “什么走到绝路,你怎么总说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   唐慎钰知道阿愿心里的痛和结,他眸子亦红了,挺直腰杆,深呼吸了口气,像下定了决心:“公主别误会,臣今日来平南庄子,特来缉拿‘王复明杀妾案’的涉案犯官周予安,来人,将周予安捆了,带走!”   这一番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只见从不远处大步走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军,一人拿着铁锁,另一人拿着绳子,径直朝周予安去了。   周予安明显眸中闪过抹慌乱,更疯了,胡乱地撕扯头发,在原地又嚷又跳,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胳膊,小孩儿似的哭:“娘,这里好多人,孩儿害怕,你赶他们走。”   云夫人连声安慰着儿子,她眼泪如秋天的落叶,绝望而衰败地落下,妇人身形晃动,望着面前跪着的唐慎钰,喉咙里发出声愤怒地哀鸣,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唐慎钰一耳光,顿时将唐慎钰的头打得侧过一边。   “你来这里,就是要害你弟弟?”云夫人嘶声喝。   “你打他做什么!”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唐慎钰深深地望了眼春愿,唇角似浮起抹笑,很快消失不见。他依旧跪着,冲卫军下命令:“把人带走!”   “谁敢!”云夫人张开双臂,护在她儿子身前,她显然是慌了,她起初以为唐慎钰只是说着吓唬吓唬而已,真正要予安性命的是长乐公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真说到做到。   云夫人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冲过去,弯腰抢夺走唐慎钰的绣春刀,仓啷声拔出来,刀子抵在自己脖子上,瞪着唐慎钰,咬牙恨道:“你自小养在我身边,我和你姨丈待你如亲生的般,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看你入仕升官,没想到如今你为了攀龙附凤,谋害起亲兄弟来。今儿你要是敢带走他,我就死在这里,不孝子你记着,我是被你逼死的!”   “姨妈!”唐慎钰忙跪行过去,抬胳膊去拽云夫人的袖子,“您快把刀放下。”   云夫人垂首问:“你是不是要带走予安?”   唐慎钰呼吸一窒,“他犯了错,就得受到处罚。”   云夫人可不听唐慎钰的道理,手用力,刀尖瞬间就把脖子皮划破了。   春愿知道云夫人不会真自尽,她连连拊掌,冷笑:“好!你只管自尽!本宫在这里当见证。”   唐慎钰埋怨地看了春愿一眼,“你别说了。”   春愿此时也也紧张得很,她晓得这妇人是在逼唐慎钰就范,可也保不齐真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她脑子转得快,淡漠道:“夫人你可要想好,你若是自尽了,这世上可就只剩小侯爷孤零零一人了,素日他得罪过的,难不保会齐心协力趁机来踩死他,譬如,之前被他害得投缳自尽的刘小姐父亲——刘侍郎。你若是放心,那就自尽吧,去吧。”   云夫人愣住。   就在这间隙,唐慎钰飞快将妇人手中的刀夺下,他禁锢住姨妈,叫家中的仆妇过来,把夫人送进里头,同时喝命下属把周予安捆了带走。   一时间,云夫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咒骂声,以及周予安不肯就范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很是难堪。   这时,从内里阔步走出个极挺拔俊美的男子,正是裴肆。   他穿着一袭银灰色狐领大氅,精神奕奕,容光焕发,霎时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小臣给殿下请安。”裴肆躬身行礼,他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没有去看春愿,语气礼敬而疏离,转而,又略向唐慎钰抱拳,便当见过了。   “提督,提督。”云夫人挣脱开唐慎钰和婆子们,朝裴肆奔过去,想溺水的人抓住船舷般,深深给裴肆行了个大礼,帕子连连抹泪,望向远处被捆起的儿子,哭得凄惨,就要下跪:“您瞧瞧,您要给妾身做主哪。”   “夫人快起来,折煞小臣了。”裴肆搀扶起云夫人,扭头看向唐慎钰和公主。   唐慎钰来时就接到消息,裴肆晌午去平南庄子了,他亦抱拳略见了一礼,蹙眉问:“提督来庄子做什么?”   裴肆淡淡一笑:“大娘娘听说了小侯爷身子不爽利,特遣本督过来瞧瞧。”说着,裴肆看向唐慎钰身后立着的春愿,从袖中掏出封折子,举起来,“正巧公主也在,小臣便不用去再去趟鸣芳苑了,太后娘娘懿旨,长乐公主听旨。”   春愿心一咯噔,忙跪下了,不由自主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跪下的同时,暗中冲春愿点了点头,示意她别慌。   看到他们这默契的小动作,裴肆莫名有些不悦,他掩唇轻咳嗽了声,冷冷宣旨:“太后娘娘懿旨,长乐公主私德不修,近日惹出这许多祸事,接旨后立马赴慈宁宫听训,不得耽误。”   春愿如同被人抽了三魂六魄般,怔怔地由着邵俞和衔珠将她扶起,心里掀起老大的波澜,这事郭太后也要插手了?   唐慎钰起身,看了眼周予安,冷笑着问裴肆:“怎么,提督今日决心要管这事了?”   “哪里的话。”裴肆将折子收回,“小侯爷既然涉嫌犯案,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唐大人比本督清楚。你拿你的人,我带走我的人,各不相干。”   裴肆忽然觉得他后面这句“我的人”,是不是有些暧昧了,忙看向春愿和唐慎钰,万幸,他们二人似乎没有多心,他顿时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太过心虚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便好。”唐慎钰不冷不热地朝裴肆拱了拱拳,挥了下手:“把人带走!”   云夫人见状,顿时急了,含泪凑到裴肆跟前,“提督,您要救救小儿哪。”   裴肆忙安慰:“有司衙门办差,太后这边不好插手,不过夫人放心,太后交代下来了,说周家世代忠烈,要小臣好好关照小侯爷,小臣尽力调度,别叫小侯爷受苦。”   “那妾身在此多谢提督了。”云夫人连连见礼。   唐慎钰见姨妈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下来。   他看见裴肆在和姨妈说话,便趁机一把抓住春愿的手,将女人往旁边拉,“你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春愿木然地被唐慎钰强拽到一边,她甩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唐慎钰亦闷闷不乐的,方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不免语气重了些:“我说你这人……”   “你不要以为你前晚上来找我,我就轻易原谅你。”春愿哽咽着说。   唐慎钰一愣,什么前晚上?转而恍然,前儿他接到瑞大哥病危的信儿,正准备赶回京,恰好碰见鸣芳苑的小太监请他过去。   他匆忙过去,远远瞧见阿愿坐在画舫上,独自在未央湖心喝闷酒。   他记挂着大哥,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公主,便马不停蹄离开了。   “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唐慎钰不悦地压声斥:“你以后能不能别喝那猫尿,像什么样子!”   春愿没想到竟等到这么句话,她笑着掉泪,点了点头,反口顶了回去:“我为什么喝,你不清楚?”   唐慎钰抚额,蓦地,余光瞧见裴肆正时不时往这边瞅来,他握住春愿的胳膊,带着她又往远走了些,“我已经把他缉拿归案了!”   春愿冷笑:“天下人以为你忘恩负义,故意旧案重提针对周予安,可我知道,你是在救他。”   唐慎钰咬牙:“你非要他的命不可?今儿你逼迫我姨妈下跪,这就是你做给我看的决心?”   春愿原本想解释番,忽然发现没必要,索性认了:“没错。”   唐慎钰手不自觉用力,他看见她因胳膊痛而紧抿住唇,可她仍不屈服,直勾勾地盯着他。   唐慎钰压着火:“她是我姨妈,对我有抚育之恩,你不要太过分。”   春愿打开他的手:“我过分?云氏对你有抚育之恩,难倒小姐就对我没有抚育之恩了?”   她手指点着男人的胸口,一字一句道:“你要报恩,我也要报恩。”   唐慎钰知道,没得谈了。   这时,他看见裴肆带了几个太监走过来了。   “殿下,该上路了。”裴肆唇角噙着抹揶揄的笑,“您若是走不动,小臣可以让底下人搀扶您走。”   春愿不想被裴肆这阴狠的阉人嘲弄,更不想再和唐慎钰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她转身,闷头往前走。   “公主……”唐慎钰再次抓住女人的胳膊,深深地望着女人:“我不想你这样消沉萎靡,这世上除了仇恨,还有别的活法。” 第115章 药 :药   太阳只吝啬了一个晌午,又躲进厚重的灰云里了。   马车里有些暗,春愿失神地歪在软靠上,手指将车窗推开条缝,怔怔地望着缓缓倒退的雪和树。   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   这半年来,她不论怎么威逼、发疯、诅咒、刻薄,唐慎钰都低眉顺眼地忍受了,可今日,他冲过来维护他姨妈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是怨怼的,甚至冰冷的。   “我何尝不知道你夹在中间难。”春愿眼睛酸了,无声喃喃,“可我也难啊。”   “殿下您说什么?”一旁跪坐着的衔珠忙问。   “没什么。”春愿摇摇头,手指揩去泪,“你说,我今儿逼迫云氏下跪,后头要掌她嘴,是不是过分了,她到底算是有头脸的长辈。”   衔珠从箱笼里取出条薄毯子,盖在公主腿上,声音哽咽:“若是放作平日,您是最尊贵最得上宠的公主,哪个对您不敬,只管刑杖便是。那妇人满口污言秽语的,您今儿是替奴婢出头,这才要教训她,谁知道那么寸,正好赶上唐大人过来。奴婢是个蠢笨的,晓得您嘴上恨唐大人,可心里……”   衔珠顿了顿,“那会儿邵总管说要去寻唐大人聊几句话,奴婢左思右想了许久,紧着叮嘱邵俞,让他跟大人解释解释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长叹了口气:“没必要,左右我和他的恩怨深了,也不差这么一次两次。”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马车戛然而停。   外头传来阵脚踏雪地的咯吱声,轻快而有节奏,不多时,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殿下,裴提督过来给您请安了。”   春愿蹙眉,冲衔珠摇了摇头。   衔珠立马转头高声道:“殿下身子不适,无事,提督便请退下吧。”   “有事。”   裴肆清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不会叨扰殿下太久,几句话的功夫。”   春愿不想看见这条毒蛇,索性闭上了眼。   “殿下。”衔珠凑近了公主,悄声道:“这厮是出了名的阴狠,再说他今儿奉了大娘娘懿旨来的,咱们眼瞅着要去慈宁宫,吃罪不起哪。”   春愿心里一阵烦,努了努下巴。   衔珠会意,跪行到车口,素手掀起厚重的车帘。   “小臣给殿下请安。”   裴肆依着礼,恭敬给春愿行了一礼,他左右看了圈:“小臣有件要紧事要同殿下说,不远处有个清静茶寮,劳请殿下移步……”   “有什么事,你就站那里说。”春愿搓了搓发凉的胳膊,语气中含着明显拒绝的意思。   裴肆早都料到她的冷漠和防备,再次行了一礼,给身后打了个手势,立马有个年轻内官踏着小碎步弓腰上前来,趴在雪地里。   裴肆直接踩着这太监的背,上了马车,紧着给阿余使了个眼色,阿余甩了下拂尘,让车驾启程,马车四周护行了数个驭戎监的太监,这架势,似乎防止人凑近偷听。   “谁让你上来的!”春愿惊得坐直了,手炉都掉了,骨碌碌顺着她的小腿滑下,落在脚边,铜盖子磕开了,从里头滚出两块将熄未熄的银丝炭,顿时将她的裙脚燎出两个小洞。   “小臣是阉人,侍奉陛下娘娘的内官,殿下无需如此忌讳。”   裴肆面不改色地赤手将那两块炭捻起,安放在手炉里,不紧不慢地扣好铜盖子,俯身用袖子擦灭春愿那已经燎起火星子的裙摆,然后将手炉递到衔珠手里,淡淡说了句“当心些”,全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   春愿身子不禁往后缩,后背紧紧贴在软靠上,扫了眼裴肆,他这会儿侧身而坐,手随意搁在腿面上,指尖明显被烫红了,但这人一脸的平静,甚至唇角仍浮着抹浅笑,仿佛根本没有痛觉般。   可怕的不像人。   而衔珠很是畏惧此人,垂下头,往她身边靠,叱道:“你放肆,快下马车!仔细我告给陛下!”   马车并不大,三个人就显得有些狭窄局促了。   裴肆并不搭理衔珠,淡漠开口:“衔珠姑娘可否下车,本督有话要单独和殿下说。”   “你有什么话见不得人?”春愿隐在袖中的手捏住拳头。   裴肆笑笑,倒也没强求让衔珠离开,他松了松卡在脖子上的银狐领,轻咳了声:“小臣今儿是奉大娘娘的懿旨过来的,在庄子里言语上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您恕罪。”   春愿假笑:“提督未免太小心了,这没什么。”   这权阉越恭敬,她就越紧张,过去她就是误以为他恭敬和善,以至于吃了好大的亏。   春愿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下逐客令:“我头有些疼……”   话还未说完,就被裴肆打断:“周家到底和太后娘娘沾点亲、带点故,这两日云氏去慈宁宫诉苦,再加上头先鸣芳苑草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后多少有些生气,今早还宣了陛下过去训了通。”   春愿十指交叠,银牙轻咬住下唇,低头黯然,她又连累了宗吉。   裴肆看见了她痛苦愧疚的神情,暗笑她到底年纪小,哪怕飞上枝头也摆脱不了奴仆良善的“道德”,把那情义看得忒重了些,所以才走到了这步,把自己逼得痛苦不堪,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七寸。   一旁的衔珠体察到主子的不安,忙小心翼翼地问:“提督,您晓不晓得大娘娘将殿下宣到慈宁宫,要怎样?会不会惩罚殿下?怎、怎么罚?”   裴肆未理会衔珠,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用余光睃春愿,淡淡笑道:“殿下不用太担心,周家已然家道中落,周小侯无才无德,头两年还惹出过刘家小姐的情债,大娘娘不见得会沾惹这种腥,情面上照顾一番罢了。况且,如今唐大人似要发周予安的案子,大娘娘且乐得见兄弟阋墙火并,对您,也顶多申斥几句。您进宫后直接去找陛下,有陛下护着,兴许都不用见大娘娘了。”   春愿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手心已然渗出了汗,再次下逐客令:“提督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提醒。”   裴肆点头,刚准备叫停车,又多提点了一句:“这话本不该小臣说的。如今首辅一党在朝堂上蹿下跳的惹事生非,结党营私,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句得罪的话,殿下您非皇族,可现在却姓了赵,这里头具体什么门道,您很该有一杆秤。当初万首辅暗中协助陛下寻回您,又一力促成封您为长乐公主,为的就是今日以替公主生母‘周淑妃’翻案为由,对付太后,将来他好在朝堂一人独大。您弱质芊芊,可千万不要当了人家的刀子,如今既然已经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最好还是少接触。您要明白,在这皇城里,富贵平安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春愿淡淡一笑:“提督不觉得说这番话,有些……过于关心本宫了么。”   裴肆扭头,直视女人的双眼:“小臣忠于皇家,您是陛下珍重的阿姐,为了陛下,小臣也当掏心掏肺。”   春愿不禁笑,这话倒坦白,让人无可辩驳。   蓦地,她又想起了唐慎钰,那天这人拦下了她的车驾,说了一样的话,让她不要见万首辅……那会儿,他疾言厉色地指责她消沉萎靡,让她忘记仇恨,换种活法,可她过不了自己的心哪。   这时,春愿小腹又疼了,胸口和底下那处也一阵刺胀,外人在此,她没好意思痛呼出声,只能按住肚子,希望借助掌心的热来消散疼。心里不禁埋怨,从前和唐慎钰在一起,他怕弄疼她,都是克制的,可这次却好像……疯了似的,昨夜沐浴的时候,她发现流血了。   看来,唐慎钰是真的把这些日子的气全都发在她身上了。   马车吱呀吱呀行驶,车内壁悬挂的璎珞穗子也跟着轻轻左右摇晃。   裴肆仍侧身坐着,他原本打算说完那些话就走,可他觉得自己身为内官下臣,公主未发话让他退下,他就得恭敬守着。   马车内很安静,甚至三个人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裴肆抬手整了整狐皮领,顺便斜看了眼她,她这会子似乎不舒服,手捂住肚子,双腿也在微微颤抖。   裴肆不禁想起了前晚,春意正浓时,她哭着拍他的胳膊,喊着小肚子疼,不要了……可等他停下时,她又意乱情迷地吻过来,主动去求欢,在他耳边呢喃哀求:别走,阿愿怕黑。   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惯会使温情小意。   裴肆轻笑,依照他和邵俞事先商量定的,届时会把那两个侍卫推出来,就说是她情乱中强和那两个侍卫发生了关系。瞧她那会儿在平南庄子里,举止还算有度冷静,面对唐慎钰时仍旧一副含情不舍的样子,倒真是个能装厉害的女人,怕是这回尝到甜头,还会私招男宠。   表面装得再高贵,也遮掩不骨子里的低贱放浪。   春愿见这裴肆暗中观察他,笑得阴险,又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罢了,赶他走,最好一句都不要和他说,莫要让这小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裴提督,你下去吧……”   谁料春愿刚开口,再一次被裴肆出言打断。   “咦?”裴肆蹙眉,看向女人的手,“殿下您受伤了?”   春愿垂眸,发现右手背上有一条红肿的血痕,伤不深,就是她手白,显得突兀。   “呦,这是什么时候弄的?”衔珠忙凑过去,捧起主子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热泪滚了下来,啐了口:“定是方才那妇人要打奴婢,误伤了您。”   “没事儿。”春愿柔声安慰:“一点小伤罢了,绊地上石子儿划了都比这重些,过会儿你把茉莉粉兑进润肤膏子里,给我手背上涂上,遮住些,别叫陛下看见了担心。”   裴肆瞧见此,几乎没多想,忙从袖中掏出个青花瓷小盒来,双手捧着递上去,温声道:“这是小臣日前配的伤药,治抓伤擦伤最好了。”   春愿瞅了眼那瓷盒,没有接,心里腹诽这阉狗原就在庄子里,可老半天都没出现,定是躲在暗中看她笑话,观察端倪,不晓得又在谋算什么,她冷笑着刺了句:“怎么,提督莫不是早都预料到云氏会伤本宫,所以连药都备好了。”   忽地,裴肆心热耳赤了起来,其实是他脖子和身上被这丫头抓伤不少,所以配了点药给自己擦的。当然,他可不会说实话,于是笑道:“前儿底下人孝敬上来只孔雀,性子忒野,把小臣抓伤了。”   说着,裴肆将袖子卷起些,给女人看他的小臂,上头果然有数条长短不一的血痕。   春愿立马扭过头,不去看,暗骂:好孔雀,抓得好,怎么不啄瞎了他的眼!若是裴肆真成了独眼龙,那才好看呢。   想着想着,她噗嗤一笑。   裴肆见她嫣然而笑,他不禁也跟着笑了,于是试着更近一步,将药放在她腿上,柔声笑道:“这药真的不错,殿下试试罢。”   春愿点头,拍了下车壁,示意外头停下马车,语气平缓了许多,“提督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你先下去吧。”   “是。”裴肆抱拳行了一礼,在离开,他忽然回头问了句:“殿下,您是不是很厌恨周予安?”   说罢,男人笑着下了马车。   春愿如同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般,他看出什么了?这阉狗心思诡秘,还是说查到什么了?   女人脸色难看得很,低声喃喃:“裴肆……又要暗算我?”   衔珠是个直肠子,笑道:“不会吧,提督方才对您多恭敬。奴婢不懂朝政,人也笨拙,可觉得提督说的话还挺在理,咱当个富贵闲人多好,何苦搅进朝堂那潭子浑水里。眼瞧着大娘娘迟早会放权,日后还是陛下说了算,裴肆原就是陛下的伴读出身,现在讨好了您,也就是讨好了陛下。”   春愿摇头:“他之前很效忠郭太后的。”   衔珠嗤笑:“一个没了根的阉人,就和那墙头草一样,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您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他怎么敢暗算您,这不,照样恭敬地给您奉上了伤药。”   伤药……   怕是毒.药吧!   春愿手比脑子要快,一把抓起那个小瓷盒,推开车窗子,将药瓶扔到外头。   猛地回过神儿来,那阉狗估计没走远吧。   她忙探出头去看,果然看见在后面不远处,裴肆负手独立在雪路边,似乎是生气了,盯着埋在雪中的瓷盒看,跟前的两个内侍吓得深弯下腰,大气儿都不敢喘。 第116章 杀心起 :杀心起   春愿感觉似有一道无形的刀刃朝她迎面劈砍过来,她看到,裴肆的脸如秋叶上的白霜般寒,眼里明明含冰,可只是刹那就化作春雨,又是一派的谦恭温和,抱拳,深深地朝她这边躬身行了个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般。   春愿手被腊月里的罡风吹得发抖,忙合住车窗,从衔珠手里夺走暖炉,紧紧地抱住。此时她心砰砰乱跳,有些不安,裴肆这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她方才把药瓶子扔出去,驳了他的面子,他之后会不会报复?   怕什么。   春愿指甲刮着铜炉上的花纹,深呼吸了口气,她现在好歹是公主,谅他也不敢将她怎样!   ……   这边。   朔风吹乱,揉碎了天上的团团灰云,雪如碎玉般纷扬而落。裴肆静立在原地,就这般弓着腰,看着公主的车驾远远离去,最后消失在了官道上后,这才直起身来。   雪落在脸上,凉津津的。   裴肆抬手,食指揩去雪水,忽然,身后传来阵徐徐脚步声。他略一回头,瞧见走来个中等身量,微胖白净的年轻内官,正是邵俞。   邵俞双手来回搓着,他头上戴了顶灰鼠皮的暖帽,额边的帽毛被口鼻哈出来的热气浸湿,凝结成小小水珠,喜气和顺的脸和这灰暗冷肃的雪天很是不搭。邵俞径直朝前走,弯腰在雪地里拾起那个小瓷瓶,信步行到裴肆跟前,递过去,笑吟吟道:   “提督,您的东西掉了。”   裴肆冷冷扫了眼邵俞,目光落在那药瓶子上,迅速将瓷瓶揽走,揣进袖中,蹙眉往前后看:“你怎么来了!”   邵俞笑道:“奴婢刚从平南庄子那头过来,哪知车子忽然半道上拔了缝,坏在了当路。现而今殿下的车驾已经远去,怕是追不上了,不知提督能不能行个方便,稍奴一程?”   裴肆将阿余唤来,“带两个人过去,去给邵总管修一下马车。”说着,他自顾自大步朝路边的一棵老槐树走去。   邵俞双手捅进袖子里,跟了过去。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般大模大样地找本督。”裴肆站在树下叱。   邵俞眼里尽是暧昧,他小指挠了挠下巴,“提督也太谨慎了,你带殿下回京,我的车拔缝,咱们半路上遇到不是正常的么。”   裴肆甩了下袖子,“有什么事?”   “提督好大的火气。”邵俞足尖踢开块小石头,斜眼觑裴肆,低声打趣:“怎么,在她那里吃了瘪,不高兴了?”   裴肆转头,冷冷地盯住邵俞,俊脸写满了愤怒。   “别介,您别冲我撒气啊。”邵俞佯装往后躲,白了眼裴肆,笑道:“奴婢找您,自然是有事要说。”   裴肆心里晓得,大抵和春愿有关,他并未流露出半点动摇和急切,冷漠道:“说。”   邵俞左右看了圈,嘴不动,压低了声音:“那晚咱们商定好了的,公主疑似吃了周予安的酒后中毒,遍寻唐大人不见,情急迷乱之下,宠幸了两个侍卫。奴婢为了保全殿下的颜面,已暗中将那两个胆大包天的侍卫处死,此事绝密,只有殿下、奴婢和雾兰晓得。”   裴肆蹙眉:“出意外了?她难道起疑了?”   “完全没有。”邵俞唇角含笑,斜眼勾住裴肆那张俊美得邪气的脸,“奴和雾兰打算将这套说辞说与殿下,谁知……竟被殿下抢了先,她以为在寒梅园中与她欢好的,是唐慎钰。”   “什么?”裴肆猛地转头。   邵俞很满意这假宦官的神情,凑近他,手搁在脸侧:“起初我也以为她觉得羞耻,故意说那个男人是唐慎钰。可后来我发觉,她是真错认了,一则,我伺候了她这么久,还是能看出她到底是不是装的,二则,她中招后,便催促我去把唐慎钰找来。我同她撒了个谎,只说唐大人与她同房解毒后,就听闻瑞世子重病垂危,便匆忙离开了,那晚天黑,再加上那天唐慎钰确实两次三番往返鸣芳苑,虽说时间上有点偏差,但足以把她应付过去。”   裴肆心里忽然很不舒服,那会儿他在平南庄子里,看见她又恨又爱地望着唐慎钰,还当她生性随便放荡,前脚跟侍卫欢好,后脚就跟没事人似的同唐慎钰说话,原来……可笑的人竟是他。   邵俞见这不可一世的家伙眉眼间流露出落寞凄楚,勾唇浅笑:“提督莫要难过,”   “胡说八道什么。”裴肆冷冷打断邵俞的话,神色又恢复如常,“她喝过避子汤没?”   “应该喝了。”邵俞道。   “什么叫应该!”裴肆有些不满。   邵俞笑道:“奴婢今儿看见殿下在西窗前修剪梅花,手跟前放着个空药碗,应当是喝光了。”言及此,邵俞食指点地,故作激愤地促狭道:“您瞧,好歹唐慎钰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她居然这么狠心,一丁点都不想和唐大人扯上关系。”   裴肆的脸色稍有好转,淡淡道:“还是注意着点,她虽说误认了,仔细日后她在唐慎钰跟前说漏了嘴。”   邵俞嗤笑:“一个酒鬼神志不清的话,有谁信。便是说漏了,那也将那两个死鬼侍卫拉出来当垫背,到时他俩定会生出大嫌隙,指不定老死不相往来了,左右扯不到提督您身上。”   顿了顿,邵俞右手的大拇指搓着食指和中指,嘿然道:“这回为了圆您的念想,奴婢下了血力气调度铺垫了,别的不说,数次纵容殿下酗酒,不知规劝,陛下若是晓得,可要斩了奴九族的脑袋。”   裴肆心里一阵厌恶,九族?你也配有九族!昨儿刚给这阉狗送了八千两,现在又要。他淡淡道:“银票会在三日内送到你家里,放在暗格里,双倍。”   “哎呦,提督也忒大方了,这叫奴婢怎么好意思呢。”邵俞抱拳,深深地躬下腰。   裴肆冷笑,不由得揶揄了句:“邵大总管一个六根清净的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本督记得,你以前在直殿监时,不是这样的。”   邵俞双手捅进袖子里,眉梢上挑:“哦?提督以为奴是怎样的人?”   裴肆目视前方:“从前你老实本分,不敢贪大内的一根线一两茶,又谨慎小心,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现在……”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邵俞扭头,看着裴肆如刀削般的侧脸,笑道:“便是连提督你也在变,从前对殿下冷言冷语,很不屑一顾,如今却热切得很。”   他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雪花,看雪在掌心化成水珠,促狭:“莫不是因为当初她在御花园里给您撑了把伞,就上心了?”   裴肆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噗嗤一笑:“总管想多了。”他故意摩挲着侧脸,眼神冰冷:“你知道我和唐慎钰有过节,当初他当着那么多人,丧我的脸面,让我下不来台,如今我玩弄下他的女人,便当报复了。”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呢。”邵俞拊掌道:“没必要对那种女人上心,还是把她看成玩物比较好,譬如那唐大人,起头拿她当棋子,紧接着就升官发财,呼风唤雨。后头一招不慎中了美人迷魂汤,不知不觉还喝晕了头,把心陷进去了,瞧他现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估计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   裴肆不予置否,忽然笑着问:“邵总管那会儿没跟公主一道回京,去找了唐慎钰,有什么要紧事?”   邵俞手一挥:“还能有什么,殿下今儿要杖责了云氏,我可得替她在唐大人跟前辩解辩解,说几句软话儿。”   其实,他方才找到唐慎钰,是提出离开京都。   他这次没来那种虚的,跟唐慎钰实话实说,他不想在京都待下去了,一则,朝堂如今波云诡谲,乃是非之地,二则因着之前乌老三的事,大人您已经对奴婢起疑了,这疑心一旦生起,就会遏制不住,他已经没留下的意义了。况且这些年身处内宫,鲜少与家人见面,人这辈子能活多少年,还请大人另择良人侍奉殿下,奴婢想和家人团聚。   末了,他举起手起誓,若能离开,他会带寡嫂侄儿远赴他国海外,此生不会踏足中原,绝不会将长安的事泄露半句。   还记得唐大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可也没拒绝,只说知道了,让他先跟着侍奉公主,过后会给他答复。   邵俞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是该走了。   一旁的裴肆一直在观察邵俞的举动表情,笑着询问:“那你看唐大人生公主的气没?”   邵俞摇头:“不好说,云夫人到底和旁人不同,和娘亲差不多,唐大人多少会有点疙瘩。”说着,邵俞躬身向裴肆告别,“天色不早了,坏了的车眼瞅着也修好了,奴婢就先行一步了。”   裴肆颔首,伸出胳膊,做出个请的动作。   邵俞大步往官道上走,刚走了两步,扭头坏笑着问:“其实奴婢还有一事不懂,我虽是公主府总管,里头大大小小事归我管,可府里势力复杂,总有我手眼到不了的地儿。前晚上的事未免也太顺了些,一点岔子都没出,更巧的是,听说秦王府的那位爷忽然重病,把唐大人绊在了长安,这……”   邵俞忽然停住嘴,他意识到自己多话了,不,应该是说错话了,他忙看向裴肆,发现这人怔怔地看着小指上戴的金戒指出神,目光深情而痛苦,仿佛想起了哪个女人。   这时,裴肆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忽然回过神来,蹙眉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邵俞摇了摇头,躬身行了个礼:“告辞。”   他心里惴惴不安的,闷头往前走,裴肆那厮竟没听见?哎呦,这回很是大意多嘴了,看来得赶紧离开京都了。   ……   裴肆静静地看着邵俞的马车走远,直到消失在雪幕中。   这时,阿余疾步走上前来,他用帕子轻轻拂去裴肆肩上的落雪,撑开伞打上,顺着提督的目光,向长安的方向望去。   裴肆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放在鼻边轻嗅:“准备双倍银票,给他送去。”   阿余呸了口:“这孙子胃口越来越大了,也不怕撑死。奴方才远处冷眼瞧得真切,您问他找唐慎钰作甚,他目光闪烁,似乎……在同您说谎,他到底想干嘛?”   裴肆嗤笑:“捞够了,想走了呗。”他想起晌午平南庄子里的事,他伏在暗处,观察着外头,邵俞那孙子看到周予安当众解手,一眼不错地盯着。   裴肆轻咳了声,转动着小指的金环,冷笑:“当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开始起了欲望,就和干草上落了颗火星子似的,不知不觉地蔓延开来。邵俞长久处在最底层,对于弄权讹诈未免太稚嫩了些,总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知道点小秘密,就能掐住本督和唐慎钰的咽喉,随意敲诈摆弄我们了,太天真!”   阿余冷哼了声:“那火星子最终会燃起熊熊大火,他呀,这叫引火自焚。” 第117章 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   春愿刚一进宫,就看见宗吉身边的心腹太监——黄忠全在小门等着了。黄忠全侍奉她换乘了轿子,直接将她带去勤政殿后的抱厦,说陛下正在听部阁大臣议政,等忙完后就来见公主。   春愿惴惴不安的。   没去慈宁宫,也不知道郭太后会不会恼怒?   之前她报复周予安,惹得满城风雨,宗吉会不会生气?   还有唐慎钰,他把那个“疯子”绑走,后头会怎么处理?   心里堆积的事太多,春愿无心吃茶用饭,再加上身上不舒服,她歪在罗汉床上,竟在幽绵的龙涎香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愿察觉到似有人触碰她的身子,睡眼惺忪间,她看见床边坐着个清隽瘦肖的男子,穿着袭明黄色龙袍,正轻手轻脚地掖被子。   “宗吉……”春愿醒了,揉了揉眼,胳膊肘撑着往起坐,发现殿里很是昏暗,早都掌了灯,“我怎么给睡着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宗吉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软枕,垫在阿姐身后,目中含着担忧,“怎地忽然发热了?方才你睡着的时候,咳嗽得厉害。”   宗吉冷眼横向邵俞等人:“你们这些刁奴,竟敢不用心伺候公主!”   话音刚落,扑簌簌跪下一片人。   春愿手背覆上额头,是有点烫,嗓子也有些疼,看来是那晚在寒梅园里着了风寒。她晓得宗吉的脾气,定是要责罚邵俞雾兰他们的。她忙拉住皇帝的胳膊,顺势挥了挥手,让奴婢们下去,笑道:“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哪敢不尽心尽力,原是我身子弱,最近天又太冷了。”   宗吉命人再添个炭盆来,看了眼药,柔声道:“这个药太医说要空腹吃,用罢后就传膳,今儿有你喜欢吃的滴酥水晶脍。”   春愿偏过头,往开躲,之前小产后,宗吉隔三差五地就让人送来各种补气血的珍贵药材和血燕盏,她吃了半年多的补药调理,实在是不愿再喝这又苦又臭的劳什子。   宗吉见阿姐这副动作,笑着端起药碗,舀了勺药,吹凉了,“那朕亲自喂阿姐。”   “不用不用,我喝。”   春愿夺过碗,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瞬间在口舌中蔓延开来。   她低下头,不敢看身侧的宗吉。她没能照顾好小姐,害得他们姐弟无法团聚,害得宗吉的热毒无法根治,如今更是糊涂,为报复周予安惹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污图了皇家的名声,又把宗吉架在了火上烤。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滴在丝被上。   “怎么了?”宗吉端着盘蜜饯凑过去,紧张地问:“是身子不舒服?还是今儿在平南庄子里受了什么人的气?”   “都没有,”春愿拨浪鼓似的摇头,几乎泣不成声:“就、就觉得对不住你。我和定远侯的事……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不仅害得你丢了面子,每日家还要听言官弹劾我,大娘娘那边估计也生气了。”   “朕还当什么呢。”宗吉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除掉鞋,盘腿坐到罗汉床上,笑道:“说破天也不过一个小小侯爵之家罢了,何必放心上,言官的话更不必在意,他们嘴碎,便是平日朕罚了个奴婢、打碎了个杯子,都要叽歪个半天。”   春愿含泪点头,她晓得,宗吉是在安慰她。   “对了。”宗吉拈了块蜜饯吃,他犹豫了片刻,轻声询问:“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啊?”春愿猛地抬头,对上了宗吉的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阿弟似乎变了些,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眸中多了几许稳重和城府,又有些许凌厉。前段时间外头有些闲言碎语,说郭太后和小皇帝日渐疏远,越发觉得儿子不好掌控,若是皇后诞下嫡子,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郭氏血脉,届时皇帝不听话,换掉便是,所以之前皇后小产,其实是陛下……   春愿手指绞着被子,心跳得快,揣测着宗吉为何这么问,是知道了什么?   忽然手一暖,春愿抬眸瞧去,见宗吉凑过来,大手团团裹住她的手。   “阿姐,自打半年前那事后,朕就发现你变了许多。后头你搬去了鸣芳苑,咱们姐弟鲜少见面,你是不是怕朕看见你担心?你不是个酗酒成性的人,定是伤心痛苦到了极致,告诉朕,是谁欺负你了?”   宗吉摩挲着女人的肩膀,“唐慎钰是周予安的亲表哥,可朕听说唐慎钰近日在翻扯那小子的旧案,半年前也是唐慎钰暗中打点,将周予安调去姚州,因出了周老太太过身的事才搁置起来,阿姐,周予安是不是……欺负你了?”   春愿后脊背冷汗岑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宗吉发现阿姐神色有异,忙道:“阿姐你别怕,不论什么时候,都有朕给你做主,若那小子真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朕定将他挫骨扬灰。”   春愿绝对相信宗吉可以办到这点的,要不,将真相告诉他。   她反抓住皇帝的手,“其实我不是……”刚说了一句,她猛地咬紧牙关。若是说了留芳县的事,倒是能迅速处决了周予安,可,唐慎钰那杀千刀的犯了欺君之罪,估计活不过今晚,他的恩师、姑妈、亲友,估计也会被连累。   不行,留芳县的事暂时还不能说,要不说姚州的事,就说周予安在赴姚州路上逛窑子,害得他祖母因挂心他而亡故,这种不仁不孝的畜生,合该千刀万剐。   “那个周予安他……”   春愿刚说了一句,就倒吸了口冷气。   不行啊,唐慎钰事先就把万花楼的鸨母和妓.女拘走了,说白了就是明知事实,非但不上报,而且帮他表弟遮掩,罪加一等。   春愿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油锅,人被煎熬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她不知该怎么选择,终于撑不住,趴在床边,哇地把方才吃的药全吐了。   “嗳呦!”宗吉吓得忙挨过去,连连摩挲着阿姐的背,试图让她好受些,谁料发现阿姐压着声哭,她额头和太阳穴跟前的青筋都凸出来了,额头满是冷汗,眼睛都直了,唇抿得发白,“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宗吉慌了,高声唤:“来人,快叫太医!”   春愿抓住男人的胳膊,她说不出话了,只是摇头。   宗吉瞬间懂了,他叹了口气,环住瘦弱的女人,眼睛红了,柔声劝:“好好好,朕不问了,你别急啊,你这样朕看着难受。”   春愿抽泣不已,她终究负了小姐。   片刻之后,待情绪稍稳了些后,春愿缓缓地坐起身,她依旧不敢正视宗吉,低着头,哽咽道:“我、我是有事瞒了你,但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那便不说。”宗吉俯下身,用袖子替女人擦泪,柔声道:“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但是阿姐你记住,你是公主,朕一母同胞的姐姐,没人能欺负你。”   春愿含泪点头。   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所有。   正在此时,内官黄忠全踏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头略微向后侧:“陛下,裴提督在外求见,他刚从慈宁宫过来的。”   宗吉微抬了下指头:“叫他进来。”   很快传来声开门的吱呀声,裴肆从外头躬身进来了,他穿着单薄的玄色官服,身上带着风雪气,面色一如月光般清冷。   裴肆未敢抬头,站定后行了个大礼,“小臣请圣躬安。”   “朕安。”宗吉拂了下袖子。   裴肆转而又给春愿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嗯。”春愿略点了下头,疲累地歪在软枕上。   宗吉接过黄忠全奉上的香茗,用茶盖轻轻撇着清亮的茶汤,呷了口:“你来做什么?”   裴肆暗暗睃了眼春愿,她看上去状态很差,病恹恹的,眼神闪躲,鼻头和眼睛泛红,脸上尤残留着泪渍,床边的地上有一滩吐出的药汁,她在害怕什么?是陛下问她什么了?   只是片刻,裴肆就恢复常态,躬身行了一礼,莞尔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宣公主过去,命小臣来请。”   春愿听见太后二字就怵,身子不由得往后躲了些。   宗吉自然注意到阿姐这小动作,他轻轻拍了下女人的胳膊,笑着问:“阿姐,今儿在平南庄子,裴肆可有冒犯你?”   听见这话,裴肆立马跪下,双眸不由得微眯住。   春愿如今也没什么精力和这权阉较劲,正如马车上衔珠说的,裴肆就是没根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倒,说到底,他是皇家的爪牙,骄横阴损也是皇家赋予的特权,今儿已经下了一回他的面子,罢了,宁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   想到此,春愿笑着摇头:“提督奉大娘娘的懿旨前来接我回宫,对我很恭敬,瞧见我手背被树枝划伤了,还特意奉上瓶伤药。”   宗吉脸色稍缓,手朝裴肆抬了抬,“你起来吧。”说着,又补了句:“去慈宁宫告诉太后,就说公主得了厉害风寒,咳嗽不止,恐惊了她老人家,等过几日好些了,再去给母后请安。”   “是。”裴肆领命。   他还以为她会落井下石,在陛下跟前狠骂他一通呢。   “算了,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春愿强撑着起来,年关了,何苦又因为她让宗吉和太后生了龃龉。“许久未回宫了,不论于孝道还是情理,都该过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的。”   “可……”宗吉蹙眉。   “陛下放心。”裴肆忙躬身道:“大娘娘那头有小臣劝说,公主不会受委屈。”   宗吉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眸中闪过抹厌恶,轻抿了口茶,淡淡问:“母后在做什么?”   裴肆回道:“在听两位大师讲经。”   “哦。”宗吉若有所含地说了句:“那她是没有精神头刁难阿姐了。”他把茶盏搁在案几上,冷冷地看着裴肆,食指在自己膝头轻点着,良久才说了句:“你有空多劝劝母后,潜心礼佛是好事,但别太劳累,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裴肆颔首:“小臣明白了。”   不知为何,春愿总觉得宗吉和裴肆话里有话,正当她出神之际,宗吉凑过来,笑道:   “阿姐,朕原想从锦衣卫里抽几个人出来供你驱使,可终究不放心外臣,裴肆打小就侍奉朕,做事还算当力,有什么,你只管支使他去做。”   春愿明白,宗吉是在告诉她,有什么和弟弟不好开口的,就让裴肆去办。 第118章 难得真心、难明真心 :难得真心、难明真心   雪后的皇宫孤独而漆黑,一弯浅月泊在夜空,或许清冷的月光,是这座深宫唯一温暖的存在。   幽长寂静的长街上,传来阵窸窣的脚步声,十几个侍卫、奴婢拥护着个衣着华贵的美人,徐徐朝永定门的方向走去。   从慈宁宫出来后,春愿觉着犹如刑徒出了牢笼,果然,郭太后动怒了,呵斥她不知礼仪、不懂规矩,既做了公主就不该由着性子任意妄为,如今这般胡闹,让皇家颜面尽扫,叫陛下脸上无光,更叫朝野非议赵家人苛待功臣之后。   寒风徐来,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太后吃斋念佛,她身上也沾染了些海灯香烛味道。方才太后正骂她,内侍急匆匆进来传话,说“大师从藏经阁里找到了什么孤本佛经,正在偏殿那边等着大娘娘您的凤驾。”   太后听见这话,又训斥了她几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让她下去。   逃过一劫,春愿松了口气。这时,她余光扫见了裴肆,他奉了皇命,送她回公主府。这人和两个驭戎监的内官远远跟在后头,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眉头微蹙着,总之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忽地,这条毒蛇似察觉到有人看他,猛地抬眼。   春愿心头一紧,立马回正头,避开与他对视,默默往前走,原本宗吉留她住在宫里,她坚持回公主府。   后边的裴肆刻意放慢脚步,与公主保持距离,那会儿在慈宁宫里,眼瞅着太后要发落她,他略施展小计,解了这困局。   夜寒如铁,裴肆紧攥着的手发凉,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今儿他从邵俞嘴里听到了什么?她居然把他错认成了唐慎钰。还有,这女人当了公主才多久,就学会了京都贵人那套做派,他好心奉上伤药,她竟当着他的面,像扔秽物般扔了!   裴肆眸子阴狠,这对他来说就是羞辱,日后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回来。   忽地,裴肆冷笑了声,今晚上她本有机会利用皇帝,对周予安落井下石,可却怕连累到唐慎钰,选择只字不言。所以说,她就是个为情所困的□□,也就这么点出息了,他何必因为这么个蠢货气闷呢,根本犯不着。   裴肆自嘲一笑,他觉得自己之前好像真的鬼迷心窍了,竟会被这种庸俗无脑的破烂货迷了眼,她配么?纵使飞上高枝,也改变不了她骨血里的低贱粗鄙。   困意渐渐来袭,裴肆这三两天几乎没怎么睡,有些撑不住,瞌睡得掩唇打了个哈切,蓦地察觉到似有人在看他,抬眼望去,发现那个女人正回头打量他,他不慌不忙地颔首行礼。   春愿心里毛毛的,虽穿着厚厚的氅衣,可浑身发冷。裴肆方才眼神阴狠,时而狞笑,又时而一脸的不耐烦,他究竟在想什么?盘算做什么?算了,还是遵照唐慎钰当初叮嘱的,远离这条毒蛇。   春愿停下脚步,示意邵俞去安排暖轿,她看向裴肆:“提督,你就送到这儿吧。”   裴肆躬身行礼:“是。”   春愿正准备上暖轿,想起从前裴肆种种阴损行径,觉着自己白天或许真伤了他面子,不由得担忧:“那个……”   裴肆大步上前,笑得客气而恭敬:“殿下可有什么事要交代小臣去做?”   “那倒没有。”春愿摇摇头,叹了口气,逼迫自己说违心的话:“那个……”她指尖摩着手背的伤,“今儿庄子里闹了那么出,本宫心情难免烦闷,随手拿起件东西去砸,没想到丢掉了提督进献的药,你别往心里去。”   裴肆身上的困倦和烦闷一扫而光,便觉得腊月的凌冽罡风也不那么冷了,忙作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样,背越发躬了:“殿下折煞小臣了。”趁机,他看向女人,心里一咯噔,她脸颊冻得发红,眼里含着泪,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摇,就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让人心疼。   “您不高兴……可是因为云夫人?”裴肆试探着问。   春愿叹了口气,那妇人怎么会伤着她,还不是因为唐……她不愿多作解释,便点了点头。   裴肆只觉得四周的这些太监、侍卫有些碍眼了,他要问她,你手上的伤无碍罢?用过药膏子没?可又怕太过热心惹人疑惑,终究没敢,笑道:“那会儿陛下吩咐了,殿下有任何吩咐,只管支使小臣去做。”   他明示了一句:“驭戎监在京都,还算是把趁手的好刀。”   “提督有心了,你贵人事忙,我这些都是寻常琐事,不值一提。”春愿笑笑,不着声色地婉拒了。   说罢,她弯腰往暖轿里走。   裴肆忙过去掀起轿帘:“殿下当心碰着头,臣送,”他忙改口:“臣奉陛下口谕,送您回府。”   春愿坐下后,再次婉拒:“不用了。”她扫了眼外头,侍卫们抬了五口大箱子,苦笑:“大娘娘叫本宫回府后静心抄经,提督若是相送,倒真像是军牢押解犯人,非要将人和枷一块送到刑场。”   裴肆忍俊不禁,她这比喻倒是俏皮贴切,他亦看了眼那几只箱子,太后碍着陛下的面儿,虽说没有明着罚她,可要抄这么多经书,其实就是变相的禁足,没三五个月,绝抄不完。   裴肆想了想,依旧深深弓着身,冲轿里的女人低声道:“小臣奉了皇命供殿下驱使,外头的琐事帮不了您,小臣深感惶恐羞惭,那便……替您抄经书吧。”   春愿心里冷笑:替我抄经,然后暗中在太后那里撺掇几句,说我桀骜不驯,不敬太后?   她笑着婉拒:“提督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这是大娘娘的教诲,本宫定当竭力遵从。再者,提督看起来很累了,那会儿打了好几个哈切,早些歇息吧。”   裴肆莫名鼻头发酸,点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小臣很意外。”   他用余光最后看了眼她,放下轿帘,往后退了数步,“那小臣恭送殿下。”   帘子放下,轿内一片漆黑,春愿唇角的笑凝固住,脸瞬间塌下来,她实在是累得装了,头歪在轿子壁,今儿唐慎钰绑走了周予安,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   送罢公主,裴肆回勤政殿给陛下回了话,便也出宫了。   裴肆去了自己的那处私密外宅,梳洗换衣后便睡下了,哪料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晚的春事,满耳朵都是她的轻吟声。   最后索性起来,吩咐阿余准备些宵夜,他洗了手,披上长袍,坐在书桌前抄起了经书。   静心。   他没见过她的字,便只能凭着想象模仿。她从前没念过书,所以字应当歪七扭八,不对,她很用心的在和邵俞学,听雾兰说过,她闲来无事的时候,一直捧着魏碑练,所以,她现在能写的一手好楷书罢?   门吱呀声开了,寒气将蜡烛吹得微微摇晃,阿余提着食盒进来了。   “提督,奴婢下了些馄饨,又煮了些紫米粥,各样小菜也拣了些,您快趁热吃些。”   裴肆专心地抄经书,头也没抬,“撤下去罢,我没胃口了。”   “哎!”阿余叹了口气。   裴肆笔尖蘸了点墨,一抬眼,看见阿余这小子撇撇嘴,悻悻地将碗筷往食盒里装,笑道:“怎么,嫌我支使你干白活儿了?好罢,盛一碗粥来尝尝。”   阿余笑嘻嘻地将粥端上去,侍奉提督用了几口,借着昏暗烛光,他略扫了眼,瞧见桌上倒扣着本《金刚经》,跟前摞了沓裁好的宣纸,在砚台跟前,赫然放着个小小的金环,是那女人的。   阿余避开眼,再次轻叹了口气,捧着铜壶,给提督的茶盏里添滚水,笑道:“您是从不信神鬼因果的,怎么忽然抄起这劳什子了?”   裴肆漱了口:“最近事多,抄会儿静静心。”   主仆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   阿余默默拿起铁筷子,蹲在地上,通铜盆里的炭火,轻声问:“唐慎钰已经将周予安拿走,您说这小子若是吃不住刑,会不会将咱们招出来?”   裴肆呷了口热茶,嗤笑:“放心,本督是他唯一活命的希望,他日后还要靠本督翻身。周予安这人狠毒又愚蠢,可以向旁人低头,但绝不会向唐慎钰求饶。”   “您思虑周全。”阿余朝主子抱拳,忽然不屑一笑:“奴真没想到他能如此豁得出去,竟当着众人的面做出那样不堪的举动,臊得人都没眼看……”说着,阿余担忧地望向裴肆,“提督,这回的局主要是针对万潮和唐慎钰的,难免会把公主牵扯进来,其实她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裴肆横了眼阿余。   阿余赶忙闭口:“奴多话了。”   裴肆并未责备阿余,将笔掷下,顿时在宣纸上滚出条墨迹,他用帕子擦着手,淡淡道:“这乌七八糟的朝廷,也就万潮还有几分人才。斗倒万潮,一则太后这边高兴,二则于老爷子的功业大有助益,而要除了万潮,莫过于从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开始。”   阿余自然知道提督说的那左膀右臂是谁,笑道:“任这对师徒再精明,也料想不到咱们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唐大人现在已经很内外交困了,。”   正说着,阿余担忧道:“只是咱们这边把他挤兑狠了,大公子那边……”   “老爷子许了就行。”裴肆打断阿余的话,淡漠道:“若是将来在京都混不下去,唐慎玉那小杂种是个聪明人的话,就知道滚回幽州才是他正确的选择,省得留在这里显眼。”   “是。”阿余颔首微笑,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那春姑娘呢?她很有可能会不得善终。”阿余仰头,望向不远处那俊美萧索的男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提督恐怕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悲欢喜怒已经被那个女人微妙的影响了,他担忧道:“提督,您难得动一次真心。”   “真心?”   裴肆拿起那摞抄好的宣纸起身,行至阿余跟前,将纸一页页地扔进通红的炭火中,看着纸起火,然后化作团灰烬,他揉了揉被烟熏疼的眼,冷冷道:“她于我,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露水孽缘罢了,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我也不必要告知她,就这样挺好。”   说着,裴肆看向漆黑的门窗:“我这一生受人摆布,也在摆布他人,若是待人接物存有那么一两分真心,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阿余恭声道:“您思虑周全。”   裴肆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扔进盆中,燃着的火光也温暖不了他的脸,“义父曾教过我,无毒不丈夫,必要时,我会亲自送她一程。” 第119章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天蒙蒙亮,早市的茶点就摆出来了。   白家饼铺开得最早,屋檐下悬挂着半旧的灯笼,灶膛里插着根老粗的木头,柴火燃烧得噼啪作响,蒸屉里正往出冒团团白雾。   唐慎钰坐在最角落里,一整夜未合眼,男人面上稍显疲色,他将长刀立在桌边,双臂环抱住,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暗啐了句,不知是哪个杂种在背地里骂他。   这时,老掌柜端上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堆着笑:“唐大人好久没来了,今儿的馅里添了些莲藕丁,这冬日莲藕最是难得……”   见唐大人不搭理他的话茬,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似要将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劈了般,掌柜的不敢打扰,悻悻吐了下舌头退下了。   唐慎钰端起碗,喝了口汤,鲜咸的滋味顿时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昨晚阿愿被太后宣进宫,他心里着急,安置罢周予安后就急忙筹了银子打听,意料之中,黄忠全拒了他。   黄公公差小太监出来传话:最近万首辅风头太盛,御前的内官不宜和外朝大臣走的太近,再则陛下心疼公主,这半年来一直不怎么待见大人,大人还是别叫咱家难做了……   但到底有旧日的交情在,黄公公还是稍微提点了句:不过裴提督素来在内廷外朝行走,大人可以找他问问。   裴肆?怎么又扯进来这厮?   唐慎钰放下碗,不免担忧起来。   他昨夜急得五内俱焚,又没有别的办法,不由得在皇宫近徘徊,谁知在四更天的时候,竟看见公主府的车驾从宫里出来了。那时他就明白了,定是阿愿晓得他着急,所以才坚持大半夜出宫。   他晓得,阿愿如今还在气头上,必不愿见他、和他说话,于是他便牵着马,默默跟在车驾后头,送她回府后,立马找到了邵俞询问情况。   邵俞倒也没隐瞒,说今晚陛下的确疑惑地询问公主,问周予安是不是之前得罪过她。但是公主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陛下见公主身子实在孱弱,便没再问下去,不过却对公主说了句,裴肆办事倒还当力,有什么不中意的人或者事,只管使唤裴肆去解决。   原本陛下不愿公主去慈宁宫,去了也是挨骂,可公主怕又惹得陛下母子闹不愉快,还是去了。   末了,邵俞又补了句:大人放心,近来太后多吃斋念佛,所以也只是训斥了公主几句,罚她回去抄经而已。   唐慎钰喝了口馄饨汤,滚烫的汤汁入喉,熨烫暖了冷肠胃,他长松了口气,阿愿到底有情有义,没有在陛下跟前伤害周予安母子,她定是忍下天大的委屈怨恨,说到底,这事错在他。   唐慎钰砰地声将碗放下,周予安这事得尽快解决了,千万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这条毒蛇阴狠聪敏,若是叫他发觉出周予安或阿愿的一星半点不对劲儿,那就是抄家灭门的祸患。   想到此,唐慎钰抓起长刀,急匆匆走出了白家饼铺,策马朝衙署的方向去了。   ……   北镇抚司的刑狱素来有天下第一狱之称,这里关的,大多是曾身居高位的犯官。牢狱设在地下,墙是三尺厚的巨石所砌,里外皆有重兵把守,防守极为严密,狱卒通行尚且要持有不同的审批文书和令牌。所以逃跑、劫囚,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唐慎钰摒退众人,又安排了两个心腹把守,独自朝最底层去了。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味道不大好闻,墙壁上的那两盏小油灯,就像黑夜丛林中巨蛇的眼睛,显得突兀而诡异。   唐慎钰站在铁牢前,一声不吭地往里看,此时周予安背对着他蜷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露出棉絮的肮脏旧被子,一只脚套着鞋,另一只脚赤着,似乎睡着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唐慎钰冷声道。   昨儿下午把周予安扔进狱中后,他特意嘱咐过底下人,不许给小侯爷吃喝,也不必管他拉撒。   唐慎钰目光下移,看见木床跟前,有一滩恶臭秽物。他眉头蹙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对准铁牢缝儿中扔进去,正好砸到了周予安的后脑勺,“这是白家饼铺的招牌火烧,还热着。”   意料之中,周予安带着哭腔哼唧了声,继续酩酊大睡。   唐慎钰晓得他在装,指头揉了揉鼻子,语气缓和了几分:“你父亲去的早,撂下了一屋子孤儿寡妇,你娘年纪轻轻守寡,她独自撑起周家多艰难,你应该看得见。这半年守着你,一步都不敢踏出平南庄子,这两日她为了你,磕头哈腰地往宫里递帖子,予安,你要是个人,就该体谅孝顺你娘,别再让她为你担惊受怕。”   周予安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的石墙,不吭半声。   “我告诉你,装疯卖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里就咱们兄弟,坐起来,咱俩说会儿话。”   周予安拳头握住,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静等着,见周予安还是那副死样子,他火气一下子就窜起,转身拎起桶冷水,哗啦声泼到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受凉受激,心里清楚,换成真傻子都装不下去。他被针扎了似的,立马弹起来,嘴里稀里糊涂地骂骂咧咧,当看见面前站着个冷面罗刹,又吓得缩成一团,竟小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   “呵。”唐慎钰只觉得好笑。   他拉了把椅子,哐当声放在牢笼前,坐下后,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静静地看着周予安发疯,“从之前草场事件,到这回的未央湖落水,公主究竟对你是怎样的态度手段,你应该很清楚了,若没有我在中间死撑着,你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唐慎钰眼神冰冷:“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陛下已经疑心公主为何如此针对你,还是因着我,她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没有说一个字。可陛下心疼姐姐,已经命令裴肆随时听从公主的调遣。裴肆的手段,你应该知道。予安,若是你从前做的那些脏事被裴肆查出一星半点,他为了邀宠,可不会像我一样,他娘的给你安排好退路!”   听见裴肆二字,周予安身子猛地抖动了下,心里暗喜,提督果然看重他,头先让阿余指点他装疯,如今干预进此事,提督定会保全他,想来不日就会对付唐慎钰和那个假公主!   唐慎钰自然瞧见周予安这个小动作,他还当这小子怕了。   男人身子略微前倾,试图做最后的劝说沟通:“决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予安,是男人就该扛下自己做过的错,你心里清楚,用‘王复生杀妾案’来了结你的事,弃爵出家,已经是表哥能为你和你家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时,唐慎钰发现周予安依旧痴痴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蓬乱的头发被冰水淋湿,粘在脏兮兮的侧脸,嘴角流着涎水,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又害怕得不敢抬头。忽然,这小子看见地上的驴肉火烧,眼睛都亮了,直接勾起来,也不管火烧上是不是沾了秽物,饿狗似的疯狂吃。   唐慎钰的耐性正在被一点点消磨,容忍也被愤怒占据,“你觉得这么装疯卖傻下去,你娘肯定会替你出头,还像从前一样逼迫我替你了事,是么?”   周予安舔着手指头上的油脂,傻呵呵地笑,甚至问:“你要吃么?”   唐慎钰目光逐渐变冷,“很多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一味地忍让,却换来你一次次蹬鼻子上脸。我自小父母双亡,你爹妈看我可怜,将我接去侯府养了几年。小时候你欺负我,诬陷我私通婢女,我念着姨丈姨妈的恩情,权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就这样忍过去了。”   “那年我定下了褚家这门婚事,正逢着舅兄褚仲元赴京赶考。我以为是这个衣冠禽兽带坏了你,撺掇着你染上了嫖妓的恶习,心里一直对你和姨妈有愧,百般帮扶你,其实我错了,”唐慎钰手指向笼子里的男人:“你不是被褚仲元带坏,你是骨子里就恶劣!”   周予安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他仍装傻装楞,裹起湿被子,背对着唐慎钰去睡。   “哼!”唐慎钰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和褚流绪的关系?今年初你在赶往姚州赴任的路上,失踪过一段时间,你不仅仅去万花楼厮混,还去过扬州罢?褚流绪给我下的脏药出自万花楼,是你给的吧。这贱人算计过我后,一夜间消息,也是你手笔罢。你喜欢她么?”   唐慎钰摇着手指,唇角浮起抹嘲弄:“不,你只不过想利用她,破坏我和公主的婚事。”   周予安目眦欲裂,薄唇颤抖。   “褚氏乃世家,褚流绪素有才女之名,你不愿我得到好因缘,想法设法给我破坏。”唐慎钰冷笑:“还有公主,你真的倾慕她?你明知道我和她关系匪浅,还一次次的献媚讨好,想必你是觉得我这样出身的人,不配高攀公主,更不愿见我飞黄腾达,是么。”   周予安故意困得打了个哈切,拳头紧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里。   唐慎钰早都看见周予安的肩在瑟瑟抖动,更知道这小子在咬牙切齿地忍,他继续说:“之前在留芳县,我有心帮扶你,叫你看护沈轻霜主仆,你渎职了,害得沈姑娘重伤濒死。”   男人眼睛微眯,“你说你不是故意犯错。可本官暗中审问过芽奴,那小丫头当晚躲在墙根底下窥探玉兰仙的房事,人家说了,根本没有玉兰仙引诱你吃酒吸食五石散一说,是你主动要的。你以为隔壁院的沈姑娘只是大太监陈银的侄女,你故意叫沈姑娘出事,因为你知道,我会看在你爹妈的份儿上替你扛下,到时候陈银恨的是我,对付的也是我。可你万万没想到,沈姑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周予安拳头抵在墙上,粗粝凸起的石尖,划破他的手背。   “你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便想法设法地讨好她,从罗海县的家传手串,到京都唆使你家老太太去向太后求亲,再到如今的草场出风头……”唐慎钰眼里尽是嘲弄,冷笑:“就你这种糟污瓢虫,也配喜欢她!”   周予安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身子战栗得更厉害。   唐慎钰起身,掌心拄着长刀,淡漠道:“我看在你爹娘的面上,给过你太多机会,没想到你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周予安狞笑,你们的命,已经落入提督手里了。   左右玉兰仙、芽奴、红妈妈和马县令全都死了,而且当时是你唐慎钰修改了上呈给皇帝的密档。真是多谢你当时将老子干干净净摘出去,放心,将来提督揭发你和假公主的时候,我绝对出来狠狠踩你们一脚。   唐慎钰剜了眼周予安,转身便走,上台阶的时候顿了顿:“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对周家,本官该还的情早已还完,这两日案子就过堂。” 第120章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唐慎钰阴沉着脸,刚走出地牢,迎面袭来股寒风,直往人袖筒和衣领里钻,破晓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由得用手挡在眼前。   这时,他的心腹薛绍祖疾步奔过来,身后还跟着家里的管事福安。福安五十出头,懂几分武艺,是府里用了多年的老忠仆,平日里负责巡守庄子和管外院的男仆。   唐慎钰手拂去衣衫上的晦气,蹙眉问:“你怎么会来,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福安警惕地前后打量,见没人,低声道:“褚姑娘来了,大清早的堵在家门口,说要见您。”   唐慎钰冷笑,这事挺意外,不过在意料之中。   昨儿他刚把周予安收押,今日那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打上门来,好不要脸。   男人左右转动发僵的脖子,他想起六月被这贱人下药算计的事,拳头不由得捏住,“论起来,我和她还有点恩怨要清算,你们把跟她一起来的人扣下没?”   福安一脸的纠结,不住地搓手,十分为难的样子。   “怎么这副表情。”唐慎钰目光发寒,“她跑了?还是说,她在府里发疯了?”   福安跺了下脚,焦虑地搓着手,他将唐慎钰请到僻静的角落里,欲言又止:“那个……褚姑娘挺着个大肚子……”   唐慎钰蹙眉,没言语。   福安小声道:“今儿天蒙蒙亮时,外院的小厮着急忙慌地来敲老奴的门,说有个戴斗笠的孕妇来找您,那女子在外头徘徊了好一会子。老奴出去看了眼,立马认出那孕妇就是褚姑娘,于是赶忙催促家里婆娘起来,去回咱们夫人。”   说到这儿,福安顿了顿,在腹部比划了个圆,小心翼翼地看向大人:“褚姑娘瞧着,应该是大月份了,您……”   “那不是我的种。”唐慎钰铁青着脸,瞪了眼福安,担忧地问:“姑妈没和她起冲突吧?”   “那倒没有。”福安啐了口:“夫人眼见事大,为避免这事外泄影响了您的名声,只说今早丢了公主赏赐下的那只宝石金镯,要细细搜府,命老奴将各处的门都锁上,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夫人命人备了茶水果子,好声好气地去和褚姑娘说话。哪料这姑娘低着头,只说她等您回来,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肯讲。”   唐慎钰觉得喉咙里就像卡了一口陈年老痰,弄得人恶心得要命,冷冷问:“她带了几个人来?”   福安摇了摇头:“褚小姐一个人来的,随行的只有个马夫。老奴将那马夫扣下,略问了几句,马夫说他住在京都城南的白水巷,平日做些帮闲跑腿的活儿,昨晚褚小姐找到他家,花重金雇他的车。”   “走,回府!”唐慎钰话不多说,转身便走。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福安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今早驭戎监的公公来咱们府上传话,说陛下交代些事给裴提督,提督邀您晌午去天然居一聚。”   唐慎钰身子猛地一震,浑身如同被雷击中了般,转身低声喝:“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说!”他反手抓住福安的胳膊,忙问:“驭戎监的阉人几时来的?看见褚流绪没?”   福安见大人脸色难看的吓人,心里也惴惴不安起来,咽了口唾沫:“昨晚他们就来寻您,可是您不在家,今早他们又来了一趟,那时褚姑娘已然进府里了,应该……没瞧见吧。”   唐慎钰隐约嗅到股血腥味,裴肆忽然相邀,有什么事?   昨晚邵俞同他说过,陛下怀疑阿愿这段时间的出格行为,和周予安有关,特命裴肆听从公主调遣,所以裴肆多半是询问他周予安的事了。   这狗贼行事谨慎,既然昨夜就派人来了,大抵,一直有人在唐府外头盯着、等着吧……   要真让这狗贼看见褚流绪,那就麻烦了。   ……   唐慎钰给底下人交代了几句,务必看守好了犯官周予安,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将他牢房的油灯灭了,只给些一碗水,不必给吃食。   待安排好后,唐慎钰急忙往家里赶。   归家后,他径直往偏僻的南院走去,院外守了几个身契在唐府的下人,口风都很紧。   唐慎钰踏入院子门槛,抬眼望去,花厅的厚毡帘已经被下人挑起,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大腹便便女人,   正是消失半年多的褚流绪,她头发梳成妇人样式,髻上戴了支银蝴蝶簪子,对襟小袄,整体气色状态还算不错,可见孕期没吃过苦,就是面上稍带疲态,眼睛略红肿,显然是哭过。   而姑妈坐一旁,眉头都皱成了疙瘩,身子往前探,尝试着同褚流绪说几句话,哪知褚流绪事先转过身,拒绝交谈。   姑妈叹了口气,手揉了几下太阳穴,蓦地发现他在外头。   “钰儿?!”唐夫人站起来,疾步迎上前去,她发现侄儿面色阴沉,直勾勾地盯着褚流绪,忙道:“钰儿,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唐慎钰站在原地没动,略抬手:“福安,带夫人下去休息。”   唐夫人深知侄儿和褚流绪之间的恩怨,担忧地拉住侄儿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做什么?”   唐慎钰面对姑妈的时候,面色和缓,拥着姑妈往外走,柔声道:“您放心,孩儿如今权势正盛,倒不至于为了一些不值得的蝼蚁影响了前程,只是有几句话要问褚姑娘。”   “可……”唐夫人还是担忧。   唐慎钰直接给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使了个眼色:“带夫人走,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看着姑妈被侍卫带走,随后将厚毡帘放下,原本明亮的花厅,顿时暗了几分。   外头天虽晴朗,冷风却似鬼哭般干嚎着。   唐慎钰大步走进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滚烫的茶,轻轻吹开漂浮在汤面的茶梗,并未看一眼女人,淡淡问:“姑娘怎么忽然想起到寒舍做客?”   褚流绪抻长脖子往外看,见没人进来,女人眼神闪躲,明显是有些害怕的,却故作镇定,手覆上凸起的大肚子,笑道:“我现在这模样,你难道不好奇么?那天在是非观,咱们……”   唐慎钰并不打算和这女人“叙旧”,他直接发问:“听福安说,你今儿雇了个陌生车夫过来的?侍奉你的管事海叔和那几个婢女呢?看样子这半年来你一直待在京城,住在哪儿?平日里和谁接触?”   褚流绪低下头。   半年前,她做下是非观那档子事后,唐慎钰派了两个心腹侍卫看管她。瞧唐慎钰那吃人似的模样,她原本以为要命丧是非观,哪知忽然闯进来五个操着扬州口音的汉子,打伤了唐慎钰的心腹侍卫,将她和海叔等人带走。   为首的汉子三十多岁,一脸的络腮胡,说他是小侯爷派来营救小姐的,如今小侯爷在孝期,不方便出面,小姐万万不可以声张,否则大家伙儿的性命怕是难保。   那汉子千叮咛万嘱咐,小姐如今在唐慎钰眼皮子底下消失,唐大人肯定会全城搜捕,侯爷的意思是,将小姐送去姚州,等他出了孝,若能在唐慎钰手下留得性命,自会去和小姐团聚。   想到此,褚流绪不免鼻头发酸。   她不放心予安,正巧那时候诊出了身孕,就坚持留在了京都。   那汉子将她秘密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僻静院落里。   这半年来,予安一直在平南庄子里守灵,每隔十天会给她写一封信,由可靠的人送来。   在信中,予安同她说,唐慎钰见她失踪,没声张,暗中派人到处搜寻,瑞世子也三番四次去扬州询问消息。   予安的意思是,唐慎钰这奸贼手段了得,又见过海叔等人,未避免人多扎眼,可以先行将海叔和丫头送去姚州,他会另外雇个面生可靠的孙婆子来侍奉她,如今条件虽艰苦些,一定要忍耐,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她是予安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自然听他的安排。   半年一眨眼就过了,虽然见不到面,但他们会在信中互诉衷肠。   她会告诉他,孩子很健康,经常在娘亲肚子里伸展胳膊腿儿,是个闹腾的皮猴儿。有时,她也会埋怨几句,照顾她的孙婆子虽说伺候人勤快,但手脚不太干净,无事时还爱跟人抹两把骨牌,有一回输了,竟偷偷翻她的首饰匣子。她有些想念海叔,也不知他在姚州如何。   予安很快给她回信了,说这孙婆子是陈府庄头的老婆,还算可靠,若是你实在不喜欢,近期会给你重新物色一个,但你要明白,寻个知根知底又会接生的婆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予安既这么说了,那她就忍着,不过偷些钗环首饰,又不值什么钱,等将来去了姚州再处置。   她喜欢和予安聊这些日常琐事,因为她能切身体会到,予安深爱着她。   一开始,予安在信中极尽嘲讽挖苦唐慎钰那狗贼,说唐慎钰和公主大吵了一架,公主一气之下小产了,俩人的婚事自然也完了,真是痛快,若褚姐姐你在我身边,咱们定要痛饮一场。   后头,予安来信越来越少,说唐慎钰恨他,如今正罗织罪名,要陷害他,命他主动放弃爵位,而公主也屡屡羞辱折磨他,实要逼死他。   这对狗男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知道了公主的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   褚流绪简直心如刀绞,她已经数日没有收到予安的信了,昨儿家里的孙婆子神色慌张地来报信,说庄子出大事了,公主把小侯爷逼疯了,而那位表少爷唐大人丝毫不顾及云夫人的面子,说小侯爷犯了罪,强行用镣铐将小侯爷锁走,下了北镇抚司的大狱……   她听见这事,顿时急晕了过去。予安是富贵少爷,如何能吃的了牢狱之苦!她想要出城去平南庄子,找云夫人商量对策,可城门下钥了,根本出不去。   万般无奈下,她只能让孙婆子想办法给云夫人捎个信儿,今一早,她雇了辆马车过来,直接敲了唐府的门。   这回说什么,她都要想法子将予安救出来,哪怕抛弃尊严。   “想什么呢!”唐慎钰见这女人低头发呆,冷喝了声:“本官在问你话,怎么不说!”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哆嗦,佯装镇定,笑道:“妾身又不是囚犯,大人何必如此言辞逼问呢。”   唐慎钰将茶盏按在桌上:“算计凌.辱朝廷命官,你不是囚犯是什么。”他又补了句:“下作的娼妇!”   褚流绪脸涨红了,唇气得发抖,“看来妾身对大人的伤害真的很大,听闻大人和公主殿下取消了婚事,是因为妾身么?”   女人面上浮起抹得意之色,她深呼吸了口气,正色道:“行了,咱们这般斗嘴斗舌也没什么意思,妾身今日来,想找大人谈笔买卖。”   唐慎钰知道她的意图,他坐到四方扶手椅上,下巴微抬:“说说看。”   褚流绪心砰砰直跳,今儿来之前,她想过很多遍,唐慎钰肯定会与她算算旧账,可没想到这奸贼居然如此平静。   “好,我就不与你兜圈子了。”褚流绪这辈子最不愿意向唐慎钰低头,但为了营救予安,少不得要放下些身段了,“这两天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听闻大人将定远侯抓捕了?”   “嗯。”唐慎钰闭眼小憩。   褚流绪实在厌恶这男人的轻蔑态度,但为了予安,少不得要低三下四些,“当年我哥哥落罪入狱,多亏了小侯爷暗中关照。”她鼻头发酸,“这三年,小侯爷有空了就会派人给我送些吃食,我父母早逝,在长安无亲无故的……”   “所以呢?”唐慎钰冷笑了声,打断女人的话。   褚流绪紧紧抓住扶手,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想必大人很忌讳妾身有孕吧?若是旁的女子有孕,至多做个妾或者外室。可我出身世家,父祖皆做过帝师,褚家在宫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保不齐……大娘娘会做主,将妾身嫁予大人,那么大人此生应当与长乐公主再无缘分。”   唐慎钰失笑,双手交叠,身子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想让本官放你的恩人朋友一马?”   “这不是应该的么。”褚流绪有些急了,“小侯爷是你亲表弟,你自小被周家抚养长大,是受了人家的大恩惠!而且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到骨肉相残,叫外人和你的政敌看笑话!唐大人,我晓得你恨我,我也无颜再见你,只是人生在世,应该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唐慎钰拊掌微笑:“听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你原本可以仗着肚子嫁进我唐家,绝了我和公主的婚姻,可十分不巧,姑娘你曾受过小侯爷的恩情,所以想将你的肚子当成条件,让本官放了小侯爷,对么?”   褚流绪不傻,察觉到了这奸贼言语里的阴阳怪气,可为救予安,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大人肯放过小侯爷,那么我任由你惩罚,而且我还会答应你,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不会再生任何是非,从此离开京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和公主眼前,哪怕、哪怕你叫我死在你面前……”   “我说……”唐慎钰轻轻摇头,指头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泪,“你这脸皮啊,简直比长安城的石墙还厚。”   褚流绪何曾受过这般刻薄,顿时气得站了起来,瞪向对面坐着的男人。   “听不懂?”唐慎钰毫不吝啬地挖苦,“看来你不光厚颜无耻,脑子里也灌了浆糊。”   他端起茶,斯条慢理地呷了口,“我问你,你当时给我下了乱性的药,这脏东西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褚流绪头皮一紧,火气忽然就灭了三分。   “听不懂?好,本官换个问题。”唐慎钰玩味一笑:“当初你已经被本官逼去扬州,为什么后面又折回京城?巧的很,周予安在五月失踪过一段时间,他家老太太因过于挂心孙子,要去找他,不幸从马车摔下来,摔死了。”   褚流绪呼吸一窒,不自觉往后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她强装镇定,高傲地扬起头,脸色却发白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听不懂?”唐慎钰指尖磨着杯沿儿,看向女人的肚子,“你是觉得本官是个蠢的,由你糊弄拿捏了?你肚子里究竟是谁的种、怀了几个月,叫个大夫把个脉便知。”   褚流绪其实明白,根本瞒不过这奸贼,于是狠了狠心,索性丢掉自尊,扑通声跪倒在地上。她双手合十,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哽咽不已:   “大人,过去都是我的错,您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不会眼看着孩子出生就没父亲吧,孩子是无辜的。”   褚流绪举起手发誓:“您放心,只要您放他出来,我立马带他去姚州,如果去姚州还碍了您的眼,那我们就渡船去海外!从此后,我改名换姓,这世上再也没有褚流绪了!”   唐慎钰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痛哭流涕,冷冷道:“本以为你会有什么长进,还是这么天真自私。”   褚流绪感觉被人迎头浇了盆冰水,浑身凉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一手抓住椅子,另一手扶住后腰,慢慢地站起来。   “你当真不放过周予安?”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   褚流绪拳头攥住,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声调尖锐了几分:“我再问你一次,你放不放过周予安。”   “不放。”唐慎钰惜字如金。   褚流绪呼吸急促起来,她用尽了办法,谈条件、讲道理,甚至跪下求,谁知……根本没用。   女人抹去眼泪,她猛地想起予安信中的那句,因知道公主的秘密,所以这对狗男女才要逼死他。 第121章 残忍的真相 :残忍的真相   唐慎钰左眼皮重重跳了下,依旧镇定自若:“你倒是说说,本官和公主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褚流绪手心都冒汗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也拿不准眼前这男人,同时觉得自己今儿贸然来唐府有些冒失了。其实最保险的做法,应当先找云夫人商量一下,可她心底还是怕云夫人瞧见她这幅模样,会恨她、骂她。   罢了罢了,只要她能靠自己营救出予安,想必云夫人会接纳她。   “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褚流绪缓缓坐到椅子上,伸手,看自己精心养护的长指甲,“予安当时是和你一起去的留芳县,他可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唐慎钰笑着问:“他看见什么了?”   褚流绪腿颤抖着,冷哼了声:“还是那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的要求很简单,带予安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那么这个秘密从此深埋尘土,你和公主都不必担心。”   她故意觑向男人,眉梢上挑,“劝大人不要想着杀人灭口,你方才不是问我,海叔他们去哪儿了么?我现在告诉你,海叔带着秘密在一个非常隐秘安全的地方,只要我和予安任何一人出了事,他就会将秘密上呈至宫里!”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他现在有七分的把握,这贱人在虚张声势!   蓦地,唐慎钰想到了裴肆,好巧不巧,这条毒蛇的人偏偏和褚流绪同时出现在唐府门口,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他心中隐隐不安,斯条慢理地饮茶,忽然抬眼:“周予安这半年多一直在平南庄子里守孝,可你却独自在外居住,是谁在照顾你?”   他试探了句,“你和裴肆如此亲近,怕是早都勾连在一起了罢。”   褚流绪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竟敢污蔑我清白!”   唐慎钰讥笑了句:“你居然说自己清白,真有意思。”   褚流绪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谁知这时,从她袖筒里滑出张纸,呲溜一下掉落。   褚流绪呼吸一窒,这是予安写给他的信,原本予安交代过,看一封烧一封,万不能给旁人留下咱们在老太太去世前后交往的证据,可她没舍得。   她手抓住椅子扶手,忙蹲下去拾,哪知这时,她眼前一黑,瞧见唐慎钰那奸贼如疾风般扫过来,一把将那封信抢走。   “你还我!”褚流绪急得去抢,可这奸贼直接用肘隔开她。   唐慎钰白了眼那女人,目光锁在这封信上,纸折痕深,看着有些日子了,纸软且有毛边,显然被人时常拿出来翻阅,他打开信,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迹,俊秀有余,笔力不足,是周予安的亲笔。   上面写满了露骨暧昧的话,落款是六月初九,大致内容是,周予安晓得他的褚姐姐算计姓唐的,姐姐是打心底爱他,为了平他的不忿,哎,真是委屈姐姐了。他怎么会嫌弃姐姐不清白呢,姐姐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烈性的女子。若非姓唐的把咱俩逼到这份儿上,咱们万不会出此下策。   中间是大篇幅回忆,扬州那晚俩人是如何你侬我侬。   末了,周予安又叮嘱了几句,让“贤妻”安心养胎,等他出了孝,他们夫妇的好日子就来了。   “哈哈哈哈哈……”   唐慎钰被逗乐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眼神尽是嘲弄,上下打量褚流绪。   “你笑什么!”褚流绪哭了,是那种私隐被发现的屈辱,还有痛恨。   唐慎钰两指夹着信,在女人面前抖,“他应该不止给你写过一封信吧,是谁在你们中间传递消息?那晚救走你的几个汉子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可曾和他们说过话?你知道周予安平时和朝中哪个官员来往密切?”   这小子既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花招,难不保他不会和外人勾手指头,务必得查问清楚。   “我不是囚犯!”褚流绪已经感觉身子不太舒服了,她强撑着,“现在我和大人在交涉,请问大人到底会不会放了予安,能不能给句准话。”   唐慎钰摇头笑,说她心计深罢,她连威胁人都不会,说她单纯罢,又做出这么多龌龊勾当。   他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别逼我动手。”   “你还敢打我?!”褚流绪晓得唐慎钰还算忌惮褚氏,而且一个八尺昂藏男儿,不可能会动一个女人。她气得一把拂掉桌上的茶盏果子,手指向唐慎钰,狞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往宫里递帖子。”   “禁宫岂是你这种卑贱之人说进就进的。”唐慎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朝门外喝了声:“薛绍祖,进来!”   顷刻间,薛绍祖推门而入,略扫了眼,地上遍布碎了的杯盏,果子滚落一地,那褚小姐盛怒不已,孕中女子多体热,她额上满是汗珠,而大人稳坐扶手椅,倒是镇定得很。   “大人。”薛绍祖抱拳见礼,不敢多问一句话。   “去,搜一下她身上再有没有旁的信件。”唐慎钰又补了句:“不必手软。”   “你敢!”褚流绪手捂住心口,不自觉往后退。   唐慎钰嗤笑:“我怎么不敢,谋害猥亵朝廷命官,光这一条罪名都够你好好吃一壶了。”他身子前倾,望着女人,“本来这事本官可以亲自做,可是,我嫌碰你,会脏了手。”   褚流绪耳根子发烫,这奸贼嘴可真毒。   “姑娘,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北镇抚司审问犯人的手段。”   说罢,唐慎钰使了个眼色给薛绍祖。   薛绍祖会意,伸手将下裳掀起,塞进腰带,大步走向褚流绪。薛绍祖出手极快,一把抓住褚流绪的后衣领子,脚踹向女人的腿弯,迫使她跪下,同时将她的两条胳膊反剪到背后,一只手抓住她的两条细腕子,丝毫不怜香惜玉,粗暴的在女人袖筒和衣襟里搜,甚至鞋子也没放过。   “救命!”褚流绪只觉得胳膊都要被人拽断了,撕裂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落泪,她瞪向上座的罪魁恶首,“枉你还是位极人臣的高官,竟,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待孕妇!”她恨得朝那奸贼吐了口,“畜生!”   啪!   薛绍祖直接打了女人一耳光,顿时把女人打得嘴角流血。   “说了本官不会手软,你怎么就不信呢。”唐慎钰斯条慢理地饮茶,笑了笑:“还是刚才的问题,回答。”   褚流绪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好。”唐慎钰拊掌,“你和周予安果然天生一对,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撒泼耍横。”   他睃了眼地上,褚流绪这会子狼狈得很,发髻散乱,脚背被碎瓷片割伤,往下淌着血。   唐慎钰懒懒地歪在背靠上,问薛绍祖:“搜到信件没?”   “回大人,属下搜遍了犯妇全身,她除了一串铜钥匙和几两散碎银子,再没有旁的东西了。”薛绍祖道。   “你错了。”唐慎钰摇了摇食指,戳向女人的肚子:“那里可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   薛绍祖多年在北镇抚司里厮混,谙熟这些刑讯逼供的手段,故意温柔地摩挲女人的肚子,笑道:“大人错了,小姐肚子里是娃娃。”   “哦?看来咱们有分歧。”唐慎钰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忽然从靴捅抽出把匕首,扔给薛绍祖,笑道:“那殷纣王暴虐,有一天和他的宠妃苏妲己闷了,这两口子就打赌,猜孕妇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活生生开膛剖腹了几十个大肚子婆娘。今儿咱们也效仿前人,打个赌,剖开她的肚子验一验,看里头到底藏了什么,是信件还是娃娃。”   褚流绪尖叫了声,几乎是下意识挣脱开薛绍祖的控制,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   她这下是真害怕了,早都听说这奸贼手上沾血无数,看来他真的是记恨是非观那事。   “还不说话?”唐慎钰脸色一沉,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开始吧。”   “我不知道!”褚流绪脱口而出,拼命摇头:“我并不认识那几个汉子,他们说是予安的朋友。”   “那晚你被带去了哪儿?”唐慎钰皱眉问。   褚流绪浑身发抖,哭得凄惨:“在、在山下的农户家里躲了几天,后头,他们将我安置在了京城。”   “你的下人呢?”唐慎钰接着问。   褚流绪低下头,没言语。   这时,薛绍祖从后面抓住女人的发髻,逼迫她朝天仰起头,又扬手扇了她一耳刮,差点把女人打得晕过去。   褚流绪呼吸有些粗重了,咳嗽了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泫然欲晕:“海叔他们先一步被予安送去了姚州,这半年,是孙妈妈在伺候我。”   唐慎钰蹙眉沉默了片刻,问他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周予安和朝中哪个官员接触过?”   “不知道。”褚流绪摇头,忽然尖声痛哭:“我真的不知道!”   唐慎钰默默喝了口茶,有些不对劲儿啊,这哪里是私养小娇妻,倒有些像……拘禁。他感觉有了点头绪,可偏生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松开她吧。”唐慎钰挥了挥手。   褚流绪这会子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整理着衣裳,剜向唐慎钰,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等予安回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唐慎钰摇头,叹了口气:“从前我觉得你可恨,现在,我倒觉得你有点可怜。”   他扫了眼矮几上平铺的信笺,讥笑:“不用问也知道,当初周予安私自去扬州找你,定是撺掇着你赴京搅和我和公主的婚事,那时你们应该发生了关系。如果是两情相悦,倒也值得祝福,只是褚姑娘,你这分明是倒贴啊。”   褚流绪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心里恨恨反驳:你知道什么啊,予安是真心待我的!   “你回到京都后,本官立马要逐你走,你寻死觅活的,那时本官就觉得你状态不对,想必此前暗中和周予安私会过,他定是没给你好脸色,你没想开,就干出了割腕自尽的蠢事。或许是出于对老太太骤然离世的愧疚,又或许是为了讨好周予安,你冒险算计了本官。”   唐慎钰手拍了拍自己的侧脸,讥刺:“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真的一点脸都不要了?”   褚流绪被气的浑身发抖,手紧紧抓住衣裳角。   “你真的了解周予安吗?”唐慎钰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你以为他很深情,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去扬州找你偷欢,可你知不知道,他离开你后,转头就去青州曜县的百花楼嫖了几天……”   “你胡说!”褚流绪怒火忽然间爆发了,冲唐慎钰吼:“他好歹是你亲表弟,你,你竟然如此抹黑他。”   “不信?”唐慎钰身子微微往前探,莞尔道:“那天你给我下的药,是他给你的罢,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他哪儿来的脏药?他和你那死鬼兄长一样,狎妓成瘾,你和他睡,不怕得脏病?”   “你,你,他,他,”褚流绪恨极,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根本不相信唐慎钰说的每一个字,冷笑道:“你少往他身上泼脏水,当时他被你算计,贬官至姚州,心情烦闷之下去喝了几杯酒而已。”   唐慎钰连连抚掌,冲女人竖起个大拇指:“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他手指按在那封信上,“你被他藏起来养胎,把他这些鬼话当成至宝,可你知道你的这位情郎都做了什么?他为了讨好公主,拖着瘸腿和一群小姑娘蹴鞠,当着上百号王孙公子的面儿,被人扒了裤子,这事,他在信里告诉你了吗?”   “不可能!”褚流绪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不知不觉,早都泪流满面,她强撑着站起“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   唐慎钰笑的无语,指向外头:“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这宗笑话就发生在不久前,还新鲜热乎着呢。”   褚流绪绝不相信予安会做出这样丢脸失德的事,或者说,她不相信他们的感情会不纯粹,更不相信予安会、会嫖……没错,是唐慎钰在说谎,予安如今还在孝期,怎么可能去找公主。   唐慎钰见这女人眼睛都直了,不觉叹了口气,又一个沈轻霜。   他瞧见褚流绪低着头哭,泪珠子一颗颗掉在鼓起的肚子上,忽然想起他和阿愿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软了两分,挥手让薛绍祖出去守在外头。   待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唐慎钰倒了杯热茶,给褚流绪端过去,语气和缓道:“褚姑娘,本官可以不计较你之前做的糊涂事,权当你被人教唆了,如今愿再给你条活路。等我将你交代的事调查核对清楚了,会把你送去安全之地,届时你远离纷争,完全可以重新起炉灶过日子。京城乃是非之地,周予安绝非良人,本官今儿再跟你多讲一句,你腹中的孩子是在周老太太亡故前后有的,若被有心人捅将出去,届时你的名声毁了事小,侯府和周予安的下场绝对比现在更惨,少不得连姨丈生前的种种荣光都会被剥夺……”   “我不走!”褚流绪打断男人的话,她品咂出来了,唐慎钰方才完全是在虚张声势,目的就是用话术挑拨她和予安的关系,把她这个麻烦支走,可恨她居然上了她的当,被他咋呼羞辱了几句,就说了实话。   “除非你答应释放予安,否则,我就进宫找大娘娘求情!”   唐慎钰心里一阵厌烦:“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根本听不懂人话!”   褚流绪早都被这奸贼的手段和言辞激得怒火三丈了,冷笑道:“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无外乎是我方才说中了你的软处,你和公主确实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唐慎钰目光阴狠:“不许再提公主。”   “呵。”   褚流绪手扶着后腰,下巴微抬,不屑地看向唐慎钰,暗骂,怎么我说了公主两个字,你就炸毛了。   可她心里,忽然有点酸。   予安与她见面,嘴里就提两件事,唐慎钰打压他,唐慎钰高攀了公主……而唐慎钰似乎是真的很爱那位公主,喜怒全都在那女人身上。   越羡慕,她就越妒忌生气,越生气,她就越痛恨。   不,予安一定是真心爱她的,那一封封柔情蜜意的家书是真实存在的,唐慎钰他知道什么啊。   褚流绪冷笑数声:“你不让我提,我偏提。你这么讥讽我,那你的公主又是什么好的?听予安说,她也未婚先孕了,不过命小福薄,刚怀上就掉了。”   唐慎钰脸色已经很差了:“警告你,别挑衅本官的底线!”   “哈哈哈哈。”褚流绪心里的火气稍微平了那么两分,她生来清贵骄傲,从不受任何人的气,手覆上被打痛的侧脸,“我才说了两句,大人就生气了?你说予安攀附那位公主,这话真真可笑,你和予安一起从留芳县把她接回来,应该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个卑贱如泥的贱婢,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褚流绪忽然想起,之前予安在信中提过一嘴,陛下为了顺利册封公主,让这贱人顶替了懿荣公主赵姎的名分,昭告天下,封号长乐,赐公主府,盛宠至极。   她狞笑了声,酸溜溜地骂:“一个披了真公主皮的假货罢了,还真摆起了公主的谱了,我看她几时被大娘娘收拾。”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慎钰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竟将手里的茶抖出些许,低声喝道:“周予安都给你说什么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她敏锐地发现这奸贼虽说镇定自若,可方才的一瞬间,确确实实有些不对劲,他怎么了?   “你……”褚流绪是个细敏多心的人,迅速回想了下方才他们的对话,唐慎钰的动作神情,她隐约咂摸出点味道。   褚流绪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试探着问了句:“是不是我误打误撞说对什么了,公主,是……假的?”   “我说对了,是不是?”褚流绪又惊又喜,虽然她不清楚这里边究竟有什么鬼,但能确定的是,这回能把予安营救出来了。   就在此时,她看见唐慎钰默默起身,一句话都不说,手抓住一张鸡翅木长桌的腿,拉着往门口去了,桌子太沉,被拉得发出呲呲的声音。   “你这是做什么?”褚流绪皱眉问。   唐慎钰将桌子堵在门口,两手按在桌面,低头沉默。 第122章 疑心起 :拳打脚踢   看到唐慎钰这样子,褚流绪顿时生起股恐惧,她急忙跑过去,往开拉桌子,哪料那桌子就跟扎了根似的,崴然不动。她想推开那男人,却愕然发现唐慎钰这会儿就像不甚落入陷阱的虎,或许恐慌有那么一两分,但更多的是愤怒,他不言语、没动作,静静猎人出现,而后猛扑上去。   褚流绪似乎真的感觉脖子被利爪划过,她甚至身子往后闪了闪,可求生的欲望让她生出股勇气,推搡开唐慎钰,用力拍打木门,高声呼救:“来人呐,唐夫人,快来救救我,唐慎钰要杀人了!”   就在这时,褚流绪本能地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还未反应得过来,甚至都没看清唐慎钰是怎么过来的,脖子忽然就被这奸贼一手抓住了,呼吸也在这瞬间被阻断了。   “唔-”褚流绪本能地去拍打唐慎钰的胳膊,抓他的手,余光看见他的手很稳,手背青筋暴起,虎口处发白,正昭示着他在一分分用力。   她觉得脖子要被拦腰掐断般,呼吸不上来,不由自主地眼睛上翻,忽然迎上男人那双冷冽的眼,犹如凶兽般,残忍而没有温度。   “救、救……”褚流绪已经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垂下,眼泪滑落,“孩子、孩子……”   唐慎钰咬紧牙关,他知道他现在必须灭口,至少稍微用点力,就立马能送走这个祸害。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响起云夫人气喘吁吁的呼喊声:“钰儿,你在花厅里头吗?”   薛绍祖阻拦的声音响起:“夫人请留步,我家大人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云夫人喝道:“放肆,若是里头出了任何事,你承担得起么?”   听到这儿,唐慎钰不禁冷笑,垂眸看向手里的褚流绪。   褚流绪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乍听见云夫人的声音,犹如听到了九天玄音般,忽然就有了力气,她脖子扭动不了,眼珠朝门那边转,嘶声力竭地求救:“娘,我,我在这儿……”   外头。   云夫人仍是一身缟素,她早起收到褚流绪亲笔信,骤然知晓这姑娘有了八个月的身子,而且竟被予安私藏在长安达半年之久,气得差点晕过去,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个冤孽!她立马点了四个年轻有力且嘴紧的男仆,套了车,匆匆往唐府赶。   唐府果然戒备森严,各处都上了锁,不许下人随意走动,花厅紧闭,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守着钰儿的那个心腹薛绍祖。   “给我让开!”云夫人手指着薛绍祖的鼻子怒喝,见这人不为所动,她忙叫家奴去拉开这男人。   “对不住了夫人,我家大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薛绍祖冷着脸,抱拳见礼,手握住刀柄。   “你还敢冲我拔刀!”云氏越发焦急。   一旁立着的唐夫人见状,疾步走上前来,她也不放心里头,但还是温声劝:“好妹妹,你别急,咱们钰儿是最有分寸的孩子。”   “分寸?他若是有分寸,就不会把亲表弟拿锁链锁走!”云氏眼泪倏忽而至。   就在此时,屋里传来阵微弱的响动,隐隐是女人痛苦的悲鸣声。   云氏和唐夫人互望一眼,心知应该是出事了。   云夫人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攘开薛绍祖,脚底生风似的奔向花厅,用力往开推门,哪知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她顿时明白过来,门被人从里头堵上了。   “钰儿,开门啊!”云夫人连连拍门,两只手趴在门上往里看,透过门上的雕花阁隙,她愕然发现让人毛骨悚然一幕,钰儿单手抓住褚流绪的脖子,就像抓一只病弱的小猫般,而褚流绪腹部高耸,双眼被掐得充血,左胳膊极力朝门这边伸来,呜呜咽咽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救、救”这个字眼……   “钰儿,快放下她,她现在可禁不得磕碰。”云夫人推门不得,忙扭头招呼家奴过来把门撞开,哪料家奴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薛绍祖击退……云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褚流绪这贱人是死是活她不管,可孩子是周家的。   云夫人转头朝唐夫人喝道:“你好歹毒的心,枉你还是这府里的长辈,竟然站一边看笑话,他在里头都杀人了,你竟管都不管?”   唐夫人心里也有怨言,钰儿素来厚道冷静,还不是你儿子和里头这小贱人逼人太甚。虽如此想,唐夫人还是奔过来,扒门缝看了眼,也是大惊,急着:“钰儿,你千万别做傻事,你现在官运亨通,万不要因这么个贱人毁了前程哪!”   云夫人急得大口骂:“你这个不孝残忍的东西,你姨丈生前就教你去专门欺负弱小妇孺?”   唐慎钰仿佛没听到任何动静,甚至,他手上用力,慢慢举起了褚流绪,再一会儿,他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   见唐慎钰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狠了,云夫人直跺脚,哭道:“纵使大人犯了错,是杀千刀的,可孩子是无辜的啊,我、我……”云夫人噗通声跪下,锤着门:“唐大人,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开开恩,你心里有火气,全冲着我来,我给你抵命,别难为孩子哪!”   唐慎钰他斜眼看向手中的女人,知道她的命只在眨眼间了,目光下移,他看到了她的肚子,最终,他还是对孩子动了一丝不忍,闷哼了声,将女人丢到一边,从袖中掏出帕子,缓缓擦手,而后将堵在门上的桌子拉开。   云夫人迫不及待地往里撞,挤进来后,她直面唐慎钰,什么话都没说,扬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骂了句“畜生”,疾步朝蜷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褚流绪奔去。   “褚姑娘,你怎么样了?”云夫人半蹲到褚流绪旁边,直接撩起女人的裙子,蓦地发现褚流绪袴子濡湿,有大量血和水往出流。云氏扭头朝唐夫人喝道:“还不去请大夫,她羊水破了!”   唐夫人望向侄儿,征求意见,她知道侄儿不是弑杀乱来人,以前褚流绪那么过分疯闹,都没有动过杀心,这次定是踏上了钰儿的底线,钰儿容不得了。   “钰儿,你看?”唐氏轻声问。   唐慎钰冷着脸,点了下头。   唐夫人顿时明白,忙去办了。   “把你家各处打点好,不要让这事传出去,会害死予安的!”云夫人抻长脖子,望向匆匆离去的唐夫人,急忙补了句。忽地,云氏和外甥对上了眼,妇人甩了下袖子,骂道:“逼得亲长下跪,也不怕折了你小子的寿,我孙子若是有半点意外,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唐慎钰缓缓走到云夫人跟前,男人双眼猩红,忽然笑得凄凉:“姨妈,看来您早都知道予安和褚姑娘的私情了啊。记得当时我和公主的孩子没了,您还记得您说什么了?您说不过是个未成形的孩子罢了,没就没了。怎么姨妈,今日轮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   忙乱了一整日,下午忽然灰云压城,稀稀拉拉飘起了雪花。   唐府依旧很安静,各处小门都有忠心的老仆把守,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厢房里很暖和,地上足足摆了四个炭盆,饶是烧了些白檀香木,依旧遮掩不住血腥气。   唐慎钰从小泥炉上将煎好的药端起,慢慢地倒入碗中,铺面而来的白色药雾,刺的他眼睛发痛。   今儿早上他差点杀了褚流绪,许是惊吓过度,那女人破水早产,诞下个男孩,旋即出血了,大夫全力救治了两个时辰,总算把命保住了。姨妈没有理会褚流绪,也未曾派个人来照顾她,而是冷冷把褚流绪今早向她求救的信扔下,抱了孩子,匆匆从后门离开了。   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暗红色的小瓷瓶,旋开,往药碗里兑了些药粉,摇了摇碗,晃荡匀了,端着往里屋走去。此时褚流绪病恹恹的在床上昏睡着,她面色惨白如纸,脖子上的红色指痕触目惊心。   只要把这药灌下去,就解决问题了。   唐慎钰大步往里走,坐在床边,正要给她喂时,忽然想起了今儿晌午时,他在屋外听见那个男婴猫儿般的哭声,孱弱又委屈。   男人哀叹了口气,没娘的孩子有多苦,他是知道的,也是这么过来的。   唐慎钰将药泼在地上,弯下腰,双手用力搓脸,长叹了口气。   这时,外头传来阵叩门声,薛绍祖轻声唤:“大人,有消息了。”   唐慎钰忙起身,快步出门去。天色稍晚,院子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薛绍祖显然是急忙赶回来的,他把灰鼠皮帽子取下,额上的热汗散着轻微的白气。   “查的怎么样了?”唐慎钰蹙眉问。   薛绍祖抱拳,面色凝重:“回大人,属下点了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带着今早送褚小姐过来的车夫去城南的宅子探查,小院里乱糟糟的,屋里似被人劫掠过般,金银首饰和衣裳料子全都不见了。后头邻人过来看热闹,说今儿一大早,这院里的孙婆子雇了辆驴车,匆匆往出搬东西,不晓得哪儿去了。那个小巷的邻人都说,这孙婆子好赌多事,欠了一屁股赌债,估计是看这家的夫人出门办事,来了个……卷包会。”   唐慎钰心一咯噔:“家中可有搜到有用的东西?譬如信件之类的。”   薛绍祖摇摇头:“只剩些古琴和宋词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褚姑娘的衣橱被翻得乱七八糟……小人问了邻人那孙婆子的体貌特征,画在纸上,匆忙去了趟平南庄子,拿着画暗中打听各庄上有没有个婆子。”   唐慎钰拳头攥住:“没有,对么?”   “是。”薛绍祖面含担忧:“大人,这事透着点怪,可属下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连你都看出来了。”唐慎钰扭头屋里看了眼,这事看似是刁奴叛主……所有重要书信和人都消失的合情合理,真的这么巧?   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低声问:“裴肆那边有什么动静?”   薛绍祖摇头:“暂没有任何动静。”   唐慎钰大步下石阶:“走,去诏狱!”   ……   天擦黑,鹅毛般的雪片子直往人脸上呼。   唐慎钰策马在狂奔,雪积落在暖帽上,把人的脖子都要“压”弯了,到诏狱后,他将大氅和帽子除下,疾步朝最底下那层去了。   天寒地冻,狱中异常阴冷。   唐慎钰停步在铁牢前,用火折子点亮墙壁上固定的油灯,死死地盯着前方。周予安像狗似的背对着他,蜷缩在木床上,身上裹着床的破棉被,冻得瑟瑟发抖,偏又在装睡,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你倒真能忍,”唐慎钰冷笑了声,今早他离开诏狱的时候,特意往下交代了,不许给这层牢狱半点亮光,不许给犯官送吃喝,不间断地在牢笼附近刑审犯人。   周予安紧紧闭上眼,冻得牙齿打颤,这是诏狱里经常耍的手段,目的就是用黑暗、饥饿和恐惧来折磨犯官,摧毁人的意志,呵,这种小把戏他太熟了。   “大少爷,饿了没?”唐慎钰嗤笑:“不对,你屎吃饱了。”   这时,唐慎钰看见周予安身子明显颤动了下,他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弯腰进了矮门,双臂环抱住,立在床前。   他盯着周予安,没言语。   当初褚流绪失踪,他有七八分怀疑是周予安干的,做便做了,只是今儿褚流绪和裴肆的人前后脚出现在唐府,这就让人有点不舒服,其后褚流绪说海叔被送去姚州,照顾她的是予安从庄子上挑的孙婆子,可周家并没有这么个人,而且此人在这裉节儿忽然盗窃财物跑了,信件、首饰之类有用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   太过巧合,反而有些刻意了。   是他多心多疑了么?   唐慎钰眉头蹙起,忽然冷笑了声:“没想到你还挺有能耐,居然攀上了裴提督。”   周予安大惊,怎么,这狗崽子居然知道了这事?   不,不可能,提督做事谨慎至极,不会留任何破绽。唐慎钰之前未曾说过提督,现在忽然提起,这厮狡诈多疑,要是有十足的证据,早都设局发作了,绝不可能来找他,想必是套话。   周予安装作没听见,依旧“埋头大睡”。   唐慎钰一看见周予安这副死样子就火大,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子,狠狠甩了出去。   咚地声巨响,周予安撞到了铁笼上,软软地落到地上,他吓得拼命往后缩,后脊背紧紧贴在笼子上,双臂环抱住腿,头埋进膝头,害怕得啜泣。   “你他娘的还装上瘾了!”唐慎钰一个健步冲过去,揪住周予安的头发,强迫对方仰起头,低声喝:“你知不知道,我今早刚跟你说,陛下秘令裴肆供公主驱使,就是查你小子的事,我前脚出诏狱,家里管事后脚就给我报,褚流绪大着肚子去我家了,巧的是,裴肆的人偏偏也去我家寻我,约莫是看见褚流绪了。予安,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究竟有没有和那阉狗来往?”   周予安心里一喜,提督果然重诺,已经出手捞他了,哈,唐慎钰这小子急了。   唐慎钰见周予安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恨得抓住这小子,狠狠往铁笼子撞了两下:“你他娘的还是个人么,褚流绪肚子里不是你的种?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予安头无力垂下,暗骂:老子现在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还顾得上那贱人。   唐慎钰瞧见这小子一脸的默然,火气噌一下蹿到头顶,大耳刮子就抽,压低声音骂:“我问你,褚流绪的管事海叔哪儿去了?照顾她的孙婆子你知不知道底细?这半年你给她写了多少信?信里都说什么了?”   周予安觉得两边脸又胀又疼,鼻边热乎乎的,头也晕得紧,心里冷笑,他哪儿知道什么孙婆子!当初褚流绪在是非观做下那不知廉耻的事后,是提督把这贱人救出来的。当时他就提议,斩草除根,杀了这几人得了,省得麻烦。   提督没同意,只是将海叔这些贱奴就地活埋了,后将褚流绪秘藏在京都。提督的意思是,将来毕竟要和小侯爷你合作,他得在手里攥张牌,省得小侯爷你哪天不高兴了,忽然又和你表哥好了。   周予安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你瞪什么瞪!”唐慎钰下意识的左右看了圈,咬牙低声道:“予安,咱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就算打断骨头都连着筋,过去你再混,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我知道你给褚流绪暗中写了不少信,我不管你怀疑什么,当初在三鬼山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一点,公主好,咱们大伙儿都好,公主若是倒了,咱们谁都别想躲开!如今也就是我在她跟前还有几分情分,能把你小命保住,若你落在她或者旁人手里,你轻则身首异处,重则抄家灭门,听明白没!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和旁人说过留芳县的事……”   在这瞬间,周予安有些犹豫,可转而一想,提督手段狠辣,他若是背叛,怕是……他决心撑到底,再观察下事态走向,左右唐慎钰顶多给他头上弄点罪,不会真杀了他。   周予安缓缓抬起头,手指戳自己的嘴,咧唇一笑,傻呵呵说:“饿了,饭。”   唐慎钰差点气晕过去,一拳打过去,骂道:“说你小子搞些偷鸡摸狗的脏事烂事,我信,可你竟能从薛绍祖、李大田两人手里救走褚流绪主仆,我不信,你还把人藏了半年多。予安,你这种小纨绔可没能耐把事做的这么细致周全!”   周予安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猛地昂起头:“你在小瞧谁。”他也懒得装了,“留芳县的事有一半以上都是我在出力,可我得到了什么?”   “你承认了?”唐慎钰顺着这个话头,紧跟着说:“你果然和裴肆有联系。”   “我承认个屁!”周予安直接否认,“没错,就是我弄大她肚子的,我怕去扬州睡她的事泄露,宰了海叔那几个贱奴,那怎样?我把她藏到京城了,又怎样?都是我做的,和外人没关系。我只恨自己还顾念点兄弟情,没找个好靠山,否则今日还轮得到你们这般羞辱我?!”   唐慎钰顿了顿,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推石门的轰隆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这空旷冷寂的地牢里,显得有些突兀。   唐慎钰扭头看去,是薛绍祖。   “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打扰么!”唐慎钰出声喝。   薛绍祖目不斜视,躬身见礼:“大人,有急事。”   唐慎钰丢开周予安,大步走出牢笼,用帕子擦手:“什么事?”   薛绍祖微微踮起脚尖,低声道:“派去盯裴提督的人回来报,提督往公主府去了。” 第123章 寻她 :寻她   佛堂暖和得很,地龙烧得正旺,金炉里点了三支香,灰白的烟袅袅娜娜,萦绕在佛像身上。   春愿坐在书桌后,笔尖蘸了些墨,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她不免有些疲惫,略活动了下发酸的肩颈,看见手背上的抓伤,忽然想起唐慎钰昨儿在平南庄子的话,还有他冷漠愤怒的样子,不免黯然起来。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那猫尿了,像什么样子!”   “她是我姨妈,对我有抚育之恩,你不要太过分。”   春愿指头摩挲着红肿的伤,默默落泪,云夫人不晓得内情,她护犊子伤我辱我,难道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你家人,你要护着、要报恩,想尽法子保周予安的命。   那我呢?我的小姐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可你知不知道,我恨,恨得夙夜难寐。   春愿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在纸上胡写。   这时,不远处裁纸的雾兰听见了主子的长吁短叹,无奈地摇摇头。   快到年跟前了,衔珠那蹄子忙着清点今年公主府各女使的采买、外放和合计各房各院嬷嬷丫头们的赏赐,算不得大事,就是累些,她一个人就能办周全。   恰巧,今儿邵俞的侄儿病了,就跟主子告了假,也家去了。   今晚主子跟前伺候的一等女使,只剩她了。   雾兰放下裁纸刀,沏了杯热茶,双手捧着端过去,温声道:“殿下累了,可口茶解解乏,您这两日累着了,明儿再抄罢。”   春愿摆了摆手,“一晚上才抄了几页,照这样下去,怕是后年都抄不完,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她想了想,又补了句:“我今晚就歇在这儿了,最近身上不舒服,夜里听到一点动静就惊醒了,小院附近不需要太多守卫,你叫他们都下去。”   “是,奴这就去安排。”   雾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借着烛光,她打量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打量着公主,这么美好善良的姑娘,怎么就摊上这么些事。   今年初,提督就是在这个佛堂里捉住了公主和唐大人,此事虽说上头严令禁止议论,可阖府上下谁不晓得呢,后头公主和唐大人的婚事定下了,有那起促狭鬼说笑,怕是将来公主要把这间佛堂改成喜房了。   谁能想到两人忽然就丢开手了,更有谁能想到,暗中横插进来个裴肆……   这世上的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主狠着心不见唐大人,嘴上也不饶人,可这半年来,她只要在府里,十日里有八日待在佛堂。昨晚出宫后,她一直待在这里,几乎寸步不出。   公主说是谨记太后的教诲,要静心抄经,其实,怕是在等唐大人吧。   雾兰心里慨然,怔怔地望着公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殿下面容变了些,更好看了,穿着雨过天青色的窄绣小袄,如墨般的头发用白玉兰长簪绾起来,眉眼间带着些许愁绪。   这么美,怨不得能走进那个人心里。   雾兰低下头,犹豫了良久:“殿下,提督在花厅等了您小半个时辰了,说是有要事,”   春愿头都没抬,淡淡道:“不是早都派人知会过他了么,我身子不适,明儿让他递帖子进来,我再酌情考虑要不要见他。”   雾兰小心翼翼道:“他说…想跟聊您两句唐大人……”   春愿手一抖,把竖写歪了,她将这张写了一半的纸揉了,重新铺了张,咕哝了句:“有什么好聊的,怕不是要挑拨离间吧,不见。”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阵骚动,听着像什么人进小院里了。   紧接着,佛堂门口守着的两个太监恭敬见礼:“奴婢见过提督。”   春愿心一咯噔,裴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和抵触油然而生,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可转而一想,怕什么,现在她今非昔比,已贵为公主,谅那阉狗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冒犯她!   “打发他走。”春愿赶忙给雾兰使了个眼色。   雾兰顿时明白,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出去了,刚掀开厚毡帘,一股清凉的寒意就迎面扑来,外头的雪早都停了,三个小太监正拿着大扫把清扫。   不远处,裴肆带了心腹阿余朝大步走来,他显然拾掇了番来的,穿着崭新的紫貂大氅,俊美的脸就像秋水洗过的玉,温润中又透着股凉意,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佛堂,眸中隐隐流露出不满、气恼还有怒意。   雾兰心里涩涩的,他进到小院后,直奔着“月亮”而来,一眼都看不到她这粒尘埃。   “提督怎么寻到这儿来了?”雾兰的话里带着点酸,款款见礼,冷着脸:“殿下不是派人告诉过您,今晚她不见外人么!”   裴肆冷眼横过去,并不搭理这个碍事的女人,就在他脚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这女人竟横身挡在台阶口。   裴肆剜了眼女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呵斥:“滚开。”   雾兰心好像被人扎了一刀,她撇过脸,手指向小院门口守着的侍卫,厉声喝骂:“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明知道殿下在此,来了外人却不通传、不阻挡,若是惊着了殿下,仔细你们的脑袋和九族!”   裴肆不屑地笑了笑,他撤回脚,恭敬行了个礼,抻长脖子,对着佛堂里朗声道:“小臣就算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打搅殿下的清静。”   他扭头看了眼阿余手里拎着的大食盒,笑道:“原是陛下挂念皇姐,今儿晚膳的时候挑了几样补气血的汤羹,特特命小臣给公主带来。陛下还叮嘱了几句,今日雪天严寒,皇姐务必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哦,对了,陛下还说,年底要忙朝堂、祭祀等事,他估摸着没时间来看您,您别往心里去。”   裴肆横了眼雾兰:“殿下,小臣带着圣上的口谕过来的,莫说府上的侍卫不敢拦,您也要出来叩谢皇恩的。”   佛堂静悄悄的,老半天没动静。   裴肆心里堵得慌,绕过雾兰,径直朝正门走去,手指刚触到毡帘,他停下了脚步,低头驻足了片刻,转而行到西窗那边,侧身而立,“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   屋里的灯似乎也察觉到了股寒意,晃了晃。   春愿打了个哆嗦,那种莫名的恐惧越来越浓,她装作没听见任何动静,依旧埋头抄经书。   裴肆等了许久不见回应,眼神越发阴冷,原本在花厅等了老半天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谁承想春愿竟让雾兰这个贱婢出来吆五喝六地打发他,现在又这般无视他,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   “公主!”裴肆声音高了几分:“小臣奉陛下的口谕,”   “我听见了。”春愿厌烦地抬眸看向窗棂,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道:“陛下的心意,我晓得了,你回去转告陛下,我按时吃着药和饭,让他别担心。还有,请提督以后不要晚上进公主府,瓜田李下的,惹人非议。”   裴肆皮笑肉不笑,“殿下多虑了,小臣早跟您说过,小臣是内官,平日里多出入禁庭秘府,侍奉的是天子和娘娘们,从不见谁说什么,更何况如今又是奉皇命来的,谁敢非议?”   春愿不想与他多交流,也不想得罪他,淡漠道:“那算我多心了,你别在意。好了,本宫精神不济,要吃药了,你走吧。”   裴肆拳头紧紧攥住,她的这种敷衍和不耐烦的态度,可真让人……讨厌!   他从牙缝中挤出个笑,颔首见礼:“是,那小臣告退了。”   刚说完准备走,裴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不急不缓道:“殿下,小臣意外发现,唐大人似乎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春愿方才听见这人要走,紧绷的心弦总算松懈下来,谁知刚端起热茶呷了口,蓦地听见他说这话,惊得手一抖,没拿稳茶杯,杯子落地而碎。   什么秘密?难道这阉狗知、知道什么了?   裴肆自然听见了动静,晓得里头那位这会儿肯定有些慌乱了,他笑了笑:“殿下不用惊慌,只是点上不得台面的风流艳情,小臣这两日奉密旨帮您查周侯爷的事,派人私下两次三番给唐大人递帖子,哪知今早却看见……”   “看见什么?”春愿脱口而出。   裴肆笑道:“看见唐府出现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大美人,好似是……唐大人头先那位未婚妻。”   春愿蹙眉,褚流绪?   这女人不是失踪了么,怎地忽然出现,而且还怀孕了?   裴肆隐约看见她在来回走,显然是事发突然,超出她的预料,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喜欢看她如热锅上蚂蚁般焦虑的样子,接着道:“小臣的手下回报,说褚姑娘瞧着有六七八个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孩子好似是唐大人和您刚定亲的时候有的,看来他隐瞒了您很多事哪。”   听见这话,春愿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似的。   是啊,他,他真的隐瞒过很多事。   春愿立马掷下笔,她顾不得换衣裳,疾步往外走,掀帘子出屋后匆匆奔下台阶,“雾兰,你快去把邵总管叫回来,现在备车,咱们去唐府。”   雾兰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急忙应了声,小跑着追主子去了。   裴肆看了眼女人远去的背影,暗骂了句,这急屁火烧的性子,别人稍微点个火,她就炸,满心满眼都是男人,情绪起伏全都因为男人,这种货色能成什么大事。真不知道唐慎钰当时怎么想的,是被逼急了没法子了,还是怕交不了差,随便捡一个凑数。   他嗤笑,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后,转身进了佛堂。   之前想了数次,这罪恶之地究竟是何种模样,没想到,竟是这般。   很暖和,外头是书桌和立柜这样简单的家具,正前方摆着尊佛像,地上是个厚蒲团,供桌上是香橼、橘子等新鲜瓜果,金炉里的三根线香就快烧完了。   他记起当日来这里“捉奸”,那女人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为了奸夫下跪求饶的样子……真是狼狈可笑。   裴肆从不信鬼神,现在却装模作样地朝佛像拜了三拜,心里笑着腹诽:弟子虔诚叩拜,那对狗男女在您眼皮子下行此秽乱之事,亵渎了您的眼,又如此轻慢冒犯弟子,请您务必要让他们遭天谴哦。   裴肆被自己这番幼稚行为逗笑了,他掀起珠帘,走进里间。   里头并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干净且整洁,瞧着经常有人打扫居住。炕上摆了两只大红缎底修了并蒂莲的软枕,两条锦被,一只纯白的猫蜷缩在角落,正呼呼大睡。   裴肆走过去,指尖划过枕头上的莲花,忽然想起这玩意儿被唐慎钰那肮脏武夫枕过,感到一阵反胃,忙掏出帕子擦指头。他随手打开立柜,试着看看有没有书信,谁知发现里头除了放两套女子的衣裳外,还有一摞男人的半旧里衣、亵裤、燕居常服、袜子,最低层是双新做的靴子。   裴肆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疼,一把合上柜子,讥讽了句:“真是个偷情的好去处,换洗的衣裳鞋袜都备得这般齐全,除了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   他抱起正熟睡的猫儿,轻轻摩挲着猫头,叹了口气:“小耗子啊,除了你,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讨厌,瞧着吧,我迟早把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烧得连渣都不剩。”   说着,裴肆抱着小耗子出了里屋,转悠到书桌前,烛光幽幽下,他看见桌上摆了本《妙法莲华经》,一沓抄好的纸,字迹虽娟秀,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她应当刚学写字不久,字的结构和手腕的力度,掌握的并不好。   这时,他发现地上有堆纸团,摇头笑笑,蹲下去捡:“早说了帮你抄一半,还拧巴着不愿意,那好几箱子经书,就你这样边写边揉的水平,怕是明年都抄不完。”   忽然,外头传来阵环佩叮咚声,显然是有人在小跑。   不多时,雾兰从外头进来了。   裴肆抬了下眼皮,淡漠问:“殿下呢?你怎么不在她跟前伺候,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雾兰蹙眉:“殿下心情不好,刚准备上马车,忽然又不去了,这会子正在荷花池那边散步,不叫人跟着,我回来给她取件厚的。”   其实雾兰是回来看看,他走了没。   “你还说我呢,你、你怎么敢进佛堂!”雾兰咬牙轻叱,“快出去,这不是你能待的,她眨眼间就回来。”   雾兰双臂交叠,垂手立在门口,蓦地瞧见提督此时抱着猫,正在捡殿下写废的纸团。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憋闷了一晚上的气,不打一处来,压声喝:“你这是做什么?把她的东西放下!”   裴肆懒得理她,将纸团收进袖中。   “拿出来。”雾兰惊慌的四处看,疾步上前,要在裴肆身上抢回那纸团,低声急道:“你别太过分了,这里的一针一线都不属于你,若是被她发现点端倪,府里所有人都会被你连累的掉脑袋!”   “起开!”裴肆厌恶地往开推女人。   正在两人争夺推搡间,阿余在外头咳嗽了几声,紧接着急迫地敲了敲门,低声提醒:“提督,公主要回来了,您先出来罢。”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小天使等更,感谢感动! 第124章 胭脂茶和鹤顶红 :胭脂茶和鹤顶红   裴肆闻言,愤力推开雾兰,急忙往外走,哪知走一步被雾兰缠一步。   “不许走!”雾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出于报恩和忠诚,又或许存了些许妒忌,她身子堵住裴肆的去路,手伸到他的袖筒里去抓去抢,“我一日是她的奴婢,就要一日尽忠!”   外头,阿余又敲了几下门,声音也跟着急切起来:“公主回来了。”   雾兰自然听见了,她恨得抓了把他的胳膊,又死死拿住他的腕子:“把偷的东西放下再走。”   “找死。”裴肆多年来近身侍奉太后,本能的反感女人触碰他的身子。   他看向门的方向,居然有一丝紧张。   裴肆急于脱身,手肘往开顶雾兰,谁知拉扯间,撞到了女人的下颌。   “唔——”雾兰吃痛,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侧脸,可同时没忘用身子堵住他的去路。   而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阿余高声见礼的声音:“公主万福金安。”   紧接着,厚毡帘被小太监从外头掀开,伴着风雪进来个窈窕美人,正是春愿。   春愿一进来就被眼前之景惊到了,她看见裴肆和雾兰两个人黏黏糊糊的贴在一起,见她来了,两个人都很惊诧,雾兰低着头,手捂着侧脸退开,而裴肆看上去有些恼,又有些急,跃跃欲试地想张口解释。   “你们……在做什么?”   春愿眼睛有些疼,她没看错吧,这俩人在她的屋子里……亲吻?   裴肆忙上前解释:“殿下,其实并不是您看到的这样,”   “都出去,别让我看见你们。”   春愿厌烦地打断男人的话,闷头走进里间。   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转,从箱笼里找到瓶烈酒,一屁股坐到炕边,双手紧紧抱住酒瓶,低头不语。   那会儿,裴肆说褚流绪有孕了,今儿大清早进了唐府。   按理说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唐慎钰夜里肯定要来找她的。久等不到,原来是因为那个女人。   当初唐慎钰说,是褚流绪下药算计了他,还说那女人暗中和周予安有苟且,当时她信了,现在看来……   春愿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唐慎钰就是个骗子,他当初隐瞒了周予安嫖妓失职,导致小姐身死,他还能能弄出假公主欺君,证明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所以他、他是不是真和那女人有私情?   哪怕没有私情,兴许那次,也真的做了那种事。   这狗男人怕她生气,怕宗吉降罪,就把那个女人金屋藏娇了半年!   春愿一把拔开酒塞子,咕咚咕咚猛灌了通,辛辣微苦的味道瞬间在口齿炸开,喉咙更是像火烧般辣,她捂着口咳嗽了通,骂道:“你不让我喝猫尿,我偏喝给你看。”谁知被酒呛到了,顿时捂着口猛咳嗽。   可是,依照她对唐慎钰的了解,他虽是个杀千刀的,却也极重情重义,有自己的底线,断然不会和一个算计他的女人生儿育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愿抹去唇边的酒,弯下腰喘得厉害,她那会儿听见裴肆的话,立马想去唐府瞧个清楚、问个清楚,可她已经和姓唐的决裂了,去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即便去了,那小子准有几百种借口搪塞她,重要的是她怕,怕褚流绪肚子里怀的真是他的……   春愿头疼的厉害,拳头揉着太阳穴。   方才她心里烦得紧,打发了所有下人,独自在荷花池边散心,后头实在是冷的受不住,便返回佛堂。   哪知一进门,就看见这么宗污糟事。   春愿猛地回过神儿来,对啊,当时她满脑子只顾着猜测唐慎钰,怎么竟把裴肆给忘了!他怎么会在屋子里……春愿后脊背忽然冒起阵恶寒,这条毒蛇素来阴险,难不成他进来搜查什么了?   春愿咬着指甲,简直心乱如麻,愤怒、猜测、恐惧同时袭来,她又喝了几口酒,邵俞不在府里,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兹事体大,她得去找唐慎钰说说。   想到此,春愿起身便往往外走,谁知刚掀开珠帘,赫然看见裴肆端铮铮地站在原地,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春愿越发觉得眩晕,脚底踉跄看了下,差点摔倒。   “公主!”裴肆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扶。   他反应快,知道这不合适,忙面含微笑,不急不缓地躬身见礼,“殿下身子不适么?要不要小臣去宣太医来瞧瞧?”   春愿抓住珠帘,稳住身子,她后脊背抵在门框上,另一手攥着酒瓶,防备地瞪着裴肆:“你怎么还在!谁许你进来的,好大的胆子!”   裴肆还未回话,他身边的雾兰倒率先跪下了,这丫头眼神闪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滚,抽抽涕涕道:“奴婢方才回来给您取披风,瞧见提督在冷风口子里站着,心、心有不忍,就大着胆子拉他进来……”   “姑娘不必替我遮掩。”裴肆并不领情,大大方方地笑道:“回公主的话,小臣是奉皇命而来的。”   他既然敢进这间屋子里,那么应对的说辞自然会事先备好。   裴肆回头看向案桌上摆的几道珍馐,“皇命难为,这些膳食都是陛下的赏赐,小臣得亲自给您布好。再者,今儿小臣原有两宗重要的事要跟您说,才说了一件,您就急匆匆走了。”   春愿剜了眼雾兰。   她喝了口酒,镇定了下心神,不管裴肆奉了谁的命、权势多盛、理由多充分,也不该不经她的允许堂而皇之的进来!   他难道不知道,佛堂里曾发生过什么?他的这种行为,分明是在羞辱她啊!   雾兰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连门都看不好,看来今晚这边侍奉的下人都留不得了。   “公主,您在饮酒么?”裴肆蹙眉。   “啊?”春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知道裴肆心眼多,得罪不得,便不冷不热的客气点头:“哦。”   裴肆叹了口气。   她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就像被摔碎的瓷娃娃,满脸的伤心惊慌。   他忍不住劝:“酒这东西实在伤身,喝多了会损害五脏。正巧膳食一直在热水里浸着,这会儿还没有凉,您要不先用点粥垫垫。您如今贵为公主,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稍微行差踏错一丁点,就有人弹劾您,譬如这回草场的事,您未免太任性了些,大娘娘为了严正宫闱纲纪,可得惩罚您,偏陛下心疼您,少不得跟太后起争执。小臣今儿跟您说句实话,之前册封您的时候,大娘娘给您赏赐了好些个伶俐的太监婢女,目的就是盯着您,看您是不是和外臣走得近、有没有和陛下说不合适的话,就像今晚您在抄经的时候酗酒,实属不敬,若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怕是娘娘又要生气,何苦来哉呢。”   春愿头都要裂开了,裴肆的声音就像绵里针,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她一直不得罪人,没成想被人羞辱到头上来了。   春愿猛灌了通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裴肆跟前,仰头望着这条毒蛇。   “殿下……”裴肆见她酒上头了,来势汹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这丫头泼了他一脸酒。   “你!”裴肆又羞又怒。   春愿歪着头,看着他因过于震惊而瞪大了眼,气得脸通红又不敢发火,忽然笑了,她心里憋闷了近一年的气,总算顺了些。   “谁要告我?你?还是她?”春愿手指向跪在地上的雾兰,冷冷道:“告我又怎样,大娘娘知道了又怎样?我本就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不清楚么?”   裴肆忍住怒,手抹去脸上的酒,他知道和一个喝醉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殿下,您要不先休息,小臣可以等您酒醒后再来上报。”   “怎么,连你也要支配我?”春愿越发头重脚轻,很想吐:“你嘴上公主殿下的喊着,心里估计从没瞧得起我吧?”   “小臣不敢。”裴肆躬身往后退。   “不敢?”春愿眯住眼,歪着头,凑近了看他,瞧见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瞧见他气得嘴都在抖,瞧见他眼睛进了酒,刺痛得直眨,她噗嗤一笑,“提督你忘了,当初就在这间小佛堂外头,你把我逼得跪下求你啊。你进来什么意思,让我重新记起那段讨厌的往事?”   裴肆忙跪下,手附上侧脸,笑道:“小臣糊涂,得罪了殿下,可当时唐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小臣了。”   “他教训你?”春愿声音尖锐起来:“你当我不记得那日在鸣芳苑的船上,你是怎样拿船桨砸他的?”   她用酒瓶连连戳向裴肆的肩膀:“你明知道他受了伤,还专门往伤口上砸,他的那条胳膊差点因失血过多废了!你安的什么心。”   裴肆低头,后槽牙都恨得咬碎了,这就心疼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还弄掉了他的孩子。   裴肆抬眼看向盛怒的女人,心里笑,对,我还侮辱了他的女人。   裴肆笑得温和:“殿下,您这话就有些冤杀小臣了,是陛下担心您,他觉着小臣还算有点手段,这才派小臣去鸣芳苑瞧瞧的,唐大人欺负了您,小臣是在给您撑腰啊。”   “呵。”春愿翻了个白眼,“陛下都不曾干涉插手我的事,你多什么事?你想挑拨什么?怎么就那么巧,偏在你找他的时候,就正好看见褚姑娘进他家了,你在监视他?裴肆,你知道什么是分寸么?”   裴肆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憋闷了这么久,故意借着酒意撒气。   他淡淡笑道:“小臣只知道效忠天家,陛下叫小臣做什么,小臣便做什么。”他又补了句:“驭戎监事多忙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陛下口谕来了,小臣就算再抽不开身、再不愿意,也要去做。”   “哦,原来提督很不情愿哪,那你滚啊。”   春愿阴阳怪气了句,忽然晕劲儿来袭,人不受控制地往后跌。   裴肆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柔弱无骨,温软小巧,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想放开,可又迅速放开。   “嗳呦-”春愿连着往后退了数步,砰地声,后腰撞到了长桌的尖角。   “嘶——”春愿疼得半蹲下,用力揉腰,怒道:“为什么松开?看我被撞疼,你很开心么?”   裴肆整个人如被雷击中般,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间,带着哭腔连连拍他的腿,娇弱地求饶,“停一停,你撞得我好疼……”   裴肆耳朵热得很,呼吸急促,望向她,瞧见她疼得扶住后腰,扁着嘴,眼里含着泪,娇怯怯地轻吟几声……   他忽然不冷静了,想抱住她,想再给她下一次药。   “你盯着我作甚!”春愿发现这人的眼神很奇怪,凶得很,像要吃人似的。   “殿下恕罪。”裴肆瞬间惊醒,忙跪下,并且俯下身,竟磕巴了:“那个……小、小臣卑贱之身,不敢冒犯殿下贵体。”   他忙扭头看向雾兰,下巴努了努,喝道:“愣着作甚,快去给殿下揉揉。”   “用不着。”春愿没好气地说了声。   她慢慢地坐到扶手椅上,手撑住要炸裂的头,缓了好半天,斜眼扫了眼桌上的吃食,确实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宗吉有心了。   春愿挑了碗鲍鱼粥,舀了一小勺吃,忽然问:“陛下赏赐的膳食,我吃了没?”   裴肆莞尔:“您进的香。”   春愿又问:“我今天抄经的时候酗酒没?”   裴肆是心思灵巧的人,忙笑道:“您今儿心情不错,只小酌了几口。”他手背抹去脸上的残酒,“您还赏了小臣一杯。”   “起来吧。”   春愿虚扶了一把裴肆。   她现在急需要冷静下来,还有些事没跟这条毒蛇问清楚。   想到此,春愿闷头将粥全都吃完,又让雾兰去给她倒杯浓茶来,几口热茶下肚,整个人清明了不少,她嫌茶太苦,往里头加了几勺蜂蜜,慢悠悠地用小银勺搅拌着茶汤,并未抬头,询问道:“提督方才说今儿过来要告诉本宫两件事,头一件是褚姑娘大腹便便地进唐府,那么第二件呢?”   裴肆从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布包,双手捧着,正色道:“定远侯周予安的事。”   春愿顿时来了精神,“拿过来。”   裴肆小步行到春愿身侧,有条不紊地拆开包袱,把碗筷推开,依次将包袱里的纸张往桌上摆,“昨儿陛下问您,定远侯是不是得罪了您?您只是哭,什么都没说。之后陛下命小臣供您驱使,只是如今周予安和唐大人对上了,小臣也不好直剌剌去北镇抚司的牢狱里,把人提出来问。正发愁着,忽然记起四年前的一宗人命官司。”   春愿“嗯”了声,拿起第一份卷宗来看。   裴肆斜眼睃春愿,她睫毛真长,眼睛干净而灵动,不发脾气的时候,温柔安静得像个妻子。   妻子?   裴肆诧异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仔细端量她,发现她看卷宗的时候,秀眉补起,唇一张一合,似在默读,唉,刚学念书,还是看的吃力。   “要不,小臣给您念吧。”裴肆好心道。   “我认字!”春愿没好气地剜了眼裴肆,忽然紧张起来,这条毒蛇难不成看出什么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您别误会。”裴肆笑道:“小臣是看您方才喝了那么多酒,屋子里又暗,担心您看不清……”   “看得清。”春愿松了口气,她猛地发现裴肆就在她跟前,忙挥了挥手,“你站远些,挡住光了。”   “是。”裴肆往后退了几步。   春愿挨个儿读那几份卷宗,上面的字她能认得七七八八,越读越心惊,轻声问:“这上头的事,是真的?”   “如假包换。”裴肆点头道:“当年太后顾念老侯爷的功劳,又和周氏有亲,看周予安还年轻,生了不忍之心,于是将这宗案子封箱搁置起来,封存在大内。小臣那时侍奉先帝太后,自然知晓此事,承蒙陛下隆恩,如今小臣还算在内廷说得上话,将卷宗从大内调出来也方便,如今人证、物证、供词具在,原本想先和唐大人打个招呼,派了人去唐府递帖子,没想到碰见了褚氏。小臣瞧着唐大人似乎有很多事隐瞒了您,这几年他确实在很多事上包庇了周予安,就不敢再把卷宗给他看,直接拿给您,由您来定周予安的生死。公主,您想怎么做?赐死周予安么?”   春愿眼里闪过抹狠厉之色,这倒是个机会,可……而且这人手里既然能翻出周予安的致死辛密,未尝不握着旁人的。   她沉默了片刻,将这沓卷宗收好,并没有回复裴肆,而是手指朝雾兰,笑道:“真是辛苦提督了,赐坐,快给提督看茶。”   她坐的端正,温声道:“方才本宫头晕,不当心冒犯了提督,你,不介意吧。”   裴肆接过雾兰捧来的热茶,笑着反问女人:“刚才小臣失手,害的殿下撞桌子上,您,没生气吧。”   “没有。”   “那小臣也没有。”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相视一笑,又都不说话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春愿率先开了口,她手拍了拍那摞卷宗,“这事…你和陛下说了吗?”   “还没有。”裴肆莞尔。   “那先不要说。”春愿指尖揉着太阳穴,沉默片刻,“毕竟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这事……”   她发觉自己说的多了,便端起浓茶,喝了几口。   裴肆也抿了口热茶。   原本他想借这丫头的手送周予安升天,没想到,她气归气、恨归恨,倒还谨慎,看来她是真的很爱唐慎钰。   “提督怎么皱眉头,是茶不好喝么?”春愿忽然问。   “有些苦。”裴肆叹了口气。   “那你吃我的,我的茶里加了蜂蜜。”春愿笑得温柔。   “这……不好吧。”裴肆大惊,他没听错吧,这小丫头一向对他冷淡疏远,耍什么花招。   “有什么不好,本宫赏你的。”   春愿把茶盏递给雾兰,示意她给裴肆端过去。   裴肆接过这杯温热的茶,蓦地发现雾兰偷偷冲他挤眉弄眼,他打开茶盖,赫然发现杯中茶汤竟是红的,面上还浮着好些花香味的红色粉.末。   就说嘛。   裴肆一笑,端着茶,没喝,故作疑惑地望向春愿,只见她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小盒胭脂,小指蘸了点,往唇上抹。   “殿下,您这是……”   “补妆啊。”春愿抿了抿唇,故作天真:“提督见多识广,你说那鹤顶红是不是也是红的?”   裴肆笑道:“小臣没见过,不知道。”   春愿莞尔:“论起来,本宫与提督认识也有小一年了。长安城里风云变幻,世事难料,譬如当时提督效忠大娘娘,而今瞧着倒和陛下走的挺近,再譬如我与唐大人定了亲,却因为一点小事分开,可我心里却还记挂着他。”   她一脸的真诚,眨了眨眼:“提督是最有本事的人,来日必能平步青云,这时候啊,一定要防范小人,可别我的尊荣恩宠没到头,提督的命就到头了,那就没意思了。”   裴肆忽然觉得,她威胁人的法子样子,稚嫩又可笑,倒也挺有趣的。 第125章 佛堂内外 :佛堂内外   谁都不说话,佛堂忽然陷入了种令人尴尬的安静。铜盆里的银丝炭快燃到头了,热,热气都逼到了角落里。   小胖猫受不住,拱起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喵呜喵呜叫着,一开始在春愿脚边盘旋,头顶蹭蹭主人的脚脖子。   当春愿要抱起它时,这调皮的小家伙忽然往后一躲,摇摇晃晃地朝裴肆跑去,小爪子巴住裴肆的下裳,几下就爬上去了,找了个舒服的地儿,乖巧地卧下,很快就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春愿摇头笑:“瞧这小东西,竟敢明目张胆地叛主,我可不敢要它了。”   这话一出,雾兰脸胀得通红,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进退两难,她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偷偷望向提督。   裴肆温柔地摩挲着小猫,莞尔:“一只小畜生而已,公主何必与她计较。”   屋子似乎又热了几分,春愿用帕子抹了下额边的细汗,看向身侧侍立着的雾兰。   雾兰本就心虚,倒吸了口冷气,立马跪下。   春愿唇角浮起抹复杂的笑,摇了摇头,叹道:“犹记得半年前和提督立了个赌约,以一年为期。现在看来,是我输了。”她看了眼雾兰,又望向裴肆:“既然输了,那就得奉上彩头,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裴肆避开她的目光,眸子一片黯然。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很多,权利、金山银海、杀了所有挡路的人,想要见见早逝的父亲,想要远赴幽州,光明正大的和母亲、妹妹团聚,还想要……   恍惚间,裴肆不知怎地就看到了她的绣鞋,他颔首见礼,笑道:“小臣什么都不缺,更不敢向您讨要什么,可若您真想赏,就把小耗子赐给我吧。”   春愿失笑,“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猫啊。”她睃向雾兰,“这么着吧,本宫再赏你个彩头。你待会儿把雾兰带走,从今儿起,这丫头就不再是公主府的人了。”   雾兰身子猛地一颤,慌张地爬到春愿脚边,头如蒜捣般的磕,双手抓住主子的裙角,哀求:“求殿下收回成命,奴婢不想离开您。”   春愿毫不犹豫地抽回衣裳,看向裴肆,笑着问:“提督怎么说?”   裴肆不慌不忙地起身,跪下磕了个头:“小臣多谢殿下成全。”   听见这话,雾兰心似乎漏跳了下,脑中竟一片空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实现了,可是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相反,她记起伺候主子的这一年间所受的恩惠,若没有主子,父母不可能特赦回京。   雾兰索性抱住主子的腿:“奴婢承您的大恩,愿此生侍奉您报答,奴婢不和他走,他、他心里有人,从未将奴婢放在眼里过。”   春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里冷笑,郭太后还能活几年,能和你这青春正茂的美人争?她手轻抚着那摞厚厚的卷宗,想着待会儿还是得去趟唐府。   春愿的这般小动作,被裴肆尽收眼底。   裴肆走过去搀扶雾兰,温声哄道:“晓得你舍不得主子,可这是公主的恩赏,圆你和爹妈共享天伦的心愿,你该谢恩不是?天色不早了,待会儿我安顿好你,还得赶着进宫,这两日陛下又犯了那种病,我得近身侍奉……”   听见这话,春愿忙问:“陛下这两日,身子不适么?”   裴肆一“怔”,叹了口气:“您后半年多住在鸣芳苑,久不进宫,怕是忘记了最近是陛下热毒发作的日子。欸,小臣多嘴了,竟忘了您这半年也多灾多难的,陛下心疼您,不叫底下人在您跟前言语,怕您晓得了受累。”   这番话就像一簇羽箭,狠狠扎在春愿心上,羞愧如飓风,将她席卷。宗吉一直关爱她、事事为她着想,而她竟自私凉薄至此,惹了许多风波,给阿弟增添了许多烦扰。   “走,我和你一道进宫……”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响起阵吵嚷声,紧接着传来太监带着哭腔的劝阻声:   “唐大人快留步,公主早都下了死令,不许您踏进府中一步,您大剌剌地强闯进来,不是个事儿啊,求您别让小的们难做。”   唐慎钰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起开!再阻拦,可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公主,长乐公主,你出来,我有事找你!”   春愿一听见唐慎钰的声音,先是一喜,再是气恼,后莫名慌了起来,看向一旁立着的裴肆,不禁蹙起眉头。   这么久以来,唐慎钰几乎耳提面命让她小心远离裴肆,今晚她却和这条毒蛇独处一室,他,会不会多心?   莫慌,府中的侍卫皆是从大内出来的,想必会拦着他。   果然,外头响起了一连串拔刀剑的刺啦声,一个中年男人怒喝:“唐大人难不成还想强闯不成?都是老熟人,下官也不想冲您拔刀,可大人若是执意惊扰公主,那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唐慎钰冷笑数声:“怎么老宋,半年前你可对本官奉承恭敬得很,现在倒划清界限了?我和公主什么关系,你不知道?起开!”   “半年前您是准驸马,可现在您只是外官,唐大人,您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本官倒想看看,你想怎么不客气!”   春愿越发心焦,拍了下桌子站起,扭头对裴肆说:“等我把他送走后你再出来,我不想他误会什么。”   “是。”裴肆颔首。   春愿快步往出走,刚挑开厚毡,就瞧见外头一派的剑拔弩张。   又开始下雪了,在小佛堂外头乌压压站了二十来个凶悍侍卫,都手里拿着长刀和盾牌,警惕地盯着来人。   而唐慎钰就站在数丈之外,他穿着单薄的黑色长袍,能看出来并未带任何武器。他显然是着急策马而来的,头发被颠簸得有些散乱,口鼻徐徐往出喷着白色热气,双拳捏住,一副要硬闯的架势。   “阿……”唐慎钰见她出来了,情急之下往前冲了几步,胸口抵在刀尖上。他眯住眼,借着昏暗的灯笼光打量她,她两腮带着些许酡红,应该喝酒了,眼睛微红肿,显然哭过。不用问也知道,裴肆肯定说了什么,刺激到她了。   “公主,我想和你私下说几句。”   春愿侧过身,“你先家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唐慎钰又往前走了一步,瞪向佛堂,“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还是要听什么奸人挑拨?”他压住火,温声道:“我不会占你太多时间,有些事,你是不是得听我亲口解释比较好?”   春愿心里挂着宗吉,“这里边的事一两句说不完,你先……”   “怎么说不完?”唐慎钰打断女人的话:“你不听我的解释,倒听旁人的?咱们几时生分成这样了?”   唐慎钰觉得胸口翻腾着热血,盯住纱窗上颀长的身影,冷冷道:“裴提督有什么动听话,能不能同本官仔细说说。”   “你别乱讲。”春愿别过脸:“里头没人。”   唐慎钰瞪向躲在廊子的阿余:“没人,你当我瞎吗?”   佛堂里。   裴肆这会儿身子稍稍前倾,透过纱窗看外头的事,不禁讥嘲,这对野鸳鸯在为他争吵么?   说来也挺好笑的,当初他俩偷欢,那丫头把唐慎钰藏在屋里,独自冲出来,衣衫不整的挡在外头,又跪又求的护她的男人。   而今掉了个个儿……他竟然成了屋里的那个。   裴肆莫名兴奋,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整了整衣衫,阔步出了佛堂。   深冬的夜可真冷啊。   裴肆略向不远处的男人颔首,便当见过礼了,眼含挑衅,笑得谦逊:“唐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唐慎钰抱拳,略拱了拱,故意阴阳怪气:“提督以为这里是宫里,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裴肆仿佛闻到了股酸味儿,勾唇笑:“大人别误会,咱家是奉皇命来的。”他主动走到春愿前头,骄矜地俯视唐慎钰:“大人一个外官夜闯公主府,意图何为?如此败坏殿下的名声,该当何罪?来人,请唐大人离开此地,稍后随咱家进宫面圣……”   “都别动!”春愿出言喝止,她厌烦地剜了眼裴肆   ,叱道:“这里是公主府,我还在,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她可以打骂唐慎钰,但绝不容许旁人动他。   春愿挥了挥手,让护在前头的众侍卫都退开,她提着裙子走下台阶,行到唐慎钰身前,一声不吭地仰头看着他,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泪珠夺眶而出。   唐慎钰知道自己方才着急了,忙抬手替她抹泪,“对不住啊。”   谁知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   唐慎钰叹了口气,抬眼望去,这时候,雾兰闷头从上房出来了,默默行到裴肆跟前,拽了下裴肆的袖子。裴肆刚被阿愿伤了面子,肉眼可见的不高兴,扯过自己的衣裳,冷着脸不搭理雾兰。   唐慎钰松了口气,虽不知道裴肆那小子说了什么,但阿愿看起来没被蛊惑,还是防备着的。   更重要的是,阿愿心里有他。   唐慎钰温声道:“我早都想过来找你了,被家里的琐事绊住了手脚,咱们去荷花池那边说几句好么?”   春愿抿住唇,摇了摇头。   唐慎钰忙替自己解释:“那不是我的。”   “我知道。”春愿紧握的手松开了,她从袖中掏出帕子,解恨似的摔到他胸口,“把头上的雪擦一下。”   “哎。”唐慎钰忙点头,他的心忽然就风平浪静了,“那咱……”   “陛下身子不适,我得赶紧进宫一趟。”春愿走近他,闻见他身上带着股子牢狱的腥臭气,轻声嘱咐:“你家去后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一觉。若没记错,你明儿休沐,在家里等着,我会去找你。”   “好,我等你。”唐慎钰将帕子揣进怀里,望着纤弱孤单的她,“天冷,记得穿厚些再进宫。”   ……   卯时,裴肆外宅   书房里清冷昏暗,外头雪倒是不下,又刮起了,呜呜咽咽的。   阿余蹲在地上,用铁筷子疏通刚搬进来的炭盆,被烟气呛着了,眼睛酸得直掉泪。用余光瞧去,提督这会子坐在书桌后头,他穿着大氅,戴着暖帽,瑰姿艳逸,活脱一个王孙公子。   裴肆觉得有些冷,搓了下手,他端起茶壶,往杯子里倒。   水是昨儿的,沾惹了风雪气,冰冰的。   裴肆从袖中掏出盒胭脂,用小银勺往杯子里刮了些,慢慢地搅拌匀,喝了口,眉头顿时蹙起,淡淡的艳俗香气,入口寡淡至极。   他厌烦地把水泼了,疲累地歪在扶手椅里,满脑子都是公主府的事。   真的想不通,她分明那么厌恨唐慎钰了,为什么要给唐慎钰贴身用的帕子?又为什么记得清唐慎钰休沐的日子?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雾兰温和娇弱的声音:   “我来给提督送些热水,有劳公公进去瞧一眼,看看他睡下了么?”   守门的太监低声打发:“呦,我们哪儿敢打搅提督,姑娘回去罢。”   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会意,起身打开门,掀起厚毡帘,温声笑道:“提督还没就寝,姑娘进来吧。”   不多时,雾兰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木盆进来了,盆边搭着条雪白的手巾,她已经换了衣裳,头发还梳成宫人的样式,眼睛红肿得像桃核,一脸的凄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眼打量上首坐的男人。   “提督。”雾兰蹲身道了个万福,将木盆放在地上,拧了个热腾腾的手巾,小步走上前,“昨晚您送公主入宫,估计又忙乱了许久,奴想着您应当没功夫洗漱,快擦擦,祛一祛身上的寒气。”   裴肆没有接,淡淡问:“你等了一夜?”   “嗯。”雾兰点头,唇抿住,她双手攥住热手巾,鼻头发酸,你身上脸上的酒气未散,那是她给你的,你舍不得擦吧。   雾兰跪下,默默淌泪,哽咽道:“奴对不住您,在公主府冒犯了您。”   裴肆垂眸,他腿边放着个铺了貂皮的食盒,里头蜷缩着只白色小猫。   他俯身,从后颈子抓起小耗子,放在自己腿面,轻轻地摩挲着受惊尖叫的猫儿,微笑道:“你做的没错啊,奴婢是该对主子忠诚。”   雾兰抽泣着:“奴被公主赶出来,可还想继续伺候她,求提督放奴婢回去……”   “纵使我松手,可公主容不下你了呀。”裴肆俯身,他捏起雾兰的下巴,一分分凑近女人,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难道不想留在我身边?”   雾兰动都不敢动,她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冷茶般好闻。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的。”裴肆一笑,指尖轻划过女人的头发:“这里是我的私宅,没人知道,回头我买两个婢女,专门伺候你。”   “是。”雾兰心砰砰狂跳,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可她有些害怕。   “东西都从公主府搬出来了么?”裴肆又问。   “嗯。”雾兰点头。   十多年也奴,命比草贱,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搬。   裴肆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脸,柔声叮嘱:“你安心住着,短什么知会阿余,让他给你置办。这个宅子你哪儿都能去,但不要进这间书房。”   “好。”雾兰忙点头。   她在大内侍奉了十多年,本能地察觉到股危险的味道,“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说。”裴肆坐端正了,把小耗子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只篦子,仔细地给猫梳毛。   雾兰壮着胆子问:“昨晚您在小佛堂和公主说话,为,为什么容许奴婢在旁边听着?”   裴肆手停下,轻轻摩挲着吓得瑟瑟发抖的猫,笑道:“我和她最见不得光的私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自己人。”   雾兰隐约觉得脖子发凉,她拼命稳住心神,问:“那奴婢今、今后能回家探望爹娘么?”   裴肆嗯了声。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的脸显得有几分邪气。   裴肆笑道:“我给你父母重新置办了个宅子,三进三出的,很宽敞,他们前儿已经搬进去了。”   雾兰心如同沉到深渊般,这事她不知道。   “那……”雾兰眼前阵阵发黑,“那奴婢能不能回去探望公主?”   “不可以。”裴肆果断地拒绝。   雾兰四肢乏力,三魂六魄没了一半:“奴婢愧对公主,她这打半年前小产后身子一直虚,奴不能侍奉她身侧,可不可以逢初一十五去庙里替她祈福。”   裴肆犹豫了片刻,“可以。外头乱,这个月十五让阿余陪你去一回就行了。”   雾兰瘫坐在地上,去一回就行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公主。”   裴肆避开雾兰那双通红的眼,嗤笑:“爱对于咱们这种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太可笑了,也根本没什么意义。”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雾兰执着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欺负她?”   “因为我厌恨唐慎钰,满意了吗?”裴肆将篦子狠狠按在桌上,巨大的声音把猫儿惊着了,喵呜叫了声,跳桌子逃了,一溜烟钻进床底。   “我知道了。”雾兰唇角勾起抹报复般的嘲笑,“那提督估计会一辈子厌恨唐慎钰,因为公主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唐……”   “滚!”   裴肆喝止女人的话,冲阿余喝道:“把她弄出去。”   “是。”阿余忙应了。   一天一夜未合眼,裴肆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他听见阿余送雾兰出去,又温言劝了那贱婢几句。不多时,他又听见关门声,阿余走过来,给他腿上盖了块驼绒毯。   “提督,要不去床上眯一眯?”   “不了。”裴肆疲惫道:“眼瞅着天快亮了,且有的忙呢。”   阿余站在主子身后,替他捶肩,“周予安这头怎么办,这人阴险刁钻,奴婢怕他出卖了您,咱们什么时候送他升天?”   “明儿吧。”裴肆舒服地哼了声,:“小侯爷不堪表哥毒打身死,云夫人手握辛密为子报仇。咱们就躲一边看他们自己人火并,唐慎钰这一条绳上系着的蚂蚱可不少……”   忽然,裴肆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眼,左右乱看,四处找寻:“我的小耗子呢?”   “可能钻哪儿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裴肆伸了个懒腰,“以后估计没什么理由去公主府了,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带毛畜生,养几日,还是给她送回去吧。对了,照咱们暗中查的消息,她的生辰应当是年三十,得给她送份贺礼,但又不能太刻意。”   忽然,他想起今晚从佛堂偷拿的那个废纸团,忙从怀里掏出来,原想观摩一下她的字,模仿模仿笔迹,兴许日后派上大用头。谁知刚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工整清秀的字体,上头是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裴肆心里堵得慌,直接把这张碍眼的东西揉成团,扔进炭盆里烧了,骂了句:“不知羞的淫猫,一刻都离不得男人。”   他今儿使计阻止他们见面,可不能次次都能阻止。 第126章 生辰礼 :生辰礼   春愿陪宗吉说了半宿的话,次日一块用了早饭后才出宫。   她并未回公主府,叫邵俞安排了辆轻便马车,悄悄去了唐府。   还下着雪,车子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忠武祠巷这边多是官邸,街面上人烟稀少,清静得很。   春愿困得眼皮打架,她将汤婆子搁到一边,把那个装了卷宗的黑色包袱放在腿面,指尖轻轻摩挲着。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是真的身心俱疲了,今儿务必要和他商量出个结果。   这时,马车停了,邵俞掀起帘子:“殿下,咱们到了。”   春愿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幢幢错落有致的青瓦高房,唐府西角门就在数丈之外。   门外有个中年男人正在扫雪,是管家福安,他看见了贵人来了,忙掩唇,扭头朝里头重重咳嗽了声,眨眼间,唐慎钰就出来了,立在台阶之下,警惕地左右瞧,招手示意春愿快些过来。   “主子小心脚下。”邵俞一手拿着礼盒,另一手撑伞,笑中含着歉意,“奴婢罪该万死,若奴婢昨晚在,也不至于让您身处如此难堪之地。”   “别多心。”春愿温声安慰,“你侄儿的病情要紧,若是外头的大夫不中用,那就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帖子,请他去瞧瞧。回头你去衔珠那儿支上一个月的月银,就说是我赏的,缺什么药了,自己去药房拿。”   “呦,奴婢多谢主子大恩。”邵俞顺势作了个揖,嗔道:“今早裴提督派人将小耗子给您送回来了,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哼,本就不是他的东西,瞎惦记什么。”   他边说边打量着公主的脸色,叹了口气,埋怨道:“就是雾兰……陈银公公临出京城前,再三托您费心照看他的这位干女儿。您对雾兰也真够宽仁宠爱的了,可这丫头真是个糊涂的,一心惦念着裴提督那块冰疙瘩,当晚就跟人家去了。如今年关近在眼前,府里各位姑姑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她倒清闲享福去了,哼,她还有好多事没交割清楚呢。奴婢盘算着,要不咱们再将雾兰要回来?”   春愿淡淡道:“这是她的选择,我能拦一次两次,可不能拦一辈子,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是。”邵俞心里已经有一杆秤了,知道雾兰以后再无权可倚、无山可靠,这辈子的路,怕是到头了。   这时,主仆几个走到了后角门。   邵俞满脸堆着笑,忙给唐慎钰见礼,殷勤非常:“大人万福,今儿要来您府上,公主一早就让奴婢给夫人和少爷们预备下礼物……”   “哦,辛苦公公了。”唐慎钰语气不冷不热,直接从邵俞手里拿过礼盒,略点了点头便算见过,侧身让出条道,迎公主入府,顺口嘱咐管家福安,“天气严寒,我在东仙居定了桌切白肉,你带邵总管和这几位侍卫小哥去吃一杯。”   “可……”邵俞小心翼翼道:“公主身边得有个,”   “你们去吧。”春愿打断邵俞的话,“我许久没见唐夫人了,想同她老人家说几句话。”   言罢,春愿随唐慎钰进去了。   意料之中,府里静悄悄的,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各处都有积年的老仆把守。   院子里积雪堆得老厚,脚踩在上头,连响儿都听不见。   春愿把眼偷偷睃唐慎钰,他面容冷峻,仍穿着昨夜的那身衣裳,显然许久未眠,眼里有血丝,老半天没言语,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整个人散发着股欲喷发的杀意。   “怎么感觉你和邵俞生分了很多?”春愿见他只是闷头往前走,她问道:“你等了一早上?”   “嗯?”唐慎钰猛地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睛明穴,声音疲惫:“倒也不是一早上,刚走到门角门,你就来了。”   “用过饭没?”春愿觑向男人手里的礼盒,“我、我给你带了栗子酥。”   唐慎钰苦笑:“多谢你还惦记我。”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曲折狭窄的游廊上,各怀心事。   穿过一道葫芦形拱门,唐慎钰开口:“褚流绪是忽然来的,似乎被裴肆派来的太监瞧见了,我怕你误会,昨晚着急忙慌的寻你解释。”   春愿鼻头发酸:“一开始我气急了,对你起了疑,甚至猜测你金屋藏娇,和那个女人真有了什么,恨不得立马冲到你府里兴师问罪。可后来一想,你还算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便不疑了。慢慢冷静下来后,想找你说个事儿,可裴肆忽然说宗吉犯了热症,又阴阳怪气地怪我太自私,这半年只顾着自己的儿女情长,全然忘了手足情。所以,所以昨晚上……”   “我明白的。”唐慎钰眉头的愁散了些,“昨晚对不住啊,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伤了你的脸面。”   春愿不由得排揎了句:“咱们俩做的伤脸面的事数不胜数,还差这一宗?”   唐慎钰一阵恍惚,他不禁望向身侧的女人,她脸上只有三分沈轻霜的影子,更多的是春愿,五官越发精致,眼里有种难言的忧郁,整个人像四月绚烂的桃花,美得藏不住。   只是桃花花期太短,他希望她能像藤萝,常绿常新,有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昨儿褚流绪突然出现,原是为了给周予安求情。我同她吵了几句,她动了胎气,早产了。那孩子不足月,弱的跟猫儿似的,就哭了一两声,我姨妈趁夜里没人,把孩子抱走了。”   顿了顿,唐慎钰熟稔的去拉春愿的胳膊,“现下我将褚流绪安置在西小院,那儿僻静没人,我带你去瞅一眼……”   “不用了。”春愿甩开男人的手,发现他神色黯然,她忙补了句,“我意思是,你能料理好这事,我和她无冤无仇的,就不必见了。”   “哎。”唐慎钰尴尬地搓着手,做出个请的动作,“那,那去我院里吧。”   “嗯。”春愿点头,她见唐慎钰愣神儿在原地,活像个木桩子,不禁一笑,转而又严肃起来,咳嗽了声:“我不知道怎么走。”   “好、好,这边。”   唐慎钰忙行到头里引路,自打孩子小产后,阿愿这半年来郁郁寡欢,几乎没笑过,他能感觉到阿愿的细微变化,对他没之前那样怨怼和仇恨了,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人开解了她。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就是我住的地儿。”唐慎钰推开黑漆木门,看见满院子的积雪,不好意思笑道:“你溜边走,仔细把你的棉鞋打湿了,冻脚。”   春愿没听他的,从正中间走。   这院子库宽敞开阔,有练武用的打桩和兵器架子,拢共五间屋,窗户和们全都是铜筋铁骨,也都上了锁,可见主人的谨慎小心。   唐慎钰从怀里摸出串钥匙,笑着解释:“其实家里也不敢放什么辛密,但难免会带回来些卷宗查阅,再加上武器房里有不少厉害的暗器、毒物什么的,恐把人误伤了,于是锁上,除了我谁都不许靠近。”   他将门上的大铁锁打开,单手推开门,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春愿笑道:“屋里冷,你先进去坐,我去给你生盆火去。”   还没等春愿答应,这男人就走了。+   春愿摇摇头,进了上房。   意料之中,他的屋子和他这个人一样,有种简单的冷冽,并没有字画古玩之类的摆件,唯一昂贵的,估计也只有墙上悬挂的那几把唐刀。床不大,但长,被子叠的四四方方的,枕头边是两本市面上最时兴的才子佳人话本子。   春愿笑笑,原来不苟言笑的唐大人,竟也看这种闲书。   这时,她发现床尾摞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既有描金绘彩的檀木妆奁、也有普通常见的硬纸包布盒子。   春愿知道,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不好,可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些什么,他宝贝似的藏在床上。   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趁着唐慎钰没回来,便打开最上头的那个巴掌大的盒子,里头是一只镌刻了“长命百岁”的小金锁。   难不成这是送给褚流绪生的孩子的?   春愿打开旁边那个又大又方的盒子,瞧见里头竟是一双极精美的绣花鞋,鞋下面垫了厚厚一层干玫瑰花瓣。   “你在翻什么?”   唐慎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春愿吓了一跳。   她忙合上盒子,心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扫了下床,淡淡道:“我是看你床铺皱了,给你拽一下。”说罢,她又嫌弃地摇头:“你瞧你,怎么把屋子住得这么乱,你家下人都不给你打扫么?”   其实,他的屋子真的很干净整洁。   “我待会儿就让人来扫。”   唐慎钰把炭盆放在地上,蹲下用蒲扇扇了通,让炭燃得更旺些。   谁都不说话,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炭火爆裂开的细微声。   春愿坐在床边,轻咳了声,率先打破沉默,瞥了眼那个绣花鞋盒子,笑着问:“呦,我竟不知唐大人心里又有人了,好漂亮的鞋,镶了一圈珍珠呢。”   唐慎钰笑着看了眼春愿,没言语。   春愿手指绞着帕子,问:“那个小金锁,是给褚姑娘的孩子买的?”   “不是。”唐慎钰否认,用铁筷子通火。   春愿心里一阵难受,又问:“那是……给咱们孩子预备的?”   “也不是。”唐慎钰摇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是给你的。”   “我的?”春愿有些不解了。   唐慎钰张开手,在炭火上头烤,他生的高大,像座小山,眼里的柔情却像午夜的春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爱意,“这月底就是你的生辰,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给你预备着。忽然一想,你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不该只有这么一份生辰礼,于是,我就把你头十七年的礼都补齐了。”   春愿瞬间泪如雨下,就像有只手,把她的心狠揉了下。   “倒把你惹哭了。”唐慎钰眼睛亦红了,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也别多心,我不是要对你死缠烂打,就是觉得对不住你,想给你点补偿。当然啦,你现在贵为公主,什么好的没见过,也未必看得上我的这点薄礼。”   “看得上,我、我很喜欢,喜欢这份贺礼,也喜欢……”春愿哽咽不已,深深看了眼唐慎钰,低下头。   唐慎钰难受得很,手用力搓着脸。   她和她的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有一点像极了沈轻霜,那就是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恨。   唐慎钰忽然抬头,红着眼:“阿愿,咱们和好吧。”   春愿猛地站起,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   唐慎钰也站起来了,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姑娘。   就在几步之隔的时候,春愿停住脚步,她杵在原地,失神落泪,苦笑不已:“你说错了。”   唐慎钰不解:“我哪里说错了?”   春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大小礼盒,直面他:“你说我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这不对,我和小姐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是她告诉我,我的生辰在大年三十。唐大人,他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哪,也间接害死了咱们的孩子,多余的话我已经不想说了,今日来就是要问你,周予安肯定是在装疯卖傻,他现在已经入狱整整两日,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   唐慎钰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他坚持要保周予安一命,可经过这次的变故……事情已经渐渐不受他掌控,人心难测,他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春愿见唐慎钰一脸的愁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接将那个黑色包袱摔到男人身上,冷笑数声:“你自己看看吧。”   唐慎钰打开布包,刚看了两页就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春愿的小臂,另一手抖着那沓卷宗:“这应该就是昨晚裴肆出现在公主府的缘故吧。”   “对。”春愿瞪着男人:“现在看来,周予安手里不止一条人命官司,唐大人,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他?”   唐慎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庇周予安,急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两手按住春愿的肩膀,俯身问:“你现在原原本本告诉我,昨晚上裴肆见你,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春愿还从未见过唐慎钰的脸阴沉成这样过,她撇过脸,避免与他直视。回想了下,不急不缓地将昨晚的事讲给他,包括裴肆过来给她密报褚流绪身怀六甲出现在唐府、她赌气饮酒,以及裴肆将周予安旧案卷宗送来的事。   “就这些?”唐慎钰紧张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春愿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事,“我瞧他话里话外有些挑拨咱们关系,又撺掇着我私下处置了周予安。哼,都快一年了,我也算忍够了他,就泼了他一脸酒,骂了他一顿,还赏了他一杯和了胭脂的茶,故意问他有没有见过鹤顶红……”   “你威胁他?”唐慎钰惊得声调不由拔高,轻摇着女人,急道:“祖宗,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见着他躲着走,不要得罪他,这人长了一百八十颗心眼子,又睚眦必报。你一遇见周予安的事,就开始急,急就爱胡乱行事,很容易着了他的道。”   “我怎么着他的道了。”   春愿气道:“我虽是公主,可我知道我并没有执法行刑的权利,所以我拿着卷宗来找你了啊!”她很不舒服,又委屈又气恼,小声埋怨:“我难道不知道他这个人阴险毒辣?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得罪他,说到底还不是维护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唐慎钰这会儿心乱如麻,松开女人,往后退了几步。   之前隐约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烈。依照阿愿的讲的,裴肆顾念着同朝为官,想先到唐府打声招呼,说陛下心疼公主,命他暗查一下周予安,没想到看到褚流绪大着肚子出现。他怕唐大人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便不敢和唐大人打招呼了,直接去公主府禀报。   唐慎钰蹙眉。   裴肆这番说辞举动看似合情合理,可仔细想想又不对劲儿。   驭戎监稽查监控的能力不输给锦衣卫和东厂,暗桩爪牙遍布京城,裴肆难道不知道他当时不在唐府,而是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要找直接去北镇抚司找,何必蹲守在唐府外头,倒像是故意目击褚流绪进府。   还有,阿愿其实很聪敏细致,隐约发现了裴肆拿出周予安暗杀人的卷宗,似乎在唆使她直接杀了周予安,可真正的目的,大抵是挑拨他和阿愿的关系。届时他和阿愿要么互相怨恨,进而内斗,要么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不论哪点,都对裴肆有莫大的益处。   唐慎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这都是他的推测,事实是皇帝确实命裴肆暗中协助阿愿,裴肆也的确会尽力办差;   他和裴肆有过节,裴肆若是有机会不挑事,那就不是他了;而周予安也否认和裴肆有接触;褚流绪更是听都没听过裴肆这个人。   唐慎钰捏住拳头,是他多心了?   一旁的春愿见这人眼睛发直,一脸的杀气,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好像一个被推上战场的小兵,通身透着股焦虑,还有对未知死亡的猜测与恐惧。   “喂!”春愿过去打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击打吓了一跳,他手指着自己,“我,我焦虑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试探着问:“是因为裴肆么?”   唐慎钰刚准备说,话都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不行,阿愿已经威胁过裴肆了,而且这次草场蹴鞠之事闹得太难看,若是他将怀疑裴肆的事说给她,她保不齐会出手,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可能原本裴肆这厮没怀疑什么,介时为了自保,顺着杆儿往下深查,那就得不偿失了。   春愿见他不理人,推了把他,担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唐慎钰决定还是暂时不对她说。   他抹了把额边的冷汗,把那摞卷宗揣进怀里,看向女人:“你今儿找我的用意,我晓得了,我会给你个交代。算算时间,邵俞他们也快回来了,对了,你以后要提防着点邵……”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赶我走?”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怎么,你是想把这份卷宗销毁,保你表弟的命?”   “我几时这么说了!”唐慎钰掏出卷宗,谁知掏急了,撒了一地,他顾不上捡,急道:“你就这么相信裴肆?人家随便给你拿了份卷宗,你知道是真是伪?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查证一下吧。我说了给你交代,就一定做到,别催了好不好!”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炭盆里的炭火,却烧得热烈。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对不住啊。”唐慎钰率先道歉,“我最近确实过于焦躁了……” 第127章 诛心 :诛心   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慎钰就这般杵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他沉默了许久,脸色由最开始的焦灼,逐渐变得平静。   铜盆里的炭火熄灭,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唐慎钰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卷宗一张张拾起,按顺序整理成一摞,仔细翻阅了一遍,上头有司衙门的印章、证人的画押……确实是真的。   他迅速把东西打包好,大步走出房门。   外头已经不下雪了,天依旧灰白阴沉,肃杀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打心底感到冷。   唐慎钰径直朝囚禁褚流绪的小院走去。   这是个荒废依旧的小宅院,原先是藏书楼,几年前一个马夫和二门管事的媳妇偷欢,情到浓时,不当心打翻了油灯,把几千本藏书烧了个干干净净,俩人也葬身火海。后来虽说修缮了房屋,家里的仆人总说晚上能听见鬼哭,谁都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这地儿居然成了“禁地”。   姑妈也觉得晦气,就把这个偏僻小院充当了杂物房。   小院这两日戒备森严,不容易任何人踏入,府里下人敢来此地探头探脑、打听、传播,即刻杖杀,绝不留情。院外把守着他的两个心腹,而屋里的女人,则由姑妈亲自看守。   昨晚雪大,院子里白茫茫的,正中间是一棵枯死的玉兰花树,雪地里有些鸦雀飞过的爪痕。   正前方上房的屋檐下,挂着个红色布条。   唐慎钰推门而入。   屋子充斥着浓郁的产后血气,常年没人居住,纵使烧了两日,也冷的让人后脖颈发寒。姑妈这会子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她跟前的立几上,放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   听见动静,唐夫人猛地惊醒,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了?”,她见是侄儿,顿时松了口气,掌根揉了下发慌的心口,手撑着桌沿儿站起,警惕地朝床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公主今儿来么?你快忙你的去,好好和殿下说话,别招她生气。这里有我看着……”   唐慎钰打断姑妈的话,下巴朝床努了努,问:“她还好么?”   “一直昏迷着。”   唐夫人一点也不喜欢褚流绪,甚至说厌恨,可昨儿她亲眼瞧见侄儿差点掐死褚流绪,弄得这丫头早产,心里多少有几分愧,故而衣带不解地伺候着。   “赵妈妈刚把药送来,原想着等晾凉了给她喂,竟睡着了。”唐夫人疾步走到侄儿跟前,担忧地问:“你不是个冲动暴躁的人,她从前的那些小把戏你也不在意,可昨儿究竟为了什么对她起了杀心?”   慎钰手按在姑妈肩上,笑道:“这两日辛苦您了,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唐夫人听见侄儿这话,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不过能让钰儿如此失常,要么和公主有关,要么和朝堂的大事有关,多半是前者了。   唐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半死不活的褚流绪,摇头道:“昨儿我和你姨妈给她接生的,其实都顺当着。我出去端了盆滚水,回来时看见你姨妈再给她换衣裳,没一会儿她就大出血了,当时我起了点疑,但没好说。”   “我都知道。”唐慎钰将姑妈往出带,柔声道:“您累了两日,快去歇歇。这里头的事复杂,暂不方便对您说,侄儿知道怎么处理。您只管把咱们家里的人约束住就行。”   他又补了句:“放心,我不会杀她。”   说着,唐慎钰招呼外头守着的薛绍祖,让把夫人送回去。   唐夫人虽不放心,但知道慎钰是说一不二的人,只能惴惴不安的出去了。   唐慎钰关上门,他坐到姑妈方才坐得椅子上,把瓷碗中的药泼到地上,清空了桌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个装了卷宗的布包打开,同时看向床那边。   褚流绪平躺着,她头发披散,脸色比昨儿好多了,肚子那块还略微凸起,眼缝里挤满了泪,嘴唇抖得厉害,显然是在强忍着。   唐慎钰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我知道你一直醒着,聊聊吧。”   褚流绪拳头攥住,不为所动。   唐慎钰早知道她会这样,也没强迫,只说自己的:“想必你刚听见我姑妈说的话了,是真的。昨晚救你命的李大夫也同我说了,你的大出血并不是意外。”男人唇角上扬,“其实你明白云夫人为何这么做,她宝贝儿子因和你寻欢作乐,间接害死了祖母,她怎会让你这孽根活命!”   褚流绪紧咬住下唇,这是云夫人私下做的决定。   将来予安知道这事,绝不会和他母亲善罢甘休!   “行了,咱们言归正传吧。”   唐慎钰手按在卷宗上,淡漠道:“你厌恶我,是因为你觉得当年我铁石心肠,对你哥哥见死不救。而你喜欢周予安,则是因为他和你哥哥有交情,又对你温柔备至,对么。”   褚流绪肚子又开始疼了,她压根不敢动弹,一动就感觉有血渗出来。   “有意思得很。”唐慎钰讥笑道:“本官刚知道个有趣的事,当年看押你哥哥的牢头被周予安买通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勒死了你哥,伪装成畏罪上吊的样子。”   “你胡说!”褚流绪一下子坐起来,怒不可遏地瞪着唐慎钰,“予安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害我哥!”   唐慎钰冷笑:“或许是不想看见我和褚氏结亲,就想搞点事,又或许,他本根就是个坏种。”男人面无表情,不急不缓道:“他和褚仲元臭味相投,不仅偷偷嫖暗娼,而且他撺掇着你哥作弊。那时正好他得了个肥差,他生怕你哥扯出他,坏了他前程,便有了灭口的打算。其实当年经手此案的官员早都审清了,但就是因为牵扯到了有身份有背景的小侯爷周予安,便暗中将此事上报给郭太后定夺。你说巧不巧,那日正好郭太后宣周家老太太进宫说话,老太太得知后,在坤宁宫里跪了半日,替孙子求情。郭太后念着先侯爷的功劳,又顾惜和周家老太太的情谊,就把周予安包庇了下来。”   “不可能,是你,一定是你在诋毁他!”   褚流绪一把掀开被子,要下床去和唐慎钰拼命,哪料实在虚弱,一阵眩晕,从床上跌了下来。   “这份卷宗封存在大内,刚取出来,可新鲜热乎着呢。如果你不信,本官可以带你去宫里面见太后,咱们问个清楚。”   唐慎钰垂眸看着女人,毫不留情地嘲讽:“不妨再告诉你一事,本官昨晚上去狱中寻周予安的晦气,那小子亲口说,他杀了你的老管家海叔,对,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木兰,另一个叫庭院还是庭芳的。”   褚流绪如同五雷轰顶般,只是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去,她完全不相信这狗官说的一个字。   “你不必瞪我。”唐慎钰莞尔浅笑,“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信他的鬼话。他对你说,怕海叔和小丫鬟们住在城里会被我认出来,所以才把下人送去了姚州,单把你留下。有意思,本官难道认不出你?他口口声声说爱你,却不叫真正关爱你的下人伺候你,反而给你找了个不着四六的恶婆子。褚姑娘,这么久了,你可曾收到过海叔的一封平安信?”   褚流绪只觉得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爱意、信仰和希望,就像被暴雨冲击过的堤坝,刹那间土崩瓦解,她什么都不敢想,她告诉自己唐慎钰这奸贼素来心狠手辣,肯定是想法子要弄她。   “我知道了!”褚流绪垂死挣扎着,昂起头,直视男人:“是因为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你故意整我罢,你想折磨我。”   “哈哈哈哈。”唐慎钰笑得前仰后翻,他指尖揩掉笑出的眼泪,“小姐,咱们又没什么利益感情羁绊,我折磨你,你也不疼啊。我只是可怜你的老管家海叔,他从小看着你长大,比你爹还疼你。你性子骄纵孤僻,褚仲元死后,你执意住在非观,海叔心疼你没了哥哥和姻缘,毫无怨言地保护了你几年。还有那两个丫鬟,都和你一起长大,花儿一般的年纪夭折了。”   褚流绪目次欲裂,几乎是用尽全力吼:“我不信!你,你骗我!”   “不信你就去问问周予安。”   唐慎钰重重咳嗽了两声,连忙闭口。   他起身,手点了下那摞卷宗,淡淡说道:“今儿过来找你,也是看你孤女可怜,不想你稀里糊涂的活着。卷宗就在这儿,你识字,自己去看。京城你是不能待了,本官明儿一早会把你在送往姚州,那儿有我一个过命至交,他会看着你,希望你忘记京都的一切,重新开始,别他妈的再搞幺蛾子了。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地留在京城,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罢这话,唐慎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眼里闪过抹不忍,但还是说:“临走前,本官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应该,想看一眼你儿子罢?褚姑娘,好好做出选择。”   唐慎钰大步离开小院,他听见背后传来女人悲痛的哭号声。   不信、痛苦还有深深的绝望。   ……   唐慎钰被药味儿熏得有些头疼,打算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他心里装的事多,徐徐信步在自己的院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回头一瞧,把雪地踩得乱七八糟,最后停在院正中的“门海”前。(注:水缸)   半人来高的缸里蓄满了水,天太冷,结了薄薄一层冰,手指一戳,立马碎裂。   唐慎钰叹了口气,这就跟他和予安之间的兄弟情一样,看似坚固,其实一碰即碎。   这时,身后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正是薛绍祖。   “大人。”薛绍祖抱拳行了个礼,凑上前去,沉声道:“褚姑娘方才哭求下官,她想见您一面。”   “为何见我。”   薛绍祖望着大人的背:“褚姑娘说,她要见周予安一面。”   唐慎钰闭眼,到底还是走到了这步。   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手伸进缸里,把冰一块块掰碎,冰划过指腹,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寒入骨髓。   “她现在还好么?”   薛绍祖摇头:“几乎把屋子里能搬动的全砸了,死命的哭,后头又不哭了,傻愣愣地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像被人抽了魂儿似的。后头又流血了,李大夫赶忙去瞧了番,说……”   “说什么?”唐慎钰蹙眉问。   薛绍祖叹了口气:“大夫说失血过多,伤了元气,悉心调养,如果能熬过这个冬天,兴许还有点指望。”   唐慎钰问:“这事她知道么?”   “大夫在她跟前说的。”   唐慎钰:“她什么反应?”   “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哭。”   “知道了。”唐慎钰深思片刻,淡漠嘱咐:“让李大田去一趟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本官近期就要了结案子,怕是二十年内犯官周予安都不会出现在人前。本官念及旧日情分,会暗中调度,于今夜子时让周予安见一面妻儿,暂从夫人这边抱走孩子,想必夫人会同意的。”   “是。”   薛绍祖领命去了。   小院再次安静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飞过一只通身乌黑的老枭,发出凄厉决绝的哀嚎声。   “嘶-”   唐慎钰指尖一痛。   垂眸一瞧,指尖红了一片,原来不留神间,尖锐的冰伢子,竟划破了手指。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 :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   子夜时分,哪怕疾风暴雪,也阻挡不住瓦市的热闹,而北镇抚司这边的街巷,却冷清的可怕。用老百姓的话说,煞气太重了,鬼去了都得扒几道皮。   一辆马车行在昏暗的街上。   唐慎钰斜坐在车边,亲自赶车。他戴着斗笠,围了条狐皮脖套,遮挡着大半张脸,只见男人从怀里掏出瓶烈酒,并未喝,而是把酒倒在一把锋利的匕首上,用帕子仔细擦拭。   这时,他两指掀开车帘,往里扫了眼。   褚流绪端端正正坐在最里头,她的状态和上午判若两人。化了淡妆,长发像未嫁女那般梳着,髻上簪了支银步摇,穿了身珠光白的缎面袄裙,上头绣了绽放的梅花。瞧着倒是挺素雅出尘的,只是在这深夜里,如同毛笔蘸饱了血,用力甩在雪地上,是一种凄异决绝的美。   “还有几步就到了,你要是回头,还来得及,本官说过,可以送你去姚州。”   “我还回得了头么。”褚流绪摸了摸仍凸起的肚子,姚州,本就是个残忍的谎言。   褚流绪叹了口气,忽然从唐慎钰手里抢走酒壶和匕首,她扯开衣襟,把巴掌长的短匕首揣进抹胸里,贴肉藏着,淡漠道:“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你,得拿着防身。”   唐慎钰笑笑,点了点头。   一阵寒风袭来,褚流绪不禁打了个颤,忽然回想起往日的种种。   十二岁时,父亲带哥哥外出讲学。正好城里疫病四起,她一个深闺里的姑娘,莫名其妙就染了病。继母刘氏打着为全家上下着想的名头,将她院里的烧的烧、搬的搬、砸的砸,最后把院门一封,每日早晚让人送来药罢了。   是海叔带了两个儿子和几个亲戚,手持棍棒闯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她强抢出府,在外头请了名医救治,保住了小命。   海叔说,随夫人从扬州陪嫁过来的人还没死绝,夫人没了,他拼了老命也要护住小姐,将来看着小姐嫁个好人家,离开这糟心的地儿。   刘氏心怀不轨,曾在父亲跟前吹枕头风,想把她嫁给刘家那个品行不端的外甥,哥哥站出来,那么斯文寡言的人,拿着剑,怒斥父亲被妖妇迷了心窍,苛待亡妻之女。若刘氏再敢染指妹妹的婚事和母亲留给妹妹的嫁妆,他就敢杀人。吓得刘氏好几日没敢出屋。   哥哥对她说,只要他活一日,就绝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   不知不觉间,褚流绪泪流满面,她紧紧抓住酒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通酒。   女人微微发喘,愤恨地看向男人的背影,忽然摇头一笑:“咱们认识这么些年,我一直恨你、看不起你,甚至觉得你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我一次次欺负你,你还一次次放过我。可到今天我才发现,你真的又狠又绝又伪善,不给人留一丝余地,杀人前还要诛心。”   唐慎钰一笑,悠然地抽了马一鞭子,淡淡道:“从前顾惜骨肉情分,一次次包庇予安,大事我替他平,小事我替他圆,没想到他越发蹬鼻子上脸。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疼姨妈,还试图替他解决。可忽然一想,我有什么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他?对么,褚姑娘。”   “对。”   褚流绪心如刀绞。   她轻抚着身上穿的袄子,手又扶了扶步摇,怔怔道:“长久关在屋子里,我都要忘记长安是什么样儿了,多谢你今儿下午带我去外头走走逛逛,让我置办得这么体面。”   “不用谢。”   “今儿在聚珍阁买簪子的时候,我和一个小伙计闲聊了几句,又和一个路过的大娘聊了几句,原来,草场那事是真的,闹得满城风雨,周予安原来真这么丢人。”   褚流绪嗤笑了声,眼里的泪渐渐干了,又灌了通酒,烈酒入喉,她只觉得苦,有些头晕目眩。   可笑啊,一天前她还稀里糊涂的憧憬未来,一天后,她忽然就清醒了,绝望的清醒。   “当初你带着周予安去留芳县接公主回京,按说,你们俩都是她的恩人,可她却如此耍弄算计周予安,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褚流绪眼神坚定而清明,想了想,道:“再结合昨日我无意间说出她是假公主,你一怒之下要灭口我,一则你怕这事传扬出去,九族不保,相关人等也皆受牵连,二则,你真的很爱她。今儿下午,我想了很多、很久,如果我是她,我得了这样泼天的富贵,肯定要低调,还得与你和周予安搞好关系,可她先和你退婚,身子复原后又这般针对周予安,是周予安得罪她了?”   唐慎钰莞尔:“你一直很聪明,看来瑞世子当年选了你嫁我,还真有几分道理。”   褚流绪白了眼男人的背影,蹙眉问:“为什么?我想知道周予安到底做了什么,她也是受害者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痛苦道:“她是沈姑娘养大的,周予安嫖妓误事,害得沈姑娘被奸人害死,她半年前查出真相,与我算账的时候小产,而我这个混蛋又求她不要杀周予安。”   “那你确实是混蛋。”褚流绪剜了眼男人,想了想,冷笑道:“周予安素来嫉恨你,他是故意嫖妓误事的吧。”   “对。”唐慎钰点头。   褚流绪眼神越发冰冷:“所以你说的很对,你没资格替受害者原谅。”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能听见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   “就要到了。”唐慎钰冷不丁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褚流绪看向男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四年前我顺利嫁给了你,你会像爱公主那样爱我么?会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为我愤怒、甚至为我杀人么?”   “不会。她就是她,没有人能取代她。”唐慎钰毫不犹豫地回答。   男人目光温柔:“她大字不识几个,完全不守礼教,胆大包天,而且异常固执,有时候还会大口啐我的脸,非常的粗野……可我就觉得她很鲜活,很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她,但我知道,和她分开的这半年,我很痛苦。”   褚流绪黯然,其实她真想看看那个小姑娘是何模样。   能让皇帝一见面就册封为公主、能让周予安死皮赖脸地追逐,还能让唐慎钰这样的人深爱不倦,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只是红颜多薄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从长安全身而退……   罢了。   侬怀悯人心,谁来惜取侬?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褚流绪的心同时也咯噔了下,她听见外头传来窸窣说话声,于是轻掀开车帘往外瞧。果然看见前方停了两辆侯府马车,云夫人由一个中年仆妇搀扶着,跟前护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   云夫人秀眉凝着愁绪,两腮冻得发红,拖泥裙早都被雪打湿,她一看见唐慎钰,立马迎上前去,第一句话就是指责:“你上哪儿去了,我晌午就去你家等着了,等了一下午都不见你回来!”   唐慎钰回头看向马车:“褚姑娘要离开了,我带她置办了些东西。”   “你一个朝廷重臣带个产妇招摇过市,不合适。”   云夫人面上淡淡的,她指向身后的两辆马车,“我给予安准备了些衣裳和日常用具,他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何曾吃过牢狱之苦!老太太若是还活着,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儿!你姨丈若是还活着,又怎会容得旁人如此欺辱他儿子!”   云夫人愤恨地甩了下袖子,她瞪向唐慎钰,语气颇为不善,还是那老三篇:“我问你,你究竟要把你弟弟怎么样,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这时,褚流绪从马车上下来了,动作利索,一点也不像刚生产过的人。   云夫人看见这女人就眼黑心烦,侧过身,冷哼了声:“谁让她来的。”   “那谁让您来的!”   褚流绪眼神冰冷,心里堆着一团火,“据我所知,今晚是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唐大人可没打算请你来诏狱。”   唐慎钰扫了眼马车,问云夫人:“孩子呢?抱来了没?”   云夫人心里稍有两分纳罕,褚家丫头见了她,素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恭顺,怎么敢顶撞她!   云夫人并不理会不相干的外人,只是叱责唐慎钰:“孩子还不足月,弱得跟小猫崽似的,牢狱阴森苦寒,他能受得了?再说了,他母子一同出现在狱中,外人难免不会猜测他们和予安是什么关系,你要害死你弟弟啊!”   唐慎钰听够了这种训斥,多余的话也懒得说,只淡淡道:“那都进去吧。按规矩探视要一级一级审批,我暗中打点,给你们行个方便,最多只能探望半个时辰。请姨妈和褚姑娘进去后不要乱说话,最好劝劝予安别装疯卖傻了,对他不好。”   云夫人简直恨得牙根痒痒,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和唐慎钰置气,忙招呼下人去搬马车上的东西。只是眨眼间,地上就堆成了小山:两盒时兴点心和酒肉,鹅绒锦被、亵衣中衣、棉衣袜子,牛皮靴、裘袍,炭盆,整整两筐银丝炭……   唐慎钰蹙眉:“周予安在坐牢,又不是阔少爷去游山玩水。诏狱不是菜市场,让下人在外头等着,姨妈挑两件厚的带进去即可。”   说罢这话,唐慎钰给褚流绪使了个眼色,带着女人走在头里。   云夫人恨得骂了几句白眼狼,垂着泪,打包了两件裘袍和鞋袜,各样点心又挑了几样,   匆匆把包袱挎在臂弯,忙不迭追了上去。   果真如唐慎钰那白眼狼所言,全都打点好了,狱内外都是唐慎钰的心腹。   越往里走,云夫人越心痛。   这座牢狱是建在地下的,黑黢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恶臭,个别牢房居然还冒着淡青色的鬼火,十分的阴森可怖。   云夫人被熏得头疼,干呕了好几次,这样糟污的地方,儿子如何能受得了,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正走着,就到了最尽头的一处铁牢。   外头守着两个身长八尺的汉子,正是唐慎钰的最信任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他们见大人来了,忙躬身见礼。   “姨妈……”   唐慎钰刚准备说两句,就看见云夫人小跑着上前来,催促薛绍祖打开牢笼。   云夫人忙不迭地挤进牢房,儿子这会子背对着她睡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破棉被,虽说狱中放了火盆,但根本阻挡不了这逼人的煞气苦寒。   “予安,儿子。”云夫人把包袱放在地上,她坐在床边,俯身环住儿子。狱中虽昏暗,但依旧能让她看到儿子这会儿形容凄惨,头发又脏又乱,身上有股恶臭。   “咳咳咳”   周予安咳嗽了几声,他吃力地转身,见母亲近在眼前。   “娘?”周予安还当自己出现幻觉了,轻唤了声。   “哎。”云夫人心都要碎了。   周予安瞬间惊醒,见了母亲,他的冤屈、委屈和愤怒便有了倾诉的地方了,气道:“你怎么才来!怕是我死在这儿你都不知道!”   “孩子,好孩子,娘这不是来了么。”云夫人不住地摩挲儿子,摸到予安额头滚烫一片,嘴唇都干起皮了,侧脸和脖子均有淤青。云夫人简直心如刀绞,慌张地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哭着问:“他们打你了?谁打的?”   “嗳呦-”周予安痛苦的往开挪,“您轻些,胳膊脱臼了。”说着,他故意看了眼唐慎钰。   云夫人瞬间懂了,扭头就骂:“丧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你会咬自家兄弟,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予安便是有罪,那也该过了堂后在决断,你竟敢公报私仇,这么欺负他!你等着,我今晚就往宫里递帖子,我去敲登闻鼓,我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你的恶行!”   “娘,娘我没事儿,您别恼啊。”周予安这会儿又像个成熟的大人了,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替母亲擦去眼泪,强笑道:“孩儿也是从这里出去的,这算不得什么刑法,不过是点子磕磕碰碰罢了。”   他急于知道外头的情况,又想知道提督究竟有没有出手营救他,碍着唐慎钰在此地,他不能直接问,忽然一想,提督发迹于慈宁宫,若要救他,肯定通过太后。   想到此,周予安忙母亲:“太后那边怎么个情况?您找了没?”   “嗯。”云夫人忙点头,“前儿就找了,太后宽慰我一番,后头我花了银子跟宫里打听,大娘娘狠狠训斥了公主,命她抄佛经反省。”   周予安蹙眉,只是训斥么?   云夫人见儿子神色郁郁,便想拣件好事,让他开心些,柔声道:“予安,你当爹了,褚姑娘昨儿诞下了个男孩儿,长得特别漂亮,和你刚出生时一模一样……”   “这事我知道。”   周予安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还在纠结提督到底会怎么营救他,他现在深陷囹圄,母亲难得来狱中,他务必得抓住这个机会,让母亲出去传递消息。   正头痛间,周予安听见前方传来锁链的咯噔响声,定睛一看,瞧见褚流绪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进来了,半年多不见,这女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丽,只不过身材稍显臃肿,她两只眼睛哭得红肿,紧紧抿住唇,显然是在强忍着。   云夫人自然也听见了动静,她猛地回头,冲褚流绪发火:“谁许你进来的,滚!”   褚流绪并未理会云夫人,自顾自地将水盆放地上,蹲地上拧了个手巾,她的眼泪一颗颗落入水中,砸出小小的涟漪,哽咽着说:“今儿原是我和孩子来的……”她抬起胳膊蹭掉泪,“夫人就算再恨我,可也该怜惜下予安,我瞧他身上有伤,若是沾了脏污,仔细发脓溃烂。我、我要给他擦一下身子。”   云夫人一把夺过手巾,语气不善:“这事不用你,你出去。”   褚流绪冷笑:“俗话说儿大避母,您就算是他的亲娘,有些地儿想必也不能看、不能摸吧。”   “你……”云夫人怒极。   “娘,你先出去吧。”周予安难得打了个圆场,其实是他这两日装疯,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他有些受不了了。“就让她给我擦擦。”   云夫人恨恨地剜了眼褚流绪,将手巾一把掼进水盆里,转身出去了。   褚流绪如行尸走肉般站起,走过去,关上牢门,并朝云夫人挥了挥手:“请您转过身去。”   云夫人气得甩了下袖子,背转过身去。   “褚姑娘……”唐慎钰忍不住轻声唤。   褚流绪冲唐慎钰一笑,微微摇了下头,毅然决然地扣上锁。   地牢中阴森寒冷,可她整个人却是热的,心头仿佛燃起团业火,要把她的灵魂都烧灭了。   褚流绪默默走过去,拧了手巾,她站在床边,俯身,轻车熟路地解开他的衣裳,替他擦洗身上的秽物,等擦到他的脸时,他居然躲了下。   “重新在水里投一下手巾,脏了。”周予安蹙眉道。   “好。”褚流绪依言,在水里投了两遍手巾,坐在床边,替他擦脸。   她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这张俊美迷人的脸,柔声问:“我这半年,没有一日不想你。你,还好么?”   “嗯。”周予安点了点头,吃力地将被子拉到身上盖好强笑着温声安慰了两句:“我还好,倒是你,怎么冒险私自去唐府呢。”   周予安还想说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虽说先前发生过关系,但毕竟半年多没见、没说过一句话,他对她生了几分陌生的感觉,看见这女人呆呆木木的,心里厌恶得紧,忍着烦躁吩咐:“出去后,你听我母亲的安排,别再乱跑了。”   “哦。”褚流绪木然点头。   今天一下午,她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这是唐慎钰的奸计,为的就是挑拨离间,让她和予安自相残杀。   可刚才,当她冷眼旁观周予安母子团聚时,她彻底绝望了。   周予安看到了他母亲,甚至看到了唐慎钰,却看不到活生生的她;   周予安知道她产子,却对她、对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问都不问一句。   一直以来,她把他当成灰暗世界里的一束光,可其实,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   “好了,略擦一下就行。”周予安瞟了眼地上的包袱,“你扶我起来,我换身衣裳,冷的慌。”   “你躺着,我伺候你。”   褚流绪从包袱里寻了套里衣,她搀扶起周予安,先替他穿上衣。   借着昏暗的油灯,她看到这男人真是被打的不轻,浑身是伤,右肩头高高肿起,耷拉下,完全动不了,左胳膊勉强能动。   褚流绪轻握住他的左手,像随意聊家常那样,轻声问:“我好久没有海叔的消息了,他,他还好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姚州做什么营生吗?”   周予安一愣,看了眼唐慎钰,下意识问:“你知道什么了?”   他很快恢复如常,知道又怎样,不过几个下人罢了,而且褚流绪一直对他痴心,不惜割舍自己的性命。更遑论下人。   周予安有点不安,他忍痛抽回自己的手,避开女人的眼睛,自顾自地穿衣裳,“咱们好不容易见面。现在不是说这种琐事的时候。”   褚流绪觉得自己的心被滚油煎似的疼,她看到了他刻意的逃避。   “好,那咱们不说琐事了。”褚流绪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直勾勾地盯着周予安,“我问你,我哥哥褚仲元到底是自尽,还是被人杀了?”   周予安头嗡地声炸开了,脸上血色全无,他强装镇定,“这事四年前不就有定论了么,好了,你出去吧,我和我娘说几句话,娘,娘你过来…”   云夫人早都听见褚仲元三个字,她依稀明白点什么。忙冲向铁牢,拼命往开扯门,谁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锁上了。   “开门!”云夫人冲唐慎钰焦急地喊,“快把门打开!”   唐慎钰看向薛绍祖。   薛绍祖摸了把腰间,拍了下大腿,故作慌张地看向牢里的褚流绪:“不好,钥匙被人偷走了,下官这就去找备用的。”   而李大田闻言,噌地声抽出长刀,“夫人莫急,我这就砍断铁链。”   褚流绪冷笑数声,如果心里没鬼,云夫人急什么?   她把钥匙丢在墙角,死死盯住周予安:“四年前,你买通了当时的牢头高汾,八月二十三夜里勒死了我哥,然后作出上吊自尽的假象,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周予安明白了,这是唐慎钰故意安排的,他怒了,“你听谁瞎说的,唐慎钰吗?他一向讨厌我……”   “究竟是他讨厌你,还是你嫉恨他!你当我是傻子吗?”褚流绪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她从怀里掏出沓卷宗,摔在周予安脸上,“这份卷宗你认识吧,是从大内出来的。”   “大内?”   周予安这会儿震惊极了,嘴里喃喃,“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事只有慈宁宫知道……”   “你居然承认了。”褚流绪脸上血色全无,原本她还存有最后一丝幻想,这一切都是唐慎钰诬陷的,没想到,她刚亲耳听到了,“你、你居然承认了!?”   周予安这会儿哪里能注意的到褚流绪的变化,他只顾想自己的事。周予安呼吸渐渐急促,怎么回事,前儿唐慎钰还警告过他一句,陛下让裴肆供公主驱使。而他杀了褚仲元这事四年前太后替他压下来了,太后还让老太太和母亲好生管教他,此事便是连陛下和唐慎钰都不知道啊!   这份卷宗太后下令,永久封存在大内,绝无可能面世,可是怎么忽然传出来了!谁有权利调取!   周予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裴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住他,他猛地看向唐慎钰,他要求生,他知道表哥会救他。   “哥……”   周予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心口一痛,他愕然发现胸口竟插了把匕首。   “你……”周予安还没来得及反抗,就看见那女人一把抽出匕首,这次朝他脖子划来。   或许有点疼吧,更多的是恐惧和冷,还有漫长的无意识……   一切发生的那么快,他连应对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不出话,软软倒下,模糊间,他似乎看见牢里下起了血雨,脖子凉飕飕的,好像套了条白绫。   他还看见褚流绪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举刀、落刀,重复这个动作,她真的像疯子,疯狂地大喊大叫,那叫素白的袄子变成红色的,就连头发都在往下滴血。   弥留之际,他看见了母亲冲进来了,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   别哭,娘。   他想说这句,可,说不出来了。   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死前走马观花,周予安看到很多画面。   他捧着留芳县假公主的辛密,试图卖给裴肆换取前程;   他被唐慎钰挤兑去了姚州,半路作死,去找褚流绪偷欢,害得老太太忽然暴毙,此时一直不搭理他的裴肆,忽然又亲近他了,甚至亲自去庄子找他说话;   他被假公主羞辱,向裴肆求救,裴肆的心腹阿余教他装疯卖傻,什么都不要说,咬牙死扛到底,一切有提督呢。   有个屁。   那阉狗能混到这份儿上,果然有两把刷子,估摸着将来母亲和他的那遗腹子也要被利用。   真他妈的阴啊!   ……   牢房此时充斥着浓郁血腥味,更加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哈”   褚流绪攥着匕首,笑得癫狂,她身子左摇右摆,欣赏着那个高贵冷漠的云夫人抱着具尸体哭,哭的歇斯底里,哭的活生生晕过去。   女人都笑出了眼泪,她用刀子指着周予安,歪着头对唐慎钰说:“听见了没,刚才他居然承认了,哈哈哈哈,居然承认杀了我哥哥。”   唐慎钰眼睛发红,双手轻轻往下按,声音都有些颤了:“我知道,你现在把刀子放下。”   咚地声。   匕首从女人手中掉落。   褚流绪如同一只没魂的躯壳,她想起之前唐慎钰说的,周予安在留芳县故意嫖妓误事,在前往姚州赴任的途中,先去扬州找她,后又偷偷去万花楼厮混了几日……他还妄图攀扯公主……   脏。   褚流绪觉得自己很脏,她忽然朝床那边冲过去,用力推开半晕过去的云夫人,掀开被子,扯掉周予安的裤子,猛地朝那条脏东西咬去。   她恨得牙根痒痒,她要泄愤!   她知道云女人在骂她扯她,也知道唐慎钰等人在扯她,她没力气了,身子朝后仰去。   褚流绪厌恶地吐掉嘴里的肉,她感觉下.身血流不止,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颤栗。   “褚姑娘!”唐慎钰一个箭步奔过去,单膝下跪,从后头搀扶起女人。   “我活不了了。”褚流绪眼睛开始涣散,笑得虚弱,“我要去给哥哥和海叔、木、木兰,还有庭芳赎罪去了。”   她看向前方,云夫人那婆娘这会子也是半死不活的,被薛绍祖搀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虎口。   “你少瞪我。”褚流绪吃力地高昂起下巴,“你、你也不用怨恨旁人,你儿子纵情声色,薄情寡义,杀了我的至亲,杀了我家四口人,玷污欺骗了我,我、我就跟他讨命了。报应,你知道吗!哈哈哈哈,这就是报应!”   云夫人拾起地上的匕首,要去和褚流绪拼命,谁知被薛绍祖在后颈子砍了一下,瞬间晕了过去。   “哼!”   褚流绪冷笑了声,她报了仇,可又觉得很难受,忽然哭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被唐慎钰环抱着,她假装自己是那位公主,被心爱的男人抱着、紧张着……   真凄凉啊。   褚流绪苦笑,她抓住唐慎钰的胳膊:“唐、唐大人。”   “我在。”   唐慎钰忙道:“我已经让薛绍祖去唤大夫了,大夫就在外头候着,马上来,你撑住些!”   “对不起。”   唐慎钰看着怀中的血人,一愣。   “对不起,之前伤了你。”褚流绪泪流满面,“你和公主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能不能,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的孩子,我,我不放心把他交给周家人。”   “好。”   “算了。”褚流绪摇摇头:“我不能再麻烦你了,这是周家的事,和你无关,你不许管,若是管了,我死都不会安生。”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曾定亲一场,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唐慎钰面色依旧冷静,声音却有些哽咽。 第129章 抄家 :抄家   次日,腊月初六。   最近春愿身上不爽利,通常整夜介失眠,直到天明才有点睡意。今儿晌午梳洗罢,用了饭,便照旧去小佛堂抄经书,眼看着马上就到腊八节了,她早都吩咐邵俞,从账房支取笔银子,办上两个粥场,接济接济贫苦百姓。   抄了小半个时辰,手腕有些酸了,春愿并未抬头,淡淡道:“雾兰,去兑些蔷薇露来。”   不见回音。   春愿抬眼瞧去,发现衔珠正踮着脚尖在博古架上翻找,哪料碰倒了一只御赐的红珊瑚雕如意摆件,这丫头忙不迭地接住,吓得连连拍心口,小心翼翼地把摆件往回放,嘴里还咕哝着念:“咦?我记得那半瓶蔷薇露就搁在这儿来着,昨儿还瞧见了,怎么不见了?”   “蔷薇露怎会在那儿,去问问雾兰搁哪儿了。”春愿端起茶呷了口。   衔珠笑道:“主子忘了,雾兰姐前儿就离府了。”   春愿一愣,叹了口气,习惯了雾兰在身边伺候,这丫头骤然一走,真觉得身边缺了什么。   衔珠见主子神色黯然,一张利嘴就跟打算盘似的,噼里啪啦地开始数落:“雾兰这蹄子也真是的,主子待她难道不好么,宠得跟小姐似的,她倒好,觉得咱家的点心不甜,偷偷惦念起了外头的黄面饽饽!那裴肆就算再得势,终究是皇家的奴才,而且还是断了根的,真是鬼迷心窍了她!”   春愿拿笔凭空戳了下衔珠,笑骂道:“你如今也是掌事姑姑了,那些粗话就不要说了,仔细底下人笑话。”   “谁敢笑?”衔珠故意叉起腰,媚眼横了眼外头,像花蝴蝶似的飞到春愿跟前,啐道:“奴婢有主子护着,还怕他们?”   衔珠弯下腰,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慢慢研,笑道:“奴婢自知没有雾兰体贴仔细,但奴在这府里一日,就会尽心伺候您一日,旁人可以拣高枝儿去飞,但奴婢的家族荣宠全都系在您身上,再说句犯上的话,奴和您沾亲带故,死都不敢生二心的。”   “我都知道。”春愿颔首,拍了拍衔珠的胳膊,“雾兰不在了,以后府里还得你和邵总管多上些心。”   正说话着,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邵俞温厚恭敬的声音响起:“主子,奴婢有急事禀报。”   春愿蹙眉,邵俞不是外出去办粥场的事了么?突然回来有什么急事?   她搁下笔,“进来。”   邵俞掀帘子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顶灰鼠皮暖帽,瞧着是小跑回来的,微微有些喘,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眼珠子睃向衔珠。   春愿顿时会意,对衔珠道:“你先下去,府里若是没有蔷薇露了,就去外头采买些。”   等将衔珠打发走后,春愿搁下笔,看向邵俞:“怎么了?”   邵俞手忙脚乱地关好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满脸的惊慌:“主子,出大事了!奴婢今儿外出办差,街面上闹哄哄,定远侯府被抄了!奴听见这话不对,赶忙去侯府瞧了眼,竟看见司礼监和刑部的人进进出出的拿人、查封!奴婢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在宫里算有几分薄面,略跟领头的打听了一嘴,好家伙,您猜怎着?”   “别卖关子了!”春愿急得拍了下桌子。   邵俞半跪在公主跟前,手挡在侧脸,悄声道:“据说昨晚唐大人暗中调度,安排了云夫人和褚姑娘私下去见周予安,”邵俞拍了下大腿,细长的眼睛都要瞪圆了,“谁知道这褚姑娘就、就、就把小侯爷给杀了!”   “啊?”春愿吃了一大惊,心跳不已,怎么会这样。   邵俞摇头叹道:“当着亲娘的面杀了儿子,这也太狠毒了些!哎,奴婢还听说,那褚姑娘被周予安金屋藏娇了半年多,还生了个孩子,她杀了小侯爷后,紧跟着血崩而亡了,这都是些什么孽事啊!”   春愿脑袋如马蜂窝,嗡地声炸开了,直觉告诉她,褚流绪杀周予安,和她拿去的那封卷宗有关。   试问哪个女人能接受情郎是自己的杀兄仇人?   唐慎钰深知这女人偏执性子,还将她和云夫人一同带入诏狱……   春愿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昨日说过,会给她一个交代,竟是这?   “你、你确定周予安死了?”春愿声音嘶哑,眼里透着恨。   “这奴婢倒没亲眼看见。”邵俞蹙眉道:“不过也差不离了,照司礼监那般查抄侯府的架势,周予安就算不死,也肯定惹上了连累家族的大事。”   春愿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也红了,她轻砸了下桌子,目视前方:“咱们去趟诏狱,验尸!”   ……   春愿让邵俞给相熟的太医孙愚下了帖子,等天擦黑后才出门。   原本想着要找找门路,打点番,可这一路并未受任何阻拦。   司礼监的掌印夏如利对她甚是恭敬,更是直言:“论起来殿下和小侯爷也算旧相识了,过来送故人一程,是您的仁慈,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意外,估摸着里头有什么内情,还得细查查。老奴这就安排一下,叫无关人等先行回避了,不过这种地方煞气重,殿下略看一眼就走罢,听闻您前些日子病了,可莫要招惹到邪祟了。”   夏如利的话很明显了,她之前和周予安的梁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时候过来,若是被有心人看见,肯定又要生出是非。   牢中可以用修罗地狱来形容了,令人发呕又发憷的味道,地上墙上全都是血,踩上去还有些粘鞋,能想象得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停尸房里摆放着两具尸首。   经孙太医仔细查验,男尸没有冒名作伪,脸上也没有覆什么人.皮面具,的的确确是周予安,他身中数刀,底下那秽物被人生生给咬断半截,浑身的血几乎流干了。   女尸是褚流绪。   比起周予安的死相惨烈,褚流绪体面多了,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她换了敛服,她就像睡着了般,容貌清雅秀美,眉头的愁绪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二岁。   算算,褚姑娘和小姐同岁,同样腹有诗书,同样被负心人欺骗伤害。   ……   出了牢狱后,飘起了雪花,恰如去年的那个腊月一样。   春愿没有坐马车,也不叫邵俞他们跟的太近。   她就这般走在昏暗空寂的长街上,心里自然是畅快无比的。周予安嫉恨表兄,也看不起流落风尘的小姐,故意吃五石散嫖妓误事,害得小姐被人杀死,进而又灭口了玉兰仙……这个人玩弄女人,风流薄幸,最后却死在女人手里,报应不爽!   想着想着,春愿不禁笑出声,身子如同喝醉了般摇摇晃晃,小姐,那些对不起你的、害你的人都死了,你可以瞑目了。   忽然,她闻到身上有股血腥臭味,冲得脑仁疼,一个没忍住,大口呕吐了起来。她推开奔过来搀扶她的邵俞,手倚在墙上,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拳头砸了下墙,真是痛快,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可很快,一股哀伤涌上心头。   春愿想起了半年前,她从乌老三口中得知了小姐并没有孩子的真相,她气唐慎钰骗她、损害小姐的尸体、更恨他包庇人渣表弟,一怒之下动了胎气小产,用他们的孩子没了,这也是报应,是给小姐赎罪去了。   她还想起了褚流绪。   同样是被心爱之人欺骗,褚姑娘做出了更激烈的抉择,可怜那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娘。   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快活。   泪眼模糊间,春愿看见前头的拐角处有抹人影,她还当是唐慎钰,忙提起裙子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唐慎钰的心腹,薛绍祖。   薛绍祖手里提着盏小白灯笼,并未穿官服,一身寻常粗布长袄,他搓着手,时不时的长吁短叹,蓦地看见了公主,急忙整了下仪容,恭敬地行礼问安。   春愿左右前后看了好几回,这会子长街空无一人,她心里不免失落。   薛绍祖洞悉了公主的想法,他未敢抬头直视贵人,略弯下腰,沉声道:“大人知道公主会找他,于是命属下提前在这里等着。”   春愿往前走了一步,忙问:“大人他……现在在何处?”   薛绍祖抱拳:“回公主,昨晚唐大人在杀人现场,他晌午的时候被带去司礼监问话去了。”见公主面带焦色,薛绍祖忙压低声音道:“殿下不要担心,此案涉及到一位侯爵、一位名门贵女,还有位朝廷的高官,按理说为了避嫌,锦衣卫不该插手,而要交去刑部去查去审的。可陛下却亲点了司礼监去接管,只让刑部的略现现身罢了,说明陛下还是看重公主,有意偏袒咱们大人的。司礼监的夏掌印和唐大人有几分交情,不会为难大人的。”   “只要没有驭戎监插手就行。”春愿眉头松了几分,“昨晚究竟怎么回事?我方才去停尸房里瞧了眼,周予安浑身都是刀伤。”   薛绍祖叹了口气:“小侯爷也真是过了,孝期霸占了褚姑娘不说,还把褚家的几个仆人杀了,不仅如此,他四年前还偷偷勒杀了褚仲元,做出自尽的假象。褚姑娘昨晚当面锣、对面鼓的逼问出这事,一怒之下,从怀里掏出把匕首……”薛绍祖连连摇头,“刀刀致命,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了把凶器。”   春愿思忖了片刻,唐慎钰最是谨慎,那褚流绪在他眼皮子底下监控了整整两日,除非他默许,不然这女人绝不可能沾手一丁点凶器。而且,唐慎钰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当初褚流绪那么纠缠算计,他也没有同她一般见识,这回却翻脸了……   “那褚姑娘死前可有说什么?有没有提到我?”春愿心砰砰直跳,问。   薛绍祖忙道:“您不说,小人倒忘了。褚姑娘临终前确实提起了,说您和唐大人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想把孩子托付给你们,可立马又改口了,说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她只是求大人将来把她送回扬州。”   春愿蹙眉。   她和褚流绪素未谋面,这女子为何断定她是重情重义的人?   春愿心里隐隐有了两分大胆猜测,但不敢确定,想找唐慎钰问个明白,哪料脚一软,踉跄着退了两步。   邵俞忙上前搀扶住主子,清秀的脸上难掩惊惶之色,轻声问薛绍祖:“不是说云夫人昨晚也在狱中么?出了这样的事,夫人就没有责怪唐大人么?”   薛绍祖深深看了眼邵俞,并未露出任何喜怒,甚至“没看见”邵俞脸上非常明显的恐惧和谋算之色,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夫人就小侯爷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是怨恨大人的,可到底也不是我家大人杀的她儿子。才一晚,云夫人的头发生生白了一半,今早司礼监的人过来领尸首的时候,夫人扽住小侯爷不撒手,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唐大人一耳光,骂了好多难听的话,还要写状子告大人。”   “什么?!”春愿急道:“那大人有没有事?”   “没有没有。”薛绍祖温声劝:“您别着急,夏掌印见云夫人状况实在不好,疯魔了似的,恐夫人最后骂到皇家身上,就让跟前的公公们将夫人的嘴捂住。夏掌印紧接着说,褚姑娘临终前提到孩子,为了谨慎起见,着人去把那个婴儿抱来,趁着小侯爷没入土,还能滴血认亲,一则验证验证褚姑娘说的话是真是伪,若孩子真是周予安的,那这里头的条条细细就值得琢磨了,几时怀上的?怀的时候是不是周予安失踪,老太太身死的时候?二则嘛,之前不是传我家大人和褚姑娘的是非,如此也能还大人清白了。云夫人听见这话,吓得又去求唐大人松手。”   邵俞叹了口气:“夏掌印手段可厉害着呢,估摸着小侯爷上辈子做的坏事都能查出来。哎,原来今儿搜查侯府,是这个缘故。”   邵俞此时心乱如麻,姓唐的这手可太黑了,他之前联合裴肆做了那么多,若是被唐慎钰查出点什么……不行,趁着这两日唐慎钰摊上官司,他得赶紧撤了。   春愿只觉得邵俞扶她的手劲儿大,弄得她胳膊疼。   她甩开邵俞,问薛绍祖道:“大人几时能从司礼监回来?”   薛绍祖摇了摇头,掰着指头数:“侯府这摊子事,头先发起的小侯爷包庇王崇明杀妾案、还有扶褚姑娘灵回扬州,且有的忙。大人让属下给您说,外头的事您别担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最近还是先别见了,这本就不关您的事,省的又将您牵扯进来。”   他用余光看了眼正出神的邵俞,对公主道:“对了,方才属下过来时,正巧遇到了夏掌印,掌印略提了一嘴,说陛下看您这半年来总是愁眉不展的,就想着是不是公主府里年头太久,霉气过重导致的,所以打算在公主府跟前圈一片地,给您盖个花园子。”   春愿叹道:“我记得公主府跟前是忠诚伯爵府吴家,到时候吴家迁府、丈量、拆院子、盖亭台楼阁,零零总总的一大堆事,花园子没个一年半载盖不起来,肯定又是笔不小的开支,何苦来哉。”   邵俞闻言,忙上前笑道:“主子,这可是陛下关怀您的一片心,开支再大,于皇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到时候花园子起来了,您就可以在家里游湖赏花,不用舟车劳顿地去城外鸣芳苑了。”   薛绍祖帮了句腔:“总管说的有理。”   他抱拳躬身,“属下还要回去配合夏掌印调查,先行告退。”   春愿点了点头,还想再多问问,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你去告诉大人,我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你可真会说话! :和好&你可真会说话!   自打周予安死后,春愿就再也没见过唐慎钰.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二十八。   过去的这二十多天里,发生了不少事。   周、褚这对怨偶在腊月初六的深夜里互伤惨死,男女身份皆尊贵,且女的还是周予安的前表嫂,这事就像五食散,带着种诱惑的吸引力,一时间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贫民百姓,都乐此不疲地谈论这宗艳情惨案。   很快,周予安曾做的那些孽像小锄刨花生,挖出一颗,带出一串。   王侯公子风流可以,但不要下流。   那位小定远侯看起来骄矜清贵,没想到私下竟是这样的。不仅抢了表哥的前未婚妻,还带着褚仲元同暗娼厮混,想法设法破坏表哥婚事,撺掇着褚仲元作弊,事发后怕连累自己,狠手勒死舅兄,做出自尽的假象。   不仅如此,他还和前表嫂在是非观里暗中勾连了整整三年,这回远赴姚州上任的路上,耐不住寂寞,偷偷去扬州找佳人私会,害得家中老祖母以为他被山贼掳走了,担心得发了急症暴毙。   您以为这位定远侯的烂事到这儿就完了?   据说他和前表嫂私会后,又到什么青州百花楼厮混了许久。后头得知老太太病故后,打断自己的腿,装作掉落山崖。   料想长乐公主早都知道周予安的品行,所以才在草场当着众人的面小小教训了他一下……只是可怜了刘侍郎家的小姐,当年被这无耻奸贼伤了感情和自尊,年纪轻轻就殒命。   这次的凶手虽不是唐慎钰,但他仗权安排褚流绪进诏狱、还未过堂就毒打侯爵,再加上有人参他过去数次包庇周予安,甚至将万花楼的娼妓扣下来袒护表弟。郭太后强势地命令皇帝严查,要求严惩唐慎钰,革职下狱。   这时候,万首辅站了出来,犀利指出,既然周予安杀了褚仲元有确切的卷宗,为何直到近四年后才现世?唐慎钰当年不过是个千户,没那么大的本事包庇,那么究竟是谁手眼通天,把周予安的事压了下来?   眼看着这宗周氏惨案,竟渐渐演变成了太后和万首辅的针尖对麦芒,一时间朝堂暗涌动,都在看陛下怎么断。   后头司礼监很快将结案陈词递上去。   经查证,褚流绪的孩子生父确乃周予安,二人也的确在周予安赴任途中私会。太夫人云荷因丧子而满心怨怼,胡言乱语,指控不予采信;   周予安是否至万花楼厮混与命案无关,故唐慎钰是否将妓院娼妓扣留也无意义,且唐慎钰近日正在重查周予安是否徇私下属王重阳杀妾一案,足以证实其铁面无私,故,无实据证明唐慎钰包庇。   至于褚仲元被杀案,系当年办案官员收受周予安贿赂,未将实情上报。   这事最后的结果,太后和首辅的板子谁都打不得,那位收“贿赂”的官员被革职查办,由刑部从严量刑;   杀妾的王重阳判了斩监侯;   唐慎钰停职思过。   至于周予安。   夏如利密奏陛下,公主之所以痛恨周予安,实是这厮在留芳县嫖妓误事,害得公主玉体受损。   宗吉大怒,要求严惩。   最后的结果,周予安杀人、□□、徇私枉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褫夺周氏侯爵封号,收回御赐丹书铁券,定远侯府即刻查抄,念在云氏年轻丧夫、年老丧子,留部分田产铺子予她度日,恩准其居住在平南庄子。   ……   腊月二十八的天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春愿端着杯热茶,在屋里来回走,自打周予安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唐慎钰,却每日都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月初的时候,他被停职查办,慈宁宫从驭戎监挑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手,寸步不离的盯着他。   后来周予安的案子了结,他的禁足也解了,立即马不停蹄地去探望帮助云夫人,意料之中,遭到了呵斥辱骂,云夫人不愿见他,他在姨妈房外跪了整整一夜;   半个月前,他扶褚姑娘的灵回扬州,自此后再无消息。   终于前天夜里,邵俞兴高采烈回来禀报,说唐大人回来了。   她一直在公主府里等着他,给他府里送帖子,但总不见他过来。   她忍不住亲去唐府,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只是回家看了眼,略洗了洗风尘就去了城外普云观,已经在外头住整整两天了。   春愿眉头凝着愁绪,喝了口茶,不知不觉茶竟凉了。   她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唐慎钰避不见她,可是因为周予安的死恨上了她?   “邵俞,邵俞!”春愿高声喊。   眨眼间,衔珠掀门帘子进来了,她蹲身福了一礼,忙问:“怎么了主子?”   “邵俞呢?”春愿烦躁地问。   衔珠笑道:“这不是就要盖花园子了么,这两日银子陆续拨了下来,过了年就要动工,大宗工事宫里做主,一些小宗事,譬如采买各色鲤鱼、选花匠、采买家具和各色纱窗,都是要邵总管过眼的。”   “那也不着急在这一时啊。”春愿将茶杯按在桌上,有些不满:“这些事年后再做也不迟,且我听说隔壁的忠诚伯吴家不太愿意搬,盖花园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瞎忙活什么。前儿我路过荷花池,还听见两个嬷嬷偷偷在假山下嚼舌根子,说眼瞅着快过年了,年下的赏银还不见踪影,这邵俞,连自己府里的事都没料理明白,倒忙起了外头。”   春愿脸色不太好。   其实她以前查过账,雾兰私下找她咬耳朵,邵俞经手的账目不对劲儿。   她没有发作,一则数额并不大,二则邵俞伺候她的这一年,做事尽心尽力,没必要为了几个银子,就伤了忠仆的面儿,谁家没个烂账;三则,人要是有个短处,也好掌控。   若是日后邵俞胃口实在太大,她就该找唐慎钰说道说道了,毕竟是他送来的人,去留都得和他商量。   哎,雾兰倒是管账管人的一把好手,仔细又老实,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和裴肆过日子过得顺不顺心。   这个月十五那日,雾兰到府里来拜会,偏巧那天她进宫了……   衔珠见主子发脾气了,偷偷吐了舌头,笑道:“那奴婢现在叫人把邵总管找回来。”   “算了。”春愿烦的摆摆手,道:“你去叫人备马车,我要去趟普云观。”   ……   春愿匆匆梳洗了番,她特意选了身藕粉色的袄裙,化了淡妆,发髻上除了钗环,还戴了朵白玉兰绢花。   自打小产后,她鲜少这样花心思捯饬自己。   刚出门就飘起了雪花,春愿怀里抱着汤婆子,脚底生风地往西角门走,衔珠在后头打着伞,急得喊:“主子慢些,仔细跌倒了。”   春愿心里装着事,没理会。   这时,她看见游廊那边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貌相特别扎眼,是裴肆,他看上去很高兴,手里拎着个大木盒,正笑着和邵俞说话。   邵俞和裴肆看见公主行色匆匆地过来了,互望一眼,赶忙行礼。   哪料公主看都没看他们,只顾着往前走。   “主子!”邵俞撩起棉袍下摆,急忙追上去,“您这是要去哪儿?”他回头看了眼正诧异的裴肆,笑着解释,“奴婢今儿出去办差,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大门口碰见了提督。吴老伯爷不愿迁府,说什么住了一辈子了,割舍不下,这不陛下就叫提督过去劝劝,瞧提督那喜笑颜开的样儿,估计是说的差不多了,过来跟您请个安就回宫复命去了。”   春愿压根听不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脚步更快了,烦道:“这些小事就别同我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邵俞愣神的空儿,就看见主子走远了。   “这公主,到底没说她去哪儿。”邵俞拂了下袖子上的雪,摇头笑。   这时,裴肆和阿余走了上前。   阿余是最细心的,他瞧见提督脸上的笑没了,眼里甚至带了些愠色。   哎,怨不得提督不高兴,那位美人儿连正眼都没看他。   阿余手肘捅了下邵俞,问:“大雪天的,公主去哪儿?进宫么?”   “不该啊。”邵俞摇头,“她穿的不是吉服。”   忽然,裴肆冷冷道:“我猜,应当去普云观了。”   他记得那身衣裳,当时他眼见这丫头行色诡谲,于是就跟了上去,这小贱人装疯卖傻,他问一句,她能顶十句。   那天,她是去普云观私会唐慎钰的。   那么今天呢?   唐慎钰前天从扬州回来了,她自然是等不及了。   裴肆一脸的阴郁,闷头朝西角门走去,自打周予安死后后,她就开始闭门养病,一直郁郁寡欢,不见任何人。   他想见她,可雾兰搬出去了,他没了理由再进公主府,想破了脑袋,总算今儿借着忠诚伯迁府的理由过来,没想到……   她可真够贱的,人家唐慎钰都不愿见她,她还穿了那么身衣裳,上赶着去。   “提督。”阿余一个箭步上前,横挡在提督身前,低声提醒:“晌午的时候,太后就派人来宣您进宫。”   裴肆推开阿余,什么话都没说,依旧跟了上去。   ……   马车摇摇曳曳到了普云观,邻近年关,道观香火鼎盛。雪气和香纸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而上,整个道观如同笼罩在片朦胧的云雾中般。   道观只开放前头一部分,后院在旁边的山上,有时一些王公豪贵会来清修,通常是不让寻常百姓进的。   春愿没让侍卫和丫头们跟着,自己单独上山,她拎起裙子,气喘吁吁地行在蜿蜒漫长的石阶上。   风雪虽大,可她的心却是热的。   这算怎么回事,唐慎钰你要真的恨我,那明明白白的说啊,不理人算什么!   约莫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后山的山门。   春愿远远地看见有个高挺俊朗的男人正拿着大扫把,默默清扫阶前的雪,他穿着灰色道袍,瘦了些,也黑了些。   唐慎钰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春愿,他愣了下,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柔。   春愿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情况,他可能会一脸的冷漠、怨恨,甚至仇视她,痛骂她逼人太甚,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平静温和。   春愿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拧身便逃。   “嗳——”唐慎钰丢下扫把,追了过来,笑着问:“去哪儿啊?”他手按住女人的肩膀,柔声道:“外头好冷,进观里,我给你做盏热热的八宝茶。”   春愿并没有转身,她低下头,眼泪倏忽而至,冷冷问:“我逼你处置了周予安,害得你姨妈丧子,侯府的荣耀一夜间全无,你又被你姨妈痛打怒骂,她还跟你断绝了关系,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唐慎钰轻轻地拂去她肩膀上的落雪,看见她并未穿大氅,只穿着套蛮眼熟的藕粉色的薄夹袄,冻的身子发抖。   唐慎钰心头一动,瞬间就知道了她无声的情意。   他脱下自己的道袍,披在她身上,帮她把穿进去的头发顺出来,“我就算要恨,也恨不到你身上去。周予安这是罪有应得,他做下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无辜的命断在他手里,真追究起来,连我自己的孩子也都因他没了……我自己都恨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旁的受害者原谅他。别多心阿愿,这事和你没关系。”   春愿转过身,直面他,哽咽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明知道我一直打听你的近况,为什么回京城了,偏又躲在道观里了!你,你分明就是记恨。”   唐慎钰笑道:“当时你和他的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这回他的案子刚发,只我一个人蹚浑水就好了,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全都安排好了,利叔主理此案,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至于回京后不见你……”   唐慎钰回头,望向幽静的山门,叹道:“我这次去扬州,除了将褚姑娘送回去,还拜访了海叔和那两个婢女的家人,跟他们说明了原由,道了歉,代周家给人家赔了银子……哎,都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之人,说既然凶手已经死了,那也没必要再怨恨下去,只是元凶已死,怕是再也无法知晓亲人的尸骨埋在哪里,求我在长安替亲人立个牌位。”   春愿亦叹了口气,想来褚流绪最后做出那决绝的选择,亦是因为海叔吧……   就在此时,春愿看见唐慎钰跪下来,就跪在她面前,双手伏地,额头咚的声砸到地上。   “你……”春愿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唐慎钰真诚道歉,“我私心过甚,安排他照顾小姐,而他因为嫉恨我,故意失职,间接导致了小姐身故。我不仅没有悔改,我还包庇了他,之后我还骗你,后头我更利用你,让你假扮公主,助我争权夺利。”   说罢,唐慎钰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放在地上,同时从袖筒掏出封信,捡了块石头,把信压在地上。   “你想杀就杀吧,或者你不想动手,我自尽也行。信是我的亲笔遗书,写明了这是自愿,与他人无关。”   雪大了些,纷纷扬扬落下。   春愿一眼不错地看着唐慎钰。   他衣着单薄,端铮铮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   春愿没有动。   她看着雪落到唐慎钰头上、肩上,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和哀伤。   其实,她都明白。   他当初安排周予安照顾小姐,除了有提拔表弟的私心,还有好心,因为他看到了小姐身子虚弱,于是冒险去清鹤县请隐居多年的老葛出山,保小姐平安上京。   至于他骗她,固然有利用她的成分在,也有怕她灰心绝望,又要跳火坑自尽。   她又何尝没有利用他的权势,求他替小姐报仇,在留芳县设计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马县令!   仇与恩,情与义,恨与爱,难算得很,根本算不清。   春愿走过去,踢开那把匕首,脱下身上披的棉道袍,裹在他身上。   忽然,她就被唐慎钰抱住了。   俩人谁都没说话,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相拥在雪天里。   “我问你。”春愿轻抚着男人冰凉的头发,哽咽着问:“你刚把刀子递给我,要我杀了你,可是真的决心赴死了?”   唐慎钰点头。   春愿:“说实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唐慎钰拨浪鼓似的摇头,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落泪了:“我不放心你,不能死。”   春愿噗嗤一笑,把他抱得更紧了,泪珠划落,掉进他的黑发里,她打了下他的头,骂了句:“我就知道,鬼精的大骗子!”   她回头看了眼寂寥无人的山门,轻声问:“你不是刻薄心窄的人,为什么把真相告诉褚姑娘?你应该晓得,她知道了这些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曾去唐府找过你,你姑妈说,那天你差点掐死褚姑娘,她,是不是威胁到我了?”   唐慎钰抱紧她,决定再说一次谎:“没有,你可别多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和她吵太凶了,没留神把褚仲元卷宗的事说出来了,她觉得我故意作弄她,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为了自保,才掐了她。”   春愿一愣,好蹩脚的原因,她不信。   罢了,有些事难得糊涂,他不说,那就有他的理由,何必追问。   她扫了圈四周,山上白茫茫的,雪已经将来的路覆盖住了。尤记得去年的腊月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她的小姐没了,她要报仇,于是褪去衣衫,跪在雪地里,求大人怜悯……   “那时我心里眼里只有报仇,我看见程冰姿死在我眼前,我亲手把杨朝临挫骨扬灰了。”   春愿苦笑,手附上男人的侧脸:“小姐没了,我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我想随她去了,是你把我拉了回来,你说她还有个遗腹子在世。你虽然骗了我,但也给了我一个希望,后来我知道了周予安做的恶事,我不惜和你翻脸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如今他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了,不知道将来该做什么,大人,你告诉我……”   “阿愿哪。”唐慎钰松开女人,站起来,将身上披的灰色棉袍折好,铺在最上面那个台阶上。   他拉住春愿,引她坐下,然后半跪在下头的台阶上。   “瞧,走了这么多路,鞋子都脏了。”唐慎钰捧起春愿的脚,搁在他膝头,手抹去绣鞋边的污泥,满眼尽是柔情,“那天,你在我房中看到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你知道,为什么第十八件是双鞋么?”   “为什么?”   唐慎钰用自己中衣的袖子给她擦鞋,“因为……我想你穿上它,好好走自己的人生路。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一直活在仇恨里,那也太苦了。”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阿愿,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希望你穿上新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要为了小姐,也不要为了我,就为你自己,按你的心意,不留遗憾地走完这一生,好不好?”   春愿怔住,直愣愣地问:“你不管我了么?”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要为自己活、按自己的意愿活。   其实,她对于遥远又未知的将来,心里是有些恐惧的、害怕的,但她觉得,大人的话是正确的。   唐慎钰柔声道:“我当然管你,可你这辈子除了是小姐的丫头,我的阿愿,你还是你自己。”   春愿收回脚,喃喃重复着那句“我还是我自己”,忽然,她眼里充满了粲然的光彩,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   ……   山顶密林深处,此时,一双阴鸷的眼正盯着道观山门前的那对璧人。   裴肆拂去肩膀上落的雪,看上去波澜不惊的,唇角还浮着抹浅笑。   哎,依照他之前设计的,如果周予安在牢中“自杀”,唐慎钰就洗刷不了杀人嫌疑,便是不坐罪下狱,只残杀手足这一点,也会让他的名声变臭!   若是计划再毒些,撺掇着春愿去牢里探视周予安,紧接着这小子突然中毒暴毙,那么,春愿疑似毒杀周予安就落实了,不仅唐慎钰和春愿心里的这块疙瘩就结下了,而且还会引人遐想猜测,公主为何要毒杀小侯爷,是不是什么把柄落在小侯爷手里了。如此,假公主的案子就能不知不觉地推进了。   裴肆噗嗤一笑,没想到,唐慎钰下手还真快,居然算计褚流绪杀了周予安,而且褚流绪竟然紧接着死了。   他这大半年替人家养孕妇,好好的一枚棋子,这就没了……   裴肆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鬼迷心窍了,怎么就把卷宗给那小贱人了。   他手指向春愿,“你说她是不是很不要脸,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个光身子男人搂抱在一起。”   阿余吓得腮帮子上的肉跳了两下,不是还穿着中衣么,哪里就光身子了,他知道提督吃味了,陪着笑:“是有伤风化了些,瞧着,唐大人好像在给公主磕头赔罪哩。”   裴肆的手都气抖了,他碰过的东西,别人再碰,怎么就那么叫人恶心呢。   他着实想不通,不解地问:“你说唐慎钰有什么优点?”   阿余忙道:“他不过是个脏臭武夫。”   “你照实说。”裴肆心里堵得慌,“我就想知道个明白,他哪里招女人喜欢。”   阿余想了想,“他很年轻,还是从三品的高官,而且长得非常英俊,身段也甚是伟岸……”   阿余看见提督脸黑的吓人,咽了口唾沫,不敢说了,忙笑道:“凭他如何出众,可越不过您去。如今您是陛下和大娘娘身边的红人,样貌更是比潘安还俊,公主看不上您,是她不识货……”   裴肆狠狠瞪了眼阿余。   阿余恨得拍了下自己的嘴,他赶忙岔开这个要命的话题,小心翼翼道:“提督,咱们回京吧,太后晌午就派人宣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若是去晚了,她又要冲您发火了。” 第131章 霉桃儿 :李福   裴肆策马狂奔回京城,他先去勤政殿给陛下请安,说了会儿话,急匆匆往慈宁宫赶。   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慈宁宫各处正在掌灯。   裴肆今儿几乎整日在外头,吃了一肚子的冷气,十分烦躁,刚踏入内宫门槛,就听见阵调笑声。   前头的石灯前站了个年轻俏丽的宫女,名唤春桃,正拿着根燃着的木签子点灯,她旁边立着个清秀白净的小太监,叫瓦罐儿,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李福的干儿子。   瓦罐儿手里提着桶灯油,眉飞色舞地讲笑话。   “最近京城里正当红的名角儿——娄东月,你知道吗?”   小宫女点点头:“听庑房的公公们说起过。”   瓦罐儿:“这娄东月嗓子可亮了,就像二八月的猫儿叫、叫…”   小宫女不解:“叫什么?”   瓦罐儿喵呜了声,挤了下小宫女的胳膊:“叫.春儿呗。”   “讨厌,你才叫.春呢!”小宫女用竹签子直打瓦罐儿。   瓦罐儿嘿嘿笑,嘴里连声叫“春儿、春儿”,身子往后一躲,哪料撞到个冷冷硬硬的石墙。   一扭头,发现竟是裴肆。   瓦罐儿吓得“哎呦”了声,赶忙撤开,哪料脚底打绊子,没站稳,竟把灯油撒在了那位夜叉爷的衣摆上。   “提督恕罪!”瓦罐儿噗通跪倒在地,爬过去,捏起袖子连忙去给提督擦。   裴肆本就窝了一腔子火,正没处发,看见瓦罐儿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抬脚就往小太监心口子上踹,如此还不解气,又朝头上狠狠踩了十几脚,怒骂:“你当慈宁宫是秦楼楚馆?由得你这么污言秽语?”   瓦罐儿这会子蜷缩住身子,抱住头,一声都不敢吭。   这时,大总管李福从里头出来了。   李福看到这情景,骇然不已,疾走几步过来,忙问:“提督,这孩子是不是冒犯了您?”他满脸堆着笑,腰杆儿深深弓下,双手抱拳连连摇,率先赔不是:“真是对不住了,提督大人有大量,眼瞅着马上就到年关了,何必与个猴崽子计较,您把他交给我,我这个当干爷的亲自打他板子。”   裴肆并不把李福放在眼里,也根本不打算给这个面子,又朝瓦罐儿肚子连踹了数脚,脚尖摸索到瓦罐儿的脖子,像碾蚂蚁那样用力碾,“再叫本督听见污言秽语,就要你的命,把这桶灯油顶头上,在这里跪上一晚上!”   处置完瓦罐儿,裴肆将怒火对准小宫女。   小宫女早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瑟瑟缩缩地跪爬在地上,头如蒜倒。   “我知道你。”裴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宫女,他清楚慈宁宫每个太监、宫女的底细来历,冷笑了声:“你叫春桃,平素里做些洒扫粗活儿,是么?”   “是。”春桃哭得可怜,想替自己辩解几句:“提督明鉴,奴婢方才好好儿点着灯,是瓦公公过来扯着奴婢说话的,奴婢什么都不懂,求您明察秋毫。”   “哼。”裴肆没工夫断这种闲案,他只是听不得、见不得这个倒霉的“春”字而已,冷声叱:“叫什么不好,偏偏叫了个春,忒难听了,以后把名儿改了,叫霉桃!”   说罢这话,裴肆厌恨地甩了下袖子,径直往里去了。   总管李福颔首见了个礼,微笑地盯住裴肆的背影,等那位夜叉修罗没影儿了,脸子顿时拉了下来,他垂眸看向春桃,冷冷道:“下作卖友的东西,今晚就滚到净房洗太监的马桶去。”   处置完春桃,李福俯身,将干儿子瓦罐儿搀扶起来。   可怜,这孩子被打得七荤八素,脸上全是血,左眼红肿的像婴儿小拳头,眼珠子充了血丝,甚是骇人。   “怎么样了?”李福轻声询问。   “没事儿。”瓦罐儿强撑着跪好,委屈地掉眼泪:“我也没说什么,他怎么就要往死里打我?便是把灯油蹭到他衣裳上,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前儿皇后娘娘来慈宁宫里请安,我端着香炉摔了一跤,不当心把香灰落在娘娘的手上,登时燎起个泡,娘娘用帕子遮住手,笑着说没什么,还叫我别声张,否则又是场是非。他提督大人就算再厉害,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奴才,怎么就敢摆这么大的谱!”   李福显然在憋气,淡淡安慰:“行了,少说两句。”   瓦罐儿扁着嘴:“论起来,您也算他的师父了,都是替太后娘娘做事,儿子就不明白了,怎么升官发财这种好事尽是他,您却只得个总管。”   李福嗤笑了声:“为什么,因为我比他少了样东西呗。”   瓦罐儿不解,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爷爷我缺了心眼呗。”李福可不敢再说了,用拂尘轻轻扫了下瓦罐儿的背,劝慰道:“好了,犯在他手里,你就自认倒霉吧,以后躲着他些。今晚你若是跪下来不死,爷爷日后还疼你。”   说罢这话,李福面无表情地往里头去了。   呵,他缺什么?   缺的是那张漂亮脸子,还有驴一样粗的“棍”子。   哎,又一个不可言说之夜,人家里头高攀金凤去了,他只能外头伺候打点。   李福冷着脸,心里呸了口。   迟早要让这小子死在他手里!   ……   裴肆打了个大喷嚏,心想大抵是今儿晌午大雪天里站久了,着凉了。他挑帘子进了内室,迎面袭来股浓郁的檀香,像泡了几百年的枯木,弄得人浑身不自在,那供桌上的菩萨,更是没一点庄严宝相,金身冷冰冰的,眼睛阴嗖嗖的。   “上哪儿高升去了?”郭太后歪在罗汉床上,腕子上挂着串小叶紫檀佛珠,手里捧着卷经,缓缓翻了一页,“晌午就宣你了,怎地天黑才回来。”   裴肆忙跪下行礼,他深知郭太后最不耐烦磨磨唧唧,他便从早到晚,一宗宗一件件事无巨细地汇报,“您知道的,最近驭戎监有些聒噪,张、王两位校尉因争抢差事闹得不愉快,小臣一大清早就去断这宗官司。还有陛下要给长乐公主盖个花园子么,地儿不够,就想把忠诚伯的府邸划过来。那宅子老伯爷家住了几十年了,自然不肯搬,陛下也不好强迫人家,小臣晌午的时候奉旨过去斡旋劝说,好容易说动了……”   郭太后将经书撂到炕桌上,很是不耐烦。   裴肆不敢说了。   “叫你去侍奉皇帝,是怕他年纪小,容易被人撺掇利用了,你要时刻盯着他、提醒他,不是让你过去讨好奉承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郭太后掐着佛珠,气道:“国库如此吃紧,年底户部日日到哀家跟前“讨债”,他倒好,修公主府,流水似的赏赐往那野丫头府里送,如今又要大刀阔斧地修什么花园子!”   裴肆低下头,陪着笑:“估计陛下也是一时兴起……”   “什么一时兴起!”郭太后怒道:“他那是听了奸人挑唆,专跟哀家作对,否则那时他为何背着哀家把懿荣公主放走。他多半是觉着哀家苛待了他皇姐懿荣,便要在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身上补偿回来。”   裴肆忙笑道:“您别多心,陛下多半是因着长乐公主给他放血治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你倒挺替皇帝找补的。”郭太后凤眼横向裴肆,“上次周予安那事,哀家还没跟你清算,那小子的卷宗好端端的在大内搁着,怎么就到唐慎钰手里了?这回万潮那老匹夫借此发难,明里暗里指控哀家枉法包庇,裴肆,你好大的胆子!”   裴肆见郭太后动怒了,连连磕头,又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着急忙慌地对天赌咒:“小臣若是对您存了半点歪心不敬,就叫小臣被人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他爬到郭太后腿边,急得眼睛都红了,“实是之前小臣冒犯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到了陛下身边,时时诚惶诚恐,再加上被司礼监的人明里暗里排挤,小臣着急上火之下就糊涂了,只听见陛下说瞧着长乐公主似乎被周予安在感情上伤了,淡淡问小臣有没有治周予安的法子。小臣立功心切,猛地想起四年前的那宗案子,就、就把卷宗私调了出来。”   裴肆又打了自己几耳光,索性扑到郭太后的腿上:“小臣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这么复杂,还牵扯到了什么褚姑娘,更没想到脏水竟泼到了您身上,小臣真是万死也弥补不了过错。”   郭太后往开踢他。   裴肆更加死死抱住郭太后,侧脸贴在女人腿上,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娘娘,您是不是有了新欢,就厌弃小臣了……”   郭太后被他这“撒娇”样儿逗得噗嗤一笑,俯身摩挲着男人的头,打量着他。   这孩子从少年时就跟在她身边伺候,岁月如梭,如今长成了俊美成熟的大男人。   他整个人、整条命、整身荣耀都是她给的,多年来忠心耿耿,这次……   “罢了,你也是想尽快取得皇帝信任,是为了哀家。只是以后,这样的事最好先回报一下。”   裴肆听见太后气消了,总算松了口气,他撒赖似的坐到地上,反倒生气了,哼了声:“您怕是真不喜欢小臣了,自打两位高僧进宫讲经后,您就再也没召过我了。”   郭太后笑道:“怎么,吃醋了?”   裴肆撇过头,故意酸溜溜道:“我怎么敢哪。”   “行了。”郭太后顺势躺倒,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上来陪哀家躺躺。”   裴肆瞬间“转悲为喜”,狼一样蹿上来,撕.扯着郭太后的华服,故意做出其不可耐的样子,吻着女人的脸和脖颈。   说实话,这会子就算他吃上二斤药,都没有兴致,可眼瞧着郭太后疑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他摸着郭太后肚子上松垮垮的肉,只觉得恶心,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他指尖划过那个女人的纤细腰肢……   他只能逼自己把这摊肥肉想象成她,这样他才能混过这关。   郭太后感觉今晚的裴肆很不一样,温柔又深情,似乎还怕弄疼她,吻的很小心。   “你好香哪。”裴肆眼里含泪,温声喃喃,那晚上,他肆意掠夺,她迷迷糊糊地求饶,却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裴肆想起晌午在普云观见到的画面,愈发难受,疯狂地吻着女人,在她耳边轻声唤着“春儿、春儿……”   裴肆猛然惊醒,他现在和郭太后在一起,怎么竟然唤了春愿。   显然,郭太后也察觉到了,冷冷问:“春儿是谁?”   裴肆打了下自己的嘴:“还说呢,小臣才刚进慈宁宫的时候,看见李福的干儿子在一语双关地调戏那个叫春桃的小宫女,问那小丫头,说京中名角儿唱戏声音是不是像猫儿叫/春,小丫头听见后,咯咯淫.笑,花枝乱颤的。我居然把这茬记住了,方才竟也叫起了春儿。”   裴肆急得起来跪下,手指向外头:“现在瓦罐儿还在大雪地里跪着呢,我还骂那春桃丫头叫什么不好,偏叫个春,顺道给她改了名儿,叫霉桃,把她打发去了净房。不信您就宣他们进来问问。”   闹了这么一出,郭太后也没了兴致,淡漠道:“解释这么多作甚,倒显得你心里藏了什么见不得的事似的。”   她挥了挥说,“行了,哀家也乏了,你到勤政殿伺候皇帝去。”   裴肆不知道该去该留,但他知道,郭太后这母大虫精得很,若是再像方才那样撒赖求欢,兴许她真怀疑什么了。   裴肆故意委屈地望了眼郭太后,叹了口气,拾起床上脱下的外衣,躬身往后退。   “等等。”郭太后整着微乱的头发,叫住男人。   “小臣在。”裴肆忙上前一步。   郭太后淡漠道:“那个宫女不必打发去净房了,在慈宁宫里不庄重,合该打死,你亲自去处置。”   裴肆心里一咯噔,明白了,郭太后是借着处死春桃的茬教训他呢。   “是。”裴肆满脑门冷汗,“小臣这就去办。”   裴肆忙躬身退出去了。   ……   皇宫这么大,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消失,再容易不过了。   他让阿余将那个春桃勒死,直接填进废弃冷宫的枯井里,再用大石板封死,这种事无人去查,也无人敢查。   严寒刺骨,冷风刮在人脸上,像针扎般疼。   四更的皇宫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七纵八横的殿宇里,尽埋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裴肆旋开酒塞了,喝了几口,晕晕乎乎间,他似乎闻到了股檀香味,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坨永远富有精力又充满欲望的白花花的肥肉。   “唔——”   裴肆手扶住墙,大口吐了起来。   “您没事儿吧。”阿余忙过去,拍着提督的背,摇头叹道:“自古红颜多祸水,您说您何必呢,为她得罪了太后,又大雪天地追去普云观,受了一肚子气……”   “胡说八道!”   裴肆推开阿余,很生气:“我不过把她当成一个玩物罢了,我厌恨唐慎钰,所以我就要欺负她,我,我,你信不信,将来如果要对付首辅一党,我会毫不犹豫地弄死她。”   “信信信。”阿余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男人,劝道:“您喝多了,回去歇会儿吧。”   “谁喝多了。”裴肆脚底踉跄,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他怔怔地盯着漫长又漆黑的长街,自嘲一笑。 第132章 猜测 :猜测   送春愿回公主府后,唐慎钰直接策马返家。   深夜的小院安静非常,上房的纱窗上,亮着片淡黄的油灯光。   唐慎钰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些冷,炭火刚刚生起来。   薛绍祖正往方桌上布酒菜,他穿着黑色燕居常服,腿边放着“孙记”的外带食盒。   “大人。”薛绍祖躬身见礼,“炙羊肉还热着呢,这几道菜都是您平日里最爱吃的。”   唐慎钰将绣春刀搁在兵器架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摇了摇,扔过去,笑道:“公主府的二十年陈酿,犒劳你小子的。”   说着,他脱下大氅,在凉水盆里洗了手,拧了个湿手巾擦脸,问薛绍祖:“你今儿盯着裴肆,可发现了什么异样?”   薛绍祖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这条阉狗平日办差前呼后拥的,卑职只能躲在远处盯着。他上半晌倒是没什么异常,去忠诚伯爵府办皇差,办完差正好在府门口碰见了邵总管,两人一道进去给公主请安。没一会儿,公主就急匆匆乘马车出门了,而这条阉狗悄悄跟踪公主,去了普云观后山。”   顿了顿,薛绍祖蹙眉道:“大人,他站在后山密林暗处,盯了您和公主许久。”   唐慎钰并未发表任何看法,他把手巾把扔进水盆里,走过去,将薛绍祖引着坐下。   “快吃,你今儿估计都没顾上吃饭罢。”唐慎钰坐到对面,夹了一筷子炙羊肉给薛绍祖。   “多谢大人。”薛绍祖忙打开酒塞子,翻起只水杯,给大人倒酒。   “你喝你的。”唐慎钰手按在杯口,“我答应过公主,要少喝这玩意儿的。”   说着,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呷了口,问:“他盯我们的时候,什么表情?”   薛绍祖像想起什么惊悚的事。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一开始不说话,冷眼观察着,后面忽然发笑,还指着您笑。”   唐慎钰有些不寒而栗,“后来呢?”   “后来他急匆匆进宫去了。”   两人干了一杯。   唐慎钰吃了几口菜,接着问:“我去扬州的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借故去公主府?”   薛绍祖道:“算上今儿这回,拢共去了三次,似乎都是和盖花园子有关。其中腊月十五那次是带雾兰去的,但那日是胡太后的千秋节,公主入宫赴宴去了,所以他走了个空。”   唐慎钰沉吟片刻,这条阉狗内官出身,能不知道胡太后的生辰?怕是故意挑这么个时候带雾兰去吧。   他并不想让雾兰见阿愿。   唐慎钰问:“那他有没有去平南庄子?”   薛绍祖点了点头:“也是十五那日,天擦黑后,他换了便装,避开人去了趟平南庄子,待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卑职想法子打听了番,说是太后顾念云夫人孤儿寡妇艰难,赏了些东西,但又不想叫外人知道,叫他送去的。”   唐慎钰冷笑:“周家已经败落,本朝再无翻身的可能,这次的事把太后连累的不轻,这个脏坑太后躲都不及,何必又去联络?而且太后早先就拒绝营救予安,何必又假惺惺安慰姨妈?好,若她真仁慈心善给了赏赐,随便叫个总管太监去,又何必劳动裴肆大驾,岂非更惹人注目?”   薛绍祖嗞儿喝尽了酒,连连拱手道:“不愧是大人,分析的极在理,那……裴肆真掺和进周予安的事了?”   唐慎钰没言语,只是闷头扒饭。   这段时间,他并没有闲着。   当时褚流绪骤然出现、予安装疯卖傻,他已经品到股不寻常的味道,再三逼问周予安,这小子犟得很,都大难临头了,依然咬死了,什么都不说,好像有什么人背后给他撑腰,他能逃过这劫似的。   记得腊月初五那晚,当褚流绪拿出卷宗质问周予安,依照这小子的尿性,肯定否认到底,但居然喃喃自语地承认了,还很震惊,怎么卷宗居然会出现?   而且周予安临终的那刻,他清晰地听到,那小子目光惊恐,叫了声“哥”。   以他对周予安的了解,周予安应当是突然改了主意,想要说什么。   周予安肯定和裴肆有联系!   如果有联系,那肯定会见面。   周予安这半年多要么住在平南庄子,要么在山上替老太太守灵,庄子里人多口杂,并不是私下见面的好去处,那便只能是山上。   这回周家败落,家中的仆人多数籍没发卖,之前守山的仆人竟在两个月前因盗掘主人的陵寝,卷着财物不知去向了。   这和伺候看押褚流绪的恶婆子消失,何其相像!   唐慎钰嚼着饭。   这条线断后,他乔装打扮,拿着裴肆的画像,试着在周遭的农户村庄走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让他打听到点什么。   一位采药为生大叔一看见裴肆的画像,立马拍了下大腿,说半年前,那天是六月初五,他去平南庄子的后山上采药,离远瞧见周家侯爷在和位漂亮郎君说话,二人关系瞧着很是亲密,还一起喝酒哩。   ……   想到此,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   记得他非常严肃的问大叔,你不会记错吧?   大叔拍着胸脯说不会错,那位郎君貌相太扎眼,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而且大叔还说,平南庄子一带属于侯府的地界儿,不让等闲人靠近。他们这些药农为了生计,有时会偷偷在夜里摸过去采药。就这个月月初的晚上,他亲眼瞧见小侯爷和那位漂亮郎君的仆人,俩人鬼鬼祟祟地在山洞里说话。   ……   唐慎钰接连喝了三杯酒,眉头越发蹙起,当时他给了药农大叔一笔银子,让大叔要想活命就管好嘴,立马离开京都。   他和裴肆交了几次手,这条阉狗行事诡谲、睚眦必报,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保不齐,裴肆很早就和周予安有联系,说不准在阿愿封公主前。   而且周家老太太病亡的太突然,现在看来,疑点重重。   唐慎钰起身,端着酒杯在屋里徘徊。   如果裴肆要完全掌控周予安这个人,手里就要捏着周予安最在乎的东西,这小子因关不住下半身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不就是把柄?   而周予安会想,是表哥把他调离京都,害得老太太发疾症病亡,那肯定会恨上表哥。   裴肆在六月初五这个暧昧的时间联络周予安,那不就是利用周予安的仇恨埋怨的心思,去拉拢的?   那么周老太太,或许是裴肆动的手?   再往下推,当时褚流绪给他下药,算计了他,夜里忽然被一群操着扬州口音的人救走,一失踪就是半年。   他一直以为是周予安的手笔,利叔和瑞大哥也这么认为。而他一直存了点疑,觉着这么利索周全的行动,不像周予安能策划出来的,如今瞧着,应该是裴肆了。   这事裴肆能做得出来,控制住褚流绪母子,一则能对付他,二则也能威胁周予安。   褚流绪身上携带着一封周予安的情信,他事后拿周予安生前的字和信仔细比对过,看上去字迹一模一样,但细微处还是有区别的。   那么,金屋藏娇褚流绪,还有灭口海叔等人,也是裴肆的手笔罢?   会是这样吗?   唐慎钰呼吸急促,手紧紧攥住杯子。   依照周予安这小子的行事,裴肆给他伸出只手,他必定要递上投名状,那么,阿愿的事……   嘎嘣声脆响,唐慎钰竟生生把酒杯捏坏。   “大人!”薛绍祖奔过去,把唐慎钰手里的碎瓷片拨去,他看见大人右掌心被割破老深的口子,正源源不断地往出流血,眼里饱含杀意,直勾勾地盯着绣春刀。   薛绍祖掏出帕子替大人包扎,低声问:“大人,您想要做掉那条阉狗么?”   唐慎钰盯着蜡烛:“裴肆本身会武,不在你我之下。且他身边的那个内侍阿余更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行刺他,很难。”   他沉吟片刻:“但是,可以投毒。”   薛绍祖一愣,瞬间拜服,进而眼里冒着兴奋的光:“那咱们投什么毒?断肠草?鹤顶红?□□?”   唐慎钰皱眉,“这条阉狗谨慎得很,平日用饭都要下人先尝过再吃,而且据说他从不在外头喝酒吃菜,就是怕遭遇不测。投毒这法子,怕是难施行。”   薛绍祖忙道:“那要是陛下或是公主赏赐,他不敢不吃。”   唐慎钰否了这个建议:“陛下赐饭出了问题,那是大事,要彻查的,怕是会查到咱们头上。而且不论如何,都不能把公主牵扯进来。”   唐慎钰拿起筷子,默默吃菜。   现在他还不清楚,裴肆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周予安给说了些什么?说了多少?   可就凭裴肆这半年鬼似的,隔段时间就借着探望雾兰的由头,出现在阿愿眼巴前晃悠,这条阉狗对阿愿的身份估计是有了怀疑。   唐慎钰吃了块姜,辣的他舌头发麻,他狠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心里骂了几千次自己实在太蠢,怎么当时竟觉得裴肆那条毒蛇是跟公主赔罪、献媚!   若是裴肆真知道什么,想必会派人去留芳县打听,也有可能会带沈轻霜的旧相识指认。   莫慌,之前他之所以挑阿愿假扮沈轻霜,就是看准了阿愿知道沈轻霜的一切,指认根本不足为惧。   那么,裴肆有没有可能去清鹤县查?   不会吧。   记得周予安当时确实有探问阿愿,问她失踪那段时间去哪看病了,说明这小子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而且就算猜到了,老葛早都离开了,沈轻霜也烂成一堆骨头了,死无对证。   老葛……   唐慎钰脑中莫名出现了邵俞,他给薛绍祖夹了块鱼,沉声问:“邵俞这边有什么消息?有没有见他和裴肆往来?”   薛绍祖摇头:“这段时间咱们的人一直盯着,邵总管确实和裴肆有接触了几次,但似乎也是公主府修花园子的事,具体他们见面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私底下倒是没有再见过。还有就是,您之前猜测邵总管会有异动,他确实暗中往外运送银子宝钞还有字画,看样子,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仅伺候了公主一年,就捞了那么多!”   唐慎钰手指点着桌面,陷入沉思。   邵余是他多年好友,出于信任,他才让其入公主府教阿愿念书识字,并在中间传递消息。   自打出了乌老三的事,他本能对邵余起了两分疑,确实派人监视跟踪过邵余一段时间,可并没有发现不妥,这才放松了监控。   邵余若只是贪点银子,那倒不算事,世人谁不爱钱?可他要是和裴肆有往来,收裴肆的银子,那真的麻烦了……   想到此,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   桌上的蜡烛似乎都感受到了男人的杀意,惊吓的左摇右摆。   他被裴肆阴了!   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褚流绪杀了周予安,这对知道内情的怨偶双双暴毙。   可若是这俩人没死,那么很可能的结果,就是他用“王复明杀妾案”对付周予安,而周予安为了自保,反咬他一口,说不得阿愿也会被拖进来。   他差点就在睡梦中被人弄死了!   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裴肆为何要把卷宗给阿愿,明明卷宗一旦现世,周予安必死无疑,而周予安目前来看,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还不到抛弃的地步啊。   总之,这是个很突兀、很奇怪的举动。   “为保首辅和公主,无论如何,哪怕耍阴招儿,本官也要想法子宰了那条狗!”   薛绍祖立马明白大人这句杀狗是什么意思,单膝下跪,抱拳道:“大人只管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唐慎钰心里初步有了个计划,他扶起薛绍祖,低声吩咐:“你方才的提议倒是点醒了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继续盯住裴肆,让李大田盯邵俞。” 第133章 温柔旖旎 :温柔旖旎   次日,腊月二十九。   唐慎钰一早就派人给阿愿递帖子,说他下午过来送些东西,好久没吃府里的姜蓉砂锅鱼了,希望来时,公主能再给他烫一壶热热的羊羔小酒。   明儿就过年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姨妈,便去了趟平南庄子。   他很早就给姨妈买了各类珍贵补品,也给婴孩备了摇车、小衣服小枕头,谁知去后发现庄子院门紧闭,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甚是萧索。   老仆人出来说:今年家里接连丧事,夫人没那个心思过年,见天掉泪,幸好跟前还有个孙子,日子才有点盼头。唐大人还是请回吧,正月里也最好不要来走亲戚,夫人身子才好些,仔细见了您又动怒病倒。   他没敢进去,在正门前磕了三个头,央告老仆人把东西拿进去,好歹算他的一份心意。   那老仆倒是犹豫了番,答应了。   谁知他刚走没几步,就看见这些礼品被下人从庄子扔出来。   ……   姨妈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离开平南庄子后,唐慎钰策马赶回长安。   谁知去公主府才知道,皇后今儿宣阿愿进宫了,估计早了是回不来的。   他回家睡了一觉,天擦黑后将那十八件大小生辰礼装车,独自出了门。   去了后发现,公主府正门灯火辉煌,离得老远就瞧见阿愿等在外头,她穿着件兔毛领白披风,手里抱着汤婆子,冻得缩脖子跺脚,时不时地掏出小镜子补妆。   听见这边有动静,阿愿面上一喜,匆匆整了下钗环,忙往下跑,谁知踩到了裙子,差点跌倒。那些嬷嬷、公公们吓得连声叫“殿下别跑,当心脚下”。   “慢些。”   唐慎钰下了马车,笑着迎了上去。   春愿看见他,心里欢喜,不经意间瞧见他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愁。   她想起今儿晌午入宫前,曾派人去唐府知会了声,谁知扑了个空,侍卫回禀,说大人去平南庄子了。   估计又吃了个闭门羹。   “酒都给你预备好了。”春愿还像过去那样,去牵他的手,谁知唐慎钰的手就像被针扎到似的,扬起避开了。   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唐慎钰懊恼不已,摊开手给她看,尴尬笑道:“你别误会,原是今早擦刀,不当心把手掌剌伤了,我怕弄脏了你的衣裳。”   春愿一瞧,果然他掌心有条红肿的伤口,寸许长,并不深。   “那你瞧过大夫没?”春愿轻声询问。   “这么点小伤,撒点药粉就行,看大夫就矫情了。”唐慎钰大手一挥。   气氛稍有些尴尬,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   唐慎钰轻咳了声,指向身后的马车,笑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你上次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你,要不去点点?”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头:“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说这种话。”   春愿试图打破这种“破镜重圆”的“生分”,抿唇一笑:“可是得点点,十八件,一件都不能少。”   春愿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那,进去吧。”她带男人往里走,温声道:“你想吃的砂锅鱼做起来麻烦,要把鱼悬挂在炖着的鸡汤上头,要靠那点热气慢慢地将鱼蒸熟,肉全掉进汤里才算好,这太考验功夫了,我是不行,所以一早就叫厨娘预备着了。其余的几个菜是我亲手做的,嗯,都是你喜欢吃的。”   唐慎钰心里暖极了,一时间嘴倒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辛苦你了。”   他觉得这话太客气了,其实这段时间,他心情烦闷,可以说刻意躲着不见她。虽说昨儿和好了,可到底有些……不自在。   他试着打趣:“为了你这些好菜,我可是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春愿眉一挑:“是吗?你若是吃不完,我可不依的。”   唐慎钰嘿然:“看来今晚在劫难逃,怕是得撑死了。”   “呸。”春愿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啐道:“会不会说话啊,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不吉利,赶紧给我呸掉。”   唐慎钰闻言,吐了下舌头,照她的话做了,朝地上呸了三下。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气氛很快活络起来,不像方才那样尴尬。   饭摆在了小佛堂。   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进入,由邵俞亲自布菜。邵俞将酒壶浸到热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儿,恭谨地弯着腰,将银筷子搁在筷枕上,“奴婢可有日子没见大人了,呦,您可清减了不少。”   唐慎钰摸了把脸,“这次去扬州走水路,被江风冲了头,狠狠病了一遭。”   听见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忙问:“有没有吃药?”   “吃了的。”唐慎钰张开双臂,在女人面前转了一圈,“瞧,差不多都痊愈了,我是练武之人,身子比一般人要强壮些。”   “那也不能大意了。”   春愿转头吩咐邵俞,“去给孙太医下帖子,让他过来一趟,嘱咐他,再多拿些上好的伤药来。”   “不用了。”唐慎钰笑着嗔,“我这么点小风寒,吃两贴药就好了,何至于聒噪孙院判,他可是侍奉陛下的。其实今晚过府里,实是我恩师万首辅有点事要同咱俩商量,我怕他说会吓着你,就先过来跟你打个前哨……”   唐慎钰没再说了,他从钱袋里摸出十两银子,塞到邵俞手里,“这一年劳烦你侍奉公主,实在辛苦你了,钱不多,就当是兄弟的一片心意,你去打些酒吃。”   “嗳呦!”邵俞不敢收,连忙往回推,“大人折煞奴婢了,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   “收着!”唐慎钰把银子塞到邵俞怀里,眼里忽然燃起暧昧不明的火,不太好意思一笑,俯身凑到邵俞耳边,悄声说:“明儿就过年,你给你侄儿买些零嘴儿。我和公主要说一会儿话,怕闹出什么动静惹人笑话,少不得还要劳烦总管再替我调度一番,莫要让人过来打搅。”   “您太见外了。”   邵俞躬身行了个礼,圆乎乎的脸像喝了酒似的红,双手关上门,带着下人们退出了佛堂小院。   春愿面红耳热,轻咬住下唇,她自然听出来“动静”是什么意思。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不太对劲儿,他屏住呼吸,侧身站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完全没有方才的松弛愉悦,相反,整个人非常警惕紧绷。   春愿走过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   “嘶-”唐慎钰被吓了一跳,他合上门,摇了摇头:“没事儿,咱吃饭罢。”   春愿觉得他有些怪,满腹心事的样子,而且似乎是在防备着邵俞。   “万首辅有什么事找咱们?”春愿随他一齐入座,温声问。   “没什么事,不用去。”唐慎钰拿起筷子,吃了块肉,他是故意在邵俞跟前提起万首辅的,郭太后最忌讳阿愿和权臣来往。   若此人和裴肆私下有来往,应当会将这事儿报给裴肆。   忽然,唐慎钰眉头蹙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再次把门打开条缝儿看,看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松了口气,闷头走回来,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邵俞不对劲么?”春愿覆上他的手,摩挲着他的骨节,望着他。   “嗯。”唐慎钰点头,他还不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阿愿,便换了个由头,凑过去悄声道:“邵俞手脚不干净,你知道吗?”   “这事儿啊。”   春愿往男人碗里夹了片烤鸭,“雾兰以前私下同我说了几次,我也查过,邵俞确实在账目上做过手脚,但他对我还算忠诚勤谨,再者看在你的面儿上,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几个闲钱罢了,没必要伤了忠仆的脸面。”   春愿叹了口气:“其实贪千儿八百银子不算什么,莫要像周予安似的,心都坏了……”   春愿刚说出这话就后悔了,猛地抿住口,偷偷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人的头发,柔声道:“不用这么小心,你说的又没错。”他连忙避过这个令人不开心的人和话题,笑着问:“今儿皇后宣你,有什么事?”   春愿摇头一笑:“宗吉和太后闹不开心了,好像是因为什么削藩,我也不懂。这不,又把皇后夹在中间了,娘娘想让我抽空了劝劝陛下,太后年纪大了,让他多让着些。再就是……”   女人神色有些黯然,低头笑道:“明儿就是年三十,郭太后不想让我出现在宫里的除夕宴上。太后的意思是,宴上有许多皇室宗亲,少不了喧闹,而我身子素来孱弱,在府里清静安养便好。皇后娘娘怕我心里有什么,劝慰了番,还赏了许多东西。”   唐慎钰剥了只虾,喂给春愿,笑着安慰:“这种宴会着实没什么意思,要强撑着精神头假笑寒暄,还不如在自己府里自在快活。若是你不嫌我家简陋,明儿就到我家里过年,我姑母一直念叨你呢。”   “好啊。”春愿精神一震,心情大好,忽然一阵反胃,忙将虾仁吐出来,她连喝了好几口茶来往下压恶心。   “怎么了?”唐慎钰轻拍着女人的背,让她好受些。   “没事儿。”春愿摆摆手,“在皇后宫里吃了蜜酥,太甜腻了,像糖水里捞出来似的,到现在还卡在心口子上,偏这今儿的虾做成了甜辣的,没的让人难受。”   唐慎钰笑道:“你是北方人,是吃不惯这种带点甜的饭食。”   春愿从果盘里拿了颗青皮橘子,“我喜欢酸酸辣辣的。”   “就跟你脾气似的。”唐慎钰一笑。   聊了会儿,气氛慢慢热了起来。   忽地,春愿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握着唐慎钰的手,她竟像第一次和他亲密接触般,有些不好意思,默默收回。   谁知男人追着抓住了她的手,低头笑,那青涩的神情,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少年。   “咳咳。”春愿另一手扇着脸,东张西望,“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是么?”   唐慎钰不由自主地凑近她。   春愿心咚咚跳,他越来越靠近,鼻尖都碰到了她的脸,她居然有些紧张,“你要不要喝点酒?我,我专门给你烫的。”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坏笑,吻了上去。   春愿一惊,立马别过脸,“大人,你,我,我没准备好。”   唐慎钰稍有些失落,他摆了摆手,故意替她整了整发髻,嘿然道:“别误会,我是瞧见你的簪子斜了,想替你扶正罢了。怎么,你以为我想和你那样啊?”   春愿横了他一眼,咕哝了句:“我还不知道你,惯会趁人之危的,之前还欺负我来着,趁我喝醉了……”   唐慎钰还当她说的是老久以前的事,失笑着道歉:“行,是我错了,那我自罚一壶好不好?喝醉后让你欺负回来。”   唐慎钰刚要去和拿酒瓶,忽然眼前一花,唇被她吻住……她吻的很小心,蜻蜓点水般,一下下的,后面,她索性起身,直接斜坐在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咬了口他的下巴。   “嗯……”唐慎钰闷哼了声,抱住她的腰,反客为主,深深吻了下去。   二面交接,他吻到了她的眼泪,有些苦涩。   “阿愿…阿愿”唐慎钰喃喃,舌尖刮过她的下巴、脖子,一口咬了上去……   拥吻了一会儿,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春愿贴在男人身上,手从他的衣襟偷进去,放肆地抓他胸膛和胳膊,最后手掌停在胸口,去感触他强有力的心跳,炽热的体温。   “大人,时间过得好快啊。”   唐慎钰温了下她的头顶。   是啊,过得真快。   这一年,他们从互不相识,到如今的相拥相知。   从一开始的相互利用,到如今的坦诚相待。   一起爱过、恨过,又一起经历过生死和悲欢离合。   阿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很想你、很怕失去你……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背,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轻声道:“左右咱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也不用偷偷摸摸避着人,以后有什么消息,若不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你让衔珠送信儿。这姑娘泼辣大胆,又和你是表亲,她阖家的荣耀前程系在你身上,会效忠你。”   春愿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你是因为邵俞贪银子,觉得他不当用了么?”   唐慎钰并未否认,只是说:“邵俞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说想退出长安,带着侄儿寡嫂隐居。他的心都散了,怎么会尽力给咱们做事?”   “这事他倒没跟我说。”春愿失笑,“大抵是打定主意离开,所以才在账上动手脚,毕竟后半辈子养家糊口要很多钱。”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话茬,邵俞要真只是贪点银子,那还是好事,就怕他……   “对了。”唐慎钰问:“你有没有再见过雾兰?”   春愿摇头,“好像十五那日过来请安,正好我进宫去了,就没见到。她给我送了串求来的佛珠,还有一套她亲手做的中衣。”   春愿叹了口气:“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以前的我,本想拉扯把她,没成想她对那个裴肆痴心不改,那我便成全她,让裴肆把她领走了。好端端,怎么忽然提起来她?”   唐慎钰蹙眉,他最近派人暗中盯邵余的同时,也探查过雾兰。谁知竟得知,雾兰娘家大门锁了,数日间无一人进出。   一定是出事了。   “你怎么了?”春愿手附上男人的侧脸,“从周予安出事前,我就发现你忽然变得很紧崩,心事重重的。之前我同你说,我威吓了裴肆,你更是前所未有的惊诧,还凶了我。你素来冷静克制,可上回在佛堂外头,你面对裴肆却一度失态,变得有些暴躁……方才你冷不丁的又提到了雾兰,你的不安,是和裴肆有关吗?如果他真的威胁到了你,我替你收拾他,好歹当了回公主,咱也不能白浪费这权势。”   唐慎钰宠溺地揉了揉女人的脸,笑道:“傻子,你的确是受宠的公主,有势力,却没权力,顶多威吓威吓他而已。他从前背靠着郭太后,现在陛下也挺信重他的,再说……”   再说那条毒蛇行事诡祟难测,布局作恶几乎不留半点痕迹。   他不怕死,也敢和裴肆斗一斗,就怕连累了阿愿。   “慎钰…”春愿见他眼里又一次出现狠厉杀意,掰正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裴肆威胁到你了。”   “不是。”唐慎钰故作轻松,笑道:“我想着,你过年肯定要赏赐下人,雾兰伺候了你一场,你也得顾及她,别叫人说你刻薄寡恩。”   只要阿愿给了赏赐,按规矩,雾兰阖家必须要来公主府磕头谢恩的,届时就能知道那姑娘家发生了何事。   如果雾兰也出事,那就太蹊跷了。   唐慎钰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抱住女人轻轻摇:“别搭理裴肆,一个字都不要和他说。”   春愿扁着嘴:“可我不喜欢他欺负你。”她轻抚着男人的胳膊,愤愤道:“那次我和你吵架,他干麽要拿船桨砸你,还专往伤口上砸,真是个黑心鬼!还有这回,干他什么事,他非上来凑热闹,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大半夜赖着不走,非要给我送卷宗。”   “挑事儿呗。”唐慎钰冷哼了声:“他早都察觉出你对周予安有敌意,这头明着讨好你,那头却暗中耍手腕。”   春愿一怔:“耍什么手腕?”   唐慎钰怕阿愿知道后惊慌,没将裴肆和周予安私下见面说出来,笑道:“我的意思是,裴肆现在到了御前,为稳固在陛下跟前的地位,少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奉承你,明着装作毕恭毕敬,背后指不定怎么骂你呢。而且他记恨我打了他一耳光,趁着咱俩闹别扭,几次三番的恶心我。我肚量大,没把死阉人的那点阴阳怪气放眼里,反正你听我的,不要搭理那人,晦气。”   脏活儿,就交给我。   “嗯。”   春愿倚靠在男人怀里,打了个哈切,莞尔:“太晚了,要不你今晚就住这儿吧。”   唐慎钰坏笑,身子故意往后撤:“不让我走,你想做什么?本官真有点怕怕的。” 第134章 扇子缎子 :扇子缎子   其实说是在公主府留宿,唐慎钰最后还是回了家。两人说了半夜的话,临别前缠绵了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一夜好眠。   次日就是除夕,天刚亮,春愿就起来拾掇。为表向慎钰姑妈的敬重,原本想穿的端庄些,可刚穿上华服,就犹豫了。万一姑妈和堂弟堂妹们太敬畏“公主”这个身份了,年夜饭谁都不敢说话,反倒没意思了。   她让衔珠从拿了十几套素简的衣裳,挑来挑去,都要头疼死了,红的不能穿,毕竟周予安那祸害刚死,慎钰昨儿还吃了云夫人的闭门羹,情绪还是有些低落的,得穿淡雅些。试了几套,终于挑了套秋香色灰鼠皮里子的小袄,首饰则戴了支金凤步摇,一对银杏叶的耳环,一顶掐丝镶珍珠项圈。   这期间,她派人源源不断地往唐府送东西,妆花缎、摆件、各类干货补品,她忽然想起那日去慎钰屋子,实在有些太素简了,于是让人给他拉了套黄花梨木的家具去……   顺便,她派邵俞往平南庄子也送了些补品银子,孤儿寡妇可怜,周予安既死,仇恨也该终结,就像慎钰说的那样,这辈子总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人要往前看。   晌午的时候,春愿刚准备出门,连台阶都没走下,忽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跪下行了个礼,头扭向后头,“启禀公主,陛、陛下来了。”   “啊?”   春愿一愣。   登时间,她就瞧见宗吉等人从院门进来了。宗吉个头又拔高了些,如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长成个成熟的男人,他的面相是那种一笔勾勒到底的清隽文秀,但眉毛却浓黑的张扬,眼神已经渐渐有了城府的雏形。   宗吉外头穿着件玄色大氅,走路间,能看得见里头穿的是朝服,应该是祭祀罢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匆匆来公主府的。   在宗吉身后,跟着黄忠全公公和裴肆。奇得很,裴肆今儿脸有些红肿,他人白,所以能清晰地看见左右脸颊似乎是……掌掴过的指痕?谁打他了?宗吉还是郭太后?   就在春愿愣神间,宗吉已经一个健步跨上了台阶,俯身凑到春愿面前,在他阿姐面前摆了摆手,笑着问:   “阿姐这么精心打扮,打算去哪儿啊?”   春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今早一趟趟地往唐府送东西,估摸着宗吉已经晓得了。   “没去哪儿啊。”春愿抿唇笑。   宗吉见阿姐桃腮绯红,杏眼含情,一扫先前的悲痛颓气,整个人明媚鲜妍,就像颗耀眼的明珠,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阿姐,朕发现你好像变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脸瞬间发烫,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呀?”   “朕说,阿姐越来越好看了。”   宗吉自然地拉住春愿的手,“外头冷,咱们去花厅说话。”   黄忠全踏着小碎步,紧随着陛下,忽地,他发现裴肆两眼发直,三魂六魄丢了一半,怔怔地盯着台阶。   黄忠全轻推了把裴肆,低声问:“提督,你怎么了?”   裴肆身子一颤,如梦初醒,他揉着双眼,打了个哈切,困倦不已:“昨晚没睡好,有些困。”   黄忠全人精,看破不说破,昨晚裴提督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出来后脸就肿了,铁定是挨了“赏”呗,他下巴朝里头努了努,“你瞧瞧,公主一笑,陛下都高兴了,恕小弟多一句嘴,越是这时候,咱越得小心些。只要将里头的两位贵人伺候好了,那咱以后才能安枕无忧了不是?”   “是啊。”   裴肆疲惫笑笑,随黄忠全一道进了花厅。   花厅里暖如春昼,陛下正和春愿热络地说着话,内侍们依次奉茶、捧上点心果子等物。   裴肆面带恭谨的微笑,不敢流露出半点真实情绪,躬身侍立在皇帝身后,正巧迎面就能瞧见那女人,她真的如陛下所说,一夜间变了很多,像枯萎的荷花忽然逢了捧水,一层一叠地绽放着生命力,还有美丽。   “昨晚他给我拉了贺礼,足足一车呢。”   裴肆听见这话,眼珠转动,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女人。   宗吉端起茶抿了口,笑着问:“为什么说是贺礼?阿姐有什么喜事?”   裴肆不由得攥起拳头,大年三十是她生辰,她真是高兴得连脑子都不带了,怎么大剌剌地把这事说出来。   他刚准备上前,说两句旁的替那蠢货遮过去,却听见春愿笑着说:   “以前说好了的,他要亲手给我准备生辰宴,没想到为了一点事,竟恼了半年多。”春愿眼里浮起抹哀伤,真假掺半道:“我五岁上父亲没了,之后的十八年颠沛流离,几乎没过上一日舒心日子。他说了,要把从前的十八年空缺全都给我补回来。”   说着,她伸出脚,大大方方地让阿弟瞧她的绣鞋,“这是他送我的,他说,希望我不要再耽于过去的痛苦,让我穿上新鞋子,能踏实、勇敢地走下去,人就活这么一辈子,他想我每天开开心心的。”   裴肆听了这话,恶心得简直要把隔夜饭吐出来。   她无父无母,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欺凌,最是缺爱,所以只要人施舍她一点好,她就能记一辈子。   沈轻霜如是,皇帝亦如是。   而今唐慎钰看她还有利用价值,就削尖了脑袋讨好她,她还就吃这套了,真是蠢不可及!   裴肆垂眸瞟那双鞋,样式普通,不怎么样。   不经意间,他瞧见她脖子左侧边,有两块小小的、像蚊子叮咬过的红痕……   裴肆瞬间血气翻涌,嫉恨的火都要把他烧化了,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偏面上云淡风轻的,甚至唇角还浮着抹“欣慰”的笑,似乎在说,公主驸马总算和好了,小臣真是“老怀安慰”。   “朕还是看他不顺眼。”宗吉将茶盅搁下,不满道:“若不是他私心过甚,非要提拔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也不会害的阿姐接二连三的受伤,他还瞒着朕,真是可恶!”   春愿见宗吉动怒了,忙笑道:“那也是情有可原,到底他受周家恩惠太多,有时候情义真的难两全,顾的了这头,便会辜负了那头,好在他及时醒悟,没有再纵容下去。”   宗吉显然怒气未消,皱着眉,“若不是念着阿姐,朕早都发落了他!”   “是是是。”春愿起身,蹲身给宗吉道了个万福,“多谢陛下开恩。”她两臂划了个大大的圆,“陛下是大肚子弥勒佛,能容天下人、天下事。”   宗吉噗嗤一笑,看见阿姐如此欢喜,他就算再不满、再气愤,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手指向裴肆,“传朕口谕,等过了上元节,就叫唐慎钰官复原职,告诉他,这段时间多陪公主散心,也多在佛祖跟前反思反思,若是再惹得公主难过,朕可饶不了他!”   “是。”裴肆躬身微笑,“小臣这就去办。”   春愿想起昨晚和慎钰说话,提起了裴肆。   她施施然坐到宗吉跟前的圆凳上,笑道:“这回能让周予安这奸诈小人的行径大白于天下,裴提督送来的卷宗功不可没,陛下可要给他些赏赐呀。”   裴肆连道:“为陛下效忠,是小臣无上的荣幸,小臣实不敢要什么奖赏。”   “行了,恁多酸词儿。”宗吉笑着解下腰间系着的龙凤纹的玉鸡心佩,扔到裴肆腿边,“赏你了。”   裴肆一副惊喜又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捧起玉佩,连连磕头谢恩。   春愿笑道:“陛下连最喜欢的玉都赏了,我若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没的叫提督笑我小气。”说着,她朝邵俞招招手,“我记得库里有几把名家题字的洒金扇,送给提督把玩去。再挑些上好的缎子和首饰给雾兰,到底她伺候了我一场,临过年了,我也该有点表示。”   裴肆准备说雾兰的事,可打量着这会子皇帝和她心情大好,说了没得惹人厌。   他忙叩头谢恩,心里却腹诽春愿,大过年的,赏人什么东西不好,偏是扇子缎子,可不就是散子断子的谐音。虽说他并没有生养孩子打算,但听见这字眼,难免觉得晦气。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带提督吃盏茶去。”   裴肆再次叩首谢恩,用余光看了眼那女人,躬身退了出去。   危险的人走了,春愿顿时觉得松快了很多,她从果盘里拿起只橘子,剥好后,细细抽上头的白线,垂眸莞尔道:“今儿除夕,宫里应该很忙,你在这儿略坐一会儿就回去。”   宗吉面有愧色,憋闷道:“这是把你找回来后,咱们过的第一个年,朕想像老百姓那样,咱们一家子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哪知母亲她非说先前罚了阿姐闭门抄佛经,若这会子忽然解除禁令,恐叫朝野非议皇家令行不一,她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   “好了好了。”春愿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温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可大娘娘说的也在理。你想想,我是因为什么被罚的?还不是闹出了欺负周予安那事,现在想想,我也太急躁了些,一直气愤慎钰偏私他表弟,一直跟他吵闹,见他拿不定主意,就想自己除了这祸害,谁知把自己个儿的面子里子赔了个底朝天。太后娘娘罚我闭门思过,很对的,就是要我静心反思。如今周予安的事还没有彻底冷下去,我若是出现在除夕宴上,恐又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谁敢说你,朕废了他!”   宗吉剑眉倒竖,将橘子按在桌上,阿姐越是退让,他就越觉得母亲咄咄逼人,“你这么通情达理,旁人未必谦让你,等着瞧吧,等将来朕彻底掌握了权力,看谁敢造次!”   春愿发现宗吉眼神狠厉,让人不寒而栗,她忙岔开这个危险的话头,笑道:“昨儿我还听下人说,长安西市建起了大鳌山,上元节的时候,你把皇后娘娘带出来,咱们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宗吉点头笑:“我家皇后被关在宫里,早都闷了。”说着,宗吉撇撇嘴,“到时候把那个谁也带上,朕可要好好训他几句!”   姐弟两个说说笑笑,气氛甚是欢愉,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刻钟。   忽然,外头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宗吉身子前倾,看向门口:“怎么了?”   裴肆挑帘子进来了,他微笑着打了个千儿,不急不缓道:“回陛下,慈宁宫派人来传话了。”他抬眼看向春愿,“大娘娘叫公主,今晚赴除夕宴,娘娘说殿下数年来第一次回京,与各位宗亲都生疏了,是该相互认识认识。”   “如此甚好。”宗吉显然十分开心,“阿姐,你去换身衣裳,这就同朕一起进宫。”   春愿压根就不想去,笑道:“大娘娘估计是瞧着你今儿又赌气出宫,这才迁就你的,还是算了罢,咱们做子女的,要体谅尊长。”   宗吉不依:“你既然都封了公主,就该大大方方的出席宴会。趁此机会,让皇后带你认识几位身份贵重的宗亲命妇,你以后还要在京中住几十年,万一将来朕有个三灾两痛的,你也有亲友能往来,总不至于落了单。”   “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春愿第一次冲宗吉发火。   宗吉知道阿姐是打心眼里关爱他,这才凶他。   “是是是,朕在瞎说。”宗吉强拉起春愿的腕子,笑道:“朕晓得你要去唐府,宫里的除夕宴至多亥时就结束了,放心,误不了你的年夜饭。”   “陛下!”裴肆忽然横身挡在门口,面上有些许狐疑之色,再次看了眼春愿,低声劝皇帝:“小臣觉得,要不……还是别让公主进宫了。”   宗吉冷冷扫了眼裴肆:“怎么,你又要像上回那样阻挠朕?别以为立了点微薄功劳,就敢做朕的主,滚开!”   裴肆慌忙跪地,“小臣绝不敢不敬陛下,之前是大娘娘的懿旨,命小臣……”他仰头望着皇帝,警惕地看了眼外头,压低了声音,“大娘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之前既然不叫公主入宫,就绝不会忽然又改了主意。事出反常必有妖,请您三思。”   宗吉冷笑:“之前母亲还不许朕封阿姐为公主呢,还不是如了朕的意愿。”他推开裴肆,语气缓和了几分,“好了,朕知道你忠,不过你也太小心了些。不过是个宴席,能反常到什么地方去。再说了,朕是天子,便是有意外,朕也能应付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除夕宴 :除夕宴   春愿拗不过宗吉,只得换了吉服、重新梳妆,随宗吉一道进宫。   街上已然人迹寥落,偶见几个小贩正拾掇年货摊子,街头巷尾时不时传来几挂鞭炮声,使得年味儿更浓。   春愿打发人给唐慎钰送信,言明郭太后宣她进宫赴宴,少不得要耽误些时间,你和姑妈、弟妹们先开席,不必等她,待出宫后,她立马赶来。   宫里的除夕宴摆在了“兴庆殿”,比起往年,这回排场并不大,只宣了几位皇室宗亲和郭家的族亲。   原是今年夏天闹了旱灾,以徐州为中心,形成了个大旱灾圈,一直延伸到了长江以北。祸不单行,过了八月,蓟、江二州又闹了阵子蝗灾。腊月初的时候,江州的几个县频繁发生流民暴.乱,虽说没多久就被朝廷镇压下去了,斩了几个贪官,可也叫人心里不安。   后半年她因丧子之痛和知晓小姐之死的原因,心灰意懒,平日多蜗居在鸣芳苑,不轻易出门,下人也不会跟她说这种“吓人”又“不相干”的事。还是昨晚和慎钰说话时,他讲给她听,这才知晓的。   如今国库吃紧,户部、兵部几乎日日向朝廷要银子,宗吉后半年忙的头脚倒悬。   这么多事压过来,宗吉到底年轻、经验少,处理起来难免生涩。偏他性子要强,想早日摆脱郭太后的掌控,凡事躬体力行,经常听六部阁臣议政到半夜。虽落了个勤政的美名,可他身上的热毒本就要靠清心静养为主,现而今操心焦虑,逐渐体力不支,病来如山倒,有一回竟在用膳的时候忽然晕了过去。   宗吉的身子,已经不允许他对政事亲力亲为了,可他对朝臣和郭太后并不放心,便多亲近倚靠太监,之前重用夏如利,如今又提拔了家奴出身的裴肆,让驭戎监对司礼监形成牵制之势,不能一家独大了。   如此一来,朝堂后宫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从前只是太后和内阁在斡旋,而今太监一党逐渐抬头,以后这三方以后必成水火之势。   昨夜慎钰同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她听的心惊肉跳,也深感羞惭,没想到做了不到一年的公主,竟真成了诗里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昨晚她和慎钰商量了下,那个花园子真不能再修了。   这事也不知道是哪个殷勤鬼在宗吉跟前撺掇的,这不是要陷她于不义么。   今儿在去皇宫的路上,她跟宗吉言明此事。   谁知宗吉却笑笑,说阿姐不必如此惶恐,虽说现在使银子的地方多,国库也有些支应不上,可朕却有法子在短时间内生出巨万银钱。你的那个花园子,是从朕私人腰包拨的一笔银子,没动国库和大内一毫一厘,不过是个小小的花园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好说歹说,甚至都跪下哭求,终于逼得宗吉收回了成命,并且把修花园子这笔银款,用在了旱、蝗二灾的治理上。   除此之外,她当即拍板,释放一部分公主府的奴婢,节省开支,另外捐出五万两银、五千两金,并将今年各庄子上交上来的粮食和布匹也都献出去。   可能于灾难是杯水车薪,也算尽一份力了。   当时宗吉听了这话,愣了许久,问她,是谁给阿姐教的?唐慎钰么?   她摇摇头,只是说:没人教我。我来自民间,打小就尝尽贫困和饥寒的滋味,如今我命好,受阿弟关爱,吃得饱、穿得暖,若是我有这个能力,就想给正在受苦的人一件棉衣,让他们度过这个寒冬。   ……   除夕宴于戌时开始,因今夏多灾,宫里早就由皇后牵头节省开支,故而今晚的宴会一切从简。   郭太后和胡太后是尊长,自然坐在最上首,为表主副尊卑,郭太后的桌子稍微比胡太后的高了三指,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宗吉坐在郭太后跟前,他以下是诸位宗亲。   皇后郭嫣则坐在胡太后下首,春愿挨着皇后,她以下是各宫妃嫔。   钟鼓乐声缓缓奏起,穿着曲裾长袖的舞姬做着简单重复的动作。   春愿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困得想打哈切,却又不敢,心里掐算着什么时辰了,唐府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开席了没?   “一直要保持假笑,很无聊吧?”郭嫣凑过去。   春愿抿唇一笑,颔首以示尊敬:“怎么会,那会儿您带着我认识各位公主、王妃和夫人,听她们说话,也挺长见识的。”   郭嫣扶了下那能把人的脖子压折的凤冠,轻按住春愿的手,斜眼白了下对面,“她们只会一味奉承,谁知道有几两真心呢。今儿你只对她们笑了一下,兴许话都没说过一句,赶明儿她们要办个什么事,就自来熟地带着礼物求到你门下。”   “我只知道和娘娘真心好就是了。”春愿招招手。   身后侍奉的邵俞即刻端着银壶上前,躬身给两位贵人杯中添酒。   春愿举杯敬郭嫣。   郭嫣看着温温吞吞的,其实骨子里豪爽潇洒,双手举杯,一饮而尽,饮罢后甚至将酒杯倒转过来,示意她一滴未剩。   “娘娘海量。”春愿一直很喜欢郭嫣,她示意邵俞再满上。   “嗳呦。”郭嫣面上带着担忧,手按住杯子口:“阿姐先前饮酒伤了身子,陛下不叫你……”   “没事儿。”春愿打断郭嫣的话,偷偷吐了下舌头,笑道:“以前喝得是烈酒,的确伤身子,今晚咱们的酒是果子鲜花酿的。今儿过年,你也拘着我?”   郭嫣眼睛亮晶晶的:“那再喝两杯?”   “来!”   三杯两盏酒入喉,明明是薄酒,春愿竟觉得有些上头,脸也发热。这时,她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朝上看去,却见宗吉正在和一位宗亲王爷说话,裴肆侍立在一旁,满面堆着笑,躬身给皇帝夹菜。   郭太后气势依旧,最近似乎回春了些,皮肤透着红润,一脸慈善地同身侧坐着懿宁公主说话。懿宁公主年近三十,长的挺美,就是今晚的妆太浓了,显得有些成熟,她眉眼乱飞,时而媚眼如丝、时而又怒眼圆瞪、时而又做出伤心的西子捧心状,嘴一刻都不停,不晓得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把一向严肃的郭太后逗得眉开眼笑。   胡太后明显有些撑不住了,歪在椅子里,手撑住头打了个哈切,同时厌恨地剜了眼郭太后。   “你瞧她,叽叽喳喳的麻雀儿似的,真聒噪!”郭嫣语气略有些不善。   春愿的“是非劲儿”上来了,凑皇后跟前咬耳朵:“呦,懿宁公主是不是得罪过你?”   郭嫣手指搅着帕子,哼了声:“就前几天,懿宁觉得御前的女官、宫女都不得力,偷偷给陛下送来了两个极其貌美窈窕的婢女。”   郭嫣摊开手,真生气了,“今年都第五回 了,阿姐你说说,这像话么。”   春愿摩挲着郭嫣的手,同仇敌忾:“确实太讨厌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在书里看过几个前朝故事,那汉朝的馆陶公主为了阖家的前程和不衰的荣宠,变着法儿的讨好景帝,就给她弟弟源源不断地送女人,这行为惹得景帝的宠妃栗姬很不高兴,不愿意儿子娶她家女儿阿娇。咱们的这位懿宁公主,是不是……”   “就是这么回事。”郭嫣反感道:“懿宁的母亲和太后娘娘是手帕交,一同入宫的,不幸早薨,她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与陛下感情颇为深厚。全天下两位最尊贵的人宠着,就养成了她不可一世的气焰。当年她出降的时候,百里红妆、上千仆僮招摇过市,那恢弘的气派,比我和陛下大婚有过之无不及。她仗着荣宠,拼命地在太后和陛下跟前卖乖讨好,提拔她外祖家和婆家人,男的就加官进爵,女的就请封诰命,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   春愿耳朵红了,“那、那个唐慎钰因为我的缘故,也、也……”   “阿姐你别多心,我真不是说你。”郭嫣忙道:“唐大人才能出众,这些年立了不少功劳,陛下考虑良多才提拔他。你瞧瞧懿宁娘家和婆家那些人,无尺寸功劳、无点滴才能,仗势欺人却有一套。别的不说,今年八月的时候,朝廷派官员清查寺观土地账目,查到了懿宁舅父家诡寄在寺里的数额惊人的资产,当时那两个官员要将证据账目抬走,谁知忽然冲出来十几个张狂武僧,那些恶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员围住殴打,险些打死。领头的混账东西还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有真佛在擎天上庇佑,要寻仇,请便,不过还请大人们摸一摸乌纱帽稳不稳?咂摸咂摸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事还在不在?”   春愿一惊:“这么过分?!朝廷就由着他们胡来,不管一管?”   “当然要管的。”郭嫣坐端了身子,“万首辅知道此事后,立马上书陛下,要求严惩凶徒。”   春愿急着问:“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郭嫣道:“陛下下令,把案子交到了唐大人手里,要求从严处置凶徒,我记得好像那十几个和尚依次判了斩首、流放等刑。”   她斜眼往上头瞧,恰巧看见懿宁公主跟花蝴蝶似的,又端着酒壶飞到了陛下跟前,笑颜如花,不晓得在说什么。   郭嫣厌恶道:“懿宁眼见着舅父为陛下厌弃,赶忙脱簪待罪,跪在大雨天里请求陛下原谅。奇的是,这次竟有不少的宗亲和官员站出来替公主的舅父求情,太后也在中间训斥陛下,说陛下当初能登基,全靠着京中的这些老人儿支持,如今却抄起人家的家底了,势必会遭到非议。陛下念着姐弟情分,也遭不住那些老人儿一趟趟说情,只把懿宁舅父的官职革除了,但是爵位依旧保留。”   春愿慨然,轻声问:“那懿宁公主送来的婢女,陛下都留下了?”   郭嫣摇头,温柔地望向龙椅上的年轻清隽的男人,“陛下总归还是心里有我的,自打我小产后,他这半年几乎一直陪在我跟前。我晓得他心里还是在意和懿宁的姐弟情分,有时候不好把话说得太绝。我便出头当这个恶人,昨儿把懿宁宣到坤宁宫,狠狠训斥了番,她若是再往陛下跟前送狐媚女子,严惩不贷,以后未经传召,不许她进宫了。”   “做得好!”春愿竖起大拇指。   “好什么呀。”郭嫣撇撇嘴:“我这头说了她,她转头就去慈宁宫哭。不出一刻钟,太后就把我宣到慈宁宫,言语里维护懿宁,说后宫嫔妃至今无一人有所出,皆是我霸着陛下,还叫我别太善妒了。还说等过了年,就该给陛下安排选秀女了。瞧瞧,我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个养女。”   春愿不禁替郭嫣感到憋屈,按住郭嫣的手,气道:“陛下也真是的,自己不出面,叫你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大姑子,而今连太后都指责上你了,把你弄得里外难做人,受了一肚子委屈。”   郭嫣鼻头发酸,尽是无奈:“哎,其实陛下也很难……”   春愿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廷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都是局中人,人人都有难做的一面。   她让邵俞倒了酒,喝了半盏,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抬眸,竟发现坐在正对面的年轻男人正盯着她。   男人是懿宁公主的驸马常申焕,长得倒一表人才,很是温文尔雅。   那位常驸马见自己的“打量”被发现了,瞬间回过神来,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很自然地拿起竹筷,给身侧坐着的儿子夹了筷子菜,他儿子八岁上了,挺清秀的,小手指了指酒杯,又竖起一根食指,似乎在求父亲,“只喝一杯罢。”   常驸马笑着摇头,下巴朝侧边努了努,耸耸肩,似乎在说“爹爹可做不了主。”   这时候,懿宁公主从侧边施施然走过来了,女人满面春风地入座,她儿子如临大敌般,不瞌睡了、对酒也不好奇了,坐得笔笔直直。   懿宁公主掩唇轻笑,让下人给儿子倒了几滴,兰花指翘出个竖起来的“一”,朱唇轻启,似乎在说“只许喝这一次。”   就在这时,常驸马凑过去,在妻子跟前耳语了两句。   懿宁公主闻言,眸子生寒,眼里两道雷似的,即刻朝对面的春愿劈去,看到那位深受陛下爱宠的民间公主竟生的如此貌美时,明显不悦,但她绝不会叫皇室宗亲看出什么,立马又挂上副体面的假笑。   春愿心里骂:好个贼男人,竟然恶人先告状。   她颔首莞尔,起身后双手端起酒杯,朝懿宁公主遥遥敬去,以示尊重。   哪知懿宁公主竟像没看见般,拿起盏子,笑着和自己丈夫碰了杯。   被人无礼无视,春愿自是气闷,可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些人。   谁知刚坐下,就听见郭太后的声音在上头响起:“懿宁,你之前和长乐公主说过话没?”   “回母后,今年儿臣家里事忙,鲜少出门……”懿宁公主顿了顿,知道这野种现在顶了赵姎的名分,她端起桌上的酒,微笑着向春愿敬了杯,亲切地唤人:“姎妹妹。”她一饮而尽,说着得体的场面话,“姎妹妹虽在深宫养病多年,可真真和外头传闻的那样,容貌倾城无双,叫人看了喜欢。”   春愿单手敬了一杯,也假笑着说客套话:“宁姐姐谬赞了,您和驸马伉俪情深,叫人羡慕。”   郭太后拊掌笑道:“看来咱们姎丫头红鸾星动了。”说着,她看向底下坐着的一个男子。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太后要给她说亲?   恰巧这时候一曲罢,换了另一班舞姬来跳《汉宫春》。   借着吃酒,春愿打量了眼那个男人,中等身量,三十许岁,略有些发福,长得不俊也不丑,一脸的愁闷,只顾着喝酒,两腮已经浮起了红,有了醉意。   “他是谁?”春愿问。   郭嫣有些尴尬,“他是我兄长郭淙,比我大了一轮,爹爹去世后,他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哎,大哥和嫂嫂那才是真正的伉俪情深,谁知天不假年,去年嫂子生双生子没了。”   郭嫣眼圈发红,叹道:“长嫂去世后,太后劝大哥续弦,也有不少人家说亲,大哥一直不肯。”   春愿明白郭嫣的意思。   瞧她兄长这般喝酒,应该无奈于郭太后的威势,难得是个痴情人。   这时,上头端坐着的郭太后忽然扭头看向宗吉,笑道:“皇帝,长乐公主的婚事还悬着,哀家瞧着她和郭淙还是很相配的,要不……”   宗吉明显很烦,又不想在众宗亲面前顶嘴,让郭太后下不来面子,只装作没听见,只顾着吃眼前的菜。   忽然,从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胡太后将酒樽重重按在桌上,妇人眼里含泪,身子抖得厉害,明显在极力按捺愤怒,低头盯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承恩公年纪大了长乐若许岁,且、且已经成婚,膝下也有几个儿女。我家公主还是女孩儿,这宗婚事不妥。”   春愿愣住,她是万万没想到胡太后居然会替她说话。   场面一度紧张尴尬。   郭太后倒也没恼,只是笑了笑,对跟前侍立着的总管太监李福道:“胡太后有酒了,扶她下去休息。”   李福闻言,绕到胡太后跟前,弯腰去扶胡太后。   胡太后气恨得甩开李福,看向宗吉,拳头握起,似乎要看宗吉怎么表态。   宗吉明显不高兴了,剑眉倒竖,瞪了眼李福,“滚!”   他扭头看向郭太后,刚要争辩几句,“太后,您未免……”   谁知胡太后忽然摆手,笑道:“哀家今晚高兴,确实多贪了两杯。”   她冲皇帝微微摇头,示意别在除夕宴这样的日子和郭太后置气,让人笑话。   胡太后扶住贴身嬷嬷的胳膊,离开前深深看了眼春愿,眼里含着复杂之色,抱歉、无奈还有埋怨,最后叹了口气,低头离开了大殿。   宗吉起身,神色凄楚:“我送您吧。”   说着,母子二人离开了大殿。   殿内的歌舞依旧在继续,似乎并没有受方才一点意外的影响。   郭太后轻摇了摇酒杯,呷了口美酒的醇香,她料定长乐那乡下丫头敬畏她,绝不敢说一个不字,笑道:“哀家上岁数了,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能过得和和美美的。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这本就是亲上加亲……”   “我不愿意。”春愿咕哝了句。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什、什么?”郭太后似乎没听清,有些诧异。   这时,一直闷头饮酒的承恩公郭淙忽然道:“姑母,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他知道太后是忌惮公主若是和首辅党的唐慎钰成亲,会助长万首辅的气势,于是便让他尚了公主。这对他、对公主都不公允,都是伤害。   郭淙也是豁出去了,撇过头,抱拳道:“请太后收回成命   ,公主殿下青春年少,而侄儿自打爱妻走后,早已心如槁木,公主若下嫁给我这样的人,没得屈杀了她一辈子。”   郭太后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侄儿不愿尚公主的真正原因。   可懿宁却是个自作聪明的,她不黯政事,还真当郭淙是因为长乐那村妇的拒绝,而说出那样的话。这可不行,她是大娘娘抚养长大的,那也算半个郭家人,太后对她如此厚爱,她要投桃报李!   懿宁看向春愿,笑道:“听闻妹妹去岁要嫁锦衣卫的唐同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取消了婚事。”她用帕子擦了擦唇,歪着头看春愿,言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本宫久居深闺,却也对前段时间定远侯周予安的事略有耳闻。”   春愿原本想推脱自己身子不适,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懿宁这带刺的话、轻蔑的眼神,让她心里很不痛快。   她忽然想起慎钰之前说的,希望她这辈子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走自己的路。   春愿坐定了,迎难而上,笑着问:“宁姐姐听说什么了?”   懿宁因为这个村妇突然冒出来,夺了陛下对她的关怀,早就不满了,淡淡笑道:“自然是诏狱那宗事,妹妹可千万别多心。我是听闻先前这位小定远侯是妹妹宴会雅集的常客,此人不忠不孝,淫邪无耻,先后毁了刘侍郎和江南褚氏的女儿清白性命,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春愿笑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与那个人并无往来。”   懿宁自幼骄傲,连皇后的晦气她都敢寻一寻,更何况个村妇,她装作茫然无知,上下扫了眼春愿,“本宫听闻,和周予安暗中苟且的那位褚姑娘,似乎是唐大人先前的未婚妻,这关系乱的,都把我弄糊涂了,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   她戛然而止,率先举起酒杯,敬春愿,笑道:“嗳呦,我话多,妹妹可别在意。早都听说锦衣卫的酷吏煞气重,妹妹如花美眷,应当配个家世清贵、斯文有礼的郎君,婚事取消便取消吧,眼下和郭家……”   春愿打断女人的话,直起腰板道:“看来宁公主真是久居深闺,所以不知道我和唐大人并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后婚事。”   她不想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喜欢唐慎钰,就要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她不想自己的婚姻掌控在被人手里。   春愿也举起酒杯,勾唇浅笑,敬向懿宁:“下回呀,皇姐想知道什么,就直接来问妹妹,外头那些混人惯会传是非的,也不知道哪里听了一耳朵浑话,就敢大放一车厥词,岂不知三人成虎,多少好人的名声,就是被这些没皮没脸的长舌妇败坏了。”   懿宁脸瞬间通红,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正要说几句,郭嫣忽然噗嗤一笑。   “阿姐错了。”郭嫣给身侧的春愿夹了筷子鱼。   春愿知道郭嫣素来是向着自己的,为表尊敬,双手举起盘子接鱼,顺着问:“求皇后娘娘赐教。”   郭嫣笑道:“宁公主之所以这么关心你的婚事,原是先前她想要淮南郡王的府宅,求了陛下许多次,陛下都没准,谁承想陛下后头赐给了阿姐你。”   郭嫣打趣道:“宁公主想着,若是阿姐将来出降,陛下肯定会给你赏赐更好更大的府邸,等你搬走了,届时她就能和常驸马搬过去了。”   春愿了然,怪不得这个懿宁对她夹枪带棒的,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   懿宁气得头发昏,她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真恨不得叫下人进来撕了这两个贱妇的嘴。 第136章 护妻 :护妻   郭太后何尝不知懿宁的跋扈,面对懿宁可怜兮兮地求助,郭太后一开始是不想理的,但想起和她母亲从前的闺中情谊,心软了几分,冷眼横向郭嫣:“皇后,注意你的言行!”   郭嫣借着酒劲儿,小声嘟囔:“一家子骨肉团聚,儿臣跟皇姐开两句玩笑罢了。”   郭太后凤眸生寒,按下象牙筷,叱道:“身为皇后,至今无所出,又不修德行,也不知在哪里学得些市井污糟话,叫人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郭太后厌恶地看向春愿,自打这个野种出现,宗吉和皇后被挑唆的越来越叛逆,越来越不听话!   众人见大娘娘动怒了,纷纷跪下。   一时间兴庆殿里鸦雀无声,气氛就像紧绷的弦,一触即断。   郭太后心里烦躁,莫名油然生出股悲观。她冷眼瞧方才侄子、侄女的言行,郭淙心里明白,可性子别扭又软懦,没个远见,只能做个偏安一隅的国公爷,做不了厮杀强悍的权臣;   郭嫣倒是聪颖,偏又是个情种,把夫妻恩义看得太重,狠不下心肠,也是个没前程的。   等她这个老婆子一死,前朝后宫势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郭氏的荣耀,就止于这代?   虽然殿内暖如春昼,可郭太后竟觉得四体发寒,她扫了眼底下跪着的子侄、宗亲,叹了口气,叫李福扶她起来,淡淡道:“哀家乏了,你们自行吃酒罢。”   说着,郭太后便离开了兴庆殿。   这尊大佛一走,殿内的人不禁都松了口气。   丝竹再次悠悠响起,因陛下还未回来,谁也不敢离开席面。   春愿见郭嫣眼里泪花点点,兴致阑珊地呆坐着,她凑过去,按住皇后的手,“对不住啊娘娘,我又连累了你。”   “阿姐这是哪里的话。”郭嫣苦笑,“原是我和懿宁公主有矛盾,太后是气我哥哥方才拒绝赐婚,这才发火的,她是不满意我们兄妹俩,和你没关系的。”   郭嫣反手握住春愿的手,笑着安慰:“你放心,有陛下在,断然不会叫你受委屈。”   “嗯。”春愿点头,慨然不已:“我是真没想到,胡娘娘今儿能护着我。”   “她毕竟是你身生母亲哪。”郭嫣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看向对面坐着的懿宁公主一家,叹道:“哎,怨不得太后方才训斥我不修德行,我也确实厉害了些,就算再厌恶懿宁,也不该在孩子面前如此刻薄他母亲。”   说着,郭嫣挑了几样果子,叫内侍官送去给那孩子。   孩子得了赏赐,急忙过来叩头谢恩,礼数做的一板一眼,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郭嫣抬手,忙叫那男孩平身。她上下打量着男孩,长得白净秀气,眉眼像懿宁,身段像常驸马般修长如竹,穿了一身大红锦袍,更衬得他粉雕玉琢。   “今年几岁了?”郭嫣柔声问。   “回娘娘,儿臣过了年就虚岁八岁了。”男孩躬身回话。   郭嫣笑着问:“本宫记得,你单名一个泽,小字是乐民,对吧?”   男孩笑道:“回娘娘,正是。儿臣的小字是母亲起的,取自《孟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母亲教诲儿臣,要刻苦读书,日后为官,辅佐君王,泽润百姓。”   郭嫣微微点头,“看你说话条理清晰,可见你母亲用心栽培了,你这孩子以后必有一番作为。”   男孩毕竟年纪小,被皇后娘娘夸奖,自是欢喜:“母亲为儿臣请了三位先生,一位教五经,一位教诸史,一位教策论,儿臣愚鲁,只略读了一遍五经原典和《史记》《汉书》,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少不得要更用功。”   郭嫣莞尔,这孩子的要强劲儿和喜欢卖弄,像极了懿宁,她嘱咐内侍官,给小公子赏赐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旋即想了想,将发髻边的明珠凤钗摘下,亲手递到男孩手里,笑道:“上进虽好,可要注意劳逸结合。本宫记得鸣芳苑里有片梅林,现在正开了,过后让你母亲带你去赏花游湖。”   春愿心思灵敏,见郭嫣竟赏赐凤钗,又提起鸣芳苑,立马明白皇后的良苦用心,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春愿忙将陛下今儿才送她的一块蝉形玉佩从荷包里取出,递给男孩,笑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本宫将这枚玉佩赠予你,愿你将来一鸣而天下知。鸣芳苑有两个菜做得很不错的厨娘,届时我同你们母子……”   谁知那男孩唇角略上扬,眼神轻蔑,并未接玉佩,而是迅速跪在皇后席前,跪下磕了个头,满面的恭敬有礼:“儿臣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春愿手尴尬在半空,示好的话停在唇边,她不禁再次上下打量这个男孩,摇头一笑,懿宁公主果真教的好。   而这时,对面的懿宁公主面带微笑,朝儿子招招手,“乐民,回来吧。”她和驸马一同起身,给郭嫣行礼谢恩,从都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春愿,仿佛觉得方才儿子的举动是合适的,是一位贵公子应该有的风骨。   懿宁看了眼儿子手里的凤钗,下巴微抬,“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也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臣妾身子虚弱,太医叮嘱过,最好不要去潮湿阴冷的地方,免得过了病气。”   郭嫣暗骂这懿宁着实不识好歹,她面含愧色,看向身旁的春愿。   春愿却毫不在意,笑道:“娘娘,今晚的歌舞不错,听说过会儿还有烟花,咱们一同登摘星楼看,可好?”   “好,好。”郭嫣忙点头。原本想着她和阿姐都退一步,由她牵头,她们三个女人和解,别叫陛下夹在中间难做,也别叫太后被那妇人挑拨了,寻阿姐的麻烦,没想到……   郭嫣看了眼侍立在懿宁身侧的男孩,不愧是他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会拜高踩低。她不想席面更难看,淡淡笑道:“都平身,看歌舞罢。”   场中的舞姬们心都悬在嗓子眼跳,察觉到殿里暗流涌动,生怕跳错一步,叫生气的贵人们瞧出来。   “阿姐,”郭嫣十分心疼春愿,“要不咱们走罢。”   “陛下还没回来呢。”春愿眨眨眼,摩挲着郭嫣的手,低声劝道:“没事儿,我没放心上。再难堪的场面我都经历过,这算什么。偷偷告诉你,其实今晚我还要和慎钰一起守岁,我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想不了别的。”   郭嫣噗嗤一笑,“你们俩又好了?这杯喜酒等了半年,总算吃到了。”   春愿粉颊微红,啐了口:“谁和他好了,我跟你说,他……”   ……   这边的春愿和郭嫣已经将不愉快抛诸脑后,两人又开开心心地说女孩子间的私房密话,而对席的懿宁仍旧如鲠在喉,看那两个小贱人窃窃私语,必定是在说她是非。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如何被长乐公主驳面子,又如何被郭嫣取笑,那个长乐当着她的面儿就拿媚眼勾引驸马,当真无耻。   懿宁越想越气,三杯两盏冷酒下肚,未将腹内的火浇灭,反倒烧得更旺起来。好在大娘娘是疼她的,为她出言责骂了皇后,陛下也偏袒她,上次舅舅出事,陛下怕她心里有什么,还赏赐了不少珍玩。   想到此,懿宁坐直了身子,笑颜如花:“皇后娘娘和长乐公主情谊深厚,真是羡煞旁人。”   春愿和郭嫣互望一眼,默契地以微笑应答,都没说话。   懿宁见人家不理她,更恼了,头也更晕了,笑道:“方才皇后娘娘提起鸣芳苑,我记得……”她看向春愿,“陛下将这园子赐给了妹妹不是?”   春愿知道这女人来者不善,装作没听见,喝了杯酒。   懿宁笑道:“最近总听人说,陛下三番五次派裴提督去忠诚伯家当说客,想要老伯爷迁府,似乎……想拿伯爵府给妹妹修个花园子?”   常驸马方才亲眼见到长乐公主暗讽妻子,又敢当面拒绝太后赐婚,知道这位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主儿,况且她又有陛下在背后撑腰,她的未婚夫唐慎钰更是轻易惹不得的阎王,那厮随便寻几件晦气,都够他家受的了。他急忙去拽妻子的衣袖,低声道:“你喝多了,咱们家去吧。”   “大殿里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懿宁在府里做主惯了,可不理会丈夫的“规劝”,笑着问春愿,“这事是真是假?”   春愿蹙眉。   是真是假,干你什么事,怕是这女人想要借此事指控她奢靡过度,少不得还要将今年旱灾蝗灾的事拉出来,给她扣一项罪名。   春愿不想和这女人有过多的纠缠,正要说今日已经劝陛下收回成命,忽然瞧见侧门那边不对劲儿,奉茶宫女并不是侍立着,而且跪着。   她立马反应过来,后头有人,宗吉。   懿宁见春愿不说话,自觉占了理,颇严肃道:“自本朝立朝以来,就从未有过将皇家园林赏赐给皇族宗亲的例子,妹妹算是独一无二的荣宠了。我家与忠诚伯家是世交,整个腊月都看见老伯爷愁眉不展,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如今国库吃紧,江州等地的百姓受灾严重,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修建园林耗费巨大,每一块瓦皆是民脂,每一株树皆是民膏,妹妹来自民间,应该知道百姓的苦楚。”   郭嫣见懿宁见缝就插针的摆架子,厌烦道:“好了,今儿是除夕家宴,又不是朝会。修花园子的事是陛下拍板决定的,公主若是觉得不妥,赶明儿写封折子递上去。现在专心用膳罢,否则菜都要凉了。”   懿宁半点胃口都没有。从前她在宫里的时候,何等风光,谁敢忤逆她一句,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当年她看在太后的面儿上,才让郭嫣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做伴读。那时,这小丫头规矩谨慎得很,磕头行礼一样不差,乖巧地站在她身后捧妆奁匣子,如今倒时刻给她摆架子。   懿宁连喝了两杯,笑道:“皇后娘娘今晚三番四次训斥臣妾,可是因为臣妾日前往勤政殿送了两个婢女的缘故?”   郭嫣瞥了眼懿宁,淡淡道:“公主喝多了,下去休息吧。”   常驸马闻言,忙去搀妻子。   懿宁完全不理丈夫,扫了圈在坐的嫔妃,叹道:“如今我朝国力鼎盛,各宫嫔妃正当妙龄,穿的未免也太素净了些,娘娘应当时常给予赏赐,想来陛下看了也不会喜欢。”   郭嫣生气了,“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觉着本宫苛待了她们?”   懿宁手凭空拂过桌上的珍馐,指三骂四:“后宫由娘娘您统辖调度,瞧,咱们今夜能用如此美味,全是娘娘您的慈悲。自打贵妃遭陛下训斥、德妃降位,皇后娘娘您就宠冠六宫了,列祖列宗保佑,您终于有了身子,哪料素日里操心太过,三个月头上又小月了。”   懿宁叹了口气,抬手佯装擦泪,宽袖子遮挡住了大半张脸,那双杏眼却盛满了笑意。她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长姐的尊态,与其说闲话家常,倒不如说立规矩:“陛下心慈,怜惜娘娘,可却忽视了整个后宫。后妃当以绵延宗庙为任,您既然身子有恙,那也该让其他妃嫔替您分担一二啊。”   饶是郭嫣好脾气,这会儿也火冒三丈了,愤怒地拍了下桌子:“你这是在骂本宫善妒吗!?”   春愿忙扶起倒了的酒杯,把什么体统、小心全都抛诸脑后,帮郭嫣说话:“公主从小在宫里长大,应当知礼仪进退,这是和皇后娘娘说话的态度?打着为陛下着想的旗号往勤政殿塞人,别不是想要探听什么朝政和军事机密吧!你自己家篱笆扎紧了没,就上赶着跑到别人家院子里指手划脚,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懿宁何曾被人这般露骨的羞辱过,气得眼睛发直,手指着春愿:“你、你放肆!”   兴庆殿里此时一片寂静,乐师和舞姬瑟瑟缩缩地退到一边,将台子让给正主们演,这难道不比那些扭捏装腔的宫廷舞好看?   宗亲们又惊又惧,同时还有点尴尬,往大里说,这是君在训诫臣,往小里说,这就是三个女子拌嘴,今儿这顿除夕宴吃的可真有意思,比家里受子孙叩拜香多了。   正在此时,东南角那边响起“吱呀”地推门声,轻微而绵长,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扎耳。众人应声看去,见走出来个清贵俊逸的年轻男子,正是离开许久的皇帝。宗吉将大氅除下,随手丢到一边,裴肆和黄忠全见状,同时上前来接住。   “歌舞怎么停了?”   皇帝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吩咐乐师:“大过年的,选个欢快些的曲子来奏。”   谁知皇帝的话还未说完,懿宁公主一脸的委屈,哭的梨花带雨,絮絮叨叨地诉苦:“阿吉,我母妃走得早,父皇生前同我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若不是大娘娘眷顾,我早都没了……”她用袖子擦拭着眼泪,哭得身子抖动,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年轻的帝王,“当年咱们姐弟同住在坤宁宫,是何等的要好。我出降的时候,你才十岁,你拉住我,不叫我走,哭着叫我再给教一次双陆。”   宗吉打断懿宁的话,“这些陈年往事,皇姐提它作甚。你喝多了,家去休息罢。”   懿宁见宗吉并没有生气,还是关心她的。   懿宁立即从席面后绕出来,可怜巴巴地看了眼郭嫣和春愿,泫然欲晕,眼看着就要崩溃了,“看来,我在这宫里是半点立足的地方都没了,陛下有了新的姐姐,皇后娘娘连句话都不叫我说……”   宗吉面色冷峻:“你要是说话一直这么夹枪带棒,那还是不要说了。”   “啊?”懿宁一愣,“我何曾夹枪带棒了?我都是为了皇家宗庙延续着想啊,您大婚已久,膝下仍旧空落,”   “这是你该管的事?”宗吉声音徒然变冷,“许多事朕都知道,但朕碍着小时候同住的那两年情谊,不想与你计较,没成想你越发骄狂,一个外嫁的公主,居然管起朕的后宫子嗣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懿宁这才发现皇帝真龙颜大怒了,一时慌了,“我,我没……”   这时,常驸马赶忙带着儿子冲过来,拉着妻子一齐跪下请罪,求陛下的宽宥。   宗吉回头看了眼单弱娇怯的春愿,不由得想起那会儿郭太后强行赐婚,阿姐敢怒不敢言,而胡太后更是心里纵有不满,为了他,也只能将埋怨吞进肚子里。   宗吉拳头捏住,居高临下地看着懿宁,厉声呵斥:“你指责长乐公主在伤灾年月里修花园子是劳民伤财,那你呢?据朕所知,你府上今夜宴席上有道菜叫“百鸟朝凰”,是用上百条鸡舌炒制的。你平日里穷奢极欲,衣裳必须是织金绣彩的,且只穿一次,月月办宴会雅集,次次耗费巨万,你当朕都不知道?”   懿宁又懵又怕,怎么她府上吃什么菜陛下都知道。   “陛下,我,我……”懿宁跪怕到宗吉脚边,抓住皇帝的衣角哭,“是妾身做错了。”   “你错的何止一点!”宗吉抽回自己的衣裳,喝道:“你为了自己娘家婆家族人前程,三天两头求到朕跟前来,他们都做了什么?贪赃枉法,仗着你的势力随意打杀朝廷官员!朕稍有皱眉,你就撒泼打滚的哭,长乐是朕一娘同胞的亲姐姐,朕不对她好,难不成要上赶着对外人好?朕告诉你,是朕心疼她孤苦可怜,那个花园子是朕给她建的,你指责她,就是在指责朕!在你削尖了脑袋给朕塞女人的时候,长乐公主跪下求朕,要求朕收回成命,不要再劳民伤财。她刚开府不到一年,府里就那么点银子,可依旧捐出万两金银和粮食布匹,她怜悯灾民可怜,想要灾民渡过这个寒冬。你呢?你却奚落了她一晚上,你和你的那些亲族给灾民捐过一粒米么?”   懿宁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手竖起来发誓:“妾身这就捐,让阖家人都捐。”   宗吉打断妇人的话:“这头笑话完长乐公主,转头又刻薄上了皇后。嫣儿屡屡退让,你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你什么身份,皇后什么身份,你竟敢给她摆架子,在朕的家里指责起朕的妻子,你简直无法无天!夏如利,拟旨!”   说罢,宗吉扭头寻了圈司礼监的掌印、秉笔等人,却没瞧见,发现身边仅有个裴肆。他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仍指向裴肆,厉声道:“你来拟旨,懿宁公主不敬皇后,妄议后宫,素日里骄奢淫逸,即刻褫夺公主封号,降为县主,着驭戎监仔细查一查她亲族有无贪赃枉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非诏,不许她踏入宫门半步!”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着了。   懿宁如同迎头泼了盆凉水般,瞬间酒醒了,哭得嘶声力竭:“陛下,妾身该死,妾身去给皇后娘娘和公主磕头赔罪,您好狠的心,真的忘记咱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了么。”   宗吉确实决绝:“你再多说一个字,从宗谱里剔除!”   懿宁惊恐地完全不敢动。   而宗吉还没打算结束,转头看向跪着的常驸马:“你当朕不知道你父亲在军里做的那些烂事?一个小小的国公竟生了饕餮般胃口,一个人吃了拨给威武营半数军饷!作为儿子,你上不能规劝父亲,作为丈夫,下不敢约束妻子,作为父亲,你把你儿子教的傲慢无礼,来人,给朕廷杖这个是非不分的混账!废物!”   裴肆躬身上前,他知道皇帝的性子,脾气上来了谁都劝不住,所以他担忧地劝道:“陛下息怒,大娘娘素来宠爱公主和驸马,这……今儿到底是除夕,要不小惩大诫算了,若是廷杖,可就真伤了您和公主的情分,您瞧小公子哭得多可怜。”   “放肆!”宗吉袖子拂了下裴肆的脸,怒道:“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打,给朕往死里打!”   “是,是。”裴肆装作惶恐惊惧,忙安排人去准备廷杖了。   他瞥了眼此时头如蒜倒的驸马,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   哎,对不住了驸马爷,本督可是冒死劝过陛下的,可惜没用啊。   放心,驭戎监的人很会廷杖,您毕竟是驸马爷,肯定不会真打死您的,但陛下说你是废物,要不,你后半辈子就继续做废物吧。 第137章 年轻的帝王 :年轻的帝王   谁都没想到,除夕宴的结局竟是这样子的。   龙颜大怒,常驸马遭受了廷杖,只打了二十板子人就背过去了,下半截鲜血淋漓的,   太医赶紧给灌了吊气的药,又扎了几针。驸马后来倒是醒了,哭爹喊娘了会儿,忽然说下半身疼得没知觉了,完全动不了……   懿宁听见这话,喃喃说了句“没指望了”,两眼一翻,竟活生生给晕过去了。   ……   慈宁宫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了不少宫人和侍卫。   春愿立在廊子下,担忧地踮起脚尖,朝远处的寝殿望去,里头忽然传来郭太后的呵斥声,她心砰砰直跳,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些。   出事后,太后即刻宣众人后来慈宁宫,此时,宗吉独自进去回话,而皇后则跪在正殿门口,裴肆和承恩公郭淙跪在皇后的身后。   “殿下。”邵俞猫着腰上前,悄声道:“要不咱们走吧,头先陛下就让您赶紧离宫,您今晚拒绝了赐婚,已经惹得太后不高兴了。左右太后没有宣您,您何苦来触这霉头呢。”   春愿愧疚地望向郭嫣:“皇后娘娘今晚是为了维护我,这才跟懿宁闹了龃龉,若是太后生气骂人,我也能帮皇后娘娘承担一二,反正我在她老人家跟前是个叛逆的,有什么惩罚我担着。”   邵俞笑道:“皇后娘娘自有陛下护着,用不着您。”   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邵公公说得对。”   春愿扭头,只见从廊子的拐角黑暗处,走出来几个太监。为首的那个四十多岁的模样,中等身量,长得挺慈眉善目的,正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李福,他身后跟着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太监。   春愿知道这位大总管虽不如夏如利和裴肆等人有权有势,但是在宫里还是有几分手腕体面的,她微微颔首,又稍蹲了蹲,给足了这位大太监面子,轻声询问:“李总管,里头怎样了?”   李福忙给公主行了个大礼。   这时,寝殿内响起刺耳的砸杯子声和斥骂声,无不显示着太后的愤怒。   李福肩膀不由得吓得一缩,忙朝公主摆摆手,轻声道:“殿下莫要自责,懿宁县主家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朝廷里的才是大事。大娘娘宣陛下来说话,说的也多是朝政,跟您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老奴送您出宫。”   春愿担忧地望向郭嫣,谁知鬼使神差,裴肆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也往这边看来,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别开眼。   李福这边还打劝着:“皇后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后不会真把她怎样。殿下,承恩公这会子还在那儿跪着呢,万一大娘娘见您也在,坚持要赐婚……”   “知道了,我这就走。”   春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慈宁宫。   子夜的宫廷寂寥安静,对于绝大多数的宫人来说,仿佛除夕不过是最平凡的一日。这天过去,就如翻过一页书,再数着这般翻几十页,就能结束这漫长又枯燥的的一生了。   迎面来的风凄冷,春愿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她注意到了,李福说是送她出慈宁宫,可却陪着她走了好一段路,跟他出来的三个小太监走在中间,刚巧把公主府的侍从隔开一段距离,这位面上淡淡的,可眼睛却观察着四周,似乎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机说些什么。   “嗳呦。”春愿忽然停下脚步,“我的戒指掉了。”她急得看向邵俞,“今儿特意戴的那只,就那个……”   邵俞忙接话:“可是那只镶了琥珀和宝石的戒指?皇后娘娘前儿送的那只?”   “对,就那个,我和娘娘一人一个。”春愿伸出空落落的左手,“我记得宴席上还戴着,怎么忽然没了。”   李福凑上前:“您方才在廊子站了许久,是不是落那儿了?”   春愿点了点头:“有可能。”   李福招手,立马有个模样机灵的小太监走上前来。   “你们去陪邵总管一路过去找找,打着灯笼,在犄角旮旯里仔细翻一翻。”李福严肃道:“若是惊着了大娘娘,可仔细你们的皮!”   春愿紧着也嘱咐邵俞,“试着找一下,找不到改日我去向皇后娘娘请罪。切记机灵些,若是扰了太后,就是我的罪过了,快去吧。”   邵俞有些惊诧,找东西这种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身份的总管,可主子吩咐了,他不得不照办。   邵俞打了个千儿,跟慈宁宫的小太监小跑着去了。   春愿右手攥着那枚戒指,自顾自地往前走,她不会先开口,倒要看看李福会说点什么。   跨过一道门,又转过一个弯。   李福略往后看了眼,见后头的下人有几步距离,他身子越发谦卑地弯下,笑道:“殿下莫要怪太后今晚忽然赐婚,您知道的,咱们大娘娘是最仁慈的,当初您和唐大人定亲,娘娘也没说什么,反倒是赏了不少珍玩宝物给您和大人哩。”   “我知道的。”春愿温声道。   李福叹了口气,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原是那日裴提督办事不利,被大娘娘赏了顿嘴巴子,他为了邀宠,上赶着撺掇,说什么您和唐大人已经有了再议婚的苗头,如今首辅一脉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若是有了公主做靠山,会更不可一世,莫不如让大娘娘的亲侄子尚了公主,这才是亲上加亲。”   春愿蹙眉:“他真这么说的?”   李福是个油滑的,笑道:“夜里风大,老奴听的也不太真切,您回头可以跟唐大人说说,都说唐大人是最聪敏的人物,他或许可以辩一辩真伪。”   春愿咂摸出点意思,这老家伙好像想让她把这话传给慎钰。   她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手扶了扶被风吹得乱摆的耳环,忽然疑惑地问:“裴提督是从慈宁宫出来的,李总管和他应该很熟吧?你在这么背后笑话他,不怕他知道了恼你么。”   李福不动声色地甩了下袖子,笑道:“大家各司其职罢了,现如今提督紧着伺候陛下,老奴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他老人家的尊面了。哦,前儿见了一回,我那不争气的干儿子不当心弄脏了他的衣裳,提督气得把我儿子打了个半死,命他顶着油缸在大雪地里跪了半宿,现在病得都下不来床。”   春愿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呦,不过一件衣裳罢了,提督气性还真大。跪在那该多冷啊,回头以我的名义给孙太医下个帖子,给你干儿子瞧瞧。”   “嗳呦,老奴多谢殿下恩典。”李福打了个千儿。   “说起裴提督,本宫也想起一事。”春愿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喜怒,摇头笑笑:“今早大娘娘派人来宣我入宫,陛下高兴得什么似的,可偏裴提督横身拦住陛下,说什么大娘娘素来说一不二,忽然变得这样反复无常,肯定不对劲儿啊。你说这裴提督,怎么敢排揎起了大娘娘。”   李福嘶地吸了口冷气:“还有这码子事?”   “对呀。”春愿一脸的懵懂无知,俯身凑近李福,笑道:“你说提督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精了,在大娘娘和陛下跟前两头讨好,不论这门亲赐不赐得下,反正他谁都得罪不了。”   这时,远处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春愿直起身子,“邵俞回来了,不晓得他找没找到戒指。”   李福笑道:“大约没找到罢,老奴对慈宁宫熟些,回去后仔细查找一番,不论什么消息,想法子将消息带到您府上。”   “有劳了。”   春愿颔首,径直朝前走去,莞尔浅笑。   瞧李福这般“告密挑唆”的架势,慈宁宫要内斗了?   她一时间理不清这李福的路数和话语的真伪,还得和慎钰好好商量番。   哎,今晚在宫里耽误了这么久,估摸着他该着急了,得赶紧家去。   春愿回头,看向黑漆漆的宫殿,也不知宗吉和太后怎样了。   ……   慈宁宫的寝殿里,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地上遍布官窑花瓶子的碎片,连灯都畏于太后的盛气,吓得熄了两盏。   郭太后这会子坐在罗汉床上,胳膊搭在炕桌上,身子下俯,眼睛直勾勾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胸脯一起一伏的,鬓边的白发似乎都多了几根。她斜眼看去,宗吉那小子此时竟弯腰拾起一枚果子,袖子略擦了擦就吃,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任何事都不在意。   “你还吃的进去!”郭太后气得拂去炕桌上的茶盏,食指连连戳皇帝,“你知不知道,驸马的骨头打坏了,要成瘫子了。”   “瘫子”这两个字,莫名把宗吉给逗笑了。   “你还笑?”郭太后越发震怒,“那是你亲姐夫!”   宗吉道:“太后说错了,朕是君,他是臣,朕叫他一声姐夫,他敢应么?他上劝不了父,下拢不住妻,朕这才小小惩治了番,谁承想他身子骨这么差,才二十板子就晕死过去了,估摸着身子早都叫偷养的外室掏空了。”   郭太后气得拍了下桌子:“驭戎监的卫军下手多黑,你难道不清楚?驸马一个自小娇养大的读书人,怎么禁得起阎王似的军汉打?”妇人斜眼瞪了下外头,“还有,你怎么晓得驸马外头养外室的事,是不是裴肆说给你的?”   宗吉俯身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拿手里掂了掂,含含糊糊道:“头先闹出了懿宁舅舅的事,朕便派人对懿宁的舅家和婆家统统查了遍,怪只怪懿宁人缘太差,竟有不少人主动告密。”   他望向郭太后,“这还是母亲教儿子的,要对近身之人了如指掌。”   郭太后蹙眉,像看陌生人般打量着宗吉,不知何时,他们母子竟生分成这样,她竟然全然不知儿子的心思和一举一动。   “懿宁平日是话密了些,可到底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和你一齐长大,你怎么忍心……”   宗吉打断妇人的话:“母亲说错了,县主和朕只在坤宁宫里同住了两年,即便有些情分,也被她屡屡刻薄朕的妻子和亲姐给消磨没了!”   “亲姐?”郭太后眼神轻蔑,手指向外头,“你说那个小娼妇?她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之前又缠着你要盖什么花园子,当哀家不知道?这种风尘女子,你还叫她亲姐?她如何配!”   宗吉脸瞬间沉了下来:“阿姐从未求朕给她什么,那个花园子全是朕的主意,旁的公主有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朕的阿姐为何要委屈在那个小小宅子。朕知道国库吃紧,所以朕从未动过户部和大内一两银子,全都是朕自己……”   “你自己?”郭太后冷笑着起身,走过去绕着宗吉转,上下打量着儿子,“你哪里弄的巨万银钱,甭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头先尝到了查抄淮南郡王和户部尚书程家的好处,如今骤逢伤灾年月,朝廷银粮短缺,你用司礼监当你的耳目,驭戎监当你的鹰犬,锦衣卫当你的打手,在朝廷兴了好几桩大案子,查抄出来的银钱宝物大内的府库堆都堆不下。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听见外头有马蹄声,吓得都拿绳子自缢!”   宗吉的脸涨红,“他们平时都奉公守法,清廉无私,何必怕查!”   郭太后气的戳指头骂:“哪个官员禁得住查?哪个当官的手底下就一定能保证干净?便是那个你重用的万阁老,他敢让二监去查吗?司礼监、驭戎监和锦衣卫,哪个是吃素的,你再这么信重他们,长久下来,他们就敢捏造冤案…”   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母亲在这里训斥儿子用二监和锦衣卫,难道您就没有重用过太监?驭戎监难道是朕成立的?裴肆难道是朕一手扶持起来的?”   “放肆!”郭太后凤眼怒睁,打了宗吉一耳光,“你这是在指责哀家?”   “儿臣不敢。”宗吉咬牙切齿道,他人白,侧脸登时就红了。从小到大,母亲虽严厉,可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今儿却打了他……宗吉明明眼里有了泪花,可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阿吉……”郭太后亦心疼了,想要摩挲着儿子的胳膊,谁知却被儿子躲开了。   “母后训斥儿臣重用二监一卫整顿吏治,却看不到外头都乱成什么样了!”   宗吉手指着地,“懿宁舅父的案子绝不是个例,那些豪贵想法设法的买卖侵吞土地,又借着寺观的名头来逃避赋役,如今越来越多的土地集中在豪贵手里,老百姓被逼无奈,只能贱卖自己给豪贵当佃农,几辈子被人盘剥奴役,永世无出头之日!朕怜悯百姓,难道错了?如今掌握在国家的土地越来越少,能收取的赋税就越来越少,财政就难以支撑。万首辅早看清了这宗弊病,他顶着千万钧的重压去大力革除,您却屡屡偏袒那些豪贵,说什么朕是他们扶持着登基的,如今朕却要挖了人家的根子,那这个皇帝让他们做好不好?”   郭太后气的心口子发闷,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苦口婆心地劝:“哀家何尝不知道这些弊病,可这事它急不得啊!你现在羽翼未丰满,终先帝一朝都无法解决土地集中,你一个毛头小子就行了?听着万潮那老匹夫的撺掇,迟早会出大事啊!若是成了,他是治世名臣,流芳千古,可若是不成,你的皇位就保不住了,说不得你的小命都得断送!”   “您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宗吉握住拳头,寸步不让:“急症必须用猛药,如今江州等地已经有流民暴/乱,朕若是再放任豪贵侵吞土地,再不整顿吏治贪墨,那才是缩头乌龟,还不如躲在母亲怀里继续当吃奶的娃娃。”   郭太后见皇帝实在是固执,根本劝不动,她想着自己如今还没有彻底退下去,万一朝中有什么事,还能及时的干预插手,不至于出什么大变故。郭太后连连揉着胸口,道:“我也不同你争辩了,随你胡闹去,日后自有你的苦头吃,到时候你可别过来跟哀家哭。只是有一件事,你不许做。”   宗吉问:“哪件?”   郭太后缓缓坐到扶手椅上,正色道:“你不许削藩,尤其不能打秦王的主意。”   宗吉又炸了:“怎么不行?秦王势大,割据一方,实在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首辅早都跟朕议过了,可效仿汉制……”   “放他娘的效仿汉制,真真是书生误国之言!”郭太后这样的人,气急之下竟也动了粗口,她深呼了口气,沉下心温声劝:“秦王是你亲叔父,这么多年还算恭顺,他的世子赵宗瑞如今就在京都为质,可见诚心。你听了万潮的撺掇去削藩,若是惹得秦王反了,到时候你该如何应对?如今太平几十年了,人人居安自得,朝中现在有哪个大将能领兵打仗?万潮老贼祸国殃民,千刀万剐了都不解哀家的气!”   郭太后越说越气,越发怒不可遏,愤怒地拍了下立几,翡翠镯子都磕坏了一片,妇人眸中含泪,望着皇帝,“从前你是多么的听话温顺,可自打那个下作的小娼妇来长安后,日日夜夜在你跟前挑唆咱们母子的关系,挑的你越发叛逆,连皇后都成了市井泼妇样!说到底,全是万潮这老贼的主意,唐慎钰在旁执行,好,如今那小娼妇越发放浪了,竟敢当众顶撞哀家,哀家、哀家定要赏她一杯鸩毒!”   宗吉瞪向郭太后,“阿姐从来未在朕跟前说过您半句不是!”他强忍着愤怒,咬牙恨道:“我朝兵力强盛,各州府加驻军加起来远超百万,难道连个藩王都对付不了?父皇在的时候,您就替秦王说好话,您如此维护秦王,究竟是为什么。”   郭太后心一咯噔,“你什么意思。”   宗吉眼睛发红,“什么意思您不清楚?不就是因为秦王和您是青梅竹马!您一直骂我姐姐放浪形骸,可她到底是和自己的未婚夫,有名有份的。您呢,您当时已经被指为太子妃,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几次三番和秦王在佛寺里私会。哼,给父皇当妻子,还真是委屈您了,您去幽州找他去啊。”   郭太后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抓住扶手,绝不承认,“胡说八道!是不是万潮在你跟前胡吣的?!”   宗吉见母亲这副模样,一开始他还不信,现在全明白了。   他抹去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出走,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冷笑了声,“怨不得您总喜欢宣高僧进宫听佛念经,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我告诉您,这个藩,朕削定了,您仔细掂量掂量,到底是要儿子,还是要他!”   作者有话说:   这章原本叫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更改为:年轻的帝王。   现在剧情到一个关键节点,前面写的细节太多,现在所以给大家稍稍盘一下目前朝中的各方势力,以便各位小天使阅读后文时对脉络更清晰一些。   这些势力相互倾轧,偶尔合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万首辅一党】   代表人物是万潮和唐慎钰。万首辅是文官重臣,立志匡扶少帝,肃清吏治,整顿土地兼并,摒退后宫牝鸡司晨和太监干政,以及削藩。   【郭太后】   先帝和宗吉初登基时,能和万首辅合作,先不论这个朝廷有没有弊病,但她能让国家稳定、和平发展几十年,足见能力手段。郭太后要多角度看她,建议不要因为她的一些行为,就否定她老练的政治目光。   【太监党】   司礼监:(1)陈银:先帝留下来的,忠于皇权,已被排挤出长安;   (2)夏如利:明面忠于皇权,但暗面是秦王的人,与瑞世子尤其交好,在陈银之后上位;   驭戎监:郭太后一手成立的类似锦衣卫和御林军的军事和特务机构,还管着一部分皇家财政,军人人数不多,但极其强悍。这个机构由太监裴肆监督,牢牢掌握在皇家手里。裴肆是秦王安插在长安非常暗非常暗的一枚棋子,专门针对郭太后的,前面有提过裴肆身上的纹身和唐慎钰的一样,而唐的身份大家都知道的。 第13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走后,郭太后呆坐在扶手椅上,神情落寞,心绞痛得厉害,眼泪潸然而至。   若是万潮那老家伙看见她这幅模样,应该会很得意吧。   这么多年,她在后宫受过无数气、在朝堂吃过无数亏,都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了,以至今日,心锤炼得坚硬强悍,站在皇权之巅蔑视那些束冠男子。   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她的情绪,左右她的判断,惟有宗吉……   瞧这位了不起的皇帝方才做了什么,顶撞她、疾言厉色地反驳她,甚至还用秦王来讽刺她、羞辱她。   白眼狼!   郭太后咬牙骂了句。   但凡她能拿出过去两分的狠,现在就该着手策划更换皇帝,可是……阿吉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啊,犹记得那年先帝的万寿节,刚进宫不久的万美人正得盛宠,那女子年轻貌美,拔尖要强,席面上暗讽她人老珠黄,先帝装作醉酒,没听见。   年仅六岁的阿吉从席面上翻过去,强行拽住万美人的衣襟,拖着那贱婢到她跟前,强按住万美人的头,逼着贱婢跪下给他母亲认错磕头,转而又骂先帝贪色寡恩,不敬发妻,太监尚且知道维护自己的对食呢。   先帝又惊又怒,让左右打了这胆大包天的不孝子板子,命阿吉跪在勤政殿前反省。   盛夏日头毒,孩子身子骨弱,很快就中暑晕倒。   想起往事,郭太后不由得鼻酸,她在后宫素来端庄持重,那次是头一回与先帝吵架红脸,扔下一句这个皇后您想废便废罢,完全无视先帝的怒火,直接把儿子抱回宫。   记得她摇着羽扇,问发了高烧的阿吉,“你怎么敢顶撞君父的?”   阿吉晕晕乎乎地说:“儿子就不想娘受委屈,旁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伤害到她,那也只有阿吉了,儿子那一句句带刺的话,就像刀子,将她身上坚硬的鳞,一片片剃光。   她不怨阿吉,只恨万潮老儿和那个居心叵测的长乐公主!   郭太后目光再次坚毅起来,起身走出寝宫。   年三十的夜空漆黑清冷,飘着零碎的雪花。   郭太后垂眸瞧去,殿前跪着郭嫣、郭淙兄妹,还有裴肆……她目光落在郭嫣身上,冷冷问:“皇帝没带你走?”   郭嫣身子一颤,低着头,“侄女自知惹得您生气,不、不敢走。”   “哼!”郭太后甩了下袖子,扫了眼郭嫣兄妹,冷笑道:“我郭家还真是专出情种,早知道你这么任性不懂事,那时就该叫你姐姐进宫。哀家再一次警告你,今后不要与长乐那个妖女往来,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活脱一个市井泼妇!”   “我……”郭嫣刚准备说话,兄长郭淙在后头扯了下她的袖子。   郭嫣心里再委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落泪。   “回坤宁宫好好反省去!”郭太后冷着脸,“若再让哀家知道你行为不端,你这个皇后就不要做了,滚!”   郭嫣捂住口哭,不忘给太后磕了个头,起身小跑着去了。郭淙也不敢留下触霉头,讪笑着指向幼妹,连连往后退,躬身行了一礼,说臣去瞧瞧皇后,登时也逃了个没影。   现下,寝殿门口就跪裴肆一人了,裴肆双手伏地,眼珠朝后瞪了下,暗骂,你们一个个跑的倒快,怎么不带上我?老婆子今晚动了大气,又不知道要怎么惩治他了。   郭太后刚准备开口,蓦地看见总管李福此时打着灯笼,在不远处的廊子上弯腰寻着什么。   “李福-”郭太后往前走了两步,蹙眉问:“你在那寻摸什么?”   李福急忙挥了挥手,让小太监们退下,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行了个大礼,小心翼翼道:“那会儿长乐公主在廊子上站着,她也要跪外头,听您的训话,老奴知道您不喜见外人,三两句把她打发走了。刚送出慈宁宫,公主说手上戴的戒指不知道掉哪儿了,因是皇后娘娘赏的,公主又不敢回来,都要急哭了,她家总管方才过来找了会儿,没找着,老奴便……”   “行了行了。”郭太后最讨厌这种无意义的事,抬手打断李福的絮叨,“什么烂事,也拿到哀家跟前嘀咕。”   她给李福使了个眼色,让李福在外头盯着些,然后走到裴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你进来,哀家有事问你。”   裴肆深呼吸了几口气,揉了下跪的发麻的小腿,深深躬下腰,随着郭太后进去了。意料之中,寝殿的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而香案上的那尊菩萨,不知什么时候竟歪倒,佛头都断掉了。   裴肆轻车熟路地沏了热茶,双手捧着给太后奉上,谁知大娘娘只端坐在扶手椅上,并没有接,他急忙跪下,惊慌求饶:“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手指一下下点旁边的立几,垂眸看着裴肆,“为何要哀家恕罪,你做了什么错事?”   裴肆呼吸一窒,他总不能说是他使劲儿把陛下的火撺起来,授意驭戎监的卫军,打残了常驸马,也不能说是他数次偷偷给陛下呈交各宗亲的辛密,更不能说,是他暗示陛下,数十年前万家和郭家的长辈们有交情,所以万首辅年幼时候就和大娘娘以兄妹相称,熟悉大娘娘年轻时候的事。   裴肆的手被滚烫的茶杯弄得发疼,他动也不敢动,强笑着糊弄:“您是最尊贵仁慈的菩萨,可瞧这满地的碎瓷片子,您大约是生气了。菩萨怒目,那一定是奴婢们有罪……”   “哼,你倒是会说。”郭太后准备接过热茶,忽然顿了顿,抬手将茶打翻了。   瞬间,热茶全渗进地毯里,正嘶嘶往出冒着白色雾气。   裴肆手背被烫到,红了一片,他急忙双手伏地,连连磕头:“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怒道:“哀家问你,驸马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惹得你下这么狠的手!”   裴肆暗骂,好精明的贼妇,他装作慌乱,连忙跪直了身子,冲妇人摇头,举起手发誓:“真不是小臣,那会儿宴席上,陛下要杖责驸马爷,小臣还冒死劝陛下收回成命,可陛下当时气昏了头,怎么都不肯听,他还拿袖子抽了小臣一耳光哩。实是没料到驸马爷身子骨太差……”   郭太后冷笑了声,没再继续这个事,她掐着佛珠,换了个问题:“为什么皇帝会知道驸马养外室的辛密,是不是你说的。”   裴肆头拨浪鼓似的摇,有意无意地将矛头往旁人身上引,“小臣近来多在外头忙碌,夏如利时常侍奉在陛下身侧,兴许他能知道些内情。不过小臣发现一事挺怪,前不久万首辅拿着封密折来觐见陛下,鬼鬼祟祟的将勤政殿里的宫人内侍全都打发了出去,单独与陛下说话。当时小臣还好奇地问夏掌印,阁老为何这么防着人?夏掌印说,兴许是阁老要密奏什么军事或者政事吧。这事小臣一个月前就跟您提起过,您……不记得了?”   郭太后拍了下桌子,呵斥:“怎么,你是在讥讽哀家年迈健忘?”   裴肆以头砸地:“小臣不敢,小臣不敢。”紧接着,他又默默地引导暗示郭太后,小心翼翼道:“记得那时好像两位高僧好像在藏经楼寻到什么东西,一声声地催促您,您嫌他们聒噪,就打发小臣离开,过、过去一探究竟去了……”   郭太后头阵阵发痛,她揉着太阳穴,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记不太清了。   这半年她明显感觉身子大不如往昔了,时常困倦心烦,也爱忘事,倒是时常宣太医来瞧,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说她有了年纪,烦躁健忘都是正常的,再加上过去心力损耗太多,所以才会倍感疲倦,应当多多休息调养,多吃些滋阴补气血的药膳。   郭太后垂眸,平静地盯着裴肆,她纵横朝堂后宫数十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裴肆是她放到皇帝身边的,如今瞧着,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儿了,可未免太快了些。   要知道,在年初的时候,皇帝还很讨厌裴肆。   直觉告诉郭太后,这个由她一手扶持起来的棋子,不能留了,起码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不论有根没根,太监就是太监,狗一样的东西,能忠诚地看家,却也会咬人,得防备着些。可现在她手头还缺当力的人,应该说,缺一个裴肆的替代品,而裴肆虽有小错,目前还得用。   郭太后虚扶了把裴肆,面色严肃,“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做事让哀家不满,事不过三,若是发生了第三回 ,哀家可不容你了。记住,皇帝问你什么,日常做了什么,你必须事无巨细地报给哀家,若是错一个字……”   “小臣不敢。”裴肆擦着额边的冷汗,“您可以在勤政殿或是小臣身边安放信任的人,时刻盯着小臣,小臣对您的忠心,可表日月。”   郭太后剜了眼裴肆,疲惫地歪在椅子里,“行了,瞧你吓得那样子,过来给哀家按按头。”   裴肆闻言,急忙起身,在柜子里寻到瓶玫瑰花油,仔仔细细地洁了手,疾步行到郭太后身后,他熟稔地拆掉妇人的假髻和各种钗环首饰,一件件放进檀木托盘里,往手心倒了花油,使劲儿搓手,搓热后,十指插/入太后的头发里,给她按摩头皮。   “嗯——”郭太后舒服地长哼了声,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份力度恰到好处的放松,情绪也平稳了很多,淡淡道:“能知道哀家这么私密陈年往事的,也只有万潮了,当时是他陪哀家去寺里的。这老匹夫确实是个心怀抱负的人杰,诸多想法也的确能革除利弊,只不过现在施行,定会让朝廷陷入困顿。皇帝太年轻,经不住这老东西的怂恿挑拨……”   “那您想?”裴肆拿起宽齿梳子,轻轻地替女人通发。   “万潮留不得了。”   裴肆眼睛一亮:“杀了他?”   郭太后蹙眉,拍了拍裴肆的手,示意他刚才手劲儿重了,杀气也重了。   “万潮乃文官之首,素有威望,当初与哀家共扶宗吉登基,又携手哀家稳住朝堂,确有大功劳,哀家不能忘。文臣嘛,又是个男人,自然不愿看到什么牝鸡司晨,立志要匡扶小皇帝亲政,哀家也理解,所以后半年也退了一步,放权给皇帝。只是此人徒有抱负,却缺了全局谋划的韬略,且又把名声看得太重,性子竟是越老越急躁了。万潮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了,得远远贬放到外地,若是十年后他还活着,再回来施展他的抱负罢。”   裴肆倒有几分敬佩郭太后了。记得义父写信教导他,一个朝廷最怕的几种情况就是,皇帝年弱、后宫摄政、权臣当道、武将掌权、还有太监干政。若是这几宗能相互牵制,倒还好,一但失衡,那可就麻烦了。   义父还指点他,郭太后、万首辅乃当世人杰,只是在那个位置的人贪权手狠,很难容得下对方,这时就需一个两头都说的上话的人在中间调和,而陈银就是这样聪明人。所以朝廷这么多年一直平稳,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故。   可是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譬如陈银,越老反而越谨慎,不明白世事都是此消彼长的,有时候还就得捧一压一,太专注和稀泥,迟早被泥淹死。   再譬如郭太后,看似刚硬顽强,其实很脆弱,她少女时的感情无疾而终,为人妇时又得不到丈夫半点爱宠,缺什么,她就想要补回来什么,故而她掌控欲非常强,把儿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还喜欢在佛门里找些年轻英俊的男子……   “出什么神?”郭太后忽然开口。   裴肆放下梳子,轻轻地敲击妇人的肩颈,笑道:“小臣在替您想法子,如何能让万潮遭到贬斥。”   “你有什么想法。”郭太后知道裴肆素来富有智计。   裴肆不急不缓地按摩着,“今晚陛下打了驸马,又把懿宁公主降位,各位皇室宗亲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显贵的身份都被这样对待,等哪日轮到他们头上,下场估计会更惨。清算豪贵家产土地,相信没人能忍受的了,可陛下还年轻,哪里会想的那么深,所以这一切都是万潮怂恿的,全都推到这老匹夫头上!”   说着,裴肆俯身,下巴轻抵在女人肩头,轻吻了女人的耳朵,“咱们可以暗中联络诸位宗亲大臣,集体上书陛下,万潮利用权势报复政敌,强行查抄宗亲家产,要求将万潮逐出内阁。同时再授意咱们这边的言官,参万潮废先帝家法、兴冤案、蛊惑帝王,还娶了表侄女为继室,实在是罔顾人伦!对付他,法子太多了。”   郭太后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笑骂:“你呀,鬼精的猴崽子。”   郭太后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对裴肆道,“得将那两位高僧送出宫了,你小子没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罢。”   “这种事,小臣怎么敢讲,他们可是小臣请进宫的,若说了,岂不是让陛下也记恨到小臣头上,小臣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裴肆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他皱眉细思了片刻,按住郭太后的肩膀,笑道:“两位大师乃得道高僧,他们若是在陛下跟您争吵后的第二天就离宫,陛下怕是会疑心什么,等初三再送他们走。二位大师进宫讲经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要是刚离宫就遭遇不测,难免会惹人揣测非议。小臣记得正月十五时,相国寺的觉明大师要远赴身毒学习佛法,就让他俩跟着去,外头荒无人烟,最好解决麻烦。”   郭太后满意地笑笑,“去办吧。”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出宫后,春愿忙往唐府赶。谁知去了后得知,唐慎钰早在傍晚戌时就出门了,说是去宫门口等着接公主,这都到四更丑时了,公主来了,他倒失踪了。   唐夫人忙说,许是被什么事临时绊住脚了,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正吃着饭,衙署里叫,他放下碗就走,等等罢,总会回来的。   唐夫人满脸堆着笑,连连道万福深谢春愿,说晌午时分,驭戎监的裴提督亲自来宣陛下的口谕,过了上元节就让钰儿官复原职,这多亏了公主在御前说好话。   春愿搀扶起唐夫人,忙说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姑妈不必太客气了。她听见唐夫人说是裴肆亲来传的旨,担心唐慎钰会和这条毒蛇起了争执,便多问了两句。   唐夫人说她并未见着那位提督,听前厅侍奉的管事说,提督挺客气有礼的,吃了杯酒,略聊了几句闲篇,说今儿除夕,宫里难免忙乱,他要赶紧回陛下身边,说罢就策马匆匆离开了。   没发生争端便好。   春愿松了口气。   夜深了,她见唐夫人面有疲倦之色,便让婢女扶夫人先回去歇息,又告诉衔珠和邵俞,叫他们各自家去陪亲人过年,不必着急回府。   春愿褪去吉服,换上早上挑的那套秋香色的袄裙,对着镜子仔细补了妆,今儿是她的生辰,又是除夕,她要以最美的样子见他。   坐等右等,等的满桌的菜都热了两遍,都不见唐慎钰回来。   春愿索性去了小厨房,挽起袖子、系上围裙、烧火和面,打算包饺子。刚把馅儿剁好,小厨房外就传来阵熟悉的脚步声,不多时,唐慎钰推门而入。   跟着钻进来的寒风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摆,春愿双手护住烛火,抬眸瞧去,他并无半点倦色,十二分的精神英朗,将毡帽和大氅除下,又把长刀立在墙边,自觉地从缸里舀了水洗手。   “数九寒天里的井水渗人,锅里有烧开的。”春愿下巴努向里头的灶台。   “我用惯凉的了。”唐慎钰眼里心里都是笑,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手,走到女人身后,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望着瓷中剁得细腻的馅儿,吻了下她的脖子,“呦,公主这是给微臣包饺子呢。”   春愿靠在他身上,扁着嘴:“微臣尽胡说,本公主是自己饿了,才不管你。”   “你才舍不得哩。”唐慎钰一脸的傲娇样,抱着她轻轻摇,笑着问:“什么馅儿的?”   “你猜?”   唐慎钰深深嗅了口,“我猜是羊肉大葱馅儿的。”   “狗鼻子还挺灵。”春愿打了下他的手,笑骂,“不许吃白食啊,要帮忙的。”   唐慎钰喜欢和她一起做这些家务活儿,挽起袖子:“那你可得给我教一教了,我手可笨了。”   春愿拿筷子拌馅儿,下巴微抬起:“先叫声师父听听。”   唐慎钰松开女人,倒退了两步,还真做了个大大的揖,尾音拉的老长:“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春愿揪着他的耳朵搀扶起他,“乖徒儿起来,以后可不许让为师等你等到深更半夜了。”   “是是是,不敢啦。”唐慎钰连声求饶。   春愿噗嗤一笑,饶了他,耐心地给他教怎么包,没料到这人还真是个笨手,包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弄成了包子。她嫌弃地推开他,让唐大人、唐大少爷站一边去。谁知这人还挺倔,抢走擀面杖,说他能擀皮。   嘿,别说,这人的手稳当,擀的皮又圆又均匀,还挺像样,没一会儿就擀出二三十个。   春愿更麻利,一个接一个包,夜很安静,外头也很冷,可她觉得暖,很幸福。   “姑妈说你傍晚就去宫门口等着接我了,怎么才回来?”春愿问。   唐慎钰把面团搓成长条,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剂子,“原是等你的,往年宫宴在戌时左右就结束了,今年却反常得很,久久也不见一个人出来。到亥时初刻,几位皇族宗亲才陆续离宫,就跟逃难似的,马车赶得老快。我觉着不对劲儿,厚着脸皮追上去,挨个问了遍,还真出了大事。我赶忙去懿宁县主府上走了一趟,又想法子跟宫里的熟人多番打听,总算凑出个七七八八的原委和经过来。”   春愿捏了个花边饺子,揶揄道:“瞧瞧,咱们唐大人真真是干一行爱一行,怨不得年纪轻轻就高官厚禄的,这探听是非的本事就是厉害。”   “你瞧你,又排揎我了。”唐慎钰笑着横了眼女人,忽然严肃起来,“今晚懿宁县主给你摆脸子,伤着你没?你没被后头的事吓着吧?”   春愿摇了摇头,“从前见惯了仗势欺人的贵人,我根本没把懿宁的话放心上,而且我也没让着她,全都顶回去了。倒是皇后娘娘,为了维护我,被太后训斥狠了,冷风天里跪在慈宁宫门口,我走的时候都没起来,我只觉得对不起她。”   “你别多心。”唐慎钰包住女人的手,柔声道:“太后发脾气,和皇后、懿宁,甚至和你的关系都不大,她其实是冲陛下,太后非常不满最近朝廷的局势。”   春愿笑道:“奇了,慈宁宫的大总管和你说的竟差不离,他也是这么劝我的。”   “哦?那个李福?”唐慎钰习惯性地警惕起来,“怎么忽然提起了他,可是此人私下跟你说什么了?按说慈宁宫不喜欢你,李福也不太可能跟你讲这么深的话,瞧着像是夹带了点别的。”   “你这狗脑子怎么长的,太灵光了。”   春愿素来是佩服他的敏锐,仅凭她一句话,就猜出了李福不对劲儿。她将今晚李福劝她离开,还有李福同她讲的那番裴肆撺掇郭太后赐婚的话,悉数讲给唐慎钰听,末了,她环顾了圈四周,轻声询问:“李总管还特意提起他干儿子被裴肆毒打惩罚,这什么意思,他跟裴肆翻脸了?想要借咱们的手对付裴肆?”   唐慎钰沉吟片刻,“还不能贸然判定,万一这是李福和裴肆联手设下的套呢?如你所说,这俩人可都是郭太后身边人,关系必然比咱们更近,而且能在慈宁宫混的风生水起的,都有几把刷子,李福什么路数,我还得找机会多加查证。”   唐慎钰深思了会儿,道:“这么着吧,你母亲胡太后除夕夜受了委屈,初二的时候咱俩一起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你不是把戒指丢了么,届时咱们也有个由头和李福说几句话。若是李福真有心对付裴肆,那可就……”   “就什么?”春愿忙问。   唐慎钰暂时还不想让阿愿牵扯进打蛇的计划里,忙岔开这个话头,笑着问:“听说你今晚竟直接拒绝了郭太后赐婚?”   “啊——”春愿耳朵忽然热了起来,浅笑间,两靥升起浅浅的梨涡,小声说了句:“没有的事,你听岔了。”   唐慎钰喜欢看她这娇羞样子,不依不饶地追问:“听说懿宁公主讥讽咱们俩已经取消了婚约,你却反驳她,说咱们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后了婚事,是不是?呦,公主殿下真是太钟意微臣,微臣太受宠若惊了。”   “你少往自己来能上贴金啊,哪有的事。”春愿两颊绯红,如同喝醉了酒般。   唐慎钰抿唇一笑,低头继续擀面皮,比起一年前,她真的变了很多,成长了,自信了,能毫不畏惧地与从前害怕的贵人闷正面对视,还能勇敢地维护自己。   真好。   这会子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锅中的滚水咕咚咕咚的冒着泡。   唐慎钰耸耸肩,“没有最好,那到时你另嫁个高门贵公子,我则娶个温柔娇小姐。”   “啥?”春愿柳眉倒竖起来,手叉腰,故作凶狠,“你刚说什么,再讲一遍,你他娘要娶谁?”   唐慎故意心虚地叹了口气:“有件事一直没敢告诉你,咱们闹别扭的这半年,姑妈给我相看几家姑娘,有位姓袁的小姐模样美、性情温柔,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就,就背着你和人家发生了点事,许了这门亲。哎,实在对不住啦。”   春愿一愣,转而嗤笑了声,继续淡然地包饺子,“不可能,你这辈子还就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认命吧。”她把眼觑向唐慎钰,直接拆穿他,“什么袁小姐,我看是愿小姐吧。”   唐慎钰见自己的“谎话”居然这么快被识破,手背蹭了蹭发烫的面颊,笑的有点憨,他擀了最后几个面皮,洗了手,出去转悠了几圈,等确认这个小院就他和阿愿两个,没有可疑的动静,这才折回去。   “怎么这般警惕?”春愿把包好的饺子一只只码整齐,望向他。   唐慎钰走过来,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俯下身,低声道:“阿愿,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你不能在长安待下去了。”   “啊?”春愿顿时愕然,忙问:“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你别慌。”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胳膊,“你今晚也瞧见了,那位懿宁公主从前何等风光,可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荣耀全无,连自己丈夫都保不住。”   春愿道:“宗吉厌恨她刻薄皇后和我……”   “并不是这样!”唐慎钰立即打断女人的话,严肃道:“我给你讲一件懿宁舅父的事。”   “这事我晓得,皇后今晚说给我听了。”   “那最好,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也更能理解了。”唐慎钰目光徒然变得凌厉,“你以为皇帝只是因为这么件拌嘴琐事,就那么狠辣地惩治懿宁?不是的阿愿,驭戎监、锦衣卫、司礼监听着不一样,可殊途同归,都是皇帝的刺刀,裴肆打残了驸马,是受命于皇帝。打板子的力道轻重缓急,都是有窍秘的,让你活,一百板子都打不死你,可要是存了心要你的命,一板子下去就能送你见无常!今晚打瘫了驸马,其实就是陛下在告诉群臣宗亲,他不会再容忍豪贵买卖侵占土地人口,他不会容忍贪墨枉法,他要正式开始整顿吏治了。”   春愿怔怔地点头:“我明白。”   唐慎钰蹙眉:“真明白?”   “嗯。”春愿想起今晚兴庆殿的事,不禁打了个寒颤,“其实我早都发现宗吉变了,有些像……郭太后。”   唐慎钰松了口气,她聪明,能说出陛下像郭太后,看来是真的明白了。   “将来长安势必会是一番波谲云诡,谁都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头发,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虽说假扮公主这事,咱俩几乎做的天衣无缝,可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一朝事发,莫说咱俩,咱们的所有亲朋都不得善终,所以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春愿心道,如今最不安分的周予安都死了,老葛祖孙又被你藏起来了,这事又怎么会暴/露?她知道慎钰肯定是遇着什么事了,可之前追问了很多遍,他都不讲。   春愿叹了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唐慎钰冷硬道:“长乐公主必须薨逝,即便将来有点什么,也是个死无对证。”   春愿知道,他深爱着她,绝不会谋害她的性命,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假死?”   “聪明!”唐慎钰狠狠亲了口她的额头,“瑞大哥身子一直不好,我腊月初就暗中安排人接老葛进京,一则替瑞大哥瞧病,二则,老葛医术出神入化,当年就是靠着假死药才从狱中逃走,我要他给你也配一副,姑娘,你将会从长安全身而退!”   春愿愣住。   全很而退,这本该是个让人兴奋的词,可为何听起来有些侥幸,又有些悲凉。   “可是……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对么?”   唐慎钰一怔,目光下垂,不敢与她直视,点头承认了,“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清鹤县的时候,老葛说过,易容能维持的时间不长,你面上的东西会慢慢褪去。当时我想着,这个时间应该够完成离间太后和陛下的计划了,可……”   他担忧地望着春愿,“可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我忽略了你这个年纪正是骨骼面相快速变化的时候,当初刚易容,你和沈姑娘有六七分像,现在仅仅只有两三分了。我真是怕再耽搁下去,没几个月你的易容彻底失效……”   “好!”春愿忙答应了,蹙眉道,“我糊涂了,竟也忘了易容这事,早上宗吉也说我变了些,那就假死走吧。”   一时间,小书房陷入了安静中,灶膛中的木柴要烧到头了,愈燃愈烈,锅中的热水也发出更密集的滚动声,白色的热雾充斥了整个屋子。   唐慎钰见女人什么话都不说,似乎坚定这个计划,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他心里酸酸的,说真的,蛮伤心失落的,可阿愿离开是理智的,也是他所愿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唐慎钰强咧出个笑,柔声道:“放心阿愿,我会为你准备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还会给你找个可靠的护卫,你后半辈子会过得富足平安,你,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不。”春愿打断他的话。   唐慎钰嘴瘸了一下,甚至还抽抽了下,“你、你说啥?”   “我说我改主意了,又不想走了。”春愿一脸的倔强。   唐慎钰瞬间大喜,兴奋激动的都要喘不上气,拼命遏制住真实情感,冷静地劝:“别闹了,你必须离开长安,”   “我偏就要闹了!”春愿拳头砸了下他的肩膀,俯身脱下鞋,连抽了几下他的胳膊,仰头直面他,拿着绣鞋在他面前晃,“你送我鞋子,不是说要我选择自己走的路么?那为什么又单方面的替我做决定?你别以为我是个傻的,长安现在很危险,对么?我早都察觉到了你的焦躁不安,你刚才还对我说,懿宁就是个例子,荣宠和衰败就在一瞬间。对,我也早都看出来了,宗吉虽宠我,可他最本质的身份确是皇帝,他能因为你将姐姐找回来,提拔抬举你,也能因为你和我在小佛堂私会,着人把你打了个半死,如今更是因为你曾经包庇周予安,害得他姐姐受重伤,一度将你停职查办。大不了,我就说我得了怪病,终日要以纱巾覆脸,反正我不要离开你。”   春愿牵住男人的手,“我在长安,虽不能帮你什么,可却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几句话。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啊。若你定要我走,那也行,起码等咱们大婚以后,待你成了驸马,我立马去假死,便是将来你犯了事,陛下看在他可怜的姐姐面儿上,也会对你多加包容的。到时候我就去海外,离长安远远的。”   唐慎钰鼻头发酸,眼睛红了,一把甩开她的手,低声叱:“谁知道陛下愿不愿意咱们成婚呢,我感激你的深情厚义,可你不要发昏,为了个满嘴谎话的男人把自己继续置身于险地,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选择。”   春愿眼泪划落,“从前我不懂,明明杨朝临是个人渣,小姐怎么还跟飞蛾扑火似的,现在我懂了,她是真的喜爱那么男人。而且……”她抹去泪,手指戳了下男人的小腹,哽咽着呢喃,“而且你不是杨朝临,更不是周予安,你是重情重义的唐慎钰啊。”   唐慎钰一把抱住女人,紧紧地抱住她,“知道不,我刚才害怕极了,怕你真的毫不犹豫地甩了我,更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你。”   “嘁-”春愿拍了下他的背,“我敢爱,就敢恨,将来你要是待我不好,我照样甩了你。”   唐慎钰亦落泪了,笑道:“不敢,我这辈子只和你一个女人白头到老,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变成鬼来找你的。”   春愿气得狠狠拧了下他的腰,“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赶紧给我呸掉。”   唐慎钰听话,连忙呸呸呸了三口。   两人就这么抱着,柴火燃尽,灶膛里只剩些红彤彤的木炭,锅中的水滚过去后,逐渐趋于平静,慢悠悠地绽放着热气。   唐慎钰吻着她的头发、脸,温柔且有力,在她耳边低声细语:“阿愿,其实我还有第二个计划,还没来得及说而已。”   “说说看。”   唐慎钰道:“等老葛来了,你还是得死。”   “啊?”春愿一把推开他。   “你听我说,你不用去什么海外。”唐慎钰眸中神采奕奕,“长乐公主忽然身染重病薨逝,本官思念未婚妻一度消沉,两年后偶遇到一举人的女儿,竟与亡妻甚是相像。”   春愿连连点头,“你接着说。”   唐慎钰手指刮了下女人的鼻梁,坏笑:“本官不顾身份差距,执意娶举人之女为妻,那女子二九年华,小字……”他凑到她耳边,“春愿。”   春愿噗嗤一笑。   等那时,她的不再是“沈轻霜”,也不再是长乐公主赵姎,仅仅是春愿。   “你他娘的……”春愿抓住他的胳膊,狠咬了口,啐骂:“明明已经有了计划二,还套路我,让我说出那么一车肉麻的表白话,你呀,真是太坏了!”   唐慎钰俊脸微红:“嗳呦,真不是套路,让你离开长安是真,确保你的安全也是真,舍不得你走、想把你留在身边更是真!但是不论哪个计划,都是要你自己去选择,我不能算计你,强迫你。”   他手背拂去春愿面颊上的泪,哽咽道:“我很怕后半辈子再也见不着你,我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若是你真去了海外,看上了什么蓝眼睛高鼻子的俊小伙,跟人家好去了,那岂不是往我心上狠扎了一刀么。”   “呸!今晚是不是喝多了,竟开始说起肉麻的醉话了。”春愿笑骂了句,忽然,她脑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跺了下脚,手指勾起男人的下巴,“我说……要不咱们今晚拜堂成亲吧!”   “啊?”唐慎钰一怔,重重地点头,旋即抱着女人转了几圈,欢喜得都说了粗话:“老子等今日都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紧张地搓着手,左右乱看着,一桩桩一件件地理思路,“咱们今晚排场不必大,一副龙凤红烛就好!高堂么,我无父无母,原本姨妈、姑姑和瑞世子要算高堂的,你这边肯定是小姐和宗吉,可偏咱们不能声张……”   春愿喜欢看他这纠结样子,笑道:“那今晚就只拜牌位!当给先人知会一声了。”忽地,她叹了口气,“小姐没有牌位。”   唐慎钰心疼地摸摸她的脸,柔声道:“这样行不行,今晚咱俩只拜天地,等你离开长安,拜高堂,待你以春愿的身份重回到我身边时,夫妻对拜,可好?”   “好!”   两人望着对方,默契地牵手出门,跪在寂静无人的小院中间。   此时寒风将天上的黑云吹散,朗月总算露出头角,两个人在这除夕夜里,以天地为证,   虔诚拜下。   唐慎钰搀扶起春愿,脸红透了,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磕磕巴巴地唤人:“娘、娘子。”   春愿被他这滑稽样逗笑了,头一歪,哼了声:“你以为我会叫你夫君?不,我要叫你唐大傻帽!”   “什么?臭丫头好大的胆子呀。”唐慎钰佯装发怒,手成爪状,要去抓她。   “救命啊。”春愿欢笑着躲开,却还被他抓到,锢在怀里。   “看你往哪儿逃。”唐慎钰轻轻咬她的肩膀,“叫声夫君听听。”   “我不,我要叫你小唐,小唐弟弟……”春愿心里甜的很。忽然,唇被男人封住,她踮起脚尖,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过去,许久,他们才松开对方。   春愿望着他,嫣然而笑,轻轻唤:“夫君。”   唐慎钰一把将她横抱起,往厨房里走。   “你做什么?”春愿慌的左右看,连连打他的胳膊,“你不会想在这地方吧……”她今晚和皇后相谈甚欢,多贪了几杯冷酒,肚子有些疼。   “想什么呢。”唐慎钰头顶了下她的脸,轻咬了下她的唇:“你夫君在除夕夜奔波了半晚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再不吃饺子,就真要饿晕了。”   “好好好,这就给夫君大人去煮。”春愿让男人将她放下了,她挽住他的臂弯,带着他一块往小厨房里走。   走了几步,春愿回头,看向月亮,嫣然而笑:“期待来日的二拜和三拜。”   唐慎钰俯身吻了下她的头顶,莞尔:“期待!” 第140章 打蛇 :打蛇   两人用完“年夜饭”,已经四更末了,浅浅地洞房了下,便相拥着去睡。谁知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唐慎钰就被这位泼辣的新婚娘子揪着耳朵喊起来了。   小夫妻两个匆匆洗漱了番,天未亮就套车出城。   大年初一嘛,得去普云观烧个头香,保佑今年诸事顺遂、风调雨顺。之后他们哪儿都没去,就窝在家里吃吃睡睡、说话玩闹,好不快活!   次日一大早,两人换了吉服,往宫里递上了拜帖,进宫分别给帝后和两宫太后磕头请安。   意料之中,宫里还被除夕宴的风波阴云笼罩着,郭太后对外说头风旧疾犯了,正在卧床休养,不叫人打扰。   郭嫣也称病,但却派心腹给长乐公主和准驸马赏了不少珍玩,并偷偷给春愿带了张字条,写道:阿姐莫怪,实是除夕那日吹了冷风,感染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你。陛下说了,上元节那日会带我出宫看大鳌山,到时再和阿姐痛痛快快地吃酒耍乐。   春愿明白郭嫣不见的苦衷,想必那晚被大娘娘训斥狠了,不敢见她。   让人意外的是,胡太后一改往日的埋怨疏离,叫御膳房准备了十几道珍馐美食和琼浆玉液,热情地招待小两口。   胡太后眼里心里都是慈爱,拉着春愿的手,噗哒噗哒地掉眼泪,絮絮叨叨地诉苦:“好孩子,你那晚也瞧见了,并不是娘不疼你,实在是有心而无力。我虽是皇帝生母,可这二十多年见你弟弟的次数屈指可数,本以为宗吉登基,娘要苦尽甘来了,瞧,还是动辄被大娘娘禁足训斥,连桌子都要比人家矮三寸!你是娘的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怎会眼睁睁看你嫁个有家室子女的老男人,岂不是断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   转头,胡太后亲自给唐慎钰斟酒,简直泣涕涟涟,“唐爱卿,哀家打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正人君子,哀家真的万分感激你,把哀家的女儿从那火坑里救出来,亲手送到哀家身边。”   说罢,胡太后还真要行礼。   慌得唐慎钰赶紧搀扶起,跪下忙说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娘娘千万别再说感恩的话,实在折煞了微臣。   胡太后笑着点头,把眼上下打量唐慎钰,连声夸赞唐爱卿仪表堂堂,乃人中龙凤。话锋忽然一转,忧心忡忡地说,“好孩子,公主从前经历不堪,难免沾染了风尘恶习,多谢你不计较公主的那种出身遭遇,可见你的人品胸襟。头先陛下还在哀家跟前说,等出了正月,就能筹备你俩的婚事了。既是一家人,哀家也不说外话了,皇帝年轻,身边缺少得力可信的人,你和万首辅都是栋梁之材,定能辅佐陛下成就一番伟业。”   ……   出宫时,马车摇曳缓慢,春愿身子犯懒,便窝在唐慎钰身上小憩,她直摇头叹息,自打那晚除夕宴后,她以为胡瑛改变了,其实心里是有女儿的。   可瞧瞧咱二娘娘这番话,太让人寒心了。   胡瑛看不到女儿曾经的苦难,打心眼里认为女儿是肮脏不堪的,而唐慎钰能娶她女儿,竟是去救苦救难的,是有宽阔胸襟的。   还有另一个不争的事实,胡瑛那晚之所以敢替女儿说话,拒绝和郭家联姻,真的是心疼女儿?其实是不想看到儿子女儿都和郭家人更亲近,还有万首辅一脉如今在朝堂炙手可热,她认为女儿嫁给唐慎钰更上算。将来趁着女婿的风头能力,她二娘娘超过大娘娘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左右,胡瑛一切为了自己和儿子,至于这个女儿,有用的时候是身上掉下的心肝肉,无用的时候就是突然冒出的讨债鬼,会污图了她和陛下的声誉。   唐慎钰听罢春愿的这番倾诉,搂着妻子,温声安慰她:宫里漫长残酷的岁月,会把人扭曲得面目全非,左右将来你是要假死离开的,就别因为胡瑛伤神了,不值得。   春愿苦笑了声,没答话,或许最近筹备着过年,有些累,人也容易多愁善感。   她不会因为胡瑛的冷漠感到难过,只是替小姐伤心罢了。   ……   果然如皇后所说,这场除夕宴后,许多人嗅着味儿,知道皇帝甚是疼宠长乐公主,真的有一些官眷贵妇,自来熟地拿着厚礼,去公主府拜年攀关系。   春愿嫌麻烦,连夜和唐慎钰躲去了鸣芳苑,夫妻俩打算好好松快松快,泡温泉、赏梅花,要么泛舟于未央湖,快活逍遥似神仙。   而唐慎钰一面听从圣命,专心致志地陪伴公主,另一面,他也没闲着。   记得大年初二那天,他和阿愿进宫拜见郭太后,借着询问戒指找没找到的事儿,近身接触了李福,短暂地说了几句话。呵,这李福还真是历练出来的人精,示好合作的话没有一句,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对裴肆的不满,全是客套,就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说了两句褃节儿上的话:裴提督筹谋着要对付万首辅,纠集言官弹劾他废先帝法度和乱.伦;太后让提督初三送大师出宫,十五灭口。   有点意思了。   这几日在鸣芳苑游玩的空当,他派出去心腹探子的密报一宗接一宗,邵俞总管并未和裴肆有任何接触,此人仍在暗中往外搬运古玩财物,看来抱定了决心要走;   裴肆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动作,除夕夜遭到太后训斥后,此贼最近心情极差,动辄辣手惩处底下人。还有就是,大年初三的傍晚戌时,裴肆亲自将莲忍、善悟两位大师送回了相国寺。   唐慎钰得知这些事后,细细筹谋了番,他央告春愿,这两日就待在屋里别出去,作出他们两个整日家在房中贪欢的样子,切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搅。   这般安排好后,他偷偷乔装改扮,穿了夜行衣,夜里摸去相国寺“探访”了两位大师,当机立断地布了个局。   毒蛇阴险凶狠,必须打其七寸,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肆,咱们这次好好斗一斗,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   不知不觉,鸣芳苑的三日逍遥就结束了,眨眼间到了大年初六。   大年初六,是万首辅的继室妻子小杨氏的生辰。   唐慎钰早就让人准备了贺礼,正午时分大大方方地去万府祝贺拜谒。   万氏算得上累世官宦,至万潮这代臻于极盛,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门生故吏遍布朝堂。   万家府邸是百年老宅,自是宽阔气派。可首辅为了避嫌,将家中的奴婢释放了半数,不竟豪奢,不加装饰,力行节俭之策,后为了推行他的新政主张,去岁更是主动将族中千顷良田全数奉出,给予无地可耕的佃农,博得了个千古良相的好名声。   唐慎钰由老管家引路,穿过几道游廊拱门,径直进了阁老的书房。   书房是由三间屋子打通的,暖如春昼,里头除了数不清的善本书籍外,便是各品兰花香草了。   唐慎钰朝前望去,恩师万潮此时站在长书桌后。   大抵今日是爱妻小杨氏的生辰,恩师眉间的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不少,穿得十分喜庆,枣红色团花纹的圆领直裰,由于常年累月的忙于政事案牍,使得他两鬓生出了斑白……   听到了动静,恩师只是略抬眼看了看,说了句“来了啊”,继续专注于作画,他用汉白玉镇纸将宣纸铺平,从笔架上挑了支狼毫,蘸饱了墨,画了幅兰花,还在旁边即兴作了首情诗。   恩师身边立着位身怀六甲的美人,正是小杨氏,她单名一个兰字,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个头并不高,肌肤白皙,两腮有几点微麻,更显灵动,大抵孕期体热,妇人微微发汗,打湿了额边细碎的绒发。   见有外男到来,小杨氏显得有些局促,偷偷拽了下万首辅的袖子,小声怯怯道:“老爷,来客了。”   万潮笑道:“他是慎钰啊,你又不是没见过。”   小杨氏轻咬下唇,低头浅笑,像害羞的小羊羔似的躲在夫君身侧。   唐慎钰最讨厌这种矫揉做作的女子,但碍着恩师的面子,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笑道:“今儿是师母的生辰,学生和公主各备了一份礼,愿师母诸事顺遂,康健平安。”   小杨氏掩唇惊呼道:“公主殿下竟也知道我的生辰?”   唐慎钰笑道:“她原是要来的,谁知出门的时候崴了脚,我看她实在疼得难受,就没叫她来。”   小杨氏了然地点头,小孩儿似的挽住万潮的臂弯,“老爷您听到没,公主给妾身也备了礼呢,妾身要不要去谢恩呢?我一人不敢,您陪我去吧。”   唐慎钰被小妇人这温软甜腻的腔调,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也倒竖了起来。这小杨氏原本是恩师发妻大杨氏家的远亲,六年前家逢变故,便千里迢迢和母亲进京投奔表姑。   大杨氏见这位兰姑娘生的实在貌美,加之出身书香世家,很是知书明理,心里更喜欢了,更巧的是,大杨氏发现长子倾慕追求这位小妹,便有心促成这门亲事,她想让这位表侄女给儿子做个贵妾。   可谁能料到这小姑娘竟和丈夫暗通曲款,还有了身孕。   小杨氏自知做了丑事,深感愧对表姑,忙叫她母亲在街上买了副堕胎药,偷摸喝了,结果弄得大出血,差点丢了小命。   家中发生这么多糟心事,恩师的长子愤怒非常,可又不敢顶撞违逆父亲,便自请外放,郁郁不乐的到地方做官去了。   师母大杨氏原本就身患顽疾,被这么一气,加上儿子远走他乡,顿时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   两年后,恩师正式娶了小杨氏,两人恩爱非常,已经育有二子一女了。   ……   唐慎钰心里腹诽,反正他这辈子就阿愿一个,孩子嘛,也不要太多,一儿一女就够了,阿愿喜欢女孩,她要是愿意的话,那就再多生一个……   正想入非非间,他瞧见恩师轻抚了下小杨氏的大肚皮,扶着女人慢慢地往出走,柔声道:“你没听见慎钰方才说么,公主身子不适,你就不要去打搅了。而且你这两日就要生产了,好好的待在家里,莫要乱跑了。”   等将小杨氏送走后,万潮命令管家将院子守好,不要让任何人过来打搅。他关上门,自顾自地在铜盆里洗手上的墨,回头打量着慎钰,这小子虽说眉眼间稍带些忧色,但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非常不错,十二分的英俊爽朗,叫人喜欢。   万潮早都知道除夕夜那晚兴庆殿发生的变故,也知道慎钰最近一直和长乐公主在一起,他笑着问:“和公主的婚期定下没?”   唐慎钰阖上半开的窗子,双手为恩师捧上干手巾,笑道:“定了,陛下选定了三月初三。”   “上巳节,是个好日子,可别再出岔子了。”   万潮擦了手,命唐慎钰别拘礼了,自行入座,他拎起红泥小火炉上正沸腾的铜壶,沏了两杯热茶,端过去,笑着问:“你今儿过来,是不是与我商量如何对付裴肆?”   唐慎钰一惊:“您怎会知道。”   万潮抿了口热茶,坐到长桌后头,“自打过了年后,这该死的阉货就开始四处活动,撺掇着言官参我,我已经在勤政殿看见了十来封折子了。”   唐慎钰忙问:“都弹劾了您什么?”   万潮从抽屉里拿出封墨绿封套的折子,丢到唐慎钰怀里,“我让人大致誊录了些,你瞧瞧吧。”   唐慎钰快速扫了遍,主要是弹劾首辅六大罪:一、勾连锦衣卫指挥同知唐慎钰兴冤案;二、勾连长乐公主蛊惑帝王,伤灾年月大兴土木;三、无故削藩,对皇室不敬;四、名为清仗土地,实利用权势打击政敌;五、强侮儿媳,淫·乱无耻;六、逼死发妻,枉顾人伦,娶侄女为继室,强迫长子离家。   万潮斯条慢理的将他方才写给小杨氏的情诗折好,夹进书里,问:“慎钰,你怎么看?”   唐慎钰将折子合住,冷笑了声:“这些弹劾,上到政事,下到您的私德,无死角地进行攻击,经验十分老道,刀刀见血,几乎不给咱们留半点余地。”   万潮嗤笑:“是啊,厉害的女人哦。”   “依学生看,主谋者并非郭太后,是裴肆!”唐慎钰眼露杀气,“日前学生得到消息,除夕宴后,郭太后与陛下在慈宁宫里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争执,当晚下了两条密令,其一,太后不满您鼓动陛下施行新政,命裴肆想法子对付您,将您贬黜至外地;其二,她让裴肆正月初三将两位高僧送出宫,正月十五秘密处决掉。”   万潮蹙眉:“你的这个消息来自谁?可是慈宁宫的人?可靠吗?”   唐慎钰没有说出李福,点头道:“从弹劾您的折子来看,消息十分可靠,裴肆已经动手了。”   他正襟危坐起来,望着万潮,“恩师,裴肆他是郭太后最得力的干将,诸般阴损主意,都是这厮出的。从前他背靠郭太后,陛下有些忌讳疏远他,如今眼瞧着他到了御前,逐步取得陛下的信重,此人阴险歹毒,过去我就在他手里吃了几次暗亏,他已经威胁到咱们的事业,必须要除掉了!”   万潮面色凝重,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敏锐地问唐慎钰,“你方才说的那两个高僧,怎么回事。”   唐慎钰犹豫了一瞬,凑近恩师,沉声道:“太后年前请了两位相国寺的高僧进宫讲经,一位法号莲忍,另一位叫善悟。太后她,她和……”   唐慎钰忽然磕巴了,郭太后虽然政敌,但同样是让人敬佩的女人,而且到底尊长,他有些不好意思讲出口。   “哼!”万潮鼻孔发出声不屑冷哼,“都过了这么多年,她竟仍惦记着,还在宫里行此秽乱之事,置先帝和陛下的颜面于何地!”   万潮气愤的连连重击桌子,茶盏里的汤水顿时泛起甭涟漪。   只见万潮眸中浮起抹戏谑,手隔空指向唐慎钰的胸口,冷笑道:“不用问也知道,她定是叫人给那两个淫僧的胸口纹了条黑蛇。这事几乎没人知道,四十几年前,郭太后和秦王有过一段情,俩人在寺里私会,我这个傻小子在外头给他们放风。那秦王年轻时候甚是俊朗英武,又骁勇善战,曾与敌军作战的时候,胸口和肩膀被砍了几刀。记得秦王回京后,约小郭氏在寺里见面,他褪去衣衫,将身上的伤给小郭氏看,郭氏哭着说吓人。秦王忙不迭穿好衣裳,连声哄着,后来索性纹了条黑蛇上去,据说他的子孙也都纹了这种东西。”   言及此,万潮看着唐慎钰,“你不是和瑞世子颇有几分交情么,大可以去查证查证他有没有这纹身。”   唐慎钰干笑了几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和肩膀,忙岔开这话头,“大概有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不要紧。”万潮用力拍了下唐慎钰的肩膀,正色道:“为师年幼时有幸当过先帝和诸王的伴读,小时候就看出那秦王是个野心勃勃的东西,知道么,当时高祖皇帝病重,秦王立誓为父祈福,小小年纪竟带发出家,在相国寺里待了整整一年,瞧这份心机!”   “知道知道。”唐慎钰头深深低下,十分尴尬。   “你才多大,能知道个什么。”万潮担忧道:“虎父无犬子,我看秦王世子赵宗瑞也非池中物,瞧着庸懦胆小,只怕是装出来的。钰儿,听说你父亲生前与瑞世子交好,在大是大非上你一定要坚守立场,不要被人家甜言蜜语给糊弄了。”   唐慎钰头深深杵下,老半天说话,忽然抬头,无比严肃道:“我知道自己是本朝的臣子,是唐家人,姨丈和您打小就给我教,要忠君报国、九死不悔,我绝不会与秦王那种玩弄女人的畜牲同流合污!”   万潮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你方才说那两个淫僧在正月初三被送出宫,可现在已经初六了,他们人呢?”   “还在相国寺。”唐慎钰略整顿了下情绪,蹙眉道:“学生得了那个消息后,佯装和公主在鸣芳苑游玩厮混,暗中摸去相国寺查证,那两个淫僧住进了后山一处僻静无人的小院里,被四个驭戎监的卫军严密看守,我试了几次,很难接近。我命心腹迅速调查这两个淫僧的来历,原来,这两个竟是假货!真正的莲忍和善悟确实是得道高僧,不过一个今年六十七,另一个一个八十五,想来是有人将两位真高僧秘密转移出去,又不知从哪里寻摸到两个样貌俊美,阳.物硕.大的年轻男子,剃了头,受了戒,顶着高僧的法号,大摇大摆地进宫,单独给太后讲经!”   “寡廉鲜耻!”万潮骂了句。   唐慎钰喝了口茶,接着说:“这两个家伙被拘禁在小院,屡屡与卫军发生争执,吵着闹着要去见太后,不肯吃斋饭,要吃御膳,甚至还口出狂言,说太后喜爱他们,将来会给他们封侯封爵。”   “哼!”万潮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唐慎钰发愁道:“与我接头的眼线说,太后为着陛下的身子康健,曾发过口愿,每年的正月的上元节前,都要食素放生,抄经念佛,为儿子积攒功德。而正月十五的时候,正好是结束口愿的时间,恰好那日相国寺的觉远大师出使身毒,届时这两个假和尚会跟着去,裴肆将派人在外头杀了他们,如此干干净净,不损太后半点清誉。”   万潮沉默了半晌,厉声道:“阉竖裴肆,胆大包天从中安排,协助淫.妇秽乱后宫,简直罪不容诛!”   唐慎钰见话头终于拐到杀裴肆上了,松了口气,忙道:“老师,这条毒蛇祸国殃民,可不能让他活过这个正月。”   万潮点了点头,“此贼阴险狡诈,又极其谨慎小心,我是见识过的,况且他现在又得陛下和太后的信重,要杀他,怕是难……”   “不难!”唐慎钰激切道:“若是太后和陛下都厌弃了他,那他的死期就到了!”   万潮喝了口冷茶,“你可有有什么主意?”   唐慎钰将椅子挪动到恩师身边,低声道:“我记得公主曾提过,郭太后已经因为裴肆办差不力,掌过他的嘴了。要杀他,最好借郭太后的手。”   “你的意思是……”   唐慎钰胳膊搁在桌上,凑近了,正色道:“学生有个隐藏的极深的线人,是百媚楼的花魁娘子。学生昨天已经暗中授意她,最近每日都去相国寺进香,做出鬼鬼祟祟寻人的迹象。之后,我会想办法,偷偷从相国寺的后山,将太后的小情郎劫走,不用两个都劫,一个就行。之后,我会做出小情郎和花魁私奔出逃的假象。花魁消失,百媚楼定会报官,恰好主理搜寻的捕头与我有几分交情,他听见和尚满口胡言什么太后、慈宁宫,吓得忙将人交给我处置。经过审讯后,我深知此事事关慈宁宫清白,忙将相国寺的另一名漂亮和尚拘捕,一并密报给皇上。而那个和花魁私奔被捕的和尚因惧怕太后,咬舌自尽。陛下最是爱惜颜面,那裴肆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排花和尚进宫,陛下能容他?而郭太后这番因着懿宁公主和驸马的事,已经对裴肆不满了,再出了花和尚暴露的事,她会更痛恨裴肆办差不力,定会与裴肆翻脸。届时咱们一齐发难弹劾,定要弄死这条毒蛇!恩师,您觉得可行么?”   “行倒是行。”万潮起身,闷头在书房里打了几个来回,又沉吟片刻,道:“正巧,我近期也有打算联合其他几位阁臣,一块向陛下上折子,驭戎监不合法制,而让阉人去监督卫军,更是前所未有的事,应当立即取缔,将驭戎监的几千军人分散充入锦衣卫和五军营中。如此双管齐下,咱们一块剪掉妖妇的左膀右臂,彻底还政于陛下!”   “是!”   唐慎钰满面激切,立马起身,深深给万首辅行了个大礼,“斩除奸佞,九死未悔。”   万潮扶起唐慎钰,眉头深深皱起,“我记得你和夏如利掌印有几分交情,此番若是在咱们对付裴肆和驭戎监的时候,他能在旁协助几句……”   唐慎钰明白,朝臣和太监,历来就是相互倾轧、相互利用的关系,如今裴肆风头实在太盛,眼看着权势就要压过司礼监了,想必利叔定会喜闻乐见,协助他们将裴肆弄下来!   唐慎钰再次行了个礼:“我这就秘密去见夏掌印,请他帮忙。”   万潮微笑着点头。   当下,师生两个又商量了番细则,用了午饭后。唐慎钰便匆匆离府办事去了。   ……   午后天忽然阴沉了下来,凛冽的北风将纱窗吹得噗噗作响。   万潮独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凉茶,已经沉默了半个时辰了。   这期间,他仔细回想了晌午和唐慎钰商量的“除蛇”计划。这小子分明是细细考量规划了几日,这才过来报给他听,他冷眼瞧着,慎钰此次行动只针对裴肆,似乎并不愿将郭太后拉下水。   譬如花和尚与妓子私奔的这环中,步骤分明,甚至细化到了接案子的捕头姓甚名谁,明显是要将事态严格把控在自己手里,此事最后仅几人知晓,半点都不会污图了郭太后的名誉。   一阵冷风呼啸而来,吹开了紧闭着窗子,将桌上的书吹得哗啦啦乱翻,恰好将那封折子给吹了开来。   折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墨字,是弹劾首辅的六宗大罪。   万潮目光落在最后两宗罪上,强侮儿媳,淫.乱无耻;逼死发妻,枉顾人伦。   忽地,万潮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紧抿的唇和下巴都在颤抖,眉头紧蹙,眉中间的川字纹挤得越发深凹,男人眼底渐渐发红,老拳握住,分白的骨节咯咯作响。   最后,万潮拿起冷茶一饮而尽,拳头捣了下桌子,似乎纠结许久,终于作出决定,他扬声喝道:   “颜主簿,进来!”   不多时,从外头小跑进来个五十左右的男人,穿一席灰色粗布棉袍,看着面相端方,举止沉稳老练,正是万首辅跟前的主簿颜从渊。   “阁老,您叫我。”颜主簿抱拳见礼。   万潮正襟危坐起来,沉声吩咐:“按照咱们前两日商议的,草拟一封取缔驭戎监的折子,后头再附上几宗裴肆的罪状,什么不敬皇帝、干政枉法、卖官鬻爵,只管往上添。”   “是。”颜主簿颔首应承,这个好弄,政敌之间相互攻讦,就那么老几篇。“学生尽快拟好,到时呈上来请阁老过目。”   “还有。”万潮冷眼横过去,“暗中叫人散布一句话。”   颜主簿明白,说是散布,其实就是造谣,在政敌相互攻讦的过程里,这种手段再平常不过了。他忙踏着小碎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子,“要散布什么话?” 第141章 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云海楼   唐慎钰离开万府后,便匆匆前往司礼监衙署寻夏如利。谁知去了后得知,利叔被陛下宣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唐慎钰想着陛下有午睡的习惯,现在正值午时,想必利叔很快就会回来。哪料等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未等到。他问了上值的太监,那位公公倒是殷勤客气,端上热茶点心,满口的奉承,说:夏爷爷好像办皇差去了,具体去哪儿,谁也不晓得,驸马爷您要不去城里找找?   唐慎钰就算再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利叔似乎故意躲着他。   他干脆耍起了无赖,大剌剌地往正厅一坐,直接说:本官就在这里等着,不论夏掌印办什么差,去哪里办,总有回来的时辰。   好么,从正午等到了天黑,依旧不见利叔的身影。   此时过来两个太监,哆哆嗦嗦的不敢靠近,互望一眼,终于为难地说:还请大人恕罪,眼瞧要换下一轮班了,堂内各类机密文书都要封箱上锁,您若是在此,怕是不太方便。要不明儿再来?估计那时夏爷爷就回来了。   唐慎钰一肚子憋闷,什么话都没说,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他没敢再耽误时间,迅速乔装改扮了番,扮做肥头大耳的富商,摸去长安最热闹的销金窟——百媚楼,寻到他的线人,也就是花魁娘子秦瑟,细细给她叮嘱了番计划细则,郑重许诺,若是秦姑娘帮他办成这事,他不仅奉上丰厚报酬,还会帮姑娘改名换姓,从此脱了贱籍,远离长安这个是非地,去江南水乡过良人的安稳日子。   办妥此事后,唐慎钰原本打算回公主府,猛地想起最近事多且忙,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瑞世子了。而这次过年,他也只顾着和阿愿新婚欢喜,竟全然忘记去拜个年,也不知瑞大哥身子如何了。   趁着天黑,唐慎钰策马朝秦王府去了。   他偷偷从角门那边进府,特意嘱咐引路的管事,千万不要声张,更不敢惊动世子妃。如今朝堂削藩的声音大,秦王府正是众人瞩目的地方,若是叫人晓得唐大人在晚上登门拜年,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   唐慎钰提着长刀,快步走进名唤“云海阁”的藏书小院,这地方僻静,平日里鲜少有人打扰,正适合养病。   房中烛光错错,外头守着两个清秀小厮,他们见唐大人来了,忙要去通报。   唐慎钰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别出声,他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股浓郁的苦药汁子味儿,夹杂着书籍的潮旧霉味,虽点了上等沉水香,也很难遮盖住。   秦王府的家具摆设自然是贵中之贵,一水儿的金星紫檀。   唐慎钰朝里间走,侧倚在门框,微笑着地往前瞧。里头是个小卧房,十分雅致,瑞世子这会儿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块厚鸭绒被,手里捧着本旧书,微闭着眼,似乎在躲什么人。   此时,床边躬身侍立着个瘦高少年,十六七岁,长得文质清秀,浓黑的剑眉给他平添了几许英气,这少年正是瑞世子的嫡长子——赵玄棣。   “爹,这是您最喜欢吃的鲍鱼粥,儿子听大夫的话,将粳米换成了糙米,对您身子有益。”   赵玄棣端着只玉色碗,舀了勺粥,递到他父亲嘴边。   谁料瑞世子唇抿得更紧了,将头撇过去,挥了挥手,拒绝食用。   赵玄棣一脸的焦急,眼睛都红了,“爹,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用饭,眼瞧着又瘦了七八斤。不光母妃着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都心焦如焚,轮流过来侍疾……你好歹吃两口罢。”   “嗳呦。”瑞世子声音虚弱,手往开推粥,烦道:“我饿了,自会去吃。每日家药汁子都把人灌饱了,哪里还吃进去旁的。”   赵玄棣眉头紧锁:“不拿粥饭垫垫,光吃药又烧心又反胃。”   “行啦!别在这里啰嗦了!”瑞世子板着脸训斥:“我的病自有大夫料理,身边也有奴婢伺候,用得着你小孩子殷勤?一天到晚过来转悠十几趟,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多念几本书,多练几行字!你五经烂熟于心了?兵书读通了?”   瑞世子还要斥责几句,忽然看见唐慎钰这会儿斜倚在门框,先是一愣,转而满面的欢喜,“你怎么来了?”   赵玄棣顺着父亲的目光扭头看去,亦是高兴,放下碗跑过去,“小唐叔,真是许久未见了!”   “玄老弟,最近可好?”唐慎钰一把搂住玄棣的脖子,冲瑞世子笑道:“这小子又长个儿了,都蹿到我下巴了。”   “明年准能和你一样高!”玄棣很喜欢这位父亲的忘年交小唐叔,亦十分敬佩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位高权重,一见面,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一个儿劲儿往小唐叔身上靠,“叔儿,能再给我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案子不?都说北镇抚司里的诏狱里阴气重,晚上时常有厉鬼啼哭,你见过没?”   唐慎钰只觉玄棣的这股好奇活泼劲儿,竟和老葛的孙女小坏有点像,他故作神秘,“四年前我审完一个犯人,刚从牢房里出来,忽然看见甬道上站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好长的头发,手也白森森的,就那么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看得人直发毛。我那是也是灰胆大,直接上去拍了下他肩膀,那人慢慢悠悠的把脖子转过来,你猜怎着?”   “怎着?”玄棣咽了口唾沫。   唐慎钰故意倒吸了口冷气:“那人他没脸!”   “啊?”玄棣咽了口唾沫,好奇地问:“没脸是什么意思,没有五官?没有面皮?”   瑞世子微笑着看这俩小子逗闷,隔空戳了下唐慎钰,“你可别吓他了,前年你给他讲了个鬼故事,这小子几晚上都睡不着,偏要去坟堆子上看什么鬼新娘出嫁。”   转而,瑞世子正色起来,打发玄棣离开:“你先下去吧,唐大人如此深夜过来,定是有要事找为父。”   “可……”玄棣看向手里的粥,面有忧色:“您还没吃一口呢。”   “我来侍奉吧。”唐慎钰从玄棣手里拿过碗,笑道:“你爹总不好意思拒绝我。”他往外推玄棣,“夜深了,你快回去洗漱睡觉,赶明儿我带你去鸣芳苑划船。”   玄棣笑道:“明儿不成,明天先生要给我讲本朝史,约莫下月中旬有空,到时候我提前给你下帖子。”   “行,你说了算。”唐慎钰晓得的,玄棣这小子自控力很强,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几时做,不会因为外界诱惑就轻易更改或延迟自己的计划。   他跟玄棣赌咒发誓,待会儿一定会好好劝瑞世子用饭,玄棣这才放心离开。   等送走赵玄棣,唐慎钰关好门窗,笑道:“你瞧你儿子多孝顺,好歹吃上几口吧,不然我没法儿交差。”   瑞世子手掌揉着心口子,摇头道:“他要是在读书上这么用功就好了,哎,嘴里苦,真的什么都吃不下。”见慎钰担忧地微蹙起眉,瑞世子忙强撑着坐起来,笑道:“忽然有点饿了,你把粥端来吧。对了,你也舀上一碗,咱爷俩一块吃。”   “不了,我才跟朋友用过饭。”唐慎钰端着粥碗过去,他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将两个大软枕垫在瑞世子身后。   “跟哪个朋友啊?男的女的?”瑞世子闻见慎钰身上有浓郁的酒肉味儿和混杂不堪的胭脂香气,蹙眉道:“钰儿,你是不是喝花酒去了,你可不敢学周予安啊。”   唐慎钰噗嗤一笑:“放心吧大哥,我一向洁身自好,对我家公主忠心耿耿。”   离得近,他发现瑞大哥真的病脱相了,才四十出头就长了白发,因为暴瘦,脸上的肉都松垮了,法令纹显得又深又长,嘴唇发黑,眼底发乌,呼吸也粗沉,出气比进气多一直咳嗽,吐得痰里带着血丝……   “怎么病成这样!”唐慎钰心里难受,眼睛红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瑞世子又咳嗽了几声,刚吃进口的粥全吐了,他摆手不让唐慎钰靠近,自行漱口,“有的大夫说我是消渴症,有的说我肺上有毛病,谁知道呢,反正这半年来药不离口,瞧着就快上山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坟头多浇些汾酒,我最爱喝了。”   “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头扭到一边,兀自生着闷气。   “呦,唐老弟恼了?”瑞世子凑过去,见钰儿铁板着脸,不理他,忙笑道:“刚跟你开玩笑呢。”   “问题是这并不好笑!”唐慎钰气道。   “好好好,不好笑,是我胡吣,你可别恼啊。”瑞世子连声道歉。他转身,从炕柜里拿出个描金绘彩的匣子,放到腿面上,温声笑道:“前两日玄棣在七巧斋买了盒子栗子酥,巴巴儿地拿来孝敬我,我嗓子疼,咽不下去,就搁起来了。这小祖宗明儿肯定过来查,若发现匣子里还满满当当的,说不准又要唠叨了。你赶紧帮我消灭了,我也能给祖宗交差。”   唐慎钰平日最爱吃栗子酥,这会子见瑞世子病成这样,哪里有胃口,他把点心匣子放到一边,蹙眉道:“上回我说替你找位神医,算算时间,估计再有几日就来了,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你不要再说那种死啊活的话,让人听着焦心。还有,难得玄棣一片孝心,守在床前伺候你吃药用饭,你居然训他!今儿我也唠叨一句,您老就算再没胃口,好歹吃上一些,人不吃饭,哪来力气扛病,你说是不?”   瑞世子像做错事的孩子,满口的“嗯”“你说得对”,低头乖乖听训。忽地俯身,往开拉唐慎钰的棉袍,眯着眼仔细看。   “干嘛呀。”唐慎钰忙按住自己的袍子,往后躲。   “我瞧瞧你里头穿了什么。”瑞世子眼疾手快,摸了一把,蹙眉道:“怎么又是一条单裤子,现在天寒地冻的,仔细冷风把腿吹坏了,老了后受累。”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您真是比我姑妈还唠叨。”   唐慎钰撇过头,蓦地看见世子手里捧着本旧书,看着有年头了,扉页底写了“海厌”二字,随口问,“这什么书啊,海厌是谁?”   唐慎钰好奇地想要拿来看看,哪知瑞世子眼里忽然流露出抹复杂之色,推开他的手,忙将书收进被子里。   “没什么,就是从前胡写的一些诗词,蛮不好意思叫你看。”   唐慎钰笑道:“我竟不知您还有这么个名儿?海厌,什么时候取的?”   “二十几年前吧。”瑞世子落寞一笑:“那时候年少轻狂,想要当李太白那样仗剑西游的诗人,就随便胡诌了个别号。哎,这事我从没跟人说起过,你当笑话听听就行。”   唐慎钰掐着指头算,从食盒捞了两块栗子酥吃,“二十几年前,那时您应该比玄棣还小一两岁吧。”他看向世子爷的肚子,促狭道:“您那时也这么胖?”   瑞世子啐道:“瞎说八道,我那时候比你和玄棣都好看,盘正条顺,俊的很。咱几个都像老爷子……”   唐慎钰听见“老爷子”三字,脸上瞬间由晴转阴,“好端端提这个人作甚!”他登时觉得嘴里的栗子酥也不香甜了,回想起今儿晌午在万府,恩师同他说的那些郭太后的陈年往事,心里更恨了,骂道:“这老东西,惯会玩弄欺骗女人的!”   瑞世子:“你不能这么咒骂老爷子。”   “怎么不能!”唐慎钰手指向北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一点脸都不要,哄骗霸占了我母亲,可又不愿负责,害苦了她一生。”   瑞世子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准你父亲是有苦衷的,”   “屁的个苦衷!”唐慎钰攥紧拳头,怒道:“行,我母亲的事暂且放一放,咱再说说旁的。朝廷本就对这些藩王怀疑防备,他不安分守己,如今越发张狂了,在封地上搞什么军屯,这不是逼着朝廷削藩么!他完全不考虑长子还在京中为质,害得你每日家活的战战兢兢,说不准你这病就是担惊受怕出来的,他真是枉为人父。”   忽然,唐慎钰惊慌地问:“大哥,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瑞世子手心早都冒汗了,面上仍是一副平淡如常,摇头笑道:“他倒是想造反,可也得有兵有钱哪。老爷子年纪大了,只想安度晚年,前儿还写信过来,说他近来也顽疾缠身,同我开玩笑说,咱们父子比比看,到底谁先去见无常。放心,他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重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唐慎钰嘟囔了句,听他发誓,还不如听狗叫呢。   这时,瑞世子似乎又犯病了,捂着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唐慎钰急忙将痰盂端过来,半跪在地上,捧起来让瑞世子吐,又轻拍着世子的背,喂他漱口喝水。   瑞世子疲累地大喘气,瘫倒在软枕里,他看着慎钰麻利地拾掇狼藉,柔声问:“我瞧你今儿来的时候就一脸愁容,可是又和公主闹不愉快了?”   “和公主没关系。”唐慎钰洗了洗手,倒了杯滚水过来,递给瑞世子,坐在床边,闷闷不乐道:“我今儿找利叔有点事儿,没想到他竟躲着不见我,害我在司礼监衙署等了一下午。哼,我明儿接着去,就不信他能一辈子躲着我。”   赵宗瑞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虽然足不出户,但却通晓天下事,他指尖划着杯口,淡淡一笑:“我劝你打消这主意吧。”   “您什么意思?”   瑞世子呷了口水,“听闻最近万潮被人弹劾狠了,想来是郭太后暗中授意裴肆做的。你现在去找夏如利,无非是想让夏如利帮你们对付裴肆。”   “不行么?”唐慎钰道。   “行,当然行。”   瑞世子眉梢上挑,眼里透着勃勃生机,与病恹恹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他咳了两声,直截了当地问:“只不过夏如利凭什么帮你们?”   唐慎钰:“没了驭戎监,司礼监便可以一家独大了。若是裴肆死了,他在陛下跟前的地位也更稳固。”   瑞世子点头笑笑:“好,等将裴肆和郭太后扳倒,万潮下一个就对付他。”   “这怎么说的!”唐慎钰急着争辩:“恩师他,他没,他,”   唐慎钰一时间语塞,若是在旁人跟前,他或许还能巧言糊弄过去,可世子是个能洞悉人心的通透人……哎,其实任谁都能看出来,恩师万潮还有个政治抱负,那就是根除太监干政。   “钰儿啊。”瑞世子轻轻地摩挲着慎钰的胳膊,循循善劝:“夏如利要是个聪明的,这时候就该躲起来,谁都不帮,谁都不站,看你们鹬蚌相争去。万潮就是个急功近利的独夫,你不要再跟着他瞎搞,带公主回幽州去吧,老爷子很想你。”   唐慎钰抽回胳膊,定定地看着瑞世子,坚决道:“匡扶帝业,肃清吏治,看海晏河清。这是恩师的抱负,也是我的抱负。”   瑞世子见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总要吃点亏,才知道老人言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对付郭太后和裴肆,但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对郭太后耍下三滥的招数。”   唐慎钰蹙眉:“您什么意思?”   瑞世子正色道:“太后虽不是陛下亲生母亲,但一手将陛下抚养长大,和亲的没两样了,哪个孩子能容许旁人辱他母亲?你们要的只是太后交权放权,可别掺了私仇进去,一旦事态失控,那将是血雨腥风。”   唐慎钰大手一挥,自信道:“这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全都在我的掌握中。”   瑞世子抿了口水,斜眼看向外头,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第142章 碰巧遇到了裴提督 :   离开秦王府后,唐慎钰又办了件事,便匆匆往公主府赶去。   因着阿愿年前释放了批奴婢,府宅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好些院子上了锁,夜里也再听不见下人偷偷吃酒、抹牌的声音了,很是空寂。   上房灯火辉煌,守夜的奴婢们对于唐慎钰的深夜到来,早都见怪不怪了,殷勤地行礼打灯,生怕从哪里冒出来一只黑毛耗子,惊了驸马爷的大驾。   唐慎钰掀开厚毡帘,弯腰而入。   他朝前瞧去,阿愿此时仍穿戴齐整,还未卸妆,正坐在书桌后抄佛经,只邵俞近身侍奉。这邵俞还像往日般,眼角眉梢堆着分寸的笑,勤谨地弓着身子,麻利地将一大张宣纸对折四次,用小刀沿着折痕裁成小块,谄媚地夸公主的字越写越好看了,已经有了风骨。   听见门口的动静,邵俞抬头,喜道:“呦,大人回来了。”   “嗯。”唐慎钰笑着嗯了声,一边解披风,一边朝妻子走去,立在她身后,仔细端详,连连点头,“确实进步很大,再练个两年,保准要超过我了。”   春愿心里甜滋滋的,“就你那两笔狗爬字啊,也好意思说比我强。”   “嘿。”唐慎钰拿起支笔,蘸了墨,在空白纸上写了个韩字,笑道:“我的字可是首辅亲自指点的,瞧瞧,这才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春愿媚眼横了下他,忽然闻见他身上味儿很冲,酒味、胭脂味,还有股子臭药汁子味,混杂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袭击她的鼻子,一下子就把她弄恶心了。   “你今儿去哪里了。”春愿别过脸,秀眉紧蹙,“衣裳沾了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啊?”唐慎钰提起胳膊,闻了下袖子,他就怕阿愿闻到什么,所以一路顶着寒风策马过来的,照说早都将什么酒啊、药的气味冲散干净了,怎地这丫头还能闻见。他笑着打趣:“你这鼻子,简直比你府里的巡犬都灵。我今儿确实出去见了个旧友,吃了几杯酒。”   春愿转身,仰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手成乞讨状,“你不是说,晚上回来的时候给我带豆沙糕么。”   唐慎钰一愣,拍了下脑门:“事太多,给忘了!”   春愿顿时扁起嘴,跟他撒娇撒赖,打了下他的胳膊:“你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生气了!”   唐慎钰噗嗤一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拧了下妻子撅起的小嘴,一脸被欺负的“无可奈何”,宠溺笑道:“您公主娘娘吩咐的,微臣哪敢不照办哪。原本是忘了的,走到门口忽然记起了,赶忙又跑去宋记,谁承想人家关门了。”   春愿着急忙慌地打开包裹,连吃了两只,嘴里填满了点心,含含糊糊地问:“那你怎么买的?”   “我使劲儿敲他门啊。”唐慎钰拿起桌上的水杯,给她递嘴边,怕她噎死,忙喂了她喂了几口,偷偷掐了下她的背,委屈不已:“一开始店主还不肯,我可是花了三倍的价钱,才央的他现做了些。三倍银子哎,心疼死了!”   一旁侍立着的邵俞看见两位贵人正火热地调情,十分知趣地躬身退下。谁知刚退到门口,唐大人忽然叫住了他。   “先别走。”唐慎钰自行宽衣解带,下巴努向立柜,笑道:“你家公主嫌弃我身上有味儿,烦请总管替我拿件干净的袍子,我换换。”   春愿刚准备说,大半夜的换什么,可想起就在片刻前,慎钰掐了下他,最近风声鹤唳的,慎钰看上去一直和她蜜里调油的,可每到夜里就偷偷出去办事,天擦亮才不动声响地回来。   他要换衣裳,或许有别的用意吧。   想到此,春愿十分自然地接话茬,“去给他拿吧,就那身新做的袍子,紫色、有缠枝花花纹的。我手上沾了黄豆粉,你替他换上,若是尺寸不合适,赶明儿叫人再改改。”   “是。”邵俞将拂尘插.到腰后头,从柜子捧出那套紫袍,替唐大人更衣,他单膝下跪,双手抓住袍子低端,轻轻地往直拽,不禁夸赞:“简直太合身了,大人这副身材,什么样的衣裳都能穿出不一样的精神气,真好看。公主先前特意吩咐过,说冬日里天寒,特叫裁缝往袍子里填充鹅绒,比棉絮轻薄,还暖……”   “这袍子真不错。”   唐慎钰点头,张开双臂,左看右看欣赏着自己的新衣裳,扭头望向春愿,用最家常不过的语气道:“我刚不是说去见一个老友,喝了几杯么。”   春愿点头:“是啊,出什么事了?”   唐慎钰垂眸,目光锁住正替他擦靴子的邵俞,唇角浮起抹意味难明的笑,“我那个老友,其实是我的发小,和我姑妈是邻家。他看我升的快,就不服我,后头想早点出人头地,总撵在周予安屁股后头奉承,时不时的跟我寻点晦气,我俩经常打架干仗。”   春愿问:“最后你打赢了?”   “不,他赢了。”唐慎钰看着邵俞,“我知道他以前给我使了点绊子,但我还把他当哥们,让了他一步。后头有一日,他家走水了,火势太旺,而他父亲瘫痪在床,逃不了,没人敢去救人。我往头上浇了桶水,闷头冲进去,把他家老爷子背出来。那时他正好匆匆赶回来,抱着老爹嚎啕大哭,给我磕了三个头,说从前都是他的不对,打今起,我就是他亲兄弟,愿为我两肋插刀,让我原谅他从前的不是。”   春愿道:“你原谅了吧。”   “对。”唐慎钰看着邵俞,“只要说开了,就那么点小事,没什么过不去的,都是兄弟,应当相互坦诚。”   邵俞品出来了,唐慎钰这厮在点他,他将擦脏了的帕子塞回袖中,仰头笑着问:“殿下前不久还叫人给您做了几双新鞋子,您要不要试试?”   唐慎钰摇了摇头,一阵失望,面色如常,“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是。”邵俞行了个礼,躬身退了下去。   春愿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她拍去手上的点心屑,起身去拾掇慎钰换下的衣裳,见他袖口沾到块黑乎乎的污渍,闻了下,药味儿,轻声询问:“你的那位发小生病了么?”   唐慎钰最近一直紧绷着,惟有到了阿愿跟前,才能稍稍松喘口气,他坐到圆凳上,脱掉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是瑞世子,晚上我瞧了眼他。”   “呦。”春愿忙问:“他现在身子怎样了?”   唐慎钰疲惫地搓脸:“不太好,病的厉害,都瘦脱相了。我问过给他瞧病的太医,说再恶化下去,怕是,怕是不行了……”   春愿知道瑞世子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爱慎钰的人,她走过去,按住丈夫的肩膀,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左右神医就快来了,他医术通天……”   唐慎钰猛地捂住春愿的嘴,一个健步冲到房门口,顿了顿,忽然哗啦声打开房门,见邵俞躬身在门口立着,唐慎钰脸色不太好,冷冷问:“你这是做什么,听我和公主说话?”   “不不不。”邵俞吓得连连摆手,忙跪下,头拨浪鼓似的摇,“殿下还未更衣梳洗,奴婢们不敢擅离职守。”他咽了口唾沫,小声嘟囔:“从前也是这样的啊,您里头和殿下说话,奴婢外头守着。”   “不必了。”唐慎钰打断邵俞的话,“今晚我替公主卸妆,你们都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下去。”   “是。”   邵俞行了个礼,拂尘扫了圈底下侍奉的婢女太监们,带诸人退下了。   唐慎钰深深看了眼邵俞,关上门,一口将冷水闷光,嘱咐妻子:“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小心,除了我,谁都不要信。”   “嗯。”春愿给他倒了杯热的,带他去里间,坐床上,温声安慰:“这门沉的很,咱俩刚说话声音小,他听不见,再说我只说了个神医,又没说姓甚名谁,什么来路,他听见又能怎样。别担心啊。”   春愿摩挲着他发凉的手,蹙眉道:“因着年前要修花园子,府里采买了一堆东西,现在又不修了,邵俞最近忙里忙外的跑动,把能退的都退了,这些账目回头我都要看的,我也当给他一个机会,看他会不会把贪下的银子补回来些。今儿晌午他回来,说在外头听见个风声,说什么近来忽然有言官弹劾我,参我大修土木,仗势逼迫忠勇伯迁府。”   “裴肆搞出来的。”   唐慎钰平躺到床上,拍了拍旁边,让妻子过来,累得打了个哈切:“不光弹劾你,还有我哩,不过主要还是针对首辅。”   “那怎么办?”春愿侧躺到他身边,急道:“可这园子是陛下修的,而且我早都劝陛下停工了啊。我知道灾民艰难,年前几乎把家底掏光,全捐给灾民,这些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瞎给人泼脏水呢。”   唐慎钰搂住女人,笑道:“这你可说对喽,就是泼脏水,放心,我们这边也在给裴肆泼呢。”   春愿恨得牙痒痒,大口啐骂:“这下三滥,死绝户,早知道当初真给茶里搁点鹤顶红,直接毒死他,也省了这么多麻烦!”   唐慎钰吻了吻妻子的香面,眼睛盯着床顶,“快了,他就快死了。”说着,他凑到春愿耳边,轻声道:“过几日可有好戏瞧,你得帮我个忙。”   “好。”   ……   几日后,正月初十。   天灰沉沉的,正酝酿着场雪,鸣芳苑地处郊外,更是冷冽。   春愿抱着汤婆子,坐在铺了厚虎皮的太师椅上,腿前摆了燃的正旺的炭盆,倒也不冷,就是饿。许是和慎钰拜了天地,近日诸事顺遂,她胃口也开了,以前不喜食肉,这几日顿顿要吃,昨儿还吃了炖羊肉,今儿又让厨娘现烤了羊肉和牛肉,多撒些辣子,啧啧,甭提多好吃了。   没想到吃多了,竟上火了,口里长了个溃疡。   “殿下。”衔珠搓着手上前,轻声询问:“这都酉时了,陛下会来么?”   春愿吃了块燕窝糕,望着远方:“陛下素来担心我,我派人去宫里,给他说我晕倒了,他肯定会快马加鞭过来的。”   没错,初六那晚,慎钰让她帮的忙,就是请宗吉出长安,到鸣芳苑来。   这几日,慎钰真的很忙,具体的细节她不清楚,但大致知道些。   初七一早,慎钰在百媚楼的线人——秦瑟姑娘只携带了金银收拾,避开人,悄悄去了相国寺。而后,相国寺那个偏僻无人的后山别院忽然发生了件“可怕”的事。四个看守高僧的驭戎监卫军和善悟大师,竟被人暗中在茶饭中投了毒,几个人睡死过去,直到傍晚才醒。   醒来后发现,那位俊俏的莲忍大师卷了细软,逃了个没影,大师还留下张字条,说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封爵当官的美事了,他和善悟肯定会被灭口。他才二十三,还想活命,赌咒发誓说绝不敢泄露半句宫里的事,还请提督大人放他一条生路。   谁知这位莲忍大师运气不大好,和相好的名妓逃到罗海县,恰好遇到外地办案子归京的巡捕营总捕头——韩是非。韩捕头见这对年轻男女行为鬼祟,男的戴个帽子,似乎没头发,女的面容甚美,俩人还时不时地争吵。   出于职业习惯,韩捕头便上前盘问了两句,问他们哪里人氏,有没有路引。   哪料莲忍大师吓得惊慌失措,顿时就要跑。   韩捕头以为遇到了逃犯,赶忙去追,抓住后打了俩嘴巴子,让这个漂亮光头老实点,岂料这和尚竟十分嚣张,满口大骂韩捕头好大的胆子,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当今太后的丈夫。   韩捕头听后又惊又怒,又打了疯和尚几个嘴巴,例行搜了下他们的包裹,不看则已,看后魂儿都没了一半,包袱里竟有不少昂贵首饰,还有一块驭戎监的腰牌。   事关慈宁宫的清白,韩捕头不敢再问了,正好,他和锦衣卫的唐大人有几分交情,便将俩人捆绑起来,嘴里塞了麻核,暗中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大人略审问了番,也是惊慌,这种事他可不敢声张,于是请公主找了个由头,将陛下请到鸣芳苑,秘密报给陛下。   哪知那花和尚竟是个胆小如鼠的,听闻要见陛下,吓得咬舌自尽了……   春愿慨然。   之前慎钰就说过,自古以来党争倾轧,就没有不流血的,你要是稍有一丝迟疑心软,那受害的就是自己,妻儿亲友全都不能幸免。而政敌之间相互泼脏水、弹劾对方,更是最常见的操作。   前段时间,万首辅和侄女乱.伦,气死发妻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而这两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新闻,说现在的驭戎监提督,从前的慈宁宫总管,竟没有阉干净,是个男人……   想到此,春愿不由得打了寒颤,她从前听衔珠嚼过舌头,晓得深宫有些太监是会“伺候”主子的,但是用别的法子,唇舌手指,按摩调笑。裴肆长得那么好,可能也会,但这人是伺候先帝发迹的,又当过陛下的伴读,兼之心狠手辣,一副禁欲的样子,大家心里揣测他又可能是花太监,可谁也没敢往他是真男人上想。   而且郭太后为人正派,年近六十,怎么会。   可如今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裴肆舌灿莲花,十指纤长,还说他在外头偷偷娶了一房妻子,妻子还有了身孕,更有甚者,还说他堪比驴马……   春愿刚喝了口茶,想到这儿,噗得吐掉,又恶心又好笑。   正在此时,前方人影撺掇,杂乱的脚步声频频响起,似乎来了不少人。   春愿忙起身看去,瞧见宗吉正疾步往这边奔,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堆太监侍卫。   “阿姐,阿姐!”宗吉跑得快,有些喘,满脑门的汗,差点被大氅绊倒。   “你慢些。”春愿放下汤婆子,迎了上去。   宗吉一脸的焦急,抓住春愿的胳膊,上下左右地打量姐姐,发现阿姐胖了点,气色甚好,不像有病晕倒的样子,“姐,你哪里不舒服么?”   “你别担心,我没事。”春愿掏出帕子,踮起脚尖替宗吉擦侧脸留下的汗珠子,笑道:“早起时有些头晕,这些奴婢啊,惯会讨巧邀功的,竟报给了你。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   宗吉松口了气:“你没事就好,吓死朕了。”   春愿吐了下舌头,牵着宗吉的胳膊往前走,笑道:“既来了,那去看看梅花吧,我这里寒梅园的花就开这一季,过些天就要谢了。”   宗吉点头,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最近事多,朕实在心烦,今儿陪着阿姐赏花,就当散散心了。”   忽然,春愿看向宗吉的裙摆,掩唇笑:“你瞧你,来得急忙,都没注意衣脚沾了泥吧。”说着,她扭头吩咐衔珠,“园子里有个小院,带陛下过去擦洗一下。”   宗吉笑道:“不用的。”   春愿看了眼四周,凑近宗吉,压低了声音:“陛下,唐大人有件不能声张的秘事要报给你,长安城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讲,他今儿央告我,寻个由头将你请来。”   宗吉蹙起眉头,面有疑惑之色,他没多问,只嗯了声,直径往梅园深处去了。   黄忠全等人见状,忙要跟上去伺候。   春愿横身挡住,笑道:“里头安全着呢,只陛下去就行了。”   黄忠全心思灵敏,看了眼衔珠窈窕的背影,扫了圈四周,发现有唐慎钰的几个心腹在,跟陛下后头护卫去了。   凭借他在宫中浸淫多年的经验,里头要么是男女那点事,要么是男人之间那点事,反正他都不能听,听了就要遭罪。   黄忠全给公主打了个千儿,左右看了遍,恭敬地问:“怎么不见邵总管?”   春愿叫人给她搬了张椅子过来,又命人给黄公公赐盏茶,笑道:“花园子不是不修了嘛,之前宫里拨下的银子,还有采买的一些东西要退,账面上乱七八糟的,邵俞最近忙这事呢。黄公公,喝茶呀,都要凉了。”   ……   这边,宗吉跟着衔珠,由锦衣卫护送着,进了寒梅园。   这园子僻静树多,假山嶙峋,想来夜里在此处杀人,都没人知道。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到了深幽处的小院,衔珠等人自觉地守在外头,不敢前进。   宗吉狐疑地走向上房,刚推开门,就吃了一惊。   此时,地上摆着具盖了白布的尸首,脸那块的布被血染红,尸首旁跪了三个人,为首的是唐慎钰,另外两个一男一女,都没见过,男的穿着六品官服,看上去二十几岁,身材魁梧,黑面皮,样貌还可以,下巴留有胡茬,眼神挺锐利的;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裳,但一身的冰肌雪骨,容貌甚美,跪的歪歪扭扭,像受了惊慌的孤鸟,叫人心生怜爱。   “微臣唐慎钰,参见陛下。”   “微臣巡捕营总捕头韩是非,参见陛下。”   宗吉受不得半点异味,手轻掩住鼻子,“怎么回事。”   唐慎钰俯身:“臣斗胆,请韩捕头先行退下。”   “有话快说!”宗吉蹙起眉头。   这时,他看见唐慎钰将白布掀开一角,那人竟是,竟是……   “陛下,臣……”   宗吉咳嗽了声,看向那个叫韩是非的捕头,“行了,那个谁,你出去吧,身上的臭味熏得朕眼睛疼。”   宗吉朝上座走去,又斜眼看了下那尸首,这是给太后“讲经”的和尚啊,不是已经被裴肆送出宫,处理了么,怎会在这里,唐慎钰要搞什么名堂!   他佯装全不知情,坐下后问:“唐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啊。”   唐慎钰关好门,心里纳罕陛下方才看到死人的举动稍有点怪,可事情已经到这步了,只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启禀陛下,方才出去的那位韩捕头外出办差数日,正月初八回到了罗海县,路上发现一对男女行迹可疑,口里更隐约说什么宫里、相国寺……”唐慎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陛下的脸色,接着道,“韩捕头出于谨慎,上前查问这对男女有无路引和相关文书,谁知这,这位和尚……”   唐慎钰缓缓将白布全部掀开,霎时间就露出一具年轻男尸,二十左右的年纪,身量高大健硕,死去多时,皮肤已经灰白了,嘴边满是血迹,但仍能看出他生前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   “这位和尚言辞抗拒韩捕头巡查,说,说他是……”唐慎钰咽了口唾沫,“是慈宁宫大娘娘的丈夫!”   “放肆!”宗吉大怒,将立几上的茶杯拂掉。   “陛下息怒。”唐慎钰急忙跪下。   而这时,那位花魁娘子秦瑟也被吓着了,哭成了一团,一口气没上来,竟给晕过去了。   唐慎钰忙爬过去,掐秦瑟的人中施救,女人气慢慢缓过来,苏醒过来。   “她又是谁!”宗吉怒不可遏,“你竟敢让她在此处,听太后的是非!”   唐慎钰忙跪好,“陛下,韩捕头从这对男女身上搜到了驭戎监的腰牌和许多金银首饰,听见这话,吓得不知所措,忙将人捆了带回京城。韩捕头与臣相识,知道臣不日将尚公主,便将人送到臣这里来。臣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韩捕头声张半句,并将此二人暂关到臣家中。臣千思万想,此事涉及慈宁宫,应当报给陛下,可京城人多眼杂,怕走漏了风声,便将二人带到鸣芳苑,并央告公主请陛下来。这和尚一开始十分嚣张,对臣百般辱骂,说他有、有太后撑腰,又说了不少宫里的细节,命臣赶紧放了他,否则就要诛灭臣的九族。后头他似乎品到臣要拿他面圣,竟、竟吓得咬舌自尽了。”   宗吉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暗道得亏是这假和尚落到唐慎钰手里了,也得亏唐慎钰是个机警聪敏的,否则由得此人外头胡说一气,说不得母后的名声……宗吉目光落在那美貌女子身上,问:“那她呢,这女子是谁?”   唐慎钰忙道:“此女名唤秦瑟,乃百媚楼当红的弹唱娘子,初七的时候,百媚楼的鸨母就报官,说她女儿秦瑟去相国寺上了回香就失踪了,鸨母带人强闯相国寺搜,非说是和尚偷了她女儿,闹了整整两日,长安无人不知,没想到,竟,竟和这个和尚私奔了……”   宗吉只觉得头昏沉沉的,他手扶额,冷眼看向那个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按捺住火气,“秦姑娘是吧,你说,你和这和尚是什么关系。”   秦瑟是风月场上厮混的人,三年前她在街上被恶霸调戏,唐大人帮她解的围,她倒是动过献身的想法,哪知唐大人竟是个君子,不为所动,也不理她。百媚楼嘛,有名的销金窟,来的客人都非富即贵,陪酒的时候偶能听见几句议论朝政,她便暗中差人把这些事给唐大人送去。   一来二去,她慢慢地成了唐慎钰在百媚楼的线人,说句难听的,也算半个暗卫了吧。   早在大年初二的时候,唐大人就找到她,请她帮忙做件凶险的事,事后定保证她从长安全身而退,后半生富足平安。   她素来爱慕大人,也敬佩大人的手段能力,想又想着能脱离这泥潭,立即答应了。   唐大人略与她说了遍,她依照计划,从初三开始日日去相国寺显眼。其实,她一直在长安,压根就没有与什么花和尚私会,更没有私奔逃到罗海县。   初七这日,她依照唐大人的吩咐,拿了金银细软偷摸到相国寺,躲在暗处的唐大人将她带到马车上,直接送到了鸣芳苑。大人管她要了百媚楼的迷药,约莫晚上,带回来个惊慌失措的一个俊俏和尚。   那和尚一开始还真的叫嚣,说他有裴肆和太后撑腰,谁敢动他,他就诛了谁九族!   锦衣卫的手段自然厉害,唐大人亲自动刑,卸了那假和尚的胳膊,又给他装上去,反复几次,逼那和尚说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   后唐大人动手,结果了那淫.邪和尚。   ……   秦瑟想起这些事,也不由得打颤发抖,她晓得大人让她看,也是换种法子警告她好好合作。   秦瑟哭得直喘,看了眼和尚,哆哆嗦嗦地说:“奴家和他,小时候就、就认识,他原是江州虞县人,名叫王凌,家中小有资产,他爹还请了落榜的举人教他读书。后来奴不幸沦落风尘,辗转被卖了几个地方,便再也没见过。约莫一年前,他来百媚楼吃酒,与奴遇见……”   宗吉面色冷峻,喝道:“捡要紧的说!”   秦瑟被吓得,差点又晕倒,哭道:“他说,他原本是进京赶考的,落榜后,被、被一位极俊美厉害的大官选中。那位大官把他带到一个偏僻别院,那里竟有十几个年轻男子。王凌说,那些男子和他一样,都很漂亮,而且那里很、很大……之后,奴和王凌没再见过了,约莫半年后,他忽然来百媚楼找到奴,那时他剃了头、受了戒,奴还当他真出家了,伤心的直哭。没想到他说,那位大官找了师父调.教院里的男子,教、教他们房中之术,给他们吃山珍海味,教他们练武,把身子练得健壮如牛。   后头,那位大官找了些女子,考验他们的能力,从中选了两个最优秀的,冒名顶替了相国寺的莲忍和善悟两位大师,让他们去个不能说的地方,说,说只要侍奉好了那地方的贵人,就会给他们花不完的钱,还会给他们官做……之后,奴再也没见过他,过了年,奴忽然收到王凌差人送来的秘信,他说,那位大官把他和善悟囚.禁在了相国寺后山,要杀了他,他让奴准备些迷药,求奴救他一命。奴和他药倒了看守的人,着急逃了。路上,他把这些事讲给奴听,原来他竟是去宫里了!奴恨他隐瞒进宫的事,连累了奴,正与他争吵,恰被路过的那位捕头老爷瞧见……”   唐慎钰噗通声跪下,气愤不已:“陛下,裴肆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污图了大娘娘和您的名声,臣斗胆,请您的示下,如何处置他。”   宗吉手捂住脸,老半天没有说话。   而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骚动。   不多时,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薛绍祖叩了下门,沉声上报:   “启禀陛下,裴提督过来了,他无宣召却非要强闯梅林,与公主发生了争执,他,他、他竟推了公主。”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你真的这么在意? :   这边   春愿将身上披的大氅往紧裹了些,也不知道慎钰和宗吉说的怎样了?   慎钰会不会露馅?   宗吉会相信和尚和花魁娘子私奔的这个故事么?   还有,宗吉听见郭太后如此行事,会不会羞愤难过?   裴肆暗中做出这么些事,宗吉会不会处死他?   春愿惴惴不安地等着里头的结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黄忠全说话,聊了几句常驸马的伤势如何了、皇后娘娘的风寒好些了没、陛下最近饭进的香不香。   她想起昨儿听来的“闲话”,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嘴,裴提督多大进宫的?怎么进宫的?家贫自卖,还是被罪奴罚没入宫的?在他监督驭戎监前,在慈宁宫侍奉了几年?   黄忠全是人精,回答的模棱两可,说他也记不真切了,依稀记得那时提督因救驾有功,这才升到御前,先帝非常喜欢他。   春愿知道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于是话锋一转,困得打哈切,随便问了句:裴提督如今不是一直侍奉在陛下身侧么,怎地今儿不见他人?   黄忠全说,提督最近很忙的样子,尤其这两日,基本见不到他人,大约是办什么密差去了吧。   两人正聊着裴肆,忽然,从不远处响起阵急切的脚步声。   春愿应声望去,说曹操,曹操就到,裴肆带着他那几个狗腿子浩浩荡荡杀过来了。   哪怕离得远,春愿好像都能感觉到裴肆身上的寒气和愤怒,他脸色相当阴沉,眼里明显含着杀意,紧紧一直盯住梅林深处,忽然目光一转,劈向春愿。   春愿心一咯噔。   她并未慌张,慢悠悠地站起来。今儿只要她这里守着,把篱笆扎紧了,还能叫什么野狗钻进去?   裴肆纵使心里焦急,仍守着礼,略给公主见了一礼,旁的话他也不想多说,那些无聊的伤花悲月感情也无暇想,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唐慎钰那孙子给他来了招阴的!   裴肆默默绕过那个女人,直接往梅林里走,谁知没走两步,眼前一花,那女人竟挡在了他面前。   “公主您这是……?”裴肆皱眉。   春愿打算先给他扣顶大帽子,“裴提督,你见了本宫不行礼、不问安,如此目中无人,谁给你的胆子。”   裴肆知道她找茬,恨得剜了她一眼,蓦地瞧见数日未见,她又变了些,倒不是说貌相,而是从里到外透着自信生机,一颦一笑都洋溢着满足幸福……裴肆顾不上猜测她现在婚姻多顺遂,也没工夫妒忌她和唐慎钰有多恩爱无间。   现在他只想着保命,还有前程。   “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福顺安康。”裴肆行了个大礼,强挤出个笑:“实在是有封要紧的折子要给陛下呈送,若是贻误大事,小臣担当不起,公主更是担当不起,请公主放行。”   春愿笑笑:“呦,不巧了,陛下现在正忙,你不能进去,等着吧。”   裴肆蹙眉,打算硬闯。   春愿见他要过来,忽然想起近来大家都在议论“慈宁宫出来的裴提督可能没阉干净”,她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疑惑地上下看这个人,“你,你可别靠近我啊。”   裴肆见她满眼都是警惕防备,开始一头雾水,瞬间恍然,怕是她听到最近的流言蜚语,他气不打一处来,言语更冷硬了几分:“公主这是什么话,小臣就在这里站着,没有动!”   裴肆冷哼了声,闷头朝梅林走去,谁知那女人直接挡在了他前面,不让他走。   “请公主让开。”裴肆压着火气,打算绕过走,哪料他走一步,那女人就拦一步。   “本宫说了,不许进去。”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裴肆再也忍不住,挥了下手,打算用袖子隔开她,谁知她身子忽然往前倾了点,而他的力度也正好大了点,恰巧手背打在了她的小腹,软软的,她好像胖了些,长肉了。   不知怎地,他碰到她肚子时,心忽然被什么揪了下,疼得很,有点奇怪。   “嗳呦。”春愿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挺挺朝后摔去,眼看整个身子都要磕到路边的尖锐木叉子上了。   太监宫女们惊呼,还是黄忠全眼疾手快,猛冲上前,当了人肉垫子,从后头托住公主,这才没让公主的贵体受损。   春愿余惊未定,她本是想缠着裴肆,料想他心里不服,可面上绝不敢不敬皇族。   可没想到,她刚才脚崴了下,与他的距离拉近,更没想到他还真敢动手,而且她的肚子还真被打疼了。   春愿手捂住小腹,推开过来搀扶她的内侍,冷眼瞪向裴肆,“你敢打我?”   裴肆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心里暗骂,分明是你自己犯贱,往上撞。   而此时,黄忠全跪在公主身侧,喝道:“提督,您就算再得宠,那也是陛下的恩典。咱们公主是陛下的皇姐,你,你竟敢以下犯上?!”   裴肆不想在与这些小人多做纠缠,手指向黄忠全,却指桑骂槐地骂春愿,“黄忠全,本督是不是给你脸了!本督早都说了,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要向陛下回报,你竟敢挡路,若是不服气,你就去向大娘娘说去,瞧大娘娘会不会剥了你的狗皮!”   说罢这话,裴肆一甩袖子,径直朝梅林走去,谁知没走疾步,却瞧见陛下和唐慎钰等人出来了。   “陛下。”裴肆见皇帝脸色铁青,心道遭了,来迟了一步,他噗通声跪下,拼命想着应对之策,“陛下,小臣真的没有冒犯公主,实是……”   宗吉剜了眼裴肆,疾步过来,俯身扶起春愿,温声问:“阿姐,你没事吧?”   春愿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委屈地摇头,“没事,提督也不是故意的,没摔疼。”   裴肆听见这话,恨得牙根子发痒,他大约摸猜出梅林里发生什么事了,目光灼灼地望向皇帝,试图暗示:“陛下,小臣有要事……”   “闭嘴!”宗吉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显然也是在克制着愤怒,当着众人的面无法发作。他沉默片刻,轻拍了下春愿的胳膊,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梅林里去了。   春愿立马会意,给不远处的唐慎钰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陪陛下走走,不要让人跟来。   唐慎钰立马明白过来,躬身行礼,目送陛下姐弟离开。   他手背后,默默走到裴肆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这条毒蛇、臭虫。   裴肆现在恨不能撕了唐慎钰,他拎起下摆,准备站起,谁知刚抬起一条腿……   “提督最好跪着。”唐慎钰用力按住裴肆的肩膀,勾唇冷笑,“陛下可没叫你起来。”   裴肆甩开那脏汉的手,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气吞声地将腿收回去,他深呼吸了口,不急不缓地拂去袍子上的拂尘,笑着问:“相国寺前儿走丢个和尚,是唐大人的手笔?”   “你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唐慎钰装傻充愣。   裴肆拳头攥住,“本督请教唐大人,陛下为何如此生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人究竟同陛下说什么了,都到这份儿上了,驸马爷能不能说句敞亮话。”   “作为臣子,怎么敢揣测圣人。”唐慎钰摇了摇手指,随之环抱住胳膊,耸了耸肩,表情相当欠揍,俯下身,看着眼睛都要迸出血的裴肆,疑惑地问,“提督觉得陛下生气了?可这是为什么呢。”   黄忠全眼看着这俩要掐起来了,忙过来打圆场,一手揽住唐慎钰,另一手捂住肚子,一脸的痛苦,哼唧着:“嗳呦,方才摔了个屁股蹲,没想到把那啥给摔出来了,好驸马爷,奴婢对这园子不熟,劳烦您给奴婢指个方便的地方。”   唐慎钰冷笑了声,带黄公公去了。   ……   这边。   春愿紧随着宗吉往梅林深处走,这里偏僻,经历了小半个正月,地上的冰雪还未化掉。在这严寒的灰色里,腊梅是天地间的一抹艳色,凌寒独开,傲视群芳。   她看见宗吉身形微微摇晃,低着头,行到一株黄梅跟前,定定地站了好久,忽然暴喝一声,用袖子愤怒地摔打梅花,发泄完后,宗吉身子软软下坠,像小山崩塌了般,疲惫地蹲到地上。   “阿吉。”春愿疾步奔过去,俯身环住宗吉,此时在她眼里,这就是个因家事和母亲而憋闷的男孩,她按住阿弟的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若是难受,就哭出来,这里就咱两个。”   宗吉啜泣得厉害,抓住姐姐的胳膊,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委屈又气恼地控诉,“为什么要让朕听到这些脏事,她可是朕的娘亲哪!从小到大,她教朕念圣人的道理,要求朕克己复礼,克制慎行,可怎么轮到她头上,就,就……”   春愿轻抚着阿弟的后背,叹了口气,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大娘娘也是个女人哪。”   宗吉拳头砸了两下地,喝道:“还有那些人,斗来斗去的,也从不考虑朕夹在中间有多痛苦。这个唐爱卿哪,是,朕知道他和首辅都忠,看不惯阉人的阴阳怪气,平日里他们相互倾轧,朕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这回他们斗气,竟把太后也牵扯进来了。”   春愿想劝几句,猛地一惊,怎么听宗吉这意思,是慎钰他们做了这个和尚私通局,专要和阉党斗呢。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佯装没听懂,叹道:“是啊,你说那个姓韩的捕头,谁不去找,怎么偏去找慎钰,现在把他弄得骑虎难下,管吧,陛下您脸上不好看,还会得罪裴提督,不管吧,是欺君之罪……”   宗吉听见这话,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抓住春愿的胳膊,低声问:“阿姐,这里只有咱们姐弟两个,你跟朕说句实话,这个局是不是唐慎钰做的?你别有什么顾虑,慎钰已经是朕姐夫,就是我的亲人了,左右这事没闹出去,咱们以后谁都不提,朕就想知道个究竟。”   春愿亲眼看见宗吉的瞬间变脸,心里惊吓得直发毛,她差点忘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   “不是他做的局。”春愿摇头,眼神坦荡,反握住宗吉的手,“还是你年前下的口谕,叫他好好陪我,等上元节过了后再让他官复原职。他这些天一直陪着我,每晚在我府上过夜,不信你可以问我府上的下人。也就是初三那日外出了,那天是他恩师的夫人小杨氏的生辰,于情于理,他要去磕头拜寿的。”   宗吉点点头,嗯了声,痛苦道:“朕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太后,朕有时候也……你瞧瞧朕的后宫,都是她选定的女人,从前她把朕当小孩子管,还屡屡羞辱阿姐,这次更要将你赐婚给她侄子,她真的太专横跋扈了。”   “你别这么说。”春愿忙道:“大娘娘也是关心你。”   宗吉哽咽道:“虽说这事真的很荒唐,朕也真是要恨得吐血,可朕倒也能理解她,父皇生前对她只有尊敬,说是敬,其实就是客气和冷漠,她这辈子都不知道情与爱是什么……”   春愿品出来宗吉虽生气,打心底里还是维护他那个养母的,这也是情理之中,她叹了口气:“嗳,没想到大娘娘这辈子也过得这么苦,要怪就怪裴肆,花言巧语哄骗太后,这全都是他的主意,得亏将那个和尚抓住了,否则他在民间大肆吹嘘,那么皇家的名声就……”   转头,春愿郑重地发誓:“阿弟你放心,唐慎钰绝不敢将此事外泄!”   “嗯。”宗吉眉头稍松了些,轻拍了拍春愿的胳膊,咬牙切齿道:“阿姐,你去帮朕将裴肆那个王八蛋叫来,朕要审他!”   “好。”春愿见宗吉提起裴肆时,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自是高兴,哼,这才是帝王的怒气,接下来还有太后呢,裴肆,可有你小子受的了。   春愿忽然想起一事,轻声询问:“那位花魁娘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虽和莲忍有私情,但却是个无辜的,之前对裴肆做下的事茫然无知。”   春愿试探着问,“要不把她放了?”   宗吉立马紧张起来,“绝不行!事关皇家清誉,所有人、所有事一定要秘密处理,不能泄露半点。”   春愿点点头,问:“你真的这么在意?”   “对。”宗吉眼里杀气频现,“朕十分在意。”   “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会将她藏到鸣芳苑机密之处。”   春愿扶着梅花树起身,柔声道:“你等着,我这就把裴肆给你叫来。”   ……   天越发阴沉,零星落下几片雪。   春愿疾步走出梅林,朝前瞧去,裴肆端铮铮地跪在地上,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许是听见了动静,这人冷眼往她这边看来。   春愿别过脸,正好与慎钰四目相对,她冲丈夫点头微笑,示意他放心,面对裴肆的时候,她可不想给这条心黑嘴狠的毒蛇什么好看脸色,淡漠道:“裴提督,陛下叫你,你快……”   那个去字她还未说完,裴肆猛地站起,朝林子里奔去。   寒风狂往裴肆脸上砸,他心里如同烧了团火般,这事明眼人看着都离奇,定是万潮和唐慎钰做局,那个贱人也参与了,亏他还对她那么好,她和唐慎钰闹架的时候,为她出气,还将周予安的卷宗给了她,害得他被太后斥责。   她,她竟……   裴肆啐了口,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他有很多要向陛下上报。   不多时,裴肆就看见了陛下,皇帝此时背对着他,立在前方一棵黄梅树前。   “陛下,小臣冤枉哪,是有人故意陷害小臣!”裴肆愤怒的目眦欲裂,奔到皇帝跟前,急道:“太后这事小臣去年就跟您报过了,您知道的。他们定跟您说,是小臣全权谋划的,人也是小臣擅自做主送上的,是小臣授意和尚秽.乱后宫。小臣谨慎了十几年,规行矩步的,哪有这个胆子……” 第144章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   耳光声过于响亮,惊飞了正在林中觅食的一只麻雀。   裴肆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的左脸和耳朵又热又疼,鼻子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流出来了,啪,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手背上,他不敢擦,这是帝王的赏赐和惩罚。   “是小臣说错了!”裴肆连磕了三个响头,忙改了口,“您全然不知此事,全是小臣所为,若是日后真有什么,小臣一人承担下来,绝不敢让脏泥溅到陛下身上!”   宗吉余怒未消,警惕地左右看了眼,见他的亲卫严密守在远处,这才放心地将方才在林中小院发生的事说给裴肆,压着声骂:“枉你还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什么不立马处理了那两个和尚?!”   裴肆捂着脸,身子稍稍往后躲,颇有些委屈:“您知道的,为着您的龙体康健,大娘娘在佛祖跟前许了愿,每年都要如素斋戒,正月十五前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肉…小臣将那俩和尚藏到了相国寺后山,想着等安安稳稳过了上元节,就送他们上西天,谁承想……”   “还顶嘴!”宗吉气得拿手直戳裴肆,“你还真是听话啊,平日里机灵,怎么忽然就一根筋了,难道就不知道变通?你把人弄到外头处置了,上元节时再告给太后,又有什么区别!你怕太后就怕成那样?”   “是小臣错了,求陛下恕罪。”裴肆又磕了两个头。   “恕罪?”宗吉踹了脚裴肆的肩膀,手指向远处,喝道:“你看你都弄了些什么人,一个和妓.女有染的脏汉,你,你,你……”   “陛下息怒。”裴肆往前跪行了两步,抓住宗吉的裙摆,仰头忙道:“那些男子确确实实是读书人,身子干净着,绝不可能和旁的女子有染……小臣当初为选人的时候,让人查过他们三代,都是身世清白的好人……”   “哼!”宗吉拽回自己的衣裳,呵斥:“你没听见,那个什么百媚楼的妓.女言之凿凿,说她早都和那个叫王凌的认识,光去年就见了数次,还说你事先要用女人验验那些人的成色……”   宗吉说出口了,打了下自己的嘴,手倚在树上,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不可能。”裴肆拳头攥住,“那些男子被小臣豢养了整整一年,足不出户,小臣敢以性命发誓,他们绝不可能结识什么妓.女。”   裴肆脑子转的快,“陛下,这是个圈套。唐慎钰这伙人以为您不晓得高僧的事,便设了个圈套,用什么妓.女和尚私奔的事来激怒您,让您一气之下杀了小臣!他们处置了和尚,一则不让知道实情的王凌开口,二则这事毕竟不光彩,涉及皇家颜面,他们也不敢将这种事外泄。陛下,那个妓.女有问题,肯定是唐慎钰找来做局的,您把那女子交给小臣,小臣保管让她一夜之间将真相说出来。现在要紧的是,那女子可不敢随意乱跑乱说。”   宗吉白了眼裴肆,“朕已经给授意阿姐,严加看管那女子。”宗吉气得胸口发闷,“你说是唐慎钰做局的,他难道能在年前预料到此事,长了翅膀飞到江州,授意那个叫韩什么的捕头蹲在罗海县抓人?审那女子有什么用,便是知道唐慎钰做局又有什么用,问题是这烂事已经见光了!”   忽然,宗吉猛地想起了什么,质问裴肆,“那个王凌前天不见了,你怎么不立马将这事报给朕?你别告诉朕,你现在才知道。”   裴肆懊恼地咬了下唇,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其实小臣那天就知道了,实在是事发突然,小臣暂时还未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得查清楚,还有……”裴肆畏惧地看向宗吉,“小臣怕您动怒,想着自己能把人找到,解决了此事……”   宗吉怒不可遏,气得嘴唇发白,身形晃动:“你解决?等你解决了,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息怒,求您千万顾惜自己的龙体哪。”裴肆担忧不已。   宗吉闭上眼,缓和情绪,问道:“剩下那个和尚呢?那个叫善悟的,你处置了没?”   裴肆忙道:“前儿既出了莲忍的事,小臣当即揣测是被人算计盯上了,若是在相国寺处置了,恐怕会被有心人拿住什么把柄,攻击小臣,到时候将大娘娘牵扯进来就不好了。您放心,小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将善悟运送到秘密处解决。”   “你最好把这事处理好。”宗吉冷冷道:“最近内阁的人盯上你了,一直在弹劾你,刑部和户部都上了折子,说之前你们驭戎监也参与了查抄淮南郡王等人的家,现在将犯官交代的和之前查没的财物核对了番,少了几万,人家说是你中饱私囊了,要求朕下旨,彻查驭戎监的财务,彻查你。”   裴肆打了个激灵,满头是汗。他要是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怎么应对驭戎监的开销,怎么去发展邵俞那样的细作,陛下手头缺银子,他怎么上供。   其实银子的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皇家的打手,谁敢查他,可偏偏现在万潮那个轴货,铁了心要弄死他。   “陛下,小臣向来忠心耿耿,这、这可如何是好……”裴肆强迫自己挤出几滴泪。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朕早都……”   宗吉蹙眉道:“账目这事你就别担心了,朕交给了夏如利,他会应付刑部户部,你安心处理相国寺的事,记住,若是污图了母后的半点声誉,朕第一个杀你。”   “是、是,小臣定不会让您失望。”   裴肆松了半口气,连连擦着冷汗,见皇帝走了,忙起身紧随在陛下身后。   太过愤怒,裴肆反倒笑了起来。   好得很哪,真是好的很!之前他暗中搞了唐慎钰一锹子,侮.辱了春愿,害了周予安满门,把姓唐的也差点弄得丢官查办。   现在,这孙子也暗中给他来了一手,布局严密,私奔出逃的故事编的有条有理的,双管齐下,一面让万潮那些老家伙们弹劾他贪赃枉法,另一面暗搓搓要把污图皇家的罪名安他头上。   真是厉害啊,这才是对手嘛。   裴肆大拇指揩掉唇边的血,忽然疑惑,不对啊,那孙子既然做局,知道王凌肯定不会乖乖合作,果断灭口,随便给死人编造故事,可那个妓.女怎么回事,唐慎钰难道不怕他审问那个叫秦瑟的女子?难道不怕那女子经不住毒打拷问,把这些事供出来?   这时,走到了梅林小院附近。   裴肆看见唐慎钰等人立在不远处,唐慎钰那孙子时不时地往院子里看。   裴肆勾唇狞笑,关于这个小院,故事可太香艳了。   他下意识去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却发现那儿只有唐慎钰、黄忠全和一个脸生的高个儿糙汉,应该就是那个所谓抓捕和尚的韩姓捕头吧。   她呢?死哪儿去了。   “陛下。”唐慎钰急走几步过来,躬身行礼,顺便扫了眼裴肆,这厮双膝那块有两团泥土,额头红了一片,侧脸微肿起,唇角依稀能看见血迹,看着惨,可面色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怎么回事,皇帝仅仅打了他,没有旁的处置?   唐慎钰心里已然有了种不好的猜测,他上前来,朝院里看了眼,躬身问:“臣请陛下的示下,里头那个和尚,如何处置?”   宗吉一脸厌恨:“烧了。”他目光落在韩是非身上,笑道:“原是一个偷盗私逃的太监,不值闹的这么乱糟。不过从此事看来,韩卿家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当巡捕营的捕头,未免有些屈才了,过后就到朕跟前吧。”   韩是非闻言,顿时跪下磕头:“微臣多谢陛下隆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宗吉含笑点头,给裴肆使了个眼色。   裴肆会意,忙朝跪着的韩是非拱了拱手:“恭喜韩大人了,御前伺候的规矩多,第一要紧的就是谨言慎行,否则哪天冲撞了贵人,办砸了差事,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可就没有了。具体的规矩,过后会有人给你教这些的。”   韩是非明白过来,裴肆是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提督的教诲,下官记下了。”韩是非冲皇帝磕了三个头,“臣忠于陛下,陛下准臣开口,臣就说话,陛下没让臣开口,那臣就是哑巴。”   宗吉嗯了声,虚扶了把韩是非,左右看了圈,问唐慎钰:“公主呢?怎么不见她。”   唐慎钰道:“殿下从梅林出来后,领着那位女子走了,说替您安置了那女子。”   宗吉点了点头。   裴肆立马品出些不对劲来,拍了下大腿,“公主莫不是、莫不是……”裴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统克制,一把揪住黄忠全的衣襟,厉声问:“公主往哪儿去了?!”   黄忠全又懵又吓,手指了指左边。   裴肆急忙跑去,延着人迹,一路奔到梅林附近的桃香斋,外头早都被卫军严防死守,而上房隐隐约约传出阵呵斥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声。   裴肆强闯了进去,一脚踹开上房的门,看见此时公主贴墙站着,很害怕的样子。而那个花魁娘子跪在地上,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拿住拿女人,一个老太监正把一杯酒往那姑娘嘴里灌,也不晓得强灌了多少,女子的嘴破皮了,脸上和襟口湿了一大片。   “别!”裴肆一个健步冲过去,推开那些恶毒的仆人,他半跪在地,使劲儿摇晃秦瑟,拍她的脸,甚至手指去抠她的喉咙,“吐出来,快吐出来!”   岂料还是晚了一步,那女子忽然浑身颤栗,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悲鸣声,眼睛瞪的都要凸出来了,额头青筋遍布,口鼻往出躺黑血,咚地一声倒地,浑身抽搐,只是顷刻间,就彻底没了动静。   “姑娘!姑娘你醒醒!”裴肆急得使劲儿唤那姑娘,两指摸到她的脖子,心一咯噔,死了……   裴肆猛地抬头,瞪向春愿。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后脊背紧贴住墙,她也被方才秦瑟姑娘毒发身亡给吓到了,太真了。那会儿从梅林出来后,她就立马按照慎钰定下的计划,把秦瑟带到这里秘密“处决”了。   其实那个鸩毒,根本就是假的!前两日,等了一个腊月的老葛总算到了京城!当年的京中变故,给老葛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来京的时候,随身携带了一份“假死药”,以便不时之需。   瞧瞧,这不就正好就用在了秦瑟姑娘身上么。   秦瑟姑娘是位义薄云天的女子,对她、慎钰有大恩,绝不能过河拆桥,坑害了她。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裴肆愤怒地朝女人吼。   “……”春愿听见外头似乎有动静,她哇地一声哭了,“你干嘛吼我,我,我是为了陛下……”   话音刚落,宗吉和唐慎钰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也是急忙赶来的,都有些喘。   宗吉一看地上七窍流血的秦瑟,立马了然,转头瞪向唐慎钰,“你唆使公主干的?”   唐慎钰噗通声跪下,“臣不敢。”他按计划,将黑锅往阿愿头上甩,“那会儿臣还纳闷,公主为何要带走秦姑娘,问了句,她,她冷眼横过来,让臣少管。”   宗吉看向春愿,重重跺了下脚,“阿姐,你,你怎么敢杀人!你告诉朕,可是哪个人逼你的?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   春愿委屈地直掉眼泪,“你让我处置的啊!”   宗吉:“什么??”   春愿啜泣不已:“刚才在桃林,你难过的要命。我问你,要不要放了秦姑娘,是你说的不能放,你还说,说你很介意她活着这事。我不想你为难,就,就……”   宗吉简直要被这个蠢姐姐气昏过去了,他记得好像是说过这么个话,可不是这么个意思啊!   “你呀你……”宗吉原本手指向阿姐,转而戳向唐慎钰,又点了几下裴肆,最后气的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   “陛下,陛下!”唐慎钰暗中给春愿使了个打了个眼神,慌张地追出去了。   裴肆原要跟陛下一起走的,可他还不想放弃,又是掐秦瑟的人中,又是给灌冷水,折腾了一番后,他也放弃了。   抬头一看,此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还有那个伙同唐慎钰算计他的贱人春愿了。   裴肆起身,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嗤笑了声,“驸马爷好快的动作,秦瑟姑娘前脚刚说完他要的话,后脚你就把人家灭口了。”   春愿冷着脸:“裴提督慎言,你区区一个阉人,竟敢污蔑公主。”   裴肆心如刀割,眼角红了:“小臣自以为对公主够敬重的了,替你打负心郎,看你因为周予安难过,又背着大娘娘,把周予安的卷宗调出来给你,没想到却换来公主的数次嘲讽坑害。”   他垂眸,看向地上没了气息的女尸,眼神轻蔑:“人都说物伤其类,您而今成了人上人,做了金凤凰,杀起人来,可比男人还利索。”   春愿听出来裴肆在讽刺她,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裴肆,你真是越发大胆了,从前就羞辱本宫,本以为你改了,没想到变本加厉,还敢推了本宫,现在又来嘲笑,跪下!”   裴肆眼神阴毒,走近春愿。   “你干什么?”春愿莫名觉得裴肆身上的压迫感很熟,她下意识就要叫守在门口的奴婢们。   “呵。”裴肆走近女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剜心刻骨的话,“让我跪,你也配?公主怕是忘了自己什么出身来路了吧。”   春愿早就知道,经此一事后,很可能会和裴肆彻底撕破脸,没想到这么快。   这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慎钰回来了,他扫了圈屋里,发现裴肆此时眼神阴鸷,满面怒气地瞪阿愿。   而阿愿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眸中含泪,手紧紧抓住桌子沿儿,显然是在躲,在强忍着。   “公主!”唐慎钰捏起拳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裴肆面含微笑,大大地给春愿行了一礼,“小臣怎么敢哪,敢问公主,小臣能不能告退?”   春愿可不想在这条毒蛇面前示弱,刚要出这口气,忽然肚子有些刺痛,她不由得哼了声,想着待会儿还要处理秦瑟苏醒和离开的事,她没功夫和这个人掰扯,于是高昂起下巴,惜字如金:“滚吧。   看见这女人捂住肚子,裴肆莫名心疼了下,太怪了,今儿已经是第二次疼,难不成他身子出了问题?   他径直往出走,在路过唐慎钰的时候,特停了下,淡淡笑道:“唐大人,你可真让本督感到惊喜哪。”   唐慎钰依旧装傻充愣,笑着问:“喜从何来?”   裴肆冲唐慎钰拱了拱手:“唐大人,你是外臣,我是内官,你觉得陛下信外头的,还是身边的。”   唐慎钰抱了下拳,笑道:“君心难测,不过我觉得,陛下会信笑到最后的那个。”   这时,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跑来个慈宁宫太监。 第145章 咱们提督还挺白 :眼前一黑   听见太后宣,裴肆忙跟着小太监去了。   ……   春愿吩咐衔珠和薛绍祖等人看好院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她关上门,反复确定外头安全着,给唐慎钰使   了个眼色。   唐慎钰点了点头,俯身抱起地上那位早已没了气息的秦瑟姑娘,将女人平放到床上。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褐色小瓷瓶,旋开塞子,捏开女人的口,将回魂散悉数灌下去。   “怎么样了?”春愿凑过来,担忧地问。   唐慎钰面色严肃,不住地替女人揉按穴位、搓拍四肢,过了会儿,他两指按向女人的腕子,摸到脉搏虽微不可闻,但恢复了些许,他总算松了口气。   “没事了。”唐慎钰拉下被子,替女人盖上,“老葛说,假死药里添了几味虎狼药,虽吃了回魂散,可还会昏迷两天。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今晚上我亲自送她走。哎,这回真是辛苦秦姑娘了。”   唐慎钰回想起晌午在梅林小院的事,点头赞道:“她面对陛下的时候,十分惊慌害怕,我当时想着,完了,坏事了。可没成想秦姑娘竟是演的,演的还那样逼真,将事先给她教的,一字一句全说给陛下,甚至还添油加醋了几句,陛下当时脸都绿了。她真是位奇女子,比我强多了!”   春愿虽没有进到屋里听,但料想当时里头的情况应该很惊险。   “哎,斗来斗去的,说到底还是将宗吉架在火上烤了。”春愿坐到床边,用湿帕子细细地擦秦姑娘脸上的黑血,叹道:“你都不知道,那会儿在林子里时,阿吉哭得有多伤心,我是真心疼他,母亲、朝臣、近侍、亲人都不省心,他活的太累了。方才他见我擅自处决了秦姑娘,气得要命,可到底也没舍得指责我。我,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唐慎钰面有愧色,“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叫你掺和进党争政斗,可这回还是把你扯进来了,对不住啊,愿。”   “瞧你说的。”春愿拉他坐到跟前,按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若不是真到了要命的裉节儿了,你是不会让我冒险的。你虽然没说,但我猜,肯定是裴肆威胁到你了。能帮你做点什么,我很开心。”   唐慎钰将阿愿揽在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对了!”春愿猛地坐直了,秀眉紧蹙,望着丈夫,“是不是我多心了,依照宗吉那烈火性子,若是知道裴肆胆大包天,暗中替郭太后选男妃,他还办差不力,竟叫那和尚逃了,差点害得郭太后的艳色.情史流向民间,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可怎瞧着宗吉没把裴肆怎样。”   唐慎钰点头笑道:“在京城待的久了,你的眼睛也渐渐历练的毒了。”男人忽然一脸的忧心忡忡,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我设这个局,是基于陛下完全被蒙在鼓里,如今瞧着,怕是陛下早都知道内情。”   春愿一惊:“怨不得那会儿在林子里,宗吉虽说恨得发狂,可又絮絮叨叨说太后这辈子很苦,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而且他还拐弯抹角地套我,想知道和尚花魁私奔这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局。”   “你没露馅儿吧。”唐慎钰紧张的问。   “放心,我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春愿指头搅着帕子,愁道:“这可如何是好,眼瞅着陛下是要包庇裴肆了,咱们辛苦筹谋这么多,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岂止是空。”唐慎钰冷哼了声,“陛下提拔了我的发小韩是非,又苛责了我几句,显然是让大家守口如瓶,不许声张出去。现在看来,瑞世子真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太后虽不是陛下亲生母亲,但一手将陛下抚养长大,和亲的没两样了。陛下之前虽说因为掌权的事和太后闹的不开心,可到底还是维护他娘的,现在连带着维护了裴肆!”   春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你听见风声没,这两日外头疯传,说裴肆没有阉割干净,这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不是我。”唐慎钰忙否认,气得锤了下床,“不用问了,定是我老师做的。我当时反复给他说,此时涉及到太后和皇室的声誉,不论是做局还是发起攻击,都不要将太后的声誉放在明面上议论,可他、他!”   唐慎钰揉着发闷的心口子,“这事还是老黄将我扯在一边,偷偷告诉我的。这两日我忙着策划和尚的事,竟没听见这茬!裴肆没阉割干净是什么意思,那分明就是告诉天下人,郭太后早在先帝的时候就秽乱后宫了。”   春愿也察觉到种紧张危险的气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问:“你说陛下现在知道这事了么。”   “谁敢给他说啊!”唐慎钰蹙眉道:“不过这事瞒不了多久,陛下估计也快知道了。”   忽然,唐慎钰轻轻抓住妻子的双臂,紧张地问:“那会儿我进来时,发现你脸色不好,捂着肚子,可是裴肆把你打疼了?又冒犯你了?”   “不要紧,当时有点疼,现在已经好了。”春愿笑道:“我到底还是公主,他如今就算是恨得嘴里喷火、气得脑袋冒烟,也还不敢真对我动手啊。”   其实,她总觉得裴肆看她的眼神不太对,说的话也神神叨叨的,恼恨愤怒中仿佛有点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怎么了?”唐慎钰见妻子出神,轻声问。   春愿不屑道:“那条毒蛇,之前百般讨好我,又是奉上卷宗,又是送猫,他以为我贪图那点小恩小惠,就能忘记从前在小佛堂外头,他是怎么逼我跪下求他的!说白了,他知道陛下待我好,怕得罪了陛下,这才奉承我的。瞧瞧,今儿一遇到要命的事,立马变了脸,那会儿趁没人的当口,还讽刺我,说我不配叫他跪,还说我一朝飞上枝头,就忘记自己的原本身份。等你进来后,他忽然变了脸,又一副笑意洋洋的,还给我行了个礼,你说他怎么这么恐怖。”   唐慎钰登时恼了,“这孙子居然敢这么羞辱你!?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定打出丫的牛黄狗宝来。”   “没事儿。”春愿知道慎钰护他,笑道:“当时我想着陛下没走远,再者秦瑟姑娘还等着那口回魂散呢,若是起了争执,谁知道会不会惊动陛下,又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我就没跟他计较,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话虽如此,唐慎钰还是憋闷。他的妻子,他连重话都舍不得说,裴肆这孙子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辱骂她。   唐慎钰目光发寒,如今瞧着陛下有包庇裴肆的意思,这局是弄不死那条毒蛇了。   若实在不行,那只能刺杀了。   哎,也不知郭太后宣裴肆,要做什么。   ……   过了晌午,就下起了雪,及至傍晚,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卷了下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团白茫茫的雾中。   觐见太后前,裴肆匆匆更衣、梳洗了番,用热鸡蛋滚了滚稍有些红肿的左脸,有往脸上傅了茉莉粉,瞧着看不出异样,这才赶去慈宁宫。   去的路上,裴肆问了好几遍宣旨太监,太后叫他有什么事?   太监笑的恭敬,说他也不知道,他一介卑微奴婢,怎敢窥伺揣测大娘娘。   裴肆忙擩了张一百两整的银票,问太后今儿做了什么?心情如何?   太监推了好几次,实在推不开,低声说:大娘娘早上翻了几封折子,好像是内阁上书陛下,要求撤销驭戎监。娘娘骂了句老匹夫,冷着脸,在窗子前站了许久。后头召各宫妃嫔和老太妃们过来听戏,看上去心情不错。   裴肆松了口气,料想太后叫他,是商议如何应对万潮等人连日的攻势。   他脚步加快进了慈宁宫,却得知太后今儿听戏吹了风,头疼,吃了药睡下了。   太后吩咐底下人:若裴肆来了,让他先去偏殿等一会儿。   裴肆外头的差事办砸了,心里虚,原想去陪老婆子躺会儿,说不得还得献身伺候。哪知刚起身,奉茶的小太监说,大娘娘这两日头疼失眠,好容易才有了点困意,她吩咐奴婢们,让您吃些热茶果子,耐心等等。   偏殿里很暖和,地上摆了三个炭盆,银丝炭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案桌上,金炉中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檀香,白雾丝丝从缝隙中冒出。   裴肆摒退下人,独坐在扶手椅上,直到现在,他的精神还是紧绷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他端起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整个人这才舒坦了两分。   裴肆从瓷盘中捻起块荷花酥,手托着吃,回想起今日在鸣芳苑的事,想起唐慎钰那傲慢张狂的态度,他入长安后,还没吃这么大的闷亏。   裴肆恨得想拂去杯盘发泄,怕惊动了老婆子,生生忍了下来。   吃了几块酥,垫了垫空虚的肠胃,他渐渐平静下来,仔细复盘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这事透着古怪,莲忍和善悟是以年长高僧名义进宫的,按说初三傍晚出宫的时候,一切如常,怎么会有人盯上他们?   还有,今日回京的路上,他略去那个百媚楼打听了番一下那个秦瑟。这种女子,人尽可夫,每日家要当好几回新娘,只要银子够,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都能上她的床,确实无从得知她之前有没有接待过和尚。不过鸨母说,秦瑟过了年后就变得奇奇怪怪,从初二开始,每日都往相国寺跑,对外只说近日噩梦多,要多拜拜。   裴肆又派心腹去巡捕营问话,得知他们的总捕头韩是非竟也是在初二出京,外出办事的。   都是初二,而善悟和莲忍却是在初三出宫的。   他们是提前一天知道什么了?   裴肆手点着椅子,相国寺乃国寺,占地极大,房屋过百,更别提还有许多洞窟别院。他对花和尚监控极其严密,绝不可能出现莲忍能暗中给姘头传送消息的情况,这个秦瑟又怎会精准地知道莲忍躲在后山?   不对劲。   裴肆浸淫权术多年,几番盘思下来,觉得除了有人提前给唐慎钰泄密,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秦瑟、韩是非会不约而同的在初二行动。   是这样么?   裴肆想继续分析,谁知眼皮发沉,困得打了个大大的哈切,脑子也闷闷的。他胳膊撑在立几上,手托腮,盯着地毯上的牡丹图案出神。   不由得,他想起了春愿。   瞧瞧,她帮着唐慎钰请陛下去鸣芳苑,百般阻挠他面圣,后又将最要紧的证人秦瑟毒杀……   裴肆不禁眼热,竟淌出了眼泪,他对她这么好,看她在懿宁公主那儿受了委屈,不惜欺上瞒下,打残了常驸马,平日里也够敬重爱护她的了,没想到这贱人竟狼心狗肺至此,还叫他跪下。   可是,他做了这么多,她又不知道。   裴肆不由得替她找补,他叹了口气,脑中尽是春愿深情款款地望着唐慎钰,尽是那女人刻薄讥讽他的话。   他一定要报复这两个人,对,他要再安排一次,给她下药,狠狠地蹂.躏她,这回就不叫她吃避子药了,最好叫她怀孕,让他们在最恩爱的时候,诞育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就有意思了。   裴肆勾唇狞笑,腹内已经开始燃烧烈火。   忽然,他发觉到不对劲儿,头重脚轻,晕的厉害,愕然发现,他看偏殿里的东西都出现了重影。   他被下药了!   怎么下的?   裴肆一扭头,看见手边空了的茶杯,再往周围看去,案桌上香炉、炭盆里燃烧的正旺,散发香气的银丝炭……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呼吸急促,意识逐渐模糊,想挣扎着起身,却怎么都动不了,像瘫烂泥似,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谁,谁胆大包天,竟在慈宁宫给他下药。   忽然,裴肆心一咯噔,郭太后。   而这时,偏殿的门吱呀声开了。   裴肆拼命昂起头,往前看,看见李福笑吟吟地走进来了,在他身后,还跟这个面熟的老头,谁啊……裴肆呼吸一窒,他想起这老头是谁了,他急得五内俱焚,想逃,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般,再次醒来,裴肆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四周阴冷黑暗,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药味。   这是哪儿?   裴肆头昏昏沉沉的,几乎无法思考,他想起来,可忽然发现,自己此时平躺在一张半人来高的木床上,手脚都被绳子捆绑住,固定在木床四角。   他浑身虚软,根本动弹不了,高声呼喊叫人,愕然发现自己嘴里塞了麻核,根本说不了话,只能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怎么回事!   裴肆拼命回想,记忆由混沌,逐渐清明起来,记得他今傍晚赶回慈宁宫,太后吃了药在休息,让他在偏殿里等着。   他吃了太监奉上的茶水点心,忽然就不行了,在晕倒前,他看见了李福,还有个老头……那老头是、是专给太监去势的刀子匠老刘!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准备好了没?”   “好倒是好了,可那位是裴提督,小人怕、怕他……”   “你怕什么!这可是太后的秘旨,你只管做就行了,刀磨利些,几下就完事了。”   “李总管,要不要再多给他下点药,小人怕他疼醒了。”   “别他娘的磨磨蹭蹭了,刚才下在茶里的管够,若是误了差事,大娘娘非砍了你的头!”   “是是是。”   听见这话,裴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拼了老命挣扎。   这时,豆油小灯晃了一下,从外头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正是李福和刀子匠老刘。   “唔--”裴肆使劲儿用舌头将那麻核往出顶,却无济于事,只能试图用够喉咙喊:“李福,李福,你好大的胆子!救命!太后,太后……”   老刘见提督似乎醒了,顿时吓得往后躲,哪知被李总管抓住胳膊,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总管,这……”老刘咬了口唾沫,看向李福。   李福蹙眉:“扒了他的裤子,快去吧!”   裴肆恨得大骂:“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李福见老刘畏畏缩缩的,他将拂尘往后腰带里一插,挽起袖子上前,直接扯开裴肆的衣裳,用剪子绞开外裤和里头的亵裤。   把眼一瞧,也是惊着了,蔚为壮观哪。   李福又羡慕又嫉妒,把玩着剪子,斜眼瞧去,裴肆那小子想动动不了,想说说不出,漂亮脸子这会儿窘得血红,满脑门的冷汗,手捏成拳,手背上的青筋直暴。   李福拼命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裴肆的腿,开了句小小的玩笑:“别说,咱提督还真白。”   刀子匠老刘这会儿脑袋嗡嗡响,他哪里敢去看提督大人的玉体,哆哆嗦嗦的将刀具摆开、擦拭,去做准备工作。   “提督,冒犯了。”李福退了两步,站在一旁,手里端着拂尘,“你可别怪老哥,这是大娘娘的懿旨。唉,不是老哥说你,你也过了些,今儿大娘娘宣你进宫,你又拖磨到傍晚才来。是,您外头是忙,可终究是为了大娘娘忙,你怎么能本末倒置,无视大娘娘呢。”   裴肆喉咙都要喊哑了,双眼充血,瞪着李福。   “老弟,你别这样。”李福摇头叹气,“要怪,你就怪万潮他们去。你怕是不知道这两日外头传出来什么,竟说你没阉干净,这不是明晃晃地往咱们大娘娘头上泼脏水么。”   裴肆这辈子,没这么低三下四过,他哭了,哀求地看着李福,试图祈求:“干爷……求,求你了,”   “动手吧。”   李福叹了口气,无奈地侧过身去。   他斜眼,看着老刘手起刀落,听着裴肆心剧痛发出惨叫……   他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毕生难以磨灭的屈辱。原本,他可以多给那小子下点迷药,让他在睡梦中扛过去。可偏偏,他就少下了点药。   他就是要裴肆眼睁睁看自己从男人变成太监,亲身体会切肤之痛,亲口品尝一下何为屈辱。   不多时,血像小河般,从裴肆的下.身淌出来,蜿蜿蜒蜒地说着桌面,一滴一滴掉落到地上。   李福挥了下拂尘,看了眼脸色惨白、眼睛都直了的裴肆,积压了数年的怨气,总算是出了。 第146章 小老鼠 :   裴肆一直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四方床顶,从鹅毛大雪的时候到了雪停,从傍晚一直到五更末。   他试图闭眼睡,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梦醒后,他依旧是裴肆,完整的裴肆。   可身上那痛彻心扉的剧痛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了。   他不敢动,更不敢哭,哪怕呼吸稍微粗重点,疼痛都会像熔浆,将他吞噬,连渣都不剩。   ……   裴肆默默垂泪,忽然想起了母亲。   他母亲是金陵名妓,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落败了,被兄嫂五两银子卖到了花船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小老鼠。因为只要来了客人,他就得像老鼠似的躲进衣柜里。   他经常坐在船头,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观察着他们长相,试图找哪个是自己的爹。   母亲笑他痴,可转而,母亲就躲进花船里哭。那是段混沌不堪的岁月,母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怀了孕,又一头热血的生下来了。   有时候母亲喝多了,会打他一耳光,又抱着他哭,说:小老鼠啊,你注定了是只老鼠。一个妓.女的儿子能有什么前程?将来不是做龟公,就是当地痞。你生的这么好,谁知道又会遭什么罪。   在他六岁的时候。   正好,秦王下江南游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高贵威严,器宇轩昂,一看就出身不凡。   秦王包了花船,点了不少歌姬,但是只听曲,并不会碰这些女人,也不会同这些女人说话,只和一块来的友人们畅谈饮酒,喝多后就枕着江风入眠。   他好奇这个男人,更好奇这个男人腰间系的玉佩,肯定价值不菲,若是卖了,说不准就能替母亲赎身了。   于是趁着周围没人,他抱着块丝被偷偷上前,蹑手蹑脚地去偷那块玉。   哪知刚得手,秦王忽然醒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明明是笑的,可细瞧去深邃而冷冽,仿佛一把利剑,能把人刺穿。   “小孩,你在做什么?”   他当时心砰砰狂跳,怯生生地捧起丝被:“小人看您睡着了,江心的风冷得很,您又吃了酒,怕是会着凉,就给您寻了条被子盖上。您是最最最尊贵的老爷,咱们临江这十几条花船可就指着您过活,小人过年能不能穿上新衣,全指着您的恩赏啦。”这是他早都准备好的说辞,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知秦王一笑,戳穿了他:“小孩,你是来偷东西的吧,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娘教了,不可以碰客人的东西,否则就要躲了我的手哩。”   他转头看向平静的江面,故作思索,“您那会子在船边念诗哩,是不是喝多了,不当心把玉佩掉水里了,小人这就去替您捞去。”   秦王揉了揉惺忪的眼,说可能吧,忽然出手如电,反手将他制住,从他裤子里掏出那枚龙纹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当老子真喝死睡着了?我在军中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你这小孩,手脚忒不干净,把你妈叫来。”   他慌了,哇地一声大哭,搜肠刮肚地狡辩:“我打小就没爹,看了您心里喜欢得紧,就、就想着您在我妈的花船上待了这么久,是不是从前就和她认识?您是不是我爹?我,我就想给自己拿一件信物。刚才听您说,您在军中过活,听说军营里的老爷都是心胸宽阔的大丈夫,您肯定不会和一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傻孩子计较吧。”   秦王听后噗嗤一笑,骂了句狡诈的小孩,松开他,给他扔了一块酥,问:“小孩,你叫什么?”   他也不怕,盘腿而坐,双手捧着酥饼大口啃,“我没名字,我妈叫我小老鼠。”   “这不好。”秦王哗啦声打开折扇,摇头笑:“这么俊的女娃娃,叫小老鼠像什么样子,不雅。”   他听了这话,差点被糕饼噎死,拿起桌上的酒壶就喝,谁知又差点被酒给呛死,面红脖子粗地冲秦王吼:“我是男孩,不信我给你看我的小鸡.鸡。”   秦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这么好看,竟是个男孩。便是个男娃,叫个小老鼠也不好,我给你改个名罢。”   他当时喝了酒,头晕乎乎的,噘着嘴:“你又不是我爹,我才不要你给我改名哩。”   他还以为得罪了贵人老爷。   哪知秦王并未恼,反而从榻上坐起,笑道:“你就把我当你爹不就完了么。”   秦王手指蘸了点酒,推掉桌上的碗筷,沉思了片刻,看了眼手里的玉佩,眼前一亮:“这么着,你既喜欢我的这枚玉佩,那就姓裴吧。我的第四子不久前病故,我心痛不已,我看你小孩子机灵聪明,张口就叫我爹,那你就当我的义子好了。裴肆,这个名字不错。”   从那日起,他有了名字,而因他的缘故,秦王给他母亲编造了个良人身份,收为侍妾。   他没有去幽州,而是被义父送去长安的相国寺当了和尚。   义父让人暗中叫他读书习字、骑马射箭,通过书信教他成长,告诉他母亲的近况,说母亲生了个女儿,很喜欢府里安稳富裕的日子。   再后来,他就在相国寺和郭太后“偶遇”,紧接着进了宫,这么多年来假扮太监,提心吊胆。   如今,再也不用担心了。   因为他变成了真太监。   裴肆轻声啜泣着,算算,他六岁离开金陵,已经有近十九年没有见过母亲了,渐渐也忘记了母亲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思念,便给义父寄去的信中,多问两句母亲和妹妹,回信也只是淡淡提一句,她们都好,紧接着就是训斥:大业为上,儿女私情先搁置在一边,将来自有团聚之日。   末了,又补了句:肆儿,你的功劳如此巨大,为父将来定封你为王。   止疼药的药效散了,裴肆只觉得伤口好像又流血了,太疼了,他死死咬住被子,最后又咬住胳膊。   义父说,儿女私情先搁置起来。   他有过情么?   没有,他就是个怪物,没有爱好、没有自尊、没有喜怒,他被万潮唐慎钰之流视为洪水猛兽、被皇帝视为刀剑、被太后视为玩物。   而这辈子仅仅的,唯一一次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敢由着自己放肆纵情一次,就是和喜欢的女人在梅林小院的一度春宵,而这又恰恰是不可说的、不能说的、不敢说的。   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   裴肆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想结束这种漫长无际的痛苦和屈辱。   窒息感瞬间传来,他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回想起小时候与母亲在江上的日子,耳边响起母亲用吴音唱着采莲曲。   转而,他又想起在那天大雨滂沱,那个小姑娘撑着伞走过来,遮在他的头顶。   裴肆笑了,意识渐渐模糊,身上的痛仿佛也不疼了……   这时,门吱呀声打开,紧接着,就是阵瓶瓶罐罐落地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男音忽然响起:“哎呦!提督您这是做什么?”   裴肆觉得有人在掰他的手,瞬间,阻滞的气便通了,他不禁猛烈地咳嗽,弯下腰狂吐。   而这时,有个人在轻轻地拍他的背。   裴肆缓了会儿,神志渐渐恢复,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斜眼看去,来人是慈宁宫的小太监,李福的那个干儿子瓦罐儿。   “怎、怎么是你。”裴肆声音嘶哑,眼睛尽是防备。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干爷叫奴婢过来伺候您的,昨,昨晚上药,也是奴婢……干爷说,您的事是机密,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两日就叫奴伺候您汤药换洗。”   裴肆感觉自己像被人打了几耳光般,李福这孙子分明是故意的。   “嗯……”裴肆疼得闷哼了声,他感觉亵裤被血黏在腿上,又疼又难受,“本督知道你,你,你叫陶罐儿还是铜罐儿的。”   “是瓦罐儿。”   瓦罐儿俯身上前,将提督搀扶着躺回到床上,又从柜子拿出两个软枕头,替他垫在身后。   屋子里清冷安静,只能听见外头风轻轻地呼啸。   瓦罐儿紧张地心砰砰直跳,他早经历过提督的手段,自是害怕的,哆哆嗦嗦道:“奴给您带了止血和止疼的药,待会儿给您换上。”   “有劳了。”   裴肆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虚弱地半躺着,扫了圈四周。这是慈宁宫偏殿的一处僻静屋子,地上放着个炭盆,已经快熄灭了,桌上放着他的官服和腰牌等物,堆叠的整整齐齐的。   他眸子下移,看着瓦罐儿清扫方才打碎的瓷瓶,又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套干净的亵裤。   裴肆蹙眉问:“你干爷呢?”   瓦罐儿忙道:“大娘娘叫他出宫办差,后半夜才回来,这会儿正睡着哩。”   裴肆又问:“你干爷对你好么?”   “嗯!”瓦罐儿重重地点头,笑道:“平日里有好吃好喝的,总忘不了我,可我若是犯了错,他也会重重的责罚。奴婢从小就进宫了,没爹没妈,干爷就是我爹。”   裴肆唇角浮起抹笑,“确实待你挺好,记得那天晚上,本督因为一件小事就重重地责罚了你,你干爷还替你求情呢。如今本督落了难,他明着叫你来伺候我,其实是让你来看笑话,解了心里的这口恶气。”   “不不不。”瓦罐儿冲过来,噗通声跪倒在地,手举起发誓:“奴婢绝不敢看您的笑话!”其实,他知道干爷这样安排的用意。当日裴肆这杂碎打骂他,让他头顶着油缸,在冰天雪地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他被人抬回去的时候,腿都僵了,用热水捂了好久才掰直。哼,狗杂碎,你也有今天,叫你再狂!   裴肆自然将瓦罐儿这细微的得意看在眼里,他挣扎着坐起,强忍着疼痛,弯下腰:“原是我那日心情不好,无缘无故的打了你,我得给你赔个不是。”   “嗳呦!您快起来。”瓦罐儿惊住了,他没看错吧,不可一世的裴提督给他道歉?   裴肆手指向不远处方桌上的衣裳,拍了拍瓦罐儿的脑袋,苦笑道:“我的荷包里应该还有五百银票,以及一些散碎银子,你拿去,一则当我给你赔不是,二则,多谢你照顾我。”   瓦罐儿连连摆手:“奴婢怎么敢要您的银子,不不不,不敢。”   “拿去,这是命令!”裴肆顿时拉下脸。   瓦罐儿素来惧怕裴肆,惊惶地咽了口唾沫,依言去拿,看着这厚厚一摞银票和白花花的银子,瓦罐儿顿时愣住了。   “怎么,嫌少?”裴肆笑着问。   瓦罐儿抹了把眼泪,跪下给裴肆磕了个头,哭道:“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你不是有月银么。”裴肆淡淡笑道。   “干爷说奴婢年纪小,怕奴婢胡乱花用了,就代奴婢保管。”瓦罐儿说完就后悔了,偷偷吐了下舌头,拍了下自己的嘴。   “给我剥个橘子来。”裴肆揉着发疼的脖子。   “好嘞!”瓦罐儿立马抱了一盒子橘子,得得得跑到床边,坐到小杌子上,给提督剥橘子,他现在不怕提督了,觉得提督大方又和气。   裴肆接过瓦罐儿递来的一瓣橘子,将上面的白丝仔细抽掉,没有吃,喂给瓦罐儿,叹了口气:“当日大娘娘嫌恶你和春桃在慈宁宫里开荤玩笑,叫我处置了那姑娘。多年轻的啊,花朵儿似的,就这么没了。”   瓦罐儿鼻头发酸,嚼着酸橘子,脸皱的像泡了的纸,哽咽道:“哎,这是咱们当奴才的命,主子们不高兴了,一句话就……”   “是啊。”裴肆长叹了口气,“我从前做事确实狠了些,如今遭到惩罚,也算报应,很多事忽然就想明白了。好孩子,你伺候我上药换洗,应当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此事事关慈宁宫的清誉,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想必替我施刑的刀子匠老刘,现在已经死了吧。”   瓦罐儿忽然恐慌起来,身子也不由得发抖。   裴肆冷眼看着瓦罐儿因过于恐惧,而瑟瑟发抖,他淡淡一笑:“不要告诉李福我给你银子的事,想吃什么,就叫大太监们出宫时给你捎点,家里有亲戚的话,把剩下的银子给亲人寄点去。这李福啊,派你来作甚,你才十几岁,他还是你干爷呢,怎么忍心,哎……”   瓦罐儿忽然跪下,以头砸地,哭道:“求提督救命。”   “你先起来。”   裴肆莞尔,“我日后如果有事差你,你帮不帮我做?”   瓦罐儿知道提督比干爷厉害多了,忙点头:“做!掉脑袋、断手断脚也做!”   裴肆微笑着,强忍着痛苦,亲自扶起瓦罐儿。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他现在又不想死了,并且为方才没出息的自尽感到羞愧。   毕竟,大仇未报! 第147章 病入膏肓 :   唐慎钰送走了秦瑟,又急匆匆将莲忍火化了。   原本他想和春愿一起回京,但阿愿今儿被裴肆推了一把,又被那夯货讽刺了几句,心里不舒服,身子也不太舒服,想在鸣芳苑多住两日。   唐慎钰心里装的事多,便先一步回长安。   他避开人,亥时初刻进了秦王府,径直往云海楼去了。   上房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女孩儿灵动的笑声。   唐慎钰推门而入,瞧见老葛正在给瑞世子推拿,而他的孙女小坏此时席地而坐,从一包配好的药材中捡了一片药,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天葵子,主要治皮肤痒疮、目赤肿痛。”   玄棣这会子蹲在地上,连连点头,称赞葛家妹妹学识渊博,找了块药,笑着问:请问妹妹,这又是什么?   小坏正准备说,谁知老葛斜眼横去,嫌弃地叱了声:“什么天葵子,明明是香附。如此学艺不精,还敢在大公子跟前胡吣,快别丢人现眼啦!”   正骂着,老葛看见唐慎钰站在门口,吃了一惊,忙起身抱拳见礼:“大人,您来了。”   听见唐慎钰来,小坏和玄棣同时站起,同时喊人:   “唐叔叔!”   “小唐叔!”   小坏就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蹦到唐慎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仰头望着男人:“唐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我有没有变化呀?”   “长高啦。”   唐慎钰微笑着点头,一年未见,这妮子个头猛窜,都快比阿愿高了。但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头上戴着小老虎帽子,穿了身半旧的粗布袄子,常年跑江湖和入深山采药,她的皮肤呈现出种健康的麦色,眸子黑白分明,非常俊俏。   小坏左右看:“美人姐姐呢?”女孩猛地抿住唇,懊恼地跺了下脚,她怎么忘记了,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清鹤县的事若是对人说半个字,他们祖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慎钰深深看了眼老葛,面色如常,笑着问小坏:“来了几天,逛过京城没?”   小坏吐了下舌头:“爷爷说京城有很多拍花子的,女孩子单独外出,会被拐走的,他不叫我出去。”说着,她将荷包掏出来,“而且我也没银子。”   玄棣急忙上前,笑道:“我有我有。我带你去呗,咱们多领几个下人,过几天就是上元节,街上肯定特别热闹。”   老葛晓得唐大人深夜过来,定是来探望世子爷的,他搀扶瑞世子躺下,大步走过来,捏住小坏的耳朵,提溜着往出走,骂骂咧咧:“前儿刚给了你十个子儿,你尽买了糖,可劲儿造,都给你说了,糖吃多了牙会坏,还吃!一看见唐大人就要钱,你是乞丐呀,瞧我不打死你!”   玄棣忙追出去了,焦急地连声劝:“葛老先生,您怎么能这么骂一个女孩子。”   老葛脾气素来大:“我孙女,我想骂就骂,请公子不要干扰老夫教孩子,再不管,明儿她敢上房揭瓦。”   ……   这三人离开后,屋子里顿时清静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这回他冒险请老葛来京给世子瞧病,老葛原本百般不愿,最后架不住他一封封去信恳请,终于来了。   但有两个条件,小坏必须得与他寸步不离,他们祖孙只在长安待三个月,时间到了必须要走。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呷了口。   瑞世子眼瞧着慎钰看着平静,但手却微微抖着,眼里一片忧心忡忡。   “怎么了?”瑞世子从炕柜里拿出盒栗子酥,拍了拍床边,示意慎钰过来坐,笑着问:“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跟大哥说说。”   唐慎钰没敢说今儿鸣芳苑发生的事,他揉了下眼睛,一屁股坐在床边,只说吹了冷风,有些头疼。   瑞世子莞尔,钰儿不说,他便不问。   最后,唐慎钰还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大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万潮终究走了这步下三滥的招数。”   瑞世子摇头笑笑,“他攻讦郭太后什么了?”   唐慎钰低下头,实在难以启齿:“裴肆没阉割干净。”   瑞世子嗤笑了声:“你的这位恩师哪,虽有几分才干,但气量未免太小了,不如郭太后。他这么做,纯粹是作茧自缚,现在看着呼风唤雨,将来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唐慎钰愁闷不已。   “怎么办?”瑞世子摩挲着慎钰的后脊背,“我要是你,就尽快与他划清界限,早早回父王身边去,认祖归宗……”   “再跟您重申一次,我是唐家人!”唐慎钰厉声打断赵宗瑞的话,他双手搓着脸,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大哥,我不是冲您。实在是最近事太多,没收住脾气。”   说着,他仔细观察瑞世子的容色,柔声问:“这位葛大夫怎么样?”   瑞世子笑道:“葛大夫虽出身民间,但手段了得,替我推拿针灸,还给我讲民间的故事,纾解我的心情。我吃了他开的药,这几日感觉松快多了。”   “那便好。”   唐慎钰松口了气。   他不能在王府多待,也不方便再多谈朝政,只和瑞世子说了会儿家常话,吃了几块栗子酥,便离开了。   刚打开房门,唐慎钰就发现老葛在台阶底下等着。   一年未见,老葛依旧精神奕奕,一点也看不出年近古稀的样子。大抵又回到长安这个伤心地,老葛眼里总含着抹忧伤,却又十分警惕,时不时地观察着四周。   “唐大人。”老葛疾步上前,见了一礼。   “快起来。”唐慎钰忙扶起老葛,手拍去老人肩膀上的落雪,笑道:“咱们是旧相识,你不必这么客气。小坏呢?”   “睡下了。”老葛小指掏了下耳朵,啐道:“这坏种子,麻雀似的,一天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人脑仁疼。”   唐慎钰笑道:“那你可管得好她,长安这个地方,人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哪。”   “是。”老葛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知道唐大人的意思,方才这小兔崽子差点将春姑娘说出口。“小坏若是再胡吣,老夫定毒哑了她。”   “言重了,这倒不至于。”   唐慎钰搂住老葛的肩,将他往僻静处带,回头看了眼上房,担忧地问:“世子爷身子究竟如何?”   老葛叹了口气,冲男人拱了拱手:“不太好,我看了世子爷平时吃的药,想来御医和府里的大夫都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身子一震,抓住老葛的双手,眼睛都急红了,压低声音,咬牙哽咽着问:“真没法子了吗?”   老葛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对小老儿有大恩,我是万不敢欺瞒您,世子爷就这几个月了。不用忌口了,您过来探望他的时候,多带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唐慎钰如同被雷击中般,老半天无法动弹。   他身世坎坷,无父无母,瑞世子从小看着他长大,说一句长兄如父不为过了。   大哥暗中为他延请名师教授;待他成年,又为他张罗成婚,拉下面子,替他求娶褚氏名门淑女;他被褚流绪暗算,大哥连夜赶赴是非观,几次三番远赴扬州,替他了事;大哥还记得他喜欢吃栗子酥,时常备着……   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望向上房,纱窗倒映着片昏黄灯影,就快灭了,摇摇晃晃。   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脊梁上如同压了千万钧巨石般,往前走了两步,没站稳,噗通声跪倒在地,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   唐慎钰呼吸急促,哇地吐了口血,登时染红了片雪。   “大人!”老葛疾步上前,半蹲在男人身侧。他知道唐大人和世子爷私交甚好,这回真是急火攻心了,连连摩挲着大人的背,劝道:“生死有命,你千万看开些。不要急,深呼吸……”   “起开!”唐慎钰推开老葛,手背抹去嘴边的血,咬牙恨道:“你老眼昏花了,治不了病,就胡说八道。我,我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我能治好他!你胡说,你们都胡说,我,不要他死,他不会死!”   说着,唐慎钰深深看了眼上房,捂着发痛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老葛望着唐大人远去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手将地上的血雪抹去,整了整衣衫,闷头往上房里走去。   屋里暖和极了,药味甚浓。   老葛偷偷望了眼赵宗瑞,世子爷身上披了件袄子,正专心地伏案书写,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瞧着很是虚弱。   “唐大人走了?”宗瑞淡淡问。   “刚走。”老葛拾掇着地上的药材,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宗瑞用笔头挑了些蜡烛芯,“他没问你我的病?”   “问了。”老葛咽了口唾沫。   “那你怎么说的。”宗瑞斜眼,看向老葛。   老葛低下头,朝瑞世子跪好,躬身道:“草、草民说您半条腿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寿数就在今年了。”   宗瑞搁下笔,将袄子裹紧了些,莞尔微笑。   他看着不远处跪着的老葛,全然没了方才的体虚病弱,目光锐利,冷静精神,上下打量着老葛,半晌,才笑道:“我钰儿孝顺,见我病的厉害,忙不迭的在民间替我请了位神医。孤与葛先生相处了几日,先生不论是跪行还是说话,都非常的有规矩,像是在哪个“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老葛仿佛又回到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这位世子爷,实在深藏不露,看着老实巴交的,实是个极厉害的狠角儿!   他急忙俯下身,头如蒜倒:“草民什么都没敢和唐大人说,更不敢在旁人多说一个字,求世子爷饶命!”   “老先生不必惊惧至此,快起来。”宗瑞伸出手,虚扶起老葛,温声笑道:“我家钰儿信任你,孤也信任你。孤不会问你怎么和钰儿相识的,也不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尽可放心。”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老葛不住地擦着冷汗,屏声敛气,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老先生,你的手法好,再替孤按按肩颈。”   瑞世子招招手,让老葛过来,他拿起湖笔,蘸饱了墨,接着在纸上写,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孤的病有问题的?”   老葛半条腿跪在床上,挽起袖子,为瑞世子按摩,恭声道:“草民起初并未发现不妥,看了脉案和药方,亲自诊了脉,正如宫里的几位太医所说,您确实……病入膏肓。可后来仔细替您医治,发现您……”   老葛已经满头冷汗了:“您一直在服毒,大抵是……要瞒过宫里的人吧。”   宗瑞笑笑:“老先生果然厉害,那从今起,孤的身子就交给你了。”他垂眸沉思片刻,“孤瞧着我家嫡长子玄棣和你孙女很要好,若孤有来日,便让玄棣纳小坏为侧妃。”   宗瑞顿了顿,改了口:“娶为正妻。”   老葛倒吸了口冷气,跪倒在床下,咚咚磕头:“草民求世子爷收回成命。”   宗瑞倒有几分高看眼前的老人了,故意笑着问:“为什么?”   老葛急得要命:“小坏她没教养、身份低贱,实在匹配不起大公子。”说到这儿,老葛豁出去了,望着宗瑞,掷地有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草民只愿小坏将来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普通之家。请世子爷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侍奉您,直到您平安离京!”   “哎!”宗瑞叹了口气,面有惋惜之色,说了句,孤还挺喜欢小坏那孩子的,转而有问:“那依先生看,孤几时能殁?”   老葛深呼了口气,目光坚决:“您想几时殁,就几时殁!”   宗瑞莞尔,拍了拍肩膀,示意老葛接着给他按,忽然问:“方才你跟钰儿说起我的病,他有什么反应?”   老葛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唐大人听见后,顿时急哭了,还吐了口血,骂草民医术不精,要再给您寻名医。”   宗瑞面有愧色:“我对不住这孩子,又骗了他。”   老葛没敢接这话茬,他朝桌上瞅了眼,不经意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拱火造谣的话。   一张纸上写了万首辅的,说他和侄女小杨氏通.奸,合谋毒杀了原配;   另一张纸上写的是郭太后的,说她不满皇帝,将裴肆养为情夫,设立驭戎监,给皇帝身边放的女人全都是郭氏族亲,待后宫一有喜脉,太后就会废杀皇帝,另立新帝,说不得,还会登基为女帝……   老葛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瑞世子笑着问:“老先生看见什么了?”   老葛战战兢兢道:“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   唐慎钰几乎彻夜未眠,他无法接受瑞大哥病入膏肓的事实,认为一定是老葛在胡扯。可老葛的医术出神入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反复说服自己,定会有奇迹发生的,说不准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瑞大哥的身子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可唐慎钰不愿放弃,次日一早就以公主的名义去给太医们下帖子,又动用了自己黑白两道所有的人脉,央告大家帮他找好大夫。   除了瑞大哥的病,他身上还压着大大小小七八宗事。   老葛的假死药给秦瑟姑娘用了,熬制此物的工序和配料极为复杂,许多药在市面的铺子根本见不着的,得花重金在黑市上买。   唐慎钰寻了三个心腹,让他们分别去搜罗配药。   诸般安排好,约莫晌午的时候,他匆匆往万府去了。   万府一点也没有过年的红火气氛,各处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下人们也都穿着平素简朴的粗布衣裳,都不敢高声说话,只用眼睛和手势交流。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蛮不像文臣之首的居所,倒像是犯错僧人的受戒之处。   唐慎钰直接去了书房。   推门进去,瞧见恩师这会子躺在摇椅里,正面是一扇洞开的窗,阳光照进来,恰好打在他身上。   恩师闭着眼,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了。多年的忧心忡忡,深深烙在他眉间的川字纹里,而过度的劳碌,又染白了他两鬓。   唐慎钰从柜子里寻了件袍子,蹑手蹑脚地过去,盖在恩师身上。   “唔——”万潮身子一动,醒了。   他两指揉着双眼,疲惫地坐了起来,腰佝偻着,平日里洪亮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了:“钰儿来了啊。”   “嗯。”   唐慎钰心里一动,自打做官后,老师要么直接叫他慎钰,要么称他的字慎之,鲜少这么亲昵地喊他钰儿。   “老师,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学生扶您躺床上歇一歇。”   “无碍。”万潮摆了摆手,他见慎钰面有愁色,想着莫不是鸣芳苑出了岔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慎钰半蹲在摇椅跟前,急切道:“您面子广,可认识什么专治奇难杂症的大夫吗?”   “谁病了?”万潮忙问:“是不是你姑妈……”   “不不不。”唐慎钰苦着脸:“是秦王府的瑞世子,他之前就被太医诊出了消渴症的前兆,没想到半年不到,病情竟恶化至此,连床都下不了了。”男人眼睛红了,“大夫说他,他没多少日子了。”   万潮听见这话,眼里的仁慈和善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老练锐利:“到底真病,还是在装病?”   “您什么意思。”唐慎钰有些不悦。   万潮冷笑了声:“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赵宗瑞莫不是想逃回幽州?”   唐慎钰拳头攥起,火气噌地窜起了,手指向外头,生平第一次顶撞恩师:“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上门去看看!仔细瞧瞧世子有没有暴瘦几十斤!再看看他是不是病的牙都掉了,头发也没了一半!”   万潮倒是一脸的平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道:“你父亲和你姨丈生前和宗瑞私交甚好,他也算看着你长大了,你紧张他,实属人之常情。但是慎钰,你可千万不要被这点情分模糊了脑子,从上月开始,幽州一封一封地往来递折子,说有流寇作乱,要求朝廷拨下银子剿匪。可据我的探子回报,秦王如今在幽州各地广征乡勇丁壮,哼,不过区区流寇,需要这么大阵仗?各州府的驻军难道对付不了?非得训练新兵?我看他分明是打着剿匪幌子,公然的在招兵买马!”   唐慎钰一下子懵住了,喃喃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万潮喝道:“如果秦王造反,他的嫡长子宗瑞肯定要逃出京城的!这个角度去看,你不觉得宗瑞的病很蹊跷吗?”   唐慎钰惊惶地咽了口唾沫,“如果秦王真有反迹,那现在朝廷该怎么做?”   万潮大手一挥:“朝廷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削藩,收回秦王幽州兵权,分散其兵力,将其召回长安,给予王爷头衔,俸禄照给,但不许其插手军务。”   唐慎钰还是无法相信瑞大哥在装病,低头道:“可我瞧着世子爷真是不行了……”   万潮见慎钰满脑门的冷汗,笑道:“我也是猜测,你别往心里去,兴许宗瑞真病入膏肓了呢。”说到此,万潮微眯起眼,仔细看爱徒:“不过慎钰,万一,为师说万一将来宗瑞造反,你与他有交情,会徇私么?”   唐慎钰顿时严肃起来,掷地有声道:“恩师和姨丈都教过学生,忠君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嘉文朝的臣子,效忠的是今上。”   “不错,不错。”万潮满意地连连点头,摩挲着慎钰的头发,一副老怀安慰之样,笑道:“为师这几日闲下后,会去秦王府探望世子爷,若真如你所说,病得厉害,那咱们可得好好帮他找个大夫了。”   唐慎钰嗯了声。   忽然想起今儿来万府还有正事,他起身将门窗关好,确认没有蟊贼趴墙根底下听是非,这才疾步行到恩师跟前,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低头道:“老师,我将那事办砸了!”   万潮蹙眉,“仔细说给我听。”   唐慎钰便将昨儿在鸣芳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给恩师。   万潮越听,眉间的川字纹越深。   唐慎钰拳头锤了下腿,恨道:“陛下应该早都知道内情,只不过顾着郭太后的面子,一直隐忍不发罢了。我冷眼瞧着,陛下似有包庇裴肆的意思,不愿处置。”   “哼!”万潮生了一对大花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火气比他徒弟还盛,毫不客气地大口骂:“妖妇秽乱后宫,奸宦竟成了拉皮.条的龟公,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老夫曾是太子太傅,知道咱们陛下是纯善直率的好君主,谁知他竟日夜被这些奸邪小人蛊惑挑唆,学了堆蝇营狗苟的龌龊本事,包庇起了裴肆!好好的陛下,都叫妖妇和奸宦教坏了!裴肆今儿敢给太后送男宠,明儿怕就敢将陛下往那脏地界儿带了,无耻至极!”   唐慎钰忙倒了杯茶,端给恩师,“您消消气,别伤了身子。”他试探着问,“老师,这两日长安盛传裴肆没阉割干净,可是您的手笔?”   万首辅仍在气头上,“是又怎样!”   “您为何要这样做!”唐慎钰急道:“学生之前反复跟您说,事关郭太后和皇室声誉,咱们必得低调处理,此次只将裴肆这条蛇打死便好,您,您怎么这么糊涂,郭太后纵使有错,可在陛下眼里,她依旧是母亲,您把谣言这么一散播,岂不是逼着陛下站到裴肆和太后那头么!”   万潮摔了杯子,怒不可遏,心里话脱口而出:“就许他们传我奸媳乱/伦,不许我说他们秽乱后宫了!?”   万潮掩唇咳嗽了两声,避开这个话头,冷静道:“是这样,打蛇要打七寸,想那秦朝太后赵姬和假太监嫪毐勾结,试图谋反,这与如今的局面何其相像!太后到底不是陛下生母,只是养母,这些年骄横跋扈,不许陛下碰朝政,陛下如同笼中鸟一般,这才向我们内阁这几个老臣求助。糟污的养母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陛下能分清的。”   “您竟这么想?!”唐慎钰忍不住埋怨了句,“您大错特错了!”   他隐约觉得,这次恩师和太后的谣言传得太邪乎,似乎有一只手在暗中拨火,可具体是哪只手,他也模糊着。   唐慎钰正要再劝几句,忽然发现桌上的宣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不少字,是恩师的笔迹,言辞悲痛,郁闷激愤,好像是……《祭子文》。   他忙问:“老师,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万潮摆了摆手,忽然老泪纵横,哽咽道:“你师母前儿不当心听见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动了胎气,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你师母大出血,现在还昏迷着。”   唐慎钰心一咯噔,怨不得恩师方才如此痛骂郭太后和裴肆……他忙行了个哀礼,劝道:“您一定要节哀,若是心里实在难受,可以告假几日。”   “告什么假。”   万潮横了眼唐慎钰,抹去多余的眼泪,从抽屉了取出一封帖子,“瞧瞧吧,咱们哪里能告假休息,事儿多着呢。”   唐慎钰打开,上头竟是郭太后亲笔所书,说正月十三宫里举办梅花宴,是为了欢祝长乐公主和唐爱卿的婚事,她身为皇家尊长,理当见见唐爱卿的亲人长辈,所以特特邀请唐夫人和万首辅赴宴。这次只邀请两家亲长,不请文武大臣。   “这……”唐慎钰蹙眉道:“我从家里过来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帖子。”   “哼。”万潮冷哼了声:“非年非节的,办什么梅花宴。而且若真为了你和公主,理当先将帖子送去唐府,可却先给了我。这老妇,现在急了。”   唐慎钰立马领会:“大娘娘这是要退让一步了。”   “退不退的,她说了不算。”   万潮鼻孔发出声冷哼,忽然,男人眼里闪过抹狠厉,“这次梅花宴,咱们可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唐慎钰忙问。   万潮按住爱徒的肩,道:“为师要你暗中探听好后日的梅花宴上,究竟是哪些侍卫上值,我需要准确的名单,也要你去接触他们。”   万潮手成刀状,斜向下砍了去,“这次,老夫定要亲手杀了裴肆,彻底断了妖妇羽翼!” 第149章 “将相和” :   唐慎钰也想尽快除了裴肆,但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渐渐失控,为保郭太后声誉,陛下很可能会翻脸。他反复向恩师祷告,后天的梅花宴上,千万不要提莲忍和善悟的事,更不要提裴肆没阉割干净,陛下可是忌讳得很。   恩师说他心里有数,只会以裴肆贪赃枉法作为攻讦,倒时会要求陛下,让侍卫廷杖这阉竖。只要一开打,那么裴肆的生死就由咱们掌握了。   唐慎钰觉得恩师未免将事想的太理想了些,纵使联络了当日上值的侍卫,想必也很难拉拢,让他们听话,而且御前杖杀当红得令的权阉,怕是没有哪个侍卫肯干。   恩师大手一挥,说他乃内阁首辅,难道连个侍卫都说不通?不打死也行,那就像上次除夕夜打瘫常驸马般,把裴肆打瘫。一个瘫子,还能怎么弄权?还如何在陛下面前晃悠。届时裴肆失宠,要他的命就更容易了。   唐慎钰还是担忧,以陛下如今对裴肆的信重,怕是不会轻易动刑。正要细问几句恩师准备攻讦裴肆的细则,哪知恩师却恼了,骂他越来越畏缩胆小。还说,陛下现在倚重他清丈土地和削藩,保陛下登基的首辅重臣和一介区区阉人,孰轻孰重,陛下心里很有一杆秤的。   唐慎钰知道恩师执拗,一旦下定决心,是怎么都劝不动的。   可眼下,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对付裴肆的好法子,而且梅花宴是郭太后主办的,特特邀请了恩师,纵使他能说服恩师,也说服不了太后……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慎钰策马出城,急匆匆地赶去鸣芳苑,将梅花宴的事说给阿愿,恳请阿愿,若是那日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就装晕。首辅一直认为郭太后是阻碍他新政的绊脚石,现在正是丧子悲痛,就怕他一头热血,说什么出格的话,丧了陛下的面子,那可会惹上大.麻烦。   春愿忙答应了。   ……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三。   朔风冷冽,下着小雪。   春愿一早就去唐府接姑妈。姑妈紧张极了,连连问她,穿的这身衣裳合不合适?可不敢与两宫太后撞了颜色;头上戴了昂贵的金首饰和镯子,会不会叫陛下和娘娘们觉得钰儿是个贪官?   春愿连忙笑着安慰,您今儿戴的首饰和衣裳,都是我过年过年的时候送您的,宫里人要挑错,让他们来挑公主的罢,您就按照衔珠教的那套跪行坐的规矩来就行。再说啦,今儿的这场宴会瞧着是为了我和慎钰的婚事,可实际上,角儿是郭太后和万首辅。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   梅花宴办在了兴庆殿。   殿内暖如春昼,几乎每张席面前都摆了插了梅花的瓷瓶,舞姬们也应景,手持梅枝跳舞。   春愿今儿特意捯饬了番,穿了身银红色的吉服,特意叫衔珠给她眉心化了梅花,花中心贴了珍珠,以作装饰。四下扫了眼,还是和上次除夕宴一样,帝后和两宫太后坐在上头,不过仔细观察还是有些变化。   譬如,郭太后的桌子这次竟和胡太后的齐平了,胡太后一改往日颓靡,喜笑颜开的,高兴之余还多吃了两块点心。   奇的是,裴肆平日里几乎寸步不离宗吉,今儿却不见他,只有司礼监的夏如利侍奉着。   春愿疑惑,莫不是又搞什么阴私诡计去了吧。   她摇头笑笑,往对面看,对面坐了万首辅和唐慎钰。   万首辅不论什么时候,都坐得笔直,气定神闲地观赏舞蹈,脸上看不出半点丧子之痛。   慎钰看起来很不安,宫人给他倒酒,他竟不当心给打翻了,时不时把眼睃向他恩师,忧心忡忡的。   春愿吩咐邵俞,去给大人端盏安神汤去。   蓦地,她发现身侧坐着的唐夫人一直低着头,腿都在发抖。   “您别紧张。”春愿给姑妈夹了块点心,柔声道:“我在您跟前呢。”   唐夫人忙点头,低声笑道:“嗳,我这乡下婆子见到天颜,惶恐非常,只愿不要给你和钰儿丢人。”   这时,上头的郭太后忽然开口了,笑着问:“这位便是贤婿慎钰的姑母吧。”   春愿一怔,大娘娘今儿这态度奇善啊。   唐夫人忙起身给上头的几位贵人行了大礼,恭敬道:“贱妾陋颜,得见天家,喜不自胜。”   郭太后满意地点头,虚扶了把唐夫人,笑着问:“家中可好啊?膝下有几个孩子?孩子都进学了么?”   唐夫人回道:“多谢娘娘关怀,贱妾跟前有二子三女,孩子也都启蒙了,年后就去梅翰林家的书塾念书去了。”   郭太后点点头,对宗吉道:“哀家瞧唐夫人言谈有礼,进退有致,亦听闻慎钰打小在她跟前,由她教养成长,如今才能尽心为你效力,立了这诸多功劳,可见唐夫人用心了。得给她封个诰命。”   宗吉笑道:“母亲说的是。”   他晓得母后今儿办梅花宴的目的,也是,她和首辅针尖对麦芒,惹得朝堂动荡不安,难得母亲胸襟宽阔,肯让一步。   给唐氏封诰命,真是给足了唐慎钰面子。   宗吉端起酒杯,对郭太后笑道:“儿臣敬您。”   郭太后笑着点头,满饮了一杯,朝左看唐慎钰,朝右看春愿,像唠家常般,温声笑道:“长乐这孩子前半生坎坷,幸而遇着了珍惜她的好人,两个孩子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哀家和胡太后都很高兴。今儿这场家宴,一则定下两个孩子正式大婚的日子,二则呢,以后就要做亲戚了,用民间的话说,咱们两家大人和亲朋见一见。”她转头看向胡太后,笑着问:“是不是啊妹妹?”   胡太后笑着说是,心里却骂,前段时间你还想让你家那老侄儿娶我女儿呢,如今在朝堂上吃了亏,倒说什么天生一对,戏子都没你会唱。   郭太后忽然眼圈红了,用帕子擦泪,望向万潮,叹道:“如今看见公主和驸马,不禁让哀家想起了当年。那时哀家出阁,还是兄长和万二哥哥一块送我去的东宫,如今咱们都长了白发,膝下有儿孙承欢,岁月如梭,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   万潮也是慨然,依稀记得年少时去国公府玩,郭家妹妹一直喊他二哥哥、二哥哥,问他有没有给她带纸鸢。   万潮不禁莞尔,脑中回想起四十几年前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忽地,万潮眉头蹙起来,这老妇好歹毒的心肠,明知道他的幼子刚刚夭折,却说什么儿孙承欢的话,这不是取笑他么。   坐在上首的郭太后见万潮不接她的话没,面容还阴晴不定,心里骂了句油盐不进的老东西,脸色也不太好了。   宗吉时刻观察着太后和首辅,忙笑道:“母亲和首辅正当壮年,哪里就老了。你们两家是世交,小时候就友谊非凡,后来母亲抚育孩儿长大,首辅为先帝钦点的太子太傅,都对朕有大恩。”   皇帝这么一说,郭太后和万首辅这才面含微笑,相互敬酒,回忆了几句往昔。   郭太后示意李福把戏折子拿来,亲点了出戏。   很快,戏子们粉墨登场,又是翻跟头,又是扮花脸,咿咿呀呀唱起了戏。   郭太后听了会儿,侧身问皇后,“这是南府新排的戏么?唱了什么?”   郭嫣看了眼万首辅,按照姑妈之前吩咐的,笑道:“这戏叫“将相和”,说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呢。当时七国争霸,以秦国最强,这不,秦王就欺负起了赵国,客卿蔺相如不惧强权,帮赵王保住了和氏璧,又在渑池之会上捍卫了赵王的尊严,赵王将其奉为上卿。可赵国的大将军蔺相如却觉得,这蔺相如只是长了张巧嘴罢了,能打仗卫国么?怎么官职竟比他高。   于是廉颇到处扬言,要给蔺相如难看。蔺相如为了家国大义,经常躲避廉颇,避免与之发生争执。廉颇就以为蔺相如怕了他,更加轻看讥讽。   这会儿,竟连蔺相如的身边人也认为蔺相如胆小如鼠。蔺相如却说,我连秦王都不怕,怎会怕廉将军。因外头的诸国虎视眈眈,若是家里的将相起了龃龉,岂不是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岂不是让朝堂动荡不安?将相和,赵国兴。”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皇后这番话的深意。   宗吉也不想首辅和郭太后继续攻讦对方的短处,近日,朝堂已经明晃晃的分出派别,党争不论在哪个朝代,都不是好事。他给皇后敬了杯酒,满眼皆是爱意,笑道:“皇后学识渊博,讲的真好。”   郭嫣脸红了,抿唇偷笑。   这时,郭太后长叹了口气,看向宗吉,笑道:“哀家年纪大了,风湿频频发作,想着汉阳别宫有温泉,正能治治这老寒腿,哀家过去住些日子。”   众人心里都知道,郭太后这是退了一大步,只为“将相和”,平息近日的争端。   万潮饮了杯酒,不禁冷笑。   后宫本就不该干政,那老妇说的那般大义凛然,做出故意谦让的样子,实是借廉颇暗讽他心胸狭窄,真是可恨!   万潮给皇帝见了一礼,笑道:“方才皇后娘娘讲的戏文,说强秦欺负赵国,不禁让老臣想起一桩事关国祚的大事。最近远在幽州的秦王打着镇压流民作乱的幌子,广招乡勇丁壮。去岁逢旱蝗双灾,一些酷吏更加威逼勒索,老百姓走投无路,这才生乱。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朝廷正在安抚,秦王怎么能用镇压二字?依老臣看,此人已露反迹,朝廷必须立马作出应对之策。”   郭太后顿时拉下脸,将酒樽按在桌上,蹙眉道:“又是削藩!你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性子了!现在能削么?朝廷内忧外患严重,去年底连赋税都要收不上来了。秦王无理无据,若是敢造反,天下忠勇义士皆可诛之。此时削藩,正好给了他苛待宗亲的借口。这事不要再提了。”   万潮拱了拱手,冷笑:“太后说的是,朝廷内忧外患严重?何为内忧?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后宫干政,太监涉政,豪贵土地兼并,这一宗宗一件件都要解决,大娘娘却带头挡在前面。”   那边的春愿见这二位又掐起来了,急忙扶额,装作晕倒。   众人忙朝这边看来,可除了唐慎钰,谁都没动。   宗吉心里明镜儿似的,阿姐这是在解围,他忙要起身,提前结束这火.药味十足的梅花宴。   谁知他还未说话,郭太后就冷哼了声,叱道:“这般装腔作势给谁看,一点规矩都没有,叉下去。”   春愿不敢晕了,扶着额,缓缓坐了起来,她担心一会儿炮火蔓延到慎钰身上,有她在,多少还能求个情。   郭太后剜了眼春愿,冷声对宗吉道:“万首辅既如此心怀百姓,正好江州最近不太平,就让首辅去料理料理。”   万潮见郭太后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他也不装了,给殿外侍立着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点头,拧身离开。   不多时,户部、礼部和大理寺等六位阁臣重臣小跑着从外头进来,直接跪下,每人手里捧着一封折子。   万潮从席后绕出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上奏皇帝:“陛下,此时削藩还来得及,若真等到秦王起了势,怕是国将倾覆。臣等请旨,立马宣秦王来京。”   郭太后恨得剜了眼这群害群之马,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不可!你们这些人,一点远见都没有,净跟着老匹夫起哄。”   万潮往前跪爬了一步:“陛下!汉朝惠帝对诸王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江山易主,而文景武帝削藩,江山稳固,您是英明的天子,应当有自己的想法,莫要被妇人短见左右了。”   宗吉这时呼吸急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忽然,他想起母后和秦王有旧情,又想起近日外头的传言,说母后往他身边放的都是郭氏女子,后宫一旦有人怀孕,太后将废了皇帝。   他想着,试着下旨宣秦王,若是此人拒不接旨,不就证实了反心么。   这些年,他虽说是皇帝,可朝政一直由郭太后把持着,他也想像武帝那样,做一番事业,流芳千古。   宗吉深呼吸了口气,说了三个字:“去办吧。”   万潮大喜,连声山呼陛下圣明。   而郭太后几乎要被气晕了,她正要说几句,哪知万潮又磕了个头。   “陛下。”万潮抱拳,恨道:“臣日前遭遇刺杀,经讯问,刺客声称其是驭戎监提督裴肆派来的。刺杀重臣乃死罪,臣斗胆,将刺客绑进宫中,让他当众和裴提督对峙。”   郭太后心感不妙,这老家伙,刚奏完削藩的事,又将矛头对准了裴肆,说到底还是想要治罪裴肆,撤销了驭戎监。   宗吉自然也清楚,可裴肆是一把好用的刀,他不想折了,便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太后前儿还差人跟朕说,裴肆近日得了重病……”   谁知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万潮忽然拔下发簪,对准自己的喉咙,老泪纵横:“臣为先帝和陛下效忠几十年,如今被一介阉人欺辱到如此地步,臣也只是想确认,到底是不是裴提督做的,若不是的话,臣给他磕头道歉又何妨。哎,臣的委屈,看来只能向先帝哭诉去了。”   宗吉简直要被万潮气晕了,想着这老东西估摸着记恨日前外头传他和侄女乱.伦的仇,想当众出一口气,日后他行新政,削藩,还得仰仗首辅。   罢了,裴肆顶多被羞辱几句,打几板子,裴肆阴狠毒辣,将来是能制衡万潮的,他得保。   只是万潮刚死了儿子,今儿先让万潮出这口气罢。   还没有人敢给宗吉说裴肆没阉割干净的流言,宗吉只当万潮找茬,便看向夏如利,厌烦地挥了挥手:“宣吧,宣吧。”   郭太后知道万潮没安好心,忙道:“裴肆病着,不宜出现在此处。”   万潮冷笑了声:“大娘娘为何阻拦陛下,又为何如此维护裴肆,可是有什么深意?”   郭太后心一咯噔,深知这老东西还是冲着她的,手抚额,也学长乐公主方才那样,想要以病痛结束这个糟心的梅花宴。   可就在此时,夏如利竟领着裴肆进来了。   裴肆面色苍白,因为身上的剧痛,背稍稍有些佝偻,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光洁的额头渗出些许冷汗,虽阉割了,但仪容之美,在场无一男子能比得上。   郭太后急道:“你不是病的要死了么?怎么闯进来了,滚!”   裴肆疼得双腿微微颤抖,几乎站不稳。这两日他在慈宁宫养伤,发了高烧,昏迷了许久,醒来后心里却记挂着宫外的阿余,到底有没有将善悟那事给解决了。阿余已经有两天没消息了,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强撑着起来,要出宫看看,哪料刚走到粹雪斋跟前,夏如利忽然出现,说陛下宣他,还偷偷给他塞了一颗药丸,说对他有好处。   裴肆扫了眼四周,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怕是万潮这老家伙又要生是非。   遭了!   裴肆知道应该是阿余坏事了,说不得连同善悟都被万潮绑走了。   裴肆拧身退出兴庆宫,谁知却被万潮的随从挡住。   就在此时,万潮忽然朗声道:“启奏陛下,近日外头议论纷纷,说裴肆没阉割干净,臣自然不信这些流言,可为保皇室清白,臣请当众验明裴肆正身,扒下他的裤子,看他到底是男人,还是阉人!”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抗旨不遵,是死罪 :   万潮这话一出,全场震惊,但是大家没有议论纷纷,而是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瞬间安静。   众人的神情也各异。   听万潮吩咐,进来上谏的几位跪着的官员偷偷交流眼色,他们似乎也没想到首辅居然会如此豁得出去,这几人皆屏声敛气,不敢说话,甚至有些后悔进来上谏;   春愿和唐夫人等女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低头不语;   胡太后面含讥讽,时不时侧目睃郭太后,佯装用帕子擦唇边浮粉,遮住上扬的唇角,可眼里的蔑视奚落怎么也藏不住的。   裴肆显然是极力压着愤怒,他稍有些慌,更多的是恨不得生吞了万潮的恨,“首辅喝多了,竟胡言乱语起来!”   唐慎钰见恩师终究没听他劝,走了这步,事态彻底失控……   唐慎钰急得跨出席面,一把将万首辅扯起,强笑道:“是啊,老师方才多贪了几杯。”他暗中掐了一把万首辅,使劲儿给恩师使眼色,“我这就扶您下去歇歇。”   谁料,万潮一把推开唐慎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天子面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他扫了眼,郭太后一句话不说,可眼角却已然红了,神情凄婉,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可那双眸子里却透着过分的冷冽和愤怒。   而陛下更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启禀陛下,最近流言蜚语四起,臣身为首辅,”   忽然,宗吉抓住空酒樽,猛地朝底下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万潮的额角。顿时,万潮的额头就被砸出指头宽的口子,血渊渊不绝往下淌。   万潮竟也不去抹,深深地望着皇帝,目光复杂,躬身作礼,声音发沉:“陛下啊-”   宗吉厉声喝断万潮的话:“放肆!首辅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怎么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   万潮咬紧牙关,他看出来了,果然和慎钰说的没错,皇帝确实偏袒裴肆,也确实要维护那秽乱后宫的母亲,有这样两个祸国殃民的人在陛下身边,陛下如何能成长为一代明君!   “陛下,老臣……”万潮目光坚毅,闷头往前走了一步。   “你还说!”宗吉重重拍了下桌子,噌地声站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郭太后,母后低着头,不说话,眼泪不住地流,没有半点往日的强硬凌厉,老迈又可怜。   宗吉的心仿佛被什么揉了下,他浑身发抖,手颤巍巍地指向万潮,“你是朕的首辅,乃有功之人,朕权当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可你要再倚老卖老,当着朕的面羞辱朕的母亲,朕绝不饶你!”   万潮一愣,他知道,郭太后分明就是惺惺作态,他来硬的,那老妇就可怜兮兮地示弱,陛下年轻,怎么是这老妇的对手。   万潮知道,自己已经没退路了,这件事如果今日没个结果,不光他的幼子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日后郭太后和裴肆这一党人翻起身,肯定会趁机弹劾他污篾皇族。   万潮心一横,噗通声跪下,以头砸地,直勾勾地望着皇帝:“陛下,谣言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胡编乱造,只消对裴肆验明正身,便可打消天下人的疑虑!此人身系着先帝的英名、慈宁宫的名誉。如若不查明真相,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甚至您的圣誉都会遭到揣测!老臣这就一头碰死在先帝的灵前,去跟先帝忏悔。”   夏如利眼见场面难看,笑着出来打圆场,“宫里每年都要检验太监是否阉割干净,也经常替一些太监们重新清理。裴提督当年救过先帝的驾,先帝亲口夸他是有功之人,让他去侍奉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读书。这些年来,提督对皇家忠心耿耿。总不能因为他模样好,就怀疑他什么吧。”   “呸!”万潮素来厌恨这些沆瀣一气的阉人,两指指向夏如利,喝道:“你一个内人,竟敢在厅堂之上胡乱插嘴,当初你是怎么对陈银落井下石的,你当众人不清楚?”   夏如利剜了眼万潮,心里冷笑,不识好歹的拗货!   “陛下!”万潮又磕了个头,他见陛下站在那里不言语,哀叹了口气,“老臣无用,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这就去邺陵给先帝赔罪去。”   宗吉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腹内像燃着了般,万潮这老家伙是文臣之首,官场和民间素有威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他真一头碰死在先帝灵前,怕是今日这场是非就会坐定了,母亲和皇室的声誉彻底会扫地,而他也将背上一个糊涂包庇的名声。   宗吉看向裴肆,之前既发生了善悟莲忍的事,他有些担心,裴肆会不会也……于是换了种方式问:“你,阉割干净了没?”   裴肆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了,忍痛跪下:“回陛下,小臣是……阉人!”   宗吉一挥手,给夏如利使了个眼色:“去验!”   夏如利领了旨,吩咐随侍的小太监去拿帷帐来。   顷刻间,四个小太监高高举起帷帐,将裴肆围在里头。   裴肆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如果说之前他被强制阉割是屈辱,那么,今日的当众验明正身,就是凌迟。   他不是人,是狗。   是郭太后和万潮博弈对峙的牺牲品,是可以任意被践踏的、被羞辱的。   这时,夏如利掀开帷幔进来了。   裴肆知道,夏如利是瑞世子的人。   现在,他的身心被千刀万剐成了碎片,他望向夏如利,试图寻求一双能搀扶他站起的手。   夏如利避开裴肆绝望悲愤的目光,抱拳拱了拱,这是他仅仅能给小公子的回礼和安慰。   今早他刚收到风,太后把小公子阉割了。   他轻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用口型说:“忍着,王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说罢,夏如利蹲下,将裴肆的衣摆撩起,插.进腰带里,褪下小公子的裤子,顿时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看见,裴肆的底下被白色纱布缠住,布上渗出鲜血,就像女子的月事布一样……缠绕的很平,几乎贴肉,一看就是阉人。   嗳。   夏如利叹了口气,扭头高声道:“启禀陛下,裴肆是货真价实的阉人!”   就在这时,万潮忽然一头闯进来了。   也就在这当口,帷幔被扯出了一小片,恰好对着的那个方向,坐着她—春愿。   也恰好,春愿和裴肆四目相对了。   春愿难堪地侧过身,不去看。   裴肆却想笑,他真的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   他可以从阉割的屈辱中自我救赎,咬牙站起来,可他却无法面对喜欢的女人看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裴肆抹去泪,冷漠地看向万潮,主动将衣裳往开扯了些,“首辅看清了么。”   万潮一看这副样子,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勾唇狞笑,说了句:“确实是阉人。”   万潮轻蔑地看了眼裴肆,拧身离开。   他跪在殿正中央,再次给殿外守着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万潮虽不再揪住裴肆是不是阉人这个问题,但他乘胜追击,顺着个势头再次出手,朗声道:“陛下,虽然证实了裴肆,呵,是个阉人。但老臣日前遭到刺杀,行刺之人却是他的心腹,老臣斗胆,将犯人藏入老臣的车驾中,带进宫中。老臣死不当紧,但只要求个公道,当面问问裴提督,为何要刺杀我!”   话音刚落。   万府的侍从就抓了两个捆绑着的男人来了,丢到了殿里。   正是阿余和郭太后的另一个情夫善悟,这两人皆被五花大绑,脸上身上遍布伤痕,衣裳满是血污和脚印,显然是被打狠了。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善悟是个样貌英俊的美男子。   大抵怕他们在进宫的时候乱喊乱叫,万府的侍从早都给他们嘴里塞了布团。   阿余冷静多了,愤恨地瞪向万潮,那日他奉提督的命去解决善悟,将将在夜里将人提出来,忽然四面八方冲出来二十几个壮汉,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凶狠毒辣,一看就是军营里的,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被人迎头撒了迷药粉,眨眼间就被人拿住。   这几日被困,万潮倒是过来逼问他,他咬死了,一个字都不说。而那个花架子善悟,却,却什么都招了。   他想着,提督看他没回来,肯定会猜到他出事,定会来救他,哪知等了三天却没等到提督,反被万潮这老家伙扽到宫里来了。   阿余猜测,提督估计是出事了,把眼望去,提督就站在不远处,面色惨白,身形晃动,仿佛受了重伤的样子。   “裴提督,这两个人你认不认识啊?”万潮微笑着问。   裴肆要紧牙关,看向上首。   果然,陛下已经慌了,那眼神仿佛在责怪他,怎么又办事不利!   而太后,太后却异常的冷静,看着他,目光含着杀意。   自打他被阉割后,老婆子就不怎么理他,昨日差李福过来问过他,两位高僧的事办妥了没?   他知道,从上次懿宁公主事后,老婆子就对他起了疑,迟早会丢弃他,他怕再次得罪太后,只说办妥了。   可没想到万潮竟,竟把阿余和善悟劫走了,而且还劫到了御前。   万潮再次喝道:“裴肆,本部在问你,究竟认不认识这两个人!”   善悟胆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骤然遭遇这么些骇人的事,早都吓得屁滚尿流,望着太后,往前挪动,眼泪鼻涕齐流,嘴里呜呜地喊着,转而又望向裴肆,哭得更惨了。   万潮冷笑了声,当即要动手,拔掉善悟嘴里的布条。   谁知手竟被唐慎钰抓住了。   “做什么!”万潮蹙眉。   “首辅!”唐慎钰摇头,咬牙道:“师母还在病榻上,你忘了吗?”   就在万潮迟疑的片刻,裴肆一个健步冲出去,出手极快,嘎嘣一声,生生拧断了善悟的脖子。   裴肆当众杀人,在场之人无不哗然,而唐夫人更是吓晕了过去。被捆着的阿余也松了口气,面带微笑,瘫坐在地。   万首辅也是惊住了,喝道:“裴肆,你敢杀人灭口?”   裴肆豁出去了,只要他保住太后的声誉,那么,陛下就会保住他的命。   他在衣裳上蹭了蹭手,冷笑了声,将脏水全揽在自己身上:“没错,这个光头是和我有点交情,我是个阉人,可也有七情六欲,外头私养了个和尚当兄弟,不知碍了首辅什么?我不知道他在重刑之下跟首辅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大抵比较难听吧。您说他刺杀您,我有时确实会在他跟前说您厉害刻薄,但我却从没指使过他做什么。刺杀重臣乃死罪,我当着您的面,处置了这名凶手,还请首辅恕罪。”   裴肆躬身行礼,目光冷冽:“因着我和首辅的一点口角私仇,您不惜将是非搬到陛下面前,是不是有些过了。”   万潮暗骂,这奸贼好急智,竟借坡下驴,当众杀了证人,还把火引到他身上。   这时,坐在上首的宗吉松了口气,得亏裴肆敏锐聪明,他看了眼身侧的母亲,疲惫的挥挥手,“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争来争去的,没个休止。”   万潮却不甘心,他原已经威逼说通了善悟,让他当众开口,那么郭太后和裴肆就真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没想到裴肆狠辣至此,出手这么快,竟敢堂而皇之杀人。   “陛下!裴肆目无法纪,天子面前杀人,该当死罪!”   裴肆头越发昏沉,强撑着:“那阁老暗中将外男带入内宫,又该当何罪,你是要行刺陛下吗?”   “你……”万潮抱拳:“陛下,老臣有口供画押。”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这年头屈打成招下的假物证还稀奇么。”   裴肆早都憋了一肚子闷气,“您说我的和尚兄弟行刺你,我便替您正法了他。可我不明白了,我的心腹阿余和这位和尚兄弟好端端在家里待着,怎么忽然就落在首辅手里了?究竟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带人口?”   “巧言令色!”万潮见裴肆这厮还敢反咬一口,他准确地抓住重点,“不论如何,任何案子,大有三司会审,小有公堂衙门,你一个小小太监头,有什么资格行刑杀人!你当庭杀人,视王法为无物。陛下,老臣请旨,杖毙裴肆,以正国法!”   宗吉早都被万潮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弄的不高兴了,可又不好撕破这位三朝老臣的面子,烦道:“首辅啊,你说裴肆没阉割干净,那好,朕让你和夏如利当场验证,可人家确实是太监。你又指控裴肆派人行刺你,还将凶徒偷偷带到宴席上。裴肆替你了结了凶徒,你又不愿意了。”   宗吉语气有些重了:“有不少人弹劾你和侄女乱.伦,谋杀了发妻,朕知道流言不可信,所以也没叫你和小杨氏滴血认亲。”   万潮见陛下如此维护裴肆,顿时血冒三丈,太阳穴跟前的青筋顿时暴起,眼珠布满血丝,配上他额头的伤,甚是骇人。   “小杨氏乃臣原配家的远亲,与臣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既然陛下指责老臣私德不堪,老臣这就回家命杨氏自尽,以打消陛下的疑心,全了老臣的清白。”   宗吉瞧见万潮如此执拗,知道今儿要是不惩罚一下裴肆,怕是过不去。   他板着脸,各打二十大板:“首辅未经上报,私自带外男入宫,冲撞了宫里女眷,实不应该,念其年老醉酒,有些胡言乱语了,朕就不计较了,若是再对太后不敬,你就去邺陵陪先帝去!裴肆与和尚交好,私德不修,冲动之下处置了凶徒,念其曾救朕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庭仗二十棍,让司礼监掌刑。”   万潮心里极不甘:“司礼监和驭戎监素来走的近,那些没了根本的阉人有什么力气,二十棍就是挠痒痒。陛下还是偏袒这个狂悖淫.乱的阉人!老臣……”   “那便让唐慎钰掌刑。”宗吉已经快按捺不住了火气了。   万潮莞尔,擦了把冷汗,斜眼暗示他的得意学生。   而裴肆一听见竟让唐慎钰掌刑,顿时慌了,跪倒在地,连声求皇帝:“陛下,唐大人和小臣有旧怨,他,他定会公报私仇,仗杀了小臣。”   宗吉蹙眉,想着刚才唐慎钰是劝万首辅的,他看向唐慎钰,几乎是明示了:“年后事多,裴肆还要替朕办几宗差事,打他一顿,给他个教训,不要让他那么冲动轻狂就行了。”   唐慎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   裴肆心急如焚,从上次鸣芳苑的那个局,他就隐约察觉到唐慎钰这厮想要他的命,现在得了这个机会,肯定要下毒手。   情急之下,裴肆想要将假公主的秘密说出来,以求自保……犹豫了一瞬,没说,转而向郭太后求救:“大娘娘,求您救救小臣,小臣这些年为您肝脑涂地……”   一直沉默的郭太后总算说话了,她淡漠道:“你这下作东西,自己跟和尚不清不楚的,竟连累到哀家头上。你办事不利,私德不修,唐爱卿,你定要帮哀家狠狠打他两板子。”   裴肆心都凉了。   他早知道老婆子会翻脸,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   就在这时,已经有两个侍卫搬了刑凳和绳子过来,强行将裴肆正面朝下绑在长凳上,给他嘴里塞了布团。   唐慎钰接过侍卫递来的刑棍。   他从开始就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好打,鸣芳苑他输了一筹,恩师今儿拼了老命,才将这条刑棍争取过来。   唐慎钰紧紧攥住刑棍。   可是如今的局面,裴肆刚才是立了功的,陛下执意要保这条毒蛇,他就只能意思意思,轻打几下了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   唐慎钰走近,看着裴肆拼命仰头望着陛下,疯了似的扭动求救。而他的那个心腹阿余也往过来冲,意欲救主。   唐慎钰蹙眉。   可若是留这条毒蛇活着,对阿愿、对恩师对他,都是极大的威胁!裴肆之前联络过周予安,很可能已经知道阿愿的身份!   想到此,唐慎钰扬手,毫不犹豫地狠打了下去,才两棍,裴肆就晕了过去,他又补了三棍,裴肆像死狗一样,脑袋耷拉了下来,身子抽搐,痛不欲生。   唐慎钰咬紧牙关,又打了五棍。   裴肆完全不动了,口鼻流出鲜血,好像……背过去了。   “怎么回事!”宗吉急得冲下来,喝命夏如利,“愣着做甚,快看看去。”   夏如利推开唐慎钰,半跪在刑凳跟前,两指探向裴肆的鼻下,哎呦叫了声,又摸向裴肆脖颈的 第151章 她说她不生你的气了 :   唐慎钰挤开夏如利,急忙去探裴肆鼻下,没气了,他又去摸裴肆的脖颈和手腕的脉,确实探不到跳动。   不应该啊,裴肆乃练武之人,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唐慎钰蹙眉,他发现裴肆臀及大腿这块已经渗出了血,可阴.户那块衣裳竟也被血染透了,沿着刑凳,一滴一滴往下掉,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   他之前就受过伤了?   正在唐慎钰狐疑之际,他忽然被人猛地扯起,是陛下。   陛下这会子脸色煞白,亲自去查看裴肆的生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轻地拍裴肆地侧脸,试图往醒唤,见裴肆一动不动,是真的没了,陛下猛地回头。   唐慎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垂眸,看向手里的刑棍,漆黑的棍子上沾了片血迹。“陛下……”   “混账,你敢抗旨!”宗吉怒不可遏,什么话都没说,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肚子,同时将唐慎钰手里的刑棍夺走,扬起,就要朝男人打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愿从席面后冲了出来,挡在唐慎钰身前。   宗吉猛地收手,冲女人喝:“你不要命了!”   春愿也是后怕,脑袋嗡嗡的,后脊背直发毛,她跪下,索性抱住宗吉的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他真不是存心的!”   宗吉只觉得眩晕一阵阵袭来,嗤笑,嘴里反复说:“好一句人有失手……”   他环视了圈四周,上首坐着的母后,殿中跪着的首辅和朝中重臣,刑凳上已经死了的裴肆……   他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是万人之上,以为慢慢掌权了,就无人敢违逆,可没想到还是被裹挟着、伤害着,还是不能称心如意,连一个为他做事的太监都保不住。   忽然,宗吉喉咙一甜,哇地吐了口血,整个人直挺挺朝后栽倒。   见皇帝晕倒,所有人都慌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郭太后心急如焚,但还是经验老道,忙喝命宫人将兴庆殿门关闭,不许任何消息走露出去。   郭嫣奔过来,更是连头上的凤冠都掉了,她推开奔过来查看皇帝的郭太后,抱起宗吉,连声喊道:“快宣太医啊!”   而这时,万潮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他急忙过来,跪到皇帝身侧,想要帮皇后娘娘搀扶起陛下,却被皇后打开手。   “不许碰他!”郭嫣素来温和好性儿,这会子也怒了,泪流满面地斥骂万潮:“若陛下有个好歹,你瞧本宫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亏你还是内阁首辅,君君臣臣的道理都读进狗肚子了?倚老卖老,带人在兴庆殿里闹事,你还总把什么君臣大义和家国天下挂在嘴边,如今倒逼起宫了,好个三朝老臣!好个首辅!”   说着,郭嫣还剜了眼唐慎钰,深深地看了眼春愿,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这时,夏如利带着太医过来了,他让人把裴肆的尸首用白布裹了,验明正身后就尽快烧掉,又和几个太监将皇帝搀扶到软椅上,抬着往偏殿里去了。   万潮回头,望向唐慎钰,用口型问:“死了?”   唐慎钰将痛哭的妻子环抱住,点了点头。   ……   寅时的夜浓黑似墨,雪片子就像树叶般,下的极大,似乎要将滴在上面的血遮盖住。巷子里一前一后出现两辆马车,朝最深处那个悬挂了白色灯笼的院落驶去。   夏如利和阿余从前面的那辆马车下来,抬出个用锦被包裹住的男人,被子短,人长,底端露出苍白的半截小腿,凌乱的长发从上头垂落。   “慢些!”夏如利警惕地左右看了圈,低声吩咐阿余:“抬两头,别碰他中间。”   “是。”阿余满脸是伤,哭得七零八碎,俯身对裴肆说:“提督,咱们到家了,您再撑一撑。”   这时,瑞世子和老葛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了。   瑞世子看起来依旧病重虚弱,由老葛搀扶着,他手掩住唇,咳嗽了几声,疾步随夏如利进去了。   这是裴肆的私宅,几乎没有人知道,平日若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幽州都会将信儿送到这处。   几人急匆匆进了密室。   瑞世子环视了圈四周,密室并不大,仅有张书桌,一个立柜和一张并不大的床。因久未有人来,阴冷刺骨,但极干净。桌上摆放了些物件,一支芍药金步摇、一把伞,还有幅展开的画。   他好奇,过去看了眼,画只画了一半,是一个少女坐在小杌子上,正在洗头,没有脸,只有简单的线条,而在少女的脚边,是一只肥滚滚的猫。   瑞世子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钰儿的那个未婚妻——长乐公主。   他摇头叹了口气,往前瞧去,老葛和夏如利正将被子拆开,裴肆就像快木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而此时阿余则急匆匆生了个炭盆进来,那小子噗通一下跪倒,咚咚咚以头砸地,哭道:“求世子爷,夏爷爷救救我家小公子。他命苦,几乎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了王爷的大业,不能就这么憋屈的死了。”   夏如利嗤笑:“我和世子又不是大夫,可救不了他,你要求,就求这位葛神医。”   阿余一愣,又去给老葛磕头。   老葛也没理,直接命令:“多端几盆水来。再去老夫的药箱里把剪子拿来,血都把衣裳浸透了,都粘在了烂肉上,我得把裤子绞开。”   阿余忙出去办去了。   瑞世子将剪子递过去,也过去帮忙,其实他根本插不了手,便举着烛台照亮。老葛手法娴熟,稳稳当当绞开裴肆内外两条裤子和缠裹着的纱布……瑞世子看见那血糊糊的地儿,蹙起眉,顿时撇开头。   裴肆被阉割了,似乎是最近才施的宫刑,这小子本就受了重伤,今日又遭了廷杖,伤口崩裂,血都将纱布染透了。   瑞世子猛地想起了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忙紧张地问夏如利:“钰儿将裴肆打死,皇帝没生气吧?没惩罚他罢?”   夏如利促狭笑道:“您别只顾着自己儿子,也顾一顾别人的儿子呐。”   夏如利嘶地倒吸了口冷气,猛地闭口,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葛,他接着回瑞世子的话:“哎,我白日就在兴庆殿,可将事全都看眼里了,真真是惊险万分呐。眼瞧着万潮要将太后和小公子给摁得翻不了身,还是小公子反应快,直接灭口了那和尚。陛下自然是感激他,让咱唐子意思意思,打几下就行,没想到唐子直接下了死手。哎,也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儿,事先给小公子了颗假死药,我看见他药发了,立即冲上去阻止唐子,虽说给他喂了那什么散毒的解药,可他现在都没醒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说着,夏如利看向老葛,笑着问:“葛神医,你再有没有这种药了?”   老葛干笑着摇头:“老、老朽上京的时候原带了两颗,是给我和我孙女预备的。唐大人讨走一颗,另一个给了世子爷……”   瑞世子笑了笑,他得知太后要办梅花宴的消息,便猜到兴许要坏事,万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拗货。   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今日可能当红得令,兴许明儿就成了阶下囚了。   他暗中将假死药给夏如利,原是给钰儿准备的,没想到竟用在了裴肆身上。   瑞世子蹙眉问:“你还没跟我说,钰儿究竟怎样?有没有获罪?”   “没有~”夏如利尾音拉的长,白了眼瑞世子,笑道:“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有长乐公主在,他不会有事。”   瑞世子总算松了口气,也总算能将宽余的怜悯分给了裴肆。   他帮着将干净的手巾递过去,问道:“杖毙裴肆后,又发生了什么?”   夏如利道:“陛下生了大气,都气得吐了血,只留皇后在跟前,谁都不愿见。郭太后心疼儿子,要去守着,哪知皇后冷脸阻拦住,不让她进去,还把她数落了顿。郭太后气得打了皇后一耳光,强闯了进去,哪知皇上背对着她,不肯见。郭太后哭的那叫伤心,好话说尽了,陛下就是一声不吭,她也没法子,自知理亏,落寞的走了。万潮和慎钰等人在外头跪了半天,后头陛下传旨出去,万潮私带外男入宫,乃大罪,首辅既口口声声说要去先帝陵前告罪,那便去吧。”   瑞世子忙问:“我钰儿呢?”   夏如利摇头一笑:“因长乐公主的面子,陛下没处置他,可也没叫他官复原职,现在还飘着呢。”   “哦。”瑞世子不禁抹了把额边的虚汗,蹙眉道:“我总劝他回幽州,他总不听,之前就反复给他说过,别跟着万潮瞎搞,非不听,这回若是没有长乐公主,他非遭罪不可。”   夏如利笑道:“年轻人嘛,有抱负,也能想来,唐子是有本事的。”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肆,不禁竖起大拇指,“我今儿倒是真正开始佩服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能站起来,而且临危不乱,胆子也极大,竟当庭将花和尚杀了!这份坚毅和狠辣,我可比不上。”   瑞世子赞叹地点了点头:“不错。此番看上去是首辅党占了上风,可万潮被逐出内阁,慎钰官复原职的希望渺茫,跟着进去上谏的几个重臣估计也会相继遭到皇帝的猜忌嫌恶,郭太后闹出这么些事,伤透皇帝的心,如今她手底下最得力的裴肆没了,她也是孤掌难鸣了。两败俱伤哪!”   瑞世子看向裴肆俊美的面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若是挺过这遭,那便彻底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了,定比以前还要风光有权!”   夏如利用帕子擦了下满手的血,笑着摇了摇头,“赢家?我看不见得。”   “哦?”瑞世子笑着问:“怎么说?”   夏如利叹道:“若是他像我这样,从小就阉割了,无儿无女,也对女人没什么兴趣,那就另说了。可偏偏他一直是个男人,而且有了心上人,尝过了滋味儿,正对未来有了点希望,可这一刀子下去,哎……”   说着,夏如利忽然问:“老瑞啊,您说万一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小公子向王爷讨要长乐公主,您会怎么办?”   瑞世子陷入沉默,没有回答,抬眼瞧去,老葛已经处理好了前后伤口,正在给裴肆推拿按摩。   老葛看上去颇为严肃,手法越来越快,时不时地把脉,揉裴肆心口。忽然一愣,摇了摇头,朝瑞世子躬身道:“世子爷节哀,小公子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此时,出去端水的阿余正好回来,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盆咚地落地,一个健步冲过来,揪住老葛的衣服,几近崩溃:“你有没有用心治,那会儿才马车上,我分明探到他还有脉搏的!”   老葛叹了口气,摩挲着阿余的胳膊:“小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你待会儿给提督寻件好衣裳,让他体面些走,若是有门路,想法子把他的宝贝儿寻来,男人嘛,总要完整些。”   “老家伙,你拿老子开心是吗?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阿余怒不可遏,双眼通红,立马就要提拳头揍老葛。   夏如利忙上前劝开:“别闹了,我知道你和裴肆关系好,可葛大夫医术通神,他说没治了,就……”   “不行啊!”阿余跪下一个劲儿给夏如利和老葛磕头,泪流满面:“二位爷爷,是小人方才冒犯了,求求你们救一救他,我知道他肯定没死,他还这么年轻啊。”   转而,阿余又给瑞世子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世子爷,他快二十年没见过母亲了,去年他妹妹出嫁,他也没敢回去看一眼,他,他真的很不容易啊。”   瑞世子也是红了眼,上前搀扶起阿余:“孩子,生死有命,你看开些。”   “唐慎钰!”阿余目眦欲裂,通身遍布杀气:“是他打死了他,我要报仇,我要拿他的头祭奠提督,我要把他挫骨扬灰。”   瑞世子眼神突然变冷:“你说什么?”   这时,阿余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冲到书桌那边,一股脑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揽在怀里,奔到床边,跪在裴肆身侧,将画、帕子等物一件件放在他身上,“这是她给你的,你看看啊。”   阿余几乎哭成了泪人儿,当年他刚刚阉割,在宫里受尽了欺凌,是提督救了他,认他做弟弟,将他待在身边,他这辈子不期待什么爱人亲人朋友,提督就是他唯一。   阿余把金簪放进裴肆手里,使劲儿摇着男人,说着谎话:“你今儿被唐慎钰廷杖了,她还哭来着,说你曾经帮过她,很感激你,说将来有机会要和你喝酒的。你醒醒啊,你听见了没,她说她不生你气了……”   就在此时,裴肆咳嗽了声。   声音虽小,但确实是有了动静。 第152章 恭贺提督浴火重生 :   这个惊险跌宕的梅花宴总算过去了,春愿和唐慎钰一直到亥时才出宫。   刚回到屋里,春愿还未来得及将披风除下,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口冲到内室,蹲到净桶前,猛吐一气。她今儿在宫里,几乎一口水都没喝,现在吐得都是酸水。吐了会儿,她疲惫地盘腿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喘粗气。   “怎么样了?”唐慎钰端着杯热水过来,半跪下,轻轻拍着女人的背,“快漱漱。”   “嗯。”春愿漱了口,手扶着微微发烫的额头,虚弱得阵阵发晕。   唐慎钰担忧地看着女人,她小脸煞白,双眼惊惶,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今儿他跪了多久,她就陪了多久。   “你这么吐不行啊,我这就去请孙太医。”唐慎钰忙要起身。   “太医现在全在宗吉跟前,你现在去请,又是是非。我没事,你陪我坐会儿。”春愿拉住他的腕子,抓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刀茧,“也不晓得怎么了,我现在耳朵里总响着裴肆拧断善悟脖子的声音,嘎嘣嘎嘣,特别清楚。鼻子边也总能闻见血腥气,弄得我特别恶心,我怎么都忘不了,裴肆死前直勾勾地盯着我……”   春愿惊慌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咱们一块算计死了他,你说他会不会死不瞑目,变成鬼来索命?”   唐慎钰知道她被今儿杀人的场景吓着了,当初坑杀杨朝临的时候,她就出现过应激,一度非常怕黑。   更何况他今日当庭打死了裴肆,她全程目睹。姑妈那样有了年纪历练的,出宫的时候尚且虚软的要人搀扶,更何况阿愿一个的小姑娘。   唐慎钰将阿愿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她,“他要找,也找的是我,你别怕。”   “我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春愿窝在男人怀里,睁大眼,盯着黑暗的角落,她一点都不同情这条毒蛇,可一想起这人肚子就疼,还会莫名其妙的哭,大抵心里还有那次他不当心打到她肚子的阴影。   唐慎钰蹙眉。   他也不敢相信。   原本依照他的习惯,非要再三验尸,亲眼看着裴肆火化,这才放心。只是今日事发太突然,陛下骤然晕倒,他和恩师等人皆跪在兴庆殿外请罪,抽不开身查验。   等他匆匆赶去火场时,裴肆的尸首已经化了,骨灰装进坛子里,只留下一件带血的官服。   这事是利叔派司礼监的人督办的,应该……没问题吧。   “嗳呦。”春愿坐起来,深深地望着丈夫,温声问:“现在裴肆死了,你告诉我,去年底你到底在焦虑什么?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我一开始总以为裴肆那般奉承你,是为了讨好陛下。后头出了周予安的事,我发现了点端倪,周予安似乎和这条毒蛇暗中有往来的。我接着追查下去,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当初在留芳县的时候,周予安曾屡屡试探你,到底是哪个神医治好的你。他在你这里得不到升官发财的好处,兴许会把他的猜测卖给裴肆。”   春愿越听越惊,拳头不由得攥起:“所以你下定决心处理了周予安?进而布局谋杀裴肆?”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周予安到底知道些什么,给裴肆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了。我不能赌周予安还念着兄弟情分,也不能赌万一裴肆不知道真相。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我身上系着无数条命。我赌不起。所以我不能心慈手软,周予安和褚流绪死后,我必须要斗一斗裴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怎么都不给我说啊。”春愿心砰砰跳,哽咽着埋怨。她蹙眉想了想,又问:“那晚咱们拜天地的时候,你同我说了,计划让我假死,将我送出京城。你当时是不是已经打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了,要提前为我安排好出路?”   唐慎钰知道她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计划,笑道:“也不是啊,你看,我这不是舍不得你,还想让你换个身份回京都。”   春愿狠狠锤了下男人的胳膊,恨道:“那万一你死了呢?我是不是在你的安排下,带着无数金银,在外头逍遥自在的过日子?你,你太狠了……”   唐慎钰见妻子哭得难过,忙笑着哄:“哎呦,对不住嘛,是我错了,你别哭。”   春愿知道所做的决定,是出于爱她和作为丈夫的责任,可她心里还是委屈。   “下次,你一定要同我说一声啊。”   “没下次了。”唐慎钰紧紧环抱住女人,柔声道:“裴肆一死,咱们最大的威胁就没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别的,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嗯。”春愿哽咽着点头。   唐慎钰抱着女人,轻轻地摇,他望向墙角黑暗处,目含忧色。   裴肆虽然死了,但他的那个心腹阿余却趁乱失踪了,这是个隐患;   这次他逆旨杖毙了裴肆,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想必陛下将不再重用信任他;   郭太后虽被陛下气恨疏远,可恩师也因当廷揭破太后隐私,将陛下得罪狠了,被贬去了邺陵……   哎,没赢家,都输了。   ……   唐慎钰看着阿愿喝了安神药,睡着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此时正值子夜丑时,外头雪正大,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今儿在雪地里跪了半日,雪水和石地冰冷刺骨,膝盖原本就有旧伤,如此更疼了。   他怕阿愿担心,没敢说。   这时,唐慎钰看见邵俞和几个婢女侍奉在廊下。邵俞今儿白天跟着阿愿入宫,也将所有的事看在眼里,这小子瞧着也惊惊惶惶的,老半天竟没发现他出来。   “咳咳。”唐慎钰轻咳了声,看向邵俞,笑道:“邵总管,陪本官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邵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哆嗦,面色平静地笑着说“是”,转身朝下人嘱咐了几句,务必好好守着,殿下今儿受了惊吓,若是喊人,赶紧进去侍奉。   说罢,他紧跟在唐大人身后,出了院子,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如今府里缩减开支,打发了不少下人,园子里又黑又空,奇形怪状的假山就像头獠牙猛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路边。   实在是太.安静了,四周只能听见落雪的扑簌簌声,还有脚踩到积雪的咯吱声。   邵俞双手捅进袖筒里,偷摸打量唐慎钰的背影,猜测着大人单独找他,到底要说什么,不会也要灭口他吧。   “老邵啊。”唐慎钰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黑乎乎的池子,问:“你对今儿裴肆之死,怎么看?”   邵俞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干笑道:“这……裴提督的事乃朝政,奴婢不敢妄加评论。”   唐慎钰冷笑了声,他转身,手按在邵俞的肩膀上,不说话,借着微弱的雪光,盯着邵俞的看。   邵俞被盯得浑身发毛,只觉得肩膀有千斤般沉。   半晌,唐慎钰才开口:“现在裴肆已经死了,我再问你一次,你之前有没有和他私下有往来?”   邵俞心咯噔了下,要不要说?   绝对不行,鸣芳苑梅林那事要是一招,他必死无疑。   原本他打算做完花园子的工事,再捞上一笔就走,谁知公主忽然跪求陛下,不修了。   不修就不修吧,反正他讹裴肆的银子,再加上这一年在府里捞的,够他花十辈子了,正准备离开,裴肆忽然拿了件“把柄”来威胁他,不许他走。   邵俞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强笑道:“我是什么东西,还能和裴提督搭上关系,这不之前修花园子的时候,因着宫里拨银子的事,还有找隔壁忠勇伯迁府的事,与他对接过几次,再就没有了。”   “是么。”唐慎钰半信半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一趟一趟暗中往外运银子字画,很缺钱么?”   邵俞倒吸了口冷气,噗通声跪下。   他去年腊月就察觉出来了,殿下和唐大人都在查帐。   邵俞知道,唐大人和公主都是重情重义之辈,所以承认贪污,总比承认卖主要强。   “是。”邵俞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袖子抹了把眼泪,嗤笑:“大人您再不济,也是官宦子弟,从没短过银子,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可我尝过。当初我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老娘又病着,我只能和哥哥抽签,哪个命背,哪个就进宫当太监,若是运气好些,在贵人跟前挣个总管当,邵家的命运就能改变。可我运气一向不好,胆子又小,这十多年来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平日受尽大公公们的盘剥凌.辱。我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我不像您,能文会武,我就算念过书,也没法考科举,又干不了苦力,我,我只能……”   邵俞真假掺半地咬牙说:“我要买地买宅子,我还想像正常男人那样娶姨太太,可仅靠那点月银和赏赐,几辈子能实现?”   “所以你就贪?”唐慎钰冷笑了声。   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唯能听见风呼啸之声。   邵俞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大人,您要将我押送至内狱么?奴婢当年,可是帮过您的啊!”   唐慎钰沉默了半晌,淡漠道:“你把贪了银子还回来八成,剩下两成就当我谢你的礼。本官将会派专人与你对接,直到你将府里账册做平。从现在起,你不必侍奉公主了,赶这个月底将账交上来,到时候你就离京,永远不要再回来。你是个聪明人,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官一定会翻脸。”   说罢这话,唐慎钰转身便走。   邵俞瘫坐在地上,长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后脊背被冷汗浸透了。   他从地上捧起把雪,使劲儿搓脸,试图平复不安。   今日杖毙裴肆后,场面一度慌乱。他着急忙慌给公主寻披风的时候,有人给他手里塞了张字条,是裴肆身边的心腹阿余所写,警告他不要妄动,也不要乱说话,否则就等着给他的嫂子侄儿收尸吧。将来若是有事,自会有人联系他。   邵俞蹙眉,从鸣芳苑那个荒唐之夜过后,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如今看来,裴肆这个人的来历,还真是不一般的深。   现在裴肆已经死了,可他,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吗?   哎,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心,为那条毒蛇做事了。   ……   数日后   这个正月可真是有意思了,不仅上元节的花灯好看,各种各样的宫廷艳色传闻也好听。最最有意思的,怕是万首辅被逐出内阁和那个权阉裴肆死了吧。   可在老百姓眼里,这些事离他们很遥远,他们更关心米价涨了没?江州的暴.乱不会波及到京城吧?   ……   夜黑风高,一弯月悬挂当空,巡夜的差人打着梆子,闷一口酒,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密室里很暖,足足摆了三个炭盆。   经过老葛数日的悉心医治,裴肆的身子复原了很多,但毕竟伤筋动骨了,还是轻易挪动不得,前后都有伤,不论躺还是趴,都是受罪。阿余便做了个架子,让裴肆两条胳膊搭在上头站着,虽受累些,可也免了疼痛,伤也能好得更快。   这会儿,裴肆正倚在木架子上,他穿着宽大的寝衣,黑发用紫金冠束在头顶,瘦了很多,脸色也苍白,因长久的失眠,使得他眼底微微发红,竟有种病态的美。   “嘶——”裴肆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垂眸瞧去,那位葛神医此时半跪在地,正在给他阴.户上药包扎。老头儿手法纯熟,医术极好,开的那些内服外用的药在止疼治伤上富有神效。   裴肆头歪枕在胳膊上,勾唇浅笑,“老先生,你是哪里人?”   老葛不说话,他现在被迫投靠了瑞世子,但唐大人对他有大恩,他不会背叛大人。   裴肆小指挠了下侧脸,眉梢上挑:“听你的口音,好像北方那边的人啊。你姓葛,那尊名叫什么。”其实他心里有数,去年就让人暗中查清了,这老家伙叫葛春生。   老葛有条不紊地替裴肆包扎,仍一声不吭。   裴肆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接着问:“你是瑞世子带来给本督治伤的,那你认不认识唐慎钰?”他观察着老葛一丝一毫的表情,故意问:“嗳?你见过公主没?”   老葛将换下的纱布扔到地上,用帕子擦裴肆腿边残留的药粉,没有搭腔。   裴肆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偏面上笑吟吟的,有意无意地说着家常:“我的心腹近日出去办差,偶然遇见你和你孙女在逛京城,好漂亮的孩子。我在这里待得无聊,回头你把她带来,我认她做妹妹,给她花不完的银子,没别的,就叫她陪我说说话。”   老葛经历了一辈子勾心斗角,自然晓得裴肆这孙子的暗示。这孙子提出小坏,既是威胁,又是拉拢。   “世子爷都不曾问老夫的来历,你问什么。老夫和你,不过是大夫和病患的关系,仅此而已。”   老葛起身,平静地面对裴肆,忽然一笑:“提督在深宫里历练了数年,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得罪大夫,尤其不要得罪医术毒术都高明的大夫,否则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只听门那边响起机关咯吱咯吱声音。   夏如利提着个食盒,大步进来了。   夏如利穿着件拖地黑色鹤氅,扫了眼屋子,笑道:“呦,气氛不太对呀,大夫和病人吵嘴了?”   老葛冷哼了声,剜了眼裴肆,拂袖而去。   “这老头,脾气真大。”夏如利摇头笑笑,过去搀着裴肆往桌子那边走,他贴心地往椅子上放了个厚软的鹅绒垫,扶裴肆慢慢地坐下。借着烛光,上下打量了圈,点头笑道:“不错,比前几日气色好多了。”   “带酒了没?”裴肆忍住疼,笑着问。   “你这么重的伤,就不要喝了。”夏如利虽然这般说,还是从食盒中将酒拿出来。同是阉人,他倒能理解裴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羞耻,默默地将下酒菜布好,端起酒壶,往杯子里各斟了酒。   夏如利举起酒杯,笑道:“祝提督浴火重生。”   “什么提督,快别取笑我了,一条死狗罢了。”   裴肆神色黯然,一饮而尽,这样的浴火重生,他宁愿不要。   夏如利把眼观察着这小子的神色举动,夹了筷子猪口条吃,笑道:“依我看,趁着这回死了,你干脆回幽州算了,王爷那边正缺人才,将来稍微立点功,封王咱不敢说,一个国公保准的。”   裴肆翻起茶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入愁肠,可他尝不出酒味,能尝到的只有苦涩。   “我这副样子回去,跟落水狗似的,太没出息了。”   裴肆面颊浮起抹潮红,望向石墙,墙上悬挂着幅画了一半的少女洗头图。   这次他能活过来,全靠一腔恨。   “老夏,再帮我做件事。”裴肆俯到夏如利跟前,低声说了番话。   夏如利越听,面色越凝重,眉头深深蹙起,看了眼墙上的美人图,疑惑地问:“你真要这么对她?不后悔?”   裴肆莞尔。   后悔什么,大家一块下地狱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连哄带骗喽 :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的最后一天。   雪后的天透蓝清亮,连一抹云都没有。   闲来无事,春愿便让衔珠等几个大丫鬟在库里寻了名家画作,描了各式各样的梅花,做做刺绣,打发时间。   原以为裴肆死后,慎钰便能松快些了,没想到更忙。   朝堂里,他要暗中联络首辅一脉的官员们,往宫里上折子、说好话,想法设法地要求陛下请万潮回京;   宫里头,宗吉自打兴庆殿之事后,身子欠安,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上朝了。慎钰当众杖毙了他倚重的裴肆,他虽没有降罪,可也没有原谅,至今都没让慎钰官复原职,说白了,和贬官差不多了。   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让衔珠给她寻根大红的丝线。   “殿下叹气,可是想驸马爷了?”衔珠手法灵巧,将一根细线劈成十数根,穿进银针里,给公主递过去。   “别胡吣,谁想他了。”   春愿横了衔珠一眼,这几日,小杨氏连月子都不做了,闹着要去邺陵找首辅,哭着说都是她害了夫君,她一定要去给夫君磕头赔罪去。   瞧瞧,一天十几趟的派人给慎钰传话,说什么首辅不见任何人,也只有唐大人你去了,说不准他才见。大人,你就可怜可怜妾身,陪妾身一块去趟邺陵吧。否则妾身真要一根绳子吊死了,才能赎万分之一的罪。   这不,慎钰被烦的没法子了,前儿套了车,送小杨氏去邺陵。   “算算,他应该今儿回来。”春愿绣了朵花瓣,笑着问,“饭菜都备下了没?”   衔珠促狭:“还说不想,真真是口是心非。您就放心罢,早都备下了,都是驸马爱吃的。”   春愿啐了口,忽然,她想起了邵俞。依着慎钰半月前的处置安排,邵俞最近做平了帐,这两日将宅子卖了,拾掇好了行李,即将带大侄儿离京,去幽州,和嫂嫂小侄子团聚。   毕竟主仆一场,她也不想临别时互相埋怨,好聚好散嘛,便让衔珠准备了五百两银,另各色珍贵布匹和数件首饰,足够他买一套二进二出的小院,后半生安稳富足地过下来了。   春愿扭头问:“给邵总管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么?他今晚过来拜别……”   “您还提那饕餮作甚。”衔珠显然不高兴,嘟囔道:“那时候他得宠,在您和驸马跟前是笑脸弥勒佛,可对待底下人的时候,顿时变成了无常夜叉。我跟您沾亲带故的,他都要呵斥威胁几句,更遑论旁人。乖乖,枣核大小的喉咙,竟然能吞下十几万的银子,也不怕撑死他!”   春愿温声道:“这话就别在外头说了。邵总管帮了我和驸马不少,他既将贪款还回来,我也就不追究了,算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以后他能本本分分的做人。”   这时,外头侍奉的嬷嬷进来传话。   “殿下,慈宁宫来人了,要给您请安。”   春愿下意识紧张了下,不当心,银针刺破了食指,蹙眉问:“是哪个?”   嬷嬷笑着回:“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公公,说是大总管李福的干儿子,叫瓦罐儿。”   “让他进来。”春愿将刺绣搁在簸箩里,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从外头躬身进来个瘦小清秀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很是清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过分的机灵。   “奴婢给公主请安。”瓦罐儿将礼盒放在一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春愿虚扶了把,让衔珠去给瓦公公搬个小杌子过来。   因这小子是慈宁宫的人,所以春愿格外小心应付,笑着问:“是大娘娘差你来的?”   瓦罐儿双腿并拢,规规矩矩地坐着,笑道:“是干爷叫奴来的。”   春愿蹙眉,李福?   她接过衔珠递来的热茶,呷了口,这回能杖毙裴肆,李福暗中送来的消息出力不少。但鸣芳苑和兴庆殿的风波事关郭太后清誉,宗吉忌讳得很,所以他们和李福曾有往来的事万不可见光,对双方有害而无利。   故而,他们之前短暂合作后,再也没有再联络过。   怎么李福忽然差干儿子来了?   “李总管叫你来,有什么事?”春愿不动声色地问。   瓦罐儿前后看了番,将那个金星紫檀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枚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瓦罐儿双手捧起匣子,笑道:“上回除夕宴,您在慈宁宫丢了只金戒指,托奴婢干爷去找,他找了个把月都没找到,便找能工巧匠给您订做了只。”   “李总管有心了。”   春愿莞尔。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福肯定是有什么话托瓦罐儿说。   瓦罐儿见公主优哉游哉地品茶,什么话都不说,他有些心急,身子往前探出些,低声道:“这不裴提督没了,驭戎监一时间群龙无首。殿下您的面子广,干爷想请您在陛下跟前替他美言几句,也不枉……”瓦罐儿手遮在脸侧,悄声道:“不枉头先合作一场,我家干爷要是上去了,对您和驸马爷也有利不是?”   春愿蹙眉,李福想取代裴肆想疯了么?竟让一个小太监过来求官,还大剌剌地说“合作”这样的字眼。   她并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没明白拒绝,可也没答应,淡淡道:“妇人不得干政,驭戎监的事太敏感了,本宫怕是帮不了李总管。”   瓦罐儿面颊绯红,银牙紧咬住下唇,看上去尴尬得要命,可不经意间,眼里却闪过抹狡黠之色,连声说奴婢知道了,磕了几个头告罪,连赏都没拿,便躬身离开了。   ……   春愿现在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极厌烦。   倒了个裴肆,却起来个李福。   她将那个金戒指收起来,恰好五脏庙闹了饥荒,叫衔珠赶紧传午膳。   最近她总是容易饿。   谁知饭菜刚摆上桌,底下人就欢天喜地的来报,说驸马爷回来了。   不多时,唐慎钰便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进来了。赶了两三日的路,他面上身上沾了些许风雪尘气,但却不见半点疲色,依旧精神奕奕的。   唐慎钰拎着个食盒,单手解大氅,探头往圆桌上瞧,笑道:“呦,我回来的倒及时,正好赶上了。”   春愿给他端了杯热蜂蜜水过去,用帕子替他扫了扫身上,呸了口:“是你狗鼻子灵,专挑饭时回来。”   唐慎钰拎了拎手里的食盒,交给衔珠,笑道:“我就怕你小气,不给我管饭,所以给你带了兰心斋的大小八件点心。”   说着,唐慎钰熟稔地进去里间洗漱,与阿愿一同入座用饭。   他素来不喜有人站跟前盯着,便把丫头们打发走了,拿起筷子就开始扫荡,三两下就咥完半个肘子。   “吃慢些,小心噎着。”春愿给他舀了碗鸭汤,笑骂:“瞧你那吃相,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唐慎钰咕咚咕咚喝光汤,舒服地长出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被那小师母给闹的,矫情的要命,一会儿嫌车里漏风,她还在月子里,会冲了她,央告我们把马车的每个缝儿都封死。一会儿又说自己心碎了肝疼了,闻不得酒肉味儿,弄得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只能冷水就干粮,哎呦,可把我饿坏了。”   春愿笑着问:“她见着首辅了?”   唐慎钰摇头,叹了口气:“恩师说,陛下既让他在先帝灵前思过,那他就要虔诚忏悔,茹素斋戒,不见任何人。小杨氏听了这话,哭的梨花带雨,说夫君如此绝情,怕是恨上了她,这次是她连累了夫君,惟有自刎,才能赎罪,才能报老爷昔日的情分。恩师这人平日冷言冷语冷心肠,偏将所有的柔情给了小杨氏,若是杨氏自刎在邺陵,那可是重罪。恩师立马派人给她送出来一盆兰花,叫她在家里好好养着。小杨氏这才展颜,痴痴的抱着兰花走了。”   春愿不屑一笑,她不能当着丈夫评判万首辅的为人品行,但却说了两句小杨氏,“她将将丧子,却没有哭一句孩子可怜,满心满眼只惦记着老爷的恩情,如果不是痴情到疯魔,那就是冷情理智到极致。这女人可不一般。”   唐慎钰不可置否地笑笑,喝了口酒,“人精哪。”   春愿给他夹了筷子菜,轻声问:“对了,那个阿余有消息没?”   “没有。”唐慎钰忧上眉梢,“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他按住阿愿的手,叮嘱道:“最近就不要单独出府了,裴肆死在我手上,那个阿余肯定恨死咱们了,我怕他会报复。”   “嗯。”春愿忙点头,笑道:“对了,晌午时慈宁宫的瓦罐儿来府上了。”   “他?”唐慎钰放下筷子,疑惑道:“他不是李福的干儿子么,来做什么。”   “求官。”   春愿将那会瓦罐儿的话全说给慎钰听,“李福还让这小子拿来个金戒指,你说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唐慎钰拍了下桌子,骂道:“李福这家伙疯了么,大剌剌地叫他干儿子来公主府,这不是满长安告诉众人,他和咱们有关系么。”他紧张地问:“你没应承吧?”   春愿飞了个媚眼过去:“我又不傻。”   “你做的很对。”唐慎钰按住妻子的手,蹙眉道:“前几日黄忠全还偷偷同我说,李福最近十分殷勤地往勤政殿跑,常在陛下跟前显眼,时不时送个补品什么的。就他这份司马昭之心,谁看不出他的野心?他呀,可比那死鬼裴肆差远了,他也不想想,他是郭太后近身侍奉之人,陛下怎么可能让他监督驭戎监。下次他若是再找你,你不用给他好脸色,咱们的合作早都完了,各自获利,心照不宣。”   唐慎钰说罢这话,沉吟了片刻,怒道:“他也是宫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怎么这么点道理不懂,叫他干儿子来做什么啊!若是叫郭太后或是陛下疑心他私通外臣,将慈宁宫的辛密说出去,他有几个脑袋够砍,咱们也会被连累了。他疯了吗?怎么敢派人来公主府!不行,我现在就想法子见他,定要找他说清楚!”   “你不吃饭了?”春愿忙拽住他,“你这么见他,岂不是更惹人怀疑?正好明儿初一,我要进宫给太后请安,到时候咱们一道去,你将他扯到一边,快快的说完。”   “也行。”唐慎钰点了点头,忽然拍了下大腿,“哎呦,我怎么忘了这事。”   “怎么了?”春愿见他面有忧色,忙问。   唐慎钰低下头,苦笑:“今儿带小杨氏回来的时候,路过平南庄子,我试着去叩拜姨妈,谁知姨妈竟许我进去。她还是恨我,不肯正眼看我,说前两日就给唐府上递帖子了,本不愿麻烦我,可她孙儿最近总是吐奶,夜里一个劲儿地哭。姨妈说往日的亲友见了她就躲,她实在没法子了,便只能试着求我,想让我帮忙请宫里擅长千金小儿科的太医给她孙子瞧瞧。”   “那咱得办,以公主府的名义给太医下帖子。”春愿知道云夫人一直是丈夫的心结,摩挲着他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你教给我的,人要往前看,不能沉湎与过去的悲痛。这是个和你姨妈修复关系的绝佳时机,快去吧……”   “好嘞!”   唐慎钰放下筷子就往出冲,跑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抱住春愿,大大地亲了口她的脸,笑得像个傻瓜,“我先去忙姨妈的事,晚上再回来陪你用饭!”   说罢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哎?”   春愿想喊住他,却来不及了。   她手覆上小腹,唇角浮起抹幸福的笑,今晚再告诉他吧。   ……   这边   瓦罐儿从公主府离开后,特意在瓦市玩耍了一个时辰,这才鬼鬼祟祟地钻进一条僻静小巷。   巷子尽头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房顶和巷口皆守着武功高强的暗卫。   马车跟前,立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长袍,头发只用根木簪子绾起,看着寒寒酸酸的,但通身散发着股凌厉老练的气质,一看就得罪不得,此人正是夏如利。   “夏爷爷。”   瓦罐儿疾步奔过去,跪下就磕头,大眼睛里透着过度的谄媚和讨好。   “都办妥了?”夏如利笑得仁慈和善。   “嗯!”瓦罐儿重重地点头,笑道:“儿子依照您的吩咐,只说是李福叫我去找公主求官的,对了,儿子还把那个戒指给了她。”   夏如利温柔地摩挲着瓦罐儿的头,连连颔首:“裴提督生前向我推荐你,说你对他有恩,要我多多提携你。没想到你小子果然机灵,比李福那狗脑子强多了,依我看,驭戎监提督一职,非你莫属啦。”   瓦罐儿眼前一亮,连忙摆手:“儿子不敢奢望的,只求夏爷爷日后多疼儿子,把儿子从李福那老阉狗手里救出来。”   夏如利一脸的慈爱,“不要妄自菲薄嘛,那裴肆当初起势的时候,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爷爷看人很准,你将来不会比他差的。”   瓦罐儿听见夏掌印如此夸他,激动得脸红心跳,又磕了两个头:“儿子发誓效忠您,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惜!”   “嗯,好,真好。”夏如利满意地点头,从马车里拿出个食盒,放在瓦罐儿跟前,笑道:“好孩子,这是你今儿的第二宗差事,去天然居见那个人,把食盒交给他,然后按照爷爷给你教的,把话带给他。办好了,爷爷疼你,让你做直殿监的总管。”   瓦罐儿兴奋得直喘粗气,直殿监!当初裴肆就是从直殿监起势的。他甚至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他会和裴肆一样风光,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他想处罚那个小太监,动动手指,或者一个眼神,底下人立马就去办了!   “儿子定不负爷爷重托!”   瓦罐儿磕了个头,拿着食盒就要走。   “等等。”夏如利轻轻拍了下瓦罐儿光洁紧致的脸蛋,笑道:“可不许看食盒里的东西哦,不然爷爷会生气。”   “不看!”瓦罐儿举起手发誓:“我要是看了,就把眼睛挖出来,让您踩着听响儿玩。”   夏如利噗嗤笑了,拍了拍瓦罐儿的胳膊,说去吧。   同时,他抬头看向躲在屋顶的阿余,使了个眼色,示意阿余去盯着瓦罐儿。   夏如利提起袍子,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车内逼仄狭小,尽是药味儿,在最里头,坐着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正是裴肆。   裴肆怀里抱着只猫,腿边放着只拐杖,他轻轻地抚摸着小猫,等猫儿舒服得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要睡的时候,他忽然掐住猫的喉咙,把猫逼醒,笑吟吟地看着小猫在他手里尖叫挣扎,等快咽气的时候,他又松开,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夏如利这样的人,竟也觉得裴肆有些阴森吓人了,他两指夹开车帘子,望着瓦罐儿离开的地方,问:“你是几时猜到李福和他们有联络的?”   裴肆温柔地摩挲着小猫,莞尔:“老太婆和我私会,一直是李福把守伺候。我和她那晚商量着如何处置莲忍和善悟,也只有李福知道具体细则和时间。除夕那晚,众人都害怕皇帝和太后发火,他却大着胆子在慈宁宫给那个小贱人找戒指。我当时疑心了下,却没当回事,原来他们那时就联络了。那么就能解释的通,大年初三两个和尚出宫,为什么唐慎钰会在大年初二就把韩是非和秦瑟安排了。肯定有人事先告密!”   夏如利拱了拱手,眉梢一挑:“那瓦罐儿呢?据我所知,你可是罚跪过他,你又是怎么拉拢的他?” 第154章 您会原谅对您犯下不可饶恕罪孽的人吗? :   这边。   瓦罐儿从小巷子离开后,顺着城墙往“天然居”走。寒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他仰头,去看飘舞的旗,还有城楼里戍守的卫兵。   城墙数丈高,显得人就像蚂蚁般渺小。   瓦罐儿心情激切,吹着口哨,就连步子都不由得轻快了,好多次,他都想打开这个乌木食盒,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凉丝丝的,又沉甸甸的,不会是银子吧。   得有多少?五十?二百?   瓦罐儿打了下自己的手,忍住,千万忍住,不能看,更不能偷!是呢,裴肆死前给了他五百多两银票,夏爷爷觉得他办差当力,又赏了他五十两现银。他现在也算个小富豪了,眼皮子不该这么浅,应当多替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   他不日就要做直殿监的总管,相信有夏爷爷的提携,他很快就能当驭戎监的提督!   记得当初他被裴肆在雪天里罚跪,怨恨的同时,又十分不理解,便问李福:“凭什么干爷您在太后跟前侍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得个慈宁宫总管,而他裴肆也是您带出来的干儿子,却爬的这样高?”   干爷暧昧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因为裴肆比他们多了一样东西。   现在他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棒槌!   原来,裴肆竟是个真男人,假太监!   瓦罐儿抿唇笑,摸了下自己的侧脸,裴肆是靠出卖男色稳固地位的,他长得不丑,自然也能卖。   可是给谁卖呢?   裴肆卖给了先帝的女人,那么他就卖给当今陛下的!   瓦罐儿认认真真地盘算着,贵妃长得美,想必伺候她会很开心,可这女人眼睛长到了头顶,压根看不起奴才,现在又不得陛下的宠爱,完完全全一冷灶……对,还是皇后比较好。   皇后虽丑些,但胜在脾气好啊,而且他能确定,皇后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上次他打翻了香炉,香灰把皇后的手烫了,皇后非但没责怪他,还用帕子遮挡住伤处,笑着叫他别害怕,没什么大事。   对!   皇后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帮他!   瓦罐儿心里当即定下个“伟大”的目标:拿下皇后!   他甚至还想到数年以后的事,等皇后诞下皇儿,那现在的陛下就没用啦,让赵宗吉去当太上皇,干脆死掉算了。他辅佐小皇子登基,说不准,将来小皇子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干爷哩!   瓦罐儿浮想联翩,脸红绯绯,学着裴肆往日的架势,板起脸,扬手抽空气嘴巴子,瞪起眼骂人:   “李福,你见到本提督,为何不行礼?”   “下作东西,谁让你在慈宁宫喧哗吵闹的,把油缸顶头上,给本督跪到天亮!”   瓦罐儿被自己逗笑了,忽然发现街上的人像看傻子似的看他。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抬头挺胸,一脸冷漠地进天然居里去了。   天然居是长安城里最豪华的酒楼,三层楼,像个圆环似的围起来。   酒楼里热闹极了,天南海北的饭菜都能吃到,这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边塞的贩夫走卒、海外金发碧眼的游学者,都能见到。   瓦罐儿提着食盒,径直朝三层最里头那间名唤“八仙过海”的雅间走去。他整了整衣衫,摆起架子,敲了下门,推门而入,把眼瞧去,邵俞此时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   “竟是你?!”邵俞对瓦罐儿的到来,很是意外,惊得站了起来。   “怎么不能是我。”瓦罐儿反手关上门,上下打量邵俞,这位昔日的公主府大总管穿着松绿团花纹长袍,头上戴着顶毡帽,印堂发黑,一脸的忧心忡忡。   瓦罐儿含笑,装模作样地给邵俞打了个千儿,揶揄道:“邵总管万安,您最近忙什么哩?公主府还修不修花园子了?您老平日里出入前呼后拥的,今儿怎地落单了?”   邵俞拳头握紧,没发火,对瓦罐儿的到来惊诧不已:“你不是李福的干儿子吗?裴肆那杂种好厉害,竟连你都能拉拢到!”邵俞眼睛发红,显然是过于担忧熬出来的,他扫了圈四周,“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小孩子?他们呢?你叫他们出来和我说话。”   “我一个对付你就够了。”瓦罐儿显然不满邵俞轻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将食盒放在圆桌上,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斯条慢理道:“坐下聊聊吧,邵总管。”   邵俞瞪了眼瓦罐儿,一把打开食盒。   顿时,邵俞惊呼了声,目眦欲裂,双手把住食盒,眼泪止不住地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瓦罐儿瞄了眼食盒,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里头,这里头竟装了一只女子的左脚,还有个小孩儿的右手,那个右手的手背有块特殊的青色胎记,手脚显然是刚砍下不久,断口处还红艳艳的,为了确保新鲜,食盒里装满了冰块。   瓦罐儿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胃里剧烈翻滚,特别想吐,手抖得拿不稳杯子,怨不得夏爷爷不让他看,原来,原来这么可怕!   邵俞冲过来,一把揪住瓦罐儿的衣襟,像头失控了的野兽般低吼:“他们把我嫂子和小侄儿藏哪儿了,有什么冲我来,让我做什么只管说,孩子和女人是无辜的!”   瓦罐儿惊魂未定,他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今儿这宗差事,他必须完满地给夏爷爷做好。   瓦罐儿轻拍了拍邵俞的手,“总管怎么这么沉不住性子,别闹了,坐,坐下咱们慢慢说。”   邵俞松开瓦罐儿,牙齿都要咬碎了:“你说!”   瓦罐儿从怀里掏出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交给邵俞,傲慢道:“我家主子让你看看,说你看完后就知道了。”   邵俞抢走信,手忙脚乱地拆开,越看脸色越差,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食盒,面如死灰。   “看完了?”瓦罐儿从邵俞手里抽走信,揉成团,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盆里,他识字不多,看着纸团上的墨字被烧成灰,像灰蝴蝶似的上下翻飞……   瓦罐儿手伸在盆上烤,依照夏爷爷教的,淡淡笑道:“想必邵总管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顾寡嫂和两个侄儿的性命,自己拿着钱逃出京,但恕兄弟提醒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权,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们的人都会追杀到你。到时候,你们邵家可就灭门了。”   “不用说了,我做!”邵俞似乎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道。   “早说不就完了。”瓦罐儿翻了个白眼,抓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壮起胆子,将食盒盖好,拎着往出走,出门的时候特意停了下,笑眯眯地回头,“酒不错,我会代你向你嫂子和侄儿问好,再见。”   ……   大抵喝了酒,瓦罐儿也不害怕了,甚至将食盒挎在臂弯,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他现在有点兴奋,又办成了一宗差事,那么离高官厚禄就不远了!怕什么,不就是断手断脚么。当年司礼监的掌印陈银,现在的夏爷爷,老东西李福,还有死了的裴肆,哪个权阉手里没有上百条人命?哪个没粘血?哪个是孬的?   要想爬的高,就得心狠手辣!   瓦罐儿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他步子坚定,离开天然居后,匆匆原路返回。   他在猜想,待会儿夏爷爷肯定会夸他,说不准还会赏他五十两银子哩!   越想越兴奋,瓦罐儿脚步不觉加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僻静的小巷。   此时过了申时,日后渐渐西斜,小巷子越发阴暗,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夏爷爷这会儿独自站在马车跟前,手里端着个紫砂壶,一脸的和蔼亲切。   “爷爷!”瓦罐儿疾奔过去,噗通跪下磕头,笑道:“儿子幸不辱命,办差回来了。”   “不错。”夏如利看了眼食盒,亲昵地抚摸瓦罐儿的头发,“我的人就在天然居的隔间盯着,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全都看到了。早在一刻钟前,我就知道全部过程,好孩子,你这宗差事办的真好。”   瓦罐儿一愣,原来夏爷爷早都派人跟着他了,大抵是考验他办差的能力吧。   “您没在现场看,邵俞当时吓得脸色惨白,哭得像个小娘儿们!”瓦罐儿嘲笑道。   “呦,那我可错过好戏了。”夏如利笑着点头,忽然问,“告诉爷爷,你有没有听话?看没看食盒里的东西?”   “没看!”瓦罐儿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夏如利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依旧温和:“爷爷不喜欢说谎的孩子哦。”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当心看见了一眼,是个……”忽然,他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他瞬间无法呼吸。   瓦罐儿拼命挣扎,手伸向夏如利,“爷爷救我,为什么……”他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夏如利笑眯眯的,不为所动。他感觉凶手手劲儿又大了几分,想要用绳子把他的脖子绞断,他拼命的回头,看见勒他的是……阿余!而此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掀开,里面坐的人竟是,是裴肆!   瓦罐儿顿时毛骨悚然,裴肆死了啊,里头的是人是鬼?   不管是什么,反正他要变鬼了。   他到死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啊!   ……   阿余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看着瓦罐儿这幅死不瞑目的样子,不禁狞笑,挥手叫暗卫将尸首抬走,躬身给夏如利行了个礼,拿着食盒退下了。   夏如利锤着发酸的肩颈,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咬住茶壶嘴,喝了口热茶,摇头笑道:“那小孩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裴肆手又开始抖。   记得那天他刚被阉割,就是瓦罐儿伺候的他。   他的所有无助和屈辱,都被一个贱种小太监看到,他无法接受。   “什么好苗子,在我眼里,人只有能不能被利用,仅此而已。”裴肆淡漠道。   夏如利小指挠了下脖子,笑着问:“去年底你就央告世子爷帮忙,将邵俞的嫂子侄儿从幽州带来长安,怕是那时候起,你就打算对付邵俞了吧。”   裴肆懒懒地窝在软靠里,摩挲着被他玩弄的半死不活的小猫,唇角上扬:“他把我当成了冤大头,不断从我这里讹钱,偏偏他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得罪我不会善终,便想拿钱跑路。可他也不想想,他既知道我这么多秘密,能全身而退?我不是唐慎钰,跟他没什么情义可讲,他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合作伙伴,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一条能利用的贱狗罢了。”   “服。”夏如利朝裴肆连连拱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小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那么喜欢公主,真舍得伤害她?”   裴肆冷笑:“义父教过我,无毒不丈夫,既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   ……   公主府   才酉时,天就暗下来了。太阳西沉去,在天际留下片昏黄的光亮。   上房已经掌灯,侍女们捧着热汤和干净的手巾,鱼贯入内。   春愿试了好几套衣裳,最终选定了身玫红色的,精心打扮了番,头发特特梳成了妇人的样式,戴了枝金凤步摇。她对着落地镜左右看,捏住腰身的布料,问衔珠:“你说我是不是胖了?”   衔珠两只胳膊挂了好几条拖泥裙,笑道:“您是出了名的腰细,估计还得等几个月才长肉。”   春愿抿唇笑,上一个没留住,这个她一定要平安生下来。   “酒菜预备下了没?”春愿扭头问。   “全都预备好了。”衔珠笑着掰指头数:“多添了六道菜,六盘点心果子,就取六六大顺的意头。厨娘们早都把配菜和鱼虾切好备着了,只等大人一回来就开火,保管一刻钟内就能端过来。您就将心放肚子里,今晚好好和驸马爷欢聚庆祝。”   正在这时,外头的婢女来报,说邵总管来给殿下请安,就在花厅那边候着。   春愿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当初她身边有三个极得力的人,雾兰嫁人了,现在音讯全无,邵俞要离京,现在就只剩下个衔珠。   世事就是这么多变,那时她最疑心疏远衔珠,现在看来,这丫头是娇横了些,但却是最忠诚的。   “知道了,让他等等。。”   春愿应了声,略整了整衣裳,便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暖如春昼,金炉里焚着微微发酸的瑶英香。   春愿掀开珠帘,把眼瞧去,邵俞此时躬身侍立在厅正中央,不同于从前整日穿内官官服,他今儿穿的倒鲜亮,崭新的缎面裘袍,脚蹬牛皮短靴,腰间悬挂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根碧玉簪绾在头顶。   “真是贪够本了,瞧这身行头,没个上百两可置办不出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家官公子呢。”衔珠阴阳怪气地啐。   春愿拽了下衔珠,示意她别说话。   “邵俞,你来了呀。”春愿面带微笑。   邵俞似乎才听见动静,身子猛颤了下,忙上前磕头请安,“殿下,奴婢今儿过来跟、跟您辞行。”   春愿坐到上首,半个月未见,她发现邵俞瘦了很多,原先肉嘟嘟的脸微凹进去,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心事重重的。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憔悴。”春愿关切地问,毕竟主仆一场。   “多谢主子挂怀,实是做了半个月帐,熬夜熬出来的。”邵俞摇头,笑着说谎:“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婢心里难过。”   “别跪着了,坐吧。”春愿叹了口气,让衔珠去给邵总管搬张圆凳来。   忽然,花厅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主仆两个谁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春愿先开了口,往日和睦画面历历在目,她温声道:“那时候,我刚来京城,就连小婢女都在底下偷偷嘲笑我潦草的口音,说我言行乡气十足……大人将你推荐给我,实在是用心良苦了,你细心,处处帮我、提点我。若没有你们几个,我这个公主府怕是早都倒塌了。多谢你,邵先生。”   邵俞鼻头发酸,头低下,不敢抬起来,只说:“您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其实公主对他,真的没得说了,他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和裴肆做起了买卖。   “是奴婢对不起您。”邵俞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太贪心了,几辈子没见过银子,就,就……奴婢辜负了您和唐大人的信重。”   “都过去了。”春愿虚扶起邵俞,温声道:“大人是个练武的粗人,脸又臭,有时候说话很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不敢,这都是奴婢该受的。”邵俞低下头。这半个月,他还了两份账,一份是公主府的,另一份是裴肆的。   裴肆的那份与其说还,倒不如说被一些蒙面恶汉强行拉走了。   春愿见邵俞紧紧抿住唇,眼里透着委屈和不甘,她叹了口气:“毕竟,你伺候了我一场。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些银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布料、家具什么的,已经装上车了,待会儿让下人送到你的住处。”   邵俞捂住脸,失声痛哭:“殿下,奴婢对不住您,您,您是菩萨心肠啊。”   春愿噗嗤一笑,还当邵俞忏悔贪污公银,温声道:“以后去了新地方,可是要本本分分的做人,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唐大人,能帮我俩一定会帮。”   邵俞泣不成声,忽然起身,痛苦道:“殿下,此一别,怕是咱们这辈子都难再见,请容许奴婢再给您做一盅茶,再伺候您一回!”   “好。”春愿含泪,笑着点头。   邵俞行了个礼,去耳室洁手烹茶。他背对着公主,此时,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人在风光时,很少会静下来反思,惟有走到绝境时,才会回头看来时的路。   他恨唐慎钰,可公主一直对他很好。   唐慎钰和公主会放过他,可裴肆不会。   没错,他前日看见裴肆了。深夜里,那个阿余暗中摸过来,将他掳到一条寂静的巷子里,趁着月光,他看见马车内除了夏如利和瑞世子,还坐着个俊美苍白的男人,不是裴肆是谁!   这条毒蛇居然还活着!   至此,他不解的事全明白了。   为什么去年腊月初一的夜晚,裴肆能过于顺利地侮辱公主。   为什么唐慎钰暗中将他的嫂子和二侄儿送到幽州,可这两个人却落到了裴肆手里;   为什么旁人救不了先帝的驾,偏裴肆能,旁人怎么得不了太后的宠,偏裴肆可以,这条毒蛇爬的太快太顺利了,原来,背后一直有只手托着。   邵俞苦笑,原以为他把这些贵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谁知,他早都落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全都被人掌控,他今日亲眼看见嫂子和小侄儿的断手断脚,这就是警告。   这时,春愿温声问:“你大侄儿安顿好了么?”   邵俞点头道:“在客栈里等着奴婢呢。”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紧紧攥住,犹豫着不肯往茶里下。要不,他就自尽在这里吧,也算赎罪了。   此刻,春愿轻抚着小腹,眼神温柔:“原本没三个月,是不能说的,但你要走了……邵俞,我跟你分享件喜事,我有身孕了。”   邵俞一愣:“呦,那是好事,奴婢冒昧问您一句,几个月了?”   春愿莞尔,面带羞色:“整两个月。我身子弱,大夫最近请平安脉,竟没摸出来。今早上我晕倒了,传了宋太医才知道的。”   邵俞眉头蹙起,有条不紊地煮茶:“那这么算来,您应该是去年腊月初一有了的,奴婢记得那天早上给您端了碗避子汤,您没喝?”   “我倒了。”春愿手附上发烫的脸,“得亏倒了,否则就……”她轻咬住下唇,笑道:“待会儿大人回来,我告诉他,他肯定很高兴。”   邵俞狞笑,“对呀,大人定意外又高兴。”   他毫不犹豫地将药下入茶中,双手捧着,踏着规矩的小碎步行到春愿跟前,跪下,将茶举过头顶,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奴婢恭喜公主,愿您母子平安。”   春愿接过茶,喝了两口,只觉得腹内都暖了,点头赞道:“还是你做的茶有滋味。”   邵俞兴奋地心狂跳,笑着感叹:“奴婢这一年伺候您,眼见着长安的风云变幻。对了主子,若是有人在您背后捅刀子,嗨,不是奴婢这种的贪银子,就是对您犯下了天理难容的罪恶,您会原谅他吗?”   春愿又喝了口茶,眉梢上挑:“当然不会。”   邵俞嘿然:“奴婢也不会,奴婢恨不得他能断子绝孙,痛苦而死。”   说着,邵俞给春愿磕了三个头,笑道:“主子,奴婢这就走了,愿您今后平安喜乐,顺遂康健。”   “好。”春愿双手扶起邵俞,“也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邵俞起身,深深地看了眼春愿的小腹,退了出去。   花厅里又恢复了安静,人走了,茶也凉了。   春愿将邵俞做的茶一饮而尽,她起身,想去外头透透气。   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   春愿踮起脚尖,伸胳膊去够灯笼穗,现在一切都好,新出的月牙好,微微吹来的冷风好,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也好。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婢女和婆子们欢喜道:“驸马爷回来了。”   春愿忙往前望去。   唐慎钰他真的回来了,踏着月光,大步走来,冲她招手:“酒菜准备好了没,我可饿坏了。对了,我刚碰见了衔珠,她送邵俞去后角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给我准备了份大礼。是什么呀?”   春愿抿唇笑,迎上去,“我偏不告诉你。”   刚走到石台阶跟前,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站稳,她整个人从高台阶上摔了下去。   瞬间,她的肚子绞疼的厉害,感觉有什么从身.下淌了出来,剧痛和眩晕根本不容许她仔细想,喉咙又痒又甜,她猛咳嗽,哇地吐了几口血。   春愿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尽是惊恐的尖叫声,她隐约看见,唐慎钰抱着她,拍她的脸,求她别睡着,冲跟前的人吼:快去找太医!   春愿想对他说,别急,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55章 我的心不太舒服 :   喜和哀是可以同时发生的。   前刻,唐慎钰刚刚从平南庄子回来,他还庆幸着,因着他亲自带太医去给孩子看病,姨妈虽还对他冷言冷面,好歹愿意和他说几句话了;他还欢喜着,在外风餐露宿几日,小别胜新婚,他总算能和阿愿团聚,坐下来吃一顿晚饭。   此刻。   唐慎钰看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见阿愿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阿愿,阿愿!”唐慎钰急冲过去,还是没能接住她。   他双膝跪地,抱住她。   此时的她痛苦的浑身痉挛,咳嗽了通就开始吐血,忽然眼神涣散,软软晕了过去。   “你怎么了?”唐慎钰的声音都颤抖了,拍着春愿的脸,“别睡啊,打起精神,你别吓我啊!”他疯了似的朝周围聚过来的婆子和丫头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找大夫啊!”   唐慎钰一把抱起妻子,朝花厅里奔去,径直去耳室,将她放在罗汉床上。他平日里是冷静的,遇事再难再险,也总会保持清醒,迅速想出对策。   可现在,他脑中竟一片空白,看着她面如死灰而且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焦灼着,拼命地喊她,焦急到慌乱,他恨得打了自己一耳光,逼迫自己冷静,冷静!   阿愿这样子是中毒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第一时间断定这点。   忽然,他看到自己手掌心和袖子上粘了不少血,红殷殷的,而阿愿的身下这会儿已经蔓延开了。   “你、你……”唐慎钰心里猜到一个想法,但绝不可能。   而这时,去送邵俞的衔珠急匆匆跑回来了,她路上就听见了动静,一路狂奔。她看见公主这样子,瞬间明白了,惊恐地朝婆子丫头们喊:“快去准备热水。”   衔珠眼泪唰地下来了,扑到罗汉床边,哭道:“这可怎么好啊,殿下今早刚知道有了身孕,准备晚上跟大人说的,怎么会这样……”   “什么?!”唐慎钰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这怎么可能,他和阿愿和好后,虽偶有亲热,但并未行过周公之礼,阿愿怎么可能怀孕!   唐慎钰顿时暴怒,朝衔珠劈头盖脸地喝道:“公主怎么可能怀孕,你敢污蔑她的清白!”   衔珠被吓得瘫坐在地,手捂住心口,她不晓得这里头的内情,手指向外头,哭道:“咱们府上的大夫诊了好几遍,殿下确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唐慎钰也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衔珠见唐大人这会儿说话颠三倒四,糊里糊涂的。而且大人双眼猩红,脸上身上皆沾了血,活像个恶鬼,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些,抽泣道:“这您干麽问我啊?方才公主和邵俞在花厅说话,殿下说她去年腊月初一和您同房,身上有了的,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唐慎钰惊住了,去年腊月,他,他没碰过阿愿啊,这个孩子……   他无暇顾及这些事,阿愿的命最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   唐慎钰从阿愿发髻上拔下金簪,扎了下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质问衔珠:“公主嘴唇发黑,吐了那么多血,显然是中毒了!你们到底给她吃什么了?!”   这话一出,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地。   衔珠吓得睁大了眼,急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给公主下毒!她的饭食茶水在呈送给她前,都有人试毒的啊!今儿白天她还好好的啊,怎么和邵俞说完话,忽然就……”   衔珠倒吸了口冷气。   唐慎钰顿时明白过来,厉声问:“邵俞给她吃什么了!”   “没什么呀。”衔珠忽然浑身战栗不已:“茶,茶……”   “看住公主!”唐慎钰撂下话,猛地起身。他咬紧牙关,四下看了圈,发现内室的长桌上,正好有一壶沏好的茶。   男人一个健步冲过去,掀开茶壶,里头的茶汤清亮,还滚烫着。他抹去眼泪和额上的冷汗,蹲下身,歪头去看桌面,果然发现些少量的白色粉.末。   毒,这是毒。   唐慎钰心疼地看了眼床上的妻子,拎着茶壶冲到外头的花厅,他看见立几上摆着个茶盅,杯口留有胭脂印。男人指着茶盅,冲跪在地上的婢女太监们喝问:“有没有人动过这杯子?!”   一个小丫头哇地声哭了:“回驸马爷,没有的。原本奴婢们要将用过的茶盏撤下去清洗的,可殿下说这是邵总管给她做的茶,我们就没敢动。”   唐慎钰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的底了。   他一边看着茶壶,一边看着茶盅。   毒下在哪个里了?还是两个都下了?   而这时,里头忽然传出衔珠的哭声,“殿下您怎么了啊!怎么又吐血了!要死了,天煞的李大夫怎么还不来?!”   唐慎钰身子一颤,他知道这是衔珠的口头禅,可那个“死”字就一把刀子,猛地戳了下他的心。   他什么都没想,深呼吸了口气,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又拿起茶盅,将剩下的喝了一半。   毒又怎样,他不怕。   “衔珠!”唐慎钰将衔珠叫来,喝道:“等李大夫来了,先给公主治小产,我,我去给她找个更好的大夫治毒!”   他弯腰,深深地给衔珠行了一礼,哽咽道:“拜托姑娘了,求你一定要看好她。”   说罢,唐慎钰找了一大一小两个瓷瓶,将茶壶和茶盅里剩下的汤汁倒进去,揣进怀里,疾步出门。   天下的毒物,没有老葛不认识的,拿去给老葛看。   唐慎钰朝后角门狂奔,他不能在公主府等人接老葛来,太耽误时间,他自己骑马去找。他也没有时间亲自抓邵俞,便吩咐府里的秦校尉等人,即刻抓捕邵俞,务必看好了,不能让那杂碎自尽!   唐慎钰匆匆拉了匹马,朝秦王府狂奔而去。   逆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一手捂住怀里的茶具,另一手抓住缰绳,要快,晚一刻,兴许阿愿就多一分危险。   这时,他只觉得体内热血翻涌,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人拿锤子敲碎般疼……   唐慎钰知道,毒发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越来越昏沉,他猛地勒住缰绳,哇地吐了口血。千万不能晕,阿愿还等着老葛救命。   唐慎钰掏出簪子,朝自己的胳膊和腿猛扎了几下,试图用外部的刺痛逼自己清醒些,他双腿加紧马肚子,继续赶路。   他也记不清自己惊了多少路人,打翻了多少摊子,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秦王府正门口。   唐慎钰哪里顾得上什么递帖子,直接踹门而入,径直往“云海楼”的方向奔去。   上房灯亮着,小坏正在院子里捉夜虫,玄棣给女孩打灯笼。二人见唐慎钰忽然过来了,纷纷起身喊人:“唐叔叔。”   唐慎钰头也不回地吩咐玄棣:“大公子快帮我准备马车,放后角门!”   他一把推开正门,大步走进去。往里瞧去,瑞世子依旧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而老葛还像之前那样,替世子按摩推拿。   “钰儿!?”   “唐大人!”   瑞世子和老葛同时惊呼。   瑞世子一眼就看出唐慎钰现在“不对劲”,应该说,钰儿从没这么慌乱无助过。孩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显然哭过,嘴唇是那种不正常的乌青色,唇角有血迹,胸口也有一大片血。   “孩子,你怎么了?”瑞世子强撑着下床。   “我没事。”唐慎钰将那一大一小两个茶具掏出来,望向老葛,急道:“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毒?”   老葛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但他下意识猜测和密室那条毒蛇脱不了干系。他双手在衣裳上反复擦了下,疾步过来,拿起两个茶具去闻,小指又蘸了点茶汤,放嘴里尝了下。   “确实是剧毒。”老葛眉头蹙起,沉吟了片刻,问:“谁中毒了?有什么症状?”   “是公主。”唐慎钰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手抓住桌子沿儿,强撑住,冷静地将一条一条告诉老葛,“公主大约半个时辰前喝了几口,她的症状是眩晕、吐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也喝了,茶壶和茶盅里的各喝了一半,毒发的很快,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我这样练武的人都吃不住这种疼,肠胃会绞痛,还会呕血。”   唐慎钰说话的同时,将袖子撸起,伸出胳膊,“你来诊脉,看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救。”   老葛只觉得这小子疯了,连毒都敢喝。   他忙去探脉,又抹了点唐慎钰嘴角的血闻了闻,仔细想了想,道:“看脉象和症状,毒很像宫里的“千日醉”,顾名思义,人吃了后就像喝醉了一般,浑身酥软,骨头醉疼。这种毒制作起来非常麻烦,用料珍贵,工序繁杂,而且是慢毒,专门惩处那些身份高贵的罪人,长期下在饭食里,每次就搁一点点,人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大人您今晚带过来的茶汤里,千日醉显然是被人精粹过的,毒性百倍,非常猛烈……”   唐慎钰打断老葛的话:“你就说能不能救。”   “大概能……”老葛看了眼瑞世子,咽了口唾沫,问:“草民能不能随唐大人去?”   瑞世子点头道:“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葛先生你脾气不好,公主府虽小,里头的势力却盘根复杂的,你去了可别乱说话,放心吧,小坏就跟我住着,我管她几日。”   “是。”   老葛头皮发麻,世子爷这是在警告他,别乱说话。   唐慎钰忙问老葛:“现在能开药方么?”他没忍住,又吐了口血。   瑞世子担心的要命,忙上前环住,用袖子替儿子擦血,急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你不是这么冲动无脑的人,毒还能乱吃?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糊涂啊!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唐慎钰不满地推开世子,冷着脸:“再说女人怎么了?我和她是拜了天地的夫妻,同生共死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他也不理会瑞世子,焦急地问老葛,“到底能不能开药方。”   老葛点头:“能,能。”   唐慎钰这才松了口气,强撑着精神,催促道:“那你快开,立即让人去抓药,我现在带你去公主府。不要耽误时间了,快些啊。”   ……   ……   京郊密室   密室里暖的很,桌上摆了个瓷瓶,里头插了枝红梅。   裴肆刚换了药,此时坐在桌后,静静地抄写《金刚经》,他的手很稳,字写得飞快,面貌和阉割前没多大分别,依旧昳丽俊美,只不过眼神却变了些,阴森邪气,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坐着的夏如利斜看了眼裴肆,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说,这猫又没得罪你。”夏如利怀里抱着只纯白的小猫,他用铜勺舀了点羊乳,试着给猫喂,可猫只是稍微舔了一下,病恹恹地躺着,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夏如利叹了口气,将勺子扔进茶杯里,抚摸着小猫,不免埋怨了句:“好歹是条命,你干嘛折磨它呢。”   裴肆知道夏如利话里的意思,淡淡道:“贱畜罢了,义父教过我,成大事者当断情绝爱,他不也将唐慎钰扔在京城这么多年,不管不顾的。”   夏如利摇头笑。   这时,密室的门咯吱咯吱开了,进来个蒙面的汉子,躬身行到夏如利跟前,俯身低声耳语了片刻。   夏如利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看了眼裴肆,挥了下手,对手下说:“我知道了,你外头等着。”   “怎么了?”裴肆搁下笔,问。   他从抽屉拿出盒胭脂,往茶里刮了点,喝了口,眉梢上挑,笑着问:“是不是公主府有消息了?”   “嗯。”夏如利揉着发闷的心口子,长叹了口气:“如你的愿,邵俞给公主下了毒,她毒发了,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裴肆深深嗅了口茶,闭着眼,品着汤汁中淡淡的花香味。   “她好歹做过你的一夜新娘,”夏如利这样的人,也不免语气重了些,苛责了句,“你怎么能这么狠!”   “我狠?”裴肆忽然睁眼,冷声道:“我对她那么好,她却联合外人陷害我,害得我被阉割,又差点害得我被打死,你说我狠?到底谁狠!给她下千日醉,已经是我最大的怜悯了。”   夏如利一直以为裴肆放下这段孽缘了,现在看来,非但没放,而且那个姑娘还住他心里了,他在意要命啊。   夏如利喝了口冷羊乳,沉吟片刻,要不要告诉他,公主小产了呢?公主怀孕正好两个月,孩子就是他的种,唯一的种。   算了,他才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现在要是给他说了,他不得再去一趟鬼门关。   下次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夏如利莞尔浅笑,“你知不知道,我家唐子为了救公主,毫不犹豫的喝了毒。人家抱定了主意和公主同生共死,瞧瞧人家什么心,你又是什么心。”   “心?”裴肆嗤笑:“我连命根子都没了,还要心做什么。”他又愤愤地补了句:“唐慎钰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公主中毒,陛下必定会降罪,他若是饮了毒,陛下说不准还会感激他。他就是这种人,用种种卑劣的手段哄女人倾心。”   夏如利实在听不下去,起身拱了拱手:“公主府的事已经传到陛下那里去了,我得赶紧去伺候着,你好好养伤,有事我派人告诉你。”   “嗯。”裴肆点了点头,拿起笔继续抄经,也不知怎么了,他今晚烦躁得要命,心也一阵阵刺痛,好像身上缺了什么。   “老夏!”裴肆叫住夏如利,他手按住胸口,蹙眉道:“我的心不太舒服,你回头让葛大夫过来,帮我看看。”   “知道了。”夏如利应了声,忽然回头问:“小公子,你真不后悔给她下毒?”   裴肆烦道:“这是你第三次问了,我再告诉你一次,绝不后悔,千日醉又毒不死人,不过是让她生不如死疼几天罢了。” 第156章 她一点都不无辜 :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公主府内外戒严,不许任何人走动,也不许任何消息泄露。   二更的夜凄冷深沉。   唐慎钰刚喂阿愿吃了第三遍药,他坐在床边,守着她,寸步不离。因失血过多,她脸上毫无血色,冷汗将额边的绒发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小产和千日醉毒同时折磨着她,让她哪怕昏迷着,身子依旧疼得颤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哀鸣声。   “你别怕,我在呢。”唐慎钰用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握住她紧紧攥成拳的手。   许是感应到了安全,春愿眉头稍微松了些。   唐慎钰抿住唇,泣不成声。老葛虽配出了解药,但要完全清除体内的毒,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半年里,阿愿必须药不离口,一定要仔细养着,千万不能着凉。   老葛还说,千日醉药性至阴至寒,里头有两味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常年服用,会损伤女子的元气根本。而给公主下毒的人心思狠辣,应该是将上百包的千日醉精炼成了一小瓶,那是活生生将公主的胎给打了下来。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他替阿愿将被子掖好,轻抚着她的侧脸。   阿愿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他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绝对相信阿愿,她性子坚毅,对感情忠贞,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怀孕?怀的谁的孩子?   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他也喝了散毒的药,但浑身的骨头依旧疼的厉害。他咬牙忍住疼痛,试图去分析。依照衔珠的说法,阿愿今儿才知道有了身孕,并且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席面,要等他回来后,与他分享这件喜事。   从这就能看出,阿愿以为怀的是他的孩子。   这就非常奇怪了,一个当母亲的,怎么可能连孩子生父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那只有一个解释。   唐慎钰望向那个纤弱苍白的女人,心绞痛不已。   阿愿,很有可能被人暗中谋害了,以为和她行周公之礼的男人是他。   可能是这样吗?   唐慎钰双手使劲儿搓脸,试图让自己再冷静些。府里的大夫说阿愿怀了整两个月身孕,而据衔珠交代,阿愿傍晚的时候和邵俞说话,曾提到一个时间——腊月初一。   唐慎钰拼命回忆这个时间。   腊月初一,他和阿愿那时正因为周予安冷战。他记得那天,周予安上赶着去鸣芳苑找阿愿,结果被阿愿威吓的落水。   而后他就忙着送周予安回平南庄子,公主府的人着急忙慌地找他,说公主有请,但当时瑞世子病危,他天擦黑时匆匆去看了眼她,见她在画舫上饮酒,没有打搅,转身就回京了。   是那晚上发生的事?   唐慎钰心乱如麻。   还记得初五的时候,阿愿杀到了平南庄子,当时他就微妙地感觉到,阿愿对他的态度不像之前那样强硬冷漠了,多了几分柔情,还说了句很暧昧的话。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她当时说,“别以为你前晚上来找我,我就会轻易原谅你。”   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看来……   唐慎钰感觉又毒发了,腹内绞痛得厉害。   对!   邵俞一直贴身伺候她,想必邵俞知道什么!   这孙子贪污、敢堂而皇之的对阿愿下毒,那么从前暗中对阿愿做了什么,想必……   唐慎钰恨死了自己,觉得他就是天下第一无能无用的男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不起。”唐慎钰手抖成一片,轻轻拿起阿愿的手,吻了又吻。   悔恨和愤怒的情绪一同折磨着唐慎钰,他将阿愿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替她盖好被子,俯身,轻轻吻了下她冰凉的额头,低声喃喃:“屋子里的灯不会灭,你别怕,安心休息着,我去办件事,马上就回来。”   唐慎钰起身的刹那,目光冷绝,他现在就去拷问邵俞!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门被人吱呀声推开了,蜡烛感受到了迫人的寒气,左摇右摆。   唐慎钰往前瞧去,见陛下匆匆进来了,跟着来的还有黄忠全和夏如利等内官。陛下面色含霜,外头穿了件黑色狐领大氅,而里头则穿的是寝衣,显然是刚就寝,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过来了。   “陛下。”唐慎钰跪下请安。   宗吉狠   狠剜了眼唐慎钰,一句话都没说,径直朝拔步床那边走去。   “阿姐,阿姐。”宗吉坐到床边,俯身轻轻唤着,阿姐此时小脸惨白,唇色微微发乌,是不是地惊厥抽搐,显然命悬一线,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   宗吉顿时怒不可遏,抓起跟前的茶盏,就要砸向唐慎钰,可他怕惊到阿姐,生生忍下了。之前他就是担心阿姐,所以才将大内的秦校尉等人拨到了公主府。今晚,他刚沐浴罢,秦校尉就匆匆来报,说公主府出了大事,公主小产中毒,疑似府中前总管邵俞所为。   秦校尉不敢隐瞒,说最近府里在传,邵俞因贪下巨万银子被驸马爷查出来了,不知今晚下毒是不是报复,人已经拘起来了,但公主的情况实在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宗吉蹭地起身,冲过去,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肩头,压着声斥骂:“混账东西,朕有没有给你说过,没有大婚前,不许再碰公主了。你不要脸,朕的阿姐还要脸。上次你就害得她小产,这次,你又!好色无耻的东西!”   为了阿愿的清誉,唐慎钰没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先全揽在自己身上,连连磕头:“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宗吉眼睛红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畜生。   宗吉蹙眉,方才在来的路上,是衔珠迎的驾。衔珠哭着说,唐大人深爱公主,为了公主毫不犹豫地饮下剧毒。   宗吉拳头攥起,瞪着唐慎钰,低声喝骂:“朕早都晓得你居心叵测,朕的阿姐从前多淳朴简单,自打跟了你,竟也参与了党争!朕不怪她,朕怪你。你这个畜生一肚子的黑心肠,恶意引诱朕的阿姐,屡屡害的她身心受伤,朕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   夏如利眼见陛下动了杀心了,急忙迎了上来,温声道:“陛下息怒,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公主。唐大人自愿服毒试药,还是有点用处的。”夏如利不动声色地将矛盾往邵俞身上引,蹙眉道:“这事真是旷古未闻,一个小小阉人,居然敢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谋害公主。”   宗吉愤愤地甩了下袖子,盯着唐慎钰,喝问:“凶手人呢?”   唐慎钰捂住发疼的肚子,咬牙道:“在南厢房,臣已调了北镇抚司的手下盯着。臣方才正准备去审……”   “你审?”宗吉打断唐慎钰的话,冷冷道:“自从裴肆的事后,你当朕还相信你么?”随之,宗吉下巴朝夏如利努了努,“你来审,你控东厂,审讯的手段不输给北镇抚司。朕去旁听,朕倒要听听,这个贱奴究竟为何要行刺公主。”   唐慎钰一听这话,大惊失色,邵俞那杂种近身伺候了阿愿一年,谁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而且去年他还帮阿愿将侮辱沈轻霜的乌老三弄来了……万一邵俞经受不起大刑,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后脊背发寒,急忙阻拦住宗吉,“陛下,还是由臣去审吧,邵俞贴身侍奉公主,若是说出不堪听的话,叫外人传开了,臣恐怕会,”   “你还敢做朕的主了?”宗吉一脚踹开唐慎钰,他沉思片刻,唐慎钰虽可恨,说的却也在理,宗吉扭头嘱咐夏如利,“厢房三丈之内,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   “是。”夏如利领旨,躬身出去办差了。   唐慎钰简直心急如焚,又咳了口血,暗道,现在唯一能阻止皇帝的办法,就是让阿愿“病情加重”,绊住皇帝的脚,可他又舍不得,更不能伤害阿愿……罢了,他就死皮赖脸的跟着去,万一邵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不了,他也学裴肆那招,当场杀人。   打定主意后,唐慎钰抹掉唇边的血,嘱咐老葛好生照顾公主,追着皇帝去了。   ……   ……   三更的梆子声响了几下。   南厢房这边的小院被卫军围城铁桶般,而院内却无一人。   厢房是两间屋子打通的,内外室中间隔着只折叠木屏风。   唐慎钰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厢房里,只有他、陛下和邵俞三人。   他往周围扫了圈,外室陈设简单,和普通的花厅差不多,而陛下此时坐在张四方扶手椅上。陛下已经换了衣裳,穿了身秋香色长袍,铁青着脸,手撑着头,死死盯着木屏风,一声都不吭。   唐慎钰双手捧着热茶,给皇帝递去。   宗吉厌恶地剜了眼唐慎钰,没接。   唐慎钰恭敬地将茶放在立几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挪到屏风跟前,他人高,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内室的情形。   内室此时被临时改造成了间刑房,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骨钉、铁鞭、刑棍等等。邵俞现在被人用铁链锁在张铁椅子上,昂贵的绸缎袍子被撕扯的稀碎,脸上身上有不少伤,为了防止这杂碎咬舌自尽,秦校尉等人给他嘴里塞了麻核。   唐慎钰拳头抵在石墙上,目光狠厉,观察着邵俞。这杂碎看上去有些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角落的黑暗处,头颓丧地低垂着,时不时地发出冷笑,像疯魔了般。   唐慎钰一想起阿愿痛苦的样子,恨不得进去撕碎了这杂碎,他刚抬步,谁知背后皇帝轻咳了声,阻止他。   唐慎钰胳膊无力地垂下,贴墙而站,示意皇帝,他不会乱来。   宗吉剜了眼唐慎钰,端起热茶,喝了口。   这时,门被人轻轻推开,夏如利抱着摞卷宗和账本,从外头进来了,他关好门,躬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手拍了拍本子,示意皇帝,他粗略地翻阅了邵俞贪污的卷宗,已经准备好了,请旨审问。   皇帝微微点头,准了。   “掌印。”唐慎钰忍不住出声,目光复杂地望着夏如利。   夏如利微笑颔首,一句话都没说,却暗中眨了下眼,示意唐慎钰莫要担心。   而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夏如利瞬间变脸,毫无仁慈和善之相,像豺狼,连呼吸都要吃人。他不急不缓地走进内室,将卷宗放在桌上,弯腰拾起铁筷子,将火盆里的炭捅旺了些,霎时间,火光将整间屋子映红。   “热么?”夏如利脱掉棉袍,笑吟吟地望向邵俞,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温声问:“近三个时辰不吃不喝,孩子,你渴了没?”   邵俞恶狠狠地瞪向夏如利。   “哦,我忘了,你嘴里塞了麻核,说不了话。”夏如利拍了下脑门,走过去,取下邵俞嘴里的东西,将茶杯递到邵俞嘴边,笑道:“炖了一个时辰的人参鸡汤,可香了,要不要喝?”   邵俞浑身战栗,死盯着夏如利。   他知道唐慎钰就在外头,而能让夏如利这种级别的掌印来审他,说不准皇帝也在。   邵俞撇过头,一声不吭。   “呦,不理我呀。”   夏如利无奈地耸耸肩,蹲下身,替邵俞脱了鞋袜,轻轻地摩挲着邵俞的脚,笑道:“你晓得人身上哪处的皮肤最嫩最好?一个是屁股,另一个就是脚啦。邵总管这一年伺候公主殿下,养尊处优,听说也学会了用新鲜牛乳泡脚,瞧瞧这双脚丫子,又细又白,比女子的好看。”   邵俞被这权阉的阴阳怪气言语,弄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夏如利不慌不忙地从木箱中取出双铁鞋,替邵俞穿上,然后,他将火盆勾过来,轻轻地抬起邵俞的双脚,放进盆中。   邵俞脑袋嗡地声炸开,他早都猜到这些人会对他动刑,可没想到是这样的。   铁鞋传热快,没多久,他的脚就察觉到烫,也就在这瞬间,脚底和侧面的热飙升起,他的双脚剧痛无比,他甚至能听到肉皮被烫的发出的嘶嘶声,还能闻到肉融化后的焦臭味。   “啊——”邵俞痛苦的喊,他本能地挣扎,可双腿被夏如利死死按在火盆里,这老太监眼里尽是兴奋,居然还对他笑。   “原来你会说话啊。”夏如利将火盆推开,瞅了眼已经滚烫发红的铁鞋底,问:“为什么给公主下毒?”   邵俞被折磨的几乎去了半条命,头死气沉沉地歪在一边,眼泪鼻涕齐流,双脚的疼痛让他生不如死……   “恨她。”邵俞虚弱地说出这两个字。   夏如利看向桌上的账本:“是因为公主下令查你贪污的事?”   “嗯。”邵俞头垂下。   “不止吧。”夏如利将鸡汤浇在铁鞋上,瞬间,鞋面发出嘶的声音,冒出白色蒸汽,他笑道:“据我方才查问的,公主一直待你不薄,你虽然贪了近十五万的银子,她和驸马查出来了,但没声张,甚至念在你伺候了她一场,只让你在半个月内将银子交回便好。而且,公主今儿还让衔珠姑娘预备了五百两银子,还有一整车的上等布料和首饰,都赏了你。瞧瞧,公主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你不感恩戴德,还下毒,你应该知道下了毒后自己走不了,你那个大侄儿也会被你连累。邵总管,你没这么蠢,告诉我,还有什么内情。”   “没有了。”邵俞摇头。   夏如利嗤笑了声:“你呀,非逼我动真格儿。”   邵俞心一咯噔,怎么,方才的炮烙,竟,竟只是个开头?!   夏如利踢了脚凉下来的铁鞋,他从怀里掏出个铁夹子,笑着说,“干爷替你剪个指甲吧。”说着,夏如利俯身,用铁夹子拔了邵俞的一个指甲,他听着邵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点头微笑,自顾自道:“公主中的毒叫“千日醉”,这东西出自宫里,寻常人是拿不到的。我的人问了你侄儿,你今儿都去哪儿了,你侄子比你乖多了,说你去天然居见个朋友。我们寻了天然居的一些证人,他们说,你晌午秘密见了个年轻太监,好像叫——瓦罐儿。”   外室的唐慎钰和宗吉听到这话,相互望了一眼,他们都知道瓦罐儿是慈宁宫的人。   里头的夏如利拍了拍邵俞的脸,接着道:“天然居的证人说,当时瓦罐儿提着个食盒,里头是什么呀。”   邵俞其实很想笑,依旧不说话。   这就是一场戏,偏偏,他还被迫和这些恶人演下去。   夏如利眉梢上挑:“还不说?”他接连拔了邵俞六只指甲,竖起大拇指笑道:“邵总管果然是硬骨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剥山楂?”   邵俞疼得满头冷汗,呼吸一窒。   “所谓剥山楂。”夏如利拍了拍邵俞的头顶,笑道:“就是在你脑门开个口子,往里头灌水银,人.皮就轻轻松松剥开,到时候你的头红彤彤的,可不就像颗山楂?”   邵俞怒瞪向夏如利。   “哎呦,放心啦。”夏如利亲昵地拧了下邵俞的脸,“我不会开你的山楂,开你大侄儿的。”   “你敢!”邵俞疯了似的喝。   “那你就说几句我要听的。”夏如利眼睛危险眯住,按住邵俞的肩膀。   邵俞疲惫地看了眼木屏风,苦笑:“李福。”   “什么?”夏如利愣住。   邵俞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怎么竟有人这么会演,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哈哈大笑,疯了似的大笑,然后又哭,忽然仰头,眼神涣散,有些癫狂了:“对,我是太后娘娘安插在公主身边的棋子,随时盯着公主驸马的一举一动。李福和我对接。”   他又笑了,摇头道:“李福啊李福,哈哈哈哈,我邵俞不忠,他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扳倒裴肆,他暗中和公主驸马接触,将太后私养的那俩和尚情夫的消息卖给了唐慎钰,哈哈哈,唐慎钰果然借此扳倒了裴肆,设计了鸣芳苑那出妓.女和尚私奔的戏码,笑死人了。哈哈哈,他还趁机和万潮联手,打死了裴肆。好么,裴肆完了,李福现在得意了,爬起来了,想必不日就要当驭戎监的提督了吧。”   这话一出,内外皆惊。   唐慎钰被邵俞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这孙子是郭太后派来的?怎么可能啊。还有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唐慎钰知道不能再让邵俞说下去了,他急得要冲进去,忽然,胳膊被皇帝抓住。   “别动。”宗吉面色冰冷,“你要是轻举妄动,那证明邵俞说的都是真的,朕定会斩了你的脑袋。朕,现在要继续听下去。”   唐慎钰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觉得很多事非常诡异,但他又说不上来。   而此时,里头的审讯还在继续。   夏如利双臂环抱住,俯视着邵俞,“太后娘娘担心公主的安危,放个自己人在公主府,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你为什么投毒,不要扯别的。”   邵俞疲惫地窝在椅子里,仰头,望着黑乎乎的房顶,试图暗中对唐慎钰说,冷笑了声:“既然落到你们手里了,我没选择,只能说你们要听的话了。”   夏如利蹙眉,从怀里掏出个瓷瓶,笑道:“这可是个宝贝儿,叫媚骨销.魂,只要滴一点在伤口上,它就会把你的血肉腐蚀掉,让你断手断脚。”   夏如利故意说出断手断脚这几个字作为威胁,他打开瓷瓶,真往邵俞的指甲伤处倒了些,瞬间,邵俞的指尖开始冒黄烟,血肉如冰遇见了火般融化,半只手很快就融掉了。   “啊——”邵俞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杀了我,杀了我!”瞬间晕了过去。   夏如利端起水盆,将冰水全泼在邵俞身上,瞬间将邵俞刺激醒。   邵俞已然半死不活了。   夏如利过去强给邵俞灌了参汤,冷声道:“我的时间很宝贵,邵总管,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可就将这套刑罚对付在你侄儿身上了。”   邵俞三魂六魄没了一半,他知道,他的命到此了,他和大侄儿一定会死,但嫂子和小侄儿会活。   邵家还有两个活口,总比灭门强。   那就说吧。   邵俞苦笑:“对,我贪。我从小就穷,所以我想尽办法捞银子。李福比我更贪。”   夏如利问:“怎么个贪法?”   邵俞品咂着齿缝里的参汤,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吃到的味道了,“去年,周予安看见公主和唐慎钰吵架分开,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就买通我,让我给公主的酒里下媚药。哈哈哈,哪知道,他筹谋了半天,拿着礼物巴巴儿地去鸣芳苑卖脸,公主竟把他给赶走了。”   邵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死我了,公主晚上心情不好,误喝了掺了春.药的酒,顿时烧成了只骚.猫,人鬼不分,哭着喊着叫唐慎钰解救她。去他妈的,老子哪里去给她找唐慎钰去。哈哈哈哈,老子当场拉了俩侍卫伺候她,她居然以为和唐慎钰睡了,现在还怀孕了,竟以为是唐慎钰的种。”   里头的唐慎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铁拳毫不留情地砸向邵俞,含泪痛骂:“她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害她!”   邵俞似乎陷入了疯癫,任由唐慎钰打,自顾自地说:“那俩侍卫,一个叫朱瑾,一个叫王明威,哈哈哈,我怕他们坏事,在他们上了公主后,我就顺手解决了他们。李福在鸣芳苑也有眼线,他知道后,居然拿这事威胁我,屡屡向我勒索银子。我都要走了,他还找那个什么干儿子尿罐儿来勒索我。老子辛辛苦苦弄的钱,一二百万的银子,几乎全落在那阉狗手里了!”   唐慎钰一拳过去,顿时将邵俞下巴打歪。   夏如利见这小子真要疯了,忙拦腰抱住,劝道:“唐大人你冷静些!”   唐慎钰攘开夏如利,掐住邵俞的脖子,眼睛都恨得迸出血了,“你他妈的还是人么!公主是无辜的啊!”   邵俞吐掉嘴里的血,丝毫不畏惧,甚至挑衅地看着唐慎钰,眼神冷漠:“不,她一点都不无辜。”   作者有话说:   李福:我就跟唐大人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这么一口漆黑油亮的黑锅就扣下来了 第157章 谁要打听她了 :   唐慎钰听见邵俞这话,呼吸一窒,这孙子为什么说阿愿不无辜,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他当机立断,绝不能让邵俞活,于是手上用力,想直接拧断邵俞的脖子。谁知这时,利叔忽然撞过来了,将他的手往开掰,暗中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喝道:   “做什么你!”   夏如利牢牢抓住唐慎钰的双手,连连往木屏风的方向看去,神色紧张,狠狠踩了下男人的脚:“唐大人,你务必要谨言慎行哪,贵人在此看着呢,血染兴庆殿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话音刚落,宗吉就缓缓地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他剜了眼意欲行凶的唐慎钰,行到邵俞面前。   许是被血腥气和肉烧焦味儿冲着了,宗吉有些反胃,他掩住鼻,上下打量了圈邵俞,这贱奴已经离死就差一口气了,头发被冷汗浸透,断掌处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水。   “你为什么说公主不无辜?”宗吉也很好奇。   “呦,原来皇上来了啊。”邵俞声音嘶哑,轻蔑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唐慎钰,喉咙里发出如夜枭般的咯咯嘲笑声,“不好意思了大人,我命硬,没被你掐死。”   唐慎钰又要上前,却被夏如利死死拽住。   宗吉双手背后,俯视这个贱奴,冷冷道:“回答朕,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   邵俞神情倨傲,冷哼了声,忽然朝皇帝呸了口血唾沫,奈何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吐到皇帝的鞋上。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值了,史上有几个人敢朝皇帝吐唾沫。   邵俞眼神忽然迷蒙起来,舌尖轻舔了下唇,“公主多好啊,就像六月清晨里的玫瑰上的露珠,男人们爱她爱得疯狂,更何况我们这些禁欲多年的太监。她真是个好人,从没有看不起我们这种奴婢,哪怕我贪了那么多银子,她也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是真真正正的敬爱她,可她偏偏喜欢唐慎钰这种腌臜货!那她就不是纯净的露珠了,是脏水,臭水!”   宗吉蹙眉,显然不信,“仅仅因为公主喜欢唐慎钰,你就对她心怀恨意?”   邵俞暧昧一笑,“皇上,你知道我和唐慎钰的关系么。”   “邵俞!”唐慎钰大惊,要往过来冲。   “你站那儿别动!”宗吉喝止唐慎钰,厉声道:“你若是再违逆朕,就按和邵俞同罪同党论处,抄家,夷族!”   唐慎钰急道:“陛下,这贱奴显然是死到临头,要攀蔑臣,臣和他一个内人能有什么关系。”   邵俞哈哈大笑,自顾自道:“八年前丹凤之变,发了周淑妃和三皇子谋逆案。当时太医院的白院判被查出是同党,被先帝下令夷了三族。白院判妙手无双,曾救治过唐慎钰的姑妈。唐慎钰为了报恩,和我里应外合,偷偷把白院判从诏狱里救走。从此之后,我和他就成了生死之交。去年公主回京,跟前得有人伺候,可雾兰是陈银的干女儿,又是裴肆的对食,衔珠是胡太后的远亲,都不值得信任。唐慎钰把我从宫里弄出来,叫我伺候公主。”   宗吉斜眼横向唐慎钰,勾唇冷笑:“唐爱卿,没想到你本事竟这样大,连先帝爷下旨诛杀的人都敢救!违逆枉法,徇私杀人,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陛下,臣,臣没有……”   邵俞再次打断唐慎钰的话,“白太医究竟有没有医治过唐夫人,陛下您把她宣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唐慎钰知道陛下已经起了疑了,而且经过裴肆那事后,对他更是痛恶至极。所以就算他长了十张巧嘴,只怕也再掰回局面。   邵俞这孙子,是铁了心要把他们所有人都拉下水!   唐慎钰豁出去了,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邵俞的衣襟,咬牙切齿:“所以呢?我就不明白了,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么恨我,还把公主也连累了!”   邵俞这次没有虚假,只有恨,他瞪着唐慎钰,身子剧烈战栗:“这恨老子憋了整整八年,当初我为什么协助你救白太医?还不是因为他能医治我老娘!当年我家穷,我为了给我妈治病,甘愿阉割进宫为奴!我原本以为白太医出去了,就能把我妈治好!可没想到,你为了自家安全,竟要尽快把白太医安排离开长安,你让白太医轻飘飘撂下张药方,冷冰冰地说人没救了,扭头就走了。”   唐慎钰总算明白了,原来邵俞的恨,竟源自这里。   “你娘本来就得了绝症,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好,白太医当时明明白白告诉你和你哥了,让你母亲不需要忌口了,该吃什么吃什么。你兄弟俩当时哭成一团,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你现在翻什么旧账!”   “你胡说八道!”邵俞听见这话,怒不可遏:“白太医医术通天,怎么可能治不了我妈?分明就是你怕耽误了他逃命,故意说的。人只有一个妈,老子拼着掉脑袋的危险和你一块劫囚,你却自私自利,让我妈错失了最后活命的机会!”   邵俞忽然痛哭哀嚎,口里喊着妈,这是真情实意的痛苦,万万装不出来的,便是夏如利这样狠心狠意的人,竟也红了眼,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早逝了娘。   邵俞哭着哭着,忽然暴躁起来,破口大骂:“你害我没了妈,害我这么多年在深宫里当太监,当成了个笑话!而你却步步高升,和公主两个在小佛堂里亲亲我我的私会!凭什么!我就要报复你,我也要让你尝一尝丧失至亲至爱的滋味!你知不知道,腊月初一那晚上,那俩侍卫把你老婆整的嗷嗷叫唤,哈哈哈哈,第二天我去给她收拾床铺的时候,褥子都湿透了,她被耍弄的站都站不起来,连喝了好几碗止疼药……”   “别说了!闭嘴,闭嘴!!”唐慎钰暴喝,拳头疾风骤雨似的砸向邵俞。   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拳,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恨。   到后面,他分不清拳头上是邵俞的血,还是自己的。   腹内又一阵绞痛,唐慎钰头阵阵发黑,哇地吐了口黑血,他弯下腰,大口喘粗气,他还要去砸。   忽然,他的胳膊被人抓住了,扭头一看,是利叔。   “唐大人,你冷静些。”   夏如利强行将唐慎钰按的跪下。   夏如利一脸的凝重,上前去瞧邵俞,立即别过脸,邵俞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他探了探那阉人的鼻息,望向陛下,摇了摇头。   唐慎钰怔怔地跪在地上,望着自己双拳上的血,苦笑。   原来,竟是他害苦了阿愿。   是他引狼入室,是他错信了人,是他一次次伤害了阿愿。   唐慎钰郁郁难解,毒发的更快,又吐了口血。   夏如利担忧地看了眼唐慎钰,躬身上前,询问皇帝:“陛下,邵俞还有半口气,您看要不要再给这贱奴喝点参汤,把气儿吊回来,继续审。”   “不必了。”   宗吉眸子冷漠:“挫骨扬灰。”   “是。”夏如利应了声。   宗吉走到唐慎钰跟前,拳头攥住,看着这个害苦了阿姐的元凶。   无数次,真的,他无数次想宰了这畜生。   宗吉的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咯咯作响,无不昭示着他的愤怒。   “陛下……”唐慎钰低头,深呼吸了口气:“臣有罪,臣,”   “闭嘴。”宗吉冷冷打断,他盯了唐慎钰良久,最终,松开了手,淡漠道:“公主病着,朕现在暂时不会动你。你从现在起,圈禁在此处,不许与任何人接触,也不许探听任何事,专心侍奉公主,直到她苏醒痊愈,届时,朕再处置你。”   唐慎钰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给皇帝磕了个头,哽咽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宗吉看向夏如利,吩咐道:“你即刻去查李福。”   夏如利笑道:“可李福是大娘娘跟前的总管,这……”   宗吉冷冷道:“不用管太后,只管查你的。朕这几日暂住在公主府,有什么,你即刻来报。”   说罢这话,宗吉顿了顿,忧心道:“公主受辱的事,朕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朕还不希望阿姐因此心里有刺,你们俩明白么?”   “是。”   夏如利忙俯首。   心里却笑,那位公主本就出身烟花,入幕之宾数不胜数,便是知道自己被人侮辱了,又能怎样呢,难不成像个贞洁烈女似的要死要活。   “朕去看看阿姐,你们处理这里吧。”   宗吉甩了下袖子,大步离开了。   ……   很快,内室再次恢复安静。   盆里的炭火渐渐黯淡了下来,冷夜的黑侵袭了屋子,每个角落都散发着股令人绝望的死气。   夏如利轻轻捶打着发酸的肩颈,叫了个两个心腹进来,让他们将邵俞即刻火化了,骨灰一部分撒进厕里,另一部分掺进猪食里喂猪。   他回头瞧去,发现唐慎钰仍怔怔地跪在原地,像一座轰然崩塌的小山,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俊朗英气,颓然的像个老头子。   “唐子啊……”夏如利过去,轻轻按住唐慎钰的肩,叹了口气。   “利叔,她,她被……”唐慎钰无声痛哭,直到现在,邵俞的每个字都萦绕在他耳边。   “我知道,利叔都明白。”夏如利摩挲着唐慎钰的头,温声安慰:“男人嘛,哪个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女人被这样……还是被两个侍卫给糟蹋了。眼瞧着陛下是厌恨上了你,估计你和公主的婚事要黄,没关系,日后咱重新找个门第高的黄花大闺女……”   “你说什么?”唐慎钰瞬间怒了,瞪向夏如利,压声恨道:“她现在小产中毒,你让我另娶?”   夏如利被这如刀般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些,他品着唐子似乎真的喜欢上公主了,而且还用情至深。   夏如利忙改了口,柔声劝:“你看开些,其实小产未必是坏事,公主肚子里的孽种身份不明,若是生下来,你日日夜夜看着孩子,不得恶心一辈子?这样不声不响地没了正好,你就当从没发生这件事。”   “你这又是什么话!”唐慎钰噌地站起,又气又怒,“夏掌印,您从小看着我长大,待我好,可你说的是什么狗屁话!什么叫孩子没了正好,现在是我家里出了事,我的妻子是受害者,她被人害苦了,她做错什么了?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是被我连累了,她现在躺在那里无辜受苦,我心疼自责的要死,你却明里暗里轻视她。什么狗屁另娶,什么狗屁黄花闺女,我看你的脑子都被屎糊住了,才说出这些恶心人的臭话!”   唐慎钰朝夏如利脸狠啐了口,愤怒地离开了。   夏如利一脸的错愕,老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忽然脸窘得通红,指着唐慎钰的后脊背低声骂:“我说错什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不识好歹的东西!还上赶着当王八!爱当你就当一辈子好了!”   ……   ……   正月的最后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天蒙蒙亮,京郊密室里的蜡烛燃了一晚,噗地声灭了。   裴肆仍穿着昨儿的那身衣裳,居然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正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幅画,画中那个洗头的少女已经有了眉眼,明媚鲜妍,但眼角眉梢却总含着抹忧。   裴肆睡得并不安稳,忽然腿一蹬,猛地惊醒,叫了声“小愿!”   他疲惫地呼吸着,一摸脖颈,满是冷汗。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喊疼,抓住他的手,就像那个腊月的晚上在梅林般,求他:“你别走。”   裴肆盯着墙上的画,不说话,良久才恨恨地咒了句:“疼就对了。”   这时,他听见小猫喵呜喵呜地叫,四下瞧去,发现猫儿躲在墙角,软软懦懦地叫,四条腿颤抖的厉害。   裴肆抓起躺椅旁的拐杖,撑着站起,一瘸一拐地朝猫儿走去,他想抓猫,谁知猫儿似乎受了惊吓,有了阴影,看见他毛都炸了,叫的越发凄厉。   “你怕什么。”裴肆捞起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吻了吻它的小脑袋,柔声道:“小耗子是不是饿了?待会儿让阿余给你弄点羊奶。对不住啊,昨儿爹爹心情不好,手劲儿大了些,把你弄疼了,爹爹跟你道歉。”   裴肆被自己逗笑了,他居然无聊到给一只猫当起了爹。   裴肆忽然面色凝重,高声唤:“阿余!”   阿余疾步匆匆进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怎么了公子?可是要喝水?”   裴肆蹙眉:“你即刻去趟公主府,打探一下消息。”   阿余知道自家公子的心,笑道:“小人昨晚上摸过去好几次,可公主府现在跟铁桶一般,到处都是卫军,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要不等等罢,等夏掌印来了,会给咱们说她的情况。”   “谁要打听她了!”裴肆单手抱猫,不耐烦地喝道:“我要知道的是唐慎钰有没有被皇帝处死,邵俞有没有按咱们的计划说话,这些事才是顶要紧的。那个女人中毒昏迷,这是肯定的啊,还用打听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现在必须知道公主府的情况,你立马去打听。”   “哎。”阿余耸耸肩,心里腹诽,我刚只说她的情况,又没具体指名道姓,也没说男他还是女她,你怎么就对号入座了。 第158章 你说谁是残花败柳? :   裴肆见夏如利过来了,顿时喜上眉梢,拄着拐杖迎上去,急切地问:“现在怎样了?事情进展到哪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陛下去公主府了吧,他说什么了没?邵俞有没有说腊月初一的事?唐慎钰有没有疯?公主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夏如利困得大大地打了个哈切,抬手制止住裴肆,疲惫地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先回答你哪个?你也太心急了。”   裴肆一愣,忙侧过身往里迎,叫阿余赶紧给夏掌印沏杯热滚滚的茶来。   他将摇椅上的被子叠好,又把墙上的那幅画收起来,拿出盒精致点心,一瘸一拐地捧过去,笑道:“你想必忙了一整夜,还没用饭吧,先吃这个垫垫。”   夏如利坐到圆凳上,自然将裴肆方才的小动作全收在眼里,他并未接点心,而是将裴肆怀里的那只小白猫抱走,摩挲抚弄着,笑骂:“猫崽子啊猫崽子,你命大,这次没有被你爹玩死,以后就自求多福吧。”   裴肆晓得夏如利在一语双关地说春愿,他坐到夏如利对边,把拐杖搁在腿边,静静地等夏如利吃饱了、喝暖了,这才问:“府里现在如何了。”   夏如利眉梢上挑,手翘成兰花指,坏笑着朝裴肆戳,“你呀,你小子还真是干坏事的天才,公主府都乱成了一锅粥,死的死、伤的伤、丢官的丢官、昏迷的昏迷,昨晚审了一晚上邵俞,那真叫一个血肉模糊哪。”   裴肆莞尔,对嘛,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越乱越好,越惨越好。   他听见方才夏如利说了个一摊子话,身子前倾,忙问:“谁死了?谁伤了?谁昏迷了?”   夏如利手指刮着小猫儿下巴,斜眼睃裴肆,“你是不是要问公主?”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提她了。”裴肆语气重了两分,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便朝抱拳拱了拱手,看了眼自己的下边,苦笑道:“对不住啊掌印,你晓得的,兄弟这次可被他们整惨了,当众践踏我的尊严,还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全都拜这党人所赐,那个长乐公主也是帮凶!所以我迫切地想知道她…他们的近况,如果哪里得罪了您,您不要怪罪啊。昨日我还给王爷写了封家书,信中高赞您的大义和功劳。”   夏如利笑吟吟地听裴肆的奉承话,他晓得这小子最想知道公主的情况,可他偏不讲。   “行了行了,什么大义功劳,咱们都是为王爷做事的,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夏如利细细的将昨晚邵俞下毒、公主吐血昏迷,还有后头皇帝夜审邵俞全给他说了。重刑之下,邵俞将他和李福勾结、被李福勒索,还有邵俞为报复旧仇,去年腊月初一暗中安排,让两个侍卫侮辱了醉酒的公主也仔细讲了。   夏如利呷了口茶,摇头叹道:“我昨晚也才知道,邵俞为什么这么恨我家唐子。哎,原来八年前丹凤之变里,他俩一块把太医院的白院判从死牢救出来了。邵俞之所以这么拼,就是想让白太医给他老娘治病。他老娘已经病入膏肓,白太医也没法子,只留了张药方,就由唐子安排赶紧离京了。邵俞以为是唐子怕白太医多滞留会惹上麻烦,不让白太医医治,这才促成他老娘离世。可生死有命,他老娘得了那么多年的肺痨,吃的不是药,是堆山码海的银子。可惜唐子那时候才十几,不明白这个道理。我要是他,直接让白太医说一句没治了,绝不会留方子,省的给他们留了点希望,到头来还生了怨恨。”   裴肆品咂着这里头的话,恍然大悟,手指向外头:“那位老葛应该就是白太医吧,他得救后改头换面,隐居外头,这回被唐慎钰接来给世子爷治病。”   裴肆勾唇浅笑,他一开始还纳罕,怎地一介乡医有如此手段,而且既会易容、又能做假死药,这回还能把他的命从阎王殿里勾回来,原来是有来头的。   裴肆忙道:“公主中毒,唐慎钰肯定去找老葛救她的。”   “嗯。”夏如利点了点头。   裴肆蹙眉:“老葛受了唐慎钰大恩,不会把咱们的事捅出去吧。”   夏如利莞尔:“这你放心,小坏在世子爷手里呢。”   裴肆哦了声,拳头捏住:“唐慎钰把邵俞安插在公主身边,谁知邵俞贪下巨万银子,如今又损伤了公主凤体。他还勾结李福,设下和尚妓.女私奔的圈套,害得太后陛下颜面尽失,现在又多出一宗八年前偷偷劫狱的罪。依着陛下的烈火脾气,定容不下他了。”   裴肆兴奋地问:“有没有治罪?”   夏如利笑着摇头:“因着公主的缘故,陛下并未发落,只把他圈禁在公主身边。”   裴肆明显失望,愤怒中又带了点酸,慢悠悠地品着茶,冷笑:“看来他傍上公主,真给自己找了张护身符。哎,早知道这次就不下千日醉,下点鹤顶红或者鸩毒,干脆结果了那贱人的命。皇帝必定龙颜大怒,当即辣手处置了唐慎钰,这条绳上的蚂蚱一个也别想好过。”   夏如利静静地打量着裴肆的酸怒,淡淡道:“公主就算没喝,现在也离死差半口气了。”   “你什么意思!”   裴肆手一抖,茶汤洒出少许。   夏如利没言语,自顾自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替裴肆擦衣裳上的茶水。   裴肆见夏如利就是不说,心有些乱了,“千日醉又不是什么致命的剧毒,而且请了老葛,按说她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顶多疼几日。”   “那你知不知道,疼也能疼死人的。”夏如利笑吟吟地看着裴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说公主有孕的合适时机,得让裴肆将恨再消一消,爱和担忧再涨一涨,那时候说才有趣儿。   “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比不得练武的男人。而且她半年前才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彻底复原,你让邵俞给她下精炼百倍的千日醉,无疑是给她判了千刀万剐的刑。小公子哪,你心里是有她的,可喜欢一个女人,不能用这种方式。”   裴肆眼角红了,咬牙气道:“你不懂我的恨!”   夏如利嗤笑:“不就是那天在兴庆殿要验你的身,万潮将帷幛掀起,她正好看见你最不堪的一面么?”   裴肆几乎是低吼着否认:“不是,你别胡说八道了。”   夏如利摇头笑:“小公子哪,你就当我喝醉了,在瞎说。喜欢一个女人,最好敬重她一点,别伤害她。譬如我家唐子,晓得公主被糟蹋了后,非但没嫌弃,他还自责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害了他心爱的女人。将来王爷登极后,定会让唐子认祖归宗的,到时候都姓赵,他和公主名义上就是堂兄妹关系,那是半点在一起的希望都没有。而且世子爷一直希望唐子能娶个名门闺秀,他看不上公主这个残花败柳。”   裴肆瞬间怒了,揪住夏如利的衣襟,眼睛冒着凶光:“你说谁是残花败柳?!”   夏如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哆嗦了下,他双手举起,笑道:“是我说错了行不行?我措辞不当。今儿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和唐子都跟吃人似的。”   裴肆剜了眼夏如利,松开手。   夏如利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示意他放轻松些,笑道:“那这么着吧,若是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我和世子爷一同出面为你保媒,让你尚了长乐公主,如何?”   “真的?”   裴肆脱口而出。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那不是耽误她一辈子么。   不管了!   裴肆苍白的面颊忽然升起抹红晕,他似乎觉得未来不是那么冷,还有点可以期待的东西。忽然,裴肆像是想起什么,连拐杖都不拄了,一瘸一拐地跑向长桌那边,从抽屉里拿出个瓷瓶,交到夏如利手里,“这是千日醉的解药,你,你能不能拿给她。”   夏如利心里嘲笑,事后诸葛亮,你这又是何必呢。   “不用了,府里有老葛呢。”夏如利往回推,看了眼外头,“我还得回宫办差,不能在你这里多停留了。”   “拿着!”裴肆强塞入夏如利手里,谆谆叮嘱:“给她吃,不要给旁人。我不管唐慎钰是你和世子的什么重要人,他在我这里连狗屁都不如,就让他疼,疼死他。”   夏如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将药揣进怀里:“知道了,只给公主。”   ……   ……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天。   今儿是二月初三,天不太好,早起时刮风了,及至晌午时,又开始飘起了雪。   雪落入荷花池,生起层冷白的雾。   唐慎钰站在湖边,他略扭头看了眼,身后立着四个御前带刀侍卫,与其说保护,倒不如说看守。   唐慎钰怔怔地望着湖心,公主府这几日守备严密得很。陛下下令,让黄忠全挨个儿查府里的下人,出身来历、品行操守,甚至让下人们相互检举,略有不顺眼的,轻则逐走,重则落狱。   府里原本就人少,这下又去了三一。   唐慎钰苦笑,不仅如此,陛下还挑了十二个侍卫,分作三班,没日没夜紧紧看着他,严防他外出或者往邺陵传送消息。   其实不用陛下盯,他也不会去哪儿,他一直守在阿愿跟前。   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阿愿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老葛说务必仔细调理,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以后怕是难再有孕。   唐慎钰眼圈红了,他现在只想阿愿赶紧醒来,别无所求。   这三日,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   邵俞怎么会和李福勾结在一起?   在利叔刑讯的时候,曾一度拿邵俞侄儿的命来威胁,邵俞顿时招了。可他后头又癫狂地讲出他安排阿愿被辱的事。难道他不知道,不论是下毒还是算计公主,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他为什么不乖乖离京?为什么自寻死路?   莫不是有人拿他嫂子和侄儿的命威胁?   唐慎钰蹙眉,可他上个月才派人去幽州问过,那两位一切都好。   为什么!   难道一切如邵俞所说,因为八年前的恨,再加上李福不断勒索,才拼了个鱼死网破?   唐慎钰头疼欲裂,邵俞这次出手太狠了,几乎打翻了一船人。   莫名,他想到了裴肆,这有点像裴肆的手法。   可裴肆已经死在兴庆殿可啊。   唐慎钰隐隐感觉,裴肆好像……没有死,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深呼吸了口风雪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年腊月初一,是雾兰和邵俞近身侍奉阿愿的。   雾兰当时被阿愿逐走,跟裴肆去了。   他暗中派人查过雾兰,可雾兰家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后头因着对付裴肆,暂没功夫关注此事,现在得再深入调查了。   雾兰细心,想必那姑娘多少也知道点什么。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慎钰转身看去,只见小丫头急忙慌地跑来,面有喜色。   “殿下醒了,刚醒,大夫正给她诊脉……”   唐慎钰听见这话,只觉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总算消散了些,急忙往回冲。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雪直往人衣袖里钻,任何阻碍都挡不了唐慎钰想见她的心。   小院里人进进出出的,端热水的、拿点心果子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和轻松。   在进去前,唐慎钰怕冲着她,忙用袖子抹干净脸和头发上的冰雪。   他疾步入内,屋子里暖如春昼,门窗的缝隙全都拿细棉塞住,一丝冷风都透不进来。   老葛此时正在改方子,见唐慎钰来了,忙起身,只匆匆和唐大人打了个眼神照面,立低下头,摆摆手,用口型说:没事了,放心。   衔珠这时候正用温热的手巾给公主擦脸,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小声说些什么,见大人来了,忙起身行礼,哽咽道:“殿下总算醒了,大人也能松口气,少受些累了,您只管放心去歇着,这里有奴婢伺候呢。”   唐慎钰拿过衔珠手中的热手巾,看了眼门口过来盯着他的几个御前姑姑们,闷声道:“能不能让我和公主待一会儿。”   宫人们互望一眼,皆退下了。   刚刚“热闹的”屋子,几乎是瞬间清静了下来。   这几天,唐慎钰曾预想过无数次,她醒后,他会多高兴,什么应该同她说,什么不该说。   可当她真醒了,他却像个懦夫,又像个傻子,站在原地,低头落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春愿头昏昏沉沉的,她看见慎钰站在那里哭,好好的一块帕子,都要被他拧成抹布了,她忍着疼,胳膊从被子里伸出去,拍了拍床,虚弱道:“你不过来吗?”   唐慎钰闷头过去,坐在床边,望着她。   她那天从台阶上摔下来了,额头撞出了伤,现在还红着,脸小了一圈,眼里含泪,明明都痛苦成这样了,应该是怕他担心,唇角强浮起抹笑。   看见妻子这样,唐慎钰越发心疼,坐下只是落泪、叹气。   “衔珠刚才都告诉我了。”春愿去抓他的手,好凉啊。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比她强到哪去,眼里布满血丝,十分憔悴。   春愿心里难受,哽咽着嗔:“你怎么这么蠢,毒是乱吃的?”   唐慎钰反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眼泪倏忽而至:“我当时想不到别的了,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春愿笑了,骂他:“你当时是怎么训我的?说我不爱惜生命,说我糊涂。今天,我也要骂一骂你,不论以后我发生了什么,你一个人要好好活……”   “你别说这种话!”唐慎钰气得喝了声。   “好,不说不说。”春愿温声笑道:“咱们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唐慎钰简直心如刀割,他轻抚着女人的脸,痛苦地哭:“咱们俩的孩子没了,对不住,我,我没能护住你。”   春愿虽难过的要命,可见他如此伤心,反过来安慰他:“孩子和咱们没缘分,你也别太难受,咱们年轻,以后还会有。”   “嗯。”唐慎钰都恨死那些人了,他紧张地望着阿愿,柔声问:“身上疼不?”   春愿疼得想死,却摇头:“吃了药,不疼。”她知道慎钰这些天几乎没合眼,于是,她艰难地往边上挪了挪,望着他,“就是累,心里也怕,你陪我躺躺。”   “好。”唐慎钰忙脱了沾了雪气的袍子,躺到她身边。   刚沾床,困倦和眩晕同时袭来。   唐慎钰眼睛一闭,彻底睡死,饶是如此,仍紧紧抓住春愿的手,不放开……   春愿吃力地将被子往他身上盖了些,见他昏睡过去了,她终于能放心地流泪,为他们俩那个无辜没了的孩子哭。   ……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不出意外,还有第二更。 第159章 你是不是故意的! :   门外。   宗吉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含泪看着里头的画面,抹去眼泪,辛酸一笑。   方才他正在用午膳,听见下人来报,说公主苏醒了。他放下筷子就往过赶,没想到唐慎钰比他更快。   他听见他们说话,看到他们都那么痛苦,可又相互强颜欢笑,舔.舐对方的伤口,安慰对方。   唐慎钰是真的爱阿姐,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哪怕唐慎钰犯了天大的过错,他都暂时不会杀这个畜生。   如果哪一天阿姐厌倦了这个男人,或者说唐慎钰胆敢伤害到阿姐,那么,他一定会动手。   正在此时,有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信。   宗吉略微扭头,轻声问黄忠全:“怎么了?”   黄忠全躬身上前,踮起脚尖,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夏掌印过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您,他已经将李福的事查完了。”   宗吉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叮嘱黄忠全:“公主刚醒,这院子里不要聚太多人,也不要大声喧哗,免得打扰她养病。从宫里多调几个手脚稳妥的嬷嬷过来,再多多采买些补气血和清毒的药材和食材,公主日后的饮食务必要注意,不论用饭还是喝水,必须要人先试过,再给她吃。”   “是。”黄忠全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   “对了。”宗吉纵使厌恨的不行,还是说了句:“给唐慎钰备些饭食,让他滚去沐浴更衣,几天没换洗,也不怕熏着公主。”   说罢这话,宗吉转身便走,匆匆往书房小院去了。   毕竟李福是慈宁宫的总管,照例,他还是众侍卫宫人守在三丈之外,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堪的消息流出去,那这个院子的人都不必活了。   宗吉推门而入,扫了眼,夏如利捧着个锦盒,早都等着了。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夏如利跪下磕头。   “朕安。”   宗吉除下大氅,绕到书桌后坐下,他从桌上拿起尚温热的手炉,捂着发冻的手,淡淡问:“事查清楚了?”   夏如利躬身上前,将那个锦盒放到桌上,打开,从里头取出厚厚一摞卷宗,分别摆在皇帝面前,“司礼监查了三天,将李福带进慎刑司好好审问了通,总算是查出点眉目,请陛下御览。”   “嗯。”宗吉拿起第一份开始看。   夏如利去给皇帝沏茶,又端过来几盘点心果子,侍立在皇帝跟前,恭声道:“邵俞确实奉慈宁宫的命,看着公主。事情和邵俞交代的差不多,李福确实私底下和唐大人有来往。除夕那晚大娘娘和您争吵后,就吩咐裴肆赶紧处理了善悟和莲忍。李福在外头守着,偷听到此事。他因为这些年一直被裴肆压了一头,心里妒恨,之前又因为裴肆惩罚了他的干儿子瓦罐儿,新仇加上旧恨,他眼见唐慎钰和裴肆这会子正针尖对麦芒着,于是借着替公主找戒指的事,先联络上了公主,后由公主在中间牵桥搭线,他私下见了唐慎钰,将这宗辛密当成奇货卖了。”   宗吉眼神冰冷。   先前他就猜到这是唐慎钰和万潮等人联手设下的圈套,现在听来并不稀奇。   “还有没有查到别的?”   夏如利将中间的那摞卷宗抽到上面,斜眼偷偷观察着陛下的脸色,真假掺半,小心翼翼道:“李福经不住拷问,交代说他确实数次拿公主在鸣芳苑那晚的事来勒索邵俞,他还在外头的各大钱庄,化名存了几笔银子。”   “有多少?”宗吉慢悠悠地用盖子抹茶汤。   “大约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道。   “噗。”宗吉惊得茶都吐掉了,捂住口猛咳嗽,像是没听清般,“你说什么?多少银子?”   “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忙跪下给陛下擦衣裳和手,道:“那晚邵俞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说李福问他勒索了一百多万,其实查了下账册往来,也才十多万而已。公主府日常开销并不大,而且刚开府,没几个钱,况且还有唐慎钰那个浑身是心眼的阎王跟前盯着,邵俞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也不敢太张扬了。”   宗吉仍处在震惊中,“那李福一个小小的慈宁宫总管,他哪来的这二百多万银子!”   夏如利将剩下的卷宗推过来,小心翼翼道:“李福是大娘娘跟前的老人儿,在后宫其实很说得上话,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收取外官和大小太监宫女的贿赂,譬如前年岷州运转使被人参了一本,暗中给了李福不少名家字画、金银、首饰,总价值约莫二十万两,李福屡屡在大娘娘跟前吹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再譬如……”   “别说了。”宗吉迅速翻着卷宗,越翻越心惊,没想到后宫居然有这样一只饕餮!   “陛下。”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从怀里掏出件用黑布包裹的卷宗,战战兢兢地双手捧给皇帝,“除了交代贪污,李福还交代了点别的,有关……太后。”   宗吉一把抢走卷宗,迅速翻阅,越翻脸色越差,眼睛里逐渐聚了泪,男人手颤抖着,最后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痴愣愣地盯着博山炉里冒出的沉水香灰烟,老半天不言不语,他的手在抖,整个人濒临崩溃。   夏如利担忧地上前,正要劝几句。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黄忠全的叩门声:“陛下。”   “放肆!”夏如利冷着脸,喝道:“陛下早都吩咐下去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黄忠全犹豫片刻,还是说:“掌印,太后娘娘来了,就,就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门咚地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伴着凄风迷雪,郭太后进来了。郭太后穿着暗红绣金牡丹的凤袍,并未戴凤冠,只在高髻上簪了支步摇。她头上和身上皆落了雪,显然是在院中站了些时间。   距离兴庆殿之事才半个多月,郭太后就像老了十多岁般,哪有往日的光彩丰腴,皮肤稍有些蜡黄,眼角的细纹更深了,鬓边似乎还多添了几缕白发。   母子就这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不说话。   夏如利是最懂分寸的,急忙躬身退下,关上门,稍微留了一点点缝。他遣退上来的黄忠全和几个慈宁宫大太监,独自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里头。   郭太后看了眼满桌的卷宗,望向正落泪的儿子,柔声道:“阿吉,你好些日子不愿见母后了,这几日又忽然不理朝政了,让娘好找。我想着你长大了,不是那种任性胡闹的孩子了,是不是你姐姐出事了?哀家今儿特意过来瞧瞧。”   宗吉撇嘴冷笑。   在他印象里,母亲这辈子都没这么语气软和过,她素来厌恶阿姐,怎么可能真的来探望。   见儿子不说话,郭太后往前走,强按捺住这几日的不悦,叹道:“那日一大早,夏如利就派人拿着谕旨来慈宁宫,什么话都不说,强行带走了李福,前儿又带人过来,搜了遍宫,眼里还有哀家这个太后么。哀家几次三番派人去找你,你竟也不见,阿吉,咱们母子生分到这步了么?你能告诉哀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因为上次兴庆殿的事?”   郭太后眼泪潸然而至,放低姿态,痛苦得声音都是抖的,“这事是哀家做的不对,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极力维护哀家,可万潮铁了心要让我声誉扫地,没想到,连累我儿气急生病,卧病在床数日。母亲是对不住你的,可你总不能这辈子都不和我说话吧,你叫人搜慈宁宫是什么意思,是要废了哀家这个太后么?阿吉,你,你这个……”   “您想骂我白眼狼吗?”   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他紧紧抿住唇,压抑住愤怒,忽然起身,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拂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吧!”   郭太后一愣,走过去捡起卷宗,越看越心惊,凤眸生寒,方才的委屈妥协完全不见,手抖着卷宗,冷声问:“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查哀家?”   宗吉拳砸了下桌子,恨道:“您做过什么,朕心里明镜儿似的,但朕装作不知道,一直给您留体面。可是您呢?您纵容培养太监,前有裴肆,后有李福,这恶毒的阉人贪了足足三百万两银子,您究竟知不知道!”   郭太后蹙眉。   自从裴肆死后,她就失去了最得力的耳目唇舌,外头的许多消息闭塞了起来。而兴庆殿之事后,宗吉更是将驭戎监的权利夺走,其后更是暗中下令,说太后娘娘头风发作,需要静养,近日就不要让宫外的人来给她请安,完全切断她与外头的联络。   她多年从政,晓得皇帝的翅膀硬了,要架空她,彻底掌权。   郭太后迅速翻阅卷宗,越往后,她也越心惊,怒道:“李福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哀家!他人呢,把他叫出来与哀家当面对质!”   “他死了。”   宗吉狞声道。   “死了?”郭太后反应迅捷,“谁打死的?这与强行画押后又杀人灭口有何区别。是夏如利?哀家倒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审的,审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给皇帝,这根本目的是要对付哀家啊。”   说罢这话,郭太后转身就要往外走,喝道:“夏如利,你给哀家进来。”   “您大可不必吓唬他们,司礼监听朕的话,没朕的命令,他们不敢!”宗吉从书桌后头转出来。   “哦?那就是你了。”郭太后威仪不减,上下扫视皇帝,将卷宗撒到空中,冷笑:“那你说说,你想把哀家怎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是……”宗吉咬牙恨道:“死性不改。”   郭太后仿佛没听清般,嗤笑:“皇帝,你是在骂哀家么?不忠不孝的东西!”   宗吉恨得嘴唇都发白了,“朕不孝,太后您难道是忠的么?您问朕为什么这几日住在公主府,朕说一样东西,千日醉,您有没有印象!是,阿姐被人下了千日醉的毒,命悬一线,整整昏迷了三天四夜,刚才苏醒。”   郭太后对那个小贱人的死活并不感兴趣,淡漠道:“你提千日醉做什么,是要与哀家翻旧账?”   宗吉抹去眼泪:“没错,您说的一点都没错,朕如此宠爱阿姐,您知道什么缘故。对,就是因为朕的皇姐懿荣公主赵姎!她被您扔到冷宫,您让人给她饭食里下千日醉,折磨了她整整七年!朕去年在驿站见过她,您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儿吗?头发掉了一半,牙齿松脱,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皮,骨头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郭太后冷笑不语。   宗吉越来越恨,“朕只当你是父皇去世后才有了偷欢的毛病,原来,原来在父皇生前你就……你不仅和秦王有私,和大臣暗中有染,找年轻男子,当年居然和李福那种浊气逼人的东西……”   “闭嘴!”郭太后怒道:“哀家从未和李福。”   宗吉眼睛通红,低吼:“那其他人呢?让善悟和莲忍装成高僧进宫,夜夜笙歌也是朕污蔑你的?”宗吉蹲下身,翻找了圈,抓起几张卷宗,揉成团,扔到郭太后身上,“父皇重病是你的手笔,他晚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你,你又给他下了千日醉,让他整日整夜活在骨头碎裂的痛苦中。你还毒害了无数嫔妃,暗中策划八年前的丹凤之变,你,你……”   “呵。”郭太后摇头一笑,望着儿子,“憋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憋不住了,要跟哀家算旧账了。”   “你承认了?!”宗吉胸脯一起一伏,捏住拳头。   “哦。”郭太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般,看着宗吉,说着剜心刻骨的训斥话:“哀家教了你这么多年,凡上位者,无不心狠手辣。若没有哀家当日的手段,你小子能坐上那个位置?你现在倒跟哀家翻这些烂账了。”   郭太后绕着宗吉转,打量这儿子,拊掌冷笑:“你真是像极你父亲,凉薄又自私,完全不念身边人的好处,过河就拆桥。偏脑子又糊涂,只听别人挑唆。哀家看出来了,从你听万潮的挑唆,让唐慎钰把那个贱种接回来后,你就想着废了哀家,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宗吉气恨的浑身热血发疼,瞪着郭太后,我要是忘恩负义,就不会怕伤你的心,刻意疏远生母胡瑛,我要是白眼狼,这些年就不会听你的话,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要是凉薄自私,就不会为了给你遮掩丑事,低三下四地同臣子打商量。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强势地质问皇帝:“你知道这些烂事能怎样,难不成要杀了哀家?”   宗吉抹去泪,冷笑道:“当初在兴庆殿,太后您说愿意去汉阳别宫小住,如今首辅都去邺陵了,您也应当履行您当初的诺言了。”   郭太后一愣,转而哈哈大笑,怒瞪着皇帝,竖起大拇指:“好,这才是哀家教出来的好儿子。哀家可以去汉阳宫,但宗吉,哀家一走,朝堂你掌控不住。”   宗吉甩了下袖子,喝道:“夏如利,准备车驾,送太后去离京,朕,朕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郭太后冷哼了声,傲然转身离去。   她晓得宗吉气急了,在耍性子。   这事透着诡异,方才她匆匆看了遍卷宗,公主中毒,邵俞交代出李福,司礼监审问李福,审出这个结果。   看似针对的是李福,可矛头,其实是对准她的。   现在离京也好,正能避开这暗中的冷箭,细细盘算一下这事,好好查一查。   郭太后性子和她儿子是一样的,嘴硬心软,她踏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下:“宗吉,你可别后悔。”   宗吉仍在气头上,背过身去:“您走好。”   ……   ……   话分两边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可天依旧灰蒙蒙的,谁知道会不会又下。   经过几日的安养,裴肆的伤痊愈得很快,现在已经不需要拄拐杖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不似之前那样偏激极端,他逐渐接受了被阉割的这个现实。   不接受能怎样,这玩意儿又不会再长出来,反正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断子绝孙了。   裴肆在密室里待得烦了,便出来透口气,扫扫雪,活动下筋骨。   他最不喜欢看见雪。   上个雪天,他差点被打死在兴庆殿,受尽羞辱;   而上上个雪天,他被老婆子阉割了……   裴肆慢悠悠地扫着雪,望着灰沉的天,心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月亮。   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毒清的如何了。   “哎。”裴肆叹了口气。   这时,他看见夏如利从外头进来了。   天还没彻底黑透,夏如利就提着盏晦气的小白灯笼,另一手则拎着个大食盒。   “老夏,你来了啊。”裴肆笑着颔首,微微弯腰,以示敬意。   夏如利回了个礼,“外头冷得慌,你怎么出来了。”   “透口气。”裴肆将扫把扔到一边,他晓得夏如利定是带消息来了,忙侧身往里迎,笑着问:“用过饭没?要不我叫阿余弄个席面来?”   “我带了酒菜。”   夏如利拎了拎食盒。   他随裴肆一块进密室,想了想,把阿余也叫上了。   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裴肆这小子爱干净,里头几乎纤尘不染,墙上仍悬挂着那幅“少女图”,只是旁边提了两句相当直白大胆的小诗“一片相思唯梅知,夜夜对月啼断肠”。   发现夏如利盯着画看,裴肆脸上有些发烧,忙过去把画摘了下来,笑着替自己找补,“昨儿无聊,翻了书看,胡诌了两句,其实没什么意思。”   夏如利笑笑,没多说,这时,他瞧见那只白猫从床上跳下来,奔到裴肆脚边,小脑袋使劲儿蹭主人的脚腕,喵呜喵呜地叫唤。   “呦。”夏如利打趣道:“你这小崽子同你爹和好啦,不怕他啦?”   裴肆俯身抱起猫,摇头笑:“说来也有意思,我小时候有个诨名,叫小老鼠,所以不论是什么猫,都非常喜欢我。公主的那只猫就……”他咳了声,正色起来,含笑请夏如利入座,问道:“瞧你喜气洋洋的,今晚来,是不是带什么好消息了?”   夏如利将酒菜布好,分别给他和裴肆倒了杯女儿红,举起,“今儿过来,给你带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   “当然好的。”裴肆与夏如利碰了杯,一饮而尽,他眼里闪着兴奋,催促道:“快说。”   夏如利胳膊搭在桌上,凑近裴肆,眉梢上挑:“恭喜小公子,一个人打了他们一群。现在邵俞、李福、瓦罐儿皆死,万首辅被贬至邺陵,公主卧病在榻,唐慎钰中毒且又被圈禁,复官遥遥无望。今日,我向陛下呈上李福的供词卷宗,陛下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了。”   裴肆只觉得通体舒畅,浑身一百二十万个毛孔都要醉了,不禁起身,闭着眼,举着酒杯在屋里舞之蹈之,甚至还哼了首江南小调。   他唇角上扬,两腮绯红,像吸食了五食散般轻飘飘的。   裴肆索性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叫了声痛快,坐下后,挑眉一笑:“这回能办成,老兄你出力不少,我得谢你。”   “你太客气了。”夏如利避开这人炽热又兴奋的目光,笑道:“论起来你也算我的主子了,为你做事,是应当的。”   “哈哈哈。”裴肆大笑,忽然面色严肃起来,手指点着桌面,“郭老婆子阴险的很,你没露出马脚,让她看出什么吧。”   夏如利莞尔:“便是看出来,她现在也去了汉阳别宫了,又能把我怎样。”   “对。”裴肆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今晚他一定要多喝些,才不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欢愉。   “还有个事。”夏如利斜眼看裴肆,他都有点兴奋了,“公主之前怀孕了,整两个月,而我家唐子又没再碰过她。算算时间,就是之前腊月初一和你那次有的。”   “哦。”裴肆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愣,“你说什么?怀孕了?”他只觉得热血从脚底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竟忘记他还在倒酒,手维持着那个姿势,酒溢出杯子,流了一桌子。   夏如利用筷子戳了下这人,“怎么了你?被点穴了?”   裴肆那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怀孕了,她怀孕了,这什么意思,他要做爹了?他和此生挚爱有了骨肉?   “真的么!”裴肆双手抓住夏如利的胳膊,脸上全无先前的颓丧阴柔,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发自内心的激动,眼里神采大盛,对将来充满了期待。   他蹭地站起,在屋子里来回拧,在这刹那他想了很多很多,将来就没唐慎钰什么事了,他和小愿会成婚,一家三口多和美;她怀的是儿是女,嗨,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只猫,也是他的种。   裴肆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两蹦,抱住阿余亲了一大口,又冲过去抱夏如利,兴奋地大口喘粗气:“我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我,我阉割了,它居然还赐给我个孩儿,我有后了,我有孩子了。我孩子叫什么好?裴什么?他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不晓得啊,我从没当过爹,我不会养孩子啊。”   夏如利被这人弄得浑身发毛,正准备给他说事实,谁知,就在此时,裴肆忽然愣住了。   “可是……”裴肆倒吸了口冷气,瞬间又变脸,惊惧地半跪在夏如利跟前,咽了口唾沫,慌道:“可是我给她下过毒,她应该……没事吧?”   夏如利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坏消息了,那天晚上她毒发,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当时就流血了。而那个千日醉是至阴至寒的东西,生生把胎打了下来,她因此也差点丧命,足足昏迷了三天四夜,今儿晌午才醒了。”   “啊?”裴肆反应迟钝了,他脑袋嗡地声炸开,仿佛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灵魂忽然出窍了,耳边嗡嗡嗡的响。   夏如利和阿余对望一眼,起身凑到再次被“点穴”了的裴肆跟前,轻声问:“你没事吧。”   “啊?”裴肆口微张着,像傻子似的,缓缓转过头,望着夏如利。   “他,他……”夏如利手指着裴肆,低声问阿余:“他怎么了?以前这样过么?”   阿余知道人在大喜大悲之下,就是会这样的,他担忧地上前:“提督,你别这样。”   谁知这时,裴肆忽然哈哈大笑,笑的都弯不起腰了,喘不上气了,一直说:“我懂了,我明白了。”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笑得越发癫狂,“懂了,我全懂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哈,是这样,我没有病,原来是这样。”   夏如利不禁往后退了几步,从桌上拿起双筷子,防备在身前,好奇地问:“你又懂什么了?”   裴肆戳着自己心口,笑得都吐了,“我知道那天我的手碰到她的肚子,这儿为什么疼了,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忽然,裴肆又不笑了,他看自己的手,痴痴地说:“我,我亲手把我孩子杀了,是不是。”   阿余担心的要命,哭道:“您别这样,掌印跟您开玩笑呢。”   夏如利按住阿余的胳膊,摇头长叹了口气:“你何必哄他,那个孩子严格论起来,就是他,哎……”   裴肆木然地转头,他看不清夏如利,也看不清阿余,他觉得难受,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抓住了,他无法呼吸,脑中只有一句话“他,亲手杀了自己唯一的骨肉”。   这时,裴肆喉咙发出异响,忽然咳嗽了通,哇地吐了口血,轰然瘫倒,眼睛发直,望着那只猫,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哭。   夏如利手捂住发慌的心口,担忧道:“他又哭又笑的,这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别说了好不好!”   阿余瞪了眼夏如利,冲到裴肆跟前,轻轻摇着男人,“提督,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啊?”   裴肆哈哈大笑,又开始哭,嘴里不知道胡乱说什么。   “疯了吧他。”夏如利蹙眉道。   “你才疯了!”   阿余怒吼。   不行啊,提督这是骤然悲喜惊惧交加,怕是这样下去,会真的疯。   阿余咬紧牙关,扬手,狠狠打了裴肆一耳光。   裴肆整个人都被打倒,他没有力气,动不了,站不起,神志似乎渐渐回来了,他清晰地记得夏如利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提督!”阿余从背后环抱起虚弱不堪的男人。   “咳咳咳。”裴肆又咳了口血,他眼前阵阵发黑,心依旧绞痛的厉害,整个人完全栽倒在阿余身上,狠狠瞪向夏如利,大口喘着粗气,等稍微平复了些许后,拳头攥紧,喝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夏如利一愣:“你这是什么话?”   裴肆抓起地上的一只酒杯,拼着口气,向夏如利扔去:“你之前三番两次问我,是不是要给她下毒,你,你是早知道她怀孕了,你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你要看我笑话。”   “裴肆,你可不能这么诬赖人哪。”夏如利一屁股坐到圆凳上,也恼了:“我先前同你说,是看你喜欢她,怕你做了伤害她的事,会后悔。可谁知道她会怀孕啊。据说她也是当天才知道的。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惊着了。我怕你受了刺激,刻意缓了几日才跟你说的!”   夏如利拍了下脑门,像想起什么般,叹道:“对了,我审问邵俞的时候,那孙子说……”   裴肆咬牙:“说什么!”   夏如利摇头:“他说,他念着公主对他的恩情,原只想下一点,听见公主跟他说怀孕了,直接往茶里倒了一瓶子千日醉,哎,你说这邵俞,这不是成心要报复你么!”   裴肆听见这话,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没想到会写这么多,两章的量,发啦发啦。 第160章 殇痛 :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整个人是那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就像喝了几百斤酒,醉的发晕,醉的想吐,醉的头重脚轻。   他赶走了夏如利,拒绝阿余侍奉,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没什么大不了。   裴肆这样对自己说,他原本就不期待什么子嗣后代,而且他经历了那么多生关死劫,都咬牙趟过来了,这算什么。   安慰好自己,他就上床去睡。   可怎么都睡不着啊,眼泪根本不由自己控制,一个劲儿淌。   这时,密室的门发出咯咯声响,阿余担忧的声音传来:“公子,奴给您端了盆热水,您擦把脸。”   裴肆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他掀开被子,连爬带滚地下了床,冲向立柜那边。他一把打开柜子,将里头的丝被、衣裳一股脑拽出来,他钻进去,就像小时候那样。   那时妈来了客人,他就这般躲进去,那时柜子好大,他和鞋子先生、裙子姑娘做朋友,讲悄悄话,现在柜子变小了,逼仄狭窄,已经容不下他了。   “公子,您别这样啊。”阿余往开拽柜子,谁知,里头的人紧紧抓住,拒绝出来。   阿余蹲下,手掌贴住柜子,哽咽道:“咱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裴肆什么都不想说,嗓子苦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环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头埋进腿里哭。   他知道,男人哭是很丢人的,可他就是很难受。   如果说阉割是致命羞辱,那么丧子,就是活生生把他凌迟了。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犹记得那天去鸣芳苑,春愿阻挠他,他不当心推了她一下。当时她捂住肚子,连退了好几步。   他以为她又在装,在矫情。   现在想想,她有孕了,是真的受不得一点刺激和击打,是真的疼。   她肚子有点肉,软乎乎的。   裴肆笑了,那是他们的小孩儿。   顷刻间,裴肆又神色黯然了。   那时他推她,他决定给她下毒,总会心痛,又总会浮起抹莫名的感伤,原来,这是父子连心。   还记得那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梦见春愿浑身是血站在他床边,反复对他说,很疼。   傍晚的时候,夏如利说,春愿的胎是被千日醉生生打下来的。   裴肆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的无声痛哭。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裴肆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他喘不上气,整个人朝侧边栽下去。   后面他似乎听见咚地一声,好像身子把柜子冲开了,头撞到地了。   再后面,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梦里也是混混沌沌的,好像很多人在跟前说话,后面又是一片安静。   裴肆是被眼光刺醒的。   他不由得抬手,挡在面前,眼皮又酸又沉,眼珠子疼得像被人踩了几脚似的,头依旧昏沉沉的,嗓子又干又疼。   四下瞧了眼,他现在躺在上房的小床上,天亮了,出太阳了,窗子打开了一掌宽的缝,阳光正好从那里渗进来,正好泻在他的脸上。   这时,裴肆发现阿余坐在小杌子上,趴在床边睡得正沉,地上的炭火早都熄了,桌上摆了药罐和喝剩的药。   阿余感觉到了动静,猛地惊醒,揉了下惺忪的睡眼,欢喜道:“公子,您终于醒了啊。”   裴肆揉了下发疼的头,叹了口气,虚弱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余心疼地望着公子,颤声道:“您不记得了?您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忽然发了高烧,一直在说胡话,我们将您抬了出来。”   裴肆一点印象都没了,他想要坐起来,问:“我们?还有谁来了?”   阿余上前搀扶起公子,往他身后垫了个枕头,“您病的厉害,奴擅自做主让人去王府请了葛大夫。葛大夫给您灌了回魂散,又给您开了几贴退烧药和疏肝解郁的药。大夫说,您这是悲喜交加刺激的,凡事一定要想开些。”   “我没事了。”   裴肆不喜欢阿余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他。   忽然,他发现阿余这小子一直偷偷瞄他的头发,几度欲言又止。   裴肆摸了下自己的头,烦躁道:“怎么了?”   阿余眼睛红了,低下头:“您的头发……”   裴肆蹙眉:“把镜子拿过来。”   阿余叹了口气,还是听话地去拿了面贵妃镜,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   裴肆一把抢走,他照向镜子,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有些消瘦憔悴,但两鬓竟花白了,他不相信地使劲儿搓,确实白了。   “呵。”裴肆笑了,他才二十五,竟长白发了。   阿余泣不成声:“公子,您千万要想开些,葛大夫说这是郁急攻心,生生急出来的。他开了张方子给您,说日后调理着,头发还能黑回来。”   裴肆木然地听阿余絮叨,他端起床边矮几上的茶盏,喝了口水,人顿时又清明了几分。   “阿余。”裴肆忽然开口,“去密室抽屉里,把千日醉拿来。”   “您要那东西做什么?”阿余担心不已。   “让你去哪你就去!啰嗦什么。”裴肆冷冷喝叱。   阿余见公子没有哭、没有笑,也没有前两日那种疯魔,似乎完全正常了,依旧那样冷静寡欲,好像不曾经历过那些痛苦。   “哎。”阿余点了点头,奔去密室,去拿千日醉。   等他回来时,发现公子已经下床了,公子换了身纯白的单衣,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桌那边,一声不吭地用剪子裁了些纸,折成小船。   阿余忙走过去,疑惑地问:“公子,您这是?”   裴肆唇角浮起抹温柔的笑:“在我们家乡,夭折了的孩子魂不全,很难一个人走过忘川。”说着,裴肆将食指咬破,往小船里滴了滴血,“须得父母的血滴在船上,才能护他平安到达彼岸,喝了孟婆汤,投个好胎。”   阿余心里难受的要命,公子他根本就没有忘。   裴肆吻了吻那只纸船,眼角发红,柔声道:“孩子,你再等等,过些日子爹将你娘抓来,给你的小船上滴血,到时候你的魂魄就完整了,就能去投胎了。下辈子,咱们再聚。”   说完后,裴肆用帕子包裹好小船,揣进怀里,他从书架上寻了瓶酒,又抢走阿余手里的千日醉,将毒往酒中倒。   “公子,你,你要做什么?”阿余一把抓住裴肆的胳膊。   裴肆冷眼横过去。   阿余忙松手,却急得跺脚:“您不要做傻事。”   “我晓得自己做什么?我也晓得千日醉的分量。”   裴肆手按住胸口的小船,仰头,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辛辣立马在唇舌之间绽开,腹内顿时暖了。   阿余摇头哭,“您这又是何必呢!木已成舟,您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我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她。”   裴肆又喝了几口,期待着毒发,他忽然苦笑了声,问阿余:“你说她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   阿余扶着公子坐下,哽咽道:“那是自然。她上个孩子没了时,痛苦了整整半年,这个好端端又没了,她肯定难过啊。”   裴肆怔怔地望着窗子,“上次我暗中打了她和唐慎钰的孽种,现在,我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阿余啊,你说这是不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阿余不敢说是,只得劝:“是邵俞加重了药量,是他做的孽!夏掌印早都把那个孙子挫骨扬灰了,算是给您报了仇。”   “夏掌印……”   裴肆笑得凄凉。他已经无从考证,夏如利到底事先知不知道小愿有身孕,可这孙子那晚带来壶女儿红,是什么意思呢,明明白白的讥讽他啊。   裴肆又喝了口酒,怅然道:“都是王爷的子孙,可这亲的和干的,实在分别太大了。小愿怀了我的孩子,忽然被毒打掉了,唐慎钰倒免了一桩烦心事……”   阿余时刻观察着公子的状况,摇头道:“依奴婢看,倒不尽然。唐慎钰的痛苦,未必比您轻,在您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说了一嘴,唐慎钰先头守在公主床前,几乎三天四夜没合眼,那样冷毅的人,也难受的哭了。在王权霸业前,哪有什么干的亲的区别,瑞世子不是被送去长安为质十几年么?还有唐慎钰,不也被自己人暗算伤害,阴私罪行说揭就揭,连未婚妻子都被……”   那个糟蹋二字,阿余当着公子的面,不太好说。   他半蹲在公子跟前,按住公子的腿,担忧地劝:“要不,咱们离开吧,去他娘的秦王,去他娘的江山皇权,咱们还有不少银子,去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下半辈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裴肆轻拍了拍阿余的手,狞笑了声:“即便要走,我也要带她走。”   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腹内绞痛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踩碎了般疼,是毒发了。   “公子,您怎么样了?”阿余担忧地问。   “没事。”裴肆要紧牙关,强忍住痛,这是他该受的。“我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过来有没有说什么?”   阿余忙道:“今早派人过来送信儿,说胡太后去汉阳别宫探望郭太后了,还说他要去安排一番。”阿余有些不解,忙问:“夏如利要安排什么?” 第161章 阿吉,阿吉 :   汉阳别宫离京都不远,大约一日马程就能到。   二月初五的新月如弯钩,悬挂在九天之上。不同于京都的繁盛热闹,汉阳别宫冷清寂寥,坐落在群山之巅,深夜里甚至还能听见野狼的嚎叫。   先帝晚年崇道,迷信修仙炼丹之说,特修了这座别宫作为修行辟谷之所。故而此处的殿宇和道观很像,浓墨重彩的油漆、夸张的飞檐,还有随处可见的青铜鼎、神仙壁画,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陈年香纸气。   郭太后并不喜欢这里,不,应该说厌恶。   这个地方让她想起先帝,那个贪色薄情,用“敬重发妻”这个虚伪至极的词,来掩盖他寡恩薄幸的男人。   她原本定给了秦王赵宣旻,没成想太子使诡计,将她强夺了去。   一开始,她以为太子钟情于她。慢慢的,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娶她,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并看中了她闺中时贤良聪慧的美名。   可都已经成婚,再怨恨啼哭,也没有用了。   曾经,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有情趣,就可以和丈夫琴瑟和鸣。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很敬重关怀。   还记得那年,她刚刚诞下皇儿,可孩子未及三月就夭折。   她知道丈夫肯定十分难过,于是带了汤羹,去勤政殿看他,和他说说话。没想到他正和孙贵妃调笑,见她来了,立马正襟危坐起来,装作一副伤心之样,劝她要注意身子,别太沉湎于痛苦。   她心里虽有疙瘩,但想着,夫君还是心里有她的,敬爱她的。   可不经意间,她发现夫君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她臃肿的腰腹,转而看孙贵妃的纤纤细腰时,唇角微微上扬,而孙贵妃红了脸,含羞带臊地咬住下唇,轻咳嗽了声,似乎在暗示陛下,这里还有外人。   随即,那个男人假装去翻阅奏本,一脸的苦闷烦躁,温柔地对她说:皇后先回去吧,孙贵妃,你搀扶娘娘出门。皇后啊,你务必要好好调养,朕这里奏折堆积如山,再不批阅,内阁那些老货又得啰嗦了。朕晚些时候过来看你,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等出去后,她就发现孙贵妃寻了个由头,偷偷折返回勤政殿了。   从那一刻起,她恨透了这个虚伪好色的男人!   ……   郭太后叹了口气,人老了,时不时地就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郭太后环视了圈四周,殿内因常年无人居住,有股子霉气,拿香狠狠熏了两天,还是能闻见。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几日。因为阿吉只是一时火气上头,跟她吵了几句罢了,肯定会亲自来接她回京。   瞧,儿子还是爱她的,今儿派人送来了厚软的鹅绒被、新鲜的果蔬鱼虾……原是她不对,态度又强硬,伤了儿子的心。   郭太后蹙眉。   民间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她还没落难呢,胡瑛就兴冲冲赶来看她的笑话。那贱婢,竟穿起了明黄凤袍、戴上凤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说什么宗吉总算明白过来,养娘再好,总归和他没血缘关系,到底是亲娘好。又说什么,姐姐您欺压了后宫妃嫔一辈子,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打入冷宫的一日吧,这滋味如何呢?   她没给那贱婢好脸色,当即命左右将胡瑛叉出去,严厉呵斥:哀家到底是先帝正宫皇后,当今慈宁宫太后,连皇帝都换得,更何况料理一个你。你要是再造次冒犯,哀家还有能力废了你!   胡瑛又阴阳怪气了几句,如同战胜了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郭太后冷哼了声,骂了句小人行径。   忽然,头又开始疼了。   郭太后手指按着太阳穴,闷哼了声。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宫女上前来,关切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可是殿里的气味惹得您不适,奴婢再点些瑶英香来。”   郭太后秀眉皱成了个疙瘩。往日头疼,总有裴肆过来按摩,而她念佛多年,李福知道她的心意,殿里焚的多是檀香,哪里点什么轻浮的瑶英香。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全都下去吧,不要进来打搅哀家。”   郭太后厌烦地挥挥手,打发走所有下人。   这回出了李福的事,慈宁宫许多老人儿都被司礼监拘去讯问,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多是些年轻丫头太监,怎会知道她的习惯。   殿内清冷安静。   郭太后心里烦躁,便去拜拜菩萨,谁知找了半天,一根香都没找到。妇人叹了口气,转身朝书桌那边走去,她喝了口热茶,研了墨,润了笔,又往桌上铺了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李福”二字。   最近发生的事太过迅猛诡异,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李福忽然会被缉拿刑讯?   前天她赶去去公主府,见了宗吉,翻阅了卷宗,总算摸到点端倪。   郭太后闭上眼,回忆当时看到的卷宗。   卷宗上的事太多太密,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比往日,已经忘了一部分。依稀记得,好像是李福和公主府的总管邵俞勾结,屡次勒索邵俞,后邵俞给公主落了千日醉的毒。   千日醉确实出自慈宁宫,也确实当年用在了懿荣公主赵姎身上。   只是这里有个疑点,她怎么不知道邵俞是慈宁宫派出去的?   后面的卷宗,就是李福的招供了,约莫有二十几页,几乎全都是揭她的老底。从她年轻时戕害嫔妃,到幽禁毒害公主、发宫变、软禁先帝,再到她暗中找男宠,甚至还和李福这个腌臜阉人有过苟且,事无巨细地交代。   郭太后将这些事简略地写在纸上,仔细地思考。   是,她绝不是什么好人,里头的事她承认绝大多数,可和李福……   郭太后头一阵刺痛,忙喝了几口热茶。   那天她就看出来了,这事看着是捉拿讯问李福,其实是针对她的,而宗吉那个傻小子也正好中了圈套,和她大吵了一架。   郭太后蹙眉,会是谁?万潮那老家伙和司礼监联手了?可给公主下毒,这代价未免太大,唐慎钰不见得会同意。   仅仅是司礼监?夏如利?   郭太后笔尖将“夏如利”这三个字圈出来,思忖道:夏如利忠于皇权,为人阴险,做事老辣。难不成此人瞧着这次裴肆身死、万潮被贬斥,想着司礼监一枝独秀的机会来了,要尽快将慈宁宫除了?   忽然,郭太后心咯噔了一下,她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她怎么忽略了一个人,裴肆!   李福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攻击裴肆,而且李福在慈宁宫侍奉多年,知道她和裴肆的亲密关系,既然连莲忍善悟这些   人都能交代,怎么可能不交代裴肆!   郭太后倒吸了口冷气,下了个决断:裴肆没死,而且很可能和夏如利勾结在一起了!   想通这层,郭太后后脊背直发寒,这些阉人平日里看着相互仇视不对付,实则沆瀣一气,他们联手铲除政敌,目的就是……掌控皇帝。   阿吉!   郭太后立马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走,暗道:夏如利和裴肆这伙人务必得铲除了!可现在回京,难免打草惊蛇,而且驭戎监的兵权已经被皇帝夺回去了,她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用的人。   郭太后想起了唐慎钰。   对,这孩子虽然和她立场不同,但本质还是忠君爱国的,而且为人重情重义,颇正直。上次在兴庆殿,万潮那老家伙拼命的揭她的隐私,唐慎钰一言不发,甚至还屡次劝万潮停手。   想通这层,郭太后即刻朝大门那边走去,她掀开厚重的毡帘,左右瞧了圈,外头守着几个太监和侍卫。   郭太后目光锁住一个三十来岁的太监,他叫玉荣,是慈宁宫的老人儿了,做事还算稳妥。   “玉荣,你来。”郭太后特意摒退众人,将玉荣领到黑暗僻静处,她从发髻上取下两枚金钗,交到玉荣手里,低声嘱咐,“你即刻秘密回京,拿着钗分别去找承恩公郭淙,还有唐驸马,叫他们即刻来汉阳别宫见哀家,此事绝密,不得外泄。”   郭太后轻轻按住玉荣的肩,笑道:“此事办成了,你就是慈宁宫的总管。”   玉荣大喜,连忙磕头,发誓说必不辜负太后信重,双手捧着那对金钗,躬身退下了。   郭太后望着玉荣远去的背影,长出了口气,她双手合十,朝屋梁上描画的飞仙拜了拜,心里道:先帝,宗吉是你亲生骨肉,你在天有灵,好歹保佑儿子早日醒悟,听一听他娘的话,哀家会带他渡过这个难关。   山里的夜风刺骨,呼飒飒刮来,郭太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没有在外头多做停留,心事重重地走回大殿。   殿里空荡荡的,仿佛呼吸都有回声。   郭太后隐隐察觉到股不安,她想再去拜拜菩萨,谁知发现佛像前的金炉里竟插了三枝燃烧的香,青烟缭绕,徐徐而上。   郭太后心一咯噔,记得那会儿没找到香啊。   她感觉身后有人,屏住呼吸,转身看去,不远处竟坐了个男人!   “谁!”郭太后眯住眼仔细看,看清后,顿时倒吸了口冷气,竟是裴肆!   这小子此时微笑着坐在扶手椅上,穿了身黑衣,看着清减了些,但依旧俊美逸群,肌肤如玉,五官精致,唇略有些发乌,头发用一根玉簪绾在头顶,两鬓竟……白了,这样的他一扫过去的冷隽,多了几分阴森邪气。   “你果然没死。”郭太后依旧稳静,警惕地左右看。这小子深更半夜忽然出现在殿内,想必早都做了安排,来者不善。   裴肆并没有回应郭太后,勾唇浅笑,翘起二郎腿,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放在腿面上,就着微弱的烛光看。   郭太后呼吸一窒,那是她方才写的东西。   “当时唐慎钰下了死手,你是怎么逃脱的?是不是夏如利在暗中协助?”郭太后冷声质问。   裴肆还是不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郭太后。   “来人呐!”郭太后急忙唤人,谁知竟无一人进来,而此时,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她朝裴肆瞪去,却看见这小子身子前倾,冲她竖起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到地。   郭太后浑身酥软,趴在地上,下意识朝书桌上的那盏茶看去。   “你想做什么!”郭太后虚弱的几乎说不出话,恨得拳头狠狠砸地,“立马给哀家滚出去!”   “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像对条狗似的,动辄辱骂。”裴肆歪头欣赏着郭太后的惨样。   郭太后冷眼瞪过去,冷笑:“头发怎么白了,哀家将你阉割了,竟把你刺激成这样?”   裴肆眼里闪过抹愤恨,但他强按捺住火气,不屑嗤笑,“就凭你,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能怎么刺激我,那根东西被你辱过,割就割了,没什么大不了。”   郭太后叹了口气:“肆儿,哀家待你不薄啊,上次的事,实是万潮逼得太紧……”   “老婆子,你害怕了?”裴肆哈哈大笑,剑眉上挑,“你觉得说两句软话,本督就能放过你了?”   郭太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想着幸好方才她安排玉荣回京送信,可这时,她忽然看见裴肆从袖中掏出两支金簪,拿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掷到了她面前。   郭太后万念俱灰,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渊般,气急之下,差点晕倒,“你好大的胆子!”   裴肆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妇人跟前,举高临下地看着妇人,坏笑:“本督在慈宁宫这么多年,宫里所有的人事尽在掌握中,你与其给唐慎钰和郭淙送信,倒不如试试托梦。”   郭太后现在真是悔恨万分,当初为何要宠幸裴肆?为什么不早早杀了他!   “后悔么?”   裴肆噗嗤一笑。   他转身,从立柜中拿出套大红色的朝服,上头用金线绣了金凤,又缀缝了百颗珍珠,耀眼华丽至极。   裴肆将朝服放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双丝绸做的手套,不急不缓地戴在手上,笑道:“原本是夏如利派人来解决你的,但咱们毕竟“夫妻”一场,由我来亲自送你一程,也算全了这份恩义,对么?”   “你,你……”郭太后浑身酥软,求生的本能让她全力往外爬,谁知,她的裙子被那奸贼给踩住了。   “小臣服侍娘娘更衣。”   裴肆将郭太后翻转过来,正对着他。他一把撕扯开太后的衣裳,三两下就脱了个光。   “呕-”裴肆故意做出呕吐状,指尖划过郭太后的腰腹,还有胸膛,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剜心刻骨的话,“你知不知道,你真的令人作呕,白花花的臭肉,像头肥猪,我他妈的真是逼着自己吃药,才能下得去口,呕……”   裴肆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屈辱,他痛苦地嘶了声,而这时,千日醉的毒又发了,使他浑身每寸骨头都疼,而手刃仇人,又让他每分肌肤都充满快感,他一把抓住郭太后腰上的肉,讥笑:“大娘娘,要不要小臣再伺候您一次?”   郭太后拼尽全力,打了裴肆一耳光:“无耻逆贼!”   “哈哈哈哈。”裴肆没恼,反而笑得兴奋,“你说对喽,我就是无耻逆贼。”   郭太后敏锐地抓住重点,“你说逆贼是什么意思。”   裴肆有条不紊地给妇人换华服。   郭太后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你和夏如利究竟要干什么!”   裴肆顿了顿,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让我纹那个腾蛇纹身,非常非常恶心你把我当成个代替物。不过也歪打正着了,本来我也是他的义子。”   郭太后脸色刷地白了,头皮发麻:“你,你说你是他的什么?你和秦王什么关系!”   裴肆笑而不语,他起身,从角落里拿出条白绫,又拉了张椅子,踩上去,将白绫往房梁上一甩,打了个死结。   郭太后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她呼吸急促,吃力地抬手拔下发簪,用力往自己胳膊上刺,试图留下些证据。谁知这时,不晓得从哪里冲出来个消瘦的太监,正是裴肆的那个心腹阿余。阿余出手极快,将发簪从她手里夺走,将她抱住,不让她动弹。   “您身上可不能有任何伤痕。”裴肆轻巧地从椅子上跃下,慢悠悠地走过来,斜眼看向不远处的菩萨,笑道:“大娘娘啊,您当年发了愿,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您正月里不杀生、茹素斋戒,可你偏破戒,对小臣动了杀心。”   “阿吉,阿吉!”郭太后痛哭,她不怕死,怕的是阿吉这傻孩子将来会死在这些腌臜人手里。   “阿吉听不见,您大声些。”裴肆故意手侧在耳朵旁,做出听不到的动作。他笑吟吟地替郭太后戴上凤冠,俯身将女人横抱起,一步一步地朝白绫走去,“老婆子,你知不知道,从伺候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期待着这一天。”   裴肆踩上椅子,他将瘫软的郭太后放下,抱着妇人站到椅子上,将妇人的头套进白绫里。   “裴肆!裴肆!”郭太后眼睛都要迸出血了,她想杀了这奸贼,却软的动不了,咬牙恨道:“哀家一世英明,竟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在高贵什么。”裴肆不屑地冷哼,此时他和老婆子几乎是身贴身,他凑到妇人跟前,语气暧昧:“其实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确实是女中豪杰。这些年想法设法地往死拖义父,又是绥靖、又是赏赐,可同时又把瑞世子留在京都为质。义父就算想造反,也没理由啊,现在可总算有了,这还得多谢你那宝贝儿子,哈哈哈。”   裴肆隔空亲了下郭太后,忽然将椅子踹开,同时他也跃到地上。   他看着郭太后双手抓住绳子,悬在空中的脚拼命踢,想叫却被勒的叫不出来。   “叫,大声些,你儿子听不见。”裴肆让阿余给他拉了把椅子过来,他四平八稳地坐下,翘起二郎腿,从怀里掏出封遗书,在濒死的郭太后前晃了晃,坏笑着打开,念起来: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郭太后胳膊拼命往远伸,眼珠凸起,喉咙里最后说了两个字:“宗吉……”   裴肆莞尔,啪的合上遗书,放在地上,他看了眼郭太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憋了多年的恶气终于出了。   从此以后,他终于干净了。   裴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袖中掏出支玉兰檀木赞,放在遗书跟前,扭头吩咐阿余:“收拾一下,做完这宗,帮本督再办另一件事。” 第162章 噩耗 :   两日后,二月初七。   立春后,天渐渐暖了。   日头西斜,天边留下抹淡黄的余晖。   公主府的守备比以前多了一成,时不时就有侍卫巡视走过,吓得丫头和年轻媳妇们都不敢轻易出来。   春愿抱着汤婆子,歪在炕上,心突突地跳。下午睡觉时,她竟梦见了郭太后。在梦里,郭太后不同于往日的尊贵威严,穿了身很普通的白色衣裙,就像个慈祥的老婆婆,坐在块石头上哭,说:长乐啊,你快去找找我的阿吉,阿吉被咬了,你快给他找大夫,你是他姐姐,要救他啊。   春愿揉了下发闷的心口,这梦太怪了,最后郭太后也没有说,阿吉被什么给咬了。   休养了数日,她身子康复不少,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虚。千日醉的毒每日都会发作一两次,疼劲儿要是上来了,就像有人那锥子攮骨头似的。   春愿端起炕桌上摆着的那碗固本补血汤药,憋住气,一口气喝光。喝罢后立马拈了枚蜜枣吃,试图冲淡些苦味。   她隔着被子,轻轻抚着平坦的小腹,鼻头发酸,眼泪倏忽而至。   她和慎钰的第二个孩子没了,如果说是自然掉了,那人还能接受,可孩子是被人用毒生生给打掉了。   她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通,她对邵俞不薄,为何邵俞这么狠。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公主睡醒了么?”   婢女:“回大人,已经醒了,奴婢们刚把药送进去。”   唐慎钰又问:“她吃药前用饭没?”   婢女:“殿下吃了半碗米粥。”   唐慎钰担忧道:“吃的太少了,让厨娘做些猪肝红枣粥来,再炖个黄芩鸡汤,配菜要热热的,快去吧。”   听见他的声音,春愿忙擦干眼泪,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脂粉和镜子,匆匆往眼皮和脸颊抹了些。   这时,唐慎钰掀开里间的珠帘进来了。   春愿迅速将镜子脂粉藏进被子里,懒懒地歪在软枕上,笑着看他:“回来了啊。”   “嗯。”   唐慎钰点头笑。   他何尝没看到她的那些小动作,她怕他难过,一直坚强地笑,装作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可他数次看到她睡着,枕头却打湿了。   “今儿回了趟家。”唐慎钰将外头的披风解下,接过丫头端过来的热水洁手,回头笑道:“我堂弟和几个伙伴去北定河滑冰,姑妈晓得后,发了好大的火,揪着堂弟的耳朵,挨家挨户地去他伙伴家道歉。姑妈骂我弟,说如今开春了,冰也渐渐变薄了,万一踩空后掉进去,你淹死我不管,可把别家的孩子连累没了,这不是害人么。”   “小孩子都贪玩,不过确实危险。”   春愿莞尔。   她知道,慎钰一直在她面前强撑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比她更难过。   前晚上她闭上眼,没睡着,发觉慎钰轻轻地摩挲她的脸,哽咽着哭,泪掉到她头发里,悄声说:是我对不住你,阿愿哪,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他们都会好的。   春愿往里挪了些,笑道:“快过来暖暖,下巴都冻红了。”   这时,丫头们端着饭食进来了。   唐慎钰帮着将粥菜布在炕桌上,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他坐到春愿对面,给阿愿舀了碗粥,柔声道:“猪肝补血,难得厨娘炖的一点腥味都没有,快吃些。”   “嗯。”春愿接过粥碗,笑着问:“你今儿的散毒汤按时喝了没?”   “喝啦。”唐慎钰骄傲地拍了下胸口,“我底子好,毒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你别担心哈。”   “可别哄我啊,不行,待会儿我盯着你再喝一碗。”   春愿吃了口粥,她发现慎钰虽言语轻松,可眉眼间含着股焦忧,心事重重的,自从宗吉将他的圈禁解除后,他一直在外奔波,好像在查什么。   “你今儿去哪了?”春愿柔声问。   “去找雾兰。”唐慎钰夹了筷子菠菜吃,当时雾兰和邵俞同为公主的左膀右臂,想必那姑娘必定知道些什么。   “我倒挺久没她的消息了,上回除夕给她赏赐了缎子和扇子,后来也没见她来谢恩。”春愿给男人舀了碗汤,“裴肆死了,她现在如何了?若是她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心里还愿意的话,可以回公主府来……”   “怕是不行了。”唐慎钰没有隐瞒妻子,摇头道:“我年前其实就开始派人盯雾兰了,但她父母的府宅整日介大门紧闭,拒不见客,我的人假扮江湖摇串儿铃的游医、路过的妇人,反正敲了好几次她家的门,问了数次,总问不出什么。后头我忙着旁的事,这宗就搁置下了。今儿我亲自登门拜访,亮明了身份,想问问老两口最近有没有见过裴肆,雾兰到底去哪儿了。   老两口跟我说了实话,虽说裴提督给他们家置办房产铺子,但他们也知道,这位提督并不是好相与的主儿。雾兰去年腊月初四被逐出公主府后,就跟裴肆去了,具体住在哪儿,他们也不知道。后头,大概初八的时候,裴肆带雾兰回家了趟,雾兰当时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带了包银子和不少布匹,亲自下厨给爹妈做了桌菜,说当年姑妈嫁去了潼州,左右离长安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她想赶年前去潼州探望下姑妈。雾兰坐了没一会儿,裴肆就催促她离开,自此以后,二老便再也没有这个女儿的消息了,想必……”   春愿心猛地一跳,鼻子发酸:“凶多吉少了?”   唐慎钰点头,叹了口气,“裴肆后面派人知会他们,说雾兰走亲戚的途中忽然失联了,他会派人去找,但到现在都没消息,想必人已经没了。”   春愿恨道:“裴肆不是挺喜欢雾兰的么,我曾撞见过他们亲热,为什么要杀人!”   唐慎钰蹙眉:“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大概雾兰是知道裴肆的什么秘密,这才遭到杀人灭口。又或许她知道咱们的秘密,被裴肆藏了起来,以作将来攻击咱们之用。但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些。”   春愿忍不住落泪,哽咽道:“原是我的错,当时觉得她生了二心,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她赶走,她若是死了,我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你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你以前对她够好的了。”唐慎钰轻按住妻子的手,安慰道。   “哎!”春愿仍沉浸在自责里,“记得她离开前行为就很怪,好像是腊月初三吧,她一改往日的温柔,特别厉害的顶撞我,让我别再酗酒,否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当时邵俞拐弯抹角地打压她,让她闭嘴。想来雾兰那时就知道邵俞的恶行,在暗示我什么。”   唐慎钰心一咯噔,他实在怕阿愿想起那段不堪的事,忙岔开这个话头,“雾兰有个妹妹,叫霜兰,自小跟着父母流放在外,性子有些孤僻。她姐姐失踪后,她便搬去了枕霞庵里住,替姐姐祈祷,前几天正式剃度为尼。我想着这个霜兰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原打算去一趟枕霞庵的,可今儿感觉长安城不大对劲儿,就赶紧回来了。”   “怎么不对?”春愿紧张地问,“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唐慎钰眼睛发直,盯着妻子袖子上的梅花,喝了几口鸡汤,眉头深深皱起:“城门不到酉时就下钥了,街上卫军往来频繁,我略打听了番,说是陛下昨夜出城了。”   春愿想了想,轻声问:“是不是去汉阳别宫找大娘娘了?”   这时,她发现慎钰并没有回答,这男人忽然陷入了沉思,眼睛时而发狠,时而惊惶,非常不安。他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时,是周予安死前。   “你怎么了?”春愿凑过去,轻抚了下他的胳膊。   “哎呦。”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了,身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下,手里的鸡汤顿时撒了出来。他忙拿了条手巾过来擦,自嘲笑道:“瞧我,大概是被毒弄呆了脑子,又走神了。”   “不对。”春愿搁下碗筷,掀开被子,挪过去,盘腿坐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望着男人俊朗的面庞,“你这种反应很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陛下又训斥你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可以说给我听,我虽愚笨,不能为你分担什么,但好歹也能听你倾诉倾诉,帮你排解些苦闷。”   “真没事儿。”唐慎钰强颜欢笑,他真的怕她担心,忧思伤身。   春愿轻轻抚着他的脸,“咱们既做了夫妻,就该彼此坦诚。我知道你想让我静心养身子,怕我知道什么后担心,可慎钰,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我远比你想的要坚强。”   唐慎钰深深地望着女人,忽然抱住她。   春愿摩挲着男人的背,柔声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唐慎钰低声呜咽,吻了数遍阿愿的脖子、脸,忽然松开女人,紧张地冲出去,观察了下外头是否有人趴墙根偷听,确认安全后,这才疾步返回。   他盘腿坐到炕上,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刚带你来京城的时候,曾对你说过,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司礼监的夏如利?”   “记得啊。”   唐慎钰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其实我并不是唐家的孩子,是秦王赵宣旻的私生子。”   “啊。”春愿吃了一惊,手掩住唇。   “我知道,这事很让人难堪。”唐慎钰头深深埋下,苦闷道:“他当年引诱了我母亲,致使我母亲有孕,可这个负心人又不负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外祖当时随便寻了个小官,匆匆将我母亲嫁了。后头秦王见我母亲和我养父日渐生情,一怒之下,暗中毒杀了我养父。我母亲知道后,悲愤难当,觉得对不起唐家,便悬梁自尽了。”   春愿哽咽不已,原来他的身世这般曲折,“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怕你听了难受。”   唐慎钰苦笑,摩挲着妻子的手,“论起来,现在王府的那位赵宗瑞世子,算是我大哥。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赴京为质,对我关怀备至,说一声长兄为父,不为过了。”   春愿心里了然,怨不得瑞世子对慎钰的婚事那样上心,为他保媒拉线,求娶江南褚氏女,而去年六月出了是非观那宗脏事,也是瑞世子和夏如利一块帮他解决的。   慎钰是个谨慎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让老葛置身险境,此番瑞世子病重,他这才几次三番央告老葛来京。   “你别担心,瑞世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春愿温声安慰。   “嗯。”唐慎钰点头,眉头越发深蹙,沉默了良久,才道:“愿,你现在能看出京城有几方势力么?”   春愿细思量了下,掰着指头数:“大娘娘的慈宁宫是后党,万潮和你是首辅党,裴肆一开始是太后的人,后来傍上陛下,他的驭戎监算一党,嗯,我从前听邵俞雾兰他们说话,说司礼监权势不可小觑,应该也是一党。”   “聪明。”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妻子的鼻子,忽然,他拳头握起,“这次你中毒,看上去是邵俞因为仇恨李福勒索,又痛恨咱们清算他贪污,气愤之下打算鱼死网破,这才投毒,可,可怎么看都,都……”   “都不对劲儿?”春愿试探着说。   “对。”唐慎钰点头,“咱们算大方了,没有将赃款全部追回,还给了他二成银子,你这边也给了他不少,够他吃三辈子了,他为什么还来送死?当时你昏迷着,由夏掌印亲自刑审邵俞,我和陛下两个在外旁听。他被利叔审问的时候,一面表现的豁出去,对家人不管不顾,可利叔拿他侄儿威胁时,他又什么都招了,这不是很矛盾么。我曾猜测过,是不是有人拿他嫂子侄儿的性命威胁……”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炕桌,“阿愿,我是干这行出身的,审过成千上百的犯人和案子,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好像,好像是利叔问他要问的,邵俞回答利叔想知道的,后来,果然就把李福给审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紧张道:“咱们不是和李福暗中有往来?”   “对。”唐慎钰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利叔紧接着就奉命捉拿审问李福,咱们和李福的关系肯定是审出来了。但要紧的是,李福肯定交代了些太后什么。初三那天,你刚苏醒,我没撑住昏死过去,恰好这时候太后亲自来公主府找陛下。事后,我跟黄忠全打听了一嘴,他说陛下不让任何人靠近,具体和太后吵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不久后,陛下龙颜大怒,让人即刻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   春愿后脊背生寒,她感觉出了什么,但具体说不上来。   唐慎钰发现了妻子的不安,握住她的手,“你看,这宗投毒案子里,最重要的两个证人邵俞和李福,交代了罪行后立马死了,连让人再审再问的机会都没有,这,这他妈的太诡异了啊!”   春愿试探着说:“夏如利是不是……”   唐慎钰点头:“这些事看起来复杂纷乱,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如果问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那方是渔翁,其实就很明显了。恩师去了邺陵,你被下毒,我被圈禁,裴肆死了,郭太后被送去了汉阳别宫,现在这几方势力,哪个笑到了最后。”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夏如利?是他指使邵俞下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唐慎钰懊恼不已,手使劲儿搓脸,“这些天,我使了银子,打听过他前段时间的行踪,他,他确实有几日整天不在宫里,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也曾试着找他,但他从去年开始就拒绝私下见我。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夏如利和瑞大哥私交甚好,我,我现在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其实事情不像我想的这么复杂。可如果真如我的猜测,那么夏如利到底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万一,万一利叔真的是那个渔翁,他知道我这么爱你,怎么能……”   “你别慌,别慌。”春愿凑过去,掌根揉慎钰的心口,让他深呼吸、别着急,柔声问:“你有没有查到证据。”   唐慎钰嗤笑:“雁过会留声,任何案子不可能一点东西都不留下。可你知道多好笑不,这宗案子,他妈的竟一点突破口都没有,全程都是司礼监去办,而那个和邵俞会见的瓦罐儿,居然凭空消失了。我让薛绍祖他们找了三四天,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春愿明白慎钰的痛苦和纠结,她正准备安慰他几句,再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帮他分析分析。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喧嚷声。   很快,衔珠微微喘着,敲了下窗,高声道:“殿下,唐大人,外头来了位颜主簿,自称是奉万首辅之命过来的,好像十分紧急的样子。”   唐慎钰一怔,颜主簿?   他不是跟恩师去邺陵了么?   唐慎钰扬声道:“你让他去花厅等着,我这就来。”   衔珠跺了下脚:“不行啊,这位大人说事关天家,一定要当面和公主驸马讲明白,二位缺一不可。他,他竟这么大剌剌的闯进来内院,还拿着陛下的谕旨,没人拦得住他啊。”   听见这话,唐慎钰和春愿对望,不约而同地想,出事了。   唐慎钰急忙下炕穿鞋,将屏风拉过来,遮住阿愿。随之,他疾步出去,打开门。   朝前望去,此时已经入夜,小院已经掌上了灯。在台阶下立着个中年男人,斯文清隽,正是颜主簿,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带刀武士。   颜主簿的脸被冷风吹得发红,头发松散,穿着披风,靴子和裤腿上都溅了泥,显然是匆匆赶回来的。   “颜先生。”唐慎钰抱拳见礼,侧身让出条道,“请进吧。”   颜主簿转身对带来的三个武士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守好了,千万不要让人近前来。   他疾步匆匆奔进上房,进去后,没敢进里间,跪下给公主行了个礼,然后再三确认门有没有关好。   “发生什么事了?”唐慎钰倒了碗热茶过去,急道:“是不是恩师他?”   “首辅无碍。”颜主簿咕咚咕咚喝尽茶。   唐慎钰拉了张椅子让男人坐,忙问:“方才丫头说,先生拿着陛下的谕旨?”   “假的。”颜主簿晃了晃折子,往外看了眼,蹙眉道:“公主府守备森严,若不拿着谕旨,怕是进不来,轻易见不到大人和公主哪。”   唐慎钰越发不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先生竟敢假传谕旨了。”   “事急从权,也没办法了。”颜主簿并未坐,袖子抹了把嘴边的茶汁,望着唐慎钰,“大人,我长话短说了。太后崩逝了,首辅现正在汉阳别宫,叫我即刻进京找你,让你立马过去,不得延误,此事绝密,万不可泄露……”   “什么?”唐慎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是真的。”颜主簿也是一脸忧色,“太后初五夜里崩逝,陛下昨儿晚上接着信儿,赶忙奔赴汉阳别宫。御前的黄忠全公公见事大,陛下龙体欠安,完全不能料理事,忙暗中派人知会首辅,请首辅来主持大局。现在我们已经依次在通知六部的阁臣,您别耽误了,快启程吧。”   唐慎钰精准抓住颜主簿那句“陛下完全不能料理事”,想必皇帝现在,情况不好啊……他忙道:“太后初三那天还来公主府了,怎么会突然崩逝,这,这也太突然了!”   颜主簿叹了口气:“具体的,下官也不好透露太多。大娘娘似乎是自尽的,底下的奴才们早上才发现。一些刁奴害怕被追罪砍头,竟在主殿放了把火,更有人伙着要逃命,发生了械斗,最后还是被赶来的侍卫镇压了下去。哎,大人别问了,你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吧,首辅等着您呢。”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薛绍祖的粗沉声响起:“大人,大人您在吧?”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一把打开门,他瞧见薛绍祖此时提着灯笼,正立在台阶底下。   “怎么了?”唐慎钰莫名心慌。 第163章 你这个毒妇 :   唐慎钰听见那句“秦王府的瑞世子没了”,在那瞬,他的心好像漏跳了一下,浑身的血液忽然凉了,脑子一片空白。   如同被人迎面击了一拳般,唐慎钰没站稳,连退了几步,不当心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朝后摔去。   “大人!”颜主簿眼疾手快,急忙冲上前来托住大人。奈何他身子虚弱,而唐大人乃练武精壮之人,他没撑住,两个人一块倒地。   唐慎钰是本能的,出自血脉亲情的悲痛,拳头砸了下地,热泪瞬间滚落。他从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记忆中瑞大哥的手一直温热的,哪怕病重,面上仍挂着慈善温和的笑,而且家里总会准备好他喜欢的栗子酥,怎么会殁!   他想起瑞大哥从去年中就发病了,可他已经把老葛请了来了啊,老葛医术手段那么高,为什么救不了大哥。   “大哥!”唐慎钰痛苦地低声哭号,他没亲人了,没哥哥了。   忽然,一抹灵光闪过,唐慎钰似乎抓住了什么,顿时愣住,无数个往事画面在脑中闪过,无数个碎片记忆浮现。   恩师之前就警告过他,秦王似乎有反心,打着治理流民暴.乱的旗号,大剌剌地管朝廷要银子,四处招募乡勇丁壮,恩师当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瑞世子怕不是装病的吧;   老葛医术出神入化,当年靠假死从京城脱身,而他这次设局除裴肆,也是管老葛要了假死药给秦瑟姑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鸣芳苑的局,到兴庆殿风波,再到这次阿愿中毒,所有势力皆败,现在只有司礼监一枝独秀;   司礼监的利叔多年来和瑞大哥私交不错,有时亲昵地称呼其为老瑞;   他想不通,为何邵俞突然发狠给阿愿下毒,而当初他拜托瑞大哥,让瑞大哥在幽州的亲信暗中安置了邵俞的嫂子和侄儿;   利叔用毒辣的手段刑审了邵俞,邵俞招供了李福,利叔刚把李福刑审完,太后就和陛下大吵一架离京,刚离京就崩逝了……   这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如果细看,好像隐约都有点联系,如果把它们串联起来……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他不敢想,会是这样吗?   “我、我……”唐慎钰慌乱地擦脸上的眼泪,挣扎着站起,又将颜主簿扶起。此时他身上的千日醉发了,弄得他阵阵发晕,骨头也开始疼,“我,我得去看看……”   这时,春愿从里间出来了。   春愿已经穿戴好了,一身素色袄裙,发髻上只戴了枝银簪,虚弱地扶着门框走出来。方才,她听见了所有的事。   郭太后崩逝了,瑞世子殁了。   不论哪一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慎钰现在心里肯定很乱、很急。   “你先去秦王府看看吧。”春愿走过去,侧边扶住慎钰,她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进男人怀中,柔声嘱咐:“你整日家东奔西跑的,哪里记得按时吃汤药。我让府上的大夫将散毒药做成了丸药,记住,每日吃六颗,早中晚都要吃的。瓶子里是三日份的量,到时候我再给你新的。”   “嗯,好,好!”唐慎钰手按住阿愿的肩膀,深深地望着她,千愁万绪,别人不懂,可她懂,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沉声喊:“老薛,快去备马,咱们即刻去趟秦王府。”   屋里的颜主簿见状,一脸的狐疑,嘴里小声嘟囔,“怎么这时候死了,太巧了吧。”,男人低头沉思了片刻,躬身给公主行了个礼,疾步追出去:“大人等等,下官同你一起去王府。”   这些人走后,屋里瞬间就安静了。   春愿叹了口气,手轻按着小腹,慢慢地走到门口,将外头立着的衔珠唤过来,正色道:“你即刻去找秦校尉,让他准备一下,随本宫出京。”   衔珠担忧道:“天都黑了,您出京做什么哪。而且入夜后冷的紧,您还在小月子里,不能着风哪。”   “快别啰嗦了。”春愿强笑道:“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没事儿的,我的身子我清楚,已经好了大半了。这次出去,也不晓得要多久能回来,你现在赶紧准备行李,多拿几件厚的,把药也带好,再挑两个口风严谨的嬷嬷同行,快去吧。”   吩咐完后,春愿搓了下发凉的手。   方才那位万府的颜主簿非要将太后崩逝的事给她和慎钰两个人说,又提到宗吉现在情况不好,意思很明显了,一个是告知慎钰,让他即刻去汉阳别宫,另一个怕是想请她去陪伴陛下。   这个是当然了,自从她来到京都后,宗吉对她关怀备至,而此次中毒,宗吉更是在公主府待了三天,等她苏醒后才离去。   不论怎样,她都要陪在阿弟身边,陪他渡过这个难关。   人不能忘恩。   ……   ……   赶了一夜的路,春愿等人终于在天将将亮时,到了汉阳别宫。   她过来时就发现了,别宫百里之内戒严,由龙虎营的卫军层层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而在上山的路上,守备更是森严,真真连只苍蝇都飞不上去。   为首的将领躬身致歉,说首辅早都下了死令,若是长乐公主来了,那请殿下赶紧乘轿辇去别宫,但随行之人不能超过四个。   别宫里的情况不好啊。   大抵昨夜赶路,着了点凉,春愿只觉得小腹有些痛,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她顾不上自己的这点病痛,卸了所有的钗环首饰,换上身更素的袄裙,急忙往山上赶。   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股烧焦的木头味。   春愿一路走来,看到别宫内外把守着穿甲胄的亲卫,最前头宫殿外聚了些六部重臣,个个面色凝重,小声商量着什么;继续往里走,中间是观星楼和飞仙殿,虽说已经清扫过了,但隐约能看到石地上残留有刀砍过的痕迹和血迹,在一处僻静院内,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几具尸首,皆用白布盖住。   春愿别过脸,不敢看,而衔珠更是吓哭了,直小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愿让衔珠别乱看,现在是非常时期,可能说错一句话都会掉脑袋。   再往后走,就到了蓬莱殿,那股烧焦的木炭味和腐烂尸臭味更浓了。   春愿朝前望去,发现蓬莱殿烧毁了大半,残垣断壁在凄厉的山风中摇摇欲坠。   此时,破碎的殿门紧闭,皇后跪在门口。郭嫣已经换上了孝服,哭得伤心。夏如利则跪在另一边,默默垂泪。   万首辅立在殿外三丈之外,许是为了朝局考量,他并未服素戴孝,仍穿着朝服,但为表敬重哀思,襟口别了朵白花,山风吹来,将他花白的头发吹乱,胡须吹得微微颤动。   万首辅像是回想起什么,仰头望向灰茫茫的天,眼角发红,摇头长叹了口气。   “阁老。”春愿摒退衔珠,疾步走上前去。她略微颔首,便算见过礼了,哽咽着小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颜主簿昨晚过来,说大娘娘,她,她……”   “嗯。”万首辅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遍公主,躬身见礼,“前不久慎钰曾写信同我说过公主府的事,殿下您身子抱恙,本不该惊扰您的,只是陛下……”   万首辅面含忧色,望向蓬莱殿,摇头叹道:“陛下初六下午接到信儿,连夜赶到此处,杀了几个近身侍奉郭太后的宫人,他守着太后的凤体,不叫任何人靠近,整整一日一夜,哎,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老臣,实在是担心他。”   “宗吉……”   春愿手捂住面,小声哭。   她明白宗吉的感受,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宗吉和郭太后相互陪伴着度过,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更胜亲生。   这次郭太后是和他争吵后自尽的,这让宗吉如何接受。   “殿下。”万潮前后看了圈,低声问:“怎么只你过来了,慎钰呢?”   春愿擦了下泪:“昨晚薛绍祖来报,说秦王府的瑞世子殁了,他过去瞧一眼。”   “哦?”万潮眸色一亮,眼睛微微眯住,冷笑了声:“这位世子爷,居然跟大娘娘前后脚死,未免也太巧了些,接下来怕不是他家里人上报朝廷,要送棺回幽州吧。”   正在此时,春愿听见身后传来阵环佩叮咚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夸张哭声同时传来。   她扭头看去,瞧见胡太后急匆匆过来了。   胡太后穿戴相当端庄郑重,化了淡妆,穿了身墨绿色的宽袖长袍,腰间系了根麻绳,发髻上戴着凤冠,还特特别了朵白色的山茶花。   “姐姐,你怎么先我一步走了啊。”胡太后扶住嬷嬷的胳膊,悲痛大哭,脸上却不见泪,眉眼间半点伤心都没有,只是干嚎:“你那么稳重大度的人,怎么想不通走了这步路。姐姐,你让妹妹以后一个人在宫里怎么熬啊。”   万潮看见胡太后,嫌恶地别过脸。   春愿知道胡瑛更多的是来看笑话,她被郭太后压了这么多年,仇敌骤然崩逝,心里说不准乐开了花,怎会真的伤心。   “娘,您要不去偏殿歇歇。”春愿忙要过去,扶走这位显眼包。   谁知她刚碰到胡太后的袖子,就被这妇人甩开,胡瑛还瞪了她一眼,厉声训斥:   “大娘娘生前最不喜欢你,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快下去!这里有哀家主持就够了。”   话音刚落,只听上头忽然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众人齐齐望去。   皇帝从残破的门走出来了。   宗吉头发披散着,眼睛哭得红肿,龙袍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灰屑,整个人精神恍惚,就像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他手里攥着把长剑,剑身依稀残留干掉的血,一步步走出来,剑尖在石地上摩擦出呲呲的声音。   “阿吉!”胡太后一把推开春愿,干哭着跑上台阶,“快到娘跟前儿来,没事,一切有娘呢。”   谁知就在此时,宗吉忽然挥剑,朝胡太后的发髻砍去,顿时就将胡瑛的义髻和凤冠砍掉,珍珠呼飒飒掉了一地,胡瑛的真头发也被削去半数,发丝被风吹得到处飞。   “谁许你戴凤冠的,那是我娘的东西,你配吗?”宗吉就像疯了的兽,冲胡太后怒吼。“为什么要浓妆艳抹,她死了你很高兴吗?”   胡太后吓得尖叫,抱着头转身就跑,这下真哭了:“阿吉,我没高兴啊,你怎么了你,我是你生母啊,你怎么敢这么对待生母!”   宗吉一步步走下台阶,剑指向春愿,“你,朕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我娘不喜欢你,朕为什么要听你的鬼话!为什么要册封你为公主!你这个毒妇和唐慎钰沆瀣一气,朕杀了你,杀了你。”   春愿晓得宗吉此时悲痛坏了,人已经糊涂了,她也不怕,走上前,试着安抚宗吉:“只要你能解气,怎么我都行,可在此前,咱们让太医过来瞧瞧好吗?”   宗吉剑锋一转,对准万首辅,俊脸忽然变得狰狞,“你为什么要诋毁我娘?她被那个男人冷落了一辈子,找几个男宠怎么了!朕同意了,朕都不说什么,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宗吉剧烈喘息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显然是濒临崩溃了,“朕要杀了你们,让你们给我娘陪葬,你们去地下给她磕头认罪,然后,朕也去……”   “皇上!”万潮蹙眉,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下脚:“您冷静些!您这样子还有半点人君之样么,外头有许多事关社稷江山的大事等您处理呢,您……” 第164章 打你怎么了 :   万潮挺身而出,挡在春愿前头。眼看那把剑要砍到万潮的脖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慎钰忽然冲过来,徒手抓住了皇帝的剑。   宗吉此时已经失去理智了,等看清阻止他的人是唐慎钰时,顿时暴怒,“竟是你,你还敢来?!”他往回抽剑,哪知被唐慎钰死死抓住。   唐慎钰的掌心已经被割破,血顺着指缝往下掉,他闷哼了声,使了个巧劲儿,震开皇帝的手,把剑夺了过来。   宗吉骤然失去平衡,直往后退,踩到了块碎石头,轰然跌倒。   唐慎钰见状,立马跪下,双手将剑捧过头顶,“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此刻,春愿和郭嫣几乎同时奔向宗吉。   春愿半跪在宗吉跟前,她迅速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在宗吉身上。   郭嫣则跪坐在宗吉身侧,什么话也没说,死死地抱住男人,不让他再乱动杀人,头埋在他胳膊上哭。   宗吉盛怒不减,大口喘着,目光凶狠地瞪着唐慎钰,数次想要起来,却被皇后拼命按住。   “阿弟,阿弟。”春愿帮忙按住宗吉,摩挲着阿弟的后背胳膊,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得说:“你这样子,大娘娘也不会走的安心哪。”   听见大娘娘三字,宗吉忽然就静下来了。   他瘫坐在地,头木然地转向蓬莱殿,望着黑乎乎的门,老半天怔怔地说:“阿姐,嫣儿,朕再也没有娘了。”说罢,宗吉泪流满面,哭的声音都嘶哑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   春愿听见这话,心里难受的紧,此刻的宗吉,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上,只是个想要母亲的小孩,丢了妈妈的流浪小猫。   孤零零的,很可怜。   她没有过母亲,却有过小姐,曾经小姐走的时候,她就像宗吉这样,生命里突然缺失了一块,如同掉进冰天雪地里,再也感受不到太阳的热。   春愿不想安慰他,什么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又什么漫漫岁月可以治愈悲痛,伤就是伤,一旦烙在身上,很难除却,更难忘却。   对于现在的阿弟,她要做的是陪伴。   “你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宗吉放声痛哭,他一日一夜未眠,再加上本身就有病,忽然一口气没上来,软软晕过去……   万首辅见状,一个健步冲过去,直接矮身跪下,将宗吉往自己背上扯,急道:“二位帮把手,搀一把陛下,老臣背他。”   说着,万首辅朝殿门口侍立着的黄忠全喝道:“你还愣着做甚,宣太医哪!”   黄忠全拍了下大腿,哎呦了声,跑过来:“太医一直偏殿候着,奴婢来帮您。”   几人背着搀着皇帝,往偏殿去了。   春愿原也要去的,蓦地发现胡太后怨愤又委屈地睃了眼宗吉,妇人脸上的脂粉被泪冲掉,红一行白一行的,头发没了一半,披散在背后,滑稽又可怜。   只见胡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忽然朝蓬莱殿吐了口,咬牙切齿地骂:“你就算死了也不叫我好过,你看你把我儿子教唆成什么样了,竟对生母动起了刀子!我现在就说你了,你个淫.妇不修德行,兴庆殿连累的我儿病发吐血,你早该死了!”   春愿见胡太后越骂越不像样子,忍不住说了几句:“母亲积些口德吧!这里人多口杂,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另一半头发还要不要了?!大娘娘可是母后皇太后,且听闻当时陛下登基,母亲您只是太妃,还是大娘娘改了祖宗家法,让您做了这圣母皇太后。现在六部的官员可都在外头呢,您就不怕将来有人弹劾您对大行太后不敬?”   说着,春愿招手将衔珠唤进来,让她搀扶胡太后去别院休息。   胡太后气的指着春愿的脸骂,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又什么不懂规矩。不过胡太后到底还是怕宗吉,更怕地位不保,小声哭骂着离开了。   看着胡太后远去的背影,春愿无奈地摇了下头,她捂住微微发痛的小腹,忙往唐慎钰那边走,朝前瞧去,慎钰此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剑,怔怔地盯着手心的血,他明显是策马疾驰过来的,头发落了风尘,眼睛红肿,眸中的悲伤痛苦是遮掩不住的。   “你的手怎么样了?”春愿跪到他身边,将那把剑扔远,定睛一瞧,他右手掌心有两道深深的伤痕,血正源源不绝往出冒。   “你傻子吗?怎么敢空手抓剑!”春愿嗔怪了句,忙用帕子替他包扎,极力地控制情绪,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可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能哭、不能倒。春愿声音都抖了,柔声问:“疼么?”   “不疼。”唐慎钰痛苦地紧抿住唇,然后强咧出个笑,他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女人身上,“你现在不能着风,要穿暖和些。”   “我知道山上风大,穿的厚着呢。”   春愿知道他丧亲,痛苦并不比宗吉轻,此刻也在强撑着。她往起搀他,哽咽道:“走,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待会儿你靠着我,先休息一下。”   “我没事,真的。”唐慎钰眼睛好像进沙子了,疼的眼泪都掉了,他晓得阿愿担心他,想陪着他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你别担心我,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去。”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胳膊,柔声笑道:“你去陪陪陛下,多开解开解他,他年轻,不比我们这些粗人经历的生死多,肯定伤心坏了。如今大娘娘和瑞世子接连走了,怕是我这几天要忙的昏天黑地,估计照顾不到你,你务必要自己注意着些,药按时吃,别太过劳累,也千万别冻着了,知道么?”   “好。”春愿抬手,替他抹去泪,又替他拂去头发上的微尘,朝偏殿那边看了眼,“那我去了,待会儿我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照顾好自己啊。”   “快去吧。”   唐慎钰不舍地松开她的手,目送她离开,看她步履坚定地朝偏殿去了。   他心里感慨,不经意间,当初那个跪在雪地里无助的小姑娘,竟成长了这么多。   时间过得好快。   唐慎钰起身,大步朝蓬莱殿行去,他总觉得不可思议,郭太后经历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怎会忽然自尽。   他想看一眼尸体。   这时,唐慎钰发现利叔招招手,立马从四面奔过来二十几个威武营卫军,将蓬莱殿团团围住,很明显了,不让任何人接近郭太后的尸身。   唐慎钰心里狐疑更重了,他并没有横冲直撞,默默上前,撩起下摆,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响头。   不论他们曾经在政事上的立场有多么敌对,之前又如何相互攻讦对方,都不妨碍他敬佩这位了不起的女人。   在磕头的间隙,唐慎钰趁机往殿里看了眼,殿里烧了一半,地上还残留有水渍,郭太后的遗体平放在皇帝的大氅上,依稀能看见穿着大红的朝服,朝服烧毁的严重,尸身似乎还完整着……   “好了,磕个头就下去吧。”夏如利过来搀扶起唐慎钰,摇头叹道:“按制,外臣是不能窥视大行太后的凤体,更何况……”夏如利哽咽了,“娘娘生前最注重仪容礼仪,现在如此难堪,哎,陛下早都下过令,让威武营的侍卫守住太后。唐子,利叔知道你有心了,回去吧,陛下如今心情不好,你也看见了,方才连首辅和公主都要斩的,更别提你了。”   “嗯。”唐慎钰提袖拭泪,他知道利叔是极机敏细发之人,拿捏着分寸道:“记得初三那天,大娘娘还来府里探望我和公主,偏巧我们俩都身上不舒坦,昏睡过去,没能给她老人家磕个头,谢个恩。”   话锋一转,唐慎钰苦闷叹道,“我实在不懂怎么会出这种事,利叔,您说是不是因为大娘娘那天和陛下吵了一架,一时没想开……”   夏如利哀声道:“这谁能知道呢,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窥伺非议天家哪。”   唐慎钰知道利叔素来口风紧,他长叹了口气,将夏如利扯到一边,低声问:“到底因着查我家公主中毒的事,这才牵扯出了慈宁宫的李福总管。利叔,那几日陛下让您去查李福,您说那天大娘娘和陛下是不是因为李福的事而争吵?”   夏如利摇头:“不清楚啊。如今大娘娘崩逝了,现在估计只有陛下才清楚,那天他们娘儿俩到底为什么吵。要不这样,你过后让公主旁敲侧击问问陛下,兴许就知道了。”   唐慎钰拳头攥住,果然是御前历练了二十几年的老人儿了,这张嘴怕是灌了铁水,怎么都撬不开。你让我家公主去问,这不是把我俩往火坑里推么!   他没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拳头痛苦地锤了下头,叹道:“我想多半和李福有关了,对了利叔,您不是前几日一直忙着审李福么,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卷宗?您放心,小侄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就是想知道,李福到底和公主府上的邵俞勾结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孙子有没有说对我不利的话。”   夏如利佯装没听见,忽然指向殿门口守着的一个卫军,喝道:“你,就你,手腕上是不是带根红绳?要不要命了,现在什么时候,能见红的么!即刻取下!”   说着,夏如利就气势汹汹地朝那卫军走去。   唐慎钰见利叔要走,急忙拉住,哀求道:“叔,您就让我看一眼卷宗嘛,之前陛下本就怀疑我设圈套陷害裴肆,邵俞又说我和李福有来往,我是真怕那孙子说什么污蔑我的话,陛下恼恨了我。”   “呵。”夏如利阴阳怪气一笑,斜眼看唐慎钰,“你怕什么,只要公主在,你就算骑在王母娘娘头上撒尿,陛下看在他姐的面儿上,也不会把你怎样。好了,我现在真的很忙,还要瞧瞧陛下去……”   “利叔。”唐慎钰不依不饶地缠着。   夏如利忽然扬手,打了下唐慎钰的头。   “你!”唐慎钰惊得瞪大了眼,“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夏如利翻了脸,“你现在无官无职,也没和公主成婚,说白了就是一草民,是谁容许你闯到汉阳别宫的?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抢陛下的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话里话外什么意思。”   夏如利微昂起下巴,冷笑了声:“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承办了李福的案子,大娘娘和陛下因为那贱奴的卷宗争吵,导致太后想不开自尽的?我告诉你,大内的卷宗,只有陛下的旨意才能调阅,你要是想看,你现在就去去问陛下,他要是容许,您随便看。”   唐慎钰陪着笑:“怎么说两句,您就恼了呢。我实是怕牵扯到公主,您没看见么,方才陛下都要……”   “哼!”夏如利再次打断唐慎钰的话,朝偏殿那边瞪了眼,啐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师徒怎么打算的?觉着现在大娘娘走了,他就能一个人说了算?这两天寸步不离地盯着陛下,还越权把六部官员和龙虎营的卫军调来了!他万潮想做什么,挟天子令诸侯?陛下还没容许他从邺陵回来呢!唐子,你把话带给万潮,老奴夏如利誓死守卫陛下,让万潮老儿别太越权越矩了,政令还得通过我们司礼监上报陛下,盖了大印才能发下去。裴肆死了,之前陛下让我暂时监督驭戎监,我现在就把威武营调来护着陛下,护着大行太后,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唐慎钰忙道:“我们能有什么说的,实是……”   “没有最好。”夏如利整了整衣襟,淡漠道:“我现在得赶紧置办棺椁和寿衣,大行太后总不能一直躺在地下。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   “瑞世子没了。”唐慎钰鼻头发酸,哽咽着说。   “啊?”夏如利一脸的震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上。”唐慎钰低下头,却暗中观察着夏如利的一丝一毫细微表情,他抽泣道:“我昨晚去王府,给他磕了头,世子妃和孩子们哭的可怜……”   “哎!”夏如利深深叹了口气,拱手朝长安的方向拜了拜,“他疾病缠身,还战战兢兢地接受宫里每月数次的“探视查访”,走了也好,也算解脱了。”   唐慎钰悲痛万分,不动声色地试探:“瑞大哥生前和您关系不错,人都说落叶归根,他现在没了,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送他的棺椁回幽州。”   夏如利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喽。”   唐慎钰双手抓住夏如利手,神情悲切,言辞恳切:“您到时候一定要帮他说句话啊,世子爷生前待我极好,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我现在被陛下厌弃,实在御前插不上嘴,也不敢在恩师跟前提。”   “那你就让我提?”   夏如利甩开唐慎钰的手,尖刻道:“唐子,今儿咱们索性把话说清楚。之前我和老瑞关系不错,那也是因为小时候他在上书房当皇子伴读的时候,我伺候了他几日,再加上宫里也要派人不断地查看他的状况,这才走的近些。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正大,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已经躲着秦王府了,你现在让我替他说话,这不是毁我么。”   唐慎钰忙道:“利叔啊……”   “别叫利叔,叫掌印。”夏如利摆摆手,痛苦地别过脸,叹道:“唐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人都是自私的,都要学会自保。瑞世子那里我怕是去不了了,回头你替我烧几炷香,也算全了我们相识一场了。好了,我得忙去了。”   说罢这话,夏如利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如利一直铁板着脸,等稍微走远后,这才龇牙咧嘴地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唐子愁闷地往偏殿去了。夏如利唇角上扬,心里得意,暗骂:小兔崽子,就你那点道行,还想和你利叔斗,三两句就把你顶回去了。   傻孩子。   夏如利摇头笑笑。   不过唐子方才说的也在理,最近得准备一下,让朝廷里的人上书陛下,尽快送老瑞的棺椁离京了。   正在此时,只见远处奔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正是夏如利的心腹兼干儿子——夏清。   “掌印。”夏清深深恭了一礼,亦看向远处,“那是唐大人么?”   “嗯。”夏如利微微活动着肩颈,问:“事都办妥了么?”   夏清道:“差不多齐了。大行太后崩逝的急,京中没有现成的相应规格的棺椁,再说万潮昨儿下令,最近京都戒严,城门也早在酉时就下钥,为的就是一定程度封锁消息,但又不能特别惹人注目。给太后运送棺椁的动静大,怕是未及出城就会被龙虎营的人扣下。我们紧着在别宫附近的村庄和县城跑了圈,总算弄到了副还算可以的楠木棺材,寿衣也备下了,方才已经拉上山了,现在就看陛下让什么时候入殓。”   “做的不错。”夏如利点头,吩咐道:“你们找几个人,伺候在陛下跟前,盯着些万潮,别叫这老东西在陛下跟前胡吣。”   “是。”   夏清应了,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凑上前道:“掌印,儿子方才看见唐大人,猛地记起,昨儿咱们在宫里的人飞鸽传书,说唐大人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奔波,像是在查什么,而且他还暗中花银子,向司礼监的人打听了一堆有的没的,最近宫里的可有什么大事发生,陛下有没有提驭戎监以后谁监督,还有您前些日子的行踪,在宫里还是外头。”   “他打听这些闲篇做什么。”   夏如利一开始没当回事,忽然倒吸了口冷气,猛地回头,望向唐慎钰离开的方向。   这小子打听他前些日子的行踪?   夏如利是机警敏锐之人,拍了下大腿,先是一笑,后又骂:唐慎钰这王八小子,还真他妈的鬼,也忒会装模作样了些。方才痛哭流涕地问他那些事,瞧着是担心自己和公主的地位前程,其实是疑惑太后的死因了吧。   也是,郭太后那种强悍的女人忽然自尽,长脑子的人都要疑几分。   夏如利耸了耸肩,暗骂自己多心。忽然,他心砰砰狂跳,头皮也发麻,王八小子求他能不能替瑞世子说几句好话,让瑞世子的棺材将来回幽州,这什么意思。   好像没什么意思啊。   夏如利眼珠左右转动,多年来深宫潜伏,让他本能的拥有一种对危险的嗅觉。   他娘的!   唐子怀疑他了,来此地必定跟他老师商量对策,可能要坏事了!   夏如利打了夏清一耳光,低声喝:“你怎么才说他问我之前行踪的事,差点被你害死了!”夏如利一把将夏清扯到旁边,低声问:“信鸽在跟前么?”   “在,在。”夏清被打懵了,忙点头。   夏如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飞的快么?”   夏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比马快多了,往京城送信,至多两个时辰。” 第165章 他到底去哪儿了! :   这边。   唐慎钰和夏如利说罢话后,就赶紧去偏殿侍疾去了。   皇帝悲伤过度,加之身上有娘胎里带来的热毒,一时间人没能扛住,昏了过去。三位太医一齐医治,喂皇帝吃了清心解郁的药,总算转醒。但是即便醒了,状况也不好,他不让给郭太后穿殓服,非逼着太医去救治太后。   闹腾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才消停。   灰沉的天似乎也在为逝者哭,下起了雨夹雪,很快就将干枯的山打湿。潮气和冷气层层叠叠涌上来,山里积起层白雾,坐落在山巅的汉阳别宫便如同云中的天宫般。   屋里有些昏暗。   唐慎钰坐在张木椅上,他前面放了个铁桶,桶里的木柴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简单地清洗了下右手,往破处撒了些止血的药粉,熟稔地用纱布缠过住,牙齿咬住一头,很快包扎起来。   抬眸瞧去,恩师万潮坐在对面的的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默然不语,似在筹谋什么,劳累了两日,恩师眉心的川字纹越深了,嘴唇也干起了皮。   这时,万府的主簿颜从渊端着两盏热茶上来,分别递给首辅和唐慎钰。   万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唐慎钰,关切地问:“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唐慎钰强笑着挥了挥手,往铁桶里扔了几根柴,问道:“那会儿忙忙乱乱的,老师,郭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万首辅双手捧着茶,望着越烧越旺的火,“据汉阳别宫的侍卫说,初五那日,胡瑛过来耀武扬威了通,狠狠羞辱了郭太后。郭太后气的没用晚膳,发了好大的火,摒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小宫女进去送热水,忽然发现郭太后吊死在房梁上。原本,这些事要立即上报朝廷。可这些宫人知道大娘娘自尽,他们肯定会以侍奉不力被赐死。于是就有人生出逃命的想法,偷盗了蓬莱殿内的首饰金银,又放了把火。可也有人害怕,不敢逃。吵闹打架间,惊动了外宫巡守的侍卫。侍卫们第一要务肯定是救火,其次斩杀胆敢造反逃跑的太监宫女。哎!”   唐慎钰身子前倾,摊开手烤火,“老师,您相信郭太后是个会自尽的人么?”   “不相信又能怎样。”万首辅喝了口热茶,叹道:“当时我赶过来后,让颜主簿偷偷看了眼尸体,从渊,你给钰儿说说。”   这时,侍立在旁的颜主簿行了个礼,上前道:“下官在追随首辅前,曾做过两年仵作,大娘娘舌头在齿后,脖子上伤的位置在下颌骨,符合自缢的特征。”   唐慎钰看了眼颜主簿:“先生只做了两年仵作,经验还是太少,本官办案数年,见过不少伪装成自缢的谋杀。”   唐慎钰斩钉截铁道,“我想验尸!并且我还要查验蓬莱殿,若是有凶手,一定会留下证据。”   万首辅蹙眉:“你怎么验?陛下绝不会容许你碰郭太后的凤体,而且现在夏如利派人在殿外严防死守。你别忘了,初六早上走水,蓬莱殿烧毁了一半,即便有证据也没了,你能查出什么?”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腿面:“水火最能湮灭证据,怎么偏偏就走水?怎么又因械斗死了那么些个宫女太监?”   一时间,三个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铁桶里的青松树枝遇火,冒出特有的香气和灰白烟,树皮上的油脂也烤出来了,滋滋作响。   万首辅揉了下发酸的眼,大袖挥了挥扑面而来的松烟,忽然问:“钰儿,你昨晚和颜主簿一块去秦王府探丧,瑞世子是真死了么?”   “嗯。”唐慎钰红了眼,低下头。   昨晚颜主簿举着蜡烛去瞧瑞大哥的遗体,确认世子真死了。   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不敢肯定了。   从血缘亲情上,他不愿相信。   从存在假死药这种东西的角度,他不能轻易下决断。   要不要和恩师说一下他的推测?   唐慎钰顿时陷入了两难。   如若说了,那么恩师必定会采取措施,严厉打击幽州和京都秦王府!   可如果不说,万一秦王真的有反心,那他岂不是枉为臣子?   这时,铁桶里的火燃烧的正旺,一粒火星子迸溅出来,落在了万首辅手边的布包上,顿时燎开个窟窿。   万首辅急忙扫开火星,将布包打开,原来里头是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封皮刚才被烧了点。   唐慎钰见恩师如此紧张这些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农桑辑要》。”万首辅摩挲着书,笑道:“我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让人编纂农事方面的书。天不佑我大晋,去岁接连发生旱、蝗二灾,徐州、蓟州几乎颗粒无收,江、幽等地又有流民暴.乱。老百姓何辜哪,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顶着杀头的风险落草为寇呢!眼瞧着过了二月,天就一日日暖了起来,是得派出官员去受灾的地方,一则派粮救济百姓,二则将先进农事方法教给他们,让他们学会更有效的种地方法,把自己肚子填饱,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说起百姓的时候,万首辅眼睛红了,不禁落泪。他叹了口气,拱手朝蓬莱殿的方向拱了拱,“我现在只希望陛下能快快好起来,将来多留心于民生大事。”   唐慎钰身子一震,他觉得自己好糊涂啊!   幽州那位征兵剿“匪”,匪是谁,匪就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而恩师却一直心系百姓民生。   唐慎钰立即做了决断,他定定地望向万首辅:“老师,学生有件事要向您说。”   万首辅见慎钰如此紧张,亦正襟危坐起来:“你说。”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除过阿愿被算计羞辱的事外。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身世,这次邵俞下毒,夏如利刑审邵俞后,邵俞招出李福,以及皇帝命夏如利审问李福的事,全都说给万首辅听。   他痛苦地低下头,“学生之前就感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网给罩住了,此次冷静地想了番,总觉得很多事很蹊跷,很诡异。譬如邵俞已经拿到不少银子,按理说他该赶紧带侄儿离京才是上策,为什么要下毒?还有,如若说这仅仅是桩太监之间的相互报复案子,可为什么把李福审问后,大娘娘被陛下送去了别宫?又非常离奇地自尽了?   还有咱们之前算计裴肆,您和郭太后的隐私,怎么就闹得那样大?那样难堪?肯定是有人在暗中做推手啊。学生结合您之前说的,秦王生了反心,将所有的事单独拎出来想,鸣芳苑、兴庆殿还有公主府,甚至裴肆,所有势力均败,惟有司礼监现在一枝独秀!可好端端的,司礼监对付太后做什么?司礼监的夏掌印和瑞世子素有交情,而且,而且……”   唐慎钰拳头攥住:“而且学生年前就请了先太医院院判,现在化名葛春生,学生让老葛来京城为瑞世子治病。老葛会制假死药,所以学生就很怀疑……”   “瑞世子假死!”   万潮一针见血地点题。   唐慎钰羞愧道:“早上的时候,学生问夏掌印要李福的卷宗,被他拒绝,学生又旁敲侧击地问他,将来能不能帮瑞世子说句好话,让他的棺椁尽早回幽州,哪知也被拒绝。学生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所有的案子,包括郭太后自尽、瑞大哥病亡,都是现在咱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奇怪之处。还是,还是像我推测的那样,是幽州确实要造反……我都快乱死了。”   万潮笑道:“呵,乱才是正常,毕竟这些躲在暗处的鬼蜮之术,本就难以捉摸。一不当心中招,正常,而陷入自我怀疑,更是正常。”   万潮轻抚着爱徒的胳膊。钰儿能将这一切同他坦白,就足以证明这孩子是个心正、有善恶是非判断力的人。   “你别纠结,为师给你看样东西。”万潮从怀里掏出封折子,递给唐慎钰,“打开看看。”   唐慎钰微蹙眉,接过折子。   他仔细观察,这封折子显然是出自宫里,封套是绿白相间的妆花缎,底角有一点烟熏过的痕迹。   唐慎钰忙打开去看,大吃了一惊,登时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着万潮:“这,这是大娘娘的遗书?!”   “嗯。”万潮点头,“你现在知道陛下为何那么失常了吧,大娘娘遗书中将他称为逆子、暴君,字字句句全是诛心刻骨的话。陛下若是正常坦然,那才真出鬼了。”   唐慎钰脑袋嗡嗡的,再看了遍遗书。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此刻,唐慎钰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手都在抖:“瞧着确实是郭太后亲笔所写,而且这遗书里的四大罪状……”   万潮冷哼了声:“这哪里是遗书,分明就是讨伐陛下的战书!钰儿,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最终矛头对准郭太后,为什么瑞世子这时候忽然暴毙!”   老人愤怒地指向西边,声如洪钟:“他秦王赵宣旻要造反,这封遗书就是借口!”   唐慎钰目光坚定:“老师,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万潮思忖片刻,将颜主簿唤来,吩咐道:“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必须封锁。你以皇帝的名义给诸王写封谕旨,说郭太后重病,而娘娘的千秋节正好在三月底,命诸王进京,为太后祈福贺寿,不得贻误。单独再给秦王多发一封,瑞世子病故,让他来给儿子奔丧吧。”   颜主簿迅速记在心里:“是,学生明白了。”   万潮对唐慎钰道:“从此刻起,你官复原职。现在即刻回京,以京中发生命案、捉拿凶手为由,暂时封锁京城两日。同时严密监控秦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唐慎钰抱拳:“是。”   万潮顿了顿,手按住慎钰的肩膀,“为了避嫌,你最好不要进秦王府。今晚为师会带陛下和大行太后秘密回京,明儿咱们一块去秦王府探探究竟。决不能让赵宣旻的子孙离开京都!”   唐慎钰神色复杂,问:“老师,如若世子真没死,那么,陛下会不会杀了他?”   万潮笑道:“钰儿啊,你要明白。削藩并不是为了杀戮,反而是阻止杀戮,为的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事若是解决的好,不会有人死。”   唐慎钰起身,跪到万首辅面前,“老师,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我只求您保瑞世子一家性命。”   万潮扶起唐慎钰,叹道,“我也不想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无辜被杀。若赵宣旻父子不反,那我跟你说一句,郭太后的死因,便就是自尽。”   ……   ……   唐慎钰拜别了万首辅,匆匆策马返京。   约莫戌时回到长安。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按照计划行事,直接绕过了司礼监,拿着六部尚书共同盖印的文书,去找了承恩公郭淙。   郭淙乃郭太后亲侄子。当年首辅和太后并未交恶时,郭淙曾拜在首辅门下学五经策论。此人在军中素有威望,且爱憎分明,尊师重道,与亡妻伉俪情深,当初除夕宴上,就直接拒绝了太后的赐婚。   绝对是个坦荡君子。   唐慎钰找到郭淙,简单说了下汉阳别宫发生的事,又把内阁盖印文书拿出来,请郭淙调了五军营的兵,将城门封锁。随之以捉拿身负人命的凶徒为由,暂时将秦王府附近的街道封住。   同时,唐慎钰点了锦衣卫的卫军,无死角地监控秦王府。   等全部布置好,已经深夜子时了。   ……   雨雪交加,弄的长安又潮又冷。   唐慎钰在离秦王府最近的一处客栈里监守,打开窗,正好能看到王府后角门的方向。   一日一夜的奔波,弄的他身心俱疲。   他强撑着精神,看守了整夜,到临明时,稍稍休息了会儿,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面容长得很像瑞世子,那将军自称秦王,用剑指着他,面无表情地斥骂:不孝子,叛徒!   他从没有见过这位所谓的生父,这还是第一次梦见。   唐慎钰稍洗漱了番,下楼去秦王府外走了圈,向盯梢的探子确认了无异动,这才返回客栈。   一直等到晌午的时候,恩师才过来。   恩师显然也许久未合眼,面色灰沉,但目光仍旧灼灼,透着股坚毅。恩师今儿穿了身黑色棉袍,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快步走过来。   “你这边怎么样了?”万潮直接问。   唐慎钰躬身行了个礼,“并未见异常,世子妃依旧在操持丧事,因街面戒严,并无来吊唁的宾客,府里也无人外出。”   “好。”万潮点点头。   唐慎钰上前一步,“您这边呢?”   万潮皱眉,气道::“昨晚从别宫启程,咱们这位陛下啊,刚回京就要下什么罪己诏,还要以帝王规格下葬大行太后,简直胡闹!”   唐慎钰自打昨儿看过郭太后的那封遗书后,倒能理解皇帝,他叹了口气,紧张地问:“公主呢?她还好么?”   “随陛下进宫了。”万潮上前来,替爱徒整了整衣衫,拍了下他的胳膊,“我方才已经派人送上了拜贴,走,咱们现在去秦王府看看究竟。”   ……   唐慎钰随万潮,带了五个武艺高强的卫军,一齐往秦王府去了。   王府总管早都在正门口等着了,哽咽着说世子爷的灵堂设在了东院,世子妃和几位侍妾,公子小姐这会儿也都在那边守灵。   唐慎钰心里难受,强忍着伤痛,他观察了下四周,府里已经全都换上了白灯笼,下人也都穿白色孝服。   据总管说,世子爷病重,不管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外头的名医,都说病入膏肓,若是能撑到桃花开时,兴许还有机会活命。也是为了冲喜吧,丧服祭品这些东西,前年就预备下了。   正说着,一行人朝走到了花厅。   众人离得老远就看见,此时世子妃朱氏身着一袭白衣,萎靡不振地站在花厅外头。朱氏原本就玲珑瘦弱,此番骤逢丈夫去世,又清减了不少,加上这两日操持丧事,浑身都透着疲惫,她就像片白纸,风一刮就倒。   大抵听见外头有动静,朱氏身子一震,忙用袖子拭去眼泪,强撑出个笑,垂手站立,蹲身分别向万首辅和唐慎钰见礼,温声道:“不知首辅和唐大人过来,府里忙忙乱乱的,妾身有失远迎,还望二位恕罪,快请进花厅用杯茶。”   “娘娘太多礼了。”   万首辅虚扶起朱氏,寒暄了几句,不外乎是瑞世子英年早逝,实在让人惋惜,娘娘切勿过于伤怀,要保养自身为上。   随后,万首辅便叹了口气,说道:“茶酒待会儿吃,逝者为上,老夫和慎钰还是先给瑞世子上柱香。”   朱氏忙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妾身这就带阁老和大人去灵堂。”朱氏走在头里,为宾客引路。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神情哀伤,一直低着头,偶尔还转过身去,背着人擦泪。   朱氏慢了几步,行在唐慎钰身侧,温声劝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总有这么一场。嗳,大人之前过来探病,想必也看见了,世子走前的两个月,真真是被病折磨的连人形都没了,吃二两饭,却要咳半斤的血,咳得嗓子都快哑了。我自然是舍不得他,可也不想他继续受苦了。”   朱氏劝着唐慎钰,自己却哭了。   唐慎钰搀扶着泫然欲晕的朱氏,哽噎着问:“大哥……世子爷走之前,可说什么了?”   朱氏含泪点头:“他说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养个鸟,交几个酒肉朋友。他让我打开笼子,把养的画眉、鹦哥儿全都放了……还说当年离开幽州时,母亲给他做了一锅枣泥馅儿的饽饽,他留在京中整整二十一年,最遗憾的就是母妃去世的时候,他没能赶回幽州再看她老人家一眼。现在,他要走了,去找母妃了……”   朱氏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唐慎钰也难过得流泪,连声劝朱氏。   朱氏啜泣着:“他是想落叶归根,回去葬在母妃跟前儿的。他走了,留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妾身读书不多,也不晓得怎么上书朝廷,该怎样写比较合适。可若是朝廷让他葬在京都,那我也得赶紧为他寻个安身之处不是?大人,世子爷生前与你结识一场,你得帮他说句话啊。”   唐慎钰不晓得怎么回复朱氏,这时,一阵哀哭声传来,到灵堂了。   他连忙打开这个岔,说去给世子爷磕个头。   朝前望去,呼飒飒漫天漫地的白,香纸烟气萦绕在空中。   灵堂外跪了不少人,多是些没名分的侍婢和有头脸的管事。在灵堂内,赫然摆着只已经盖上的楠木棺材,设了灵位,灵位前摆了各式祭品,两边跪着有名位的侍妾和几个嫡庶子女,都哭的伤心。余下的就是三个念经渡亡的和尚,掐着佛珠,嘴里嘛嘛哄哄地不知念些什么。   唐慎钰和恩师互望一眼,去给世子上香祭拜。   唐慎钰磕头、万潮躬身拜,旁边的和尚敲引罄。   上了香,烧了纸后,唐慎钰搀扶起恩师,他直到现在也是迷惘的,昨天上午在汉阳别宫和恩师说的那番话,也都是他的猜测罢了。如今瞧瞧府里这份悲伤欲绝,似乎大哥真的去了。   忽地,唐慎钰发现少了个人,他用袖子揉了揉泪眼,再三看了圈,瑞世子膝下二子三女,现在灵堂内跪着四个孩子,独不见那位嫡长子,唐慎钰心咯噔了下,忙问朱氏:“娘娘,怎么不见玄棣守灵,他去哪儿了?”   朱氏道:“昨儿早上,宫里的大公公过来祭拜世子,同我说,郭娘娘身子欠安,怕是不能过来给世子爷上香,娘娘许久不见玄棣,想着这孩子定伤心坏了,便把玄棣接到宫里说会儿话。”   唐慎钰蹙眉:“您确定是大娘娘派人来宣玄棣的?”   朱氏点头,“是啊。那位公公是司礼监的,过年时还送来了赏赐。他说,太后娘娘凤体康健关系着社稷,不能大肆宣扬出去,省的朝堂动荡。还同我说,若是过来拜谒的宾客问起,就说玄棣伤心过度,卧床休息。”   这时,朱氏品着唐慎钰的面色不对劲儿,忙问:“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今早家里总管来报,说外头街面上戒严了,据说是在捉拿一个灭门凶手,所以今儿一上午,王府都不见有宾客来拜谒。”   唐慎钰笑道:“外头确实是在搜捕凶手,您不要惊慌,就快落网了。”说着,唐慎钰不安地望向万首辅。   万首辅目光如炬,打量了番那个已经钉上的棺材。   他转身,让随从将一个甚是华贵的礼盒拿上来,走上前,对朱氏笑道:“这是先帝爷留下的玉壁,能媲美和氏璧。昨儿陛下听闻瑞世子去世的消息,对这位堂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特让老臣将玉璧拿来,放进世子棺中,以表哀思。”   朱氏苦笑:“陛下恩赏,是秦王府阖府的荣耀,只是棺椁今早才刚钉上……”   “再打开不就得了。”万首辅直接打断朱氏,给底下的卫军使了个眼色。   卫军们会意,拿出事先就预备好的撬杠等物,上前去开馆。   随着木材微微暴裂声,棺材轰然打开。   唐慎钰再次和恩师交换了下眼神,同时走上前去。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连牙齿都在颤抖,棺材中,赫然躺着个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已经穿上了符合世子身份规制的敛服,双手捧着块玉笏,在大拇指绑了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枚印章,余者就是些珍贵陪葬。   唐慎钰呼吸急促,眼前的“男尸”,除了皮肤是死人的那种灰白色,不论是面相还是身材,都是瑞大哥,他不禁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这时,万首辅走上前来,手肘捅了下唐慎钰,悄声道:“我怎么看着就是世子。对了,你不是曾说过府上来了个会做假死药的葛大夫么,你去给世子喂些那个叫什么回魂散的。”   唐慎钰头皮阵阵发麻,咬牙道:“老葛不仅会做假死药,还会,易容。”   说着,唐慎钰屏住呼吸,手伸进棺材里。   朱氏见唐慎钰这般动作,顿时怒极,“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猥.亵长者,你要对世子爷做什么!”   唐慎钰不理朱氏,指尖去触“瑞世子”的侧脸,他简直心乱如麻,既希望是大哥,又希望不是。就在这时,他摸到不对劲,稍一用力,顿时撕下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再次看去,里头的男子哪里是瑞世子,分明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大哥没死,唐慎钰松了口气,可转而,心完全沉入深渊,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说明他的种种猜测,是对的……   见唐慎钰手里拿着张人.面皮,在场的人无不骇然。   而朱氏更是惊惧惊恐到脸色惨白,飞扑到棺材跟前,不可置信地看着棺中人,反复地拿手去捏,去查验,嘴里喃喃:“怎么回事啊,他是谁啊,世子去哪儿了?”   万潮瞬间拉下脸,脖子涨成了枣红色,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去哪儿了?哼!他撂下你们,单独带着赵玄棣跑了!”   说着,万潮朝众卫军喝道:“即刻封锁秦王府,画地为牢,将朱氏等人关押起来,等候朝廷处置!若是跑了一个人,本相要你们阖家的脑袋落地!”   一时间,原本悲痛的灵堂瞬间充斥着惊恐的尖叫。   朱氏一开始痴愣住,后来笑,转而狂笑,一把将案桌上的供品、香纸全都拂到地上,女人此刻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瞪着瑞世子的灵位,大口喘着粗气,冷笑,最后朝灵位吐了口。   唐慎钰闭眼,只觉得头阵阵发晕。   他疾走几步到万首辅跟前,“老师,现在该怎么办?”   万首辅拳头攥住,面颊上的肉生生跳了几下,“自然是追。你方才没听见朱氏说么,昨儿晌午有人带走了赵玄棣,说明什么,说明汉阳别宫有内鬼,说明赵宗瑞父子起码逃了一天一夜!”老人懊恼地跺了下脚,“哎,咱们还是迟了一步!赵宗瑞一跑,秦王肯定立马起兵!”   “不迟!”   唐慎钰袖子抹了把泪,咬牙道:“就算他们长了翅膀,也短时间飞不去幽州,我现在就去追!”   万潮迟疑了片刻,并未同意,他一会儿看那具棺材,一会儿又打量唐慎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慎钰自少年时就跟随他读书,品性不容置喙,那唐氏门第虽小,但家风极正,先定远侯抚养过慎钰,侯爷可是个忠肝义胆、明辨是非的君子。   万潮当即做了决断,点头道:“好,你去追,你和承恩公郭淙一起行动,务必将赵宗瑞父子活捉回来。”   “是。”   唐慎钰眼神坚定,重重点头。在走之前,他目含忧色,跪下给万首辅磕了个头,“老师,学生这次出行,生死福祸未定,但忠君爱民四个字,是您、唐家和姨丈教给学生的,学生必定践行到底,九死未悔。家人亲友都放心,我只放心不下公主,她孤身一人身处深宫,现在中毒小产,身有病痛,还请您帮学生,关照她一二,学生若有不测,请您务必将她接出宫,为她安排后半生。请老师务必帮忙,学生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万潮双手扶起爱徒,“你放心。”老人笑道:“等你回来后,老夫亲自为你们主婚。过去发生那么多事,老夫能看出来,公主是赤忱良善的好姑娘,你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你不要辜负她。”   “嗯!”唐慎钰心里隐隐不安,却粲然一笑,转身便走。   ……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又见裴肆 :惊见裴肆   几日后,二月十二   自从下了场雨夹雪后,天似乎变得比去年腊月还要冷,幸好乾清宫的地龙烧的暖,病人也能松快些。   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眼拔步床,宗吉用了药,刚睡着。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拿起湿帕子,轻轻擦拭兰花叶子。   自从那日在汉阳别宫见过慎钰后,已经过了整整五天,他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春愿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慎钰一切顺利,平安回来。   记得那天晚上得知郭太后死讯后,她连夜赶去汉阳别宫。果然,宗吉伤心过度,不仅削了胡太后的头发,还要拿剑砍了她和首辅。   后面回宫,宗吉也是整日整夜的悲郁消沉。她和皇后几乎片刻不离地照顾,可也有疏忽的时候。   前天半夜,宗吉竟悄悄从床上起来,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去了慈宁宫,抱着郭太后昔日穿过的旧衣裳,坐在角落里痛哭,嘴里一直喃喃,说是他害死了母亲。   每当想起这些,春愿心里就难受。   回宫后,她一直没有唐慎钰的消息,差衔珠找了好几趟万潮,均被首辅以忙朝政给搪塞打发过去。   她忍不住,亲自去趟勤政殿堵人。万首辅一开始还在打太极,说如今慎钰官复原职,许是锦衣卫积压了太多事,忙不过来吧。   就算再忙,连家都不回了?散毒的药都不吃了?   没办法,她只能将首辅拉在一边,同首辅说,慎钰在去汉阳别宫前,对她讲了很多猜测,邵俞、李福的,还有瑞世子和夏如利等人的。自打回京后,她派人去司礼监暗中探查过,夏掌印竟也失踪数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首辅长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对她说了一件事:瑞世子装死,他扔下妻儿,带着嫡长子赵玄棣跑了。现在看来,夏如利趁大行太后回京的忙乱之机,也偷偷跑了。慎钰和承恩公郭淙已经去追了,前两日还有卫军不间断往回带消息,说路上遇到了数次阻击,现在却是半点消息都没了。   ……   春愿心一慌,不当心将兰花叶子折断了。   当时她焦急地问首辅,怎么有阻击,还数次!慎钰现在没消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首辅温言安慰她:瑞世子这伙人看来早都筹谋着退出长安,事先肯定会做好准备,半路派杀手阻挡朝廷的人,再正常不过了。钰儿毕竟为秦王所出,虎毒尚不食子,且他武艺高强,又有郭淙相帮,一定没事的。现在要紧的是陛下,他刚受了丧母的刺激,这时候若是知道这些事,怕是身子撑不住。公主千万要照顾好陛下,务必保密,若陛下问起夏如利,请公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春愿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这些事宗吉迟早会知道啊,唉,真是绳子专挑细处断。   忽然,身后传来宗吉虚弱的□□声。   春愿忙丢下帕子,奔过去瞧,原来宗吉又梦魇了,双手仅仅攥住被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喊打喊杀的。   “阿吉,阿吉你别怕啊。”春愿坐到床边,轻轻摩挲着宗吉的胳膊,安抚着他。   慢慢的,宗吉平静了下来。   春愿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替宗吉擦额边的冷汗,可怜,才几天,宗吉瘦了一圈,人憔悴的厉害。   春愿背转过身,难过的低头哭。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姐,别难过。”宗吉醒了,虚弱地安慰。   春愿忙擦去眼泪,俯身凑过去,按住宗吉的额头,“现在怎么样了?身上还疼么?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发高烧了,一直说胡话,都要吓死我了。”   宗吉强撑着坐起来,按住阿姐的手,苦笑:“这些日子,劳累你和嫣儿寸步不离地照顾朕,是朕太没用了。那天,朕还拿剑指着你,我对不住你。”   “你快别这么说。”春愿柔声安慰,“我们都知道,大娘娘走了,你心里难过。”   宗吉黯然,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姐,你说人有下辈子么?”   春愿顿住。   人哪里有下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后血肉消失,化为一抔尘罢了。   她从床底拿了两个大软枕,垫在宗吉背后,骗阿弟说:“人当然有下辈子了,不然戏文里怎么唱神仙故事?而佛经里怎么又说轮回转世?”   宗吉点头,眼睛一亮,“那下辈子,我还要去找母亲,再当她儿子。”   忽然,他苦笑连连摇头,“大抵,母亲再也不愿见我了,她恨透了我。”   春愿还不知道遗书的事,温声安慰:“大娘娘疼你,是众所周知的事,怎么会恨你呢,许是……有什么内情?”   “算了,不提了。”   宗吉擦掉泪,“朕这次得病,得亏有首辅和司礼监帮朕撑着,母亲生前总训斥朕,说朕惫懒,要朕多多用功上进…”   宗吉说着说着,就哽噎了,“以前朕总是嫌她强横,管的太多,老想着摆脱她的束缚,现在再想听她训几句,却不能了。”   春愿心疼不已:“你看,大娘娘是希望你当个好皇帝的。”   “朕会是好皇帝么?”宗吉情绪低落,母亲遗书中骂他逆子、暴君。男人深呼吸了口气,强咧出个笑:“好了阿姐,朕没事了,消沉堕落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起来了。别人都能倒下,可朕是皇帝,身系着江山社稷,不能倒。下午朕会宣首辅过来,问问朝政。”   春愿还是担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先把身子养好了。”   “怎么不急呢。”宗吉叹了口气:“母亲的丧事,蓟州等地的灾民,还有江州的屡屡流民之乱,都要处理的。”   转而,宗吉望向春愿,柔声道:“你别光顾着我,也得多留心自己的身子,刚小产了,得多多休息。”   春愿温声道:“放心吧,这两日宋太医配制了固本培元的药,我每隔一天都蒸一回,也按时吃散毒的汤,身子好多了。”   “算算,快到你治病的时辰了吧。”宗吉柔声道:“你先回宫做药蒸,朕也得梳洗梳洗。”   “嗯。”春愿给宗吉将被子掖好,柔声道:“那我先去,傍晚带你喜欢的牛乳酥酪来,你千万别再赤脚走路,要听太医的话,按时吃药。”   “好。”宗吉鼻头发酸,心里暖暖的,母亲走了,好在他身边还有阿姐和嫣儿。   ……   春愿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天太冷,加之她身子还未彻底康复,便坐了陛下御赐的暖轿回长春宫。哪料刚准备上轿,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很像一个人。   是他?   春愿心咯噔了下,再次扭头细看时,却见乾清宫前除了侍卫和太监,并无任何异常。   她摇头笑,大概是最近太累,加上忧心慎钰,导致精神有些恍惚了。   那个人早都化成灰了,怎么会出现。   她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厨房去做牛乳酥和炖血燕,随之就赶紧宣宋太医给她做药蒸。   药蒸很麻烦,要躺在特制的镂空木床上,将煮沸的药置于床下,让药汽去蒸身子。治疗后浑身的苦涩味儿,特别难闻。她现在还不敢沐浴,只能用滚热的水擦一下身子。   换了衣裳后,已经酉时了。   春愿让衔珠提着食盒,坐暖轿去乾清宫。   虽说不下雨了,可空气中潮乎乎的,莫名弄得人很烦躁。   春愿走在头里,轻声和衔珠闲话家常。   “方才药蒸的时候,我睡着了。”春愿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蹙眉道:“我梦见驸马掉进个深不见底的深坑,我想拉他上来,却够不到,焦急地到处找绳子,找着找着就醒了。怎么做了这样的梦,真让人不安。”   衔珠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搀扶着主子,“梦都是反的,想必驸马很快就回来了。”   春愿嗯了声,忽然记起家里的猫,“哎呦,咱们入宫这么多天,你说小耗子现在怎样了?”   衔珠莞尔:“那猫可比人金贵,您放心吧,家里的小丫头们肯定会好好照顾它,短不了它的吃食。”   主仆二人说话间,就到了乾清宫正殿。   春愿刚踏进门槛,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高挺俊逸的男人,她惊得倒吸了口冷气,连退了数步,竟,竟是裴肆……他不是死了么!   而身后的衔珠更是吓得尖叫了声“鬼啊”,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地,里头的血燕顿时撒了出来。   裴肆瞪了眼那个让人心烦的衔珠,走上前来,微笑着给春愿见礼:“小臣裴肆,给您请安,好久不见了。”   此刻,春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耳朵甚至都在发鸣,她眼珠转动,发现这人有影子,好像不是鬼!这人穿着大红色内官官服,外貌并未多大变化,好像瘦了点,两鬓斑白,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变了,从前眼神冷漠,现在透着股刁毒和邪气。   “殿下,您不记得小臣了?”裴肆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   “站那儿别动!”春愿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守在内室门口的黄忠全。   黄忠全微微点头,不太自然地一笑,道:“殿下,确实是提督,他并未……去世,晌午那会儿您刚走,提督就来乾清宫给陛下请安,他陪陛下说了一下午的话。”   春愿慌的要命,快速分析,慎钰当时可是下了死手,这条毒蛇怎么会活命?谁救了他?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躲在哪里?   “本宫去见陛下。”   春愿绕开那条毒蛇,径直朝里间走去,谁知眼前一黑,裴肆竟横身挡在她前面。   “干什么!”春愿轻叱了声,“让开!”   裴肆冷笑,垂眸看那个女人,淡漠道:“陛下用了药,刚睡着,公主就不要打搅他了,请回吧。”   春愿知道,这条毒蛇再次出现,肯定没好事,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去见宗吉,她真的害怕这人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谋害慎钰。   谁知她走一步,他拦一步。   “放肆!”春愿怒喝。   眼看着场面僵持难看,黄忠全上前来打圆场,陪着笑,劝春愿:“殿下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您知道的,陛下最近忧伤过度,几乎没睡几个囫囵觉,好容易才睡熟。您是最关心陛下龙体康健的,现在还是别惊扰陛下了。”   春愿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她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慎钰一度怀疑邵俞和裴肆暗中有往来,而且之前慎钰同她说过,周予安死前,曾和裴肆秘密联络过数次,而雾兰跟这条毒蛇走后,忽然失踪了,生死未知。   一股恐惧瞬间笼罩了春愿,她当即立断,抡圆胳膊,狠狠扇了身后的衔珠一耳光,厉声骂道:“下作的娼妇,竟敢把本宫拿给陛下的血燕打翻了,你知道血燕多珍贵么,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衔珠被主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弄懵了,转而捂住脸,委屈地哭了。   “哭什么!跪下!”春愿毫不客气地啐骂,“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还记恨当初刚入府时,本宫掌掴你的仇,刻意要在陛下面前让本宫难看,是不是!”   衔珠哭得伤心,委屈的要命:“我没有啊。”   “你还狡辩!”春愿怒喝了声。   黄忠全也觉得公主有些胡搅蛮缠了,他可不敢指责,笑着劝:“殿下消消气,估计是那食盒沉,珠姑娘身娇肉贵的,没拿稳,她也不是有意的。”   “黄公公不必替这蹄子说好话,我看她就是成心的。”春愿盛怒不减。   一旁的裴肆笑而不语,看着那女人“发脾气”,忽然冷不丁补了句:“若是奴婢不合心意,赐死得了。”   春愿心一咯噔,瞪了眼裴肆,甩了下袖子,带着怒气离去。   她后脊背冷飕飕的,觉得那条毒蛇一直盯着她。   春愿脚步加快,连暖轿都不坐了,快步离开这个地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回来了,他想做什么?宗吉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信任他?他会不会对慎钰不利?   不知不觉,一阵湿冷之气迎面逼来,她竟走到了太液湖边。   “主子,您慢些啊。”衔珠捂着脸,小跑着跟上来了。   春愿立在湖边,心情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衔珠,这丫头正值妙龄,真真是艳丽非常,皮肤白皙胜雪,这会子侧脸稍微红肿,能看见个清晰的掌印。   “主子。”衔珠眸中仍含着泪,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她仔细地观察着主子,捂着脸不敢上前,委屈地啜泣:“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知道您是个心宽仁厚的人,从来不曾苛待底下人。哪怕邵俞犯了那样的罪,您也念着他过去的好,并未狠手计较。奴婢想着,您方才打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春愿一把抓住衔珠的手,亦掉泪了,哽噎着说:“对不住啊。我,我……”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衔珠问。   春愿咬了下唇,惊慌地看了圈四周,“裴肆回来了,当初我和驸马在鸣芳苑设圈套算计他,他这个性子,肯定要报复的。衔珠,我必须这么做,让人觉得我厌弃了你,你不能在我身边待了,快走吧。”   衔珠立马恍然,不满和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搀扶住主子,笑道:“嗨,我才不怕他,我可是胡娘娘的外甥女,他敢把我怎样。”   春愿急得跺了下脚:“你想想邵俞和雾兰,我身边亲近之人,几乎没一个善终的。就算我求你了,趁这机会赶紧走吧,我怕我保不住你。”   衔珠其实也有些害怕的,当初她也算参与了谋害裴肆,而且方才在乾清宫,她发觉提督似乎变了,容貌依旧俊美的扎眼,但莫名叫人觉得……恐惧。她笑着安慰公主:“我才不怕他哩,他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奴才。再说,我若是走了,谁伺候您呢?”   春愿愁闷地拍了下脑门。   衔珠见主子这般,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她扶住公主的胳膊,柔声道:“那这么着吧,等驸马回来后,您有了人护着,我就离开,怎样?”   春愿松了口气,提起袖子,轻轻拂拭衔珠的侧脸,“方才打疼了吧?”   衔珠扁嘴:“还说呢,刚把我吓死了,我以为我真做错什么了。”   主仆两个说着私房话,沿着太液湖边散了会儿心,过了半个时辰去乾清宫探望宗吉,谁知黄忠全说,陛下仍睡着。   无奈之下,春愿只好返回长春宫。   过了酉时,日头西沉,天渐渐擦黑,各宫早早掌上了灯。   春愿心里不安,想着回去喝盏安神汤,早些睡,等脑子清醒些后,仔细想想怎么对付那条毒蛇。谁知刚踏入长春宫宫门,就看见里头忙忙乱乱的,院子里摆了许多箱子,还堆着她殿里的桌椅、被褥、衣裳和各种琐碎的家具。   而此时,裴肆的那个心腹阿余,正立在殿门口,指挥着宫人将新的东西往殿里搬。   “怎么回事。”春愿一头雾水。   衔珠是个暴脾气,上前就喝斥:“谁让你们搬公主的东西!好大的胆子!”   阿余淡淡一笑,躬身见了个礼,并未回答,侧身让出条道,“提督在里头,早都等着殿下了。”   春愿心里憋着气,剜了眼阿余,大步往殿里走。   进去后,顿时惊住。   她原先用的东西,现在竟全都换了,绣床上是崭新的被褥,一水儿的天青色,而柜子里的衣裳,现在竟也全换成了那种收腰窄袖的素色袄裙,甚至连亵衣亵裤竟也换了!   春愿气得头发晕,四处去搜寻始作俑者,忽然,发现裴肆此刻蹲在东南角,正在喂两只猫。大些胖些的是她的小耗子,而小耗子跟前的是只纯白的小奶猫。   “殿下回来了啊。”裴肆并未起身,专注地看两只猫吃肉糜,轻抚着猫儿的脑袋,温声笑道:“小臣担心殿下住在宫里孤单乏味,就擅自做主,去公主府把小耗子给您带来了。这只小不点儿,是小臣最近买的,小臣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小老鼠,正好给小耗子作伴。”   春愿拳头攥住,怒道:“谁准你闯入长春宫的?!又是谁准你碰本宫的东西!”   “当然是陛下呀。”   裴肆一派的云淡风轻,他起身,略给春愿见了一礼,扫了眼屋子,勾唇浅笑:“下午小臣同陛下聊了许久,陛下说您刚刚小产,身子虚弱,十分畏寒。小臣是最恭顺体贴的奴才了,忙不迭地给您换了套鹅绒的被褥,又轻薄又暖和,小臣不知道您钟意什么颜色,那就擅自做主,挑了小臣喜欢的颜色。”   裴肆斜扫了眼拔步床上摞着的亵衣亵裤,笑道:“至于衣裳么,虽说首辅下令,封锁了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可小臣和陛下一致认为,后宫妇人们应当表表崇敬孝心,有颜色的衣裳还是不要穿了,小臣又擅自做主了,给您全换成了淡粉和月白这样的素色。”   “你,你……”春愿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就是在给她下马威。   衔珠将主子护在身后,大口啐骂:“你一个卑贱阉人,竟敢染指公主的衣物,还要不要命了。”   裴肆眼皮跳了下,他现在真的,非常痛恨别人说他阉人。   他没生气,莞尔浅笑,冲衔珠竖起两根手指:“姑娘,加上鸣芳苑那次,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冒犯本督了,若有第三次,我可是会翻脸哦。”   “你敢!”春愿一把将衔珠拉在身后。 第167章 裴肆的表白 :   对春愿来说,中毒小产,是从身体和精神上对她的双重伤害。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不敢哭,不敢倒,强撑着而已,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痛苦伤心。   这时,她看见裴肆又逼近两步,这条毒蛇此时身子微微前倾,平静如冰的面容下,似乎在燃烧着熊熊烈火。   “殿下,您还没告诉小臣呢。”裴肆不依不饶地问:“您哭过么。”   春愿往后退,不当心踩到了衔珠的脚。   她眼珠转动,看了圈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这人打着担忧公主小产畏寒,其实已经在施展报复。   他故意揭她的伤口,嘲笑她。   春愿知道,决不能在此人面前表现出害怕。   她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拂了下衣裳,淡淡笑道:“哭什么,本宫好的很。”   裴肆眼神徒然变冷,却笑着问:“当真?没有丁点难过?”   “哦。”春愿手心都冒汗了,瞥了眼裴肆,扶了下发髻,缓缓在屋子里走,指尖触着新换的帷帐、雨过天青色瓷杯,不动声色的将堆放在床上的一摞衣裳拂倒,嗤笑了声:“难不难过的,似乎跟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   裴肆猛往前冲了步,面容平静,眸中却隐约透着股……癫狂,他两眼直勾勾地锁住女人,唇角上扬:“小臣今日忽然回宫,您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春愿冷笑不语,下巴微昂起,小步往门口挪动。   她心里有个猜测,当初是夏如利收拾残局,让人将裴肆的尸体火化了的。   若是裴肆和夏如利有什么勾结,那才是真的恐怖。   待会儿她就去找宗吉求证。   “您莫不是想问陛下?”裴肆眨了眨眼,笑着问。   春愿脸色微变,却面上仍平淡,一副不感兴趣:“提督的本事素来大,死里逃生又算得了什么。”   裴肆下巴朝门口侍立着的阿余努了努,歪着头看女人,“当时各位贵人们只顾着打死小臣,天不绝我,给我留了口气。我的这位好兄弟阿余使了银子,匆匆在宫里寻了条死尸,充作我,赶紧在火场化了。他把半死不活的我悄悄背走,藏在深宫的僻静处养伤。本来,我真的是救不活了,可垂死的我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公主,想起那天在兴庆殿上,夏如利扒下我的裤子,要对我验明正身。那时候阁老掀起了帷幔,小臣正巧和公主四目相对,小臣就算是死,也忘不了您怜悯的眼神,于是啊,硬生生挣着口气,”   说着,裴肆原地转了个圈,愉悦不已:“瞧,我居然又活过来了。”   他还真深深躬下身,给春愿行了个大礼,“哎呦,小臣多谢公主。”   春愿被这人的话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眼神怨毒,果然记仇,他把之前种种的羞辱和算计全记在心里了。   春愿虚扶了把男人,眉梢上挑,莞尔微笑:“提督客气了,不用谢。”   裴肆笑容凝固,打量着女人。   她越对他不屑一顾,他怎么就越……喜欢她。   裴肆轻锤了下左腿,慢悠悠地坐在绣床上,抬眼看女人,笑道:“当时小臣重伤,很长一段时间这条腿疼得无知觉,只得拄拐杖。现在虽好些了,能从容地步行,可稍微走快些,还是一瘸一拐的,尤其天阴下雨了,更是像几百只蚂蚁噬啃般痛痒。譬如现在,就很不得劲。小臣在您床上坐一坐,休息片刻,您应该会同意吧?”   春愿觉得恶心,恨不得掐死这条毒蛇,她真生气了,“本宫是长乐公主,你不过是个区区宦官,胆敢、胆敢坐在本宫的床上!走,咱们现在就去找陛下,”   春愿立马抿住唇,宗吉现在身子不适,她舍不得去烦扰他。而此时入夜,首辅不知在勤政殿处理政务,还是家去了。皇后最近忙于大行太后的后事和照顾宗吉,已然倦怠非常。找胡太后,哼,胡瑛对她因为上次在汉阳别宫的事,对她恨之入骨,从前尚且不管她,现在说不准还会骂她多事。   “来人哪,把他给本宫拉走!”春愿厉声喝。   谁知,半晌都没人进来。   她明白,现在在宫里,身边也就衔珠一个亲信之人,整个长春宫的下人全是陌生脸孔。而裴肆这些年宫中势力颇大,今晚强行更换她屋里的东西,那时就没人敢拦,更何况现在。   偌大的皇宫,偌大的长安,她竟不知去找谁。   裴肆看她憋屈气闷的可爱样子,越发的喜欢,他默默地拿起件中衣,熟稔地叠方才被她弄乱了的衣裳,莞尔道:“陛下知道小臣遭了冤屈,心疼小臣身有残疾,下午亲切地命小臣坐在龙床上同他说话,他呀,说小臣是有功之人。如今小臣腿疾发作,崴了脚,不当心摔坐到殿下的绣床上,您怎么这般铁石心肠,命令小臣离开呢。”   春愿气恨的牙痒痒,强撑住,冷笑:“你以为你这点鬼蜮伎俩能瞒得过陛下?书中说亲贤臣,远小人,本宫是不会让你这种小人留在陛下身边祸害他的!”   “哈!”裴肆拊掌,眉梢上挑,“殿下最近书读的挺多嘛,居然还会引经据典了。”他翘起二郎腿,左手按在那摞衣服上,右手虚放在腿上,笑道:“下午在乾清宫,陛下给小臣看了李福的卷宗。”   春愿呼吸一窒,当初在汉阳别宫,慎钰曾恳求夏如利,想要翻阅李福卷宗,被夏如利拒绝,说卷宗被陛下收走。而此后,首辅几次三番求陛下,想调阅李福那份卷宗,亦被宗吉以烧毁为理由拒绝。   宗吉竟,竟这般信任宠信裴肆?   裴肆欣赏着女人惊慌又美丽的样子,摇头叹道:“原来殿下那时当了李福和唐大人的牵线人,一块设计了鸣芳苑那出戏码呀。陛下最在意颜面,你们怎么偏偏丧他的面子呢?陛下自小由大娘娘抚养长大,你们又怎么能伤害他母亲呢?小臣百般维护陛下,你们却千万算计小臣。”   裴肆手指点着腿面,眨了眨眼,坏笑:“得亏您是陛下一娘同胞的姐姐,否则……”   “否则什么?”春愿斜眼瞪向裴肆,她现在后脊背直发寒。   裴肆摇头笑,手指隔空,对着女人从上划到下:“否则当然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喽。”   春愿拳头攥住,毫不畏惧地看他,笑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对付本宫喽?”   “不不不。”裴肆摇摇手指。   他收起笑,深深地望着女人,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大娘娘殁了,小臣自然得再依附一个靠山,殿下,您做小臣的靠山如何?”他生平第一次诚恳地示爱,声音都有些抖了,“您在京中无依无靠,小臣日后不敢说权倾朝野,但定能说一不二,由小臣护您,怎样?”   春愿只觉得,这条毒蛇在羞辱她。   就像猛禽在扑猎物前,百般试探玩弄,然后一口咬死。   “好啊。”春愿眉梢一挑。   “真的?”裴肆忽然紧张。   春愿嗤笑,现在都已经撕破脸了,他都不装了,她何必收着。   春愿上下蔑视裴肆,“提督从前是侍奉大娘娘的,怎么就跟墙头草似的,大娘娘一崩,就立马随风倒了呢。犹记得当初本宫刚到长安时,提督就把我堵在佛堂里,逼得我下跪求你,前不久又在鸣芳苑鄙薄我,让我别忘了自己什么来路。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我可不敢当你的靠山,否则哪一日被人放火烧了山都不知道。”   裴肆脸忽地阴沉下来,他居然被拒绝了。“你不后悔?”   “呵。”春愿冷笑:“当初我同你说过一句话,别我的荣耀没到头,提督的命就到头了。”   裴肆眸子低垂:“小臣没忘记那杯掺了胭脂的茶。”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她眼里只有唐慎钰,半点都看不到他。但凡今天她说两句好话、软话,他都会放过她,说不准还会成全她。   现在,绝对不可能了。   裴肆几乎在瞬间做了决定,他起身,走向她,躬身抱拳,“今儿小臣才算看清楚殿下,您可真是个忠贞不二、风骨极硬的女子,佩服。”   他左右看了圈,故意问:“对了,听陛下说,您最近一直留在长春宫照顾他。驸马爷呢?他没来宫里探望您?”   春愿觉得这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什么,她冷冷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裴肆耸了耸肩,笑道:“就是好奇我的那位老朋友、好哥们唐兄弟去哪儿了?您知道么?”   春愿警惕地盯着这条毒蛇,“你想害他?”   裴肆一脸的“害怕”,抿住唇,眨眨眼:“他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哪。”   眨眼间,裴肆噗嗤一笑,完全不理春愿,径直往外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略微回头,“公主可要好生保养身子,按时吃药,尽早康复。小臣有空了,会过来给您请安,您可要提前备好胭脂茶哦。”   说罢这话,裴肆扬长而去。   等那条毒蛇走远,春愿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她现在心狂跳,乱得要命,只得咬住手指,试图用疼痛来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裴肆今晚过来,字字句句提当初受辱被害之事,看来翻脸了,将来一定会跟她和慎钰讨回来的。   “殿下。”衔珠早都被吓得浑身打颤,她哭着环抱住公主,害怕地小声问:“怎么感觉这裴肆,这么吓人呢。”   “得赶紧通知首辅,衔珠,你出宫……”春愿立马否了自己这个想法,连连摇头,“你不能再掺和进来了,你即刻离宫回家。我,我亲自去找首辅。”   “可现在宫门都下钥了。”衔珠含泪,低声道:“大行太后崩逝,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最近严格控制人进出,要不等明日天亮后,首辅会进宫……”   “我等不到啊。”   春愿心里不安的很。记得慎钰之前在她跟前说过一件事,裴肆曾暗中和周予安往来过,而周予安是将她从留芳县带回来的人,曾怀疑过她究竟是不是沈轻霜的人……   恐惧越来越浓,春愿胃隐隐发痛,她没忍住,哇地吐了口,将下午吃的药全吐了。   女人望着黑漆漆的外头,泪不由自主地掉落。   她和慎钰,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么?   慎钰,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 第168章 绝不会手下留情 :   一轮缺月挂在当空,远处传来声声野狼的嗥叫。   唐慎钰梦见了阿愿,她穿着公主华服,却被人关进了笼子里,孤零零地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哭,忽然,她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人,尖叫着往后缩,害怕地大喊“你别过来,走开!”   ……   唐慎钰一下子就惊醒了,抬手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他怎会做这种梦,不知阿愿在京中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左右望了圈,深山老林里黑黢黢的,地上袒露着老树枯死的根和动物死尸,因常年无人踏入,又缺少阳光照射,这里的雪还未化掉,堆了厚厚一层。   唐慎钰往火堆里扔了几枝干柴,往前瞧,不远处拴着三匹马,他的心腹薛绍祖靠在一棵老树上睡的正沉,李大田则拿着长刀,警惕地巡守,两位兄弟身上脸上皆挂了不少伤。   “大田!”唐慎钰压低声音,“过来睡,换我来守。”   李大田忙摆手:“没事的大人,您晌午受了伤,身上又有余毒未清,您好好歇息,属下守着就行了!”   唐慎钰沉下脸,喝了声:“别他娘的矫情了,快过来睡,这是命令!”   “是!”李大田只得过来。   唐慎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强披在大田身上,随之抓起绣春刀,起身去四周巡视了圈。他倚靠在一棵树上,看向两个兄弟,不禁鼻头发酸,心里难受得紧。   这次他出来,总共带了八个兄弟,没了六个,现在就剩绍祖和大田两个了。   唐慎钰恨的拳头砸了下树,把树枝上的积雪给震得掉落下来。   那日从秦王府离开后,他立即找到承恩公郭淙,匆匆制定了计划,便分头行动。   锦衣卫素来以善刑侦缉捕为名,可一路沿着幽州追将下来,虽遇到几次袭击,但都是迷魂阵,为的就是扰乱他们的追踪思路,这条线上不见瑞世子等人的行踪。   前日,他和郭淙在风烟渡碰头,相互交换了线索和分析,一致推论瑞世子等人极可能往南,从潞州绕行。   急忙追过来后,果然有发现,可也有了更大的阻碍。他路上遇到的,全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数次遇伏击,对方损伤惨重,可他们也有六个兄弟不幸战亡了。   唐慎钰目中含泪,低声啐骂,身上千日醉的毒又发了,骨头疼的要命。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手指轻轻揩着瓶身,药早都吃完了,瓶子他没舍得扔,是阿愿给他的。   他已经数日没有往京中送消息,阿愿肯定担心死了。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瞬间拔刀,跟前的薛绍祖和李大力都是练武警醒之人,立马拔刀起来,和大人站到一起迎敌。   不多时,从东边进来六个身穿甲胄的男子,个个孔武有力,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承恩公郭淙。   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收回刀,快步迎了上去,匆匆扫了眼,郭家军又少了两个。承恩公这次带出来十五个得力将兵,现在已经折了十个。   借着火光,唐慎钰打量承恩公,郭淙和太后有几分像,不苟言笑,不怒而自威,银鳞铠甲上有数道刀剑砍痕,左边胳膊包扎了,隐隐能看见血往出渗,几日未梳洗,下巴生起层胡茬。   “公爷。”唐慎钰抱拳见礼,蹙眉问:“是不是又遇到袭击了?”   “对。”郭淙点头,他朝唐慎钰看去,唐大人穿着武士劲装,宽肩窄腰,挺拔矫健得如一头漂亮的猎豹,头上绑着黑色抹额,面容冷峻,十二分的俊朗,确实是人中龙凤。   “快过来烤烤火。”唐慎钰将承恩公往里带,嘱咐薛绍祖拿些伤药给郭家军兄弟们。坐下后,他担忧地望着郭淙胳膊上的伤,“严重么?”   “无碍。”郭淙觑向唐慎钰身边的酒囊,笑道:“大人能赏口酒喝么?”   唐慎钰忙拿过酒囊,细心地将壶嘴擦了擦,递给郭淙,温声问:“您这边有什么发现没?”   郭淙摇头:“遇到三次伏击,并未发现瑞世子等人的踪影,但路上发现他们露宿的痕迹,有倒掉的草药和用过的绢帛,咱们追踪的方向不错。唐大人呢?你这边发现了什么?”   唐慎钰蹙眉:“傍晚眼看要追上了,突然涌出来十几个杀手,我这边没了两个兄弟,他们那边死了十二个。我暂时在此处歇脚,待会儿继续追!”   两人无言,各自喝酒沉默,四下里静悄悄的,唯能听见木柴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这时,郭淙喝了一大口酒,他发现唐慎钰手扫开一片地,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简单的山川河道和城郭,写了一个“潞”字。   “怎么了大人?”郭淙问。   唐慎钰眉头深锁:“咱们从京都出来后,路上遇到对方故意留下的线索,将咱们往幽州的方向引,可其实他们并未走风烟渡这条路,反而南下。”唐慎钰用树枝圈住那个潞字,“出了潼州,直接进了潞州,一路咱们受到数次阻击,可他们却畅通无阻,说明……”   郭淙接话,“说明他们早都打通了潞州的关系,潞王那家伙八成已经和秦王勾连在一起了,联动造反就是顷刻间的事了。”   两人再次无言,皆忧心忡忡。   远处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嚎叫,似乎发现了猎物,一阵吵杂。   郭淙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他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眼睛发红,“唐大人,现在你觉得,在对付秦王的方式方法上,是大娘娘的绥靖消耗对?还是万首辅的激进相逼对?”   唐慎钰低头无言,现在已经很明朗了,大娘娘一崩逝,长安和天下的局势几乎是瞬间发生变化,“恩师他这次确实……”   “好了。”郭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我虚长你十岁,曾经又拜在阁老门下读书,便算你……”   未等郭淙说完,唐慎钰率先抱拳,“郭大哥!”   郭淙莞尔,手烤着火,“之前除夕宴上,我姑妈要将公主赐婚给我,你别介意啊。”   唐慎钰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明白,郭大哥也是身不由己。”   郭淙似乎有了些酒意,眸中含泪,苦笑:“姑妈和阁老相斗,到头来两败俱伤啊。我晓得老弟你对阁老的感情,也知道你当初不同意他的一些偏激做法。我今儿也不怕你恼,想说一句,阁老确实是经纬之才,心怀天下百姓,让人佩服。但论起胸襟和谋略,他远不如太后,太后才是朝廷的定海神针。你看着吧,战端一旦生起,秦王打的第一个旗号,就是清君侧、杀万潮。我那皇帝表弟虽聪明,但是太年轻,没经验,过去被姑妈当襁褓里的婴儿般宠溺保护,他怕是扛不住啊……”   唐慎钰苦笑:“扛不住也要扛啊,咱们这些人食君之禄,要担君之忧哪!”   郭淙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凑近了,正色道:“多年前我曾跟在秦王麾下,晓得些他的习性手段。我怕不止潞州不正常,所以先前已经派手下暗中去东都洛阳等地探查消息,估计马上就能知道结果了。若真是多地联动起兵,那才真是麻烦了。”   唐慎钰攥住拳头:“希望长安那边能将太后崩逝的消息封锁住,咱们这边,要尽快将瑞世子追回来。能不起战事最好,百姓是无辜的。”   “那赶紧行动吧!”郭淙起身,“唐老弟你往南追,我带人从侧面包抄,一定要在他们进入宣城前将人拦截!”   “好!”唐慎钰亦拿长刀起身,躬身给郭淙见礼,“到时见!”   “到时见!”郭淙抱拳还礼,刚准备再喝口酒,却发现酒囊早都空了,男人摇头笑:“对不住了兄弟,喝光了你的酒,将来回长安后,一定还你一百坛,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   和郭淙分别后,唐慎钰灭了火堆,清点了遍兵器和伤药,和两个心腹匆匆策马南追。   夜里严寒,尤其临明前刮了阵邪风,冻得人几乎抓不住缰绳。   潞州地界儿地广人稀,通常策马半天都不见一户人烟。   天刚泛白时,唐慎钰策马转过个山脚,忽然看见前方数十丈之外停着辆马车,树上拴了八匹马,地上的火堆刚灭,还冒着烟,六个身着黑衣的杀手此时警惕地把守,拾掇东西。   而在马车跟前有个熟悉的身影,中等身量,穿着枣红色长袍,正是夏如利,他手里端着个杯子,正在洁牙漱口,看见朝廷的人追杀来了,惊得嗳呦了声,把漱口水给吞了,扔下杯子,慌忙地躲在马车后,探头探脑地看唐慎钰。   六个杀手领教过唐慎钰的强悍,几乎是瞬间拔出剑,团团护住马车,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唐慎钰愤怒地瞪了眼夏如利,他勒住缰绳,跃下马,攥住绣春刀,径直朝马车走去。他停在三丈之外,盯住车,冷声喝:“你还不下来么?!”   这时,马车微微晃动。   老葛和玄棣率先从里头下来。老葛心虚,一直侧过身,不敢看唐大人。而玄棣完全没了先前的精神气,才数日时间,双眼就褪去了少年纯真,冷着脸,不言不语地低头立在一边。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传来,马车内伸出只胖而白的大手。   老葛和夏如利见状,忙上前去搀扶。   不多时,宗瑞从马车里下来了,多日奔波,再加上服了半年的毒,瑞世子显然非常疲惫,面上虽仍有病气,但能看出来,比以前气色要强多了,甚至能拄着拐站立。   “到底还是被你追上了。”   宗瑞面含微笑,丝毫不慌乱,他眼里闪过抹愧疚,担忧地上下打量唐慎钰,目光落在慎钰的手上,忙问:“你受伤了?”   唐慎钰强忍住怒,冷哼了声:“世子爷真够厉害的,狠心撂下朱娘娘和几个子女,单独带玄棣跑了。”   这时,玄棣身子猛地颤动,立马掉下泪,要往前奔,“小唐叔,我娘还好么?朝廷现在怎么处置他们的?没、没有杀他们吧?”   宗瑞猛地拽回玄棣,虽有些愧,但还是严厉地叱:“我同你说了多少次,朝廷不会轻易动你母亲,至多圈禁而已。”   玄棣一把拂开父亲,怨恨地瞪着他老子,老半天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一句至多圈禁!”玄棣忽然把暴怒,哭道:“你抛妻弃子,你自己一个人走就是,为什么带我?我宁愿和我娘一起圈禁。”   宗瑞并不理会玄棣的指责,骂了句糊涂东西,转而,他笑着问唐慎钰:“钰儿,你来做什么?跟我回幽州么?”   “放屁!”唐慎钰仓啷声拔出刀,“回幽州做什么?当乱臣贼子?造反?”   他刀指向夏如利,气恨的紧抿住唇,身子都在颤抖,“当时你审问邵俞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哼,在汉阳别宫,你还信誓旦旦的骂我多心。利叔,我现在问你,是不是你支使邵俞给公主下毒的。”   夏如利手捂住略有些发热的侧脸,支支吾吾了半天,笑得尴尬:“那个,这个,我……”   唐慎钰怒不可遏:“那是我妻子啊,你怎么能!”   这时,一旁的玄棣抹去泪,冷不丁插了句嘴,讥刻道:“怎么不能,公主又不是他媳妇,他怎会心疼。他们为了所谓的大业,连给自己服毒这种狠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抛下发妻子女,隐瞒真相……”   “闭嘴!”瑞世子冷眼瞪向玄棣,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上前,叹了口气,含泪望向唐慎钰,叹道:“钰儿啊,有些时候人是被时势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了,公主这事,是大哥对不住你。”   唐慎钰什么话都不愿说,被最信任、最亲近的兄长欺骗伤害,他只有失望。   “走,和我回京!”唐慎钰攥紧刀柄,刀尖划过那几个杀手,“别逼我动手!他们几个不是我的对手。”   瑞世子晓得钰儿不会原谅他了,顿时潸然泪下,咳嗽了数声,捂住心口:“钰儿,你也看见这些年我滞留京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行动不能自由,时常有天使过来探视监督,说白了,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他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是掏心掏肺了,哽噎道:“现在父王还愿意接我回幽州,那是因为他还念两分父子情,更多的是因为我在京中多年,暗中培植了些势力,将来他会有用得着我的一天。好,即便我不愿跟他起事,就老实巴交的留在京城,那到时候皇帝会放过我?父王心意已决,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我,还念这点父子情?他会因为我就放弃起事?不会的,他妾室众多,子女也多,若我不与他一心,那么有好几个庶弟会取代我。到时候我的玄棣会怎样?你又会怎样?”   唐慎钰嗤笑:“把自己搞得那么无奈,虚不虚伪。说为了我,可你们的人阻挠我的时候,可都下的是死手!你们父子生了狼子野心,却要天下无辜百姓来买账,你们里应外合,把好好的朝廷搅和得乌烟瘴气,甚至连郭太后都……!”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闷头上前,冷声道:“由不得你了,你今日必须和我走!”   “钰儿啊!”瑞世子急得连连戳了两下拐杖。   正当唐慎钰提刀走近瑞世子的刹那,忽然,传来阵破空之声,顷刻间从远处射来枝冷箭。   唐慎钰几乎是本能地后撤一步,挥刀去挡。哪知射箭的人膂力过人,他的刀碰到铁箭的时候,虎口被震的发麻,几乎握不住刀柄,被迫连退了数步。   而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地上的石子儿都在微微颤动。   须臾间,从南边疾驰而来二十几个全副重甲的强悍将兵,为首的男人骑着匹汗血马,穿着黄金铠甲,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拿着只大铁弓,腰间悬挂了口巴掌宽的长刀。   等这些人驰过来后,唐慎钰才看清这个男人的面貌,剑眉高鼻,饶是年老,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留了胡须,生的相当魁梧,眼神冷冽如刀,笑里含着轻蔑和睥睨天下的傲气。   唐慎钰心一咯噔,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没见过生父,之前从瑞世子口中听到过描述。他觉得这人应该是……秦王。   唐慎钰斜眼瞧去,果然瞧见瑞世子面含微笑,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而夏如利更是跪下磕头。   “绍祖、大田,快过来!”   唐慎钰做好开打的架势,三人守住三个方向。   “父王。”瑞世子深深行了一礼。   秦王笑着抬了下手,并未下马,双腿夹了下马肚子,缓缓朝唐慎钰走去,垂眸看那年轻男人,好奇地打量,唇角含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篾笑。   “你是秦王赵宣旻!”唐慎钰冷声道。   “放肆。”秦王下巴微抬,铁弓指向唐慎钰,“唐大人怎可直呼本王的名讳,不敬不孝,真是该死。”   “哼!”唐慎钰毫不畏惧道:“你不在幽州待着,跑来潞州做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哈哈哈哈哈哈。”秦王大笑,下巴努向宗瑞,“本王知道朝廷的鹰犬难对付,当然是来亲自接我家胖儿子回幽州了。宗瑞,这些年辛苦你了,父王对不住你。”   瑞世子哽咽着笑:“父王言重了,儿子挺好的。”   秦王眯住眼,朝马车那边望去,指着玄棣,“那个小孩应该就是你儿子玄棣吧,嗯,还可以。”   转而,秦王饶有兴致地上下看唐慎钰,又看向瑞士子,连连点头,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当年云家的小姐乃长安第一美人,咱们玄棣可没唐大人俊,是吧宗瑞。”   宗瑞面色微变,眉头顿时蹙起。   “你还有脸提我娘!老畜生!”唐慎钰刀指向秦王。 第169章 父父子子,兄兄弟弟 :   唐慎钰仿佛听见什么滑稽的事,摇头篾笑,他直勾勾地盯着秦王,逐字地、清晰地说:“老-畜-生。”   谁知秦王竟也没恼,只是笑了笑,两腿夹了下马肚子,慢悠悠地策马围着唐慎钰三人转,就像观察瓮中之鳖般。他一眼不错地上下打量唐慎钰,半开玩笑:“唐大人果然是条汉子,估计你将来死后,嘴都是硬的。”   秦王垂眸看唐慎钰,就像看卑微的蝼蚁般,笑里含着抹玩味和轻蔑,“唐大人拼死拼活地追我老畜生家的胖儿子,可是阻止他回幽州起事?”   唐慎钰刀指向秦王,怒斥:“他好端端在京城里当他的富贵闲人,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定是被你蛊惑胁迫的!”   “哈哈哈哈哈。”秦王被逗得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看向瑞世子,“宗瑞,你听见了没,唐大人的意思是说,你是被你那狼子野心的老父亲逼迫的。你呢,跟他回长安,还能继续当富贵闲人,你什么都别管,就让那老畜生自个儿作死去。嗳呦,这份感天动地的情义,真叫本王感动唷。”   瑞世子深知父王的脾气手段,总要把人玩够了、涮够了才杀掉,世子忙笑道:“钰儿自幼长在京都,他那老师是个极其执拗顽固的人,把他教的有些死板不变通。他从未和您见过面,对您有些误会,言语上多有冲撞,您大人有大量了,何必和他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秦王抬手,打断世子的话,颇有些烦道:“宗瑞啊,你在京城待时间长了,说话也开始像那些酸夫子般曲里拐弯,娘们叽叽的。怎么,本王今儿要是和他计较了,就是气量狭窄了?”   瑞世子干笑:“儿子并无此意啊。”   秦王不理会世子,举起铁弓,指向唐慎钰,坏笑:“唐大人是个忠臣,可过于迂腐,就成了愚忠。你们那位小皇帝赵宗吉,病弱愚蠢得紧,宠信太监,放任佞臣欺辱母后,以至于太后被逼的上了吊。昏君种种倒行逆施的行为,惹得天怒人怨,上苍接连降下旱蝗二灾惩罚他,如今,全国悍匪成行,百姓怨声载道。孤王站出来替天行道,取而代之,这是顺应民心的事。”   “胡说八道!”唐慎钰怒发冲冠,指着秦王的鼻子骂:“太平盛世的米把你喂得太撑了,竟让你生出这样的反心!你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做皇帝,就一定比现在那位要好?且不说你让夏如利做的那些事有多恶毒,单就说你把穷苦百姓污蔑成悍匪暴.徒,朝廷派粮赈灾,你却征兵剿民,这就是你所谓的取而代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身上这点德行,配做皇帝么!”   秦王脸色微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反而大笑,冲唐慎钰竖起大拇指,“唐大人,你在年轻一辈绝对算得上翘楚了,可你仔细想想,你就算一路兢兢业业干到了太上老君,到头来不过是个给他赵宗吉烧炉灶的奴才。跟我回幽州,将来咱们爷们自会成就一番事业,届时你封王拜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快活!”   唐慎钰怒斥:“你少再那里妖言惑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秦王目光发寒:“你当真不走?”   “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唐家人,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唐慎钰狞笑,忽然跃起,扬起刀朝秦王砍去。   秦王没想到唐慎钰突然袭击,亏得他多年习武,反应迅速,拿起铁弓格挡在身前。饶是如此,还是稍迟了一步,那小子臂力极强,绣春刀压迫下来,生生把他的虎头肩甲削去一半   秦王暴喝了声,迅速反攻,一个窝心脚踹过去,顿时将唐慎钰踹飞。   “岂有此理!”秦王下马,摸了下右肩膀,愕然发现自己竟被砍伤。他往后退了数步,给带来的将士使了个眼色,冷冷道:“杀此逆贼,赏金百两,封百户;活捉此人,赏金千两,封千户侯!”   话音刚落,秦王麾下的那二十几个彪悍将兵纷纷拔刀,一拥而上。登时间刀光剑影频起,血肉横飞,众人缠斗的难舍难分。   唐慎钰大腿中了一剑,他往后退了数步,从头上解下抹额,用抹额将绣春刀和手绑死,他暴喝了声,挥刀厮杀上去,顷刻间就斩了七个。   “绍祖、大力,掩护我!”   唐慎钰喝了声,擒贼先擒王,他在两位兄弟的配合掩护下朝秦王冲去,谁知忽然挥刀砍向瑞世子。   秦王眼见唐慎钰这小子杀红了眼,竟弑起了生父,他忙喝道:“快救世子!”   哪料在他分心的刹那,唐慎钰猛地转身,竟朝他扑来。   秦王跟前无人护驾,忙往后退,并且迅速拔刀,奈何还是迟了一步,唐慎钰将他的手踢开,并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此时,秦王的脖子和下颌皆感受到森森寒凉杀意,这把绣春刀是上赐的,锋利无比,吹毛立断。   秦王站在原地,扫了眼四周,地上已经躺了十二具尸首,唐慎钰的那两个心腹受伤不轻,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而唐慎钰除了方才被他踹的吐了口血,并没有受多少伤。   “王爷!”众将士见秦王被朝廷官员生擒,都慌了,意欲上前营救。   “都别过来。”秦王抬手,阻止住诸人。   他面上再无半点轻蔑鄙薄,正眼打量唐慎钰,竟越看越欣赏。   “唐大人真是好身手。”秦王莞尔赞叹,剑眉上挑,“不过也忒狡诈了些。”   唐慎钰面色严肃:“我知道你让人一拥而上,想用车轮战消耗我,那我就擒贼先擒王,尽快解决掉战局。”   唐慎钰往前走了几步,将刀又往秦王脖子贴了几分,冷笑了声:“瑞世子那会儿说你还念两分父子情,我就赌这点情分,秦王,你服不服。”   “服,一百个服。”秦王拊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还是太不了解本王。我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说罢这话,秦王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的手下会意,往南边急奔了数步,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没多久,只听一阵吵杂马蹄声传来,从南边疾驰而来一小队士兵,他们跃下马,押着几个男人匆匆过来。   唐慎钰定睛一看,大惊,承恩公郭淙和他的下属竟被秦王活捉了!郭淙此时极狼狈,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头发蓬乱,脸上和身上皆又不少刀伤,胸口赫然插着把短匕首,血染红了银鳞铠甲。   而他的五个下属伤势更重,有一个连眼睛都被人挖了一只,满脸的血,甚是骇人。   “嗳呦,看来唐大人你又被人拖后腿了。”秦王很满意唐慎钰的震惊和愤怒,他负手而立,从容笑道:“孤王建议你,放下刀。”   唐慎钰咬牙喝:“闭嘴。”   秦王淡淡一笑,开始慢悠悠地数数:“一、二……”   只要他念一个数,他的手下就杀一个郭家人,只是顷刻间,就斩首了两个。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就在他分心间,秦王一把抓住他的绣春刀,同时踹向他的腿弯,顷刻间,秦王又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狠狠往地上砸去。   咚地一声。   唐慎钰头似乎砸到了一块石头上,瞬间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秦王面带微笑,斯条慢理地将唐慎钰右手上绑着的抹额解开,拿走年轻男人的绣春刀,顺便还讥诮了句:“你们这些忠义良臣,实在太重道义了。孤可不会心疼那些臭丘八的小命。”   说罢这话,秦王掂了掂那把方才伤了他的绣春刀,虎眸生寒,硬生生将刀拦腰折断,像丢脏东西般,随手扔到地上。   秦王缓缓地走向郭淙,垂眸俯视,手捏住郭淙的脸,篾笑:“小子,你和你姑妈长得还挺像。”   郭淙愤怒地朝秦王吐了口血唾沫。   秦王侧身躲开,他缓缓地抽出腰间那把巴掌宽的长刀,淡漠地扫了眼面前的郭家人,算上郭淙,总共还剩下四个残兵败将。   秦王走到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身后,看向对面,唐慎钰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头上尽是土和血,饶是如此,依旧不屈服地瞪着他。   “跪下。”秦王冷冷命令。   “你有种就冲我来!”唐慎钰有些站不稳。   秦王扬手,瞬间就将那个年轻郭家兵的头砍掉,血扬的老高。   “跪下!”秦王看着唐慎钰,再次命令。这次,他直接走到郭淙身后。   这时,一旁立着的宗瑞急了,他知道,父王这是在逼迫钰儿屈服,背离朝廷和坚守的道义。   “父王,你何必这样。”瑞世子上前来,提起衣裳,噗通声跪下,“强扭的瓜不甜,儿子给您跪。”   “要你多事!滚一边去。”   秦王用刀背拍了几下郭淙的脸,笑吟吟地问唐慎钰,“你究竟跪不跪!”   唐慎钰呼吸急促,不禁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他膝盖弯下的刹那,郭淙忽然怒喝:“不许跪!唐慎钰,你跪天地父母,决不许跪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你他娘的别叫我看不起你!”   “郭大哥!”唐慎钰泪模糊了眼,他咬牙跪下。   “站起!”郭淙含泪喝,他看了眼身边兄弟的尸首,忽然大哭,转而又大笑,望着不远处满头是血的唐慎钰,挺直了腰杆:“末路已至,我受了重伤,活不了多久,绝不愿再受逆贼羞辱。好兄弟,别为了我折腰。你的一跪恩情,我记下了,下辈子再还你,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郭淙目次欲裂,忽然挺身往前,脖子划向秦王的刀,瞬间,刀面就挂满了鲜血。而郭淙几乎断了半个脖子,最后挣扎了几下,软软侧身倒地。   “哎。”秦王叹了口气,望向遥远的长安方向,“郭家尽是忠义之辈,你连性子都和你姑妈很像。”   “赵宣旻!”唐慎钰怒极,他头极痛极晕,千日醉的毒又发作了。   他顾不得这么多,只知道捡起地上的断刀,跌跌撞撞地朝秦王杀去。   谁知还没几步,他就被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五个逆贼扑到在地,断了的绣春刀也被夺走,那些人的拳脚如雨点般往他身上招呼。   这时,秦王提着刀,一步步朝唐慎钰走去,刀尖划过石子儿地,发出呲呲剌剌的声响。   “该你了。”秦王站在唐慎钰面前,足尖轻轻地踢年轻男人俊朗的面庞,笑着问:“生气吗?”   “逆贼,逆贼!”唐慎钰都流出了血泪,“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当我不舍么。”秦王一脚踏住唐慎钰的背,脚用力蹍,就像碾蚂蚁那样。   这时,赵宗瑞扔下拐杖,匆忙奔上去,死死拽住秦王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抓住锋利的刀,哭道:“爹,求您手下留情哪,求您放了钰儿吧,他才二十几,正年轻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求您念在儿子为您当了二十年质子的份儿上,放了他吧。”   秦王推开瑞世子,鼻子发出声冷哼,“此人本事不浅,若非中毒受伤,孤王这回非栽在他手上不可。宗瑞,爹再教你一句,无毒不丈夫,要夺江山,你就得心狠手狠。”   赵宗瑞身子孱弱,怎禁得起秦王那么一推,若非有夏如利搀扶,早都摔倒了。   此刻,宗瑞的嘴唇都白了,双手被刀割伤,正一滴滴往下掉血,他死死盯住父亲的背,手伸进袖中,去拿那把防身的匕首。   夏如利立马按住瑞世子的手,眼睛微眯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唐大人,你是不是很感动?”秦王用刀尖挑破唐慎钰发髻,啧啧叹道:“你看你爹多疼你啊,钰儿、钰儿的,叫的多亲切。”   宗瑞急道:“王爷!能不能别说了!”   唐慎钰虚弱地扭转过头,瞪向秦王:“什么意思。”   秦王弯下腰,“京城的王府是不是有个院子,叫云海楼?”秦王脚背踢了下唐慎钰的脸,促狭一笑,“云,是你娘云荷的云,而那个海,则是……”   秦王看向宗瑞。   唐慎钰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向瑞世子。   他记得,之前去王府探病的时候,曾见世子拿着本旧诗集,扉页写了“海厌”两个字。当时瑞世子说,他十几岁的时候给自己胡诌了“海厌”这么个别名,很多人都不知道。   唐慎钰看向夏如利,夏如利摇头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而瑞世子呢?瑞世子此时眼睛通红,怔怔地看着他,眸中含着复杂之色,心疼、愧疚还有愁苦。   “钰儿……”瑞世子潸然泪下。   “你别叫我!”唐慎钰喝断瑞世子的话,他脑袋一片空白,这么多年,别人告诉他,他是秦王的私生子,秦王当年引诱了他尚在闺中的母亲。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成了宗瑞!   他想起这十几年的过往,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瑞世子的身影,瑞世子会为他解决一切麻烦,瑞世子还会掀起他的衣裳,看他是不是大冬天里穿着单裤子。   唐慎钰忽然很想吐,他的肠胃似乎在瞬间绞在了一起,负了母亲的人,逼死养父的人,竟,竟是……   唐慎钰再也控制不住,吐了口血,他呼吸急促,瞪向秦王。   “你瞪本王作甚,又不是本王玷污了你母亲。”   秦王足尖研磨着那摊血,歪头道:“孩子,你觉得孤王会杀你么?不,我不杀你。”   说着,秦王刀尖指向几丈之外的薛绍祖和李大田,转而,又指向被捆绑住的两个郭家军,坏笑:“孤王非但不会杀了你们,反而会放了你们。我倒要看看,郭家军会不会把你的身世带回京都,到时候赵宗吉会不会容得下你这个忠臣,万潮会不会保你这个爱徒。”   唐慎钰愤怒地拳头砸地,喉咙里发出低吼。   “其实也挺好猜的。”   秦王往后撤了几步,将刀收回刀鞘,冷眼看着极度痛苦的年轻男人,莞尔道:“现在,怕是京都已经传开了郭太后被皇帝逼死的消息,大娘娘的遗书和唐大人乃秦王之后的消息也很快人尽皆知。小孙子,爷爷给你想了三条路,要么,你跟我和你爹回幽州。要么,你自己跑路,从此消失,不问世事。再要么,你就以逆贼之后的身份回长安受死。说不得,你那位恩师也会被打成逆贼同党呢。好好选吧,别犯傻。”   说罢这话,秦王抬步便走,他矫健地翻身上马,抓住马缰绳,扬声道:“宗瑞,走了。”   瑞世子深深看了眼秦王。他扑到唐慎钰跟前,往起搀扶儿子,心疼地用袖子擦去儿子脸上身上的血污和泥土,哽咽道:“孩子,你娘的事我日后同你解释,跟我走吧,算我求你了,你如果回长安,必死无疑。”   “呵。”唐慎钰哭着笑,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似乎在瞬间凉了,一把推开瑞世子。   “你别犯傻了!”瑞世子急的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暴出来了,他一狠心,朝唐慎钰跪下,“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唐慎钰只觉得,这世上的事很好笑。大哥居然在眨眼间就变成了父亲。   他拳头锤了下发闷的心口,忽然抓起不远处的绣春刀断刀。   夏如利见状,忙护在瑞世子身前,急道:“唐子,弑父不祥,你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唐慎钰瘫坐在地,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不想说,哭不出来,只是想笑。   他看了眼郭淙和那两位被斩首的郭家军兄弟尸体,想起了阿愿、恩师、姑妈,想起了这是是非非……   唐慎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齐根斩下左手三根手指,钻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他疼得弯腰,强忍住,硬是没哼一声。   他从地上三根断指,扔给瑞世子,“你拿走。”   “钰儿啊!”瑞世子此时简直心如刀割,手颤的根本拿不住那三根断指,往日那样沉稳冷静的人,竟号啕大哭,“你怎么了这是!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关系么!”   唐慎钰此时满头冷汗,他推开男人,声音都在抖,眼神坚毅:“我,我再给你说一次,我是唐家人,是嘉文皇帝的臣子。世子爷,我请你记住你曾经说的话。”   唐慎钰冷眼看向马上的秦王,“你说过,赵宣旻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毒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瑞世子顿时愣住。   秦王冷笑,有些不耐烦了:“宗瑞,快走了,这种缥缈虚妄的屁话听个响就得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罢,秦王示意左右,去拉世子爷上马车。   唐慎钰瘫跪在地,他看见这伙人扬长而去,听见马蹄声远去。   疲惫和无力席卷而来,他紧紧捂住伤口。   ”   仰头望天,灰蒙蒙的云越压越低,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脸上,凉凉的。 第170章 小臣提议,让公主暂时居住到蒹葭阁 :   天还未亮,远处的寺庙里传出阵阵撞钟声,飘扬在林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山河大地,也打湿了那几个新坟。   唐慎钰左手已经包扎好了,此刻默默立在最中间的一座坟前,冷峻的面容后,深埋着悲伤。   他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依次给这几位郭家军兄弟坟前浇上,最后,将酒倒在郭淙的坟前。   此时,几丈外立着薛绍祖和李大田,以及郭家军幸存的两个小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郭家旁支族亲,名唤郭定,这回跟着表叔承恩公出来办差,谁知竟……   郭定心里难受得紧,望着唐慎钰萧索的背影,叹道:“其实……逆王的那番话倒也不错,如今长安肯定凶险万分,唐大人可以不用回去的。大人对我等有恩,和国公爷又是生死之交,我昨晚和王兄弟商量过了,若是大人愿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薛绍祖双臂环抱在胸前,笑道:“我跟了大人数年,深知他的为人。是,如郭兄所说,大人可以一走了之,远离了这场是非。可如今,逆王有心造势,他的身世怕是已经天下皆知了,说不得,有人会认为他打着追捕赵宗瑞父子的旗号,其实是叛逃出长安。届时,他所有的亲友都会遭到连累,他的姨妈、姑妈和堂弟妹们会逮捕下狱,说不准还会抄家灭门;这次跟他出来的兄弟们,也可能会被打成逆贼同党,连死了人都会被那起小人泼尽脏水,而他在京中的下属,兴许会被彻查落罪;他的妻子——长乐公主会被陛下厌恶,恩宠荣耀一夜尽失,连奴婢都不如;而他的老师万首辅,会因为当初信任他而遭到皇帝的猜忌,再次遭到贬斥。”   郭定蹙眉:“不会吧,到时候我们会亲向陛下解释,我是郭氏宗亲,陛下定会相信……”   薛绍祖冷哼了声:“众口铄金,人言可畏。首辅和小杨夫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不是被说成乱.伦,娶了自家亲侄女。堂堂首辅都被如此抹黑,更何况唐大人。大人不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他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愿看到任何无辜之人因他坐罪受死,所以,他一定会回长安,向陛下证明他没有叛逃。”   郭定不禁动容,望向唐大人的左手伤处,摇头道:“虽说要和幽州划清界限,可大人何必如此自伤啊。”   薛绍祖鼻头发酸:“骨肉发肤,受之父母,大人这么做,一则和赵宣旻赵宗瑞父子斩断关系,二则,想必也是给长安那位看他的决心,让陛下看到他的立场。”   言至此,薛绍祖抱拳,向郭定深深躬身行礼,“来日回到京中,还请郭兄务必向陛下讲述大人断指的所有细节,多谢了。”   “薛老弟太客气了,快起来。”郭定忙扶起薛绍祖,叹道:“或许我是个俗人吧,寻常人若是知道自己是王族之后,祖父是王爷,生父是贵不可及的世子,想必就跟着去了,日后封王拜相,享尽人间富贵。”   薛绍祖忽然问:“不知郭兄可读过杜甫的《石壕吏》?”   郭定点头:“小时候背过。”   薛绍祖喃喃念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薛绍祖眼睛发酸,望着唐大人孤独的背影:“他从不在意被人误解,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行走世间,但求问心无愧。记得前几日我们夜宿荒郊,我曾问过他,瑞世子与你如此要好,你这般穷追不舍,万一捉到了他,不后悔么?   大人沉默了良久,说,当日大娘娘崩逝后,他赶去汉阳别宫,心里十分纠结,要不要将怀疑瑞世子假死逃命一事说出来。当时,一颗炭火落在了首辅的布包上,将里头的书燎燃了一片,首辅心疼地抚灭火星。大人十分好奇,问首辅那是什么书?   首辅说是《农桑辑略》,蓟州等地老百姓受灾严重,过了二月,他就要派官员去教民稼植耕地。   那就是那时起,大人下定了决心,将所有猜测与首辅和盘托出。”   郭定慨然,“大人有句话真是说的对极了,盛世太平的米把那些逆贼喂得太撑,让他们生了造反的狼子野心。”   “可不。”薛绍祖痛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些贵人的荣耀权利,可都是无数老百姓妻离子散、横死流血换来的。寻常百姓何其无辜啊,蓄意发动战事的人,罪不可赦!”   这时,雨大了几分。   唐慎钰喝掉最后一口酒,转身往马的方向大步走去,挥手招呼薛绍祖等人:“诸位,该上路了。”   ……   ……   京都长安   数日后,已经二月末了,天似乎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晌午从南边飘过来团灰云,越压越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春愿做完药蒸后,吃了些安神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乱糟糟一片,她看到慎钰被一条长了翅膀的黑色巨蟒卷住,那蟒蛇的鳞片如刀片般的锋利,将慎钰割的遍体鳞伤,饶是如此,慎钰仍拼命地伸出胳膊,冲她大喊:   “阿愿,快逃!”   忽然,那条蟒蛇大怒,猛地扭身,咬断了慎钰的胳膊。   春愿猛地惊醒,她坐起来,忽然痛哭起来。   “怎么了殿下?”衔珠听见动静,急忙小跑进来。她坐到床边,朝前望去。公主此时黑发披散了一身,双手抱住脸,哭得伤心,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羔羊,浑身都在发抖。   衔珠摩挲着公主的胳膊,担忧地问:“是不是梦魇住了?没事了,奴婢在您跟前。”   春愿哭得说不出话,“手,手……”   “手怎么了?”衔珠忙去查看,发现公主的左手背上有道压出来的红痕,她松了口气,柔声哄道:“估计是您方才睡太熟了,手竟压在了身下,瞧,手背上还印了朵寝衣上绣的梅花哩。”   春愿哽咽:“我梦见他被一条蟒蛇咬了,他定是出事了。”   衔珠忙端了杯热水过来,从后面环住孱弱纤瘦的公主,温声哄道:“您别吓唬自己,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不,不是噩梦。”   春愿推开水杯,双手插.进头发里,心乱如麻。   这几日,长安发生了很多事。   忽然宫里宫外盛传,郭太后因屡次被皇帝和权臣算计凌.辱,终于无法忍受,吊死在了汉阳别宫。而且大娘娘死前留下封遗书,字字血泪地控诉了逆子暴君的四大罪状。这些事是曾经伺候过郭太后的宫人亲述的,绝对是真实可信的。   而且更可怕的是,不知从哪里吹过来阵邪风,说蓟州、江州等地的旱蝗二灾,就是老天为了惩罚暴君降下的,暴君不死,灾难不休。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散播的。   她担心阿弟,数十次去见他,可均被裴肆给挡了回来。过来过去就那老三篇,陛下在忙、陛下在和内阁议事、陛下顾不上见您。   她索性装病,可宗吉还是没见她,只是打发黄忠全送来了燕窝粥,让她好生安养,不要胡思乱想。   这两日,宗吉忽然下令将皇宫封锁,不许人随意走动,严禁任何流言蜚语散播。   可越是这样,传的越疯,越邪性。   她想法设法见了万首辅。   才数日时间,万首辅老了十岁般,忧心忡忡地说:陛下已经知道赵宗瑞携带夏如利叛逃的事了,龙颜大怒哪。现在啊,他就盼着钰儿和郭淙能带好消息回来。   说了几句话,首辅就匆匆离开了,逆贼作乱几乎在顷刻间了,六部最近没日没夜地研讨应对之策,总不能被动挨打。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一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我今儿一定要见到陛下。”   “您还是别去了。”衔珠挡在头里,急道:“这个时候咱就别去触这个霉头了,陛下见了您肯定会生气。”   “我已经好多天见不着他了,哎呦,我现在就怕裴肆在阿弟跟前瞎说八道什么。”   春愿往开绕,忽然,她发现衔珠一脸的纠结,轻咬住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她一把抓住衔珠的胳膊,忙问,“你为什么说陛下见了我会生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衔珠避开公主焦躁的目光,笑得有些心虚:“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啊。”   “不对。”春愿急道:“你肯定有事瞒我,你昨儿从胡太后那里回来后,就不对劲儿,站在廊子下又是祷告,又是叹气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找胡太后!”   “哎!”衔珠忙拉住公主,她知道瞒不住了,跺了下脚,“这两日外头都在传,说唐大人是秦王的私生子,瑞世子的亲兄弟。昨儿胡娘娘宣我过去,就是旁敲侧击问我这事。还问我,唐大人都消失快二十天了,怕不是叛逃去幽州了吧。”   “不可能!”   春愿喝止住衔珠的话,目光坚定:“他绝不是这种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裴肆,是他!”   春愿赤脚奔向衣柜,一把打开,捡了件素色的衣裳急忙往身上套,她必须向宗吉说明,慎钰绝对不是叛国作乱的人。   “殿下,您要去哪儿啊,外头还下着雨呢。”衔珠有些后悔告诉她了。   “乾清宫。”春愿掷地有声道。   ……   谁知匆匆赶去乾清宫,被总管太监告知,陛下昨夜宿在勤政殿议事,压根就没回来。   春愿急忙往勤政殿赶,过去后发现,殿外守卫森严,穿着红蓝朝服的大臣进进出出,十分的忙乱。她不敢这样大剌剌地冲进去搅扰朝政议事,便使了银子,差小太监进去传话,说长乐公主来给陛下请安。   谁知没一会儿,黄忠全出来了。   “殿下回去吧。”黄忠全手里端着拂尘,摇头叹道,“陛下现在根本没有空见您,叫您赶紧回长春宫去,别乱跑,方才传话的小太监被打了二十个嘴巴子呢。眼瞧着雨越来越大了,您还病着……”   春愿心一咯噔,替她传话的人被掌嘴了。   这,这事态不对啊。   “是不是裴肆……”春愿紧张地问。   黄忠全默认了,“此番夏如利叛逃,司礼监掌印一职虚悬。陛下如今非常宠信裴提督,今早下旨,命提督担任掌印一职,兼监督驭戎监。现在提督,不对,应该叫裴掌印权势正盛,都有资格和首辅并排而坐议政了。”   春愿惊地倒退了几步,忙问:“裴肆是不是说唐大人什么了?”   黄忠全蹙起眉,有些话他不敢说,也不好说,便暗示了句:“当初夏如利和唐大人关系匪浅,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裴掌印也略提了两句。哎,您快回去吧,奴婢过去与唐大人相交一场,现在为了保命,确实不敢轻易出头,但奴婢还是提醒您一句,不要得罪掌印,他这个人非常记仇。”   春愿眼前发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思来想去,她索性跪下,豁出去了:“请黄公公替我给陛下带句话,我在这里跪着等他,直到他愿意见我为止。我,我深谢黄公公了!”   春愿弯腰行礼。   黄忠全见劝不动,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勤政殿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青石莲花地砖很快就湿了。   衔珠撑着伞跪到公主身侧,心疼道:“您这是何苦呢。”   春愿咬牙,“谁知道那条毒蛇在陛下跟前进了什么谗言,我一定要向陛下解释清楚。”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见宗吉从勤政殿里出来了。   数日未见,宗吉又清减了些,他穿着织金盘龙朝服,襟口别了朵白花。大抵数日未休息好,眼底泛着乌黑,面容冷峻,眼神完全和过去不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而裴肆紧跟在宗吉身后,呵,已经换上了御赐的大红莽袍,腰系玉带,头戴纱帽,他唇角上扬,眼里透着十二分的得意。   “陛下!”春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了,“我今儿过来,是……”   “闭嘴!”宗吉打断女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之上,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淡漠地扫视这位楚楚可怜的阿姐,半句心疼的话也没有,冷冷叱道:“勤政殿是后宫妇人能来的地方?你也太放肆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自打来到长安,宗吉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她瞪了眼裴肆,忙道:“陛下,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禀报。”   “在朕跟前,居然自称“我”,半点规矩都没有。”宗吉甩了下袖子,转身便走,“回去吧,朕还忙着!”   春愿往前跪行了两步,哽咽道:“陛下为何忽然如此厌弃妾身?是我哪里做错了?”   宗吉停下脚步,肩头起伏,显然是在强按捺住火气,忽然扭头,冷声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究竟知不知道唐慎钰是秦王之后?”   “我……”   而此时,裴肆笑道:“公主殿下,您之前为了保护唐大人,数次欺瞒陛下,甚至于伤害自己的身体,陛下碍着您是皇姐,这才隐忍不发。做人哪,一定要知道感恩,陛下将您从那苦地界儿接回来,封您为公主,您怎么能连同唐大人伤害陛下呢。哎,小臣劝您一句,最好跟陛下说实话,欺君可不好。”   果然,宗吉听了裴肆这话,忽然想起了母后被首辅党算计受辱的事,顿时怒不可遏,气得手指戳向春愿,毫不留情地呵斥:“朕好心好意把你当成亲姐,你却伙同那个逆贼谋算朕的母亲!无心无义的女人,朕现在不想看见你,你也不必整日假惺惺地打着探病的旗号,又为那个逆臣求情说好话,立马离开!”   春愿大惊,裴肆这厮分明在落井下石!她连忙磕头,试图引起宗吉那段不开心的回忆:“皇上,裴肆居心叵测,您忘了当初在慈宁宫外,您和皇后娘娘如何被他强行抬走的事了!他才是大不敬的那个!”   “住口!”宗吉怒极:“裴肆忠心耿耿,为朕办差无数,曾经也救过朕和先帝的命,岂容你来挑拨污蔑。朕可没忘记,当时在兴庆殿,唐慎钰是如何违逆朕的旨意,执意要将他打死的。滚!朕一点都不想见你。”   “陛下息怒。”裴肆忙上前,搀扶住皇帝,摩挲着皇帝的后背,温声劝道:“公主单纯,想必都是被那个逆臣挑唆的。小臣觉得,最近公主实在不宜出现在勤政殿,为了防止她打扰皇后娘娘的清静,小臣提议,也别让公主出宫了,就暂时居住到“蒹葭阁”,让她好好静静心,醒悟醒悟,知道谁是害她的,谁才是对她好的。”   “准奏。”   宗吉瞪了眼春愿,一甩袖子,大步回了勤政殿。   春愿惊魂未定,她被宗吉厌恶了。   那个蒹葭阁,坐落在太液湖的湖心,当年先帝宠爱孙贵妃,特意修了这么个神仙去处,取《诗经》中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美意。后头三皇子犯事,孙贵妃一夜之间失去宠爱,先帝命人拆除通往湖心的木桥,将贵妃放逐在湖心,不闻不问。   后头贵妃受不了冷落和丧子的打击,投湖自尽了。   这时,春愿瞧见裴肆撑着伞,缓缓地走来了。   这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笑道:“殿下,小臣也为您打伞,您开心么?”   “滚。”春愿几乎后槽牙都咬碎了。   “别这么凶嘛。”裴肆笑笑,目光落在衔珠身上,淡漠道:“公主去蒹葭阁反省,你就不必陪着了。”   春愿张开双臂,将衔珠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裴肆,“你想对她怎么样。”   “哎呦,您误会了。”裴肆勾唇浅笑:“衔珠姑娘是胡娘娘的远亲,说起来也算半个小姐了,总不能一直当奴婢。再说,那日您不是打了她一耳光,嫌弃她粗手笨脚惹人烦么,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就不必让她伺候您了,小臣为您挑几个顺心的。”   “你……”春愿气急。 第171章 他已经懒的再装了 :   春愿是被强“送”去蒹葭阁的。那些“护送”她的太监们铁板着面孔,认为她可能要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说情,便以遵守陛下圣旨的由头,请她不要东张西望;   她被冷雨淋了个透,只想回长春宫换件衣裳,也被冷声拒绝,因为陛下命公主即刻去蒹葭阁,可没让您到处乱跑。   蒹葭阁建在太液湖中心,虽然殿阁修的精妙恢弘,但它被先帝遗弃了,加之孙贵妃多年前在此自尽,宫里人都觉得它觉得晦气,活像座牢笼。   春愿是乘船过去的,和她一块被“流放”的,是裴肆派来服侍她的三个宫人。   年长的叫孙嬷嬷,年近五十,高颧骨削肩膀,黑黄的面皮,唇角下垂,眼神凌厉而冷漠,手大而糙,据说从前是在慎刑司当差,专管犯了事的宫女。   另外两个年轻宫女,胖点儿的叫兰芽,圆脸上有几颗雀斑,脾气不太好,嫌东嫌西的;另一个女孩叫画眉,说话尖酸刻薄,爱挑是非。   春愿此时冻得瑟瑟发抖,她从小船下来,抬眼望去,整个蒹葭阁就像个小宫殿,原本是没有围墙的,郭太后怕先帝路过,又对孙贵妃燃起旧情,于是让人修了丈高的墙,防止犯妇逃跑。   春愿踏上通往蒹葭阁的石台阶,入口处是两扇朱红小门,上头的漆早都斑驳了,铜环被水汽侵蚀的生锈,根本挂不住锁。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腐朽味扑面而来。   院子并不大,据说当年的孙贵妃出身江南,先帝便在院中栽种了许多名花,现在早都化为烟尘,只留有一抔黑乎乎的土。主殿是个二层阁楼,殿内的家具早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拔步床,因床太大,除非拆了阁楼才能移走,故而一直放着未动。   地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因天阴下雨,再加上高高的围墙,所以屋内有些昏暗。   春愿走过去,想将遮挡住窗子的纱幔掀开,手指刚碰到,就落下一层灰,呛得她直咳嗽。   “把这里打扫一下吧。”春愿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跟来的三个宫人。   谁知却瞧见那个叫兰芽的宫女瞥了下嘴,双手捅进袖筒里,像没听见般。   春愿一怔,“你们没听见么?”   兰芽嗤笑,不情不愿地蹲身福了一礼,“这儿灰尘这么大,想必十天半个月都打扫不开,且又没有笤帚抹布,怎么打扫?莫不是徒手去擦?去拢?我们虽是奴婢,但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听闻公主殿下素来以仁善闻名,原来竟是唬人的,作践起人来眼都不眨的。”   “放肆!”春愿大怒,“你这是和本宫说话的态度?本宫还未被废,仍是长乐公主!”   兰芽显然有些畏惧,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望向旁边的孙嬷嬷。   孙嬷嬷上前一步,端着周全的礼数,微微颔首,脸是冷漠的,嘴却咧出个笑:“兰芽说话虽难听,但却也是实话,此处被荒废多年,奴婢们过来时只拿了两件换洗的衣裳,确实没法儿凭空变出打扫器具来。再者,陛下让您住在蒹葭阁静心,您若是仍以公主殿下的仪制规格要求我们,动辄对奴婢们呵斥教训,似乎不太妥,恐陛下会觉得您不思悔改,要降更大的罪给您。”   春愿竟被气笑了。   她说什么过分的要求了?不过是想打扫一下。   怎么她说一句,这些人就有十句等着她。   裴肆。   定是那条毒蛇故意挑了几个刁钻的奴婢为难她。   春愿也不想理论什么,转身便走,那三个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跑了。   春愿疾步奔到外头,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再想法子见宗吉,若是宗吉见不到,那就厚着脸皮见皇后、见胡太后,对,还有首辅。   谁知出去后发现,外头除了空寂辽阔的湖面,什么都没有,送她们过来的太监们已经将船划到了对岸边。   “殿下,回去吧。”孙嬷嬷过来搀扶公主,劝道:“太液湖里每年都会淹死人,更何况这里是湖心,水极深。”   “别碰我!”春愿挥开孙嬷嬷的手。   这时,她看见遥远的岸边忽然多出个窈窕的美人,看身段,似乎是衔珠。衔珠臂弯挎了好大的包袱,冲这边挥舞胳膊,大声呼喊。可惜离得太远,风太大,根本听不清她喊了什么。   只见衔珠想要上船,又指向湖心,逼着太监划船,而后似乎吵起来了,那两个太监竟恶狠狠推了衔珠一把。   “别过来!”春愿泪流满面,高声朝衔珠喊,“快回去,出宫去,别再来了。”   她看见衔珠被人强拉走,包袱不慎被撕扯开,衣裳鞋袜散落了一湖面。   “衔珠。”春愿瘫跪在地上哭,“走吧,别管我了。”   远离我这个不祥之人,把命保住,一定要好好活着。   雨越下越大,如同珠子般砸进湖中,敲起圈圈涟漪。   “殿下,回去吧。”孙嬷嬷再次过来搀扶女人,“听掌印说,您刚小产还不到一个月,那便不能着凉。”   “滚!”春愿打开孙嬷嬷的铁一般的爪子。   “那您散会儿心,便自己进去吧,需要留一个人侍奉您么?”孙嬷嬷叹了口气。   春愿没理会她们,说是侍奉,其实是看守吧。   她伸出手,由着雨滴落在手心。   除夕那夜,她还在感慨懿宁公主的荣宠消失的快,没想到有朝一日轮到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忽然就没了。   ……   入夜后,天更冷了。从湖面泛上来的冷气,似乎带着针般,层层叠叠地朝人侵袭而来。   主屋里又黑又冻,简直无处躲藏。   春愿只能扯下满是灰尘的纱幔裹住身子,忽地,她闻到股香味儿。顺着味道走过去,发现侧边下人屋子亮着灯,她站在外头,往里看。   孙嬷嬷和兰芽、画眉三个聚在炭盆跟前,优哉游哉地烤火,火上放了个砂锅,里头咕咚咕咚地炖着羊肉。   画眉从包袱里拿出酒壶酒杯,给另外两个递过去,打了个哆嗦:“这鬼冷的天,若是没一口小酒暖着,非把人冷死不可。”   孙嬷嬷嗞儿地喝了口酒,笑骂:“这酒不错,死蹄子藏得还挺深。”   兰芽往肉汤中撒了点盐巴,筷子搅了搅,夹起一块往嘴里送,哪知烫着了,急得抓耳挠腮的,她胖乎乎的手在嘴边扇凉,下巴朝外努了努,坏笑:“要不要给那位送点炭火?”   画眉翻了个白眼,“上头吩咐的,你敢同情她?再说了,她凶巴巴的,还吼咱们哩,你何必去寻这个晦气。”   孙嬷嬷手指戳了下画眉,笑骂了句坏蹄子,“悠着点吧,她还是公主呢。”   兰芽翻了个白眼,“这宫里见多了贵妃公主倒下,还差她一个野的?外头都在传那位唐驸马是逆贼的儿子,那她就是第一个通敌卖国的,还能有好下场?现在不欺负欺负她,等她被赐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三个人吃着肉、喝着酒,笑成一团。   春愿身上千日醉的毒又发作了,身上疼的紧,她默默回了屋子,躺在硬邦邦的拔步床上,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屋里实在太冻,伸手不见五指,她难受得厉害,慎钰,你究竟在哪儿?还好么?我很想你啊。   春愿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的,还是被冻晕的。   迷迷糊糊间,她察觉到有人在轻抚她的脸,那人的手很暖,像火炉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让暖意贴在她脸   上。   忽然,春愿感觉不对劲儿,猛地睁眼,惊愕地发现裴肆竟坐在床边,而她此刻竟抓住裴肆的手。   春愿吓得尖叫,几乎是下意识的挥手,打了他一耳光。   “大半夜忽然坐我跟前,一声都不吭,你是不是有病!”她心狂跳不止,闻到股浓郁的酒味,皱眉,“你喝酒了?”   “嗯,喝了。”裴肆竟也没恼,还在笑,他摸了摸有些发疼的侧脸,一眼不错地望着她。   方才,他乘船过来,原本给她带了吃食,想和她小酌一杯,没想到她竟发高烧,给烧的昏睡过去了。   他没让人请太医,就坐在床边,看了她整整一刻钟了。她真是烧迷糊了,哼哼唧唧抓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晚在梅林小屋中般,紧握住他,不松开。   裴肆情不自禁地俯身去吻她。   “干什么你!”春愿一把推开这条毒蛇。   裴肆笑笑,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缠过着的纱幔上,“没干什么,就是想替您将这脏东西解下来着,您很冷么?”说着,裴肆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去披到女人的身上,意料之中,再次被她拒绝。   春愿警惕地瞪着他,迅速朝屋里扫了眼,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而坐在床边的裴肆,穿着那身大红官袍,如今春风得意,连鬓边的白发都透着过分的欢愉喜悦,他脸还是和过去那样昳丽冷绝,但眼里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下去!”春愿冷冷喝,“你能坐本宫的床么?”   “怎么不能。”裴肆完全不再遮掩了,勾唇坏笑:“我连皇帝太后的床都坐的,更遑论你的,而且你还是一个失了宠,被圈禁的公主。”   “即便这样,我还是你的主子!”   “哈哈哈哈。”裴肆被逗笑了,凑近了,“那个老婆子冲我吆五喝六了半辈子,我特别讨厌这些所谓的贵人在我跟前充主子,装老大,不过认您当主子,我愿意的。”   他一分分凑近女人,“主子,要小臣侍奉您么?”   春愿浑身起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拔下发簪,紧紧攥在手里,一把推开裴肆,迅速下了床,奔到门那边,“你这样苛待我,我一定会告诉陛下。”   “我可没苛待你。”裴肆笑吟吟地欣赏她的惊慌恐惧,指头朝外指了指,“是陛下叫你过来静心思过的。”   春愿恨道:“你叫那三个宫人欺辱我……”   “您误会了。”裴肆袖子拂了下女人刚才睡过的地方,淡淡笑道:“小臣好心派人来服侍您,没想到所托非人,竟看见那三个贱奴撂下您,私自烤火吃肉。小臣已经叫人将她们扔进湖里,今儿下了一整日的雨夹雪,湖中且冻着呢,叫她们好好泡一泡,治一下这刁钻的毛病,您满意了么?”   “你也太毒了吧!”春愿惊恐不已。   “这就是毒啊,更毒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呢。”   裴肆从床上起来,慢悠悠地在空荡肮脏的屋里踱步,笑着问,“殿下,从云端跌落到泥里,感觉如何?”   “呵。”春愿冷笑了声,“这就是你报复的手段?”   “对啊。”裴肆承认了,手指想要去摸一摸墙,但看见灰太大,放弃了,他笑望着不远处的美人,“如果您求一求小臣,那小臣兴许会在陛下跟前替您说几句好话。您应该知道的吧,”   裴肆拎了拎自己身上穿的官服,“小臣现在可是司礼监的掌印,又兼驭戎监的提督,说一句权势极盛不为过了。”   春愿知道这条毒蛇在报复她,千方百计地戏耍逗弄。她缓缓将身上缠裹着的纱幔除下,整了整衣裳,冷眼睥睨他,“让我求你,做梦吧。”她紧着追问,“是不是你在陛下跟前进谗言,说了唐大人的身世?”   “那是当然了,这还用问么。”裴肆都懒得装,他甚至反问了女人一句,“难道这位了不起的唐大人不是秦王之后?”   春愿心里堵得厉害,气得要命,这事他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裴肆微微弯腰,望着女人,玩味一笑,“我知道的事可多了。其实他并不是秦王之子,而是瑞世子的亲生儿子。但这事我没同陛下说,算是给他们家留了点颜面,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怪好的嘞。”   “你,你。”   春愿方寸大乱,怎么慎钰竟是瑞世子的之子!   若慎钰知道此事,岂不是会崩溃了?   照当初慎钰推测的,支使邵俞下毒的很可能就是夏如利,而此番夏如利和瑞世子一起逃了。生父如此谋害他的妻儿,慎钰得有多恨哪。   就在女人低头思忖间,裴肆慢慢地走到她跟前。   他满目痴情地打量着她,她最近太累,又被病痛折磨,瘦了很多。但身段依旧凹凸有致,肌肤晶莹胜雪,尤其脖子,又细又白,让人想咬一口。   他忍不住,去触碰她的小腹。   “干什么你!”   春愿打开他的手,急往后退了几步。   “殿下之前是不是怀了个孩子。”裴肆鼻头发酸,强忍住才没让泪落下,“之前在鸣芳苑,小臣无意间碰到了您的肚子,软乎乎的,那就是怀孕的触感吧。您能不能让小臣在摸一下孩子?”   春愿惊恐不已,她捂住肚子,呵斥:“你疯了吗?”   “我早都疯了。”裴肆苦笑。   他心里有多痛,别人根本不会知道。   裴肆环视了圈四周,根本不装了,对她笑道:“公主之前参加除夕宴,被懿宁公主百般奚落……当初的懿宁可比您要尊贵多了,您瞧她现在什么下场。”   春愿瞪着他,“你不就想说,我也会像懿宁一样,被宗吉厌弃么。”   “不止。”裴肆望着她,手指隔空划过她的脸、肩膀,还有腰,“那晚常驸马用眼神猥亵你,还配合懿宁公主对你讥讽讪笑,我看不过去,打残了他,你高兴么?”   春愿慌乱的厉害,避开裴肆炽热的眼眸,连连往后退,谁知退无可退,背贴到了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喝醉了,出去!”   “好,那我就趁着醉劲儿再说一件。”裴肆朝她走去,“你是顶了懿荣公主赵姎的名分,这才得以册封为长乐公主。当时你在罗海县的行馆里,见到了懿荣公主吧,她多年服食千日醉,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得亏身边有个叫少清的太监悉心照顾她。懿荣公主全然不顾世人礼教的眼光,爱上了少清,和这个阉人离开了这吃人的牢笼。你敢相信么,堂堂公主居然和一个太监在一起了,他们相爱了,而且还……行过周公之礼。”   春愿只觉得他越来越近,她不仅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还有龙涎香味道。   她觉得这条毒蛇要么疯了,要么就像猫抓住老鼠般,百般戏耍羞辱她。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该走了。”春愿低头,往开躲。   谁知还没走两步,她的双肩忽然被裴肆抓住,这条毒蛇一把将她逼到墙角,紧紧地禁锢住她,不让她动,更不让她逃。   “你干什么。”春愿惊恐地睁大了眼。 第172章 她怀的孩子,难道真的不是慎钰的? :   春愿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否则怎会听到这样可怕的疯话。她知道不能继续和这条毒蛇独处了,想立即离开,哪知裴肆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手在发力,她双肩的骨头似乎要被捏碎般。   “你怎么说呢?”   裴肆眼神迷离,俯身凑近她,低声呢喃,“唐慎钰把你接回来,他真的给你幸福了么?姑娘,他给你带来的只有灾难,他让你两次小产,害你中毒,他为了维护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表弟,不惜一次次伤害你的感情,现在更是害得你被陛下厌弃圈禁,这种男人,你要他做什么!”   裴肆鼻尖碰到了她的发髻,深嗅了口女人头发散发出的淡淡栀子香气,声音低沉而蛊惑,“我知道你厌恨周予安,立马为你双手奉上他犯罪卷宗……”   他斜眼,望向炭盆跟前的食盒,“现在所有人都怕帮你会惹到麻烦,你看看往日和你要好的,谁替你说好话了,连你的亲娘都不愿搭理你,也只有我,大半夜过来为你送吃食和药。”   “……”春愿仰头,迎上他迷醉炽热的双眼,“你对我,似乎真挺好。”   “你总算开窍了。”   裴肆心狂跳不止,他从未见她这么温顺乖巧过,不禁心动,俯身去吻她的唇。谁知就要碰到的刹那,她忽然扭过头,避开他。   “怎么了?”裴肆侍奉郭太后多年,知道如何撩拨一个女人,他再次俯身,凑到她耳边,呵气坏笑:“殿下没准备好么?要不要小臣帮您?”   春愿一笑,忽然揽住裴肆的腰,一路往上,手掌贴到他的胸膛,然后指尖划过他的脖子,按在他的侧脸,语气暧昧:“人都说提督貌若潘安,瞧,多迷人的身段,多漂亮的脸……”   “你喜欢么?”裴肆不敢想,她竟能说出这样调情的话。   “喜欢,当然喜欢。”   春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秉性,我还真被你表现出的深情蜜意给骗到了,雾兰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说着,春愿一把推开他,轻拂肩膀和胳膊,仿佛沾到什么不洁之物般。   裴肆没想到,自己竟被个小姑娘给戏耍了,他越发觉得她有趣好玩,诚挚道:“你和雾兰不一样。”   “这话不假。”春愿慢慢地往门口挪,与他保持距离,嘲笑:“当然不一样,我是公主嘛。那天你回宫后就对我说了,想要倚仗我为靠山,方才也说了,想与我共富贵。裴肆,你真当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你现在虽权势极盛,可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罢了,之前在兴庆殿倒了一次,焉知将来不会马失前蹄,再倒一次?”   春愿脊背挺直,傲然道:“我再怎么样,也是陛下的姐姐,这份血缘亲情绝不是你能比得上的。正如当年你靠侍奉郭太后飞黄腾达,你想在后宫再选择一个贵人,将来和你沆瀣一气,去蛊惑陛下,把持朝政。”   “我还真小看你了。”   裴肆失笑,怎么办,他现在对这个女人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走向她,想要牵起她的手,就在这个地方要了她。   “你别过来!”春愿厉声呵斥,她将发簪抵在脖子上,“我现在还是公主,如果我在你来蒹葭阁后忽然自尽,你猜陛下会不会杀了你。”   “陛下才舍不得杀我呢。”   裴肆一步步逼近,激切道:“如果你真的聪明,就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唐慎钰死心塌地?他究竟哪里好?你知不知道,他抛下你去攀高枝了,他不会回来了!欢喜楼的女人是不是都这么贱,略见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就走不动道,非要死贴上去!”   春愿抓簪子的手都在抖。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对唐慎钰死心塌地?”春愿眼眸不经意地低垂,看了眼他的那处,莞尔一笑,平静道:“他是真正的男人,他能让我高兴,你喜欢这个答案么?”   裴肆如同被人扇了耳光似的,屈辱的记忆瞬间涌现,他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脸颊因醉酒动情的潮红,正渐渐褪去,此刻脸色苍白而阴沉,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你再说一次试试。”   春愿知道戳中了他的痛处,也晓得他现在杀意频起,她无辜地耸了耸肩,“这可是你问我原因的。说了你又不高兴……”   她不由得发笑,嘟囔了句:“我发现你也挺贱的。”   裴肆现在真的想……弄死她。   他深呼吸了口,真是逼迫自己按捺下杀气,冲女人竖起大拇指,“好,这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傲气,小臣真是佩服。”   裴肆还真冲她躬了一礼,起身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峻,笑道:“既然公主看不上小臣,小臣也不打搅了。陛下虽言语上厌恶您,可心里还是关心您的,这不,让小臣张罗着给您送来了些丝被、家具炭火什么的,劝您一句,您可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春愿站到一边,给这条毒蛇腾出条道。   裴肆剜了眼她,气冲冲地往外走,顺便“不当心”,将食盒踢翻了,“不好意思哦。小臣不是故意的,怕是您今晚得饿肚子了。”   春愿冷笑。   她宁愿喝湖水,也不敢吃裴肆送来的东西。   裴肆见她不说话,更气了,愤怒地甩了下袖子,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回头,挑眉坏笑:“殿下,听闻您之前不幸中毒小产,伤心悲痛至极。可你就一定确信,你怀的那个孩子是唐慎钰的?”   春愿蹙眉:“你什么意思。”   裴肆莞尔,大步往外走,潇洒挥手:“我给你说了,我知道很多秘密。好好休息,小臣还会再来打搅您的。”   湖心风大,一股阴冷邪风忽然吹进来,将蜡烛熄灭,炭盆里的火光映红了房顶,屋里充斥着酒味和淡淡的龙涎香味。   裴肆走了,春愿却被他的一句话搅乱了心神。   女人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有些慌乱。裴肆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说她怀的孩子不是慎钰的?怎么可能,她去年腊月初一的晚上确实和他在一起的。   可其实,她对那晚的事记忆是空白的,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看到男人身上有个獠牙腾蛇纹身,那分明就是慎钰啊。   忽然,春愿头痛欲裂,她猛的记起,那个有腾蛇纹身的男人身子很白,而慎钰并没有这么白啊。   恐惧瞬间席卷了春愿,她惊得捂住口,那晚和她在一起的,难道不是慎钰?   蓦地,她又想起中毒小产后,慎钰一直守在她床边,待她苏醒后,见慎钰哭得痛苦,伤心地说他们的孩子没了。   她和慎钰自从半年前争吵分手后,只发生了腊月初一那么一次关系。他也知道的,如果不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春愿松了口气,暗骂自己太多心了,裴肆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挑拨离间,用种种鬼蜮手段攻破对手的心防。   他绝对是故意的。   可她莫名心慌慌的,手附上平坦的小腹。依照慎钰的性子,如果她曾经真、真被别的男人羞辱了,慎钰为了不让她多心难过,绝对会扛下所有。   春愿手抓住衣角,咬住下唇,那时是邵俞和雾兰贴身侍奉她的。   记得她初三早上苏醒后,雾兰的反应很怪,斥责她清醒一点,不要再酗酒了,否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春愿慌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一瞬间额头尽是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怀的孩子,难道真的不是慎钰的?   她,真的被别的男人欺负了?   ……   ……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裴肆显然对阿愿动情了 :   春愿蜷缩在墙角里,环抱住双膝。   记得那天周予安上赶着到鸣芳苑,给她献上美酒。而那日她和慎钰吵了一架,心情很糟,喝了不少。   醒来后,她的嗓子微哑,身上有多出吻、嘬出的红瘀,两条胳膊还有腿上均有手指抓痕,而那处更是撕裂了般痛,还流了血,用一句被“无情凌.虐”不为过了。   当时她还埋怨了句,慎钰从未这么贪心,显然是在发泄怨恨。   次日不仅雾兰的态度怪,邵俞的话也奇怪,说什么那两个侍奉公主的侍卫已经叫他绑起来,嘴里塞了麻核,扔进柴房里了,全听公主发落。   春愿越想越心惊,手不住地打颤,后脊背冷汗涔涔。   是她猜测的那个方向吗?   春愿忽然想吐,胃也开始痉挛,惊惧、恐慌、害怕还有愤怒反复折磨着她。   方才,裴肆说他知道很多秘密,而雾兰跟他走了,难道是雾兰给他说的?   如今雾兰下落全无,邵俞死了,那两个侍卫自从去年腊月初一后,她就再也没见过。   春愿哇地吐了,但整日没吃东西,吐得全都是酸水。   现在如果想知道这事真相,怕是只得问慎钰和裴肆了,可这让她如何开口!如何问!   春愿捂住肚子,胃疼的她现在眼前发黑,满头冷汗。   她深呼吸,一遍遍告诉自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她不能因为裴肆轻飘飘一句话,就陷入过度自证和恐惧中。   很显然哪,裴肆就是报复羞辱她,目的就是看她悲伤痛苦,这才说那种话。   她决不能让这种腌臜小人得逞!   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自暴自弃,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病养好,不能再想这个事。   想到此,春愿咬牙,强撑着站起来,头越来越晕,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看着跪在外头的孙嬷嬷等人,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冷声吩咐:“去宣太医,我不舒服,还有,弄些粥饭过来。”   刚说完,春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   折腾了一夜,春愿到临明时才睡着。   睡也睡不踏实,她发了高烧,浑身酸疼,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甚至胃痛到出现幻觉,模模糊糊只看见一个男人影子站在床边,声音有些熟,冷漠至极“想让我要你,你得跪下求我。”   后来,她耳边环绕着男人的低沉声音“殿下,您脚上的金环真好看,给了我罢?”“小淫.猫,轻些,你都把我后背要抓成棋盘了”   ……   春愿猛地惊醒,现在她都不清楚,这到底是噩梦还是回忆碎片。   她退烧了,浑身酸软,往四周看了圈,此时已经日中了,阳光照进纱窗,给阴冷的屋子平添了几丝暖意。   原本肮脏空荡的屋子,一夜间被人清扫干净,床上铺了厚软的褥子,挂上了竹叶青色纱帐,屋中添置了梳妆台、大立柜、各式案几,东南角放置了大浴桶,前面用一架折叠屏风遮挡。   恍惚间,她还以为回到了长春宫。   “殿下醒了啊。”   一个年轻的女声徒然响起。   春愿胳膊撑着床坐起来,发现一个陌生少女掀帘子进来了,十七八的年纪,模样清丽,瓜子脸,笑起来唇角会浮起两个小酒窝。   “你是谁?”春愿虚弱地问。   “奴婢贱名玉兰,是掌印派来贴身服侍殿下的。”少女规矩的道了个万福。   “孙嬷嬷她们呢?”春愿手按上发凉的额头,蹙眉问。   玉兰拧了个热手巾,又倒了杯热水,一股脑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跪在床边,笑道:“那三个不懂规矩的贱奴竟敢冒犯公主,昨晚上掌印罚她们去泡湖水,泡了大半个时辰,掌印好心,便恩准她们上来。谁知兰芽那蹄子滑了一跤,又跌进水里,给溺亡了。”   春愿心一咯噔,下意识地往后挪,远离这个叫玉兰的婢女。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这个丫头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春愿感觉胃又有些痛,她捂住肚子,瞪向玉兰:“你是裴肆的心腹?”   “是。”玉兰微笑着起身,“奴婢给您擦擦脸吧。”   “别碰我!”春愿冷声喝,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淡粉色的厚软寝衣,问:“你给我换的衣裳?”   “是。”玉兰颔首,回头看了眼梳妆台跟前放的金丝笼,笼中关着一大一小两只白猫,笑道:“掌印怕您在蒹葭阁里无聊,便派人将您的两只猫儿送来。您昨夜发了高烧,掌印立即命孙德全孙太医连夜乘船过来侍奉,您大概忘了,您吃了药后,没多久烧就退了。太医这会儿正在给您调配熏蒸的药。您若是不舒服的话,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不用了。”春愿拒绝。   玉兰笑道:“掌印说您会在蒹葭阁住很久,便让人将南边的小厨房拾掇出来。现在新鲜蔬果鱼虾还没送来,锅碗瓢盆什么的也没置办全,不过奴婢倒是可以给您熬点小米粥。掌印说了,您现在身子虚弱,不能吃大鱼大肉,先清补一段时间……”   “掌印掌印,你不会说别的话了!”春愿厉声打断玉兰,抓起个枕头砸过去,“裴肆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想一手遮天,将我一辈子困在这儿?”   玉兰竟也没躲,脸挨了一下,头发被打下来一撮,她慢悠悠地将黑发别在耳后,笑道:“掌印知道您会这么说,他说您现在不愿待在蒹葭阁,可要不了多久,您自愿住在此处,就算陛下接您出去,您都不愿哩。”   “他胡说八道!”   玉兰莞尔:“掌印从不会瞎说。他知道您惦记唐大人,这不,那会儿派人过来给您送了个信。唐大人回来了,刚到京城地界儿,就被蹲守的威武营卫军拿下,现已经被捆缚到宫里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听陛下的训话呢。”   “什么?!”   春愿大惊,一把掀开被子下床,哪知起猛了,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倒。   “殿下!”玉兰忙去搀扶,“您要不要紧?是不是不舒服?”   春愿抓住玉兰的胳膊,心慌不已:“本宫现在要离开这儿,你,你立即去弄船来!好姑娘,算我求你了。”   玉兰笑道:“您可折煞奴婢了。掌印知道您肯定拼死要去见唐大人的,这不,早都备下了船,就在外头停着,”   “你不早说!”   春愿撂开玉兰,匆匆从立柜里找了身衣裳穿,她来不及梳髻,直接用发带绑住,踩了双鞋就往外跑。   听玉兰这般描述,想必裴肆早都候在城外捉拿慎钰了,谁晓得今儿又会给慎钰挖什么坑。   她匆匆奔出蒹葭阁,跳上小船,喝命太监赶紧往对岸划。   上岸后,她等不及轿辇,一路往勤政殿跑去。   这两日,她尽喝药了,没怎么吃东西,再加上病上添病,几乎跑一段,就要弯下腰喘半天,后脊背全是虚汗。   好容易到了勤政殿,发现气氛相当严肃,殿外站了数十个披坚执锐的卫军,六部的高官候在外头,见她过来了,皆恭敬行礼,随之又相互交换眼色,窃窃私语,不晓得在说什么。   春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提起裙子往台阶上走。   这时,殿外候着的黄忠全急忙小跑过来,打了个千儿,满脸的焦色:“嗳呦,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过来了?这么冷的天,您怎么穿这样薄?”   “啊。”春愿这才注意到,她竟穿了件单薄的窄袖收腰小袄,不知什么时候,发带跑丢了,这会儿黑发披散了一背,她顾不上和黄忠全说话,就要往殿里走。   “您快别去了。”黄忠全横身阻拦住,左右看了圈,极力压低声音,“陛下本就因为您屡次维护唐大人,非常不高兴,这时候您再出现,岂不是惹得龙颜大怒?况且……”   “况且什么?”春愿忙问。   黄忠全晓得,定是裴肆暗中授意蒹葭阁的人,将唐大人回来的消息透露给公主。他和老唐过去有点交情,便将公主拉到一边:“不太妙啊。先前锦衣卫和郭家一共去了三十六人,现在就回来了五个,死伤太惨重了。哎,那会儿皇后娘娘接着信儿,得知唐大人回来,她担心兄长承恩公安危,就赶紧过来瞧一眼,哪知道正好听见承恩公死讯。娘娘一口气没上来,顿时晕过去,陛下赶紧将娘娘抱到偏殿,这会儿宣了太医来医治。”   “啊?”春愿大惊失色:“国公爷……没了?”她忙问:“皇后有没有事?”   “娘娘没事,就是急火攻心。”黄忠全摇头叹道:“更要命的是,今早刚到的军报,秦王、潞王在幽州、潞州造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质问太后的死因,还要来长安质问陛下,为什么去岁各地屡屡发生蝗灾旱灾,是不是陛下做什么惹得天怒人怨!。”   黄忠全眼圈发红,回头望向殿里,哽噎道:“若是寻常人,肯定不会回来了,大人有情有义哪。那会儿大人拽住奴婢,求奴婢给您带句话,此生无缘,不要再见了,他让您尽快联络首辅,离开京都,好好活下去。”   春愿眼泪瞬间掉落,她蹲身给黄忠全福了一礼,“多谢。”说罢后,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强闯进了勤政殿。   抬眸望去,龙椅上空空如也,宗吉不在,案桌上堆积着如山般高的军报,一旁立着万首辅和几位内阁高官。   在殿正中跪了五个人,薛绍祖、李大田还有两位郭家军,众人身上皆有重伤,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更是没了一只眼。   而唐慎钰跪在最前面,衣衫头发落满了风尘,听见动静,他猛地回过头来。   “阿……”唐慎钰想要起来,碍于此时身在勤政殿,又跪下,看见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千愁万绪,化作一行清泪,他什么都想说,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用口型对她说:“快走,走!”   春愿早已泪流满面,奔过去,跪在他身边,望着他,他晒黑了,也憔悴了,脖子有伤,还未好透,脸上也有淤青红肿,不用问也能知道他遭受了多大的袭击,而兄弟们的接连惨死,想必他这些日子也是强撑过来的。   “你、你……”春愿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说什么,这时,她注意到,慎钰偷偷摸摸将手背后。春愿一把抓过他的左胳膊,赫然发现他左手缠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隐隐往出渗着血。   “手怎么了!”春愿捧住他的左手,心如刀绞。   “没事。”唐慎钰咧出个笑,“一点小伤,不疼的。”他注意到,阿愿的情况也非常不好,瘦了一大圈,小脸惨白,虚弱得一阵风能吹到似的。他心里难受,摩挲着她削瘦的肩膀,将她的长发拢在身后,“你不该来。”   “可我想你啊。”春愿小声哭。   唐慎钰低头,强忍住悲痛,凑在她耳边,“快走!裴肆已经知道……”   话还未说完,只见小门那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众人应声望去,皇帝阴沉着脸过来了,紧跟在皇帝身后的,是那位正当红得令的司礼监新掌印-裴肆。   裴肆略往底下扫了眼,见那对狗男女这会儿挨着跪,几乎要贴一起了,她披头散发的,却依旧美的让人无法挪开眼,显然是急忙跑过来的。   裴肆心里不太舒服,剜了眼他们。   “你怎么过来了!”宗吉冷眼朝春愿看去,看见阿姐这副模样,更生气了,“怎么,你是觉得装可怜扮惨,朕就会心软,再次放过他?”   春愿越发觉得宗吉陌生,她跪好,凄然一笑:“陛下误会了,妾身没别的意思,只想过来看看我的丈夫。”   “哼。”宗吉厌恶地哼了声,扫了眼满桌的军报,冷眼瞪向唐慎钰,“朕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秦王之后。”   唐慎钰往前挪了些,将妻子护在身后,低下头:“是。”   宗吉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裴肆,他双手叉腰,来回在殿里踱步,手扶额,厉声喝:“那你回来做甚!怎么不跟逆王造反,将来好捞一个太子王孙当一当?”   唐慎钰剑眉紧蹙,俯身磕了个头,不卑不亢道:“血缘出身,臣无法选择。但臣想对陛下说一句,臣是唐家人,蒙受首辅教授,陛下天恩,臣效忠的是……”   “呵。”宗吉打断男人的话,眼里杀意频频,“这可难说的很,朕看你是故意回京,意欲谋取朕的信任,和逆贼里应外合的吧。”   唐慎钰挺直了腰杆,“臣知道,陛下已经不信任臣了,臣恐将来天家之怒蔓延到无辜之人身上,所以臣必须回京。”   说着,唐慎钰除下官帽,脱下飞鱼服,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双手伏地,“臣认罪,甘受千刀万剐之刑,只愿陛下莫要降罪与臣亲近之人。”   这时,跪在后头的郭定朝前爬了两步,忙道:“启禀陛下,微臣乃承恩公表侄,贱名郭定。这次追捕逆贼,锦衣卫损伤惨重,唐大人忠心耿耿,丝毫不畏惧逆王威势,迎难而上,被逆王和其党羽重伤。唐大人也是将将才知道自己身世,大人刚正秉直,自断三指,彻底与逆贼划清界限。他为了表叔和微臣等人的性命,受了逆贼种种羞辱,跪下……”   “不要说了!”宗吉喝断郭定的话,他完全不相信。宗吉俯视唐慎钰,冷笑,“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听闻你和夏如利关系匪浅,亲昵的利叔、利叔地唤着。”   说着,宗吉忽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军报全都拂倒,抓起一封章奏,朝唐慎钰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唐慎钰的额头。宗吉喝道:“夏如利狗贼胆大妄为,给公主下毒,又,又谋害朕的母亲,是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   “不是。”唐慎钰感觉额头被砸破了,有些疼,似乎还流血了,他没有去抹,就这么跪着。   宗吉越发震怒,“难道你们夫妇没有和李福勾连?难道李福没有给你透露莲忍、善悟的行踪?你难道没有设计出鸣芳苑那出圈套?啊?”   “臣有罪。”唐慎钰闭眼,认罪。   “呵,你承认了。”宗吉手都在抖,连退了几步,后腰靠在案桌上,“朕这次,绝不会对你手软。”   “陛下!”唐慎钰忽然开口,望向裴肆,毅然决然道:“罪臣要向您揭发,裴肆实乃秦王安插在朝廷的暗桩。”   “你说什么?”宗吉声调不由得拔高。   裴肆脸色一变,立马跪下:“陛下,唐慎钰这是在攀篾小臣,小臣对您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宗吉用眼神安慰裴肆,怒瞪向唐慎钰,喝道:“你现在死到临头,开始疯狗乱咬人了么。”   唐慎钰拳头攥住,冷静地阐述自己的推测:“当日审问邵俞,陛下也在场,您应该知道臣当年和邵俞暗中将犯官白太医从诏狱救了出来。臣识人不清,不知赵宗瑞装病逃离,以为其真重病垂危,便将化名为老葛的白太医请回京中,谁知,老葛竟被赵宗瑞收买。老葛善制假死药,臣承认,当日设下了鸣芳苑之局,用从老葛那里取得的假死药救走名妓秦瑟。而此后在兴庆殿上,臣奉命杖责裴肆,只打了十几棍,夏如利忽然冲出来阻拦,裴肆在当时也离奇暴毙,死相和服食假死药非常接近。之后,夏如利更是命人赶紧将裴肆火化。裴肆身受重伤,臣推测亦是老葛为其救治,他才得以活命。”   “你胡说八道!”裴肆怒喝,他没想到,唐慎钰聪明至此,竟推测的丝毫不差,“你这是在公报私仇,攀篾我!”   唐慎钰不理会裴肆,抓紧时间阐述他的推测:“之后邵俞给公主下毒,毒物是慈宁宫的千日醉,而这些年奉太后之命给懿荣公主下千日醉毒的,也正是裴肆。想来是裴肆将此物交给夏如利,再由夏如利转交给邵俞,逼迫邵俞下药,紧接着邵俞吐出李福。臣虽未查阅李福的卷宗,但大胆猜测,卷宗内并未提及裴肆半句不是。太后崩逝,夏如利和赵宗瑞叛逃,裴肆正巧出现,独揽权势。”   “你放屁!”   裴肆这会儿真有些慌了,他急忙跪行到皇帝跟前,抓住皇帝的衣角,对天发誓,“陛下,小臣是被心腹阿余所救,这些日子一直养伤,您看看,小臣头发都病白了,哪有那个时间谋划这么多事,这分明是唐慎钰为了逃脱罪责,故意报复小臣。”   裴肆深知皇帝的心病,准确地去戳:“您难道忘记了,当日唐慎钰千方百计诋毁大娘娘的名誉,小臣为了维护娘娘和您的颜面,数次与其斡旋,却次次败落,最后被他们在兴庆殿上当众验明正身,他还违抗您的旨意,强行打死了小臣。”   宗吉往前走了两步,将裴肆护在身后,他冷冷道:“唐慎钰,是非曲直,朕看的明明白白,你口口声声说裴肆和夏如利勾结,证据呢?”   唐慎钰低头皱眉,他的这番推测,当初在长安时就隐隐约约有了些,而后在潞州,老葛走前的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老葛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裴肆!   唐慎钰拳头捏紧,他知道自己的推测都对,但他,确实没证据。   这时,春愿知道慎钰陷入了困境,她呼吸急促,羞于说这些话,可却不得不说了,“陛下!”女人瞪向裴肆,恨道:“他,胆大包天,屡次冒犯我,对我动手动脚,说什么,让我做他的对食……”   裴肆气急,他没想到这贱女人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剌剌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裴肆泪流满面,“小臣是个阉人,根本就不敢,也不能……”   春愿骂道:“死阉狗,你敢做不敢当吗?”   裴肆憋屈又气恼地看向女人,“殿下,您为了维护唐大人,怎能如此污蔑小臣?说句不中听的,当初您和唐大人在公主府的小佛堂私会,是小臣过去捉拿您二位的,事后唐大人狠狠扇了小臣一耳光,此后,您为了唐大人,更是数次同小臣作对,屡屡当着众人的面下小臣的面子。说句僭越的话,小臣还没那么下贱,上赶着去挨您奚落和怨怼。”   春愿:“你报复我,昨晚让三个刁奴苛待我。”   裴肆摇头叹了口气,“您瞧您,一会儿说小臣爱慕猥亵您,一会儿又说小臣苛待报复您,这不是两两矛盾么。”转而,裴肆面向皇帝,正色道:“陛下,您可以派人去蒹葭阁瞧瞧,小臣是不是将上好的家具吃食给殿下送去了,是不是一听到殿下感染风寒的消息,立马让太医过去给她医治。小臣卑微,面对公主殿下的指责,无话可说,愿一死以明志。”   “那你去死啊!”春愿气的骂了句。   “够了!”宗吉厉声喝断女人的话,连连摇头,又气又有些……鄙夷,“之前你为了唐慎钰,又是酗酒,又是纵情玩乐,闹出周予安在草场那出丑事。两次未婚先孕,朕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现在你为了给唐慎钰脱罪,居然连脸面体统都不顾了,去污蔑一个阉人。你,你这样自轻自贱,还配做公主么。”   春愿不可置信地望着宗吉,“我没说谎。”   “闭嘴!”宗吉咬牙气道:“寡廉鲜耻!”   唐慎钰将妻子搂住,仰头,定定地望着皇帝,冷笑了声:“皇上,大娘娘崩逝后你悲痛欲绝,公主才刚刚中毒苏醒,却拼了一口气过去照顾你,因为你身子都熬坏了,你却这般骂她,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你为了摆脱大娘娘掌控,亲近首辅和臣等,一步步架空大娘娘的权势。可如今大娘娘崩逝,你又后悔当初那般对待大娘娘,又信任起了裴肆,觉得当初他维护天家颜面,他就是忠的了。可你别忘了,裴肆不也背弃大娘娘,转头为您做事!皇上,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动脑子想一想,谁为了百姓,谁为了权势!逆贼来势凶猛,容不得你优柔寡断的后悔!迁怒!你要是再这么纵容信任太监,铁定要亡国的!”   这一番话,在场人皆震惊。   宗吉更是被刺激得面颊肉一跳一跳,他梗着脖子,“你说什么?你……敢诅咒朕?来人,来人……”宗吉气得嘴都白了,“斩了他,给朕斩了这个逆贼!”   春愿顿时慌了,推了把唐慎钰,哭道,“你胡说什么啊!”她爬到前面,以头砸地,“求陛下宽恕,他糊涂了,求您宽恕他。贱妾不愿再做公主,他也不做什么官了,求您开恩,您让我带他走吧。”   宗吉左右看,“人呢?把刀拿来,朕亲自动手,朕要把他的狗头送给秦王!”   这时,万首辅给几个内阁重臣使了眼色,一齐跪下。   万潮双手伏地,朗声道:“老臣求陛下宽恕唐慎钰疯魔冲撞,臣愿以项上人头替唐慎钰作保。”   话音刚落,郭定也叩头,“微臣也愿为唐慎钰作保。”   “你们,你们反了么?”宗吉怒不可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黄忠全匆匆从小门那边跑进来,他咽了口唾沫,扫了圈众人,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强笑道:“恭喜陛下,方才太医诊治,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宗吉一怔,“啊?”   “是真的。”黄忠全满面堆着笑。   宗吉十二分的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打散了一大半,“朕这就去看看她。”   “启禀陛下。”黄忠全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皇后娘娘让奴婢给您说,她的兄长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既然临终前说出感激唐大人的话,想必唐大人应该真和逆贼没什么关系。娘娘说,她兄长感谢唐大人为他下跪,愿来世报答大人的恩义。娘娘觉得,她有孕,不愿再见到血光,也想替兄长了了意愿,请您千万宽恕唐大人,饶他一命。”   春愿听见这话,泪流满面,到底是郭嫣仁厚,这份情,她真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宗吉闻言,愣了片刻,厌恶地看了眼唐慎钰,最终甩了下袖子,“暂时羁押在内宫的慎刑司,不得朕的谕旨,任何人不许见他。”   说罢这话,宗吉疾步匆匆往偏殿去了。   这边,春愿总算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高声哭喊:“贱妾多谢陛下天恩,多谢皇后娘娘大恩。”   裴肆好生失望,哎,居然没弄死唐慎钰,皇后这胎来的未免也太玄乎了些。他斜眼看去,那个女人连连磕头,几乎把额头都磕破了,狼狈的要命。   裴肆心里酸酸的,她到底不是为了他。   “慎钰,慎钰。”春愿急忙去看唐慎钰,她头晕的厉害,强撑住,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头发,他一把抱住女人,在她耳边低声急道:“你别管我,快照我说的去做,赶紧离宫。裴肆应该知道你是假的了。快走,求你了,首辅会为你安排的。”   “啊?”春愿大惊。   而此时,裴肆冷眼瞧这对奸夫淫.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觉得……十分碍眼。他慢慢起身,招了下手,让御前侍卫们进来,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把犯官押下去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坏笑:“对了,把那个一百斤的枷给唐犯戴上,他可不同一般人,武艺高强,诡计多端,若是逃了,你们都是个死。”   万潮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百斤的枷,那不是等同于叫他扛一个人么,他本就身负重伤,怎么受得了!”   裴肆冷笑:“首辅,您怎么还替他说话?莫不是还想叫陛下怀疑您和幽州有什么联系?”他双手捅进袖筒了,淡漠道:“前头您和大娘娘争斗,落得个什么局面,还要我说么?我建议啊,这时候内阁和司礼监还是不要起龃龉了,咱们和睦些,一致对外,您说呢?”   万潮纵使心有怨恨,此时也不能再说了,只得无奈又抱歉地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粲然一笑,他将妻子搀扶起来,随后,躬身向万潮行了个礼,什么话都没说,张开双臂,慨然承枷。   此时,数个侍卫们涌进来,将事先准备好的枷锁给唐慎钰戴上,又给他戴上三十斤重的脚镣,毫不留情地推搡着犯官往外走。   唐慎钰一步三回头,担忧地望向春愿,含泪喊:“记住我的话!”   春愿心如刀绞,朝丈夫奔去,谁知这时,她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竟是裴肆。   “公主啊!”裴肆勾唇浅笑,“陛下可没让您陪着去。”   “放开!”春愿怒喝,想起方才的种种,恨得向裴肆脸上唾了口。   裴肆没有躲,也没有擦,抿了下唇,将她的唾沫抿进去。他现在真的是要妒恨的发狂,却故意得意洋洋看她,狞笑:“您可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   春愿抡圆了胳膊,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裴肆人白,侧脸顿时红了起来,他冷哼了声,“嫌弃”地丢开女人,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淡漠道:“公主累了,请她回去休息吧。”   “裴肆,裴肆我和你势不两立!”春愿嘶声怒吼,她拼命往开推搡那些走狗太监,奈何实在病的撑不下去了,身子发软,眼前忽然一黑,摔倒在地。   见女人晕倒了,裴肆急得上前一步,要去接住她,忽然记起这个时候不合适,万不能表现出半点对她的关心,他没有理会,佯装事不关己,甚至有些“落井下石”地朝女人呸了口。   蓦地,裴肆觉得有人看他,他抬眸望去,发现唐慎钰正在看他。   裴肆一愣。   唐慎钰此时被人往外拽,他方才将所有看在眼里,所有,包括裴肆的种种细微的小动作。   他之前就想不明白,裴肆既然暗中联络到了周予安,为什么还会放弃这颗好棋,将卷宗给阿愿,那时他将裴肆的行为归结为讨好公主,就是讨好了皇帝。   包括方才,他以为阿愿是维护他,救他,这才拼命污蔑打压裴肆。   而且他还不明白,裴肆既然知道阿愿是假扮的,为什么不当堂戳穿,那么他和阿愿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所有的不解他全明白了。   阿愿说的是真话,裴肆,真的对阿愿做了那些腌臜事。   而裴肆显然对阿愿动情了。   唐慎钰疯狂地喊:“裴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定会把你挫骨扬灰了!”   裴肆淡淡一笑,挥了下手,转身朝他的公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恢复本来面容 :   事太多,裴肆忙完后,已经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试图给灰白的天染点暖色,天空飞过几只看热闹的雀鸟。   在进偏殿前,裴肆先整了整衣衫,用玉佩将头发往后抿了抿,这才提着食盒,颔首入内。   殿内已经掌上了灯,皇帝这会儿坐在书桌后,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手撑住下巴,怔怔地盯着对面堆积如山的奏章。黄忠全侧过头,打了个哈切,使劲儿睁开惺忪睡眼,去给皇帝添了盏热茶。   “陛下。”裴肆上前去请安,他将盒中的吃食端出来,布好碗筷,暗暗给黄忠全使了个眼色,命黄忠全先下去。   他从炖盅里舀出一小碗汤,双手捧着递上去,温声道:“您最近实在劳累,小臣让御膳房给您炖了点参汤,提神补气最好。”   宗吉铁板着脸,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问:“人都处置妥了么?”   “是。”裴肆将汤羹搁在一边,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唐犯已经押入了慎刑司,单独给他开了间牢房,小臣知道此贼本事高强,怕他逃了,给他戴了枷锁。”   宗吉嗤笑:“你太轻看他了,他既然敢回京,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锦衣卫出来的都很有种,朕虽然讨厌他,但却得承认,他确实敢作敢当。”   “是。”裴肆最听不得敢作敢当这个词,笑道:“小臣晓得他从前立过功劳,还差点就当了驸马,该给颜面必要给足了,已经吩咐了慎刑司的人,唐犯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尽力满足。毕竟他是逆王之后,论起也算质子了。”   听见“逆王”二字,宗吉脸上的阴云又密布了起来,淡漠道:“倒也不必对他太客气了。”说着,宗吉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问:“公主那边呢?她如何呢?”   裴肆单膝下跪,替皇帝揉按腿,摇头叹道:“殿下又哭又闹的,非要到御前来陈情,一会儿又说要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小臣见公主实在有些疯魔了,怕她真的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便让孙太医给她做了盏浓浓的安神茶,请殿下喝了……”   “嗯?”宗吉剑眉倒竖,呵斥道:“你是不是强迫公主喝的?”   裴肆忙跪好,“小臣万万不敢。实是哄殿下,说只要她喝了安神汤,小臣就带她来见您。”   宗吉虚扶了把裴肆,道:“朕知道你肯定因为她今儿在勤政殿上污蔑你而不高兴,但你要记住,她是主,你是仆,该有的敬重你还是要给的。”   “是,小臣谨记陛下教诲。”裴肆毕恭毕敬的,心里暗笑,你要是知道我对她做的那些事,不得气死啊。   “对了。”宗吉从案桌上端过热茶,叹了口气:“皇后胎气不大好,最近让太医全都去坤宁宫侍奉着。嫣儿听见兄长去世的消息,难过得很,说她下午频频做噩梦,怎么都睡不踏实,有好几次,竟能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小孩。”   裴肆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忙道:“估摸着皇后娘娘前段时间料理大行太后的丧事,累着了,加之伤心过度,梦魇住也是有可能的。”   宗吉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正巧那时万潮也在坤宁宫探望皇后,首辅知道皇后这胎关系着社稷宗祧,忙请旨,让钦天监的监正过来瞧瞧。钦天监的曹监正说,近日有“双月同天”的天象,乾为阳,坤为月,天上怎能有两轮月共存,正如皇宫中只能有一位金凤,万不能让苦寒之地飞来的燕雀,碾压夺取了凤凰的气运。监正说,燕雀在西方。朕一想,蒹葭阁不就是在坤宁宫的西北边么,而且长乐公主原名叫燕桥,可不与燕雀对上了么。”   宗吉一脸忧愁,“皇后和阿姐素来相好,可自打两人遇到一起后,都很不顺,相继都小产过一次。朕不能冒险让皇后……”   裴肆品咂出点不对劲儿了,忙问道:“那首辅有什么想法?”   宗吉蹙眉:“首辅的意思是,将公主送去鸣芳苑,远离了坤宁宫,想必就不会冲撞了。哎,朕方才静下心想了想,是不是对公主太过分了,她本就不是个聪明人,从前在留芳县时被男人骗,现在又走了老路。之前朕消沉堕落,是阿姐一直陪在朕身边,朕现在却将火气全都迁怒在她身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想必真伤了她的心。等晚些时候,朕想去蒹葭阁瞧瞧她……”   裴肆哪里听得进去皇帝絮叨,他转动着小指上的金环,不禁冷笑,什么天象命数相冲,分明是郭嫣暗中配合万老鬼往出救小春愿。哼,想的倒美。   宗吉见裴肆老半天不吭声,斜眼瞧去,却见裴肆怔怔盯着桌上的参汤,若有所思地笑着。   宗吉忽然想起晌午勤政殿里的事,上下打量了圈裴肆,这家伙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值盛年,虽阉割了,却勉强也算半个男人,而恰好阿姐又很美。   宗吉喝了口茶,不经意问了句:“说起来,你自打去年中旬后,就时常往鸣芳苑和公主府跑。裴肆,你跟朕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公主不敬过。”   裴肆瞬间跪下,忙举起手发誓:“小臣绝不敢对公主生出非分之想,实是那时她和唐慎钰闹别扭,陛下您看小臣有几分凌厉手段,让小臣去帮一帮公主。再就是小臣的对食雾兰原先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小臣有时会去探望她。”   “是么……”宗吉狐疑地打量裴肆,呷了口茶。   阿姐人老实,想来不会没由头地自伤清白,污蔑裴肆。   就在此时,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忽然仰头,“没错陛下,小臣确实是别有用心地接近公主。”   “嗯?”宗吉被茶水呛着了,猛咳嗽了通,用茶盖指向裴肆,“你说什么?”   裴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四下看了圈,凑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原本小臣瞧着唐慎钰既然伏法,而您这么久以来,一直重视珍爱公主这位姐姐,小臣不忍您伤心,原想将事咽进肚子里。可您既问起,那小臣只得对您坦白了。”   “你要说什么。”宗吉见裴肆这家伙煞有介事的,心头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裴肆定定道:“在小臣说之前,想请一个人进宫面圣。”   “谁?”宗吉皱眉问。   裴肆眼里暗生起股兴奋的火苗,“先定远侯周予安的母亲——云夫人。”   ……   ……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完全被夜吞噬,月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黑云完全遮住,皇宫被凄冷危险的寒风包围。   上头早都吩咐过了,勤政殿外三丈之内不许站人,今夜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这不,黄忠全公公都撵了出去。   殿里很暖和,兽首金炉里点了清远香。   宗吉坐在最上首,他身上披了件大氅,手里拿着那串郭太后生前常用的小叶紫檀佛珠。往下扫了眼,裴肆跪在正前方,而在裴肆跟前,则跪了个一身缟素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唐慎钰的亲姨妈——云夫人。   当年云夫人的美貌,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骤然丧子,遭受了打击,原本乌云似的秀发,竟白了一半。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五十几,那双秋水美眸几乎要哭瞎了,皮肤松弛发黄,法令纹就显得很深。   宗吉淡淡扫了眼云氏,心里盘算着,估计裴肆是想对唐慎钰落井下石,可过来过去就扯周予安的老三篇。   宗吉颇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淡漠地问裴肆:“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肆俯身磕头,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经小臣暗中查明,现在蒹葭阁的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您的姐姐。”   “噗——”   宗吉顿时把茶吐出来了,他冷眼剜向裴肆,“这种话你都敢说?你是不是瞅着朕疏远了公主,又没有立即杀了唐慎钰,怕将来他们再次起势得宠,对你不利,所以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瞎话!”   “小臣不敢!”裴肆从袖中掏出一盒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双手给皇帝呈上去,然后跪好,“之前先定远侯周予安找到小臣,说他被表哥和公主算计的没活路了,想求小臣帮他重新谋个差事。为了说动小臣,周予安告诉了小臣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现在的这位公主是唐慎钰找人易容假扮的,那女子原名春愿,是真公主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放肆!”宗吉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裴肆早知道皇帝会不信,他往前跪爬了两步,“当初去留芳县寻公主的,正是唐慎钰和周予安兄弟俩。周予安早知自己会被算计杀害,所以死前给他母亲留下了遗书,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洗刷冤屈。”   宗吉闻言,立马打开那火漆盒子,去翻里头的遗书。   而此时,云夫人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容秉,吾儿予安生前曾不止一次非常惊慌地说公主要害他,经贱妾数次逼问,他总算说了原因。”   云夫人恨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那唐慎钰父母早亡,年幼时曾在侯府养过一段时间,此子性子阴损狡桀,又贪色无耻,强行奸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老太太气愤不过,将这逆子逐出侯府。自此后,唐慎钰就记恨上了周家,对周家唯一的嫡子周予安开展了数年的谋算打压!”   宗吉显然不太信,在他印象中,周予安才是那个淫邪无耻的,而唐慎钰数次扶这块上不了墙的烂泥,以至于和阿姐起了龃龉。   宗吉将那封遗书扔到桌上,冷冷道:“欺君可是死罪,云氏,你要谨言慎行,”   云夫人立马举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起了毒誓:“若贱妾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报应在贱妾唯一的孙子身上,让我再次骨肉分离,彻底绝后!”   宗吉蹙眉,如今嫣儿有孕,他实在听不得拿小孩子发毒誓,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吧。”   云夫人眼里尽是复仇的兴奋,狞笑了声,“那时唐慎钰和吾儿到留芳县后,立即找到了真公主沈轻霜。唐慎钰事先就探明了沈姑娘为情所累,而跟前更是有个欲杀她而后快的悍妇程冰姿。唐慎钰这贱种,以给沈姑娘请大夫为由,说要暂离开留芳县,让予安守护沈姑娘。其实,唐慎钰买通了欢喜楼的名妓玉兰仙,命那婊.子给吾儿下了药,同时,他暗中知会悍妇程冰姿,说沈姑娘有了身孕,要和她丈夫私奔。程冰姿登时马不停蹄赶了来,捅了沈姑娘几刀,刀刀致命。”   宗吉拳头攥起,云氏说的,与当初唐慎钰和阿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唐慎钰为何要这般算计?若真公主死了,他可一定逃不了干系!”宗吉一针见血道。   云夫人拳头锤着胸口哭,“唐慎钰这贱种,原本就是想让公主受重伤,他好借此勒索予安,这样他就能源源不断从予安这里索要银子。这贱种千算万算,没算到程冰姿竟真杀死了沈姑娘。唐慎钰这奸贼素有急智,运气也好,他有个好友,叫葛春生,在留芳县附近的清鹤县隐居,那人原先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可以通神。唐慎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沈姑娘的侍女春愿去了清鹤县,请神医替那贱婢易容换脸……”   “胡说八道!”宗吉噌地站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向云夫人,“朕知道你痛恨唐慎钰,可你竟敢污蔑朕的姐姐!”   云夫人见天子龙颜大怒,也有些怕了,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了给孙儿把爵位挣回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再次发誓:“贱妾所说,句句属实。唐慎钰因为假公主,加官进爵,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而吾儿予安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公主是假的,回长安后,他试探了几次,那个叫春愿的丫头果然露出了马脚。   唐慎钰知道此事后,立马展开了报复,他强把予安调去姚州,后又和假公主逼疯予安,制造冤案,将予安打入诏狱。后来他还用褚流绪刚刚诞下的孩儿作为逼迫,命褚氏以探监的名头,杀了予安。唐慎钰这个畜生,又暗中给褚流绪下了虎狼药,使得褚流绪刚生产后就下了大红,登时死在了诏狱。陛下,您一定要为吾儿解除这不白之冤哪!”   宗吉抓起章奏,全砸向云氏,厉声斥道:“好个贼妇,分明是你儿子贪图公主美貌,数次讨好献媚,这才发生了草场那处丑事,你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清楚?周予安生性淫邪无耻,常在勾栏瓦舍里厮混。你当朕是糊涂的,不知道当初是周予安嫉恨唐慎钰,暗中勒杀了褚仲元,这才在数年后遭到了报应,被褚仲元的亲妹妹击杀!?”   “陛下……”云夫人泪眼婆娑,她见皇帝完全不吃她这套说辞,立即拔下发簪,抵在脖子上,“贱妾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   宗吉怒不可遏:“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贼妇叉出去!”   这时,裴肆急忙上前来劝:“陛下,云夫人因为丧子和失去了侯爵之位,或许言行悖乱,有些污蔑唐慎钰了。”   “我没污蔑!掌印,您、您怎么不替我说话!”云夫人顿时焦急起来。   裴肆剜了眼云氏,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之前的种种是非,再拎出来重查已经无甚意义了。但小臣却记得周予安生前提到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暗中作假,竟以粪石充美玉,给您带回个假公主来!”   宗吉冷冷道:“裴肆,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信口开河。”   裴肆莞尔:“陛下,小臣有证据,能证明现在宫里的那位,是易容假扮的!”   “什么证据。”宗吉拳头抵在桌上,“若是你拿不出来,或者拿出的是伪造的,那么,朕绝不会轻饶了你。”   裴肆站起,躬身让出条道,笑道:“还请陛下移步蒹葭阁,小臣自会向您证明。”   宗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重重甩了下袖子,大步往外走。   ……   此时已过一更,宫里各处黑黢黢的,惟能看到巡守的侍卫们行走。   因为涉及到宫里秘闻,宗吉并未叫那些个卫军太监们跟着,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侍卫在跟前伺候。   到了太液湖,宗吉由裴肆搀扶着上了小船,夜里的湖上又潮又冷,寒风将人的衣裳吹得左右乱摆。遥遥望去,蒹葭阁还亮着灯,在偌大的湖中显得微小而孤单。   上岸后。   裴肆命蒹葭阁里所有的嬷嬷、太监和太医们去外头候着,他扶着皇帝,独自走进了上房。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有些昏暗,屋子才用炭火烧了两日,还是有些潮湿阴冷的,桌上的饭菜早都凉了,显然一筷子都未动。   拔步床上躺着个美人,她穿了厚软的浅粉色寝衣,身上盖了鹅绒被,两条胳膊露在外头,此刻额头红肿着,呼吸微弱,睡得很沉。   “阿姐。”宗吉疾走数步,坐到床边,趁着烛光仔细打量女人。其实他都没注意到,阿姐这段时间竟瘦了这么多。   宗吉叹了口气,嗔怨:“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个男人……”他不怪阿姐,他只怪唐慎钰。这时,他发现阿姐睡得很死,竟一点都不知道来了外人。   “怎么回事?”宗吉皱眉问。   裴肆忙认罪:“小臣有罪,哄公主吃了太多的安神药。她先前小产中毒,这两日又发了高烧,今儿遇着唐犯回来,情绪大起大落,还把头给磕伤了。方才小臣听孙太医说,公主千日醉毒发的严重,又昏迷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宗吉轻轻地替阿姐掖好被子,他想起之前母亲崩逝后,阿姐拖着病躯陪他渡过那段难熬的时间,他心里发愧,摇头道:“算了吧,赶明儿等她好些了,再说吧。”   裴肆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忙从怀中掏出个瓷瓶,低声道:“臣早先就听周予安说过假公主是易容装扮的,所以耗费半年时间,遍寻名医,这才配得这瓶能溶解易容的药。”   其实啊,这药是他让阿余绑架了小坏,逼迫老葛制作的。   宗吉此时心情七上八下,他既想知道个究竟,可又怕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犹豫了片刻,冷声问:“你怎么证明她是假的?”   裴肆一笑,转身从饭桌上拿起个空碗,随后在浴桶里舀了清水,把药粉倒入碗中。他从袖中掏出块丝帕,将帕子浸到药水里,小步走过去,半跪到床边,盯着那个女人的睡颜,道:“只消用这浸泡了药水的擦她的脸,她脸上的那层人,皮自然溶解脱落。”   说着,裴肆拿起湿帕子,要去擦拭女人的脸。   “你别碰她,朕来。”宗吉夺走帕子,示意裴肆稍微跪远些,别挡住烛光,更不许乱看。他轻轻地擦拭了遍阿姐的脸,发现并无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宗吉压低声音叱问。   “不应该啊。”裴肆也纳闷了,之前他试过的,易容确实会溶解,那为什么公主的不行。   就在此时,只见女人脸上忽然冒出无数细纹,就像往平滑的薄冰上砸了块石头,裂出条条大小不一的细痕般。而不一会儿,那些人.皮裂开处的边缘翘起,整张脸稀碎可怖,甚是骇人。   “这、这……”宗吉惊恐地瞪大了眼,身子往后躲了些,甚至都不敢看,“她怎么了?你是不是用什么毒水毁她容了。”   裴肆忙从怀里掏出个干净帕子,再次浸湿,去擦女人的脸。这次,女人的脸上的皮就如搓泥般卷起。   裴肆此时心咚咚狂跳,用湿帕子去擦那些碎屑,霎时间,女人的脸上就如同剥了壳儿的鸡蛋般,显现在两个男人面前。   那是张毫无瑕疵,吹弹可破的脸,饶是昏迷着,已然能看出脸比从前更美十数倍,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不为过。   裴肆呆呆地望着女人,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动般,他脑中莫名出现李延年的那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这就是他得不到、放不下的女人?   “她究竟是谁?”宗吉忽然冷冷发问。   裴肆仍醉未醒:“她是……春愿哪。”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滚! :   裴肆斜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举动。   果然,皇帝此时的面色复杂,一开始不可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美人,后渐渐被震怒取代,手颤抖地指着女人,几乎说不出话,“她、她……怎么……”   冲击太大,宗吉只觉得心口子发闷,连退了两步,“好,真好,连最亲近的人都在骗朕!”   说罢,宗吉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看、乱找,一会儿拿起个茶壶,一会儿又抓起只圆凳,最后索性闷头冲了出去。   裴肆淡淡看了眼皇帝的背影,他快步走上前去,替女人将被子掖好,低笑了句:“你瞧你多坏,差点把皇帝给气驾崩咯。我先去瞧一眼你弟弟,过会儿再来陪你……”   正说话间,裴肆听到外头传来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他忙站到一边,只见皇帝手里拿着把剑,怒气冲冲地过来了。   “陛、陛下,”裴肆有些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床前,“您这是要……”   “起开。”宗吉目光发狠,剑指向拔步床。   裴肆也动了杀心,甚至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晚弑君后,该怎么处理、又怎么带她逃跑,他看着盛怒的皇帝,忙劝道:“请陛下息怒,您的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他迅速组织了下话术,暗暗地替小愿开脱,正色道:“据小臣调查,这位春愿姑娘侍奉了沈小姐多年,说一句亲如姐妹不为过了。”   宗吉瞪向裴肆,“你替这个女反贼开脱?”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跪下,心中波澜微涌。   今日幽州传来了赵宗瑞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请他保全儿子唐慎钰的性命,并将其迅速转出长安。若将来起事成功,必定封他为王,永生永世奉为恩人。   碍于幽州压力,他无法亲自杀唐慎钰,但他可以挑拨皇帝去杀。   裴肆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沉声道:“小臣万不敢替这女子开脱,只是想起当初查阅留芳县的卷宗,记得上头写了,唐慎钰当时设计杀了所有欺辱过沈小姐的人,包括杨朝临程冰姿夫妇,留芳县马县令、欢喜楼鸨母等。其实唐慎钰没必要费心费力设局,想必是春愿姑娘为了替主报仇,强烈要求的。小臣推测,唐慎钰应当是看中了春姑娘了解沈小姐一切,这才铤而走险将她带回京都。原罪是唐慎钰,说不得,万首辅也早知道此事,他们利用您对假公主的偏爱,屡屡设局挑衅大娘娘的尊严……”   宗吉紧握住剑柄,骨节咯咯作响,杀气更烈。   裴肆试着问了句:“唐犯胆大包天,做出此等欺君之事,小臣斗胆问陛下,如何处置他?他的老师万潮就算不知此事,但先头羞辱大娘娘,害得您病发吐血,又该如何处置?”   宗吉垂眸看裴肆,冷冷道:“怎么,你现在是抓了一个机会,就开始成倍报你的私仇了?”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伏下身,“小臣乃家奴出身,全心全意为着陛下。”   “哼!”宗吉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了,忽然挥剑,劈向床帐。   刺啦一声,帐子划开老大条口子。   宗吉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显然在极力地克制,他将剑掷到地上,“唐慎钰和秦王父子有莫大的关系,暂不可杀,由慎刑司转移至诏狱,非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裴肆心里好生失望,忙问:“那万潮呢?”   宗吉考虑了片刻,恨道:“夏如利叛逃,朕不知道宫里朝堂还有谁可以信任。万潮为官数年,性子虽执拗了些,但还算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在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朕不能杀。况且现在逆王造反,朕还有许多事得依仗万潮。”   宗吉痛苦地扶额,看向裴肆:“先就这样吧,你不许找他的麻烦了。”   “小臣遵旨。”裴肆暗骂,自打老婆子死后,小皇帝倒成长不少,也不算笨。再历练个几年,应该是个好皇帝,只可惜遇到了秦王父子……   “至于她……”宗吉看向床上昏睡的女人,他是生气,恨不得杀了这些骗他的人,可相处这么久,却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赐死么?”裴肆小心翼翼地问。他手上有一颗假死药,正好能让小春愿脱离宫廷。   “你怎么动不动说这种话。”宗吉有些不满,叹了口气,“朕知道他们先前算计你,让你受了很大的罪,当众验你的身,让你又丢了颜面,你心里有恨,可朕不是已经让你做了司礼监掌印,你还要怎样。”   “小臣不敢。”裴肆忙低下头,嘟囔了句。   宗吉揉着发闷的心口,看向那美人,“既然她不叫燕桥,那便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从此刻开始,囚禁在蒹葭阁,非死不得踏出一步。至于那个云氏……”   宗吉厌恶道:“满口谎话,割了她的舌头,即刻关入内狱!现在正值多事之秋,皇后还有了身孕,假公主的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免得又引起什么非议动荡,等平了造反之事,朕再处置她。”   “遵旨。”   裴肆颔首,暗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斜眼偷偷看了眼她,不禁莞尔。   小春愿,你即将来到我给你造的牢笼,开心么?   ……   ……   蜡烛已经燃尽,天还未大亮,黑夜的余烬仍残留在纱窗上。   外头下雨了,屋子里又暗又潮。   春愿醒了,她浑身酸软,虚弱的厉害。   乍醒来,她还有些懵。犹记得昨日晌午勤政殿后,她体力不支晕倒了,被太监们强行带回蒹葭阁,她想去找陛下求情,哪知裴肆那奸诈小人站在一旁,让玉兰给她强灌了安神药,自此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愿头有些疼,感觉脸上也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她艰难地抬手去摸,忽然摸到许多软软碎物……   春愿忙坐起,脸上竟开始往下掉渣,有大有小,像是当初易容的……她瞬间惊醒,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往梳妆台那边去。   黎明虽昏暗,却也能让她看清。镜中是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是、是她原本的脸!   春愿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做梦了,她狠狠掐了把胳膊,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她醒着,没做梦。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易容会忽然失效!   恐惧和惊吓同升起,春愿现在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不敢想,若是宗吉看到她这样子,会怎样勃然大怒,说不得会将留芳县的案子重新拉出来审,裴肆恨她和慎钰入骨,肯定会落井下石。   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脚步声。   紧接着,玉兰的声音响起:“掌印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   裴肆打了个哈切,冷漠道:“昨陛下担心他姐姐,让我过来送些燕窝。你怎在门口守着?怎么不进去?”   玉兰道:“公主睡得沉,奴婢不敢打搅,等她叫的时候再进去。”   春愿脑袋嗡地声炸开,都不敢呼吸了,惊恐地望向门那边,若、若是让裴肆看见她这样子。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春愿轻呼了声,迅速逃回床上,将床帐放下来,把被子拉到身上。她慌乱地左右乱看,手捂住脸,又用被子遮住脸,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忽然,她见枕头边叠放着堆衣物,一把扯过来,蒙在脸上。   也就在这时,她透过薄纱床帐,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了过来。   “站住!”春愿颤声喝止。   “殿下醒了啊。”   裴肆笑吟吟地望着拔步床。昨晚送皇帝回坤宁宫后,他就乘小船过来了,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夜。那会儿出去洗漱时,他突发奇想,就想逗逗她,特意将易容碎屑铺在她脸上。   “小臣给您送燕窝粥了,让小臣伺候您穿衣洗漱吧。”   “不用了。”春愿身子抖成一片,强装镇静,冷冷道:“本、本宫衣衫不整,不宜见人。你把燕窝放下后,就,就出去!”   “是。”裴肆故意咚地声将食盒放在圆桌上,慢悠悠地往出取炖盅和小碗,笑道::“殿下又这般无情地驱赶小臣了,您难道不想知道,您的驸马现在如何了?在狱中有没有挨打?陛下有没有一怒之下赐死他?”   “我说了,你先出去!”春愿慌乱地在床上乱看,完全找不到任何防身的东西。   裴肆自顾自道:“陛下把他关进诏狱了,对了,就是当初关周予安的那间牢房。您说是不是天道好轮回,他当初陷害表弟入狱,现在也轮到他了,真是报应不爽。”   “住口!”春愿喝了声,她身子往后挪了些,忙道:“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同你争吵,你先出去。”   “咦?”裴肆故作疑惑,眉梢上挑:“您今儿怎么一直在赶我走?”   裴肆往小碗中倒了些燕窝,端着往床那边走,故意讥讽,“难不成像从前那样,床上又藏了什么高官公子,怕人看见!”   “你别过来!”春愿眼泪都出来了,拼着浑身力气往后退。   “陛下关心您,命小臣看着您吃完燕窝。”裴肆一步步走向拔步床,“燕窝这东西滋阴养颜,每日服食二两,可补血养气,最好空腹吃。”   “滚!”春愿抓起枕头,砸过去。   这时,床帐砸出个缺口。   春愿大惊,急忙想要合上。   谁知,裴肆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床帐。   春愿仰头,惊恐地看向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隔着纱幔,她看到裴肆就近在眼前,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味。   忽然,裴肆一把将帐子掀开,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真的要被逗的笑死了。她慌乱之下居然扯了条粉色的肚兜系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殿下,您这是什么花样儿?怎么肚兜都上脸了?”裴肆忍住笑,垂眸打量她,她黑发披散了一身,寝衣有些宽松,而她此时身子略前倾,便能看到抹丰润盈满的春光,而那双含泪的眼眸,无辜无助,真叫人……喜欢。   裴肆坐在床边,搅了搅燕窝,笑道:“快趁热吃,小臣喂您。”   春愿忙背转过去,用被子裹住自己,头垂下,试图用长发遮住脸。   而就在此时,她竟察觉到那条毒蛇似乎在抽她的绑带。   “啊!”春愿惊呼了声,双手捂住脸,往墙角逃。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抓住。   “你做什么?!”春愿惊的尖叫,“玉兰,来人哪。”   “蒹葭阁都是我的人,你叫他们来没用的。”裴肆手指卷住肚兜绑带,凑过去,轻嗅她身上的香气,忽然手上用力,一把将肚兜扯走。而这瞬,他看见她整个人蜷缩住,极力地避开他。   “嗳呦-”裴肆将她的头发撩起,笑着问:“这位姑娘是谁啊,为什么会在长乐公主的床上。”   春愿呼吸一窒,他这话什么意思,而且他看到她这样子,为何语气这么平静。   春愿瞬间明白了,她脸上易容的消失,是他搞的。   昨天慎钰同她说了,裴肆知道假公主的秘密了。   春愿浑身如同掉入冰窖般,她缓缓转身,果然,看见裴肆在得意的笑,嘲讽的笑。   “是你……”   “嗯,就是我。”   裴肆回应她,点了点头。   他微微眯住眼,看着她。果然啊,她醒后的样子,比沉睡时要美百倍。   裴肆觉得自己忍够了,也受够了,一刻都不想再等了,他扔掉碗,一把抱住这个女人,什么话都不说,疯狂地吻她。   “唔——”春愿完全说不出话,拼命地往开推他、抓他、甚至咬他。   “嘶……”裴肆疼得倒吸了口气,停下所有动作。   他舌尖舔了下唇,只觉一片腥咸,竟被她咬烂了,而手指摸了下脖子,垂眸一瞧,呵,是血啊。 第176章 翻脸无情 :   此时的春愿如同只惊弓之鸟,她一手捂住襟口,另一手往开推裴肆,试图与这个人保持距离,同时身子不断地往后挪,直到后脊背完全贴在石墙上,退无可退。   往前看去。   裴肆此时半条腿跪在床上,面颊微红,眼里尽是情与欲。此时,他脖子有三条清晰可见的血痕,下唇渗出了血。他指尖揩去,笑着,手朝她伸来。   “走开!”   春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打开他的手,猛地搡开他,逃似的下了床,急忙往门那边跑去。   谁知打开门,却发现玉兰四平八稳地守在门口。   那个丫头笑吟吟地冲她蹲身福了一礼,忽然朝她的肩头推了把,迅速关上门。   她原本就虚弱,没站稳,连退了数步,摔倒在地上。   “嗯-”春愿疼得闷哼了声,立即警惕地望去。   此时裴肆斯条慢理地起来,摇头嗤笑了声。   “摔疼了么?”裴肆朝梳妆台那边走去,弯下腰,对着镜子仔细地瞧脖子上的伤。他熟稔地拉开抽屉,找出盒脂粉,小指揩了些,遮盖住伤。   “你瞧你,又把我抓伤了,回头陛下问起,我可不好交代啊。”   春愿现在简直进退两难,她尽可能与那条毒蛇保持距离,并且眼珠左右看,试图找一些可以防身的东西。   “别瞎找了。”裴肆从镜中看身后的女人,“这里没有匕首刀剑,就你现在的那点力气,怕是连猫都抱不起。”   “你到底想怎么样!”春愿气虚,抓住椅子沿儿喘着。   “不是早都给你说过了么。”裴肆拿起把檀木梳,将稍乱了的头发抿顺,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啊。”   春愿觉得无比恶心,她觉得,裴肆如此对她,更多的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炫耀和羞辱。   她深呼吸了口,逼自己冷静下来,“慎钰曾对我说过,你之前和周予安私下联络过,你是从周予安那里知道我的身份的?”   “嗯。”   裴肆转身,微笑着看女人,“那傻子想投靠我,便把这个秘密当成奇货卖给了我。他以为我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可他不知,我从没有把他当人看过。”   男人眼里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对了小春愿,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周予安的祖母也是我杀的。你说好不好笑,那愚蠢的小畜生却迁怒到了唐慎钰身上。”   春愿一点都笑不出来,相反,她觉得无比的恐怖。   女人抚上自己的侧脸,恨道:“昨天在勤政殿,慎钰向陛下揭发你,说你是秦王的人。你是不是?”   “不是。”裴肆唇角上扬,睁着眼撒谎,“那可是造反的乱臣贼子,我怎么敢和他有勾连,你们呀,尽往我身上泼脏水。”   “怎么,你又敢做不敢当了?”春愿啐了口,不屑地讥讽:“我易容的秘密,天下间只有慎钰、老葛和小坏知道,你既然能将我脸上的易容除去,肯定见过老葛。而昨天慎钰有条有理地指出来,他当时对你下了死手,可夏如利忽然冲出来阻拦了他,你重伤垂危,肯定是被老葛所救。你就是秦王的人。”   裴肆拊掌,笑着点头,“唐慎钰冒险给你易容,带你来京都,还真是没选错人。”   “你承认了!”春愿咬牙喝。   “哦。”裴肆耸耸肩,朝女人走去,“那又怎样呢?”   “我要向陛下揭发你!我不能让你祸害他!”春愿惊地往后退。   “呵。”裴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摇头笑得无语又轻蔑,“昨儿你给皇帝说我苛待你,你看他信了么?唐慎钰也揭发我了,他信了么?再说你怎么揭发我,就顶着这张脸么?你是谁啊,算什么东西啊,你凭什么本事能走到皇帝跟前。”   春愿忽然陷入了种深深的绝望,都这种危急时候了,为什么宗吉总要相信这些奸佞,不听一句真话。   就在此时,她发现裴肆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别过来。”春愿吓得一哆嗦,直往后退。   “别闹了,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裴肆手伸向女人,柔声道:“小愿,我来给你画画眉吧,咱们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见女人仍是一脸的防备,裴肆笑道:“现在唐慎钰可在我手里,你若是不听话,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不敢。”春愿呼吸短促,太过紧张害怕,胃又开始疼了,“慎钰是赵宗瑞的私生子,想必秦王和赵宗瑞不会容许你害他。哼,他们既然能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想必弄死你也是轻而易举的。”   “你还真聪明。”   裴肆竖起大拇指。他趁女人不注意,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迷乱地吻她、摩挲她,喃喃地倾诉他的思念,“小愿,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受尽了屈辱,我都被阉……”   啪——   “你别碰我!”春愿慌乱间,打了那畜生一巴掌。   屋子瞬间就安静了,两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裴肆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想把巴掌还回来,生生忍住了,猛地将她推到屋正中间。   他显然在极力压抑愤怒,眼里的欲望渐渐消散,慢悠悠走过去,坐到四方扶手椅上,垂眸看着瘫坐在地的女人,又恨又无奈,最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她:“你之前一次次打我耳光,朝我吐唾沫,咒骂我,威胁我。没关系,我权当你被唐慎钰的花言巧语给蛊惑了,加之年纪小,不懂事,这样吧……”   裴肆翘起二郎腿,歪头,笑道:“你给我磕个头,认认真真地道个歉,我就原谅你,咱们一起忘记那个人。以后我若是封不了王,起码也能得个国公,我让你当诰命夫人……”   “让我给你磕头,乱臣贼子,做梦吧。”春愿呸了口,“你这条丧尽天良的臭阉狗……”   刚说完,她就倒吸了口冷气,忙抿住唇。   春愿不安地看向裴肆,发现这条毒蛇笑容忽然凝固住,脸渐渐阴沉了下来,眼眸中不再有戏谑和欲,完全是仇恨。   “你想干什么!”春愿惊恐地喊。   裴肆收起二郎腿,起身,径直朝衣柜走去,打开后,拿出一条软鞭。   春愿似乎知道裴肆要做什么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忙往外爬。   可这是,寝衣忽然被人踩住。   春愿心一咯噔,也就在此时,她听见头顶传来破风之声,紧接着,后脊背火辣辣的疼。她蜷缩住身子,往开躲,哪知躲无可躲,一下下鞭子往她的胳膊、后背、前胸还有腿抽来,就是不打脸。   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不愿向这种恶人求饶,谁料却那人却打得更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停了。   春愿也没了半条命,虚弱地躺在毯子上,她的衣裳已经被抽得支离破碎,身上遍布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裴肆一脸冷漠地站在她身边,眼睛发红,尽是怨毒。   “哼。”   裴肆将鞭子仍在女人脸跟前,整了整衣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若是再让我听见阉狗那两个字,不,哪怕一个阉字,可就不是一顿鞭子能了事的了,我一定会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77章 被抓住的人要受罚哦 :   长安的夜依旧繁华,西街还保留着过年时的大鳌山和各色花灯,瓦市更是热闹,秦楼楚馆的胭脂和酒香,离得老远都能闻到。   茶馆里喧腾得很,茶博士手持一把折扇,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故事。   讲什么呢,讲的就是近日最有意思的皇家秘闻。什么太后私养男宠,被皇帝捉奸在床,羞愧之下自尽;又什么自打原先司礼监那位掌印逃去幽州后,皇帝老爷龙颜大怒,觉得身边所有太监都可疑,开始辣手整治,最近菜市口已经杀了三十个太监了……   还有更好笑的呢,原先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唐慎钰竟是秦王之后。   听闻秦王和潞王在幽、潞二地起兵了,要讨伐暴君和佞臣。   幽州,离长安远着呢。皇帝谁来做,不都一样么,左右不影响老百姓们吃茶买米就是了,。   ……   小巷子黑黢黢的,每个暗处,皆把守着杀手。   在尽头处有个静雅小宅,看似普通,其实内藏乾坤。   宅子的地下修了个密室,如今暂被充作牢房。   唐慎钰此时狼狈得很,头发凌乱,脸和身上尽是伤,他的手脚和脖子都上了指头般粗的镣铐,铁链固定在石墙上。为了防止他逃跑,裴肆派人给他灌了毒和迷药,每隔两个时辰灌一次;为了折磨他,裴肆命人时刻看着他,不让他睡,略一闭眼,就有人进来对他拳打脚踢。   “畜生!”唐慎钰虚弱的骂了句。   他环视了圈四周,除了各式刑具外,什么都没有,在他一丈之外摆了只脏兮兮的破碗,碗中是浑浊的尿,里头浸泡了半只馒头。   隐隐约约,他听见外头传来几声春雷,没多久就下雨了。   他拼命仰起头,将头凑近密室顶的气窗边,张开口,试图喝几滴落进来的雨,好浸润下干涸的唇和嗓子。   忽然,一滴凉雨落在脸上,就像眼泪一样,让人难过。   算算时间,自他回京后,已经过了两天了。今日应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今天,应该是他和阿愿成婚的日子。   阿愿,你还好么?   不知首辅和皇后有没有将你送出宫。等你远远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后,就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吧。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阵阵开启机关的咯吱声,很快,从外投进来片油灯的橘黄。裴肆人还未进来,那压迫性的黑影先入内。   “唐大人,你醒着么?我来看你了。”裴肆声音愉悦。   “哼。”唐慎钰斜眼看去,见那条毒蛇斯条慢理地走进来了。   裴肆如今春风正得意,穿了身喜气的暗红圆领直裰,戴了玉冠,左边脖子有三条明显的指甲抓痕。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原本在前天被羁押进宫中的慎刑司,忽然在半夜,裴肆带人闯进来,宣了谕旨,说陛下要将他转移去诏狱。而刚出宫,他就被打晕,醒来后发现自己并不在诏狱,而在此处。   看来是裴肆私下将他转移了。   “想什么呢?”裴肆上下扫了眼对面的男人,手指掩住鼻子,坏笑:“啧啧啧,练武之人就是抗揍,这都死不了。”   他拉了张椅子,放在唐慎钰正对面,慢悠悠地坐下,傲慢地翘起二郎腿,接过阿余递过来的香茶,笑道:“这是去年的龙井,味道虽比清明前后的茶差些意思,但也凑和着能喝。你要喝么?”   唐慎钰怒瞪着那条毒蛇,一声不吭。   “不喝就算了,瞪我作甚。”   裴肆呷了口茶,“哎呦,我差点忘了,今儿是三月三,是唐大人和公主大婚的日子。大概你想喝女儿红,不想喝茶罢。”   “你把公主怎样了!”唐慎钰冷声问。   裴肆转身对阿余笑,“瞧瞧,咱们唐大人就是聪明,竟猜到我把公主睡了,哈哈哈。”   “裴肆!你这个畜生!!”唐慎钰顿时暴怒,拼命往开挣扎,奈何被铁链束缚,手脚腕被磨得血   肉模糊,“你敢,你竟敢!”   裴肆失笑:“我有什么不敢呢。”他可太喜欢看唐慎钰发怒发狂了,故意摸了下脖子的指甲抓痕,甚至身子往前凑,歪过头亮给唐慎钰看,得意洋洋,“烈女啊,不从我。可再硬的骨头,我也有办法治。”   “你、你,你怎么她了!”唐慎钰简直心痛如绞。   “我打她了。”裴肆微笑着说,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指头指向刑架上的鞭子,“用那玩意儿抽,抽的她遍地打滚儿,把她的衣服都抽烂了、抽光了,哈哈哈哈。”   裴肆越说,就越生气,哪怕这样,她都不吭一声,绝不求饶。   唐慎钰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你一个大男人,竟这般对一个弱女子!”   裴肆眼皮跳了两下,男人……   他猛地站起,冲过去拿起鞭子,一口气朝唐慎钰抽了几十下,直到他手酸了,这才停下。   他想现在就阉割了唐慎钰,让这小子也尝一尝这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和痛苦,可忽然觉得不好玩儿,得把小春愿带来了,当着她的面阉割才有趣儿。   裴肆整了整衣襟,看着半死不活的唐慎钰,满意笑道:“我是王爷的义子,论辈分,算你四叔了。好孩子,叔叔不叫你讲话,你就闭上嘴,千万别惹叔叔生气呦。”   唐慎钰身上的几种毒发作了,加上重伤,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牙坚持着,“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   “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裴肆莞尔,“我撺掇着你姨妈跟皇帝揭发假公主的秘密,原本想借皇帝的手杀了你,可惜啊,皇帝并没有赐死你。没关系,我往诏狱里放了个替身,过段时间让替身重伤而死,也就等同于唐慎钰这个人被小皇帝整死了。”   “她呢?!”唐慎钰心跌入了深渊。   “瞧瞧咱们唐大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美人儿。”裴肆一笑:“她呢?她当然被囚禁喽。”   裴肆手搁在脸侧,像给老朋友说秘密那般,悄悄笑着说:“嗳呦,差点忘了。叔叔同你讲哦,我把她的易容除了,她的本来面貌还真挺美的,我坐在床边看了她一晚上,哈哈哈哈。”   “咱们的恩怨,别牵扯她!”唐慎钰哽噎着求。   “你在求我么?”裴肆单手背后,摇了摇头,“不行啊,咱们的恩怨里就包括她。”   唐慎钰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他,阿愿根本不会卷进这场是非,也不会如此被人凌.辱,是他害苦了她。   “乖侄儿,你别难过啊。”   裴肆下巴傲慢地昂起,挖苦笑道:“你呀,还是挺有本事的,算是我这辈子唯一瞧得起的对手了。我竟几次三番栽在你手里。如果没有你爹和你利叔,我还真就死在你手上了。”   说着,裴肆还真微微弯腰,给唐慎钰见了一礼,他歪头看男人,坏笑:“好侄儿,我挺佩服你的呢。”   唐慎钰气恨地吐了口黑血,“你可千万别让我逃了,否则,我定将你挫骨扬灰了!”   “放心,叔叔定将你看的死死的,等玩够了你,再杀你。”   裴肆拽了拽衣袖,斜眼觑向唐慎钰,“好侄儿,叔叔可没空和你逗闷子了。我得回宫去找她了。”   他故意问:“今晚怎么折磨她?要不让蒹葭阁的那些贱奴们玩她吧,你不知道,太监们可会整治女人了。”   “裴肆,你敢!”唐慎钰猛往前冲,铁链声咯吱作响,“求你别伤害她,算我求你了,你杀我吧,来,随意怎么折磨我。”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裴肆坏笑,兴奋地手都在抖,“等把她吃干抹净后,我就把仍进青楼里,反正她也是婊.子出身嘛,也算干回老本行了。她那么美,想必生意会很好。”   裴肆朝身后那悲痛欲绝的男人挥了挥手,“春宵一刻值千金,也不知她是不是像侄儿你那么抗玩儿。”   ……   ……   深夜的蒹葭阁安静凄凉,寒风吹来,撩动悬挂在窗下的青铜铃。   主殿是座二层小朱楼,一楼是寝殿,二楼是书房,全都是裴肆喜欢的书和古琴。   此时,春愿穿了整整三件袄裙,显得有些臃肿,她头发披散着,盘腿坐在窗边。   烛光是昏黄的,她的脸色是苍白的。   她怀里抱着小耗子,而小老鼠则蜷缩在她腿边睡觉。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夜风吹来,让人不寒而栗。   春愿怔怔地望着漆黑的湖面,遥远的宫殿。   自打昨天早上,裴肆鞭打了她后,她便没再见过那条毒蛇。她身上疼的紧,躺不得、倚不得,只能站和坐。   “慎钰,你现在还好么?我很害怕啊。”   春愿胳膊从窗子伸出去,一滴雨落入掌心,像泪一样凉。   就在此时,春愿听见楼下传来阵响动,她凑过去看,发现阿余在前头走着打灯笼,而裴肆拎着个食盒,紧跟着大步进来了。   “掌印,您来了呀。”玉兰忙上前去行礼,要去接掌印手中的食盒。“让奴婢拿吧。”   “不用。”裴肆冷着脸,问:“她睡了么?”   玉兰笑道:“没有,在二楼坐着。”   ……   春愿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顿时毛骨悚然,她慌得手足无措,如热锅上的蚂蚁搬,不知道往哪里逃。   慌乱间,她看见不远处有个柜子,她想都没想,直接躲进去,关柜子时不当心,把手夹了下。她顾不上疼,矮身蜷缩在里头。   而这时,她惊愕地发现怀里还抱着小耗子。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踩楼梯的咯吱声。   春愿头皮发麻,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浑身瑟瑟发抖,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脚步声越来越近。   透过柜子缝隙,春愿看见裴肆此时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环视了圈四周,唇角上扬,过去将窗子关上,故意左右查找,“咦?小春愿去哪儿了?”   春愿觉得身上的鞭伤痛的更厉害了,牙关也控制不住地打颤,而就在此时,小耗子忽然喵呜叫了声。   春愿一把捂住猫儿的嘴,身子往后缩,惊恐地看着柜子门,害怕的低下头。   “你在哪儿呀?”   春愿紧紧抱住小耗子,忽然,柜子外传来他阴恻恻的笑声。   “我找到你了。”   哗啦一声,柜子门被打开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抬眼看去,他近在咫尺,像看猎物一样看她。   裴肆垂眸看瑟瑟发抖的女人,看她穿得臃肿的样子,看她惊慌的模样,竟有种致命的破碎美和魅力。   他知道,他已经把她的硬骨头折磨软了。   “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裴肆笑着问。   春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尖叫了声,闷头撞开他,疯了似的逃,身后是他恐怖的笑声。   木楼梯窄得很,她不当心踩到了裙子,翻滚了下去。她根本顾不上去揉,回头一瞧,裴肆紧跟着下来了。   春愿连爬带滚地逃,她一把打开门,果然,阿余和玉兰都在门口拦她。   而身后,传来裴肆戏谑的愉悦声:“不用拦,我们俩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哩。”   阿余和玉兰会心一笑,自觉地退到两边。   春愿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逃,逃不了就完了。   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紧随而来脚步声。   “救命啊!”春愿嘶声力竭地尖叫,唤来的只有他兴奋的笑。她不顾一切地逃出小门,跑下石台阶,面前只有黑茫茫的湖。   “嗳呦,我抓住你了。”裴肆大步走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没穿鞋,白皙的小脚上有条红色的鞭痕。   不知怎地,他忽然很想吻一吻那伤。   裴肆一步步逼近她,笑道:“小春愿,被抓住的人要受罚哦。”   春愿呼吸急促,急忙往后退,忽然,她发现岸边停泊着条小船。她直接跳了上去,慌乱地抓起桨,疯了似的去划水,谁知船纹丝不动。   “哈哈哈。”裴肆被逗得发笑,下巴朝岸边的木桩努了努,提醒她,“绳子在木桩上套着呢,拽着船走不了,你得把绳子解开。”   裴肆跨了一步,跳上小船,笑道:“要不要我帮你啊?”   春愿都要绝望了,她心一横,决定游到对岸。   与其这样受辱,大不了她去和宗吉认罪,不就是一死么。   春愿扭头看,湖水漆黑不见底,雨滴滴答答地砸下来,在湖面敲起朵朵涟漪。   “你想干什么?”裴肆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他不敢往前走了,站在原地,手伸向她,温声哄着:“你别乱来,水很深的。过来,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真的,我对天发誓。”   春愿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深呼吸了口气,纵身一跃,落水的瞬间,她感觉到刺骨的冰凉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呛得连喝了数口冷水。   她拼命往对岸游,谁知湖底就像有只手在拽她,把她往下拉,她身子重的直往水里沉,越扑腾沉的越厉害,很快,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无法呼吸,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冰冷的湖水里一点点流逝……   船上的裴肆看到她跳湖,顿时慌了,她是北方旱鸭子,压根不会游泳,而且穿了几件棉的,棉衣遇水会变得很重,就如同在身上绑了石头一样。   如果不救她,她片刻后就不知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   裴肆疯了似的脱衣裳,想都没想,直接跳下去救她,夜太深,湖水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害怕,害怕再也看不到她。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好像有个银色的东西闪。   裴肆心里一喜,朝那处游去,果然看见了她。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已经没意识了,长发在水里飘散,身子重的往下坠。   裴肆死死地拽住她,另一手替她将身上的棉袄和裙子迅速脱掉,抱着她往水面游。   刚出水面,他急忙吐了口气,看见阿余和玉兰跪在岸边,这俩焦急地伸出胳膊,唤掌印快上来。   “小愿,小愿。”裴肆冻得口舌打架,垂眸一瞧,她双眼紧闭着,毫无生气。“别这样,我错了好不好?”   裴肆朝阿余吼,“快拉她啊!”   阿余吓得身子一颤,忙和玉兰两个在上头拽公主,而裴肆在底下托,总算把人弄上去了。   “掌印,您抓住奴婢的手,快上来。”   阿余担心主子,急忙朝主子伸过胳膊。   裴肆拽着爬上去,上去后就狠狠地扇了阿余一耳光,厉声喝:“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   阿余委屈地低下头,嘟囔了句:“你不让拦啊。”   裴肆剜了眼阿余,急忙跪到女人身边,轻轻拍她的脸,“小愿,你能听见我说话不?”他看见女人此时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湿透的衣裳紧贴皮肤,他朝玉兰喝:“快把你的袄子脱下给她!”   裴肆连声唤,俯身凑到她口鼻跟前,去听她有没有呼吸,当他察觉到她没有呼吸,身子一动不动,他忽然涌上股恐惧……   “不行,你不能死。”   裴肆慌了,忙给她渡气,去按压胸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子是因为寒冷而发抖,还是因为害怕。   他脑中一片空白,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对她究竟是恨多,还是爱多。   “咳……”春愿忽然吐了口水,眼睛虚弱地张开些。 第178章 裴掌印,你是阉人么? :   三月初三上巳节,春愿差点死在这个夜里。   雨似乎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敲在院中枯萎的凤尾竹上。   屋里足足摆了五个炭盆,丫鬟玉兰热的鼻头冒汗,时不时地用袖子去擦额头,她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去。   公主此时已经换了寝衣,鹌鹑似的蜷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厚被子,仍冷的瑟瑟发抖。   玉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公主,不禁感慨,她可真美啊,浓黑的湿发披散着,有一缕贴在白润的侧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怜惜。   “殿下,您忍着些,奴婢给您抹点药膏。”   玉兰从小瓷罐里抠出来些,往女人的脚背上的鞭伤处抹,果然,她疼得往后缩了些。玉兰忙笑着安慰:“伤看着鲜红吓人,但其实并不重,掌印早让太医配了上好的伤药,掺进润肤膏子里,又用玫瑰花油中和了气味,抹在身上既能治伤,又能润泽肌肤,保管两三日就好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春愿低下头,淡漠道。   这时,裴肆从二楼下来了,他已经换了衣裳,里头穿着玉色中衣,身上披了件棉袍,湿发用檀木簪绾在头顶,眼里没了戏谑和疯狂,面色冷峻,身上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个驭戎监提督。   “行了,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裴肆打发走玉兰。   他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果然瞧见她身子猛地哆嗦了下,紧紧地裹住被子,眸中透着过度的惊恐,害怕的都泛起泪花了,却抿住唇不肯哭。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他静静地坐着,盯着她脚腕上的银链子出神,忽然问:   “你就那么厌恨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春愿低下头。   她真的想反问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很恶毒?   快算了。   裴肆现在满腔怨恨,出手狠辣,丝毫不留半点余地,他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行事恶毒,那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哎。”   裴肆见她不说话,不由得叹了口气,“把腿伸过来,我给你上药。”他拿起旁边小凳上放的药膏,身子略往前凑,要去给她的脚背抹药。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立马把脚藏进被子里,她不愿被他碰。   裴肆赌气似的,冷着脸,一把抓住她的脚腕,把她的腿扯出来,同时挑衅般瞪向她,似乎在说,我就这样干了,你能怎样?   春愿知道自己落入他手里,若是再挣扎,估计又得挨一顿鞭子。   她凄然一笑,眼泪啪嗒掉落。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肆有些不满。   他从袖中掏出条素白帕子,蘸了点药膏,均匀地往她脚上抹,并轻轻地朝着伤处吹气,时不时观察着她的一丝一毫表情。   她眼神空洞,似乎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懒得反抗了。   裴肆莞尔,垂眸瞧去,她的脚很小,还没他的手掌大,指甲是淡粉色的,脚背上的青色血脉清晰可见……他丢开帕子,用指尖往开涂抹药膏。从前伺候老婆子沐浴泡脚,他心里再抵触厌恶,可也得装出仰慕的样子,还得急不可耐地去吻那双臭脚。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喜欢的女人的脚,他很高兴。   春愿只觉得生无可恋,忽然开口:“你把我交给陛下吧,也算立了大功。”   裴肆一愣,抬眸看了眼她,默默地给她小腿上抹药,“怎么,你不管唐慎钰的死活了?”   春愿望着床顶,“与其这样被囚,禁羞辱,还不如来个痛快,我真的受不了你了。慎钰是秦王之后,想必宗吉再厌恶他,也会把他当成质子关押起来。至于我,宗吉若是念点姐弟情分,兴许留我一命,若是恨我……”   春愿抹去眼泪,苦笑,“我骗了他,不论他对我做什么,我都得受着。届时,我会把所有的罪扛下,告诉宗吉,是我事先得知朝廷的人来寻找公主,于是杀了小姐,冒充她,企图谋取荣华富贵……”   裴肆心里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行事可能有点过分了,他想给她道个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裴肆乱的很,手上功夫却一直很稳,慢慢地给她的伤处抹药按摩,冷笑:“陛下现在忙着和秦王打仗,你若有点良心,就别给他添乱了,还嫌他不够烦么。”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安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春愿看他那样子,隐约明白了点东西。   从踏入长安,接触裴肆后,她一直认为此人阴狠狡诈,之前奉承她,是为了讨好宗吉,而接近她,是为了从她身上探寻蛛丝马迹,然后对付首辅一党。包括现在,他折磨她,她也认为是他在报复,故意羞辱。   鬼使神差,春愿看向那个人,冷不丁问了句:“喂,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她不敢再问了。   “哦。”   裴肆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嘲一笑。   他望向她,目光炽热,期待地问:“我今晚能不能留下……”   “不能。”   春愿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肆早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失落不已,此刻满腔子的气和恨,却不敢再发了。索性心一横,什么都不管了,将棉袍脱下,扔到不远处的扶手椅上。他上床,躺在外侧,胳膊将春愿往倒按,惜字如金,“睡,我累了。”   春愿往开推他的胳膊,就在两人拉扯间,她忽然看见裴肆的衣襟敞开些许。   他皮肤挺白的,是练武之人,平日穿衣瘦,但人其实蛮健硕的,宽肩窄腰,身形和慎钰有几分相似,肩头黑乎乎的,似乎,似乎像是……   “你看什么?”裴肆发现女人不对劲,警惕地问。   春愿头又开始疼了,拳头锤了两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脑中竟冒出个无比恐怖的猜测。   “你肩膀上是什么?”   “啊?”裴肆假装听不懂,却下意识合住自己的襟口,心里明明慌了,却故作暧昧地去摸春愿的脸,嘲讽了句:“怎么,你要投怀送抱么?”   春愿忍着恶心躲开,不依不饶地追问:“是蛇纹身么?”   “啊?”裴肆佯装一头雾水,不屑嗤笑:“湖水把你眼睛泡花了吧。”   春愿现在完全乱了。   之前她猜测是那两个侍卫,可现在……她记得那天在兴庆殿,万首辅当着众人的面验明了裴肆正身,他确确实实是个太监,而且从这几天的接触中,他也非常忌讳别人说他阉人。   那怎么回事?   春愿简直头痛欲裂,记忆碎片似乎快要拼起来了,她之所以确信那晚上和慎钰在一起,就是因为隐约间看见那个男人肩头有个黑色獠牙蟒蛇纹身……   春愿此时口干舌燥,她忽然扑向裴肆,想要扒开他的中衣看看。   裴肆反应极快,迅速躲开,下床后立马拾起扶手椅上的棉袍,忙不迭地穿上,假装厌恶地剜了眼春愿,叱道:“不想同躺一床便罢了,至于杀我么。”   “我手无寸铁,怎么杀你。”   春愿觉得裴肆的反应很怪,似乎心虚,在遮掩什么。   她知道裴肆听不得“阉人”二字,明白自己如果问了,兴许又会换一顿鞭子和羞辱,可她连死都不怕……   春愿心一横,掀开身上裹着的被子,惊恐地身子不住地战栗,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前长安在传你没有阉割干净,裴掌印,你,你是阉人么?”   “放肆!”裴肆勃然大怒。   春愿捂住发闷的心口,接着问:“那天你神秘兮兮地同我说了句话,“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唐慎钰的么?”,这话什么意思,你究竟知道什么!”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捏住。   他要怎么说?是我暗中和邵俞勾结布局,给你下了春.药,强要了你;同样是我,为了对付万首辅和郭太后,命邵俞给你下了分量十足的千日醉,害得你小产中毒,生不如死;   要不,坏人做到底,跟她坦白好了,可照她现在这个状况,能承受得了这个事实么?   万一她宁为玉碎,再跳一次湖……   裴肆不敢赌这个万一,打定了主意,身子前倾,坏笑:“那天我就诈了一句,怎么,你还真背着唐慎钰和旁人瞎搞了?还搞出个孩子?”   春愿狐疑地看裴肆。   裴肆豁出去了,索性宽衣解带起来,“我十二岁就净身了,肩膀上是当年救先帝留下的旧伤。哼,万潮老贼,为了对付那个郭太后那个老虔婆,拼命往我头上泼脏水,害得我在兴庆殿颜面尽失。好,我现在也让你验明正身,不过小春愿,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如果再让我听见一个“阉”字,我会翻脸。”   裴肆手勾住裤子,做出要褪下的动作,狞笑:“我不会对付你,但我一定会折磨唐慎钰,我要把他也阉了。”   “别!”春愿忙别过脸,她低下头,“咱俩的恩怨,你别牵扯旁人,算是我冒犯你了。”   裴肆快速整好衣衫,暗松了口气,笑道:“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招儿呢。行了,今晚我还得侍奉陛下,就不折磨你了,暂且容你喘口气、养一养伤。过两日我再来,你尽早做好准备,太监虽缺二两肉,但也有法子行夫妻之事。因着瑞世子,我是不能杀他,可不代表我不能折磨他。你要是不让我满意,我就剁唐慎钰一条胳膊或者挖他一只眼。我为秦王做事这么多年,都做到断子绝孙了,这点报酬,他还是能大方给予的。” 第179章 男人和小孩一样,要哄的 :   三月春雨,油润如酥,天一日日暖了起来。   春愿坐在二楼,她推开窗,眺望巍峨的宫殿,看阳光落在湖水上。   风吹来,湖面泛起鱼鳞般的亮波,岸边的垂柳已经抽出了嫩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绿树如茵。   这么美的春光,不属于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鸟。   这只鸟被拔光了毛,翅膀被折断,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失去了家人、遗失了爱人,渐渐的,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春愿鼻子发酸,蜷坐在扶手椅里,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怔怔地往外看,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消失在裙子里。   这两日,裴肆没有过来,却派人送来了只残破的瓷瓶,瓶身血迹斑斑,早已干涸。   她一眼就认出,这只瓷瓶是当初与慎钰分别时,塞到他手里的,装有千日醉解毒丸药的瓶子。   裴肆这是在提醒她,听话些,否则下次就会送来唐慎钰身上别的东西了。   “殿下,厨娘已经备下午膳了。”玉兰担忧地望着公主,弯腰问:“要不奴婢给您端上来?”   “我不饿。”春愿心里烦,不想吃。   “哎,您若是不吃,怕是掌印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你去给他告状吧。”春愿语气淡漠。   这两日,她一直冥思苦想那个猜测。   腊月初一的记忆渐渐清晰,她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和裴肆的肤色、身形,还有肩头黑色獠牙腾蛇纹身都能对的上。   记得那晚她追问裴肆,裴肆明显有些慌张,前一刻还想留宿在蒹葭阁,后一刻就借口离开了。   岂不是很怪?   还有,郭太后喜爱美少年,而裴肆的容貌和身材恰恰是最好的,郭太后难道注意不到裴肆?   他一直是太监么?   他既然是秦王安插在朝廷里的棋子,这些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他仅仅为太后做事这么简单?结合他这几日言语里对郭太后的辱骂痛恨,似别有内情。   春愿心乱如麻,她端起立几上放着的热水,斜眼看向玉兰,问:“你为掌印做事多久了?”   玉兰正打瞌睡,骤听见公主问她话,打了个激灵,忙笑道:“约莫七八年了。”   “哦,那是老人儿了。”春愿呷了口水,佯装若无其事,淡漠道:“掌印去年腊月初一到鸣芳苑看我,把一块鸡心玉佩落在梅林小院了,那是陛下赏赐之物,他不该遗失。”   玉兰心噗通噗通狂跳,得亏掌印前儿走的时候交代了几句,说公主肯定会套话,让她务必谨慎应对。   玉兰假装一头雾水:“您是不是记错了?腊月初一大娘娘凤体欠安,掌印一直在慈宁宫侍疾,他没出宫啊。”   春愿蹙眉,真是她怀疑错了?   玉兰笑着捧过去盘奶酥,眼里含着羡慕,叹道:“奴婢为掌印做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像对您这么上心的,您恐怕不记得了,那晚上您落水了,三月湖水多冷啊,而且又在晚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不当心就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掌印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您,他是您的救命恩人哪。”   “我从没让他这么做过。”春愿面色冷淡,“而且是他把我逼的跳水,在你嘴里,他反倒成圣人了。”   玉兰被噎的说不上话,转而笑道:“其实男人就像小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和他对着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你说什么?”春愿像听见笑话般,瞪向玉兰,“你叫我哄他?”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阵吵嚷声。   春愿无暇训斥玉兰,忙往下看去,瞧见蒹葭阁的两个太监手持长棍,凶赫赫地堵在门口,而门口有个身穿鹅黄夹袄的美人,劈头盖脸地骂人,正是衔珠。   衔珠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我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派我来探望公主的,你们连皇后的懿旨都敢违逆吗?好大的胆子!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太监寸步不让,甚至还阴阳怪气了句:“谁不知道您是公主从前身边最当红的姑姑,您念旧主,咱们晓得,也都理解,可您别假传皇后娘娘的懿旨啊,这可是大罪。”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衔珠从袖中拿出封朱红色的折子,喝道:“上头还有娘娘的凤印呢,还不赶紧滚开!”   太监篾笑:“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公主是陛下下令圈禁在此处的,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许见她。您要是想见她,去请陛下的旨呀,到时候我们保管三拜九叩的迎您。哼,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落户、狐媚子,在我们跟前摆什么小姐架子,呸,以为咱们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被大娘娘逐出宫的?”   “你好大的胆子!”衔珠俏脸通红,立马吩咐身后带来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这个满嘴胡吣的混账。”   春愿怕衔珠吃亏,急忙推开窗喊:“衔珠,我在这儿。”   谁知这时,她的胳膊被玉兰拽住,猛地扯回去。   春愿没站稳,差点栽倒,怒瞪向玉兰,“你做什么!”   玉兰从柜中拿出条丝帕,笑道:“您不会想以这幅面容见衔珠吧?您难道就不怕假公主的事传出去,到时候皇后娘娘听见了后多心,影响了她的胎气?”   春愿一把夺走丝帕,蒙在脸上,随后急忙往楼下跑,谁料再次被玉兰拦住。   “你又要干什么!”春愿拳头攥住。   玉兰蹲身福了个礼,不慌不忙地笑道:“让您戴面巾,是为了防止外人不当心看见您的脸。可不代表奴婢能放您出去啊,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让掌印生气了,奴婢这就下去驱赶走那位姑娘。”   春愿实在忍无可忍,打了这贱婢一巴掌。   “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就算了,我忍了,但你动一下衔珠试试。不信就看看,今晚上咱俩谁死在太液湖里。”   春愿剜了眼玉兰,脚底生风似的奔下楼,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不知是谁撞门上了,发出咚地声巨响。   春愿急忙冲过去,抽开门栓,一把打开门,而在这瞬间,衔珠从外头跌倒进来,正好倒在她腿边,十分狼狈。   “衔珠!”春愿忙蹲下去搀扶衔珠,而就在这时,她感觉衔珠匆匆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长且硬,好像是簪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扶起衔珠,定睛看去,衔珠发髻歪在一边,鞋子被踩掉一只,跟她过来的小太监被打得很惨,口鼻皆出了血,院子里撒了一地点心和衣物。   春愿怒不可遏,冲蒹葭阁的两个刁奴喝道:“你们要造反么?竟敢当本宫的面行凶!”   那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互望一眼,看向屋子里走出的玉兰,向玉兰讨问主意。   玉兰眼珠转向衔珠,悄悄挥了下手。   那两个太监顿时会意,冲过来去扯衔珠的胳膊,另一个人抓住衔珠的头发,凶残地将人往外扯。   “衔珠-”春愿急忙往出追,当日她权势正盛时,谁敢欺负她身边人,“你们不许这么对她,我会杀了你们。”   衔珠毕竟是弱女子,挣扎不得,虽被欺负的流泪了,仍向公主笑道:“殿下别哭,奴婢带了您喜欢吃的栗子酥,虽说三月了,天还是冷,您刚小产,务必要注意保暖。等陛下气消了,一定会放您出去的。您别担心奴婢,奴婢现在伺候皇后娘娘,娘娘是最仁善的,待奴婢很好,还认了奴婢作义妹哩。”   “嗯。”春愿泣不成声,眼泪打湿了面巾,她想冲出去,却被玉兰阻拦,只得喊:“你照顾好自己,告诉皇后,安心养胎,别为了我和陛下起了龃龉,陛下现在身边就她一个了……”   很快,衔珠就被恶奴连推带搡地赶出去了。   哐当一声,大门紧紧关上。   春愿瘫跪在地,恨得咬紧牙关,隐在宽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住衔珠方才偷摸交给她的东西。   玉兰见状,笑着过来搀扶公主,“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春愿一声不吭,瞪向玉兰。   玉兰手捂住心口,忙道:“奴婢方才可没有碰衔珠姑娘,您不必如此恨奴婢的。”   “滚!别让我见到你。”   春愿一把将玉兰推出门,反手将门关住,并且将门栓插上,尽管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这些刁奴总会有法子撬门而入。   她提起裙子,急忙奔上二楼,推开窗,向外望去,衔珠已经坐上小船离去。此时那丫头面向蒹葭阁,发现了她,欢喜地跳跃,使劲儿朝她招手,差点弄翻小船。   春愿也招手,笑着笑着就痛哭。   这大概是她过了年后,最开心的时候,哪怕这一瞬很短暂,可她记得,有人还在挂念她。   嫣儿,衔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这时,春愿看见玉兰在底下拾掇院子,那贱婢将衔珠带来的所有东西归拢在一起,一件件仔细查看,袄子撕开了,棉絮顿时四散,就连点心都掰成几瓣,看有没有人从外头传递消息进来。   许是发现有人看她,玉兰仰头,朝二楼望去,恰好看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怨恨。   玉兰尴尬一笑,“到底是衔珠姑娘的一片心,咱们院子脏,奴婢看看有没有把衣裳弄坏。”   春愿白了眼玉兰,咚地声关上窗,她朝四周看了圈,害怕有人在房顶或者暗处盯着,于是提起裙子,躲进了上次躲的那个立柜。   她挽起袖子,低头看去,原来衔珠交给她的是一根暗红色的檀木簪,簪身中空,里头塞了条卷起来的纸。   春愿屏声敛气,仔细听四周有没有动静,她迅速从头上拔下发钗,将檀木簪里的密信戳出来,展开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万首辅写来的。   “长乐公主敬启:   臣万潮问公主安,如今内忧外患,陛下深以为家奴可信,重用裴肆,出入宣诏裴伴其左右。裴肆以郭太后死因不明为由,撺掇陛下严查夏如利叛逃案,实为其排除异己之借口。   如今已斩杀近百太监,昔日与夏如利和赵宗瑞走的近多位官员或被抄家,或被逮捕入狱。老臣数次规劝,均被陛下厉声斥责。   秦王来势汹汹,逆贼与潞王、东都留守同时起兵,呈半月形包围圈,一路向长安逼来。   天下承平几十年,武备不修,精兵不蓄,各州县府库兵器腐烂如尘。陛下忧心忡忡,与老臣、各部官员日夜商讨应对之策。老臣誓死追随陛下护国。   数日前,陛下忽然下秘令,让裴肆将慎钰转移至诏狱。   老臣托皇后旁敲侧击询问,陛下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老臣想法设法打探诏狱消息,惊知裴肆竟将慎钰暗中带走,往诏狱安置了一身形体貌与慎钰相似的重伤男子。   老臣揣测,此应为裴肆报私仇所为。老臣曾派人数次跟踪裴肆及其爪牙。奈何奸贼狡猾,行踪飘忽,至今不知慎钰被囚在何处。   在慎钰转移诏狱前,老臣曾至慎刑司探望过他。他忧心不已,言明裴肆对公主有不轨之心,结合那日公主在兴庆殿所揭发之话,老臣心有一计。   公主可想法子,向裴肆狗贼套问慎钰下落,若问到,在蒹葭阁二楼悬挂红色帕子。老臣会让衔珠再来一趟,传递消息。   此贼睚眦必报,兴许会欢天喜地的在您面前折磨慎钰。若您能让他带您去探望慎钰,那最好不过。若您能出去,请于二楼悬挂白色帕子。届时老臣会派人跟踪,一举将慎钰和您救出。   若问不出,在窗外搁置一盆花。老臣自会想其他办法。   书不尽言,请公主务必保养自身,以期来日。   老臣万潮手书。”   ……   春愿看过信后,久久不能平复。   她既有可能脱身的喜悦,又有担心宗吉的痛苦。   此前郭太后的事,宗吉已经不信任慎钰和首辅了,因着逆贼造反,朝中无顶梁柱,这才用万潮。   想必万首辅现在也内外交困,难得还能想着慎钰和她。   ……   ……   夜幕降临,屋里已然掌灯。清风徐徐吹来,将屋檐下的青铜铃铛吹得叮咚作响。   春愿坐在床边,用银簪子将蜡烛挑亮了些。她从针线匣子里挑了红色丝线,劈成四股,将细如发丝的线穿进银针里,往白色的丝帕上绣梅花。   她现在无暇思索裴肆到底是不是腊月初一的那个人,满脑子是首辅那封信。   怨不得裴肆得意洋洋地说,他想把慎钰怎样,就怎样。   原来,慎钰被他私下转移走了。   春愿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唉,该如何套问裴肆?这人精的很,若一句话说不对,被他察觉了,那可就完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阵响动,紧接着,玉兰恭顺地行礼问安:“掌印您来了啊,奴婢帮你脱大氅。”   裴肆声音低沉:“她呢?里间还是二楼?”   玉兰:“里间呢。”   裴肆接着问:“她今天做什么了?”   玉兰:“发呆,下午练了会儿字,这会儿在做刺绣。”   裴肆有些不满:“刚出小月子不久,晚上做什么刺绣,太费眼睛了。行了,摆饭吧,把玫瑰酒温上。”   春愿略一抬眸,正好看见裴肆挑帘子进来了。他身穿淡紫色长袍,腰间悬挂了块平安扣,束发的是紫玉冠,像个贵公子。   他刚洗了手,正用丝帕擦着。   春愿低下头,不看他。   裴肆笑着问:“在做刺绣啊?”他走过来,俯身去看,“呦,绣的是梅花,没想到你的绣活儿还挺好,这枝老梅蛮有风骨的。只是晚上还是别做了,对眼睛不好,你也熬不得夜。”   “你挡光了。”春愿不理他,接着绣花瓣。   “哦。”裴肆绕到另一边,坐到床边,默默地看着她绣花。他想象着,这是他们成婚后的日常,平淡而幸福。   他凑过去,柔声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谁知,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往后一躲,并且往一旁挪了些。   裴肆很不高兴,脸沉下:“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啊。”   说着,他一把抢走绣品,远远扔掉,用力抓住女人的腕子,无声地宣泄自己的不满。   春愿只觉得手腕疼的厉害,快要被他抓断了,她终于忍不住,埋怨了句:“你别这样行不行,一面折磨我,一面又给我上药,谁受得了你。”   “哼。”裴肆稍微卸了点力,但没放开她,拉着她往出走。   春愿心慌不已,记起他前天晚上说的“夫妻之实”,恐惧地问:“你要干什么啊。”   “吃饭!”裴肆不高兴。   春愿稍松了口气,可很快又悬起心来,谁知道用完饭后,他又要怎么磋磨她。   往前望去,玉兰已经将饭菜布好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还有壶酒。   裴肆脸色阴沉,率先坐到主座上,他朝女人瞪去,冷冷命令:“坐下吃,别拉那张死人脸,有够倒人胃口的。”   春愿心里骂了一万句,默默坐下,她拿起筷子,实在没有心情吃饭,也怕菜里有毒,于是用筷子头夹了一点点鱼,送嘴里吃。   裴肆看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生气,啪地声将筷子按在桌上,“怎么,你是要我喂你?”   他舀了碗汤,准备强给她灌下去。   春愿吓得身子一缩,忙夹了一大筷子肉吃,她用余光看去,发现裴肆松开了那个汤碗。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各自用饭,气氛冷如冰。   春愿心里装着事,她想了想,夹了块烤鸭,放进裴肆碗里。   裴肆顿时愣住,惊诧地看着女人,惊喜又疑惑,“你,你给加菜?为什么?”   春愿喝了口汤,“玉兰今中午同我说,男人和小孩一样,要哄的。”   裴肆失笑,唇角上扬,不由得鼻头发酸。“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他竟有些舍不得吃那块鸭了,但这是她夹的,他还是吃了。也是怪的很,居然很美味。   “今天……”春愿抿了抿唇,“衔珠过来看我了,当初我赏了她父亲几笔工事,她心里记着我的恩,就求了皇后,来给我送些吃食和衣服。”   裴肆点头,喝了杯酒:“这事我知道。”   春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要生衔珠的气,也,也别给陛下说。她就是个直肠子,嘴比脑子快,没什么坏心的。”   裴肆将碗递过去,“要我不计较也行,再给我夹菜。”   春愿松了口气,不禁莞尔,没连累衔珠就好。   她给他碗里夹了块鱼,“这个糖醋鱼不错,你,你吃。”   看见她笑,裴肆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谓幸福,就是这样吧。 第180章 你随意吧,我认命了 :   裴肆整整吃了两碗饭,外加一盅汤。   过去为了保持身材,他鲜少吃米和甜腻油大的东西,可今晚高兴,就破了戒。   用罢晚饭后,已是子夜。   小愿身上的毒犯了,去做药蒸。   而裴肆心潮澎涌,绕着蒹葭阁走了二十几圈,他到偏房擦洗了遍,穿上早已熏过香的衣裳,走进了上房。他扫了眼,屋里温暖馨香,灭了几盏蜡烛,不甚亮。   小愿这会儿坐在梳妆台前,就着微弱烛光,在做刺绣。许是方才做了药蒸,她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些,黑发用丝带绑在身后,低头的时候会垂下一缕,落在绣品绷子上。看见他进来了,她明显惊吓到了,身子往后缩,飞快地落针,不当心扎在了手指,疼得紧抿住唇。   裴肆蹙眉:“我说了,不要在晚上做刺绣,费眼睛!”   春愿身子一顿,默默将绣品放下,俯身抱起了在脚边撒娇的小猫,她始终低着头,忍气吞声。   裴肆坐到拔步床上,将两只鸳鸯枕摆好,又拉下一条锦被,用余光看她,心里激荡,语气平静,甚至捂着口打了个哈切:“休息吧,我明儿卯时就得走。”   春愿头越发垂下,她知道那句“休息”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我过来请你?”   裴肆不想把美好的气氛破坏掉,硬生生忍着不满。   他径直走过去,见她惊慌的要站起逃,一把将她按在圆凳上。   “坐着别动。”裴肆语气冰冷,他勾了只凳子,坐在她对面,胳膊肘撑在桌上,他目光落在她腿上的小白猫上,微蹙眉,手伸过去,提溜起猫后颈子,把小猫丢开。   春愿不满地嗔了句:“猫又没惹你。”   裴肆有些赌气:“惹了。”他指头一下下点桌面,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哪里都好看,就是眉没刮好,有些下垂,显得悲抑。   裴肆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把锋利小刀,打算给她刮眉。   “你干什么!”春愿惊恐不已,之前他用鞭子打她,难不成现在还想千刀万剐了她?   “怕什么,又不杀你。”裴肆凑近她,挥了挥手里的小刀:“给你刮一下眉,你的眉毛太丑了。”他不理女人的惊惶,直接左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右手给她刮眉,笑道:“劝你别乱动,刀子锋利,若是划破了你的脸,或者颈子,那可是你自找的。”   春愿此时脊背听直,害怕的心狂跳,双拳攥住。   “别那么紧张。”裴肆轻轻拍了下女人的侧脸,“放松些,瞧你,眉都拧成了麻花,还怎么刮。”   春愿咬紧牙关,逼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裴肆那张妖孽般的脸近在眼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结,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玫瑰果酒味儿。   她一定要想法子,问出慎钰的藏身之处!   想到此,春愿眼珠转动,看向跟前的镜子,“没想到,你还会刮眉。”   “我会的可多了。”裴肆吹掉刮掉的细碎眉毛,苦笑:“伺候老虔婆这么多年,说句难听的,我跟个老妈子差不多了。我会刮眉、按摩、捏脚,还会烹茶、调香,不仅如此,我还要不断的读书,这样好能帮她看折子,对,我还得练武,若是有一日刺客来袭,我能第一时间挡在她前头送死。”   裴肆身子后撤,观察了下刚刮出的左边眉毛,满意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刮另一边的,垂眸看她,笑道:“据我所知,你也是个奴婢,想来每日家干不少粗活儿,动辄被无良主子苛待。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憋屈吧。”   春愿抬起双手。   “你什么意思?”裴肆不解。   “你看我这双手,像是干粗活的样子?”春愿不屑冷笑,“亏你还暗查了我的底细,难道没查明白我家小姐是怎样的人?我跟了她这些年,每日做的,也就是洗我们俩的衣裳,打扫屋子罢了。有时候她心疼我,自己去做。她把我当成亲妹妹,从未苛待过我,你不要污蔑她。”   裴肆撇撇嘴,刚想嘲笑几句沈轻霜,可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安静平和,讪讪笑道:“是么,那你的运气可比我好。”他捏起袖子,替女人擦了擦眉毛,将小刀收进荷包里,转而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支眉笔,指甲轻轻削了些,给她画眉。   她之前易容成沈轻霜,美则美矣,但有几分苦相。而她的本来面容,是那种明艳夺目的美,让人移不开眼,所以她的眉尾,画的稍稍上挑些会好看。   今夜良辰美景,裴肆倒没了纵情泄欲的想法,竟想就这么与她多说会儿话,多了解她,便问道:“据我所查,你是十二岁上下被沈姑娘买走的,你父母是谁?籍贯在哪儿?”   “不记得了。”春愿怔怔道:“我小时候被转卖过好多次,因为脸上有胎记,就被班主当做人猴,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但我隐约有点印象,我还没被拐走前,好像住的是大房子,比公主府还要大些,家里也有很多人。”   裴肆失笑,调侃了句:“这么说来,那你是官宦家的小姐?”   春愿白了眼他,淡淡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成为秦王的人?又怎么到了宫廷里当……”她没敢说阉人那两个字,换了个说法,“你怎么进宫当大官的。”   裴肆气的瞪了眼她,臭丫头,可真会挖苦人。   他没说自己母亲是秦淮河的名妓,微抬起下巴,骄矜道:“我家原先累世官宦,也是有爵之家。只可惜得罪了先帝,被抄家灭门了,王爷看我孤苦可怜,便收养了我。”   春愿不安道:“怎么,你进宫原来是报仇的?”   裴肆嗤笑,继续骗:“你紧张什么。上一辈的仇了,左右先帝已经死了,也没啥意思了。我还蛮喜欢小皇帝的,他对我不错的。”   “那你勾结逆王害他!”春愿声音尖锐。   “那你呢?”裴肆莞尔,眨了眨眼,“你假扮沈轻霜混进长安,不也骗了他?咱们谁又比谁高贵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春愿的心,她低下头,痛苦抽泣,自责万分,又愧疚万分。   “行了,别哭了。”裴肆摩挲着女人的肩,难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也难得做了次好人,温声劝:“王权更替,向来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能决定的。陛下若是天命所归,秦王自然会失败。我虽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但也担不起弑君的名头,将来秦王若是败了,我就留在陛下身边,继续当我的司礼监掌印。”   他隐约察觉到,这丫头今晚状态不太对,居然和他说这么久的话,难不成那个衔珠晌午过来,给她传递什么消息了?不对啊,玉兰反复检查过那贱婢带来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妥。   裴肆盯着女人的脸,笑着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么多?还打听我的过往?有什么企图。”   春愿心里一咯噔,这条毒蛇果然警觉。她知道,这个人城府极深,所有的谋算心思拿在他面前耍,肯定立马现形,极有可能被他反将一军。   倒不如直接些。   春愿狞笑,“对啊,多问你些,然后能了解你这个人,知道你的弱点,就能对付你,进而算计的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裴肆都被逗的大笑,这回答倒出乎他的意料,饶有兴致地问:“你那看出什么了?”   “没有。”   春愿摇头叹气,“听起来,你这个人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你孑然一身,所以不能用亲情友情来威胁你,算计你。”   “嗯。”裴肆点头,连连拊掌,笑着问:“然后呢?”   春愿这是发自内心的绝望,“你这个人阴损毒辣,半点人情余地都不讲,最喜欢玩弄仇人。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之前你先后给我派了三个刁奴,有一个已经被你整死了,那女孩叫兰芽。而现在伺候我的叫玉兰。恰好,当初欢喜楼里,我和小姐有两个死对头,一个叫芽奴,另一个叫玉兰仙。你故意的吧。”   “对。”裴肆含笑点头,冲女人竖起大拇指,“原本打算之后拎出来奚落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春愿凄然一笑,“你根本没有弱点,在追逐权势的这条路上,你可以说丧心病狂了。我若是想对付你,怕只有趁你不注意,捅你一刀。”   裴肆颇有些心痛地捂住胸口,坏笑:“不要这么暴力嘛,我是练武之人,你近不了我身,而且我早都将你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你难道没发现,就连你的簪子都是钝的。”   “是么。”   春愿这次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眼,勾唇浅笑,起身,径直朝拔步床走去。   她慢悠悠脱掉鞋,躺上床,背对着他,淡漠道:“那你敢躺在我跟前么?我可提醒你一句,女人若是想杀男人,可不仅仅用刀子那么简单。”   裴肆愣住,又纳罕又惊奇,一时间,他还真没敢过去。   从前,他被心里塑造的“小春愿”所吸引,被她的皮相吸引,可这就像倒映在水里的月光,扔一颗石子儿,那抹朦胧的爱意很可能就散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被她这个人勾住魂了,他也算明白为何唐慎钰能那么爱她。   裴肆将眉笔扔掉,想了下,将自己发髻上玉簪子拔下,也把装了小刀的荷包取下,他踮起脚尖,把这些“凶器”高高搁置在柜顶,这才朝床那边走去。   他坐到床上的瞬间,忽然发现,她身子惊得动弹了下。   “你不是想杀我么,还怕我?”裴肆侧躺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吻了下她的肩头,轻声呢喃:“以后你就会慢慢发现,其实我会比唐慎钰更好。”   “你就那么没自信?”春愿害怕的牙关打颤,挖苦了句:“你一直在提唐慎钰,那么,这算不算你的一个弱点?”   裴肆被刺的有些……不开心,他搂住瑟瑟发抖的女人,怕惊吓到她,只吻了吻她的头发,温声笑道:“我只不过想让你尽快忘掉过去,心甘情愿的跟我。”   春愿心砰砰乱跳,她知道,现在尤其不能直接问慎钰的下落,只能引导,而且还是拐弯抹角的刺激性引导。   “得了吧。”春愿打开他的手,眼泪划落,一脸的麻木,“你在朝堂上吃了唐慎钰无数的亏,被他暗算羞辱过无数次。你知道我是他心爱之人,所以折磨我,就等同于十倍百倍折磨他。”   她越说越激愤,哽噎不已,“你嘴上拿唐慎钰的安危威胁我,但我了解你这个人,你,你。”   说到这儿,春愿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裴肆替她揩去眼泪,“你又了解我什么?”   春愿挣脱开他,往里挪,“我笑我像周予安。”   “你怎么会这么想。”裴肆亦往前挪,靠近她,“周予安那种烂人……”   “是啊。”春愿打断他的话,“这种烂人被你拿捏在手心,你利用他和褚流绪,几次三番对付唐慎钰。到最后,周予安傻呵呵在牢里装疯卖傻,等着你来营救。他被你吃干抹净了,我知道,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你说喜欢我,却毫不留情的鞭笞我。其实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于我,不过是你痛恨唐慎钰的报复手段,也是你这么多年被郭太后压抑的发泄途径。因为我是公主,你转头打压我,满足你走上巅峰的心罢了。若没猜错,你嘴上说唐慎钰活着,用他的命逼我就范,花言巧语玩弄我,然后有一天,你会忽然把唐慎钰的尸体拿给我看,大大取笑我一场,把我逼疯罢了。”   “我真没玩弄你!”裴肆忙道。   春愿不说话了,就这么侧躺着落泪,生无可恋道:“你随意吧,我认命了。我权当他已经死了,等哪日,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会找他去。我要不了你的命,但我自己的命,我还是能做主。”   裴肆被气得没法子,思量了片刻,“我可以带你去看他,证明他确实没死。”   春愿依旧不说话。   心里大喜,可声音却是抑郁悲伤的,“我困了,你去灭灯。”   裴肆一把抱住她,隔着衣裳,咬了口她的肩膀,脸埋进她的背里,烦闷地低吼了声,“你让我拿你怎么好!”他温声道:“明晚,明晚上我想法子带你出宫,就让你看一眼他,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春愿差点问,什么条件。   她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小声哭,说了句:“我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   裴肆将被子拉下,盖住两人,柔声道:“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无外乎唐慎钰的生死。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可以给你证明,甚至,我还会大度一些,送他回他爹跟前。但你得答应我,签下婚书,从此忘了他,跟我过。”   春愿心里想了几十句应答的话,她准备说,“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我就应允你所有的要求”,但觉的,算计意味太重了。   她忽然变得激愤,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把我们都放了?!你已经是赢家了,为什么要这样戏耍强迫别人!” 第181章 往开扯他的脏手 :   春愿半是做戏,半是难过,手捂住口默默哭,眼泪打湿了裴肆的寝衣袖子,亦打湿了枕头。   后头她不知道怎么睡着的,等醒来后,已经辰时一刻了,裴肆早都离开了。   用罢早饭后,春愿还像往常那样,闷不做声地去二楼,坐在窗前发呆了一个时辰,一声不吭地做刺绣。   梅花好绣,晌午就做完了。   她把绣品洗干净,晾在二楼窗边,随之,她命玉兰再拿一块素帕来,并且准备些墨绿、草绿色的丝线,这回她要绣兰花。   “殿下要绣梅兰竹菊四君子么?”玉兰坐在小杌子上,分拣丝线。   “嗯。”春愿冷冷应了声。   “那奴婢早些配各色黄线。”玉兰讨好地笑,斜眼觑向公主,小心翼翼道:“掌印说刺绣费眼睛,您要不别……”   “那我还能做什么?”春愿眼皮都懒得抬,淡漠道:“无非打发时间,消磨残命罢了,竟也不让。”   玉兰吐了下舌头,不敢说了。   春愿把绣好的丝帕拆下,丢到玉兰怀里,“去洗吧。”春愿锤了下发酸的肩颈,看向窗边晾着的那条已经半干了的寒梅绣品。   她在赌,赌对岸的有人能看到她这条白色帕子,赌裴肆可能会带她见慎钰。   ……   春愿忐忑不安地等到天黑,总不见裴肆过来,她怕玉兰看出什么,又不敢表现得焦急忧心。到亥时二刻便去梳洗,换寝衣,大抵吃了药,困意渐渐来袭,竟给睡着了。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推她。   “唔——”春愿翻过身,揉了下惺忪的睡眼,瞧见裴肆坐在床边,穿戴齐整,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春愿猛地惊醒,心砰砰乱跳,预感要发生些什么。但她并未表现在脸上,还像往常般,防备又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认命般的垂下头,一脸的麻木,翻转过身,背对着他。   “今儿做什么了?”裴肆俯下身,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没问玉兰么?”春愿抖了下肩,冷淡道。   “可我想听你说啊。”裴肆语气温柔。   “吃,睡,逗猫,刺绣,练字。”春愿波澜不惊地回。   “这样就挺好,正能养身子。”裴肆期待着她像昨晚那样,再同他多聊几句,却发现她无精打采的,他沉吟了片刻,盯着她,道:“答应你的,今晚带你去见那个人。”   春愿瞬间唇角上扬,她怕被这条毒蛇看出什么,默默地将被子盖好,嗤笑了声:“又在捉弄我?你怎会这么好心。”   “是真的。”裴肆从袖中掏出块“妆花缎”,丢到女人那边,抻直脖子观察她的表情,莞尔道:“这是婚书,你签了后,我立即带你去,绝不反悔。”   春愿垂眸瞧去,那方缎子华贵非常,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仍耐住性子,冷笑,“这是新的玩弄花样?”   裴肆脸沉下:“你还要不要去了。”   春愿缓缓坐起来,直面他,佯装疑惑:“你是说真的?”   裴肆点头:“童叟无欺。”   春愿低头想了想,眼眸发红,定定道:“先见他,然后我签。我在你手里吃亏太多了,我不信任你。”   裴肆已经有些生气了,一把拿走婚书,烦的挥了下手:“随你吧,赶紧换衣裳,我在小船上等你。”   春愿半信半疑地目送他离开,等门咣当声关住后,她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大喊、大笑,兴奋激动的要命。她迅速去换衣裳,匆忙寻了些伤药、点心,又把昨晚喝剩的玫瑰果酒往瓷瓶里灌了些,打成包裹,小跑出门。   这会儿应该是子夜了,对岸的黑黢黢的,完全瞧不见皇宫,湖面静且黑,偶尔传来一声水鸟的惊鸣声,显得凄厉而诡异。   春愿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由阿余搀扶着上了船,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裴肆这会儿端坐在船尾。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肆俊脸阴沉,目光下移,落在女人手里提的包袱上。   春愿默默坐到船中,低下头,抱紧包袱,“就一些伤药和点心。”她忙补了句,“你要是介意的话,我放下就是了。”   “哼。”裴肆冷哼了声,闭眼小憩,懒得看她这副犯贱模样。   阿余摇桨,小船徐徐驶向对岸,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约莫半盏茶功夫,船便停靠在岸边。   裴肆自行离开,并不理会那女人。   春愿抱着包袱,紧跟着去,她手搭在阿余胳膊上。谁知就要上岸的时候,那个阿余忽然嗳呦了声,似乎没站稳,身子前倾,竟一把将她怀中的包袱打落在水里。   “你——”春愿气急,忙要去捞,却看见阿余又一个“不当心”,佯装帮忙,却用桨把包袱推远。   “对不住啊殿下。”阿余颔首致歉,面带微笑。   春愿气得剜了眼这刁奴,忍住怒火,闷头上岸。   上去后,春愿深呼吸了口,她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仿佛从笼子里逃出来般松快。这时,她发现在不远处有顶小暖轿,而裴肆此时就站在轿旁,等着她。   春愿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刚准备弯腰进轿子,却被裴肆拦住了,她诧异地看向男人。   “宫里宫外人多眼杂的,务必得谨慎低调些,所以我只准备了一顶轿子。”裴肆说着,掀开轿子帘,下巴往里努了努,“咱们共乘一轿,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春愿轻咬住下唇,往前看,里头实在逼仄狭窄,就一条胳膊宽,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我扮做侍女,走在外头?”   “现在三更末,咱们要赶五更回来,你觉得你能走得快?”裴肆微笑着暗示。   春愿蹙眉:“可里头太窄了。”   裴肆唇角上扬,却已经冷着脸,“是有些窄,你想都别想让我和你并排挤。”   春愿仔细地看了遍,“要不您坐着,我蹲在您腿跟前儿,我瘦,应该能挤进去的。”   裴肆气得甩了下袖子,暗骂了句不解风情,自行坐到轿子里。抬眼一瞧,发现她还真提起裙子,低眉顺眼地陪着笑,请他能不能将腿稍微往侧边挪一下。   裴肆啐了口,一把将她扯进来,强让她坐在他腿上。   轿子抬起,晃晃悠悠地行在深夜的皇宫里。   春愿浑身紧绷,手撑在轿子壁上,臀尽量往起些,不愿与他接触。   “你不累么。”裴肆左臂绕过她的腰,自然地环住她,右手放到她的腿上,头倚靠在她肩膀上,假装打了个哈切,“别他娘的作妖了,好好坐着,不许说话,我累了一整日,得休息会儿。”   春愿不敢推开他,她生怕惹他不高兴,今晚的事泡汤。   罢了,左右他要小憩,由着他吧。   谁知忽然,春愿察觉到他手不老实起来,从她的小袄底下游进去,凉如冰的指头去触她的腰,她惊得身子弓起来,往后躲,谁知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柔.软。   “你干什么!”春愿尖叫了声,往开扯他的脏手。   “你若是想把宫里的人都喊醒,尽管叫。”   裴肆吻上她的脖子,咬了下她的耳朵,十分满意她现在愤怒又无奈,“小愿啊,你去庙里拜神仙,还得给他老人家上一柱香,更何况你现在有求于我,如果你无法忍受,咱们可以即刻回去。”   春愿刚准备说话,唇忽然就被他封住,他试图用舌撬开她的唇齿。   她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裴肆掐了下她。   “啊——”春愿胸口吃痛,喊出声。   裴肆坏笑,趁虚而入。   这一路还很长,不是么?小愿。   ……   ……   这行人如同深夜的鬼魅,穿梭在长安,终于,走进了一条僻静幽长的小巷。   阿余走在在轿旁,他耳朵通红,抿唇偷笑,轿子里几乎闹了一路,那个女人气急败坏,又哭又喊的,甚至拿死来威胁,可掌印有的是法子治她。里头的声音虽细不可闻,但也足够让人面红耳赤了。   轿子停在一处宅院后门。   阿余躬身上前,轻声提醒:“公子,咱们到了。”   “等一下!”裴肆微喘着喝了声。   片刻后,里面传来女人痛苦啼哭声,紧接着,女人捂着松散的襟口,从轿子里逃出来,她头发凌乱,眼睛红红的,面上残留有泪,脖子上遍布红色淤痕,她低头杵在原地,一边哭着,一边整理衣裳和头发。   这时,裴肆挑帘子出来了,他神色愉悦,面颊的潮红未褪,头发也有些乱,唇破皮了,右手边有个明显的牙印。   春愿见裴肆出来了,慌得逃了数步,她手附上发疼的脖子,恨得跺脚,又低吼了声,他就是存心的!   “躲什么啊。”   裴肆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我不带路,你能找到么?”   春愿真想甩开他的脏手,她低头啜泣,声音颤抖,“你,你真会放了他?”   “哦。”裴肆牵着女人往里走,垂眸看她,“嗳,我回头给你小腹的伤疤纹朵玫瑰吧,下次,咱们换个花样儿玩。”   “你够了!”春愿几乎低到尘埃里了,哀求:“你答应过我的,在他跟前,一句不提咱们的事。”   裴肆坏笑:“咱们?对,就是咱们,你有这个意识就好。”他霸道地搂住她,按住她的肩头,手上用力,俯身凑到她耳边,“你也答应过我,就和那个人见一刻钟,不许亲热,不许搂抱。我可警告你,你要是不守妇道,我真的会生气。你可别逼我做坏事哦。”   “知道了!”春愿心里骂了一万句去你娘的妇道,迟早让你死在我手里。   她跟着裴肆穿过两道门,发现果然重重把守森严,也不知道首辅有没有发现她在蒹葭阁给的暗号?有没有派人来营救。   终于,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小屋。   屋内守着两个彪形大汉,见了裴肆恭敬见礼,贼眼睛不自觉地往那美人脸上身上扫。   “不懂规矩!”裴肆很忌讳那些腌臜人拿眼猥亵他的妻子,扭头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会意点头,掌印这是要挖了这俩护卫的眼睛。   随着阿余转动机关,铁门向一边分开,众人面前顿时出现个洞黑的密室,一股恶臭和血腥迎面扑来。   春愿见状,用力甩开裴肆的手,朝里奔去。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密室不甚大,堆满了刑具,唐慎钰此刻被人用铁链束缚住手脚,身上遍布伤痕,嘴唇干的爆皮,生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头无力地垂下,不知死活。   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慎钰!”春愿冲过去,跪到男人面前,捧住他的头,轻轻推开那脏兮兮的头发,一瞧,确实是她的丈夫。“你怎么了?”春愿心如刀绞,手掌摩挲他的脸,连声唤他,“我来了,你醒醒啊。”   裴肆双臂环抱住,冷漠地站在门口,手指抵在鼻下,不满道:“那里脏……”   春愿完全不理那畜生,忙用袖子替慎钰擦脸上的血污,发现他左手的断指处此时袒露着,被人胡乱地撒了点药粉,好容易结了点血痂,刚才被她一撞,又开始流血了。   春愿几乎是泣不成声,刺啦声从裙子扯下布,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左手放在她腿面上,慢慢地替他包扎。   这时,唐慎钰察觉到有人碰他,疼的闷哼了声,虚弱地睁开眼,发现面前跪着个容色绝艳的美人,他这些日子被灌毒,反应迟钝,一时间没认出,还当是裴肆又派人来折磨他了。   “滚!”唐慎钰朝女人吐了口。   “是我啊。”春愿简直心如刀绞,“你好好看看,我是阿愿哪。”   “阿愿……”唐慎钰目光呆滞,嘴里喃喃,他眯起眼看,眼前的女子陌生又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他想起了,当初他带阿愿去清鹤县,老葛先给她治了脸上的胎记。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惊鸿一面。   “阿、阿愿。”唐慎钰虚弱地笑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难道我大限将至了么?否则怎么会……”   “不许胡说!”春愿哭着嗔了句,她直起身子凑过去,脸去贴他的脸,哽噎不已,“是不是热的?我真的来了呀。”   “阿愿……”唐慎钰下巴抵在女人肩膀,潸然落泪,没想到,他还能再见到她。   一旁的裴肆眼见小愿如此亲昵地对待那个恶心的脏汉,他又妒又恨,忍无可忍,“你可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了啊,走,不许在这里待了。”   春愿缓缓回头,平静地看那条毒蛇,“还不到一刻钟,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   她发誓,一定要将他挫骨扬灰了。   春愿又撕了几条布,将铁链圈口裹住,她看见慎钰的手腕脚腕被磨得血肉模糊,心好像被扎了一刀般,哭着问:“疼不疼啊?”   “不疼。”唐慎钰摇头,咧唇一笑:“这点伤算什么。”他剜了眼裴肆,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阿愿,她瘦了很多,形容憔悴,脖子上有欢爱留下的痕迹。   唐慎钰顿时怒不可遏,挣扎着要往裴肆那边冲,奈何手脚皆被打断,只能用怒吼发泄自己的怨恨,“畜生!我说了,你有什么冲我来!”   裴肆不屑一笑,从袖中掏出件藕粉色的兜肚,两指夹着,歪头朝唐慎钰扬,笑里充满了挑衅和蔑视。   “不要理他。”   春愿眼神冰冷。她替丈夫缠裹伤口,正要找机会告诉他,首辅和皇后在营救他们。忽然,她发现他的手脚虚软无力,胳膊肿的厉害,腿也是一样。   “胳膊怎么了?”春愿急得问。   “没事儿。”唐慎钰额头去碰她的头,笑道:“还能接上呢,这点小伤。”他见阿愿哭得直喘,双眼遍布血丝,知道她就快崩溃了。唐慎钰怕她想不开,忙道:“阿愿,你记不记得,之前你的生辰,我送了你双鞋,我对你怎么说来着?”   春愿泣不成声:“你要我穿上新鞋子,走自己想走的路,这辈子按自己的心意活,自由、勇敢的活,不要辜负此生。”   “对。”唐慎钰眼泪滑落,点头笑道:“懦夫才寻死呢,人这辈子,难免会遇到些糟心事,你要是特别在意,它就是恶鬼,日日夜夜折磨你,但你要是勇敢些,它就是个屁,它奈何你不得!你记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这辈子应该像你最喜欢的梅花那样,不惧风雪,傲然独开,知道么?”   “嗯。”春愿委屈地点头,她有一肚子怨恨要倾诉,但她舍不得让慎钰担心她,便笑道:“你放心,我特别好。现在形势不好,我知道,有个强健身子才能应付一切,所以我按时吃药,每顿都吃两碗饭哩。”   裴肆听见这谎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好,那我就放心了。”唐慎钰手脚动不得,用脸去蹭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现在毒发了,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   唐慎钰吻了下她的脸,“愿,陪我说说话。”   “嗯。”春愿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袖子抹去泪,问他:“你现在后不后悔回长安?如果当时跟瑞世子去了,或者避世隐居,不说富贵无边,起码能平安无事。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唐慎钰洒脱一笑,“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不回头看,做了就不后悔。”他也问了句:“那你呢?后不后悔和我来长安?”   春愿扁起嘴:“有那么一丢丢。”她盘腿坐下,粲然一笑:“但也不枉来人间走一遭了,所以,我也不后悔。”   唐慎钰忽然想起很多事,忙道:“对了,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事。”   “哼。”春愿佯装恼了,扭过头,“当时你以为我在欺负芽奴,劈头盖脸把我骂了顿呢,还叫我滚蛋。”   唐慎钰笑骂:“你这丫头也忒记仇了。当时咱们走水路进京,路上我问你识不识字,你说不认得。嗳呦,我当时差点气得背过去。路上给你手把手教写字,你却把我骗的跳了江。”男人打了个哆嗦,“现在想想都冷的慌。”   “哼。”春愿哭着笑,“你就只记我坏啊,当时咱们在罗海县驿馆歇脚,难道我没有偷偷给你塞过栗子酥?”   他们深深望着对方。   真好,他们一直没变,有独属于他们的记忆。   裴肆真是半点都听不进去了,男人脸上阴晴不定,这点鸡毛蒜皮的屁事有什么值得说,谁没有个曾经呢。   他使劲儿回想他和小愿的曾经,却发现,这一路只有他付出、予夺,他和她没有过去。   “行了。”裴肆忍着恶心走过去,俯身去拉春愿,“咱们该走了,一刻钟早都到了。”   “你别碰我!畜生。”春愿挥开这奸贼的手,朝他唾了口。   “什么?”裴肆狞笑,俯视唐慎钰,对春愿一字一句道:“原本我想做次好人,放了他的。现在我忽然不想了,我要当着你的面,阉割了他。”   “你敢!”春愿张开双臂,挡在唐慎钰身前。   “你看我敢不敢。”裴肆早都不想忍了。   他正准备去找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吵嚷声,似乎出事了。   而就在此时,阿余慌忙跑进来,手指着外头,啐道:“不好了掌印,郭家军拿着皇后的懿旨闯了进来,说是要捉拿江洋大盗,里头还有唐慎钰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他们,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肆大惊,“这里如此隐秘,若没有引路的,怎么可能找到?而且皇后怎么可能三更半夜过来拿人。”他下意识扭头看向春愿,发现女人单手搂住唐慎钰,明显松了口气,眼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唇角明显在上扬。 第182章 他居然被她给骗了 :   春愿知道裴肆怀疑到她了,她佯装一脸的茫然,“什么是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   这时,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甚至不远处传来撞门的声音。   唐慎钰经历的事多,瞬间推测出来,应当是阿愿想法设法让裴肆带她来此处,郭家军和绍祖他们暗中尾随,前来营救。他心里不禁喝了声彩,不愧是阿愿,胆大心细,敢与这条毒蛇斡旋。同时,他又心疼不已,想必阿愿这段时间很难过吧。   唐慎钰抬眼瞧去,发现裴肆这家伙此时脸色煞白,通身都是杀气。他心一咯噔,现在正是要命的关头,一定要替绍祖他们争取攻进来的时间,裴肆这个人多疑多心,务必得让他分神。   “裴肆!”唐慎钰忽然喝道,“当初你绑架了小坏,要挟老葛给你配了解除易容的药。他这个人是最小气的,根本不会吃别人半点亏,一定会暗中给你下毒。所以你身子还好么?最近有没有惊悸难眠的状况?”   裴肆一愣,他最近确实有些失眠,可身子还算康健,并无不妥啊。   他忽然想起,当初老葛给他治伤的时候,他曾经开了句玩笑,说要带小坏“出去玩”,老葛当时脸子拉下来,说什么病人最不该得罪的就是大夫。怎么,这老家伙真给他下毒了?   正在裴肆皱眉苦思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薛绍祖的喊声:“哥几个一起,把这道铁门撞开!”   裴肆倒吸了口冷气,勃然大怒,冲唐慎钰骂:“你他妈的到现在跟老子耍心眼!”裴肆四周乱看,忽地瞧见刑架上搁了把刀,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抓住刀柄。   他知道今天唐慎钰一定会被救,所以,他务必要当着春愿的面阉割掉姓唐的,叫这狗杂种后半辈子也活在痛苦自卑中。   这边,春愿发现了裴肆异常的举动。她当机立断,眼珠四下扫了眼,忽然站起,一脚踢向地上的炭盆。   顿时,火星子齐刷刷朝裴肆溅去。   裴肆下意识胳膊抬起,遮住脸,背过身子去躲,饶是如此,下裳还是被烫出数个窟窿眼。   春愿趁着他躲避的功夫,猛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要去夺刀。   “滚开!”裴肆此时简直怒发冲冠,提膝顶向那贱女人的肚子,谁知她就跟疯了似的,死命抱住他的胳膊。   春愿小腹一阵剧痛,她心一横,一口咬住这畜生的小臂,眨眼间口里全是血腥,她生生咬掉他一块肉。   “好个贱人!我给你脸了!”裴肆疼得俊脸狰狞,一把抓住女人的发髻,暴喝了声,将女人的头用力往石墙上按。   只听咚地一声,春愿连喊痛的机会都没有,软软瘫倒,她脸贴地,眼睛还睁着,但就是说不出话,鲜血源源不绝地从伤口流出,身子微微动弹。   “阿愿!!”唐慎钰又惊又急,忙往前冲。   只听嘎嘣声,他竟将铁链生生从两边石壁拔出。   一旁立着的阿余眼瞧着唐慎钰愤怒之下竟生出神力,他担心这孙子伤害到掌印,手疾眼快地捞起根刑棍,一棍朝唐慎钰后颈偷袭下去。   唐慎钰被击的半晕,饶是如此,仍咬牙朝阿愿爬去。   而此时,铁门已经被撞开条缝了。   阿余真是被唐慎钰吓着了。他深呼吸了口气,壮起胆子,手成刀状,砍向唐慎钰的后脖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怀里掏出瓶鸩毒,半跪在唐慎钰跟前,将毒强灌入男人口里。   刚灌完毒,铁门就被撞开。   只是瞬间,从外头哗啦啦涌进来十几个全副铠甲的郭家军,薛绍祖和郭定自然是领头的。   与此同时,裴肆的暗卫也挤了进来,护在自家主子跟前。   一时间,狭小的密室挤满了人。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大人!”薛绍祖脸上的旧伤未愈,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有些吓人。他一个健步冲到大人身边,定睛一瞧,大人被折磨得很惨,手脚都戴着指头般粗细的铁链,浑身是血,此时沉沉晕倒,口鼻皆往出流黑血,显然是中毒了。   薛绍祖目眦欲裂,冲裴肆喝:“你给他吃什么了!”   阿余退到主子跟前,双手捅进袖子里,淡然笑道:“先前唐大人中了千日醉的毒,自然是给他喂解药了呗。”   薛绍祖自然不信,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先带大人离开。   他知道锁链是精钢的,普通刀剑根本砍不断,于是从发髻上取下枚细铁丝,折成弯状,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锁。在跟随大人前,他是真正的江洋大盗,溜门撬锁简直手到擒来。   裴肆一脸的冷漠阴鸷,看着薛绍祖撬锁。他将刀仍在一边,手垂下,血沿着手指往下掉,很快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你们半夜强闯进司礼监的机密之地,知不知道,这是重罪。”裴肆阴恻恻喝道:“把人给我放下!”   这时,郭定双臂环抱住,走上前来,他眼睛上绷了条绣了“郭”字的黑色眼罩。郭定生平最看不惯这些弄权的阉人,轻蔑地拱了拱手,“对不住啊掌印,承恩公府上遭了盗窃,一个江洋大盗连杀两人,窃取了先帝赏赐的丹书铁券。皇后娘娘大惊,命我等全城搜捕,没想到竟在您这里搜到了。这不,我们兄弟将这贼人捉拿回去,好给娘娘交差。”   裴肆皮笑肉不笑,“少在那里装糊涂,你们知道他是谁。”   郭定痞笑:“我们还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贼。那敢问掌印,您认为他是谁?”   裴肆拳头捏住:“当然是唐慎钰。”   这时,薛绍祖已经将大人背起来了,恨得瞪向裴肆,咬牙切齿道:“唐慎钰不是被陛下囚在诏狱了么。如果此人是他,那诏狱里的又是谁?是哪个狗杂种把唐慎钰转运出来的?狗贱人是不是犯了欺君重罪!”   听见那小子羞辱掌印,裴肆身后的暗卫们仓啷声拔出刀。   “怎么,比谁刀子硬是吧。”郭定打了个响指,顿时,他身后的郭家军和几个锦衣卫也拔出了刀。郭定眉梢上挑,“掌印若是嫌不够,外头还有三十来号兄弟呢。说句难听的,你一个阉人再受宠,还能比得上身怀帝裔的皇后娘娘?您若是来硬的,那我们也不会示弱。”   “好,非常好。”   裴肆点头微笑,轻轻拊掌,鲜血染红了两只手心。他让出条道,“那你们就把这位江洋大盗带走吧。建议你们快些哦,晚了这位盗贼先生可就保不住命了。”   薛绍祖冷哼了声,往四周环视了圈,质问:“公主呢?”   “什么公主。”裴肆蹙眉。   “你装什么傻。”薛绍祖白了眼裴肆,目光忽然落在地上那个窈窕多姿的美人身上,那美人晕倒了,背对着他,他急得上前一步,唤道:“公主!”   裴肆莞尔,俯身抓住女人的后领子,像提溜小鸡似的,将女人拎起来,歪头看晕过去的春愿,嗤笑:“你说她是公主?睁大你的狗眼,仔细认一认。”   薛绍祖眯起眼瞧,看身形像公主,但脸却不一样,虽晕厥过去,但美的惊人。他现在懵了,首辅先前说过,若是蒹葭阁窗外挂白帕子,那就说明公主会和裴肆一起去找唐大人。   可怎么不见公主的身影?   “她是谁?”薛绍祖皱眉问。   “她?”   裴肆当着众人的面,手伸进女人的衣襟里乱揉,坏笑:“她就是百花楼的花魁娘子,一个臭婊.子,是我用来羞辱那位高贵的江洋大盗的。”说着,裴肆下巴朝唐慎钰努了努。   薛绍祖见女人头上源源不断地流血,半张脸都红了,啐骂:“哪怕是青楼女子,你也不该这么虐待她,你把她给我,她我也要带走!”   “不行。”裴肆脸瞬间冷下来,横抱起女人,“那臭东西你们能带走,她不能。她虽是个婊.子,但却是我新娶的老婆。如果你敢碰她一下,那好,咱们今晚就硬碰硬一次。”   郭定走上前来,撞了下薛绍祖的胳膊,侧身低声道:“快走吧老薛,今晚动静够大了。左右唐大人最要紧,估摸着公主还在宫里。她毕竟是陛下的亲姐,怎么着都比唐大人安全。”   薛绍祖想了想,他不敢耽误救治大人的时间,朝裴肆吐了口,背着唐慎钰匆匆离去。   顷刻间,郭家军撤了个干净。   密室再次恢复安静,徒留一地血腥。   阿余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铁链,凑上前,低声道:“掌印,这事不对劲儿啊,透着股邪乎,好像是……”阿余意有所指地看向春愿。   “就是她。”   裴肆面无表情,忽然狞笑,“回宫,我和她还有帐要算。”   ……   ……   承恩公府   国公爷郭淙为国捐躯,最近府里热丧,四处悬挂着白色灯笼。因着国公爷夫妇都已去世,如今二爷郭潇夫妇暂时主理府中诸事,皇后娘娘从大内挑了几个得力的太监做帮手。二爷出身行伍,管家用管军队的法子,入夜后各处的小门就上了锁,不许人随意走动。   南厢房地处偏僻,平日也没什么人来,此时却灯火通明。   屋外守了十来个身穿铠甲的士兵,薛绍祖此时端了盆热水,急匆匆往上房跑。方才,他们几个替大人擦洗了下身子,狗日的裴肆,竟把大人打成这样,浑身几乎没一处好地儿,四肢被打断,手和脚指甲均被拔掉……   “天杀的阉人!”   薛绍祖拧了个热手巾,恨恨地骂了句。   “嘘。”   郭定食指按在唇上,冲薛绍祖摇头,看向床那边。   薛绍祖顺着郭定的目光看去,唐大人平躺在床上,完全晕厥过去,眼底发乌,嘴唇是那种不正常的黑,有出气没进气的。这会子,国公府上的栾大夫正单膝跪在床上,替大人接骨包扎。   “怎么样了大夫?”薛绍祖急上前一步,担忧地问。   “不太好啊。”栾大夫摇摇头,叹道:“四肢骨头倒是接好了,但老朽方才仔细瞧了遍,大人身上中了好几种剧毒,加上深受重伤,还曾经断了指,能撑到现在,真是个奇迹。非老朽不尽力,实是大人已经油尽灯枯了,撑不了多久了……”   薛绍祖登时呆楞在原地,眼泪潸然而下,怎么会。   他追随大人远赴留芳县迎公主回京,与大人一齐参与了京城的八方风雨,更是和大人日夜兼程追逐叛逃的逆贼。   在他心里,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闷油瓶,虽然话少,但永远是兄弟们的靠山,从不会倒下,怎么会……   薛绍祖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床边的郭定听见这话,亦红了眼,他还记得当初在潞州,大人是那样的大义凛然,如今却……   郭定背过身擦泪,哽咽道:“当时咱们都劝大人别回来,他却……哎,大人折在裴肆那种奸邪阉人手里,真是不值。”   “咦?”   薛绍祖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一个人,苍白的面颊再次因激动变得红润起来,忙道:“老郭你还记不记得,在潞州时,站在赵宗瑞身边的那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嗯。”郭定忙点头。   薛绍祖喜道:“那是先前的太医院院判白太医,人称毒圣,后来化名为老葛。我想着,他有没有可能会救大人一命。”   这时,鸾大夫忙插嘴道:“若是白太医,那肯定行啊,老朽等微末伎俩在他老人家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那走吧!”薛绍祖说话间就开始拾掇东西,对栾大夫道:“还请先生与我等一起同行,路上帮大人治伤,想法子吊吊命。赵宗瑞如今在潞州府城,老葛到长安后就追随了他,肯定也其身侧。”   郭定大手一挥:“老栾你就跟着去。如今路上不太平,裴肆那阉狗又虎视眈眈的,我再点上三十个兄弟,护送你们去潞州。”   薛绍祖闻言,跪下磕了三个头:“小子多谢郭兄弟大恩。多谢皇后娘娘和首辅的大恩。”   “薛兄太客气了。”郭定忙搀扶起薛绍祖,笑道:“当初唐大人为了我表叔,忍着屈辱向逆贼下跪,表叔死前,记着大人的恩情。我们也算替他了了遗愿。再者,营救唐大人也是首辅的心愿,如今正逢乱世,大人身世特殊,首辅不方便出面了,他一直视唐大人如己出,深知大人为人,不会屈服投靠逆贼。首辅叫我替大人带句话。闲云野鹤,铮铮铁骨。”   薛绍祖拍了拍胸脯:“记住了。”他抱拳行礼,叹道:“公主乃大人此生挚爱,如今看来,仍陷在深宫中。还请郭兄有机会见到皇后娘娘时,请娘娘多多关照公主,若是可以,将公主营救出来,早日与大人团聚。我替大人深谢娘娘了。”   “放心吧!”   郭定拍了拍薛绍祖的胳膊,笑道:“时不我待,你就赶紧上路吧,咱们将来再见时,也学表叔和唐大人那般,一醉方休!”   薛绍祖重重点头:“不醉不休!”   ……   ……   蒹葭阁   其实黎明前,才是最黑暗的。   整个蒹葭阁安静得很,上房里点着半只红蜡烛,许是感觉到了骇人的杀气,噗地声灭了。   天还未大亮,屋里又冷又黑。   此时,裴肆坐在扶手椅上,他脸上半点困倦都没有,甚至连表情都没有,眼里只有愤怒和恨。   他垂眸,朝底下看去,此时玉兰瑟瑟发抖的跪在地毯上,腿边是两方白色帕子,分别绣了寒梅和兰草,还有半寸烧掉的檀木簪子,簪子中空,恰好能用来藏书信。   裴肆忽然笑了,没想到,他居然被个小丫头给算计了。   他还像个傻子似的,信了她的痛苦麻木,被她引导,亲自带薛绍祖和郭家军去找唐慎钰!   裴肆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左移,瞧见那个贱女人仍晕着,蜷躺在地,那张小脸看起来真他娘的……人畜无害啊。   “泼醒她。”裴肆冷声命令,同时,他拿起了那根鞭子。   阿余端起杯冷水,朝女人脸泼去。 第183章 我~偏~不~ :   裴肆还当她晕懵了,摇头一笑,他抓起鞭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哦,不认识我了?那这你总该认识吧,它可是你的老朋友。”   春愿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头疼欲裂,掌根不住地揉太阳穴,环视了圈四周,屋子有种熟悉感,面前二男一女看起来也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他们是谁。   裴肆看见女人痛苦的模样,不禁嗤笑,不用问了,她知道事情败露,再一次落在他手里   肯定没好事,试图用装傻充楞来避过刑罚。   “你真是记吃不记打,皮又痒了。”   裴肆松手,鞭身立马松落,他一步步朝女人走去,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这辈子,最恨被人欺骗、耍弄、羞辱,恰好,这三点这个贱女人全都占齐了。   这次,他绝不会手软,也绝不会再惦记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慕喜欢,他必得折磨她,等出了气后,就杀了她……   不,不能轻易杀她,把她那条说谎的舌头拔了,再把她这张狐媚子般的脸皮剥了,统统派人送给唐慎钰。   这才有趣。   春愿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高个子男人。   他长得很好看,可就是莫名叫人不舒服,而且笑得阴嗖嗖的,干麽用这种眼神看她,简直有病。   春愿也不理裴肆,她手撑地,慢悠悠站起,谁知脚底虚软,加上头晕,没站稳,竟跌到那男人怀里。她抬头,发现这男人面色阴沉冷漠,像根木桩子似,没推开她,可也没扶她,只是恨恨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   春愿挥了下手,往后退了几步。   裴肆篾笑,静静地看她做戏,忽然问:“你不记得我是谁?”   “嗯。”春愿扁起嘴,点头。   裴肆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手蠢蠢欲动,想打残她,“那你是谁,你知道吗?”   春愿使劲儿回想,摇了摇头。   她就感觉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就像原本是一副色彩缤纷的画,忽然画上的山水人物都消失了,只留下片空白。   隐约间,她想起一个女人对她很重要,但她记不起那个女人叫什么。   春愿忽然变得很慌,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转,咚地声打开立柜,将里头的夹袄和亵衣亵裤一股脑拽出来,她盘腿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叠,自顾自地说:“阿姐,你现在有孕了,想必之前的衣裳太小,都不能穿了。等咱们跟公子去京城后,你就教我念书写字吧,我给你管家。”   春愿愣住。   阿姐是谁?公子又是谁?她为什么要收拾东西?京城在哪儿?她在哪儿?   “你在干什么。”裴肆拿着鞭子走过去,一脚踢翻她叠好的衣裳,冷漠道:“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去了?”   “躲?”春愿不解,“我为什么要躲?”   忽然,她心口一阵疼,猛地扑过去,抓住男人的左手,翻来覆去地查看,嘴里喃喃“指头呢?”蓦地,她看到男人右边袖口沾满血,他小臂已经包扎了,纱布隐隐往出渗血。   春愿吓得倒吸了口冷气,忽然泪如雨下,着急忙慌地满屋乱窜,到处翻找,“药呢?伤药呢?他的手指没了,需要包扎抹药。”   春愿再次愣住,她为什么要说指头没了?   谁的指头没了?是屋里的这个男人么?好像不是。   她到底在给谁找伤药。   “你在发什么疯!”裴肆喝了声,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发髻,强迫她头后仰,逼她与他直视,恨道:“怎么,你忘了我胳膊的伤怎么来的了?你觉得假惺惺给我找伤药,我就会原谅你?姑娘,我的肉好吃么?啊?”   “你才发疯哩!放开我!”春愿气呼呼道。   “我偏不。”裴肆狞笑,“这就疼了?”   “不放是吧。”春愿两条胳膊挥舞,一把揪住男人的头发,使劲儿往下拽。   “你干什么!”裴肆大惊,头皮疼得紧,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头上放肆,松手。”   春愿笑嘻嘻地学他方才说的话,“我~偏~不~”   “你!”裴肆气急,毕竟阿余和玉兰还在屋里,他总不好和这贱女人相互扯头发,太跌份了,越想越气,他索性提膝,顶向她肚子。   “嗳呦。”春愿疼得叫了声,顿时大怒,“敢打老娘!好个小瘪三!”她隐约记得从前好像经常跟人打架吵架,心里根本不畏惧,手成爪状,朝男人下.阴处攻去,兴奋地叫:“猴子偷桃!”她顿时愣住,疑惑了:“咦?桃儿呢?”   这放肆的动作和话一出,阿余和玉兰吓得目瞪口呆,这,这还是从前那个端庄高贵的长乐公主?完了,掌印最忌讳这事,看来今天非得要了这女人的命。   果然,裴肆脸都气白了,松开女人的头发,一把推开她,扬起鞭子就要抽。   春愿见这小瘪三恼了,身子灵巧地闪开,快速往后退,冲他做了个鬼脸,吐舌头:“抓不到,哈哈哈哈,你来呀。”   裴肆怒极,耳朵都恨红了,一个健步冲过去抓她,哪知她就像滑不溜手的泥鳅,身子一蹲,接着又一躲,避开他的抓捕。   “抓住阿姨给你买桃儿吃!”春愿蹦蹦跳跳地在屋里跑,她感觉自己好像压抑了好长时间,很久都没有这么痛快的跑和笑了。忽然,她跑累了,也不管那个凶巴巴的男人了,鬼使神差朝梳妆台走去。   她坐到圆凳上,朝前看,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头上有伤,血流了半张脸,早都干了,形成块暗红的污痕。   裴肆整理着被抓乱的头发,阴沉着脸,闷头走到女人跟前,忍不了了,他今儿一定要杀了她!   “你看……”春愿吹掉指缝间黑黑白白的断发,手指摸着脸上和额头的血污,忽然笑道:“你看像不像胎记?”   胎记……   春愿头一阵刺痛,就像几千根针扎了似的,眼前忽然一黑,直挺挺朝后倒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肆见状,急忙接住她。   忽然,他记起那晚她说过的话,女人杀男人的方式不止用刀,还会用别的法子。   裴肆倒吸了口冷气,一把将她推开,让她趴到梳妆台上。   他从靴筒抽出匕首,笑着伸过去,轻轻划过她的侧脸,然后刀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再装,你以为我真下不了手?”   女人一动不动,似真晕倒了。   裴肆蹙眉,手上用了些力,她脖子立马多出条小小伤痕,血珠冒出些。   饶是如此,女人还是不动。   裴肆想起她的种种背叛算计,怒上心头,扬起匕首,就要杀她,可刀尖到她脖子的刹那,他收住手。   裴肆将匕首放回靴筒,回头吩咐阿余:“叫孙德全过来,看看她到底得了什么疯病。”   ……   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刺破湖上的雾。   清晨的风徐徐吹来,撩动屋檐下悬挂着的青铜铃铛。   屋里气氛稍有些紧张,金炉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清远香,青灰色的烟从镂空缝隙里钻出,袅袅娜娜往上飘。   此时,拔步床上躺着个绝丽美人,她的额头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那脆弱的样子,就像一个白璧无瑕的瓷娃娃,忽然掉到了地上,叫人心疼。   太医孙德全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给美人诊脉,时不时地扒开美人的眼皮查看。   “她怎么了?”   裴肆双臂环抱住,站在床边,冷冷发问。   孙太医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想了想,小声道:“依照您方才的描述,再加上小人的检查和经验,公主怕是……得了失忆症。”   “失,失什么?”裴肆蹙眉,十分不解。   孙太医忙道:“简单说,就是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也忘记了过去认识的人。小人行医数十年,遇到不少这样的例子,通、通常……”孙太医胆怯地看向掌印,“通常是病人在受了很大的刺激,或、或者头部受了重击,才,才会得。”   裴肆不太相信,冷笑:“你说她会不会是装的?”   孙太医抹了下额上的冷汗:“这怕是只有公主自己知道了。”   裴肆品咂着孙太医的话,“失忆症,忘记过去了?”他精准地掐住重点,忙问:“那她要是真得了失忆症,会不会治好?”   “这……”孙太医咽了口唾沫:“每个人的病情不同。有些人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有些人一两个月,有些人一辈子都记不起……若是要治疗,一方面用针灸和药,另一方面可以寻个与公主相熟的人,陪伴在她身侧,与她讲过去的事,刺激她的记忆,她或许能记起。”   裴肆只听见那句“有些人一辈子都记不起”……他沉吟了片刻,不屑笑道:“如今正逢征战,药草珍贵,就不必用在她这种卑贱之人身上了。”   说着,裴肆看向玉兰,冷冷道:“我很怀疑她是装的。你从现在起,盯着她,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全都要记下来。” 第184章 屋里很热,他的耳根子和心更热 :   两日后   夜色寂静,蒹葭阁里灯火通明。   偏殿清冷得很,案上供着尊檀木菩萨,金炉里的香燃了一半。   裴肆这会子坐在交椅上,他穿了身暗紫色夹纱圆领直裰,大抵最近的军务朝政太多,面上稍有几分疲色。   他端起香茶,喝了一小口,看了眼不远处跪着的玉兰,淡漠问:“她这两天怎样?”   玉兰双臂交叠,恭敬回:“憨吃憨睡,说话行事纵情任性,看起来像个市井小孩儿。”   裴肆抬眸:“你觉得她真失忆了,还是假装的。”   “应该……”玉兰思考了片刻:“是真得了失忆症。”   裴肆还是有些怀疑,“她这两日都做什么了?有没有什么异常?”   玉兰掩唇笑:“她想法设法同我们说话,可没人理她,她就去和那两只猫玩。昨儿和大猫一起孤立小猫,今早上又和小猫好了,走走步步都要抱着,完全不理大猫了。下午的时候,她居然和两只猫打了一架,与两只猫同时绝交了。”   裴肆刚喝了口茶,听见这话顿时被呛住了,弯腰猛咳,脸都咳红了,他失笑:“她是傻子吗?和猫置什么气。还有呢,她还做什么蠢事了。”   玉兰手指朝背后捅了捅,不太敢说:“她和猫打架打输了,心情不好,就把您亲手栽种的那几株名品牡丹全给拔了。”   “啊?”裴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冷哼:“粗俗。可惜我那几株牡丹,落入了牛口里。唉,被糟践了。”   虽然嘴上骂,他还是饶有兴致地问,“你们不和她说话,她没生气?”   “掌印您真是料事如神,她生了大气了。”   裴肆一脸“报复”的兴奋,身子前倾,整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光,催促:“快给我讲讲。”   玉兰抿唇笑:“她想法设法逗奴婢们说话,无非是想问她叫什么,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一开始以为蒹葭阁的都是哑巴,后来发现大家背着她悄悄说话,她顿时恼了。哎呦,真是个坏脾气,摔盘子砸碗的,甚至捉弄大家,往粥里搁了半罐盐、十几勺糖,命令大家吃,又叫大家赤脚走鹅卵石小路,她就是要看看,谁能忍住不喊叫。”   裴肆摇头笑:“跟个市井顽童似的,又嚣张的像公主。”他问:“那你们说话了么?”   玉兰发现掌印好像特别喜欢听这种琐碎小事,眼神谄媚:“您事先过就已经下命令了,奴婢们都不敢。这不,公主又恼了,她一气之下,给我们每个人都取了外号。”   “哦?”裴肆从盘中拈起枚桃酥吃,饶有兴致地问:“都给谁取了?取了什么?”   玉兰佯装委屈,撇撇嘴:“殿下叫奴婢‘爱翻白眼珠子的跟屁虫’,叫小德子‘放连环屁的瘦竹竿子’。”   “那她有没有给本督取?”裴肆竟有些期待,其实她取的这些外号还挺有趣儿。   玉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咬住下唇:“取是取了,但奴婢不敢说。”   裴肆知道那小贱人肯定取笑他了,他慢悠悠地嚼桃酥,“但说无妨,本督不会生气。”   玉兰小心翼翼地睨向掌印,咽了口唾沫:“她,她叫您,叫您‘脸比茅坑石头更臭的无桃白毛怪’……”   “什么!”裴肆被桃酥噎住了,手捂住脖子猛咳,连喝了两杯茶才压下去。他脸先是气成了猪肝色,后头恨得胀紫了,一把拂去满桌的茶点杯子,蹭地起身,剜了眼玉兰,呵斥:“再让本督听见你说这种污言秽语,定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这话,裴肆甩了下袖子,闷头往正殿去了。   玉兰吓得心惊肉跳的,手捂住胸口,哭得委屈,小声抱怨了句:“是你要听的,听完了又不高兴,还怪上了我。”   ……   这边。   裴肆用怒发冲冠形容都不为过了,双眼怨毒,大步往灯火通明的上房走。他都想好了怎么惩治她,嘴这么贱,必得拿针缝起来,他这次可不会再心软了。   裴肆一把推开门,看见眼前景象,顿时愣住。   她,她穿了纯白色的肚兜和短至大腿根的亵裤,正趴在地上,学小猫伸懒腰的动作,双臂前伸,腰肢下沉,娇臀朝后前方翘,喵呜喵呜的叫着,黑发如瀑布般从她身侧泻下,在地毯上堆积成一滩。   裴肆惊得口半张开。   屋里很热,他的耳根子和心更热,冲外头守着的阿余和太监们喝:“都滚远些!”他立马关上门,冲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喝:“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猫啊。”   春愿一脸的天真无邪,关在这里好无聊,没人和她说话,她只有想法子玩耍。   她不偏心,分别摸了摸大猫和小猫,然后往前爬,爬到裴肆跟前,学猫撒娇的样子,用头去蹭男人的腿,仰头,喵~喵~地叫。   “你……”   裴肆方才堆积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他承认,面对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他心神荡漾了。   忽地,他记起之前被她欺骗,她最擅长用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引诱谋害人。   她一定是装的!   裴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微微俯身,手“配合”地抚着女人的头发,冷笑:“怎么,你觉得这招对本督有用?”谁知就在此时,他看见,这女人脸蹭了下他的手,竟,竟还舔了下,喵呜地叫。   裴肆再次愣住,手上那凉凉软软的触感,是真实的。   他啐了口,骗就被骗吧,反正提防着些,他也不吃亏。   想到此,裴肆半跪下,一把抱住她,疯狂去地吻她的肩膀、脖子还有脸,谁知,她忽然推开他。   “怎么了?”裴肆不愿停下,眼神迷离,又要去吻她。   “喵呜~”春愿往后躲,双手成乞讨状,大眼睛无辜地看无桃白毛怪。   “你要什么?”裴肆难得语气温柔。   “吃的呀。”春愿下巴朝不远处的大猫小猫努了努,笑的天真又无邪,“它俩跟我讨吃的时候,就会蹭舔我的手。我今天打架打输了,它们惩罚我扮猫,喵呜,你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我要吃鱼。”   “哦,鱼,鱼。”裴肆急忙环视了圈屋里,目光落在桌上的枣泥糕上,竟不知不觉地配合她,笑着问:“现在没有鱼,给你点心吃行不?”   “不行!我生气了!”   春愿扭头就走,她朝“窝”爬去。说是窝,其实就是用被子堆成的。女人不满的喵呜了几声,像猫似的,蜷躺进“窝”里,甚至还学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裴肆跟过去,席地而坐,爱怜地轻抚着这只“猫”,俯身安慰:“我给忙忘了,下次来肯定给你带鱼,好不好?”   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做很可笑幼稚,甚至很蠢,他把自己的这种行为归结为——应付诡计多端贱人的将计就计。   裴肆指尖划过她缎子般光滑的后背,她身上的鞭伤还未完全痊愈,依旧能看到淡粉色的痕迹,笑着问:“这两天做什么了?”   “等你啊。”   裴肆不解:“等我?”   “嗯。”   春愿坐起来,直面他,掰着指头数:“我从早上等到中午,又等到晚上,吃饭等、洗澡等、睡觉也等,你总是不来。”   “等我做什么呀?”裴肆眼里的欣喜大过怨恨。   春愿撇撇嘴,看向外面,“这里的人都是哑巴。”她定定地看着裴肆,“只有你会说话,你告诉我,我是谁?为什么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裴肆心动,她,她居然在等他?   他手指隔着单薄的衣料,逗弄着那小小豆粒,“告诉你可以,但你得陪我去床上躺会儿。”   春愿挥开他的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我不问了。”她困得打了个哈切,“我的惩罚做完啦,现在已经不是猫了,太晚了,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   裴肆忽然说:“你叫莺歌,是我的妻子。”   “嗯?”春愿惊住,她叫莺歌?这两日她一直在试图找回记忆,她发现自己对那两只猫有特殊的感觉,似乎以前就养过般,接触起来很亲昵,甚至嘴里脱口而出个奇怪的名字“小耗子”。   再譬如,玉兰这个女孩给她的感觉,就很讨厌。   按理说,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该有熟悉的感觉,可为何这么陌生。   春愿接着问:“那我到底为什么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裴肆不管她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他就是要作践她,“咱们成婚后,你恼怒我政事繁多,经常不归家,便暗中和一个肮脏卑贱的马奴私通苟且,你还怀了那个马奴的孩子。你害怕事情败露,于是和马奴携带家中财款私奔。   谁知,那个贱奴是个心黑手狠的,他沉迷于酒色赌博,很快就将你的金银首饰输光,他为了还赌债,打掉你的孩子,把你卖进青楼做妓.女,逼迫你每日至少接二十个客人。”   他手指轻抚着她胳膊上的鞭痕,“你如果不听话,就会被鸨母和马奴打骂。后来,我找到了你。你见到我后,悔不当初,愤恨之下撞墙自尽,但老天或许要给你个向我赎罪的机会,你活下来了,却失去了记忆。”   春愿听完这话,顿时呆住,后脊背直发寒。   她以前竟是这样的人?   这么自轻自贱?这么坏?   裴肆很满意她这般痛苦又不可置信的反应,凑过去,环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轻吻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蛊惑:“莺歌,我不恨你,我还像以前那样喜欢你。现在只想你尽快忘记那个马奴,和我好好过日子。”   “你这话不对。”   春愿一把推开他,抹去眼泪,“你既然要我忘掉马奴,现在我失忆了,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为何又要对我说过去的事,岂不是添堵么。。”   “我……”裴肆一时语塞。   “还有。”春愿看着自己胳膊和腿上的鞭痕,双手叉腰,再次质疑:“你说这是鸨母和马奴打的,可那天我醒来后,却看见你拿着鞭子,而且还臭着脸,凶巴巴和我说话,你是不是想打我?”   “你怎会这样想。”   裴肆没想到,她虽失忆了,有些行为举止像个傻瓜,可脑子竟还没坏掉。他急忙解释,“我原是要鞭笞玉兰那丫头的,当初是她协助你和马奴私奔的,我,我作为主君,气不过不行么?”   “好像有点道理。”春愿手指点着下巴,嘟着嘴,又问:“那你说是人家的丈夫,可你……”她看向他那里,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没有桃子?”   裴肆怒不可遏,恨得都要吃人了,喝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和那个贱奴!我以前是男人,是他,还有你,你们两个害我成了这副鬼样子!”   春愿被他这疯狂可怕的样子吓到了,默默卷起被子,把自己包裹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动作,大抵是害怕……再次挨鞭子吧。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裴肆俊脸阴沉着。   “没了。”   春愿不敢再问了。   心里却想,你把我说的那么坏,可如果你是个好夫君,我干么要和别人私奔,干么要离开你呢。   春愿上下打量这个喜怒无常的白毛怪,疑惑地问:“你真是我夫君?”   “对。”裴肆隔着肚兜,戳向女人的小腹,“你这里有个小疤,对不对,大腿根里侧还有个小痣,是不?”   春愿一愣,这么私密的事,他居然知道,看来这白毛怪好像真和她关系匪浅。   她想了想,一把抱住这个男人。   “你做什么?”裴肆身子僵直。   春愿闭上眼,双手从他臂下穿过,搂住他的腰,脸轻轻地蹭他的侧脸。   之前她抱那两只小猫的时候,有欢喜的感觉,可抱他,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有些……排斥。   “我知道了。”   春愿一笑,松开了他,兀自起身,朝拔步床走去。   “你知道什么了?”裴肆蹙眉问。   “我大概是你的妻子吧。”   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懒得知道。   春愿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她不相信白毛怪的话,可现在她被困在这个湖心的房子里,哪里都去不了。显然,白毛怪并不想让她接触外面,他也不叫那些下人和她说话,是不想让她知道更多。   她不信任这个丈夫,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探寻真正的记忆。   裴肆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他试图揪她的错处,好解了这口恶气,于是,阴恻恻地问了之前问过的一个问题,“我今晚可以留宿在这里么?”   如果她说不行,那么他就有十几种借口发火了。   “随意啊。”春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裴肆走过去,坐到床边,好几次想鞭笞她,凌.辱她,但最后没忍心。他俯身,吻了下她肩头的那朵梅花,苦笑了声,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睡吧,莺歌。你回家了,咱们可是要注定在一起一辈子的。”   春愿撇撇嘴,不说话。   其实这两天,她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子,像是个男人,长得很高,但是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左手缺了三根手指。   这个黑影,就是那个很坏的马奴?   她感觉她并不恨这个“马奴”,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第185章 莺歌,咱们曾有过个孩子 :   潞州   天渐渐暖和起来。   晌午日头高悬,官道上疾驰而来两辆马车,前后各有三个彪悍的汉子开路护行,他们年纪各异,身上皆携带超过五种兵器,眼神凶狠坚毅,一看就不好惹。   前面那辆马车比较特殊,比寻常的略长些,车口还搁了块木板。原来里头躺着的病人身量太过高大,平躺下后车子装不下,两条腿有半截伸到外头。腿上盖了厚厚的被子。   车内药味甚浓。   唐慎钰此时平躺着,他脸上的伤好些了,头发也洗净了,手腕、脚腕上了药,四肢的断骨已经接上了,和木板一起绑着,方便恢复固定。   在他身边,薛绍祖盘腿而坐。数日来的悉心照顾病人,薛绍祖看上去稍有些疲惫,手里还拿着纱布,头垂下睡着了,涎水成串流下。   “阿愿,阿愿……”唐慎钰仍昏迷着,但总算有了动静,喃喃地唤人。   薛绍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大人!”   他抹了把涎水,忙俯下身,双手轻按住大人的肩。这两日大人情况有所好转,虽未醒,但偶尔会说一两句胡话,总是在念叨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   薛绍祖拧开水囊,给大人喂了点水,柔声道:“最多再有三天,咱们就到了,您一定要撑着些。”   就在此时,唐慎钰忽然惊醒,眼前一片灰茫,就像笼罩了层雾,他浑身虚软酸疼,抬手去找人,却发现胳膊疼的根本使不上劲。   “阿愿,阿愿你在哪儿?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薛绍祖见大人醒了,顿时喜极而泣,“大人,您可算是活过来了。”   “绍祖。”   唐慎钰寻着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犹记得他被裴肆囚禁了数日,阿愿谋算裴肆,让那条毒蛇带她来地牢,没多久,绍祖等人就跟着过来营救他了。   后面裴肆勃然大怒,揪住阿愿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那个太监阿余给他强灌了毒。   “公主呢?”唐慎钰急忙问。   薛绍祖面含忧色,温声劝,“公主还在宫里,您别担心她,她再怎样都是陛下的亲姐。”   “不,不。”唐慎钰声音嘶哑,“我是说,密室里的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穿藕粉色袄裙那个,就是和裴肆在一起的姑娘!”唐慎钰慌的都磕巴了,“她,她现在在哪儿?你们把她救了吗?”   薛绍祖并不知那位姑娘其实就是公主,摇头道:“裴肆说那位姑娘是个妓.女,是他专门找来羞辱您的,后头又说是他新娶的老婆。属下当时救了您后,瞧见那位姑娘伤了头,满脸是血,可怜的很,就也想将她带走。可裴肆那杂种忽然发凶了,强横的很,说若是我们敢打她老婆的主意,他就翻脸,一定和我们拼到底。属下觉着还是救您要紧,便没再管,赶紧带您离开了。”   听见这话,唐慎钰心如同沉到冰窖里般。   “大人,您怎么了?”薛绍祖见大人神色黯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做出什么了,忙问:“那位姑娘您认识么?”   “没事。”   唐慎钰心里发酸,强咧出个笑。   说不难受,是假的,明明他们两个都有机会脱身。但绍祖他们并不知道阿愿是假公主,更不知道阿愿现在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   若是他把真相讲出来,绍祖定会自责,说不得还会冒险回京,潜入宫中救阿愿。他绝不能再让兄弟们为自己犯险了。   这时,薛绍祖察觉到大人眼睛不太对劲儿,茫然无神,他试着在大人眼前晃了晃手,惊愕地发现大人竟没有反应,“大人!您、您的眼睛……”   “看不见了。”唐慎钰一笑,艰难地挥挥手,“没多大事,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能听见,万幸手脚还能动,老天待我不薄了。”   薛绍祖见大人如此沉稳平静,越发心疼。   大人他得知身世、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欺骗、妻子被囚、他自己深陷囹圄,险些被阉人折磨死,寻常男人若是遭遇一件,不说自我了断,怕是就此消沉堕落,大人却如此轻描淡写,他的心得百炼过多少次,才能成这样的钢哪。   薛绍祖垂泪哽咽,“大夫说您中了好几种毒,属下猜测,您眼睛看不见,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等到了潞州,找到老葛……”   薛绍祖抿住唇,不敢再说了,大人是非恩怨分明,早都和那些逆贼断绝关系往来了,必不愿去潞州。   “对不住啊大人,是我擅自做主,”   “别这么说兄弟。”唐慎钰吃力地抬手,依照声音,去寻摸薛绍祖的手,含泪笑道:“若不是腿脚不便,我必得给你磕个头,感激你和各位兄弟的救命大恩。我已经被陛下厌弃废黜,以后没有大人了。我小你几岁,你叫我唐老弟便好。”   “这怎么成!”薛绍祖反握住唐慎钰的手,“不论何时,您永远是属下的官长,若没有您,属下现在依旧是个蟊贼,哪里有吃上官粮的一天。您不知道,如今京中都在传‘潞州五忠义’,说的就是咱们三十余人去,最终五人还的事。前几日太史公专程找到我,详细地问了我细节。我也没想到,我将来竟可能有记入史书的一日。”   薛绍祖眼里有光,他顿了顿,劝道:“这次您就算怪我,我也要将您带去潞州。”   “去,当然要去!”   唐慎钰紧紧抓住兄弟的手,眼神坚定。“葛春生那老家伙还欠我的救命恩情,他必须还回来!他必得把我的毒和眼睛治好!”   唐慎钰蹙眉,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他刚才发了疯似的想返回京城,营救阿愿。可是以他现在的状态,完全就是个废人,怎么去救!所以,他一定要尽快治好伤,哪怕眼睛好不了,胳膊腿脚也必得好起来,到时便是摸瞎滚爬,也得去救阿愿。   看裴肆那晚在地牢吃醋发酸的样子,那条毒蛇似乎……真的爱上了阿愿。但这次阿愿为了救他,谋算了裴肆,以那条毒蛇睚眦必报的性子,必会报复回来的。但依绍祖方才所讲,裴肆当着众人的面说阿愿是他老婆,不惜翻脸火并也要带走阿愿。   大抵,裴肆不会杀阿愿,但却会……   唐慎钰不敢想,阿愿会遭遇怎么样的折磨,他此刻简直心如刀割。   他要去潞州见赵宗瑞和夏如利,一定要逼问他们有关裴肆的一切秘密,秦王培养了裴肆这么多年,难道就这么放心安心?若没猜错,赵家父子手里,肯定有裴肆的什么把柄。用此把柄逼迫裴肆放人,未尝不可!   以上,是基于阿愿还活着。   若是阿愿没了……   唐慎钰莞尔。   这辈子,他曾功成名就,也曾潦倒被囚。他该做的事,业已做完,该报的恩,也全都报了。   可以说,这世上已无牵挂,也没有什么遗憾,所思所念,所放不下的,也惟有阿愿一人而已。   若是阿愿走了,那他也跟着走,没什么好说的。   唐慎钰嘱咐薛绍祖,“联络一下咱们在京中的兄弟,帮我给黄忠全公公递封信,让他想法子确认一下,公主是不是还、还活着。”   “是。”   唐慎钰还晕乎乎的,问:“现在外头形势如何了?”   薛绍祖摇头道:“长安依旧灯火马龙,瓦市歌舞照常。快到清明节了,新草已经长出来了,陛下怕人心动荡不安,让宣德郡主办马球会,热闹的很。”   唐慎钰神色黯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蹙眉问:“那外头战事怎样了?”   薛绍祖长叹了口气,掀开车帘子朝外看了眼,道:“咱们一路往南,途经长顺战场,尸横遍野,野狗野猫刨开坟包,分食士兵死尸。大量百姓携家带口出逃,朝廷征不到兵,就强行把人户家中的老人抓走。   战乱之下,易滋生腐败剥削,地方官吏简直变成了饕餮,借着朝廷征兵征粮的政令,十倍百倍勒索威逼百姓。有些人无法忍受,自绝于道路,有些人听说赵宣旻和赵宗瑞父子爱民如子纷纷往幽州逃去。   朝廷虽控有四十万兵马,可多年安于现状,战力不行。反观幽州,尽是强将良兵,多年来又有对抗戎狄经验。那秦王的二公子赵宗瑜带领的虎贲骑兵强横无敌,短短半月,已经连下十城了。如今连宥州都响应秦王了,有些人说,不出三个月,长安就会易主。”   唐慎钰心里难受:“长安啊,终将难安。如今恩师一个人,孤木难撑。”   薛绍祖轻轻按住大人的肩膀,哽噎道:“首辅让属下给您带一句话。”   “你说。”   薛绍祖道:“闲云野鹤,铮铮铁骨。”   唐慎钰沉默半晌,他明白恩师这话里的深意。这时,他身上千日醉毒又发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酒没?拿些来喝。”   ……   ……   长安   当裴肆得知那个女人又整出幺蛾子了,他着急忙慌撂下手中事,急匆匆乘船往蒹葭阁赶。去后看见,玉兰和太监、嬷嬷们站在院中,又是作揖又是祷告,求房顶上的小祖宗下来。   那位小祖宗呢?   裴肆仰头看去,惊愕地发现她这会子躺在屋脊上,头枕着胳膊,左腿搭在右腿上,还晃着脚,正旁若无人地喝酒。   “莺歌!”裴肆看的心惊肉跳,那屋脊距离地上有两三丈高了,摔下来若是不死,也得骨折。他心里着急,怕吓着她,不敢大喊,扭头冲玉兰等人压声发火:“她怎么上去的!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怎么不看着些?!”   玉兰噗通声跪下,双手呈祷告状:“求掌印恕罪,那会儿奴婢伺候她睡下了,谁知没一会儿,她竟忽然爬上了房顶。奴婢们劝了半天,就差割头求她了,她就是不理。”   这时,忽然传来嚓啦声巨响。   裴肆扭头看去,原来那女人从房顶抛掷下来个空酒瓶,瞧这满地的瓷碎片子,她应该喝了不少了。   裴肆越发怒了,喝叱:“又是谁给她拿酒的!”   玉兰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哭道:“她说要是不给她拿酒,她就跳下来。她那个古怪脾气,和从前的善良温顺完全不一样,恶魔一样,说到做到的。奴婢实在害怕出事,就给她拿了些玫瑰果酒,想着那玩意儿和甜饮子般,喝些不会出事的。”   “可那也是酒!”裴肆真是要气死了,“每人赏三十鞭,她要是再出幺蛾子的话,本督割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后,他脱下碍手碍脚的棉衣,只穿件单薄的长袍,急忙往二楼奔去。他翻出窗子,顺着旁边的天梯往上爬。   裴肆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恐高,这会子手心脚心全是冷汗,口干舌燥的,眼前也阵阵发晕发黑,若是现在有人要杀他,只需轻轻推一把便好。   他提着口气,走在屋脊上,尽管这屋脊足足有一脚宽,可他还是走得小心翼翼。抬眼看去,那女人里头穿着淡粉色的寝衣,外头套了件纱衣,悠然自得地喝酒,全然不理现在是不是来人了。   “莺歌,你喝醉了么?”裴肆谨慎地坐下,顿时松了口气,连连擦着虚汗。   “没有呀。”春愿摇晃着脚,喝了口酒。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裴肆显然不满,仍按捺住脾气。   “看星星呀。”春愿足尖指向天,粲然笑道:“多好看哪。我就想,为什么星星掉不下来?为什么星星会闪闪发光?一开始,我想让你摘下来,放在我屋子里,那么我每天就都能看到。后来我想啊,星星在天上才好看,干麽要摘下来,它离开它的爹妈、爱人、朋友,得有多难过啊。”   裴肆开始还不高兴,听见她这欢乐天真的话,不禁莞尔。   这瞬间,他也放下了所有防备,难得不再想着算计和阴谋,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般,坐在他喜欢的女人跟前。   “这里的星星不好看,江河上的才叫美哩。”他双手撑在屋脊,双腿放松的伸直,仰头看星星,眼神温柔,“小时候,我总问我妈,爹爹在哪里?阿妈说,爹在月亮落下的地方。那时候我才几岁,个子矮,够不到月亮,等到晚上的时候,忽然看到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水面,我这个小傻瓜竟然跳进去捞。”   春愿枕在男人腿上,“那你捞到月亮了吗?”   裴肆手抚着女人的脸,莞尔,“嗯,捞到了。”   春愿心里呸了口,你当我傻啊,月亮在天上,水里的是影子,怎么捞。   她看向远处那辉煌气派的殿宇阁楼,忽然坐起来,期待地看着男人,“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像笼子里的鸟,一点自由都没有。我想去外面,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裴肆脸色微变,再次警惕起来,寻思着她这段时间是不是装的?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逃出去?   裴肆淡淡笑:“去外面做什么。”   “去玩儿啊!”春愿忙道。她可不会告诉他,她要去找那个马奴,要去找真相。   “这里不好玩儿吗?”裴肆莞尔,“这里有猫、花,还有秋千,不够你玩吗?”   “可是这里很小!”春愿不满。   “这里安全。”裴肆一口回绝了她,“除非我死了,你绝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春愿不高兴了,赌气般背对着男人,连喝了好几口酒,烦的去挠脚踝,抠绣花鞋,忽然,她在鞋底摸到块又硬又酥的东西,是猫儿的屎。   “好啦,别耍小性儿了。”裴肆轻轻地抚着她的胳膊。   春愿嘟着嘴,身子左右拧,甩开他的手。   她想捉弄这个坏人,于是偷偷摸摸的将猫屎捻碎,投进酒壶中。   “那这样吧。”裴肆下巴抵在女人肩榜,哄道:“最多三个月,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咱们去坐大船,在海上看星星。”   “真的?”春愿一听自己要离开这个笼子了,顿时激动。   “真的。”裴肆笑着点头。   “好!”春愿转身,豪迈地搂住裴肆的脖子,把酒壶口抵在他嘴边,给他灌酒。   “唔--”裴肆大惊,紧抿住唇,他从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心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她是不是下毒了?!   算了,下就下吧。   他牙关松启,大口喝,玫瑰酒花香浓,竟还有点渣滓,估计是花瓣碎吧。   “哈哈哈哈哈”   春愿乐的拍腿笑,兴奋之下,竟也喝了口酒。猛地想起这酒掺了猫屎啊。她不开心了,一把将酒朝底下砸去,蓦地瞧见那个爱放连环屁的太监吓得往后一跳,竟“噗”地放了个大屁,太监脸窘得通红,手捂住屁股,跪下连连磕头。   春愿又被逗乐了,笑的前仰后翻,差点跌下去。   “小心!”裴肆立即搂住她,“生气”地轻打了下她的屁股,“别乱晃,掉下去怎么好。”   “没事儿。”春愿毫不在意地手一挥。   “你真是喝多了。”   裴肆宠溺一笑,手指当梳子,替她通顺头发。   他心里还是疑惑,便想着试探一下,观察着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动作,故作难过:“莺歌,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俩之前有过个孩子?”   “嗯?”春愿愣住。   裴肆手掌附上女人的小腹,半是真情,半是假意,“你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怀了整两个月,忽然掉了。”   春愿只觉得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同时头忽然刺痛,她拼命回想,什么都记不起,而小腹也竟开始疼。   她感觉呼吸困难,双手捂住脸。   “你怎么了?”裴肆见她弯下腰,好像在拼命回忆。   “没事。”春愿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裴肆猛地记起来,当初她失去了和唐慎钰的孩子,简直是痛不欲生。而失去他的孩子,她就当没发生这个事似的,甚至似乎连一滴泪都没流,该干什么干什么。   难道对于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她是在意的。   而对于痛恨的男人孩子,失去就失去了,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裴肆眼神冰冷,如果她依旧没心没肺,说什么“都过去了”“孩子和咱们没缘分”这种话,他今晚一定要让她痛哭流涕。   不论用什么法子!   “咱们孩子没了,你有什么感觉?”裴肆追问。   忽然,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此时,她满脸的泪,眼睛哭的通红。   “你在难过?”裴肆有些不相信。   春愿泪如雨下,哭的喘,“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我一想起孩子,就很难受,肚子疼,骨头疼……我感觉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根本没有人拉我一把。”   她抓住裴肆的胳膊,紧张地问:“我怀过几次孩子?都是怎么失去的?”   裴肆不敢回答,他一把搂住她,也落泪了,这是属于他们俩悼念孩子的时刻,最干净的时刻。   最终,裴肆只说了句。   “都过去了。莺歌,现在只剩咱们两个相依为命,咱们一定要好好的。”   春愿头埋在他肩头哭。   她记不起以前,但身体上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她是真的难过。   夫君啊,你能过去。   可我过不去。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你发誓,永远不离开我 :   潞州府   如今整个潞州府都在谈论秦王的那位嫡长子赵宗瑞。   二月时候,秦王打着清君侧、问责暴君的旗号起兵,各地响应,幽州、潞州、东都还有宥州是为大本营。   而今的潞州府戒备森严,有三万精兵把守。为了避免敌军的斥候和细作侵入,设置了层层关卡。若没有赵宗瑞和潞王盖印手书,天王老子都不许放进城门。   可现在正逢乱世,走投无路的百姓大批南涌,不接收也不行。思来想去,瑞世子便派麾下的文武官员,于城郊百里之外临时圈了片地,支起了帐篷,集中管理这些难民。   瑞世子命人逐一登记难民的体貌籍贯,按照军制来编制,十人为一伙、五十人为一团,一百人为一集,分别派文官担任伙长、团都尉、集都督,最后由瑞世子总管各位大小官员。   不仅如此,瑞世子广发“征贤令”,不论何等样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毛遂自荐。如遇有大才,瑞世子还会倒履相迎,更会诚恳地三顾茅庐相邀。   不多时,瑞世子麾下聚了不少奇才、怪才,文武两面开花。   而且瑞世子十分尊重读书人,还注重民生,痛恨官场的种种舞弊和不公,他向天下承诺,日后会全力维持科举的公平,让真正贤德无私且有才华的士子走入官场,为老百姓谋福利。   瑞世子的种种举动,引得天下震动,不少能人贤士纷纷往潞州府来。   老百姓们听闻瑞世子无偿放粮送衣,还承诺会按照丁口给老百姓分田地,也都慕名追随。   更有一些相士说,潞州府上方龙气环绕,人主降临,将来天下必定迎来百年盛世。   ……   唐慎钰是晌午到的潞州府,他和薛绍祖、李大田三人住进了城中的祥云客栈。老葛和小坏早都在客栈等着了,为他诊脉扎针,重新给断骨处换药。不愧是鬼医,两副药吃下去,他感觉身上的痛楚消散了不少。   傍晚夜风徐来,吹动客栈屋檐下的灯笼。   屋里陈设简单,已经点上了蜡烛。   唐慎钰此时平躺在床上,他无时不刻挂念担忧着阿愿,眼前一片灰茫,什么都看不见,还有右腿,已经完全没了知觉。老葛说,可能废了,若是治上几日再动不了,为保性命,怕是得截肢,让他做好准备。   唐慎钰不信这个邪,于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挪动右腿,累得满头是汗,依旧动不了。   “大人,要不我帮您吧?”薛绍祖见大人实在吃力,不忍心,于是提出帮助。   “不用,我自己能行。。”   唐慎钰停下来,稍稍喘息休息。他闭上眼睛,回想幼年时,姨丈手把手给他教武功。姨丈告诉他,你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你的头脑在控制,并且你的喜怒、恐惧和哀伤等情绪,也是由头脑掌控。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头脑,而且只要你毅力目标足够坚定,行动力足够强大,你将会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唐慎钰嘴里喃喃念着姨丈的这句话。   他再次尝试着发力,闷吼了声,右腿终于动了,可用力实在太大,竟直接从床上翻了下去,咚地声掉到了地上。   也就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   瑞世子着急忙慌地奔进来,一脸的担忧,慌忙去搀扶唐慎钰。   “慢些慢些。”瑞世子双眼通红,看见孩子如此,他简直心如刀割,温声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说你想痊愈,它登时就能好了的。”   唐慎钰认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谁了,他冷着脸,吃力地往开撞这人,蹙起眉,“绍祖,你过来搀一下我。”   唐慎钰再次平躺到床上,方才那一摔,好像把刚接好的左胳膊骨头给撞坏了,他听见嘎嘣声,然后就是钻心般的疼。他拼命忍住,用鼻子嗅,用耳朵去听,冷声问薛绍祖,“赵宗瑞来多久了?夏如利是不是也来了?”   薛绍祖坐在床边,往前看去,多日未见,赵宗瑞精神头不错,穿着布衣,脸上一点病气都没有,而且再也不用装弱扮庸碌,如今此人眉宇间真是有了王者之气,面容依旧和蔼仁善,但眼神十分锐利。而那夏如利则站在门外,杀鸡抹脖子摇头。   薛绍祖剜了眼夏如利,温声对唐大人说:“从咱们入住客栈开始,瑞世子一直在门口看着你,已然半天,寸步不离。”   瑞世子冲薛绍祖躬身行礼,哽咽道:“多谢壮士营救吾儿,将来孤定当封您为……”   “我是冲大人,不是冲你。”薛绍祖冷冷打断瑞世子的话。   瑞世子面上讪讪的,自行拉了张小圆凳,坐到床边,看见钰儿伤的如此重,顿时泪雨下。心道:不管王爷多么宠幸裴肆,他必要杀了此人。   瑞世子端起矮几上的蜂蜜水,讨好地望着唐慎钰,柔声道:“药汁子苦,爹爹喂你喝点甜的。”   “我爹十几年前就死了,你又是哪个。”唐慎钰面无表情地拒绝。   瑞世子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水杯,“你还是恨我。可是钰儿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是你祖父他非要造反,把我逼上了贼船……”   “呵。”唐慎钰被逗笑了,竖起个大拇指,嘲讽道:“论起虚伪狠毒来,你若是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装病扮惨、欺瞒家人、易容假死、抛妻弃子、彻夜奔逃,难道不是你做的?如今又开始四处造势、招揽贤才,你安了什么心,要我明白说出来?”   宗瑞叹道:“你二叔赵宗瑜深得王爷喜欢重用,此人骄悍无比,手下又有强兵,是我的心腹大患。我若是不早做准备,将来你和玄棣该怎么办?”   唐慎钰艰难地抬起左臂,晃了晃只剩下两根指头的手,“什么二叔,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潞州找我?”宗瑞挤开薛绍祖,一屁股坐在床边。   “谁找你。”唐慎钰直面床顶,冷漠道:“葛春生欠我一条命,我找他来还债。出去吧,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瑞世子被呛的难受,纵使被儿子如此伤害,他也不愿离开,默默替儿子掖好被子,笑道:“你嘴上说不愿见我,可因为公主的缘故,你还会求我的,对不?你难道不想知道公主的近况?”   唐慎钰呼吸一窒,扭头面向赵宗瑞,忙质问:“快说,她怎么样了?”   “钰儿,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啊。”瑞世子试着用这件事来缓和他们的父子关系。   “你说便说,不说就滚!”唐慎钰态度依旧强硬,可眼中的泪出卖了他。   赵宗瑞看见儿子这般,也是不忍,叹了口气,“你放心吧,公主现在一切都好。”   “怎么个好法?”唐慎钰竟撑着坐起来了。   “你别激动。”赵宗瑞手虚环住儿子,柔声道:“你应该知道,裴肆喜欢她,现在把她软禁在了蒹葭阁。”   “裴肆有没有伤害她!”唐慎钰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抓住赵宗瑞的胳膊,耳朵侧过去听。   “没有。”赵宗瑞摩挲着儿子的手,温声道:“据我安插在裴肆身边的探子回报,公主失忆了。裴肆大喜过望,欺瞒公主,说他是公主的丈夫,他简直把那姑娘当成小孩子来宠,好吃好喝的养着,不曾苛待半分。”   说着,瑞世子担忧地望着慎钰,“不是我说你,你怎么敢弄个假公主。”   “你们不也弄了个假太监。”唐慎钰反讽了句,他其实是说,秦王父子弄了个细作进宫。可就在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瑞世子抓他的手惊动了下,这反应不对啊。   “啊,这、这……”瑞世子害怕慎钰追问当初鸣芳苑的事,心虚的眼珠乱转,忙岔开这个话头,劝道:“哎,我瞧着裴肆不会放开她了。裴肆已经写信给王爷,要求将来事成后娶长乐公主为妻。钰儿,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们没缘分,算了吧,你留在爹爹身边好好养伤……”   “放屁!”唐慎钰胳膊使不上里,便头用力撞向瑞世子,“你们父子为了犒劳裴肆,竟想把我媳妇儿献祭出去!你和夏如利、裴肆联动策划给她下毒,害得她受了好大的罪过,这事我可一天都没忘!”唐慎钰左右转头,面向门的方向,怒发冲冠地喝道:“夏如利,我知道你在!我听见声音了,狗东西你过来,咱们来算算这帐!”   夏如利吐了下舌头,连连冲瑞世子摆手,转身就跑。   “钰儿!”瑞世子按住儿子的肩膀,“老夏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为了个外人,这么骂他。”   “骂他都是轻的!”唐慎钰气得浑身发抖,他深呼吸了口,平复了下情绪,冷声问瑞世子,“告诉我裴肆的身世,他一定有把柄攥在你父子手里。”   “这……”瑞世子笑道:“他就是王爷收养的孤儿。”   “老逆贼会如此放心一个孤儿?”唐慎钰心思敏锐,“他有没有家人?是谁?如果你不说,我会去查,爬着也要去查。”   瑞世子无奈叹了口气,“他母亲是王爷的徐妃。”   “徐妃?”唐慎钰绞尽脑汁回忆。“徐妃不是信阳伯的庶女么,我记得她有个女儿,刚刚出嫁。徐氏也算名门了,我从没听说过徐家女是二嫁给老逆贼的,而且徐家会让外孙冒险进京当探子?忍心让他做阉人?徐妃到底什么来历!”   “你还真聪慧。”瑞世子尴尬笑道:“那徐妃原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当初你四叔死后,王爷痛苦之下南游散心,叫了些妓.女弹琴唱曲儿。意外发现那妓.女的孩子相貌甚好,也与他极投缘,便暗中收为义子。后来王爷给孩子母亲弄了个差不多的身份,收入府中为侍妾,前几年抬为侧妃。”   “哦,那就是有裴肆的把柄了。”唐慎钰狞笑,直接吩咐瑞世子,“请你开口施压,让裴肆释放公主!”   瑞世子苦笑:“之前裴肆将你囚禁折磨,爹爹曾一次次飞鸽传书让他放人,他犹豫不放,但看在我曾救他的面上,没有杀你。钰儿啊,现在这时候,我这张老脸怕是卖不动,他不一定会听我的。”   “绍祖!”唐慎钰喝道:“收拾东西,绑架徐妃母女!”   瑞世子忙摆手,“好好好,我这就写信!”他忙搂住儿子,柔声道:“但你得答应我,好好养伤啊。”   唐慎钰剜了眼瑞世子。   不用你说,我也会!   阿愿,我不知道赵宗瑞有没有骗我,但如果你真的失忆了,忘了我也没关系,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对付裴肆这种人,不能硬着来,我相信聪明如你,定可以应付得来!   咱们一定会见面,等我!   ……   ……   长安,蒹葭阁   殿里点了好闻的百媚香。   春愿刚沐浴罢,穿着身芍药粉色的寝衣,屋里热,她的头发已经半干了,用丝带绑在身后。   此时,春愿坐在床边,正在缝制衣服。这和前些天心血来潮的爬上房顶喝酒不一样,是最近她又做梦了。梦中,那个马奴高大的身影清晰了些,这次那个男人居然说话了,他坐在石头上,语气哀伤而绝望,说:“我腿好疼,站不起来了。”   她拼命朝那个黑影跑,朝他大喊:“那你不来蒹葭阁找我了么?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   男人对她说:“我当然会来,咱们上次只拜了个天地,还差两拜哩。”   春愿记住了男人在梦中说的话。   她今早上偷偷拆了两床大红色绣鸳鸯锦被,打算用这两块布,做件衣裳。   “我们还有两拜呢。”春愿喃喃自语,她飞速地缝合喜服,希望今晚还能梦见那个马奴,对他说:你瞧,我身上的鞭伤都好了,你的腿上也一定能好。你若是不来蒹葭阁找我,那我就出去找你,那个白毛怪答应了,会让我出去的。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春愿忙将手里的衣裳往床底下藏,也就在这时,她感觉窗子那边不对劲儿,抬眼望去,发现外头似乎站了个人,那人把窗子推开条缝,正一声不吭地往里看,冷漠阴森的眼珠子甚是骇人。   春愿吓得头皮发麻,心砰砰狂跳。   没多久,门被那人用力推开了,随着进来的,还有湖上冷飕飕的夜风。   “藏什么呢。”裴肆目光阴狠,径直往床那边走。今早来了飞鸽传书,赵宗瑞要求他将莺歌送去潞州。哼,想得美!   裴肆心情不好,方才在窗外看到她鬼鬼祟祟的举动,疑心顿时又起,冷声道:“拿出来我看看。”   “没什么啊。”春愿只觉得这白毛怪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她吐了下舌头,“你一定看岔了!”   “我没瞎!”裴肆半跪到地,把女人往开推,“我最恨别人在我眼皮子下捣鬼,你是不是又想整什么幺蛾子,给什么人传递消息。”这时,他摸到个软绵绵冰凉凉的东西,抓住后往出一拽,愕然地发现,竟是件只做了一半的袍子,看尺寸,是男人穿的。   “这、这……”裴肆惊喜极了,笑着问女人,“是做给我的?”   “不是!”春愿赌气地抢走衣服,背转过他,十分不满,“你干么推我啊,我不过是拆了被子,想做件衣服罢了。”   她和白毛怪相处时间不短了,知道他这个人阴晴不定,疑心特别重,非常痛恨那个引诱她的“马奴”,而且手段非常毒辣,有时候生气她不听话,不会打她,但却会往死里惩罚那些伺候她的奴婢。   所以,她决不能说这喜服是做给梦中的那个马奴的,该怎么说?   春愿强挤出两滴泪,扁着嘴,“人家那天爬房顶,害得你弄坏了衣服,心里过意不去,就想着赔给你一件。算了!算我自作多情了!”   说着,春愿气得把衣服往地上重重摔去,还踩了十几脚,远远踢走。   “别啊。”裴肆拾起衣服,忙往身上套,急忙道歉:“是我不对,我今儿遇着件糟心事,心情不好,怕你又离开我。”裴肆眼圈发红,激动不已,“莺儿,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替我做衣服,我,我太高兴了。”   春愿暗暗松了口气,唇角上扬,瞧,这不就混过去了。   她打算再哄一次,手指戳了下男人的肩膀,嗔道:“那我是你的妻子嘛,给您做件衣服是很奇怪的事么?”   “不奇怪,不奇怪。”   裴肆此刻彻底沦陷,他不禁情动,俯身去吻她的唇。   春愿佯装害羞,蹲身躲过。   裴肆也矮下身,继续去吻。   春愿娇哼了声,完全蹲下。   裴肆半跪下,他喜欢这种小情趣,又去追着吻。   春愿见他有些死缠烂打了,索性躺到地毯上。   裴肆也跟着躺下来了,头枕在胳膊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春愿觉得这人眼神不对了,好像又要发脾气了,她懒得和他吵嘴说话,心狠了狠,凑上去,蜻蜓点水地吻了下他的唇,然后迅速背转过男人,偷偷用袖子擦嘴,悄悄呸了三口。这时,她察觉到白毛怪挪过来了,还搂住了她。   “莺歌……”裴肆语气极温柔,紧紧抱住她,患得患失地望着她,用力吻了下她的后脑勺,“你发誓,发毒誓,永不离开我。”   春愿困得打了个哈切:“那我就和今晚的风发誓,永远和夫君在一起。” 第187章 我还想要个孩子 :   两人玩闹了会儿,因着春愿身上来了月事,又吃了药,困得撑不住,梳洗后就睡去了。   五更的夜色正浓,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偶尔还会打几声春雷。   裴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被风吹开的窗子关严实。他吹灭了两盏蜡烛,返回到内室,坐到拔步床边。借着豆油小灯昏暗微光,打量着熟睡的她。   她睡相不好,整个人呈个大字平躺着,许是嫌屋里热,踢开厚被子,嘴里喃喃呓语,这时她的寝衣襟口因这动作敞开,隐约能看见那饱满浑圆的春色。   “也不知道在里头穿件肚兜,明儿若是着凉了,又闹着不肯吃药。”裴肆眼里尽是宠溺,轻手轻脚地替她将寝衣合好,把被子盖严实,还特意在被子两侧压了枕头,防止她再次蹬开。   裴肆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望着她沉静昳丽的睡颜。   恍惚间,裴肆觉得幸福美满不真实,像是个梦。   他手背轻轻去触摸她的脸,是温热的。   这不是梦。   他真的让深爱的女人变成了妻子。   原来相互喜欢,竟这般滋味……   裴肆仍回想着今晚莺歌主动吻他,她俏脸绯红,娇羞的迅速转过身去。   “真是个小妖女。”裴肆笑骂了句,俯身,吻了又吻莺歌的脸,他看见两只小猫蜷卧在她头顶,不禁回想起去年在鸣芳苑,他在密室中窥视到她擦洗换衣的场景。   “小猫,小愿。”裴肆喃喃细语,轻点了下女人的鼻头。   现在,他不嫉恨唐慎钰了,甚至觉得那个男人真有些倒霉凄惨。   他现在唯一遗憾的就是,无法和莺歌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时,不远处那边传来轻微的指结叩窗声,阿余轻咳了下,低声道:   “掌印,卯时了。”   裴肆笑即刻凝固住,厌烦地瞪了眼窗子,不为所动。   阿余再次提醒:“勤政殿那位再有一个时辰就要起来了,您该走了。”   裴肆头一阵疼,他依依不舍地吻别了莺歌,放下床帐,灭了油灯,摸黑离开了屋子。   等白毛怪走后,床上熟睡的春愿忽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女人目光冷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顶。其实最近,她一直在装睡,因为她本能地排斥这位“夫君”。   此人一方面痛恨她的背叛,时刻提防着她,有好多次眼看着控制不住愤怒,似要食她血、啖她肉;可一方面,他好像又深爱着她,会因为她的主动靠近和亲昵,变得惊喜而兴奋。   她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于是最近开始装睡。   白毛怪非常谨慎,从不会说什么,通常整夜盯着她看,然后摸她、亲她,有时还会叹气流泪。   可今晚,他因为那件衣服放松了警惕,在她耳边忘情呢喃,说了句“小猫,小愿。”   猫,肯定是这两只又懒又馋的白猫。   可小愿是哪个?   春愿使劲儿想,头刺痛得厉害,她急得手直砸头,忽然倒吸了口冷气,整个人坐了起来。   她不叫莺歌,她应该叫……春愿。   这个名字是阿姐给她取的,阿姐说,这是“明媚春天里的愿望”。   春愿泪流满面,笑着哭。   她现在还没想起更多的事,没关系,慢慢来,现在想起了她叫春愿也是非常好的。   再等一段时间,她就会想起阿姐叫什么,梦里的那个马奴是谁。   ……   这边   裴肆胳膊上搭着件“大红色”的袍子,屏声敛气地关好门。   阿余见状,立马迎上前来,替掌印撑伞,笑道:“这院子里鹅卵石多,您当心滑倒。”   “嘘——”裴肆摆摆手,压低声音:“她睡着了。”   阿余非常不满,但没表现在脸上。心里不住地埋怨,如今战乱,你每日家伴在圣驾左右、又时常帮皇帝批折子,还得和万潮等人明争暗斗,饶是如此疲累忙乱,依旧频繁地偷偷夜里来看她。   你也不怕累死了。   主仆二人出了院门,上了小船,在这黑茫雨夜里往对岸划。   阿余摇着桨,回头瞧去,此时公子坐在船尾,他把伞搁在肩上,全然不顾雨将他的半个身子淋湿,他举着灯笼,仔细地看那做工粗糙的大红袍子,手指抚着针脚,唇角上扬,满眼皆是柔情。   “公子,公子?”阿余连唤了两声。   “哦。”裴肆这才听见,“怎么了?”   阿余有满腹的牢骚,不敢发,只能试探着道:“看您现在,好像很开心。”   “嗯。开心。”裴肆望向雨夜中的蒹葭阁,摇头笑道:“这家伙,那晚看见我爬天梯的时候,不当心把袍子弄破了,她就记在心里了,居然拆了被面,偷偷给我做了件新衣服。呵,我还当她又耍什么阴谋诡计,还凶她了。”   阿余抻长脖子看:“奴瞧着,袍子似乎还未完工。”   裴肆点头笑道:“她嫌我太凶,恼了,不肯再做了。”他难得反思了下,“嗳,我以后可真得控制脾气了,别真吓跑了她。”   阿余忍不住了:“您之前不是觉得她是装的么?掌印,奴婢提醒您一句,温柔刀杀人不见血啊,万一她真是装失忆,那您可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   裴肆瞪了眼阿余,脸色徒然变冷,“如果她真是春愿,依照她那宁死不屈的性子,绝不会主动吻我,与我亲热。她是莺歌,喜欢我的莺歌!”   阿余握住船桨,过来跪到公子腿边,忧心道:“那万一将来她想起一切呢?您别忘了,唐慎钰还没死。”   “那又怎样。”裴肆冷哼了声,“生米早已煮成熟饭,她已然是我妻子,我绝不会松开她。”   “可是……”   “可是什么?”裴肆生气了,“我把自己的前半生葬送在了长安,难道不该娶妻成家?难道我这辈子注定了给老婆子当男宠,不该有自己的感情?还是说我得像从前那样,继续无情无欲的去替赵家父子争斗算计?之前阉割杖杀我,下一次呢?我是不是就得把头割下来,全了这份忠义?”   裴肆眼睛通红,揪住阿余的衣襟,“我是个人,我不是牲口,我有七情六欲,我也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争权夺利是无休止的,不是说将来小皇帝倒台了,就会结束。我累了!阿余我真他妈的累了!”   阿余亦落泪了,公子这辈子的孤苦奔波,他全看在眼里。   “可是,潞州一遍遍给您飞鸽传书,要求您释放了公主。”阿余双手按住裴肆的腿,急道:“赵宗瑞现在还好声好气地同您说话,此人伪善阴险,得罪他不会有好下场。趁着他现在还感念着您先头在长安的恩谊,不介意您伤害唐慎钰,左右您又没真杀了唐慎钰,不过是给那孙子一点皮肉之苦。您要不松手算了,权当卖瑞世子一个面子,不就是个女人么……”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不就是个女人,莺歌是我妻子!”裴肆嗤笑,“若是遇着旁人,赵宗瑞兴许就这么过了,可唐慎钰是他亲儿子。我把他儿子整那么惨,他嘴上不说,怕是心里早都恨上我了吧。”   阿余见公子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叹了口气,“那您现在就得早做决断了。眼看着王爷的大军即将逼到京城,王爷是宠爱您,可他老了,也有死的一天。奴婢听闻他战场上被郭家军重创,大腿中了一箭,险些流血而亡。小皇帝一倒,将来必定是瑞世子和老二赵宗瑜争那个皇位了,公子,您可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能站错队。”   裴肆蹙眉。   瑞世子的心机手段他是见过的,可赵宗瑜也不是善茬,手握军权,骁勇善战。   “阿余,给二哥写封信。”裴肆目光坚定,做了决断,“信中告诉二哥,我仰慕他已久,感谢他多年来照顾我母亲和妹妹。我愿追随他之后,将来会奉上京中人事和细作机密,请二哥笑纳。”   “是。”   裴肆冷笑:“当初我设下公主中毒的圈套,那夏如利几次三番问我,确定这么做么?他虽没承认,但应该早知晓小愿怀孕了,他就是故意看我断子绝孙的!这仇我可没忘!”   他轻抚着那件红袍子,痛苦不已:“孩子胎死腹中,是我一辈子的痛。阿余啊,我,我还想要个孩子。”   阿余不解:“您什么意思?”   裴肆咬住下唇,半晌,定定道:“我得让莺歌生个孩子。你去替我物色一个外形俊美、学识渊博的男子,最好和我相貌相似。一定查清楚了,那人不能有疾病,身子也得干净,不要娶过妻和破过身的。”   ……   ……   潞州   进入四月后,天就大暖了起来。   祥云客栈外重兵把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屋子门窗都开着通风,晌午的阳光从窗中泻进来,在地上形成块四四方方的光斑。   经过数日的治疗,唐慎钰身子恢复的很不错。他的双眼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东西了,折断的双臂也渐渐有了力气。   “大人,要不停一下吧。”薛绍祖搀扶着大人,慢慢地练习走路。斜眼瞧去,大人此刻眼睛敷了药,用纱布缠裹住,左胳膊仍打用木板固定着,而双腿缠了厚厚的伤药,非常艰难地站起来,两股颤抖的厉害。   薛绍祖知道大人担心公主,温声劝道:“您别太急了,瑞世子不是说了,公主现在安全着。而且老葛前儿百般叮嘱过,您的右腿能动,真的是奇迹,这么快站起来,更是奇迹中的奇迹。您伤筋动骨了,最好还是坐下休息,这样才好得更快。”   唐慎钰胳膊搂住薛绍祖的肩膀,艰难地往前挪,他疼得满头冷汗,笑道:“我若是安心躺着,右腿也动不了,现在估计都被老葛给截肢了。放心吧,我晓得自己的情况,动一动会好的更快些。”   薛绍祖道:“对了,老葛的那个孙女小坏吵着要来侍奉您,说爷爷因为她,做了许多对不起您的事,她心里愧疚的很。小坏每次提起,都被老葛打骂回去。”   “小坏是个好孩子啊。”   唐慎钰蹙眉,这么些天过去了,每逢他问起长安的情况,瑞世子总是劝他好好养伤,说正在给裴肆施压,也在暗中想法子营救公主。   这情况不对。   唐慎钰咬紧牙关,继续练习走路。这些人,他们只在乎天下权利,没一个把阿愿的生死安危放心上。他要快速恢复,自己去救!   这时,唐慎钰听见外头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身上的药味也很浓,是老葛。   唐慎钰攥紧拳头,吩咐绍祖将他扶着坐下,全然不理老葛,问绍祖:“李大田去哪儿了?”   薛绍祖掏出帕子,给大人擦脸上的冷汗,“我让大田想法子置办兵器和马匹了,咱们将来还是要去长安的。”   “嗯。”唐慎钰拍了拍兄弟的胳膊,笑道:“还是你们好,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没有背叛我,对我不离不弃。”   老葛听见这话,脸红透了,羞的头都抬不起。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碗汤药,端着走过去,“这、这是续骨连筋的补汤,大人,您喝些。”   唐慎钰闻言,摸索着端过来,也不管汤滚烫得正冒热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光,问:“再有没有了?”   “有是有,可是……您最近不论是药还是汤,都双倍的吃,其实不太好。”   “绍祖,帮我拿过来。”唐慎钰打断老葛的话。   老葛叹了口气,蹲到地上,去拆大人腿上的纱布,准备一会儿施针。老葛眼睛发红,世子爷下了命令,不许他在唐大人跟前乱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做了那样的事,根本羞于面对大人,惟有使尽一身本事,帮大人尽快复原。   “老葛。”唐慎钰坐的端直,忽然开口,“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从不在你跟前提过去救你的事,就是怕你有什么负担。”   “是老朽糊涂了,对不住大人。”老葛哽咽着说。   唐慎钰面色冷漠,“没什么对不住的,这回是我先跟你开口,请你来京中替赵宗瑞治病,害你再次身陷险境。你很疼爱小坏,为了孙女的安危,不得不折腰做违心的事,我也能理解。”   “大人,多谢您能理解!”老葛老泪纵横,打了自己一巴掌,“老朽辜负了您的大恩。”   唐慎钰拍了下老葛的肩膀,叹道:“你帮赵宗瑞隐瞒病情,替他易容脱身,我都能明白,包括你为裴肆那个假太监治伤,救活了他……”   老葛一惊:“大人,您已经知道他是假太监了!?”   唐慎钰身子一震,他刚才诈了一句,竟然真诈出了。唐慎钰手指点着腿面,记得当时他被囚禁在地牢中时,裴肆的行为就非常奇怪,说什么也要阉割了他,让他尝尝屈辱痛苦的滋味。   唐慎钰试着问:“你给裴肆治伤的时候,他是不是刚被阉割不久?”   “是、是……伤口还没好全,那些日子京城疯传他和太后关系不明不白,应该是太后阉割了他。”老葛已然满头冷汗,不住地用袖子擦。   唐慎钰嘶地倒吸了口冷气,若裴肆之前真的是男人,那么……阿愿怀的那个孩子……   唐慎钰拳头捏住,此事得问夏如利和赵宗瑞,他们应该知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唐慎钰冷着脸,摇头道:“我可以理解你所有背叛的行为,可是老葛,你为什么要给裴肆易容的解药?你明明可以说谎话推诿过去,那么公主兴许就不会被皇帝囚禁厌弃。老葛,我实在不能理解。”   老葛眼珠慌得乱转,“是,是裴肆绑架了小坏。”   唐慎钰冷笑:“那时你已经成了赵宗瑞的心腹,纵使裴肆绑架了小坏,想必赵宗瑞和夏如利也会为你出头讨回孙女的。老葛,我不是蠢货,你不要试图蒙骗我。”   老葛瘫跪在地,苦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我之所以给裴肆易容解药,那是因为,他答应帮我做件事。”   “什么?”唐慎钰反应极快,“我知道了,你不必说了。”   老葛此时痛恨不已,已经失去了理智,红着眼:“裴肆答应我,带我去邺陵杀陈银。唐大人,这可是我灭门之仇啊!我难道不能报了?我就是要让小坏把毒酒给她亲爷爷端过去,我就是要让陈银甘之如饴地喝下去,痛苦的死在自己亲孙女手里!”   而就在此时,西窗那边忽然冒出个小姑娘,模样秀美,灵动可爱,大眼睛黑白分明,头上戴着顶小羊帽子,正是小坏。   小坏呆呆地站在外头,一脸的震惊,“爷爷,你,你刚才说什么?”   老葛大惊,“你什么时候来的?谁让你来的!”   小坏脸色煞白,“是玄棣哥哥带我偷偷钻狗洞进来的,他在外头等我。”女孩眼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晚上咱们去邺陵见的那个叫陈银的老头儿,你说是你老朋友,就,就是那个特别慈祥,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不住地给我吃零嘴儿的老爷爷,他是我亲爷爷?”   老葛慌了,忙站起来,哽咽道:“好孩子,你听岔了。”   “我没听岔。”小坏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老葛:“怪不得,从小到大你都看我不顺眼,怪不得你一直叫我坏种,你,你让我端了毒酒给陈银爷爷?”   “不是的小坏。”老葛此时心如刀割,“你听爷爷给你解释。”   “我不听!”小坏捂住耳朵,尖叫了声,转身跑了。   老葛捂着心口,痛哭不已,其实这么多年,他早都把小坏当成亲孙女了。   “大人!”老葛回头,连连跺脚,花白胡子跟着一晃一晃的,“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耳力过人,是不是早都听见小坏偷摸进来了!”   唐慎钰冷笑:“我刚才让你不必说下去了,是你自己太愤恨,一股脑说出来的。”   老葛悔恨万分,瘫跪在地哭:“小坏怕是,不会原谅我了。” 第188章 借种生子 :   长安   过了四月中旬后,院子里的桃花绽放,粉白花瓣如荼如蘼,风一吹,飘扬落下,宛如仙境。   看见这样好的花,春愿也高兴。   四月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想必她的记忆也应该是。   她最近的日子还像之前那样,吃吃睡睡,玩玩乐乐。不一样的是,白毛怪近来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黏糊了,对她的掌控欲也越来越强了。   就譬如现在,好好的吃顿晚饭,白毛怪却从踏进院子那刻开始,一直盯着她看,弄得她坐立不安。   春愿扫了眼满桌的珍馐,夹了块煎豆腐吃,她手背蹭了下脸颊,笑着问:“你干麽一直看我啊?”   “没什么。”   裴肆眼里尽是柔情。   他抬手,帮女人将落下的头发别在耳后,“仔细些,头发都掉进汤里了。”   “谢谢夫君呀。”春愿甜甜一笑,喝了一大口清炖鸭汤,闷头吃饭,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慢些吃,小心呛着。”   裴肆没有那个好心情、好胃口吃饭,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   “对了。”春愿嘴里鼓囊囊的,下巴朝外努了努,好奇地问:“我看见你来的时候,带来了口大箱子,里头是什么啊?是不是吃的?”   “就知道吃。”裴肆剥了只虾,塞在女人口里,他抿了抿唇,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我觉着二楼的书架太空了些,就搬过来些书。你要去看看么?”   “不要。”春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看字就晕,你可别整我了。”   裴肆莞尔,他将剥好的几只虾仁夹到女人碗里,拿湿帕子擦手,忽然叹了口气:“莺歌,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咱们曾有过个孩子?但是意外没了。”   “嗯。”春愿点头。   “我,我想求你件事。”裴肆从怀里掏出个玄色锦囊,两指夹出只纸叠的小船,他神情凄楚,鬓边的白发都写了哀伤,指尖触摸着那纸船,哽咽道:“在我的家乡有个说法,早夭的孩子魂魄不全,一个人走不过忘川,需要折只纸船,把父母的血滴在船上。这样……”裴肆眼泪落到船上,“这样孩子的魂魄骨血才齐全,才能在咱们的庇佑下,顺利地去投胎。所以,我想请你……”   春愿什么话都没说,放下筷子,摘下耳环,将耳针掰直了。她深呼吸了口气,在食指上扎了下,指尖瞬间冒出血珠。   “我是孩子的母亲,这是必须做的。”春愿将血抹到纸船上,虽说她记不起过去,但提到孩子,她就很难过,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两次痛彻心扉。其实,她之前追问过白毛怪好几次孩子夭折的细节,但他都含含糊糊过去了,只说她身子孱弱,没保住。   “别哭啊。”裴肆揽住妻子,摩挲着她的胳膊,“今晚上,我就把纸船烧给孩子,咱们宝宝就能投胎了,你放心,宝宝还会找咱们做父母的。”   “嗯。”   春愿啜泣着。   忽然,她感觉头阵阵发晕,四肢也开始无力起来,“我,我不太舒服……”   “你困了。”   裴肆怔怔地看着她刚才喝过的鸭汤,吃过的虾和菜,他轻抚着妻子的背,温声道:“春困秋乏,你整日家贪玩,身子累坏了,好好睡,睡一觉起来,就圆满了。”   春愿觉得自己好像被下药了,迷迷糊糊地嗯了声,沉沉睡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盏茶后。   阿余躬身走上前来,抬眼望去,掌印仍抱着那女人,而那女人此时已经彻底昏迷,不省人事。   阿余朝外看了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公子,您真要这么做么?开弓没有回头箭,奴不想您后半辈子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裴肆吻了吻女人的肩膀,“我说过,我想要个孩子。二哥已经在信中向我承诺,会封我为王。我的王位得有个人承袭下去啊。”   阿余失笑:“那万一公主这回怀个女孩呢?”   裴肆朝阿余瞪去,“你说的什么丧气话。”   阿余摇头叹道:“奴婢这话虽不中听,但却也是肺腑之言,公子您有些自欺欺人了。况且公主瞧着失忆,但她可不是个善茬。上次鸣芳苑的事,咱们尚且可以用假侍卫来顶缸,后来阴差阳错,她误以为和她发生关系的是唐慎钰。可这次呢?现在整个蒹葭阁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太监,她醒后肯定会察觉到自己被人碰过,到时候您怎么解释?好,有了孩子后您又该怎么解释?”   裴肆攥紧那只小船,双眼猩红,“我就想要个孩子,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怕她察觉到不对劲儿,给她下点软骨散,或者直接下点迷药,让她睡几天不就好了!你知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们这才是个完整的家!”   阿余知道公子现在有些疯魔了,根本劝不动,叹道:“只要您不后悔就行。”   裴肆冷笑:“我要是做事瞻前顾后,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他挥挥手,“行了,我这边准备一下,你去把人提过来。”   ……   嘱咐罢阿余后,裴肆便将春愿横抱起,往内室去了。   他猛灌了通酒,逼迫自己狠下心,别犹豫,随之往香炉里点了些能催情助兴的依兰香。   “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裴肆坐到床边,他去脱女人的夹袄,手刚碰到扣子,立马撤回。不行,他不容许别的男人看她的胸和腰,只是借个种而已,没必要脱衣服。   想到此,他又去褪春愿的裙子,等脱得就剩一件亵裤时,他手抖得厉害,想了半天,索性从亵裤中间扯开条一指长的缝。   “这就够了。”裴肆如此安慰着自己,他望着女人绝美的睡颜,吻了下她的额头,哽噎着在她耳边呢喃:“很快就过去了,就一盏茶的功夫,我不会让那个腌臜看你一眼,更不会让他多碰你一下,你,你忍着些,对不起,对不起。”   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响动。   裴肆慌得忙将锦被盖好,双手死死按住被边,扭头看去,只见阿余押了个高挺轩朗的男子进来了。把人送进来后,阿余躬身行了个礼,迅速退出。   那男子眼睛被黑布蒙住,相貌端正英俊,只穿了身单薄的寝衣。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男子身子瑟瑟发抖,他鼻子轻嗅,头左右扭动,慌地问:“这是哪里?你们把我绑了来,关了我好几天,究竟要我做什么!我要报官!”   “哼!”裴肆本能地厌恶这个男子,他起身,立在床边,冷漠地上下扫了眼男子,“你叫楚天阔,家中小有资产,你今年二十一,去岁刚中了举人,家中最近正为你议亲,你勉强算是年轻有为了。”   楚天阔惊惶不已,“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底细!”   裴肆冷笑:“我不光知道你的,你爹妈,兄弟姊妹我也知道。”   楚天阔呼吸急促。   数日前,他去好友家吃酒作诗,和众位同窗议论如今的朝局战事。夜里回家时,忽然从拐角处冒出来两个彪形大汉,一棍子将他打晕。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被关进了间密室。   把他绑来的那个男子年纪不大,长得蛮清秀,自称老余。   他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言论太过激愤,得罪了谁?连忙道歉,请老余兄弟放了他,等他回去后必有重谢。   谁知那个老余并不搭理他,说是日后要请他帮个忙。   自此后,老余每日给他吃各种补药补汤,强迫他看一些不堪入目的荤画,更离谱的是,昨儿竟逼他看一男一女的活春宫,让他在旁观摩学习。   他又惊又吓,不知老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今下午,老余给他灌了碗迷药,笑着说了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便宜你小子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装进箱子里搬来搬去,而后,他被老余带进了这间香暖甜馨的屋子,老余再三警告他,如果想要自己和家里人活命,就不许摘掉眼罩,听屋里的主人吩咐便是。   “你到底是谁!”楚天阔惊恐地喝道。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裴肆双臂环抱住,冷声问:“阿余应该给你教了怎么行房,待会儿,我需要你和一个女人交.媾。”   楚天阔是读圣人书的,听见交.媾这个字眼,顿时脸红透了,他气恨的甩了下袖子,骂道:“鬼鬼祟祟,不知所谓!你们这些天逼我做的看那些腌臜事,就是为了这?”   楚天阔侧耳听,此时屋子里除了能听到一个冷漠至极的男人声音,再听不到旁的了,他越想越不对劲儿,于是猜测道:“你们是不是要我淫.人.妻女,败坏好女子的名声?我告诉你,我楚天阔绝不做这种恶事。”   “呵。”   裴肆拍了下手,不禁调侃,“没想到你还挺有原则,不错,我孩子的生父就应该是个有品行有道德的人。”   “什么?你孩子的生父?”楚天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让我和你妻子……?”   “哦。”裴肆面无表情道:“我无法生养,但这事我妻子并不知道,所以我需要先生的帮忙。”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楚天阔指着裴肆的脸,骂道:“你这种人,还配做人家的丈夫么?居然找人淫.辱自己的妻子!简直是个畜生!”   裴肆心里也不好受,他拳头攥住,“废什么话。我挑中你,是你的福气。今儿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事成后,我自会送你回家,还会赏你千金。”   “那我要是不做呢?”楚天阔脾气也上来了。   “那我可就生气了。”裴肆狞笑,“我要是生气,喜欢灭人满门。”   “你敢?!”楚天阔急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哈哈哈哈哈。”裴肆大笑,不屑道:“天子?再过些日子,天子也得死。如今天下大乱,哪有什么王法,手里的钱和刀子就是王法。”   裴肆目光阴狠,“没有你,本座还可以找其他男人。现在,本座数五个数,你如果还那么犟,我先杀你,再杀你全家。一、二、三……”   楚天阔知道自己落入贼人手中,无法脱身了,他死不要紧,若是连累了高堂和兄弟姊妹,就是他的过错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楚天阔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忍住屈辱,咬牙问:“我该怎么做!”   “脱裤子!”裴肆冷声命令。   楚天阔眼中含泪,将衣裳脱去,再问:“现在呢?”   裴肆声音都在抖,“慢慢往前走,床在你六步之外。”   楚天阔依照那年轻男人的指示,双手摸着黑,往前走,约莫走了几步,他脚碰到个硬乎乎的东西,像是床。   “坐上去。”裴肆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哦。”楚天阔也不高兴,甚至说羞愤的要死了,他唇紧紧抿住,气得鼻子粗重地呼吸,手护住私隐,摸索着坐下。床很软,被褥触手温软,像是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而且,他能感觉到床上躺着个女人,女人睡得熟,身上有股罕见的清冷异香。   “现在呢!”楚天阔气恨道。   裴肆眼中带刀:“我提前警告你,没有我的指示,你不许随便碰她。待会儿我会给你吃药,在最后的关头,听我指挥行事,明白吗?!”   楚天阔不屑冷笑。   “你笑什么?”裴肆问。   楚天阔冷冷道:“我笑你虚伪,又要孩子,又舍不得妻子。”   “闭嘴!”裴肆心砰砰狂跳,他现在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的要命,喝道:“快些做!”   楚天阔扭过头,“你在跟前,我做不出来,请你先回避一下。”   “什么?”裴肆怒不可遏,仓啷声拔出短剑,抵在楚天阔的脖子上,“信不信,我一剑抹了你的脖子。”   “我知道了,你催什么催!”   楚天阔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就是出去吃了个酒,竟然惹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贞洁也要不保。   这是他第一次,他,他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   想到此,楚天阔一把扯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骤然见烛光,他眼睛还不能适应,隐约间,他看到绣床跟前站了个年轻男子,原来那凶神恶煞的男子竟这般俊美,鬓边两抹白发,身材修长,说句貌若潘安不为过了。   楚天阔也经常结交些达官贵人,看出来那男子穿着内官官服,而且品阶不低,他迅速扫了眼屋子,这屋子里的陈设也绝非寻常富家能用得起的。   “你,你究竟是谁?”楚天阔颤声问。   “裴肆。”   “啊。”楚天阔倒吸了口冷气,他是听过传言,这位掌印有着天人之姿,虽年轻,但在内宫多年,手段残忍,之前将锦衣卫和司礼监斗倒,现在和内阁分庭抗礼,权势无双,便是连六部的部堂大人,都不敢轻易得罪他,更何况寻常老百姓了。   “掌,掌   印。”楚天阔急忙跪下,他似乎明白了“借种生子”的原因了,掌印再厉害,也是个阉人,那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对食吧。   “嗯。”裴肆眼里杀意频起,淡漠道:“你现在还能做么?”   “能,能。”楚天阔咽了口唾沫。   “那还不快去。”裴肆低喝了声。   楚天阔太过紧张,完全忘记了方才裴掌印教他的步骤。他双腿虚软,胳膊撑着拔步床起来,坐到床上,他有些惊慌,脑子乱的很,大口喘着粗气,不经意间看见床上躺着个倾城无双的美人。   楚天阔愣住了,怨不得掌印如此珍视,想必,她还是个姑娘吧,也是可怜,跟了个阉人。   “哎。”楚天阔心里哀叹,他隔着被子,轻抚着女人妙曼娇躯,俯身去吻女人的头发。   裴肆见状,瞪大了眼:“做什么你!”   楚天阔此时耳鸣眼花,竟完全听不到。这姑娘,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女人,他不禁动情,像个老手般,一把掀开被子,手轻抚女人的脸和胳膊。当看到女人那身冰姿玉骨,他更是惊奇,欲望就像春日里的草,逢着甘霖,忽然就冒出来了。   “你,你……”裴肆大吃了一惊,他一把揪住那淫.魔的头发,将这小子扯远。   裴肆慌忙坐到床边,用袖子反复擦小愿的头发和脸,替她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心里道了一万句歉,他扭头瞪向楚天阔,见那小子欲望蓬勃冲天,气恨的火冒三丈,朝外喝道:“阿余!”   顷刻间,阿余推门而入,“奴婢在。”   “赶紧给我处置了!”裴肆冷冷撂下句话。   他后悔了。   他无法忍受别的男人碰小愿,就是看一眼都嫉恨的发狂。   裴肆除去鞋袜,挤进被子里,将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飞走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 第189章 他会是个仁君 :   夜是那样的漫长。   春愿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喝了很多的酒,一个人躺在张小床上,浑身的燥热难受,她面红耳赤,忍不住呻/吟。   不多时,从外面走进来个男人,是白毛怪。那时的他两鬓还未斑白,看上去也还算正常,眼神没那么阴森狠辣。   他站在床边,欣赏着她的挣扎难过,冷漠地说:“你看你这样子,多下贱。想要么?想要就求我。”   ……   紧接着,就是整整一夜的屈辱。   她看见他肩膀上有条黑色蟒蛇纹身,一直在她眼前上下腾涌。   “啊!!”   春愿尖叫了声,猛地惊醒。   一旁的裴肆早都发现了她的不安,搂住她,轻轻地拍女人的胳膊:“莺歌,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啊。”   春愿看见梦里那个对她施暴的男人近在眼前,而他俯身间,肩膀上的腾蛇纹身更是历历在目。   “你走开!”春愿疯了似的往开推他,慌乱间,竟打了他一巴掌,耳光声过于清脆,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裴肆人白,侧脸顿时红了,他此时惊慌多过于恼怒,忙抓住女人的双臂,“莺歌你醒一醒,你怕什么啊。”   春愿呼吸急促,她几乎是本能地感觉男人要打她,猛地撞开他,跌跌撞撞地朝二楼逃,寻到那个空的立柜,一把打开,钻了进去,然后很快合上柜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在这里,可隐约觉得,她以前遇到类似的事,就这么做过。这时,外头传来男人着急忙慌的脚步声,每一步,似乎都踏在春愿的心上。   这种恐惧,是刻在骨头上的。   春愿额头已经冒汗了,浑身战栗的厉害,她偷偷将柜门推开条缝,看见白毛怪就站在不远处。   他一脸的担忧,手伸向这边,“莺歌,好端端的,你到底怎么了?出来好不好?你这样我很害怕啊。”   春愿环抱住自己,她不敢出去:“你走!!”   “好好好,你别紧张。”裴肆连连摆手,不敢上前。他好几次想过去将她抱出来。可实在担心,他担心她想起之前那件事,害怕她再次投湖。   “我走,你别伤害自己啊。”裴肆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下楼,一步三回头。   春愿听见脚步声消失了,看见外头真的没人了,她才松了口气。   那个噩梦,太可怕了,床、梅花、酒,甚至纹身,他说话的语气,习惯的动作,都真实的可怕。   她被那个男人下了药,迷.奸了……   还有更让人恐怖的。   昨晚上,白毛怪同她一起用饭,正吃着,她忽然感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倒,昏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她一直在吃补药的缘故,昨晚晕倒后,她竟很快苏醒。眼睛睁不开,身子动不了,但脑子确是醒着的。   她像个任人宰割的鱼肉,躺在床上,而后,白毛怪带进来个年轻男人。   他,他竟想借种生子,想让那个男人强要了她。   这究竟是什么恶魔!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妻子。   其实,她可能还不是他妻子。   春愿咬住指头,试探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些。   她一定要走,哪怕从湖里游过去,也要摆脱他。   想到此,春愿抹掉眼泪,推开立柜门,闷头朝底下走去。   谁知刚走到楼梯口,惊愕地发现,白毛怪此时坐在最底下,他仍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寝衣,背佝偻着,两条胳膊无力地搭在腿上。听见背后有动静,他急忙转过身来。   “莺歌?”裴肆立马站起,仰头,担忧地望着站在二楼的女人,“你还好么?”   “嗯。”春愿不敢与他对视,提起寝衣裙子,低头慢慢地下楼。   “你告诉我,你怎么了?”裴肆堵在女人面前,他发现她反应不对劲儿,行为很像之前的春愿。   他怕吓着她,不敢碰她,只是俯下身,柔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春愿立马否认。   她失忆的这段日子,与他相处还算和睦,尚且被他疑心,被他关在这个笼子里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若是她说记起一些过去的碎片,怕是他会打折她的腿,这辈子不放她出去。   “我,我做噩梦了。”春愿眼泪说来就来,双臂无力垂下,像个可怜的孩子。   “做什么梦了?”裴肆捏起袖子,替她擦眼泪,柔声问:“你给我说说。”   “我……”春愿低下头,哭得伤心,她快速分析这男人,他是个可怕的疯子,但好像非常爱她,无法忍受别的男人碰她,甚至看一眼他都忍受不了。   “我梦见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春愿抽泣着,她指向白毛怪的肩膀,真假掺半的说,“那个人肩膀也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纹身,他抓住了我,说要从这里把我带走。”   裴肆心里咯噔了下,她竟梦见了唐慎钰。   “你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没?”裴肆紧张地问。   “没。”春愿冲过去,拦腰抱住白毛怪,侧脸贴在他心口,哭道:“那是不是鬼啊,我不要在这里待了,我害怕。我现在就要离开,如果你不叫我走,我,我就自己游过去!”   “好好好,你别怕啊。”   裴肆连连抚着女人的背,其实不用莺歌说,他也生了离开的想法。   一则,王爷的大军就快兵临城下了,他得想个法子离开长安,难不成真要当“忠臣”殉国?   二则,唐慎钰已然去了潞州,那里名医无数,想必很快就能治好这奸贼的伤。唐慎钰一定会来救莺歌,而且那小贼恨极了他,定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不能再在长安待了,去找二哥!或者义父!   裴肆环抱住女人,轻轻摇,柔声道:“给我几天时间打点安排,到时候我带你离开。”   “真的?”春愿有些不相信。   “嗯!”裴肆重重点头,笑着说自己对将来的计划,“咱们先去见一见二哥,我要给他送个东西。然后,我带你去坐大船。”   “坐船干什么?”春愿配合着他说。   “去海上看星星。”   裴肆眼里尽是憧憬,“这辈子咱们两个一起过,游遍大江南北,好么?”   “嗯。”春愿应了声。只要离开这座牢笼,她就有机会脱身了!   ……   ……   潞州   天暖的快,祥云客栈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已经绿叶如茵了。   因着跟前有老葛这位手段了得的毒圣医治,唐慎钰的身子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体内的毒清了七七八八,眼睛也能看见了,但夜里还稍有些模糊。他现在已然不用人搀扶,可以自己走路,可右腿还是稍稍有一点跛。   “大人,再走两圈,您就回去歇着吧。”薛绍祖紧跟在大人身侧。   “无碍。”唐慎钰活动着手腕脚腕,“待会儿你再陪我走趟拳,练练刀。”   薛绍祖担忧道:“您太拼了,老葛说,您至少还得卧床休养两个月。”   “两个月?黄花菜都凉了!”唐慎钰目光坚毅冷静,望向长安的方向,“咱们今晚就上路。”   “今晚?”薛绍祖惊呼了声,“可是您的右腿还有些……”   “右腿再有个三两天就好了。”唐慎钰打断薛绍祖的话。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客栈门口来人了,脚步声甚熟,是夏如利!   唐慎钰双眼危险一眯,朝门口掷出一枚巴掌长的短箭。短箭力道迅猛,擦着夏如利的脖子而过,正巧扎透夏如利身后跟着的护卫的发髻上。   “哎呦!”夏如利吓得惊呼了声,他只感觉脖子凉飕飕的,还有点疼,抬手一摸,好家伙,摸到了条血。   夏如利毕竟是见过世面生死的,倒也没慌,悻悻地耸了耸肩,吐了下舌头,他从护卫发髻上取下那枚短箭,手里拎着食盒,笑吟吟走过去,上下打量唐慎钰,莞尔赞道:“唐大人恢复神速哪,手劲儿真大。”   “哼。”唐慎钰眉梢上挑,“还是不行啊,我若是真恢复神速,那么刚才这枚飞箭,就该穿透夏掌印的脖子。”   夏如利脸色微变,后脊背发寒,暗骂道:死小子,你能控制飞箭力度和方向,那才是厉害,你跟这儿威胁谁呢。   夏如利往起拎了拎食盒,尴尬笑道:“给你带了点固本培元的好汤水,你,你若是忙,我就放地上了,正好世子爷那边还有许多事要我做,我这就走了哈。”   “利叔,咱们是不是该好好聊一聊啊。”   唐慎钰咳嗽了声,给薛绍祖使了个眼色。   薛绍祖会意,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一把将夏如利带来的护卫推出去,咚地声关上门。   “聊就聊嘛,你关门作甚呢。”夏如利还是有些怕这小子的。   唐慎钰瞪了眼夏如利,径直往屋里走去,等他斟满两杯茶后,夏如利也进来了。   “利叔,随便坐啊。”唐慎钰俊脸阴沉着。   “你还是叫我夏公公吧。”夏如利干笑着,他扫了圈屋子,里头除了药,就是各色兵器暗器。   “喝的惯茉莉花么?”唐慎钰将茶碗咚地声,按在案几上,茶汤顿时洒出来不少。   “啊——”夏如利吓得身子一哆嗦,忙笑着点头:“喝的惯喝的惯。”他端起茶碗,连喝了好几口,滚烫的茶差点把他嗓子给点燃喽。这时,他发现唐子搬了张小圆凳,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夏如利被这小子那冷冽如刀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他不自在的耸动了下身子,终于忍不住了,叹道:“真不是我谋算的,全是裴肆那阴险小人出的主意、设的局,我不过是按照他的吩咐做事罢了。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他到底是王爷的义子,论起来也算是我的主子,我不敢不听哪。”   “我又没问你,你说这么多作甚。”唐慎钰嗤笑了声。   “那你干麽看我啊。”夏如利身子往后躲。   “怎么,我看您一眼都不成?犯了哪条律法了?”唐慎钰双手按在腿上,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盯住夏如利。   “没犯法。”夏如利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避开这小子吃人般的目光。   唐慎钰失笑:“利叔啊,您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关怀备至。之前在留芳县,我搞下那么大的人命官司,您赶来为我扫了残局。去年中,褚流绪算计我,您帮我出主意,解决这桩烂事。您和我亲叔叔一样了,怎么算计起侄儿来,一点都不手软呢。”   夏如利垂眸笑:“唐子啊,唐朝玄武门之变,那李世民可没当李渊是他爹,也没当李建成是他兄弟。该囚的囚,该杀的杀。远了不说,咱就说本朝近的,小皇帝为了推行他的新政,难道就没杖杀过姐夫?他生生把常驸马给打瘫了。郭太后为了扶小皇帝上位,那杀的皇亲贵族海了去了。”   “对。”唐慎钰拊掌,微笑着点头,抱拳道:“争皇位嘛,哪个是善茬。您和赵宗瑞联合裴肆一次次算计我,我服,他妈的一百个服。”   唐慎钰俊脸忽然一沉,“这些争斗暂且不提,可裴肆欺辱我妻子的事,也是朝政?”   夏如利避开唐子吃人似的目光,“你在说什么。”   “裴肆是男人。”唐慎钰拳头捏住,“年后公主中毒,咱们审问邵俞,邵俞在重刑之下招了件秘密,说两个侍卫欺辱了公主。”   唐慎钰越说越愤怒,“鸣芳苑守卫森严,到处是眼线,那两个侍卫若真胆大包天欺辱了公主,难道就没人看见?传不到郭太后或者皇帝耳朵里?传不到我的眼线那里?利叔啊,我在长安的诸多心腹,大多数是您老帮着查三代,我才放心用的。腊月初一那晚的事几乎滴水不漏,只有一个可能,是你和赵宗瑞帮着裴肆!”   夏如利低下头,沉默不语,半晌无奈道:“那时你和公主已经恩断义绝,分开了,我们以为……”   “所以你们就容许裴肆碰她了?”唐慎钰愤怒不已,拳头朝案几砸去,竟生生将案几砸出个窟窿,“她便是个普通女子,也该不明不白的被算计,被迷,迷……”   迷,奸这两个字,唐慎钰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不觉,他早已恨得泪流满面。   “这事,是我对不住你。还有公主。”   夏如利手紧紧攥住短箭,闷哼了声,忽然朝自己的左眼睛刺去。   顿时,他疼得大叫了声,将短箭拔出,扔到地上,赶紧掏出帕子捂住左眼。只是片刻,夏如利满脸都是鲜血,他脸色煞白,额头涌出豆大的冷汗,身子疼得直打颤,生生忍住了,笑道:“我知道,这么做弥补不了对你们夫妇的伤害,但也算是我的一个态度了。”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面无表情地盯住夏如利。   “我还要帮老瑞夺江山,恕我不能以死谢罪了。”夏如利起身,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他咬牙撑住,坐到椅子上,定定道:“唐子,你怎么我都行,但不可以动你爹。弑父不祥,我不想你这辈子无法安心。”   “我和他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好,好。”夏如利嘿然一笑,血顺着脸,流进他的嘴里,他舌头舔了下,眉梢上挑:“小子,你心眼挺多嘛,差点被你蒙过去。你今儿罗里吧嗦扯出这么多恩怨,目的不止是为你们夫妻讨公道罢。”   唐慎钰冷脸不语。   夏如利狡黠一笑:“眼看着,将来就是老瑞和赵宗瑜争天下了。唐子,老瑞的脾气秉性,你是清楚的,他会是个仁君。但赵宗瑜却不是,这孙子残暴狠辣,能用杀人解决的事,他绝不会用律法或者人情。届时,老瑞全家,我,还有宗吉一朝的臣子、后妃、他们的家人亲族……到时候死的人,将会比战场上还多。”   唐慎钰沉默良久,眼里尽是无奈和凄楚,“好好的天下,怎会变成这样。”   夏如利淡淡道:“天下弊病太多,老百姓早都豪强被勒索催的过不下去了,万潮所谓的新政,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罢了,倒不如将这把牌推翻了重新码。王爷是推牌的人,而老瑞,就是把这副牌打得漂亮的人。”   夏如利此时已经摇摇欲晕,苦笑:“我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只同你说一句。你要去长安救的,怕不止有你老婆一个。到时候,你去找你爹谈吧,语气和缓些,他会高兴的。”   唐慎钰蹙眉问:“逆贼大军还有多久逼近长安?”   “至多一个月吧,可能还用不了这么久。”夏如利道:“我和你爹这边,也准备开拔往长安去了。对了,我今儿过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裴肆这小子已经暗中联络投靠赵宗瑜了,给了赵宗瑜不少我们安插在京都的细作、官员底细还有机密。你要走,这几天就可以动身了。若是他带公主离开长安,我怕你再也见不到你老婆了。”   “知道了。”唐慎钰即刻起身,迅速去拾掇行李,淡漠道:“你们对裴肆行踪决断了如指掌,看来,将来赵宗瑜斗不过那位。”   夏如利捂住眼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略微回头,“唐子,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我再告诉你一件秘密。当初你和公主有了孩子,你俩争吵得厉害,公主落了水。她虽说动了胎气,但不至于小产。我也是今年初才隐约查到,原来当时裴肆吃醋,命太医院的孙德全暗中给公主的保胎药里下了点东西,把你们的孩子打了。”   唐慎钰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登时站起来,愤怒的嗔目切齿:“你说什么?”   尽管他现在气恨的想吃人,但还是迅速逼自己冷静下来,直接挑破夏如利:“当初裴肆有用,你们处处帮着。现在他要投靠赵宗瑜了,势必是个强敌,你们得尽快除了他,便想假借我的手。利叔,大可不必这样,其实不用你挑拨,裴肆这条狗命我也取定了!” 第190章 我记起了,全都记起了 :   长安,数日后   早起后,天就阴沉沉的,全然不像五月的和煦,冷飕飕的。   即便春愿这种被困在蒹葭阁里的笼中人,也能察觉股肃杀之气。   要变天了。   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从柜子里寻了件夹袄,披在身上。她抱着小猫往二楼去,推开窗子朝外看,瞧见湖面上多了驾小船。   船头立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玄色绣龙纹长袍,看不清相貌,但是气度不凡,不似常人。   他是谁?   春愿心砰砰跳,其实最近,她发现了好几次这个陌生男子,他会乘舟而来,立在船头,远远地眺望小楼。最近的一次,男子的船已经停泊到了蒹葭阁,但他并没有上岸。   “喂—”春愿将窗子全部推开,冲船上的男子招手。   可惜的是,小船已经划走了,那男子颓丧地背对着她,垂首坐在床里。   春愿心里难受,她觉得这男子莫名有种亲近感,“你别走啊,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既然来看我,为什么不上岸?”   春愿想问个明白,她丢下小猫,朝楼下跑去。   意料之中,再次被玉兰给拦住了。   “滚开!”春愿语气不善。   玉兰蹲身福了一礼,笑道:“夫人确定要出去吗?这两日公子已经开始让奴婢拾掇细软,您若是执意去见外男,万一惹得公子不高兴了,说不得,公子会叫您在这里待一辈子,那可怎么好。”   春愿嘲讽了句:“你可真是一条会看家的好狗啊。”   玉兰莞尔:“为公子当狗,是奴婢的福气。”   春愿冷笑:“如果我问你,船上的男子是谁,你不会说吧。”   玉兰摇头:“奴婢并不认识他。”   春愿白了眼这丫头,站在窗边,目送那个男子的小船远远划去,看他上了岸,消失再一片烟柳绿烟中,这才作罢。   这两日,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隐约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用罢早饭,春愿又变得无所事事了,她困得打哈欠,便打算躺一会儿。谁知刚准备换寝衣,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还未到,那冷冽温柔的声音就先来了。   “莺歌,你在做什么啊?”   春愿坐在床边,低头不语。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那白毛怪进来了,他今儿看起来和平时完全不同,穿着身淡紫色的交领长袍,显得十分清贵出尘,精神奕奕的,眼里泛着光彩。   “做什么呢?”裴肆单手背后,笑着问。   春愿不搭理他,只是摩挲小猫的毛。   “谁又惹我家夫人生气了?”裴肆三两步过去,坐在女人身边,搂住她。   “玉兰啊。”春愿撇撇嘴。   “她怎么你了?”裴肆也去摩挲猫,顺势吻了下她的脸。   “今天我又看见那个很奇怪的陌生男人了。”春愿没撒谎,实话实说,“那男子最近总是过来,但却不上岸。我好奇的很,问玉兰那是谁,她不仅不说,还威胁我,说我再问,你就不带我出去了。”   “哈哈哈哈。”裴肆笑道,“这臭丫头,竟敢顶撞夫人,反了她了,回头我让阿余狠狠教训她。”   春愿望着他,认真地问:“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大概是路过的游客吧。”裴肆随口撒了谎,心里嘲笑:那人是谁,你弟弟赵宗吉啊。   皇帝其实心里想你想得紧,但却不知道见了你,该说什么。   现在他的江山快保不住了,我在他跟前提了句,秦王二公子赵宗瑜乃渔色之徒。根据军报,此贼不止一次在军中和底下人取乐玩笑,说将来打入长安,要抢夺皇宫和豪族宗亲的府库,金银财宝大家伙分,他单要那位长安第一美人——长乐公主。   裴肆莞尔。   他淡淡问了皇帝一句,现在是给这个假公主赐毒酒?还是别管她,让她留在蒹葭阁自生自灭?   皇帝苦笑,说:阿姐曾在中毒小产刚苏醒后,就马不停蹄地照顾朕。她虽欺骗了朕,可也曾真心关爱于朕,在朝堂争斗中,吃了不少苦。如今唐慎钰病死狱中,朕不忍她将来落入逆贼手中受辱。裴肆啊,朕现在身边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了,你去安排,派忠诚可托付的人,把她送去安全之地。   “你笑什么啊?”春愿见白毛怪笑的阴森且得意。   “啊?”裴肆回过神来,他面颊绯红,如同喝了酒般,手从女人衣裳底下游进去,纵情把玩。   “不要这样嘛。”春愿非常排斥他碰她,扭动着身子,“很痒唉。”   裴肆扑倒女人,头埋进她脖子里,狠狠亲了半天,“莺歌,咱们要离开这里了,你高不高兴?”   春愿眼睛瞬间一亮,开心地欢呼了声。   纵使她心里再不待见这个白毛怪,这会儿也得装模作样一番。   想到此,春愿抱住裴肆的脸,在他额头大大亲了口。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裴肆心里跟喝了蜜一般甜,拧了下女人的嘴,“小傻瓜,胭脂沾在我头上啦,会被人笑话。”   “哼,我偏要让你满脸都是。”春愿知道这人要哄的,又亲了他几下,看他满脸的红色唇印,她顿时笑的得意,拍了拍手,迅速起身下床,去拾掇东西。   “我要把那双绣了海棠花的鞋子带上,对,还要给两只猫多带点吃食。”   裴肆斜躺在床上,手撑住下巴,看她花蝴蝶似的满屋子乱飞,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了。   “少带些。”裴肆笑道,“只拿些日常用得着的,旁的我给你在外头买。”   “我感觉好多都用得着,一个都舍不得丢。”   春愿把首饰匣子里的珠宝玉饰全都打包好,如果要逃离白毛怪,身上一定得带些值钱的。   ……   约莫半个时辰后,春愿离开了这个住了很久的水上小筑,她心情澎湃,坐上船,去了期待已久的对岸。   对岸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到处都是高大精妙的殿台楼阁。   白毛怪安排她坐了顶软轿,并且让玉兰陪在她身边。   白毛怪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发出半点声音,也不要东张西望,咱们出宫后换马车。你不要怕,我就在轿子外头走着。   春愿重重地点头。   出宫……这里是皇宫?   春愿头又开始疼了,她偷偷将帘子掀开条缝,往外看。   她竟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坐船来蒹葭阁附近男子。她终于看清了,那男子很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相貌清俊,眼底发乌,显然是长期睡不好觉,瘦的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眉头紧锁,似含着千万种愁绪。   男子眼里含泪,目送轿子离开。而白毛怪那样高傲自大的人,居然向这个男子深深行了一礼,问:“陛下,您要见见她么?”   “走吧,就不见了。”男子叹了口气,摇头挥了挥手。   春愿脑中忽然闪过个碎片,这个年轻男子,在过去笑着叫她阿姐。   她想要起身,甚至要冲出去问个明白。这时,玉兰一把按住她,捂住她的口,直接朝她脖子砍去。   春愿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了,此时,白毛怪像抱婴儿般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头发。   “唔—”春愿揉了下脖子,不满地抱怨,“玉兰打我!”   裴肆点了下女人的鼻尖,“我已经让阿余抽她鞭子了。”   春愿明白,玉兰之所以那么做,是害怕她和那个年轻男人说话,这丫头的所有行为,都是白毛怪授意的。   “咱们要去哪里?”春愿怯生生地问。   “去找二哥。”   春愿嗯了声,挣脱开白毛怪,“不要抱了,好热。”她趴在马车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那座困住她的宫殿就在后面,越来越远了。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终于离开了这里。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很哀伤,仿佛把一些割舍不下的人撂在了那笼子里。   “热?”裴肆凑过去,用帕子去擦女人脖子上的汗,柔声道:“估计快下雨了,有些闷热,等出城后就凉快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   白毛怪看得紧,她现在肯定跑不了,可车驾总有停下歇脚的时候,那时候趁机逃。   ……   ……   灰云密布,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雨。   路边的树上拴了三匹高头大马。   此时,唐慎钰坐在大石头上,稍作休息,数日来的赶路,他面上不见半点疲色,反而精神越发抖擞。男人双目坚定,身穿袭黑色武士劲装,他从包袱中拿出块磨石,往石上泼了点水,拔出长刀,一下下地磨。   逆贼逼近长安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尤其那赵宗瑜,一路攻城略地、烧杀抢夺过来,得了个“战神”的名号。大约再有三两天的功夫,就会杀到罗海县,距离长安就一步之遥了。   唐慎钰忧愁爬上眉头,这时,一阵争吵引起他的注意,小坏和薛绍祖干起仗了。   小坏手里拈着枚银针,凑在薛绍祖跟前,一脸的正经:“你把袖子拽起,让我扎一下。”   薛绍祖正在喝水,厌烦地挥手:“去去去,边儿玩去。”   小坏不依不饶:“在你身上试验了,我才敢给小唐叔下针。为了你家大人能痊愈,你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出来?”   薛绍祖啐了口:“你个半吊子,上次让你扎,你把我腿扎麻了,老半天动不了,这次你休想碰我的娇躯!”   一旁喂马的李大田使劲儿憋笑,斜眼促狭:“老薛你恁小气,让小坏妹妹试一下针又怎么了?若扎坏了,她会负责你下半辈子,这么漂亮的小媳妇,你也不吃亏。”   小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叉腰:“对呀,我负责你下半辈子。”忽然她察觉到大田哥在开她玩笑,气得跺了下脚,一屁股坐在树底下,闷头抹眼泪。   薛绍祖瞧见了,踹了脚李大田的屁股,把草料往大田嘴里塞,骂道:“瞎说八道什么呢,她还是个孩子呢!”   唐慎钰将磨好的刀收回鞘,走过去,坐到小坏跟前,柔声问:“是不是不高兴?小唐叔这就去揍大田,给你出气。”   小坏低头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李大田见小坏不高兴了,急忙过来作揖,“对不住啊妹子,我是个粗人,嘴里没遮拦的,你别恼啊。”   小坏抿住唇,“和你没关系,是我心情不好。”   唐慎钰心里已经有了七八杆称了,他使了个眼色,让绍祖和大田去喂马,柔声问小坏:“大田开你小媳妇的玩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玄棣?”   小坏嗯了声,双臂环抱住腿,手指在地上胡乱画,十分的委屈。   唐慎钰叹了口气,当日他急忙拾掇了行李,正要出发,小坏忽然挡在门口,非要跟他一起去长安。这丫头说,小唐叔你的伤并未痊愈,而我从记事起就学医了,正好能帮你换药熬药。再者,我现在在潞州举目无亲,就认识一个你,你若是不管我了,那我只有去死。   说着,这臭丫头还真拿出匕首,准备抹脖子。   唐慎钰明白,这丫头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曾亲手端毒酒给陈银,若是没有人从中开解引导,怕是这辈子要毁。   他当机立断,对小坏说:带你可以,但我们这回日夜兼程赶路,而且去长安之行凶险万分,很可能会把命送了,你可得想好了。   小坏想都没想,直接翻身上马,坚定道:死就死,怕甚,到时候投胎去一户人口简单的人家,也省了那么多深仇大恨。   此时,天上响起声闷雷。   唐慎钰斜眼睃向小坏,这丫头穿着男装,最近又晒黑了些,个头似乎也蹿高了,头发梳成个两个小抓髻,溜圆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英气和俏丽并存。她自小跟着老葛到处奔波采药,一路上骑马过来,不曾喊过一声累,帮他换药掐脉,也有模有样的。   唐慎钰喝了口酒,问:“玄棣对你说什么了?”   小坏眼睛发红,见薛绍祖和李大田离得远,这才愤愤道:“玄棣哥哥说喜欢我,可,可他爹逼他和潞王妃的侄女定亲。他不愿意,每天都哭丧着脸。我就对他说,咱们两个干脆私奔好啦。”   唐慎钰噗嗤一笑,“玄棣答应了?”   小坏扁着嘴:“一开始答应了。后面,他又哭着同我说,他不能这么自私任性,他们家的将来全系在他身上,他爹爹需要潞王爷的支持。哎呦,我也听不懂。我就问他,你这意思是,真要和那个叫朱汝晖的小姐成亲?”   此事,唐慎钰在潞州养伤时也略有耳闻。   赵宗瑞的妻子朱氏,是潞王妃的亲妹妹。而此番宗瑞想让玄棣娶的,正是王妃的侄女——朱汝晖。两家联姻,等同于宗瑞连兵权都有了。   “玄棣怎么说的?”唐慎钰问。   小坏生气了,举起小拇指:“玄棣哥哥居然说,让我以后当他的侧室,还说他爹爹也同意了的,到时候会和潞王妃好好说一说。”   唐慎钰柔声问:“那你怎么想的?”   小坏挺起胸脯,啐道:“我葛小坏就算再穷,也不和旁的女孩子同吃一碗饭。”   唐慎钰哈哈大笑,冲女孩竖起大拇指:“不错,赵玄棣算什么,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   “就是!”小坏骄傲地抬起下巴,转而,女孩又噗哒噗哒的掉眼泪,“我刚才说错了,我不叫葛小坏,我应该叫陈小坏。我,我亲手把我爷爷毒死了。我是个坏人,我真是该死!我恨死葛春生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唐慎钰大手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我问你,你给陈银端酒前,知道他是你亲爷爷么?”   小坏摇头:“不知道。”   唐慎钰又问:“那你知道那碗酒里有毒么?”   小坏:“也不知道。”   唐慎钰笑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怎么说自己是坏人呢?”   小坏一脸的纠结,“可,可……”   唐慎钰柔声问:“老葛应该给你讲过你的身世了吧。”   “嗯。”小坏低下头,啜泣着:“小唐叔,我真的陷入了两难。一方面,我特别恨爷爷,可一方面,我又对他很愧疚。我亲爹是个混蛋,逼杀了爷爷的女儿,我亲爷爷陈银又特别狠,害死了爷爷三族。这么看来,他骂我是坏种是应该的,打我骂我也是应该的,可,可……”   “可他偏偏对你还不错,把你抚养长大,给你教了一身的本事。当时你被裴肆绑架,他为了你的安全,不惜背叛了我。”   唐慎钰莞尔道:“上两代的仇恨,其实多年前已经终结了。陈银这辈子经历了大风大浪,晚年却遭人算计,去为先帝守皇陵。他后半生孤苦潦倒,能见到你,算是他的一大幸事,他没什么遗憾了。而老葛的仇恨,也不可能轻易能放下,他是该和陈银做个了断。很显然啊,老葛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绝不会让你知道,没想到那天,你趴墙根偷听了。”   小坏啜泣道:“小唐叔,我,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感觉我是天下最倒霉的人。”   唐慎钰噗嗤一笑,大手抓住女孩的头摇:“你这就倒霉了?那我算什么呀。忽然有一日,我哥居然成了我爹,我媳妇儿被我爹和我叔算计濒死。我好端端的忠臣良将,却被他们害的让皇帝猜忌,下了大狱。”   说着,唐慎钰张开双臂,“你看见我重伤的模样了吧。你看,我被裴肆践踏成那样了,差点都要截肢了,你说我不倒霉么?”   小坏抹了把眼泪,“那你是怎么想明白的?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唐慎钰笑道:“之前我给我媳妇儿说过,你要是一直纠结,一直回头看,那日子就是苦闷的,可你要是对这些苦难嗤之以鼻,那就没什么事能击倒你。”   唐慎钰眨眨眼:“遇事多往好处想,多说幸好二字,你就会变得超幸运。你瞧,之前我落在了裴肆手里,那狗杂种想要阉割我,幸好我媳妇忽然带人来救我了,他就没得手。再譬如,我都被裴肆折磨的快死了,眼睛瞎了,四肢也被折断,幸好我人缘不错,绍祖大田,还有恩师、皇后娘娘,以及郭家军一起来救我了,更幸运的是,你爷爷是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瞧,我现在眼睛好了,胳膊腿非但没少,还比以前更灵活。”   小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懂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你懂个屁,慢慢琢磨去吧。”唐慎钰笑着拍了下女孩的背。   “嗯!”小坏重重地点头,唇角上扬,眼睛笑成了月牙,又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小唐叔,那咱们动身吧,去长安把美人姐姐救出来!”   说话间,小坏三蹦两跳地往马那边去,忽然哎呦叫了声,哭丧着脸:“小唐叔,我踩到马粪了!都沾到裤子了,臭死啦,我要去洗!”   唐慎钰摇头笑,吩咐薛绍祖:“附近有条河,你带她去清理下。”   小坏拍手:“走喽!我顺便再洗个头!”   薛绍祖哼了声,虽一脸不满,但还是前面走着带路:“偏你事多!一路上磨磨唧唧,耽误我们多少功夫!五月的河水冰着呢,洗什么头!”   小坏冲男人做了个鬼脸:“就洗就洗,臭傻大个子,你管得着么!”   薛绍祖笑骂:“小丫头片子,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得,前头有好几个尼姑庵,哥去给你借点热水。”   唐慎钰见这俩又掐起来了,摇头笑笑,他卷起裤腿,从包袱里拿出散毒药丸,干吃了几颗,又取出续骨活血药膏,往腿和关节处揉按。   唐慎钰面色凝重,阿愿,最迟今晚,我就能赶到长安了。   你等我。   ……   ……   这边。   官道上行驶过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北边去了。   春愿盘腿而坐,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这会子乌云越发浓厚,雷声轰鸣,已经开始往下砸雨点子了。   她扭头问:“咱们走了这半日了,眼看着天快黑了,今晚住哪儿?”   裴肆笑道:“去罗海县,最多三天,二哥的先头大军就会到罗海县,咱们在那里等着就好。”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柔声道:“快过来歇着,别乱看了。”   “我好奇嘛。”春愿笑骂了句:“被你关在湖心这么久,忽然到了外面,感觉什么都没见过,都很新鲜。”   “你看你这话,怎么是关你,我是怕你受伤害。”裴肆牵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条绳索,把他和莺歌的腕子绑在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春愿又惊又怒。   “现在外面乱,这样保险些。”裴肆特意举起绑在一起的手,笑道:“这样好,谁都冲不散咱们。”   春愿觉得这人真是疯魔了,越来越可怕。   这时,大雨倾盆而至,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   春愿一把掀开车帘子,见外头的土地已经成了泥汤,雨太大,像一条白线似的往下落,雷一声接一声传来,马儿受惊,停下不走。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春愿蹙眉提议,“赶车的小哥都淋湿了。”   “管他们作甚。”裴肆眼里只有妻子,柔声笑道:“雨大的话,就慢慢的走。”   春愿心里不是滋味,瞪了眼白毛怪,难道护卫在你眼中,连人都不是了?   春愿是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脾气,忽然嫣然一笑,“我要去跳舞!”说着,她也不管裴肆的劝阻,直接拽着他下了马车。   只是片刻,春愿就被淋了个透,虽然冷雨激的她瑟瑟发抖,可她觉得通身舒畅,张开双臂,仰头,迎接豆大的雨点子落在脸上身上。   这就是自由,她终于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了。   春愿心里高兴,拽着白毛怪,在雨地里奔跑。   “你发什么疯!”裴肆恼了,抬手遮在女人的头顶,却发现他的宽袖全湿透了,根本遮挡不住。   “你这辈子没疯过吗?”春愿嗤笑了声,“你看你在蒹葭阁时做事说话一板一眼的,真是无趣。”   裴肆被她一激,豁出去了:“好,我今儿就陪你疯一次!”他主动拉着莺歌,奔在磅礴大雨中,他忽然觉得,特别畅快,她咯咯笑,他也跟着笑。   “莺歌!”裴肆喊了声。   “怎么了?”春愿问。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裴肆望着她。   “我怎么会知道。”春愿耸耸肩,她冻得唇发紫,却笑得开心。   “是一个雨天。”裴肆手抚着女人的脸,动情道:“你给我撑了把伞。”   春愿摇头:“我早都忘了。”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束缚,冲白毛怪挥挥手,“我走啦!”   裴肆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慌失措:“你要去哪儿!”   春愿挥开他,佯装天真,吐了下舌头:“我要一个人淋雨,不要带你。”   裴肆听不得这样的话,已经很不高兴了,强笑道:“好啦,玩一下就行了,快回马车里,万一得了风寒,可是要命的。”   春愿越发觉得他就像那条有毒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她往开推搡他,“哎呀,你别管好不好,我就要淋雨玩。”   裴肆眼神阴狠,喝道:“我说了不行!”   “你凶什么!”   春愿使劲儿甩开他,往前跑,谁知脚踩到了稀泥,整个人朝前扑去,身子完全落到了泥坑里,头咚地声,砸到隐在污泥中的石块上。在这刹那,她猛地记起非常非常多的事,那些事就像一张张画,在她脑中闪过。   她看到她被裴肆抓住头,使劲儿往石墙上按;   她还看到地牢里锁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是她一直梦见的人,当时她看不清模样,现在终于看清了。   “莺歌!”裴肆见女人摔倒了,慌忙跑过去,一把拽起她,搂在怀里。   “疯玩也要有个限度!你太过了!”裴肆看她头发和身子完全泥脏了,气得打了两下她的屁股,见她一声不吭的,眼睛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马车。裴肆忽然慌了,忙问:“莺歌,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冷。”春愿身子瑟瑟发抖,真的很冷,像掉入寒夜湖水般冷。   “那你刚才作什么!”裴肆气得骂了句,一把横抱起女人,命玉兰赶紧过来撑伞。   这时,阿余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前头那辆马车:“公子,雨太大,马不肯走,车刚才也拔缝了。眼看着天要黑了,要不咱们现在此处歇一下脚,等雨停了再走。”   裴肆环视了圈:“行!得赶紧给莺歌煮些驱寒汤泡泡,别叫她真着凉了!”   阿余道:“去哪儿?附近有几个尼姑庵,还有两个寺庙。”   裴肆道:“尼姑庵吧,庙里都是男人,不方便。”说着,他抱着春愿往前走,看着怀中湿透了的女人,笑骂:“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了,看你冻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得赶紧换干衣裳。真是心疼死我了。”   春愿沉默不语,一行热泪滑落,她恨得咬紧牙关。   裴肆,我记起了,全记起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命运般的重逢 :   春愿做了一个真实无比的噩梦。   她淋了场冷雨,于是这个噩梦醒了。   回头看看,荒园里杂草丛生,满地不堪的泥泞,多么荒唐。   尼姑庵并不大,供奉了一尊菩萨,三两尼姑而已。   春愿被那条毒蛇抱进了后院的厢房里。   厢房不知是哪个师父在住,虽说没几件家具,但收拾的非常整洁,被子叠的四四方方,褥子洗的纤尘不染。   而她现在狼狈极了,浑身被淋湿,衣裳沾满了肮脏的污泥。   她被裴肆轻轻放到床上,瞬间,她身上的泥水就打湿了干净的褥子,湿漉进而蔓延到整张床上。   这是亵渎,是罪恶。   “冷不冷啊?”裴肆一把拉下被子,裹在女人身上,她现在就像一只落汤小鸡崽,冻得瑟瑟发抖。   春愿没说话,她低头蜷缩住,牙齿打颤。   记忆如潮水般,层层涌了起来。   冷,当然冷了。那晚,遍体鳞伤的她躲进衣橱里,这条毒蛇语气愉悦,像猫捉老鼠般,故意问她躲在哪里。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衣柜被打开的那刻,她看到的那张可怕又狠毒的脸。   “玉兰已经去弄热水了,待会儿你擦一擦。”裴肆习惯了她鬼马精灵的脾气,她喜欢的时候,有一箩筐的话说,可不高兴的时候,一整日不会说半个字。他轻抚着她的湿发,柔声嘱咐,“一定要多喝两碗姜汤去去寒,可不许再耍小性儿了。”   春愿感觉他的呼吸近在眼前,徐徐喷在她脸上。   那日,她被他强迫坐进那个狭窄的轿子里,被他肆意索取,失忆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夜夜睡在她身侧。   他编织了无数个谎话,贬低她,说她和马奴私通奔逃,还污蔑她,说她在妓院里被无数个男人凌.辱。   但在不经意间,他也说了实话,他从前是男人。   而她在失忆的时候,竟也记起去年腊月初一夜晚发生的事,她被裴肆迷.奸了,她怀的那个孩子,是裴肆的!   “你怎么了?”裴肆发现女人这会儿状态不对,眼睛发红发直,似乎呼吸很困难。他手覆上女人的额头,急道:“是不是发烧了?”   春愿往后躲,不愿被他的脏手碰。   “不烧啊。”裴肆扭头看向地上的木箱子,手从被子里伸进去,去解她的衣带,笑道:“估计是冷的,我先给你把衣裳换了吧。”   春愿忽然尖叫了声,将自己紧紧环抱住。   “好好好,不碰你。”裴肆无奈地摇头,莺歌哪怕是失忆,也很抵触被人强脱衣服。而且那会儿在雨地里,他又没有控制住脾气,凶了她,她估计是恼了。“那等玉兰来了,让她服侍你吧。”   裴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着走过去,打开地上摆放的木箱子,从里头取出自己的中衣、罗袜、长袍和新靴子,他把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放在桌上,准备更衣。裴肆刚把身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手正碰到裤子的时候,忽然停下。   自从阉割后,他从未在莺歌跟前脱光过。   “怎么不脱了。”春愿怨恨地盯着他,“夫君,要不要我帮你?”   “哦,忽然记起要吩咐阿余一件事。”裴肆拍了下自己头,摇头笑:“瞧我这脑子。”他抱起干衣裳往出走,打算去隔壁厢房去换。可他还是不放心,根本无法忍受莺歌离开他的视线。   这时,玉兰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水过来了。   裴肆看了眼身上的泥水,他喜洁,受不了脏乱。于是他给玉兰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看紧她,我去换个衣裳,洗漱一下,很快过来。”   “是。”玉兰点头。   裴肆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莺歌,疾步往隔壁厢房去了。   玉兰进来后,将木盆放在桌子上,笑着行了一礼,“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擦洗吧。”   “出去。”春愿冷声命令。   玉兰知道夫人不喜欢她,淡淡笑道:“您这样可不好,在蒹葭阁时是那样的温柔乖顺,可刚出城,您就强扯着公子玩闹。您身子孱弱,万一病了可怎么好?这战乱年月,药材是最紧俏的东西,有钱都买不到哩。”   春愿记起之前衔珠冒死过来传递消息,就是玉兰命人驱逐辱打衔珠的,而她被关的这段时间,这个贱婢配合裴肆,欺瞒打压她,在轿子里把她打晕,让她错失和宗吉最后见面的机会。   春愿丢开被子,下了床,一步步走向玉兰,冷声道:“滚出去。”   玉兰眨眨眼,笑道:“您若是不让奴婢服侍,那,那待会儿公子就过来啦。”   春愿扬手,打了这贱婢两耳光。   玉兰顿时惊怒,可又不敢发火,只捂着脸,阴阳怪气了句:“夫人出来后,脾气见长啊。”   春愿不由分说,又打了玉兰几耳光,惜字如金:“滚。”   玉兰也察觉到夫人今儿好像不一样了,很有气势,有些像,像昔日的公主。她不敢确定,深深看了眼夫人,捂着脸跑出去了,她要尽快将此事告给公子。   待那贱婢一走,春愿一把将门关上,从地上拾起插销,把门插好。   等屋子里剩她一人时,她捂着脸,无声痛哭。   她不仅记起了自己的屈辱,还记起了慎钰。   那天晚上,她被裴肆带去了那个秘密地牢,亲眼看见慎钰的四肢被打断,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而眼睛好像也、也瞎了……春愿泣不成声,当时裴肆察觉到她算计了他,愤怒之下,要阉割了慎钰,那个阿余强行给慎钰灌了毒。   除过慎钰,裴肆还霍乱朝纲,把宗吉哄得团团转,连国都要亡了,这人最是记仇,知道嫣儿和衔珠、首辅联手救慎钰,又不知会怎么报复他们。   外头雨停了,但还在响雷。   仇恨和愤怒让春愿心如刀绞,她捂着发闷的胸口,连连后退,一屁股瘫坐在地。   而此时,她忽然听见床底下传来阵咯咯异响,很快,从床下爬出来个身穿灰袍的小尼姑,看着年纪很小,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清秀,皮肤特别白皙,细眉长眼,嘴角有颗米粒大小的痣。   “谁!”春愿喝了声,“你怎么进来的。”   小尼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清冷,她看了眼床底下,淡漠道:“栖霞庵的每间房子底下都有个逃生的小洞,是建庵的主持怕走水,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弟子们无法逃生,特意修建的。”   “你到底是谁!”春愿觉着这小尼姑看上去很眼熟。   “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号,叫圆悔。”小尼姑双手合十,冲春愿见了个佛礼,过去将女人搀扶起:“我的俗家名字叫霜兰。”   春愿警惕地推开这个小尼姑,她头一阵刺痛,霜兰,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您是长乐公主吧。”小尼姑冷冷问。   春愿没有承认,防备地盯着那尼姑,“你想怎样?”   小尼姑望着春愿,唇角浅浅勾起,念了声阿弥陀佛:“我虽然没有见过您,可我曾见过裴肆。我阿姐说,裴肆那奸贼深爱长乐公主,看他这般紧张您,您应该就是公主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你阿姐?难道你姐姐竟是?”   “对。我姐姐是雾兰。”小尼姑从怀里掏出封信,丢在木桌上,眼睛发红,哽咽着说:“您不说自己是谁,我就当您是公主了。当时,我姐姐被主子逐出公主府。当时阿姐似乎知道了个秘密,但裴肆拿我们阖家的性命威胁她。阿姐没敢对公主说。阿姐自知裴肆阴险狠辣,绝不会放过她。而公主对阿姐,还有对我们全家有活命的大恩。两难之下,阿姐恳求裴肆,她想最后回一趟娘家,对父母尽尽孝。阿姐回家后,找了个机会,偷偷对我说,人要感恩,所以,她命我去栖霞庵出家,一方面是为保命,另一方面,她交给我封密信,希望有朝一日裴肆有倒台的趋势时,我能将这封信交到长乐公主手里。也算全了她对主子的尽忠了。”   春愿猛地想起了。   去年底,雾兰离开后,曾在腊月底和裴肆来公主府请了一次安,正巧那天她进宫了,就没见到。雾兰给她做了套中衣,又为她求了串保平安的佛珠,佛珠上有个小吊牌,上头刻了“栖霞庵”三个字。   当时她没当回事,就把佛珠随手搁在了匣子里了。后头听慎钰说,雾兰忽然失踪,很可能遭遇不测……   “那你姐姐,她,她……”春愿颤声问。   “死了。”小尼姑木木冷冷的,眼泪落下,“裴肆让她去探望外地的姑妈,她在半路忽然失踪,至今尸骨无存。”小尼姑抹去眼泪,下巴朝桌上的信努了努,“那是姐姐留给你的,你看看吧。我曾想法子走了几趟京城,打听你的消息,听闻你入宫后再也没出来。原本以为,这封信再也交不到你手里了,没想到,居然今天在这里遇到你。天意啊。”   春愿双拳颤抖,紧紧攥住,指甲不知不觉深深陷入掌心。   她应该知道信里的大致内容。   当时,她厌弃雾兰因着爱慕裴肆,一次次辜负她的好意,甚至还顶撞她,却不知,雾兰当时的险境和难处。   春愿泪如雨下,跪下,“是我连累了你姐姐。”   小尼姑摇头:“阿姐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爱上了那个畜生,而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她希望下辈子有机会,再来报答你的恩情。”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玉兰那贱婢的声音响起:   “公子,您快去看看吧,奴婢觉得夫人今儿不太对劲儿。”   春愿和小尼姑互望一眼。   小尼姑恨恨地瞪向外头,多余怨愤的话没说,去拉春愿的袖子,蹙眉道:“我带你离开。”   “不必。”   春愿推开霜兰,下巴朝床底努了努:“你自己走,不用管我。”   “可……”霜兰有些着急。   “你阿姐的情谊,我收到了,谢谢你了。”春愿从头上拔下玉簪,又把腕子上的金镯子褪下来,强擩进霜兰的怀里,连连将霜兰往床底下推,低声道:“你青春正好,不应该一辈子青灯古佛,还俗去吧,和你爹妈好好过日子。至于我,”   春愿扭头看向门那边,“我和那个畜生的仇,不死不休。”   此时,那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裴肆温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怎么还关上门了,莺歌,你到底在里头做什么啊。”   春愿一把将霜兰推进去,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款款起身,走到方桌跟前,全然不理外头的裴肆,将那封用火漆封住的信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簪花小楷,是雾兰的亲笔遗书。   信中,雾兰再三道歉,求她的宽恕,字字血泪,控诉了裴肆的无情阴狠。告诉她,邵俞早都背叛了她,投靠了裴肆。当初裴肆强闯入小佛堂捉她和慎钰,是邵俞暗中告的密,而腊月初一那晚,也是邵俞暗中替裴肆安排,给她酒中下了媚药。   裴肆那晚迷.奸了她。   而裴肆的罪行,远不止于此。当初她和慎钰闹翻,与湖中大吵了一架,不甚落水,动了胎气。裴肆暗中授意太医孙德全,下了一碗堕胎药,强行打了她的孩子……   看到此,春愿眼前阵阵发黑,惊怒的半张着口,眼泪掉落,将信上的墨字晕染开来。   她的两个孩子,竟,竟全都命丧于这畜生之手。   这时,裴肆连连敲打门,声音惊慌:“莺歌,你怎么了?没事吧?你,你还在里面么?”   春愿双眼通红,瞪向门那边。蓦地,她发现桌上放着把匕首,是那畜生那会儿遗落下的。   “莺歌!”裴肆一脚踹开门。   他看见妻子还在,顿时松了口气,转而又恼了,压着火呵斥:“干麽要反锁门?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回话?”他上下打量妻子,发现她仍穿着那件脏衣服,头发已经半干了,侧脸和发髻上沾着泥,眸子猩红,一声不吭的,右手无力垂下,而左手攥着张纸。   裴肆隐隐不安,忙走过去,蹙眉问:“你手里那张纸是什么?信么?谁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春愿缓缓站起来,直面裴肆。   “你到底怎么了?”裴肆担忧不已,手伸向女人。   春愿眼神冷漠,她双眼紧盯这畜生,在他走过来的瞬间,她忽然一刀捅向他的肚子。   裴肆惊恐得瞪大了眼,他看见,莺歌,不,应该是春愿,她眸中半点感情都没有,尽是怨毒。目光下移,他看见匕首深入他的腹中,血渐渐渗出,很快染红一片。   “莺歌,你,你……”   春愿一把拔出刀,咬紧牙关,又要再捅,却被这畜生抓住了匕首,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他另一手捂住腹部的伤。   “为什么?莺歌,为什么?”裴肆脸色瞬间煞白,疼得面颊扭曲。   一旁玉兰吓得尖叫了声,连忙喊阿余。   守在院子里的阿余迅速奔了进来,看见这骇人的场景,恨得暴喝了声,一脚踹开春愿。   春愿被强大的外力踹的连连后退,咚地声,背撞到了石墙上。她捂着发疼的小腹,忽然笑了,袖子去拂拭肚子上的泥脚印。她眼里尽是杀意和怨毒,瞪着裴肆,右手抓紧匕首,闷头再次上前。   “站住!”阿余搀扶住他的公子,目次欲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凶,我,我今非杀了你不可。”   “不许动她!”裴肆立马喝止住阿余,此时,他脑门尽是冷汗,嘴唇已经发白,刚换的月白色袍子,腹部那块被血染红。裴肆凄然一笑,颤巍巍地走向她,“你想起了么?”   春愿一个字都不想和这畜生说,泪成串的往下掉,她现在心里只有恨。   “小愿。”裴肆喘着粗气,快撑不住了,捂住肚子,佝偻着背,“你听我给你解释。”   “解释什么?”春愿冷冷打断这畜生的话,“解释我的两个孩子怎么死的?解释你是怎么凌.辱殴打我?还是解释你怎么无耻欺骗囚禁我的?”   她抹掉泪,剜了眼裴肆,不愿听他说一个字,也不想再看见他,闷头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裴肆慌了,一把推开阿余,忙追过去。   阿余恨得要命,他早都劝过公子了,不要沾惹这祸水,公子就是不听。   “公子!”阿余一个健步冲上前,从后面环住裴肆,恶狠狠地瞪向那女人的背影,“让她走!现在外头乱成了一锅粥,她这种模样,出去就等着被兵贼乱民凌.辱吧!”   裴肆甩了阿余一耳光,“你说的什么话!”他捂住小腹,快步追了上去。   他曾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可是幸福啊,怎么这么短暂,就像梦一样,忽然就醒了。   原来永失所爱,竟是这么痛苦。   “小愿,小愿!”裴肆跌跌撞撞地追出去,手伸向她,用尽力气,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回头看看我啊。咱们也有过去了,你忘了么?咱们一起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你发过誓的,永远不离开我。”   春愿恶心的厉害,猛地回身挥刀,划向他的脖子,谁知他躲了下,划中了他的脸,顿时,这畜生左脸多出刀深深的血痕。   春愿看着重伤跌倒的他,狞笑:“一刀宰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就慢慢等死吧。”同时,她看向阿余,“你倒是可以强留下我,但只要我活一天,他就得受折磨一天。”   阿余咬牙切齿:“滚!”   春愿冷笑了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刻都不愿和这畜生共处。   “公子!”阿余悲痛万分,跪在地上,用帕子去捂公子的脸,忽地发现公子腹部血如泉涌,他都不知道该捂哪里,咬牙切齿的瞪着那女人远去的决绝背影,“小贱人,我杀了你!”   “不行,不行。”裴肆阵阵发晕,眼疲累地闭上,摇头:“不要伤害她。”   他忽然睁开眼,虚弱地急道:“去,快去找她,把我们埋一起。”   “好!”阿余用力点头。   他着急公子的伤势生死,先将公子横抱回厢房,迅速从箱子里找出伤药,替公子包扎了下,命玉兰看护好公子,闷头追了出去。   ……   这边。   春愿如同没了魂魄的鬼,提着匕首,浑身是血的往前走。   她不知道方才有没有捅死那畜生,但解恨!   可是,她心里的恨,岂是一两刀能了结的?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她才不会被这种畜生击倒。   心里虽这么想,可还是恨,还是愤怒憋屈,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她不知道去哪里。   她甚至不知道当初薛绍祖他们有没有将慎钰救走,慎钰重伤,又被强灌了毒,还活着么?   春愿停下脚步,弯下腰痛哭。   这时,她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男一女吵闹的声音,往前看去,远处走来一高一矮两个男女。男的年轻俊帅,二十多岁,女孩年少可爱。   “小丫头片子,屁事真多!非要去什么河里洗,哼!害得我差点被洪水推走!”薛绍祖双臂环抱在胸前,气呼呼地抱怨。   小坏更气:“那谁知道忽然下雨了嘛。我都淋成了落汤鸡了。”   “该!”薛绍祖哼道:“一路上就你屁事多。”   小坏扁着嘴:“那我好像来个那个了嘛,得问庵里的姐姐们借条裤子。”   薛绍祖气得翻了个白眼,推了把小坏,“赶紧的,哎,咱们这么久没回去,大人该担心了,快些快些。”   小坏扭动身子:“别推我嘛,把我推倒了怎么办,你还得背我。”   忽然,小坏和薛绍祖发现不远处站着个纤瘦绝艳的美人,两人同时愣住。   薛绍祖使劲儿想,拍了下脑门,顿时恍然,指着女人:“你,你不是那天在密室里见到的姑娘么?”他看见美人身上尽是血,惊道:“发生什么事了!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地?裴肆是不是也在?”   小坏嗳呦了声,踹了脚薛绍祖的腿:“傻大个子,你说什么胡话,她是小唐叔的媳妇儿啊!春姐姐啊!”   春愿不可置信地楞在原地,她出现幻觉了么?是薛绍祖和小坏?   而就在此时,她看见从远处奔来个高挺矫健的男人,手里拿着长刀,他眉如刀削,目光坚毅,相貌甚是英俊,是他,竟是他。   唐慎钰闷头往前跑,那会儿忽然下雨了,绍祖和小坏不见踪影,他听见这俩冤家说要到庵堂里借热水洗头,眼看着天色已晚,不能再耽搁了,他便追出来看看。   “绍祖,你俩磨磨蹭蹭做什么呢!”唐慎钰嗔了句。男人眉头紧蹙,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美人。   唐慎钰登时停下脚步,也给愣住了,口微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阿愿!?”   他们两个,互望着对方,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最后确信了。   他们一开始笑了,又同时落泪,什么话都不说,奔向对方。   相隔千山万水,历经了生死。   他们竟在这里,如命中注定般的重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珍惜此夜的良辰美景就是了 :   两人相拥,久久不愿放开对方。   在这瞬,春愿感觉自己冰冷的身子重新变热。   她想抱着他放声大哭,宣泄委屈,想给他诉说这些日子她所遭遇的所有痛苦,她还想骂他一通,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她?   可最后,她什么话都没说,就是抱住他,紧紧地、牢牢地抓住他的手,怕他又一次不见了。   唐慎钰单手抱住她。   他所有的紧张不安,在这瞬烟消云散,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老天爷听见了他的祈祷,终究待他不薄。   唐慎钰垂眸看去,发现阿愿头发和身上的泥水已经干涸,而衣袖沾满了鲜血,右手直到现在还死死地攥着把匕首。   “你受伤了?”唐慎钰急忙半蹲下,仔仔细细地上下左右查看她,担忧不已,“哪里流血了?”   “不是我。”   春愿怔怔地摇头,扭头朝半山腰的栖霞庵望去,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是那个畜生,我捅了他一刀,不对,两刀。”春愿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满腔的怨恨让她热血翻涌,弄得她恶心迭起,“上次在地牢,我被他打失忆了。他哄骗我,说我是他妻子。今天,他要带我去投奔他二哥赵宗瑜,我,我忽然想起了一切,捅了他。”   刚说完,春愿就弯腰猛吐一气。   唐慎钰脸色一变,目含冰霜,立马就要提刀上山去杀那畜生。可还没走一步,他的手忽然被阿愿抓住。   春愿手按住腹部,两次小产的痛苦记忆忽然袭来,她疼得说不出话,含泪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知道阿愿心底的恐惧与害怕,他哪儿都没去,揽住妻子,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能好受些。   他望向薛绍祖,“兄弟,帮我去杀了那畜生!我这里护着夫人和小坏。”   薛绍祖抱拳点头,目含杀意,提刀朝栖霞庵奔去了。   小坏虽不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让小唐叔和美人姐姐这样的人痛苦成这样,肯定不是小事。小坏走过去,轻轻地摩挲着春愿的背,柔声安慰:“美人姐姐,你还记得我吧?咱们在清鹤县见过的,我是小坏,那时你易了容,我还伺候了你一段时间哩,咱们每天都聊天。不要哭,大美人哭鼻子可不好看,有什么委屈,你可以和我倾诉呀。”   春愿靠在唐慎钰身上,强咧出个笑,对小坏说:“我没事,你别担心。好妹妹,你长高了。”   “他们都说我长高了!”小坏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掌心倒了几颗红色药丸,眨着大眼睛,“这是清心解郁的药,我最近心情也好差,吃着管点用,你要吃么?”   春愿身子一颤,没敢接。   唐慎钰知道她之前被亲信之人下过毒,潜意识害怕,不相信外人。他从小坏手里抓走药丸,吃了一颗,另一颗送到妻子口里,柔声笑道:“这药我也吃过,是甜的,你吃吃看。”   春愿这才放心吃,“嗯,确实是甜的。”   正在此时,只见薛绍祖提着刀从栖霞庵奔了下来,男人一脸的煞气,气喘吁吁地骂:“大人,那阉竖跑了个没影儿,急得连行李都没带。庵中原有三个尼姑,主持被杀了,另一个重伤,装死逃过一劫,还有个十几岁小尼姑躲在了后厨地窖,幸免于难。丧尽天良的孙子,竟然对出家人下手!”   唐慎钰眼中杀意都快溢出来了,他俯身,柔声问阿愿:“今天那畜生带了几个人出来?”   春愿如同惊弓之鸟般,头埋进丈夫胸口,深呼吸了口气,“阿余、玉兰,四个护卫,算上那畜生,满共七个人。”   唐慎钰当机立断,吩咐道:“想必那些孙子看见咱们过来了,畏惧之下赶紧带裴肆跑了。裴肆重伤,必跑不远,七个人目标太大,他们很可能分散逃跑。你去将大田叫来,即刻搜捕,主要两个方向搜,赵宗瑜大军进发的方向,还有长安。贼子狡诈狠辣,你们务必要小心。不论结果如何,今晚戌时来栖霞庵会合。”   “是!”   薛绍祖领命去了。   ……   ……   夜幕降临,因着晌午下了阵雷雨,空气湿漉漉的。朗月当空,草丛里蛐蛐叫的正欢,院子里有棵槐树,上头缠裹着善男信女祈福的红布条,此时正值槐花盛开的时节,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白色小花朵,满院子都充斥着淡淡清香。   小厨房里正亮着灯火。   春愿倚在门槛,静静地看着慎钰劈柴烧水。   今天晌午,慎钰派薛绍祖和李大田去搜捕裴肆。果如慎钰猜测,这畜生让玉兰等人故意遗留下物品和鲜血痕迹,试图扰乱薛、李二人的思路。薛绍祖是锦衣卫出身,这些年跟着慎钰办案无数,很快锁定了踪迹,一路追过去,竟发现裴肆和阿余伪装成出城逃命的乞丐,混在人群当中。   正当薛绍祖要提刀诛杀这两个畜生时,赵宗瑜派来的斥候和一小队先锋军赶到,救走了裴肆。   薛绍祖寡不敌众,受了点轻伤,只能迅速撤回。   ……   春愿秀眉蹙起,指甲抠木门框。她确信今天狠狠捅了裴肆一刀,他要是不死,也得是重伤。   “想吃什么?”唐慎钰回头,柔声问。   “没胃口。”春愿摇摇头。   “那怎么行。”唐慎钰笑道:“我包袱里还有几个干饼子,一小罐牛肉干,我给你做个牛肉泡馍吧,可好吃了。”   春愿微微摇头,走过去,从后面环住男人的腰,脸贴在他背上,“什么都不想吃。”她委屈地掉眼泪,“你怎么才来,知不知道,今天咱们差点就错过了。”   唐慎钰转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我的错我的错,来的太迟了,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春愿手附上男人的侧脸:“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记得当时那畜生给你灌了毒……”   忽然,小坏像兔子似的跃了出来。   小夫妻两个见来了人,立马松开对方。   小坏站在门口,兴冲冲道:“嗳呦,春姐姐你都不知道,小唐叔当时重伤的都快死了!四肢全都折断了,眼睛也被毒瞎了,我爷爷说他的右腿坏了,要截肢。他心里挂念着你,想赶紧把你救回来,不论什么药,都双倍吃,竟硬生生给站起来啦!现在右腿居然也好了!我爷爷都说是奇迹!”   女孩说的兴起,都手舞足蹈起来了,“他刚能站起,就急不可耐的过来救你。上路的时候,我叫他坐马车,这样也能养伤。他嫌马车太慢,非要骑马,哼,害得我也得骑,差点没把我的心肝脾肺肾给颠出来了!”   这时,薛绍祖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抓住小坏的后领子,像提溜小猫似的,把女孩提起,“谁让你过来听墙根的!”   “我没听啊!”小坏摸了摸肚子,“我饿了,过来看有没有吃的,正好看家小唐叔和春姐姐说悄悄话,正好就听了一耳朵。小唐叔,带我一起聊天吧,我想听你们的故事。”   “走走走,别打扰人家了,我带你去河里抓田鸡。”   薛绍祖放下小坏,望向春愿,大人那会儿给他和大田说了夫人的来历,原来,夫人就是长乐公主。薛绍祖抱拳,深深行礼,愧疚道:“对不住啊公主,属下眼拙,那时候没认出您,害得您落入贼子之手,受了这么多苦。”   “没事没事。”春愿连忙摆手,亦蹲身行礼,笑道:“我还要多谢薛大哥救了慎钰,带他看病治伤,大恩大德,妾身万死难报。”   唐慎钰搀起春愿,笑道:“好啦,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他暗暗给薛绍祖使了个眼色。   薛绍祖会意,忙笑道:“那你们聊,我带小坏玩去了。”他特意补了句:“大田在外院睡觉着。”   说罢后,薛绍祖带小坏匆匆跑了。   唐慎钰得意道:“瞧瞧,我的兄弟们是不是很识趣呀。”   春愿莞尔,反手关住门,看向男人:“脱衣服。”   唐慎钰一愣,难得害臊,摸了把发烫的脸,急忙宽衣解带,嘿然道:“夫人这么急啊。”   “去你的。”   春愿白了眼他,拉过条小圆凳,让他坐下。随后,她跑去厢房,拿了干净衣裳、药膏和木盆等物。   春愿往木盆里舀了热水,端过去,放到地上。她把手巾在水里投了遍,拧干了,替他擦头发还有身子,洗去这一路的风尘。   当看见他身上的各种伤痕时,她强忍住泪,轻轻地擦,“还疼么?”   “这点小伤罢了。”唐慎钰端端正正地坐好。   “手呢?”春愿眼泪划落。   “也早好啦。”唐慎钰挥了下左手。   春愿从怀里掏出那封遗书,给他递过去,“这是雾兰留下的遗书。她生前让她妹妹霜兰在这里出家,想在将来寻个合适的时机,将真相告诉我。”   唐慎钰接过那封皱巴巴的信,借着昏暗油灯之光,眯着眼去看。上头沾了血,内容控诉了裴肆毒害阿愿和孩子,还有揭穿了邵俞的罪行。他将信揉成团,扔进灶膛里烧掉:“雾兰是个好姑娘啊,可惜了。其实这些事,我这回去潞州,逼迫夏如利说了。这畜生,挫骨扬灰了他,都不解我半分气!”   这时,他背感觉到一片冰凉,知道阿愿哭了。   唐慎钰转过身,让妻子站在他双腿之间,他仰头看她,她眼睛避过去,哭得伤心。   “别哭啊。”唐慎钰鼻头发酸,抬手替她抹去眼泪。   春愿泣不成声,“我觉得自己很脏!”   “胡说八道!”唐慎钰轻拍了下她的腿,“不要有这种想法,你是被害人,没有半点错,有罪的是他。”   他为了让她好受些,啐了口,“我跟你一样,也被他害苦了。在地牢里,他把我当牲口般折磨,逼我喝尿,生吃老鼠。我当时就想,孙子,你千万别让爷爷翻起身来,否则定要了你的狗命!”   春愿哭得梨花带雨,双手捧起男的脸,“他真这么对你?”   唐慎钰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你看,我的骨头都被打断了,却还能再站起来,你也可以。那恶人还就希望咱俩一蹶不振,咱们偏不如他的意,这辈子一定要恩恩爱爱、快快活活地过下去!”   “嗯。”春愿抹去泪,“我才不会被他打倒,他算个什么东西!我觉得我可厉害了,一次次算计戏耍他,还捅了他一刀,也算亲手报仇了!”   唐慎钰粲然笑道:“这样才对嘛!”他搂住她,温柔地望着她,“愿,这一路赶来,我心里一直在想,等见到你,我要赶紧做一件事,着急死我了。”   春愿耳朵红了,“不好吧,这里是庵堂,两位小师父还在那边的厢房里住着,咱们若是闹大了动静,怪不好意思的。”   “想什么呢你。”唐慎钰拍了下自己的胸脯,故意打趣,“怎么,看见夫君这伟岸的身子,急不可耐啦?”   “胡说什么!”春愿娇嗔了句,却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那你想做什么。”   唐慎钰柔声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当初只拜了一个天地,说好的,等将来你退出长安,将那两个补回来。谁知发生了这么多事,咱俩也差点天人永隔了。”   春愿也慨然,她忽然拿起灶台边干净的衣裳,往男人身上套,“走,咱这就去拜!”   “慢些慢些,你指甲抓疼我了。”   唐慎钰虽让她慢些,自己却着急地将衣裳穿好,拉着她跑到外面。   此时,夜色正浓,皓月当空,光华洒向人间大地。   清风吹来,将槐树的花朵拂下,纷纷扬扬落地。   两人跪在树下,以庵堂中的神佛为高堂,以星月为见证,相互叩拜,希冀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拜完后,唐慎钰从草丛中摘了朵粉红色的野花,别在妻子髻上,“真好看。”他望着阿愿,笑道:“王朝颠覆,权力更替,我不再是高官,很有可能还会是通缉要犯,估计要委屈夫人跟我过苦日子了。”   春愿牵起他的手,“咱俩有手有脚,都是有本事的人。放心吧,日子不会苦,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说着,春愿忧愁涌上眉头,“其实,我有个心事。”   “我知道。”   唐慎钰搂住她,替她拂去肩头的槐花,望向长安,“咱们明天天一亮就启程,皇后娘娘对咱们有大恩,便是为了她,刀山火海也得走一趟。”   春愿莞尔,他们既是夫妻,也是知己。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院子里惟有旖旎的浪漫,和夏虫的低语。   唐慎钰轻咳了声,左右望了圈,俯身咬她耳朵:“我说媳妇儿,要不趁那他们不在,咱俩快快的洞个房?”   春愿斜瞥了眼他,心里甜似蜜糖,小声嗔:“什么快快的,我还不知道你,磨磨蹭蹭的。”   “磨蹭点不好么?”唐慎钰一笑,拉着她往厢房里去了。 第193章 最后的筹谋 :   被翻红浪,蕊吞露液。   两人久别重逢,恩爱更胜当初。   这一夜你侬我侬,纠缠厮磨,又说了许久的话,快天亮时才短暂睡了会儿。   早起梳洗用饭后,几人便匆匆往长安赶去。   ……   一路走去,所见所闻,无不让人骇然紧张。   朝廷的五军营和龙虎营、威武营等约莫三万精兵,皆列阵以待,誓死拱卫京都。   而那叛军逆贼分为四支杀来,秦王赵宣旻为主力,东都洛阳和宥州为右翼,潞王和宗瑞为左翼,赵宗瑜为先锋。   如今老二赵宗瑜攻来的速度远超众人的预料,已经突破朝廷的层层重围抵抗,迅速占领了罗海县。距离长安,朝发夕至,也就只有一日的路程!!   唐慎钰等人这一路走向长安,也是艰难得很,亏守长安城的将军乃唐慎钰旧友,他们几人才能顺利进城。   别看外头严防死守的,城里真是一片乱糟糟。卫军到处巡狩奔走,临时抓一些壮男充作士兵;   市场纷乱,百姓疯了似的抢购,米价比以往提高了十倍,菜蔬和盐肉成了最紧俏的东西;   豪贵之家多数闭门不出,静静观望;   也有些宗亲官户上蹿下跳的厉害,譬如懿宁家,过去被皇帝和首辅整治过,现在削尖了脑袋制造混乱,要么想法设法出城,投奔“正义之师”赵宗瑜,率先当个功臣。   要么这时候联络宗亲向皇帝试压,要求诛杀当时行新政的官员,万潮首当其冲!   ……   唐慎钰等人赶紧奔去万府,谁知首辅已经入宫,三日未归家了。他告诉管家,不论如何,他都要见阁老一面。   管家知道唐大人和阁老的情谊,嘱咐大人万事小心,他会想法子知会阁老,有消息了,立即差人去唐府给您送信儿。   唐慎钰和春愿知道,现在正值存亡之秋,恩师肯定忙的焦头烂额,是战还是走,都要赶紧做决定。   既然暂时见不到恩师,夫妻俩先回了家,他们向姑妈报了平安,亦向姑妈说了公主的身世和经历。   姑妈老怀欣慰,受了他们夫妻的磕头,吃了他们敬的茶。   姑妈拉着春愿的手直掉泪,不住地说:可怜了我的儿,遭了这么多罪,你救了钰儿,是我们唐家的恩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的。   末了,姑妈还对春愿说:若是钰儿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打他。   春愿莞尔:他不敢的,我不欺负他就很好啦。   ……   到傍晚的时候,万府派人来接唐慎钰和春愿夫妇。   万府灯火通明,军报络绎不绝地往进送。   唐慎钰和春愿是在书房见到首辅的。他们没想到,才短短的几个月,首辅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此时,万潮坐在扶手椅上,依旧儒雅,但足足老了十岁般,须发白了一半,眉间的川字纹凝着深深的愁绪,他仍穿着大红官服,面前的案桌上,堆着如小山般的军报和章奏。   “老师!”   唐慎钰携妻子,要给首辅磕头行礼。   “万万不可。”   万潮明显虚弱,他忙从书桌后绕出来,搀扶起小夫妻俩。万潮这几个月来昼夜劳累,眼睛浮肿,面色发黄,眯着眼仔细打量春愿,笑道:“陛下已经告知老臣所有事,您还未被废,依旧是长乐公主,君臣之礼不可废。老臣万潮,叩见公主。”   “快起来。”   春愿连忙扶起万潮,扭头望了眼身侧的丈夫,对万潮道:“您不可如此多礼,以后没有长乐公主了,我是慎钰的妻子,也是您的晚辈,合该我们给您磕头问安的。”   说着,夫妻两个一齐跪下,恭恭敬敬地给万潮磕了三个头。   “好,好。”万潮老泪纵横,连说了两个好字,他从怀里掏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玉佩,交到夫妻俩手里,看着眼前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连连点头,笑道:“佳儿佳妇,同德同心。你们俩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艰难,老夫都看在眼里,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师……”唐慎钰不禁泪目。   万潮爱怜地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谆谆嘱咐:“我以前就同你说过,你妻子是个忠勇重义的好人,你一定要爱护珍惜她,你若是敢负她,将来到了地底下,就不要来见我了,我没你这样的弟子。”   唐慎钰心里酸楚,他听出来了,恩师这是在交代遗言。他揽住春愿,郑重向恩师起誓:“其实不用您叮嘱,学生也早都做了决定,春愿是我此生唯一挚爱,永不辜负。”   春愿知道他的心,可再次听来,也不禁动容,扭头望向他:“相濡以沫,长相厮守。”   万潮连连点头,他也曾年轻过,深知人生最难得的,便是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   万潮扶起小夫妻俩,声音哽噎的嘶哑,“你们以后要好好的,知道不?好姑娘,我钰儿身世孤苦,是最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也不能丢弃他,知道不?”   春愿也听出来首辅的悲切,含泪笑道:“他有了我,从此就不孤单了。”   “好,老师相信你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万潮拂去泪,转而望向唐慎钰,往起撸慎钰的袖子,摩挲着年轻人的胳膊。担忧地问:“伤怎样了?我听郭定那小子说,你四肢断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唐慎钰笑着转了个圈,甚至还蹦跳了几下,“您放心,有神医的治疗,我早都恢复了。不信的话,您就问问阿愿,问她我身子到底强不强健!”   春愿俏脸微红,打了下他。   万潮见小夫妻俩如此恩爱甜蜜,也不禁欢喜。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妻子,将来他死了,小杨氏和幼子们该何去何从?等到了地下,他又该怎么面对大杨氏?   他不是个好丈夫,负了两个女人。   唐慎钰见首辅面有悲戚之色,忙道:“老师,这回我和愿愿来京城,就是为了救你们。”   万潮携小夫妻俩坐下,摇头苦笑:“大势已去。赵宗瑜已经把长安围死了,再过几天,秦王和赵宗瑞的大军也将赶来,届时兵临城下,吾等全为瓮中之鳖。钰儿啊,你们不该回来!”   说到这儿,万潮那高昂了一辈子的头,此刻无力地垂下,就像秋日里最后一株菊花,哪怕再不愿意,也被迫向严寒风霜认了输。   万潮端起酒,喝了口,明明没有醉,可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郭太后。   “元筠哪。”万潮长叹了口气。   元筠是郭太后的小字,他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再唤。   万潮朝门那边举杯,笑得凄凉:“当初你骂我书生误国。如今因我的愚鲁,致使数十万百姓妻离子散,国家动荡飘摇,陛下丢了皇位。眼看着秦王上位后,必定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无数忠臣会被戕害,他们的妻儿亲友或死或流放,永无翻身之日。如今吾就算是万死,也难辞罪责啊!”   春愿见首辅如此悲痛,温声劝道:“逆贼狼子野心,现在看看,他们是预谋已久的,安插下裴肆和夏如利这样的人,您也是被算计利用了。”   唐慎钰也跟着劝:“愿愿说的有道理。老师,您莫要太自责了。若真论起来,裴肆可是大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此番我从潞州离开的时候,夏如利告诉了我件事,裴肆已经暗中和赵宗瑜勾手指了。他要将京中的各军政机密,以及瑞世子这些年在京都暗中培植的势力和人事当做奇货,献给赵宗瑜。他这种人永不会安分,不仅祸害了本朝,眼瞧着将来秦王那朝,也会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掀起一番风浪。”   “裴肆,裴肆。”   万潮喃喃低语。   他忽然从一堆军报中取出个墨绿色封套的折子,递给唐慎钰,蹙眉道:“这是半个时辰前刚收到的,还新鲜热乎着。赵宗瑜派人从罗海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在折子里将此次造反称为清君之侧,说他顾念昔日堂兄弟之间的亲好,暂且扎营在罗海县,不进攻查干。同时,他严词问责陛下□□,将天灾人祸归于陛下宠幸佞臣奸相。赵宗瑜开出了一份佞臣名单,要求陛下即刻将这些人送去罗海县。晚一天,大军前进五十里。”   唐慎钰和春愿互望一眼,按理来说,问责皇帝应当是秦王的事,而且要不要攻打京都、采取何种策略打入,也应该由秦王做主。   这赵宗瑜如此行事,未免太着急强势了,将他父兄置于何地?   唐慎钰扫了眼那封名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首辅,紧接着是几位部阁重臣,后面密密麻麻还列了一些内官、大理寺、锦衣卫和军中的高官侯爵,算了算,足足三十多人。   唐慎钰冷笑了声:“问责是假,清除瑞世子培植的势力才是真吧。”   万潮点头,不可置否,老人将酒一饮而尽,“仇恨流血不能再一代代蔓延下去,天下百姓需要的是稳定啊。”   良久,万潮深深地哀叹了口气,忽然看向唐慎钰,“此番逆贼造反,老夫也曾在军报中听说了些宗瑞在潞州的举动,据说他联姻潞王、安抚逃亡而来的流民百姓、组织屯田,并且还广发求贤令。钰儿,你曾在潞州待过段时间,宗瑞到底是怎样人?”   唐慎钰大概知道恩师为何这样问了,他沉默了半天,低头道:“倒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便要替他说好话。此人心机城府之深,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能在半月之前就知道裴肆联络赵宗瑜的举动,想必很早也做过防范。此人胸襟宽阔,算得上仁善了,有秦王之智,却无秦王之残忍弑杀,有老二宗瑜之勇,却比宗瑜更沉稳果敢。瑞世子在潞州很得人心。”   “知道了。”   万潮声音嘶哑。   他看着眼前那盏就快要燃尽的油灯,陷入了沉思,蓦地开口:“钰儿,为师要   你最后帮我做两件事。”   “您说。”   万潮道:“依照陛下的性子,宁愿自尽,也不愿向逆贼俯首称臣。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救走帝后,你能做到么?”   唐慎钰牵住春愿的手,目光坚定:“我和愿愿来京的目的之一,就是营救。我心里已经有了个方案,但需要一天的时间准备。”   “好。”   万潮拉开抽屉,拿出张宣纸,提笔写了满满一页,递给小夫妻俩手里,让他们去看。   片刻之后,万潮问:“看明白了么?”   唐慎钰已然泪目,哽噎不已:“看明白了。”   “这就是第二件事,将来你去找他吧。”万潮从唐慎钰手里拿走那张纸,撕成几块,全部吃进去。老人起身,深深给唐慎钰和春愿夫妇抱拳行了个礼,随后挺起脊梁,大步朝外走。   他打开门,招招手,对守在外面的幕僚颜从渊过来,低声嘱咐:“给钰儿安排些人手,他这几日有大事要办。还有,老夫有件要紧事,即刻要面见胡太后,你去准备一下。”   颜主簿领命去办了。   万潮单手背后,望着漆黑如墨的天,转身对小夫妻俩笑道:“好了,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别过吧。”   唐慎钰往前疾走几步,“老师!”   万潮抬手,阻止住爱徒。   他眯住眼,再三看了数眼慎钰夫妇,笑着离开了。   唐慎钰立在原地,垂头落泪,想起着十几年来受恩师教授,日夜相处,更胜父子的情谊,他噗通声跪到地上。   春愿心里明白丈夫的举动,她也跪在他身侧。   夫妻两个,向万潮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春愿揽住慎钰,柔声安慰:“老师既然做出这样选择,想必已然思虑良久了,咱们应当尊重他。”   唐慎钰含泪点头,他扶起妻子,看向外头:“走吧愿愿,咱们也要去做该做的事了。”   春愿不免担忧:“你说,咱们能救出宗吉和嫣儿么?”   唐慎钰:“事在人为,一定可以。”   ……   ……   战局瞬息万变,只是一日一夜,又是不一样的变化。   驻扎在罗海县的赵宗瑜给朝廷一封封送“问责信”,逼迫皇帝将名单上的佞臣奸贼交出来,并且命皇帝将其长嫂朱氏及子女送出城。   朝廷不予理会,呵斥赵宗瑜,若是有君臣尊卑伦理之分,应当即刻退兵。   赵宗瑜大怒,索性率大军前进了一百五十里,距离长安,只在仰吸之间!!   ……   十五的月圆如盘,那繁星似乎也感受到了刀兵的冲天杀气,躲起来不肯出现。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殿阁林立,辉煌奢华。不同的是,一股不安的氛围燃烧在六宫之间,太监和宫女们跃跃难安,已经出现了数十起盗窃逃亡的事,走水也发生了几宗。   胡太后紧急调了威武营来,一则拱卫皇宫,保护帝后;二则防止奴才作乱。   这几个月来,勤政殿一直纷乱熙攘,今夜却不见一位官员,清冷的很。   殿里未曾熏香,昏暗杂乱,案桌上摆满了章奏,灯具和桌椅东倒西歪。   此时,宗吉从龙椅上站起,他瘦了很多,几乎要撑不起宽大的龙袍,头顶的二龙抢珠帝冠摇摇欲坠。男人脸色苍白,面容清俊,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眼珠泛着血丝。   “陛下,当心些。”黄忠全紧跟在皇帝身后,看见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陛下这副模样,黄忠全心里也难受得紧,双手捧着鞋子,温声道:“地上有杯子碎瓷片,仔细扎了脚,奴婢伺候您穿鞋吧。”   宗吉摇头。   他一手提着剑,另一手拿着烛台,颤颤巍巍地走向西墙,在墙上订着幅羊皮地图,是全国疆舆图,画的很详细,各州县一一标述明白,甚至河道湖泊,也都画了出来。   江山如此多娇哪,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   宗吉又走近了些,他怔怔地看着用朱笔圈出来的那两个字——长安,他今夜还在这个地方住着,那明晚呢?   “娘,孩儿败了。”宗吉身子踉跄,差点跌倒,他咬牙痛哭,脑门青筋迸现,“您走了还不到五个月哪……孩儿无用,辜负了您半生的心血。将来去了地下,您打我吧……”   这时,只听偏殿的门吱呀声开了,宗吉回头看去,原来是衔珠搀扶着皇后出来了。   皇后穿着宽大的秋香色裙衫,原本肉乎乎的小圆脸,现在清减了不少,四肢纤细,但腹部却隆起。   “嫣儿!”   宗吉仿佛没看清般,他扔下剑和烛台,急奔数步过去,眼泪落下,气道:“朕不是已经让郭定带你离京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郭嫣牵起宗吉的手,泪流满面:“我舍不得你啊。”   宗吉紧紧抱住妻子,“你说你傻不傻,傻不傻!”   郭嫣摩挲着丈夫的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城里。”   宗吉下巴抵在郭嫣肩膀上,啜泣着:“可是将来怎么办?即便逆贼不杀咱们,可也会将咱们圈禁至死,后半辈子注定了屈辱和不见天日。”   宗吉一把推开皇后,他忽然变得很慌,呼吸急促,左右乱看,浑身乱摸,疾步奔到立柜那边,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瓷瓶,眼睛发直:“与其让逆贼羞辱,我倒不如现在就死了!”   郭嫣见状,惊吓的尖叫,奈何有孕,行动不便,且前段时间屡屡出现出血症状,卧床休养了两月,如今更是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那瓷瓶碰到了丈夫的唇。   衔珠和黄忠全反应极快,一左一右奔过去。   衔珠强行从皇帝手里抢走瓷瓶,而黄忠全则直接从后面箍住皇帝的胳膊,哭着劝:“陛下不可啊,蝼蚁尚且偷生,咱们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绝境!您就算为了皇后娘娘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着想,也不该自尽!”   “放肆!”宗吉大怒:“即刻放开朕!”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来了不少人。   只听咚的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呼飒飒涌进来数人,为首的正是胡太后,紧跟在胡太后身后的是唐慎钰春愿夫妇,薛绍祖李大田,还有郭定等人。   薛绍祖和郭定抬着两个大木箱子,咣当声放在地上,二人互望一眼,默契地将门关上,警惕地守在门口。   “你们?”宗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在他印象里,他之前因为假公主的事,一怒之下将唐慎钰打入诏狱。后来裴肆上报,说唐慎钰左手断指处化脓溃烂,波及到整条胳膊,高烧了两日,撑不住暴毙了。   怎么他还活着……   宗吉目光左移,望向唐慎钰身侧的那个绝艳动人的女人,他不禁上前一步,那声“阿姐”即将脱口而出,他又咽了进去,冷着脸:“你们怎么来了,是来看朕的笑话么?滚!”   胡太后抱歉地望向唐慎钰夫妇,苦笑着,温声对宗吉道:“唐爱卿和你姐姐来救你了。”   “她是我姐姐么?”宗吉声音哽咽,嘴硬道:“她分明是唐慎钰弄出来欺君的假公主!”   春愿含泪上前一步,柔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将来你怎么处置我,我半点怨言都没有。只是现在咱们能不能先将仇恨放一放,赵宗瑜的兵马离长安不远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朕为什么要走?”宗吉环视了圈勤政殿,高昂起下巴:“朕是皇帝,要与长安共存亡,朕绝不可能像丧家之犬般逃跑。”他斜眼觑向唐慎钰,冷冷道:“你是不是很得意,你说裴肆是逆贼,朕不信,现在斥候来报,裴肆已经成了赵宗瑜的座上宾了。当初朕那样对你,风水轮流转,居然要你来救了。”   “对,我就是很得意。”唐慎钰明显也带着怨怒,“你是非不分,听信谗言,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是该!你以为我愿意救你?是愿愿和首辅相求,是当初皇后娘娘救了我们夫妻,我才来这里的!”   春愿知道丈夫嘴硬心软,她拉住慎钰,柔声劝:“别说了。”   宗吉嗤笑:“你们都这样看朕的吧,朕是亡国暴君,朕活该。”   说着,宗吉深呼吸了口气,要往墙上去撞。   得亏春愿眼尖手快,横身挡住,宗吉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她撞倒,她肩膀生疼。饶是如此,春愿还是急得爬起来,去搀扶身边的宗吉,“阿吉,你没事吧?”   “要你管!”宗吉甩开春愿的手,“滚!”   春愿这时候也生气了,“你恨我假冒公主,可我伺候了你亲姐姐这么多年,为你姐姐手刃了仇人,你感谢过我么?我当初就告诉你了,裴肆觊觎非礼我,你信了么?”   春愿泪夺眶而出,恨得打了下阿弟的胳膊,“他在你眼皮子底下弄鬼,把我囚禁在蒹葭阁,鞭笞羞辱我,甚至把我打失忆,这些你知道么?他害死我两个孩子,你知道么?因为你的放权宠信,他将我丈夫四肢打折,眼睛毒瞎,你知道吗?说到底,谁对不起谁更多?你欠我这么多,怎么,想一死了之,根本没打算偿还了?”   这时,胡太后小跑数步上前,她头上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胡太后扬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   胡瑛手都是抖的,骂道:“宗吉,从前我怕你疼你,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在母亲尚在的时候自杀?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郭嫣母子置于何地?!我现在就说了,我感谢郭元筠教养你长大,可我也恨她宠坏了你,把你教成了一根筋!”   宗吉低头坐下,啜泣不已,“对不住,阿姐,对不住,娘。朕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朕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你们。”   胡瑛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从后面环抱住宗吉,轻轻地吻着儿子的头,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儿子的脸,似要记住这感觉。她望向春愿,用口型说了句“多谢”,随后,又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会意,疾走数步上前,说了句“得罪了”,他手成刀状,直接砍晕了宗吉,又从袖中掏出个瓷瓶,往皇帝嘴里灌了些迷药。   他朝薛绍祖等人挥挥手,薛绍祖和郭定会意,打开大箱子,从里面搬出两具穿着帝后华服的男女尸体,看尸体的颜色,已经死了几日,头发里还残存着土,像是刚从挖出来不久,那女尸腹部也隆起。   郭嫣见状,手附上自己的小腹,惊道:“这……”   唐慎钰抱拳:“来不及向您解释了,委屈皇后娘娘藏身于木箱中,臣这就送您和陛下出宫。”   郭嫣深信唐慎钰和春愿夫妇,也察觉出这件事胡太后参与做主了,忙点头:“好!”她提起裙子,在跨入木箱的刹那,忽然停下,转身跪下,向胡瑛重重磕了三个头,哭道:“娘,孩儿未能在您跟前尽孝,实在愧对您。”   胡瑛双手扶起郭嫣,她看向已经装进箱子里的宗吉,拂去眼泪,手抚摩着郭嫣的肚子,哽咽着叮嘱:“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宗吉就交给你了,你多劝劝他,他脾气不好,请你一定要让着他些。这些年娘能看出来,他是爱你的。长安,就交给我吧,这些人以后还要活下去啊。”   “嗯。”郭嫣含泪答应。   胡瑛轻轻地将郭嫣往前推,“快去吧。”   郭嫣再三拜别胡太后,躺进了木箱子。   郭定等人将两口木箱子抬起,与黄忠全先一步离开了勤政殿。   这时,春愿发现衔珠走在门口又停下了。   “珠儿……”春愿疾走几步上前,柔声问:“你怎么不走?”   衔珠笑道:“我是胡娘娘带进宫的,日后她就一个人在这深宫里了,我要陪着她。”   春愿晓得,衔珠虽说脾气跟爆炭似的,但却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她将唐慎钰扯过来,夫妻两个一起给衔珠行了个大礼。   春愿含泪道:“好妹妹,多谢你这两年的伺候,多谢你上回冒死来蒹葭阁送信,想必裴肆暗算你不少次吧。”   “嗨。”衔珠腹部隐隐生疼,她被暗下过药,伤了身子,以后可能很难生养了。衔珠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不过是警告了我几次,没什么的,我也因祸得福,皇后娘娘收我做义妹,封我为义山郡主呢。”   春愿握住衔珠的手,哭着笑:“对不住啊,刚来长安的时候,我还欺负了你,把你的名字改了。”   衔珠也是近来知道假公主的事,她莞尔道:“说起来,咱俩还真是有缘哩,我叫衔春,你叫春愿,都占了一个春字。现在我可比你大啦,我是郡主,你是平头老百姓。”   说着,衔珠朝唐慎钰挥了下拳头,佯装吓唬:“你这人,之前弄得我家公主哭了好多次,以后你要是敢欺负她,本郡主可饶不了你!”   唐慎钰躬身笑道:“不敢欺负。”   春愿与衔珠相拥,在女孩耳边低声叮嘱:“日后一定小心。”   “你也是。”衔珠拍了拍春愿的背,“以后要痛痛快快地过完下半辈子。”   “嗯。”春愿郑重保证,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唐慎钰会意,将带来的火油浇满勤政殿,把蜡烛扔进去。   顿时间,火苗就窜了起来,勤政殿里纸张多,火根本控制不住,越烧越旺。正如这摇曳不安的王朝,在轰轰烈烈后,最终只剩下灰烬。   春愿和唐慎钰牵着手,准备离开皇宫。   刚走了几步,胡瑛忽然开口,叫住她:“春姑娘!”   春愿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看见胡瑛的身影在烈火中显得越发单薄,对于胡瑛,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娘娘。”春愿莞尔浅笑。   胡瑛含泪,道了个万福:“这两年,我没有给过你好脸色,也没有疼爱你,对不住。”   春愿心里空空的,笑道:“都过去了。我也对不住您,很少在您膝下尽孝。”   胡瑛望着几丈外的那个美人,仿佛透过她,要去看另一个女孩,“多谢你,照顾我女儿。”   “您要照顾好自己。”春愿忍住眼泪,和丈夫跪下,代小姐替胡太后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向着那黑暗处奔去,远方未知,但起码充满了生机和自由。   她和慎钰带着帝后,离开了皇宫。   皇宫的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烧焦的烟气充斥在上空,太监宫人们的惊吓声此起彼伏。   马车穿过长安的街巷,待到万府门口的时候,春愿和慎钰隐隐听见阵悲怆苍凉的古琴声,因着首辅早先的交代,他们没敢进去,只是短暂的在门口逗留片刻,望向那幽深府宅,遥遥向这位充满争议的名臣致礼。   ……   作者有话说: 第194章 全文终 :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两日。   帝后于勤政殿相拥自尽。   万首辅得知消息后,悲愤不已,亦挥剑自刎,命主簿颜从渊将他的头颅割下,送给赵宗瑜,意思是祸国殃民的佞臣已死,您现在是如愿退兵?还是接着打?   长安城内,纷乱依旧。   胡太后命威武营即刻将秦王府的世子妃朱氏等人拘起来,放在宫里囚禁,更是宣告内外,她不愿再见子民流血死亡之事,命各军撤回,不许再打。若是赵宗瑜大将军执意进京,众人放下武器,将头颅让他摘去便是。   赵宗瑜根本没想到小皇帝这么有骨气,居然自杀了!他更没想到胡太后竟这么处置后事。   此时万潮已死,清君侧清的是谁?   他不敢承担逼死皇帝的罪名,立马率军后撤二百里,静等秦王。   约莫十日后,秦王和宗瑞大军赶来。   据说秦王十分不满老二此番的冒进鲁莽,当着三军将这小子鞭笞了一通,随后率军浩浩荡荡往长安进发。   因着胡太后先前的懿旨,秦王等人并未受到任何阻碍,顺利入京。   毕竟胡瑛乃先帝之母,该有的礼数不可少。   秦王父子和潞王等人一身缟素,进宫参拜亡帝,刚给胡太后叩头时,胡太后忽然大怒,哭得几尽晕倒。   胡太后命义山郡主衔珠拿出几件沾了血的刀刃和铠甲,两只赵宗瑜府上的令牌,一股脑扔到地上,两指指向赵宗瑜,厉声质问他为何要逼死先帝?你赵宗瑜接连给先帝发问责书,带兵前进一百五十里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又质问赵宗瑜,当日勤政殿大火,有宫人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没,事后在废墟中找到你府上的令牌,是不是你叫人纵的火?   赵宗瑜知道胡太后在污蔑他,极力争辩否认,他自小在军中长大,一身的匪气,当即就要捏着拳头打胡太后,大骂胡瑛歌女贱籍,胆敢往他身上泼脏水。   胡瑛听见这话,气恨之下就要撞棺自尽,得亏瑞世子着人拉住了,这才没叫惨案发生。   秦王虽觉得此事蹊跷,但是老二确实没有他的命令,私自给皇帝下“问责书”,更是强往长安逼近了一百五十里。   天下人都知道他秦王造反,但到底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他可担不起逼杀皇帝的名头。   到底是亲儿子,秦王只说了句老二行事太过鲁莽,命人剥去老二的孝服,在先帝灵前将老二狠狠打了五十军棍,命人看着老二,不许他乱跑乱撞。并且向百官承诺礼待胡太后,向胡太后真诚致歉儿子的失礼。   期间,有人在秦王跟前嘀咕了几句,您都没说什么呢,二爷就敢提刀杀进长安,他似乎没把您放在眼里。   秦王沉默了良久没言语,命人打了顿这嚼舌根的人,可疑心和猜忌一旦生起,那便休止不了了。   既是清君侧,那么长安的那些“佞臣”“奸贼”必得抓捕一批、杀一批、流放一批,如此才能彰显此次起事的合理正义。   长安,难安哪。   ……   且说唐慎钰这边。   他让薛绍祖等人带着帝后和小坏先行离开长安,他和阿愿还不能走,因为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办。   恩师自尽后,唐慎钰曾赶到万府,虔诚地向师母小杨氏表达,他们夫妇可以替恩师赡养您和孩子。   哪知小杨氏上下扫了眼他,冷笑了声,说:你赡养?你尚且朝不保夕,难道想让我们母子将来和你过流亡的日子?   唐慎钰见小杨氏半点伤心之色都没有,忍住火气,温声问:那您有什么打算。   小杨氏将鬓边的白花摘下,淡淡道:我准备去找大公子,虽说他曾经肖想过我,被阁老杖责斥骂过,但我到底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我的孩子们是他弟妹,他不能不管我们。   说罢,小杨氏便拾掇行李,口里不住抱怨着“老鬼,家产都散给了百姓,竟一点没留给我和孩子们”。   谁知小杨氏刚走出京都没多久,就被秦王的人拦截。   秦王坐在首座,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小杨氏,拊掌道:忠良之后,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小杨氏顿时大哭,痛骂当初她还是懵懂少女,被万潮欺骗索取,现在更被他连累的逃亡奔走,连命都保不住了。   秦王哈哈大笑,眼里含着狎昵之色:万潮少时和朕相交甚好,放心罢,朕不会杀你,会把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   末了,秦王长叹了口气,感慨了句:万潮啊,你的一世英名,坏在了妇人手里,你死不瞑目啊。   ……   秦王入主,长安也渐渐安宁了下来。为防止前朝余孽反扑,秦王派兵巡守各处,并且接管了朝政和军务,命瑞世子安抚宗亲和百姓,抚恤战死士兵。   西市已经放开,各商铺也相继开业。   百姓们仿佛忘记了月中的那场变故,有些人甚至不知道现在的皇帝到底是哪个,左右不影响他们买菜吃米就是了。   ……   眨眼间,六月已至。   早起时下了场雨,所以今儿并不热。   春愿梳洗后,和慎钰一起去早市,置办些赶路必备的东西。   早市虽比不得之前繁华,但还算琳琅满目了。小贩们争相叫卖,不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只能用眼神交流。而先头最能聚集士子清议的茶馆和青楼,这会子全部歇业整顿,新帝忌讳议论前朝的事。   春愿臂弯挎着刚买好的点心,手挽着丈夫的胳膊,两人一齐在首饰摊子跟前挑选。   “这个发梳好看。”   唐慎钰挑了把雕刻了桃花的檀木发梳,在妻子髻边比了比,略摇了下头,放下后,拿起支镶了珍珠的银簪子,插妻子头发上,离远看、离近看,又摇了摇头。   “你到底挑好没?”春愿笑着问。   唐慎钰想了半天,耸耸肩:“觉得都不成,这家的货不行,太次了。”   卖簪子的小贩听后,不满道:“嗳呦,这位公子可是说笑了,怎么是我家的东西不好呢?您夫人天仙似的人物,就算戴根草标都顶美,什么簪子都是夫人的配饰罢了。您瞅瞅咱家的货,贵在简朴大方,今儿便宜给您买,两支一百文,另外再送您一对耳环。”   唐慎钰嘁了声:“我媳妇儿美,还用你夸?”他大手一挥:“把你压箱底的拿出来,我挑挑。”   春愿倚在丈夫身侧,她瞧见旁边有布摊,笑道:“我去扯些布,眼瞅着天一日日热了起来,我给你做件短打。”   “别走远啊。”唐慎钰担忧道。   春愿失笑:“就在你跟前儿,两步路而已。”   她转身朝布摊走去,忽然瞧见从远处走来个女人,模样清秀,身材高挑,是玉兰。   春愿脸顿时沉下,这半个月来,慎钰想尽法子搜寻裴肆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近日从宫里传出确切可靠的消息,新帝要封他的义子“赵春肆”为汝阳王,汝阳王即将尚长乐公主。   “夫人。”   玉兰走过来,躬身见了一礼,防备地看了眼唐慎钰,她不敢太靠近,小心翼翼道:“公子很想您,派奴婢来接您回家。”   唐慎钰将妻子护在身后,冷声道:“我不打女人,但你要是嘴里继续喷粪,我不介意送你见无常。”他冷眼扫了圈四周,质问:“裴肆呢?”   “他不在这儿。”玉兰取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双手捧起件做了一半的袍子,哽咽道:“公子说这件婚服是您给他做的,您心里是有他的。”   春愿一把抢过那件袍子,用力扯了个碎,又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她每每想起当初那段屈辱,就恨得浑身发抖。   春愿眼睛发红,望向丈夫,笑道:“那时我失忆了,老梦见你,心里好像一直记挂着件事。咱们俩只拜了一个天地,还有两个没有拜哩,我便想着,做一件婚袍,兴许能记起什么。”   唐慎钰揽住妻子,柔声道:“等将来,必要让你穿一次凤冠霞帔才好。”   玉兰见这女人完全不理她,而且还说那样剜心刺骨的话,顿时恼了,尖声骂:“你个贱妇,太凉薄了!你那时残忍将他重伤,可他到现在还想着你。”   春愿想打这女人一巴掌,可又怕脏了自己的手,她笑着问:“怎么,他还没死?”   玉兰气得脸都白了,忽然跪到春愿腿边,咚咚磕了几个头,哭着求:“殿下,您行行好吧,他真的不行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您一面。您就看在他那段时间悉心照顾您的份儿上,又将唐大人释放的份儿上……”   “不要。”春愿冷冷打断玉兰的话,“你这话让我恶心。你当我不清楚他怎么想的?怕是要死了,都想拉我给他陪葬吧。我偏不,我青春正好,又有真心爱护的丈夫在身边,我还没看过山河天下,更没吃过珍馐美味,我干麽自寻倒霉,去见个晦气的阉人。”   玉兰呼吸急促,忽然从怀里掏出只匕首,瞬间暴起,捅向春愿的心口。   谁知唐慎钰一早都在提防着了,使了个小擒拿,迅速夺走玉兰的匕首,顺势猛地将玉兰摔在地上,男人眼都不眨,一脚踩断了玉兰的脖子。   唐慎钰环视了圈四周,扬声道:“裴肆,我知道你在附近看着,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说罢后,唐慎钰携春愿离开了,徒留众小贩吓得尖叫。   ……   夫妻两个临时买了匹马,骑着穿过大街小巷,往稷下公馆去了。   秦王入长安后,赵宗瑞并未回王府,忙的顾不上见世子妃和孩子们,而是住进了稷下公馆,这里离皇宫近,所有军政公务皆在此处处理便好。   约莫行了一顿饭的功夫,唐慎钰和春愿便到了稷下公馆,扫了眼,外头守着披坚执锐的卫军,而夏如利似乎收到了消息,早笑吟吟地在门口等着了。   夏如利这会儿换了新衣,左眼蒙着只黑色眼罩,一副喜气洋洋,疾走数步迎了上来,抱拳见礼:“嗳呦,贵客啊。”   夏如利见唐子冷着脸,而公主更是恨得撇过头,不愿看他。夏如利讪讪一笑,知道当初自己设局谋算过这小夫妻俩,他们且记着仇,不会轻易原谅他。   “快进去吧,大爷在里头等着呢。”夏如利侧过身,往里迎二人。   如今秦王还未正式登基,叫瑞世子已经不合适了,叫王爷也不合适,太子爷就更不合适了。   故而众人现在暂称呼宗瑞为大爷。   唐慎钰携着阿愿的手,一路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陈设简单,各类章奏按照不同的类别,井然有序的摆放在案桌上,香炉里焚着白檀,满屋子的氤氲香气。   赵宗瑞这会子坐在交椅上,他现在仿佛又变了个模样,不似当质子时的庸懦肥胖,也不似装病离京时的虚弱暴瘦,身量高大挺拔,只微微有一点小肚子。他褪去了那身懒肉,面容重回年轻时的英俊,但又沉淀了岁月,气质更儒雅高贵,黑发用紫金冠竖起,身穿玄色长袍,腰间悬挂着块玉璜。   这么看,确实和唐慎钰很像。   “钰儿,我等了你很久。”宗瑞微笑着说。他挥手,让夏如利出去,不必在跟前伺候,随后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对璧人,连连点头,柔声问:“你们夫妻不给父亲磕头敬茶么?”   唐慎钰环住妻子,只是冷笑,不为所动。   他带着阿愿坐到椅子上,一瞧,手边的案桌上早都备了热茶和栗子酥。   唐慎钰倒也不客气,捻起块酥,一掰两半,和妻子一人半块,看了圈四周,笑着嘲讽:“太子爷如今春风得意,不一样了。”   “莫要嘲笑我了。”宗瑞摆摆手,“老爷子现在尚未册封太子。”   “这不是迟早的事么,老二争不过你。”唐慎钰冷笑了声。   宗瑞身子微微前倾,看了眼春愿,笑着问唐慎钰:“听说你在街头杀了个婢女?”   “哦。”唐慎钰一脸的平静,“谁都不许谋害我爱妻,连这个想法都不许。”   宗瑞心里已经有数了,父皇爱宠裴肆,感激裴肆这些年的功劳,看这小子命不久矣,便有意成全了他的痴念,让他临终前娶了长乐公主。   瞧钰儿这态度,是不可能了。   宗瑞端起热茶喝,明知故问:“你过来找我,有事么?”   唐慎钰问:“裴肆在哪儿?”   “不知道。”宗瑞笑着摇头,“他和你二叔关系好,现在又和你皇爷爷亲近,你该问他们。”   唐慎钰顿时火大,噌地站起来,被春愿给拉住了。   宗瑞笑笑,歪头问:“先帝赵宗吉去哪儿了?”   唐慎钰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嗤笑:“不知道,你去问胡太后啊,那是她儿子,她兴许晓得。”   宗瑞莞尔,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钰儿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先帝死的蹊跷。既要逃,估摸着行踪连亲娘都不知道。”男人双腿自然分开,坐得端直,气势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了,笑道:“说说吧,你今儿来的目的。”   唐慎钰喝了口茶,直接开口:“虽说你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但到底是造反,天下人都清楚着。依照逆王那多疑残忍性子,必定会大批斩杀宗吉一朝的臣子,杀戮和流放不会停息。您能不能将来颁布赦免令,中止仇恨。”   “凭什么呢?”宗瑞抿了口茶,淡淡笑道:“钰儿,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到现在,你连一声爹都不叫。”   唐慎钰攥起拳头,“凭什么?就凭恩师临终前,送了你一件天大的人情。聪敏如你,难道真看不出来,恩师为何把头颅送给赵宗瑜?胡太后又为何当众斥责老二逼死皇帝?勤政殿那些令牌又是哪来的?如今秦王已经开始猜忌赵宗瑜了,他已然输了你一头!”   唐慎钰眸子红了,哽咽道:“恩师当日细问了我,你赵宗瑞是何样人,我同他说,你是仁善之君,是中止杀戮的那个人。你问我凭什么?就凭郭嫣曾救过你儿子,就凭他万潮从小教育你儿子做人的道理!”   宗瑞此时眼眶也有些发红,他低头沉默了良久,郑重道:“朕知道了,朕这一朝,与民休息,会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穿暖衣,也会赦免前朝余孽,不兴杀戮。”   “多谢了。”唐慎钰抹去眼泪,他平复了半天心绪,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件事困扰了我许多年。当年你为何玩弄了我娘,又抛弃了她?究竟是你,还是秦王杀了我养父?”   宗瑞身子一震,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初你在潞州没有时间问,总有一天你会问我的。”   宗瑞起身,从内室拿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打开后,给了唐慎钰,他看向里头的信笺,道:“你自己翻阅吧。”   唐慎钰蹙眉,打开那些染上了岁月痕迹,早已泛黄的信,一封封读。   宗瑞坐到儿子身侧,就像个最寻常不过的父亲,回忆着年轻时候的事,缓缓道来:“当年我和你母亲算是不打不相识,她虽说和你姨妈云夫人是孪生子,但性子完全不一样,云夫人沉静温柔,她灵动活泼。女孩子家,爬树打架,无有不做的。我俩算不打不相识了。”   宗瑞眼里柔情款款,道:“不幸的是,当年三皇子看上了你娘,请皇帝下旨,定下这门亲事。三皇子那时权势正盛,背靠世家大族和贵妃母亲,惹不得啊。我和你娘私定了终身,哪知还没跑远,就被你爷爷抓住了。当时,你爷爷不想我惹上麻烦,逼迫我俩分开,他把我打晕,强行绑去幽州。而那时,你母亲怀孕了,她性子倔强,一直瞒着家人,直到四个月上,终于瞒不住了。”   唐慎钰一直强忍着悲痛,恨道:“说到底,是你始乱终弃了她。”   宗瑞没承认,也没否认,哽咽道:“那时我不在京城,你母亲怀了孕,肯定不能嫁给三皇子了。你爷爷又时常出入云府,就有人认为是他引诱占有了你母亲。你母亲有孕的事闹出去了,三皇子那边勃然大怒,誓要查清真相。你爷爷和云家协商,让一个小官,也就是你养父暂时出来顶缸。”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所以,你们就把唐家害了?”   宗瑞垂首不语,自顾自地说:“那几年,我一直和你母亲暗中通信,也一直派人照拂你养父全家。原本,我想等这事淡一淡后,等三皇子垮台后,立马迎娶你母亲。谁知,你养父在天长日久中,爱上了你母亲。当时,你已经三岁了,而你爷爷又强行给我定了亲,选定小朱氏为儿媳。我实在等不得了,便偷跑回京城,打算带你母亲私奔。谁料,你养父得知此事,郁郁之下病故。而你母亲,她,她深觉愧对唐家,给了留了封绝笔信,也悬梁自尽了。”   唐慎钰攥紧母亲写给宗瑞那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含泪咬牙道:“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对,是我的错。”   宗瑞叹了口气,起身,撩起下摆,跪到地上,“对不住了孩子,是我愧对你母亲,愧对你养父,你要杀要打,只管来。”   唐慎钰恨得扭过头,不去看那人。   春愿见状,忙去搀扶起宗瑞,说了句:“您何必这样呢,您明知道他不会弑父,而您这么多年对他一直很好,他对您感情越深,此次,您伤害的他就越痛。”   宗瑞听见这话,越发惭愧,按住春愿的手:“我也对不住你,孩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春愿想了想,道:“放过宗吉。再就是,请善待胡太后和衔珠。”   宗瑞微蹙起眉,沉吟了片刻,郑重道:“好。这便算朕偿还亏欠公主的的债了。”   说罢,宗瑞从袖中掏出张纸,走过去,塞到唐慎钰手里,“这是裴肆的藏身之处,他那里,早都被我控制,你若是想报仇,只管放心去。”   唐慎钰捏住纸,抱起木盒子,拉着春愿往出走。   “钰儿!”宗瑞不禁往前疾走两步,热泪滑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你要走了么?你回头看看爹啊。”   唐慎钰未回头,挥了下手,“我是宗吉一朝的臣子,恕我不能回头,走了。”他抽泣着,却硬着心肠道:“照顾好自己,别吃油腻甜辣的东西了。记住前朝是如何败的,你要做个好皇帝。”   说罢后,唐慎钰带着妻子,潇洒离去了。   宗瑞奔到门口,含泪目送小两口远去。   他心里空落落的,很疼,很不舍,像活生生剜去块肉般。   钰儿啊,爹爹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宗瑞抹去泪,其实,他瞒了钰儿件事,那盒子信里,他抽出了几封。   当年,钰儿的养父和他是至交好友,他请唐兄帮他照顾钰儿母子。   那时,父王逼他娶小朱氏,强行给他定了亲。   他逃婚去京城,打算带钰儿母子离开,谁知忽然生出钰儿养父因不舍妻子郁郁而终的事,而钰儿的母亲愧对唐家,也悬梁自尽。   他一直以为这就是真相,埋怨唐兄既然喜欢钰儿母亲,为何这些年都不说呢?   他伤痛了许久,原想着独自带大钰儿,可那时王爷抱走钰儿,以钰儿的性命相逼,命他娶了潞王妃的妹妹小朱氏。   他害怕儿子受伤,想着,只要小朱氏温柔娴静,应该能视钰儿如己出吧,虽然不愿,但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有一日,钰儿的姨丈忽然交给他一封秘密卷宗。   原来,当日他逃婚到京城后,小朱氏也暗中跟着来了。小朱氏派家奴,在钰儿养父药中下了毒,又模仿唐兄的笔迹,写下那封埋怨爱慕钰儿母亲的信。   紧接着,小朱氏私下找到钰儿母亲,说她已然有孕,一声声一句句羞辱钰儿母亲厚颜无耻,害了两个男人,勾引人家的丈夫。   钰儿母亲那时本来就心里有愧,见小朱氏有孕,便以为他负心寡情,悲痛不已。   小朱氏见钰儿母亲还未生起自尽的心,甚至要找情郎问个明白,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茶里下了迷药,命心腹将钰儿母亲抱起,悬挂在横梁上的白绫上,做出了自尽的假象。   ……   陈年往事像一罐酿坏了的烂酒,臭不可闻。   宗瑞斜倚在门槛上,望着院中四四方方的天,唇角浮起抹浅浅的笑。   今后日子还很长,很精彩,不是么。   ……   过了晌午,不知打哪里飘过片灰云,将日头遮住,眼看着又是场暴雨。   唐慎钰和春愿按照宗瑞指出的地址,穿过七扭八拐的街巷,寻到处僻静宅院。   刚走到门口,竟忽然从暗处冒出来十几个身穿黑衣的死士,一齐跪下给唐慎钰夫妇行礼,为首的男子蒙着面,低声道:“大爷早都吩咐过了,公子今日过来寻私仇,叫我们在旁协助。”   说着,蒙面男子拿出了封宗瑞的亲笔手书,上面特特写了“海厌”两个字,只有唐慎钰能知道其中之意。   春愿经历过长安的这场八方风雨,晓得裴肆诡计多端,轻轻扯了下丈夫的袖子,低声问:“他们可信么?”   “可信。”唐慎钰抢过蒙面男子手里的绣春刀,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些人来历,锦衣卫。赵宗瑞果然有手段,不知不觉渐渐控制了京都。   唐慎钰现在走走步步都不离春愿,他依旧牵着妻子往里走,忽然,他发现妻子停下脚步,低下头,不肯走。   “怎么了?”唐慎钰柔声问。   “我不想见那人。”春愿扭过头,恨恨不已。   “好。”唐慎钰大手扣住妻子的头,俯身,吻了下她,温声道:“我想着,你也不必见那污秽的东西,以免脏了眼,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春愿点头,“小心哪。”   唐慎钰笑着扬了扬刀,俊脸忽然一沉,转身,一脚踹开了大门。   里头的护卫见有强人闯入,惊呼不已,立马要抄家伙,而那个阿余正从端着药从廊子那边走过来了,他看见了唐慎钰,急得要去找刀。   唐慎钰冷冷吩咐那些蒙面锦衣卫:“控制住!”   话音刚落,十几个蒙面锦衣卫从四面八方飞扑上前,眨眼间就解决了裴肆养的爪牙。   唐慎钰将闷哼了声,将绣春刀掷出,生生钉在上房的门框上,入木三分!他一个健步奔上前,赤手空拳对付这位绝顶高手阿余。   此刻,他满腔的愤怒,昔日的种种恩怨,全都落在了拳头上,几个回合下来,就将阿余双臂卸了,他一脚踹飞阿余,冷冷命令:“拿住此人,不要杀!”   说着,唐慎钰阔步上前,拔下钉在门框的绣春刀,径直进了上房。   朝里扫了眼,屋里里一尘不染,很是整洁,桌上和地上摆满了瓷瓶,里头插了绢布做成的梅花,木枝和花瓣都做的很逼真,甚至连香气都有。   裴肆此时坐在上首,他似乎早都知道有人来寻仇了,穿戴齐整。   半个来月,他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半点没有往日京都第一美男的模样,憔悴虚弱得紧,脸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刀疤,身子病恹恹地歪在椅子里,身穿雨过天青色长袍,腹部隐隐渗出血。   “你居然还活着。”唐慎钰狞笑。   “哦。”裴肆不死不活地应了声,他唇是那种失血过多,不正常的白,望向外头,问:“她呢?”   唐慎钰没说话。   裴肆神色黯然,扫了眼屋子里的那些假梅花,“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她不进来看一眼?或者说,不进来手刃仇人?”   唐慎钰俯视那个罪恶滔天的畜生,冷笑不语。   裴肆傲慢地昂起头,依旧蔑视对面的那个男人,“唐大人,你如今应该得意的很吧。你亲爹大权在握,你佳人在侧,呵……”裴肆嗤笑,轻蔑不已:“可你从前,却是我手下败将。我这辈子,霍乱了朝纲、杀了太后、灭门了周家,作恶无数,手上沾满了血腥,就是亲娘都不敢认我,要不是赵宗瑜不争气,在我昏迷的时候胡乱行事,要不是我身受重伤,我还能接着赢!哈哈哈,无妨,我死而无憾,不枉来这人世间走这一遭了。”   唐慎钰瞥了眼裴肆鬓边的白发,精准地戳中这畜生的伤心处,“是啊,你恶贯满盈,不仅杀了我的孩子,还亲手毒杀了自己孩子。”   果然,裴肆身子一颤。   忽然,他哈哈大笑,尽是不屑,眼里闪过抹狎昵之色,挖苦道:“你知道么,我讨厌你这幅死样子,凭什么你生来就是王族之后,什么都有,还整日家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转悠。告诉你,老子睚眦必报,就是记下了你当初在小佛堂的掌掴之仇,我就是要玷污你老婆,就是要恶心你,哈哈哈,唐慎钰,这都是你的错,你那一巴掌害惨了她!”   唐慎钰面色平静,淡淡一笑:“你是怕我今后心有芥蒂,记着当初她曾怀过你的孩子,也曾被你囚禁过两个月,你怕我嫌弃她,故意说这番话,把错往我身上推,是么。”   裴肆脸上的笑消失,他长叹了口气,“终究瞒不过你。”许久,裴肆痛苦地问:“她还好么?”   “好得很。”唐慎钰提起妻子,唇角上扬,“能吃能睡,能笑能闹,我们很相爱。”   “那我就放心了。”裴肆松了口气,他记起了那时在蒹葭阁的幸福日子,叹道:“想带她去海上看漫天星子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我对不住她,给她留了笔银子……”   “她不需要。”唐慎钰打断裴肆的话。   裴肆痴痴地望向外面,怅然道:“若是有来生的话,我想和她,”   “绝没有。”   唐慎钰冷冷碾灭这畜生所有的幻想,他眼里杀气大盛,手腕一转,倏地下斩下了裴肆的头,头颅骨碌碌翻滚,滚到了床底下。   血点子飞溅,唐慎钰冷漠地看了眼那具恶贯满盈的尸体,他踢翻墙角堆放的美酒,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吹着后,扔了下去。   瞬间,火势就起。   唐慎钰转身离开,听着身后火越燃越旺的声音,眼神含冰:“当初说了,要将你挫骨扬灰。”   这时,阿余看见唐慎钰手中的刀满是血,而公子却半点消息都没了。   阿余疯狂地尖叫,他双臂折断,疯狂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开锦衣卫的桎梏。   “放开他。”唐慎钰冷眼看向阿余,把刀扔过去,“你要报仇么?来。”   阿余此时绝望悲痛大过于恨,他已然无力拿刀,更无法和唐慎钰抗衡。   他这辈子所有的希望就是公子,公子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余哈哈大笑,“公子,我来了,你绝不会孤单!”   说罢,阿余义无反顾地朝火海里奔去。   唐慎钰从袖中拿出块帕子,擦掉手中的血,把帕子扔进火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踏出门后,他看见妻子站在老槐树下,低头不语。   “办完了?”春愿应了上来,声音颤抖着问。   “嗯。”唐慎钰笑着点头,拥着妻子,“走吧。”   春愿倚在丈夫身上,仰头望去,遮住太阳的那朵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此时阳光正好,清风徐徐,街巷里的槐花香气萦绕在人身上,很是舒畅。   “接下来想去哪里?”唐慎钰拂去妻子发髻上的花瓣,柔声问。   “嗯……”春愿揽住男人的腰:“先去清鹤县,给小姐扫墓,然后找个地方,咱们得好好养病。”   “然后呢?”唐慎钰笑着问。   “然后……”   春愿心里有个打算,她失忆的那段时间,竟隐约记起了些小时候的事,她的家似乎在平凉,她好像姓秦,但叫什么却不记得了。她打算和慎钰将来去寻自己的亲生父母。   唐慎钰笑吟吟地催问:“然后怎么样嘛?是不是想和为夫没羞没臊的洞他娘的几天几夜房呀”   “然后就……”春愿抓向丈夫的腰,放肆地笑:“然后就挠你痒痒。”   唐慎钰痒的咯咯笑,忙闪身躲开,也去挠她:“嘿,竟敢偷袭,看我不吃了你!”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了一整天,终于一口气写完啦。   愿愿和唐大人,终于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哈哈哈   中间断更半年,曾想过收个尾,匆匆完结算了。   但是臣妾真的做不到哇!前面铺垫了秦王造反,瑞世子装病,还有裴肆卧底的局,如果匆匆完结,那就是对作品不负责,对追更的小天使们不负责。   于是乎,吭哧吭哧,又写了五十万!   我把想写的都写了,伏笔也都填上了,我很高兴!写的高兴!   这里,真的感谢各位小天使对我的不离不弃,再次对上次断更感到抱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