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绫罗夫人》作者:金阿淼   晋江VIP文2023.10.20完结   总书评数:801 当前被收藏数:11975 营养液数:1578 文章积分:175,836,896    【文案】   傅绫罗的爹是定江王贴身护卫,因任务不够谨慎死在了定江城十里外的桃花林,血染红了满地桃花。   她菟丝花一般的娘亲见到血染桃花的第二日,一杯毒酒追随她爹上了路。   留下十岁的傅绫罗被接进王府。   没有金屋藏娇,没有养成系贵女,也没有暗恋明恋后宅风云。   定江王天潢贵胄,性情淡漠,杀伐果断,女人于他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傅绫罗从记事起就是冷静冷情的性子,看得清人性,找得准定位。   所以她努力混成了定江王身边最得力的管家。   她对自己努力挣来的身份很满足,只盘算着等定江王有了王妃,就带着例银和赏赐买座宅院,养几个小子身畔伺候着,舒舒坦坦归隐田园。   盘算的可好了,就是没算到定江王还没成亲就厌倦了后宅的脂粉味。   更没算到,嫌弃后院脂香杂乱的定江王,若有所思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自私冷清美人*腹黑偏执大佬   七岁年龄差,1V1,1V1,1V1   ps:   架空,很空~   请一定看第一章 作话~   开文女主已及笄,不存在童时任何感情情节~   文案苦手,所见未必所得,可以先来几章瞅瞅~   可以不爱,不要伤害,ky申删,跪谢~   不喜欢及时止损,大爷下本再来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绫罗,纪忱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自私冷清美人*腹黑偏执大佬   立意:认真生活,积极面对人生的每一种选择 vip强推奖章 女主父母双亡,在遭人陷害时努力自救,被男主救下,从此寄居在王府之中。女主清冷自爱,不因爱人变得盲目,男主腹黑偏执,对家国大事运筹帷幄,却在感情上找不到法门,两人既有针锋相对的张力,又有互相救赎的温馨,在斗智斗勇中越来越懂彼此,最终携手并肩掀翻黑暗王朝,成为新朝王宰。 本文文笔细腻,节奏紧凑分明,读起来轻松愉悦,旨在表达无论如何爱人,要先学会爱自己的宗旨,坚持进步,更能收获美好人生,不失为一篇甜爽佳作。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微修)   大睿,启丰三十七年,暮春时节。   晨光熹微,淅沥沥的小雨密匝匝落下来,等不及天亮,就急着为定江郡披上一层雾透薄纱。   定江王府内,傅绫罗早早便起身去小厨房熬药,药材都是她亲自去铺子里挑选的上好药材。   春雨本该无声,但定江郡是大睿东南边境最大的郡府,府城定江城内,最逶迤大气的建筑,便是定江王府。   王府内朱墙青瓦,雕梁画栋,檐牙高啄,让本该无声没入泥土的春雨自高檐而下,击落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待天蒙蒙亮时,她踏着雨滴声步入后院长廊,端着给王府后宅管妇祝阿孃熬的药汤子,缓步往西院去。   微冷的湿气,逼出药汤子苦涩的白雾,撑伞的女婢宁音透过薄雾,担忧地觎着自家娘子。   傅绫罗原本玲珑剔透的鹅蛋脸儿,因肤色过于白皙,波光潋滟的狐狸眼下,两抹浅浅青色连雾气都挡不住。   娘子去岁腊月里及笄,已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傅家人也被请来参加过娘子的及笄礼,见到娘子如今的花容月貌,那是一看就知道能得一份丰厚聘礼的模样,傅家那起子贪婪的昏人们坐不住了。   龙抬头后,王上带着铜甲卫去了边南郡巡查。   得知王上等人不在府中,傅家老夫人几番派人前来,想接娘子回傅家相看,都被祝阿孃给拦了。   娘子这些时日一直睡不好,现下祝阿孃又病了,娘子事事不假于人地伺候着,晚睡早起的,才会如此憔悴。   宁音心疼得不行。   她提起一口气,用轻松的语调打破清晨宁静:“这场雨来的及时,夜里祝阿孃不必热得辗转反侧,病应该很快就能好,娘子也能睡个好觉了。”   南边热得早,暮春正是贪凉易生病,不贪浑身都湿哒哒的难过时候,最盼着能有这么一场雨。   虽然一场雨热过一场,好歹能凉快几天。   祝阿孃是定江王的保母,掌管后院,比后院里各位夫人身份都特殊一些,身边有人伺候,一应起居无不精细妥帖。   她们客居定江王府有五年了,祝阿孃身子骨向来很好。   只前几日,夜里贪凉得了风寒,这一病格外汹涌,好几日起不来身。   傅绫罗澄澈的眸子淡淡瞥向外面倾斜的雨丝,语气轻缓,“祝阿孃的病不是贪凉引起的。”   宁音不解,“但府医是如此诊断的,伺候的女婢都听到了。”   宁音知道自家娘子不喜多话,她便格外活泼热情,在府里打探消息的能力不弱。   傅绫罗没回答宁音,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垂下,一脸平静。   当初,她父亲傅翟因公务身陨,母亲杨婉受不住跟着去了,傅家二房占了大房的宅子不说,还想要害了她,好霸占她母亲留下的嫁妆。   定江王将差点被仆妇弄丢的她从灯会上捡回来,得知她是王府护卫首领傅翟遗孤,令人将她带回了王府。   这等小事自不必定江王操心,手底下的人主动领了安置傅绫罗的差事。   但定江王身边都是群大咧咧的儿郎,外头傅家的烂摊子他们能应付,却不可能将个娇滴滴的小女娘带在身边。   所以她被丢给了祝阿孃。   祝阿孃一生未嫁,怜她身世之苦,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教导。   傅绫罗心细,几年下来,多少知道些祝阿孃的情况,她本是老王妃从京城带来的陪嫁,也自有一段家破人亡的辛酸故事。   先前清明,傅绫罗陪祝阿孃去庙里住了几日。   回来后,祝阿孃捏着一把老旧的白玉鸟纹梳站在窗边许久,第二日就病了。   那鸟纹梳傅绫罗很眼熟,她及笄那日,祝阿孃为她梳头时,为她簪的就是一把类似的白玉梳,那样式该是母亲给女儿的。   傅绫罗心知,大概是亡母阴寿整三十,祝阿孃思念亡母才会病倒,只更小心伺候着,希望她赶紧好起来。   傅绫罗已经及笄快半年,若不赶紧请祝阿孃替她将女户的事情办妥,她昏聩的祖父祖母被二房一撺掇,定会拿她的亲事来闹幺。   微风吹起药汤子浓涩的味道,令傅绫罗醒过神,她知道祝阿孃自来不喜浓重的味道,这几日喝多了药汤子,肯定更难受。   傅绫罗扭头吩咐宁音,“昨日铺子送来些能消除味道的艾丸,你转回去,取些过来。”   宁音清脆应下,娘子有祝阿孃教导,生意做的好,是该孝顺祝阿孃。   他们来王府时,傅翟留下的铺子不在嫁妆里,都被二房所占。   当初忠心傅翟的那群仆从和杨婉留下的武婢,一部分被卫明给安排到杨婉自己买的庄子上。   剩下一部分眼生的,傅绫罗用阿娘留下的银钱,令人在傅家铺面周围买了不少铺子,让他们来经营。   做得都是打对门的生意。   傅家铺子里,如今多是老夫人和二夫人娘家的陪嫁,全是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货色。   凭傅绫罗的心计,暗中逼得傅家卖了不少铺子。   宁音想起来就觉得痛快,她高兴转身,刚要往回走,就听到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靠近外院的廊庑下靠近。   西院和外院是个夹角,夫人们都住在东院,走这边的廊庑只可能是去找祝阿孃。   傅绫罗回头看过去,见是个身上打湿了大半的小厮,眉心微不可见的蹙起。   往常人来人往找祝阿孃禀报,傅绫罗从不多言。   她只是客居,不主不仆的,太跳脱不是好事。   再说她也不是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   但见那小子脸上的雨水都不迭擦,满脸焦急,这会儿祝阿孃还没喝药吃朝食,若被杂事惊扰,就更吃不下去药了。   傅绫罗看了宁音一眼。   宁音赶紧上前一步拦人,笑眯眯问道:“这不是后厨的陈六吗?你这是……”   陈六见是傅绫罗主仆,眼神一亮,潦草行了礼,“是于管事让我过来的,知道祝阿孃病了,后院今日做了樱桃奶浆,想给祝阿孃开开胃。”   “樱桃金贵,咱们就做了两碗,谁知后院里给夫人们来提膳的姐姐们知道了,非要抢剩下的一碗,这会儿在后厨打闹的厉害,拦都拦不住。”   “不敢打扰祝阿孃,于管事叫我请傅娘子过去。”   说完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傅绫罗一眼,多那一碗给谁的自不必说。   后厨哪儿都不愿意得罪,若只来一个女婢倒也无妨,后厨悄悄给了,再给傅绫罗换其他甜汤就是。   谁知,今天后院里最爱掐尖的两个夫人身边婢子同时到了,先是对骂,然后就打起来了。   他也不明白,为啥管事让他请傅娘子过去,这不是当面打傅娘子的脸吗?   傅绫罗微微挑眉,祝阿孃刚病倒没几日,后厨就不安分,看样子平时敲打还是不够。   宁音脸上不大好看,定江王府从未苛待过后院的夫人们,她们素日里养尊处优,如何会看得上一碗甜汤?   现在打起来,还劈头盖脸急哄哄请娘子过去,想也知道没憋好屁。   自娘子及笄后,后宅里的夫人们越来越过分了,生怕娘子仗着祝阿孃的疼爱,顺利爬了定江王的床。   娘子从来不往前院去,她们看不见吗?那一双双招子长得就多余!   先前那些女婢见缝插针的阴阳怪气,娘子不爱搭理,现在直接动手抢东西了,下一步她们想干嘛?   打起来……宁音心下咯噔一下,后厨那么多盘子碗的,有不长眼的一个‘不小心’,就能划破娘子的脸。   她脸色愈发不好看,有的人喜欢做小妇,就觉得所有人都爱做小妇,后宅里的阴私手段谁又说得准。   “后厨的事情,作甚请我们娘子过去!”宁音冷了脸轻斥,“耽搁了祝阿孃喝药,你付得起责吗?”   陈六偷偷抬头,支支吾吾,“不是还有宁音姐姐吗?”   宁音气了个仰倒,感情还想让娘子一个人过去。   要说那些女婢没个阴谋诡计,宁音脑袋拧下来送给她们。   她气得扔了伞,撸起袖子,“既然于管事连几个女婢都镇不住,不如我去替于管事拉个架,好歹我也跟着铜甲卫练过几日。”   自从娘子小时候走丢那次以后,宁音愧疚没看好主子,偷偷练了些拳脚功夫,揍几个婢子不在话下。   陈六赶紧拦,声调都扬起来了,“哎哎哎,宁音姐姐别冲动,管事要见的是……”   “于管事好大的威风,他想见,我就得去?”傅绫罗拦住宁音,静静看着小厮,“我倒不知,我何时签了身契。”   即便是祝阿孃身边的女婢,也不是于管事想吩咐便能吩咐的。   傅绫罗那双眸子清凌凌的,倒映着细雨微光,看到人心里,沁得人心底冰凉。   仗着傅绫罗脾气好,有些不把她当回事的陈六,突然就不敢叫嚷了。   他喏喏道:“可,可闹大了,夫人们问责起来,该如何是好……”   傅绫罗唇角微弯,不疾不徐道:“你回去跟于管事说,让他摔了那两碗甜汤,只说两句话就行。”   “第一句,听说王上快回来了,怕吵闹动静惊动了王上,铜甲卫不容情,一时害怕不小心摔了。”   “第二句,若夫人们不急着用朝食,请女婢过来,祝阿孃这几日闷在屋里喝药,正想跟人说说话呢,到时必会为她们做主。”   “若于管事实在害怕,带着女婢一起来祝阿孃面前也行,待会儿祝阿孃喝完药,我提前禀报一声。”   宁音耳朵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一声低笑。   不过她听了娘子的话心里也想笑,看到陈六发白的脸色,心底的怒火总算消下去些。   娘子平日里话不多,但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就把笋给夺完了。   既然要抢,就都别喝了,也省得夫人们拿祝阿孃喝得比夫人们好说事,没得恶心死个人。   你们不怕死?那就继续吵。   你们家夫人不急着吃饭?继续打也行。   若不服气想找人做主?那可太好了。   祝阿孃平日在后院说一不二,嘴毒心硬,眼下生病喝药烦得不行,正缺个发泄的出口呢。   于管事若连几个女婢都管不住,祝阿孃保管很乐意为于管事和女婢们‘做主’,打个半死的那种。   陈六见状不好,赶紧给傅绫罗端正躬身,“傅娘子说的在理,此等小事不敢惊动祝阿孃,我这就去跟于管事禀报。”   行了大礼,他就颠颠跑了。   等见不着人影了,宁音才恨恨拿起伞,“她们就是看娘子脾气好,才敢这么欺负人。娘子就该给他们顿狠的,有祝阿孃给你撑腰呢,再不济外院里,还有家主的袍泽。”   傅绫罗哭笑不得扫宁音一眼,“你都知道我不会吃亏了,何必费口舌争些不重要的小事?”   她身份尴尬,不争还好些,争起来更难在王府立足。   比起吵吵嚷嚷,傅绫罗更喜欢实打实的捅刀子。   宁音嘟囔,“我就是看不惯她们看您的眼神,跟看狐狸精一样,您这都不沾脂粉了,难不成还要划花了自己的脸才成?”   说完话,宁音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小脸一僵,生怕自家娘子难过。   傅绫罗的长相,不像故去的傅翟那般冷硬,随了杨婉,潋滟的眸子稍稍看人一眼,就是娇艳欲滴的妩媚,偏又带着股子羸弱的清纯。   如若赶不上好的家世,亦或是运道不够好,在世人眼里,多是勾了郎君魂儿去的小妇命。   她又开始发愁,外头有傅家虎视眈眈,王府里也不消停,宁音总觉得这天下之大,快没有娘子的立足之地了。   傅绫罗神色不变,只凉凉看宁音一眼,“狐狸精这称呼怎么配得上我。”   宁音缩着脖子抬起头:“……什么配得上您?”   傅绫罗微笑:“你再不去取艾丸,我要下嘴咬你了哦,你猜我是什么?”   宁音:“……”咬人不爱叫的,那不是狗吗?   宁音到底被逗得去了愁容,嘿嘿一笑,颠颠跑了。   待得宁音离开,傅绫罗又扫了眼愈发细密的春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沾染了细雨朦胧,眼神却并不迷茫。   撑腰?她从不信别人为她撑腰,从阿爹死在定江城外,她成了无家可归的浮萍,就再也无人为她撑腰了。   没关系,她不是没了夫君天就塌了的阿娘,靠自己,她也能重建一个家。   只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傅绫罗不再耽搁,端着药汤子疾行几步。   刚拐过长廊角落,她就看到,垂花门下立着个笑吟吟的颀长身影。 第2章 (微修)   来人身着藏蓝色束身长袍,抱着胳膊斜靠在廊子上,略显憨厚正气的古铜色脸庞上,挂着无声的大笑表情。   傅绫罗原本冷凝的眸底,生出点点惊喜熠彩。   她快走几步,笑着迎上前,“明阿兄,你回来啦?这次倒比上次巡边的时候短。”   南疆离定江郡还隔着几百里,离边南郡更近些,每次定江王巡边都要小半年。   今岁这才暮春就回来了,五年来傅绫罗还是头次见。   不过他们回来,傅绫罗总算是能稍微松口气。   来的是定江王身边铜甲卫的副首领卫明,也是定江王府的长史。   他和现任铜甲卫首领的弟弟卫喆,与曾经的铜甲卫首领傅翟亦师亦友,相当于没有拜师的徒弟,兄弟二人待傅绫罗比旁人都亲切些。   当初替傅绫罗收拾傅家二房的,就是卫明。   若得知卫明兄弟回来,起码傅家不敢吃相太难看,留给她去傅家族老那里走动的时间能多一点。   卫明笑吟吟道:“阿棠既觉得自己是小狼崽子,怎么还能由着傅家的人恶心你,也不想着给我传个信?”   咬人不会叫的,可不只是狗。   傅绫罗虽然外表看起来柔弱,实则从小时候走丢那次,果断借势收拾傅家的时候,就能看出,她掩藏在柔弱下的狼性。   他替傅绫罗解决傅家的烂摊子时,傅家为老不修的老两口他动不得,却守着老两口的面打断了傅二的腿。   那老两口每叫骂一句,他就折断傅二一根手指头,吓得傅家人连他将师母的嫁妆全数搬走,都没敢抗议。   这蛇打七寸的法子,全是傅绫罗在路上用尚且稚嫩的童声告诉他的,快速,好使,解气。   所以,他最清楚这个小女娘不动声色的锋利。   昨日回来后,卫明听底下人禀报,说傅家算计起了傅绫罗的亲事。   他心生戾气之余,有些不解,她不是会吃亏的人啊。   傅绫罗笑而不语,她自是像阿爹比像阿娘多,否则早就死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   卫明见她不愿多说,无奈隔空点点她额头,“这事儿你别管了,交给我来,我看那傅二是骨头又痒了。”   傅绫罗这才开口,“明阿兄刚回来,事务繁忙,万不必为阿棠操心。”   她与卫明一起往里走,轻声解释,“立女户需得傅家族老支持,现在收拾他们,若打草惊蛇,祖父祖母急上头出什么昏招,反倒麻烦。”   碍于孝道,她不能明着忤逆祖父祖母,即便以势压人,传出去也要损了定江王府的颜面。   父亲留下的情分不多,总要用在刀刃上。   不如就让傅家先做一阵子美梦,等到女户的事情办妥,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气都得气死。   卫明看着傅绫罗欲言又止,有心想问问她,是否真的想好终身不嫁。   大睿律例,只要得到父族族老的同意,女子终生不嫁,死后将财产捐出三分之二给族中的话,是可以自立女户,守住父族家产的。   那得是傅家死绝了的情况,现下傅家二老还在,傅绫罗最多能保住母亲的嫁妆不被傅家所得。   师父可就这一个女儿,卫明实在不忍傅绫罗孤独终老。   傅绫罗只轻声换了话题,“明阿兄来后院寻祝阿孃有要紧事?得劳烦阿兄等等,我伺候祝阿孃喝完药,再请你进去可好?”   仆从傅绫罗能拦,卫明她不会拦。   想要稳妥地离开定江王府,府里真正牵扯到定江王的事情,她从来都不会沾。   卫明看了眼傅绫罗端着的药汤,眉宇间升起愁色,“祝阿孃病的很严重?”   傅绫罗清浅笑道:“能起来身了,只是还咳嗽的厉害,不耽误说话。”   卫明苦笑,“王上震怒归来,在书房中谁都不见,茶饭不思,只有祝阿孃能劝几句,可祝阿孃病着……若我强请祝阿孃过去,王上得吃了我。”   他也是进了后院才知道此事。   傅绫罗垂眸不语,这是祝阿孃和卫明该操心的事情,她从不多问。   不过,王上又生气了?她心底微哂。   定江王纪忱江是大睿唯一一位分封了土地的异姓王,南地边境的定江郡和边南郡都是纪家封地。   纪家从大睿立朝起,世代为大睿守卫南疆,所以,南疆驻军又被称为纪家军。   如今京都连皇族封王都忌惮,只会更忌惮定江王。   具体的傅绫罗不清楚,但她在王府客居这五年,定江王几乎是一月一怒。   可她见过真正的定江王什么模样。   那个只小时候近距离接触过一次,至今回想起来都令她心底泛凉的男人,绝不是个喜形于色的勇莽武夫,就是不知做给谁看了。   以前,多是生气,大怒,这回巡边两个多月不在,改震怒了。   傅绫罗凉凉地寻思着,难不成是连过年前后不好发火的两个月也算上了?   “算了,我随你进去探望阿孃。”卫明想了想,又开口道。   他本想回去,再想其他办法。   但碰上刚才傅绫罗几句话吓跑那小厮,卫明又生了其他主意,干脆跟傅绫罗一起去见祝阿孃。   他们一进西院,伺候的女婢们就听到动静,赶紧过来伺候她脱了云头锦履进屋。   卫明只在外厅等着。   “卫大来了?”傅绫罗刚进屋,还不等见到人,就听到沙哑却干脆的女声带着点虚弱从幔帐后传出来。   “是,来寻您说话。”傅绫罗轻声道,将药盘放在床头方凳上。   掀开的床幔后,背靠软垫坐着个略丰腴的中年女子。   虽上了年纪,却只眼角有点浅浅皱纹,仍是柔婉大气模样,即便有些憔悴,也丝毫不损颜色。   可她一旦抬起头,那双寒凛丹凤眸子,立刻就能让人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   祝阿孃不经意扫了眼那药碗,眉心起了褶皱,沉声吩咐,“请他进来。”   婢子刚要动,傅绫罗缓声开口,“且慢。”   她眸中漾着点无奈的笑,端起药碗递过去,声音不疾不徐送入祝阿孃耳中,“您先把药喝了,再请明阿兄进来。”   祝阿孃瞪她,语气不善,“我都说我已经好了,左不过是咳嗽几声,一个个都把我当泥捏的,我喝些润肺的甜汤也就是了,你端药汤子来,是咒我呢?!”   伺候的女婢已经低下头去,后院里没几个不怕祝阿孃的,尤其是现在她发脾气,更吓人。   寻常祝阿孃不发脾气,是懒得搭理,谁办错了事儿,直接从严处置就是了。   若是她发脾气,那就是大事,回回见血。   不然陈六听到傅绫罗的话,也不能跑得那么快。   但傅绫罗却不怕,对旁人祝阿孃心狠,对她却是嘴硬心软。   她只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贝齿轻咬樱唇装可怜,递碗的动作却分毫不变。   祝阿孃见吓唬不住傅绫罗,僵持片刻,只得恨恨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干下去,紧皱眉头忍着恶心的味道偏开头,“快把——唔。”   傅绫罗眼疾手快,将准备好的糖饵塞进祝阿孃口中,赶紧端着碗出去了。   好歹跟卫明说话之前,先垫一口肚子。   都说不能空腹喝药,但看女婢那瑟缩模样,傅绫罗就知道,肯定没伺候进去多少朝食。   卫明进来后,一抬头就见祝阿孃眼神不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王上小时候是祝阿孃教导,他们跟着一起,没少被打手板,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是谁惹我们阿孃生气了,跟我说,我替您收拾他。”卫明挂着笑,小心翼翼凑过去。   祝阿孃冷哼了声,咽下糖饵,接过婢子手中的温水漱口,冷声吩咐,“叫她在门口站着,她就是躲到天边去,我也能收拾她!”   女婢低头应下,赶紧出去。   卫明在一旁嘿嘿笑,祝阿孃这会儿就是下了锅的鸭,浑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刚才见傅绫罗不进来,他就知道,祝阿孃这脾气是冲阿棠去的。   满府上下,就只有王上和阿棠不怕祝阿孃。   “怎回来这么早?”祝阿孃看到傅绫罗守门后,偏过头轻咳几声,沙哑着嗓子问道。   卫明收了笑,脸色微沉,小声道:“我们离了府城,那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后脚就跟了去,还只带了两个护卫,找死都没见过这么找的。”   “南疆能放过这么个肥羊?将人掳了去,军中也有收拾不得的细作,等着抓王上的把柄呢。”   京都里那位圣人如今年纪大了,除了愈发昏庸外,越来越容忍不了封地兵强马壮的王族,频繁安插探子和监察御史。   与其叫监察御史,不如说是叫找茬的。   各封地都为此所苦,就如同暗流涌动的泉水,总有一日要爆发。   单说定江郡,三年就换了俩御史。   上个御史被他们收拾过太老实,去岁回京都述职,被找茬下了大狱。   新来的这个估计也怕被召唤回京都治罪,简直是用生命在作死。   南疆抓住人后,得知这是京都来的官员,写了封极为挑衅的信,令使者大摇大摆送了来。   除了嘲讽大睿无能,还摆明车马要赎金,金银财帛和粮食的数量用狮子大开口都不足以形容。   若是定江王不肯赎人,京都少不得要借题发挥治定江王的罪。   若是赎人,银粮都是定江郡百姓们生存所需,给了南疆,百姓们日子就不好过了。   简直是进退两难。   卫明哼笑出声,“好在王上‘脾气大’,京都是知道的,王上直接当着使者的面吐血昏厥,气晕了好几回,咱们才这么早回来将养。”   祝阿孃越听脸色越黑,皇城近几年越来越过分,这是想要逼死定江王。   那群酒囊饭袋不敢拿皇族封王开刀,怕他们借残害同族的名义联手造反,就先从异姓王这里下手。   毕竟定江王是外人,若定江王反了,京都就能下诏让各封地王族除逆贼,两败俱伤,打得一手好算盘。   京都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那些早被酒肉和权势泡坏了的昏人,也不寻思寻思,若定江郡破,各地乱起来,不止南疆会打上皇城,北面的戎人和西面的蕃人联合起来,这大睿江山也别要了。   祝阿孃明白了卫明来意。   跟过去一样,眼下定江王‘怒急伤身’,王府里那些探子自要探个分明。   书房他们进不去,肯定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偏这些人暂时还收拾不得。   没什么比得上祝阿孃这个地位特殊的保母前去,哭天喊地闹腾着做一番戏更有说服力。   祝阿孃沉吟片刻,坐起身来,“我陪你去。”   卫明赶紧拦,“可别,您要是这样去了,真伤了身子,王上真得打死我。”   “那你打算如何?”祝阿孃顿住动作。   都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他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卫明嘿嘿笑,瞥了眼门口的窈窕身影,“让阿棠去呗,她是您身边养大的,跟您去差不多,唱起大戏来,力气也够。”   宁音端着盛放艾丸的红漆盘进门,闻言脚步一顿,但眉心刚拢了下就散开。   祝阿孃和娘子早就有共鸣,这些年从不叫娘子往前院去,现在娘子已及笄,为了避嫌,祝阿孃肯定更不会同意。   外头安静站着的傅绫罗也这么想。   她刚入府时,祝阿孃对她不了解,还曾多番叮嘱她,想好好在王府过活,一定要远离定江王。   如今,她的心思祝阿孃最懂,绝不会同意。   但主仆二人未曾想,祝阿孃却没急着反驳,只挑眉与卫明对视一眼。   卫明虽是笑嘻嘻的没正行,眼神却意味深长,冷静无比。   显然让傅绫罗去,还有其他深意。   祝阿孃脑海中念头一转,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躺了回去,“好,就让阿棠去。”   外头原本笃定的宁音差点摔了盘子。   气定神闲的傅绫罗都愣住了,祝阿孃怎会答应? 第3章 (微修)   因为要带着膳食去前头,卫明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先一步离开。   换了宁音在门口守着,她手都快绞烂了,心神不宁直挂在了脸上。   娘子不去前院,都能让那些掐尖的想划花她的脸。   若娘子真去了前院,那些夫人们还不吃了娘子?   这可不是说笑而已。   后院的夫人们全是皇庭赏赐、封王们送礼而来,定江王于女色上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从未到后院来过。   也就偶尔会请夫人们上前头去,也没听说叫过几次水。   宁音比傅绫罗大三岁,于男女之事上知道的多一些。   她心道,宠爱上满足不了,后宅里那么多夫人,可不就剩下勾心斗角了么?   就算她双拳能敌四手,娘子还有祝阿孃护着,到底没有千日防贼的,后宅妇人弯弯绕绕的算计真是防不胜防。   越想宁音越觉得,这王府跟傅家那狼虎窝都差不多了,真真得早些离开。   卧房内,傅绫罗娇俏芙蓉面依旧沉静。   她动作轻缓地拿银勺碾碎艾丸,放入香炉里点上,待得起了烟,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在屋里走动。   杨婉的保母杨媪精通药理,现下住在庄子上,艾丸是她研制出来的。   点燃后可吸收药汤子的苦涩和屋里的闷湿气,再打开窗户散一散,放上些瓜果,味道很快就能消除,在傅绫罗的铺子里卖得很好。   祝阿孃靠在枕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傅绫罗。   阿棠从小就沉得住气,经过她教导后,心里有主意,面上也端得住,若是她肯嫁人,当是时下最适合大户的主母。   想到这儿,祝阿孃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让你去前头?”   傅绫罗感觉屋里清苦味道渐消,将香炉放在圆桌上,端着婢子刚做好的甜汤,凑到祝阿孃身边来。   “我知道阿孃不会害我。”   祝阿孃看着她莹白如玉的纤细手指搅动甜汤,挑起眉,“你莫不是想着膳食送到前头,交给乔安就回来吧?”   乔安是定江王身边伺候的长随,定江王一应起居都是他伺候。   见傅绫罗不吭声,祝阿孃干脆把话说明白了,“我让你去前头,是让你在王上面前留个好印象,讨王上个恩典,若你想敷衍,不如不去。”   卫明的打算,祝阿孃不用多想就明白。   卫明心疼小师妹,也知道傅家的烂摊子不好摆脱,想叫傅绫罗在王上面前露个脸。   女娘嫁人,为夫家绵延子嗣,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是个女娘就能舍弃嫁妆立女户,规矩立法就要乱套了。   祝阿孃是可以出面,但她也是女子,威慑力不够。   傅家族老即便答应,心底也会不痛快,有可能狮子大开口,甚至可能暗中跟傅家通信,让傅绫罗达不成心愿。   定江王是南地的天,若是能以王上的名义与傅家族老谈,他们必不敢拦,甚至还会帮傅绫罗压制傅家,傅绫罗立女户的事情才能稳妥。   傅绫罗静静听祝阿孃揉碎了跟讲,先伺候祝阿孃把甜汤给喝了,才低低开口。   “阿孃,我小时候见过王上,您叮嘱我别靠近王上的时候,我不敢说……”她那柔婉的嗓音放低后,无端显得惹人怜惜,“我很怕王上。”   傅绫罗抬起头,真诚看着祝阿孃。   当年二房惦记她阿娘的嫁妆,早就有迹可循。   先是她屋里出现的马蜂,后是必经之路上的毒蛇……出门看灯会之前,她已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在灯会上,被过继给大房的傅华嬴哭闹不休,仆妇强拉着宁音去给傅华嬴买糖葫芦,傅绫罗就知道不好了。   等仆妇们突然不见,她当机立断脱了外衣,往最大的酒楼前头跑。   小巷子不能去,万一被人掳走,无人救她。   人多的地方也不能去,若被人说是家里闹脾气的淘气女娘,无人信她。   她知道定江王会去酒楼为学子举办的灯会题词,卫明卫喆定会跟着。   她当时的想法是,找到卫明卫喆护她回家。   但等看到见到那身穿黑色广袖长袍的颀长身影,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卫明兄弟能护她一时,若她仍留在傅家,早晚要被二房害死或卖掉。   她冲上前,没找卫明,去拉住了定江王的衣袖,求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救自己一命。   那时太冷了,她怕被人抓住,脱掉了外衣,哆哆嗦嗦哭得格外可怜。   她清楚自己随了阿娘的那份柔弱,还是个孩子,笃定定江王会心软。   但她记得很清楚,定江王逆着灯笼的光芒低头,深邃的眸子比天气还令人心寒,一眼看过来她就不敢哭了。   他声音有些冷漠,也有些玩味,只问了她一句,“你可知你阿爹是怎么死的?”   傅绫罗不知,但她还是被接进了府。   后来,傅绫罗问过卫明才知道,父亲是没听吩咐,才会死在定江城外十里的桃花林。   他本不用死的,却因惦念着妻女想早些回家,走了不该走的路。   定江王可以不管她,但还是看在傅翟的情分上,将她养在了王府里。   那个一句话就能令傅绫罗记住父亲的舔犊之情,又感恩王府恩情的男人,太深不可测了。   傅绫罗觉得,自己的心眼子比不过,确实怕他。   她握紧祝阿孃的手,“阿孃,我阿娘的嫁妆不少,这几年外头的铺子也赚了些,只要利益足够,族老们肯定会松口的,麻烦您我已经很愧疚了,怎敢再去麻烦王上。”   祝阿孃从傅绫罗眼中,看到了不安。   她摸了摸傅绫罗的脑袋,“小时候不让你近前,是怕你收不住心思,毁了你阿爹留下的情分,现在让你近前,是我清楚我养的孩子们何种心性。”   “你从小被父母娇宠,虽吃了些苦头,进王府后也是养尊处优,如何知道在外头,一个女娘想要立足有多难……”   傅绫罗心头一怔,心里的抵触消了些。   祝阿孃眸中闪过一丝回忆和怅然,“我阿娘也是攥着万贯家财,却仍丢了性命,连我都成了奴籍陪嫁南地,阿孃实不想叫你也吃那样的苦。”   “你所心心念念的,并非一座大宅,几个武婢,些许护卫就能达成所愿。若你要嫁人,我还能护着你,可你想走的路,也只有王上出面,才能保你平安。”   祝阿孃隐下没提的是,如今天下的局势,早晚是要乱的。   若真乱起来,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浮萍,若不能攀附住最硬的那根木头,只有死路一条。   阿棠心思足够清明,也够冷静聪慧,可她对外头的世道了解太少,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傅绫罗认真将祝阿孃的话听到心里,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靠在了祝阿孃身上。   “是我太任性,勾起阿孃的伤心事,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都听阿孃的。”   她原先确实想阳奉阴违,左右明阿兄和祝阿孃都是一番好意。   现在她被祝阿孃点醒。   傅家祖父祖母只要还在,她就没办法完全杜绝,他们跟闻到骨头的狗一样凑上来。   即便立女户,也不能不孝。   有祝阿孃的支持,也许能成功,但日后傅家族老不会站在她这边。   只有定江王摆明态度护着她,傅家族老为了不惹怒王上,才会管束傅家二老。   至于去伺候王上会不会有其他麻烦……傅绫罗相信祝阿孃绝不会害她。   祝阿孃摸着傅绫罗的脑袋,阿棠能想明白就好。   等厨房准备好膳食,傅绫罗从屋里出来,眼中已经没了忐忑,眼角那抹薄红也几近于无,再让人看不出。   但宁音从小伺候傅绫罗,知道娘子定是哭过了,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往二门去的时候,宁音实在憋不住,小声嘀咕,“祝阿孃和卫长史这是不想叫您离开王府?他们不知您在王府里过活的多不容易……”   “别瞎猜。”傅绫罗知道宁音为她好,笑吟吟安慰她,“先前你不是还气,我被人当成狐狸精?现在好叫她们知道,我不白担了骂名,气死她们。”   卫明这个王府大管家都回来了,傅绫罗觉得,那些女婢们和她们背后之人,也到了可以收拾的时候。   说乌龟,见王八。   宁音刚想说话,一抬头,就见两个女婢从二门那边过来,脸色立刻沉下来。   她去取艾丸的时候打听了,就是这俩女婢在后厨打起来,现在又走一起了?说没猫腻谁信啊!   她们伺候的,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那两位夫人仗着出身,虽未曾得宠,却趾高气昂的很。   宁音立刻支棱起来,跟老母鸡一样护在傅绫罗身前。   “哟,这不是傅娘子吗?”高壮些的女婢眼尖,看到宁音和她身后的纤细身影,立刻扬声道。   “这是知道王上归来,片刻也等不及,要去替祝阿孃看望王上呀?”   她们得知王上归来,受夫人们吩咐,想送些补汤过去。   可好说歹说,二门的护卫就是不放行,塞银子都不好使,俩人正恼着呢。   见四下无人,二人这火气就忍不住了。   反正她们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先前刺过好几次,傅绫罗都不敢吱声,纵大了她们的胆。   另一个身子瘦小的女婢阴阳怪气,“怎么跟傅娘子说话呢,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给傅娘子行夫人礼了呢。”   宁音本来很生气,当即要撸袖子骂回去,但她一抬眼,突然就收了怒容。   “两位姐姐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娘子去哪里,自当是听祝阿孃的吩咐,姐姐们这阵子见到我们,总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莫不是想让祝阿孃撑着病体,去给夫人们和两位姐姐一个交代?”   “那怎么敢呢。”瘦削女婢皮笑肉不笑道,“咱也就是提前跟傅娘子恭贺一番,可当不得宁音妹妹这番问责。”   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   高壮女婢朝一旁呸了口唾沫,“拿祝阿孃吓唬谁呢?祝阿孃这一病,叫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藏不住尾巴,只知道眼巴巴盯着别人锅里的肉,传出去祝阿孃的面子都得丢尽了。”   宁音气得几乎要打人,站在二门外的身影,也浑身煞气往这边走。   独傅绫罗从宁音背后探出脑袋,轻声问:“别人锅里的肉,是在说王上?”   她满脸惊叹佩服,“原来我以为,不对我行礼是你们眼高于顶,现下看来,你们的礼义廉耻都拿去壮胆了?”   两个婢子:“……”   宁音差点笑出来,好整以暇点头,“娘子说的对,两位姐姐真是让咱们受教了。”   那高壮婢子不经激,上前一步,瞪着眼,唾沫星子乱喷,“自己什么牌面上的自己不知道吗?无父无母的蚂蟥罢了,等你成了夫人再来摆——啊!”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惨叫着被人一脚踹飞出去,吓了众人一跳。 第4章 (微修)   瘦削女婢被惨叫惊得一哆嗦,扭头就见卫明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他身边还站着定江王的长随乔安,脸色也极为不善。   女婢膝盖一软,噗通软在地上,“卫,卫长史,乔大伴……”   卫明冷笑,“我倒不知,后院的饭竟不够你们吃了,连王上也敢编排到锅里。”   被踹飞的女婢这会儿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死死忍着疼痛一声不敢叫,狼狈地膝行过来,与瘦削女婢一起磕头求饶。   “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卫长史饶命!”   宁音还有出了口恶气的模样,傅绫罗表情却似是不忍,看得乔安脑仁儿疼。   傅首领家这小女娘是个傻子?   听宁音的话,傅绫罗明显是先前被欺负过,不敢吭声,女婢才这么大胆。   这会儿她还不忍心,怎么的,嫌人家没划花了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小时候抓住王上衣袖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   乔安看得一肚子气,在后头戳卫明让他看。   卫明看见了,他瞪视傅绫罗,“她们这胆子都快能上天了,你就不知道叫人?”   “她们是婢子,说什么做什么哪由得了自己呢。”傅绫罗轻叹了口气。   “祝阿孃还病着,我被王上允准住在府里已是恩典,被人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总比闹腾起来,扰了祝阿孃和王上好。”   两个婢子脸色苍白,这才记起来,傅绫罗留在王府是王上的吩咐,是客。   她们先对着王上的客人阴阳怪气,又被激得口不择言,编排起王上,这,这是要命啊!   卫明舌尖顶了顶后腮帮子,有点想笑。   果然是小狼崽子,他心里气消了些。   受几句排挤确实不掉块肉,纵着她们忘了尊卑,越来越过分的时候,一击直接要命。   连她们身后的主子都避不开,这才是阿棠。   他就着傅绫罗搭的台子继续发怒,“看样子夫人们兴致不错,王上身子不适,她们倒是闹腾的欢!”   “乔安,你安排马车,送夫人们去寺庙里呆一段时日,为王上祈福!”   乔安干脆利落应下来,他不喜傅绫罗这窝囊样儿,却更见不得府里下人放肆。   两个婢子闻言愣住,脸上血色褪得更干净。   若夫人们被送去庙里,其他夫人可不会想女婢到底是听谁的吩咐,绝放不过她们。   甚至,自家主子知道她们办砸了差事,也不会放过她们。   两个女婢不住地磕头求饶,“都是婢子的错,卫长史罚我们吧,跟夫人们无关啊!”   卫明挥手,让二门护卫上前擒人,“少不了你们,敢以下犯上,打死扔出去!”   两个婢子瘫软在地,很快众人就闻到了尿骚味儿。   她们被拖拽时,绝望地看向傅绫罗,这才明白先前傅绫罗为何对她们和和气气,哪怕被骂到脸上都不吭声,就是为了这一天。   好狠毒的心思!   傅绫罗看到二人怨毒的眼神,心里轻笑,她还可以更狠毒。   她上前拦着动手的护卫,声音带着格外慈悲的柔软,“明阿兄息怒,既要为王上祈福,打死太不吉利了。”   一旁乔安不可置信问道,“你还为她们求情?!”   傻子还知道朝欺负他们的人扔石子儿呢,这小女娘简直连傻子都不如!   卫明看乔安那气得头顶冒烟的样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   其他大王从小长在宫闱之中,身边伺候的,皆是见惯了争斗的阉人,王上身边却只有这个脑子不好使的长随,太吃亏了。   若乔安有阿棠一半聪明,王上也不至于总要叫祝阿孃费心。   卫明转向傅绫罗,低沉着嗓音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敢妄议王上,目无尊卑,打死都是便宜她们!”   两个浑身腌臜的女婢一震,手软脚软抬起头看向傅绫罗,虽然恨毒心思未去,却仍期待傅绫罗放她们一马。   傅绫罗没有让她们失望,轻声道:“不如就后院里打二十个板子,毕竟是夫人们的婢子,还叫她们回去伺候,由夫人们做主更合规矩。”   “叫后院的仆从和女婢都出来看她们仗刑,如此所有人都能记住教训。”   “天气炎热,赶路不易,不如就请夫人们在小佛堂为王上祈福?也省得叫外人看见了议论。”   宁音都蹙起了眉,二十个板子只不过躺十天半个月。   只有心眼子同样不少的卫明心里哈哈大笑,小狼崽子长大了,比小时候更狠了。   他面上恨铁不成钢看着傅绫罗,“就你心软,平白吃那许多的亏!”   傅绫罗微笑,“吃亏是福,就当是为王上祈福。”   等一场闹剧结束,刚过二门,宁音就忍不住问出声,“娘子,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们啦?”   乔安轻哼,“你家娘子是活菩萨,往后哪位夫人生了病,还能请你们娘子过去割几块肉使使。”   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还一点脾气都没有,活该叫人欺负了。   傅绫罗还没说话,卫明一脚踹乔安腚上,“看都看不明白,就算你割了肉都没用。”   乔安捂着腚跳脚,“二十板子不疼不痒,无非就是丢脸面,后院里都知道傅娘子好欺负,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宁音愣了下,丢脸面?她立刻明白过来,眼神瞬间就亮了。   卫明笑眯眯看傅绫罗。   傅绫罗细声解释,“后宅不同前头的打打杀杀,最要紧的正是脸面,杖责是要脱裤子的。”   宁音捂着嘴笑,“那两个女婢丢了脸面,她们的主子也没了体面。”   宁音越想越乐,她都能想象得出,那些夫人们和于管事的脸色得多好看,怪不得那两个女婢被拖走时,脸白得跟鬼一样,眼神纠结又绝望。   乔安不服气,“那其他夫人不还是会欺负你们?有什么可高兴的。”   宁音眉飞色舞地解释,“其他夫人们早看不惯京都那两位夫人,去寺庙还能分开眼不见为净,若共同去小佛堂礼佛,少不得要阴阳怪气。”   “那两位夫人只要还在祈福,这气就生不完,刚才那两个婢子的日子……啧,不一定有被打死来得痛快。”   去了寺庙,夫人们还能外出散心呢,说不定心思一开阔,又想出其他阴毒主意来。   后院有祝阿孃盯着,夫人们不敢明目张胆为难娘子,少不得还是身边伺候的人来行事。   可有了今日这一茬,往后谁再想给娘子下绊子,且得掂量掂量那两个婢子的下场。   于管事是个油滑的,没有犯事儿的情况下,祝阿孃一直不好收拾。   这回有了由头,祝阿孃也可以好好整治整治后院了。   娘子只是闷不吭声了些时日,一石三鸟,可比张牙舞爪打杀回去的好。   宁音心里感叹,娘子不愧是不吭声咬人的……咳咳,翘楚!   乔安虽然听明白了,他对后宅不了解,仍小声嘟囔,“让祝阿孃抓住几个,铁血手段打死了事,作甚要如此麻烦。”   宁音偷偷瞪乔安,“偏乔阿兄长了嘴,你既知道我们娘子不容易,还瞧不起我们女娘的委婉手段,好歹叫你一声阿兄,你倒是雷厉风行打死几个看看!”   乔安抬起头想反驳,目光突然就落入了傅绫罗的狐狸眸子里。   她还是轻柔笑着,目光却清凌凌的,令人心里沁凉。   乔安突然有种被王上注视的感觉,后脖颈一寒,再也没能吐槽出来。   卫明只是处理事情路过,见傅绫罗被欺负才站出来替她出头,见事情解决,就先一步出府了。   封王本该住在封地的宫殿之中,被称呼为大王。   第一任定江王为了表忠心,不建宫殿,不称孤,拒不受大王尊称,还对大睿开国帝王立下誓言,娶妻必为皇族之人,传位必传嫡子。   如此一来,后继的定江王身上,也都会流着皇族的血脉,可保异姓王所属的封地,也在大睿皇族掌控之中。   即便如此,定江王府前后格局也与王宫有些相似,一条做成高檐长廊的甬道蜿蜒着贯穿整个定江王府。   其中,被二门隔开的后院分了东西两侧,西侧是祝阿孃的住所和佛堂,东侧是夫人们的院落。   二门外的前院,以一条无名湖隔开内院和外院。   内院中,东面是幕僚所在,西面是演武场。   外院东侧是铜甲卫居所,西面是车马和大库房所在。   定江王居所墨麟阁,以及小朝所在的勤政轩,都在前后院的中轴线上,离二门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   乔安对自己被个小几岁的女娘吓到的事情,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拐进墨麟阁大门后,他斜乜傅绫罗,问,“傅娘子知道进去了该如何行事吧?”   宁音抢在傅绫罗前头开口,“乔阿兄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乔安轻哼,“傅娘子那么聪明,还要我说甚?”   到底是担心傅绫罗出岔子,乔安顿了下,避开墨麟阁守门的铜甲卫,小声道,“反正闹得动静大点,叫王上吃点东西,再自然些叫府医进去。”   傅绫罗抓住了重点,细细咀嚼字眼,“自然些?”   乔安抱着胳膊轻哼,“就是让人相信王上病重,你被吓到了呗,见鬼你会吧?”   傅绫罗和宁音:“……”说的跟她们见过一样。   但祝阿孃确实叮嘱过傅绫罗,对于该做什么,傅绫罗心里有一杆秤。   她捏了捏还想说什么的宁音,冲她摇摇头,人多眼杂,不宜多问。   “你在外头等我,少说话。”傅绫罗接过宁音手中的食盒,轻声吩咐。   宁音点点头,由着乔安带傅绫罗往里走,自己站在拐去书房的垂花门外等着。   乔安开书房门之前,还是没忍住跟傅绫罗多说几句。   “你若实在不知该如何,只管听王上吩咐就是,王上不喜人凑太近,也不喜人狡言饰非,你多注意些。”   傅绫罗轻轻嗯了声,提起一口气,放轻脚步进了书房。   她从未来过这里,但也知道王上的书房肯定不小,尤其余光瞥见绣着八骏图的屏风时,就知道书房里分了内外。   书桌前无人,她心想,王上应是在后面休息。   傅绫罗屏气凝神移步屏风前,刚想开口请安,就听到身后有轻微动静。   她心下一惊,赶忙转身,略忐忑的目光直直落入一双深邃星眸之中。 第5章 (微修)   发出声响的,是纪忱江敲在软塌矮几上的扳指。   他靠在进门处不远的窗边软榻上,因傅绫罗进门便恭敬垂着眸子,才没看到身后有人。   小时傅绫罗见定江王那次,因太过惊慌,并未看清定江王的长相。   这些年她牢记祝阿孃的叮嘱,也不曾近前过,还是第一次如此近打量定江王。   定江王斜靠在矮几上,许是一直不曾好好休息,墨绿长袍松松垮垮,面上有些许慵懒。   王府中人都道王上好看,傅绫罗从未想过如此好看。   他面庞之白皙不亚于她,却与她的娇弱莹白不同,透着股子令人不敢造次的冷峻。   青丝如墨,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浅淡,所谓公子无双,不外如是。   只那一双淡淡打量人的丹凤眸乌黑深邃,令人不敢直视。   傅绫罗匆匆看过一眼就赶紧垂下眸子,心头跳得厉害,并非为美色所惑,是害怕。   尤其目光落入他眼眸时,傅绫罗总忍不住回想,小时被他盯着打量的时候,自己对未来捉摸不透又无枝可依的惊恐。   那时的她还不够坚强,现在不一样了,在后院时,面对内忧外患她都能冷静面对,没道理在这里失了分寸。   傅绫罗尽量和缓了呼吸,稳下心神福礼,“绫罗拜见王上,祝阿孃听说您归来,她身子不适,特令绫罗前来探望王上。”   纪忱江目光落在傅绫罗捏食盒手柄的手指上,可能太紧张,泛着淡淡青白。   这让纪忱江忆起,六年前见到傅绫罗的情形。   那时,哭红了眼角鼻头的小女娘,拽住他衣袖的手指也是这般,像极了娇弱的菟丝花,在大树面前颤抖着伪装坚强。   无用的倔强,只为惹人怜惜。   纪忱江半阖上淡漠的眸子,声音略有些沙哑,如同月色下的洞箫,低沉却不失清朗,“阿孃吩咐你什么了?”   傅绫罗低垂螓首,轻声回话,“阿孃让我伺候王上用膳,再请府医来为王上诊脉。”   纪忱江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书房内突然安静下来。   傅绫罗稍顿片刻才反应过来,刚才王上并非让她回答,而是要她按照吩咐行事。   她脚步轻缓走上前,记着乔安的叮嘱,只停在矮几对面,方便服侍又离他最远的地方,端出厨房准备的膳食,连同碗筷一起轻巧快速摆好。   听闻王上归来路上就没怎么用膳,归府后也不曾进食,祝阿孃令厨房准备的,都是清淡好克化的菜肴和点心。   纪忱江只拈了几块点心吃。   傅绫罗看得仔细,她明明摆了玉著,但王上丝毫没有动菜肴的意思。   她心底不明,既然王上不喜菜肴,为何祝阿孃要特地准备?   傅绫罗正微微出神,纪忱江突然开口问她,“怕疼吗?”   “回王上,不怕。”傅绫罗手指一紧,毫不犹豫回答。   其实,她特别怕疼。   纪忱江淡淡扫了眼她的手指,不在意傅绫罗到底怕不怕,声音中的淡漠丝毫不变。   “后退些。”   傅绫罗立刻听吩咐退出去老远,还不等她站定,纪忱江就端起一盘菜,随手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几乎摔在傅绫罗的心上。   溅起的碎片擦着她的衣摆落在脚边,傅绫罗又紧张起来。   难道光她哭闹一番还不够,王上还准备拿她撒个气,好让人相信他这惫懒模样是‘震怒’?   傅绫罗咬紧牙关,做好被碎片划伤的准备。   谁知,纪忱江只摔了一个盘子就停下,这次他说话多了些。   “你自己选伤哪儿,动作快一些不会太疼,我需要五日时间。”   傅绫罗没大听明白,什么要五日时间,还需要她受伤?   纪忱江眉心微拢,“你若拿捏不准尺度,可以想想小时候拉住我的时候。”   傅绫罗不是笨人,立马明白过来。   是要她跟死了阿爹一样卖惨,让所有人相信,王上五日内谁都见不了。   她心底腹诽,真真是主仆俩,一个让她见鬼,一个让她哭爹。   想明白后,傅绫罗没有任何耽搁,她本就是过来表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如何换王上的恩典。   时间紧迫,她立刻蹲身选了一块三角碎片,毫不犹豫在手心划了道口子。   傅绫罗没忍住轻撕了声,眼眶瞬间就起了晶莹,虽然动作不慢,该疼还是疼得要死。   但这样正好,她用还没沾染油腻的血迹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在身上到处抹,而后沾了些菜肴油水在衣摆上。   “绫罗告退。”傅绫罗再开口,声音已经轻轻发颤。   纪忱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掀起眼皮子,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心下微哂。   要她受伤是怕她不会做戏,没想到比起小时候,现在的傅绫罗倒更能唬人。   “去吧。”纪忱江的声音更冷淡了些。   傅绫罗没仔细分辨他话里的情绪,直直跑出书房。   乔安听到里面突然起了碎裂声响,正迟疑,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见傅绫罗白着脸颤抖着冲了出来。   本就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怜人模样,如今狼狈中,还添了雪白面庞上一抹凌乱的红,刺眼至极,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惊疑。   乔安赶紧问:“这是怎么了?”   傅绫罗刚一张嘴,眼泪就一连串的跌落面颊,她张嘴好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乔安生怕王上出事,急得快要冲进去了。   傅绫罗被撞得一个踉跄,才哽咽着喊出来:“我,我刚劝王上进膳,王上突然就怒急攻心晕过去了……快叫府医!”   乔安心里生疑,他家三天三夜不睡,受了重伤都还能跟铜甲卫切磋的主子,还会怒急攻心?   但傅绫罗雨打娇花,天崩地裂的模样,着实是令人来不及多想,乔安跟着白了脸,立刻高喊铜甲卫——   “快!快去请府医!”   “让人立刻去外头,将圣安堂的大夫也请来,快去!”   说完,乔安也顾不得傅绫罗,她这凄惨模样着实吓人,他风一样冲进了书房。   宁音听到动静,从垂花门外一探头,魂儿都要吓飞了。   好家伙,在后宅没被划花脸,在前头反倒破了相?   她赶紧冲过来,“娘子您——”   傅绫罗见宁音过来,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白着脸晕过去,身后是六层的玉石台阶。   宁音大惊失色,拼着受伤的姿势扑过去,垫在傅绫罗身下,抱着她喊出声来:“娘子您怎么了?娘子你醒醒!”   傅绫罗狠狠掐了下掌心,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脸色几乎与白玉台阶媲美,快把宁音吓哭了。   宁音刚才听到乔安的喊声,知道府医这会儿肯定是顾着王上,顾不上自家娘子。   她死死咬着牙,一个用力将傅绫罗背起来,急匆匆往后院跑。   祝阿孃身边的仆妇好歹能包扎,回去让祝阿孃去外头请大夫比较快。   暗地里打探的那些人,看着宁音失了章法的脚下,绽开一朵朵血花,再见宁音脸白得跟鬼一样,心里都信了。   定江王看来是真不大好。   至于是更添一把柴,还是帮定江王稳定局势,都得是他们背后的主子做决定,消息很快就通过各自的途径传了出去。   无人注意到,纪忱江坐着的那个位置,窗户稍稍开了个缝,他半垂着眸子,淡淡睨向远去的身影,也没错过地上的斑驳血迹。   傅翟家这个小女娘,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卖起可怜来,都足够精彩。   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个为了利用他,抱着他哀哀哭泣的女人。   府医和圣安堂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那位大夫是铜甲卫暗探,双方得出来的结果,自然都是伤及肺腑的重症。   到了傍晚,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卫喆面无表情禀报:“传出去的消息属下已经查过,各处探子都是相信居多。”   “最近的封王封地,传递消息也要几日时间,咱们派去南疆的暗探,最多三日就能传来消息,那位岑御史必死无疑。”   刚上任的监察御史太跳脱,定江城容不下他。   但为了避免京都坐收渔翁之利,眼下定江城乱不得,各封地也还不能乱,总得等京都先乱起来,他们才有可趁之机。   只能杀掉现任监察御史,也不给京都留下把柄,让京中换个稍微懂事点的来。   乔安忍不住叹了声,“啧~傅娘子确实有些手段。”   卫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无奈,“傅娘子已看过大夫,说是惊吓过度,手心要留疤了。”   乔安想起自己先是被傅绫罗的眼神镇住,刚才又被她吓得够呛,翻了个白眼,“惊吓过度?我看,杀人不见血的后宅女娘,才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卫喆蹙眉,冷冷扫了乔安一眼,他不如兄长能言善辩,但乔安这臭小子敢编排小师妹,绝对是欠揍了。   纪忱江淡淡扫乔安一眼,“早该让你去后宅里学学。”   乔安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影射到了曾经在老王上病重时,被人捉奸在床,却还算计儿子的老王妃。   乔安再不敢吭声,生怕王上一个不高兴,真将他扔给祝阿孃。   纪忱江看了眼卫喆,眸光愈发冷淡,“我知道你和卫明的心思,事情你们以我的名义去办便可。”   卫喆眼神中闪过喜色,立马应下来,“我和阿兄替阿……替傅娘子谢过王上恩典。”   “不必。”纪忱江闭目凝神,“继续监视各封地动静,出去吧。”   傅绫罗差事办得不错,这是她该得的,即便不喜娇弱女子,纪忱江也从不会迁怒。   乔安一出门,就被卫喆擒住脖子,卫喆准备好好跟他聊聊刚才的编排。   乔安跟个鸡崽子一样被捂嘴拖走的时候,后院里,傅绫罗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乖巧靠在床榻上,拿外头的大戏下药。 第6章 (大修)   傅绫罗‘昏迷’受伤,被宁音背回来,动静不小。   吓得祝阿孃躺不住,令人去外头请大夫的功夫,就匆匆扶着婢子到了傅绫罗屋里。   她是想让纪忱江看在傅翟的面子上,帮傅绫罗一把,可没想将自个儿养的娇娇儿送去让那浑小子摔打。   傅绫罗跟祝阿孃一起住在西院,就在小佛堂和祝阿孃院落中间。   大夫还没到,傅绫罗怕祝阿孃太担心,再伤着身子,就赶紧醒过来了。   祝阿孃看出机锋,这才松了口气,一巴掌看着狠实则轻地落在傅绫罗脑门上,“怎么回事?让你去唱戏,谁让你作践自己身子了!”   宁音在一旁伺候,眼眶还是红的,抢在傅绫罗前头告状。   “婢子一抬头,就见娘子浑身血呼啦的,魂都要吓没了,等进了门娘子才说,是伤到了手,想着血不能浪费,就多抹了几下,晕倒也是唬人的。”   宁音鼓着腮帮子掉眼泪,“您提前跟婢子说一声不行吗?就算要做戏,也不能直直往台阶上摔,吓死婢子了!”   祝阿孃狠狠瞪傅绫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王上的吩咐?”   这俩人里总有一个是欠收拾了。   傅绫罗不想说,只冲祝阿孃讨巧地笑,“阿孃您别生气了,您一生气,我手心就疼得厉害。”   祝阿孃小心翼翼揭开帕子,看着她白嫩嫩的掌心那道刺目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没少用力气。   气得她是又想骂人,又怕傅绫罗掉眼泪,心疼得不得了。   好在大夫过来后,说是不算太严重,“别见水,涂些金疮药就好。”   祝阿孃黑着脸,“这么大的伤口,还不算严重?我看着都心惊,她一个柔弱女娘,自然也吓得不轻,劳大夫多给开几幅安神药。”   好歹是受了伤,怎么都得将功劳更夸大些,得到该得的奖赏。   等大夫出去的时候,傅绫罗劝着祝阿孃回去休息,祝阿孃干脆跟着大夫一起走,殷切叮嘱他在安神药里加些黄连。   傅绫罗很该多喝些药汤子,让她记住教训,省得以后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宁音还在生气,也不与傅绫罗说话,只闷不吭声给傅绫罗涂药膏。   她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这一安静下来,傅绫罗心里就止不住的愧疚。   傅绫罗忍着痛,软声哄宁音,“你也伤了胳膊,赶紧擦药,别留了疤痕。”   宁音垫在她身下的时候,磕在台阶上,蹭破了手腕。   宁音冷哼,“这点伤算什么?下次您直接吓死我,还省了药膏子的银钱!”   傅绫罗抱着宁音的胳膊讨饶,“我知道你会接住我呀,这不是怕耽误了王上的差事?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她没对宁音撒谎。   对付傅家、王府后宅里的仆从和女婢,甚至加上夫人们,都没有去书房这一小会儿,跟王上打交道来的心神俱疲。   有卫明和卫喆在,定能为她讨来恩典,那她这伤就算值了。   等她立了女户,就搬到外头杨媪提前替她置办好的宅子里去,当然再也没有下一次。   宁音继续哼哼,娘子最是个有主意的,她才不信。   不多时,女婢将药煎好了送进来。   宁音刚一入手,就闻到了格外刺眼的苦味,总算是不撅嘴了。   “我伺候娘子喝药。”她露出个笑。   傅绫罗闻到那味儿,忍不住偏开头,“我没受到惊吓,吓到的分明是你。”   “要么您喝药,要么我就继续哭,娘子自己选吧!”宁音打定主意跟祝阿孃一头,让娘子吃个教训。   傅绫罗本来手心就一蹦一蹦的疼,这会儿脑瓜子也跟上了。   不等她想出其他借口,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主仆二人忙仔细听。   宁音顾不得喂药,眼神发亮,“听着像是后头小佛堂的动静。”   卫长史刚吩咐了,夫人们今日就到佛堂里去了吗?   嘿嘿,祝阿孃还真是雷厉风行。   傅绫罗眼神中也闪过笑意,“咱们去窗边仔细听,像是吵起来了?”   不只是吵起来,已经打起来了。   曾被定江王请去过前院的莹夫人,是个会功夫的。   她狠狠抓住箐夫人的发髻,“我让你嘴里不干不净!说破了天去,也是你跳上跳下,才祸害得我们都跟着你在小佛堂遭罪!”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哪儿来的脸骂人家是贱人,骂我们阿谀奉承!最贱的就是你,你的女婢怎么就到二门去了?还不是巴巴想往王上身上贴!”   菁夫人正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之一,她气急败坏地伸着手想要挠莹夫人。   “你以为我是你们那样的狐媚子!我是替圣人去探望王上,你愿意舔那傅绫罗的臭脚,好让祝阿孃送你去前头伺候,我才不稀罕!”   莹夫人避开菁夫人的指甲,狠狠掐在她身上。   “你不狐媚,你跟廖夫人给于管事送银钱,连一碗奶浆都惦记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穷疯了!”   菁夫人疼得尖叫起来。   被提到的廖夫人脸色发黑,也不甘示弱上前,被其他夫人拦住,几方一起骂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打作一团。   婢子和仆从都不敢拦,只能去找祝阿孃。   祝阿孃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刚才被傅绫罗气到,没舍得骂,这会正好发作出来。   她怒喝:“武婢何在?将她们拉开!成何体统!”   “还嫌今天丢的人不够吗?后宅的事情,丢人丢到前院去,怎么,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铆足了劲儿想送我一程是吗?”   “若是不想在王府里呆了,只管跟我说,不管你们是哪儿送来的,我都给你送家去。”   夫人们,还有她们近身伺候的婢子都安静下来。   廖夫人委屈极了,“祝阿孃,婢子以下犯上,只管打死,跟我们又有何干系?几位阿姊非要将事情怪罪到我们头上,分明是看我们娘家遥远,欺负我们无依无靠!”   菁夫人也捂着自己被拽疼的头皮哭,“若是祝阿孃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派人北上,告到皇城里去!”   祝阿孃冷笑出声,“要交代?我本想着给你们点脸面,让你们先反省几日,既然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咱们今日就好好算一算。”   有婢子搬了椅子过来,祝阿孃端坐在众人面前,柔婉面容绷得死紧,一双眸子杀气十足。   “傅娘子是得王上令,客居王府,你们私下里说什么我不管,这贱人和狐媚子是说谁?是说王上行为不检,强迫因公殉职的护卫遗孤?”   莹夫人凉凉道:“祝阿孃,人家仗着是京都来的,连王上都不放在眼里,动辄拿皇庭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人对咱们王上不满呢。”   “我没有……”菁夫人心下一慌,赶紧反驳。   祝阿孃打断她的话,“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过病倒几日,后宅洒扫上就换了人,后厨主意也大了,还敢拦住傅娘子说三道四。”   “你们若嫌院子里使唤的太多,不如全发卖了,倒是不劳动你们来替我管事。”   廖夫人擦着眼泪,语气委屈,“现在王府中没有王妃,祝阿孃病重,我等只想要为祝阿孃分忧,这也是错吗?怎么就问不得,管不得,我们竟是连女婢都不如了。”   祝阿孃冷冷看着她,比起冲动的菁夫人,这位出身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令丞家的庶女,倒是更会说话。   同样被请去前头过的另一位熙夫人轻笑出声,“府中没有王妃,廖夫人就想替王妃行事?难道京都的大户人家,没有主母时,都是让小妇掌管中馈吗?啧~看样子廖夫人娘家,是小娘当家?”   好些夫人笑出声来,廖夫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恶狠狠瞪向熙夫人,“嫡女又如何?现在大家都是小妇,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莹夫人抚掌感叹,“起码我们没算计王上的贵客,编排王上,在卫长史和王上那里丢脸。”   “都说了那是婢子所为!回头我就打死她,你没完了是吧!”菁夫人又忍不住尖叫出声。   “连自己的婢子都管教不严,还想着掌王府事?”祝阿孃声音突然冷静下来,“我今日的差事,是老王上的遗旨,只会交给未来的王妃,你们就不用惦记了。”   “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若是你们能让王上开口,我乐得清闲,若是不能,是龙是虎,你也得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祝阿孃表情冷厉,起身,“我看卫长史说的没错,你们确实是闲得慌!”   “武婢听令,从明日开始,夫人们每日寅时到小佛堂,酉时方可回自己院子,迟到早退仗十!”   “什么时候王上病体痊愈,想起你们了,什么时候算完。”   十数个武婢大声应诺。   夫人们脸色都是一变,为刚才的吵闹后悔不已。   不管是在傅绫罗面前阴阳怪气,算计傅绫罗,还是这会儿吵闹不休,趁机伤人,不都是为了王上的宠爱?   若是王上会想起她们,菁夫人和廖夫人何至于看不惯近水楼台的傅绫罗。   傅绫罗和宁音凑在窗边,隐隐约约地听完了这场大戏,心里都畅快不少。   没人愿意忍着别人的阴阳怪气不是?   宁音总算是不气了,高高兴兴将药碗端到傅绫罗面前,“娘子,快喝了吧,咱们早些休息,于管事还没收拾呢,估摸着后头还能唱好几天大戏。”   傅绫罗:“……一起!”戏一起听,没道理药汤子她一个人受。   就在傅绫罗跟宁音推拒的功夫,夫人们回到自己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摔打动静,还不止一个院子。   “贱人!!傅家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接个女娘而已,让他们家的老东西装个病的事儿,请人回去很难吗?”其中一个偏僻院子传出低骂声。   女婢畏畏缩缩的解释,在夜色中略有些模糊,“这不是卫长史回来了,他们怕是几年前吓破了胆。”   “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亲自去一趟!我要那个贱人尽快滚出王府!”   “诺。” 第7章 (大修)   卫明忙完回到王府,已是夜半时分。   他从卫喆那里得到王上允准的消息,也欣喜地松了口气。   其实此事风险不小,王上不喜人算计,若非有祝阿孃在,王上肯定会罚他们。   第二日一大早,卫明就令小厮送了消息过来。   如傅绫罗这般稳妥的女娘,都差点高兴地蹦起来。   她手心还疼得厉害,早上为了让祝阿孃喝药,她不得不跟着喝了一碗安神汤,口中还残留淡淡苦味。   可傅绫罗心里一圈圈漾着甜。   有了王上的吩咐,立女户的事想必很快就能办妥,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能松下来了。   “宁音,你快去将铺子送来的那些账本子拿给我,我抄录一下嫁妆名册。”   想立女户,嫁妆名册是要给傅家族老看的,此事宜早不宜迟。   宁音脆生生应下来,主仆两个都迫不及待,只两日功夫就收拾好了数目不菲的嫁妆册子。   这回不只傅绫罗眼下有淡淡青痕,连宁音眼底下也出现了浅浅青黑色。   可两人精神都很振奋。   傅绫罗将册子收到匣子里,笑着递给宁音,“你这就给明阿兄送……”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传来了婢子的声音——   “傅娘子,傅家有客来探望您,祝阿孃准了。”   傅绫罗愣了下,脸上的笑落下,眸光转冷,疼痛都没让她皱起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   宁音脸色也垮下来。   这些年傅家二老和二房做的事,让宁音听人一提起傅家,就跟吞了米田共一般恶心。   但随即她想起个事儿,赶紧安抚傅绫罗,“娘子,来的应是大公子,傅家惦记接您回去,大公子让人给我传话,说会劝家里消停些。”   宁音说的大公子,是被过继给傅家大房的傅华嬴,傅绫罗如今名义上的弟弟,二房曾经的嫡幼子。   傅翟死的当日,隔壁二房就跑到大房府里,撺掇着傅家老两口,逼傅绫罗的阿娘杨婉在傅翟尸首面前,过继了二房子嗣。   不等过夜,两个昏聩的老东西就将杨婉赶到了偏院去,美其名曰寡妇得过得清净些。   若非如此,也不会刺激得柔弱无助的杨婉在傅翟死后第二日,就一杯毒酒跟着去了。   收拾傅家的时候,傅绫罗没忘了这个弟弟,既然傅华嬴归了大房,二房就别想教坏了他。   在卫明和卫喆的帮助下,傅华嬴算继承了傅翟的衣钵,如今就在定江王府做低等护卫。   许是受傅翟袍泽教导影响,他与其他傅家人不同,更亲近傅绫罗。   只是……宁音偷偷看向依然冷淡的傅绫罗。   虽说娘子对这个弟弟一应安排妥帖,但见面时,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所以先前,宁音也没敢告诉娘子这事儿。   傅绫罗意料之中地嗯了声,祝阿孃疼她,能允准来见她的,也不会是别人。   她起身坐到圆桌前,语气清冷,“让他进来吧。”   傅华嬴等不及宁音伺候,便自己蹬了乌皮靴跑进来。   他比傅绫罗小一岁,身穿藏蓝色侍卫束身袍子的少年,已有了茁壮模样,比傅绫罗略高些,只是肤色晒得有点黑。   他长相不随二房,更像傅翟,尚且稚嫩的五官很清秀,只脸庞线条硬朗偏冷,看得出将来会是个丰神俊朗的儿郎。   “阿姊!我听明阿兄说你受伤了,你没事儿吧?”一进门,傅华嬴就操着略有些变音的嗓音迫不及待问道。   傅绫罗倒了杯新茶,面无表情推过去,“你来找我,就为此事?”   傅华嬴张了张嘴,原地转了几下才落座,端过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掩饰不自在。   他从演武场一路跑过来,确实渴了。   傅绫罗不说话,宁音也不敢这时候活跃气氛,只小心翼翼接过茶壶在旁伺候着。   傅绫罗端着杯温水,不紧不慢喝着,等傅华嬴开口。   连着喝下两杯茶,傅华嬴期期艾艾看向傅绫罗,“阿姊,你打算何时成亲?祝阿孃可有替你寻合适的郎婿?”   傅绫罗抬眼静静看他,“我成不成亲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华嬴猛地站起身,脸皮子涨红,眼眶也跟着红了,“你是我阿姊,怎么就不该我操心!你知不知道,若你再不嫁人,就要被祖母祖母和二叔二婶算计了!”   “从腊月里我及笄后,你不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吗?”傅绫罗语气仍然不冷不热。   “现在才来劝我,不如好好在演武场摔打,早日被选中铜甲卫亲卫,其他的你不必管,也管不了,我自有打算。”   她祖父祖母偏疼小儿,若非傅翟长得像极了傅老太爷,活像傅翟不是亲儿一般。   傅翟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搬了大房多少东西给二房。   即便阿爹坚持着分了家,也堵不住老两口贴补二房。   二房两口子贪婪又愚蠢,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卖给鳏夫赚银钱,怎舍得她的聘礼和阿娘的嫁妆。   其他事,定江王府还有阿爹的袍泽可以帮她,唯独她的亲事管不了。   父母不在,傅绫罗的亲事就得由祖父祖母做主,这是大睿律例。   除非是定江王赐婚,那对傅家来说更是荣耀了。   傅绫罗眸底微微泛冷,对那些吸血虫,她绝不会让他们得到半分好处。   傅华嬴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跟傅翟特别相像的桃花眼里,忍不住浮现出水光。   “可你若是不肯成亲,祖父祖母就要替阿爹休了阿娘,将阿娘的坟从族地迁出来!”   杨婉娘家远在北地,一来一往几千里地,傅家不会有人费那个事将杨婉的尸骨送回她娘家。   若真迁出来,只怕会送到无根无依的孤坟山上去,傅华嬴一得到消息,吓得立刻跑来找阿姊。   傅绫罗和宁音瞬间愣住。   随即,傅绫罗还没反应,宁音就气得‘嘭’一声将茶壶摔在桌上。   “当初家主尸骨未寒,他们就占了大宅,逼死夫人,还想害死娘子,现在又……娘子好歹是傅家的血脉,他们还是人吗!”   傅绫罗也乱了呼吸,死死掐住掌心,伤口又一次咧开,血浸湿了纱布。   剧烈的疼痛,让她好不容易忍住怒吼出声的冲动。   她看向傅华嬴,目光如数九寒霜,“阿娘做错了什么?傅家想要休阿娘,傅家族老不可能同意。”   傅华嬴脑袋几乎要扎进胸膛里,愧疚地抹眼泪,“都怪我,是我去求二叔二婶和祖父祖母,让他们不要为难你。”   “二叔二婶许是恨我替你说话,扭头就说服了祖父祖母,说阿娘的嫁妆都已不在傅家,只有和离的妇人才会将嫁妆全部搬离夫家。”   “若你不嫁人,亦不肯将嫁妆搬回去,就是不孝,定是……定是阿娘教坏了你,祖父祖母要替子休妻。”   宁音的脸都气青了,二房定是记恨当年卫明打断了傅二的腿,趁机搬走了夫人的嫁妆,特地想出来的阴招。   如今,就算再请卫明过去,他能收拾二房,却不可能打杀了他们。   只要人还活着,傅家二老就能替子休夫。   这是逼着娘子要么嫁人,傅家可得聘礼,要么就将夫人的嫁妆搬回去。   到时,娘子身无分文,也不一定能摆脱被逼着嫁人的困境。   宁音恨不能拿刀去砍了傅家人,这哪儿是一家子,分明是仇人!   傅绫罗压下怒火,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她才刚及笄半年,傅家再着急,也不会在王上归来的当口,用如此撕破脸的方式逼她。   若二房两口子有这个脑子,不会等到今天才闹出来。   她眼神越来越冷,聪明的,自然是想逼她离开王府的人,至于是谁……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傅华嬴擦了擦眼泪,见阿姊面色越来越冷,心底升起一股子恐惧,他有种要失去阿姊的错觉。   他赶紧开口,“我是大房顶立门户的儿郎,只要阿姊寻得了郎婿,聘礼我绝不会让他们动分毫,你嫁了人,嫁妆自然能带走,我定不会让他们动阿娘的坟茔!”   傅绫罗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她问傅华嬴:“你拿什么保证?”   傅华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傅绫罗眸底闪过讥讽,表情愈发平静,只语气里的恨意更深,“想要他们不插手,你就得娶祖母或二婶娘家的女娘吧?到时,大房的地契,房契……一切他们没法直接伸手的东西,都要被林家或者陈家妇拿捏。”   “傅家子也都出自她们家,即便你能在铜甲卫出人头地,家宅不宁,子嗣品行败坏,阿爹留下的好名声也就全毁了。”   “你打算牺牲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一人的安宁?”   傅华嬴偏开头不看傅绫罗,闷声道:“我不会放任她们的,我会管束妻子,子嗣由我亲自教养。”   傅绫罗冷笑,“笑话!四时八节的走动你拦得住?林家、陈家的人想要教坏子嗣,你能不错眼的盯着?到时候,傅家用孝道拿捏我这个外嫁女,你又能做什么?”   她决然起身,面上似是覆了铁壁铜墙般冷冽,“你回去告诉他们……十日内,我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宁音急得不行,“娘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再也不会犯傻了。”傅绫罗转身看向窗外,轻声道。   “过去我盼着,他们好歹能看在阿爹是亲子的面子上,不会把事做绝,是我太天真,我改了就是。”   论心狠手辣,她自认不比旁人差,缺的无非是顾忌亡者颜面,不想玉石俱焚的心。   现在,他们亲手把刀子捅过来,恰好斩断傅绫罗心底最后一分柔软。   傅华嬴和宁音闻言都是一怔。   “阿姊,你要做什么?”傅华嬴有些害怕,原本涨红的脸都有些发白。   宁音只担忧看着娘子,怕她为了那等子昏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毁了。   傅绫罗转过头,定定看着傅华嬴,“你只管放心,我不会杀了他们。”   他们不配到地底下去见阿爹阿娘,她会让他们活着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说完,她直接送傅华嬴出门。   站在门口,看着傅华嬴犹犹豫豫的背影,傅绫罗的声音比冬雨还要寒凉。   “阿嬴,我不要求你为我出头,那是你的祖父祖母,亲生父母,恶人我来做就够了。”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任何时候,你记得,你已是大房子嗣,不要丢了阿爹的威名。”   傅华嬴浑身僵硬转过身来,红着眼眶看向傅绫罗。   这一刻,他总觉得阿姊身上,已没了任何烟火气息,这让他更加惶恐。   当年若不是他被过继给大房,大伯母……阿娘不会死。   若非他在灯会上哭闹,阿姊也不会被仆妇找机会丢掉,逼得阿姊有家不能回,客居在王府。   若非他亲生父母那般……无耻,傅家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欠阿姊和阿爹阿娘的,他只恨自己无能。   如今,既阿姊希望他听话——   傅华嬴认真给傅绫罗揖首,沙哑的嗓音铿锵有力,“赢必不负阿姊所托!”   待得傅华嬴离开后,宁音小心扶着傅绫罗进屋,心窝子疼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娘子,您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宁音哽咽道,目光充满了哀求,“您别憋着,他们不值得您毁了自己的身子!”   傅绫罗发作过一场,浑身都有些无力,只能软软靠在软塌上。   她冲着宁音无力地笑笑,“去帮我给明阿兄传信吧。”   宁音擦了擦眼泪,压着难过问:“送嫁妆册子吗?”   傅绫罗歪了歪脑袋,眸色淡得像是天空坠落的雨滴,“不,你跟他说,我暂时不想立女户了,我想去王上身边伺候。”   她不喜欢哭,她要让算计她的人,哭都哭不出来! 第8章 (大修)   宁音暂时没能找到卫明,身为定江王府的长史,卫明很忙。   忙着筹措金银财帛和粮草,虽然这东西绝到不了南疆手里,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   还要忙着安排人手在王府进进出出,将南疆的消息一个个传来——   “报!南疆拒不受定江郡使臣请求,使臣见不到岑御史!”   “报!边境发生小股骚乱,南疆杀我大睿百姓,还将岑御史护卫的脑袋挂在了阵前!”   “报!岑御史偷跑出来,高喊自己是京都使臣,大放厥词替南疆军叫阵,被南疆贼寇射杀!”   短短几日功夫,王府内探子们得到的消息比过去一年都多。   而军中各处细作传来的消息,与入府的情报也吻合,探子们确定消息属实,很快,消息也都送出去了。   定江王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怒喝出声,“滚去将那个该死的混账赎回来!绝不能丢了皇庭的颜面!”   但他‘醒’晚了,得知岑御史已被射杀,定江王又一次吐血,这次没再晕,只怒不可遏摔了王印——   “立刻着使者进京,南疆简直欺人太甚!请求圣人下旨,赐下粮草辎重,我定要与南疆开战,杀个三进三出,为大睿立威!”   定江郡的天都快气死了,王府内各处自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拦这雷霆震怒,使者飞快离了定江郡北上。   待得王府里彻底恢复宁静时,定江郡迎来了初夏。   私下里,几个探子在前院洒扫,趁抹汗的功夫偷偷嘀咕。   “啧~定江王这一招高啊,给足了京都面子,还半点亏都不吃,这回京都要被动咯。”   有人没明白,“岑御史不是死了?京都会放过这个治王上罪的机会?”   开口的‘小厮’眼冒精光撇嘴,“岑御史是自己作死,在人家的地盘喊打喊杀,王上可是病重还惦记着赎人呢,赎金都准备好了,京都能怎么治罪?”   “那你说,王上是真病还是假病?”另一个小厮低着头小声问道。   ‘小厮’眼神闪了闪,嘴皮子不动,只嘴里哼哼,“不管真病假病,都给了京都台阶,若京都想要马儿跑,自然要给马儿草,否则百姓骂都要骂死京都了。”   “若京都舍不得辎重,就可以让定江王好好养病,还能得个体恤王族的名声,左右定江王是不会吃亏的。”   他状若敬佩地感叹,“进退不得的场面,不足半月就变成了进退得宜,啧,咱们这位王上啊,要么是深不可测,要么就是身边人得用哩。”   有小厮感叹,“只可惜王上都二十有二了,依然后继无人呢……”   铜甲卫从一侧巡逻过来,几个仆从没再说话,都低下头认真干活,可底下的眸子里闪烁着什么心思,那就没人知道了。   他们大多是皇庭和各处封地的探子,只需探听清楚的消息送走便可,其他事情不该他们操心。   等卫明终于得了空,回到东侧院自己院子时,卫喆已准备好了酒肉等着他。   即便卫明心机深沉,又擅长笑眯眯阴人,这些天,日夜不停的心眼子动下来,他也累坏了。   他一屁股坐在卫喆身边,闷掉一杯酒,长吁了口气,“总算是安排妥当了,希望圣人千万别犯蠢。”   眼下刚过了春耕,即便定江郡在南地,此刻的粮草也不算丰裕。   京都那些权贵为自己一掷千金眼睛眨都不眨,可舍得给各封地钱粮的可能性不高。   就怕他们撺掇着圣人,仗着旨意拖欠军饷辎重,让他们先打。   这无米之炊,磨也磨死不少将士。   卫喆面无表情给他满上,“你都叫人特地跟探子说明白了,就算真的跟南疆打起来,王上自有主张,未必是坏事。”   顿了下,卫喆低声道,“阿棠叫宁音传信,她想来前头伺候。”   卫明脸色微变,不动声色问道:“这小狐狸不是爱躲窝里?怎么临到离府,突然开窍了?”   卫喆冷厉的眸子迸出杀意,“傅家出昏招,想替子休妻,将师母坟茔迁出来。”   卫明挂在脸上的笑落了下来,手上一个用力,捏碎了酒杯,“他们找死!”   卫喆蹙眉,“杀他们容易,可……那毕竟是师父的家人。”   他们兄弟二人受了傅翟的恩情,他们可以帮傅绫罗,却不能灭了傅家,那对傅绫罗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卫明冷笑出声,“如此也好,立女户还要苦了阿棠,也只有傅家够不要脸,把她逼到极点,才能彻底解决烂摊子。”   他放下筷子,立刻起身,“我去找阿棠。”   “不必,你累得不轻,吃过饭先休息,要传什么信,我去。”卫喆拦住他。   卫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很是欣慰,“行,你小子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兄了。”   卫喆面无表情,阿兄开心就好。   收到信儿的时候,傅绫罗正在盘账,外头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二房占去的铺面已收回来大半。   二房最在意的,无非是花不完的金银财帛,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还能顾得上撺掇老两口替子休妻,想必是她太心软,给他们留了太多的银钱。   既如此,那就干脆来个大酬宾,让他们剩下的铺子也活不下去。   不给活路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二房会做。   在卫明那边传来消息之前,她得先把坑挖好。   到了掌灯时分,宁音就开始发愁。   这些日子傅绫罗早出晚归,坐下就是看账本子,又食欲不振,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两个巴掌就能掐过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收到卫喆送过来的消息,宁音顾不上跟卫喆多说话,赶紧小跑着给傅绫罗送过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前院缺管妇」   “管妇?”宁音也识字,探头看了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管妇不都得是成了亲的妇人才能做吗?”   不管后宅还是前院,管妇操心的都是主子起居和传宗接代之事,不知人事的女婢自没有成了亲的妇人妥帖。   傅绫罗细细思忖片刻,收起纸条起身,目光平静,“谁说未嫁女娘就不能做管妇?把刚做好的枇杷膏端上,去找祝阿孃。”   宁音赶紧听吩咐行事,但路上,她还是有些迟疑,“娘子,后院里本就传得不好听,您即便能去前头,说是管妇,那些夫人和女婢肯定会说的更难听,若传出去……”   就算不嫁人,女娘也得要名声。   在王上身边伺候,娘子又是如此盛的容貌,清誉只怕保不住。   “若一辈子活在后宅,最要紧的是脸面,想要在外头立足,最要紧的是豁得出去。”傅绫罗远远看着西院摇曳的羊角宫灯,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若要脸能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安心,她傅绫罗会是这天底下最乖巧贤淑的女娘。   可她没有这个运道,有的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宁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心里跟泡了黄连水一样苦。   傅绫罗还没进门,就听到清亮干脆的女声不客气道:“哟,我还以为阿棠三头六臂,自个儿就收拾了傅家那起子蛆虫,原来还记得这屋里有个喘气儿的呢?”   傅绫罗心里的急迫顿了下,露出个浅笑,“听阿孃这话,您身子总算是好全了,我也不用怕糟心事气坏了您,可不就得求阿孃做主嘛。”   “你能干着呢,有卫明和卫喆两个小子在,我能帮你什么?”祝阿孃斜靠在美人肩圈椅上凉凉道,宁音去前头找人,瞒不过她。   “我老了,不过也就是收拾个把不省心的管事,让后宅更安静些,好让你把账本子算清楚。”   傅绫罗莞尔,这几日太忙,她和宁音都忘了去看戏。   宁音和伺候的女婢们目光碰上,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带着无言的默契往外退。   祝阿孃的嘴太毒,心气儿估计也不大顺,她们还是别上赶着触霉头。   等宁音在门口守着,傅绫罗这才卸了浑身的规矩,不管祝阿孃脸色好看难看,凑过去抱住祝阿孃的腰肢。   “阿孃您说,这五年多,我将自己困在后院里,是不是做错了?”   她盼着自己的沉默和些许退让,能麻痹已占了便宜的傅家,给她时间慢慢成长,彻底摆脱泥潭,守住属于阿爹的傅家,让他们盘算落空。   可事实证明,她长再多心眼子,也抵不过始终如一的畜生。   祝阿孃心疼地抚摸傅绫罗的脑袋,只嘴上还不肯服软,“你惦念那是你和你阿爹的血脉至亲,却不想人家有没有把你当人看!”   “不管是让那两个老东西再也开不了口,还是让傅家二房去地底下悔恨,手段你都清楚,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万事不萦于心,你怪谁?”   傅绫罗眼眶泛红,声音低软沙哑,让人听着疼到心窝子里,“他们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只是舍不得……傅家的一切都是阿爹拼命得来的。”   阿爹最得意的,便是他一手打拼下的家业。   她是个女娘,无法顶立门户。   所以即便不喜欢傅华嬴,她也还是将这个弟弟接手,希望他能撑起大房。   她恨不能用上一切手段,将傅家二老和二房剥皮割肉。   但因那是阿爹重视的亲人,傅华嬴也不能落个不孝名声,她才忍着恶心,不想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那你现在舍得了?”祝阿孃挑眉问道。   傅绫罗抬起头,认真看向祝阿孃,“那日去王上身边伺候,王上教我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达成目的,就得付出代价。”   “连王上都不怕旁人以为他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我又何必害怕毁了阿爹一生所得。”   她只为自己的愚昧后悔,有道是不破不立,将脓血剜掉,只留下好肉,才能重新生长。   “阿孃,我不想离开王府了,您能帮我吗?”傅绫罗将白皙的脸蛋靠在祝阿孃腿上,轻声喃喃道。   “我不想杀了他们,他们不配去死。”   “我要成为王上手中的刀,让他们见到我就疼,一次记不住,那就十次,百次,总能叫他们再不敢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祝阿孃已经收到卫明送来的消息,她露出个满意的笑,“早等你这句话,现在明白还不迟,东西我已准备好,等你吃透,再去前头伺候。”   不像傅绫罗太在意故去的父母,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别说捅十次百次的刀子,千刀万剐她都会帮傅绫罗实现。   傅绫罗愣了下,随即起身端正给祝阿孃行礼,傅家没能让她哭,此刻她却鼻尖泛酸。   “阿孃,阿棠绝不会让您失望。”   “记住你的话。”祝阿孃笑得意味深长。   不待傅绫罗细琢磨,她便扬声让人将给傅绫罗准备的箱子找出来。   “回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傅绫罗应下,宁音赶紧从女婢手中接过不算大的木箱。   回到自己院子里以后,傅绫罗立刻开了箱,里面只放了三本有两指厚的书。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眼神坚定拿起一本掀开,宁音也有些好奇,探过头来看。   下一刻,主仆俩白生生的脸蛋都仿佛着了火,直接呆住了。 第9章 (大修)   傅绫罗小时候,阿爹特别疼她,傅翟只要休沐在家,基本都会将她带在身边。   不是让她看着卫明和卫喆被摔打,就是带她出去铺子耍。   所以傅绫罗喜欢看账本子,也喜欢看人习武,但对之乎者也的书她是真看不下去。   祝阿孃给的书,第一本最厚,傅绫罗是抱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打开的。   但再大的决心,都挡不住她内心的震惊。   书内册第一页,只写着三个字——房中术。   傅绫罗和宁音都是十几岁的女娘,宁音好歹还听女婢们私下说过一些呢,傅绫罗对此是真的是一无所知。   在咬牙继续往下看后头的书时,两人的脸直接变成了猴子屁股。   第二本被宁音拿起来的,干脆是避火册子。   宁音跟烫手一样将书扔出去,“娘子,虽然……可这,这也太豁得出去了吧?”   傅绫罗:“……”她也没想到,祝阿孃的法子会是这个。   她紧咬贝齿,鼓足勇气拿起第三本书,稍稍松了口气,好在第三本名字很风雅,叫《大乐赋》。   “也许,是阿孃放错了呢,还有一本正经的。”傅绫罗小声道。   宁音鼓着红通通的腮帮子看她,娘子自个儿信这话吗?   傅绫罗垂着漂亮的眸子不看她,翻开书页,主要也没别的解释了。   话说阿孃听清楚她说的是管妇,不是小妇吧?   后宅里都知道王妃只会是京都赐婚的公主,旁人即便进得了后院,也必定是小妇。   傅绫罗眼神黯了下,她阿爹最后一次任务,便是去定江郡最北边替王上迎亲,护卫被赐婚的公主来定江郡。   结果在桃花林遭遇了刺杀,不只是傅翟与护送的铜甲卫死了,那位赐婚的公主也香消玉损。   不知为何,定江王一直没再请赐王妃,京都也再没下过赐婚的旨意。   想起阿爹,傅绫罗脸上的绯色渐渐褪下去,开始认真看《大乐赋》。   谁知,刚看几页,她也忍不住将书给丢到一旁,原本白玉一般的脸颊,红得火烧云一般,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这《大乐赋》竟然比房中术和避火册子还过分,里面干脆就讲了不同的姿势、身份、年纪……在敦伦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1]。   宁音在一旁幽幽开口:“第三本正经?”   傅绫罗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迟疑了片刻,先收起书,“等明日阿孃起身,咱们再去问问吧。”   但等夜深人静,宁音睡着了之后,傅绫罗辗转反侧,还是起身点上灯,又咬牙将书取了出来。   阿孃既然给她这个,一定有用。   多学些东西总没坏处,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就算看这个不是女娘该做的事情又怎样?   傅绫罗努力在心里劝服自己,红着张猴子腚,到底还是没放下书。   这样的深夜里,有人硬着头皮在知识的海洋里挣扎,就有人气定神闲,于书房中运筹帷幄。   墨麟阁书房内,纹理细密的紫檀木书桌后,纪忱江斜靠美人肩,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墨玉扳指,依旧半阖着眸子,慵懒淡漠。   一旁乔安伺候着茶水,书桌前站着卫明卫喆兄弟俩。   “那几个深受其苦的封地,必定会抓住岑御史犯蠢一事,借机向京都发难,京都再派人来,起码得带上脑子。”卫明笑呵呵在下首道。   “说不准此次咱们可以浑水摸鱼,动几个钉子,挑拨其他监察御史和封地的关系,好叫其他封地乱上一乱。”   纪忱江浅淡的薄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只要我没反,圣人没死,封地就乱不起来。”   京都里酒囊饭袋越多,各地封王就越稳得住。   不是他们多聪慧,而是那些有志之士能看得出天下将乱,会各寻明主。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现在谁出头,谁就会是京都立威的椽子,再想要登上那把椅子,都得压制欲望,等待合适时机。   西面土地贫瘠,北地戎人彪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南地这草茂粮丰之地,京都也早就惦记这块肥肉,想打压定江郡。   暗流涌动不假,却都还算沉得住气,定江郡不反,圣人不死,封地很难乱起来。   卫喆抱着剑言简意赅,“王上只管吩咐,反了又如何,咱们的暗卫已在京都和各封地都站住脚跟。”   卫喆是铜甲卫首领,暗卫一事,向来由他操持。   “我若造反,就如了京都的心思。封地乱,京都占着大义,苦的只会是百姓。”纪忱江彻底闭上眸子,声音懒洋洋的。   “哪里乱,都不如让京都乱起来。”   京都不稳,封王们自会清君侧、诛奸佞。   这些年他已经差不多将南地稳住,跟谁合作,这大睿都能变天。   卫喆没吭声,他们这些心腹都清楚,王上从不想坐上那个位子,他要的只是这个肮脏又腐朽的王朝覆灭。   卫明眼神闪了闪,“想叫京都乱起来,其实也不难,王上已二十有二,却仍无王妃,若王上突然有了子嗣……”   纪忱江睁开眼,定定看着卫明,“你想替我临幸后院?”   他的毛病,卫明知道,若想有子嗣,只怕是得叫人代劳。   卫明赶紧低头,苦笑着解释,“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让各方探子都得到消息,各封地来的夫人们得到盛宠,有数个怀上身孕,孩子生没生出来并不重要。”   京都不会等孩子出生才有动静,只怕一有孕信,只要跟封王送来的人有关,圣人多疑,定会有动作。   “京都一直拿没有适龄公主的借口,迟迟不肯赐婚,得到消息,会选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大臣之女,封为公主前来,只要公主到不了定江郡,势必会起冲突。”   京都就是想要定江王绝后,当初,身为大睿公主的老王妃才会用那么……恶心的法子来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京都大概已经猜到王上的隐患,才会稳坐钓鱼台,不肯赐下王妃。   一旦定江王府内有了子嗣的消息,害怕定江郡与其他封地联手,京都绝对坐不住。   要么就是频繁让皇亲国戚来送死,要么就是动手除掉府里夫人们的子嗣,亦或想方设法除掉王上。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群酒囊饭袋易挑拨,京都都得乱,只缺个引子。   卫明嘿嘿笑着看向纪忱江,“不需要王上牺牲自己的清白,只要令探子相信便可。”   “可先前王上不是已经招夫人们来侍寝了?”乔安没明白,“卫喆说,探子根本不信,还说王上是……”   乔安差点说秃噜嘴,被纪忱江眼神扫过来,赶紧捂住嘴缩起脖子。   纪忱江似笑非笑看乔安,“说我是断袖之癖?断的是你?”   乔安苦着脸给自己一嘴巴,“是属下胡言乱语,王上阳刚威猛,都是那些小人胡说。”   卫明若有所思看向乔安,“王上请了夫人们过来,可夫人们侍寝与否她们自己知道。”   他露出个更灿烂的笑,“若乔安能代替王上宠幸夫人们,有孕的事情倒是不必操心了。”   乔安差点没蹦起来,“绝对不行!我,我忠心耿耿,怎么能冒犯主上的人,若被人发现,我还活不活了!”   “发现不了,灯一黑,你不出声,都一样。”卫喆冷不丁开口。   乔安梗着脖子不服气,“咱们都没娶妻,你怎就知道一样?”   他抱着胳膊看向没出声的纪忱江,可怜巴巴道:“王上,我,我阿娘说了,好儿郎就得为自家娘子守身如玉,我,我答应阿娘了的。”   纪忱江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年前乔婶追着你打,是为什么?”   乔安:“……我回头就去相看!”   他和阿娘住在东侧院,阿娘嫌弃他娶不到媳妇还不肯去相看,在院子里追着他打了好半天。   他以为别人不知道,没想到……乔安恶狠狠看向卫明。   一定是他在隔壁听见了,怎么什么都跟王上说!   卫明憋着笑,轻咳几声,“若乔安不肯,只怕还得另寻他法,这已是最简单的法子。”   “不需要我,随你们想什么法子。”纪忱江淡淡道,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就行。   乔安蹙眉,王上不干活,他也不行,怎么让夫人们觉得自己盛宠,再有孕,梦里吗?   他下意识看向卫明和卫喆。   不等兄弟俩瞪回去,门口就传来祝阿孃的声音,“我有法子。”   卫明眼神闪了闪,看样子阿棠是明白他的意思,去找了祝阿孃。   乔安赶紧开门,请祝阿孃进来。   “阿孃怎么来了?”纪忱江睁开眼,起身笑道。   祝阿孃轻哼,“我再不来,你们这几个混球,就快要让王府绿云罩顶了。”   “我在门口听了会儿,你们所想,简单的很。”祝阿孃慢条斯理道,“儿郎不如女娘心细,让阿棠来王上身边伺候就行。”   乔安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囔,“您这不是为难王上呢,她还能让夫人们有孕不成?”   祝阿孃淡淡看了眼乔安,转头看向纪忱江。   “要么给乔安净身,要么让阿棠在屋里伺候,我保证后院百花齐放,子息不孤。”   “别跟我说办法多得是,我由着你们折腾了好几载,断袖名声都出来了,你们要还折腾,干脆把我送庙里去,我眼不见不为净。”   祝阿孃向来是这种干脆利落又嘴巴毒的性子,纪忱江从小被她拉扯大,也不愿与她辩驳。   他只朝祝阿孃无奈地笑笑,目光落到乔安身上。   乔安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夹着腿,先前还是替王上干活,这会子干脆想断了他以后干活的念想。   他斩钉截铁改口:“我觉得没人比傅娘子更聪明了,她那么善良,说不定是送子观音转世,一定能让夫人们有孕!”   众人:“……”为了老乔家不绝后,乔安也是很拼命在胡说八道了。   祝阿孃懒得看他现眼,只看着纪忱江。   她养大的孩子她清楚,他不愿意,谁都勉强不了他。   纪忱江瞥向卫明和卫喆,俩人立刻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略一思忖,纪忱江笑了出来,惫懒地在美人肩上靠坐下来,垂下眸子遮住冷意,语气波澜不惊,“行啊,听阿孃的,让她试试。” 第10章   初夏时节,绿树荫浓,定江王府中,甬道长廊两侧的蔷薇尽开,香气袭人。   傅绫罗和宁音过了二门后,见前院都是绿植,再无开花盛景,就暂时停下,站在风口散一散身上的花香。   这是祝阿孃特地叮嘱的,说定江王最不喜人身上沾染味道,尤其是花香。   “娘子,祝阿孃可跟你说了,为何要你学那些?”南地一入了夏就闷热,宁音额角沁了汗,她拿袖子抹着汗,小声问道。   不怪宁音担忧,傅绫罗单独跟祝阿孃谈过话,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但后面足足十几日的功夫,傅绫罗拉着宁音,主仆两天天在那被翻红浪,吟哦起伏的风花雪月册子里徜徉。   好不容易消化完,真真是看得小脸通红,脑子里通黄,是个人都得多寻思一番。   宁音心里总不踏实,若非傅绫罗稳得住,宁音恨不能连夜抱着自家娘子跳墙跑路。   傅绫罗失笑,拿帕子替宁音擦汗,“只有你觉得我是香饽饽,旁人怕是要不错眼地提防着,怕我才是惦记天鹅肉的那个。”   宁音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轻哼,“那我倒要放心了呢,有我在,谁也别想碰您这个仙女儿虫合虫莫。”   傅绫罗:“……”谢谢,她并不需要这个夸赞。   她笑着摇摇头,感觉身上味道散尽了,便带着宁音往墨麟阁去。   “傅娘子怎么才来?叫我好等。”她们刚进墨麟阁,就听到了乔安的声音。   这些日子,只要王上一看他,乔安都为自己的家伙事儿担忧,天天盼着傅绫罗来。   见到宁音,乔安扯了扯嘴角,“傅娘子来做管妇,还带着女婢,到底是来伺候人,还是等着人伺候?王上身边可不是谁都能留下。”   傅绫罗眼神含笑看了眼宁音,她说什么来着?   宁音自己能调侃娘子,却看不得其他人这样对待傅绫罗,立刻挓挲起翅膀。   她皮笑肉不笑地屈膝回话,“乔阿兄误会了,祝阿孃怕娘子伺候王上时使唤不动人,才叫我跟着,若乔阿兄觉得祝阿孃多虑了,我这就回去。”   乔安清秀的脸黑了下,就知道拿阿孃吓唬他,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伙事儿,他绝不会给傅绫罗和宁音好脸。   他侧开身,语气凉凉道:“王上吩咐,若傅娘子来上值,先请去书房一见,走吧。”   宁音闻言,又担忧地看了傅绫罗一眼,可行至书房前,她也只能在门外伺候着。   没有王上的吩咐,连乔安都得在门口守着。   待得书房门打开,傅绫罗总觉得刚开始愈合的手心有点痒,她紧攥起手指,脱掉云头锦履,放轻脚步进了书房。   这回,傅绫罗没再犯上次的错误,眼角余光刚扫到软榻上有人,就端正地拜了下去。   “绫罗见过王上。”   纪忱江正在看各处送来的邸报,闻言只冷冷扫了眼跪伏在地的身影,从那纤细腰肢和乌黑长发扫过,他目光未起任何波澜,又移回邸报。   书房内异常安静。   傅绫罗额心抵着手背,感觉到锋锐的打量,却没听到定江王出声,心底又忍不住有些忐忑。   不像面对宁音时那般镇定,傅绫罗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冒险。   那日祝阿孃说王上应了她来前头,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告诉她——   “阿棠,你既知道自己要什么,少说多看,别想你付出了什么,去想想你能带给王上什么。”   “在后宅里,旁人能给你最大的伤害,不过是伤了你的脸面,可在前头,一不小心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记住阿孃的话,不要靠近王上,女娘想要在这世道活得自在,就得守好自己的心……”   傅绫罗的母亲杨婉是温室中的花朵,好看却脆弱,只一颗心挂在阿爹身上。   阿爹不在家的时候,不说傅家二老和二房,就是底下的奴仆杨婉也管不住,受了好些欺负。   所以,从傅绫罗懂事起,就养成了冷清又眼光毒辣的性子,早早就开始琢磨人性,管教仆从,替阿娘镇宅。   这也算是傅绫罗的优点,细细琢磨一番,她大致就懂了。   祝阿孃和乔安都说过一句话,不要靠近王上。   那日在书房中,定江王轻微的厌烦,还有此刻无声的冷淡,都让傅绫罗明白,王上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女子。   所以此行,求着祝阿孃和明阿兄为她谋划,算是傅绫罗的豪赌。   她赌自己能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   眼下,是第一场硬仗。   傅绫罗稳稳将脑袋叩在手背上,半盏茶时间过去,纤弱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又过了会儿,她才听到纪忱江出声,比起上次少了点沙哑,却多了些冷意——   “起来。”   傅绫罗提着气,无声站起身,依旧垂着眸子,只余光落在纪忱江月白色的袍角,等待着吩咐或责难。   纪忱江疏淡目光散落在傅绫罗莹白的下巴上,看到她紧抿到有些发白的樱唇,他勾了勾唇。   她也不是不知道害怕。   纪忱江眸光微凉,突然开口,“靠近些。”   傅绫罗心尖蓦地颤了下,靠近?   她强压下深呼吸的冲动,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见纪忱江目光更冷,她又硬着头皮往前一步。   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比上次更近。   而纪忱江愈发深邃冷凝的眼眸,叫傅绫罗窈窕的身子一寸寸僵硬,从心里往外透着寒。   “怕我会吃了你,还是怕我会打杀了你?”即便那张俊美矜贵的面容紧绷,目光锋锐,纪忱江语气依然懒洋洋的,听着反倒有点温和。   傅绫罗却浑身都叫嚣着危险。   她后退几步,小心跪下,浓密睫毛鸦羽一般颤抖着,秾艳滴粉的鹅蛋脸儿变得雪白,声音都带上了颤抖。   “王上说笑了,绫罗不怕。”   纪忱江轻笑出声,山不来就他,他就山也一样。   他站起身,原本因惫懒姿态而淡化的强大压迫力,瞬间随着挺拔身姿在书房内加重。   他一步步靠近傅绫罗,即便靠近女子,会让他浑身跟针扎一样,胃里隐隐翻涌,纪忱江面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他声音更温和了些,“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如此,浑身上下都说着害怕,只嘴上不肯服输。”   走到傅绫罗身前两步处,他顿住脚步,淡淡道:“抬起头来。”   傅绫罗绞着手指,直起身来。   看到她一双狐狸眼儿因惊吓而漫出水光,潋滟流转,显得更加妩媚多娇,纪忱江语气也更加轻缓。   “那次,你要我替你收拾傅家,现在,是要我替你灭了傅家?”   傅绫罗心底愈发紧绷,嗓音抖得几乎语不成句,“绫罗不敢。”   纪忱江定定注视着她的眸子,语气突然转冷,带着几分戾气,“你十岁就敢算计本王,有何不敢?我没与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你是觉得本王不会杀你?”   谈话的节奏一直在纪忱江手中,令傅绫罗心中的弦绷得几乎要断掉。   但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般惊慌,她预料到了这场责难,变故和惊恐来的越快,她越是冷静。   傅绫罗膝行后退几步,再次叩下去,“王上,我阿爹为主身陨,我寄居王府,傅家就再也不能拿父亲的情分来扰王上清净。”   “我替阿孃探望王上,完成王上和阿孃的吩咐,是以得了来王上跟前伺候的机会。”   “此番来前头,无论王上要什么结果,绫罗拼了命都会交付,故绫罗无法认同王上的话。”   她抬起头,水波盈盈的目光与纪忱江对视,强压颤抖——   “我从不曾算计王上,绫罗只想用自己的价值,换得一个机会,一个为自己,为阿爹讨回公道的机会,求王上恩准!”   纪忱江居高临下,淡淡扫过傅绫罗发红的眼眶。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像一只吓坏了的小狐狸,用尽自己最大的勇气,挥舞着爪子冲他咆哮。   一如既往,倔强,且无用。   他转身坐回软塌,因为他刚才逼迫的缘故,傅绫罗已经离他有十几步远,是足以让他身上刺痛消失的程度。   纪忱江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在傅绫罗即将顶不住垂下眸子之前,他才轻启薄唇,又恢复了先前的惫懒。   “看在阿孃的面子上,我给你这个机会,若你犯了错,卫明会送你出府,王府中所有人都跟你再无关系,听懂了吗?”   傅绫罗懂,若是她把握不住这次机会,连祝阿孃她也不能再见。   以前,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原来王上是如此喜怒无常的性子。   她既没有退路,干脆豁出去,“绫罗明白,请王上允准,在我滚出王府之前,墨麟阁由我来掌管。”   纪忱江挑了下眉,“如你所愿,出去。”   傅绫罗一颗心终于落地,最难闯的关算是过了,她再次叩头,“谢王上恩典,绫罗告退!”   等傅绫罗离开书房,纪忱江又将目光放回到邸报上。   只是在拿起笔准备批复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心生异样。   刚才,这小女娘最后一句话,不像前面说话,一点都没发抖。   他眸中露出些许兴味,这叫从未算计过他? 第11章   傅绫罗从书房内出来,并未看到乔安,只有铜甲卫和宁音守着。   宁音见娘子玲珑剔透的鹅蛋脸上,没甚表情,那狐狸眼儿淡静如海,心下稍微松了口气。   她过去扶着傅绫罗下台阶,“乔阿兄去为王上提膳了,娘子,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话音刚落,细弱白嫩的胳膊扶到手心,宁音才感觉到傅绫罗浑身的无力,惊了一下。   好在乔安离开,铜甲卫就不必应付了。   傅绫罗放心倚在宁音身上,尽量淡定道:“先在墨麟阁转转,我们去找明阿兄,听他安排差事。”   宁音赶忙点头,不动声色用上点力,扶着傅绫罗往外走。   “王上这么吓人吗?”出了垂花门,宁音才小小声问。   傅绫罗同样小声回答:“可止小儿哭,你说吓不吓人?”   阿爹阿娘还在时,阿娘性子软,阿爹宠她没边儿,傅绫罗从小就要强。   哪怕是父母都去世,还被叔婶算计,傅绫罗倔强性子养成,也能咬牙撑住,只偷偷在被窝里掉眼泪。   被吓到不敢哭,也只有在定江王面前那一回。   所以她在书房不全是装的,她确实有点怕王上。   不等宁音感叹什么,就听到了熟悉的轻笑声。   主仆二人一抬头,就见卫明笑眯眯在垂花门外,不等她们去找,已在等着了。   见她们看过来,卫明这才开口,“王上可准你留在前头了?”   傅绫罗赶紧上前,笑道:“还得多谢明阿兄和阿孃,王上才肯给我这个机会。”   卫明莞尔,他心里清楚,以阿棠的性子,但凡有机会,她绝对能抓住。   “乔安一点指望不上,你来了,我也能轻松些,咱们边走边说。”卫明同样笑着侧身。   傅绫罗心知,卫明身为长史,府里府外都得他来忙活,这会儿还特地过来等,是心疼她。   她心中更感激,“若明阿兄实在太忙,吩咐底下人安排我的差事就是了。”   卫明笑着摆手,只道不打紧,“自后院开了以后,祝阿孃坐镇后院,前院就再无管妇,王上房里的事又信不过旁人,少不得都是我来张罗,其他人也说不明白。”   因为傅翟没将那位赐婚的公主带回来,府里没有王妃,给了皇庭和封地空子,送了许多夫人过来。   皇庭的赏赐不可辞,那府里有一位夫人和十位夫人也没甚区别,为了让水更浑一些,干脆都收下。   只不过后院人多眼杂,也都得盯紧了,能镇得住这些夫人的,也就只有祝阿孃。   好几年时间,王上身边只有卫明和乔安,墨麟阁伺候的规格粗糙了不少。   这会儿日头已经高了,他们紧着走到墨麟阁的侧房,傅绫罗刚想开口仔细问差事,就察觉卫明坐下的动作不大对劲。   卫明自幼跟随傅翟习武,傅绫罗对他行走坐卧的姿势算得上熟悉。   仔细想想,刚才卫明摆手时,还有转身看她说话时,也与平日不大一样。   宁音这个跟卫喆习过武的眼更尖,她见娘子盯着卫明看,仔细看了下,不禁瞪大眼。   “卫长史,您受了仗刑?”   只有被打了板子,才会从后背到尾巴根都这么僵硬,因为后背连成一片那块地儿都疼。   傅绫罗刚坐下就忍不住站起身,粉嫩白皙的小脸立时白了三分,“明阿兄被王上责罚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喆阿兄也被罚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场豪赌。   卫明和卫喆帮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赌,她原本想说的话再说不出口,清凌凌的眸子止不住泛红。   傅绫罗不喜依靠别人。   平日里祝阿孃疼她,她不错眼的真心孝顺着。   卫明兄弟照顾她,他们的生活起居,傅绫罗也都事无巨细地,从自家铺子里挑好的,妥帖照顾他们。   靠着阿爹留下的情分,傅绫罗不会倔强到什么帮助都不肯要,只讲究个有来有往。   可眼下,傅绫罗在书房明确感觉到了王上的怒气,若卫明卫喆因为她被王上厌弃,这情分她还不起。   卫明无奈瞪了眼缩着脖子的宁音,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不知道给兄长们留点脸吗?   见傅绫罗那双黑白分明的狐狸眼儿水光波动,卫明赶紧解释,“嗐,你别瞎想,王上是个好主君,其实实话跟他说了,傅家的情形他也知道,应是会替你张目,怪我们没直说。”   傅绫罗只不信,鼻尖微微泛酸,“是我愚笨,对傅家还存了念想,才害得两位兄长和阿孃为我筹谋,我……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们……”   卫明从小被摔打,这点仗刑真不算什么,但傅绫罗的难过让他脑瓜子开始疼。   师母和师父的死,给阿棠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她从那时起,变得不爱出门,还特别要强,明明该是掌心捧着的娇娇儿,却生怕给人添一点麻烦。   他咬牙抬起胳膊,弹傅绫罗一个脑瓜崩,“都叫你别胡思乱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见傅绫罗捂着脑袋抬头,卫明收了笑,认真道:“师父教导过我,人总会有自己的小心思,王上要的也并非完人,但身为属下,最要紧的便是忠心二字,我不会忘。”   “叫你来前头,是心疼你,也不全是为你,最要紧的,是为了王上。”   “是我和阿孃惦记着王上屋里的事儿,动了心眼子,王上不喜人算计,才罚了我们,真跟你没多大关系。”   傅绫罗仔细盯着卫明看。   他从小就是个笑面虎,这会儿不笑了,正气凛然的眸子里全是真诚,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忠君是应该的,傅绫罗心想,至于算计王上被罚,那她是不会的。   反正在书房,她只是放大了自己对王上的害怕而已,这怎么叫算计呢,这是坦诚。   既然说起这个话题,卫明就不免多指点傅绫罗几句。   他问:“你可想好了要在前头伺候?若你现在反悔,王上定不会为难你。傅家那些昏人,还有立女户的事,只要我和阿喆以王上的名义出面,他们也翻不了天。”   他以比刚才还认真的态度,盯着傅绫罗道:“若是你在前面伺候,收拾傅家倒是更容易,立女户一时三刻的你就别想了,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就越不能离开。”   卫明不想小师妹受女户的罪,夸大几分吓唬她。   “王上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君,王上大业安稳之前,你再无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心里生出点子微妙,不对,王上其实给了她选择。   原本她听王上说,只要犯了错就要撵她走,心里还有些紧张。   现在想来,她有种荒谬的猜测,这莫非是王上给她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王上是为着她才如此说,少不得是阿爹留下的情分。   那这位王上喜怒不定,却真真是个好人?   不知怎的,傅绫罗对定江王那份缘自幼时的畏惧,突然淡了些。   心底缓缓思忖着,并不耽误她从卫明手中,将墨麟阁的一应杂事都接过来。   最重要的,就是进出内外院和前后院的对牌。   卫明不好拿什么百花齐放,子息不孤跟傅绫罗商讨,只交代傅绫罗——   “要做什么,祝阿孃会与你说清楚,不明白的你只管问阿孃,这几日你自己在墨麟阁选个住处搬过来。”   “我记下了。”傅绫罗点头。   祝阿孃要她看的那些书,还有这管妇的职责,心思通透如她,已差不多猜出要做什么。   身为管妇要为王上值夜,还要‘伺候’夫人,住后宅肯定不方便。   “我会给你安排人手,若你要离府,带着武婢出去,不管做什么都别莽撞,有甚问题,你都来找我和阿喆。”卫明被傅绫罗撵着回去休息,还不忘殷切交代这么一句。   宁音在一旁帮着整理册子和账本,闻言冲傅绫罗挤眉弄眼地提醒,被傅绫罗不动声色挡住。   等卫明离开,宁音立刻鼓不住了,“娘子,您既然怀疑傅家闹妖的事情跟后宅有关,为甚不跟卫长史说啊?”   只要请铜甲卫查一下,进出府的下人们行迹到底跟后宅哪位夫人有关,定能把那缺德玩意儿揪出来。   要是她们自己查,哪怕宁音擅长打探消息,在前院两眼一抹黑,也费劲着呢。   傅绫罗收好对牌,跟抱着箱子的宁音一起回后院。   路上才跟她解释,“明阿兄说他们受罚的事情与我没多大关系,你还真信啊?”   她来前院一事,已令王上不快,敲打了她,还打了卫明卫喆,此刻再支使铜甲卫,实属蹬鼻子上脸了。   宁音鼓着腮帮子被噎住片刻,才道:“可若是不查出来,即便傅家能消停,王府里这位在暗处,还是要算计咱们。”   “无妨,她们很快就没时间算计我们了。”傅绫罗浅浅笑了笑,软声安慰宁音。   她笑盈盈的眸底闪烁着几分冷意,与其从王府这边查,给王上添麻烦,不如从她的好二叔二婶那边,更容易突破。   只要叫他们上天入地都无能,傅家总会有人坐不住。   她让傅华嬴捎话回去说的是十日,时间已过半,收拾傅家不急,最要紧的是,先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   宁音有些好奇,临到祝阿孃屋门前,还在问:“娘子打算怎么做?”   “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傅绫罗笑道,由着听见动静出来的女婢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你想怎么烧?”祝阿孃听到动静走出来,也禁不住好奇问道。   傅绫罗笑着进屋,冲祝阿孃眨眨眼,歪着脑袋,露出好些时日没见过的促狭,“先从王上开始烧,阿孃觉得如何?” 第12章   祝阿孃也许久没见傅绫罗这般活泼了,笑出声来,“我看行。”   宁音在一旁,将木箱里的册子都摆在矮几上,想起早上娘子才让王上吓软了腿的场景,她只礼貌微笑。   啧,再稳妥的小女娘,也总有吹牛的时候。   墨麟阁中,乔安刚提着膳食进门,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纪忱江抬起头,淡淡扫了食盒一眼,即便没什么表情,眸子里的嫌弃也藏不住。   乔安快哭出来了,“我,我立刻叫人换一份,不叫您吃我口水!”千万别阉了他!   纪忱江:“……”突然觉得,身边换个人伺候其实不错。   内院里,祝阿孃屏退女婢,令宁音在门口守着,小声跟傅绫罗说话。   “总之,就是那么档子事儿,可王上他……还不曾开窍,我们强迫不得,眼下王府需要有夫人受宠有孕,否则王上的名声实在难听。”   傅绫罗摩挲着对牌寻思,二十二了还没开窍,这理由傻子也不信好么。   而且,王上也不是没叫夫人们前去侍寝过,怎么才算开窍呢?   祝阿孃看到傅绫罗那雪白小脸儿露出礼貌微笑,眼一闭,牙一咬,还是没忍住说更明白点,不能耽误了王上的事儿。   她凑到傅绫罗耳边,细语几句。   傅绫罗惊得差点把对牌砸到脚踏上,什么叫一靠近女子浑身就跟针扎一样?   靠近女子还会反胃,若是肌肤接触,甚至会晕厥,这毛病……   她颤着长长的睫毛,轻声问,“阿孃,我去巡查铺子的时候,路过花柳巷,也见到有极标志的象姑……”   祝阿孃轻敲傅绫罗脑袋,“王上没有龙阳之好,他可是个眼尖的,若知道你瞎寻思,定会罚你。”   傅绫罗想起卫明僵硬的身影,赶紧垂眸,老实许多。   心里却琢磨,不喜女娘,亦非龙阳,那般龙姿凤章的儿郎,就是单纯不行?   她心里对定江王的畏惧更淡了些。   祝阿孃比宁音更了解傅绫罗,知道她说那三把火不是开玩笑。   她稍迟疑了下,又道:“王上身边的人,确实并非都忠心,咱们南地处境尴尬,京都多番为难,各封地也虎视眈眈,与其让人钻了空子,不如将人放在明面上。”   “他们知道的,都是王上想让他们知道的,你若想动他们,一定得问过王上。”   “您只管放心,我不会自作主张。”傅绫罗白皙的面容非常平静,她只柔声跟祝阿孃讲故事。   “我在外头的铺子,有卖杂货的,看账本子的时候,我发现了个有趣的事儿。”   “日日摆在货架子上的东西,反倒特别容易被主顾挑剔,压价,可像是数量有限的艾丸,却总是被人争抢,甚至主动提价。”   “这管事和卖东西,应当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阿孃您说呢?”   祝阿孃仔细想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傅绫罗所说是对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大都不会珍惜,甚至怀疑真假,反倒是千辛万苦获得的,即便旁人说是假的,这人还要不信。   她失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有时他们这些局中人,看得不如旁观的清楚。   “那你就按你想做的来。”祝阿孃干脆利落道,“反正,只要让外人相信,咱们王府里是花开蒂结的盛景便可。”   “那您身边的武婢,可得多借我几个,阿孃多疼疼我,好叫我这火烧旺一点。”傅绫罗笑眯眯应诺。   她要的,就是祝阿孃支持。   虽然在前头,卫明才是大管家,真能动摇王上心思的人,还得是祝阿孃。   得了定江王允准,傅绫罗并没有急哄哄去前头伺候,反倒花了两天时间,将账本子都看完。   等仔仔细细跟祝阿孃细掰清楚了,这才收拾了些常用的物什,让武婢抬着,第三日一大早,光明正大去前院。   走之前,还碰上了后厨的人。   后厨知道傅绫罗要去前头,早早就叫人给她送了朝食来。   来的还是陈六。   只这次,他在门口结结实实给傅绫罗行了大礼,“傅娘子,我们秦管事知道您要去前头伺候,他记得您最喜欢吃他做的透花糍,里头是特地用槐花蜜渍出来的灵沙臛,叫小的给您送来。”   陈六笑得谄媚极了,“这阵子青团也都新鲜着,以樱桃和刺玫酱做卤,也准备了些。知道您夏日里胃口不好,若是您想吃什么,随时叫宁音姐姐传话,我跑着给您送去。”   宁音心里轻嗤,接过他手中描金嵌玉的三层食盒,不得不说,还是痛快极了。   以前,后厨只有给祝阿孃送东西才用这种食盒,夫人们用剔红菱花的食盒,到了娘子这儿只有木雕食盒。   不管是为了讨傅绫罗的好,还是想要递到王上跟前,这个秦管事,都比被打了板子扔去庄子上的于管事强。   当然,面上宁音很端得住,灿烂笑着谢了陈六,塞给他一角银子,“多谢秦管事,劳陈阿兄买了面和油,炸些果子请你和秦管事吃。”   这就是个客气话,陈六高高兴兴接了赏,更热情了些,还依依不舍跟在武婢后头,送傅绫罗出西院。   过了二门,宁音才嘿嘿笑着,迫不及待打开食盒看。   透花糍用了上好的糯米粉,真真是水晶带粉的模样,颤巍巍的透明皮子里,花蕊都清清楚楚,精致得仿佛真花一般。   等到了墨麟阁,宁音想先伺候傅绫罗吃点东西。   傅绫罗摇头,“你跟她们几个分了吃。”   宁音问:“您不吃吗?”   “我晚些吃,墨麟阁后院没人住,你们挑一间离主院近的偏房,将东西收拾好,再过来找我。”傅绫罗只微微笑了下。   她是不想吃吗?她最喜欢甜食。   可王上不喜花香,她拿不准,点心里的槐花蜜和刺玫味儿是不是也犯忌讳。   头一天上值,还要打第二场硬仗,饿一饿不算什么。   守着铜甲卫,宁音没敢多说什么,只好带着武婢们听吩咐办事。   卫明早就安排好了,傅绫罗跟着亲卫,行至定江王寝院跟乔安汇合。   乔安见到她,小小哼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你能进屋伺候,也不能近王上的身,说话行事都小心些,惹怒了王上,卫长史也保不住你。”   蒙蒙亮的天光下,傅绫罗面容沉静,只轻轻嗯了声,眼神扫过乔安端着的洗漱物什,毫无争抢之意。   墨麟阁,以阁之名,实则是由大王规格的几座殿宇组成。   傅绫罗去过的书房在右侧,寝院在左侧,中间则是见客的厅堂。   她像个幽灵一样,隔着三四步距离,脚步无声跟随乔安进了屋,清澈的眼眸仔细打量这几乎有祝阿孃卧房三倍大小的屋子。   窗口位置挂了薄纱帷帐,屋里只有定江王床头一盏琉璃灯散发着幽光,她看得不算清楚。   但屋里没有任何熏香味儿,只有一种浅浅的松木被阳光晒过后的清香,暖融融的,倒是不像定江王那冷淡的气质。   傅绫罗第一日来,乔安不知道该让她做什么,也不想让她抢了差事,见她四下打量,只自顾轻手轻脚地准备。   “谁在那里?”乔安刚放好铜盆上的巾子,就听到床帐内响起清朗的声音,仿佛早就醒来了一般。   傅绫罗立刻收回目光,垂首安静站着。   乔安立刻回话:“王上,傅娘子来当值了。”   纪忱江微微蹙眉,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掀开帐子,看了眼远远站着的傅绫罗。   “出去。”他早上起来脾气不大好,更何况被陌生气息惊醒,就更烦躁。   他不需要这女娘伺候他起居。   傅绫罗稍稍后退几步,屈膝跪坐,“王上,绫罗不会搅扰您的清净,但请王上恕罪,我来前院,就是为了在王上身边伺候,我不能出去。”   乔安瞪大了眼,卧槽,傅娘子以前就是这么跟王上说话的?这比祝阿孃还胆大啊。   就连纪忱江的怒气都顿了下,这小狐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哆嗦了,就要大杀四方,先从他这里下刀?   主仆俩看着傅绫罗,一时屋里竟然安静了下来。   傅绫罗声音柔和地解释,“以王上之尊,屋里本就该有人伺候着值夜,只是乔大伴不似其他大王的大伴,无法近身伺候。   如此,绫罗前来,就是为了补上这个缺,尤其是后院里有夫人侍寝的时候。”   乔安不服气地瞪了傅绫罗一眼,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除非他想让老乔家绝后,否则他确实没办法在王上干点啥的时候,在屋里戳着。   纪忱江懒得跟傅绫罗计较,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鼻梁,闭目冷淡道,“那就等夫人来侍寝的时候你再进来,现在,出去。”   傅绫罗抬头,双眸似水,却含坚定,“王上,您总得习惯的,外头那些看着的,也得习惯才成。”   纪忱江倏地睁开眼,目光彻底冷下来,丹凤眸中酝起了戾气。   “我若是不肯呢?”他冷声问着,长腿从床上迈下来,人斜靠在床头,居高临下睨向傅绫罗。   傅绫罗心下一抖,纤细身子轻轻伏下去,咬住银牙没吭声。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乔安觉得,来个火星子,这屋里保管立马烧起来。   他吓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心里直呼牛逼。   他错了,傅娘子不傻,她是彪啊! 第13章   纪忱江虽不是如外面传说那样冲动易怒,但年幼失怙,母妃又蛇蝎心肠,他经历诸多艰难才掌控了南地,也并非什么好性子。   在他长大后,就连祝阿孃也不会这样与他说话。   这小女娘大概以为好几次算计下来都没事,他倒成了个没脾气的。   纪忱江眼神冷冽,已经生了撵人退货的心思。   傅绫罗没等纪忱江彻底生怒,伏在地上整理好思绪,很快开口。   但她说的话让乔安都变了脸色。   “绫罗与王上保证过,但凡来前面伺候,必定竭尽全力效忠王上,若王上连我站在您身边都不允准,那您不该给我这个机会。”   最主要的是,若她不能站在王上身侧,墨麟阁乃至王府里所有人,都不可能服她。   所以这个虎须她不得不捋。   纪忱江气笑了,伸出手点点傅绫罗,火气已经堵到嗓子眼上。   乔安压着狂跳的心窝子,抢先开口,“王上,我觉得傅娘子说的有道理,若您不让她在屋里伺候着,只有夫人们来的时候才进屋,那些探子也不会信啊。”   乔安边说边冲纪忱江挤眉弄眼,盼着消了王上的火气。   纪忱江淡淡乜乔安一眼,这小女娘第一刀往他身上捅,第二刀绝对是面前这傻子。   卫明说的没错,乔安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的主。   叫乔安这么一打岔,纪忱江突然懒得再说什么,刚才被惊醒的起床气也渐渐消散。   他冷着脸起身,让乔安伺候洗漱。   乔安很是松了口气,他真怕王上叫傅绫罗滚回后宅,那他乔安的家伙事儿可怎么办?   “还不快起来,伺候王上去书房处理政务。”乔安伺候王上穿好衣裳,扭头见傅绫罗还跪坐在地,小声提醒傅绫罗。   傅绫罗揉了揉腿,心里叫苦。   虽然她觉得自己对定江王的害怕与日渐轻,但面对他的怒火,再加上跪得有点久,她腿还是有点使不上劲儿。   纪忱江淡淡扫了傅绫罗一眼,“我用膳不喜有人在身边站着,何时伺候,乔安你与她说清楚。”   乔安赶忙应下来,等纪忱江离开,乔安才赶紧过去拉傅绫罗起身,“你不会吓软了腿,起不来吧?”   傅绫罗看乔安清秀的面上露出疑惑,下一步估计就要嘲讽。   她能给乔安这个机会?   傅绫罗不动声色站好,“我只是没用朝食,身上没力气,劳乔大伴与我说说,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忌讳。”   乔安怀疑地上下打量傅绫罗一番,见她面上端得住,轻哼了声,“这头一条,就是不得狗胆包天,以下犯上。”   他现在心窝子还跳得厉害,也不知道这女娘到底是要吓死谁。   “有小朝时,王上寅时三刻起,若无小朝,基本是卯时起身,小朝五日一次。”   “你要在屋里伺候,记得在四尺外伺候,若非不得已,尽量不要近前。”   “王上的一应起居,都是我来伺候,院子里和勤政轩那边,都是卫长史管。”   “还有一条,你须谨记。”乔安说着,上前几步轻轻抽了下鼻子,满意点点头,“你带来的人都记得交代好了,墨麟阁里伺候的人,身上不得有任何异味,熏香,花香,啥味道都没有是最好的。”   傅绫罗心想,大致跟卫明和祝阿孃跟她交代的没什么出入。   她小声问,“那王上饮食上可有什么喜好和忌讳?”   乔安思忖片刻,“那倒没有,王上不挑食,只要不是气味太冲的,应该都可以。”   主要王上看啥都淡淡的,也没见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傅绫罗抬头看他,在王上身边伺候近二十年,还应该?   她垂下眸子,要么是王上将喜好藏得太深,要么是乔安太傻。   傅绫罗隐约觉得,应是两者都有,如此,恰是她的机会。   傅绫罗先去后面找宁音,她已选了贴着寝院的一间偏房给傅绫罗。   “娘子,我去大厨房提了一碗芝麻馅儿的甜酿圆子,您先垫一口再忙不迟。”宁音听到动静,赶紧迎出来。   傅绫罗随着宁音的力道,软软将自己摔进软塌,“武婢都安置好了?”   宁音点点头,在傅绫罗吃东西的时候脆声道:“她们就住在这偏房后面的倒座房,这屋子有碧纱橱,我住您旁边,方便伺候。”   “她们现在都收拾好了,也在屋里吃饭,就等着您安排了。”   宁音是个利索的,这几日傅绫罗看账本子的时候,她已经来前头摸清楚了各处的位置,办事非常稳妥。   傅绫罗笑着夸她,“要是没有宁音姐姐,这前院我可真待不下去。”   宁音捂着嘴偷笑,“您刚才又吓着了吧?”   反正分开的时候,傅绫罗身子可没这么软。   这会儿撑着脑袋吃东西的姿态,惫懒地好像跑了二里地一般。   傅绫罗冲宁音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她们主仆之间情比姊妹,也没什么好瞒的。   宁音看了眼外头,凑到傅绫罗身边,“我打听了,墨麟阁伺候的小厮有七十三,管事有四个,两个管着库房,一个洒扫,一个浆洗上,都是卫长史安排的。”   “勤政轩那边小厮少一些,只有二十六个,其他要务,多是铜甲卫的护卫负责。”   “我去小库房领东西的时候,那甄管事眼珠子快要挂到天上去了,反倒是浆洗上的常管事主动凑过来跟我说话,管着小厮的那位刘管事还没见到。”   傅绫罗静静听着,能管库房这样要紧的地方,应当是自己人。   明阿兄告诉她,大库房的钥匙是他和周姓管事拿着,私库的钥匙则只有甄管事和乔安有。   眼高于顶……那想必就是乔安的意思。   傅绫罗心下有数,在王上身边伺候这一步已迈出去,下一步不算难。   她放下银勺,擦了擦唇角,温声吩咐,“你随我去王上的寝殿,我瞧着里面的幔帐都有些旧了,还有好多物什,都不是夏日里该摆放的,都得换掉,你都记下来。”   “然后你去找明阿兄,让他派亲卫跟你一起去小库房提东西,若甄管事招子确实不好使,不必废话,直接让人按规矩杖责便是。”   宁音心下一惊,瞪大眼看向傅绫罗,“乖乖,娘子,咱们一来就搞这么大动静吗?”   傅绫罗笑了笑,“这才哪儿到哪儿,甄管事受伤,想必不能当差,我管阿孃借的都是识字的武婢,你们对照册子,将小库房的东西都统计出来。”   “所有不妥当的地方都登记清楚,让甄管事和乔安解释,解释不清,继续打。”   “乔大伴也要打?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宁音有些迟疑,娘子以前也没这么张扬过啊。   傅绫罗没解释,在后宅她太跳脱,那是擎等着给夫人们添不痛快,她一个客居孤女,脑子坏了才会找不自在。   可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强硬的人,小时候阿爹教她的御下之法,也都是雷厉风行的法子,她深以为然。   在前头伺候,她就不是客居,只是还没得到王上敕封的下属,低调只会让人瞧不起。   “你只管去,这才是第二把火。”傅绫罗笑眯眯起身,净过手和面,气定神闲准备去书房伺候。   宁音:“……”第一把火呢,烧完了?   想想娘子刚才从哪儿回来的,宁音咋舌不已,难不成在后头,娘子不是吹牛,这是真要上天啊。   等傅绫罗到书房时,亲卫没有拦她。   傅绫罗安静进了屋,只在角落里立着,用余光打量书房的摆设。   乔安扫了她一眼,见她老老实实的,心里得意地哼了声,给王上磨墨的动作更欢快了些。   就算她再多心计,能在王上身边伺候的,还是只有他乔安。   纪忱江感觉到屋里多了个人,头都没抬,只面无表情看着各地送来的情报。   各封地收到南地的消息后,确实都没浪费这个机会。   他们那里的监察御史也没少惹事,各封王抓住岑御史私自追踪驻军行迹,且丢了大睿颜面一事,给皇庭送了折子,表达对各处监察御史渎职的不满。   难得的是,京都并没有太大动静,圣人不曾大怒,朝臣不曾慷慨激昂地争辩。   纪忱江仔细看京都送过来的情报,面色微沉。   皇庭以圣人六十大寿的名义,加开了恩科。   时下科考大多是世家子的上位时机,而朝中官职没有空缺,那京都的打算就很显而易见。   圣人是打算用世家来对付封王,下一个到定江郡任职的监察御史,必定是世家子。   比起靠着宫闱里裙带关系上位的岑御史,有两朝底蕴的世家子,只怕更难对付。   若圣人许他们共同瓜分封地……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被先帝打压已久的世家,必定会竭尽全力在封地制造动乱。   他那位端坐皇庭的舅祖父,于江山社稷上无一建树,论起阴毒行径,永远那么在行。   在纪忱江面色越来越冷淡的时候,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在他左手边响起,“王上,该用午膳了。”   纪忱江抬起头冷厉看过去,乔安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傅绫罗低垂螓首,立在四尺之外。   他略有点诧异,他最不喜陌生杂乱气息在身旁,但傅绫罗在书房里伺候两个多时辰,竟真的一点都不曾搅扰到他。   他刚才陷入沉思没发现,不知何时,软榻的矮几上已经布置好了六菜一汤并四盘八拼点心。   “乔安呢?”虽然傅绫罗做到了安静无声,纪忱江还是不喜屋里有女子,淡淡问道。   傅绫罗声音平静,“回王上的话,乔大伴应是被卫长史叫过去,挨板子了。”   嗯?纪忱江起身的动作一顿,心里阴霾暴戾的念头莫名淡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绫罗,“你倒是大胆,连本王的身边人都敢碰。”   从早上那一出,纪忱江就知道,傅绫罗想立威,不会放过乔安。   但没想到,这才半上午,板子都已经安排上了。   祝阿孃和傅翟的雷厉风行,看样子傅绫罗都学的不错。   纪忱江心底那点子反感也跟着淡了下去,有个行事利落的长御女官倒是也不错。   刚这么想着,外头突然传来格外凄惨的呼喊声——   “王上,救命啊!!!” 第14章   听到外面乔安的哀嚎,纪忱江只拿锋锐目光扫向傅绫罗,看她如何解释。   王府确实缺长御,但他也确实很想收拾一番这无法无天的小女娘。   谁料想,傅绫罗不管外头的呼喊,疾步行至软塌前,将窗户打开,而后利落后退至门口,莹白剔透的面容上只有恭敬。   她稳稳福礼,在乔安愈发惨烈的呼喊声中,柔和却清晰道:“乔大伴无论遇到何种委屈,都不该扰了王上用膳,绫罗出门应对便是。”   纪忱江:“……”这是让他以乔安的惨叫下饭?   他眸底浮上一丝笑意,也不知怎的,刚才因为皇庭泛起的阴霾彻底消退,他竟起了看这女娘如何狡辩的心思。   纪忱江慢条斯理行至软塌前,敲了敲窗棱,声音懒洋洋的,“说吧,我听着呢。”   乔安听到动静,抬起头,就见他家主子正在用膳,而傅绫罗平静站在门口看他,眸色平静如海。   趴在长凳上,被铜甲卫抬进来的乔安气炸了!   感受着屁股上一蹦一蹦的疼,他眼泪‘唰’地掉下来,泣诉如厉鬼鸣冤——   “要不是我趁着卫长史不注意,偷偷托铜甲卫兄弟抬我回来,命都要交代在私库前头了,呜呜……”   傅绫罗:“……”她实在不明白,以乔安的脑子,是如何在王上身边伺候的。   纪忱江咀嚼的动作也顿了下,唇角抽了抽,若卫明真有心将乔安摁住了打,乔安还能逃跑?   还能这么中气十足的告状?   即便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卫明放了水,纪忱江身为乔安的主人,略觉得有点丢人。   他不动声色用玉著将窗户稍稍掩了下。   乔安没发现,还朝着窗户嚎——   “早上我就看出傅娘子胆大包天,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敢如此冒犯王上……的长随啊咦呜呜……”   “前些日子,我不过直言几句,卫统领就给我一顿好打,全在见不得人的地儿,就是为了傅娘子给我穿小鞋!”   “今日卫长史叫我过去,不分是非叫人把我摁在凳子上,张嘴问什么一匹布半根香的,我呸!我日日在王上身边伺候,怎有时间去关心这等子杂事!”   “王上,他们打得分明是您的脸……呜呜呜……”   纪忱江挑眉,似笑非笑看向门口,这话说在点子上了。   傅绫罗不动声色看了眼各处伸着耳朵听着的洒扫,直等完乔安告状,才开口。   “王府的一切都是王上的,若为王上所赐,哪怕是一针一线皆是君恩,可若不是王上所赐,少一根线,一根针,都是失职,乔大伴觉得呢?”   乔安:“……”他觉得这小娘子胡扯,但他不敢说。   傅绫罗又扬声道:“乔大伴身为王上身边最得意之人,代表的自是王上的颜面,卫长史绝不会因为小事责罚乔大伴,必定是私库数目有异甚多,而乔大伴又无法给出解释,才会被责罚,是也不是?”   乔安:“……”那,那他天天在王上身边伺候,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傅绫罗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若说乔大伴是因为伺候王上而分身乏术,卫长史身兼数职,还管着大库房,却不曾出过差错,难道乔大伴比卫长史还忙?”   乔安被噎得无法分辨,捂着脸嚎哭得更响亮,“那总要给我机会查清楚不是?那甄管事犯了错,卫长史叫人摁住我杖责,他们兄弟二人分明是偏心于你,拿我立威!”   傅绫罗腹诽,倒是也没傻到家。   纪忱江以前不喜吵闹,可今日他食欲不错,心情一好,耐心也好了些。   “那你想如何?”他问乔安。   乔安立刻抬起头,露出干打雷不下雨的脸,狠狠瞪向傅绫罗,“他们打我,绝不是公私分明,而是替傅娘子铲除异己。”   “她刚来就敢上蹿下跳的,以后还得了?王上要替我做主,狠狠罚傅娘子一番!”   纪忱江轻笑出声,“有道理。”   傅绫罗手指一紧,心下略有点紧张,她不敢赌自己和乔安在王上心中的分量。   她深吸了口气,看向乔安,“王上给我机会在身边伺候,曾言明若绫罗犯了错,就撵出府去。如若王上和乔大伴都觉得是绫罗的错,那我也只能愧而请辞,以后还由乔大伴在屋里伺候。”   嗯?乔安猛地抬起头,傅绫罗将屋里二字着重说出来,他听懂了。   他是想压倒傅绫罗这股子东风,可没想撵她走,不然早上他干啥替傅绫罗说话。   傅绫罗走了,他家伙事儿怎么办?   两人一来一往的分辨,让纪忱江不知不觉,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发现后,他动作顿了下,不动声色放下筷子,斜靠在矮几上,声音发冷,“本王都没说罚乔安,你就令人这般欺辱他,既你认错,那……”   乔安吓得蹦起来,“王上,我,我也没挨几下打就跑掉了,大概卫长史没将甄管事的错放在我身上,而且是卫长史打我,跟傅娘子没关系啊。”   他蹦起来的太快,铜甲卫想摁都没摁住,实在是没眼看,忍不住低下头狠狠叹气,利落跪地,不敢吭声。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你跑出来,让我们抬你过来,你倒是趴到底啊。   这会儿你倒蹦起来了,咱这些兄弟们不就成了欺骗主君了么!   纪忱江丹凤眸微眯,轻笑出声,“一个个的,心思倒都不少。”   乔安也反应过来,傅绫罗这是诈他呢,可蹦都蹦起来了,他讪讪捂着腚不敢吭声。   纪忱江虽然为自家长随的脑子头疼,但也不喜傅绫罗这番算计。   他声音突然转冷,慢条斯理道:“本王一言九鼎,你不必替她说话,若她敢欺你,你只管告诉我,这样的长御本王用不起,撵出府去也就罢了。”   傅绫罗心头一紧,但一双漂亮的眸子却蓦地亮了。   乔安余光看到撵过来的卫明,见他面上笑眯眯的,就是那双招子黑黝黝的怪吓人。   他只能诺诺道:“王上,王上息怒,我,我也有错。”   “出息!”纪忱江故作发怒,‘嘭’的一声关上窗,吓得乔安一个哆嗦。   卫明笑着上前拍在乔安肩膀上,“委屈你了,我提前跟亲卫交代过,让他们少用些力气,看你跑得这么快,应当是没事儿?”   乔安憋屈点头,疼是没多疼,可伤脸面啊。   卫明叹了口气,凑近乔安小声道:“好在你这板子没白挨,若不是连你都挨了几板子,那甄管事也不能吓得全交代了,他那胃口,可是能撑天。”   乔安脸色一变,“当真?”   “我们生死与共的交情,我有必要骗你吗?”卫明收了笑,轻叹了口气。   卫明要进门禀报之前,突然又回头冲乔安笑,对傅绫罗道:“还不谢过你乔阿兄的帮衬。”   傅绫罗也一反刚才的冷淡,面上笑吟吟的,“多谢乔阿兄告状,替绫罗告出了长御的官职,日后绫罗必定报答。”   乔安脸都绿了,艹凹!刚才他光听着王上发怒了,竟忽略了这管妇变长御的话。   要知道,管妇也不过是管着屋里的事儿,实则还是伺候人的仆妇。   可长御乃王上身边掌管迎来送往消息传递,并墨麟阁和勤政轩两处管理之职的女官。   在京都,长御和长史都是六品,封地低一品,与王府大管家的长史一职相比,实则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官职是平级。   他乔安都没有官职呢,乔安心里委屈,可看着这师兄妹俩如出一辙的笑脸儿,他只敢在心里咦呜呜……   私下里暗中盯着这边的探子们,早就在傅绫罗一露面的时候就惊住了。   卫明卫喆是早习惯了傅绫罗的容貌,纪忱江最不喜女子,也不关心傅绫罗的长相,至于乔安……说好听点,嗯,他不开窍。   对前院还没见过傅绫罗的洒扫(探子们)而言,傅绫罗肤白如雪,乌发红唇,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交织着妩媚和清纯,端的是勾魂摄魄。   王上身边竟然出现了如此容貌昳丽的女娘,被封为长御,那还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原来,王上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只近国色天香?   而这沉鱼落雁的女娘,还不是个好相与的,连王上的身边人都收拾了……许多小厮交换着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目光,都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而门口的乔安,虽不敢吐槽,但挨打的气一时消不下去,他偷偷瞪傅绫罗好几眼,气鼓鼓地一瘸一拐进屋。   就算他挨了打,傅绫罗也别想抢了他的差事!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可一进门,听到卫明的禀报,乔安的气就跟被针扎了一样,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王上,甄管事被临南郡收买,偷运了十数件御赐之物,换了赝品摆放在私库内。”   纪忱江刚才的好心情瞬间消失,面上没什么表情。   傅绫罗眉心微蹙,没想到自己能烧出这么大的漏洞。   御赐之物,不得丢失,不可买卖,否则便是冒犯天威,严重者甚至可以欺君罪处置。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卫明不动声色看了眼脸色更不好看的乔安,还有面沉如水的王上,轻叹了口气,“阿孃说过,阿棠的八字旺主,过去我只不信,现在看来,倒有几分道理。”   “现在发现还不晚,咱们恰可顺水推舟,让暗探将东西偷偷运回,不管对方是何打算,都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哎呀……阿棠还没拿到长御的令牌,就开始旺主了呢。”   傅绫罗愣了下,立刻垂眸露出赧然神色,秾丽妩媚的芙蓉面仿佛沾染了朝霞,平添几分绯色。   纪忱江和乔安静静看着傅绫罗这快速反应,难得主仆一心,都想唾卫明一口。   你这算盘子,直接打我们脸上得了。 第15章   大睿从前朝手中夺得天下后,并未大动江山版图,仍延续了前朝的一都九郡。   除京都外,北地新改幽州、凉州、雍州、益州四州,河州属京畿,南地则是豫州、荆州、衮州和淮州。   一州四郡,定江郡及边南郡为定江王封地,属淮州。   淮州还剩下两郡,临南郡、汝南郡,是京都治下。   其中临南郡与定江郡离得最近,若说御赐之物被偷盗之事与京都无关,傻子都不信。   纪忱江和卫明心思细,思及甄管事是在岑御史死后才将御赐之物盗出,便想到,这大概是为新御史的第一把火铺路。   纪忱江眸如寒江,没就卫明插科打诨说什么,只扳指在书案沉沉叩了两下。   “甄管事收押水牢,令亲卫易容替职,不可打草惊蛇,尽快追回御赐之物。”   卫明立马躬身:“诺!”   乔安不安地挪动了下屁股,咽下到了嗓子眼的抽气,小声道:“王上,不然私库也让卫……”   “不必,私库由你和傅长御共同掌管钥匙。”纪忱江冷淡打断乔安的话。   余光扫见傅绫罗扔垂眸安静立在三人之中最远的地方,纪忱江心下微哂,面上阴霾散了些。   他不疾不徐道:“至于长御令牌,傅绫罗才第一日当值,这巴掌就抽到了本王脸上,我不计较,就比针线的恩典足,是也不是?”   卫明:“……”王上多少有点小心眼了不是?   乔安萎靡的神色立刻变成幸灾乐祸,看向傅绫罗,只要不撵走她,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他喜欢!   傅绫罗面不改色地福身,声音如刚出过的灵沙臛般甜软,“多谢王上恩典。”   卫明不动声色打量了下傅绫罗,见她神态极为端得住,也不再多言。   有机会就替阿棠说话,已经刻在卫明兄弟二人骨子里,但他们也知道,阿棠并非是窝里的兔子,她自有她的利齿。   卫明正想告退的时候,傅绫罗又开口问道:“王上,既绫罗暂领长御之职,墨麟阁和勤政轩是否都由绫罗来掌管?”   卫明脚步一顿,倒吸一口凉气,刚来就要插手勤政轩,阿棠是不是有点冒进了。   纪忱江丹凤眸微眯,淡漠睨向傅绫罗,心里思忖着这小娘子的胆到底缘自什么品种的豹子。   半晌,他轻呵出声,玉质金象的清朗声音带了丝戏谑,“好啊,那你便试试。”   傅绫罗和卫明心下都是一凛。   上次王上说试试,卫明挨了打,傅绫罗叫王上吓软了腿。   尤其是卫明,他提着心,就怕傅绫罗犯了王上的忌讳。   傅绫罗只当什么都不知,露出个清雅微笑,“绫罗定不负王上恩典。”   ‘叮’的一声,纪忱江的扳指在书案上落下清脆敲击声,似是敲击在众人心上,不再多言。   乔安和卫明却胆战心惊,有种莫名的直觉,王上和傅娘子/阿棠这是……杠上了?   傅绫罗紧紧绞着纤细手指,她也不是不紧张,但只有走在独木桥上的人才知道,平稳心态有多重要。   她悄无声息退出书房,管妇和长御虽然做的事情差不了许多,可地位却谬之千里,不用时刻伺候着。   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此刻更要紧的,是掌管好墨麟阁和勤政轩。   宁音那边已经整理好了私库的册子,与‘甄管事’对过账目后,领了私库的钥匙,才回到偏房。   宁音进门时,傅绫罗正跪坐于软榻,翻看着已经看了许多次的前院账本。   “娘子,咱何时回傅家?”宁音眼神兴奋问道。   娘子两把火烧出了个长御,她心里高兴,恨不能这火直接把傅家烧成灰。   傅绫罗笑道:“不急,我让你办的事情,可办妥了?”   宁音得意晃着脑袋,“那还用娘子说,早前伺候祝阿孃都是习惯了的,王上寝殿内所有东西都已换了,保管就是再挑剔的人进去,都挑不出错来。”   见傅绫罗面色满意,宁音好奇问道:“都说趁热打铁,咱不把第三把火也趁热烧了吗?”   傅绫罗合上账本子,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十二岁那年我买了第一个铺子,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做了什么,阿孃又是训我的?”   宁音跟着想起当年的事情,渐渐懂了。   买下第一间铺子时,娘子正是攒了一肚子恨想要收拾傅家的时候,事事亲为,雷厉风行,主仆二人雄心壮志比天高。   可那些习惯了在家主规矩范围内自由行事的仆从,实在是跟不上娘子的脚步。   掌事的老仆不想小主家难过,瞒天过海做了许多错事,叫傅家下了绊子,差点关张。   祝阿孃借机训导娘子,有些事可以急,有些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忠心的仆从尚且如此,墨麟阁和勤政轩的下人们,说不定会比当年的仆从更加过分,坏掉娘子烧出的大好局面。   傅绫罗见宁音想明白,才开口:“我顶撞王上,牵连乔安,都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立威,既然现在我已暂领长御之职,就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那些仆从熟悉前院,伺候多年,不像我们对前头两眼一抹黑,若我们行事太过,阳奉阴违还是好的,若被他们使了绊子,我想做的事情就都休提。”   她拉住宁音的手,软声道:“如今,我能倚仗的,只有宁音姐姐你,这段时间,我们只管伺候好了王上,尽快熟悉前院的一切更要紧。”   宁音被自家娘子寄予如此厚望,胸腔里的激动难以言表,拍着胸口大声保证,“娘子放心,宁音保证将王上当牌位上的祖宗伺候!”   傅绫罗:“……”那也不必这么狠。   不得不说,傅绫罗时机把握的不错。   在第一日她就烧红了墨麟阁的半边天,纪忱江和乔安主仆虽心中不虞,却也没急着一时片刻的去计较。   但错过这会子功夫,俩人再想计较,也是不能了。   掌灯时分,乔安伺候着王上回到寝殿,一进门,主仆二人就感觉出来屋里大变了模样。   令纪忱江习惯的一切色彩和味道,都没有大改,只相比日晒旧物的暖融融味道,屋里平添几分不甚明显的冷幽松柏香气。   吸入肺腑却不觉屋里气息浓重,显然不是熏香,只是新物气味。   原先陈旧的摆设都换了适合时节的物什,一眼望去,自然清新,奢华低调,纪忱江向来惫懒的神色眼见舒坦许多。   这比祝阿孃在时,伺候的还要精细几分。   纪忱江极为厌恶老王妃那一套奢靡风格,谁都不敢捋老虎须,一群儿郎只以为王上就喜欢粗糙了,从不讲究过这些。   傅绫罗拿捏不准定江王的喜好,改动还不算大。   也就是他从未去过后院,不知道祝阿孃这些年在傅绫罗的孝顺下,日子已精致到了什么程度。   乔安压着被比下去的憋气,伺候着王上在新换的描金勾莲纹澡盆中沐浴过后,气咻咻回了自己屋。   谁知,刚进门,他就傻眼了。   不只是王上那里,他这个只当值才会睡几回的偏房,竟也从狗窝变成了金窝。   暗沉的幔帐换成了银丝黼黻纹姜地色的新帐,床上铺了上好的缎缂被褥,大概知道他挨了打,还特地给他换了同色的方形软枕,方便他趴卧。   “乔大伴,我们娘子说今天委屈您了,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她也有难言之隐,实不知该如何致歉,也只能在些许您看不上眼的小事上多伺候着。”武婢在门口轻声禀道。   “若您有什么忌讳和喜好,只管告诉婢子,咱们定伺候得更仔细些。”   乔安沉默片刻,心里的气跟漏了风一样,从胸膛里飞出去,他想抓都抓不住。   “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婢轻声道:“诺!”   翌日天不亮,乔安起身便发现,武婢早就将他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上好的猪鬃毛软刷,泛着清香的青盐,还有柔软许多的棉巾……   这,他这日子过得比王上过去的日子都好!   乔安几乎是飘着去前院伺候,都忘了一瘸一拐,昨天卫明确实没叫人用力。   行至寝殿前,傅绫罗也已叫人准备好了菱花纹铜盆和玉石柄软刷,并着白瓷盐盒,甚至还有锋利反光的崭新剃刀和软膏。   乔安满头雾水,“这些东西都哪儿来的?”他怎的从未见过。   傅绫罗笑着解释,“大多是私库清点时找出来的,有些是我铺子里的物什,想要孝敬王上和乔阿兄,还望乔阿兄万不要嫌弃。”   说完,她将东西恭敬交给乔安,自己后退几步,表明了安静当个摆设的意思。   已得了好处,无用的事情她不喜欢做,自不会再挑衅乔安。   乔安是既觉得心里痛快,又莫名有些憋气,他带着这种说不出的情绪直到半上午。   书房里,纪忱江歇息眼睛的功夫,抬头就见乔安那脸儿,扭曲得仿佛大门上张贴的钟馗,实在是没眼看。   拿毛笔敲乔安脑袋一下,纪忱江无奈问道:“你又做什么幺?”   这会子傅绫罗不在,乔安吭哧半天,还是没忍住念叨,“这小娘子定是不怀好意,黄鼠狼给鸡拜年……”   纪忱江斜眼乜他:“谁是鸡?”   乔安缩了缩脖子:“……我。”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宁音已经迫不及待在问了,“娘子,咱们接下来准备作甚?”   傅绫罗拿着铺子送来的画册,慢条斯理翻看,“过几日是二叔的生辰,要好好给他挑个生辰礼,明日王上要出府会见文人,我们好给傅家送去。”   宁音蓦地垮下脸来,“啊?还要给他挑生辰礼?”   “自然。”傅绫罗眸底的微光愈发冷冽,“你帮我去找喆阿兄一趟,请他帮我个忙。”   “明日王府里,除了王上和他身边的人,其他人无要事,一律不得出府。”   宁音心下一惊,又亮了眼眸,“娘子,这是第三把火?”   傅绫罗笑了,“不,这是关门打狗。”   她兴致盎然看着铁铺送来的画册,关王府的门,打外头的狗,自然得挑个趁手的‘生辰礼’。 第16章   南地从入了夏开始,花红柳绿,莺飞草长,颜色一日鲜妍过一日,大都源于风雨的殷勤浇灌。   从早上就开始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半上午,竟有了瓢泼架势,令宁音急得不行。   她在偏房门口来来回回走动,看外头大雨的眼神,跟天上在下刀子似的。   “好不容易王上出府,这雨越下越大,咱们若今日出不去,老夫人他们万一真的……该如何是好!”   “怎么出不去,越是不宜出行的天气,岂不越能表明我的孝心吗?”傅绫罗调侃着笑道。   话说完,她手中仍不紧不慢翻着勤政轩的收支册子,卫明昨日才叫人送过来的。   宁音急得直跺脚,“您是准备等外头雨大了,看不清路的时候,跌跌撞撞跑过去?”   傅绫罗被逗得笑出来,无奈只得合上册子,软声解释,“马车都是套好的,急什么?好歹得给武婢时间,把我成了长御的消息传到傅家族老那边去。”   她令武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得知傅绫罗今日要回傅家,族里出了个王府女官,又清楚傅家人德行,就是天上真下刀子,傅家族老也坐不住。   武婢天不亮出门,傅家族老住的远一些,得需要些时间。   更重要的是,傅绫罗还等祝阿孃帮她做个物什,左右傅家不算太远,就算午时过后出门,也来得及。   宁音刚想说话,就见外头有人穿透雨幕跑过来,是祝阿孃身边伺候的女婢阿柳。   她穿着蓑衣,怀里鼓鼓囊囊的。   进了门,来不及喘口气,阿柳就赶紧掏出怀里的东西,恭敬举着:“傅娘子,祝阿孃说,这是要命的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出府之前,千万别叫人见着。”   宁音好奇极了,一个巴掌大的薄木匣,里面能装什么要命的东西?   她心里有些毛骨悚然地嘀咕,不会是砒.霜吧?她有点不敢接。   傅绫罗迎出来,笑着拿过匣子塞在袖口,看了眼宁音,“多谢你跑一趟,回头喝点姜汤,别生了病。”   她话音未落,宁音已经塞了个银角子过去,阿柳唇角笑容更真切了些,清脆应下来,也不歇息就往回走。   “您忙,我就不搅扰了,先回去复命。”   傅绫罗笑着应下,回身到屋里,就开始换外出的衣裳和鹿皮靴。   *   在马车上,宁音看着自家娘子怀里,实在是不踏实,直到出了王府二里地,才小声问,“娘子,您叫祝阿孃给您寻了甚了不得的东西?”   可别真是毒药,那娘子也得赔命,着实划不来。   傅绫罗笑着眨眨眼,不肯答,“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宁音鼓了鼓腮帮子,轻哼着坐到窗户边。   老天爷赏脸,她们行至定江城最宽广的安民街时,外头的雨声竟渐渐小了。   她们甚至能隐约听到不远处,定江城最大的道源茶楼里,文人愤慨的声音——   “说什么科举是天下寒门学子的青云梯……不过是世家子遮掩腌臜的绫罗衣罢了!”   “江林兄说的是,我等就算长途跋涉去了京都,也是陪跑!”   “甚至卷子有可能成了旁人的,我等苦学几十年,不求……史册留名,却也见不得自己辛苦做出的文章,成了他人……”   “王上,往年皆有学子因为得罪世家子,丢了性命,我等不愿意去参加科举,只求封地能给我等微末机会……”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心里清楚,王上出门会文人,便是在这里了。   傅绫罗轻轻掀开马车帘子,远远便看到铜甲卫的身影,还有几个身穿蓑衣的百姓在外头站着听,铜甲卫也不撵人。   她从乔安那里得知,京都加开了恩科,号召天下学子入京赶考,这是从各封地手里抢人。   听乔安嘀咕的意思,这些拿笔杆子的最好糊弄,也用不上给他们什么好处。   只需挑出几个识时务的典型奖赏了功名利禄,勾着文人的鼻子,再加以煽动,文人的嘴就能变成锋利的刀,一刀刀扎封王的身上去。   若她是定江王,也绝不会放人,既然都是煽动,南地的天自己煽动治下文人岂不是更简单?   她轻轻放下帘子,突然想起个事儿,问宁音,“傅华嬴什么时候沐休?”   宁音:“一旬一休,卫统领说,都是旬末才叫大公子当天回,当天返,不叫大公子住家里头。”   傅绫罗放心了些,她今日做所的事情,傅华嬴不适合在场。   纪忱江并未进雅间,大马金刀坐在茶楼二层大厅,甚至连屏风都不用,主打一个礼贤下士。   跟在王府里冷漠惫懒的模样不同,他丹凤眸中一片肃然,绯色薄唇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轮廓分明的白皙面容上,全是忧国忧民的正气和要替文人做主的坚毅,这般姣好面容和阳光正气的气场,很能唬得住人。   在场的文人愈发慷慨激昂,他们也就没发现,纪忱江眸底深处的淡漠和厌倦。   纪忱江被这群人越来越大的声音吵得脑袋疼,视线不经意扫向窗外,看到还未走远的马车,上头带有王府的标记。   “她今日要回傅家?”纪忱江轻声问身侧。   在一旁守护他安全的卫喆立刻回话,“是,傅娘子令我封锁了王府,今日无要事者不得出。”   纪忱江心下腹诽,这小娘子威风倒是不小,还挺会使唤人。   他端起茶盏淡淡吩咐:“叫暗卫跟着,别叫人欺负了。”   没得阿孃捧在手心的宝,回去给人当草。   卫喆赶紧应下,去安排之前,近前轻声道:“出府前,傅娘子还请祝阿孃帮她做了长御令牌。”   纪忱江端到唇边的茶水顿了下,看向卫喆,“令牌?”   卫喆头垂得更低了些,他知道王上听清楚了,王上大概就是对阿棠的胆子有些不可置信。   宁音也震惊极了,她看着傅绫罗将令牌挂在腰侧,瞳孔地震。   “娘子,您,您这…私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宁音恨不能扑过去直接把令牌砸烂。   傅绫罗侧身防着宁音突然动作,她小胳膊小腿儿的,敌不过宁音的大力。   她赶紧解释,“不算私造,阿孃心疼我被傅家欺负,让我吓唬吓唬傅家罢了,不在外头使。”   宁音快要哭出来了,“就老夫人和二夫人那性子,什么都敢嚷嚷,若是让人知道了,祝阿孃且不说,您几个脑袋够王上砍的?”   “哦,过了今日,他们就嚷嚷不出来了。”傅绫罗淡定道。   万一傅家人记吃不记打,也得些时日,到时只要她拿到令牌,造谣王府女官,还能再收拾他们一次。   傅绫罗掀开帘子吩咐跟随的护卫,“将门房拿下,守住傅家,今日傅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十数护卫应声:“诺!”   宁音在傅绫罗掀开帘子后就不敢多嘴了,她唯一庆幸的是,傅绫罗还穿着蓑衣,挡住了令牌,不怕叫外人看见。   等护卫控制住傅家的下人,傅家族老也被接了过来。   傅绫罗请族老在前头,身后跟着手捧‘寿礼’胆战心惊的宁音,一起进了傅家。   这会子,二房两口子正在傅家老夫人和老太爷的院子里,一家子闲磕牙呢。   傅家原本世代种田,没出过什么出息的子弟。   如今傅家的一切,都是傅翟靠着杨婉嫁妆,以铜甲卫首领的身份搏来的。   所以傅家老夫人老太爷还有二房,现如今生活习惯也没摆脱了乡下人的淳朴。   二夫人陈氏歪在老夫人身边,嘴里瓜子皮满天飞,也不耽误她噼里啪啦说话——   “君姑,这都多少天了,那小蹄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定是拿咱们当猴儿耍呢!”   傅老夫人林氏一口瓜子皮呸出来,冷笑,“今天就是第十天,她要还不回来,明儿个我就去找族老,替阿翟休了那贱妇!”   傅威父子俩只乐呵呵饮着酒,兹当什么都没听到的,反正家里婆子能折腾,随她们去。   陈氏略显刻薄的面容上,眼珠子转了转,“族老那胳肢窝是偏的,那老不死只关心在王府当差的华嬴,怎肯让咱们休了大嫂嘛。”   林氏迟疑了下,“那若是影响了华嬴,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如何是好?”   陈氏拍着膝盖哎呀出声,扬声道:“说破天去,我才是他亲娘,您是他亲祖母,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回来当个富家翁,娶几房媳妇,替大兄绵延子嗣,也不错嘛。”   见林氏还是舍不得跟王府的关系,陈氏哼哼出声,“君姑别忘了,那小蹄子还在王府呢,您怕什么?”   “若不然,咱们先把休书写了,扔到王府姓祝的那个贱媪那里,吓唬吓唬傅绫罗也好,省得她总不将您和君舅放在眼里。”   “就她那狐媚子样儿,王上说不定舍不得,纳了她回去当夫人,咱们好歹还沾点光。现在不清不楚的算什么?没得叫外头人骂咱家女娘不值钱!”   林氏逐渐被二儿媳说服,她心思一转,若傅华嬴回来给大房生孩子,傅绫罗那小蹄子光明正大被抬进王府……以后他们可就是定江王的小岳家了!   总好过现在说出去,别人都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容不下大房的孩儿们在家里。   “等等,阿棠那孩子性子倔强,逼急了她,她会不会跟咱们鱼死网破啊?”傅二老爷傅威摸着自己的腿,记起当年的痛楚,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   陈氏吊梢眼一瞪,满脸不屑,“反正她不敢叫人打死你,若她真敢叫人打你,就算暂时吃点亏,回头咱就去郡守那里告她忤逆不孝,将大嫂挪坟,总能把她逼回来,定江王也管不得。”   傅威咧了咧嘴,想了想到手的好处,不吭声了。   只要死不了就成,回头真受了伤,还能借机多问陈氏要点钱,出去喝花酒呢。   陈氏见两个老东西和傅威都不说话了,面上露出喜色,出溜下软榻。   “我这就去叫人拿纸笔——”   “嘭!”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屋里门叫人狠狠踹开,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里几个人差点从软榻上摔下去,陈氏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外头雨幕衬得屋里有些阴沉,屋里几人骂骂咧咧抬头往外看,就只见几双冷幽幽的眸子,跟狼一样盯着他们。 第17章   “混账!”傅家族老声音气得直发抖。   这位族老是傅家辈分最长的二叔公,瘦瘦小小的耄耋老头,身上气势却很足,一声怒斥惊醒了屋里众人。   “不知所谓的东西!傅氏一族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   陈氏为人泼辣,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嘟囔,“傅氏哪儿来的脸面,不都是大兄挣下的。”   傅绫罗眸光微凉,她这位好二婶知道傅家一切从何得来,还能理直气壮端着碗骂娘,陈家真是好教养。   二叔公见傅绫罗面色悲凉,继续骂,“你们还有脸提阿翟!若不是阿翟拼了命在纪家军搏出个名头,又娶了一房好媳妇,傅家能有今日的荣光?”   “你们吃着喝着阿翟用命换来的富贵,还想拿阿翟唯一的血脉卖个好价钱,畜生都比你们有良心!”   傅老夫人林氏猛地站起身,壮硕的身板几乎将陈氏挤个跟头。   “谁说这小蹄子是阿翟唯一的血脉了?华嬴才是大房顶立门户的儿郎!”   她拍着胸脯大声叫嚷:“我是阿翟的亲娘,是傅绫罗的祖母,我要给她说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就没良心了!”   说罢她往软榻的脚踏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没天理啊!我当年生阿翟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了命啊!!”   “我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好心好意为孙女谋个好亲事都成了恶毒!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了算了!”   二叔公气得浑身发抖,“这里没你们两个妇人说话的份儿!傅家的儿郎是死绝了吗?!”   不等林氏和陈氏婆媳俩再唱什么戏,二叔公直接瞪视傅家父子俩——   “傅老斗!傅威!你们还算不算男人?叫两个妇人骑你们脖子上屙屎屙尿,回头你们干脆跳粪坑里算了!”   傅老太爷小时候被二叔公打过,不敢顶撞,傅威却是个从小上房揭瓦的混不吝。   他梗着脖子辩驳,“我们也是为了阿棠好——”   “闭嘴吧!”二叔公气得上前几步,拐杖直接敲傅威肩膀上,敲得他嗷嗷叫。   “我听着面皮都臊得慌,难为你还好意思张嘴!”   二叔公看了眼低垂螓首,浑身忧伤气息的傅绫罗,心里的羞愧和亏欠如湖水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身子晃了晃,傅老斗好歹记着这是自己的亲叔,赶紧上前扶他。   二叔公狠狠推开傅老斗,自己差点摔个跟头,被武婢眼疾手快给扶住。   傅老斗开口:“二叔,您真的误会——”   “够了!!!”二叔公几乎是吼出声,吓得傅家几个人都没敢再撒泼。   他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眶,想起傅绫罗现在的身份,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二叔公已经铁了心,他犀利看向傅家父子,沉声道——   “阿翟为王上尽忠没了性命,你们这群眼皮子浅的,跟恶狼一样迫不及待害了阿翟遗孀。   亡者不可追,我念着阿翟一房的脸面,昧着良心,眼睁睁看着阿棠这孩子有家不能回!等我这老不死蹬了腿,到地底下我去给阿翟赔罪!”   陈氏梗着脖子,尖厉反驳,“也没人拦——”   “你个毒妇!长了眼的都看出是你逼死大嫂,贪图大嫂嫁妆,连阿翟最后一丝血脉都不放过!”二叔公怒火又上来了,用拐杖指着陈氏怒喝。   “若非为了华嬴的前程,我们这群老不死的早让傅家休了你!”   陈氏脸一白,知道自己先前的话被族老听到,不敢再吱声。   二叔公面色更冷,“阿翟为傅氏一族挣下前路,华嬴现在在王府当值,连阿棠都成了王府七品女官,你们还想休大房妇?   怎么,你们是恨不能整个定江郡都知道,我们傅家嫌命长,觉得华嬴和阿棠不该为王上尽忠?!”   傅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震惊看向傅绫罗。   傅绫罗在门口就脱了蓑衣,大家这才注意到,长御女官的令牌就挂她在腰侧。   傅家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陈氏更震惊,贵人可没说这事儿啊!   只说若能逼傅绫罗回来,就给她三万两,怪不得小贱蹄子这么贵……   她眼神闪了闪,眸中贪婪神色更重,回头得多要些银钱才行!   傅绫罗余光注意到了,唇角微微勾了勾,没急着出声。   傅老夫人林氏老脸皱得死紧,“怎叫个丫头片子沾了阿翟的光,要当官也该是华嬴……”   “傅老斗!”二叔公冷喝,看都不看这对蠢婆媳一眼,眼神凶狠瞪向傅家父子。   “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休了杨氏绝无可能,要休了这对毒妇我立刻就能替你们张罗!”   “若你们再不知好歹,让家中妇人跳上跳下,族里就开宗祠,除大房外,都逐出族谱,再不得进家庙,死后不入祖坟!我说到做到!”   傅老斗和傅威心底一惊,连林氏和陈氏都吓得咽下哀嚎,再不敢吭声。   在这个世道,什么样儿找死的蠢货都有。   可若是没了根,死都只能做孤魂野鬼,许是投胎都不能,没一个不怕的。   不然,傅家也不会拿迁杨婉的坟来威胁傅绫罗。   傅老斗赶紧上前表态,“二叔,我记住了,都是这两个妇人不懂事,吓唬阿棠呢。”   傅威狠狠瞪陈氏一眼,跟着谄媚上前,“对对对,我们就是吓唬阿棠,您看这大雨天的,阿棠还请您过来,也太不懂事了,我们这也是没办法。”   陈氏僵着面皮,酸溜溜道,“若非我们好请好求多少次,怎么都叫不回她,怎会如此?她可有将我们当亲人?”   宁音冷笑了声,扬声道:“好叫二夫人知道,我们娘子一直记挂亲人,四时八节从不曾忘了送礼回来,还记得二老爷的生辰,特地早早出门给二老爷送寿礼,可惜敲门许久也不见有人开门,这才碰上族老。”   傅家两口子:“……”虽然他们早就搬到大宅来了,可名义上已经分家,这话他们没法反驳。   傅老斗赶紧岔开话题,“阿棠是个孝顺孩子,如今她当了官,这亲事就更好说了,定不叫二叔公再操心。”   关于亲事,二叔公没意见,女娘嘛,自然要成亲。   不过,二叔公还是冷着脸叮嘱,“阿棠身为王上的女官,亲事说不定王上那里也有安排,若叫我听见你们再犯糊涂,定不轻饶!”   傅家父子赶紧道不敢,好说歹说,劝二叔公先去休息,一会儿在家里用饭。   二叔公摆摆手,“看见你们我就气饱了,不用管我,我家去。”   傅家人心底一喜,等族老走了,傅绫罗还不是由着他们拿捏?   他们态度极为恭敬地将二叔公送出门。   一扭头回到屋里,傅老斗和傅威也不吭声,只沉着脸坐回软塌。   陈氏最先忍不住跳起来,“好你个小贱人——”   傅绫罗淡淡看了眼武婢,武婢利落上前,狠狠给了陈氏一个大嘴巴子。   扇得陈氏直接撞在软榻上,唇角带血,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   傅威吓了一跳,看向林氏。   林氏怒吼:“反了你了!”   虽然林氏年纪不小,到底是地头上干活出来的,腿脚还很利落。   她几步上前,要打傅绫罗,“忤逆不孝的小畜生,还敢叫族老来吓唬人!当了女官我也能收拾你!”   武婢手脚利落架住林氏,直接将她反剪了双手摁在软榻上。   傅家父子眼皮子一跳,都感觉有点不大对。   族老上门还能说巧合,但以前傅绫罗可是柔婉温吞的性子,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不是鬼上身了吧?   傅绫罗挥挥手,护卫从外头进来,高大壮硕的护卫直直站在傅家父子身前,身上的凶煞气息逼得他们不敢动。   陈氏见状,捂着脑袋就想往外跑,想去叫人!   但她刚起身,就被武婢压跪在地。   傅绫罗从进门起就一声未吭,等到这四个人都动不了,这才开口——   “过往我念在阿爹的份上,以为好歹你们占够了便宜,咱们能体面地老死不相往来。”   她突然笑了,娇媚昳丽的面容像是芙蓉花开,灿烂到奢靡,却令宁音心里泛起酸楚。   傅绫罗以前不懂,为何这群人蠢笨到被打断腿还敢如此挑衅她。   现在她懂了,心里那只名为‘报复’的凶兽,也再不想隐藏。   所以她语气更和软,“既长辈们敬酒不喜,只喜罚酒,身为晚辈,自该满足你们。”   陈氏大叫,“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不,你不知道。”傅绫罗温柔打断她的话,居高临下淡淡睨向陈氏。   若陈氏知道,绝对不敢惹她。   明明傅绫罗眼神疏淡,陈氏却感觉好似看到了恶狼一般,心里一阵阵发凉,到嘴的脏话一时堵在嗓子眼。   傅绫罗轻笑道:“宁音,将我给二叔准备的寿礼拿出来,让二叔看看满不满意。”   宁音脆声应下,绷着双臂端起长条匣子,走到傅威身前,不等傅威有所反应,突然松了手。   “啊!!!”   木匣砸在傅威脚上,明明匣子看着不算大,却特别沉,傅威觉得自己脚背都被砸断了,惨叫出声,直接疼晕了过去。   林氏挣扎着大叫,“傅绫罗!你放开我!我是你祖母!那是你二叔!我要去郡守府告你!”   陈氏也大喊大叫地骂,外头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傅老斗吓得脸色苍白,他透过窗户缝看到,外头全是护卫,家丁不见一个,安静得如坟场一般。   人老成精,他已经感觉出不对,狠狠踹林氏一脚,“你闭嘴!”   傅老斗尽量露出个和善的笑来,“阿棠啊,祖父知道过去你祖母和二婶不对,祖父替你做主,你看,不必闹得这么不堪是吧?”   傅绫罗笑着点头,“祖父说的是。”   她看向宁音,“怎的这般不小心?”   宁音恭敬福礼,“是婢子笨手笨脚,娘子见谅。”   语毕,宁音吩咐道:“还不赶紧打开匣子,让二老爷好好看看寿礼是否合心意。”   武婢立刻护在傅绫罗身前。   护卫应声:“诺!”   他们打开长匣,里面放了十根金光闪闪的马球杆。   傅老斗和陈氏都眼神一亮,也顾不得傅威晕倒了。   如此沉重的马球杆,若都是金子,那可就赚大发了!   二人面上刚露出贪婪神色,护卫就取出一根马球杆,狠狠往傅威身侧的软榻上一敲,吓断了傅老斗和陈氏的盘算。   刷了金粉的木杆断裂开来,铁质实心的杆头直接砸在傅威脑袋上。   碎裂的木柄砸在陈氏胸口,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叫骂。   傅威又惨叫着醒了过来,“啊啊啊!疼疼疼!”   他捂着脑袋,在一片猩红之中,看到了傅绫罗兴致盎然的浅笑。   他突然记起六年前,卫明动手时,傅绫罗好像就是这般笑着看他的。   莫名的,虽疼得要命,他却突然不敢再骂。   护卫手上不停,直接砸碎了九跟马球杆,只剩下最后一根才住手。   傅家二老那边还好,傅威浑身是伤缩在角落里,他原本坐的那边软榻已经塌了。   除了被武婢手疾眼快拍开的碎片外,四分五裂的杆头杆柄,砸碎了屋里不少东西。   可越是如此,傅家几个人反而越不敢吭声,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得清外头雨声如瀑。   傅绫罗笑得更开坏,声音也更加柔和,“祖父您看,现在多好,咱们也能安静说说话,您说呢?” 第18章   满室狼藉换来了傅家人的安静,傅绫罗并未觉得开心,只满心讽刺。   原来他们也会识时务,这些年她的寝食难安,不是他们蠢,是她蠢才对。   武婢搬了个没砸坏的圈椅过来,傅绫罗坐下,令制住林氏和陈氏的武婢松手。   林氏抬起头看到自家凄惨的儿,火气又上来了,起身恶狠狠指着傅绫罗骂。   “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们!否则我拼了命,也要去郡守府告你!”   “你闭嘴!”傅老斗看着已经半昏迷的儿子,怒斥道。   他不是无知妇人,感觉出来这个孙女有多像大儿子,心底有些发怵。   虽然傅家的荣光跟杨婉有关系,可傅家老两口一直嫌儿子只顾自家媳妇,二房也嫉恨大房的好日子,傅翟不在家时,没少欺负柔弱的杨婉。   傅绫罗刚能把话说利索,就跟傅翟告了状。   傅翟也没将父母如何,只是冷着脸请了族老来,分了家。   傅威要闹腾,被亲兄长一遍遍摁水缸里,直到二老同意分家,才肯罢休。   现如今,傅威比那时候还惨。   傅老斗心里念叨着,不愧是她老子的种,叫他怎能心里不慌。   训斥过林氏,傅老斗看向被武婢拱卫的傅绫罗,咽着唾沫干笑,“阿棠,我知道过去委屈了你,但你看,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林氏冷哼:“这种没良心的小畜生,大概不知,嫁了人没有娘家撑腰的苦!”   老两口还惦记着用婚事来拿捏傅绫罗。   傅绫罗气笑了,“想要打杀我的时候,不记得是一家人,现在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要把我卖个好价格,如此一家人,不要也罢。”   傅老斗瞳孔一缩,死到临头?   陈氏趔趄着蹦起来,又忍不住骂,“你个贱——”   武婢目光冷厉上前,吓得陈氏往林氏身后躲,还要骂完,“你满嘴胡沁!”   “君舅,君姑,这死丫头定是鬼上身了,才敢如此不孝,还敢诅咒二老,必须得告诉族里,烧了她!”   林氏刚要说话,被傅老斗狠狠瞪了一眼,不甘愿地咽下嘴边的脏话。   平时家里事儿是她来张罗,可男人真发起狠,她也不敢造次。   傅老斗死死盯着傅绫罗,“你什么意思?”   傅绫罗面色淡淡冲宁音示意,宁音从怀中取出几卷契纸摆在破损的矮几上。   傅绫罗:“祖父祖母大概不知,阿爹虽是因公殉职,却是犯了错才会死,我当年带着阿娘的嫁妆进入王府,为了替父恕罪,已经将嫁妆都许了军饷。”   林氏立刻反驳,“你胡说,阿翟怎么可能……”   “祖父不如先看看,嫁妆单子如今都在谁名下。”傅绫罗直接打断林氏的话。   林氏不识字,傅老斗也不认识多少,但定江和傅杨氏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心里不由就相信了大半。   傅绫罗看向陈氏,“阿赢能顺利进入王府,光凭父亲的情分不够,当年还签了契,待得及冠之年,会将傅家一半的田地许成军饷。   可惜傅家的田地,现在多半都姓了陈林,也不知到时还能不拿得出那些田地来。”   傅老斗心下一惊,顾不得两个妇人脸色发白的心虚样子,赶紧翻看底下的契纸,从上头看到了傅华嬴的名字。   傅老斗也顾不得儿子半死不活的模样,赶紧拿着一叠纸凑到傅威面前,“你快看看,是不是真的?”   傅威也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疼了,一半田地那可是上百亩,南地良田十几两银钱一亩,那是上千两银子啊!   傅家铺子经营不善,一年收入最多几百两,还有两个顾着娘家的婆娘,除了傅家眼下的宅子,真没多少存银。   不然他们也不能死死惦记着傅绫罗的嫁妆和聘礼。   “是真……”看完那一叠纸,傅威心都凉了,再次晕了过去。   陈氏趁着武婢不注意,跑上前从傅老斗手里抢过纸撕了个干净,脸色狰狞看着傅绫罗,“你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上瘾了是吧?”   宁音冷笑,“二夫人尽管撕,不够我这儿还有,左右都是抄录的,也不值几个钱!”   她凶神恶煞走上前,在傅家人退后的时候,又将一叠纸拍到矮几上。   宁音故作无辜拍拍脑袋,“哦,娘子心善,忘了说,傅家如今半数铺子也在嫁妆里,可惜啊,铺子快叫二夫人给卖干净了。”   陈氏脸色一白,大叫:“你胡说——”   她冷冷扫了眼傅家二老,“官府都有存档可查,老太爷尽管派人去看看,傅家的铺幡现在到底姓什么!”   “也就是老太爷和老夫人万事不管,二夫人卖了铺子不说,还拆了东墙补西墙,应承了不知哪家的卖身钱,想要将娘子逼回来,好把娘子卖了。”   “眼下娘子可是王府女官,在王上身边伺候,我倒不知还有那长了熊心豹子胆的,敢买王上的女官?到时候若卖不出去,这拖欠军饷的罪名,可是要诛三族的。”   林氏一个气喘不上来,捂着胸口就趔趄在了软榻上。   傅老斗恶狠狠瞪着陈氏,“贱妇,你真卖了我傅家铺子?”   陈氏惊慌失措地摆手,“不,不是,我,是,是看铺子经营不善,也是为了贴补咱家家用啊!”   林氏缓过气来,起身一脚将陈氏踹倒,扑到陈氏身上撕抓,“我打死你个败家娘们!贴补家用我怎么没瞧见呢!”   “这些年你从我们手里拿了多少银子去!现在命都要叫你害了!我打死你个不省心的!”   傅家人没什么见识,婆媳俩撕起来的时候,傅老斗已吓得六神无主。   那可是定江王,定江郡的天!   他脸色苍白看向傅绫罗,“阿棠,你,你也是傅家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好歹她现在是女官,也只有她能替家里说得上话了,否则不是白长了这狐狸样儿。   再说到时要真诛三族,傅绫罗也逃不过!   傅绫罗垂着眸子,表情冷淡,“若祖父祖母能老老实实,别惦记你们不该惦记的,待得阿赢及冠时,说不定我能攒够赎回铺子的银钱,为祖父祖母颐养天年。”   傅老斗搓了搓手,一听傅绫罗不打算撒手不管,心里又舍不下傅绫罗的聘礼了。   她可是女官,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聘礼多少铺子买不回来啊。   傅绫罗看出他眼中的贪婪之色,眸底微讽。   她看向被林氏压着打的陈氏,凉凉道,“还有最后一桩,二婶大概是猪油蒙了心,竟跟其他封地的细作勾结,意图毁掉我,好在王上身边安插细作。   这比拖欠军饷还要命,倒是不会诛三族,可悄无声息让人没了性命,对王上来说并非难事,此事可等不到阿赢及冠。”   林氏和陈氏的动作一顿。   陈氏脸哭嚎都忘了,一下子将林氏掀翻在地,趔趄爬起来。   她那张被抓破的老脸,头一次跟雪似的白,声音尖厉,“什么细作?你胡说八道,那分明是王府后宅的贵人!”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立刻捂住了嘴。   宁音轻嗤,“后宅里,都是京都和各封地赏赐来的夫人,二夫人是趴她们床底下听过,知道她们不是细作?”   陈氏抽了半口气,哆嗦着瘫在地上,再也没有叫嚣的精神气儿。   傅老斗也傻眼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傅威身上,压得傅威半昏迷中惨叫出声。   细作?家里妇人太出息了,这,这不是叛逆大罪吗?   林氏干脆就没能爬起来。   *   回王府的马车上,宁音捧着脸,想一路笑一路。   尤其是想到,陈氏被赤红着双眼的老两口混合双打,逼着交代的场面,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快到王府的时候,护卫近马车前禀报,“傅长御,人已经抓了送去统领那里。”   “好,辛苦了。”傅绫罗一直靠在马车上闭目凝神,闻言睁开眼,强打精神笑道。   宁音察觉出娘子心情不好,掀开帘子看了眼,见周围都是蓑衣武婢,这才小声道:“娘子,二夫人只跟个陌生铺子的掌柜联系,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夫人,卫统领能查出来吗?”   傅绫罗软声解释,“查不查得出,倒也不十分要紧,人被抓,蛇总会受惊,就不必担忧她立时算计。”   “让我缓口气,坐稳了长御的位子,只要她不死心,早晚能查出来。”   到时收拾对方的法子,多得是。   说话的时候,傅绫罗脑袋靠在车壁上,狐狸眼儿微阖,削弱了妩媚之色,芙蓉面白到透明,带着柔弱的破碎感,令人从心底怜惜。   宁音怕车壁硌得慌,心疼地将傅绫罗揽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肩膀。   “娘子,好不容易把傅家给收拾了个彻底,您不高兴吗?”   傅绫罗将脸儿埋在宁音颈间,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雨中,“我高兴,我就是……想阿爹阿娘了。”   她这些年一直没回傅家,傅家宅子在她记忆中,还是阿爹阿娘在时的模样。   今日回去,阿爹阿娘留下的痕迹全被换掉了。   傅家二老和二房虽然怕她,心里恨不能她早些死。   族老虽为她出头,就跟以前眼睁睁看着阿娘被逼死一个道理,他们在意的是傅氏的传承。   傅华嬴……大概也会受到祖父祖母责怪,二叔二婶的打骂,恨她绝情。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清楚,天下之大,她没有家,也再无亲人,与孤魂野鬼也没甚区别。   宁音听着她沙哑的声音,眼泪扑簌着落下来,紧紧抱住傅绫罗,哽咽道:“娘子别难过,宁音就是你的家人,你还有我呢。”   宁音只感觉肩膀一热,而后听到了娘子哽咽一声嗯。   这雨天像是连老天爷都在为她们哭泣,导致主仆俩下马车的时候,身上还萦绕着浓浓的悲伤气息。   但傅绫罗刚下马车,就见到了卫喆。   卫喆目光有些愧疚:“阿棠,今日发生的事情,王上都知道了,请你去书房,给他个满意的解释。”   傅绫罗和宁音愣了下,只一瞬功夫,悲伤氛围就消退了个干净。   宁音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傅绫罗吸着气站直身子。   两人无精打采的眸子都瞪了个滚圆,像是两只被猎人惊到的小兽。 第19章 (微修)   夏日的雨天,仿佛后娘的脸,说变就变。   行至墨麟阁时,雨已经一滴都没了,像极了宁音的底气。   她雪白着小圆脸,气鼓鼓偷瞪身后默默跟随的卫喆,“娘子,肯定是卫统领跟王上说的!”   傅绫罗回头,看着卫喆依旧没有表情的冷厉面容,莫名觉得从中看出了几分无奈。   她扫了眼卫喆和宁音,见宁音还要嘟囔,无奈戳戳宁音额头。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喆阿兄为了我们好,当然得跟王上禀报。”   卫喆和卫明都是傅翟教出来的,知道如何做才最正确。   他们可以竭尽全力甚至不惜受罚去帮她,但在此之前,他们首先是王上的亲卫,忠心是他们帮她的唯一底气。   若有隐瞒,那才是害了所有人。   宁音不太明白,但她知道娘子比她聪明,面色不自然了片刻,只太过担忧要去面见王上的娘子,又带上了愁。   傅绫罗心里也打鼓得厉害。   今日能收拾傅家,凭借的都是定江王府威势,她自然有所准备,怕只怕……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不信。   待得进了书房,乔安也不知为甚,竟然不在。   傅绫罗咬了咬唇,悄悄打量纪忱江。   他今日着了身黑色束身长袍,长身玉立在书桌前写字,俊美非凡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比起平日里惫懒的模样,显得颇为冷峻。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压下忐忑,从怀里掏出装着令牌的木匣,恭敬举过头顶,跪坐在书桌前。   “绫罗拜见王上。”   纪忱江早听到傅绫罗进来了,淡淡扫了她举在头顶的木匣一眼,声音倒不算冷淡。   “起来说话,身为长御,不用动辄下跪。”   时下跪坐说话倒也不算谄媚,只纪忱江知道,这小娘子数次吓得站不起来,今日要算的账不少,他懒得叫人抬她出去。   傅绫罗柔婉应诺,乖乖起身,将木匣放在书桌角落,小声请罪,“叫王上记挂操心,都是绫罗的不是。”   纪忱江手中一幅字写到末了,听到她的话稍顿了下,一个墨点氤氲开来,就毁了整幅字。   他漫不经心将笔扔在一边,抱着胳膊仔细打量傅绫罗,好像从没见过一般。   “说你胆子大吧,本王这样温和的人都能吓得你不敢哭,走不动道。”   “说你胆子小吧,唬骗他人,私造官令,假上官势,你都做得出来。”   傅绫罗心想,就凭您这话,我胆大胆小不好说,起码说温和的是不怎么要脸。   她只垂着眸子,装作不知对方犀利的审视打量,轻声回话,“王上所说的罪过,绫罗不敢领,还请王上容绫罗辩解一二。”   “行,你说。”纪忱江挑了下眉,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勾,随手打开木匣,捏着那块长御令牌,跨步从书桌后走出,坐到了一侧软塌上。   傅绫罗跟在后头,停在四尺外,还是跪坐下才说话,她觉得这姿势更有安全感一点。   “回王上的话,令牌我只拿来吓唬家里人,并未用之牟利谋权,就好似稚童手中的木剑,虽看着唬人,也说不上是私造……”她提着心偷偷用余光打量上座的昂藏身影。   “王上以为呢?”   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只面上冷淡不变,“我以为你这狡辩不错,继续,军饷你打算作何解释?”   傅绫罗:“……”   她心里愈发没底,嫩白的手指已绞得泛起青白。   她抖着胆子抬头,起了盈盈水光的眸子看向纪忱江,“阿爹本就犯了错,属下确实不打算嫁人,嫁妆也愿充当军饷,此事我与阿孃禀报过,随时可将嫁妆册子奉上。”   纪忱江不置可否,把玩着那块能以假乱真的令牌,“包括傅家已经被卖出的铺子和田地?”   傅绫罗垂眸,“属下得阿孃教导,还算没坠了阿爹的名声,这些年赚了几许银钱,将被叔父婶母占去的铺子赎回大半,田地也已准备好,绝不会造假。”   纪忱江稍抬眼皮子,没错过傅绫罗绞得死紧的手指,忍不住蹙眉,总喜欢折腾自己的手指是什么毛病?   他声音重了些:“那没影儿的细作之说呢?今日跟去的人不少,傅家人也并非嘴严的,若传出去,整个定江郡都不得安宁!”   傅绫罗毫不犹豫回答:“我今日带去傅家的都是亲卫,武婢也是死契,都捏在阿孃手里,就如同属下一般,我们的荣辱尽在王府,绝不会传出不好的传言。”   至于傅家,她眼神黯淡片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看向纪忱江,“傅家人虽然蠢笨,可他们怕死,跟细作有关的事情,绝不敢往外乱说。   绫罗也令武婢与族老叮嘱过,若他们真的猪油蒙了心,族里会以他们发了癔症处置,关在家庙再不许外出。”   屋里已经掌了灯,灯盏就在矮几上,因此傅绫罗抬头时,纪忱江没有错过她泛红的眼眶。   他心里升起诡异的无奈,他还没发脾气,这就红了眼,捏白了手指,好似他要打杀了她一般。   白日的胆子呢?   直到她说起傅家人,眼神愈发黯淡,纪忱江突然反应过来。   这小女娘跟他一样,也是亲人犹在,却好似孤儿。   原本他想惩治下这小女娘愈发滔天的胆子,这会儿莫名没了兴致。   他轻描淡写将令牌捏在手心,木屑抖落在地,眸光映着灯火睨在傅绫罗身上,还算温和指点她。   “就算你这解释尚可,先斩后奏,确实令得本王操心。”   “你令人封锁王府,可想到府里的探子会如何反应?他们若是传出不利于王府的消息,危险的是定江郡和边南郡百姓。”   “想收拾傅家,夜黑风高时候,断了他们的舌头,挑断手筋脚筋也就罢了,还容得人打在看得见的地方,你生怕没人议论王府女官不孝?”   “至于军饷一事,若都能用军饷换我庇佑,京都也不必给辎重了,都叫本王来想办法筹措?”   乔安不在,就是接了吩咐,去替傅绫罗扫尾。   傅绫罗呆呆看着落在脚踏上的木屑,俏脸微白,她以为自己考虑的足够周全了,没想到还有如此多的纰漏。   原本准备好的狡辩都堵在了嗓子眼,心里却空洞洞的,突然记起乔安的话。   他说,王上不喜欢人狡言饰非。   她赶紧跪伏在地,声音是真有点发抖了,“是,是绫罗的错,还请王上责罚。”   纪忱江捏了捏鼻梁,淡淡道:“我令你暂领长御之职,是为了责罚你?我没那么闲。”   傅绫罗心下一动,反应过来,强压着颤抖立刻道:“绫罗错了,还请王上给绫罗机会戴罪立功,一个月内,王上盛宠夫人,后继有人的好消息定会传开。”   纪忱江微哂,行,还不算笨。   他用扳指点了点矮几,“起来,倒茶。”   傅绫罗轻咬了下舌尖,尽量让自己清醒些,忍着腿上的麻意,动作端正起身,以离他最远的距离,轻巧将茶盏斟满。   纪忱江扫了眼她脚边颜色格外深的多褶裙裾,不太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格外脆弱难过的气息。   他声音冷淡了些,“若你办不好这差事,两罪并罚,若你办好了差事,再做胭脂虎不迟。”   “多谢王上,绫罗记住了。”傅绫罗原本雪白的面容起了绯色,倒是比刚才吓坏的模样看着有元气些。   她脸庞特别烫,有点臊得慌,什么胭脂虎,王上这是嘲讽她今日所为,是狐假虎威。   这回傅绫罗出来书房,宁音立刻撇下还在与她说话的卫喆,上前搀住傅绫罗。   “娘子,王上没为难您吧?”   傅绫罗想起脚踏上的木屑,还有王上随时吐血的消息,知纪忱江内力不浅,不敢乱说。   她冲卫喆遥遥一拜,正容道:“王上英明大度,如何会与我一个不知深浅的女娘计较,往后不许问这种问题了。我们先回去,叫人给阿孃送给信儿,告诉她我安稳回来了。”   宁音:“……”娘子还不知深浅?这马屁够深了。   此时,卫明和乔安正巧从外头回来,他们都听到了傅绫罗这番话,表情非常精彩。   卫明在外部署对文人安排,忙了一日,刚回府就听说王上要找傅绫罗算账,都顾不得换身干爽衣裳,就急匆匆赶过来。   待得傅绫罗离开后,三人一起进了书房。   虽说王上不欲计较,该请的罪还是得请。   卫明和卫喆都跪地,由卫明开口——   “王上,阿棠一直长在后宅,虽然聪慧,为人却单纯,是我和阿喆没看好她,还请王上责罚!”   纪忱江手捏着一枚黑子,面容惫懒,眼皮子抬都没抬。   乔安冷哼,“那是单纯?那单单就是蠢,让王上不得不替她擦屁股。”   卫喆面无表情腹诽,乔安这小子是腚又痒了吧?他也可以用鞋底子替他擦擦。   就在卫明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替傅绫罗辩解时,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三人:“行事比乔安妥帖,嘴皮子比卫喆利索,对自己比卫明狠,早该叫你们也去后头伺候阿孃几年,能这么个蠢法也行。”   乔安:“……”   卫明:“……”   卫喆:“……” 第20章   半夜里,傅绫罗突然起了烧。   宁音在碧纱橱听到她清浅的呼声,一声声叫着阿爹,猛地惊醒过去查看,就发现娘子小脸通红,闭着眼,泪水都止不住往外沁。   宁音前一摸傅绫罗额头,好家伙,跟火炉一样,她赶紧叫武婢叫醒乔安,请府医过来。   傅绫罗醒来时,已是半上午。   祝阿孃坐在床头,拿着个荷包做绣活。   月白底子的绫罗绸,半枝雅竹栩栩如生,看样式就知道是给定江王的。   听到傅绫罗的动静,祝阿孃头都不抬,“醒了?天儿这么热,刚来前头几日你能得了寒症,真是出息!”   傅绫罗听到祝阿孃熟悉的阴阳怪气,只觉亲切。   她支着酸软的身子,凑过去抱住祝阿孃妖身,语气又娇又软,“阿孃,阿棠知错了。”   祝阿孃放下绣活,扭身恨恨捏了捏她的脸,“错哪儿了?”   她不是个喜欢追在人屁股后头说教的长辈,尤其是教养定江王,更不能事事大包大揽。   对傅绫罗,她内心是疼得恨不能捧在手掌心,却不忍拘着这小女娘,仍是由着傅绫罗去闯。   对傅绫罗来说,祝阿孃比杨婉更像母亲,她在祝阿孃怀里特别踏实,没有任何隐瞒心思。   她沙哑着娇软的嗓音诚恳道:“过去阿孃总说我不知世道艰难,可我心里不服,我从小就在外头掌着铺子,知鸡子几文,柴火几钱,我以为我比旁人清明。”   “对付傅家人,我也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可昨日在王上书房,阿棠才知自己真的是井底蛙,给阿孃,给王上都添了好多麻烦。”   烧还没退,烫得傅绫罗眼眶比平日浅不少,说着话就湿漉漉一片。   祝阿孃心里一软,再骂不出来,只摸着她脑袋叹息,“你掌铺子都是车来车往,能知道什么?你就是太倔,总怕自己像你阿娘,可万事都不能走了极端。”   她让傅绫罗跟在纪忱江身边,是心疼傅绫罗,也有私心。   长舟那孩子命比阿棠还苦,她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心人陪伴。   就性子而言,长舟比阿棠更看得开,不管将来如何,她希望阿棠能学上几分。   傅绫罗乖乖点头,“阿棠以后再不敢了。”   此时,书房内,乔安也正说傅绫罗。   “大雨天非得出去,半夜里烧得直说胡话,啧……这小女娘也太能折腾了。”   纪忱江刚从演武场回来,小朝结束后,为了君臣一家亲,总要跟臣子们和铜甲卫在演武场切磋一番。   此时刚洗漱完,纪忱江歪在窗户前,青丝铺在软枕上,听到乔安的幸灾乐祸,蹙了下眉。   他懒懒抬起眉眼,问:“昨日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乔安立刻回禀:“安排好了,那些探子只当傅长御跟夫人们斗气呢。”   “至于傅家,让人装了细作去哄骗,再叫铜甲卫黑衣夜行撞破,杀了个血淋淋的,直接就将人吓晕过去了。”   “被‘杀掉’的细作和傅家仆从都已送到边南郡,出不了岔子,郡守府那边的存档也都改好了。”   “傅长御没了嫁妆,估计想嫁人也是不能了,只能在王府伺候一辈子……”   说到这儿,乔安偷偷看了眼斜靠在软塌上的主子。   别说,不看王上的性子,只那风流倜傥的俊美模样,确实够叫小娘子不要名分追随的。   纪忱江不置可否,顿了会儿,蓦地问,“我很吓人?”   在外人眼里,定江王虽然易怒,却没什么架子,走得是勇武爽朗的路子。   可傅绫罗几次见他却都怕他,这次他也没发脾气,就吓病了?   乔安下意识点了点头,可一抬头,见王上似笑非笑的冷峻眸子,缩了缩脖子,干笑。   “那怎么会呢,王上性子最……最好了。”   原谅他,作为最熟悉王上的人,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纪忱江拿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额角,“私库里不是有百年老参?送一支过去。”   乔安瞪大了眼,心里酸得快要沸腾,“王上,就算我不如傅长御细心,能干,会伺候人,好歹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您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   瞧瞧,傅绫罗才来了几天,他都快被比成地里的小白菜了。   纪忱江半抬起眼皮子,冷淡看他,“难道你想净身?”   现下已四月下旬,恩科最多一个半月就会出结果。   京都不会放心放心南地久无监督,新御史在夏末定会到来。   旁人以为定江王不想与南疆开战,实则,这一仗必须打。   封地的王族不管多肚满肠肥,有幕僚在,都不会少了难缠。   若想跟封地合作,颠覆王朝,前提是南疆不能出乱子。   所以,他得先将南疆收拾了。   可这仗,也不是随便想打就能打,弄不好就要叫京都钻了空子责难。   他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利用岑御史一事,在新御史任职前,叫文人煽动百姓支持,‘迫不得已’开战。   夏末之前,文人能安排到定江郡和边南郡各处,边南郡的漏洞也已不动声色泄露给细作。   在纪忱江计划里,最晚秋末就能开战,他不在府里,夫人们总不好‘有孕’。   就这几个月时间,万一傅绫罗缠绵病榻时间久了,太耽误事儿。   乔安一被提醒,赶紧往外窜,“我这就去!”   临幸夫人的事儿确实等不得!   *   傅绫罗吸取了教训,不再迫不及待地行事,趁着养病不用去伺候的功夫,只在屋里耐心看书。   半月后,卫明先传来消息。   “跟傅家联系的铺子,在一个北地行商名下,跟后宅看起来没任何联系。”   “前几日,菁夫人的婢子殁了,被送出府,跟那婢子交好的女婢去义庄送了一程,义庄的掌灯人跟她私下里递了消息。”   “昨日,菁夫人院子里碎了一批茶具。”   宁音气呼呼地笃定道:“我就猜是她!廖夫人还有头脑些,就属菁夫人最恶毒。”   死的是高壮女婢,那瘦削女婢是廖夫人院子里的,日子虽然难过,却没死。   可傅绫罗总觉得,比起冲动易怒的菁夫人,表面看起来更温柔些的廖夫人更有心计。   明面上的证据,都指向菁夫人,但眼见未必是真。   宁音见傅绫罗不吭声,急得不得了,“娘子,您说话呀!若是不给菁夫人个教训,她肯定还要算计咱们!”   傅绫罗只慢条斯理翻书,“叫你熟悉前院,如何了?”   宁音虽然心里急,也还是先将自己了解到的消息告诉傅绫罗。   “有卫长史的吩咐在,还有您前头那两把火,各处倒是都挺客气。”   “那刘管事我瞧着是个有功夫在身的,沉默寡言套不出消息,像是铜甲卫的人,但他明显不管墨麟阁的事情,只将勤政轩守得死紧。”   宁音突然拍拍脑袋,看着桌上摊开的《大乐赋》,眼神复杂看向平静的傅绫罗,小心翼翼试探。   “娘子,还有人跟我打探消息,明里暗里的,试探您是不是要做王上的新夫人。”   傅绫罗嗔宁音一眼,“我都不问你前几日被喆阿兄拉走半日,你倒先来打趣没影儿的事。”   宁音脸颊一红,起身跺脚,“娘子!我跟您说认真的呢,您病都好了几日,要是再没动静,回头人家闲话都扔咱们脸上了。”   傅绫罗若有所思,“那就烧第三把火。”   宁音眼神蓦地亮了,“您说,要怎么烧,都交给我!”   话是如此说,等阵仗真的摆开,宁音的心窝子还是又被惊到了嗓子眼。   翌日一大早,纪忱江是被乔安喊醒的。   外头天还不亮,又不是小朝时候,明显还不到起床的时辰。   乔安顾不得主子冷沉的面色,“王上,不好了!傅长御将十几个探子都赏了板子,扔到了车马房去。”   纪忱江压着戾气,恹恹捏了捏高挺鼻梁,嗓音沙哑问:“全撵出去了?”   乔安摇头,“那倒没有,可她连咱们私下里安插进探子的人都给撵了,还定了好些规矩,要照她的法子来,往后啥消息都传不出去了。”   黎明刚过,灯还没熄,傅绫罗就令亲卫守住各处,将不认真干活的小厮拖出去打,还令宁音宣布了规矩。   首先,往后墨麟阁和勤政轩干活都有了要求,不得单人行动,不拘是洒扫,外出,提膳还是各处走动,三人一伍,犯错连坐,举报有功……   这都是后头西院的规矩。   西院早就跟铁桶一般,如此一来,在前院里,别说探听消息,就是想往外传递消息都难。   万一被人误会定江王府要有大动作,这里头水太深,那水可就真要浑起来了。   乔安蚂蚁爬热锅似的,又不敢上去拦,卫喆还在那戳着,万一他再挨一回板子可咋整?   他还是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来告状。   谁知,纪忱江听他仔细说完,没睡够的起床气却都散了,蓦地笑了。   “行,由着她。”   乔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向主子,难不成传言是真的,不近女色的儿郎,早晚有一天要栽女娘手里?   纪忱江一起身,就看到乔安满脸‘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感叹和鄙视。   他额角鼓了鼓,压着踹人的冲动行至铜盆前,“滚出去!”   刚踏进门的傅绫罗被吓了一跳,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往外走。   纪忱江蓦地抬头,一眼看到傅绫罗扭转纤细腰肢,无奈之色从眸中闪过,“不是说你。”   傅绫罗回身,清凌凌的眸中闪过一丝迷茫,“王上?”   乔安也不可置信,“王上!”   他心窝子拔凉,王上如今的模样,活脱脱就是被个蛊惑到快要烽火戏诸侯的昏庸主君! 第21章 入v公告   乔安委屈巴巴飘了出去。   傅绫罗站在门边,看向站在铜盆架之前的纪忱江,足下轻踮,迟疑了下没过去。   她只轻声道:“王上,我已准备妥当,不知今夜可否安排夫人侍寝?”   纪忱江洗漱完,漫不经心拿起棉巾擦脸,轻笑,“若是不安排,岂不辜负了你弄出的大动静。”   傅绫罗芙蓉面微红,刚才看见愤愤的乔安,她就知道,乔安告了状。   好在,她早跟祝阿孃禀和王上都通过气。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有人想得到。   想让探子们无法靠近,又相信王上盛宠夫人,必须给他们增加难度。   她目光落在屏风上新准备好的衣衫,心里纠结得不得了。   按说乔安不在屋里,她该伺候王上洗漱穿衣。   可想起祝阿孃说过,又是针扎,又是恶心晕厥的,她怕落个刺杀定江王的罪名。   纪忱江在军中时,自己洗漱穿衣倒不算什么。   眼下屋里有人伺候,他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   纪忱江身高八尺,因习武算不得瘦削,只着了雪白中衣,长身玉立在那儿,定定看着傅绫罗,不说话也带着深沉压力。   虽然纪忱江目光不算冷冽,傅绫罗依旧心里打鼓,硬着头皮慢慢磨蹭,拿不准主意。   纪忱江被吵醒,心里本就不算痛快,若非傅绫罗行事合了他的心思,这会儿他保持不住好脾气。   纪忱江幽暗深邃的眸子扫她一眼,见傅绫罗傻呆呆立在那儿,沉声道,“我若是你想的那么弱,旁人也不必费心刺杀,只往我身上扔两个女娘就行了。”   傅绫罗愣了下,对哦,听说边疆有投石车,王上外出也少不了危险,若真受制于女子靠近,早撑不到今日。   她赶紧上前,取了玄色金边的广袖深衣,恭敬上前伺候。   靠近纪忱江后,她才发现自己脑袋将将至他胸前。   那高大的身影能将她完全笼罩,压得傅绫罗呼吸不畅。   她僵硬着手指,屏气凝神替纪忱江穿衣。   从她靠近四尺内那刻起,纪忱江身上就隐约起了点点刺痛,随着她靠近,痛感愈发加深。   尤其是等傅绫罗脑袋扎在他腹前束软封时,两人近到他能清晰闻到她身上的清浅香气,悠然清雅,不是花香,也非胭脂,并不令人心烦,却让他更疼。   他稍阖了下眸子,压下不由自主升起的戾气,怕吓到这小东西。   时光好似回到了他六岁的那个下午,母妃的奸夫哄骗他至后院,将他绑了扔到刺玫丛里。   只隔着半片假山,他眼睁睁看二人衣衫翻飞,恶心的话和那些动静,在很多年里都是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纪忱江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吞咽了一下,压下伴随痛感而来的反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么多年,有祝阿孃帮他,他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难受,除了最亲近的人,没人知道他这个毛病。   傅绫罗整理好蹀躞带上的佩玉,稍一抬头,就看到纪忱江喉结的滚动,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似暴风雪一般的冷厉和压迫感。   惊得傅绫罗赶紧后退几步,垂下眸子不敢再看他。   纪忱江恹恹抬起眼皮子,微讶于傅绫罗的敏锐,语气比上次在书房还温和,只稍微有点沙哑。   “今日怎这么早过来?”   傅绫罗小心打量了下慢步至软塌前的纪忱江,提着心问:“绫罗想请示王上,后宅夫人里可有您信赖的人?”   纪忱江给自己倒了盏冷茶,慢条斯理捏在手里,半垂着眸子看她,“傅长御前院这三把火还不够,后院也要烧一烧?”   傅绫罗垂着眸子轻柔道:“绫罗年纪尚小,伺候的本事皆来自阿孃教导,可纸上得来终觉浅,且需王上信赖的人试上一试,待得其他夫人侍寝时,也能保万无一失。”   纪忱江哂笑,“万无一失?病好了没几日,看样子是药汤子替你壮了胆,你倒是敢说。”   傅绫罗想起前次书房被骂的事情,雪白小脸绯色更重,可心底却又升起点不合时宜的倔强。   这人嘴巴比祝阿孃还毒。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看着纪忱江,“王上,阿孃也曾说过我,太过心急不是好事,绫罗会吸取教训。可绫罗始终觉得,人总会犯错,只要不犯同样的错便可,万事总是压着性子筹谋,思之再三,也许会忘了初心。”   她知道自己欠缺不少,她可以学。   可就像是对傅家人一般,忍让,思虑,换来的无非是她对所谓亲人错误的期盼。   压制久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和恨,早晚会变了样子,结果也会跟着改变。   纪忱江凑到唇边的茶盏一顿,俊美面容蓦地冷冽下来。   忘了初心?不,他永不会忘。   他要那个远在京都逍遥的女人所拥有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她的噩梦!   他压着脾气,冷淡道:“卫明会告诉你,出去吧。”   “诺。”傅绫罗倏地感觉屋里变冷,心尖一抖,有点后悔自己又没忍住跟王上抬杠。   她是个倔强性子,小时候被他吓到,后来总是怕他,就更想证明,自己可以做到不怕,总有点忍不住。   *   等傅绫罗回到偏房时,宁音已经在等着。   “娘子,该打的都打了,刘管事差点跟卫统领打起来,也被压着赏了板子。”   “卫长史也在场,只道墨麟阁和勤政轩由娘子管束,若再有下次犯上,就换了刘管事的差事。”   宁音面上还有点惊魂未定。   她不是没见过打板子,但今日,铜甲卫将前院所有下人都叫到墨麟阁前的空坪地,长凳一溜摆开,动静闹得极大。   在刘管事闹起来时,铜甲卫直接拔了刀。   只在后宅见识过尖叫和求饶的宁音,真真开了眼界。   傅绫罗拉着宁音的手安抚,“宁音姐姐别怕,喆阿兄舍不得你受伤。”   宁音煞白的圆脸立刻换了樱色,朝傅绫罗瞪眼,“卫统领是看在娘子份上照顾我,您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傅绫罗抿唇忍笑,卫喆沉默冷厉,看到宁音却每回都转不开眼,还总要冲宁音龇牙,也就只有宁音才会自欺欺人。   但想到卫明卫喆二人的身世,傅绫罗看了眼还在羞涩的宁音,心里叹了口气。   家仇未报,此时提风月确实早了些,只盼着是好事多磨。   宁音故作镇定地抽出手,轻哼道:“卫长史叫我给您带话,说莹夫人可侍寝。”   傅绫罗挑眉,莹夫人竟是王上的人,难不成是铜甲卫暗卫?   *   后宅小佛堂里,夫人们也不能一直跪着礼佛,总要休息片刻。   在小佛堂左右两侧,都有花架子,底下有石桌石凳。   今日巧了,后厨送过来给夫人们解渴的,是樱桃奶浆。   莹夫人和熙夫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面露讽笑。   夫人们早就知道了后厨曾发生的事儿,这些天被拘在小佛堂,大家心底都不痛快,就忍不住往菁夫人和廖夫人心上扎。   “若不是樱桃奶浆来的太不容易,傅娘子也不会无奈往前头去吧?”   “噗——刘阿姊说的是,就是有眼皮子浅的,没尝过好东西,才喜欢抢人家的。”   菁夫人这些天也不痛快,她不是个好性子,闻言将石桌上的奶浆砸了一地,“你们眼皮子不浅,只知在这里吹捧,有本事也叫祝阿孃送你们去前头!”   廖夫人弱弱拦着菁夫人,“阿姊何必枉做了坏人,有那厉害的,只伺候几日,就歪缠了官职来,只怕以后咱们在王府都没了下脚的地方,同是苦命人罢了。”   好些夫人若有所思,话糙理不糙,说是去做管妇,却成了长御,谁知道傅绫罗怎么伺候的。   她们在这里吵破了天,也耽误不了人家媚上。   菁夫人恶狠狠道:“怪只怪咱没那勾魂模样,又无伺候人的下作手段,只盼着府里能早些有个王妃!”   廖夫人咬着唇,眼眶泛红,轻声道:“即便有了王妃,天高水远的,若是……宠妾灭妻,她又是唯一的女官,只怕连王妃下脚的地儿都无。”   这下子,多数夫人们面色都有些不大好了。   傅绫罗含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府规矩森严,倒是不劳烦夫人们替王妃操心。”   廖夫人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看过去,就见傅绫罗身着玛瑙色斜襟褙子和红绿间片裙,俏立在门前,面容冷静,满是女官威严。   她蓦地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往菁夫人身后站了站,没再说话。   菁夫人眼神恨毒上下打量傅绫罗一番,冷嗤出声,“我当是谁呢,原是傅长御,听闻你伺候王上累病了,还有功夫到后院,急着耀武扬威来了吗?”   傅绫罗淡淡看菁夫人一眼,语气平静,“廖夫人说的对,我是王府唯一的女官,来后院自有来后院的道理。”   她不喜欢跟人逗嘴皮子,只对旁侧武婢吩咐——   “王上已病愈,小佛堂既不能令夫人们静心,就不必再来了,去禀报祝阿孃,准备佛经请夫人每日抄录,送到小佛堂来供奉也就是了。”   她目光平和扫过院子里的夫人们,“王上最不喜喧哗吵闹,待得夫人们知道该如何伺候了,请祝阿孃告诉我,我再安排夫人们侍寝。”   所有的夫人呼吸都窒了一瞬。   她们倒忘了,身为女官,不论傅绫罗怎么伺候王上,她确实有权利安排夫人们侍寝。   大家都在武婢铿锵的应声中沉默下来。   傅绫罗冲莹夫人笑着福了一礼,“先恭喜莹夫人了,晚些时候会有女婢来接您去墨麟阁。”   莹夫人愣了下,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等傅绫罗出了佛堂,莹夫人眸底的一分惊讶,在面上变作十分惊喜。   她朝着菁夫人和廖夫人大笑,“承两位妹妹吉言,倒是不用祝阿孃送我们去前头,傅长御也可以,哈哈哈……”   众夫人:“……”   没过多会儿的功夫,其他夫人们避开该避开的人,相约着离了小佛堂,只留下菁夫人和廖夫人,脸色难看至极。   *   过了二门,宁音还忍不住嘿嘿笑,“娘子是没看到菁夫人的手,掌心估计都要掐破了。”   “记得叫人盯紧了后院的动静。”傅绫罗浅笑道。   口舌上的痛快她不在意,猛兽盯住猎物时,也没哪个是靠吼叫来捕食。   若真是菁夫人害她无法立女户,那就不只是掐破掌心了。   宁音刚要应下,就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哼声。   二人扭头,是提膳回来的乔安。   傅绫罗浅笑加深,“乔阿兄,我正要找你呢。”   乔安已得知今晚要安排夫人侍寝,想起王上早上那一出区别对待,他抬着下巴,偏开头。   “我比不得傅长御能干,找我作甚!”   傅绫罗笑容不变,跟哄孩子一样柔婉道:“晚上得劳烦乔阿兄令人多烧些热水,准备着王上和莹夫人叫水。”   乔安愣了下,扭过头来瞪大眼,“你,你可别胡来!”   他还以为侍寝没有王上的事儿,真要用到王上干活,那就不是叫水了,估计得叫府医。   傅绫罗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乔阿兄放心,我绝不会胡来。”   乔安:“……”他咋就那么不信呢! 第22章 (微修)   掌灯时分, 已至盛夏,南地草木旺盛,按理说一起了灯火, 就少不得蚊虫萦绕。   等纪忱江用完晚膳,乔安出来叫人收拾时, 才发现, 往日绕着宫灯旋转的蚊虫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浅浅灵香草味道,让人闻之安神。   听到乔安吩咐, 外头疾步过来三个仆从, 低着头恭敬进屋收拾。   乔安冷眼看着,仆从们比往日粗犷模样规矩不少, 从头到尾都没发出多大声响, 就是往外走的动作稍微有点不自在,应该是挨过打的。   他心里又微微起了酸。   他们家主子带着铜甲卫, 一年里有半数时光都在军中,身边也都是儿郎,在起居上其实没那么讲究。   若忙起来, 大多数时候, 都是乔安随意去厨房提几个小菜就打发了。   自从傅绫罗来了前头, 除非王上外出或者太忙,多数时候她都令厨房和仆从们, 按照最简单的大王规格伺候膳食。   既能让王上用膳更舒坦些,多几个菜肴又不至于落下奢靡名声,在这种小细节上, 傅绫罗向来不落人话柄。   他思忖再三,论行事, 傅绫罗确实比他强那么一丢丢,王上才会一直压着性子纵容她胆大妄为。   想到王上对傅绫罗的偏心,乔安更忍不住鼓着一心肝的气,不甘心地扫向远处。   今天日头不好,没下雨,但风不小,往日院子里肯定会有落叶。   早上傅绫罗借铜甲卫的势发作了一番,才几个时辰啊,院子里宫灯照射之处,半片残叶都无。   乔安甚至觉得,宫灯下的玉石栏杆都微微反光,明显是仔细擦拭过的。   站门口的亲卫都小声喟叹,“傅长御来了以后,咱这日子是真舒服。”   乔安压下心里的酸,待得听到大门处的动静,抱着胳膊高抬下巴,强逼自己露出骄矜模样。   咦呜呜,他现在,浑身上下,大概也就只剩骄傲了。   被武婢用轻纱步辇抬过来的莹夫人,下辇后,没发现乔安内心的伤春悲秋,只给他一个询问眼神。   那意思是问王上可有吩咐,但她面上不动声色,仍端着娇羞欣喜模样往里走。   乔安还没说话,傅绫罗就带着宁音从寝院迎出来,“见过莹夫人,王上还有些政务在处理,请您见谅,先里面请。”   “傅长御客气,我等着就是。”莹夫人没得到乔安的暗示,心里揣着糊涂,仍露出讨喜神色,跟傅绫罗客气着往里走。   傅绫罗落后莹夫人几步,扭头柔声跟乔安道:“辛苦乔阿兄盯着些厨房烧热水,今日怕是早不了,我叫武婢准备了凉糕和凉茶,你若是倦了,就在旁边歇一歇。”   乔安面无表情,“知道了,府里还买得起柴火!”   以前可都是他在屋里伺候,现在他都被撵到屋外头了。   王上不歇着,他也不能去歇,傅绫罗这一定是跟他耀武扬威,更气了!   傅绫罗见乔安紧抿着唇,跟宁音平时生气似的,腮帮子微鼓,浑身凄凉,心里略有些无奈。   若乔安愿意净身,也没她什么事儿,她一个未嫁女娘要伺候房中事儿,就不忐忑了吗?   都二十岁的男儿了,连十四岁的傅华嬴心智都比不过。   她给宁音一个眼神,“你在外头跟乔阿兄一起当值吧,等伺候莹夫人沐浴的时候,你再进来。”   宁音了然,笑眯眯道:“娘子放心,我会伺候好乔阿兄的。”   乔安还在那里酸唧唧嘀咕,“用不着,我一个长随,又不是宫闱被.干儿捧脚伺候的大伴,哪里受用得起人伺候。”   “烧那么多热水,我倒要看用不用得完,王府里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宁音:“……”不听乔安清朗的声音,这活像是个被人截了恩宠的怨妇。   莹夫人本以为王上是在书房忙着,进了屋刚要松口气,就从寝殿屏风后头的软榻上,看到了盘坐下棋的熟悉身影。   莹夫人心下一惊,语气娇羞,但动作却不慢,利落单膝下跪,抱拳请安——   “妾见过王上。”   傅绫罗在一旁无声打量着,看样子,莹夫人也是个唱作俱佳的,她心里的忐忑稍微消了点。   纪忱江捏着棋子,头都没抬,只漫不经心嗯了声。   傅绫罗要他用过晚膳就回寝院,别说乔安满腹酸气,他也有些不耐烦。   若还需要他来敷衍外头的探子,他也不必允了祝阿孃所请,叫傅绫罗来前头借他这大旗。   加之与女娘相处着实太费劲,纪忱江心里定了主意,若傅绫罗胆子撑破天,要他过去配合的话,就直接将人撵回后院去。   眼不见为净,也省得叫乔安的念叨扰得心烦。   谁知,傅绫罗并未要他做什么,只温柔妥帖地伺候着莹夫人轻解罗裳。   莹夫人是真真摸不着头脑,满头雾水看了眼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缩着脖子凑到傅绫罗身边。   小声问:“傅长御,这是要作甚?需要我干点啥?”   别看莹夫人长得漂亮,实则是暗卫里当男儿摔打出来的,没那么多细腻心思。   这啥都不说,将她脱得只剩里衣,她很不安啊。   当初定江王七岁继位,内忧外乱,危机四伏,必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个致命的缺点。   祝阿孃无奈,只得狠心为王上治病。   身为暗部女卫,她是曾经为王上治病出过力的,在暗卫切磋的时候。   想起来,莹夫人还觉得骨头缝儿疼,她比旁人都清楚王上有多厌恶女子靠近。   以前侍寝,她都是远远躲在碧纱橱,天亮了就回去,也没搞这些风花雪月啊。   屋里昏暗,只在床头和床尾燃着两个朱色矮蜡。   屋里还萦绕着一股子非常独特的香气,令莹夫人脑袋微微有点发晕,总感觉自己看不清人影。   傅绫罗扶着略惊慌的莹夫人躺下,细声安慰她,“莹夫人您按照最真实的感受行事便可,过了今日,外头都会知道,您是王上最宠爱的夫人。”   莹夫人:“……”今天叫她过来,是要让她做梦的吗?   她倒是不怕成为明面上的靶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叫真实行事。   起来打几套拳?   莹夫人昏昏沉沉想着,今天可能没吃饱,有点乏力。   “您只需记得,这会儿您是在侍寝。”傅绫罗弯腰,在莹夫人耳边小声道,“就是骗外头的人,莹夫人您肯定没问题。”   莹夫人突然放松下来了,唱大戏啊?   那行,这是除了打架外她最擅长的事儿了,不然也不能是她被暗部选出来做夫人。   屋里烛火愈发昏暗,莹夫人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慢慢开始起了热。   她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抽屉拉动声响。   下一刻,她突然感觉颈侧微微刺痛。   这点刺痛好像是火星子,立刻在她身上蔓延开来,让她整个人跟着了大火一样,莹夫人立刻张嘴开始卖力,她只记住了一点——唱大戏!   屋外,亲卫和乔安包括宁音都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动静。   亲卫目光微动,能感觉到暗处还在伺候的仆从也窸窸窣窣,往这边探头探脑,并不意外。   哪怕亲卫不知道王上的毛病,也知道王上不近女色,过去叫夫人们来,撑破天就是下盘棋。   今儿个怎么突然就要夫人侍寝了?   话说王上都二十二了,难不成才开窍?   暗处捂着腚,费劲了心思,艰难凑到寝院的探子们,心里也嘀咕着呢。   不是说定江王可能有隐疾吗?   听说还是皇庭里那位算计的,想要定江王绝后。   过去,定江王也曾宣夫人们侍寝过,但成没成事儿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   今晚,偏偏他们就拿不准了。   那仙女儿般的傅长御横空出现,先是在王上身边站稳了脚跟,还经常进寝殿和书房伺候。   他们一个多月前就有点怀疑,王上的隐疾是不是好了。   今日突然被拉去打板子,还撵走了好些人,搞得神神秘秘,风声鹤唳,这……要说没猫腻谁信啊!   “你们说,是不是王上想要世子了?”有人小声道。   一起的小厮目光闪烁,“也许是障眼法,可能是府里要有动作,或者想逼着京都赐婚也不一定。”   暗处沉默片刻,其他地方也有人盯着呢,不过最重要的地方还是寝院。   若真有夫人怀了身子,他们背后的主人也定会有动作。   可以说,傅绫罗确实以一己之力,将大部分目光都聚焦到了寝院这边。   只有乔安还是老样子,抱着胳膊面无表情靠在廊柱上,唇抿得死紧。   他是既盼着傅绫罗能成,别耽误主子的事儿,又希望她摔个跟头,否则王上身边都快没有他站脚的地方了。   就在此时,屋里突然传出暧昧至极的婉转呻.吟,“啊~~王上,不要,疼~~~”   ‘噗通’一声,乔安没站稳,直接从廊柱一侧摔到了台阶上。   但他顾不得身上的疼,与亲卫和宁音一般无二,瞪大了眼珠子看向寝殿。   若说亲卫是震惊,宁音是涨红了脸害羞,乔安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傻呆呆的。   屋里哼唧的声音和规律的轻微声响,让他整个人都懵了。   难不成……他们家王上行了?!   不不不,不可能,那是傅绫罗行?!!!   乔安人还傻着呢,心里已开始不住地尖叫着卧槽,不管哪个,都特娘比见了鬼还稀奇啊!   别说他了,屋里头纪忱江都头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惊诧万分看向屏风后头的床榻。   他手里的黑子,早在那轻微律动声响起的时候,就惊得砸在了棋盘上,啪嗒声被莹夫人暖热的吟声压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不自禁捏了捏额角,压下对那黏腻声音的反感,心里失笑不已。   这小女娘确实如祝阿孃所言,是个惊喜,惊大于喜。   实则这会儿,傅绫罗也没比里里外外的人好到哪儿去。   她手里捏着个不规则的竹罐,从脸上生生红到了脖子里,耳根子比盛放的刺玫还要艳。   她无奈看着只在颈侧落了一个竹罐的莹夫人,深呼吸好几次,都没能鼓足勇气继续动手。   房中术讲,这敦伦一事就好比是另类的战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里面非常仔细全面的讲述了,如何令欢愉这档子事儿达到极致。   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忍下羞涩后,钻研里面的内容也就更仔细了。   就天时而言,晚灯时候,侍寝暗示,还有能令人飘飘然的和合香,屋里也挂了厚重的褚色帐子,层层叠叠拢住香气,将氛围拉满。   再说地利,床褥下铺了鹅卵石,保证莹夫人第二日腰酸背痛。   趁着给寝殿内换物什的时候,傅绫罗拜托卫明对床榻做了些改动。   只拔出几根木块,就能让床榻发出响动。   黼黻纹络子遮掩住的床榻边沿,也开了好几个抽屉,藏着作假要用到的物什。   至于人和嘛,浑身滚烫的傅绫罗,看着还在吟哦的莹夫人,手持竹罐和火折子,羞得几乎想跑出去。   她再冷静,到底是没成亲的女娘,听到这种……这种羞人的动静,还是因她而起,她觉得自己没炸开已经算是非常坚强。   莹夫人正在舒服和火热中挣扎,眼神迷蒙看向床沿没了动静的身影,疑惑出声,“王上?不……傅……啊~”   傅绫罗被莹夫人惊醒,眼疾手快将竹罐烧热放在莹夫人身上,若叫人听见莹夫人叫她的名字就坏了。   纪忱江在屋里能听得特别清楚,在外头伸长了耳朵的几人听来……   咦~~~王上这么急吗?   高高低低的声音,时不时响起的短促惊呼喘息,令得外头几个人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煞是好看。   只能暗暗呆在远处的探子们急坏了。   “这什么情况?一个个脸蛋子跟大红灯笼似的,亲卫和乔安都挪到了廊庑边上。”   “还有傅长御的女婢,她捂着耳朵干嘛?”   有去过花楼的瞪大了眼,“卧槽,里头不是成事儿了吧?”   有两个京都来的暗探眼中闪过精光,定江王的隐疾真的好了?!   他们心里惊疑居多,倒没急着肯定,这可能是定江王布的迷障。   男子十二岁左右出.精,时下儿郎十四.五岁就能娶妻,定江王不近女色了快十年,还能突然就好了?   有娶了妻的忍不住道:“您们也不看看,那女娘跟烫了脚似的,乔安和那几个亲卫脸都要着火了,这不是害臊是什么?别人不说,乔安你们还不知道?”   众人不吭声了,要是有那么好演技,乔安也不至于总叫人说憨。   仍有人不信,是真还是假,还得仔细观察一段时日才行。   他们信不信这会儿也不甚重要,乔安信了。   他在里面愈发暧昧的声响当中,魂儿飞到了不知哪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傅绫罗红着芙蓉面,手脚发软从里面出来,小声道:“赶紧送热水进来,宁音你伺候莹夫人沐浴,乔阿兄,你伺候王上沐浴。”   乔安眼神游移,“啊?沐浴,沐浴啊,好……”   在他要往里走的时候,傅绫罗赶紧拉住乔安,顶着滚烫面颊小声叮嘱,“还得劳烦乔阿兄,王上身上也得有痕迹……”   乔安愣住,喃喃着:“……痕迹?我没经验啊,我还是童男子儿呢。”   他突然蹦起来,“哎哟,我肚子突然不舒服,要窜稀!我不行了,你去你去!”   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着肚子,跑了。   傅绫罗差点被他撞倒,跺了跺脚,不得已看向亲卫。   数十个亲卫立刻扭过头,柱子一样几乎要长在廊庑上,明摆着是打死都不进去的架势。   那啥,童男子儿,谁还不是呢。   傅绫罗咬紧银牙差点气哭,太欺负人了,她就有经验了吗?   寝殿的床榻侧后方和软塌左侧都有净房,仆从将热水送进去后,宁音也生怕娘子叫她去伺候王上洗漱,颠颠去扶莹夫人。   傅绫罗无奈,硬着头皮进了屋。   纪忱江已经去了净房,刚才听到那些动静,他好似又陷入了当年的幻境,强压着晕眩恶心感,出了一身冷汗。   屋里他相信傅绫罗能处理好,只随意解了衣裳,闭目进了浴桶里,努力压制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净房靠近窗户,他耳力好,听到了傅绫罗和乔安说话,也听到了傅绫罗在净房外拖沓的脚步声。   纪忱江压了压胸口的气,他今晚被恶心了不少时候,就是再难受,也不会白费功夫。   他闭着眼,在傅绫罗还想磨蹭的时候冷声道:“进来说话!”   傅绫罗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听出王上似乎是不高兴了,她只能咬着牙进去。   她也不想白费了今晚这令她几乎想要死一死的付出。   为了避免远处探子能通过映射在窗户上的烛光,发现屋里身影不对,今日寝殿内的烛火不算足。   净房内只燃了一盏灯,昏暗如豆,热气蒸腾,傅绫罗刚擦拭过的额角,瞬间就起了汗。   纪忱江端坐在浴桶,高大的身影依然压迫感十足,而且比起平日的惫懒模样,这会儿他明显有点克制不住身上的煞气。   傅绫罗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赤.裸身体,即便只有上半身,她手心的竹挠,也快要被汗渍透了。   “要做什么,你来。”纪忱江一直没睁眼,依旧压着脾气淡淡道,“若成了,今日一切不提,不敢,就滚回后院。”   他这番话,令傅绫罗跳到嗓子眼的心冷静些许,她心里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她有什么不敢的!   她使劲儿咬了咬舌尖,慢慢走近,轻声道:“绫罗只怕王上难——啊!”   话还没说完,突然起了水声,淅沥沥伴随着强壮的臂膀伸到她眼前,拽着她胳膊,直接将她拉到浴桶边上。   傅绫罗脑袋差点撞纪忱江肩膀上,吓得她脑仁儿疼。   傅绫罗越害怕越冷静,怕外头人听到,捂着嘴瞪大眸子,眼含惊恐看向纪忱江。   这点惊恐,落在了那双睁开的深邃星眸中。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本王不需要你的怜悯!知道的越多就越要学会闭嘴,反之就会死的越快,这个道理阿孃没教你?”   傅绫罗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热铁钳住,纪忱江说话时,侧头看她,呼出的热气伴着水气落在她面上。   盛夏本就热,傅绫罗感觉自己似是被困进了火海中,毫无挣扎的余地。   明明没有落入浴桶,她却仍然有种浑身都湿透了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表情多冷唳,还没穿衣服,即便他语气不算重,傅绫罗心底依然战栗得几乎发抖。   可傅绫罗仍然忍不住想,明明肌肤接触了,王上竟然还有力气威胁她?   大概是脑子被烫坏了,她想也不想反驳道:“绫罗忠君,当然要坦诚,王上是南地的天,苍天若不垂怜,谁又敢提怜悯!您分明是自己怜自己,才会觉得其他人也如此!”   话落,傅绫罗呆住,随即整个人再控制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上竟然让她活着怼完了?   净房内蓦地安静下来,空气像是拉到极致的箭,似乎随时都能扎死谁。   纪忱江没松手,傅绫罗半跪在浴桶前,也没敢挣扎。   太热了,她隐隐有点窒息感,几乎要晕过去,却咬紧牙关不肯求饶。   就着烛火微光,纪忱江冷冷看着连低头都忘了的小女娘。   她像被猎人压在木桩上即将剥皮抽筋的小狐狸,微挑的眼儿红成一片,水光潋滟,连害怕都有种带着破碎感的倔强。   她并不知自己的胆怯,只屏着气惊惶看他,似是生怕一转眼脑袋就没了。   纪忱江闭了闭眼,另一只手抬起,捏了捏高挺鼻梁,知道自己现在状态有点失控。   大概是被这小女娘给气糊涂了,晕眩恶心的感觉竟然渐渐消退。   他愣了下,从抓住傅绫罗手腕到现在,他身上都没产生刺痛!   就像傅绫罗小时候拉住他的那次。   纪忱江不是个良善心软之辈,傅翟不听吩咐,不止自己没了命,还坏了他的计划。   他不追究,已是开恩。   但当傅绫罗拽住他衣袖,抖着身板哭得难以自制哽咽,却还能清晰说明困境的时候,纪忱江发现,第一次有女子靠近,他没有任何症状。   就连救了他性命的祝阿孃靠近,他都无法控制刺痛,一个小女孩做到了。   左右养个孩子也不费什么力,卫明和卫喆也跟着求情,他顺势应了下来。   他曾经让祝阿孃在傅绫罗不知道的情况下,靠近过他几次,却又出现了刺痛。   所以后头这几年,他才一直没再管过傅绫罗。   现在,又一次出现了变数。   纪忱江若有所思看向傅绫罗,她被水声惊醒,偷偷低头用手背擦眼眶,不想叫他发现自己落泪。   他从小就深恶女子娇弱不堪的姿态,傅绫罗比起其他女子,若说不一样,大概是不管多脆弱,永远多点子不认命地挣扎,一如此刻。   傅绫罗死死咬着唇,努力压下惊慌,没道理她连要杀她卖她的所谓亲人都不怕,还要怕救了她的人。   “王上,您不松手,我没办法伺候。”傅绫罗抽了抽手,低声道。   不出意外,她声音还是有点抖,只希望声音够低沉,王上听不出来。   “好好说话,你今晚做的不错,我不会罚你。”纪忱江松开钳制傅绫罗的手。   他目力不错,能看到傅绫罗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红。   他都没用什么力气,果然娇弱啊。   一起了这个念头,纪忱江身上的刺痛起的迅速,他呼吸沉重几分,冷着脸闭上了眼。   傅绫罗紧咬着牙,生怕自己一张嘴就要怼出声,她不能好好说话,怪谁?   就算王上要杀她又如何?   除了祝阿孃,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牵挂了,有什么好怕的!   傅绫罗靠着一股子气恼撑起身体,目光从始至终不敢看浴桶里面的风景,手中五爪磨利的竹挠却毫不犹豫,朝纪忱江胸前挥舞。   纪忱江压制住抵挡的冲动,蓦地感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像被狐狸挠了一把。   虽不喜女色,可在军中跟那些老兵待久了,纪忱江对男女之事也并非不懂。   他抬眼看傅绫罗,扫了眼仿照手型制作的竹挠,眸底闪过笑意。   他淡淡道:“方向错了。”   “房中姿势多得很,反手挠一把也非不可能!”傅绫罗那股子气还没卸掉,一张嘴果然怼了回去。   纪忱江:“……”他始终分辨不清,这小东西到底怕不怕他。   傅绫罗说完立刻低头,遮住懊恼神色,疾步绕到纪忱江身后继续施为。   她觉得自己大概跟王上八字犯冲,如她这般妥帖仔细,不爱多言的女娘,每回在他面前总像是失了智。   所以王上说的没错,多说多错!   她再不肯吭声,只咬着舌尖保持清醒,按照书中所言,尽量模仿着莹夫人,在那气势十足的身影上留下‘恩爱’痕迹。   这点疼于纪忱江而言确实挠痒痒似的,他也没再出声,只闭目沉思,刺痛又消下去了,在这小女娘不要命怼他的时候。   草草挥舞几下,傅绫罗感觉差不多,莹夫人大概也没大胆到在王上身上留下什么牙印儿。   “我叫人进来伺候您更衣。”傅绫罗说完就走,快得跟身后有狗撵似的。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她的背影,丝毫没有拦的意思。   时日还长着呢,他不是傅绫罗那般急性子,且需要别人来助他验证些事情。   *   翌日一大早,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莹夫人娇弱无力被武婢用步辇抬了回去,还未到后院,就接到了前院的赏赐。   她那副承宠过度,脖颈上还痕迹斑斑的模样,看红了后宅夫人们的眼。   其中以菁夫人和廖夫人为最,廖夫人当场就落了泪,失落回了自己院子。   宁音送赏赐还没走,就听到菁夫人院子里摔打的声音,乐得她熬了大半宿的憔悴都褪下去不少。   前头勤政轩内,五日一次的小朝上,有靠得近的臣子发现,他们家王上的下巴有被女子挠过的痕迹。   负责教导定江王文治武功的王府太尉祁杨,当场就落了泪。   他是跟着老定江王一起打仗的好兄弟,在老定江王薨了后,忠心耿耿,操心定江王比操心自家儿孙都多。   眼看着定江王二十二了还没个子嗣,多少夜晚他都急得辗转难眠。   现在他边流泪边在心底直呼挠得好,只要定江一脉有后继希望,祁杨就是立时死在敌人刀下都不遗憾了。   探子们虽将信将疑,可不近女色的定江王突然临幸了夫人,他们也不能不往外传信。   一时间,夏日烈阳暂时压住的平静浑水,又一次暗流涌动。   *   傅绫罗值完夜,没吃东西就睡下了,醒过来时,外头太阳都已经老高。   宁音伺候她起身,“娘子,祝阿孃说最近雨多,湿气太重,庄子上送了鲜李来,甜得很,叫您吃着祛祛湿气。”   傅绫罗身上没力气,恹恹靠在宁音身上,“回头你帮我去趟后院,新蜜也该出了,杨媪着人送来后,你去给祝阿孃送一些。”   宁音脆声应下,伺候傅绫罗穿衣的时候,发现她右手腕一圈红,隐隐肿了起来。   她赶紧扶傅绫罗坐在一旁软垫上,“娘子,这是怎么弄的?您皮子娇气,稍不注意就要肿起来,昨晚怎么不告诉我啊。”   傅绫罗浑不在意撑着脑袋靠在扶手上,“我忘了。”   宁音拿出消肿的药膏,想要给她涂上,小声问,“是王上?”   药膏子一打开,自带清幽的兰花香气,傅绫罗摆摆手,“不用上药了,也不算疼,过几日就好了。”   “那怎么行,叫祝阿孃知道要骂人的,你不怕,我怕。”宁音干脆利落拒绝,还是要给傅绫罗涂药。   傅绫罗轻叹了口气,再次软声拒绝,“王上不喜香气,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去前头伺候,涂了要惹王上生气。”   “那我伺候娘子用膳。”宁音动作顿了下,咽下叹息道。   这怎么刚收拾完傅家,压下了夫人们,又摊上会动手的主君啊!   怎就不能顺遂些呢?宁音心想,等下次去寺庙的时候,她定要跟菩萨多求几个平安符。   “我不饿。”傅绫罗摇摇头趴在矮几上,怔怔看向窗外,“宁音你说,我不立女户,来伺候王上,是不是又错了?”   寅时乔安才期期艾艾出现在寝院,没再给傅绫罗脸色看。   傅绫罗回来休息时,天还是黑的,她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全是昨晚在净房里,定江王逼人的气势和喜怒不定的吓人。   其实她的胆子算不上大,有阿爹疼,阿娘宠的时候,她怕疼,怕虫子,怕许多东西。   等到阿爹阿娘没了以后,她只想抛弃自己身上所有的柔弱,成为阿爹那样的人。   可在王上身边的每一刻,她都能清晰认知到自己的弱小,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带着杂乱的思绪,天光放亮时她才隐约浅眠过去,这会子起来,脑袋还隐隐约约作痛。   宁音轻叹了口气,放下药膏,抱住傅绫罗替她揉按穴位,“对错有那么重要吗?立了女户说不定烦心事更多,咱们活得好好的,看那些恶人痛不欲生,痛快了,比什么都强。”   傅绫罗歪着脑袋想,也对,她还不如宁音活得通透。   她强起精神坐起身,拍拍脸颊,“你叫人跟祝阿孃传话,侍寝的夫人,先紧着跟莹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来,不止要盯紧菁夫人身边,廖夫人那里也别放松。”   宁音点头,问:“您怀疑害您的是廖夫人?”   傅绫罗摇头,“没有证据不能妄言,但她们都来自京……”   “傅长御,王上请您去书房伺候。”外头武婢的禀报,打断了傅绫罗的话。   傅绫罗下意识攥了攥手指,扯到手腕,一阵阵酸疼,连带着脑仁儿又开始鼓痛。   她拧着柳眉起身,吩咐宁音:“你去找喆阿兄,请他派暗卫去盯,我总觉得那位廖夫人不对劲。”   廖夫人看她的时候,目光里没有嫉恨,是更深沉的情绪。   等傅绫罗慢吞吞行至书房,乔安难得在门口候着。   “傅长御来了?傅长御里面请。”乔安咧嘴冲傅绫罗笑。   “你还没用午膳吧?我去叫人准备,待会儿我伺候王上用膳,你先吃,别饿着。”   傅绫罗忍着头疼,抬眼看着乔安失笑,“乔阿兄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你可别吓唬我,长御之职应该不包括驱鬼。”   乔安:“……”要驱也是驱你这个能‘临幸’夫人的女娘。   他轻哼,“我就是谢谢你昨日替我伺候王上沐浴,天一热我这身子不大好,以后少不得得多劳烦傅长御。”   傅绫罗心底一沉,扭头看乔安,浅笑道:“我笨手笨脚,昨晚还惹了王上生气,若乔阿兄身子不好,不如请明阿兄再安排个长随过来换值,你说呢?”   乔安被噎得说不出话,书房里传来纪忱江惫懒的声音:“进来。”   傅绫罗偷偷吸了吸气,在乔安的瞪视中,带着上战场的心,脚步沉重进了书房。   “绫罗见过王上。”傅绫罗依然离纪忱江远远的,柔婉跪坐在地。   纪忱江放下棋谱,扫了眼她轻拽衣袖的手,“起来说话。”   傅绫罗低着头不动,“王上见谅,绫罗从昨日傍晚到现在水米未进,求王上准我坐着说话。”   纪忱江挑眉,从昨晚伸爪子开始,她就有点莫名的破罐子破摔架势,这又哪儿来的脾气?   也就是他年纪长一些,不跟这小女娘计较罢了。   “要我伺候你用膳?”纪忱江凉凉敲打她,“还是你仗着有功,忘了阿孃的叮嘱?”   他就不信阿孃不叮嘱傅绫罗,在他面前伺候,别跟个刺猬一样。   傅绫罗头越来越疼,人就更温吞些,她慢慢伏身下去,“绫罗不敢,着实是体力不支,正想跟王上请示,可否安排夫人们三日一次侍寝?”   纪忱江没答她,起身慢步至她面前,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乌黑的发心,熟悉的刺痛如约而至。   他也不甚在意,蹲在傅绫罗身前,用那双令人胆寒的眸子与傅绫罗对视。   傅绫罗没睡好,白皙娇嫩的皮肤下透出浅浅青痕,令得她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平添几分柔弱。   纪忱江目光下垂,落到她没遮全的红肿手腕,声音不自觉温和下来,“没涂药?”   傅绫罗偷偷膝行后退一些,手直接藏起来,“也没什么大碍,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纪忱江沉默片刻,他不会跟人道歉,想了想,扶着她胳膊将人提起来。   “王上?”傅绫罗再有气无力也被吓出力气来了,她起身赶紧后退几步。   纪忱江不勉强她,他身上疼得想吐。   转身懒洋洋坐下,他靠着矮几淡笑,“怕我?”   傅绫罗刚才几乎是被拎起来的,心窝子还跳得厉害,思忖着小心回答:“王上乃是南地百姓的守护神,杀敌无数,威风赫赫,令得南疆不敢进犯,身为您的子民,敬畏王上,自是应当的。”   纪忱江扳指在矮几轻扣几下,半垂着眸子打量傅绫罗。   她刚进门时,巴掌大的小脸儿雪白,她自己没发现,即便是唇角微微弯起,娇嫩的眉心却微蹙,整个人霜打的茄子一般。   目光扫过傅绫罗几乎一巴掌就能掐过来的纤细腰肢,嗯,还是碰一下就要折的茄子。   刚才扶她时,手里轻飘飘的,他都没敢用力气。   这小女娘又被吓到,脸儿倒是红润了点,身上也没了那股子恹恹的气息。   今日她没什么心思张牙舞爪气他,他这刺痛便跟过去一样。   纪忱江蓦地有些想笑,难不成他们纪家还出了个贱骨头,他这病,能被气好?   傅绫罗叫他盯得想逃跑,那并不算灼热的犀利目光落到她身上,让她有点明白了啥叫针扎。   傅绫罗实在忍不住,小声道:“王上,若是无事……”   “你的令牌和官服都做好了,回头让卫明给你送过去。”纪忱江打断她的话。   他随手拿起棋谱,不再看傅绫罗,也叫她稍微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松到一半,纪忱江又开口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威风赫赫,只要你差事办得好,我不会跟你一个小女娘计较,往后不必怕我。”   “若不信,你大可去问阿孃,比起你这性子,我算是温和的。”他轻哼着笑道,“放心在我身边伺候,亏待不了你。”   这是傅绫罗第一次见他不带冷意的笑容,那眉眼舒缓,薄唇轻勾的模样,很有几分温润公子的如玉气质。   但傅绫罗完全没心思欣赏,前头那口气还滞在胸口,隐隐作痛,让她特别想扪心问君——您到底何时瞎的? 第23章   天越来越热, 引得夏蝉嘶鸣,似号角一般,吹响了王府热闹的乐章。   后宅被拘在院子里抄写经书的夫人们, 突然有了心思逛花园,串门子, 脸上不再是百无聊赖的厌倦姿态, 一个个花枝招展往西院跑。   前院各处伺候的仆从们也都打起精神, 争着抢着挤兑旁人,使劲儿卷自己手头的活儿, 只盼着被新来的傅长御选中, 去墨麟阁伺候。   明明入了伏,定江王府却好像刚进春天。   最悠闲的人成了傅绫罗。   这几日定江王有事不在府里, 她缓过来那股子因和合香引起的乏劲儿, 人又恬静下来。   不管她心里如何抵触去王上跟前伺候,手里的差事还是要办好。   勤政轩有刘管事盯着, 傅绫罗并不往那边去。   墨麟阁有宁音,她仗着卫家兄弟的撑腰,再加上私下里探子们明争暗抢的讨巧, 也算是上了手。   傅绫罗怕热, 夏日里最不爱出门, 每日靠着冰鉴歪在自己屋里,慢条斯理总结上次侍寝的失误。   和合香在房中术里, 是难得对身体没什么坏处,还能令人精神放松的香。   其他诸如催.情香、合欢香还有迷香那些,大都对身体不太好, 也不那么容易掌控。   从上次莹夫人的表现来看,和合香用的有点多了, 连提前在舌下压了清凉丸的傅绫罗,都缓了一整日才歇过那个劲儿。   这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在净房时,为何那么找死了,是受了和合香影响。   日头阔亮的上午,细碎阳光透过树叶,从窗缝儿钻进屋里,打在傅绫罗莹白如玉的手背上,清晰映出她缓缓写下的清单。   傅绫罗垂着浓密睫毛仔细思忖,和合香先减上三分试试看,要让大夫给她准备能提神醒脑的药丸。   至于姿势……傅绫罗脸颊微烫,记起那避火册子里的掐腰抬腿,要做几个镶嵌手形玉石的软封,绑着睡一宿定能留下痕迹。   牛皮太硬,怕伤着夫人们的皮肤,傅绫罗仔细标注了,要用鹿皮。   放下毛笔,傅绫罗将单子递给宁音,“叫喆阿兄安排人私下里做好,放到王上寝殿。”   “我记得私库单子有一幅王上月下独酌的屏风,将寝殿里的屏风换了。”   加重和合香,莹夫人都还认得出她,傅绫罗不太了解女卫的抗药性,却不愿因粗心大意犯错,叫王上将万无一失四个字扔她脸上。   宁音清脆应下,“今儿个是第四天啦,阿柳过来给祝阿孃传话,说叫熙夫人侍寝。”   傅绫罗扭头看窗外,黑白分明的眸子掂量了下天光,“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晌王上还没回,就不用准备了。”   顿了下,她问:“明阿兄在府里吗?”   以前傅绫罗从不爱听定江王的消息,是怕遭人口舌。   可现在身为长御,若无法知道定江王的去向,府里的消息,还有府外舀过来的帖子那些,她没法处理。   宁音摇头,早上她还因为浆洗上的事情,去东院找过卫明。   她就不明白了,这近身的东西,浆洗怎敢在许多仆从挨了板子后,还只用清水涮洗几下就晾晒。   亲卫和乔安屋里送回来的衣物,全是汗味被暴晒后的淡臭。   宁音过去问,浆洗的小厮只叫苦,说皂角什么的乔安嫌香味太重,他们也没法子。   这要是王上使用的东西,还得了?   没得王上不喜香味儿,就喜欢臭的吧?   宁音叭叭跟傅绫罗嘀咕着,“我想在浆洗上安置几个老媪,后院里人不足,得从外头进人,就去找卫长史,可他不在,问卫喆……咳咳,问卫统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气死我了。”   傅绫罗失笑,前院儿郎多,这些琐碎的小事,他们没法子也是正常。   “叫喆阿兄给杨媪传信,让杨媪安排吧,阿娘过去也不喜欢太重的味道,这些事情都是杨媪来伺候的。”   说完,傅绫罗顿了下,傅翟和杨婉感情好,她到现在还记得父母有多黏糊。   明明阿娘买了许多胭脂水粉,可阿爹回来她从不用,也许不是阿娘不喜欢,而是……   “傅长御,王上回来了。”武婢在外头禀报,声音听着有些不大对。   还真是想乌龟来王八,傅绫罗回过神,“在书房还是寝院?”   武婢白着脸摇头,“婢子没敢细问,王上生着气呢,进门就踹碎了门口的石雕盆,我瞧着卫长史和乔大伴也是大气都不敢喘,赶忙就回来了。”   虽然会点子手脚功夫,武婢仍然觉得,若是撞上前,就王上身上那暴戾的气势,能直接将她踹死。   傅绫罗微微瞪大狐狸眼儿,又生气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也对,从上次吐血到现在快两个月,是到了该发脾气的时候。   她心里哂笑,面上依然温温柔柔的,“宁音,你去前头看看,王上应该在书房,将井里镇着的瓜果都拿出来,用琉璃钵装了,再叫厨房准备些少糖的凉糕,准备好了告诉我。”   “书房的冰鉴记得添些碎冰,王上火气大,太凉容易染了寒气。”   宁音见武婢还没缓过来的脸色,心里也有点打鼓,“娘子,要不我叫人给乔大伴拿过去吧?”   王上在气头上,娘子就别上赶着触霉头,省得回来又吓软了腿。   傅绫罗感觉热烈的阳光晒化了她心里那点子惧意,她也不是没见过王上‘盛怒’,怕什么。   “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跟王上回禀。”   *   宁音从外头回来,人还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娘子,王上不在书房,回了寝院,乔大伴叫人烧了热水,一桶一桶往净房里送呢。”   傅绫罗有些纳闷,这么热的天儿,又不是夜里,用热水沐浴?   宁音表情有些奇怪,“乔阿兄看着快哭了,刚才看见我,让我请您过去。”   傅绫罗一口气立时就有点喘不匀,沐浴这会儿……过去?   等主仆二人带着准备好的膳食和消暑的瓜果,到寝院时,卫明也在。   不只是乔安憔悴,卫明眼眶子也是一片青黑,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看着像是好几宿没睡似的。   见到傅绫罗,卫明下意识弯起唇角。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等傅绫罗走近,他揉了揉脸颊,目光有些复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傅绫罗说。   若非阿棠能叫王上有了病愈的希望,王上也不会带人去庄子上折腾这几日,直将自己折腾的吐了不知多少次。   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还差点没拿刀子往胸口戳,被他们这几个舍命切磋的给拦下了。   王上叫那些杂乱的香气弄得控制不住脾气,切磋的时候差点没揍死他。   光这样都不够,回来就泡在浴桶里,几乎要用热水搓破一层皮。   这才刚从净房出来,在屋里歇着,谁都不敢进去。   见卫明不知该如何开口,傅绫罗笑着问:“王上用过午膳了吗?我看你们也累得不轻,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王上这里,我来伺候。”   卫明也想去睡,这几日折腾得根本没睡几个时辰。   但他也怕阿棠受伤,遂抹了把脸,只低声道:“王上这会子是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东西给我,我来伺候吧,等王上去书房,你再伺候。”   傅绫罗见卫明这么说,也不坚持,浅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寝殿的门就开了。   纪忱江披散着长发,冷峻面容微微泛红,看着比平日里脆弱些,就是身上的气势叫人看一眼就喘不过气。   傅绫罗立马就低下头去,原谅她,不是她胆子太小,定是日头还不够大。   “一个个臭烘烘的,我洗澡还用你们伺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住在猪圈里,去搓一搓皮子滚去睡觉。”纪忱江声音冷沉吩咐道。   他没看傅绫罗,只大跨步往书房走。   可他这么说,卫明和乔安就没法子跟上去了,二人都只能看向傅绫罗。   傅绫罗心里懊恼,刚才她就不该开口。   她坚强笑着,轻手轻脚跟进了书房。   进门后,纪忱江闭目斜靠在软榻上,像是在晒太阳。   面上愈发红得可怖,就是这样也没损了他的俊美,只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怪吓人的。   傅绫罗冲宁音和提膳的仆从摆摆手,无声将膳食摆放在矮几上,叫其他人退了出去,自己站在角落里安静伺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纪忱江才恹恹抬起眼皮子,冷淡看向傅绫罗。   他还没说话,傅绫罗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王上,绫罗先跟您请罪,我不该跟您撒谎,我还挺怕疼的。”   都已经是长御了,要是再被摔打的盘子伤到,传出去仆从们要笑话。   她深吸口气给自己壮胆,声音尽量柔和些,“知道您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这阵子雨水多,庄子上的寒瓜汁水充沛也不太甜,消暑解渴,在井水里镇过的。”   “今日采买上得了些个头不小的虾,切碎了加上细米葱和茱萸,用高汤做了云吞,您尝尝看?”   傅绫罗声音不高,说话速度也慢,听在纪忱江耳中,就好似是碾碎了的冰沙掺在灵沙臛里,软糯得叫人从头到尾的舒爽。   他半垂着眸子就淡淡看着傅绫罗,挺好,这回没抖,也没跪。   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虽然苦巴巴的,却是面颊滴粉,透着莹润光泽,一看就知休息得不错。   乔安伺候了他十几年,也没摸清他到底喜欢什么。   这小女娘在他身边呆着的时候不过十几日,就已知道他不喜甜,喜河鲜。   莫名的,纪忱江那股子想要破坏什么的暴戾,慢慢随着她清甜的嗓音淌回了肚子里。   估计再叫日头一晒,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闭了闭眼,心底失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运筹帷幄这么多年,倒叫个小女娘轻易影响。   纪忱江不说话,傅绫罗就抬起头来。   虽然心里忐忑,看他又闭上眼,她也敢去打量那被磋磨得沁出血点的双手还有泛红的面颊,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她没忍住,小声道:“王上,采买上说,过几日庄子会送新鲜的苦菜来,加上糯米粉蒸了,滴上香油和蒜汁,也特别好吃,您想不想试试?”   “我要现在试,有吗?”纪忱江仍不睁眼,沙哑着嗓音惫懒道。   傅绫罗立刻回道:“那您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早几日的苦菜虽然没长成,可也嫩着,叫人快马加鞭去取就是。   她刚抬起脚要往外走,就被叫住了。   “算了,叫人送两坛子酒来。”纪忱江懒散地用手撑着额角,声音总算不那么冷了。   傅绫罗迟疑了下,“晚上可以安排熙夫人侍寝,您先用膳,等晚间再喝可好?”   虽然卫明没说王上是遭了什么事儿,只瞧王上这模样,也不像是吃喝过,空着肚子喝酒太伤身了。   一听说侍寝,纪忱江心里又开始烦躁,抬眼看着她轻嗤,“本王要做什么,有你置喙的余地?”   傅绫罗垂眸,说来也怪,她还就挺适应这阴阳怪气的呲哒。   她立马收起心底那点子不合时宜的柔软,一板一眼回禀:“绫罗也不是要扫您的兴,只您这几日不在府里,祈太尉等人的府上,都令人舀了帖子过来,请您赴宴,勤政轩也攒下不少政务,都等您处理呢。”   若是他喝醉了,她找谁去。   身为长御,她就是能置喙啊。   纪忱江听出来了,气得牙根疼,“行,你这是仗着阿孃下不了手收拾你,生了娇惯性子,好好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哆嗦,专挑着要挨打的空档贫嘴,现在你就不怕我打杀了你?”   傅绫罗偷偷抬了抬眼,见纪忱江目光锐利盯着她,心还是抖了下,赶紧垂眸。   他半垂着眸子都够吓人,直接盯着她,她确实怕。   所以傅绫罗声音又软了下来,“王上说过,您是再和善不过的性子,叫我别怕您,我自然要遵从王上的吩咐。”   她紧紧绞着手指,努力露出个乖巧笑容来,声音更柔婉送入人耳中,“您也可以问阿孃,绫罗虽然有诸多缺点,却是个最最听话乖巧的女娘。”   纪忱江:“……”这小东西,不只是胆子滔天,还忒不要脸。   可能纪家真有点贱骨头在身上,叫傅绫罗这么一气,他终于感觉到饿了好几日的胃隐隐作痛。   他拿起玉著,轻点傅绫罗,声音彻底温和下来,就是话不中听,“下次再拿我的话往我脸上砸的时候,放过你那几根手指吧!王府里不需要坏了手的伺候,传出去叫人以为是我蠢。”   傅绫罗紧握在身前的手抖了抖,这次不是怕,是气的。   鼓了鼓腮帮子,偷偷吸了口气,还是没鼓起勇气瞪过去。   傅绫罗在心里嘲笑自己,就她这胆子白担了滔天的名声。   傅绫罗便去后院看望祝阿孃时,枕在她肩上,难得抱怨了一回。   祝阿孃哼笑,“你这不是说他,是专门回来点我的吧?嫌我说话不中听,把王上给教坏了?”   傅绫罗赶紧坐好,乖乖给祝阿孃剥葡萄,声音甜软,“阿棠哪儿敢啊,就是发愁,是我性子不好,过去您惯着我,我生怕惹怒了王上,伤您的心。”   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儿无辜眨巴着,祝阿孃挑眉,她养大的孩子,除了胆子时大时小,心眼子也不少。   她好整以暇道:“要是你能逼得王上打杀了你,那我就拼上几年寿,替你伤一回心也是无妨。”   傅绫罗:“……”她是真觉得,祝阿孃和王上像亲母子。   她不敢再卖弄心眼,乖乖说实话,“阿孃,我只是想知道,我要伺候多久,才能出府啊?”   即便王上看在祝阿孃的面子上,确实没怎么惩治过她,可傅绫罗从未想过在王府待一辈子。   定江王喜怒不定,每每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像无处可躲的小兽,逼着她一遍遍感受自己的无力。   嫁妆给了王府,庄子也不在她名下了,一时无法离开。   但这几年,她用嫁妆钱生钱也攒了几个铺子,几亩田地。   现在她身为长御,有打赏,有俸禄,早晚能攒够银钱置办个宅院,她还是想立女户。   若族里不同意……寡妇也行。   纪忱江逼自己在脂香环佩里呆了几日,绝无可能再叫人侍寝遭一次罪,已经将侍寝推到下一个三日了。   傅绫罗过来告诉祝阿孃,是算着她歇过晌过来的。   这番心思傅绫罗不敢问定江王,只能趁着祝阿孃午睡还没太清醒时,过来打探。   祝阿孃靠在枕上,看着仍旧可怜巴巴的傅绫罗,没答她,却突然问,“你在王上跟前,也如此?”   傅绫罗赶紧摇头,“我哪儿敢啊,王上眼皮子一扫过来,我心里就发抖。”   祝阿孃若有所思,当初将傅绫罗领回来,王上是上了几天心的,后来才没了动静。   十岁的傅绫罗看着尚且稚嫩,却也有了沉鱼落雁的底子,祝阿孃还以为是十七岁的儿郎开了窍。   后面纪忱江没再理会过傅绫罗,祝阿孃也撒不开手了,长得这样好看的女娘,没亲人保护,在外头是活不长久的。   加之傅绫罗话不算多,心思却又细,该冷静的时候冷静,该撒娇卖痴的时候没人比她更软和,叫谁也没法子不捧在手心里。   她跟卫明合计着,叫傅绫罗去王上身边伺候,除了私心,还有试探。   祝阿孃和卫明都知道,纪忱江不是个心善的,傅翟还犯了错,他能叫傅绫罗进府,定有她的用处。   这几日纪忱江去庄子上折腾的事儿,卫明也叫人送信过来了。   祝阿孃隐隐有点猜测,莫非……阿棠能让长舟的病痊愈?   激动之余,祝阿孃也要为两人都做好打算,定江王不可能娶旁人为妻,她也舍不得阿棠做小。   那早晚阿棠都要离开王府,至于什么时候……   祝阿孃捏了捏傅绫罗的脸颊,难得温柔,“待得府里有了王妃,前头也就有人照料了,阿孃名下也有几座不错的宅院,王上不缺这些,都是留给你的。”   傅绫罗眼神一亮,随即鼻尖微微泛酸,她又抱住祝阿孃的腰肢,“阿孃……您比我阿娘对我还好。”   若说府里有什么是她舍不得的,也就只有祝阿孃了。   祝阿孃失笑,拍拍傅绫罗脑袋,“若有了王妃,这后宅也就用不上我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儿出府。”   若长舟那孩子真能正常娶妻生子,她已经在王府蹉跎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活。   傅绫罗眸中的光更亮,拼命点头,“说好了的,您可不许反悔!”   温馨相拥的二人不知,她们在这里畅想着出了府该如何逍遥自在,墨麟阁的书房里,却有人起了将人留一辈子的心思。   “王上,从您五岁开始,我就在您身边伺候,我就没再见过比您身子骨更健壮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府医坐在圆凳上,笑着对纪忱江道。   “说到底,您这只是心病,那傅长御也许跟您幼时有共同之处。”   乔安上前倒茶,偷偷看了眼面容还通红的主子,他们家威武不凡的主君,跟那个纤细娇弱的女娘?   他心里轻哼,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有哪儿相同?   非要说的话,大概都是亲人犹如畜生,也都能叫他乔安凄风苦雨?   纪忱江早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并不多言,只淡淡问:“那常老觉得,傅绫罗有无可能叫我病愈?”   府医心里叹了口气,“心病还得您能想明白咯,即便傅长御能成为例外,也总得您自己解开心结。”   纪忱江看向府医,笑得云淡风轻,“病根可除,心结无解,也不需要解。”   病根,等大睿没了的那一天,自会拔除。   说起心结,他心里冷嗤,大概是被留在刺玫丛里差点死掉的那个稚童。   如今,若论谋算和心志坚定,没人比得过他,他再没有需要别人来拯救的时候,心结自然也就无解。   那些噩梦和如影随形的病症,始终困扰着他,有法子解决自然是好,若没办法,就让定江王一脉就此断绝也不错。   毕竟他身上也流着大睿皇庭那肮脏的血脉。   府医隐约知道些王府辛密,对王上的心结同样无计可施。   只是思及祈太尉的拜求,眼前这个尊贵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可能忍心他就孤老一辈子。   他轻咳几声:“不管心结能不能解,既然傅长御能成为例外,那弄明白她为何例外,也许还有其他的例外。”   “即便再无旁人,您将傅长御带在身边,时日久了,病症指不定就有彻底消除的一日呢。”   纪忱江沉吟不语,没说什么。   乔安送府医回来,眉眼就有些急躁。   他虽不喜傅绫罗,但要傅绫罗能为王上治病,他愿意将那小女娘当菩萨供着。   “王上,傅长御的嫁妆可都给了您,咱们府里养她一辈子不是应当的?”乔安迫不及待开口撺掇。   纪忱江挑眉,故意道:“那不过是糊弄傅家,她嫁人还给她,我缺这点银钱?”   乔安梗起脖子反驳:“您是不缺,可人家愿意给啊!将来若成了大事,您总得有个人陪伴在身旁。”   “我阿娘说了,若女子愿意将自己所有的银钱都花在男儿身上,那她定是爱惨了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只记会记挂着他。”   主要,这可是全部财产换来的宝贝,丢不起。   纪忱江勾起唇角轻嗯了声,这话算说到他心坎上了,他不需要风花雪月,却希望身边人永远不会背叛。   唔……将来归隐之时,依山傍水,身边养个小狐狸确实不错? 第24章   天越来越热, 宁音担忧傅绫罗那纤弱身子会受寒气,宁愿整夜叫人给她打扇,也不许她夜里用冰。   傅绫罗在这种小事上拗不过宁音, 也不忍折腾武婢值夜,总睡不踏实, 每日都醒得特别早。   但她也不去寝院里伺候, 只恹恹歪在自己屋里, 处理墨麟阁和勤政轩的事儿,拿捏着时辰, 在王上早膳后一刻到达书房。   自从成为长御后, 她仔细掂量准了王上的作息,也就不往寝院去戳乔安的眼了。   不管是洗漱还是早膳, 她都安排了女婢在外头准备着, 由乔安拿进去,令乔安感觉伺候王上轻松不少。   一个多月下来, 乔安也知道傅绫罗多会子会到书房了。   算着时候差不多,见王上还歪在软榻上看棋谱,乔安先出门迎人。   见到傅绫罗缓步过来时, 乔安还有点不自在。   他跟傅绫罗‘争宠’近俩月, 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心里不服气太多。   他说话也大喇喇的不讲究,这会儿为了主子要跟人示好, 一时半刻摆脱不了别扭。   傅绫罗行至书房前,不多费力,就看清了乔安那张扭曲的脸。   真难为乔婶子生出那么清秀的脸庞, 竟能扭曲成鬼模样,也是本事。   傅绫罗噗嗤笑出声, 她轻易不笑话谁,除非忍不住。   开口都还带着笑吟吟的软,“乔阿兄,你若不想笑就别笑了,否则总叫我心里愧疚,像是欺负了你似的。”   乔安:“……”你没欺负过吗?   他抹了把脸,心疼主子占了上风,认真拱手作了个揖,“傅长御,过去是我叫王上给惯坏了,不知好赖,总跟你别风头。   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错处,跟你道个歉,望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往后我再不会犯浑。”   傅绫罗诧异极了,实在没想到能有这一出,乔安这憨人还能跟她道歉?   但她立马反应过来,同在王上身边伺候,能有个笑脸相迎的和善人,总好过彼此不对付。   她面上笑容更灿烂,声音都仿佛掺了蜜,软到人心头上,“乔阿兄千万别这么说,我也有不是,叫阿孃和几位兄长惯坏了脾气,得亏乔阿兄不与我计较,往后咱们好好伺候王上,我不会再惹乔阿兄生气。”   乔安心里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得软塌那边的窗户‘嘭’的一声,不轻不重关上。   他立马反应过来,“我今日要出府办事,王上还等着呢,你快进去吧,今日就辛苦你在王上身边伺候。”   傅绫罗不意外,乔安身为王上最信赖的人之一,时常出府。   她令宁音在外头守着,自己进了书房。   刚踏进门,傅绫罗就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一抬头,纪忱江那双凌厉非常的眸子正气势全开盯着她。   傅绫罗心下一惊,面上还残留的几分笑意赶紧收起,乖巧垂眸静立。   “绫罗见过王上。”   说话功夫,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难不成今日她进门迈错了脚?   纪忱江看着又被吓到雪白的小脸,想起从窗缝儿看到的那张笑靥如花的芙蓉面,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这小女娘在他面前,从未跟刚才那样笑过,生生将他一个温和主君衬成了阎王。   他淡淡嗯了声,压着脾气浅声道:“陪我下盘棋。”   傅绫罗顿了下,过哪儿来?   软榻上吗?   他不会刺痛恶心吗?   纪忱江面色更沉,半垂了眸子,声音不耐:“说过的话,我不想说第二次。”   他最不喜知道内情的人,将他当做弱者对待,他不需要任何弱点。   他早习惯了身上的刺痛,反胃和晕眩,为了不因病症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他对自己比任何人都狠。   傅绫罗也不知这阎王怎么了,昨天不是发过脾气了吗?   她压着忐忑,小声道:“王上见谅,昨日有许多事没来得及跟您细禀,还得您来拿主意呢。”   纪忱江面色不变,只道:“过来坐着说。”   傅绫罗不敢再想他会不会刺痛的事情,心里嘀咕着,最好疼死他,动作却轻缓小心地靠近,跪坐在纪忱江对面。   “祈太尉还有王府丞等人想邀请王上赴宴,说是王上从去岁起就没再放松过,想与王上叙叙旧事。”   “郡守府还有纪家分支,家里有红白事也舀了帖子,最近的应是明日纪家族正嫡长孙的百日宴……”   傅绫罗板着腰身,尽量不看矮几对面极有压迫性的身影,不疾不徐跟纪忱江禀报这阵子接到的消息。   以前这些都是送到卫明那里去,但卫明事情太多,兼顾不得,其实也是祝阿孃处理的多。   现在王府有了长御,祝阿孃发话,各处就都送到了傅绫罗这里来。   傅绫罗以往为了避嫌,从不接触这些事儿,昨日去后院时,她问祝阿孃,祝阿孃偏不肯说,叫她直接问王上。   纪忱江手里摩挲着棋子,身上刺痛渐深,语气仍波澜不惊,“宴请都推了,推的时候,送几坛子好酒过去。”   “各家红白事,走动多的长辈,你带着礼单亲自去一趟,若走动不多的,只叫人送礼过去就是,三公九卿家里你也亲自去。”   封地与皇庭官制一般无二,只官职低一阶。   傅绫罗下意识道:“我去不合适吧?”   虽然身为长御,她理当处理王上身边的事,可说白了,那仅限于王府内。   她相当于内宅管家,外头若需出面走动,还是卫明这个长史更为妥当。   要是她前去,还代表王上,总感觉有些僭越了,多计较点的话,这当属王妃该有的体面。   纪忱江漫不经心乜她一眼,“叫你去就去,你就是老死在王府里,旁人该嚼的舌根子也不少下饭。”   与其叫别人说三道四,不如摆明车马告诉旁人,这位长御备受重用。   他看重的人,谁敢欺负。   傅绫罗被怼得胸口发闷,偷偷吸了吸脸颊,压着想怼回去的冲动。   有和合香影响,她怼了尚且说得过去,这会儿清醒着,傅绫罗自恃冷静温婉,坚决不肯给自己懊恼的机会。   谁料,纪忱江见她似是咬牙,语气倒带了笑,“怎么,傅长御有不同的意见?”   傅绫罗摇头,声音依旧轻柔,“绫罗不敢。”   纪忱江哼笑,“你在我面前,说得最多的就是不敢,也没见你少敢了,撑个竹挠就敢蹬鼻子上脸。”   傅绫罗瞪大眸子,咬了咬后槽牙,“王上这样说,绫罗着实惶恐,若王上真觉得绫罗犯了错,我去领罚。”   怎么罚?   纪忱江自己说过,犯了错就滚出府去。   这小东西是拿话砸他呢,纪忱江勾起唇角,黑子‘啪’一声放在棋盘上,立刻就叫傅绫罗清醒过来,又垂眸懊恼去了。   纪忱江见不得她这乖顺模样,扳指点点棋盘,“你伺候也不少时候了,我什么性子,以你的聪慧也能感觉出来,想来应该没多怕我,怎就时刻摆出这受气模样,意欲为何?”   傅绫罗怔怔抬起头,没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纪忱江没管她面上的疑惑,不动声色看着她愈发雪白的脸颊,声音不自觉轻缓许多。   “还怕我吗?”   傅绫罗下意识点点头,见纪忱江面容淡漠,乌黑深邃的星眸如锁定猎物的箭矢,心里又止不住打颤。   她偷偷嫌弃自己的胆怯,急转着思绪,不敢说谎,“我知道王上宽宥,可王上气势非凡,又庇护着一方百姓,我从小就听着王上的伟岸故事长大,实在控制不住敬畏之心,是我的问题,并非王上骇人。”   这回答纪忱江不太满意,听说女子爱说反话,这小女娘话里估计也不少有,他哪儿骇人了?   他轻笑出声,“你见不着我时,行事胆大到能撑破天,见到我时,又跟割了喉的鸡崽子似的,怕就是怕,不怕就不怕,没得叫人以为我长了张叫人矛盾的脸吧?”   傅绫罗:“……”割了喉的鸡崽子刺到她了,她磨磨银牙,努力忍下。   “你听旁人说我的故事,大致是我杀了多少人,又发了多少脾气?”纪忱江笑吟吟看着她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好整以暇继续下棋。   “偏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只信旁人不信我,乖顺听话这词儿,你用着就不亏心?”   傅绫罗:“……”她深吸了口气,心底念着要冷静。   “还有……”   忍无可忍,也不用再忍了,傅绫罗心想,主君激她以下犯上,不满足主君的话,岂不是叛逆!   谁还不是被娇惯大的呢,她气得纤细身子微微发抖。   脾气壮胆,打断了纪忱江鸡蛋里找骨头的无稽之谈,“王上说自己脾气再温和不过,与下属和臣子在一起确是温润如玉,顶天立地的可靠性子,不假。”   “可您怎的不问我,放在墨麟阁门口的石雕盆是要种草还是种花,一脚就给踹碎了呢?”   “您叫我看到的,都是喜怒不定又能轻易打杀了谁的模样,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娘,平时记得听您的话,偶尔控制不住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纪忱江被噎了一下,眼神疑惑,“那石雕盆是你放的?”   他想着该到了发脾气的时候,也不好总在书房和演武场摔打,门口那么大碗口的盆还空着,想是没用,才给踹碎了。   他眸中升起细碎笑意,看着小脸儿红扑扑的傅绫罗,感觉顺眼多了。   虽刺痛未消,他还是很好心情地解释,“那就再换两个,往后我不动那里。你想种花也无妨,你都坐我身边来了,我还能计较几盆花的事儿,那不是冲你。”   傅绫罗不吭声,若非又是惊吓又是气恼,令她身上发软,她真想起身就走。   纪忱江仔细盯着她轻颤的睫毛,心里很有些新奇。   以往他从没将目光放在女子身上过,也就不曾注意,原来女娘竟长得这般细腻的皮子。   他露出一抹不算正经的笑,若傅绫罗抬头,估计更气得慌,“拿话砸我的时候,就不怕我了,对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那多砸两回也行,他还挺适应自己这贱骨头。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压着性子摇头,“绫罗不……其实没有真的怕王上。”   即便以前不曾跟他多接触,端看乔安那天真性子就知道,不管王上是个什样的人,并不会随意磋磨身边的人。   纪忱江心里更加愉悦,甚至能抵消身上的一部分刺痛,声音里的笑意掩不住,“为何?”   傅绫罗嗫嚅片刻,始终记得坦诚,虽有点不甘心,还是小声道:“我的命是王上救的,我怎会真的怕您。”   纪忱江笑意楞在唇角,去捏黑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突然间灵光顿开。   傅绫罗为何是例外?   曾经浑身血淋淋躺在刺玫丛中,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稚童,在那些肮脏伴随着嬉笑远去后,只能孤零零等死。   即便等来了祝阿孃的相救,他依然清楚,那稚童当时有多怕,多么无助,若非运道好,他会死。   就在傅绫罗差不多的年纪,同样是亲人的迫害,万家灯火,行人如织,对这小女娘而言,都只如同那些刺玫,全是催命符,她也要靠天意来拯救。   可是,他救了她。   不是什么求生欲,不是什么无用的倔强,只是在这种时候,她那种需要被救的特质更明显些而已。   自始至终,都是他以为自己恍惚中,救了那个同样无助的稚童。   怪不得同样坚强倔强的女卫靠近,依然不能令他好受,在苦难中拼命求生的女童重演救赎,也不能令他少吐一次,眼前这小东西却成了例外。   纪忱江深深看着傅绫罗,收回手捏了捏额角,心情说不出好还是坏。   好的是,他自己想明白后,如潮水般退去的刺痛,这是与女子靠近时,从未有过的轻松。   坏的是,大概不会再出现其他例外,有所准备的拯救,不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傅绫罗见纪忱江沉默,偷偷抬起头,立刻撞进灼热又锋利的目光里,带着笃定惊人的熠彩,吓得她窒住了呼吸。   小兽的直觉令她想也不想赶紧起身,想退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去。   天一热她食欲不振,朝食都没用几口。   也没怎么睡好,又害怕,一只脚刚碰到地面,她就感觉晕了一下,另一只腿再不听使唤,直直往下栽。   傅绫罗连惊呼都压着嗓音,咬着牙闭眼等待脑袋扎地的疼痛,摔得清醒点也比被吓死强。   纪忱江反应特别快,在她起身时目光就追了过去,见她趔趄,长久的病症让他没有要抓住人的意识,只迅速伸出胳膊替她挡一挡。   “啊!”撞到的瞬间,傅绫罗忍不住惨叫,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这人胳膊是铁做的吗?   傅绫罗更痛楚的表情,惊得纪忱江只能伸出手箍住她腰肢,那把子纤细令他有种能轻易折断的错觉。   他歪了歪身子,尽量放轻动作,毫不费力将人提至身边坐稳,“碰哪儿了?”   傅绫罗哆嗦着抬起手,捂也不是,不捂又疼得厉害,又羞又疼,眼泪扑簌着停不下来。   她身前两团柔软里的硬块还没全消失,她自己沐浴都不敢动作重了。   如今生像被人拿棍子抡了两下,面对主君,她能说撞哪儿?   纪忱江后知后觉想起刚才触及的柔软,若有所思低头看她,箍住腰肢的手不自觉紧了下,感觉到傅绫罗身体僵硬才慢慢松开。   身边都是儿郎,还总在军中的后果是,令纪忱江也没多少细腻心思。   他眼神从某个小荷还未开全的地儿掠过,含笑问,“撞胸上了?毛毛躁躁的。”   傅绫罗涨红了脸,靠着羞恼撑起身体,朦胧泪眼狠狠瞪过去,“王上!您不扶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原谅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忍着哭腔控诉,“我在王上身边伺候,忠心耿耿报恩,却没得叫王上这般羞辱!若王上不需要长御,将我撵出府去就是了!”   纪忱江见她梨花带雨,纤细窈窕的身子几乎要抖出残影,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他哪儿有什么心思羞辱她,刚才就是乔安要摔,他也会如此,最多是换成脚。   可对着个气哭的小女娘,他又大些年岁,实在是不好再呲哒人,无奈起身,“算我不对,你先坐。”   傅绫罗咬着唇,不肯坐。   要是放在后院,她早气跑了。   但她不是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身为长御,就这么跑出去,旁人定以为她是被王上厌弃。   被人气得要死,还哭着跑出去丢脸,这种亏掉裤子的事情,打死傅绫罗也不做。   她吸着气,忍着胸前剧烈的疼痛,离纪忱江远远的,背过身不看他。   纪忱江聪明,很快也明白过来这小狐狸为何不跑。   他抿了抿唇,怕自己笑出来,更叫她气昏了头脑。   若她真丢了脸面,祝阿孃说不准要上门骂。   他干脆利落起身出了书房,看见宁音,随手指了指,“去后厨拿几碟子甜点,进去伺候。”   当值的亲卫眼神飘过来,啥情况?   王上出来,让人进去伺候傅长御,这……咋想都有点那啥啊!   宁音显然也想到了,立时白了脸。   她小心翼翼行过礼,忐忑着心肠吩咐人去拿甜点,心里尖叫成一片。   娘咧,娘子不是叫王上欺负了吧?!   直到进了书房,看到仍然面壁流泪的傅绫罗,宁音才松了口气,赶忙过去伺候。   可一靠近,宁音就感觉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娘子!”宁音见傅绫罗虚虚捂着胸口无声痛哭,急得眼眶通红,“王上真欺负你了?我这就回去找祝阿孃!”   会告状的不止乔安一个,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随意欺负人,后院里那么多夫人还不够吗?   傅绫罗拉着宁音,不愿叫祝阿孃知道这事儿,只吸着气哽咽,“跟王上无关……”   宁音替娘子委屈得心焦,“您不必害怕,大不了咱就离府,就算是再艰难,日子照样过!”   还没报夫人们害她的仇,傅绫罗才不会灰溜溜离开,只能安抚宁音,“真的跟王上无关,我……我胸口撞矮几上了。”   最后几个字,被傅绫罗说得蚊子哼哼一样。   想起刚才到底撞了哪儿,傅绫罗脸红得几乎能煎鸡蛋。   宁音听清后,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尤其看傅绫罗这羞恼模样……像极了被自己蠢哭的模样。   宁音赶紧咬住舌尖,柔软她也有,知道撞了多疼。   她心疼她们娘子,可是……哈哈哈,她忍不住了,低着头肩膀抖动。   想起出门的王上,若王上撞见才出门的话,还挺体贴的呢,就是娘子伤身又伤脸。   傅绫罗确实伤得坐不住,吃了几口甜点缓和情绪,略收拾了下脸上痕迹,立刻就要走。   “你在这里伺候,叫阿彩跟我回去就行。”傅绫罗沙哑着嗓音道。   武婢里数阿彩最细心。   傅绫罗思及偶尔还要值夜,她可以休息,宁音还要伺候她,一个人顾不过来,就将阿彩提到了身边。   宁音有点傻眼,她伺候王上?!   这下子想哭的变成了宁音:“娘子,我,我不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王上又不会吃人。”怕纪忱江很快回来,傅绫罗匆匆叮嘱过,回了偏房。   撞矮几和纪忱江的胳膊,没甚区别,都足以令傅绫罗想吊了自己。   她决定,在下次侍寝前,她都不要去书房了!   但这只是对她而言,对去了演武场的纪忱江来说,撞矮几和撞他区别还挺大的。   尤其是跟亲卫切磋时,胳膊触在坚硬胸膛,将对方撞出去时,他脑海中全是截然不同的柔软场景。   到了夜里,这柔软似乎就更加扰人。   甚至某只小狐狸还主动剥去衣裳,软甜着嗓音,一声声泣诉他的不解风情,非要他吹吹亲亲抱抱才能好。   纪忱江被扰得没法子,只得收着力气,小心将棉花团似的娇娇儿拢在怀里,顺着她的心意来。   只是,这娇软的小东西太难伺候,直哼哼个不停。   刚盛开的荷花捧在掌心,细腻柔软,令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直箍得那把子腰肢的主人哭得更厉害。   他管不住自己,直将棉花团团揉.搓得湿透,沁入他灼热又迫不及待的心肠里,逼着他低下头,擒住发出哭声的樱唇……   “王上,今日小朝,到时辰起身了。”乔安的声音突然出现。   纪忱江猛地睁开眼,没有刚醒来的困倦,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下移,某处的潮湿,如梦里那湿透的棉花一般凌乱。   “艹……”纪忱江捏了捏眉心,感觉有什么失控了。   乔安在幔帐外头,等着王上起身,突然听到低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也没做错事儿啊,难不成王上没睡好,生了起床气?   这点猜测,在纪忱江掀开幔帐,黑着脸大跨步去净房时,被乔安肯定。   “王上,我先去给您取早膳啊!”乔安立马就要溜。   王上心情不好还呆在这儿,很容易挨踹啊。   “你先进来。”纪忱江冷声吩咐。   乔安苦着脸,一步一挪进了净房。   纪忱江脱了衣裳,裸.身立在浴桶前。   他身形并不算壮硕,在武人中称得上是瘦削漂亮,可每一块肌肉都匀称的叫嚣着攻击性,明显不靠衣衫就能令人敬畏。   纪忱江直接拿冷水冲洗身子,声音冷凝:“今日你不必陪我去小朝,床上你来收拾,不许让其他人知道。”   乔安愣了下,赶紧应下来就要出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纪忱江又开口止住乔安的动作,“过了七月,你就二十了吧?”   “对,对啊。”乔安小心着应声。   纪忱江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听说乔婶看中了纪家分支的女娘,我不成亲属特殊情况,你不用陪着我,听乔婶的话,早点娶个媳妇吧。”   乔安被王上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惊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心里非常感动,王上这是心疼他……   “都快娶媳妇的人了,不要在其他女子面前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小心伤了你媳妇的心。”   乔安:???   媳妇还没影儿呢,再说他啥时候笑得跟傻子一样了!   纪忱江也不解释,声音依旧冷淡,“记住我的话,还有,在傅绫罗面前老实点,出去吧。”   虽还没想明白,也不耽误他先把自己救回来的小狐狸圈好。   乔安满头雾水,伺候主子穿好朝服出了门,忍不住开始寻思,王上到底怎么了这是?   反正无论如何,提起傅绫罗,就定是王上心窝子又偏到胳肢窝,生出了无妄之灾。   乔安心里酸溜溜地掀开幔帐,看见床上久违的一塌糊涂,瞬间,灵光像是一把大锤子,直接劈开了他的天灵盖。 第25章   乔安再无半点嫉妒王上偏袒傅绫罗的心, 虽然他比王上还小两岁,却莫名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兴奋。   刚才王上那番莫名其妙的呲哒他也懂了,这分明是拈了酸, 他叉着腰咧出一嘴白牙哈哈笑。   纪家祖宗保佑,王上总算是开窍了!   笑着笑着, 乔安眼眶就红了, 擒着两泡泪在心里咦呜呜, 他们家主君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因为曾经老王妃的脏污事儿,王上不只是厌恶女子靠近, 对这敦伦的事儿也厌恶至极。   他十三岁第一次出.精, 过后大病一场,上吐下泻恨不能阉了自个儿。   此后别说梦遗了, 就是如寻常将士那般,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都没有过。   乔安知道自己不如卫明和卫喆能干,却从心底将主子当成亲兄弟疼, 生怕王上一辈子不行。   王上不成亲,他就笨拙陪着,不管阿娘怎么生气, 都不愿娶妻, 怕自己成了家, 身上带了媳妇的香味儿,还有夫妻之间的相处, 会刺激到王上。   现在好了,他能放心娶个媳妇,为乔家祖宗着想着想了嘿嘿……   乔安抹了把眼眶, 将床铺上的东西随意团了团,乐滋滋往浆洗上去。   他太激动了, 干脆亲手给王上把开窍的证据给洗了去。   等他顶着仆妇们怪异的眼神,傻笑着晾晒床单时,傅绫罗刚下马车进了府。   得了纪忱江叮嘱,外头的人情往来傅绫罗不得不去。   可天儿着实太热,她太怕热,干脆挑着一大早出门办差事,趁着日头大之前回府。   从纪家族正家里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傅绫罗带着宁音从车马院子那边绕到中轴廊子上,避开烈阳。   路过外院时,演武场一片喊叫声。   “应该是散了小朝,王上与铜甲卫和大臣们切磋呢。”宁音探了探脖子,小声道,偷偷觎娘子脸色。   傅绫罗面色不变,脚下却加快几分,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王上。   谁料,转过外院,刚进外大门,傅绫罗就看见了另一个不想见的人,傅华嬴。   看他憔悴着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子杵门口,就知道,是特地在这里等。   傅绫罗抿了抿唇,缓步过去。   “阿姊!”傅华嬴看到傅绫罗后,快步走到她面前。   近前了也不说话,只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概是天太热,傅绫罗心里有些燥,不等他磨叽,淡声问:“找我有事?”   傅华嬴挠了挠后脑勺,局促道:“你回过家以后,二叔二婶已回了自己家,二叔二婶都叫……家里打得不轻,现在还下不了床。”   “祖父祖母也气病了,我这些日子天天来回跑,照看他们,阿姊不必担忧。”   “就是祖父病的有些重,总念叨着阿姊。”   随着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往外蹦,傅绫罗面色愈发冷淡,但还是安静听着。   在外头到处都是耳朵,她不会落人把柄。   等到傅华嬴说完,傅绫罗才缓声问:“你来找我说这些,是怪我回家看望他们?”   到底是看望还是收拾,姐弟俩心里都有数。   傅华嬴立刻否定,“当然不是!就是……大夫说祖父有点不大好,我想问你……想问若真有不好,阿姊愿意回去吗?”   傅绫罗轻叹了口气,扭身朝廊子外头,目光浅淡看着遍地阳光灿烂,好一会儿没说话。   “阿姊……”傅华嬴嗫嚅着叫道,看着傅绫罗的背影心里直打鼓,“我不是让你原谅他们……”   傅绫罗心里丝毫没有波动,冷声打断他的话,“若祖父殁了,我自当回去上香,你傅华嬴不能有个不孝的阿姊,王府也不能有名声有污的女官,你不必担忧。”   傅华嬴闻言急红了眼,“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绫罗淡淡哦了声,扭头看着他问:“那是什么意思?”   傅华嬴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他知道家里人对阿姊不好,可真要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毕竟是亲人啊。   若祖父他们能幡然醒悟,二叔二婶也已消停,傅家毕竟是阿爹的心血,他还是想让阿姊回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在王府里伺候人。   傅绫罗定定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又懒得跟他多说,直接绕开他回内院。   傅华嬴看着傅绫罗冷漠的背影,心里难受得想落泪。   在他快憋不住的时候,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直接将他的眼泪给吓回去了。   他咧着嘴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乔安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用下巴看他。   “来看你阿姊?”   傅华嬴沮丧地点点头:“乔大伴……”   乔安哼笑:“你阿姊不理你,委屈?”   傅华嬴默默摇头,没吭声,他知道阿姊不喜欢他,只是难过罢了。   乔安看出来了,不客气道:“活该,卫喆和卫明说你挺懂事,我瞧着你这个小子简直比圈里的猪还蠢。”   傅华嬴被骂得有些迷茫,不是说乔大伴跟阿姊不对付吗?   乔安冷笑,“傅家人嘴上喊你心肝,就叫你把他们放在心上,你阿姊差点被你阿娘害死,还欠了人情将你拉扯到王府来谋前程,怎么就不见你心疼心疼她?”   傅华嬴下意识反驳,“我怎么不心……”   “你要真心疼你阿姊,就该知道,傅家那群蠢玩意儿对你来说是亲人,对她却是催命鬼,你还想着让他们握手言和?我呸!”乔安气得喷唾沫星子。   尤其是带入自家王上,不得不因着皇庭的逼迫,每年送许多金银财帛往京都皇家寺庙,给那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尽孝,他更一肚子火,说话格外刺人。   “你回傅家是回家,傅绫罗回去是找死,难道你真不知道,每回去一次,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不,你知道,你就是觉得女娘不该孤苦无依,即便那都是要她命的畜生,她也该为了有个根,忍下过去的艰难痛苦。”   “往后你给我歇了这个心思,有祝阿孃和王上庇护,你少来她面前戳她心窝子,就算是心疼你阿姊了!”   乔安说完,深吸了口气压着脾气,没继续骂。   好歹是傅绫罗的弟弟,叫外人看见笑的是傅绫罗。   回头叫卫明和卫喆上心好好教,比骂个蠢蛋有用的多。   傅华嬴被骂傻了眼,直到乔安离开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刚明白,刚才阿姊对着他想说又懒得说的,大概也是这个吧?   傅家没人把她当亲人,他只想着阿姊毕竟是傅家人,傅家的一切都是阿爹留下的,给了阿姊新的委屈,令阿姊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让她寒了心。   是他错了,傅华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落下,阿姊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吧?   回偏房后,好一会儿,傅绫罗都只恹恹靠坐在软榻上愣神。   宁音小心着安抚,“娘子,大公子还小呢,等他再大点会理解你的苦衷了,你别跟他计较,气着自己。”   傅绫罗表情淡淡的,“我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他也是孝顺。”   宁音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就算再孝顺,也不该往娘子心上扎刀子。   她跟乔安生了一样的心思,这些年娘子不搭理大公子,却将人护得不错,叫大公子格外天真,欠着些收拾。   回头定得跟卫喆说说,多给大公子安排些摔打,别叫他有时间就往傅家跑,叫那几个昏人哄了去。   当然,乔安不止是生了心思,他是想到就要做的人,立刻就去找了卫明说道。   卫明自然无有不应的,傅绫罗接了他一部分差事,他现在很有时间,好好教一教傅华嬴该怎么心疼阿姊。   等回到书房里,乔安继续跟王上告状。   “我瞧着傅长御身影凄风苦雨的,多少苦水估计都只往肚子里咽,前头暗卫还是下手轻了,就该将傅家那几个东西舌头砍了去。”   若不是傅家人躺着起不来还不耽误动心眼子,傅华嬴就算再天真,也不会跑到傅绫罗面前刺眼。   纪忱江靠在软塌上晒头发,闻言只轻笑了下,他很怀疑那小狐狸跟伤春悲秋能有甚关系。   不与傅华嬴多说,大概就是真心不想搭理罢了。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但纪忱江也不乐意自家狐狸被人欺负,他思忖了下,道:“傅家那边多安排些人,伺候勤快着点,别叫他们有空闲多嘴多舌,只别叫人死了。”   死了傅绫罗还得守孝三年,更恶心人。   至于傅华嬴,他目光冷淡:“叫卫喆将人带到庄子上去,照暗卫的法子训练,十四岁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什么时候出师什么时候回来。”   乔安利落应下来,拿目光觎主子,“王上,傅长御到现在还没过来伺候,只怕是伤心了。”   纪忱江乜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是伤心,不如说是为昨日伤了身还羞着,不来就不来,纪忱江对自己人向来惯着,不会计较这点僭越。   乔安一看就知道王上没懂,他挤眉弄眼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傅长御那般可怜的小娘子,受了委屈在屋里偷偷哭,若是祝阿孃知道肯定要心疼。   我听我阿娘说过,女娘不高兴了,多送些珠钗首饰,绫罗财帛,心情就能好起来。”   他这么说,主子该懂了吧?   纪忱江修长指尖抵在下巴上,轻唔了声,“你将府医才送来的药膏子,给她送过去。”   前些时日傅绫罗手腕的红肿,好几日才消,他叫府医重新做了批药膏子,因其中有药材难得,才刚做好。   乔安愣了下,“傅长御受伤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伤哪儿了?”   纪忱江一脚踹过去,“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乔安捂着腚,心里哼哼,他总算是明白阿娘总骂那句儿大不由娘什么心情了。   光送药膏子有什么用?主子实在是太笨了,回头得找人帮衬着启发启发。   心里偷骂王上是一回事,等药膏子送过去,乔安还是拉着宁音,多替主子说几句好话。   “这药膏子特地选了北地运过来的丹参和当归,按理说该是御贡的年份,王上也费了好些心思才得来。”   “别看王上平日里看着怪吓人,其实最是心疼下属,我看傅长御……还有你,见着王上总见着鬼似的,着实没必要,王上轻易不会打杀谁。”   宁音默默接过药膏子,这话她勉强信,可王上送活血化瘀的药膏子,是什么意思?   她思忖道:“娘子手腕已经好了,如此珍贵的药膏放着也浪费,乔阿兄还是拿回去。”   乔安不动声色摸了摸腚,拒绝,“那哪儿行,王上送过来肯定有用,你只管拿给傅长御。”   说完,不给宁音拒绝的机会,乔安转身就走。   宁音看着他腚上还没彻底拍干净的半边脚印,压着想笑的猜测转进屋,生怕一张嘴就要笑出来,只无声将药膏子递过去。   傅绫罗纳闷,“活血化瘀?王上莫不是还过着十天前的时辰?”   宁音捂着嘴,凑到傅绫罗耳边,小声道:“娘子,我猜,王上该是昨日见您……噗咳咳,让你抹胸口?”   傅绫罗脸颊瞬间烧起红霞,滚烫着脸儿软软瞪宁音一眼,夺过药膏子扔到一旁。   “娘子,王上送了药来,莫不是催着您早点好,早点去前头伺候?您不涂药膏子,也该去书房吧?”宁音憋着笑建议。   她乐意见娘子这有生气的模样。   娘子与其在屋里难过,不如去王上跟前伺候,好歹没工夫想大公子的不懂事。   傅绫罗压着羞恼,顶着红通通的耳根子瞥宁音,“你若想去伺候,你自去呗,若不然去找喆阿兄说说话,别在这里气我。”   宁音跟着烫红了耳朵,跺跺脚出去提膳,互相伤害就没必要了吧?   傅绫罗靠在软枕上,眼神扫过放药膏的白瓷匣,还别说,滚烫的羞恼确实挥散了她心底的一点点寒意。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熙夫人侍寝时,她也得去前头伺候,最多也就躲这一日罢了。   夜里,傅绫罗睡得极不踏实。   梦里纪忱江提着她衣领,跟提鸡崽子一样,摇晃着一个劲儿问她,有没有涂药。   气得傅绫罗晕晕乎乎,忍无可忍大叫:“那地方要是不肿了,还得了?!”   说完,她用吃奶的劲儿一脚踹了出去,累得浑身是汗,才将那恼人的声音从梦里踹远。   醒来时,脖颈上薄薄一层湿腻汗液,还叫傅绫罗有些恍惚。   她恹恹趴了好半天,不想起身,难得等日头升高了,才慢吞吞往书房去。   进门,乔安又不在。   余光扫见纪忱江在案几前处理政务,傅绫罗稍微松了口气。   “绫罗见过王上。”   纪忱江早听到她拖沓的动静了,轻嗯了声,目光控制不住朝那窈窕身影看过去。   他对气味非常敏感,药膏子即便味道再清淡,也还有味道,他丝毫没闻到。   昨日,因一个往下掉,一个伸手拦,往下砸碰撞的力道可不轻,肯定比手腕上的红肿还要严重。   “没涂药?”纪忱江蹙眉问,想是要肿几日,她怎得如此倔强?   傅绫罗呆了下,脸皮子立马就烧起来,跟回到了梦里一样。   她下意识抬起头,不出意料,纪忱江目光确实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傅绫罗感觉好似被野兽盯住了一样,遭不住这灼热眼神,她气得连害怕都忘了,扭头就往走。   “去哪儿?”纪忱江还挺喜欢看傅绫罗不怕他的样子,赶忙起身把人叫住,“这里还有药……”   “王上!”傅绫罗滚烫着耳根打断他的话,着实说不出梦里的回答来,只得恶狠狠开口——   “我去请府医,来替您诊脉!”   纪忱江挑眉,声音含笑:“替我诊脉?我胳膊无碍。”   傅绫罗努力冷静下来,黑白分明地眸子第一次大胆瞪住纪忱江,“是让府医给您诊一下脉,看看您这脑疾还有没有的治。”   纪忱江眨眨眼,立刻反应过来,哦,这小女娘骂他呢。   他低低笑出声,起身走到傅绫罗面前,好脾气道:“你觉得我蠢?”   他高大的身影往面前一戳,几乎被覆盖的阴影让傅绫罗胆气又往回落下不少。   她后退几步,抿着唇小声道:“政务不见您操心,只关心女娘家的事情,非礼勿听勿看勿言的道理,莫不是叫王上就着早膳吃下去了?”   纪忱江愈发觉得有趣,知道自己的身形叫她害怕,往后退开几步,半垂着眼皮子看她。   笑问:“你在阿孃面前,也这么说话?”   傅绫罗抿唇,使劲绞着手指,不吭声。   “行,不问你,不用叫府医,这病我自己能治。”纪忱江又笑了笑,不逼她,扭身坐回案几前。   “快别为难你那几根手指了,我吩咐人摆了新的石雕盆,你想种什么就叫人去种。”   傅绫罗松了口气,倒是听话,手不自禁就松了,乖乖往外走。   “哪儿去!”纪忱江无奈叫住她,“你不是怕热?叫其他人去。”   傅绫罗也知好歹,王上纵容了她以下犯上,她不是那种恃宠生娇的,声音又恢复了甜软。   她解释,“乔大伴忙着,我请明阿兄安排了其他人过来伺候,王府里还有些要处理的事情,等到晚膳前,我再过来伺候王上。”   弱小的生物,天然就有察觉啥时候可以登杆上天的敏锐。   傅绫罗莫名觉得,这会儿她就是甩脸子就走,王上也不会计较。   她也着实不想在这呆着。   谁知,纪忱江沉声道:“不必回去,就在这处理,让你的女婢进来伺候。”   他目光扫过那秾艳滴粉的娇媚面庞,心里隐约起了热,也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当然不肯叫人离了眼皮子底下。   傅绫罗惊了下,他不是不喜女子靠近吗?   可抬起头,又落入他深邃的星眸,她心里抖了下,突然记起他在寝院说过的话。   她总觉得王上看她的眼神有点怪,看得她心窝子发颤,不敢再多说什么。   到了晚膳后,更叫傅绫罗诧异的是,竟没用她三催四请,纪忱江就跟她回了寝院。   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看得傅绫罗心生忐忑,连一直在旁伺候的宁音,都跟着大气也不敢喘。   好在熙夫人来得挺快,主仆俩跟被狗撵一样,飞快从屋里出去迎接。   一到门口,两人动作一致地捂住胸口,深呼了口气。   做完这个动作,二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来。   宁音心里有所猜测,小声道:“娘子,我觉得王上……”   傅绫罗怕被里头人听到什么,赶紧拦住她话头:“我觉得王上耳聪目明,温和心善,英武不凡,咱们只管好好伺候,钦佩的话都放肚子里。”   熙夫人一下步辇,就听到这番话,动作顿了下,露出个兴致盎然的笑。   昨日乔安偷偷找了她帮忙,说是王上叫个小狐狸迷了心眼,不知怎的开了窍,给熙夫人纳罕得够呛,忙不迭就过来了。   傅绫罗和宁音迎上前,闻到了熙夫人身上不算浅淡的胭脂香气。   傅绫罗心里微微诧异,熙夫人侍过寝,怎会不知王上不喜胭脂味儿呢?   宁音照旧在门口候着,傅绫罗压着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引熙夫人进门。   “熙夫人安,王上已经在等着您了,您里面请。”   “长舟还会等我?”熙夫人温和笑道,唇角不动,只声音细细落入傅绫罗耳中,带着调侃,“我怎就这么不信呢。”   傅绫罗愣了下,抬头看熙夫人。   熙夫人气质淡雅,不似傅绫罗这样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美,身形略有些丰满,眉眼温和柔婉,眼角还有一颗红痣。   粗看不觉得她长相明媚,可每多看一眼,都只觉得更好看,尤其她笑得弯起眉眼时,说不出的妩媚缠绵。   傅绫罗想了想,熙夫人在后院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却是为数不多几个曾经侍过寝的夫人之一。   以前不知为何,现在听熙夫人能直接称呼王上的字,她倒是隐约察觉了,熙夫人应该跟莹夫人一样,是王上的人。   果不其然,进了屋以后,熙夫人先缓缓打量了下屋里,瞧见屏风后靠在软榻上的身影,声音含笑带媚往那边走。   “长舟果然在等我?真是叫人感动,我陪你下盘棋。”   傅绫罗稍稍睁大了眼,脚步顿在门口,若熙夫人真得王上恩宠,还省了她干活儿呢。   “不必。”纪忱江一闻到熟悉的浓郁脂香,身上刺痛瞬间重了起来,他拧眉冷声道,“你离我远点。”   熙夫人不动声色扫了眼垂眸静立的傅绫罗,笑眯眯道:“可是不过去,我怎么侍寝呀?”   纪忱江也看向傅绫罗,见她木头一样,牙根子有点痒,声音冷凝,“傅绫罗,你那双招子长来出气的?”   看不见有人往他这边走?   傅绫罗缩了缩脖子,无奈之下,硬着头皮过去扶熙夫人,“夫人,我伺候您更衣。”   熙夫人顺着她动作往床榻那边去,嘴上还不肯罢休,“好,长舟你快来哦,妾着实是想你了~~”   傅绫罗听得脸颊有些发烫,这,这么腻歪吗?   纪忱江不是个好性子,耐心彻底告罄,低低冷喝:“堂姊适可而止!”   傅绫罗又愣了,堂姊?进了王府后院?   熙夫人仔细打量着傻呆呆的小美人,再忍不住嘻笑出声。   她拉着傅绫罗坐在床畔,捏捏傅绫罗柔软滑腻的脸蛋,“阿孃没告诉你,女卫是我成立的?我在后院帮阿孃看着那些女娘。”   纪云熙是纪家出了五服的远支一脉,老定江王身陨前那一战,受伤就是为了护她阿爹的命。   可那场仗因被老王妃身边的人算计,她阿爹也受了重伤,跟在老定江王身后没了命。   她阿娘早逝,只剩下个她,差点被族里卖到了花楼去,是纪忱江令人救了她。   不管是为了老定江王的恩情,还是为了帮纪忱江也帮她自己报仇,纪云熙又不想嫁人,就此成了定江王的左膀右臂。   熙夫人压低声线,简单几句话解释了前尘,可不能叫堂弟的心上人误会。   她悠闲靠在枕间,还小声抱怨呢,“为了这浑小子,我都许久没见我那几个心肝了,若他肯叫我带进王府,借个床榻颠鸾倒凤,也不至于叫人怀疑他是断袖。”   纪忱江自然听到了,他冷着脸重重放下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明显是警示熙夫人别胡说八道。   傅绫罗震惊极了,心肝……还几个?   她没注意到,自己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熙夫人浑不在意纪忱江的怒气,只笑眯眯看着傅绫罗花朵般红润的小脸,还有那明显心动的模样,忍笑忍得肚子疼。   想起乔安的拜托,熙夫人心里直摇头,堂弟这情路看起来可不太好走啊。   她拉着傅绫罗的手,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满肚子坏水儿,用低哑声儿满是诱.惑道:“我听阿孃说,你也不打算嫁人?那可以学学我,在外头宅子里多养几个小子,只要捏着身契,想让他们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不用立规矩,还保证孩子阿娘定是你。”   傅绫罗偷偷吸了吸气,听着很有道理啊!   纪忱江挥手将棋子扫落棋盘,黑着脸进了净房。   熙夫人唇角笑意更深,突然张嘴长长呻.吟了下,扬声:“啊,王上,棋盘压得我腰疼,您急甚……哎呀,这……来人,送水进来。”   傅绫罗目瞪口呆,看着熙夫人含笑带嗔,一句话就唱了出精彩大戏。   就是……傅绫罗不自觉看向净房,赶紧咬住舌尖,防止自己笑出声。   离熙夫人进门还不到一盏茶功夫呢。 第26章   傅绫罗好不容易压下笑意, 等下人抬了热水进来后,拿不准要不要去净房伺候。   熙夫人冲她摇摇头,坏笑道:“急什么, 我怎么也比阿莹要受宠,还不得多叫几次水, 好叫王上展一展雄风。”   净房里微微起了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似的。   傅绫罗捂着嘴偷笑, 熙夫人太敢说了。   在她印象中,熙夫人好似四年前才进府, 比起性子张扬嗓门也不小的莹夫人, 真真没什么存在感,温婉得如同初春的小雨, 做什么都润物细无声。   没成想, 竟是如此潇洒巾帼。   “阿孃给你的册子都看了?”熙夫人听到净房里敲击木桶,提醒傅绫罗去伺候的催促, 依然拉着傅绫罗不放手,小声问。   “那可都是我费心搜索来的宝贝,千金难买, 学好了于女娘受用无穷。”   傅绫罗眼神熠彩更盛, 满是叹服, 原来是熙夫人的东西。   比起熙夫人的大胆,不拘泥世俗, 她最多是就刚发芽的小树苗,仰望参天大树。   实在鼓不住好奇,傅绫罗虚心道:“夫人在外立女户了吗?”   “作甚要立女户?没得我挣下的银钱都便宜了外人。”熙夫人轻轻撇嘴, “我明面上已是个死人,再不行还能做寡妇。”   她说起了兴致, 撑着脑袋懒洋洋看着傅绫罗,目光流转着神秘的妩媚色彩,“不管是死人还是寡妇,欢乐都比这寻常女娘多,不用伺候君舅君姑,也不必教养庶子,只要手里攥着的银钱足,你身边的儿郎能从脚指亲……”   “咳咳!”纪忱江重重咳嗽几声,声音冷厉低沉,仿佛熙夫人再说,就要发作了的意思。   熙夫人见傅绫罗滚红着脸蛋,只冲她眨巴眼,轻笑着撇撇嘴,慵懒躺下,又开始唱戏——   “王上,妾伺候您通发……哎呀,您别动嘛,坏死了……”   “哎呀~王上,不……嗯?!要不,稍等等再叫水?”   傅绫罗着实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低着头肩膀颤抖得厉害。   傅绫罗原以为除了莹夫人,府里就属她最会唱戏,没想到这天外天……格外高!   她没发现,自己看熙夫人的眼神,比天上的星还要灿烂,眸底全是钦佩和好奇。   靠坐在净房内美人肩上歇息的纪忱江,脸已黑得没法儿看了,又没控制住,碎了第二个茶盏,沾了一手的冷茶。   若不是怕惊动外头人,他非得把带坏王府女官的堂姊踹出八百里地去!   不想叫傅绫罗再听纪云熙胡说八道,纪忱江沉声道:“进来伺候!”   傅绫罗无奈冲着熙夫人福了一礼,硬着头皮进了净房。   灯火昏黄,傅绫罗看不清纪忱江的表情,见他没脱衣裳,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纪忱江却能看清傅绫罗的表情,过于白皙的小脸似是傍晚云霞,揉搓成最动人的胭脂,晕在面上,眸子里都是细细碎碎笑出来的星光。   只这样看着她,纪忱江就感觉,刚才被纪云熙挑起的戾气蓦地消散无踪,连柔弱都格外倔强成了顺眼。   暗色中,那双锐利眸子灼热更深,落在傅绫罗面上,无论如何都移不开。   他捏了捏额角,心中交织着兴致盎然和无奈,像小时候,从父王手中拿到第一把刀时,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把玩却又怕弄坏的复杂。   傅绫罗受不住他的目光,心底一沉,残留的笑意渐渐消下去,她垂眸咬了咬唇,喏喏出声:“王上?”   纪忱江淡淡嗯了声,不像刚才那样冷冽:“笑够了?”   傅绫罗缩了缩脖子,小声回话:“不是笑话王上,熙夫人为人风趣,听她说话,不自觉就会开心。”   “为人风趣?”纪忱江咀嚼着傅绫罗的评价,目光微微带着探究,“你很羡慕?”   傅绫罗下意识摇头,头皮有点发麻,可能因为屋里有热水,她感觉身上起了汗。   手心在袖口蹭啊蹭,她声音更轻软,“绫罗只想忠心伺候,任旁人锦绣繁华,都是过眼云烟,自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若想要什么,不会羡慕别人,只会自己努力去得到。   若说以前,不能立女户后,傅绫罗还略微有点迷茫,总看不清自己的前路。   今日听了熙夫人一番话,她眼前的迷雾散开大半,假以时日,她笃定自己能找到未来的路。   纪忱江沉默片刻,声音倒是始终平静,“行,你先出去歇会,一个时辰后再叫第三次水。”   傅绫罗:“……”一个时辰?这是不是也太要脸了?   可她也不敢反驳,即便白日已经以下犯上过,傅绫罗的宗旨是蹬鼻子上脸要悠着点来,讲究个持续,绝不能一杆子就爬完了。   她乖乖出门,从床侧抽屉里取出要伺候熙夫人的竹罐。   熙夫人等得昏昏欲睡,和合香的香气确实令人放松。   蓦地被傅绫罗动静惊醒,声音也懒得很,“和合香淡了点,瞒不过旁人,比照现在再加一成吧。”   “这些幔帐太整齐了,若是如阿莹那种训练过的,抗药性好,会察觉出异样,按照迷阵的方式错落开,层层叠叠看着更晕。”   “长舟那屏风侧着摆,像是坐在床沿一样……”   傅绫罗眼含钦佩乖乖听着,心里一一记下来,比起只有纸上经验的她来说,熙夫人明显更擅长。   当然,熙夫人擅长的也不只是这个,她懒洋洋抬起眼皮子扫净房一眼,笑着看向傅绫罗,声音暧昧。   “唔……王上急着一展雄风,我不喜疼痛,怎么也要咬他一口。”   “光铺鹅卵石硌得酸疼可不够,你最好准备几个玉石,也不必真做什么,就隔江探望,拍打拍打洞穴,生些微异样,就够了。”   “女子动情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定是想要多亲近男子一番,耳根子后头也可以多些痕迹。”   傅绫罗越听越不对,且不说给王上耳根子后头留什么痕迹,她耳根子快要烫掉了。   用竹罐、竹挠还有软封制造些痕迹和酸软感,傅绫罗还勉强能应对,真叫她去咬人,或者用什么玉石……傅绫罗涨红着脸直摇头,她做不来。   纪忱江在净房闭目凝神,思忖南郡各处的安排抵挡那些令他不适的声音。   待外面安静下来时,反应过来纪云熙说了什么,他目光闪过微微笑意,待会儿估计又要进来个哆嗦的小狐狸了。   熙夫人没吃醒神的药丸,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傅绫罗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面上的滚烫。   算着时候差不多,傅绫罗第三次出去叫水。   外头宁音和几个当值的亲卫脸色跟她差不了多少,毕竟王上这才刚开始‘被翻红浪’,大伙儿都还没习惯,止不住臊得慌。   暗处的探子们,见到这里一次次叫水,里里外外伺候的人,脸蛋都能当灯笼使,心里其实已经信了。   看样子,定江王是解决了不能近女色这个毛病,亦或从来就没有毛病,只是现在想要子嗣了,才会开始临幸后院。   今夜,烧热水的仆从很忙,铜甲卫暗卫也很忙,暗处的探子们更忙。   最忙的,当属端着竹罐和竹挠,慢吞吞进入净房伺候的傅绫罗。   乔安据说是出远门跟未来媳妇相看去了,王上又不喜陌生人伺候,这差事还是落在她身上。   即便纪忱江是穿着裤子坐在浴桶里,裸露的臂膀和胸膛,在昏暗灯光下,挂着水珠子,闪烁着极富侵略性的光泽,也令傅绫罗心慌得不行。   害怕像上一次一样被抓住手腕,傅绫罗站在门边,好一会儿不敢动弹。   “竹挠给我,我自己来。”纪忱江声音带着笑。   傅绫罗小心将竹挠递过去。   纪忱江没借机碰她,甚至目光都没落在傅绫罗身上。   这小女娘才刚适应了他半垂着眼看,眼下这种时候,他要看过去,说不定又吓着了。   他浑不在意在自己身上挠出几个痕迹,不动声色看不远不近站着的傅绫罗,心情很不错的温声哄。   “堂姊说得对,劳傅长御在我耳后和下巴处安置两个竹罐?”   “我就坐这不动,你不用紧张,不会再伤着你。”   傅绫罗偷偷吸了口气,假装平静应下,王上如此吩咐,身为长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直到将不规则的竹罐摁在纪忱江耳后,他如自己保证的那般端坐浴桶中,连水声都不闻,傅绫罗才狠狠松了口气。   她这才发觉被屋里热气蒸腾起了细汗,她本就怕热,难受得心窝子怦怦跳。   她努力保持冷静,提着心一手持火折子一手持竹罐,绕到纪忱江身前。   纪忱江目光低垂,不动声色看傅绫罗拿着竹罐凑近,那张芙蓉面染了霞光,额角眉心沁出细密汗珠,像极了那晚梦中的模样。   他略移动了下坐姿,大半身影藏进烛光阴影,担心惊着好不容易哄过来的小兽。   傅绫罗被水声吓了一跳,见纪忱江似只挪动了下坐姿,她只鼓着胆子靠近,想早点办完差事,好回去换衣裳。   傅绫罗怕烧着主君,不免靠得稍微近些,注意着火折子,近到纪忱江能闻见她身上熟悉的浅香,伴随着清甜微烫的呼吸,打在颈侧。   纪忱江恍惚看着火折子,身上似是起了火,陌生又灼热的火势从颈侧,蔓延至全身,令他瞬间凌厉起肌肉,却毫无抵抗之力任火烧了个彻底,炸出点点火星。   傅绫罗刚把竹罐安好,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见竹罐莫名直直落下,掉到水里。   她小声惊呼,下意识跟着看向水中。   ‘哗啦’一声水响,纪忱江身手抓过旁边的外衣仍在傅绫罗头上。   他声音紧绷,几乎以咬碎了后槽牙的力气忍住吸气,“你回去休息,我这里不需伺候了。”   傅绫罗敏锐察觉到,这个时候不能多问。   即便带着淡淡松柏香气的外衣罩住脑袋,她看多了房中术和《大乐赋》,已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娘。   下意识想想某个可能,傅绫罗就尴尬得想挖个洞钻进去,她抖着嗓子应下,疾步往外走。   因为走得太快,还撞到了门框上,她捂住脱口而出的呜咽,迅速消失在门口。   可就是这声含混不清的呜咽,就让隔着绸裤也非要戏水的地方又精神起来。   纪忱江苦笑不已,捂着脸好半天,低低骂出声。   他以为纪家有点贱骨头在身也就罢了,没成想还生了没出息的激昂,这可真特娘出人意料。   过了好一会儿,纪忱江冷静下来,面色平静用凉水冲了冲,换好衣裳出来净房。   同样收拾干净,没了脂粉香气的纪云熙,已经跪坐在棋盘前,等他。   见纪忱江面沉如水,纪云熙忍不住勾起笑,“给你现成的机会你都不把握,既然你已经好了,何不直接收了人在房里,省得折腾这么多事情。”   “你老实些,不用听乔安瞎说。”纪忱江面无表情坐在她对面。   傅绫罗是个意外,也唯一的例外,为他一眼看到头的生命增添了几分惊喜,他并非急性子。   毫不意外,他身上又开始刺痛,倒是把某些旖旎心思压下去了,他惫懒斜靠在扶手上,声音带着在傅绫罗面前没有的冷清。   “我这是要家养的狐狸,既还不能让她认主,就不会让她受委屈。”   纪云熙明白什么意思。   定江王一脉对皇庭起过誓,娶妻定娶公主,继位必为嫡子,除非大睿立刻就完,傅绫罗不能为妻,只能成为夫人。   以纪忱江的性子,既然将人圈自己地盘,连乔安都能惯出个憨样儿,更别说捧在手心的娇娇儿。   她们这些属下挂个小妇名头行,傅绫罗来,就是受委屈。   听话音,谁给的委屈都不行,包括他自己。   还认主?做梦呢,怕不是给自己认个祖宗。   纪云熙在心里嗤笑,凉凉提醒,“女娘花期可就那么几年,误了人家花期,少不得影响子嗣。”   纪忱江面色不变,“有无子嗣有什么要紧,我这身血脉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纪云熙挑眉,“谁说就一定是你的血脉了?你不下手,人家说不准看上别人了呢。”   “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纪忱江气笑了,拿棋子点点她,显然在气她跟傅绫罗乱说话。   他眸底闪过笃定,“你不懂,狐狸是最聪明的,精细养到毛光水滑,吃惯了美味佳肴,自当知道是做个胭脂虎好,还是跑出去连狐假虎威都不能的强。”   纪云熙微微挑眉,听起来,这说得不像心上人,像说驯宠。   她并不意外,若纪忱江是个好人,活不到今日,偏偏她有种直觉,她这什么都爱掌控在手心却不懂感情的堂弟,且有摔跤的时候。   她意味深长笑看纪忱江,起身轻声道:“我建议你别小瞧了女娘,否则在大睿倒塌之前,你怕是得夜里偷偷哭!”   纪忱江对堂姊的阴阳怪气并不放在心上,起身去碧纱橱凑合一宿。   偷偷哭?他六岁就不干这事儿了,想看他笑话,那是白日做梦。   令纪忱江始料不及的是,狠话就狠了一个太阳起落的功夫,夜里他是不会哭,可一到早上,自有地方哭得令他上火。   看到傅绫罗跪坐在软榻上,面色平静处理墨麟阁事务,头都不回跟他软声说话时,某个地方甚至不管白天黑夜,都叫嚣着想哭。   这份激昂和难以自控,令他多少有点头疼。   “昨日有三个仆从没有三人一伍就出了内院,一个说柴火不够了,一个说身体不适,请了假回东外院休息。”   傅绫罗感觉这两人都有问题,“最后一个是厨房上的师傅,王上夜间没用膳,他正常回去歇息。”   说完后,傅绫罗没听到纪忱江的声音,抬起头侧脸看过去。   纪忱江已垂了眸子,手里摩挲着扳指,好半天淡淡嗯了声,“按着规矩打板子就是,其他的卫喆会处理,你只管着内院的规矩便可。”   傅绫罗柔婉应下,本来这些事儿就不该她管,只是外门上将消息送到她这里,总该回禀一声。   墨麟阁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勤政轩那边刘管事还是跟卫明禀报,她不多问。   算着时候差不多,她起身笑道:“王上该用晚膳了,乔阿兄还没回来,我……”   “不必。”纪忱江确实不喜旁人在一边,“你回去用膳,晚上不需你伺候。”   傅绫罗听他声音冷淡,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什么,两人没呛呛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她好不容易顺顺当当乖顺一回,也就没发现,纪忱江换了跷二郎腿的动作,面上全是无奈。   尤其想到那把子细腰和柔软的触感,傅绫罗什么都没做,就能让他起了游龙心思。   大概是欲望压制太久,火苗子一起就很难熄灭。   他自来习惯掌控一切,在报完仇之前,他绝不许例外变成遗憾和意外,如此,即便喜欢她在身畔呆着,纪忱江还是习惯压着自己的性子。   回到偏房里时,阿彩已准备好了晚膳,都是清爽易消化的膳食。   这会子刚掌灯,白日里晒出的热气还没散,屋里放着已化掉大半的冰鉴,依然挡不住从地底蒸腾而起的暑气。   傅绫罗没什么胃口,浅浅挑了几筷子凉面,吃了点凉拌鸡丝,就叫阿彩将膳食撤下去。   宁音端着井水镇过的瓜果进来,看见膳食没怎么动,毫不意外,“娘子不想吃饭,吃点水果吧,杨媪叫人送过来的,都新鲜着呢,选了最甜的送来。”   这时节,寒瓜和荔枝都是最甜的时候,切成块摆在琉璃碗里,看着倒是让人有点食欲。   傅绫罗拿竹签挑了,确实有了点胃口,还不忘问:“王上那里送去了吗?虽王上说不用伺候,还是叫武婢在外头候着,亲卫没那么细心。”   宁音点头,“送是送过去了,刚才我去井边,正好撞见亲卫去提水,说是王上要沐浴。”   阿彩在一旁跟着搭话,“刚才阿雨还禀报呢,说乔大伴回来了,只是没回自己屋里,就没给乔大伴送。”   “那他去哪儿了?”宁音坐在一旁,被傅绫罗投喂了一块寒瓜,随口问道。   阿彩笑了笑,“阿雨只说,乔大伴站在寝院门口,不叫人靠近,笑得跟个傻……咳咳笑得特别灿烂,活似王上不是在里头洗澡,是在临幸夫人呢。”   傅绫罗和宁音吃瓜果的动作都顿了下,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等阿彩退下去以后,过了好一会儿,宁音觎着傅绫罗脸色问,“娘子,你觉不觉得王上他……”   “不觉得。”傅绫罗立刻打断了宁音的话,只是面色也略有些发白。   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劝说宁音,她声音冷静,“王上天潢贵胄,一心记挂百姓,后院里那么多国色天香的夫人王上都可有可无,咱怎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妄自议论王上。”   “以后,这话不可再提。”   宁音赶紧起身应诺,却止不住担忧,“算婢子我以下犯上生了作死的念头,为了娘子我死上一死也不算甚,假如,万一呢?”   娘子刚回来,王上就去洗澡了,这怎么都不正常。   她从小伺候娘子到大,很清楚娘子的性子,娘子万不可能做小。   但定江王是南地的天,他若真起了心思,连祝阿孃都拦不住,与其等那时候不得不随波逐流,不如早些想好后路。   见傅绫罗不吭声,宁音紧着追问:“阿孃可曾说过,多会儿允许咱们离府?”   傅绫罗紧紧攥着手指,缓声道:“王妃入府后。”   “那若是王上一直等不到赐婚呢?”宁音更小声了点,甚至走到窗边仔细打量了下外头。   见没人,她才转回身急促道:“我们都知道,王上所图甚大,也许不会有赐婚的那一日,您总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傅绫罗怔忪片刻,轻叹了口气,再不能自欺欺人,王上盯着她看的眼神,连宁音都看出来不对,她当然不是毫无察觉。   “你说得对。”傅绫罗捏了捏眉心,眸底依然冷静,“若真乱起来,为了安生过日子,我们得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起坐宅院避世。”   她仔细想了想,“不管有没有赐婚,到那一日至少得几年功夫。”   “回头,等王上不在府里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看看,选个地方交给杨媪她们来办。”   宁音这才松了口气,立刻点头,“也别等了,杨媪半个月就令人送一次东西来王府,到时候我让人传话请她过来一趟,先挑着点地方。”   说起离开,傅绫罗还没忘记最要紧的事情,“菁夫人和廖夫人那边如何了?”   “还没什么动静,我去找卫首领问问看。”宁音道。   傅绫罗思忖片刻,“不急,她们没动静,那就逼她们有动静。”   两人不知,她们说话的功夫,说过的话就都送到了用膳的纪忱江面前。   ‘沐浴’过一次,纪忱江面色慵懒,看起来心情不错。   乔安听到暗卫禀报,立马就有点着急,“王上?要不派人暗中护着傅长御?”   当然了,名为护着,实则得把人看住,不能叫人跑了。   “不必。”纪忱江笑了,这例外越来越让他惊喜,“令人私下里安排,助她一臂之力。”   乔安:“……”助一臂之力,放狐狸归野?您是傻了吗?   顿了下,纪忱江想起自己想隐姓埋名的几个地方,“临南郡山涧处那块地不错,别叫她发现,把地送她手里。”   越想纪忱江眸底笑意越浓,“估摸着她还想养几个小子身畔伺候着,我好说也能以一抵十,往后也算有个去处。”   乔安:“……”   他面无表情腹诽,是他傻,才会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撑得想吐。 第27章   纪忱江也没想到, 都二十二了,一朝能靠近女子,他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兴奋, 尤其对上傅绫罗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时,总控制不住激动。   好在他自控能力良好, 尤其在解决欲望这档子事儿上头。   初初因着新奇, 府医也说总憋着不好, 纪忱江纵了自己两日。   一天都没多,身为掌控两郡政务繁忙的定江王, 他很快压下浮躁心思, 又恢复了往常惫懒模样。   傅绫罗和宁音夜里聊过以后,伺候的时候不免就带了几分小心和疏远, 纪忱江也不说什么, 由着她。   见王上云淡风轻,一如往常, 宁音只当自己猜错了,心里踏实许多。   可傅绫罗是个心思细腻的,祝阿孃都说再没见过比阿棠更细心的女娘。   她最后悔的事情, 是阿爹死的那一日, 她只顾伤心难过, 忽略了阿娘的异样,第二日就得了阿娘自杀的消息。   王上偶尔灼热的眼神她还是能感觉到, 只假装不知道。   天儿一热,估计外头百姓们扑腾着下水的不少,府里采买最近多了不少河鲜。   这日, 纪忱江有事出了府。   傅绫罗不爱在他不在的时候往书房去,又要候着, 就叫人在树下放了张石桌纳凉。   临近端午,各家要进出的礼不少,傅绫罗在石桌上摆了笔墨和礼单忙活。   “巴掌大的河蟹来了不少,可惜这会子没有蟹膏。”宁音靠在银杏树上陪着,跟傅绫罗禀报。   “我看还有外院的老媪想求些漏地上的虾米回去,晾干了给家中孩儿解馋。”   南疆多水,临南郡和汝南郡是多水之乡,偏夹在中间的定江郡和边南郡多山,易守难攻,却没有大江大河。   南地人大都不缺河里的吃食,独定江郡和边南郡稍微稀罕点。   傅绫罗也听起了馋意,“河蟹可以拿花雕醉上几日,端午时配了雄黄酒,也是美味。”   “河虾咱也要上一筐,晒干了磨成粉,煲汤极鲜美。”   宁音有心说娘子不必操心,大厨房伺候墨麟阁上心着呢,两个多月足够那些师傅摸准娘子的喜好了。   只话没出口,就叫顶着满头汗进门的乔安给打断了。   乔安听见了她们说话,笑着上前招呼,“傅娘子喜欢河鲜?这东西山里倒是不少,临南郡更多。”   傅绫罗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映在她白皙的面上,点点细碎光芒,遮住了她眸底的惊疑。   谁吃河鲜跑山里去?   她不动声色扬起笑,“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见王上喜爱河鲜,厨房做了几次,味道还不错,回头醉蟹做好了送去给乔阿兄,你和乔婶也尝尝看。”   乔安愣了下,都忘了道谢,“王上喜河鲜?”他咋不知道?   傅绫罗和宁音都微笑不语,乔安不知道的事儿,是真不少。   乔安见她俩不说话,下意识明白对方咽回去的礼貌,倒也浑不在意。   想开以后,乔安性子挺好,只笑道:“有你们伺候着也用不上我,我去书房取东西,给王上送过去。”   转身往书房去的时候,乔安才嘴里嘀咕着怪不得。   王上放着自己更熟悉的封地不选,要选临南郡的地方隐居。   他们几个近身伺候的原本都摸不着头脑,感情是为了口吃的啊。   傅绫罗余光看着乔安的背影,手中捏着的笔莫名有些落不下去,心底那根弦渐渐紧绷。   宁音问:“雄黄酒今年还从咱铺子里出吧?王府一直没叫人接管铺子,都还是咱们的人管。”   傅绫罗不动声色嗯了声,面上没露出异样,笑着吩咐:“不只是雄黄酒,我记得最近汝南送过来些新布匹?明阿兄也好久没去看看祝阿孃了,将布匹送到明阿兄那里提醒他一下。”   宁音:“那卫长史和卫手里要送吗?”   傅绫罗摇头,“叫祝阿孃安排吧,贴身的东西,我及笄后再准备,不大合适。”   宁音想着也是,但想起自己藏笸箩下头的荷包,她脸蛋子微微发红低头,没注意到自家娘子攥紧的手指。   端午前一日,卫明才匆匆自边南郡回来,听卫喆提起去给祝阿孃送布匹的事情,目光闪了闪。   他知道,阿棠大概是发现了什么。   他到西院时,傅绫罗正在陪祝阿孃说话。   在门口听着,细细软软跟撒娇似的,“阿孃,王上这些日子忙,可侍寝的事情也不能耽搁了,让廖夫人侍寝如何?”   祝阿孃有些纳闷,“你不是不喜欢菁夫人和廖夫人?阿莹和云熙她们几个也够伺候了。”   “这个廖三娘在闺中时候名声就不赖,叫菁夫人也吃过不少哑巴亏,非要选,也是菁夫人侍寝更恰当些。”   这不赖的名声,可不是琴棋书画满腹文采,说的是心眼子。   祝阿孃怕夜里人心思多,容易出纰漏。   傅绫罗抱着祝阿孃胳膊晃,“她们欺负我,我是阿孃养大的,能吃哑巴亏吗?我现在在前院脚跟已站稳,不怕她算计,仇我肯定要报。”   菁夫人的鲁莽冲动是真是假不好说,毕竟墨麟阁还有个‘易怒’的主君例子摆着呢。   如若菁夫人是扮猪吃老虎,到时其他人都受宠,同从京都来的廖夫人盛宠还‘怀上身子’,菁夫人少不得就要露出真面目。   如若是廖夫人算计的,以菁夫人的冲动性子,嫉妒心性上来,定会想法子讨好祝阿孃和傅绫罗。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良善人,也不稀罕当好人。   只要知道是谁在算计她,她定要让对方尝尝剥皮抽筋,求死不能的滋味儿。   祝阿孃点点傅绫罗额头:“算计她们就算了,左右都是别有用心来咱们府里的,别算计到王上身上去,你这心眼子还差点。”   后宅女娘为何要令祝阿孃和女卫首领都在这里看着?   她们的战场不在厮杀,真起了坏心思,不见血也能叫人家破人亡。   夫人都是封地和京都送来,等着恰当时候杀人不见血,即便都杀了,祝阿孃也不在意。   她怕只怕阿棠这狠厉性子得罪了长舟,长舟那孩子的心肠,祝阿孃养大他一场,到现在都摸不透。   傅绫罗垂眸,乖巧应声,“是,阿棠记住了,定不会惹王上生气的。”   “好听的话就属你会说,别光嘴上甜!”祝阿孃翻个白眼轻哼。   卫明就是这时候挂着笑进来的,祝阿孃拍拍傅绫罗胳膊,叫她先回前头,好跟卫明说说话。   傅绫罗笑着跟卫明打过招呼,才出去。   半个时辰后,她在二门外往墨麟阁拐的廊子上,碰见了卫明。   这地方四面通风,站不下人,宁音远远在二门上看着,防止廊顶有人,说话不怕被偷听。   傅绫罗盈盈福礼,放轻了声音,俏脸认真看着卫明,“明阿兄,今日阿棠想问你些事儿,许是碍着对王上的忠心,你愿意回答,罪责阿棠担着,你若不愿说,阿棠绝不强求。”   卫明面上笑意不变,“咱们之间还用计较这些,只要不是与王上性命攸关的事儿,我都会告诉你。”   如此,傅绫罗也就开门见山了,她目光灼灼,看着卫明眼睛问:“王上是不是让暗卫盯着我?”   卫明愣了下,笑吟吟的表情变成了苦笑,他还以为阿棠要问的是王上的心意,结果阿棠比他预料的还要细心。   “你怎么知道的?”他有点好奇,暗卫的功夫若是叫个小女娘都能察觉,该回炉重造了啊!   傅绫罗坦诚回答:“乔安说漏了嘴,我才提及要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置宅院,他就提了山里的河鲜。”   “说话时候,只有我和宁音在,还敞着窗,除了功夫了得的暗卫,也没旁人了。”   排除乔安脑子蠢得格外新奇这种可能,只能是暗卫盯人。   卫明思忖片刻,带着笑缓声解释,“墨麟阁心思多的人不少,王上所在的地儿,连同勤政轩在内,暗卫都盯得紧。”   “你对王上又格外特殊些,王上也是怕叫人钻了空子,特地令人护着你,并非是不信任。”   傅绫罗听得胸口发闷,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声音都有些干哑,“我为何特殊?”   卫明扫了眼墨麟阁方向,轻声道:“你该知道王上的病症,但在你面前,王上跟一般儿郎无二。”   傅绫罗瞳孔猛地一缩,“不可能,我靠近王上的时候看得分明,他有时甚至会疼得恶心。”   所以她一直不愿意相信,王上对她起了旁的心思。   卫明叹了口气,“以前是这样,我也不知详情,只知王上从庄子上回来后,突然就好了,你没发现这些日子伺候王上时,王上心情都不错吗?”   傅绫罗再说不出话来,哪止心情不错,偶尔她还有错觉,那目光像能烫到衣裳里去似的,令她心慌。   原本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摊在了这灼灼烈阳下。   因为她的靠近王上不会厌恶,她的存在能让王上做个正常儿郎,所以,王上确实想要她。   这份特殊,因她而起,也与她也一点关系都无,换其他任何人能特殊的话,都可以。   卫明见傅绫罗怔忪看着外头被日头晒着的地面,细嫩眉头紧蹙,心里有点担忧。   他心知,有时候阿棠心思比较重。   走近几步,卫明压着声儿劝她,“这世道什么情形,你当是清楚,即便能离府,若天下大乱,我们都不放心你自己在外头。”   “王上是个做大事的人,而且……说句僭越的话,你对他而言是解药,他身边不会再有旁人。”   “只要你在王府一日,王上待你如珠如宝,你就安全一日,忠心伴着王上,待得天下大定那日,你们携手并肩,逍遥自在,也算是天作之合。”   闻言,傅绫罗眸中闪过一丝讥硝,但她什么都没跟卫明说。   卫明仔细打量她的表情,“若你真的不愿意,王上不会勉强你做什么,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别一个人独自决定可好?”   “我听明阿兄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会任性。”傅绫罗面色浅淡道。   “时候不早了,今晚还要安排夫人侍寝,我先回去。”   迈入墨麟阁的时候,傅绫罗才将将想明白。   这事儿不是卫明一个人的主意,刚才他说‘他们’,祝阿孃甚至卫喆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甚至能理解他们,是真真竭尽心思为她好,心疼她,才会如此,这令她连脾气都没处使。   “娘子,您不去书房吗?”见傅绫罗直接回自己屋里,宁音不解道。   今日傅绫罗与卫明的谈话,没跟宁音多说,毕竟到处都是耳朵。   她只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由着自己下气片刻。   但说话时,傅绫罗声音格外娇气,“今晚接廖夫人过来,我不想看她那张脸,你去吩咐武婢,将熙夫人也接过来。”   她看着窗外,眼神冷静,语气却仍然软甜如蜜,“左右前几次夫人们都是娇弱无力被抬回去的,夫人们不堪挞伐,两位夫人一起伺候,更容易叫人相信王上的勇猛。”   宁音:“……”您就不想想,王上会不会勇猛地过来揍你?   “去吧,熙夫人比我精通房中术,王上会给我这个脸面的。”傅绫罗将宁音催出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她鼓着脸颊将脑袋埋进胳膊里,偷偷吸了好几口气,压下泪意。   阿爹待阿娘也如珠如宝,阿娘一辈子真的开心吗?   若她成了王上的解药,成了说不准还有没有意外的特殊,与依靠阿爹而生,没了阿爹就活不下去的阿娘有何区别?   也许,将来若那个要干大事的男人出了岔子,她也活不下去,她的孩儿在乱世中会比她更苦。   再大的富贵,她也不愿意!   傅绫罗很快冷静下来,乔安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临南郡,大致是王上以后想要圈养解药的地儿?   回头叫杨媪选地方,要避开临南郡。   傅绫罗细细思忖着,王上待她不同,那她不利用多不礼貌。   这回竹挠都不撑,只要爬上天,她就不信找不到个立足之地。   就在她鼓着气想怎么上天的时候,乔安也进了书房禀报傅绫罗的安排。   乔安捂着嘴偷笑,“傅长御这是生怕您名声有损,她这差事确实办的漂亮。”   双珠戏龙,传出去往后谁敢再说他们家王上不行!   纪忱江手下狼毫一顿,面上没甚表情,淡淡瞥乔安一眼,“那今日你就在寝院里,替我叫水。”   乔安傻眼了:“这怎么行!我,我声音跟王上也不一样啊。”   他立刻就想跑。   纪忱江一句话止住了他要捂肚子窜稀的冲动,“堂姊对纪家分支了解不少,廖夫人应是三皇子的人,圣人年纪大了,三个皇子大概也有不同心思,你仔细盯着些。”   乔安知道,盯人的事儿有卫喆,可他老子娘三下五除二替他将媳妇定下来了,是纪家分支女娘。   嘿嘿,他确实挺想跟熙夫人讨教下,未来媳妇的消息。   顿了下,乔安才反应过来,“那王上您怎么办?”   寝院里‘侍寝’,探子又不瞎,书房总不能还有人。   “我自有去处。”纪忱江紧着处理边南郡那边的政务。   待得处理完,他先回寝院换了身衣裳,趁着俩夫人还没来,叫人送了一坛子竹叶青,并着府医加了极为养身药材的酱肉,从后窗离开,没了身影。   卫明不敢瞒着跟傅绫罗的谈话,跟忠心没多大关系,主要卫明太清楚傅绫罗的性子。   这绝不是个小狐狸,那是披着狐狸皮的小狼崽子,说不准哪个没注意的空档,就能一爪子把人心肝都给掏出来。   卫明跪在纪忱江面前,“王上,我师父虽然犯了大错,可他战场上拼来的功劳还在,对我和阿喆都有救命之恩,他就剩这么一点血脉了,我们拼了命也得还这个情。”   “阿棠性子与寻常女娘不同,说不准比纪阿姊还要悍性些,若她想不明白,求王上放她一条生路。”   纪忱江听得一肚子纳闷,“我何时勉强她过?还是王府里谁给了她委屈受?”   他这大眼都还没多瞧那小女娘几回呢,先给他摁个强取豪夺的名声?   卫明不敢直白了说,也不能不说,低着头问:“倘若阿棠一心想要做个女主君,离了咱这些人潇洒去,您愿意吗?”   纪忱江面色冷淡,愿意就见鬼了。   “她离了我,离了阿孃,还有你们这几个操着当爹心思的,还能当主君?要有这份出息,傅家就不会吞她的血肉。”   “更别提乱世一起,觊觎她的豺狼虎豹,凭傅翟留下的那几个护卫和女婢能拦得住谁?”   “人是我救回来的,我就是不动她,也不能眼睁睁看她找死,你当我天天闲的没事儿干?”   卫明心想,豺狼虎豹您不也算其中一个吗?大话说的倒是好听。   可话不能这么说,卫明只能笑着讨饶:“我也知道,这不是拜请王上想想法子,我们几个确实下不了狠心。”   纪忱江想了想,将来要伴他左右的狐狸,他来教导也是应该,他心硬。   加上傅绫罗这明显撂挑子的举动,令纪忱江毫不犹豫进了她的屋。   宁音从外头回来,才发现娘子表情不大对,也没去寝院,只叫阿彩过去带着武婢们在外头伺候。   这会儿已经过了晚膳时候,宁音费尽了心神,也没能叫傅绫罗多吃几口菜,正苦口婆心劝着。   “娘子,去岁的衣裳你穿着都晃荡了,再这么瘦下去,一阵风都能吹跑了你,回头大风里我一个错眼没盯住,岂不是得吓死?”   宁音用签子扎着寒瓜往傅绫罗跟前凑,“你稍微吃一点,也算心疼心疼我的脸面,前几日浆洗的老媪问我,是不是太久不做针线绣错了针,把襦裙腰肢地方,两片快缝一起了,叫我闹个大红脸。”   傅绫罗被宁音逗得直笑,无奈是真没胃口。   她吃下那片寒瓜,笑着敷衍宁音:“大不了回头起了风的时候,你在我腰上栓根绳儿。”   含笑的声音赞同道:“这法子不错,还能省下个风筝钱。”   趴坐和歪靠的主仆俩,差点被纪忱江的调侃给吓死,俩人猛地扭头看靠近床榻那边的窗户,动作快到脖子都发出响声。   纪忱江闲庭信步走近,含笑注视着傅绫罗瞪圆的漂亮眼睛,“小心着些,脖子和腰肢差不多细,扭断哪个都叫你的女婢心疼。”   宁音:“……”您这话听着,我心不疼,脖子疼。   她赶紧下了软塌,惴惴不安立在一旁。   王上从窗户进来的,这不管是地方还是姿势,都不大对啊!   王上不该夜御二夫人么?怎的来了娘子屋里?   不是恼了娘子的安排,要过来算账的吧?   傅绫罗缓过神,也有点差不多的猜测。   她下意识就着跪坐姿势板正身子,露出乖巧神色,“王上,您怎么来了?若有事吩咐绫罗,叫乔阿兄来喊我便是了。”   纪忱江自在地坐在她对面,将酒和泛着香气的油纸包放下,“我还能叫得动傅长御?你煞费苦心给我安排好名声,我自当亲自过来谢谢你。”   主仆二人:你猜我们信吗?   傅绫罗在外头要脸面,私下里还是更注重实在,蹬鼻子上脸后该有的服软姿态,她非常习惯。   闻言,傅绫罗面色不变,只声音更添恭敬,“伺候王上,忠心主君,本就是绫罗该做的,是本分,当不得王上道谢,您万不必跟我这么客气。”   “也有道理。”纪忱江从善如流点点头,语气笑意更甚,“但本王礼贤下士,善待下属也是出了名的,不能将旁人的好当做理所当然,不如就跟对旁人一样,与你喝一场酒,谢你伴君左右吧。”   “我,我酒量不好……”傅绫罗心下愈发忐忑,王上是不是在嘲讽她捋老虎须了?   宁音猛点头,对对,不好,也就半坛子南地最烈的火烧云。   纪忱江不说信与不信,他是真好奇,傅绫罗为何见他和不见他差别这么大。   今日先弄明白这件事不迟。   不愿意身上一直刺痛,纪忱江对宁音吩咐:“你……”   傅绫罗赶紧拦,“王上!”   纪忱江星眸半垂,目含审视,不说话。   傅绫罗喏喏道:“我酒品不好,喝多了会打人,让宁音在屋里伺候,也免得我以下犯上,犯下大错。”   “原来如此。”纪忱江理解地点点头,本来他只想叫宁音站远一点。   现在嘛,他抬起眼皮子扫宁音一眼,慢条斯理道:“傅长御思虑周全,正巧我还缺点勇猛的痕迹,你出去吧。”   宁音:“……”她说什么来着! 第28章   傅绫罗不会亏待自己, 墨麟阁占地也不小,她选了挺大一间偏房,大约有纪忱江寝殿一半面积, 分了卧房和外间。   卧房门口置着锦绣夏夜的屏风,外间的软榻上燃着上好的鎏金灯盏, 将纪忱江的剑眉星眸和屏风上的锦绣芙蓉照得分毫毕现。   傅绫罗微微偏着头看屏风, 心底实说不出哪个更好看。   纪忱江目力极好, 自然能看得出傅绫罗不自在。   他只好整以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问:“又哆嗦?”   傅绫罗立刻挺直腰板, “没有。”   纪忱江挑眉:“还怕我?”   傅绫罗摇头:“没有。”   “除了没有你还想说点别的吗?”纪忱江替她也倒了杯酒, 耐心解释,“竹叶青, 后劲不算大, 以临南郡天露酿造,比一般竹叶青甜些, 尝尝看。”   傅绫罗怔忪低头,确实还想说点啥:“这是酒盏?”   她不知天露是什么,可盛酒的器具, 说杯, 委屈了面前这半片瓠状的凹形荷叶纹瓷器, 这简直是个大碗。   “不敢喝?”纪忱江从进门起,声音始终温和, 此刻说话也没多少气势。   傅绫罗咬了咬舌尖,端起碗:“绫罗先干为敬。”   她一口闷了碗里的竹叶青,本以为会有烧灼气息从嗓子眼直下, 胆气也好从胃里蒸腾而出。   但喝完她才发觉,真是甜的, 味道也不冲,有点青梅酿的意思。   这酒更像是一汪温泉柔柔抚慰她的心肠,让她能不那么紧张,放松靠坐下来。   纪忱江又给她满上一杯,“多喝点,你不必怕,我不会勉强一个女娘作甚。”   傅绫罗人还很清醒,但她一喝酒就上脸,脸颊似是新出的胭脂被随意涂抹,红得凌乱。   纪忱江含笑看她,目光温和得与欣赏屏风没甚区别。   他已过了那个兴奋劲头,即便这小女娘能令他食欲大增,他也能控制自己。   即便如此,傅绫罗还是不大习惯被他注视,低头用手指紧捏着酒碗,小声问:“那我少喝点行吗?”   “可以,但我建议你多喝点。”纪忱江笑道,没像以前那样怕吓着她便垂眸,依然盯着她,“喝得少了,我怕你挨骂的时候吓哭。”   傅绫罗手指捏得更紧,为什么要骂她?   再勇猛的名声也不用他作甚,累得都是她和熙夫人诶。   他就只想对她做避火册子里的事情,已经熟读房中术和《大乐赋》的傅绫罗非常笃定。   就像她小时牙疼,只能眼巴巴盯着甜食,盘算何时牙一好,定要狼吞虎咽吃个痛快。   傅绫罗滚红着脸,脑子里因那几本书而通黄,这没尝过肉滋味的儿郎,能不惦记着将细皮嫩肉的蒸炒煎炸?   纪忱江不紧不慢打开酱肉油纸,从袖口抽出把刀,缓慢却动作利落地切成小块。   随后拿过寒瓜旁的竹签,扎在酱肉上,递给傅绫罗。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我脾气不错,想知道什么,你尽可问我,有事没事折腾你那不大的脑袋瓜子,钻牛角尖,只将自己折腾得能把自己当风筝放,可有半分用处?”   傅绫罗没想到纪忱江伺候人跟怼人一样麻利,脑子一抽,没去接签子,低头恶狠狠把肉给啃了。   两碗酒下去,催生点点胆气,傅绫罗也敢怼回去:“王上是南地的天,您脾气好与不好,要作甚都无人敢置喙,我就算问了又能如何?”   她紧紧抓着酒碗:“脾气真正好的人才不会说自己脾气好,您看我何时说过自己能言善辩?”   纪忱江唇角笑意加深,活似她没置喙过似的。   这小嘴儿确实能说,声音也好听。   傅绫罗自己以为自己恶狠狠的,但顶着如花红玉面庞,鼓动着樱色小嘴儿,梗着脖子软声辩驳,倒叫让人请她吃点别的肉。   他不动声色给傅绫罗满上酒:“那我问你,你先前先斩后奏,我可拦过?可对你发过脾气?亦或打罚过你?”   傅绫罗端着酒慢吞吞喝,缓缓摇头,“没有。”   可能酱肉用了秘制酱料?她吃完一块,有点饿了,自己伸手去拿,塞了满嘴。   纪忱江赶紧将刀子拿开,但见她食欲这样好,另一把刀只锋利到他身体发疼,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捏了捏鼻梁,将刀藏在矮几下,沉声问:“那你为何如此怕我?还想离开王府,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傅绫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软甜声音发闷:“不知阿孃和明阿兄有没有跟王上说过我的心思,王上很好,我想离开与王上无关。   我不想如我阿娘那般依靠谁过活,喜怒哀乐都寄于他人,即便再养尊处优,我不快活。”   纪忱江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是,最好再养几个小子身畔伺候着,舒舒服服归隐田园,最快活?”   傅绫罗愣了下,反应过来,那日熙夫人说的话,纪忱江在净房都听到了。   她抬起头,偷偷打量纪忱江的神色,见他没生气,才乖乖点头,“有无小子伺候着其实也不妨事,我没有熙夫人那般自在,只是不想成为旁人的附庸。”   “为此哪怕死,你也心甘?”纪忱江挑了下眉,目光稍沉。   见她不吭声,有心多骂她几句。   并非要强她作甚,他不是那样的急性子,只恨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世道?   即便是京都女娘,家财万贯,仆从无数,在没了父族庇佑后,都少不得叫生了心思的上位者为难,连个外室都够不上,被逼着为之生儿育女。   生下庶子在嫡子面前当牛做马,拿鞭子抽死。   生的庶女成为外甥女的女婢,眼睁睁看着自己阿娘被嫡母杀害,抢夺了家产,从北地远嫁南地来,连个滕妾都不算,成了奴籍。   祝阿孃和她阿娘,当初可比傅绫罗眼下境况好得多,依然落得凄惨下场。   傅绫罗以为自己凶狠,在那些玩弄权柄刀剑的昏人面前,不过是稚童携宝过市。   刻薄的话到了嘴边,见傅绫罗水汪汪的眸子自以为偷偷打量,胆怯又柔软,确怎么都吐不出口。   他轻叹口气,扳指轻点矮几,“你不想成为旁人的附庸,我不拦你,先老实在王府呆着,你总得自己强大到负担得起后路,才能想离开的事情,你觉得呢?”   傅绫罗怔怔看着他说话,突然端起酒,踉跄撞在纪忱江酒碗上,“多谢王上肺腑之言,如何才算是强大?”   纪忱江不动声色端起与她酒碗碰撞的地方,一口饮尽,“等你能证明,自己可以掌控王府,掌控我的心思,令我以身为聘送你离府时。”   算了,跟个随时可能会哭的小醉鬼计较什么。   若她真想做女主君,他跟着走也不错。   他这辈子活得没甚意思,待得完成想完成的事情,去哪儿都无妨。   傅绫罗愣住,这话听着,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她其实酒量不错,火烧云半坛子下去都还能走直线,含混着舌头跟宁音计较,脚丫子到底几根指头。   谁料这竹叶青说后劲不大,却叫她有点头晕。   纪忱江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又问:“既已说开,你往后就不必怕我了吧?”   傅绫罗本想借酒装疯,好叫纪忱江受不住离开。   一抬头,被纪忱江深邃的眸子盯住,她心里下意识颤了下。   可能今天才想起阿爹阿娘,也可能脑袋太晕了,傅绫罗没忍住说了实话。   “还是怕,你想吃了我!”   纪忱江:“……”刀没藏好?   他侧身斜靠在矮几上,低头看着大胆许多的红脸醉鬼。   这竹叶青确实不烈,后劲也不算大,不过叫府医泡过鹿茸,还增添了能安神的天露。   嗯,天露是以无根水酿酒泡出的合欢皮,最能令人放松。   纪忱江本意是想叫傅绫罗别紧张,畅所欲言,却没想她突然趴在桌子上,歪着漂亮的眉眼,鼓着腮帮子看她,像是桌上长出了一朵委屈巴巴的红玉牡丹。   “你又不是食材,我怎么吃?”他喉咙滚动了下,深吸口气压住躁动,依然是温和模样,这是他最擅长的伪装。   “我的病症你不是不知道。”   傅绫罗伸手戳他胳膊,“撒谎,明阿兄说我是你的解药,你看我的时候我都发现了,眼神比避火册子还过火,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娘,怎能不怕!”   说起来,傅绫罗泫然欲泣,突然起身想往外走。   “我就是怕你,明阿兄他们,祝阿孃都不会护着被割了喉的鸡崽子。”   纪忱江:“……”   怕她摔着,他伸手虚扶在她身周,“想去哪儿?”   傅绫罗想去更衣,可这话就是醉了,她也不好意思在一个男子面前讲。   顿了下,她突然就忘了自己要去哪儿。   见纪忱江不扶她,傅绫罗想起上次的痛,捂住胸口,哽咽出声,“你别想再拿棍子抽我了,不可能消肿的。”   纪忱江不自禁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他是真想拿棍子抽她。   不碰傅绫罗,是因他捏不准手上的力道,且这女娘若真喊出什么动静,他怕才刚锋利起来的刀,还不能完全控制。   “你先坐下。”纪忱江捏了捏额角,有点头疼,“我叫女婢进来伺候。”   傅绫罗酒品比她说的稍微好一点,乖乖被推着,想坐回软塌。   可她腿上太软了,只能趴在上头慢慢爬,跟个小乌龟似的。   纪忱江无奈,起身将她扶坐好,扭头要喊宁音进来。   谁知,他还没出声,傅绫罗突然抱住他。   纪忱江下意识紧绷了身子,后槽牙严丝合缝起了摩擦,恨不成立刻抽刀御敌。   他低头看着在月复前蹭的小女娘,蓦地明白过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   压着刀锋迸出的疼,纪忱江轻搭在傅绫罗肩膀上推,沉声道:“起来。”   “你好吓人,我要抖了。”傅绫罗软唧唧哼出声,“想知道我为什么怕你吗?”   纪忱江不想知道了,他现在想让她抖得更厉害。   宁音听到屋里动静,娘子声音也不大对,紧张靠在门边,只等娘子一叫就冲进去。   哪怕是被王上打杀了,也不能叫娘子受了欺负。   她不知道,这会子受欺负的另有其人。   傅绫罗身子歪了歪,坐不住,使劲拽着纪忱江坐下。   纪忱江不得不顺着她这鸡崽子力量,坐在她身旁,傅绫罗立刻紧紧抱住他胳膊。   “王上,我告诉你我为何骗你,阿棠从不撒谎!”   荷花娇弱不堪折,只能远观,近了就容易将花骨朵压坏。   纪忱江被荷花软香挤的得脑仁儿更疼,醉鬼说话都如此矛盾?   他身体崩得似磐石,甚至有些下气想妥协,其实亲近点也无妨?别叫她成了有心人眼里的靶子便好。   “说吧,我听着呢。”终是无奈低头,闻到香甜气息。   是竹叶青的香,合欢的甜,荷花的软,令人心醉神迷,忍不住更低头下去。   就在唇角即将碰到白皙的瞬间,傅绫罗大声道:“因为看到王上,我就想起我阿爹呜呜呜……”   纪忱江额角青筋蹦了下,面无表情坐直身体。   傅绫罗还在哼唧,“小时候我见过王上的,是你告诉我阿爹多疼我,每每见到王上,我就想起我阿爹对我多好,抱着我给我买了多少糖葫芦。”   “想的多了,我好难过,可阿棠答应阿爹,要开心过活,所以就害怕见到王上。”   看着已经自己钻进怀里,得寸进尺将鼻涕眼泪都蹭到他衣裳的醉鬼,纪忱江脑中有根弦崩断了。   他捏了捏鼓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宁音,进来伺候!”   宁音早就想进来了,听到吩咐赶忙往里跑。   但刚跑几步,她就傻眼僵在门口。   老天爷,抱住主君,伸着白嫩拳?头拿胸膛当铁砸,以下犯上的这个,真是她们家娘子?   傅绫罗捶他人胸顿自己足,感概入肺腑,哭得极为汹涌:“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呜呜呜……我想不起阿爹的样子,见到王上就好似见到阿爹,我就更怕王上了。”   “我怕王上的眼神,叫我觉得,呜呜呜……阿爹不记得阿棠了哇——”   纪忱江闭了闭眼,目光冷凝朝宁音看过来:“还不赶紧带她走?”   宁音哦了声,忙不迭上前,可不等靠近,她又僵住,小声提醒:“王上,这是我们娘子的屋啊。”   傅绫罗又狠狠一巴掌拍得山响,“我的屋啊阿爹!手好疼呜呜……你怎能撵我走!”   纪忱江忍了忍,忍无可忍,动作尚算轻缓将醉鬼撕开,利落放躺,黑着脸出了门。   傅绫罗打了个酒嗝,沙软着嗓子呢喃,“阿爹呢?阿爹走了呀?他不要我了吗?不是要我留在府里吗?”   宁音简直想给傅绫罗上个香,这哪儿是上天啊?这分明是想早早入地。   “呜呜……阿爹不疼我了。”傅绫罗抱着方枕,抽噎着翻了个身,面朝里抽泣。   烛光昏昏浅浅透进幔帐,无人得见,傅绫罗眸中没有丝毫雾气,冷静得如同深夜星空。   即便他说得再好听,到底要将她困在身边,除非他有了身契生死由她,否则都是空话。   好一会儿,她闭上眼睛,轻轻抽噎了一下,勾着唇愉快入睡。   卫明和卫喆跟王上禀报什么,她都不意外,无论何时,忠心都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虽然没想到纪忱江会突然过来,但她听出来了,纪忱江没有放目前唯一解药离开的意思。   只希望他记得君子一诺,早晚她会光明正大离开王府,不带聘礼。   *   离端午还有两日时,傅绫罗才又去书房伺候。   期期艾艾进了书房后,傅绫罗顶着张滴粉脸蛋一直不好意思吭声,想等着纪忱江忙完再说话。   纪忱江想起那晚的刀意盎然,被蛊惑得几乎要耍耍刀法时,被眼泪鼻涕浇灭了所有心思,还忍不住心里冷哼。   将他当阿爹?   卫氏兄弟俩阿爹还不够?   都是卫明和卫喆给惯的!   刚想到二人,卫明和卫喆就并肩进来了,脸色有点不大好。   卫明的笑面虎模样都挂不住了:“王上,安排去边南郡的书生起了骚乱,有北地来的行商,散布谣言说皇庭求贤若渴,各封地都有人赶考,只定江郡无人前去,这是阻拦他们的报国之心。”   “更有甚者……”他面色严肃,“好些人甚至造谣,说王上要造反,准备拖着南地陷入不义骂名,欲拉百姓入水火之中。   乔安大吃一惊,“先前边南郡的几个暗点不是都给拔了吗?军中那几个细作出不来,不足为虑,怎么还能闹起来?”   卫喆面无表情解释:“应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暗中进了封地。”   不管是煽动文人,还是敢提造反一事,都不是寻常行商敢为。   那几个行商散布完谣言就消失,背后定有人指示。   他们说起外头的事儿,傅绫罗自觉不该多听,放轻了动作准备出门。   “阿棠。”纪忱江突然叫住傅绫罗,面上懒洋洋地笑问,“你以为呢?”   卫喆抬起头,没啥表情的脸上有些疑惑。   卫明直接跟着念:“阿棠?”啥时候叫这么亲热了。   乔安想了想,得合群啊,他也扭头看傅绫罗。   傅绫罗被几人盯得头皮发麻,也不知怎的,竟下意识看向纪忱江,直到落入那深邃眸子里,才似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目光。   她干巴巴道:“我,我只是长御,这等重要的事情,我怎敢妄议。”   纪忱江面色沉稳,声音平静温和,“没关系,阿棠既将我当阿爹,在我这里,没什么是你不能议论的,说说看。”   卫明三人发呆:“……”当啥?   傅绫罗见卫明等人看她眼神愈发诡异,心里就鼓了气,只垂眸捏着手指。   “既王上如此说,那阿棠以为,他们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卫明三人:“……”你俩不吓死个谁,不算完是吧?   傅绫罗赶紧解释,“重点不在于谣言,而在于人心,有人信了,谣言就是真的,旁人不信,那真话也是谣言。”   纪忱江轻笑,这小女娘确实聪明。   卫明摸着下巴思忖,“那该怎么叫旁人不信?现在送人入京也来不及了。”   “抓住散布谣言者,逼他们在百姓面前说出算计。”卫喆眼神闪过杀意,他向来喜欢以杀止杀。   乔安这时候思绪倒是更开阔些,“马上端午了,不然咱们将人都领到南江边,赛个龙舟,令文人作诗,送去京都?”   卫明抚掌:“大善,再找些人传颂王上对大睿的忠心,文人们的差事也可以先安排起来,允诺他们再一次科考时,可由铜甲卫送他们入京都。”   纪忱江半阖了眸子靠在椅背上,表情疏淡下来,看起来恹恹的。   这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他厌恶极了对端坐朝堂的那个老儿躬身,只要是跟圣人有关的,再好的办法对他来说,都算是下下策。   “可诗作送没送到圣人手中,不还是凭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来说?”傅绫罗突然小声反驳。   “到时,王上和各位阿兄焉知,不会出现新的谣言?”   纪忱江蓦地睁开眼,深深看向傅绫罗,没用问句,“你有主意。”   傅绫罗还是不太敢看他眼神,微微垂眸,唇角带了点促狭的笑,“是,我有个不算太好的主意,既能叫文人们不得不主动赞扬王上,又能叫散布谣言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非碍于王上在场,卫明简直想一个脑瓜崩弹到傅绫罗脑袋上,他瞪傅绫罗,“别卖关子。”   纪忱江轻点扳指,淡淡扫了卫明一眼。   卫明莫名觉得脖颈儿一凉,不动声色觎王上表情,止了催促的心思。   傅绫罗没察觉这无声官司,眸中熠熠生辉,“我听闻若地龙翻身或者天灾频发,即便是高堂天子,亦要下罪己诏。”   “赛龙舟还要出封地,端午适合祭祖,不若去边南郡祖宅,举办祭祖典礼。”   “到时,王上的委屈,自可在百姓和文人面前诉说,比如谣言可畏呀,您不愿连累了百姓落下逆反名声呀,坚决请辞定江王位和车马大将军的职务。”   几个人都愣住,不,不能说愣住,只能说表情很复杂。   “这确是个法子,若张罗好了,大家为了不失去南地战神,定会捏着鼻子如你所料。”卫明迟疑道。   “可若出了岔子,叫皇庭那边趁机允了王上的请辞,收回封地,又该如何?”   卫喆和乔安也如此担忧,只有纪忱江低低笑出声,他越来越喜欢这小女娘了,蔫坏。   “不会出岔子。”纪忱江含笑看向傅绫罗,眸底深处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柔软,“祭祖在边南郡,不在定江郡。”   傅绫罗眨巴着大眼睛,抿着唇笑,看起来仍是那么乖巧。   卫明他们仨立马反应过来,直接咧出一嘴的白牙,直呼好家伙。   若在定江郡,确实一切皆有可能。   可在边南郡,在那群南蛮人边上请辞,圣人安插在封地的人,就无法借题发挥,就南疆军的辎重和军饷闹幺。   除非圣人立马想看到纪家军任由南蛮长驱直入,否则咬碎了牙,也只能将令人将散布谣言的‘罪人’找出来。   这回,终于不用纪忱江证明自己的忠心,得那昏庸老儿捏着鼻子表示对他的信重,估计得恶心不少时日。   傅绫罗见卫明恨不能立刻就开始张罗,时间不多了,赶去边南郡至少也得一整日功夫,她心里也高兴的很。   此去边南郡,王上怎么也得巡查一番才能回来,少说得月余,她就有时间跟杨媪一起看宅基地了。   岂料,等卫明卫喆离开,她还没来得及盘算,就听到纪忱江含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纪忱江立在傅绫罗身前,轻轻敲了敲她脑袋,“定江王府有傅长御,果然比以前行事顺遂,你既如此旺主,便随行吧。”   傅绫罗:“……” 第29章 (捉虫)   傅绫罗捂着脑袋, 不是因为疼,只是这动作太过亲昵。   她一直提着的那根弦忐忑极了,甚至令她不敢瞪纪忱江, 只想后退。   但纪忱江脚步一转,侧身拦住她的去路, 令傅绫罗心窝子猛跳。   “王上……”差点撞在他怀里, 傅绫罗猛的红了脸庞。   纪忱江垂眸, 淡漠的眸里藏着傅绫罗不敢细究的情绪,“阿棠, 不管你是否真的睹我思阿爹, 是你主动抱我,我只是个普通男子, 难以抑制靠近你的心思, 想必你能明白,对吗?”   傅绫罗咬住唇瓣, 差点因为停在唇角的温凉扳指惊呼出声。   她有些喘不过气,声音像是从嗓子眼炸出来:“我,我不知道王上在说什么。”   纪忱江突然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好似从完美无瑕的红玉终于看到一丝裂缝, 马上就能看到玉石的细腻纹理。   他不急,一点都不急。   傅绫罗被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心慌, 只能下意识顺着扳指的力道松开咬着唇瓣的牙齿,紧绷着俏脸急急后退。   她对纪忱江的决定很生气,外面的事情跟她这个长御有什么关系?   她替他解决了心烦事, 却不能留下解决自己的心事,这着实太讨人厌了。   这人垂眸看下来的目光, 简直像是要看进她的骨肉里。   她什么都没反驳,身为王府女官,理当听从主君吩咐。   酒是罪媒人,让她失了分寸,纵容自己以下犯上,往后她戒酒还不成?   她不该抱纪忱江,亦不该感受到那份昂藏的渴望后,惊慌失措钻到他怀里捶胸顿足。   导致她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恃宠而骄。   自然,她什么都说不出,也跟她被迫换上男装,荷花紧裹绫罗绸,骑在马上,顶着大风气都喘不匀有关系。   定江郡离边南郡几百里地,马车是来不及的,只能策马前行。   傅绫罗雪白着脸,咬紧牙关才忍住不落泪,连这匹长了双湿漉漉大眼睛,会温柔拱她胳膊的赤血宝马也在欺负她。   这是她第一次与纪忱江靠得如此之近,比在净房还近,几乎算首.尾相连,令她心跳如鼓,快要将她藏得谁都不知的心事都蹦出来。   他是普通人,她又何尝不是个刚刚长成的普通女娘。   这是如天神一样救她于水火的儿郎,南地百姓的战神。   幼时灯火辉煌下的仰望和恐惧,令她在成长岁月里努力屏蔽他的一切消息,如此,不得不行至他身边时,还是要用尽全力才能摁住雀跃……   这样一个俊美,强大,运筹帷幄的男人,有多少女娘能抵得住?   但阿孃说过,女娘若想自在活下去,要守得住自己的心。   傅绫罗无依无靠,只有一颗心属于自己,她敢说自己几乎守住了,也依然在竭尽全力坚守。   可这人非要将她见不得光的那点心肠拽出来,跟屁.股一样,在马背上几乎颠成八瓣。   月退侧的摩擦叫她疼得想哭,她努力坐直身体,稳住自己,生怕露出什么不该泄露的情绪。   但马儿一次次腾空而起,又踢达落地,娇弱的小女娘鸡崽落入洪流,只能摇曳着往后靠,依靠坚实的胸.膛稍微给点支撑,让她从未受过敲打的娇气部位好受点。   “心里骂我呢?”在灼.热吐息凑到耳畔时,傅绫罗确实咬着牙在心里骂,骂马儿和它主人都是混账。   傅绫罗不吭声,一张嘴就感觉风跟刀子似的往里钻,背后也有佩刀蓄势待发,随时都能让她血淋淋的,袒露自己的脆弱。   她不敢,也不愿出声。   轻笑落在耳畔,清晰得几乎要从耳尖钻入心底,“让你换男装,是为了方便在外行走,不是为难你,若你会骑马,也不用与我同乘。   想要离开王府,遇到危险时,你难道要抡着两条小腿儿躲?”   鬼话,明明还有骑马的武婢!   不只是傅绫罗,宁音也不会骑马,这会儿坐在卫喆马上,羞臊又备受折磨着。   傅绫罗其实会骑马!   只是祝阿孃娇惯她,平日出行也都是乘车,她骑的马儿跟她一样,现在还不到能外出驰骋的时候。   只是怕一张嘴,就要暴露脆弱,傅绫罗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可能马儿太颠簸,纪忱江的唇几番轻点耳郭,傅绫罗不安地挪动身体,企图往前倾,离他远一点。   “老实点。”强壮的臂膀不讲道理地落在小月复,傅绫罗轻呼,彻底被带着热气的胸月堂包围住,“掉下去,你这把子腰定得摔折了。”   傅绫罗实在是忍无可忍,声音被创散在风中,“您就不该叫我随行,受这番折腾!”   纪忱江又轻笑了声,骑马于他而言如同喝水一样自在,他游刃有余地侧首,打量那张白皙小脸。   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风吹的,眼角鼻尖都泛着红,端的是惹人怜惜,叫人恨不能揉.搓到心里去。   “你既觉得离开王府更快活,早晚要见识下外头真实的世道是什么模样。”纪忱江的声音在风里比平时听起来冷一些,也很沉稳。   “连这点苦都吃不住的话,阿棠,选择依靠一下别人,并非坏事。”   傅绫罗紧咬着银牙,眼眶有些发烫,“王上何必将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纪忱江侧脸看她,“那我该怎么说?阿棠,我从不曾,也不会勉强你。”   他太无耻了,明明现在他就在说鬼话!   傅绫罗决定用冷漠表达自己的愤怒,挣扎没必要,她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半路无言,久到傅绫罗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地面大概有坑,马儿突然变了速度。   纪忱江在马儿跳起时,以傅绫罗心里咒骂着无耻的冷静声音,添了几分狼皮一般的温和,将声音不疾不徐送入她耳中。   “阿棠,你该知道,你确实与其他女娘不同,且不说我的心思,阿孃养大了我们几个,独独将你当个宝,我不会做叫她为难的事情。”   傅绫罗没忍住,倒抽着凉气为马背的击打轻呼,依然不肯跟他继续交谈。   全是鬼话,只她不敢怼回去咦呜呜……   明知这人想将她吞吃入腹,脆弱不堪的荷花就搁在那铁一样的胳膊几寸之上。   与她名字相同的名贵绸缎勒得她喘不过气,颠簸也已让她疼的想哭,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都遮不住她的惊惶。   夜里不用赶路,他们按照原本计划,到达了定江王府的别庄。   下马时,傅绫罗根本无法靠自己从马上下来,腿一动,钻心的疼。   纪忱江眸底闪过了然,唇角微勾,声音却多了几分歉疚,“抱歉,我身边以前没有女子,忘了女娘骑马太久受不住。”   傅绫罗咬着牙吸气,她怕疼,特别怕疼,轻微疼痛就能叫她忍不住眼泪。   但此刻,她只能用自己仅剩的倔强,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好再给他机会摔打嘲讽她。   谁知,纪忱江不摔打她,只利落靠近,单手揽过她腰肢,另一只手穿过膝弯,轻而易举就将她打横抱起,大跨步往里走。   傅绫罗惊呼出声,使劲儿推他,整个人控制不住挣扎,“放下我,我自己能走!”   圆月擦过佩刀附近,纪忱江呼吸沉了几分,无奈低头看她,“我不是你这样的急性子,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其他人都侧头不看这边,宁音倒是想过来,奈何腿上也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直接被卫喆以同样的姿势带走。   傅绫罗不想叫人看了笑话,压着嗓音愤怒怼他,“混蛋话说的倒是轻松,我心窝子都快颠到嗓子眼了,放不回去!”   纪忱江:“……”挺好,会骂人了。   见她还算精神,他也没继续刺激她。   轻而易举控制住傅绫罗的挣扎,纪忱江没想多做什么,只将她放到床榻上,准备叫武婢进来给她涂药。   他希望能叫傅绫罗吃点苦头,好明白安分在王府呆着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其他事,纪忱江现在大部分心思都还放在南疆和京都,长久的不近女色,让他确实没那么急迫。   可傅绫罗太生气了,一到了房里,害怕,愤怒还有说不清为何而起的委屈,都在被放在床榻上时,一起被摔了出来。   将她放下需得弯腰俯身,近在咫尺的冷峻面容令傅绫罗的心跳快到了极点,催生出不少胆气,叫她将一路被风怼回去的话都骂了出来。   “王上口口声声说着不会拦我,为何要将我带出来?我又没说马上就要离开王府!”   “我早晚有机会出去自己看这世道什么模样,王上在意我的抗拒了吗?说一套做一套,王上也是如此欺骗他人的吗?”   “最虚伪的就是你,既然派人盯着我,自该知道我答应了阿孃,会等王妃入府才离……唔!”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让纪忱江突然沉下星眸,他突然没了纵容自己的贱骨头。   青筋勃发的手掌着细弱脖颈,不容拒绝地以唇封缄傅绫罗的愤怒,做了自己白天想,夜里梦的事情。   傅绫罗傻了,她瞪大眼,甚至震惊到忍不住微微张嘴,让灼热气息直直勾住她颤抖的唇尖。   越是震惊,她越冷静。   令她忐忑焦虑的那把悬在空中的剑,终于落下,钻入她口中,她甚至还能想,不疼,就是太烫了。   烫得她从脸颊红到脖子里面无人得见的地方,也烫得她怒意丛生,伴随着不愿承认的欢喜,注入抬起的手心。   纪忱江稍松了口,‘啪’的一声,傅绫罗巴掌甩出去,没打准,打在了他脖颈上。   此时,纪忱江还未直起腰,他挑了下眉,并未生怒,但掌着白皙的手指更平稳坚定,又一次低下头。   定江王从不白挨打,不过怕吓着她,他掌着分寸,另一只手始终没有碰傅绫罗,只落在床沿。   傅绫罗却被自己这一巴掌给打懵了,都没顾得上躲,呼吸都紊乱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动手打人,她知道自己力气不行,就连收拾傅家都是武婢动手。   被打的不为所动,继续以唇刀舌剑勾动狐狸心肠,只剩傅绫罗掌心火辣辣的疼,憋的心口也疼,疼到眼泪都落下来。   直到傅绫罗喘不过气,呜咽着挣扎,怕她伤到本就搓磨不轻的腿,纪忱江这才松开她,眉梢眼角都是锋锐。   但他声音含笑,带着点点暗哑:“不是心跳到嗓子眼儿了?我帮你把心窝子堵回去,现在能放心歇息了吗?”   人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傅绫罗捂着唇,眼泪汪汪看着他,朦胧泪光挡不住她那双狐狸眼儿里露出的惊叹。   纪忱江哼笑出声,声音带着些令人心惊的嘶哑:“再不必说王妃这种话,定江王府要么被屠戮满门,要么急流勇退,永远不可能再出一位王妃,你生气,打也行,骂也行,别拿恶心人的话往我心口砸。”   “毕竟,再好脾气的男人,也有被戳坏了心肠的时候。”纪忱江眸光深沉看着凌乱脆弱的女娘,“总会给你离开的机会,我不急,你也别急,急坏了有人会疼。”   直到纪忱江离开,阿彩拿着药膏子进来,伺候傅绫罗更衣沐浴涂药,傅绫罗还是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浑身上下都一股子乖巧呆愣气息。   不怪她突然怂下来,也不能怪她安静如鸡,日惊夜怕的靴子终于落地,傅绫罗非常冷静。   她本就不是胆子多大的人,还识时务,知道自己惹怒了对方,就当被狗咬了,她能接受自找苦吃的后果。   她只是……   “娘子,这床榻是坏的,我叫人进来,给您换一间屋子吧?”阿彩伺候完傅绫罗梳洗,要扶她上床歇息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   傅绫罗眼神扫过已经碎掉的床尾,心里又止不住抖了下。   纪忱江亲她的时候,规矩到惊人,一点没有乱动,大概忍耐得辛苦,才捏碎了床沿。   她闭了闭眼,“不必,就这样睡。”   她只是避免会出现自己负担不起的后果,今天于她而言,是容易受孕的日子。   看过那么多书,又从小在坦荡逛象姑馆的祝阿孃身边长成,还见识了纪云熙那样的奇女子,她对失.贞一事没那么在意。   在意她就不会去研习房中术,左右不会嫁人,早晚这身子都会在某个儿郎那里绽放,她不准备委屈自己。   唯独,傅绫罗接受不了的是,主动权不在她手中,不得不诞下可能跟她一般孤苦无依的孩儿。   “阿彩,我太热了,你去取些冰来。”傅绫罗轻声吩咐。   阿彩有些犹豫,“可宁音姐姐说不许您……”   傅绫罗红着眸子看阿彩,声音比刚才面对纪忱江时甜软得多:“出门在外晒了一天,我太难受了,阿彩姐姐疼疼我,我腿疼,没有冰我睡不着。”   刚被薄唇碾出几分妩媚,红透的眼角和鼻尖,令傅绫罗十分的花容月貌变作十二分娇柔怜人。   阿彩被那水汪汪的狐狸眸子盯着,这哪儿顶得住,只捂着胸口忙不迭出门。   可过了会儿,阿彩空着手回来了,表情复杂,“娘子,别庄没有冰,王上得知您怕热,说可以遣人来给您打扇,打别的也行。”   王上吩咐,要一字不漏告诉娘子,阿彩胸口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不敢想别的是什么。   傅绫罗缩了缩脖子,圆月莫名痛了下,只得含糊咽下一句混蛋,恨恨躺下。   如她所言,又热又烦躁,她半宿睡不着,临近天明才将将有睡意,却很快被人吵醒。   后天就是端午,要出其不意将祭祖安排好,无论如何得提前一天扫除所有隐患,还得给边南郡官员和文人下帖子,也得让百姓得知此事。   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卫明和乔安已快马加鞭往边南郡去。   纪忱江带着人分开走,若不是顾及有那娇气的,这会儿也已经到边南郡。   即便如此,一大早也得赶路。   傅绫罗没能如愿着个凉,却也爬不起来。   她没这么辛劳过,从大退到退心一碰就火辣辣的疼,药膏子再管用,也拦不住月中月长一片。   宁音倒是好一些,趔趄着进屋看她,傅绫罗哀哀趴在枕间抽噎,“宁音,你帮我跟喆阿兄说,我要死了,真的好疼。”   早上醒来,傅绫罗唇刺痛不已,才知道月中的不只是腿,她确实如阿孃和那人所说,到处都娇气,愁肠入骨,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强硬起来。   宁音轻咳几声,语气有点奇怪,“娘子,我令人在马上给您铺了厚毡,会好一些。”   傅绫罗不肯动,她不想再跟纪忱江共乘,不然那人还指不定怎么混账。   她愈发娇软了嗓音,只哽咽着撒娇:“我真的起不来,这要是去了边南郡,怕不是要拿命祭奠给纪家祖宗了。”   令傅绫罗梦里都牙痒的声音淡笑道:“那就不骑马了,卫喆,准备马车,我记得别庄有些打猎剩下的皮子,都铺上,让这起不来的躺着。”   傅绫罗猛地抬起头,就见纪忱江正好整以暇看她,脸噌得就红了。   “你先穿衣,过会儿我送你上马车。”纪忱江在傅绫罗明显丰润许多的樱唇上扫过,目光微沉,不动声色转身出去。   傅绫罗和宁音沉默了好一会儿,等算着纪忱江差不多走远了,傅绫罗才咬牙艰难爬起来。   她实在没忍住羞恼:“宁音姐姐,你是把嘴落王府里了吗?就不能提醒我一声?”   宁音无辜眨了眨眼,“您都顶不住王上的目光,我还比不上您敢说呢,哪儿敢长嘴。”   纪忱江对着其他人,可没有在傅绫罗面前那般温和,冷厉目光只惫懒瞥过来一眼,宁音别说嘴,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傅绫罗鼓了鼓滚烫的脸颊,和宁音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   外头等纪忱江走远了些,卫喆才问:“王上,若乘马车,只怕要后日才能到,时间来不及。”   骑马可以穿林而过,马车的话,有些地方过不去,得走官道。   且不说怕打草惊蛇,被人察觉,官道路远,时间上赶不及。   卫喆心想说,就让阿棠和宁音在别庄休息多好,哪怕是马车也颠簸。   哪个他都心疼,尤其是后头这个,不得主君记挂,还得骑马,那腿伤得更严重。   纪忱江淡淡扫他一眼,“准备两辆马车,女婢在后头马车,从不见天过,来得及。”   卫喆心下一惊,“不见天?那里可有山贼……”   不见天是边南郡的长狸山脉边上,一处山石嶙峋的山坳。   山坳最狭窄处,中间只有一条容单辆马车通过的小路,那里山贼彪悍,据说被虏了去的人,从此再无见天日的机会,才得此名。   纪忱江冷峻面容波澜不惊,平静道:“你们都知阿棠心思,什么都替她着想,只会害了她,她该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只从傅家那几个蠢人手里吃过不到半年苦头,其他时候都叫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儿,满心满眼都是对自由翱翔的渴盼,不想依靠旁人。   明明脆弱得一只手就能控制,甚至摧毁的小女娘,最脆弱的地方却盛着满满的倔强。   纪忱江不拦她,她坚持要飞,他确实狠不下心折断她的翅膀。   对那样娇软的一团,他连揉.搓都舍不得,怎愿那星光璀璨的漂亮眉眼就此暗淡下去。   但在此之前,他只能心狠,好叫傅绫罗知道,自己将来都会面对什么。   *   上了马车,傅绫罗趴在柔软的狐狸皮子里,不理会旁边那淡淡的松柏香气主人。   她偏头看着自己这边的车窗,生怕看到落在她脸颊不远处那双修长的腿。   等快中午时,热辣辣的日头晒着,马车里也难逃闷热,傅绫罗趴不住,偷偷挪动身子靠近窗口,想吹吹风。   纪忱江突然开口:“还疼吗?”   傅绫罗轻轻抖了一下,声音平静:“不疼了,谢王上关怀。”   沉默片刻,纪忱江轻叹了声,伸手直接将人捞进怀里。   突然坐在比狐狸皮子硬许多的地方,傅绫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立马挣扎起来。   “你作甚?不是说了不会勉强我!”傅绫罗慌得像是即将被剥皮放血的小兽。   昨晚对自己的安慰似是被日头晒化了,她一时间这么都记不起来,只余害怕。   “腿不疼了?”纪忱江闷哼了声,蹙眉声音微冷问。   一手禁锢住不老实的娇娇儿,一手从马车里取出药膏子。   傅绫罗急红了眼眶,“我涂过药了,不劳王上费心!”   她只怕下一刻纪忱江就要替她解衣,她擦伤的是月退内侧!   纪忱江佩刀多锋利,心底就有多无奈。   在傅绫罗面前他自来温和,她即便听旁人说过他心思深,大概也不清楚他的敏锐。   那双动不动就潋滟着水润的眸子里,多少次偷偷看他时,里面羞涩的情意他都不曾错过,否则也不会决定养这个狐狸。   既然郎有意,妾有情,她到底在别扭什么?   纪忱江压着不耐和脾气拍拍她背,抽出她不太老实的手,往上涂药膏子,“手不疼?”   傅绫罗呆住,哦,原来是涂这里。   那还是有点疼的,打人也是个辛苦活儿。   但她不想跟这人靠近,随着挣扎接触的地方更多,她只感觉荷花座儿被刀锋割得疼,甚至稍稍松了点的绫罗绸下也箍得疼,就连花杆都被定的发酸。   这种陌生触感,叫她压不住太过汹涌的情绪,从月复前升起陌生的滚烫,令她哪哪儿都软。   纪忱江给她掌心涂完药,依然不肯松手,昨夜那个吻让他也没睡好,嘴上说不急,看见了却忍不住想亲近。   纪忱江含笑说着混账话,“不是以后要找几个小子身畔伺候着?这点伺候就受不住,到时傅女君难道要在奴仆面前抖成筛子?”   他还有更混账的话,伴随着唇齿在娇.嫩颈侧轻.啄,“不妨先适应一下,端起傅家女君的架势来。”   傅绫罗:“……”   她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飘飘荡荡寻不得安全地,只心窝子沁凉如冰。   她不能否认,这种亲近令她想要化作随波逐流的江水,那些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眷恋和矛盾,再也藏不住。   她紧紧咬住贝齿,既藏不住,那就不藏!   她突然伸出胳膊,软软揽住纪忱江脖颈儿,主动凑上唇,恶狠狠压住只会说混账话的嘴。   傅绫罗浑身抖得厉害,哪里都在哆嗦,包括正耍厉害的唇,只有语气倔强冷静,“身畔伺候的小子,怎么伺候得我说了算,我给什么都是恩赐,我不给的,绝不能主动要!”   纪忱江感受着哆嗦的娇软在唇角肆虐,难得被噎了一下。   这毫无章法的恩赐,却也让他浑身跟被点着了一样,还有靠近的荷花,缠绕的荷枝,都成了折磨。   不错,有那么点女君的威势了。   他紧紧箍住纤细荷杆,恨不能将整朵花儿揉.进骨血当中。   傅绫罗惊出一声低吟,立时就想骂人。   纪忱江眼疾手快堵住她的色厉内荏,声音笑意更浓:“还望女君怜奴是武将,奴第一次伺候,听傅翟说起家中小女娘,都说她最贴心,女君也对纪阿爹贴心几分,可好?”   说话功夫,他定了定身,傅绫罗瞪圆了狐狸眼儿,脑海中控制不住,闪过册子里的某些场景。   娇艳妩媚的脸蛋以极快的速度染成了火烧云,傅绫罗瞳孔地震,甚至都忘了哆嗦,心底升起明悟。   阿孃说的对,论心眼子,她玩儿不过纪忱江。   哪个阿爹会做这样的混账事?!   羞恼至极的傅家阿棠,到底没忍住,贴心地将刚涂好的药膏子,看准地方,狠狠贴到了纪忱江脸上。 第30章   等纪忱江出来马车, 引起了所有铜甲卫的侧目。   不是他们大惊小怪,随行的都是亲卫,他们从王上脸上看到过许多伤痕, 唯独没见过巴掌印。   小小巧巧,指印分明, 一看就知道没少用力气。   卫喆轻咳了声, 提醒亲卫不要直勾勾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阿棠打王上, 王上不在意,对他们, 王上可不会对客气。   亲卫们赶紧都移开目光, 生怕主君恼羞成怒。   谁知,他们错估了纪忱江的脸皮。   他轻巧点足跃上赤血宝马时, 脸上还带着淡笑。   伸手抚了抚自己脸庞, 直接轻笑出声,又引起新一轮侧目。   若非傅绫罗当机立断给他一巴掌, 刚才他未必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激昂。   且不说他不想被祝阿孃骂,不想动傅绫罗,也是怕真到了关键时候, 才发现病还没好, 那才是彻底没脸。   循序渐进挺好, 只是对上娇软温香在怀,忍耐确实艰难了些。   “劲儿还不小。”纪忱江摸着滚烫的脸, 声音含笑冲卫喆吩咐,“叫宁音去前头,再给她手上涂点消肿的药。”   卫喆:“……”   他们就够娇惯傅绫罗和宁音这俩小女娘了, 怎感觉王上青出于蓝,贱得慌。   他赶紧压下自己大逆不道的念头, 调转马头将宁音送到傅绫罗马车上。   待宁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上马车后,看傅绫罗真跟看庙里的菩萨一样敬仰。   “娘子,您真把王上给打了?”   傅绫罗靠坐在车窗边,用没打人的手撑着腮不说话,剩下那只手摊着,掌心红得发紫。   宁音立马不说话了,心疼得赶紧打开药膏子,在心里怪王上太皮糙肉厚。   傅绫罗面上还残留几分绯色,盯着香地色窗帘,眸底难得有几分迷茫。   每每面对纪忱江,她总有些想骂自己一顿的冲动,刚才她怎就主动扑过去了呢?   纪忱江总问她为何怕,傅绫罗不得不承认,与其说她害怕他,不如说是害怕面对他的自己。   心事无法遮掩,王上也几番想让她明白,他图个长久,不会折辱她。   若他不会娶王妃,以后身边只有她,于女娘而言,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不错的选择。   如此,只她倔着不肯服输,到底是对还是错?   “娘子,我冷眼瞧着,王上没有叫您做小妇的意思,您打了他,他也不发脾气,还关心您的手。”宁音凑近傅绫罗,给她涂药时也小声道。   “您是怎么想的?”   傅绫罗语气冷淡,嗓音还有些被亲出的哑,“男人打女人就是理所应当,女人打男人一次,男子不计较,就是功劳了?”   宁音心里腹诽,问题是,您打王上也不是第一回 了啊。   她干脆直接问:“那还叫杨媪置办宅子吗?”   “为什么不?”傅绫罗扭头看宁音,轻声认真道,“无论发生什么,将自己的一切寄望男儿,都是犯蠢,你忘了祝阿孃的话?”   即便她跟纪忱江在一起,心总还要是自己的,将心肠放在旁人那里的女娘,古往今来有几个得了善终?   中午用膳,傅绫罗没出去,只静悄悄呆在马车里,阿彩将饭食送到了马车里。   傅绫罗没什么食欲,简单用了几口,就叫宁音送出去,打开车窗散味儿。   周围有些挑着柴火和青菜步行的百姓,短褐穿结,衣衫褴褛,甚至还有光脚走路的,脚上手上多是经年累月的伤口化作茧子。   宁音看的有些不忍,放下窗帘,“南蛮作乱不休,偏皇庭还不肯叫纪家军痛痛快快打仗,苦的都是百姓。”   傅绫罗淡淡嗯了声,若有所思。   听祝阿娘说过,定江郡和边南郡的百姓已经比旁处的百姓好多了,日子也还是苦。   她从不会自怨自艾,她已经投了个好胎,比许多人日子好过。   她看向窗外满头大汗、眼神焦苦的路人,眸底迷雾渐渐散开,似是潋滟着情意的眸子深处,升起几分冷静。   阿爹总说会早些回来,可外头有太多事忙,唯一一次想早回来,却血染了桃花林。   阿娘说会看她嫁个好儿郎,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仓皇到忘了她还年幼。   纪忱江再可靠,心里也埋着太多大事,谁又料得准他的热血会染在哪里?   她不能跟这些百姓一样,在煎熬中盼着南地的天给他们好日子过,还是要有依靠自己的底气。   *   半下午时候,纪忱江又进了马车。   傅绫罗扭头不看他,宁音比自家娘子还怕王上的气势,当即就要下马车。   “不必,你在这里伺候。”纪忱江淡淡道,身上的刺痛还能让他冷静些。   “过去山坳就是边南郡,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行踪。”他跟傅绫罗解释。   傅绫罗轻声问:“晚上可以到边南郡的将军府吗?”   边南郡没有定江王府,只有车马大将军府邸,那也是纪家祖宅,纪忱江的曾曾祖父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纪忱江惫懒靠在傅绫罗对面,浅笑道:“估摸着得二更……”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喧闹起来,隐约能听到有妇人尖叫和男子哀嚎。   不等马车里人有反应,外头卫喆立刻带着亲卫调转马头,令后面马车里的武婢都出来守护马车。   他带着亲卫缀在马车后面,迅速进入了旁边的矮林之中,隐藏起来。   傅绫罗和宁音心下忐忑,凑在一起靠在车帘旁边看。   宁音想问卫喆话,可没看到他,只能小声问车窗边的阿彩,“怎么了?”   阿彩面色严肃,“遇到不见天的山匪了,他们常在这片活动,时不时会掳人上山。”   宁音脸色有些发白,“边南郡的官府不管吗?”   傅绫罗下意识看向纪忱江,纪忱江依然半阖着眸子,浑身惫懒气息不变。   待感觉到傅绫罗在看他,他才开口,“定江郡里里外外都被掌控,边南郡这边有监军,南蛮也不老实,各方势力混杂,有些事我不便插手。”   即便边南郡是定江王封地,但南疆军说起来并非定江王私军,边南郡有些官员也不是他来任命,若他干涉太多,皇庭更有机会发作。   他也不跟傅绫罗解释,从这边走就是存了剿匪的心思。   因为从心底,对于百姓苦难,说实话,他确实没那么在乎。   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命换这天下的颠覆。   之所以压制南疆,是因为纪家祖祖辈辈在这片地方,他的父族以守护百姓为己任,他身在其位,便替祖宗们守着而已。   纪忱江睁开眼,望见微微蹙眉的傅绫罗,话说得更冷酷。   “不能肯定这些人是否为了试探,但凡跑掉一个人,泄露了我的行踪,祭祖就有可能会出岔子。   到时定江王都自身难保,不只是这些被山匪残害的百姓,整个南地百姓都会陷入水火。”   他确不是个善人,在紧要关头只会则其轻重。   见傅绫罗面上似有惊惶,他慢条斯理吓唬人:“山匪一般不会直接杀人,他们需要老媪上山洗衣做饭,需要女娘上山绵延子嗣,也需要儿郎耕种田地,或者……在女匪身边伺候。”   傅绫罗想起早上的事情,面上微微发烫,偏头听外面的动静。   她也不是不自量力的菩萨,是有些担忧被滥杀无辜的百姓,但她不会急匆匆冲出去。   她缓缓出声问:“待会儿我们也要过去,该怎么对付山匪,王上可有成算?”   纪忱江:“山匪也会看情势,我们已经避开,他们就不会上前找死。”   “傅女君只当自己已经离了王府,你不是要自己看看这世道?可以当我和铜甲卫今日都不在。”   说着,他露出点浅笑,注视傅绫罗,“若阿棠希望我在,那不管多危险,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傅绫罗明白纪忱江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服个软,要她有自知之明。   “不必,王上的安危和家国大事更重要,身为长御,我自不可看着王上冒险。”她平淡道,心里更冷静了些。   自知之明,她有。   纪忱江微微挑眉,笑而不语,纪阿飘只不动声色给外头打了个动手的手势。   他可以任狐狸去闯,教导她成长,可不是想让小狐狸陷入危险之中。   卫喆接到命令,立刻压低声音吩咐:“一队后退查清楚他们老窝,二队从反方向包抄,三队上山搭弓箭护卫王上安全,除了带路的,不许出现任何漏网之鱼。”   “诺!”亲卫令行禁止,迅速散开。   傅绫罗就在他们不动声色消失时,叫阿彩上前。   “阿彩,我问你,你能不能在一个照面的功夫,把人杀了?”   阿彩迟疑了下,她们也都是铜甲卫训练出来的,功夫并不弱。   只是话不敢说得太满,阿彩小声回答:“若一个人的话,应该没问题。”   “其他武婢也是如此?”傅绫罗没管背后兴致盎然的目光,若有所思问道。   这回阿彩毫不犹豫点头,“是。”   傅绫罗将阿彩召到马车前,探出头去,在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阿彩犹豫了下,想往马车内看,毕竟王上和铜甲卫都在,她们能自作主张吗?   傅绫罗软软瞪她,“马上只有我和宁音,没其他喘气儿的,你们是阿孃给我的武婢,只听我的话就是了。”   宁音脑袋扎得更低,不敢看某个不喘气的神色。   阿彩:“……诺。”   她深吸了口气,左右王上不出声,应该就是由傅长御来做主呗?   她扬声吩咐:“所有武婢听令,护送娘子继续前进。”   武婢们虽然有些诧异,但都听从命令,护着两辆马车前行。   卫喆他们已经散开,只在暗处护卫。   山匪们上次掳去的肉票没人赎回的,已消磨的差不多,好不容易赶上市集时候,这次想多带些肉票上山。   也不管到处都是凄惨叫声,只要没死,都动作极其粗鲁地撵进木笼车锁起来。   他们也不怕得罪了得罪不起的贵人,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不会在意这些卑贱百姓,身边也有护卫随性,隐在暗处免得被惊扰。   山匪不会上前啃硬骨头,可若是只有小女娘出行,身边还都是娇花一般的武婢,那他们自然会动心。   山上僧多肉少,漂亮女娘谁不喜欢?   守在山坳口的山匪仔细检查了下,确认只有女娘出行,吹了个长长的口哨提醒前头的伙伴。   有山匪驾着马堵在山坳口,狞笑着看向马车,“好俊的小娘子,里头的也下马车,都跟着阿兄们上山逍遥去啊!”   阿彩冷着脸怒喝:“好狗不挡道!让开!”   有性子急的打马上前,一鞭子抽出去:“嘿!给脸不要脸的小娘皮,客气客气你还当——”   下一瞬,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这山匪没能说完话,阿彩直接飞身上前,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阿彩顶着满身猩红,冷声道:“凭你们,也配跟我们娘子说话,给你们留条命,既不想要,那就别要了!”   “动手!”   加阿彩在内,六个武婢早就准备好,飞身而起,在山匪们还震惊的时候,刀刀凌厉,又砍了六个脑袋下来。   时值农忙,肉票又少了许多,山匪也不得闲,出来掳人的山匪也就十几个,一下子没了半数,都被震住了。   剩下的山匪都举起刀,谨慎许多。   领头的山匪黑着脸,咬牙切齿警惕着武婢,“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贵人杀也杀够脾气了,我们各过各的道,山高天阔,绿水长流,就别伤了和气吧?”   武婢们不说话,只隐隐侧身看着当头的马车。   傅绫罗轻笑了声,语气还带着几分甜软天真,“不是要让我陪阿兄们逍遥吗?可惜各位阿兄太脏,阿彩,剥了他们的皮子,我再好好与他们逍遥一番。”   纪忱江靠在车壁上,唇角笑意越来越深。   嗯,有那么点狼崽子的意思了,先下手为强,在什么世道都会令人敬畏。   阿彩脆生生应诺,所有武婢都拿着刀毫不犹豫上前。   山匪骂骂咧咧感觉见鬼了,听马车里小娘皮声音,年纪也不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小女娘。   一不留神,又留下几颗脑袋,山匪们怕了,肉票也顾不上,呼喝着上马就跑。   阿彩没管哆哆嗦嗦躲起来的百姓,只到木笼车前头,狠狠劈开石锁,“赶紧走,别脏了我们娘子的眼。”   傅绫罗不需要百姓的感激,只需要他们带着恐惧,跑快一些,别再叫山匪们逮住。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那些挑东西背包袱的百姓,丝毫没有过来叩头谢恩的胆色,都被地上的脑袋吓得不轻,撒丫子就跑。   没多会儿,周围安静下来。   马车也顺顺当当从不见天过去,傅绫罗掀开马车帘子,她和宁音都看到了那些分家的尸首。   宁音当即就有些不好,“娘子,我去后面的马车。”   她踉跄着下车,还不迭上马车,哇一声就吐了。   傅绫罗不肯转开眼神,就那样平静看着满地血腥狼藉。   她没吃多少东西,也无想吐的冲动,只是脑仁儿嗡嗡疼。   这样的血腥,她被踉跄仓皇的阿娘拽着去见过,就在定江城外十里。   伴随着浓郁桃花香气,经年不忘,令她死死记住,定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女娘。   一声轻叹落在耳畔,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将她拽进温暖怀中,“阿棠比我想的厉害多了,我不该小看你。”   傅绫罗不说话,她只垂着眸子死死咬住唇,生怕一张嘴,眼泪就要掉下来,脑袋一蹦一蹦得疼。   纪忱江低头看着她这脆弱模样,以前只觉得无用的倔强,竟令他心口起了陌生的不适,又酸又疼。   他微蹙了下眉,亲在傅绫罗耳畔,“阿棠别多想,他们该死,你不如想想看,自己今日有多少地方有纰漏?”   傅绫罗稍稍缓过神,伸手去推他,不想离他太近,“还请王上赐教。”   “好说。”纪忱江故意调侃看着她,伸手抚上脖颈,不出意外一层滑.腻冷汗。   他凑过去轻啄失了血色的唇,“先讨女君个赏,听我慢慢禀报可好?”   傅绫罗伸手捂住嘴唇,面上发烫,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忍不住瞪人。   纪忱江见她脸色终于没那么苍白,即便被勾得心里发痒,也没再冒失招惹。   “其一,阿棠该知道,保守秘密最好的是死人,你不该放那些百姓走,不必瞪我,替他们安排好庄子,他们往后日子会比现在更安稳。”   “其二,你让那些山匪跑掉,可知他们老窝在何处?是否会唤了同伙杀个回马枪?你并不知山匪到底几何,这几个女婢确认能挡得住?”   “其三……”纪忱江说起正事,语气比往常冷沉得多。   但见傅绫罗脑袋越来越低,他吐了口气,说不下去了。   “算了,慢慢来,我们不急。”   傅绫罗摇头,虽然眼角发红,但声音很平静,“王上的指点是对的,绫罗非不知好歹之人,不会钻牛角尖,王上但说无妨。”   纪忱江眼中笑意加深,没忍住又将脖颈儿拉近,擒住这会说话的小嘴儿,刚才听她发狠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唔……”傅绫罗无力仰着头。   这人亲起来太狠,她喘不过气,甚至吞咽也不能,些许晶莹让马车里的动静听着极为羞人。   她推拒的双手也用不上力道,只能感觉强劲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将她心底的些微胆寒都给跳没了影儿。   等感觉到傅绫罗软下身子,纪忱江深吸了口气,放开她,将这团娇软移到一旁,偏了下身子挡住佩刀。   再亲就坏事了。   他沙哑着嗓音,如傅绫罗所愿,温声指点:“其三,既你没有出面的打算,就不该出声,你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事情既然交代了底下人,就该全权交给他们,我也并未就你安排夫人侍寝一事,提过任何不字吧?”   万一真是一场试探,她总在定江王身边,以后若被人听出身份,暗处的危险总是防不胜防。   傅绫罗细细喘匀了气,躲在另一面的角落里,乖乖应声,“王上说的对,我记住了。”   艹,纪忱江深吸了口气,他身上生疼,尤其是一伸胳膊就能拉过来的距离,叫他疼得想放肆做些什么。   又会耍狠,乖软起来又甜得要命,这谁抵得住?   怕吓着狐狸,他闭眼以扳指揉了揉额角,“你先别说话,自己好好反省。”   傅绫罗缩了缩脖子,听到这人暗哑的声音,再不敢吭声。   傅家阿棠,最识时务。   这种识时务,等到了纪家老宅,被乔安笑嘻嘻引着入住后宅主屋时,也没改变。   又是亲又是揉的,傅绫罗到底软了心思,心知早晚有那么一遭。   她也清楚,自己没那么抗拒,甚至隐隐欢喜。   与其顶着狼一样惦记肉的眼神抗议,不如老实点,避免仓促发生什么事情。   卫明还有些纳闷,“阿棠怎么这么听话了?”   浑身血煞气息的卫喆面无表情:“阿棠给了王上一巴掌,王上让阿棠自己对付不见天的山匪。”   卫明:???   这是说反了,还是吃到教训,被吓着了?   事实证明,傅绫罗确实有些害怕,不过怕的不是被她下令杀掉的山匪。   是某个在祭祖时,突然变得爽朗大气,勇武坚毅,声泪俱下的战神,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某虽然杀敌无数,护南地百姓周全,可这都是职责所在,从不敢有任何得色,某正为南地部署宵衣旰食,实不知如何起了造反风波,得知后只觉愧对先祖。”宁音像模像样锤着胸学着纪忱江说话。   “某不止愧对先祖,还愧对南地的百姓啊,叫你们平白遭了骂名,也不知是哪个生儿子没屁.眼.儿的胡说八道,叫某背了这个锅。”   “纪某如何都没关系,可不能叫你们跟着我一起淌混水。”   “在此,祭祖先灵,我纪长舟请辞定江王位和车马大将军职,暂由边南郡守和督军御史掌管。”   “骂我纪长舟无妨,怎能连累百姓!连累才俊前途!说出去百姓们的脸往哪儿放!南地文人节气往哪儿放!南蛮笑我们窝里横,得笑掉大牙!”   “谁也别拦着我,我这就给圣人呈送罪己诏,待得皇庭下旨允准后,自刎于南疆边境以死谢罪!”   宁音一边说,一边笑得喘不过气,“王上也太会唱戏了。”   她虽然反应比傅绫罗大,到底跟铜甲卫学了不少时日的功夫,喝了碗安神汤,醒来一觉无痕,就没啥事儿了。   祭祖大典是在祖宅前的空坪地,以实木起高台,挂白幡,惨烈庄严气势上,卫明和乔安提早到达,整治的明明白白。   傅绫罗不喜烈日,宁音喜好热闹,便央着卫喆带她去看。   回来宁音捂着肚子笑得不行,捶胸顿足地给傅绫罗学。   “您是不知道,百姓和那些青衫儿郎,先是听的热泪盈眶,越听脸儿越黑,还有人私下里嘀咕,这咋跟家里耍赖的小儿一般,还搞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呢。”   傅绫罗被逗笑了,“若王上真辞了王位,起个戏班子也能成名角儿。”   宁音笑得抹眼泪,促狭道:“到时女君也能得名角儿伺候,是不是?”   傅绫罗被安排到后宅的主屋,宁音见她不拒绝,心下便清楚,娘子定是存了两好并一好的心思,她才会打趣。   傅绫罗被噎了下,红着脸欲轻啐她几句,外头乔安顶着日头进来了。   “傅长御,晚间王上宴请边南郡官员,请您一同出席。”   傅绫罗愣了下,心生疑惑,宴请官员,请她这个内宅女官去作甚?   “王上说,要唱出新戏,圆傅长御没去亲眼见祭祖的遗憾。”乔安嘿嘿笑道。   傅绫罗抬起头,见宁音咧嘴,傻得跟乔安不相上下,唇角抽了抽,只耳根子滚烫。 第31章   说是定江王宴请群臣, 实则纪忱江刚慷慨激昂请辞了王位和将军位,老宅的匾额都摘下来了,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宴会换成在边南郡郡守府举办。   这等宴会宁音是进不去的, 由乔安护送傅绫罗去郡守府。   马车行至侧门,傅绫罗一下车, 就见卫明笑吟吟在侧门边上等着。   见到傅绫罗站定, 他笑着紧上前几步, 压低声儿急促道:“阿棠,林郡守请了些助兴的花娘入内, 只怕是为试探王上, 厅里乌烟瘴气,王上还不能走。”   傅绫罗心知怕是有人看着这边, 表情不变, 浅笑着问,“要我做什么?”   卫明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进去后你坐在王上身边,听王上吩咐便是。”   傅绫罗心窝子乱了一拍节奏, 莫名有种不安, 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安。   身为定江王下属, 她于情于理,都该竭尽全力保护王上安危。   她只在心里劝自己, 应当是头一次出门遇上这种场面的缘故,再不多想,冷静沉着由卫明和乔安引着, 进了宴会大厅。   她习惯了悄无声息,进来时低垂着脑袋, 没引起人注意,只有纪忱江第一眼就看到她,眸中瞬间绽出熠彩。   即便纪忱江现在不肯认定江王和车马大将军的尊称,他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依然高高在上,其他人只能在两侧仰望。   “傅长御来了?”纪忱江看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傅绫罗,肆意笑着靠近她脖颈,酒气滚烫吹在她颈侧。   傅绫罗紧了紧手指,垂眸柔婉应声,“王上,我来伺候斟酒可好?”   “哈哈哈……好好好,没得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身边来,心里有什么算计的,也该照着傅长御的模样先掂量下自己。”纪忱江冷哼了声,常声道。   底下喧闹的声音顿了一息,才又如常。   傅绫罗脸颊位烫,有些不大适应他这股子轻狂劲儿,却似是被酒气醉了心神,微微眩晕。   她余光扫过这嚣张肆意的俊美郎君,与平日里相比,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惫懒的姿态变成了冷怒挑剔,却又会在底下人战战兢兢时,与人含笑对酒,大口饮下,酒液不讲究地顺着下巴落入脖颈,也只随手一擦。   他嬉笑怒骂,又随性恣意,厉眉怒目,却又带着不经意的洒脱不羁,引得所有人,包括傅绫罗,目光都不得不胶着在上首,由着这南地的天翻云覆雨,忐忑了他们的心肠。   顺带的,悄无声息从侧门进来跪坐纪忱江身畔的傅绫罗,也引起了各方打量。   边南郡多武将,好些人看清傅绫罗低垂的容貌之盛,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忘了酒还端在唇前,吸了几口酒,咳嗽伴着惊艳直入肺腑。   “乖乖,王上真是好福气,怪道王府里就这么一个女官,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儿,刚下凡尘便入怀?”   “啧……刚才还觉得那几个行首形如洛神,对上这位,怎的寡淡起来?”   武将们大咧咧的窃窃感叹,总归在他们印象里,王上是不会介意他们些许言语不当的。   蝴蝶一般只盼着往王上身边翩跹的花娘们,都自惭形秽,不敢再上前妖娆着身姿斟酒。   以颜色侍人的花娘,最明白淡然垂首的傅长御身上,蕴藏着多少璀璨,峨眉螓首,秋水映朱唇,抬起的手腕都漾着白皙柔美。   纪忱江大口喝掉武将敬过来的酒,侧首与傅绫罗说话,“谢阿棠救我一命,回了府我定以身相许报答!”   傅绫罗被溅在颈上的酒滴烫得微微心颤,依然柔婉平静为王上斟酒,不甚在意他此刻言语里的不正经。   从进门起,她就看到纪忱江不拿酒的那只手垂在膝头,扳指都捏出裂痕,鼓起的青筋似是要破皮而出。   他大口吞酒时,脖颈上都是勃发的青筋,看着就痛苦。   卫明说的乌烟瘴气,其实是脂香杂乱浓郁,还有花娘的软语吴侬,这些对纪忱江而言,更像鸠毒,每一刻都是折磨。   能令他放松些,傅绫罗是愿意的。   纪忱江借着跟傅绫罗说话的功夫,闻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总算是续了命,眸低杀意渐深。   边南郡郡守,姓林,是京畿北翼郡世家那个林,更是大睿天子的看门狗。   林郡守这是替某个行将就木的恶臭老儿试探他,一上来就下重锤,让他戏都唱不利索,明显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此时,林郡守还苦口婆心起身劝:   “王上,外头那都是谣言,您若是将罪己诏呈送御前,只怕会引起京都忌惮,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寄于您一人,还请您三思啊!”   监军御史也跟着摇头晃脑,“左不过就是些小人,让铜甲卫抓了杀个干净也就是了,王上何苦要拿自己开刀,万一叫那口蜜腹剑的小人得了机会,怕是圣上要怪罪您,拿御赐的封地和尊位不当回事儿啊!”   傅绫罗蹙眉,听得一肚子火,贼喊捉贼不外乎如此,这听起来比内宅的斗法恶心太多。   纪忱江于矮几下悄悄捉了傅绫罗的手,轻抚柔荑,面上大气凛然,还带着些桀骜的残怒。   “我纪家的一切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难道是为了富贵荣华,才将脑袋别裤腰里上战场?”   “只要百姓和南地文人安稳,我就舍了这条命去,左右这也是纪家人的归宿!”   “老宅里的牌位我都起好了,绝不令圣人为难,也不刺了你们的眼,最后一滴血保证洒在南蛮的土地上。”   他这话说的太过情真意切,堵得那些别有心思的脸色涨红,接着就泛了青。   艹你纪家十八辈儿祖宗,你那是为了百姓和文人气节吗?   你那是在在我们坟头洒酒!   纪忱江怕不怕死他们不知道,可要真特娘死了呢,就是死遁对他来说也不难啊!   到时候,南蛮知道纪家军群龙无首,能老实得了?   不等皇庭砍了他们,南蛮人就能让他们坟头长草!   偏偏还有忠心纪忱江的武将,被纪忱江这话感动的‘痛哭流涕’,激动嚎哭。   “王上!我这条命是您从蛮子手下救下来的,到时候我跟王上一起,多杀几个蛮子,死也痛快!”   “就是,王上您去哪儿,我老于就去哪儿,黄泉路上我也替您开路!”   “王上带我一个,反正我无儿无女,早死早投胎,说不准还能混个父母双全的人家快活一回!”   ……   林郡守和那位常御史脸色越来越黑,二人恨恨对视一眼,心知这事儿不能按照他们所想善了了。   他们也没想就此将纪忱江拉下马,只是想给南地多添些麻烦,好让皇庭有时间想法子拿下南地。   谁知纪忱江反将一军,用这么无赖的法子逼他们善后,俩人心里止不住地骂娘。   不得已,林郡守占了花娘的地儿,跪在厅中,泣求:“王上,罪己诏真的不能轻易呈送,都是臣的错,是臣没管好边南郡,才传出去谣言。   南地百姓受您庇佑,视您为战神,绝不会信这等无稽之谈,还请王上给臣些时日,查出造谣之人正法!”   花娘们都急急退开,瞧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郡守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年纪不小了,再有几年就能致仕,上有老下有小啊!   家慈老迈,襁褓中的婴孩无辜,求王上给臣个恕罪的机会,若被皇庭知道王上受了委屈,必定要臣满门的性命啊王上!”   常御史也僵着脸,跪在林郡守身旁,之乎者也不起来了,“王上,文人骚客自来唯恐不乱,他们不知王上的艰难,我等心中清明,回头我定让人约束他们,不叫他们再仗着王上仁慈,胡言乱语。”   “求王上宽限些时日,您今日掷地的誓言,臣等必会竭尽全力,拼上性命也为王上捡回来,送还您手中,绝不叫王上的威望有一丝一毫玷.污!”   也有二人安插在军中的武将,拿军功替二人求情,一时间,厅内女娘倒是都只敢捂着唇哆嗦,不得不看着满屋子儿郎哭天抹地。   忠心纪忱江的武将,再次拿酒堵住唇角的讥笑,既知王上不好惹,早干嘛去了?   一个个肚儿里全是被墨水染黑了的花花肠子,就该砍个干净才好。   纪忱江半眯着醉眼,看着他们哭求,面色尚算温和,只等他们说完,厅内只余哭声袅袅,才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你们当知道,南地百姓不容易,不知你们需要几日来还他们清白?”纪忱江面上带着些慈悲之色,和缓了他眸底的冷沉。   他声音愈发温和,“南蛮虎视眈眈,百姓们可坚持不了太久啊,我心不忍,一条命而已,黄泉路上我们也可同伴而行。”   “噗——”角落里,响起轻微声响,有武将没忍住笑喷了酒。   傅绫罗偷偷打量着,纪忱江只是无奈点了点那边,确实不在意对方的拆台。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东风盛,是西风重的问题。   林郡守紧咬后槽牙,“求王上宽宥臣三日,臣等必会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纪忱江似是酒醉得厉害,身子晃了晃,没言语。   矮几下,倒是没耽误他撑开柔嫩掌心,在其中清醒写字——这戏怎么样?   傅绫罗偷偷瞪他一眼,想抽回手,她手心痒得厉害,这人也别太过分了。   纪忱江不允,依然攥着柔软摩挲,总算肯给心惊胆战的那几个答复,“本王诚心写罪己诏,想来也得几日功夫,不为难林卿和常卿,你们也别太心焦,本王不在意这些名声。”   林郡守和常御史:“……”你特娘不在乎,你突然来祭祖?   俩人再次咽下满肚子骂娘声,脸色难看回去坐下,丝竹之声又起,花娘翩跹,勉强遮住了他们的狼狈。   纪忱江不在乎旁人骂,他自己都没少诅咒那个女人,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林郡守他们。   没过多会儿,卫明一脸急色进了大厅,冲得花娘都趔趄着来不及躲。   “王上,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您移驾。”   纪忱江捏了捏额角,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迫不及待起身,“好,去后头说。”   傅绫罗迟疑了下,仔细打量卫明和纪忱江的神色,她对二人都熟悉,明显感受到违和。   这大概,是另一场大戏?   她心思聪慧,不动声色起身,下意识将最近的那个花娘,与纪忱江彻底隔开。   林郡守眯了眯眼,看着满屋子的花娘还有傅绫罗的动作,心底恶意又起,自皇庭而来的猜测更笃定几分。   他跟常御史交换了个神色。   常御史立刻起身,“王上且慢!看卫长史这般着急,难道南疆又有什么变故?”   同样得了林郡守眼神的武将也站出来,铿锵道:“王上,怕不是南疆以为您失势,想要作乱?我等愿意追随王上杀过去!”   卫明赶紧摆手,面露苦笑,“各位大人误会了,与国事无关,是,是定江王府的家事。”   常御史看卫明磕磕巴巴的模样,半个字都不信,“在场都是忠心于王上之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王上不信任我等?”   纪忱江对外一直都是不太在意尊卑的性子,闻言也没计较,只朝卫明砸了个酒盏。   “磨磨唧唧作甚,本王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说!”   卫明涨红了脸,跪坐在地,脑袋几乎要扎进胸膛,“回禀,禀王上,刚传来消息,王府中的廖夫人,得急症去了。”   傅绫罗猛地抬起头,神色怔忪。   她下意识看向纪忱江,纪忱江没看她,只面色不耐,“左不过一个妇人,也值当得你巴巴来报!”   “属下知罪,只廖夫人是京都太常令丞之女,属下失了分寸,还求王上恕罪!”   林郡守和常御史脸色一变,太常令丞?那不是三皇子的人吗?   就是林家与廖家也有姻亲关系在。   旁人不知,常御史心里却清楚,他和那廖三娘,都是三皇子安排到南地来的。   他压着迫不及待,面色凛然:“什么急症能叫人立时就没了性命?这种敏感时期,若是叫京都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哑巴了?说话!”纪忱江闻言,也生了怒,冷喝道。   卫明咬了咬牙,闭着眼无奈禀报:“是廖夫人趁王上不在府中,急着……急着带一位脸生郎君出府……赏灯,撞倒了道源茶楼前为端午搭的灯笼架子,两人当场身陨,若非被许多人看到,属下也不敢急急来报。”   哟嚯!   有武将感叹出声,“那还真是急症啊……再没有比这更急的了。”   常御史脸色铁青,林郡守面色也不遑多让,俩人都想吐血。   太常令丞可是掌宗庙礼仪的三品正官,家里女娘跟人私奔死在路上……传到京都,这太常令丞也算废了!   纪忱江太狠!   他们不过是给他泼一盆脏水,这人就直接废掉三皇子一条臂膀。   纪忱江戏瘾更甚,男子被带绿帽子是什么表现?   他一脚踢碎了矮几,咬牙怒喝:“本王去更衣!”   说罢,他怒气冲冲离开宴会大厅,由着身后乔安和傅绫罗紧追。   卫明也赶紧告退,他可不想跟这厅里尴尬的,幸灾乐祸的恶心玩意儿大眼瞪小眼。   乔安脚程快,傅绫罗几步就不见了乔安身影,她轻.喘着追逐几步,渐渐慢下来。   她慢吞吞四下张望,郡守府不小,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因为跑了几步,她脸颊有剧烈运动后的红,面容却格外苍白,眸中起了细密雾气,看起来可怜又迷茫,若被人看到,只怕要心疼得替她落泪。   此时,落泪的没有,病弱含笑的陌生沙哑声音却响起,“抱歉,这位娘子。”   傅绫罗心下一惊,抬头朝声音方向看过去。   旁边大概是郡守府的花园,八角亭不在花园中心,反倒在角落里,四面挂着牙白纱帐,清雅飘起时,露出里面的瘦削青衫身影。   男子起身,掀开纱帐,是一张俊秀温润的面庞,微微弯起的桃花眸子,带着几分温润风流。   无论是面庞轮廓,还是秀气鼻梁和浅色薄唇,都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个纪忱江怎么装,都装不出的那种如玉公子,看过来的目光似春末江水,乍暖还凉。   男子笑道:“是我先来的,惊到娘子,着实对不住,不如请娘子喝杯茶赔罪?”   傅绫罗蹙了下眉,她没心情应付陌生人,只平静着眉眼浅浅福礼:“多谢郎君,我还要回宴上。”   男子迈前一步扬声:“听闻今日定江王府唯一的女官也来了,某有耳闻,那位国色天香不似凡人,不知与小娘子相比如何?”   傅绫罗表情更淡,转身,“我不过蒲柳之姿,与王府女官如何相比。”   “若小娘子眉梢眼角不带着愁,我敢笃定娘子容姿胜过对方。”男子又出声止住傅绫罗脚步,“饮杯茶吧,今日才得的无根水,茶名忘忧。”   傅绫罗远去的脚步一顿,回身静静看着男子,“我面上的不虞很明显?”   男子笑了,如温柔淋透春花的细雨,不回答傅绫罗的话,反倒自夸,“我这人自小不爱听人说心事,只爱与人讲道理,道理说得多了,自会明白,这世间大多的不开心,左不过就是无法说服自己。”   “小娘子可愿与我论上一盏茶的道理?”他侧身请傅绫罗入亭。   明明身形颇高,但因病弱和那身极为和气的文人青衫,并不带任何勉强的意思。   傅绫罗仔细看了他一眼,垂眸跟着他入亭落了座。   “敢问郎君是何人?”   男子笑着烫茶盏,“不过是一介白身,念了几本书,披着青衫胡言乱语的无名之辈,着实无颜道出姓名。”   傅绫罗从他细白修长的指尖扫过,余光不经意看到他衣摆处不起眼的玉珏,心里微哂,在郡守府如同自己家的白身吗?   男子又道:“娘子也无需介绍自己,更无需跟我说会泄露身份的琐事,萍水相逢,以后大致也无后会之期,只要能叫娘子心肠开阔几分,也算是全了今日的巧遇。”   傅绫罗似被他说动了心思,面上警惕消了几分,淡淡愁色便在那张娇艳面容上明显起来。   她手里端着茶,并不喝,只是沉默。   男子也不勉强她,自在拨着亭中那把不起眼的古琴,不成曲调,幽咽散漫,不动声色勾起人心里的愁苦。   傅绫罗转头看向亭外繁花,声音轻得似是能轻易被琴声压过。   “我小时候被人救过性命,长大后遇到性命攸关的困苦,依然下意识想去那人身边,笃定他仍能救我于水火,论道理,此为敬仰,还是爱慕?”   男子拨弦的手一顿:“唔……”   傅绫罗不等他说话,又道:“他对我从厌恶到另眼,让我成了前所未有的特殊,耐心教我又时时惊我,冷眼看我又真诚待我,论道理,此为利用,还是心悦?”   说完,她抬起几乎被雾气遮住的漂亮眸子,定定看着侧首垂眸的陌生男子。   男子一抬眼,话竟堵在嗓子眼。   第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面容如此平静,眼里下起了雨,却一滴都未曾溢出。   准备好的话,莫名被他咽回肚子里,他歉意摇摇头。   “小娘子原谅则个,小子轻狂,原这世间,也有我说不出的道理。”   想了想,他又轻笑,“但我愿与娘子交换个前尘往事,小时我最喜狸奴,恰巧遇上个鸳鸯眸的白色狸奴,爱不释手。”   傅绫罗垂眸,冷静思忖,是恰巧,还是旁人以巧为名,送他手上?如他现在这般的巧。   “怕它逃跑,我令家奴时刻看着它,未免它抓伤了人,我亲自替它剪去了指甲,想它能卧在我膝头受我轻抚,旁人欺它饿它,我只当不知,细心照料。”   傅绫罗手指绞在一起,青白渐显,这道理太过熟悉。   “它无一处不合我心意,却仍拦不住我时时在外,更拦不住谆谆叮嘱我进学的家慈,怕我玩物丧志,将它淹死在井里。”   男子说话语气轻缓,柔和,甚至连追忆和难过都带着淡然。   明明没有任何冒犯之处,却叫傅绫罗眼中的雾气迅速凝集成晶莹,露出她恍然惊惶的目光。   “娘子……我只随口说说,你莫要当真。”男子着实见不得如此貌美的女娘在他面前落泪,面上歉意更甚。   到底没忍住多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娘子看起来是个心思清明的,若无法确保自己能一直守住心爱之物,不如从开始就别拥有,只做能确保自己快活的事,免得伤痛入骨。”   傅绫罗有些失神,却坦然擦掉腮上的水珠,慢吞吞起身,“多谢郎君的胡言乱语,我早明白,男子口中没有几句实话,今日得见郎君,倒是令我更加笃定。”   男子冷不防愣住,抬头看她。   傅绫罗表情依然沉静,她慢条斯理福礼,“与狸奴不同的是,人长了嘴,没有利爪,却生了手脚,总不会任由人欺辱。”   她行至亭子边缘,回首浅笑,盛色衬得周围繁花都颜色黯淡,“下次,这位白身郎君大可养狼或者狼犬试试,即便遇上危险,还能给它多添一份饭食。”   说罢,她缓步离开,纤细身姿如同茁壮白杨,分毫不乱。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撑着脑袋细细咳嗽几声,而后摇头失笑。   这小娘子是在骂他狼心狗肺?   没想到这位定江王府的傅长御,看起来柔弱得不堪一击,却连难过时,都张牙舞爪,不肯叫人占到一点便宜。   着实有趣。   *   傅绫罗没再回宴上,只漫步片刻,遇到仆从时,表明身份,找到属于王府的马车,回了纪家老宅。   宁音在门口候着,表情奇怪,傅绫罗心有所感,顿住脚步。   果不其然,一进内宅门,就见纪忱江大马金刀坐在上首,面容冷沉。   夜色已深,各处灯火摇曳,她与纪忱江四目遥遥相对,目光畅通无阻,心底却渐渐起了壁垒。   “阿棠,你去见了谁?”纪忱江蹙眉声沉问道。   傅绫罗恭敬福礼,“王上,若绫罗没分辨错的话,怕是在郡守府,遇到了此次谣言的祸首。”   纪忱江略有些诧异,林郡守竟如此愚蠢,将人藏在自己府里?   他思忖片刻,令卫喆带暗卫去查。   他声音温和下来,“过来叫我瞧瞧,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你怎敢不带人随意乱走?”   傅绫罗听话走上前几步,依然离纪忱江四尺距离,也不辩驳有暗卫的跟随,只道:“绫罗往后再不会如此。”   纪忱江目光敏锐,看出狐狸不高兴了,没关系,山不就他,他可以就山。   纪忱江起身到傅绫罗面前,轻叩住她下巴,仔细打量她,“我今晚不是故意孟浪,着实是身上太难受,阿棠想让我如何赔罪都行。”   “至于廖夫人,你既不想看到她,也免得脏了你的手,我替你处理了她,连她家里人都不会幸免,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才没说。”   傅绫罗没像以前那般,躲他锋锐又灼热的目光,只微微眯起眸子,想看的更清楚。   不远处灯芯炸开,发出啪嗒声响,惊醒傅绫罗的轻痴。   她由着纪忱江拥她入怀,声音柔软:“若我想让王上对我言无不尽,王上可应允?”   纪忱江顿了下,“自然允。”   “王上何时知道,是廖夫人算计我?”傅绫罗靠在他身前,目光冷幽,又起了雾。   “是我划破自己手心的时候,还是我回傅家逼问的时候?”   纪忱江心尖又起了陌生的不适,似酸似涩的颤了下。   运筹帷幄多年的定江王,一时竟不敢开口。 第32章   傅绫罗没急着等纪忱江答复, 只从他怀中退出来,没受到任何阻拦。   她平静看着纪忱江,“亦或我被女婢冷嘲热讽的时候?或者在我童时拉住王上衣袖那夜, 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他并非善人,阿爹还犯了错, 他必不会是因为怜悯才允准她入府。   “阿棠。”纪忱江蹙眉, “我没你想的那么病态。”   傅绫罗点头, 声音依然轻柔,“那就是前者了。”   她眼神中的雾气似乎翻涌起来, 似是在回忆往昔, “那个时候,王上是觉得她们说得对, 还是冷眼看着我挣扎当个乐子?”   “在我划破自己手心, 倒在外面的时候,王上是觉得这个小女娘太会做戏, 还是耻笑她因为那点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思,竟然软了身子?”   “王上一边同意明阿兄他们以王上的名义帮我立女户,又一边纵容廖夫人拿我阿娘的坟茔来威胁, 我去书房的时候, 您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威胁我不许犯错, 怕我会缠上您?”   “我以房中术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王上可曾嘲讽, 这小女娘看起来胆小,回回都被吓软了腿也是浪荡……”   “阿棠!”纪忱江打断傅绫罗的话,上前一步逼近, 在要箍住她腰肢之前,看到她沁凉如水的眸子, 他压着冲动,捏了捏鼻梁。   “阿棠,我可以解释。”   傅绫罗垂眸,声音轻的风都能吹散:“好啊。”她听着。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胸口有些莫名烦躁,如同有只困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他甚至起了陌生的惊惧情思。   他扶傅绫罗的肩膀,“我确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没你想的那般糟糕,你拉住我衣袖的时候,若我是个畜生,大可以将你关起来,任我施为。”   傅绫罗脸色苍白了一点,也对,从始至终,他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从无儿女情长心思,也无风花雪月兴致,此前考虑所有事情都是以达成目的为准,我身边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可信赖的女娘。”   “但堂姊可以,阿莹也非不可,我放任后宅倾轧,是因为阿孃和卫明他们都心疼你,立了女户你依然摆脱不了纠缠,但你又是个倔强性子,直说不想你走你会应吗?”   傅绫罗脸色又苍白了些,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是非她不可。   纪忱江看不得她愈发雪白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认真道:“知道你心悦我,那时我……病症缠身,确实有敲打你的意思,因为给不了你结果,我不想令阿孃捧在掌心的宝儿有伤怀那日。”   “后来……”纪忱江顿了下,不知为何,话竟有些艰难,“我救你那次你就于我不同,待得我知道你确实是那个例外,我确实不想你离开。”   “若不是心悦于你,身为定江王,将你纳入后宅,甚至不给你名分,也要将你困住,您心知肚明这并不难,但阿棠,我从未强迫过你。”   “你等我报完仇……”他低头,傅绫罗被迫仰头,两人鼻尖对鼻尖,几乎要亲上的距离。   傅绫罗下意识偏开头,脑袋疼得几乎要炸掉了,“王上,您不曾要了我,到底是珍重,还是怕自己没有痊愈?”   纪忱江没忍住手上稍稍用力,钳住她瘦削肩头,听她闷哼出声,纪忱江恍然松开手。   见她面容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压着火气叹息,“阿棠,我的心意你应该能感觉到,定要如此伤我吗?”   傅绫罗眼眶微红,心意?   哪怕到现在,他也说是因为例外,是因为还没出现其他例外,不是喜欢她。   可笑的是,她的情丝是因救赎而起,也理直不到哪里去,也许换个人救她,这小女娘的心肠就记挂别人去了。   始终,他们之间都不是那个唯一,谈何心意。   她声音微微发抖,“王上恕罪,今日绫罗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您让我好好想一想。”   纪忱江没有拦她。   他们前后脚回来,暗卫只来得及禀报傅绫罗在郡守府见了人,还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只怕是有心人挑拨。   他冷静下来,心知这会子阿棠什么都听不进去。   待得暗卫将亭子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说完后,纪忱江沉默许久,拍碎了一张沉木桌。   他眸底闪过暴戾之色:“卫喆你亲自带人去,将人给我抓回来!方法不论!”   敢动他的人,找死!   卫喆离府的时候,宁音正伺候沉默的傅绫罗洗漱。   她着实见不得娘子浑身的悲伤劲儿,看着都鼻尖发酸,“娘子,您想哭就哭吧。”   傅绫罗正仔细回忆着过往的一点一滴,被宁音的哭腔惊醒,疲惫地笑了笑。   “宁音姐姐别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但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哭,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   傅绫罗心里乱糟糟的,确无多少难过,这又不是什么苦情话本子,最多算个没有出路的牛角尖罢了。   她只是头疼,才会显得格外脆弱。   除了疼而无法自控的时候,她是真的不喜欢哭。   眼泪大多时候毫无用处,她哭不回阿爹,也哭不醒阿娘。   忍下那些无用的泪,留到合适时候,才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宁音没明白娘子话里的深意,可她很快就懂了。   *   卫喆带着暗卫搜查郡守府,白日查,夜里探,甚至连迷香都用上,祠堂和后宅都没放过,就算是那人能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子。   两日下来,毫无收获。   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活似是傅绫罗见了个鬼。   当卫喆跪在纪忱江面前禀报的时候,纪忱江面沉如水,气的冷笑连连。   “好,怪道能在我眼皮子地下作妖,原是有几分道行。”   卫喆沉默不语,卫明去了军中处理杂事,不在府中。   乔安只能硬着头皮问:“许是傅长御猜错了呢?也许真是去拜访林郡守的白身?”   “那也该有迹可循。”傅绫罗温软的声音从门口想起,她面容平静进门。   纪忱江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眼底却带着全然笃定。   阿棠不会看错。   傅绫罗没让他失望,她沉静解释,“那人以王府女官为话题邀我入亭,必是知道我的身份,意在引起我好奇和探究。”   “他与我说话时极为和缓,更像是还未完全拿捏南地方言,语调却干脆,更似北地而来。”   纪忱江很想问她,那她呢?跟那人说那番话,到底是说与谁听。   他辗转反侧,贱骨头上身,纵她,由她,随她,竟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吗?   “再者,他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侧身时露出的玉珏,虽样式有些旧,但那凤栖梧的花样上,凤尾翎羽两翘三下,这是京都落凤轩独有的样式,只对权贵开放。”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傅翟第二次陪定江王入京都朝拜圣人时,拿着定江王的令牌,为她阿娘定制过一枚玉佩。   后来,那枚花费了傅家一年收成的玉佩,被她亲手放进了母亲的棺椁之中。   “我掌着几家布料铺子,他身上的青衫,看纹理绝不是南地样式。来自京都或在北地长大,又如此神秘,还恰巧想要蛊惑王上身边的人,再没人比他更像祸首。”   卫喆面上更加没了表情,只心里暗暗发苦,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敌人,越该抓住。   可他们现在根本毫无头绪,只能等王上发号施令。   谁知,纪忱江只看着傅绫罗,“那阿棠,被他蛊惑了吗?”   傅绫罗垂眸,没回答纪忱江的话,只道:“绫罗有一法子,能抓住他。”   卫喆和乔安立刻看向傅绫罗。   “阿棠,回答我,你被他蛊惑了吗?”纪忱江声音沉了几分,目光只落在傅绫罗面上。   傅绫罗感觉到他锐利的打量,心底一颤,绞紧了手指压制自己的情绪,“王上,若我被蛊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纪忱江深深看着她,明明人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可她说话时,却真真遥远似天上的仙女,叫他已经快要压不住胸口那只乱撞的困兽。   *   待得掌灯时分,将军府灯火通明,令高高院墙外映出大片的暗色,时不时会有铜甲卫巡逻。   就在这暗色之中,后墙的角门处,疾步走出两个矮小瘦弱的男装身影,躲过巡逻的护卫,往热闹之处去。   “五公子,人出来了,带着女婢,去了飞鸿楼。”郡守府中,一个低沉干脆的京都口音护卫禀报。   “要不要将人抓了?回头给她下了毒再放回去,王府里咱们也算是有自己人了。”   “咳咳,哪儿那么巧,两个女娘,就这么摆脱铜甲卫轻易出来门?你也不怕是算计。”几声按压不住的轻咳过后,响起带笑的回答。   此人正是与傅绫罗谈道理的岳者华,他面上有些兴致盎然。   他出身三朝世家,自幼通读诗书,聪慧异常,足智近妖,只身体不算太好,否则他也避不过铜甲卫的追查。   世人在他眼中,除了纪忱江这等心眼子满身的,其他大多数,只分蠢人和更蠢。   这种时候,那位傅长御出来,若说没有猫腻,他脑子可以去喂狗了。   护卫刚想说那就算了,岳者华偏又笑着起身,“我记得,飞鸿楼对面有个花楼?唔,本公子也许久没去心疼心疼那些阿姊了,去看看。”   过目不忘就这点好处,吃喝玩乐都不怕找不到地方。   暗处护卫翻了个白眼,若非公子只是嘴上心疼,从不入帷帐胡混,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哪个阿姊手上。   两人到达飞鸿楼对面那座名为凌烟阁的花楼时,偷跑出来的傅绫罗已经包了三楼最大的雅间,叫了火烧云,开始喝酒。   宁音看着娘子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急的不得了,“娘子……”   “这里没有娘子,只有公子,别叫错了。”傅绫罗醉红着脸儿打断宁音的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宁音,你就纵我一回吧,我心里堵得慌。”   宁音无奈,娘子真倔强起来,她其实是拦不住的。   “娘……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说说,也许心里能好受些。”   傅绫罗抬起头看宁音,晶莹的泪珠儿转瞬间就坠落雪白腮畔,一滴接一滴,落个不停。   “我就是想阿爹和阿娘了。”   宁音看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娘子不是说不想哭吗?   傅绫罗似是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落泪,摇晃起身,站到窗前,“宁音,我总以为我与阿娘不同,可我是阿娘的女儿,与她一般,求不得,弃不得,也终要落个一场空的下场。”   宁音:???   说实话,她没听懂,可跟傅绫罗并排至窗前,见娇花落泪,那粉白面上全是支离破碎的悲色,就令人心里疼得透彻,什么都问不出了。   她只能紧紧抱住傅绫罗,“娘子,我一辈子不嫁人,我陪着你。”   傅绫罗安静靠在宁音肩膀上,咽下去的酒化作更多眼泪无声坠落,落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心窝子都要无风颤抖。   “五公子,您去哪儿?”护卫拦住要去去对面的岳者华,“您不是说可能是陷阱?”   岳者华拿扇子敲他,“阿钦,这我就要说你了,如此令人心疼的娘子落泪,都无人出来,能有个鬼的陷阱,还不赶紧过去安抚小娘子,怪道你娶不上媳妇。”   且不说护卫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任何埋伏,就算有陷阱又何妨?   拼一拼运道,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阿钦:“……”他们家公子又开始作死了。   等岳者华到傅绫罗雅间时,傅绫罗已经开始喝第二壶火烧云,宁音怎么都拦不住。   她脸红得似是仙女成了猴儿,泪将落不落挂在眼角,近看更是令人怜意入肺腑。   他拿扇子敲了敲门,“又见到……公子了。”   宁音立刻警惕拦在傅绫罗身前,“你们什么人?怎能随意进旁人的雅间!”   岳者华笑而不语,只站在门口,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   傅绫罗听闻动静,慢吞吞歪头去看,好半天才认出人,面色嘲讽,“哦,又是巧合?”   “呵……”她轻笑,随手抹掉眼泪,语气凉薄,“那今日我先来,请你喝酒,叫你再给我赔罪。”   宁音:“……”好家伙,这莫不是王上在抓的那个人?   她压着心思没吭声,隐约回过味儿来,娘子不爱吃亏,今日这泪撒得蹊跷啊。   岳者华无奈笑笑,他知自己今日冲动,但见这小娘子落泪,他心里跟那日一般,有种陌生的疼痛。   现在,见她哪怕难过至极,却依然在见到人时,下意识竖起浑身的刺,疼痛渐渐变成了酸涩,怎么都除不去。   他轻叹,“看样子公子没能想明白道理,是我多嘴,自该罚上一杯。”   “五公子!”阿钦要拦,公子水土不服大病一场,还没好全呢,喝酒就作死太过了。   岳者华不理他,端着酒站到窗前,与傅绫罗并肩,饮下杯中酒。   一低头,就能清楚看到傅绫罗眸底的荒凉。   他轻咳几声,笑问:“今日,公子可还想跟我论论道理?”   傅绫罗呆呆地想了想,缓缓摇头,“没什么道理可讲,都不过是骗我罢了。”   她像是喝多了,倚靠在窗前,歪头看外头的半轮月,“说我跟旁人不一样,是骗我,说只心悦我,是骗我,说会放我走,也是骗我,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到了,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眼泪顺着眼角安静花落,岳者华上前一步,差点没忍住用手替她擦泪。   他叹息得更为感慨,“女子不易,更得仔细些脚下的路,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难过?”   傅绫罗哼笑了声,“这位白身郎君……”   “我字观南。”岳者华突然就不想听她以陌生人相称。   傅绫罗顺着他的话点头,“观南,南山南,红豆残,相思犹入眠,为你起这字的,定有心爱之人吧。”   岳者华笑笑,“是,他们伉俪情深,是一段佳话。”   为他起字的,是他的恩师,悠然南山,与师娘二人,自在恩爱。   “他们也曾经有错过的姻缘,但相遇后,始终令人艳羡,与其为错的缘分难过,不如闯一闯新的天地,换个活法,只要快活,总归别叫男人束缚了你的心肠。”   傅绫罗笑得悲伤,“你错了,我不是为男人伤心。”   “愿闻其详。”岳者华替她满上酒。   傅绫罗声音很轻,“我为自己难过,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不肯承认自己跟其他女娘一样,可我竟由着自己,让年少慕艾的挣扎和隐藏,都成了笑话。”   说完,眼泪直直落在酒杯中,她笑出来,“真好。”   岳者华蹙眉,她大概喝多了,他不动声色将酒壶拿远,“好在哪里?”   傅绫罗仰头饮尽杯中酒,笑中带泪,在灯火中美得惊心动魄,“好在,比我们巧遇更巧,我也是个骗子。”   说罢,她手中酒盏落地,碎裂开来。   刹那间,从窗口和门口突然进来了许多铜甲卫,将阿钦和躲在暗地里的护卫给擒住。   岳者华愣了下,却不算惊骇,还想跟傅绫罗说什么。   “京都才子岳观南?”纪忱江冷冽的声音淡淡自外头响起,铜甲卫让开位置,他携风带势进门。   傅绫罗迅速抹干眼泪,表情恢复平淡,垂眸恭敬退开至角落里,拉着恍然大悟的宁音压低存在感。   岳者华这才稍微有些诧异,对陷阱他不算意外,可傅绫罗这收放自如的悲伤,令他头一次有了拿不准的荒谬。   纪忱江一眼都没看傅绫罗,只冷冷看着岳者华,“岳家不是号称不问世事,只做学问,竟也有令子弟入仕的时候?”   岳者华笑得风流,还带着几分无赖,“学问也不能当饭吃啊,再说圣人老了,非得逼着我来,我又不是疯了,还想留着脑袋喝酒呢,叫定江王惊讶,着实对不住了。”   纪忱江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看他。   两个身高相似的儿郎,一个高大冷冽,一个文雅温和,同样俊美非凡,若叫小娘子们看了,说不定要尖叫出声。   就是这样毫无对峙氛围的会面,依然叫屋里众人都觉得心跳加快,低着头不敢多看。   “你以为,来了南地,脑袋就能保得住?”纪忱江缓缓问出声,语气似有不解,像在问一个傻子。   岳者华抽了抽唇角,无奈摊开手,“我只不过是动了动嘴,没给王上添什么大麻烦,也不会给王上造成什么大麻烦,只要王上让我混过这几年,等哪日有人殡了天,我自逍遥去就是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笑得百无禁忌,“若是王上给我这个面子,将来王上若有问鼎心思,说不得,观南也能助王上一臂之力呢。”   纪忱江挑眉,“若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唔……那王上非要换个定江郡御史,我也没办法,为了傅长御而死,也算值得了。”岳者华含笑扫了眼始终安静垂首的傅绫罗。   纪忱江眸光沉了沉,声音冷意更甚,“既为定江郡御史,你死在边南郡,想必也无人知道。”   岳者华摸了摸鼻子,轻咳几声才嘿嘿笑,“我这不是水土不服么,听闻林郡守府上有良方,就先来治病,没跟我来的护卫都是知道的。”   纪忱江没在说什么,若有所思看着岳者华,片刻后,他淡淡吩咐:“既岳御史在养病,那就令人送岳御史回郡守府。”   乔安立马站出来,“我去,我去。”   他着实太好奇,岳者华到底藏在哪儿了,让暗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岳者华向纪忱江一揖到底,“多谢定江王,这人情我记下了。”   说罢,他笑眯眯随着乔安出门,只是到门口,脚步顿了顿。   “骗子确实自在,观南只愿,是真被骗一场,也算是观南罪有应得。”他微微侧首,没看傅绫罗。   可大家都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傅绫罗呼吸微微乱了一拍。   等岳者华离开后,铜甲卫跟流水一样,迫不及待滚出去,生怕晚一息都要被王上眼光杀死。   宁音也被卫喆给拉出去了。   她眼神担忧,还不想走,可见傅绫罗微微点头,无奈,只得跟卫喆出去。   等到屋里安静下来,纪忱江才转身,一步步走到傅绫罗面前。   傅绫罗依旧垂首安静,纪忱江看不到她的表情。   想起刚才在隔壁听到的话,心里那只困兽再拦不住,破体而出,带出了他压不住的认命。   这一刻,纪忱江突然跟岳者华起了同样的念头,既然他不是好人,那他希望,他的阿棠,比他更坏,她是不是就能少难过一点?   傅绫罗被他盯得不自在,挪动脚步想走,却被纪忱江堵在角落里。   她轻轻吸了口气,“王上,回府吧。”   她嗓音沙哑到了纪忱江心尖上,惹得他心窝子又开始疼。   这种感觉太陌生,甚至他还不太理解傅绫罗为何如此难过,可人面对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是忐忑。   他甚至不敢去捏那嫩豆腐一样的下巴,他直接甩袍子蹲在地上,抬头看傅绫罗。   她哭得太厉害,眼睛红彤彤的,鼻尖也红,樱唇也带着明显齿痕,被她自己咬得不轻。   汹涌的心疼,叫他的示弱自然了许多,“阿棠,我第一次心悦一个女娘,我不碰你绝非怕自己没有痊愈,是不能保证碰了你,还能控制分寸。”   “阿棠,你亲亲我。”纪忱江示弱得彻底。   他嗓音沙哑得与傅绫罗不相上下,仰头与傅绫罗对视,“你给我个烙印,若我以后哪里不对,你也可按照自己的心思,将我揉.搓出个该有的模样,行不行?” 第33章   傅绫罗不可能在廖夫人一事后, 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亲近他,亲就更不可能。   她紧紧攥着手指,轻声转移话题, “王上如何知道岳观南他……”是定江郡御史。   她话没能说完,纪忱江起身, 吓了她一跳, 没能说下去。   她紧靠着墙屏住呼吸, 纪忱江慢慢弯腰,握住她肆虐自己的双手, 几乎将傅绫罗困在墙上。   他歪着头, 迫傅绫罗看他,声音幽幽, “你们才见了两面, 怎好叫他的字。他名岳者华,京都世家岳氏嫡出公子, 行五,从他进入凌烟阁的时候,他的生平就已经被暗卫查出来了。”   既得知了岳者华的存在, 林郡守也不会傻到替岳者华担着罪责, 没什么是铜甲卫问不出来的。   岳者华还没进飞鸿楼, 纪忱江就已得知,他是此次皇庭派来定江郡的新任监察御史。   很显然, 此次边南郡异动,是岳者华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林郡守他们,给皇庭的投名状。   纪忱江没跟傅绫罗仔细说, 他的重点在旁处,“阿棠, 你还没叫过我的字,我字长舟,‘知不知夜思绫罗久,可长倚棠下否’的长,‘沙棠舟,小棹游’的舟[1]。”   酸溜溜的不正经语调,令傅绫罗本就醉红的脸蛋愈发滚烫,眼眸都被烧得红透。   高大身影几乎将她完全覆盖,傅绫罗喘不过气,又不敢大喘气,直憋得胸口疼,荷花起伏。   这人明明是个武将,闺中寄情思的酸诗倒是会不少,字字长相思。   在纪忱江眼中,如此娇羞盛景,使得他鬓角下脸颊咬得微鼓,在夏夜里出了一身的汗。   “想喊,就喊我的字,阿棠,你喊我一声,好不好?”他声音哑得厉害,掌心的柔荑更加滑烫,令他怎么都不敢逼近剩下的半步,怕刀剑伤人。   傅绫罗心跳得眼前都要发晕,使劲儿抽出手,使劲压低脑袋,软了语气轻颤道,“王上,回府吧,我眼睛疼。”   她垂首,不止为了遮掩害羞,也是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有些吃惊。   她与王上都算得上孤苦无依。   甚至纪忱江比她更艰难,站在南地顶端,富贵未享,先承担起两郡几万百姓的安危,还有整个大睿权贵无孔不入的恶意。   从稚童起,就要应对自高处四面八方而来的寒,使得纪忱江可以高高在上,也很蹲得下身子嬉笑卖惨。   可这改变不了,他无心无情算计时,丝毫不曾手软。   傅绫罗脚步凌乱,被宁音搀扶着上了马车。   纪忱江无声叹了口气,恹恹进了另一辆马车,走在前头。   乔安没多久,就从外头蹿了进来,“王上,您绝对猜不到岳者华藏哪儿了,林郡守家里祠堂下有个密室,他竟叫人给收拾好住下了。”   乔安满脸感叹。   祠堂少见密室,就算有,也不会开在地下,真在地下有入口,估摸着是要放先人遗物的。   岳者华真真是胆子滔天,这分明是跟林家祖宗们抢地盘呢,这谁想得到。   怪道说是鬼才,真是活见鬼了。   纪忱江阖目不语,岳观南生有异象,两岁能作诗,三岁能行赋的名声他早知道,过慧易夭,他不会将个短命鬼的古怪放在心上。   可乔安偏不肯老实,要知道,就算岳者华闹了边南郡这一出,眼下京都看南地不爽,王上也不能就无凭无据砍了世家嫡子。   若非岳者华自己站出来,被逮个现行,也不会欠王上这个人情。   他暗戳戳刺激主子:“王上,今日岳者华本可以不去飞鸿楼,谁料竟因心疼傅长御落您手里了,您说,他不会对傅长御一见……”   “知道自己蠢就闭嘴。”纪忱江闭着眼冷冷开口,“阿棠不会被蛊惑。”   乔安:您拉踩也有个限度好吗?   他轻声哼哼,“那可说不准,傅长御再聪慧,到底是个小女娘,这少女心思谁说得准。”   纪忱江淡淡扫乔安一眼,“岳家一代不如一代,现任家主是岳观南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他就一边端着清流架子,一边想尽法子捧皇庭的臭脚,早把国士必出北岳的清名丢尽了,真正清贵的世家有几个瞧得起岳家?”   所谓国士,是能令天子步行入门,亲自脱履拜见,请问国策的存在。   只可惜,岳家已经三代未出惊艳之辈,三朝世家也有落幕之时。   纪忱江声音冷得发酸,“岳观南是岳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儿郎不错,正因如此,这般儿郎竟能被打发到南地来,当个不讨好的御史,用你那黄豆大小的脑袋想想看,他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乔安:“……”   他摸着脑袋瓜子,比黄豆大多了好吗?   不过,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确实有些恍然,“您是说,今日他故意借着傅长御的名头,来欠您这个人情?那他图什么?”   “图个清净吧。”傅绫罗靠在马车上,轻声与满肚子疑惑的宁音解释。   “阿孃与我说过京都的事情,岳家毕竟是三朝世家,又出过国士,若岳观……岳御史真如传闻中那般足智近妖,只怕会被几位皇子极力拉拢。”   且不说看不看得上日薄西山的皇庭,岳者华被‘逼’到南地来,估计是为了避免岳家被争夺皇位波及。   来都来了,他不能不与定江王做对,却也不能跟定江王结下死仇。   凭无伤大雅的闹腾和风花雪月之事,将话说开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继续做戏,也不必伤筋动骨。   这倒跟她的处境有些相似,傅绫罗想起刚才声声逼自己喊长舟的那人,只凌乱间撞进他眸子里一眼,他眸底的势在必得,烫得她心惊胆战。   进不能,退不能。   她默默咽下一声叹息。   倒是宁音鼓着腮帮子下气,“我还当他是牡丹花下死……咳咳,得亏我还心疼他来着。”   傅绫罗闭着眼,微微勾了勾唇,“这话别叫喆阿兄知道了,那岳御史估计当不起喆阿兄一掌。”   宁音:“……说的也是,西子捧心,又愿配合娘子做戏,怎么说也不能害了他。”   傅绫罗诧异地睁开刺痛的眼皮子,瞧着她家宁音姐姐捂住红透的脸蛋,还不耽误心疼旁人,无语凝噎。   一时间,她倒是压下了对岳者华的相惜之情,暗暗警惕起来。   都是狐狸,对方这道行……明显不低啊!   *   到了第二日,再在刑场前见到风流肆意的岳者华,傅绫罗明显冷淡了许多。   定江王已到边南郡,岳者华也已现身,林郡守和常御史不会自讨苦吃,非要跟定江王死磕,图个坟头长草。   一大早,林郡守就派了人来请纪忱江,说是散播谣言的行商抓住了。   据说是被南疆收买,故意让皇庭与南地不睦,行离间毒计。   在刑场上,几个行商痛哭流涕认罪,被愤怒的边南郡百姓扔了许多烂菜叶子,在狼狈中被砍掉脑袋,彻底还定江王清白。   因为刚下过雨,天不算太热,宁音看不过傅绫罗躲在屋里长毛,将她拽出来,看痛快事。   毕竟定江王能赢得如此痛快,也有傅绫罗一份功劳。   就在大刀劈下去的当口,温和熟悉的声音轻叹:“唉,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为了骨肉亲情,死也要背着骂名,真是可怜。”   傅绫罗偏头,就看到了苍白又瘦削的岳者华。   他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怜悯和悲伤,看得周围几个小娘子都要捧着心口叫疼了。   傅绫罗声音淡淡:“岳御史所言极是,若非某些人要跟他们论些歪道理,他们也不会有今日下场,只盼着岳御史的菩萨心肠,能叫大家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岳者华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傅绫罗,眼神真挚澄澈,“傅娘子怕是对观南有所误会。”   他轻声解释,“无风不起浪,有失必有得,观南不会累及无辜,即便观南有自己的心思,也是帮王上肃清身侧,怎么也算得上功过相抵。”   傅绫罗愣了下,他的意思是,这些人真被南疆收买了?   垂眸思忖片刻,傅绫罗没说信与不信,只朝岳者华恭敬福了一礼,“岳御史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头我定与主君禀报,令王上记住岳御史‘击石’之情。”   说完,她拉着宁音,不在理会苦笑的岳者华,平静离开。   岳者华朗声又道了句:“傅娘子慢走,定江郡再会。”   旁边阿钦看自家公子,分明没得到回答,唇角笑容却越发灿烂,颇有些不解,“这傅长御说话够怪的。”   岳者华笑得身子轻颤,“什么能击石,你没听过?”   以卵能击……哦,骂他们公子这互惠互利的做戏,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   阿钦:“……被骂蚊蝇,您也能笑成个傻样儿?”他们家公子疯了吧?   岳者华笑眯眯看向远坐在上首,朝他冷睨过来的纪忱江,遥遥一拜。   转身后,他哈哈笑着拿扇子敲阿钦一下。   “你才傻呢,小娘子嗔怪,那是将欣赏藏在笑骂里,她夸我是条好虫呢,我看你是娶不上媳妇了。”   阿钦:“……”傅长御看见您,倒确实跟看虫一样,根本没笑好嘛!   *   纪忱江由林郡守等官员陪着观刑,不动声色摩挲着新换的扳指,半垂下眸子遮住冷沉目光。   他胸口又有凶兽在叫嚣,明知不过是个短命鬼,那股子苦到发酸的折磨,还是令他想杀人。   以前,乔安绝不敢招惹明显不虞的主子,但这次,他心里不知偷笑几回,路上还敢摸老虎屁股。   “傅长御也许没动心,显然是有人动心了,不愧是滔天的胆子,王上的墙角也想撬,啧啧……”   “不是。”纪忱江端正靠在马车上,淡淡道。   乔安斗着胆子小声问:“什么不是?”   纪忱江语气波澜不惊,没有发脾气的迹象,“还不是我的墙角。”   不待乔安目瞪口呆,纪忱江懒洋洋抬起眼皮子,轻叹了口气,“乔婶为你和纪家女娘,定下下聘的日子了吧?”   “……对,定了立秋那天。”乔安莫名为王上突如其来的感怀震惊,干巴巴回答。   纪忱江声音寂寥,“如我这般病症,只怕一辈子都无娶妻之日,阿棠怪我,只想离我远远的,若真有大仇得报那日,我怕也只能得山水相伴了。”   乔安愈发不安,屁股都坐不稳了,“那,那您哄哄傅长御啊,小女娘不都得哄吗?您也是有缘由的,若不心狠,您早就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纪忱江语气更加轻淡:“你知我不愿叫人知道我的伤疤,对吧?”   乔安急得抓耳挠腮:“媳妇都娶不上了,您还倔强什么呀,您不去我去——”   他猛的顿住话音,瞪大眼看向闭目凝神,像是什么都没说的主君,恨不成一口唾沫呸他脸上。   到底没忍住偷偷翻个白眼,和着叫我去帮您装可怜?算盘珠子崩他一脸。   纪忱江大概知道乔安怎么想,问题他就算熬干心底的醋也无用,傅绫罗现在根本不信他。   他心知肚明,未曾开窍之前,他确实无心无情,冷酷算计,只为达成目的,他并未后悔自己所为。   只是情不知所以起,任多么理直气壮的筹谋,都成了心疼的亏欠,总得叫阿棠把这口气给出了。   梯子还不能他自个儿递,听到乔安噗嗤噗嗤的怪动静,纪忱江面不改色,细品心尖陌生的苦,还特娘带着回甘。   谁能想到呢,深不可测的定江王,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还能用到哄女娘上头。   *   乔安暗地里乐得不行,差事该办还是得办,否则他怎么笑的,王上就能叫他怎么哭。   可入了伏,傅绫罗借着天热的由头,根本就不出屋子,连王上身前都不去伺候了。   给乔安急得,唇角起了好大一个燎泡,被铜甲卫笑得不轻,无奈只能求到卫喆头上。   宁音也知道廖夫人的事儿了,看见乔安,端着规矩不翻白眼就是好的,根本不理他。   好在卫喆知道轻重。   乔安吓唬他,再不哄好傅长御,回头傅长御离开王府还是好的,说不定会嫁到京都去。   对卫家兄弟来说,京都就是个虎狼窝,久居京都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日,半下午时候,歇过晌,傅绫罗被宁音请到了后宅花园里,说是出了几株稀罕玉簪花,请她去看看。   玉簪花花期不长,甚至有人将之比做花期稍长的幽昙,朝开暮落,只为最美时刻。   祝阿孃喜玉簪,不为其高贵清雅,只为那玉碎瓦全的品性。   但等傅绫罗到小花园时,才发现,玉簪花如今只有蒲扇一样的绿色叶片,包裹着花骨朵。   乔安掐着时机蹦出来讨巧:“看这叶子就知道肯定不少开花,回头带回去祝阿孃一定喜欢!”   宁音冷哼了声,没忘给他行礼,还疑惑问:“乔大伴怎么在这儿?”   乔安偷偷看表情冷淡的傅绫罗,重重叹了口气,面上愁得好像媳妇跟人跑了似的。   “快到王上生辰了,我来收拾花园,这才发现还有几株玉簪花,送给傅长御讨祝阿孃个欢喜,总比都碾碎了扔掉的好。”   宁音愣了,“为什么要碾碎扔掉?”   傅绫罗微微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乔安,“老王上在这里过身?”   乔安心下一紧,赶忙道:“傅长御果然聪慧,老宅是王上的伤心地,其实王上每回来边南郡,大都住在军营里,少在老宅滞留。”   他感叹,“也得亏是傅长御这次在,王上还能好受点。以前,王上在外人眼中脾气大,在定江郡多是假的,可在边南郡多是憋不住煎熬。”   怕傅绫罗不愿意听,老宅里也被铜甲卫守得森严,乔安飞快将王府里曾经的阴私塞主仆俩满耳。   纪家男人大概都有点贱骨头,个个情种,从最开始的纪将军,到后来的定江王,都没有妾室,与妻子举案齐眉。   可纪忱江的父亲倒霉,碰上个蛇蝎心肠的,不但没了命,连纪家都差点绝户。   老定江王妃是圣人母家女,名齐旼柔,被赐为公主嫁过来,嫁人之前就有了情郎,只是当时南地没人知道。   那情郎是圣人心腹,带着密旨,通过军功和齐旼柔的远方表哥关系,成了老定江王重用之人。   前有暗中与南疆勾结的情郎,后有蛇蝎毒妇日夜里投毒,老定江王在一次兵败中受了重伤。   那情郎哄骗纪忱江从定江郡来边南郡面见父王,实则将他捆了扔在刺玫丛,滚出满身血点后,扔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后这人与齐旼柔,就躲在旁边的假山阴凉处,污言秽语,甚至……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王上从不肯提及,得亏祝阿孃恰巧路过,偷偷将昏厥的王上抱了回去。”乔安把自己说红了眼眶。   “过后,那女人趴在王上床榻边哭,说自己不知儿子在场,只是情不自禁,会出家谢罪,求王上不要告诉他父亲。”   乔安越说脸上恨色越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王上当时年幼,那到底是他母妃,纪忱江也怕父王一怒之下气死。   哪知齐旼柔早就与情郎合计好,哄着王上心软的功夫,给边南郡军营烧了把火,趁着到处一团乱之时,远走高飞。   老王上在当晚得知实情,惊怒之下,又是连病带毒,吐血而亡。   回到京都的齐旼柔甚至还有脸宣扬,自己是无法面对丈夫的死,愿青灯古佛一辈子,为丈夫守节,得了个好名声。   乔安恶狠狠道:“殊不知,那庙里全都是她搜罗去的姘头!王上几次入京,被圣人逼着去拜见尽孝,到了地方,甚至得等她……等她胡混完,才能进门拜见,那些恶心的杂乱味道犹在,回回都折腾得王上死去活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为何要用如此恶心的方式!简直是畜生!”宁音听着都恶心得不行,气得泪珠子啪嗒往下掉。   傅绫罗不解,“为何是齐家女为公主?那个时候,圣人的次女应当还未出嫁。”   而且,齐旼柔和奸.夫都里应外合了,为何不干脆灭掉纪家?偏要恶心人。   乔安冷笑,“圣人借口自家皇姑嫁给了王上祖父,不能嫁庶出公主过来,特地选了母族齐家的嫡出女娘,表示对皇姑之子的敬重。”   “可谁不知齐家是个脏污窝,害了邱家不说,还害了祝阿孃的母族!”   至于为何用这么恶心人的方式,殷氏一族更恶心的事情都有。   圣人痴恋养大自己的姑姑,几番往南地赏赐狎昵之物。   因姑姑嫁进纪家,在得知姑姑因夫君战死而香消玉损后,圣人对纪家的恶意,只说上一道,乔安都觉得脏了嘴。   更恶心的乔安没说,王上十五岁入京那年,他们去寺庙‘尽孝’,甚至看到圣人从齐旼柔的卧房里出来。   那可是他外甥女!   虽没听到什么动静,依然恶心得王上吐了好几日,几乎起不来床。   傅绫罗胸前闷得厉害,她只知卫明和卫喆真姓为邱,邱家是京都富商,后来被权贵惦记家中庄园,直接找了由头灭了邱家。   当时定江王就在京都,令傅翟救下了被追杀的两兄弟。   但以前傅绫罗不知道那权贵的身份,也不会故意戳卫明和卫喆伤疤。   刚才乔安说起往事时,才说漏嘴。   那权贵,是帮助圣人登基的亲弟弟离王,也娶了齐家女。   离王竟是抢了祝家家产,任嫡妻残害祝阿孃母族的那个畜生。   怪不得祝阿孃每回清明,总要替邱家长辈也点长明灯,傅绫罗想明白其中道理后,胃里一阵阵翻涌。   京都的权贵,像是披着华裔的虱子,恶心得让人只想让人赶紧灭了他们。   乔安眼巴巴看着傅绫罗,“傅长御,王上接任王位时年幼,几番差点活不下来,全凭着豁出命去筹谋,他又……又不能靠近女娘,不免就不太讲究手段,但他对在乎的人都极为上心,恨不能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对方看。”   他指着自己可怜道:“看我就知道了,我阿爹帮王上抵挡暗杀身陨,王上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哪怕我不聪明,他也没换了我,直将我惯得更不聪明。”   傅绫罗和宁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原本悲伤愤慨的情绪有点无以为继,主仆俩眼神复杂看着乔安,其实卖惨也没必要这么卖力。   等回到前头,乔安摸着额头上的汗,哭丧着脸跟纪忱江禀报:“王上,我真的尽力了,若傅长御还不肯原谅您,那您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纪忱江不置可否,也没在意被提起的往事,甚至被逗得笑应下来。   阿棠聪慧,没梯子都能上天,有了梯子,她不会错过。   实则,傅绫罗倒是没怎么唏嘘,她深知纪忱江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她来可怜,他也说过,自己不喜怜悯。   可宁音骤然得知往事,唏嘘得厉害,“娘子,比起王上的遭遇,二夫人都算得上有人样儿了,再说廖夫人也死了,傅家也老实了,您要不就别生王上的气了?”   傅绫罗无辜靠在软枕上,懒洋洋喝着茶,“我没生王上的气。”   以前不懂她为何对纪忱江特殊,现在她有点懂了,救不了自己的定江王,救下了同样无助的她,大概像救了自己。   她思忖着,对他而言,她到底是能谈风月的女娘,还是他的化身?   这人恨不能将她揉到骨子里去,说什么一往情深她不信,大致……算是自恋。   “那您为何不肯理王上?”宁音不解问道。   正在思索的傅绫罗漫不经心道:“哦,我怕他呀。”   宁音:怕到打王上好几回?   回过神,傅绫罗看着满脸都是‘你在逗我吗’的宁音,笑了笑,趴在桌子上。   她声音无端甜软起来,指了指屋顶,“我是真怕王上,你也知王上不近女色,又高大威武,怎能令人不怕呢。”   宁音见自家娘子面上冷静,独声音娇气,听着比乔安的可怜真实多了。   看明白手势,她下意识反应过来,好家伙,娘子又开锣了?   伺候多年的默契,叫宁音表情麻木问出最关键的问题:“您是怕给王上侍寝?”   “宁音姐姐!”傅绫罗羞恼喊了声,对着宁音弯了眉眼。   “你也看过熙夫人那几本书,于男女□□该了解些,这事情于女娘而言,头几回本就艰难,王上又……我怕自己会疼死。”   “那,那倒是,那还……还是远着点王上吧。”宁音配合着磕磕巴巴道。   只是想起那些书,再想到卫喆那人高马大的模样,脸一下子红成了年底下的灯笼样儿。   傅绫罗其实也不好意思,但滴粉的芙蓉面上,更多是冷静。   以前因着恩情和爱慕,傅绫罗对纪忱江忍耐度极高,害怕的事情也敢去做,可在廖夫人一事后,她心底再不能更清明。   古往今来多少痴情人为情丧了命,她只想快活一生,不愿为情爱所困。   是,她就是这般凉薄之人,睚眦必报,她清楚,但凡退一步,只会无休止的退下去。   不管纪忱江多惨,没道理她就只能受着他的欺负。   她为廖夫人准备的百般手段用不上了,她曾受过的煎熬,惊惶,总得有人受一遭。   她知,这是纪忱江默许的,为让她心甘情愿留下。   她也知,他知道她不会手软,为能挣个海阔天空。   这场博弈到了如今,进退都难。   南地会唱戏的太多了,纪家长舟想唱到最后,傅家阿棠偏想唱个中途离场。   就看谁能骗得过谁。   ‘轰隆隆——’外头闷雷阵阵,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雨。 第34章   乔安很怀疑, 自己的耳朵是受外头大雨影响,才没听清暗卫说什么。   “你说傅长御怕什么?”   暗卫:“……傅长御怕疼。”   都是男人,非要他说的那么明白?   傅娘子是怕死在王上床上, 他也不敢啊!   乔安虽然二十,可也没见过世面, 等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正替主子磨着的墨条, 咔吧就摁断在砚台里。   他脸皮子发烧,喃喃着:“也不是没道理……”   他偷觎主子面色, 实话总是略显得残忍, 可这也确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身为长随,他顶着大红脸, 努力替自家主子想办法:“要不, 请精通房事的老媪……”   “不必。”纪忱江手下处理政务的笔锋不停,面色平静, 语气浅淡。   “飞鸽传书给纪云熙,将她手里的所有书都送到老宅来,越快越好。”   乔安大惊失色:“王上……这怎么行!”   即便王上这些年, 再也没叫人发现蛛丝马迹, 那是因为王上对自己够狠。   勒令熙夫人用那蛇蝎妇最喜欢的胭脂水粉, 与女卫一次次在脂香杂乱的场子里切磋,皮都不知道搓掉了多少层。   能有今日, 不是纪忱江病症轻了,只是他忍耐力更强而已。   乔安心道,出个精都能折磨得半死, 直接上那些图文并茂的房中秘术……这不是要命么?!   见暗卫接了命令,顶着暴雨出门, 乔安忍不住吸气,“傅长御好狠的心……她就不能体谅体谅王上吗?”   纪忱江乜他一眼,“啰嗦,有本事你别看,好叫你媳妇洞房花烛夜踹你下床。”   乔安:“……”他,他又没病,看就看!   直到了就寝时候,身周无人,纪忱江才用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了捏鼻梁,眉目疏淡中带着几分怅然。   大雨变成暴雨,噼里啪啦砸在窗棱上,压下了一声轻笑。   小狐狸比他想得还狠,越狠,就代表她越不信他。   他不介意被折腾,只心里的苦,渐渐失了回甘滋味。   想让他知难而退,放她自由?   只盼着阿棠别忘了,他可不只会装可怜。   *   飞鸽传书也得停了雨,半下午时候飞出去,当天夜里就从定江王府疾驰出两匹快马。   翌日下午,几本带着颜色的书,就放在了纪忱江案头。   乔安好奇探头去看,若傅绫罗在这里,就能发现,这些书比祝阿孃给她的那几本精美许多,甚至还多了几张长卷,明显是纪云熙的精藏版。   待得展开后,乔安大开眼界,好家伙,全是风花雪月的男女,里里外外的衣裳可能都换了简单几块布料,松垮蔽体,不如不遮。   比起乔安的面红耳赤,纪忱江只看得面色发青,额角鼓起青筋。   刺痛都不是最要紧的,主要是阵阵眩晕,眼前泛起点点光斑,胃里也翻腾不休。   乔安没好意思仔细看,心神都仔细在主子身上呢。   见状,他赶紧将用井水镇过的巾子递过去,“王上,您别勉强自己,就算要看,也可以慢慢来,先从只有文字的来。”   带图的,要不就先留给他?嘿嘿……   “我没那么多少时间。”纪忱江面无表情,即便薄唇已隐隐发白,声音依然冷静。   秋日里必有一战。   皇庭派御史来的时间比他想的还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且需要更多精力放在筹谋上。   在此之前,若不安抚好小狐狸,也许趁他看不见的空档,狐狸就真跑了。   乔安见王上一意孤行,压下劝说,只能在心里感叹,傅绫罗真会折腾人。   没成想,更折腾人的来了。   宁音瞅着乔安出门取午膳的功夫,难得和声和气过来跟他说话。   “我们娘子说,王上生辰快到了,让我来跟乔大伴禀报,后宅里的花你不必管了,我们娘子会仔细照看,回头在后宅为王上庆生,过后还能做成刺玫酱,送给王上。”   乔安目瞪口呆:“傅长御是鬼吗?”她明明可以直接让王上去死,还要绕个圈。   宁音想法跟乔安略同,可她是傅绫罗的女婢,自家主子是人是鬼她都只会赞同。   话还是可以稍微说好听点,“乔大伴别这么说,我们娘子是个心善的,着实不忍心就叫那么多花儿被糟.蹋……”   “所以就来糟.蹋王上……”乔安下意识喃喃出声。   宁音:“……”   乔安看到宁音面上的微笑,胸口憋闷,“傅长御既都打算好了,何必还来问我!连王上都敢折腾,回头我得多给傅长御磕几个头,好求她饶我一条小命。”   宁音笑不露齿,“到底是要跟乔大伴说一声的,省得你安排了人,白跑一趟。”   乔安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有心嚷嚷几句,看到卫喆站阴凉地里面无表情看着他,脚尖点地。   乔安:“……”   他愤愤转身,给卫喆留下一个怒火冲天的屁股。   有跟宁音废话的功夫,他不如去给王上多准备几个痰盂,一个估计不够!   反正一个个的,都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这一天天的,他就多余操心。   等他走了以后,卫喆从阴凉地出来,想劝宁音跟傅绫罗说说,万事要把握一个度。   谁知,宁音看到他,猛地涨红了脸,撒腿就跑,叫卫喆摸不着头脑。   *   外头的事儿纪忱江暂时不管,只窝在了寝院里。   难得乔安算得准,第一日,好几个碧玉宽口大肚儿的痰盂就都用上了,纪忱江吐得昏天暗地。   他不喜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将人都撵了出去,自己看书,狠劲儿上来,不免就吐得更厉害。   等乔安听吩咐进门伺候的时候,一进门就没忍住倒吸口凉气,好家伙,王上眼睛红得兔子一般。   平日里强大沉稳惯了的高大主君,突然成了不堪磋磨模样,柔弱靠在软塌上,眼角的晶莹都还没擦净。   纪忱江又长得好,这般任人采撷的脆弱,比病弱瘦削的岳者华都更惹人心疼。   乔安甚至有点佩服傅绫罗,多少年没见过王上流泪了,啧啧……   “阿棠今日在做什么?”纪忱江没理会乔安的感叹,看外头掌了灯,随口问。   吐了太多次,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像用磨刀石剌过一样,沙哑得不成样子。   乔安端着蜜水过去,没忍心说实话,“听宁音的意思,应是为王上准备生辰礼呢。”   纪忱江手中的避火册子略抖了下,半垂眸子思忖,“在后宅。”   乔安没听出不是疑问句,避重就轻道,“啊,我没问,来人!”   他怕王上看出不对劲,打开窗户散味儿,也叫亲卫进来收拾。   虽然王上没用什么膳食,吐得多是酸水,味道也不好闻。   纪忱江唇角勾了勾,在亲卫进门的时候,只用大手撑住额头,闭目凝神。   乔安也就没发现,他家主君那略脆弱的冷白俊美面容上,无端多了几分狠唳。   后头几日,纪忱江在乔安眼里,简直成了这世上最让人心疼的小可怜。   每日里纪忱江也不知要吐多少次,略红肿的眼皮子底下,全是红血丝,甚至连膳食都用不下去,最多就喝点汤水。   到了第五日,纪忱江已经起不来身。   不得已,叫卫喆去军营里替换了卫明回来,帮着处理定江郡送过来的政务。   等卫明看到纪忱江这副憔悴模样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王上,您这是……”折腾什么呢?   乔安重重哼出声,“傅长御不满王上处置了廖夫人,给王上出了难题。”   越说他越愤愤不平,“王上为哄她吃苦受罪,这么多天,她不说来看一眼,反倒有心思在后宅拈花惹草,自在得很。”   卫明:“……”不会用成语,就别用啊。   “怎么,觉得我踹不动你了?”纪忱江斜睨乔安,凉凉道,只嗓音沙哑得叫人心惊。   乔安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他只是希望卫明去劝劝傅家小娘子嘛。   卫明看出来了,却没急着吭声。   比起不善言辞只武力值高的弟弟,单纯直率的乔安,卫明心眼子不比纪忱江少,他才不信,纪忱江会为女娘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卫明清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王上和阿棠身世相似,性子也相似,从不做无用功。   纪忱江也没指着自己的示弱能瞒得过卫明,他淡淡扫了卫明一眼,哑着嗓子吩咐,“你不必与阿棠多说什么,这番折腾也不全为她,我自有打算,我与她之间的牵扯,没那么容易算清楚,也算不清楚。”   卫明:?   他没太明白,却觉得王上所言,意有所指。   *   等一路思忖,在假山旁那处花园找到傅绫罗的时候,卫明是彻底惊了一惊。   如他这般说话之前总会三思的人,都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阿棠,你和王上到底在闹什么?”   这地方几乎是整个老宅的禁地,每年到了时间,就会有人迫不及待将还未全开的刺玫全处理了。   傅绫罗今日穿了身褚色斜开襟女官服,一圈圈裙摆缠绕出窈窕身姿,正微微弯腰给花浇水。   青丝柔润散在背后,只用玉簪花样式的翡翠簪挽住,端庄又妩媚。   这还是卫明第一次见到老宅里彻底盛开的刺玫花海。   猩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气息香馥浓郁,远远望过去,似是一片血海。   就在这血海中,站着个旖丽无双的女娘,说不清是花更美还是人更娇,更说不清,花海中到底是魔是仙。   听到卫明的声音,傅绫罗转过身,冲他笑了笑,“明阿兄,是王上叫你来的?”   卫明摇头,面带苦笑,“我没有指摘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阿棠,有些事碰不得,我怕你会受伤。”   他怕傅绫罗太倔,失了分寸,那个结果是卫明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王上是主君,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他必须忠心。   阿棠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师妹,因差着年纪,也因傅翟实打实将他和卫喆当亲子疼,他也真心实意疼爱傅绫罗。   明明是一对璧人,身世相似,本应更明白彼此的苦楚,互相依靠,携手并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   可这俩人,怎就不按常理来呢?   傅绫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眺望花海,轻声问,“明阿兄,这里明明无人前来,为何不拔了刺玫,仍伺候着一片花园?”   卫明迟疑了下,道:“王上偶尔会来。”   自欺欺人从来都不是定江王的性子,留着这片花海,每年折磨自己一次,更能铭记仇恨。   “是啊,我才伺候几个月就知道了,王上不喜旁人怜悯,他也确实是南地最强大的儿郎。”傅绫罗轻轻感叹,冲着卫明柔柔的笑。   “他值得高高在上,受所有人的跪拜,值得被万民敬畏,自然也值得女娘爱慕,如此顶天立地的男儿,明阿兄觉得,阿棠会折辱他吗?”   骗不了旁人,傅绫罗也无法骗自己,想让纪忱江吃她吃过的苦是真,舍不得伤他也是真。   动过的心肠,装了不知多少小心和在意,才会见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每每从里到外的战栗,怎会说放下就能放下。   卫明怔忪,原来阿棠喜欢王上?   随即他脑中灵光一闪,眼神亮了起来,看向傅绫罗。   “你是想……”他深吸了口气,压下激动,“你有把握吗?”   阿棠对王上来说,确实不一样,也许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   若真能不破不立,对于复仇大业,百利而无一害。   傅绫罗摇头,笑着看卫明:“我没把握,可明阿兄知道我的性子,无论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他救过我的命,我自当拼上这条命还他。”   只有将救命的恩情还了,她不欠纪忱江,往后是一路通行还是分道扬镳,她都能问心无愧。   她不会自欺欺人,再喜欢一个人,她也会记得守住这颗心。   卫明想起王上的话,原本他还不明其意,现在他突然懂了。   阿棠性子倔,什么都想算清楚,不愿意欠了旁人的,王上说算不清楚,也执着得明明白白,他不会放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变作担忧咽回肚子里。   *   政务有卫明处理,纪忱江干脆沉浸到了那些精美的书里。   预料之内的不容易,等到他生辰这日,整两旬时间,也不过将将看完跟取悦女娘有观的文字部分,人已经瘦得衣裳都打晃。   边南郡官员那里的各种宴请,都叫卫明和傅绫罗给推了。   对外就说王上身体不适,倒也没出现什么骚乱。   只是少不得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见人,见到纪忱江模样的,都猜王上是病了,再加上林郡守等人那日以花娘试探,他和常御史都笃定了猜测。   消息很快传往京都去,卫明有些着急。   “王上,岳者华都来了,咱们派人去京都请战,却迟迟得不到谕旨,林郡守他们也有动作,只怕圣人是要下狠招。”   他紧皱眉头,看着京都那边的情报,倒是没见皇庭里有什么大动作。   可越是这样按着不发,就越是让人忐忑。   皇庭里那个快要死的老儿,最明白怎么恶心人。   纪忱江一大早起来就收拾妥当了,今日他特地换了黑底金边的束身长袍,以银色竹叶暗纹勾勒的赤色软封上,是暗金色的蹀躞带。   因为生辰的缘故,今日他特地挂了卍字纹的吉祥如意玉葫芦,还有消暑的艾草香包。   即便面色有些憔悴,这身装扮,也令他的俊美更张扬凌厉几分,引得人不自禁侧目。   听见卫明的担忧,纪忱江唇角带笑,“不着急,兵来将挡就是了。”   乔安:“怎么能不着急,万一圣人再指个齐家女过来呢?您还经得起折腾么。”   瞧瞧您这弱柳扶风的模样,要是个女娘,他都要落泪了哩。   纪忱江轻笑,“我们本就要逼京都赐婚,只要人到不了定江郡,就是圣人老儿想嫁过来也随他。”   卫明和乔安:“……”怎么觉得,王上今日骚得格外变态呢。   “就算他老糊涂了,三个皇子不糊涂,最重要的还是南疆那边的动静。”纪忱江确实心情不错,轻点着扳指温声道。   “阿棠说,岳者华许是从林子安和常祈文那里得了消息,他们跟南疆可能有来往,我不希望等真刀实枪打起来的时候,背后还有人拖后腿。”   “京中让暗卫盯得紧一些就是了,等立秋时,若京都没动静再叫人逼一逼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边南郡不能有差池。”   卫明听他这么说,心里放松不少,主君对京都那边有成算就好。   他就是见到王上今日这光鲜模样,怕王上这些日子吐太狠,把脑子给吐没了。   说完正经事,卫明忍不住暗戳戳问:“林郡守那边递了帖子,连定江郡那边也送了礼单过来,您今日可要出府?”   “不是推了所有人的帖子?”纪忱江语气平淡许多,“不在定江郡,没必要设宴。”   卫明和乔安对视一眼,那王上收拾得这般齐整,就很明白了,等傅绫罗消息呢。   俩人都有些急,这都快午膳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   宁音也急着呢。   “娘子,卫长史,乔大伴都派了人来问,您打算何时给王上送生辰礼,厨房管事也来了好几趟,问何时能煮长寿面,您到是给个话儿啊。”   傅绫罗放下抄好的礼单,揉着手腕,有些不解,“急什么,长寿面不都是晚膳吃吗?”   宁音跺脚,“这话我怎么回呀?就算是晚膳,您总要给个准话。”   说是生辰礼,可宁音就没见娘子准备任何东西,针线也无,这才是宁音最煎熬的地方。   都催,那就是王上等着呢。   可娘子分明不上心,要是王上怒了,这回被踹碎的,会不会是她宁音的腿呢咦呜呜……   傅绫罗合上定江郡送来的礼单,捏了捏额角,“好好好,用过午膳歇个晌,我就去送礼,宁音姐姐快坐,王上自会知道的。”   宁音没明白:“您不用说王上怎么会——”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哦,还有暗卫盯着她们呢。   她稍微松了口气,突然有点想笑。   旁人若被时刻盯着,只怕心窝子不七上八下,也得忐忑惊慌,可在娘子这里,愣是将盯梢的暗卫当成信鸽使,半点不自在都无。   宁音一时都说不清,是希望王上一怒之下撤了暗卫,还是希望暗卫一直在了,倒再没有以前得知时的毛骨悚然。   待得暗卫将消息送到纪忱江这里,原本一直淡淡笑着的纪忱江,面上没了表情,浑身都冷冽下来。   卫明早就见状不妙,借着要替王上处置政务的由头跑了没影儿,只剩乔安叫苦不迭。   他小心翼翼问:“王上,要不,先用膳?”   “少吃一顿饿不死。”纪忱江冷淡起身,吩咐暗卫,“不必时刻盯着傅长御,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然招子和耳朵也别要了。”   暗卫心下一紧,王上是嫌他们话太多了还是……   暗卫低垂着脑袋,实在拿捏不准,只能硬着头皮应诺:“傅长御洗漱和更衣时,属下等人都会提前避开,绝不敢惊扰了傅长御清净。”   纪忱江恹恹扫他一眼,不说话,大跨步出门。   乔安是真不想追,可又不能不追,只能苦着脸跟在后头,“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歇晌!”纪忱江冷沉着嗓音不耐道,“别跟着我,该干的活儿不干,不该问的你倒是不少问,滚滚滚!”   乔安:“……”您还能迁怒的更明白点不?   啥是该干的活儿?   他这会儿就该伺候王上用膳,总不能去伺候傅长御……艹!   得亏他乔安还剩黄豆打的脑子,否则听不明白,王上不得在被窝里哭啊!   他心里恶狠狠腹诽半天,抹把脸,扭头把脸皮拽下来,抢了厨房的差事,提着膳去傅绫罗那里伺候。   “傅长御您尝尝这个,去年王上生辰的时候多吃了两口呢。”   “傅长御您要歇晌了?好巧,跟以前生辰时不一样,今年王上都没见什么人,也去歇晌了。”   “傅长御几时起身?每年王上生辰,中午好像都睡不久,半个时辰也就够了……”   愣是被抢没了差事的宁音,憋笑憋得难受。   现在估计就是聋子,都知道今天是王上生辰了。   傅绫罗无奈,被乔安吵得脑瓜子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不全是被乔安吵得睡不着,她呆呆看着帐顶,紧皱着白嫩眉头,将唇咬得不成样子。   不是她不想早给王上送生辰礼,也不是没准备生辰礼,就是……想到要送的礼,准备了许久,她也还是紧张。   不见人的时候她胆儿确实撑破天,问题是见到人她就怕怎么办呢?   听到外头乔安跟宁音细数,王上过去生辰都喜欢什么,傅绫罗深吸了几口气,猛地坐起身。   她把纪忱江送她的药膏子找出来,咬了咬牙,翻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月白色衣衫。   月白色的轻纱褙子,双开襟,襦裙是浅米色齐胸样式,以香地色绫罗绸缝边。   同色的软绸缠绕好了,便托起形状姣好的荷花,一头乌发梳出不算时兴的双环鬓,露出白皙额头,剩下的发丝铺在背后。   傅绫罗对镜在发间插上合欢花的白玉簪,起身,开门。   正闲磕牙的二人一回头,都被傅绫罗这妩媚纯艳的装扮给惊住了。   乔安甚至还觉得莫名有点眼熟。   傅绫罗轻声吩咐:“宁音,你去叫厨房烧些热水准备着。”   宁音:???娘子您确定?!   “乔阿兄,你去请王上去花园,我在假山里等他,请他一个人过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乔安:!!!她就说傅长御不可能是真狠心!   一时间,俩人面色有惊有喜,心思倒都一样。   娘子/傅长御准备的生辰礼,不是她自己吧?! 第35章   乔安乐不可支, 麻溜走人,回主子身边请功去。   傅绫罗能出来这么早,乔安私心以为, 至少有半个时辰得是他的功劳。   宁音则凑到傅绫罗身边,吞吞吐吐问:“娘子, 您真的打算今天给王上侍……”   “宁音姐姐, 你扶我一把。”傅绫罗软着嗓音, 吸着气小声打断宁音的询问,“去花园。”   夏天雨多, 大致又要有场大雨, 乌云还未翻涌,狂风已开始肆虐, 天阴得似乎随时都能打个雷劈死谁。   可能没太阳晒, 令傅绫罗怎么都壮不起胆,被风一吹, 身子软得面条一般。   宁音满头雾水搀住她,心下一惊,“娘子, 你这是不舒服呀, 还是吓的?若你实在害怕……咳咳, 着实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我还绣了个荷包, 你拿去送给王上也行。”   以前娘子好歹见过王上才腿软,现在还没见呢,就走不动道儿, 明显是怕得厉害了,她舍不得娘子委屈自个儿。   虽然荷包是给卫喆绣的, 也没写名字,她这阵子不好意思跟卫喆单独说话,拿来应急还是可以的。   傅绫罗没法跟宁音说,她今儿个胆子可比侍寝要滔天,她想给王上刮骨疗伤。   对阿彩她们,傅绫罗另有安排,吓死宁音,她怕自个儿走不到花园去。   于是,只能无力笑笑,“别劝了,我意已定,走吧。”   待到了后花园前面的转角,卫明已在垂花拱门下等着。   他手里捏着个不算大的窄口白玉瓶,脸上没有笑,严肃得像是要去上坟。   见到傅绫罗,卫明脸色复杂极了,“阿棠,你真想好了?我觉得……循序渐进其实也无不可。”   一路走过来,傅绫罗已经沉下气,只摇摇头,“这么多年,王上该当试过许多循序渐进的法子,可若是我,宁愿一次挖掉腐肉,否则伤口总也不能好。”   卫明心说,就你这法子,高低今日你俩不死一个,都得老天爷保佑,还谈个屁的痊愈。   可他也不知,聪明如他,怎就配合了傅绫罗匪夷所思的要求。   也许……是抱着纵容自家闺女的心态吧。   卫明在心里感叹一番老父亲的不易,郑重将白玉瓶递给傅绫罗,“喝点酒,壮壮胆,别一害怕就把阿兄供出去,给阿兄留条活路。”   傅绫罗:“……”有道理。   她接过来,仰头一口气把二两火烧云干下去,转瞬功夫就觉得腿上有劲儿了。   一旁宁音见傅绫罗身子不软了,听得胆战心惊,她开始腿软了,论胆子她还不如自家娘子。   这哪儿像是要侍寝,这活像是要上断头台。   她哆哆嗦嗦问傅绫罗:“娘,娘咧,娘,娘子,你……”   话没说完,宁音就被卫明给拖走了。   王上随时会过来,他们还是别在这里耽误阿棠发挥。   *   纪忱江本就没睡踏实,被乔安吵醒后,头一回没什么起床气。   哪怕这阵子夜夜都要在噩梦里挣扎,但今日,他不想跟人生气。   尤其乔安还喜得手舞足蹈,“王上,傅长御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嘿嘿嘿……保证您满意。”   纪忱江含笑起身洗漱,压着愉悦故作淡然问:“你见到了?”   “那哪儿能啊!”乔安立马蹦起来,赶紧否定,不过立刻又笑出来,忍不住冲主子挤眉弄眼。   “可傅长御吩咐了,叫咱们多烧热水,跟在王府里一样,您懂吧?”   纪忱江自然懂,但与乔安想象中不一样的是,王上并未露出高兴神色,反倒冷了脸。   大热天儿的,纪忱江眸底都掺了冰碴子,“她真这么说?”   乔安不明所以,干巴巴点头:“是,是啊,而且傅长御还特地吩咐,请您一个人去后花园,她说,她在假山的山洞里等您呢。”   纪忱江心底一沉,而后猛地掀起滔天巨浪,并非喜悦,是暴戾掺杂着无法自控的怒气。   傅绫罗这是打算献祭自己,好还他救命的恩情?   纪忱江压着怒火,闭了闭眼,冷声吩咐:“吩咐厨房,不必烧热水!”   乔安愣了下,“啊?”   “听不懂人话?”纪忱江冷冷看他一眼,“还是你哪只眼看我缺人侍寝?”   那招子也别要了!   乔安缩着脖子赶紧出门,弄不清为何王上这么大怒火。   要是王上不喜傅长御侍寝,何必自讨苦吃,吐到泪流满面呢?   等纪忱江到达后花园,卫明已安排铜甲卫将周围封锁,只余无边血色花海,随着大风摇曳,却安静至极。   可并非一个人都没有,十数个武婢,身穿跟傅绫罗一般无二的衣衫,都垂首站在花海中。   傅绫罗提前清出了一条小路,供人穿过花海到达假山,而不必沾染刺玫花.汁,她也怕刺激过头。   等看清那些女婢身上衣衫的样式,纪忱江趔趄了下,脸色更黑。   浑身的刺痛、反胃、恶心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阵阵幻觉,令他醒着就开始做噩梦。   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能若无其事朝假山走,全凭着一股子想要弄死傅绫罗的怒火支撑,让脚步不至于太踉跄。   可走到近前,阿彩却伸手取出一个铜炉递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王上,这是傅长御给您准备的。”   纪忱江全凭毅力接过铜炉,那份暖意,令他像是曾经被太阳炙烤一般难受。   ‘咔嚓’一声,他直接将带着余温的铜炉捏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往里走。   感谢他已经折磨了自己二十多天,比平时虚弱的多,叫他忍住了杀戮的冲动。   而且,幻觉也不肯放过他。   一时间,是那男人带着恶意和恶心动静的声音——   “柔儿,屁股抬高一点,都给你,再给我生个孩子怎么样?”   “……若当初我与你一起入府,还有那姓纪的什么事儿,说不准江儿就是我儿了。”   “等他死了,江儿就得管我叫阿爹了吧?哈哈哈……”   一时间,又是齐旼柔胡混完,衣裳都没换,身穿玛瑙色轻纱褙子和浅粉色襦裙,带着恶心的味道抱着他哭——   “呜呜呜,江儿原谅母妃好不好?我只是情不自禁而已,是你父王强迫了我,我当初也不愿意嫁过来啊。”   “你父王病着,若是知道我跟别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定会伤了身子,江儿你最懂事了,对不对?”   恶心的动静和夹杂着喘息的调?笑声,还有父王吐血的声音,折磨着纪忱江的神经,他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勃发似乎随时都能大开杀戒。   纪忱江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达假山的,直到一声明显颤抖却轻软的声音响起——   “长舟,纪长舟,你不是江儿,你的字,来自‘长舟截巨浪,平舆登峻趾’,无论多艰难的巨浪和险峰,你都能踏破。”   纪忱江靠在洞口,压着想要碎掉整个山洞的暴戾,面色冷冽如冬,一言不发。   “纪长舟,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我亲手做的礼物。”   傅绫罗一声声唤着,将自己藏在离洞口四尺之外的角落里,只一盏琉璃灯映着她醉红的面颊。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为何叫阿棠,好吗?”   纪忱江缓了缓神,他曾经对自己更狠的时候也有,这病症已经伴随他快二十年,凭着强大的掌控,凌乱的幻觉很快就被他撵出脑海。   与此同时,他心底的怒火却渐渐攀高,他第一次没有遮掩自己的性子,面上再无温和,只有冷漠和锐利。   他一步步行至傅绫罗面前,毫不意外她也是同样的装扮,这让纪忱江眸底的讽刺更甚。   “你是打算穿着这身衣裳,让我要了你?”纪忱江并不靠太近,只冷冷看着傅绫罗,沙哑着嗓子冷笑。   “你是觉得,旧景重现,我代替了那个奸夫的位置,与自己的母亲不.伦,就能再不受困扰?”   纪忱江冷嗤了声,居高临下冷睨缩在角落里的窈窕身影,“傅绫罗,你以为你是谁?”   傅绫罗并不意外纪忱江此刻的怒气,喝了火烧云,她胆子稍微大了点,加之看不太清纪忱江的神色,她才敢继续说话。   只是嗓音怎么都无法太平静,“王上不必如此侮辱自己,我今日不为侍寝,我只想跟王上讲个故事,为王上庆贺生辰。”   “你的庆贺,就是想恶心死我?”纪忱江再忍不住怒火,上前几步,压制着傅绫罗的身影,嗓子眼再堵不住怒火滔天带来的恶意。   “还是你笃定,我必定会撕碎你的衣裳,好叫你能用自己的身子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不欠我的,就能无所顾忌的逃离我身边?”   他目光自上而下打量傅绫罗,一寸寸从她光洁白皙的额头,鼻尖,唇角往下,用眼神撕碎一切。   “那你打错了算盘,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你!”   下一瞬,他的冷刺和傅绫罗的甜软重叠到一起。   “你当本王的救命之恩这般不值钱?”   “阿棠知道王上不会伤我。”   话说完,外头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山洞里却突然陷入窒息的安静中。   听到傅绫罗笃定的话,看她紧张到颤抖的身子,纪忱江狠狠闭了闭眼,第一次为自己的混蛋而后悔。   傅绫罗也听到了纪忱江的话,她心想,自己本该伤心的,只是眼下顾不上。   明明纪忱江一分一毫都没有碰到她,可她感觉比避火册子里最过分的翻滚还要难受。   他灼热的呼吸离她额头超不过一寸,像在狂野地亲吻着她不堪揉.搓的皮肤,让她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曾让荷花遭受重击的臂膀,就撑在她脸颊两侧,剧烈喘.息的胸月堂稍稍用力,大概就能压她脸上。   衣衫已然缠绕,只肌肤未曾碰触,摩擦一触即发。   他的脚尖微微向外,与她绣鞋相对,好像连脚趾都纠缠到了一起,令她蜷缩着无法站稳,只想软软滑落。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哆哆嗦嗦站稳。   这不是火烧云给她带来的勇气,是出于小兽的直觉。   她觉得,若此刻,她敢碰到纪忱江分毫,这只凶兽绝对会毫不犹豫将她撕碎在昏暗的山洞里。   洞口闪起的雷光,惊醒了纪忱江。   今日的荷花格外漂亮,朵朵挤在一起,枝叶与花瓣之间隐隐交错着动人的阴影,连低头都不必,只垂眸就能观赏盛景。   纪忱江在心里嘲讽自己,刚才话放得那般狠,身体却叫嚣着打自己的脸。   他每一存肌肤,都渴望着代替即将到来的暴雨,摧残了这池子娇花。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努力压制冲动。   他很清楚,今日但凡碰傅绫罗一下,她绝对走不出这个山洞,眼下的他没那么好的自控能力。   “说话!哑巴了?”灼.热吐息带着几分狠意,偏还要软了语调,冷不成冷样子,温和又温和不到家,沙哑得极为怪异。   傅绫罗被凶得一抖,动也不敢动,好几息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纪忱江重重喘了两下,低骂着退开一步,傅绫罗跟着大喘了口气,记起来自己的目的。   “我最喜甜食,阿爹总叫我蜜糖,后来觉得这小名太娇气,才改了叫阿棠。”   “我,我小时候,很怕虫子,可南地闷热,夏日时候总有些豆豸,有一次我贪玩,被它刺到又压碎在身上,浑身刺痛了好几日。”   “即便是好了,我想起来也要哭,夜里惊醒了也要哭。”   “阿爹虽然宠我,却并不娇惯,而是每每带我到那颗树下,给我吃糖葫芦。”   “因喜甜食,后来任何时候,我只要到那颗树下,阿爹都允准仆妇喂我一颗蜜饯,即便我贪心,一天跑好几次,牙都吃坏了,阿爹也不曾阻拦。”   傅绫罗声音抖得厉害,纪忱江甚至怕她哭出来。   但意外的是,她眸子里虽然潋滟着水色,却没哭,声音也甜软得很。   “后来,等再看到豆豸,我想起的,不是它让我疼到打滚,而是糖葫芦。”   “虽然阿爹从未跟我讲过道理,可我知道,他希望我明白,这世上可怕的人,恶心的事有很多,可我不能因此惩罚自己。”   傅绫罗抖着胆子,主动靠近纪忱江,离琉璃灯盏也更近了些,好让纪忱江看清她的身影。   “衣裳,头发,刺玫,都无罪,怎能归畜生了呢?王上……”   纪忱江突然偏头看向洞外,暗哑着嗓音打断她的话,“不是叫长舟?”   傅绫罗情绪断了一瞬,这人都虚弱了这么久,怎就不能在旁人抒情的时候学会闭嘴。   不过,这一打断,倒是让她嗓音平静下来。   “你怎能用仇人的恶来惩罚自己?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一样,可你知道吗?阿棠喜月白,也喜轻纱,更喜刺玫和这假山。”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豁出去,“我也喜欢看那些册子,喜欢熙夫人的坦荡,男女合欢本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若王……若你无法控制自己,何不尝试将那些恶心的记忆,换成美好的记忆呢?”   恨还是因为在意,只要能拔出心底那颗刺,让美好洗去所有肮脏,不管大仇是否得报,纪忱江都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尤其傅绫罗闭上眼以后,他才放任目光的肆无忌惮,恶狼一样在傅绫罗身上刮过。   不得不说,她以自身为矛,这番话非常有说服力。   他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靠近傅绫罗,声音哑得只剩气音:“你要送我的生辰礼,是你自己?”   若她敢在这里回答是,若她敢抱过来,也许曾经的记忆真能被覆盖,但他不保证她不会吃苦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傅绫罗就乖乖摇头,“不是,我是真怕疼。”   纪忱江:“……”那你折腾什么!   他不满地看着傅绫罗,“生辰礼呢?”   傅绫罗不敢睁眼,她能感觉到纪忱江的目光,一寸寸似火烧,烧得她浑身无力,只想逃跑。   胆子最滔天的事情她也做了,这会儿下意识恢复乖软,从头上摘下那根合欢花簪子,轻巧拔出来。   这是根组合簪子,颤巍巍的合欢花摘下来,隐藏着里面不算太平整的雕刻,一个个圆球大小都不一样。   但被傅绫罗捧在掌心,说不清是手百还是玉簪更白,仔细分辨,看得出,是一串糖葫芦。   傅绫罗糯糯道:“我知王上不喜甜食,特地请明阿兄寻了上好玉石,自己雕刻出来的。”   她细白的手指上,还有偷偷雕刻留下的刀痕呢。   ‘咔嚓’一声,纪忱江没忍住捏碎了一块假山石,又开始磨后槽牙。   这般大胆在人心尖上舞的女娘,手指几道都能让人心疼到什么都不想计较,乖巧起来够甜掉牙,矛盾到让他恨不能直接连皮带骨吞下去。   心里那股子怒火却渐渐不见了踪影,他不动声色避开她的小手,往傅绫罗那边压,越靠越近。   傅绫罗一抬头,就见他目光噬人,惊得连步后退,直接挤在山石上。   纪忱江冷呵,“现在知道怕了?说了不会碰你,就不会碰你,不许哆嗦!”   傅绫罗心想,怎会有这样眼睁睁说鬼话的人。   他们之间确实还有点距离,可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   此刻,他躬着身子,月匈与荷花稍稍远了点,只那双强壮的月退,就抵在她膝.弯之间,不论谁动一下,都要严丝合缝怼在一起。   她有种寸寸肌肤都被烧的错觉,滚烫的刺痛,从上自下滚过她的身体,令她浑身战栗,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眩晕。   雷声轰隆隆又起,她恍惚猜测,是不是快要下雨了,乌云压顶,才会呼吸这样艰难?   被吓晕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她说话很费劲,因为不敢偏头,却怕唇.动的时候直接碰到他的唇,紧张的嘴皮子都在发抖。   “王,王上……”   “叫长舟,你喊我来,哄人怎么也得哄到底吧?”纪忱江也不动,语气温和又慵懒,与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可若是傅绫罗碰他,就不怪他了。   今日收了如此大礼,请这个喜好甜食的小女娘……吃串糖葫芦也是应当。   可能没那么甜,糖浆管够。   傅绫罗被他深邃锐利的眼神吓得闭眼,嗓音带了哭腔,“纪长舟!生辰礼送完了,快下雨了,我们回吧……”   纪忱江轻哼,“别告诉我,你现在走得动。”   傅绫罗:“……”   他目光不知不觉起了愉悦光泽,“刚才进来费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现在也走不动,傅长御最有法子,帮帮我,嗯?”   傅绫罗耳根子烫,浑身也烫得厉害。   许是太热了,纪忱江出了满身的汗,她也汗如雨下,难受得想尖叫。   “你,你,你退后,我,我再想办法。”   她不是无知小女娘,看过的那些书,让她知道了太多小女娘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这人无耻地说着不会碰她分毫,可刀尖却割得她小月复酸疼。   眼泪再忍不住滚落眼角,傅绫罗恨自己这般没出息,却毫无办法,只能哀哀道:“你,你退后点,我疼,我真的怕疼。”   纪忱江额角青筋蹦得厉害,即便不低头,也知道是怎么了。   这些日子没白吐,当然,他也没有对外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   此时此刻此地,他脑海中确实没了那些恶心的人和事,全是想耍耍刀,叫这小女娘哭都哭不出来的劲头。   到底舍不得如此草率伤了这个恨人的小东西,纪忱江死死咬着牙,后退一步,转身不看她。   再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食言了。   傅绫罗没给他食言的机会,几乎是纪忱江一后退,她立刻高呼出声,“来人!王上腿软了,走不动道!”   纪忱江:“……”艹,劲头太足,他竟没发现外头有人!   躲在山洞外偷听的卫明和乔安等人:“……”说实话,傅绫罗还活着,太令人惊讶了。   *   众人刚出山洞,大雨比山洞里某人会抓时机,倾盆而下,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等回到寝院,乔安扭曲着憋笑的表情要背纪忱江,被一脚踹出去。   纪忱江没好气道:“想找死,你只管吭声。”   乔安拍着腚委屈道:“那您不是在山洞里歇了好久,才坐步辇回来吗?也不是我说您腿……”   看到纪忱江愈发冷冽暴躁的眼神,乔安缩了缩脖子,赶紧往外窜,“我,我去叫厨房送热水过来。”   虽然没啥侍寝的事儿,可宁音说烧水,他说不烧水,左右废不了太多柴火,厨房还是准备了。   “再热老子就要着了,滚去给我提两桶井水过来!”纪忱江冷冷扔下一句话,黑着脸进门。   乔安心想,啧,吃不上肉的男人,火气真大。   纪忱江这边用不上热水,傅绫罗却用上了。   她出汗出得厉害,也紧绷着精神良久,是真真被宁音给背回来的。   这会子,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还有些缓不过劲儿,软软趴在浴桶上,闭着眼,由宁音给她涂药。   药膏子没白准备,傅绫罗把掌心掐肿了。   宁音心知,娘子沐浴的时候,暗卫不敢偷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娘子,你是不是心悦喜欢王上?”   以前傅绫罗不说,宁音都没看出来。   毕竟娘子从入王府起,从来不听王上的消息,哪怕是在王上身边伺候,也是能躲则躲,绝不靠近。   今日,娘子为了王上算是豁出命去,这吃力不讨好的,前所未见,宁音神经再粗,也看出来苗头。   傅绫罗浑身无力,声音含混不清嗯了声。   宁音更不解,“那娘子为何还想走?”   傅绫罗睁开眼,雾气遮住她眸底的怅然,“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伺候祝阿孃,就怎么伺候王上便是,正因喜欢,才不得不走啊……”   宁音愣了,这是什么道理? 第36章   见宁音满脸不解, 傅绫罗没回答,只怔怔看着宁音。   良久,她小声问:“宁音姐姐, 你自小跟喆阿兄关系好,及笄后也坦白了心意, 可他从未有嫁娶之意, 你心里有怨吗?”   宁音愣了下, 略有些不自在,“怎好生生的, 娘子又打趣我。”   傅绫罗只安静看着宁音。   邱家只剩卫明卫喆兄弟俩, 这么多年,离王从未放弃过追杀邱家余孽。   斩草除根, 大概是离王最擅长的事。   兄弟二人跟傅翟提及过, 家仇不报,绝不娶妻生子, 没得连累无辜女子与他们一起担着仇恨。   尚且年幼的傅绫罗和宁音当时都在场。   知道宁音的心思后,傅绫罗劝过,只明里暗里, 宁音都当听不懂。   宁音沉默片刻, 很快扬起笑, 她一贯是个爽朗性子,此刻也不例外。   “我不怨他, 先开始他就躲着我,是我逼他正视自己的心意,我就看上他, 看不上旁人呐!”   “若他报了仇,定会以邱家的名义八抬大轿抬我过门, 若他和卫长史……有甚意外,我也不后悔。”   “娘子不必担心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活着,反正我早将自己当邱家儿媳了,总得留下个人给邱家人添香油钱不是?”   说完这话,宁音蓦地明白了娘子的担忧,她轻叹了口气,给傅绫罗濯洗长发。   “娘子,你……从未忘记过家主和夫人的死,是不是?”宁音替自家娘子心疼,“你比夫人坚强的多,王上也不是家主,你们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傅绫罗闭上眼不吭声,热水淌过身体,却暖不透心房。   如何能忘记呢?   被阿娘拽伤的手腕,带着血腥味道的桃花香,还有阿娘手握一株桃花笑着共赴黄泉的画面……对傅绫罗来说,一如昨日般鲜明。   她怕极了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阿娘,她答应过阿爹,会快活一辈子。   在王府快六年,一开始她确实害怕定江王,躲在后院里不出来。   只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女娘那感恩的心就慢慢变了样子,还是没忍住一点点将目光放在纪忱江身上。   她越想坚强,就越害怕自己与生俱来的脆弱。   在纪忱江身边的每一天,她都担心自己会丢了心。   如果将来他……她不知自己能不能跟宁音一样洒脱。   所以,傅绫罗想立女户,想早些离开这个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方,她要在自己还能守住这颗心的时候走。   宁音见不得傅绫罗这样消沉,故意打趣她,“娘子今日可是做了件大事,阿彩她们都吓得去找大夫,要安神汤喝,你还是先想想,王上会不会跟你算账吧。”   有道理!   傅绫罗蓦地坐起身来,瞬间打起精神,“快些洗完,我们去收拾行囊,离莹夫人给王上侍寝也过去近两个月,我们得尽快回定江郡,王府里该传出‘孕信’了。”   这事儿是她操办的,现在自离不得她来张罗。   实话说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宁音见迫不及待站起的娘子,如通体无暇的白玉一样跨出浴桶,从无精打采无缝切换精神抖擞,差点笑出来。   以前她怎没发现,娘子遇上王上的事儿,总跟平时那沉静温吞模样不一样呢?   宁音看着自家娘子,浑身雪白肌肤被热水蒸腾到泛起淡淡的粉,水滴自美好的曲线滑落,看得她一个女娘都有点受不住。   宁音喃喃道:“这是个男人,也放不开手让您走吧?”   傅绫罗:“……”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   怕什么,来什么。   傅绫罗带着宁音和阿彩她们连夜收拾行囊,一大早还遣阿彩去准备好了马车。   做完这些,傅绫罗才期期艾艾往书房去。   除了昨日,她已经许久没往王上跟前来,这会儿心里的鼓能敲出一首完整的曲乐。   得亏是祝阿孃的教导,才让她绷住了平静模样。   乔安在书房院落外等着,一见她就笑得灿烂,“傅长御来了?正巧,王上叫我去请您。”   傅绫罗呼吸一滞,脚步沉重稍许,勉强笑着冲乔安道:“乔阿兄,王上可有说,找我是何事?”   乔安哼笑,“那我哪儿能知道,您和卫长史在后宅里折腾,我不是也不知道吗?”   都瞒着他,不就是怕他蠢,泄露给王上知道?   现在轮到蠢人……啊呸,轮到他乔安来卖关子了。   他拍拍脑袋,“哦对了,卫长史这几日起不来身,趴书房里替王上处理政务呢,王上请您去寝院。”   傅绫罗和宁音都偷偷抽了口凉气,昨天那瓶火烧云,没能救了卫明的腚!   宁音扶着傅绫罗往寝院走,后头乔安笑眯眯跟着,以防俩人不自量力想跑。   啧啧……今日主仆俩腿都不太利索啊哈哈。   当王上是好算计的吗?   当他乔安的腚不值钱吗?   宁音凑在傅绫罗耳边,小声问:“娘子,要烧热水吗?”   傅绫罗:“……不用!”非要这时候吓她吗?   宁音严肃想着,一会儿娘子若是不出来,还是得先去叫厨房备着热水,反正早晚有这么一遭,早死早超生吧!   等傅绫罗到了寝院门口,宁音刚伺候着她脱履进门,一扭头就见乔安往外走。   宁音赶忙问:“乔大伴,您这是去哪儿啊?”   乔安咧嘴笑:“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要定亲了,王上准我先回定江郡走六礼,顺便禀报祝阿孃,替傅长御张罗后宅里的事儿。”   宁音:“……那我跟乔大伴一起。”   “你要跟我回去?”乔安愣了下。   宁音满脸沉重:“不,我去一趟厨房。”也别等了,今日定少不了要用热水!   *   傅绫罗提着心肠,小心翼翼进了屋。   刚下过雨还有些阴天,屋里没有点烛火,略有些暗。   她站了站,适应了天光,才看到纪忱江跟在书房一样,斜靠在软榻上,手里还捧着个册子。   与书房不同的是,软榻不在门这边,而是在正对门口的窗边,与床榻就隔着个屏风,一眼就能看到站在门口的傅绫罗。   “绫罗拜见王上。”   纪忱江没冷着她,声音含着笑,比昨日还沙哑:“过来说话。”   傅绫罗顿了下,不敢有异议,轻软着脚步靠近,她已经习惯了,王上每回见她都要她靠近。   只这回,傅绫罗没能顺利坐到纪忱江对面去。   她刚走近,纪忱江就长臂一伸,将她提到了怀里。   “王上!”傅绫罗腰肢被箍得一颤,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   不光是因纪忱江的动作,他面前矮几上,摊开的竟是《大乐赋》!   诚然,她早有伺候王上的准备,也看过了那么多书,对那档子事儿算得上了解,以为自己能淡然些。   可真被捧在哪都硬邦邦的怀里,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咬着小手绢咦呜呜。   想和真刀实枪还是不一样啊,起码想一想,身上不会被箍得发疼滚烫。   纪忱江敲敲她脑袋,温和道:“这会子才开始怕,你不嫌迟?阿棠既已做了选择,往后无人的时候,叫我长舟。”   傅绫罗愣了下,她突然就感觉出来,两人之间跟以前不一样了,似是有一层窗户纸被无声无息破开。   怕到极致,傅绫罗反倒能冷静下来,仍不敢往他身上靠,只努力板着身子,小声道:“王上别为难我了,王府那边……”   “昨日你叫我长舟,怎的不为难?”纪忱江慢条斯理捏着她红玉一样的耳垂,见她不吭声,也不逼她。   “王府里有阿孃在,你不必操心。乔安要回去操办自己的亲事,会跟阿孃禀报。”   “这阵子我身边无人伺候,他的差事就都交给阿棠。”   傅绫罗又愣住,立刻反应过来,昨晚收拾行囊估计是被暗卫给发现了,这人现在是断了她的后路。   她咬了咬牙,紧紧捏着手指,逼自己软了身子,随他所愿的倚靠,“王上,阿棠不熟悉乔阿兄的差事,不如叫明阿兄安排个长随过来伺候?”   纪忱江下巴放在她头顶,轻笑,低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令人浑身发软的诱惑,“傅蜜糖,昨日你那般胆大妄为,几乎能算得上是刺杀,你觉得,我不该罚你?”   傅绫罗小脸儿颜色比刺玫还要娇艳,什么傅蜜糖,蜜糖这名字只有阿爹阿娘叫过,还是五岁之前。   她喏喏道:“我,我是心疼王上,想要王上跟正常儿郎一般,这不也是您想要的吗?”   “嗯?小蜜糖这么迫不及待,想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儿郎,与你颠鸾倒凤?”纪忱江紧箍着傅绫罗的身子,鼻尖灼热气息自她耳畔渐渐往下。   傅绫罗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她想他能痊愈,到时候她就不用成为解药,能与他颠鸾倒凤的女娘多得是。   纪忱江自傅绫罗进门起,就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目光略暗了些,他大致能猜到傅绫罗的想法。   强扭的瓜不甜,他偏想叫这强扭来的,瓜熟蒂落。   只需讲究些手段罢了。   他轻轻捏着她下巴,迫她抬头看他,目光冷淡,“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觊觎自家主君,阿棠如此好胆色,想必不会怕主君罚你?”   傅绫罗睫毛颤了颤,垂下眸子,“王上要罚我,必是绫罗做得不够好,绫罗听王上的。”   不就是替乔安当值?她就当伺候阿孃了。   “即便要挨杖罚,还没时间养伤,疼得哀哀哭个不停,还得在我身边伺候,也不怕?”纪忱江低头,在她唇上辗转着,动作不冷,声音还是冷的。   傅绫罗呼吸一窒,见不得他这样逗人,每每总要被激起怼回去的心思。   这个混账!怕有用吗?   只这会儿怎么都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要被堵回去。   “行,阿棠比乔安那小子聪明。”纪忱江见她又开始折腾自己的小手,却不上钩,无奈,只能放她坐到一旁,给她点空间。   她脸红心跳的诧异,乖乖,乔安还会这般伺候主子呢?!   纪忱江声音愈发惫懒:“阿棠昨日有功,就免了以下犯上的杖罚吧。我想了想,由你来洗去我梦里那些不好的事情,很有几分道理。”   “只功不抵过,本王昨日差点死在山洞里,就罚你为本王读书。”   他懒洋洋朝傅绫罗抬抬下巴,“你不是要为本王治病?这些书和册子,就都由你来教本王好了。”   傅绫罗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一旁比她看过的书更厚的一叠精美话本,还有露出几张图的长卷,浑身突然又颤抖起来。   这回不是怕的,是羞的,要她,她来教他这些?!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只是脸滚烫如热锅,锅上的糖蚁眼角眉梢尽是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诺来。   比起日日羞死自己,还不如痛快受罚。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腰封,胆气比喝上二两火烧云来得还快,“王上,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阿棠不如王上才思敏捷,愿伺候王上,自己来学。”   纪忱江挑眉,好整以暇撑着额角看她,直将傅绫罗看得动不了手。   “怎么不脱了?”纪忱江哼笑出声,“你这是笃定了我会心疼你,见你可怜巴巴的,就免了罚?”   “绫罗不敢!”   傅绫罗咬了咬牙,直接拽开褚色软绸系好的结,她才不会那般无耻,只是鼓着气,也免不了羞涩。   纪忱江纹丝不动,淡定看着红玉牡丹在他面前,羞中带恼,渐渐绽开无人得见的芳华。   不是不想动,怕一动就要被佩刀所累,在这胆大包天的小东西面前露了怯。   独这小狐狸还不知好歹,见他表情疏淡,人也不如那画册子里孟浪,她倒是起劲儿了。   衣衫半开,欲露还遮,水滴状的锁骨渐渐抖动出晚霞一样的色彩,荷花姣好的花瓣也露出形状,两条白玉荷叶杆随手将香地色的褙子扔开。   夏风燥得人身上起汗,吹动着花好荷圆,芙蓉面儿轻点荷塘,一池子泛起涟漪的春.水,全被装在半垂的狐狸眼里,潋滟着胆怯和好奇。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浑身暑气渐重,话从嗓子眼挤出来,“傅绫罗,你真当我不敢罚你?”   “那王上亲自来罚,别为难我了。”傅绫罗说完,贝齿紧咬唇瓣,冒烟的脸蛋上全是倔强。   清白与他,本就是早做好的决定。   她不想沦陷,并不代表,小女娘不想与喜欢的人留下一份可共余生咀嚼的回忆。   退一万步说,失了身子总比把整张脸反复丢掉来的痛快,她从来都不是个规矩的女娘。   纪忱江气得笑出来,面上的游刃有余却消失不见,只能迅速顺着心意将这红玉牡丹接入怀里,用上巧劲儿,让花儿翻转面向软榻。   不能让她看到他面上的贪色,也不能叫她看到他失控的蛮横,别看小狐狸胆子大,怕起来随时都能跑个没影儿。   玉质扇骨的大手绷着极有侵略性的青筋,替她将凌乱衣衫整理好,嗯……堆起来也算整理,看着反正整齐许多。   修长纤细的月退如同最精神抖擞的花枝,托起两轮圆月,清雅又带着说不出的鼓鼓涩气。   ‘啪’的一声,纪忱江毫不客气震颤圆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傅绫罗惊呼出声,只一下就叫她丢掉了所有的冷静,脑子都要烧冒烟了。   这人在做什么?   他竟真的打她?   疼带起的水色在眸子里翻涌,连带着花枝和圆月也翻涌起来。   ‘啪’又是一声毫不吝啬力气的惩罚,圆月颤抖得更厉害。   傅绫罗气得眼泪掉下来,也说不准是疼的,荷花被刀割得七零八落,背后还要接着比军棍杖责都严厉的疼痛。   她哽咽吸气,声音气恼又沙哑:“纪长舟!你放开我!”   ‘啪!’   “现在知道叫长舟了?不为难了?”纪忱江心里的恼意不比傅绫罗少。   这小东西看着乖软冷静,聪慧又识时务,可她就像个软刀子,从第一次来他身边起,就堵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非要跟他杠到底。   他是比她年纪大,没道理却要次次都让着她,他永远都变不成傅翟。   ‘啪!’   “你是想侍寝,还是让我给你侍寝?嗯?睡了我,最好能让你适应小子的伺候,往后也能痛痛快快多置几个小子?”   ‘啪!’   “我得了你的身子,当初救你一命就白救了,你再不欠我的是吧?傅绫罗,你做梦,我救你是一回两回吗?”   ‘啪!’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无心无情的,对你好都是害你,怕你觉得我以势压人,在你面前伏低做小,全是算计你是吧?”   傅绫罗疼得浑身发抖,毫不吝啬力气的惩罚,叫她气得失去了理智。   她拼尽了全力挣扎,手甚至甩在纪忱江脖颈儿上,挠出条条血痕。   “你放开我!”傅绫罗哭喊出声。   “你没算计我吗?纪忱江你自己摸着胸口,扪心自问,你对我何曾有一刻不在算计!”   “是我要侍寝,还是你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说进我的屋子就进,说亲就亲,我不就是案板上的蚂蚱,只能由你搓圆搓扁,除了说服自己适应,我还能做什么?”   她挣扎得浑身是汗,泪珠子一颗颗甩飞,声音尖锐。   “你救我,是为了我吗?你杀掉廖夫人,是为了我吗?你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当初可以求明阿兄,可以求喆阿兄,甚至可以敲登闻鼓,我拉住你的衣袖,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你!”   “你纪忱江有熙夫人,有莹夫人,还有阿孃,有满后院的夫人,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无依无靠,生死都捏在你手里,最省事儿罢了!”   “我从来都不是你唯一的选择,又何必假惺惺非要留下我!你救了我,也没有伤筋动骨,我还你半条命还不够吗?”   傅绫罗喊没了全身力气,挣扎不开,亦逃脱不掉,暂时丢下所有倔强心思,呜呜哭得浑身颤抖,什么都顾不上。   甚至跟个孩子一样,跪坐着被搂去怀里,她也顾不得。   坦白脆弱心思的羞恼,激得她狠狠一口咬在纪忱江颈侧,哭得更厉害。   “嘶……”她用的力气不小,纪忱江微微吸气,面上却神色不变,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天儿太热,傅绫罗又哭又挣扎,连满头青丝都起了潮。   他轻抚着半湿的乌发,由着身上剑拔弩张的疼,依然分毫不动,任由傅绫罗痛哭。   等到她哭声没那么大了,人也因为乏力,不得不靠他更近,他才软声哄:“心里舒服点了吗?还不舒服,再咬我两口,打我两巴掌也行。”   傅绫罗不吭声,她要有力气,绝对要听从主君吩咐的,只可惜,现在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无。   这样的绵软一团,乖坐怀中,令纪忱江身体紧绷的几乎要炸掉,不能动,不敢动,心里却不再飘荡。   卫明说过,傅绫罗心思敏感,许多话藏在心里不说,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打一顿总算是说出来了。   能说出来就好。   他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安抚她:“阿棠,我与你说还有旁人可用,并非是说掂量过后才从中选了你,是想告诉你,即便有旁人可选,也只会是你。”   “堂姊和阿莹都怕我,因她们都与我……切磋过,受过的伤比你这会子可重多了,可我见你拿瓷片划破手心,血滴在地上滴了一路,我跟个胆小鬼一样避开不敢看。”   “心狠手辣如我,第一个升起的念头,竟是再不能有下一次,若你离开王府,再受伤可怎么办?”   “我承认,我有私心,可若为了报仇,早在王府我直接幸了你,让你成为整个王府最受宠的夫人,让你真为我生儿育女,岂不是比让其他人‘侍寝’更容易?”   傅绫罗稍微缓下心神,就想起身,哪知轻微的动作就叫纪忱江痛吟出声。   纪忱江吸着气,比挨了打的傅绫罗还难受,“阿棠,饶我一次,你别动,你再不老实点,小长舟真要坏了。”   傅绫罗哭红的脸颊已经没有更红的余地,她脑袋一阵阵发晕,声音又哑又软,“所以报完仇之前,你都不会碰我?”   若他真能做到,傅绫罗觉得,自己大概是走不了了。   好在,不等她升起绝望的挣扎心思,纪忱江轻嗤,“阿棠,我不是菩萨,任你坐怀不乱的,只能是阉人。”   傅绫罗:“……”   她突然觉得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疼得厉害,被打过又被刀来回地割,她受不住这个疼。   “你先放开我,行吗?”她哑着嗓子卖乖。   纪忱江苦笑抽气,“阿棠,你是真想要我的命是吧?”   傅绫罗沉默片刻,抬起头用红月中的眸子看他,“如果王上想……”   “我不想,你想好了叫我什么,再叫错,还打你。”纪忱江打断她的话,乌黑深邃的眸子里全是认真。   “下回可不会用手了。”   傅绫罗:“……”她最讨厌打女人的男人,可怎么就有点控制不住唇角弧度呢。   她低头,紧抿的唇微微往下压,“我坐不住了,疼……”   “小蜜糖,我们打个赌吧。”纪忱江也不说放开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叫她趴在身侧,依然箍着那把子纤细不准她离远。   “若我能看完南地搜罗来的这些风花雪月册子,不叫你疼,你就别跑了,乖乖呆在我身边。”   “我不以势压人,若你想做女君,我给你做伺候的小子,全听你的,但只能我一个。”   傅绫罗呆了下,忍不住抬头看他,“王……你所言为真?”   纪忱江轻捏她脸颊,“定江王一诺,贵比千金,绝不食言,傅长御胆大心细,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傅绫罗偷偷看了眼依旧刀意凛然的地方,“那若王上食言了呢?”   “任你天高海阔,我绝不阻拦,也不会以任何方式拖你的后腿。”纪忱江斩钉截铁道。   傅绫罗屏住呼吸,眼中闪烁起亮光。   那么多册子,还有房中秘术,她用了几个月都还没彻底吃透呢。   更别提眼前这人,那病症可不是说好就能好的,等他看完,说不得跟南疆的仗都打完了。   甚至……她脸颊滚烫起来,若在此之前,能得春风玉露一相逢,待得他需常驻边南郡时,就是她离开的最佳时期。   这些日子,她不再藏着自己的心意,袒露心肠在他面前,这出情真意切只藏起了目的的大戏,还是有用的。   她将脑袋埋在胳膊弯里,声音轻哑,却也清晰,“那一言为定,我与你赌。”   话音刚落,傅绫罗就感觉被大力拽到了铁一般的墙皮上,除了疼痛的圆月外,几乎每个地方都被硌得生疼。   “王……唔……”她没能说出更多话。   纪忱江勾着柔软舌尖,忍了一晚上了,好歹得吃点甜头,“蜜糖乖,你不是叫我扪心自问,我问一问,保证不疼!不然你打回来?”   他拉着软白柔荑去掌刀,难耐都藏在含糊的唇舌之间:“使劲儿打,我……不怕疼。”   傅绫罗被压着后脑勺,哀哀又湿润了眼眶,一个字都骂不出来,舌根子生疼。   她是让他扪自己的心,哪有这么问的!   这人无耻起来,什么鬼话都敢讲!   呜呜……   等到被放回后院,那热水到底是用上了。   宁音还以为自家娘子侍过寝,傅绫罗出来的时候,没有一处是不月中的,甚至走不了路,坐不了步辇,只能由宁音背回。   等洗漱过后,宁音才发现,好家伙,不是侍寝,是挨打了。   她心疼地给傅绫罗上药,圆月月中得比八月十五还圆,“王上也太没有分寸了,怎能用这么大的力气呢,一点不知道心疼人。”   傅绫罗哭累了,也被扪心问得乏力,疼也顾不上,只昏昏欲睡。   连安慰宁音都含糊不清:“没事,还有更疼的……”   纪忱江被她又挠又咬,见了血,没个半月伤口都好不了,她不吃亏。   但宁音想岔了,倒吸凉气。   因为先前傅绫罗的话,她打算等卫喆回来就去送荷包,起了与他多点纠缠的心思。   这会儿,那心思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都还不够疼,宁音觉得,她还是不自找苦吃了,等真有嫁人那一天再吃苦不迟。   在军营中的卫喆,猛地打了个喷嚏,莫名捏住长袍一侧的旧荷包,心里淡淡发凉,始终想不明白,宁音为何突然不理他了。   *   及至六月中,末伏天儿,边南郡靠近山林,早晚倒是没那么热了,定江郡那边给傅绫罗送来了消息。   六个侍寝的夫人,廖夫人没了,选了熙夫人、莹夫人和另一位刘夫人被诊出‘孕信’,有府医配的药,滑脉倒也不难。   傅绫罗让宁音将消息送去书房。   自挨打后,她胆气被打出不少,直接让卫明安排人伺候,她才不去叫人再扪心问上一问。   消息送过来时,纪忱江又歪在书房软榻上,好好的衣裳不肯好好穿,松垮垮露出半截冷白的脖颈儿。   卫明瞅着那个明显尺寸不大的牙印,唇角抽了抽,感觉尾巴根儿一蹦一蹦的疼。   感情他挨了打,王上也没少挨收拾,独最大胆的那个,说不来伺候就不来伺候,半点问责都没有。   这也就是亲师妹,不然以卫明这心眼子,非得计较一回。   “瞎看什么,我不好南风,接着说!”纪忱江惫懒扫卫明一眼,扳指敲在矮几上,脆响都比平时活泼点。   卫明皮笑肉不笑道:“属下也不好贱骨头。”   不等纪忱江瞪过来,卫明飞快转为正经:“军营里太跳脱的都已经处置,剩下的细作都在咱们掌控之中,随时可以……”   他在自己脖子上横着比了下。   “常祁文是三皇子的人,一向谨慎,没找到他跟南疆来往的证据。”   纪忱江并不意外,“三皇子只会在阴沟里算计,不会做这种被揭穿后大失颜面的事情,常祁文不足为虑。”   卫明微微蹙眉:“林子安倒有些复杂,他庶兄娶了廖家嫡女,他又娶了二皇子母家的女娘,但据查到的消息,回京述职时,他与大皇子也私下有往来。”   “这是个老狐狸,且他连任九载边南郡郡守,对边南郡了解颇多,不好掌控。”   纪忱江面色冷淡,“岳者华能看得出他的底细,没道理暗卫看不透。”   卫明细思忖王上的话,心头一跳,“王上的意思是,林子安是圣上的人?”   岳者华是那老儿安排过来的,若他知道些什么的话,那林子安的立场就很好猜了。   纪忱江笑了笑,“八.九不离十,各封地就岑御史一事,逼京中逼得紧,圣人按下不发,心里定憋着火。   再加上造谣一事跟南疆有牵扯,圣人没办法直接给我没脸,若真打起来,你猜他会做什么?”   卫明直接往最恶心人的方面想:“要么不给辎重和军饷,让您掏空定江郡的储备粮,再派人暗中捣乱,煽风点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要么,令林子安跟南疆勾结,伙同岳者华,想方设法害您被俘,成为南地的笑柄。”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战时出了纰漏,那老儿就能收回您王位,他不敢彻底惹怒纪家军,怕是还要图个仁德名声,另立车马大将军压着您,叫您在军中将功赎过。”   如今,圣人大抵也知定江王羽翼已丰,没法直接杀他,那是逼纪忱江理直气壮造反。   从皇庭出来的每一条密旨,不足以致命,却足够恶心人。   纪忱江倒没卫明那么如鲠在喉,“那就让他没心思算计,逼他杀我,等他反应过来,我们仗也打完了,就有功夫让京都乱起来。”   他直接吩咐:“肃清王府里的探子,隐藏‘孕信’,立两个封地来的夫人为侧妃。”   卫明心想,隐藏也没用啊,越藏越瞒不住,‘孕信’被京都得知,不管真假,圣人只会赐婚,或者让人毁掉侧妃的身孕,怎会想杀王上?   要杀那老儿早动手了。   纪忱江轻点扳指,凉凉道:“派京都里的钉子告诉圣人,王府里的虚虚实实,都是岳者华身为幕僚,为本王出主意。   岳家地位不凡,岳者华又才名在外,你觉得那老儿一气之下,还会留我?”   卫明知这法子不错,可他怀疑,“岳者华被称之为国士之才,他能到南地来,必做好了独善其身的准备,圣人能信吗?”   纪忱江幽幽道:“他会防我,却防不住女娘,其中的关键,是阿棠。”   图穷匕见,卫明呆滞当场。   他看着纪忱江毫不手软摁在自己伤口上,血渐渐渗出,面色却更加冷淡,心底微微发凉。   “王上……”一瞬间,卫明嗓子干得厉害。   傅家生出的小狼崽子若得知自己被算计,说不定会玉碎瓦全。   这又是闹将什么呢?   纪忱江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掉指尖血,冷嗬,“你以为岳者华会放过利用阿棠的机会?男人最了解男人,那臭虫看阿棠的眼神,我没挖掉他的招子已是心善。”   “你信不信,只要岳者华有动作,阿棠必会反过来利用岳者华,只为了离开我,她就是这般心狠。”   卫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你应当知道,即便我死,也不会叫大睿好过。”纪忱江淡然道。   “若乱世起,我会安排好阿孃和阿棠的去处,那些杂碎不会放过跟王府有关系的任何人,只有听我的安排,她们才能活。”   “阿棠不走,我自有别的法子引岳者华上钩,若她想走,我不会给她机会远走高飞,我也没那么心善。”   至于与傅绫罗打的赌?   呵,摩挲着手边一叠面容空白的避火册子,纪忱江面上是傅绫罗从未见过的偏执和狂妄。   阿棠不知,他纪长舟从不打会输的赌。 第37章   立秋前几日, 纪忱江带着众人回了定江郡。   在乔安喜气洋洋定亲这日,定江王府传出消息,来自豫州的刘夫人和幽州的莹夫人被立为侧妃。   定江郡给各地都发了帖子, 准备在中元节后,大办庆贺一番。   南地除了边境的定江王封地, 因五万大军格外受重视, 其次就属豫州最为强横, 封地的豫王素有贤王之称,幕僚无数。   幽州长期与北戎对抗, 兵强马壮, 兵马比南地还多。   幽州现任封王的老子,是当初与圣人争夺天下失败后, 被幽禁至死的怀王。   在老怀王死后, 殷氏宗族出面,小怀王经历一番苦难, 才得以继藩。   可以说,豫州和幽州,对皇庭而言, 是不次于定江王的威胁。   整个南地为定江王此举震动, 不管是为了探查消息还是送走消息, 各处都行动了起来,官道上来往的马匹都多了不少, 天天尘土飞扬。   与此同时,墨麟阁后的偏房这边,却是难得的安静。   “娘子, 你跟王上是不是吵架了?”宁音叹了今日第三次气,端着绣活笸箩凑傅绫罗身边问。   傅绫罗随口应声:“为何这样问?”   她正仔细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堪舆图, 图里画的是整个南地,包括临南郡和汝南郡在内,河流山川无一不精细,她从王上书房里偷偷借来的。   宁音掰着手指头数,“娘子,在边南郡的时候且不说,回来一路坐马车慢行,七.八日功夫,王上从没到咱们马车上来,路上也不与你说话。”   “回到王府,墨麟阁和勤政轩没了近二十个仆从,问刘管事一问三不知,乔安也不肯说实话,卫长史也不告诉咱们缘故。”   “这回来大半个月了,你不去书房,王上从不说叫你去前头伺候,还要立侧妃……也就不说了,侧妃大典的宴席,按道理该是你和卫长史一起操办,竟也不叫你沾手……”   宁音越说心下越惶然,她甚至怀疑,盯着她们的信鸽暗卫都不见了。   枉她特地避开娘子,提起娘子郁郁寡欢这事儿好几次,前头一点动静都无。   再加上如今府里有了侧妃,这可是要上族谱的,只比王妃地位低一点,怎么也比长御身份高。   宁音怀疑,娘子要么是失宠了,要么就是惹怒了王上。   王上故意冷着娘子,想让娘子服软。   她卷起傅绫罗看得起劲的堪舆图,急得跺脚,“现在天儿也不热了,娘子好歹去问问祝阿孃?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傅绫罗看了一上午图,眼睛有些累,顺着宁音的动作闭目养神,笑问,“是不是去给祝阿孃送东西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说不好听的了?”   宁音撇撇嘴,“太过分的倒也没有,只是笑话娘子,眼巴巴追在王上身边,连个夫人的名分都讨不来。”   说得跟娘子多稀罕当小妇一般。   傅绫罗眼神有些虚,被人说几句值当得什么呢,她真的不在乎。   于旁人看来她被冷落,可傅绫罗自己知自家事,王上一点都没冷落她。   回定江郡的路上,虽然王上没与她说话,每每眼神看过来,都恶狠狠的,活像要吃人。   她招架不住,一直躲在车里,话都不敢跟他讲一句。   回来王府后,傅绫罗不出去,是在研究往后要去哪里逍遥,这事儿自是不能说的。   而王上也确实暂且顾不上她,忙着……   她不动声色扫了眼书桌旁的画缸,里头插着半夜里突然出现在她床上的那副长卷。   里头一百零八式的花样,比她看过的避火册子还要过火,全是她和纪忱江的脸。   是王上的丹青,展开后,看得她差点没屁滚尿流,用自个儿的脸把画给烧了。   王上任她自在,不叫她去前头,她只有庆幸的,怎敢主动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她起身到窗口,打开窗户吹吹风,散散脸上的热度,也防着有人偷听。   她安抚宁音:“你也知道,莹夫人当是王上的暗卫,如今却成了幽州小怀王送来的人,那刘夫人咱也不知是何身份,侧妃一事只怕涉及家国大事,由明阿兄来张罗也是应当的。”   “王上……忙,祝阿孃那里只怕也要盯紧后院,我不便过去打扰。我们只管伺候好了起居,别叫他们因为琐事劳神,也就够了。”   宁音撇撇嘴,“娘子这话骗旁人也就罢了,用得着骗我?即便不去前头,不打扰祝阿孃,外头的铺子您多久没去看了?也不能总呆在府里。”   宁音不是想劝傅绫罗服软,她捧在手心的女娘,才舍不得呢。   她是看不过娘子就这么默不作声,委屈自己。   傅绫罗被逗笑了,面上还是不甚在意,“好,那用过午膳,我们出府去看看。”   她不想出府太频繁,引起纪忱江注意,不过堪舆图看得差不多,也是时候跟杨媪碰个面了。   只是到了午后,主仆二人到了外门上,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铜甲卫抬刀拦住二人,“傅长御可有出府的手令?”   宁音脸色不大好看,“我们娘子是长御,不可以出王府吗?我怎不知王府有这个规矩。”   铜甲卫有些为难,但还是抬着佩刀,“傅长御见谅,这是卫长史的命令,没有他和王上的手令,所有人不得出府。”   宁音还想说什么,被傅绫罗压住,她垂眸笑了笑,“无妨,我们去找明阿兄要手令。”   结果,两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寻得卫明的身影。   又过了一日,卫明才到傅绫罗这边来,一进门就问:“阿棠非出府不可?”   傅绫罗正在抄佛经,闻言慢吞吞放下笔,笑望着卫明:“不许我出府,是怕我就此跑了?这是明阿兄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   卫明眼神闪了闪,无奈笑道:“你别多想,是我的意思。”   “王上心疼你,特地令人清理了墨麟阁和勤政轩的探子,往后王府里也能安全些。”   “至于侧妃嘛,只是做个样子,族谱都不会上,这等子事儿没得叫你做来堵心,才都由我张罗。王上说了,等到忙完这阵子,你想去哪儿都陪着你。”   “最近各封地都有来使,临南郡和汝南郡的官员也会过来,郡城只怕不安生,你这般漂亮的女娘出去,万一有不长眼的,不是平白叫王上心疼?”   傅绫罗垂眸不语,心里有些荒谬的哂笑,难道她的情真意切,没有骗过王上?   不放心她外出,怕一个看不住就鸡飞蛋打,白画了那么多避.火.图?   “阿棠,你听明阿兄一句劝,王上待你真心实意,你且等上一等,万事都别心急。”卫明咽下心里的焦灼,王上不许他将真实想法说出口,眼下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傅绫罗笑了笑,乖巧应下,“阿棠是不知好歹的人吗?明阿兄的话我明白,我不出去也就罢了。”   卫明稍稍松了口气,“过阵子我们和南疆必有一战,甚至……离这天下乱起来也不会时日太久,在外人眼中,你是王府的人,外头比你想得要危险得多。”   危险还不止在外头,卫明无法想象,若傅绫罗执意要离开王府,王上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等卫明离开,宁音凑上前,诧异出声,“娘子,你手怎么这么凉?”   “十指连心嘛……”傅绫罗浅浅笑着感叹,“我叫明阿兄吓到了。”   也被他的暗示说得心底沁凉。   她突然明白过来,纪长舟从没想过放她走。   但纪长舟,傅家阿棠并非一般小女娘,你还记得吗?   她倒没多少难过,心底反升起一股子非常陌生的战栗,不是害怕,不是惊惶,更像是……兴奋。   与自己心悦的儿郎,棋逢对手,若她能赢,是不是代表她比南地的天还要强大?   *   虽然傅绫罗答应不主动离府,可时间紧凑,事情太多,卫明一个人也着实忙不过来。   刚刚定亲的乔安,都没时间跟未婚妻亲亲我我,被支使得腿儿都遛细了。   到了大宴前两日,乔安无奈过来拜托傅绫罗,“前阵子咱们不在府里,雨水又多,能给侧妃用的绫罗绸都潮出了细毛,眼下一时也没其他地方可寻,我记得傅长御铺子里是有名贵绸缎的,对吧?”   傅绫罗点头,“我将令牌给你,你只管去挑,记在账上就是了。”   乔安苦笑着作揖:“我哪儿有功夫去啊,其他封地好几个使节来拜见王上,旁人王上信不过,我得伺候着,怕是得麻烦傅长御跑一趟。”   有了乔安请来的手令,还有阿彩等一干武婢护送,铜甲卫二话不说就放行,傅绫罗顺顺当当出了王府。   宁音掀开帘子看外头,“好像是多了不少人,听口音好些都不是南地的,比刚过去的花朝节还热闹呢。”   傅绫罗闭目浅笑,“你跟喆阿兄和好啦?”   花朝节是南地的七巧节,傅绫罗身体不大舒服,就没出府。   宁音却被卫喆给拉走了,很晚才回来,唇肿得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   宁音脸儿滚烫,却大大方方咧嘴笑:“我也没跟他不好过呀,我就是想看看,他能憋多久不跟我说话。”   事实证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郎君,急了眼也会咬人。   宁音偷偷看自家娘子,卫喆尚且如此,王上那恶狼一样的人物,也不知娘子能不能吃得消。   到了布匹铺子前,傅绫罗一睁眼就见宁音顶着张大红脸,眼睫颤得蝴蝶似的。   这才立秋没多久呢,怎得如此春意盎然?   傅绫罗失笑摇摇头,敲敲宁音脑袋,“你先吹吹风再下马车,没得叫人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宁音:“……”就是因为你呀!   进了铺子,熟悉的管事笑眯眯迎过来,“娘子来了?布料册子都准备好了,您只管挑着,杨媪早就吩咐过,都有存货准备着。”   “好,辛苦杨阿叔。”傅绫罗毫不意外笑道。   宁音瞪圆了眼,惊疑不定看着傅绫罗,“娘子……”   不是乔安来拜托娘子救急吗?   怎听杨管事这意思,是早就准备好了。   难不成出府的事儿,是娘子筹谋的?   可,啥时候呢?   她咋不知道?   宁音不敢信,总感觉自己跟乔安有那么点相似的悲伤。   “进去说。”傅绫罗笑着捏捏她的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许久没见杨媪了,你不想她吗?”   现在定江郡人多,恰是时候赚上一笔,布匹囤多一些也是应当,这点就是暗卫来查,也查不出任何不对。   只不过,府里很少有人知道,厨房上的采买有傅绫罗的人,宁音知道,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还捏着嫁妆时,傅绫罗手里不缺银钱,杨媪心疼她,担心她在王府被欺负,早就低价包了采买的大半果蔬和鸡鸭猪羊。   这采买娶的媳妇,身契就在杨媪手中,想传个信给杨媪,让她提前等着,一点都不难。   只私库里的绸缎要做手脚没那么容易,好在傅绫罗有私库的钥匙,还管着墨麟阁起居,到底也不算太难。   宁音见到杨媪和杨媪身边那丰腴的管妇后,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冲傅绫罗眨眨眼,拉着管妇出去说话,两个人正好替傅绫罗守门。   “棠儿!”身形瘦削高挑的杨媪疾步过来,握住傅绫罗的手不住摩挲,带着细纹的眼角起了晶莹。   “我棠儿怎又瘦了这么多?”   杨媪是北地人,性子爽利,为人跟祝阿孃有些相似,只是行事说话更温和些,就是嗓门大。   眼下压着声音,听起来只让人觉得更难过,“都是杨媪的不是,派去北地的人迟迟没传来消息,无法让你被亲人接出府,生生叫你吃那么多苦。”   傅绫罗赶紧替杨媪擦眼泪,哭笑不得安慰她,“杨媪别这么说,叫阿孃知道该骂我没心肝儿了,上好的燕窝和补品吃着,我哪儿受过什么罪?不过是苦夏,天儿一凉,我胃口好了,自然就会胖起来的。”   杨媪点头看她,怎么都看不够。   她亲手接生的小女娘,从襁褓就跟亲孙儿一般伺候到九岁,从小就胖嘟嘟的,大了却瘦成这样。   就算是山珍海味顿顿吃着,杨媪都免不了心疼。   傅绫罗靠在杨媪身上,软软撒娇:“我知杨媪最心疼我,只是今日王府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带着布匹回府,近些时日许是出不来,铺子就劳杨媪帮我多盯着些。”   杨媪特别吃傅绫罗这娇软小动静,没口子应着,“好好好,杨媪保管给你盯好,底下人一个大子儿的便宜都占不了去。”   傅绫罗的铺子对待管事和伙计都大方,四时八节都少不了赏钱和酒肉米面,也就不许底下人再捞油水,大家都知道她的规矩。   她不拒绝杨媪的心疼,笑道:“好,回头王上宴客若剩下好酒,我叫人送出来,与你们吃酒。”   两人说话一炷香功夫,挑选布匹多用了些时辰,早上出府,忙完差事也差不多要午膳时候了。   杨媪止不住叮嘱:“回头我去寻些北地的食材,再寻个能养露天身子的地方,叫你好好泡上一泡,你阿娘早产,身子弱,小时候就是这么养着的,到时候杨媪定给你把身子骨养好了。”   傅绫罗目光闪了闪,定江郡能寻到北地食材的地儿,靠近林南郡,也就是在定江郡北。   泡汤……靠近山林才有汤泉,那就是定江郡以西,那边有些许硫磺矿藏。   杨媪已经置办好了宅子,在定江郡西北的山脚,能露天泡汤,定是个隐秘之地,外人轻易寻不得。   她心下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杨媪说得我心动极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下来,我与祝阿孃一起去可好?她也是北地来的。”   杨媪拍拍她的手,笑着一口应下,“都来,都来,杨媪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把你们伺候好。”   傅绫罗笑眯眯应下,隔着帷帽与杨媪告别,去乘马车。   只马车刚放下脚凳,她还没有动作,突然从背后撞过来一个人,力道不大,就跟鱼一样闪开了。   *   傅绫罗愣了下,以为是武婢不小心,毕竟这么多人守着他,估计得是蚊子才能穿过武婢撞她身上。   谁知,还真有个熟悉的蚊蝇,声音清朗若皎皎明月,好听得很,“傅长御,又见面了。”   傅绫罗顿了下,转身,语气轻飘,“很巧吗?”   岳者华笑着道非也,“我蹲在附近快两旬了,不巧,再等下去,花楼里的阿姊们都快成自家姊妹了。”   傅绫罗挑眉,“岳御史等我,不会是要继续讲道理吧?”   岳者华笑得温和肆意,“跟傅长御讲一次道理,只怕要脱一层皮,观南不是个不长眼色的,不会如此讨人嫌。”   他目光含笑扫了眼布料铺子上的纪字幡,笑得更为灿烂,“没想到傅长御嫁妆都归了王上,竟还想着撒手躲桃花源里逍遥去?这倒叫观南大吃一惊。”   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没有南地堪舆图,到定江郡的这近两月,天高地阔走上一遭,也都铭记于心了。   杨媪话里的意思,不光傅绫罗听得懂,他也懂,觉得傅绫罗这女娘着实是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远远听到她的声音,他这眉梢眼角就灿烂到停不下来,暗处阿钦都没眼看他这傻样儿。   傅绫罗不与他说套圈的话,只淡淡问:“岳御史拦住我,就是为了威胁我?”   她并不怕王上知道她见过谁,说过什么话,狡兔三窟,没离开定江王府之前,谁又能肯定她一定要去那桃花源呢。   岳者华见傅绫罗有些炸毛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傅长御别误会,观南绝无可能威胁一位巾帼女娘,我自个儿都挣扎着想要个自在,何苦拖别人下水,不能够。”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想要快活些,着实不容易啊,我这来了定江郡许久,王上一直在边南郡不回来,回来了替拜帖也难拜见,我戏台子都没处搭,为了保命,少不得得借傅长御来传个话。”   傅绫罗心想,我自个儿的话都不敢跟那人说,替你传话,你能替我挨打吗?   可岳者华那句‘挣扎着想要个自在’打动了傅绫罗。   虽然知道这人嘴里没几句真道理,但他温和从容说出口的话,总叫人忍不住惺惺相惜。   尤其他病愈后,人还是那么瘦,可病态不显,只更显风流,明明满嘴都是流连花楼,眼神却干净的孩子似的,叫人讨厌不起来。   是个真狐狸,道行也真真不低。   傅绫罗心头泛起微微涟漪,起了心思,岳者华想利用她,她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嘛。   这绝不是个好东西,好在,她也不是。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巧合’,不怕再多一个。   想到这儿,傅绫罗掀起帷帽,勾起唇角露出个甜软笑容,“岳御史所请,绫罗倒是可以答应,可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我与王上算计你?”   岳者华眸子微缩,映在眸底的笑太好看,狡黠都是澄澈清明的,他心窝子又止不住跳乱了节奏。   “能被娘子算计,是岳某的荣幸。”岳者华垂眸拱手,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从娘子身上,观南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思,不敢以此唐突了娘子,只不想放过这点子缘分。”   他确实对傅绫罗有种不一样的感情,说不上是一见钟情,甚至还带着功利算计,可他分明感觉出,他们都是一类人。   甜言蜜语,多是谎言,百般筹谋,渴望的不过是做个快活的骗子。   见到这般女娘,像是照镜子,那股子无法自抑的心动,大致是因为太喜爱自己?   他一双温润眸子定定注视着傅绫罗,浑身上下不带任何攻击性,语气柔和:“即便缘浅,观南亦舍不得错过,但留回忆,也是观南之幸。”   傅绫罗收了收笑,这话真切,她垂眸福礼,并不接他这份衷肠。   但甜软的声音轻得奶狐狸一样,钩子都飘散在风里,“绫罗之愿,从不是与任何人的回忆,只愿桃花源处,几许不会从手中溜走的风月,能捏在掌心,便是大幸。”   岳者华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笑了,“傅长御,王府再会。”   不能溜走的风月……好家伙,傅娘子这是准备迎个倒插门,还是得由她拿捏的。   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岳者华心里有点兴奋。   他尝试过这世上许多许多事,看过太多风景,还没尝试过入赘呢。   待得傅绫罗离开,阿钦才走过来,“五公子,咱回吧?您在花楼煎熬了这些时日,人也见了,好歹回去睡个好觉。”   岳者华喜欢流连花楼,温柔话儿一箩筐,心疼那些花娘也是真的,或者说不得自由的,都能得岳五公子心有灵犀的真心相惜。   但他不喜用身体疼人。   他还认床,睡在陌生地方,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能白日在丝竹声中,艰难眯一会儿。   身子不康健,却偏要在这里等人,已经十几日没怎么睡好。   岳者华笑得浑身轻颤,挥挥手潇洒转身,“傻阿钦,你家公子我哪儿有时间去睡觉,走着,先去牙行。”   阿钦满头雾水:“去牙行作甚?咱不缺仆从。”   有啥活,他和其他几个护卫不都干了吗?   “哦,我打算自卖自身,捧着卖身契去撬个墙角。”岳者华笑道,说得跟自己要去卖颗菜一样。   阿钦:!!!公子已经疯成这样了?!   *   等马车咕噜噜走动起来好一会儿,傅绫罗才掀开帘子,看着岳者华肆意欢喜的背影,明显不是回御史府的方向。   她也勾了勾唇,笑着放下帘子。   也就没看到,角落里,卫喆捏着鼓痛的额角,听到岳者华的话,脸白得像是见了鬼。   回到墨麟阁,卫喆对纪忱江禀报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把脑袋戳裤.裆里。   先前卫喆听阿兄说,王上笃定岳者华不老实,也笃定阿棠会上钩,还顺便会给岳者华下钩子,为自己跑路增砖添瓦。   卫明在主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是千防万防,不惜惹傅绫罗不高兴,都要杜绝这个可能。   卫喆也不信阿棠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小师妹是个聪明人。   他甚至觉得,王上再深不可测,在感情上也是个青瓜蛋子,总有错眼的时候。   没想到,还真被王上给算着了。   身为铜甲卫首领,卫喆第一次说话这样没底气,“王上,阿棠她,她年纪还小……”   “不小了,心眼子也不少。”纪忱江端坐在书案前,眉目冷淡道。   见卫喆还要说什么,纪忱江捏了捏鼻梁,看得出压着火,“行了,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他直接吩咐乔安:“不要让她察觉,掌灯后,让她到寝院见我。”   这小女娘,是欠点收拾!   傅绫罗从铺子里带回了布匹,直接给了乔安安排。   用过午膳,心情不错地歇了晌,她起来继续抄佛经。   祝阿孃的生辰在中秋前十日,还有不足一月,她准备多抄基本《长寿经》,供奉到小佛堂里去。   一直抄到天光暗下来,宁音进来掌灯,“娘子,今日天不算凉,厨下用龙眼熬了些甜汤,还有新鲜菱角做的花糕,再来一碗鸡汤面如何?”   傅绫罗知道这时节燥,还想来碗绿豆汤,刚要开口,就听到乔安在外头出声。   “傅长御,针线上送来了王上的吉服,花纹样式不少,王上请您去寝院说话。”   傅绫罗心里那根弦蓦地紧了紧,她刚出过府,见了人,王上就来请,能是为了花样?   她又不是傻子。   傅绫罗细细抽了口气,语气平静问道:“我今天吹了风,有些不适,明天上午过去伺候,也来得及吧?”   “若您不舒服,不如请府医过来给您瞧瞧?”乔安立马回答,“王上明日还要见客,只怕不得闲,请您现在过去。”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主仆俩眼神里都有些叫苦不迭。   一个撑着矮几起身,语带悲切,“宁音姐姐,你记得……”给我烧纸。   一个接话接得尤为利索,“给您烧热水,我懂!马上去,叫阿彩扶您过去?”   傅绫罗:“……”都是烧,好像也没啥区别。   *   比边南郡老宅大一半的寝殿,同样不甚明亮,纪忱江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   在昏暗中,多出来的这点子空旷,像极了傅绫罗的内心,冷风嗖嗖刮,心底淡淡凉。   这种不妙的预感,让傅绫罗一上来就没硬气,十足乖顺会讨喜,声音比灵沙臛还甜软,“长舟……”   “嗯,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纪忱江声音温和,甚至温和得有点像岳者华。   可岳者华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攻击性,能叫人不自觉放松。   但眼前这目光淡然,浑身惫懒的高大儿郎,即便温和得亲爹似的,也让人心底发寒,浑身叫嚣着想跑。   只是,被那双深邃凌厉的眸子盯住,咦呜呜……傅绫罗不敢,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挨过去。   这次,纪忱江甚至没将人揽入怀中,只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她坐在身旁。   “看看,我特地请了画师,将南地所有风花雪月的册子都画出了场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画不出。”   纪忱江温和笑道,眼神不疾不徐从傅绫罗身上扫过,声音低沉勾人,男妖精似的。   “面容空置,是我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只要想到这是我和你,不管何时,何地,何情,竟都没有病症出现,阿棠真的旺我。”   纪忱江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在傅绫罗红玉耳垂上划过,而后是脖颈,褚色女官袍的斜襟褙子,云纹间片裙……   最后,白皙小巧的棉袜被他控在掌心,顺着细棉纹理,仔细翻看过软白木槿纹的绸衣,顺着娇弱荷杆,停留在圆月,爱不释手。   直叫傅绫罗浑身微微发抖,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心里呜呜的厉害,她不是又要挨打了吧?   “阿棠怎么不说话?”纪忱江还好心歪着头,唇角贴在已经红透的耳畔,“还是你不满意?阿棠放心,还剩三分之一我就看完了,最多月余,定能叫你满意。”   傅绫罗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王上,我错了,你听我解释,岳……呜!”   只提起旁人一个字,傅阿棠就闷哼出声,眼泪滚烫从眼角落下,只能哀哀看着纪忱江,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缓缓低下头,擒住说不出话的小嘴儿,“我问的是,画如何,你叫错了名字,也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女君觉得,此错当罚否?”   傅绫罗只呜呜哭着摇头,眼前晕得好似身处密林之中。   林深见鹿,水清见底,鹿低头的瞬间,鹿角就已经有了令人惊悸的攻击性。   她从没有如此示弱过,却恨不能自己更惹人怜,好叫陌生的鹿角不要急着定池塘里的花儿,不管是哪一朵,都还没彻底绽放呢。   她真的怕疼。   “阿棠,我会遵守赌.约,你告诉我,你会吗?”纪长舟衣衫整齐,吻却落在凌乱的荷花池,即便每一朵花都怕得微微战栗,他也并未太收着力道。   傅绫罗不吭声,眼看着鹿角要彻底摧.残池子里花,才呜咽喘着点头:“阿棠会,会的。”   “即便有蚊蝇勾着你换个池塘?”纪忱江好整以暇贴着软.腻香馥问,坚定搅乱一潭池水,“你若骗我,会疼,阿棠最怕疼了,是不是?”   傅绫罗死死忍住低吟,眼角泪水流得汹涌,不疼,却哆嗦得像是被砸碎的红玉,每个纹理都闪烁着迷蒙的光泽。   她恍恍惚惚在飘荡中觉得,她和纪长舟一定有一个疯了,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好明显一个混账,怎么还说出了虔诚的卑微感呢?   她闭着眼不肯看她,咬紧牙关忍住羞恼,努力将话说囫囵了,“是,我不会骗王上,阿棠最怕疼,也不敢骗王上。”   “岳者华想要利用我,利用王上来做戏,意图保住岳家清名,保住自己性命。”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意图行离间计,引起京都忌惮,王上也想让京都措不及防,乱中出错的,对吗?”   纪忱江抱起她,往床榻去,漫不经心点头,“是,我们阿棠最聪慧。”   傅绫罗几乎要死过一回,说不清是汗还是眼泪,叫她的头发凌乱沾在额角,唇畔,狼狈得不行。   她浑身都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柔弱,让人只想喊着娇娇儿揉入怀里,纪忱江也是这么做的。   “纪长舟!”傅绫罗死死拥着绫罗绸的被子,哭喊,“你,你不能言而无信!你说过没看完之前,不会伤我的。”   纪忱江毫不费力将被褥扔开,里面裹着褚色袍角,细白软绸。   他动作不疾不徐将黑底金边的袍子扔过去,与褚色和白绸纠缠,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睨着眼前盛开的红玉牡丹。   “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我知阿棠从不信我,不如就让我证明一下,我所言不虚。”他将红玉困在方寸之间,声音愈发低哑。   笑意不显,带着让傅绫罗想要尖叫的危险。   “我画到第一百八十式了,其中有七十六式都不会让人疼,我们来试试看,阿棠就知道了,我不会骗你。”   傅绫罗不想试,她只想拿回被褥里的褚色和白绸,立刻撒丫子跑。   只纤细打抖的荷枝刚伸展,就被坚定摁在床沿,连求饶都被堵回嗓子眼。   灯火摇曳,确实没有痛,只有爱意深沉,几乎将人溺毙在这夜色中,徒留无用的倔强泣诉。   “呜不呜…混…咦呜…蛋啊呜呜……” 第38章   从掌灯时分进入纪忱江寝殿, 到隐约听到二更的梆子,足足两个多时辰,令傅绫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只是她, 甚至床榻和只着了绸裤的男人,也都似淋过一场大雨, 寝殿中潮得能起雾, 让人怀疑, 怕是再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哦,倒不是纪忱江在幔帐里跟在战场一样勇武。   前一次傅绫罗太羞涩, 没彻底掌刀, 这回被逼着学武,从最简单的招式开始, 嗯……快得令傅绫罗害怕自己会被掐死。   岂料纪忱江并不尴尬, 慢条斯理地知耻而后勇,可算没白费亲手画了那么多图, 傅绫罗只恨长卷上花样太多。   切磋起来,一次比一次时间久,这人还要一遍遍扪她的心问——   “喜欢泡汤?落山那边有王府的别庄, 不必令置庄子, 到时我陪你和阿孃一起去。”   “至于岳者华, 我知阿棠聪慧,只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觉得我无耻吗?”   “蜜糖,你连我的脸皮都比不过, 况论是他,你怎么想的?”   “嗯?听不清, 乖蜜糖,再说一遍。”   傅绫罗于晕眩恍惚中,被逼着好阿兄,情哥儿,亲夫君没口子的喊了个遍,心都要被扪碎了,难.耐如鱼困浅滩,浅浅吊着一口气,始终不能解脱。   这人还嗯,嗯个屁啊呜呜……傅绫罗心里骂着脏话,忍不住眼泪,更忍不住哭声,只能哀哀求饶。   “我错了,呜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若想要筹谋,不会跟杨媪在外头说话,我没那么蠢,嗯……沾茶水写字暗卫也发现不了。”   “你饶了我,呜呜……岳者华主动碰上来,我身为王府长御,忠心主君,竟也成了错吗?”   “我没想跑,长舟,我疼……”   其实不疼,只是依然感觉小命都要没了。   如纪忱江所言,除了不疼,这人手把手教她,十几个样式轮番精心描绘,傅绫罗品出了太多滋味。   一点点被碾碎的红玉牡丹,红着眼眶服了软,终于听到了叫水的吩咐。   她艰难喘着气,跟个小乌龟似的,慢吞吞翻身,缓缓藏起满池春.情,无瑕生出什么羞涩心思,只觉松了口气,小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这口气松早了。   宁音和乔安早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比先前侍寝的夫人那动静要羞人的多,两人听得面红耳赤,但都不算意外。   宁音涨红着脸儿叫阿彩回去取洗好的女官袍子,她听到娘子的抽泣了,只心疼娘子遭罪。   乔安则咧着嘴笑个不停,比自个儿洞房还高兴,他盼这一天盼了快十年!   等到里头叫水,甭管俩人什么心思,都迫不及待赶紧进门伺候。   哪知刚进门,就听到纪忱江慵懒着沙哑嗓音吩咐:“东西放下,你们出去。”   宁音心下一惊:“王上,我来伺候娘子沐浴。”   乔安闻到屋里似麝非麝的味道,烧着脸皮子笑:“那啥,床榻也得收拾。”   纪忱江淡淡看他们一眼,面上带着几许餍足表情,脾气还算不错,“先不必,出去。”   宁音和乔安俩人满头雾水出来。   “难不成,王上要伺候……”宁音小声猜,只是怕里头主君听到,不敢说全了,她觉得这猜测有些太过。   可王上总不能叫娘子自个儿沐浴吧?   乔安跟着主子看过了那些书,这会儿已经非昨日阿蒙,勾唇笑得格外荡漾。   “那有什么的,说不准王上兴致高,这净房也是个好地方,由着他们折腾呗。”   宁音:“……”合着不是你家主子你不心疼!   娘子身子弱,又是头回,这么长时间……哪儿还遭得起啊!   她脸上红了白,白了红,急得不得了。   这会子她倒跟傅绫罗有了同样的想法,王上再折腾,也别烧热水了,指不准得给娘子烧纸!   王上简直……宁音恨恨咽下大不敬。   不是人!简直是个混账!傅绫罗提着心肠,战战兢兢被放入温热水中,眼泪汪汪在心里替宁音骂出来。   她浑身无力,坐都坐不住,软软靠在桶沿,被棉巾擦在身上,轻轻一碰就抖得厉害。   纪忱江还笑,“在心里骂我?这伺候了女君床榻,自当伺候全了,也好检查检查,有没有叫你疼,省得女君不满意。”   傅绫罗偏头不看他,趴在浴桶上,手脚都缩在水中,咬着唇瓣无声落泪。   “看样子伺候的不好,女君见谅,下回小子定伺候得更周全些。”纪忱江戏谑着言辞,轻轻拽出她的手。   而后纪忱江吃惊发现,他皮子最嫩的地儿,也叫她掌心通红蔓着月中月长。   这叫纪忱江笑不出来了,只心里无奈,这娇娇儿着实也太娇气。   他伸手进浴桶里,傅绫罗惊慌失措,哭喊出声,“纪长舟!我不要你伺候呜呜……”   说是出声,其实嗓音已经哑了,沙哑的声音呜咽起来,像是垂死挣扎的小兽,可怜至极。   谁能想到呢,这没侍寝,比侍寝还难熬。   刀迟迟不肯出鞘,令她不得不立于刀尖,穿行往复,迟迟不休,不见血,却刀刀刺骨。   她再也不想要小子身畔伺候了,什么快乐事,什么欢喜滋味,通通都是骗人的。   过了今晚,她再也不惦记,往后做个姑子就挺好。   纪忱江探得荷杆也月中,比娇嫩手心月中得还厉害,刀又见张扬迹象,憋着的那股子气却落了下去,心里只懊恼自己折腾太过。   他连生气想收拾这小女娘,前头都要加个‘点’字,无奈一碰上这红玉牡丹,果真还是无法自控。   他抚着傅绫罗青丝,语气难得温柔:“是我不对,我叫你气着了,有些失了分寸,往后不这般孟浪。”   傅绫罗流着泪不吭声,无论如何都不肯叫他碰自己。   纪忱江叹气,“你听话,你不能泡太久,洗过我送你回去。”   傅绫罗身子僵了下,但凡她还有一点力气,都要硬气地拒绝。   只是月退侧酸得厉害,浑身也还抖着,宁音这会儿进不来,她想早点回去,只能由着这人。   纪忱江也不逼着傅绫罗非得说话,他只捏着棉巾,规规矩矩替她擦拭。   心里的无奈化作真真酸涩,力道却是轻如羽毛,怕伤了她,怕她给了身子就走,也怕真要了她,还没能完成要做的事之前,会叫她受旁人的气。   可傅绫罗呢?软硬不吃,只想着远走高飞。   想到这儿,纪忱江眼神发暗,语气带着不动声色的危险,“阿棠,我不舍得你疼,也不舍得你受任何委屈,只盼你也能心疼我一点,好不好?”   傅绫罗垂着红月中的眸子,遮住眸底讥讽,依旧无声流泪。   怎么听话?又还要怎么心疼他?   若真如他所言,她傅绫罗只怕就真成了家养的狐狸,没了主人就会死的那种。   直到被抱回她自己的卧房,纪忱江还要替她上药,傅绫罗咬着牙,泪落得愈发急促,怎么都不肯。   纪忱江只能叫宁音进来伺候。   *   宁音心惊肉跳进了门,看到娘子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皮子,那漂亮的脸蛋儿都哭得处处红月中。   哦,唇说不定……不是哭的,宁音替傅绫罗上药的时候,脸烧得厉害。   “娘子,可要问府医要避子汤?”   宁音知道娘子不愿意生孩子,而且还什么名分都没有呢,这会子有了身子算怎么回事。   傅绫罗摇头,沙哑着嗓音道:“没侍寝。”   “啊?”宁音震惊,“这,这还没……”   那侍寝得什么样儿啊?   独剩主仆俩人的时候,傅绫罗就不再流泪了,身体和脑子都冷静下来,想起在纪忱江寝殿发生的事情,羞恼情绪后知后觉汹涌。   那个混账,除了没正儿八经卸甲入库,几乎什么混账事都做了。   傅绫罗仰着头,微阖着眸子让宁音在脸上涂药膏,咬着牙冷静吩咐:“你不必守夜,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过来。”   宁音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娘子可能斗不过王上。   祝阿孃说的对,论心眼子,娘子还差点道行。   可她也清楚,娘子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亏已经吃了,这会子不卖一卖可怜,找回场子,那就不是傅家阿棠。   *   夜半三更,宁音去跟阿彩一起睡,纪忱江能不惊动任何人扔长卷进来,钻进香闺的床自然也轻巧。   “好点了吗?”纪忱江伸手揽过娇软,一触就感觉到颤抖,心疼还是忍不住叹出口,“我不动你,你……别哭了,哭得我心窝子疼。”   抚在芙蓉面上,一掌心的湿,比先前在他寝殿时还要厉害。   他确实没有其他动作,今晚他也算是解了馋,即便刀还未卸,却也没想再做什么。   可傅绫罗却一口咬在茱萸前,直听到纪忱江的闷哼,品尝到血滋味,才松嘴。   她沙哑着嗓音哽咽:“王上总说我不信你,你又何时信过我?”   “若我真心悦旁人,我可以明白告诉王上,我会将心思藏起来,才不会傻愣愣的由着王上搓磨。”   “阿棠!”纪忱江蹙眉,低沉着声音制止她,他不喜欢她的这个假设。   傅绫罗又恶狠狠咬另一侧,在他心上留下凶狠印记,“王上以为,不破了我的身子,就是遵守诺言?那若我在别人身.下,也如今夜一样,只要守着清白,王上也不会在意?”   纪忱江翻身困住她,手捏在脖颈儿上低喝:“傅绫罗,你适可而止!”   她最懂怎么气他。   “我为何不信你,还不是因为你总想着跑?”纪忱江压着火沉声道,“心都恨不能掏出来给你,怎就捂不热你这颗石头做的心!”   傅绫罗仰头看他,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哭得难以自制,“适可而止?果然,什么女君和小子,都只是哄人的话罢了!”   纪忱江舌尖扫了扫下颚,气不下去,无奈摩挲着纤细脖颈儿软了声音,“你现在胆子倒是比以前大,不怕我了?”   “我怕,怕早晚要死在王上手上。”傅绫罗嘶哑着喊,“我为什么想走,王上不知道吗?”   “我心悦王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你,我怕跟我阿娘一样,眼里心里都是阿爹……若你有个意外,我该怎么活下去?”   “纪长舟,我从来都不是为了离开你,我只是想活……”眼泪汹涌,将十分心碎哭出了十二万分。   “我不想跟阿娘一样,可怎么办,我没那么坚强,呜呜呜……”   纪忱江被她这番逼出来的话镇住,夜色中小娘子出乎意料的坦诚,令他头一回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失措。   打是再下不去手的,骂也舍不得,含在舌尖都怕化了。   这般水做的娇娇儿,除了哄,除了妥协,还能有何办法?   他用前所未有的小心将人拢在怀中,长叹一声,“是我不对,阿棠想走……那就如你所愿,你等我从南疆回来,安置好了再离开,我也能放心些。”   纪忱江替傅绫罗擦着眼泪,吻轻柔落在她发心,被她哭得什么脾气规矩都忘到了脑后去。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不拦你了,好不好?”   纪忱江翻个身,虚揽着娇软,手心在傅绫罗发间,带着安抚力道。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书房吗?那时我对你的不耐烦,是害怕从此有了软肋,我这一路艰难,若被人抓住弱点,也许会功亏一篑。”   傅绫罗愣了下,“那你为何还……”   “阿棠,要是人能控制自个儿的心,我也不会想放你立女户后又食言了。”纪忱江苦笑,“阿棠,求你等等我吧。”   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纪忱江语气认真:“我放你离开,一切我都会安排好,我若真死了,你余生也能自……”   傅绫罗猛地捂住纪忱江的嘴,“你就是欺负我心里有你,不许说丧气的话。”   纪忱江手轻滑过柔软的脸颊,泪已经干了,他在黑暗中轻笑,“好,不说,阿棠可是答应了?”   傅绫罗红着脸喏喏道:“我不是与王上打赌了?愿赌服输……”   太累了,哭也耗费了大量力气,傅绫罗一放松下来,话还没说完就沉沉睡了过去。   纪忱江低头,仔细看着怀中恬然睡过去的娇软,紧紧拥入怀中,似是要将那身影映入心底,揉.入骨血。   身体的靠近,还有今夜这番坦然,似乎连心都贴近了,他心底终于漾起甜,压下过往的苦。   *   过后两日,纪忱江如自己答应的那般,没再到后头来,也不叫卫明再拦着傅绫罗。   各地使节都带着礼到了定江郡,临南郡和汝南郡的郡守亲自前来,许多礼单都送到了傅绫罗这里。   “娘子,岳御史送了礼单过来,特地叮嘱送到您这里来。”宁音抱着个木匣进门,眼神带笑。   “铜甲卫直接就送过来了。”   看样子,娘子与王上虽然没动真格,娘子却明显歇了离开的心思,王上也待娘子亲近了许多。   现在卫长史都没叫人再拦娘子进出,那些暗卫也都不见了,怎么看怎么都是和美迹象。   傅绫罗懒洋洋靠在窗前,打卡木匣。   岳者华除了以岳氏世家子的身份给定江王送上贺礼,底下还放着一张格格不入的身契。   奴名岳观南,牙行是定江郡最大的牙行,还是死契,不要一分银钱,就这么送到傅绫罗手上。   宁音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乖乖,这岳御史也太豁得出去了。”   她皱着眉纠结的不行,“这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可该如何是好?”   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南地顶天立地的战神,争着抢着要给娘子当仆从,这真是叫人左右为难啊哈哈哈……   傅绫罗见宁音咧着嘴皱着眉,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将那身契拿出来递给宁音。   “去,将身契给王上送过去。”   宁音呆住:“好咧……嗯?娘子确定?”   傅绫罗面颊绯红,耳根子都染了深粉,娇滴滴嗔宁音:“有甚好惊讶的,我与岳御史多说几句话,王上醋缸子都要翻天了,给他送过去,也好叫他知道我的心意,我才不是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宁音:“……”说实话,你俩这怼来怼去的情趣,着实有些叫人费解。   非要打一回才肯坦白心意,非要闹个昏天暗地,才肯甜甜美美,那闹来闹去,图啥?   宁音不懂,但娘子这番衷肠还是要一五一十跟乔安说的,不能叫娘子的心意落空了地方不是?   纪忱江在书房,刚送走豫州来的使节,就看到岳者华那张身契,冷笑出声。   “我说什么来着?”   卫明在一旁赶忙解释:“两人才见过两三次,说他心悦阿棠,那不能够,岳者华可不像是感情用事的人。”   纪忱江摩挲着扳指,半垂着眸子惫懒看京都送来的消息,不置可否。   乔安嘿嘿笑着将宁音告诉他的话说给王上听,“我觉得,傅长御的心明显在王上这儿,就算岳者华有心思也是无用。”   “岳者华敢送这个入定江王府,想必是知道我的心思。”纪忱江面色更冷淡,“他这是通过阿棠告诉我,他不在乎被利用。”   “我能叫圣人误解他,他也能通过接近定江王府来请功,这是笃定圣人信他,能靠国士之才拿下南地。”   靠着一身装出来的无害模样,实则猖狂至极,也就只有小女娘才会被他那身皮子蒙骗,哼!   卫明偷偷松了口气,只要阿棠和王上别再闹将起来,他就能多活几年,好好走完这盘大棋。   冷静下来,卫明笑吟吟道:“他有国士之才,咱也不是庸人,京都送消息来,说圣人最近身体不适,大致是因南地的消息惊疑不定,气到了。”   他眸底闪过一丝狠厉,“府里大多探子处置了,留了几个藏得深的,王上礼贤下士与岳者华和气些,他们必会将消息送入京都。   京都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人,只要消息送过去时,有耳边风吹着,任岳者华多有才能,也防不住皇庭里那个气昏了头不是?”   “此事你来办就是了,我若出面,反倒过犹不及。”纪忱江意味不明地哂笑。   他自始至终都没碰那张身契,跟岳者华和气?那太给他脸。   卫明和乔安对视一眼,唇角都往下压,都没想到有一天能从王上身上,闻到如此重的酸味儿,啧啧……   卫明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此事交给他来办,只怕少不得阿棠的帮衬啊。   *   转眼就到了大宴时候,在勤政轩举办,莹夫人和刘夫人都换上侧妃制式的宫袍,娇羞坐在纪忱江下首两端。   傅绫罗身为长御,立在旁侧伺候酒水。   封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高门世家也不便亲自上门,让人误会了立场,可来的人依然不少。   但除了北地离这里太过遥远,来不及派使节,其他能赶得及的封王和世家都派了人来。   诸如临南郡和汝南郡这些近一些的官员,都来了定江郡朝贺定江王的喜事,场面极其热闹。   定江王二十二,后宅才头回有消息,四舍五入算得上老来得子,无论底下怎么想,面子上都是好话。   甚至因为傅绫罗的惊人容貌,莹夫人和刘夫人也是娇花照水,国色天香,许多人说起来,满口子真假难辨的羡慕定江王。   纪忱江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大气模样,哈哈笑着,也不拘着礼节,很是博爱一番,叫大家的艳羡更真切些。   傅绫罗手里的酒被他揽着腰肢饮下,莹侧妃剥的葡萄也被他笑着吃下,刘侧妃盛的汤,由刘侧妃一勺勺喂入口中。   “听人说定江王不近女色,瞧他这自在不羁的模样,这名声可怎么好意思传出来的呢?”   “啧啧……定江王真是好福气,后院里百花齐放不说,跟前儿还立着洛神般的仙女儿,就算是个龙阳公子,也得醉在这温柔乡里啊。”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林南郡郡守和边南郡郡守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惊疑,甚至心下一点点发沉,总觉得事情有些脱离皇庭的掌控。   过往定江王即便瞒得好,可这人舒坦不舒坦,总会露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俩人都是圣人的铁杆簇拥,心里有数。   现在,瞧着定江王左拥右抱,那浑身的风流肆意,装是装不出来的,难不成……定江王的病真的好了?   那皇庭怕是要震动了。   俩人‘眉来眼去’的时候,傅绫罗咬着牙再一次拽下探入裙摆的手,含羞带恼瞪纪忱江一眼,眼里潋滟着自以为凶狠的水光。   这人说是不孟浪了,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众人只看得到纪忱江左拥右抱,事实上,十几年的心病哪儿那么容易说好就好。   碰到莹侧妃指尖时,纪忱江身上的刺痛重得眼前直发黑,眼中暴戾杀意汹涌翻滚。   闻到刘侧妃身上的胭脂香,纪忱江刚咽下去的汤一阵阵翻涌着想吐出来,脖颈儿青筋毕露。   莹侧妃和刘侧妃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别发抖了,还是傅绫罗眼尖,立刻过来倒酒。   纪忱江借着傅绫罗的靠近,缓了下来,脑子里不停的想着自己画过的图,想到其中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某个场景,那些汹涌的不适才缓缓退下去,真像痊愈了一般。   那场景比较刺激,纪忱江佩刀硌得难受,手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看到下首的岳者华,就又忍不住作乱。   被傅绫罗瞪了眼,他眸底闪过笑意,也不敢真将人逗恼了,转头去跟旁人喝酒。   傅绫罗借着莹侧妃和刘侧妃都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功夫,偷偷从旁侧退出去,到外头透气。   再待下去,她脸要烫的可以煎鸡子了。   而且,她还答应了帮明阿兄处理些要回礼的礼单。   在勤政轩旁侧的长廊上吹了吹风,吹去浑身燥意,傅绫罗便带着阿彩去了勤政轩的偏殿。   待得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傅绫罗正想回勤政轩,就听到含笑的声音响起——   “傅长御知道,身契是观南送与长御的吧?”   傅绫罗抬起头,岳者华长身玉立在门口,不往里走,免得唐突了佳人。   这还是傅绫罗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与女官袍子颜色有些像,只颜色是更深些的砖红。   年纪大一些的穿着显得稳重,老气横秋,凸显官威。   可衣裳穿在岳者华身上,倒衬得他更显白皙,气质高洁,甚至还年轻几分,隐约可窥见逍遥自在的世家子风范。   傅绫罗起身,冲岳者华福礼,也目光带笑:“岳御史知道,身契我定会送与王上的吧?”   岳者华唇畔笑意加深,抱着胳膊靠在门槛上,“那傅长御知道,我只认第一个买主吧?”   傅绫罗起身往外走,两人站在廊子上说话,“那岳御史知道,我没给银钱吧?”   “娘子难道不觉得,观南是无价之宝?”岳观南眨眨眼,状似困扰般愁道。   傅绫罗轻轻感叹,“郎君难道不觉得,虚情假意不值钱?”   宴席是午宴,此刻正是一日中阳光最盛的时候,两人在灿烂阳光下对视,蓦地都笑出声,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默契。   好巧不巧的,这画面就落入了端着菜肴进勤政轩的仆从眼中,自然,也落入了卫明眼中。   卫明忍不住蹙眉,他怎么觉得阿棠和岳者华有些太熟稔了?   等到周围没什么人了,岳者华才行至白玉栏杆前,回首笑望傅绫罗:“我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这是观南所求。”   顿了下,他声音更轻,“我欠了个人情,说助人一臂之力太假了,但欠了人情的那个想做什么,我心里清明,不如互相成全一番,这也是观南所愿,傅长御不必对我愧疚。”   傅绫罗翻个白眼,与他一般站在白玉栏杆前,与他并立,“岳御史还真是时刻不忘惹人怜惜,你们利用我的时候,愧疚了吗?”   也许都是狐狸,傅绫罗在岳者华面前一直都没那么客气。   她扭头看着岳者华,“岳御史对花楼的阿姊心疼久了,就能骗自己,对所有女娘都怜香惜玉?”   岳者华哭笑不得摇摇头,轻点下巴,“啧~我在傅娘子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混账,竟能让个温柔小女娘这般刻薄。”   傅绫罗眨眨眼,“我第一次与郎君巧遇时,不就这般模样吗?”   岳者华定定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轻笑,“不,那时候是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现在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傅绫罗心下一紧,吃惊看向岳者华。   他笑得极为灿烂,“娘子不必惊讶我说得准,咱们其实挺像的。”   岳家如同一潭看起来光鲜的死水,内藏数不清的腌臜,早就没了北岳国士世家的清贵,权欲熏心,臭不可闻。   可那里有他在乎的亲人,挣扎不开的亲缘和眼泪,将他死死困在一个死循环里,进不能,退不能。   即便他跑来南地,依然脱不开那个名利场,似是线被人攥在手中的风筝,是起是落,全由旁人,令他的挣扎看起来滑稽至极,像个笑话。   他只能骗自己洒脱逍遥,每每在花楼中流连,用甜蜜话儿装饰心里的难过,怜惜那些同样不的自由的阿姊们。   他知,自己救不了这天下的风尘,他只寄望有朝一日能救下自己,从那潭死水中摆脱出来。   如眼前的女娘一样,任是眸底藏着多少情意,依然想要自由……应该是还想要吧?   “娘子可千万别忘了,有时候骗人骗久了,连自己都会骗过,少不得会生出些不由自主的奢望,别叫这奢望蒙蔽了你的双眼。”岳者华思忖片刻,温声提醒傅绫罗。   他坐在勤政轩内,在底下仰望上首的定江王和傅绫罗,两人极力隐藏却汹涌的情意不作假,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   这小娘子不知,她如今眸子里潋滟着的,全是雀跃和情意,人都比先前在边南郡时活泼了许多。   若傅绫罗真能就此与定江王情投意合,花好月圆,岳者华再喜欢傅绫罗,也不会说讨人嫌的话。   可他深知,傅绫罗要的不是被困在方寸天地,余生只剩不由她掌控的宠爱。   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多渴望摆脱岳家的束缚,哪怕一贫如洗。   他缓缓笑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盼娘子得偿所愿,若有朝一日能到娘子的桃花源,于门外高歌,讨杯酒水,能得娘子垂怜,对饮一番,便是观南的大幸。”   傅绫罗心下一震,眼神略狼狈落入岳者华的双眼,他竟然懂她。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调.笑,没有戏谑,全是温柔认真,包容了她所有说不出的心思。   她轻轻吸了口气,认真给岳者华福礼,“借岳郎君吉言。”   *   到了晚上,纪忱江又来偷香窃玉,一进屋就抱着傅绫罗扪心问她:“你跟岳者华还挺能聊得来。”   傅绫罗听出他的酸意,红着脸推他,“是明阿兄吩咐我的呀,而且人家送了身契,我总要把话说清楚,也省得某些人喝不完的醋。”   纪忱江轻哼,顺着傅绫罗那点力道占了她的床榻,人也困怀里,“说清楚用得着笑出花儿来?你从来没在我面前笑得那般好看过。”   傅绫罗轻拧眉心,这人说了随她,却还是处处都盯着她。   纪忱江见她不高兴,咬着她的唇语气发沉:“对乔安笑得好看,卫明和卫喆也没少得傅长御笑颜以对,独独我不讨人待见。”   他说了随傅绫罗去,就不会阳奉阴违,确实让她自在行事。   就是出来更衣时,见岳者华和傅绫罗并肩而立,那柔媚娇软的笑,在梦里极好,对着旁人就格外刺眼。   “谁敢不待见王上。”傅绫罗压下不虞,笑靥如花捧住纪忱江的脸,“只要王上少喝醋,对我温柔些,我也不愿意冷着脸。”   她面上被他不老实的手捏得发烫,娇艳艳的含笑模样,令纪忱江倒吸口气,刀意凛然。   纪忱江眸子暗下来,嗓音沙哑:“哦?那我不喝醋,最近喜甜,喝蜜糖可好?”   傅绫罗倒吸口气,忙不迭拦,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快不过武将的十八般武艺,咬牙切齿哼出声,绯色从脸颊蔓到衣裳里去。   “我保证比旁人都温柔,往后阿棠也把最好看的笑留给我,行不行?”纪忱江含糊着烫脸的话,伴随着啄吻,塞进傅绫罗心肠。   滚烫的气息蔓延,傅绫罗不得不仰头,露出最脆弱的脖颈儿,声音似哭还笑,“纪长舟……你混账!”   纪长舟从未觉得蜜糖这么甜过,发根儿被拽得生疼也甘之如饴,温柔又坚定地沉迷。   这蜜糖是他的,傅家阿棠也是他的。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天高海阔,只要他还活着,傅绫罗走再远,也只能是他的。   傅绫罗看不到他眸底令人惊悸的偏执神色,又被逼着哭出来。   哭声并不难过,像极了奶狐狸打着滚撒娇的动静,叫这夜色都甜得浓郁,伸手不见五指。   更不见,难.耐滚落泪滴的狐狸眼儿里,丝毫没有迷茫,只藏着更加隐秘的淡漠。   情真意切骗不过,那就袒露心肠,如岳者华所言,骗人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骗。   骗自己心甘情愿沉沦,任自己被这人拽入洪流中,起伏由他来定夺,生死也在他掌控之间,连最让他介怀的离开,都乖乖等他安排。   这,总算是一出好戏了吧? 第39章   大睿京都, 皇城内,太极殿。   “废物!都是废物!”伴随着盛怒嘶吼,阵阵碎裂声从大殿内传出, 惊起宫奴颤抖几下,又恢复了麻木面容。   就在纪忱江与傅绫罗蜜里调油的秋日里, 各路消息都被飞快送入京都, 与岳者华相关的耳边风也被吹进了圣人耳中。   圣人果然如纪忱江意料那般, 怒不可遏。   若是赶上英明君王,臣子们遇事还敢斗胆直谏。   可碰到今上这种年轻时就昏庸, 越老越糊涂的君主, 即便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也没几个敢出主意的, 都捂着耳朵当什么都不知道。   谁人不怕死呢?   圣人已连怒多日, 尤其是得知岳者华立场不坚定后,宫闱之中不知道送出来多少尸首, 连三位皇子都不敢说什么。   前几日,二皇子的母妃陈贵妃因小事触怒圣人,这位盛宠多年的贵妃, 被圣人罚跪太极殿几个时辰, 昏倒被抬走, 成了皇庭内外的笑话。   二皇子为表孝心,从宫门哭到母妃的甘露殿, 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太极殿内,身形高大却瘦削刻薄的老儿,一脚踹飞正在收拾碎片的宫人。   殿内处处是来不急收拾的血迹, 还有血痕呈被拖走的痕迹,整个皇庭最尊贵的寝殿内, 活似修罗场。   可这平日里能令圣人兴奋的血迹,也压不住他的怒火。   圣人狂怒依旧,“纪长舟为何会痊愈!他怎能痊愈!这些年探子都是做什么吃的,全是废物!”   “枉朕替那贱人担着言官谏言,从她肚皮里钻出来的杂种,她都奈何不得,该死!”   “岳者华也是个混账,朕对他信赖有加,他这等同谋逆!岳家该死!”   颤抖的太极殿伴伴抖着嗓子安抚圣人,“陛下息怒,都是那小杂种的错,以往定是他故意示弱,怀了不臣之心……啊!”   话还没说完,圣人抽出龙榻旁侧的剑,捅进这宫奴胸膛,面容狰狞得恶鬼一般,“贱奴,凭你也配骂姑姑的孙儿!”   殿内还剩下的宫奴和宫婢都抖成了筛子,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能躲过这一劫,起码能留住命。   若惊了圣人,是真的会死,还要连累家人。   圣人的大伴崔永福利落挥了挥拂尘,让人立刻收拾干净,省得碍了圣人的眼。   这时候也就崔永福还有胆子说上几句,他收了岳者华和三皇子的银钱,总不能白收。   “陛下,奴觉得,岳者华一事怕是有蹊跷,就是为了激怒您。”   “就算纪家子有心眼子,如何瞒得过您呢,往日他吐得昏天暗地咱们的人都瞧见了的,御医也瞧了,总作不了伪。”   “眼下他若是痊愈,说不准是遇到神医,抑或干脆耍心眼子,妄图以拙劣心思蒙骗陛下,坏陛下龙体安危,您可千万别中了小人算计。”   圣人闭了闭眼,被崔永福劝得稍稍平静下来。   他长得倒不凶神恶煞,随了殷氏一族的好容貌,六十多岁了还是慈眉善目模样。   只可惜那股子被掏空的虚浮和抽搐的额角,令他像是慈眉善目的恶鬼,更叫人害怕。   他勾了勾唇角,靠回龙榻上,粗喘着气抬手。   立刻有宫婢上前,用千金一尺的云锦绸替他擦拭沾染了血迹的手。   “那小杂种素来心眼子不少,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朕的人!”圣人说着,心头怒火又起,随手拽起宫婢掐在怀里折磨。   宫婢眼含着泪紧咬牙关,咽下痛呼,只盼着不要惹了圣怒,给她一剑。   “将朕准备好的药奴送去南地,岳者华不是说有国士之才?叫纪忱江幸个药奴,对国士来说不难吧?”圣人虽怒火难消,声音却突然阴柔下来。   他缓缓揉.捏着宫婢冷笑,慢条斯理撕碎了宫装,在众目睽睽下荒.淫。   崔永福顿了下,立马应诺,他不管什么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若不听圣人的话,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   圣人呵呵笑出声,面容越发慈悲,“记得将朕的合欢醉用上,告诉岳者华,朕给他脸面,他就是国士之才,朕若不给,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若纪忱江死不了,就换岳家人去死!”   合欢醉是顶级催.情.药,不发泄药性不能解,燥性太过会血流不止,必得与人交.合。   平时单独服用无碍,用得都是百年药材,不会伤身,甚至能让耄耋老儿有壮年男子的威风。   可若跟独特的药引子碰在一起,毒性比见血封喉的毒还要烈,会让人自内而外腐烂而死。   圣人平时都用合欢醉,服药多的时候,能夜御数女。   他服药的第二日清晨,太极殿总要偷偷送些宫女子尸首出去。   这些年各地送上来的采女都多了不少,可皇庭之中妃嫔数量并不见多。   说到兴奋处,圣人直接以手肆虐,哈哈大笑,“纪忱江活腻了,朕这个舅祖父,怎能不如他的愿!”   “朕想留他一命,他不识好歹,那就给朕死!纪家早该绝嗣!”   宫婢艰难忍下呜咽,泪水伴着身体的血水一点点落下,唇都咬出血,仍旧一声都不敢吭。   崔永福冷漠看了眼被掐住脖子,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宫婢,冷静应下,便低下头不敢再看眼前的场景。   圣人连衣裳都未脱,掐着宫婢脖子将她反转在龙榻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冲进去,宫婢因窒息而起的挣扎更叫他兴奋。   很快,宫婢再也不动,圣人依旧兴致高昂,声音激动到颤抖——   “悦儿,我叫你的孙儿去陪你了,叫纪家所有人都去陪你,你高兴不高兴?”   “悦儿,朕已经立了遗旨,百年之后,叫人挖了纪家祖坟,谁都没资格跟朕入皇陵,只有你,只有你能陪着朕。”   “你怎么不说话?说话!贱人!就算你嫁了人,也逃不开朕的手掌心!”   一盏茶后,殿内再次送出一具浑身青紫的尸首,圣人的旨意也传到了在御书房代为处理朝政的皇子耳中。   “荒唐!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那药奴不是跟齐家……父皇是生怕旁人不知他对纪家做了什么,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二皇子性子急,率先起身低吼。   大皇子和三皇子不吭声,他们都知道,那药奴是他们的父皇特地寻来的,长得跟在京郊庙里,他们那位齐家表姐特别像。   父皇为了恶心纪忱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眼下各封地的不满已经快压不住了,南疆和北戎也虎视眈眈,正是需要纪忱江杀南疆威风的时候。   可惜他们这位父皇越老越糊涂,殷家竟然还出了个情种,爱上自己的姑姑,也没少荒乱,早早掏空了自己的身子。   这若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三人都忍不住恶心。   “你们两个别以为不吭声就没事了,感情坏人就我一个人做是吧?”二皇子怒气冲冲指着兄弟的鼻子骂。   “平日里给人使绊子你们倒是殷勤,这会儿全是怂包!”   大皇子板着一张敦厚脸庞,义正言辞,“那是我们的父皇,我们还能抗旨不成?不说君臣之别,就是不孝都够我们喝一壶的。”   不待二皇子生气,三皇子精致的面上露出笑来,说话非常和气,“次兄息怒,父皇旨意不可违,但为了江山社稷,咱们替父皇多操心一些便是了。”   “叫那药奴带个把婢子伺候,再好好安排南疆那边的陷阱,总归父皇所想,只是要纪家那杂种死罢了。”   另外两位皇子若有所思。   三皇子话里的深意很好理解,合欢醉无毒,换个婢子顶替那位药奴跟纪忱江媾.合,最多就是纪忱江被算计心里不痛快,无伤大雅。   与其让纪忱江死在定江郡的床上,给其他封王居安思危动手的机会,不如让纪忱江死在南疆。   三皇子转向大皇子,笑问:“长兄以为如何?”   大皇子眼神闪了闪,面容更加正气凛然,“我不如你们两个聪慧,也只能在父皇面前尽尽孝罢了,总不会气坏了父皇的身子。”   明白点说就是,他不会淌这趟浑水,可他也不会告状。   二皇子冷耻一声,他们这位低贱御女所生的长兄,最好这种表里不一的虚伪功夫。   他斜睨三皇子:“南疆那边我可以安排,至于那药奴,就交由三弟来操心了,毕竟你刚纳了岳家的嫡女为小妇,想必跟岳者华更有话说。”   “那就听次兄安排。”三皇子依旧笑得和气。   不管私下里三人怎么恨不能阴死对方,面上功夫他做的比大皇子还要好。   *   北地入了秋,一下子就凉了下来,露凝成霜,早晚更是冷到骨头缝儿里。   领了差事的一路人,只得裹着薄袄子日夜兼程,一路往南地赶。   可在南地,草木尚且繁盛,只早晚凉快些,秋老虎的威力比旁处都厉害,白霜那是只有冬日里才会见的东西。   半下午时候,定江郡,定江王府内,宁音抹着额头的汗从外头进来,端着个琉璃碗,一脸高兴。   “娘子您要的甜白露,特地从后花园收集来的,费了老大功夫,拿来泡茶最合适不过,您可要给王上送去?”   傅绫罗抬头乜她一眼,哼笑,“我都没说给谁,你倒是惦记着,若喆阿兄知道了,夜里非得哭出一碗秋露白不可。”   宁音被怼得脸红,跺着脚啐回去,“娘子真是不识好人心,还不是乔安明里暗里的指点,说这几日王上喜欢用甜的,过去你也没叫我折腾花露呀!”   傅绫罗:“……”   她雪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鼓着腮帮子嗔出声,“王上喜欢甜的,跟厨房说就是了,再不济跟侍寝的夫人们提醒几句,跟我说得着吗?”   旁人不知,她还不知道?   纪忱江这是被她踹下床后,好几日不敢来她面前,拐着弯儿的试探她呢。   他喜的那甜,是她身上的蜜糖,跟这甜白露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越想她越恼得脸皮子发烧,生生烧到耳根子,扭头不肯再说,却叫宁音直愣愣看傻了眼。   话说这女娘被揉.搓的多了,真就能变个样子。   纪忱江不会叫傅绫罗成为出头的椽子被人针对,也怕后宅里的‘孕信’不够被人算计的,依然三日叫人‘侍寝’一次。   没见,刚立完了侧妃,刘侧妃就‘小产’了,不知何时就被红花催下来的葵水,瞒都瞒不住。   过去是傅绫罗伺候夫人们,没纪忱江什么事儿,如今纪忱江也不叫傅绫罗沾手了。   有女卫呢。   纪云熙手底下的人忙活的时候,被‘侍寝’的主角儿,往往都在墨麟阁偏方里偷香窃玉,没干什么正经事儿。   傅绫罗有心顺着纪忱江,再说这档子事儿只要纪忱江不发狠,她也能得到几分乐趣,也就不会太过拒绝。   可纪忱江总把握不住分寸,叫傅绫罗疼,她也不惯着纪忱江的性子,急眼了说踹就踹,从不客气。   傅绫罗从小就是沉鱼落雁之貌,现下得了夜夜娇惯,那芙蓉面天真不减,却更添愈发娇柔的莹润光泽。   原本小荷才露尖尖角,现在到了收获的季节,也绽放得花瓣滚圆,打月中都没这么快的。   更别提那把子纤细,和她浑身慵懒而不知自的妩媚气场,直叫宁音都受不住,感觉鼻子底下发烫,赶忙端开甜白露的碗,生怕血滴在里头。   “将甜白露和新出的熟茶给祝阿孃送过去吧,她不是肠胃不大舒坦?就别喝春里的茶了,性子寒。”傅绫罗缓了缓耳根子的烫,柔声吩咐。   “还有,也到了吃十样白的时候,还有两日就是祝阿孃的寿辰,杨媪那里应该准备好了,你出府去取一下。”   “那日我陪祝阿孃去完庙里,回来正好炖乌骨鸡汤,加一把细面条,不用放鸡子,阿孃不喜欢。”   南地秋日没那么凉,大补易燥热,以白茯苓、白百合、白南豆、白芨、白晒参、白山药、白芍、白莲子、白茅根和白木与乌骨鸡一起熬汤,意为‘补秋’[1]。   宁音知娘子每年都要忙活这些,利落应下。   只是出门前,她还是探头小声问:“娘子,真不给王上送吗?”   傅绫罗恨恨赏她兜头一个荷□□。   送个屁,真送了,祝阿孃生辰那日,她别想起来陪阿孃去拜佛。   可她没算到,就是不送甜白露,偷入香闺的人也不消停。   夜里她刚有了睡意,就被揉.醒,含怒的话全被堵在了唇舌里,水深夜长,全变成了昏沉羞恼。   “纪长舟!你好烦呜呜……”快深秋了,傅绫罗还是盖不住被子,浑身汗如雨下,眼泪也被逼得滑落枕间。   纪忱江在水火之间,武艺高超,刀来刀往,不为伤人,只惹得自己越发不知足。   他抚着傅绫罗潮.湿的发,暗哑声声唤蜜糖,“小棠儿,过去你总跟我杠着来,我只恨自己不知该怎么哄你。如今我怎跟天天做梦一样,梦里都是你跑个无影无踪。”   “不是不信你,就是恨不能将你揣在身上带去南疆。”   尤其是京都送出来消息,圣人令人带着军饷前来,还有个能让他毙命的毒药奴。   他知道,离打仗时候不远了。   纪忱江心里不踏实,这样娇软的一团捧在怀里,怎么都爱不够。   傅绫罗仰着脖颈儿,叫这番甜蜜话烫得难将话说囫囵,心下却是清明。   哄着不踏实,不给他好脸就踏实了?这分明是贱骨头。   好不容易歇下来,傅绫罗用吃奶的劲儿推他,怕他还要造作,“王上若真离不开我,只管带我去军中,难不成南地的天,还护不住个女娘?”   纪忱江:“……”奇怪,还就真是被怼了更痛快些。   他低笑出声,替傅绫罗按酸疼的月退,“但凡有丁点的万一,我都承受不起,军中还有那么多臭儿郎,我舍不得叫你跟着受苦。”   纪忱江还好意思腆着脸亲她,“小棠儿,我就是想你哄哄我,估摸着中秋后,我就要去边南郡,再叫我多尝尝蜜糖的甜,好不好?”   他捏准了傅绫罗会心软,可傅绫罗想的是,月退都要掰折了。   她只推他,踹他,等纪忱江无奈靠在床沿,才松了口气。   她这才有功夫想,这人不管多霸道,确实对她极好。   不管自己多难受,翻来覆去折腾得不到想要的舒坦,也未破了她的身,傅绫罗确实心软。   这份心软,叫傅绫罗心酸不已。   果然,女娘动了情都是傻子,她也不例外。   藏起心底那点子苍凉,傅绫罗到底还是小声说了句话,安抚这人。   不管将来两人还有无机会见面,她永远都盼着纪忱江能好好活着,自不吝啬给他点劲头。   结果话说出口,纪忱江这会儿就起了劲儿,扑上来将傅绫罗箍在方寸之间,力道让她差点疼出眼泪。   “我没听清楚,阿棠再说一遍,好不好?好不好?”纪忱江激动亲在傅绫罗这张让他欲.生欲.死的小嘴上。   傅绫罗恼得厉害,又踹他,“你再使劲儿,等不到你走,我就要被你掐死了!”   纪忱江赶忙松了力气,还是心痒痒地哄她说刚才那句话,“等我回来阿棠要如何?”   傅绫罗脸皮子烫得想尖叫,他以为都跟他一样不要脸吗?   从里到外都吃了个遍,苦头没少让她吃,就差点真格的,就是说他回来可以来真格的,有什么好激动的!   她紧抿着唇翻个身,心里骂个不休,只不肯说。   纪忱江也知道傅绫罗心思大胆,可脸皮子薄,说羞就羞,他也不强求,只刚才那点半解的馋,到底没办法浇灭心头的火气。   他就着这姿势,注意打到越发皎洁的圆月上,丹青功夫日渐增长,叫傅绫罗眼泪汪汪,再想说都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在宁音目光促狭的红脸中,傅绫罗面色如常,却忍不住恶狠狠骂出声:“回头我要养一池子乌龟,天天烧王八汤喝!王八蛋都送去前头!”   宁音还没反应过来,一旁阿彩笑得打跌,“娘子,乌龟和王八不是一回事儿,您养龟,可见不着王八蛋。”   宁音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怎么都憋不住,“哈哈哈……见不着王八蛋不是正好?哈哈哈……”   傅绫罗:“……”   笑声中,外头秋高气爽,日头正好,午后斜阳淡淡撒入室内,为软榻和矮几落下柔美清辉,美好得几乎令人不想让时光继续流逝。   可转眼间,就到了祝阿孃的寿辰日。   这一日,祝阿孃从来都是一大早起身,去庙里先给祝家人和丘家人点一盏长明灯,在佛前替他们念一卷《往生经》,用过斋饭,才会回府。   纪忱江也知道,天不亮就令卫喆准备,护卫祝阿孃和傅绫罗去定江郡东郊的远山寺。   祝阿孃好些日子没见傅绫罗了,一上马车看到傅绫罗,就忍不住愣了下。   等马车走动起来,她才忍不住感叹,“可看出来我没王上会养人了,在我跟前五年你都跟个孩子似的,在王上跟前一年不到,就真真成了女儿家,啧……我倒没想到,我养大的孩儿还有这好本事。”   祝阿孃向来敢说,一张嘴就叫傅绫罗红了脸。   她靠坐在祝阿孃身畔,只软着嗓音不依,“我要是十岁上就是如今的模样,您怕是得叫远山寺的师父一把柴火烧了我。”   “胡说八道,你觉得我舍得?”祝阿孃不客气一巴掌拍在傅绫罗后脑勺,“还是你觉得,王上能让我?”   “阿孃!”傅绫罗鼓着滚烫的腮帮子,“您就别打趣我了,叫旁人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卫喆轻咳几声,策马往前头几步,余光都落在坐在车辕的宁音身上。   宁音冲他挑眉,笑弯了眉眼。   卫喆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当着铜甲卫和武婢的面,总怕露出任何不对的表情,让人轻视了宁音,或者坏了宁音名声。   他愈发板着脸,面无表情打马走在前头开路。   宁音轻哼了声,倒也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卫喆,她喜欢的儿郎是个什么性子,她最了解。   虽然秋高气爽时候,各家女眷都乐意往寺庙里来,可定江王府这位祝阿孃每年都这个时候来,各家都是知道的。   也不是四时八节的吉利时候,谁也不会跟她抢。   路上人不算多,一路很顺利就到了庙里。   远山寺主持已经等着,客客气气陪着祝阿孃和傅绫罗一起点长明灯。   宁音借着伺候的功夫,也为卫明和卫喆的父母点了一盏。   卫喆愣了下,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情意,也有无法确认前路安危的苦涩。   一想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要招惹了宁音,心窝子就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是个混蛋,配不上宁音。   但宁音不在意他的纠结,在祝阿孃和傅绫罗用斋饭的时候,换了阿彩在旁边伺候,偷偷拉着卫喆去没人看见的地方说话。   铜甲卫不敢靠近,只在客院外头伺候着。   从客院拱门前,到祝阿孃她们在的客院门前,都是武婢把守,没有不长眼的敢靠近。   门口站着的是阿彩和阿柳,都是祝阿孃的人。   等到斋饭用的差不多,祝阿孃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她看着傅绫罗问:“真想好了?你该知道,长舟那孩子不会轻易放弃,即便你能离开,也不一定就天高海阔。”   是的,傅绫罗唱的这出戏,戏里的主角不是杨媪,否则她确实不会在铺子外面跟杨媪说话。   也不是岳者华,她心知肚明纪忱江不喜欢岳者华,岳者华对她也没那么深厚的情谊。   真真假假,最后主角才登场,是纪忱江绝不会怀疑的祝阿孃。   傅绫罗也平静放下筷子,“阿孃,是您把我养大的,您最明白我,哪怕被找回来,我也做不到就这么成为他养在手心的花朵。”   祝阿孃如何不懂,纪忱江以为祝阿孃在他和傅绫罗之间,绝不会偏袒傅绫罗。   毕竟祝阿孃将傅绫罗送到他身边,有心疼他的私心。   连卫明和卫喆兄弟,一心为傅绫罗好,都认为傅绫罗应该留在纪忱江身边。   但他们都忘了,祝阿孃是个女人,最明白生死不由人,一切都掌控在他人手里的苦,这些是儿郎不能明白的。   祝阿孃握住傅绫罗的手,满眼心疼,“阿孃不怕别的,感情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说清楚,我只怕你将来后悔,疼在你身,阿孃也心疼。”   傅绫罗红着眼眶靠在祝阿孃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音开口。   “阿孃,我确实心悦他,比我想的还要喜欢,若我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被他安排,受他宠爱,只记挂着他的安危。”   “可阿孃,且不说王上病愈后,是否能与我一心到白头,即便他情深,阿棠也不想重蹈阿娘的覆辙。”   她阿爹不喜欢她阿娘吗?喜欢,甚至喜欢到骨子里,万事都替她安排好,不让她惊,不让她苦。   杨婉在杨媪口中,也曾经是个北地爽朗的女娘,生生被养在后宅里,成了温室花朵。   傅绫罗从不敢承认,她恨阿爹走得早,恨阿娘不肯哪怕顾虑她一点点。   因为她清楚,阿爹是为了替她庆贺生辰才犯了错,阿娘也并非不爱她,只是受不住风吹雨打。   她含泪抬头,认真看着祝阿孃,“阿孃,不管能不能放得下,阿棠自私,心狠,绝不后悔。”   她此生可能只爱得上这一个人,也可能会爱很多人,可她更爱自己,谁也不能掌控她,叫她变成另一个杨婉。   祝阿孃不再劝傅绫罗,替她擦了擦泪,干脆利落道:“远山寺后山我置了座庄子,庄子里有密道,能通往临南郡的官道。”   “长舟在临南郡也有宅子,就与我为你选的宅子隔着一条街,灯下黑的道理你懂吧?”   见傅绫罗冷静点头,祝阿娘细细叮嘱:“那宅子里老早就住着一家子,女人是寡妇,有个病弱不怎见人的侄女,还有个年方十八的小子,死契都在我手里,就是暗卫去查,周围街坊邻居都能证明。”   “秋里多雨,哪日算准了天儿,你提前来远山寺,借着避雨的由头留宿,最好挑长舟要出征之前。”   “那时铜甲卫都忙,能伴你出来的人不多,武婢能对付。阿彩她们的身契我已经给了你,往后她们就是你的人。”   祝阿孃没指望傅绫罗会一直在她买的宅子里过活,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只顿了下,依旧难忍不舍。   “若你安顿好了,记得令人给阿孃传个话,若是哪天我真要离开王府,记得来接阿孃。”   傅绫罗眼泪一滴滴落下,紧紧握住祝阿孃的手,“您放心,我不会走远,有机会就会来看您。”   祝阿孃笑了,点点傅绫罗脑袋,“那还是别,十年八年的阿孃还活得起,你想跟长舟斗心眼子,若非阿孃我这心偏到嘎吱窝了,你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绫罗:“……”虽是实话,下次您还是别说了。   两人说完了话,不想叫人看出痕迹,在客院里歇了晌儿才往回走。   等回到王府,天已经黑透,到处都掌了灯。   先将祝阿孃送回后院后,傅绫罗一回到墨麟阁,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好家伙,她连宁音都瞒着,王上不是身上揣了八百零一个心眼子,又发现了吧?   “傅长御,您可算是回来了!”乔安急得火上墙,看见傅绫罗几乎是小跑着过来。   傅绫罗和宁音手挽着手,偷偷吸着气,瞪圆儿了眼,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傅家回来的那个下午。   虽然,宁音也饿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怕。   傅绫罗咬着牙尽量如常,“乔阿兄,怎么了?我还要去给祝阿孃送长寿面呢。”   乔安跺着脚急得直转悠,若不是定江王积威重,他恨不能直接拉傅绫罗进书房。   “长寿面等等,您快去哄哄王上,王上送走京都来的使节,吐了好久,捏碎茶盏把手都伤了,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许进。”   乔安说着,眼泪落下来,倒不是心疼的,纯属气大发了。   他略靠近傅绫罗,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陪京都使节来的有个女奴,那女奴跟……跟老王妃长得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趁着将圣旨送入王上手中的时候非礼王上,我都快恶心吐了!”   更别说,暗探送出来的消息说,这还是圣人特地准备的药奴,是为了杀王上准备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圣人老儿,简直畜生不如!   傅绫罗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发现她要跑就好,至于吐……这人应该快吐习惯了吧?   心里腹诽着,傅绫罗脚下却忍不住加快步伐,毫不犹豫脱履进了书房。   她不想闹出什么被摔茶盏,被砸砚台的惨事来,站在门口就柔柔开口——   “长舟,阿棠进来了。”   里面无人出声,屋里略有些酸味儿,算不上好闻。   这人一犯病就不吃东西,应该是纪忱江吐的酸水。   书房里甚至连一盏灯都没点,傅绫罗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跟个小乌龟一样慢吞吞摸索着往窗边去,想要打开窗户散散味儿。   哪知还没摸到窗户呢,就先碰到了一堵带着温度的墙。   傅绫罗小声惊呼出声,却没吓得后退,只一把抓住那高大身影的衣襟,慢慢靠近。   “纪长舟,你吓到我了,你怎么不出声啊?”   纪忱江呼吸并不稳,好一会儿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沙哑出声,“我怕自己一张嘴就要…呕!”   还是不能想,一想到白日里那个画面,纪忱江只来得及偏头,又开始干呕。   傅绫罗:“…绫罗该死,王上是被绫罗给抱吐了吗?”   纪忱江被逗笑了,轻轻拍她额头,“别胡说八道,跟你没关系,你站在这里别动。”   只他一个人,怎么腌臜都无妨,军营里臭脚丫子味儿比这难闻多了。   可傅绫罗进来,他不想让她面对这份狼狈。   知道傅绫罗看不清楚,他一手推开身后的窗户散味儿,一手轻轻推开傅绫罗,准备点灯,叫人进来收拾。   只是,他刚走了一步,就被傅绫罗从背后抱住。   “纪长舟,阿棠要走了,来跟你告别。”傅绫罗小声道。   纪忱江猛地蹙起眉,怒火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他转身看着傅绫罗,也不管自己腌臜不腌臜,更不管手心的伤,直接箍住那把子纤细,力道几乎能折断她腰肢。   他扬声吩咐:“乔安,滚进来点灯!”   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夹着吸气的傅绫罗走到软榻前放下,语气铿锵有力——   “能耐了你,傅阿棠,来,你跟我说说,你要去哪儿!”   “你这是想逼死我?就算我死了,定江王府也是你的,你哪儿都甭想去!”   “卫喆呢?叫他滚进来!一眼看不住就要上天了你!”   乔安在自家主子的暴怒中,缩着脖子点上灯,飞快将屋里的痰盂给收拾了。   卫喆苦着脸进门,满脑门儿雾水,今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阿棠又要咋上天?   去驿站安置好京都使节,匆匆赶回来的卫明,也脑瓜子疼的厉害,咋又闹腾上了?   就在纪忱江的怒火和其他人的忐忑里,傅绫罗捧住纪忱江的脸,笑了。   “我骗你的,王上,现在不想吐了吧?精神了吧?”   傅绫罗笑得愈发灿烂:“专为恶心人的女奴,怎配叫王上郁郁寡欢!我们王上乃顶天立地的儿郎,定不需要旁人安抚,以毒攻毒这法子,王上对我和宁音用过两回了,果然好使。”   众人:“……”   纪忱江:“……”   宁音扭头跑外面,肩膀抖得厉害,她们家娘子是有点睚眦必报在身上的,噗哈哈…… 第40章   虚惊一场, 卫明和乔安他们无语,没眼看俩人在这里耍花枪,该干嘛干嘛去。   乔安去请府医的时候, 傅绫罗见纪忱江眼神还恶狠狠的,心里有些忐忑。   难不成, 这人真需要安慰?   她抚着纪忱江的脸, 软声道:“纪长舟, 若快乐的回忆不能让你痊愈,不如用疼痛来试试吧。”   “我不懂家国大事, 可我也知, 打仗的时候,稍微不甚就会有无数人丧命, 与其由着人算计, 你不妨感受一下……”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戳在纪忱江心口的位置,声音如梦似幻。   “若败给那些故意伤你的人, 你爱的人可能会死,你该如何?”   “若你被他们影响,那无辜被害死的人, 造下的罪孽可能会让爱你的人不得好死, 你又当如何?”   纪忱江蓦地紧抓住傅绫罗的手, 眼底的阴霾渐消,只是眸子发暗。   傅绫罗说的这些, 比齐旼柔和殷氏留给他的恶心回忆,更难以让他承受。   他最懂则其轻重的道理,因那药奴带来的糟糕病症如同小河流水, 缓缓从他身体里流走。   “阿棠……”纪忱江起身,将傅绫罗拥入怀中, 说不出后面的话。   阿棠,是他的解药,即便他痊愈,也无人可以替代,阿棠是他唯一的解药。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因为他救下了年幼的傅绫罗而得到救赎。   是因为这个小女娘,用她纯真,柔软,又坚定的心,在他心上烙下一道印记,伤口再深,也没办法撕裂那个印记,伤便再不能成为他的弱点。   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将这一团乖软的小东西捧在手心,总觉得怎么捧着都不够珍重。   然后,在他想将这团乖软揉入骨血之前,被恶狠狠拧了腰推搡。   “松手!我要回去了!祝阿孃还等着我呢!”   纪忱江低头亲她额头一下,拉她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是阿孃的生辰,他也该陪阿孃吃顿饭。   他能肯定,自己在阿孃面前,肯定不会犯病了。   傅绫罗面无表情推开他,“先让府医给你包扎,我不跟你一起。”   纪忱江不肯放她走,“我刚才不是故意凶你……”   “我要回去涂药!”傅绫罗平静看他,“你自己多大力道,你心里没数吗?我腰疼。”   “我帮……”   傅绫罗无奈打断他,“王上,您消停点行吗?我不想更疼了。”   这人手握刀枪剑戟惯了,让他擦药,能给她搓掉一层皮。   纪忱江心下一紧,不知是不是傅绫罗才刚拿离开吓唬过他,听她说疼,他总觉得她是意指赌约。   到了后宅西院里,祝阿孃看到纪忱江,就感觉他有些不大对劲。   她还不知道前院发生的事情,“这是怎么了?阿棠呢?”   纪忱江不敢说自己勒月中了傅绫罗的腰,那是擎等着祝阿孃骂。   他只淡淡坐在祝阿孃身旁,语气幽幽:“她忙着跟自己的婢子亲热呢。”   祝阿孃翻个白眼,她说话一向不客气,“我可没教过你什么酸的臭的都往嘴里塞,娶不回媳妇,阿棠就是忙着跟小子亲热你也管不着!   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什么都管得太过,早晚你会后悔。”   纪忱江微微挑眉,自他十岁,王府丞和祈太尉接了他的文武教导后,祝阿孃很少再以这种教训口吻跟他说什么了。   陷入感情的男人,可能是不大正常,但纪忱江是从小踏着尸山血海站在高处的定江王,他从不缺敏锐和冷静。   他不动声色思忖着,惫懒笑了笑,“可是阿棠跟您抱怨什么了?”   “阿棠不是会抱怨的性子。”祝阿孃想也不想便回答道,“若是等到她抱怨的那一天,你也就彻底没戏了。”   没有外人,祝阿孃也不非守着规矩,话里有话,“长舟,感情的事儿阿孃也不太懂,但我觉得,这跟你打仗不一样,并非什么都掌握就能稳赢,你得想想看,阿棠想要什么。”   纪忱江没说话。   阿棠想要什么?她唯一表露出来想要的,就是离开他。   听到外头傅绫罗轻声细语吩咐上长寿面,他垂眸遮住眸底的阴霾,冲祝阿孃笑着点了点头。   “阿孃的话,我记下了。”   *   军饷已经全数运至南地,打仗靠的还是粮草辎重,也没那么快就能打起来。   卫喆先一步去边南郡进行部署。   纪忱江坐镇定江郡,与祁太尉和王府丞一起,从临南郡、汝南郡,乃至与南地接壤的豫州置办粮草,运到南地去。   以军队护送,走官道至少得半个月时间,才能筹集出第一批足够数万大军半个月用的辎重。   中秋纪忱江便也在府里过。   只不过这种团圆日子,对王府里有限的主子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   祝阿孃全家只剩她自己,卫明卫喆也一样,算起来,乔安还算幸福的,还有个老子娘可以孝顺。   后宅里的夫人,最近的当属豫州‘来’的刘侧妃,也回不去与家人团聚。   傅绫罗很怀疑,刘侧妃也是女卫,据说女卫都是孤儿。   至于纪氏,嫡系只剩忱江一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齐玟柔于他,只算仇人。   傅绫罗也差不多。   她令人送了礼回去,才知道傅老斗摔断了腿起不来身,老林氏中了风偏瘫在床。   至于二房,傅威据说是被人追赌债,躲到了临南郡去,许久没有消息。   而二夫人陈氏,被娘家人上门打了一顿,听说是咬掉了舌头,两只手手筋都被亲弟弟给砍断,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只有傅华赢还好好的,被卫喆提去了边南郡,扔进军营驻地当个打头的小兵。   宁音回来后跟傅绫罗禀报,痛快至极,“听人说,都是他们自个儿作出来的幺,二房偷卖傅家产业,傅家族老叫老太爷和二老爷跪了好几天家庙。”   “二夫人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将自家未来的弟妹往二老爷房里送,闹得附近人尽皆知,都笑话陈家为了攀附王府女官母家,脸都不要了,哼,现在陈家羞得不敢出门,恨不能打死她。”   傅绫罗心下了然,这应该是纪忱江曾经说过的,令乔安为她扫尾吧?   到了八月十五晚宴,乔安回去陪阿娘过节,只祝阿孃和卫明、傅绫罗陪着纪忱江团圆。   傅绫罗认真给纪忱江敬酒,“多谢王上替阿棠收拾了傅家,让阿棠没有后顾之忧。”   纪忱江懒懒笑看她,“只一杯酒就完了?”   傅绫罗看着笑得暧昧的祝阿孃和卫明,脸颊发烫,再说不出什么感恩的话,怼回去还要怕旁边两人说他们打情骂俏。   她干脆利落干掉三盏酒,眼巴巴看着纪忱江,用眼神表达‘够不够’的意思。   纪忱江哼笑了声,同样饮下三盏酒,没叫她的话落空。   可等到宴散了,这人钻到香闺幔帐里,就开始跟傅绫罗算账了。   “我帮你处理了傅家,光敬酒就够了?想算清咱们之间的纠缠,傅蜜糖,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的功夫,纪忱江已经叫娇软轻巧箍着细软拖到自己身上,手背托着傅绫罗下巴,垂着眸子睨她。   傅绫罗被迫着仰头趴在他身前,蓦地竟是有些怀念当初冷漠雍容的那个定江王了。   现在,这人哪儿还有一点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清冷,最杀伐果断的时候,只怕就是在床榻。   感觉纪忱江手心滚烫,隔着衣裳都止不住他的作乱,傅绫罗突然紧紧抱住纪忱江。   “纪长舟,八月二十三是我的生辰。”   纪忱江愣了下,钻入衣衫的手重新贴回傅绫罗柔顺的青丝,滚烫也变成了温柔。   傅绫罗在王府里近六年,从来没过过生辰,否则以纪忱江对王府的掌控力,不可能一点都没听说。   他心知傅翟当年身陨桃花林的缘故,傅绫罗只怕也无心庆贺生辰。   傅绫罗肯定了他的猜测,“从阿爹过世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辰了,但今年,我想问王上讨一件礼物。”   她仰头看纪忱江,“既然算不清楚,那就不算了,左右也不怕欠王上更多。”   纪忱江亲了亲她发心,他很愿意听傅绫罗诉说自己想要什么,尤其是听祝阿孃说过那番话后。   “你想要什么?”   傅绫罗低头在他身前蹭了蹭,声音甜软,“我听人说过,女娘嫁人,最重要的不是嫁妆,也非聘礼,而是全福夫人手中那把梳子,一梳白头,二梳到老……每一梳都是吉祥如意,我想要王上亲手为我做一把全福梳,可以吗?”   纪忱江轻笑着翻身压下,目光与傅绫罗纠缠在一起,声音暗哑,“阿棠想嫁给我了?”   傅绫罗吸了口气,轻轻揽住纪忱江的脖颈,认真道:“这全福梳,我是要送给你,纪长舟,我要你亲手做,不许任何人帮忙,也要你把它放在身上,这样每一次看到它,你都能记得,要平安归来。”   不管她骗纪忱江多少,她的情意不作伪,也希望能将全部祝福都给纪忱江,也算有始有终。   纪忱江喉结微微滚动,心窝子一时间先是滚烫,而后是沁凉,冷热交替,夹杂着难言的回甘苦涩。   他亲吻傅绫罗的眼皮,令她闭上眼,不让她看到自己眸底的审视,“好,我答应你,我亲手做,也带在身上,等我回来的那日,亲自替你梳头,好不好?”   令他心底发沉的是,傅绫罗没回答,只颤抖着长长眼睫,送上了柔软的唇。   这一夜,傅绫罗被折腾得哭的很惨,到了后半夜才沙哑着嗓音哀哀顿止,明显是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宁音看到傅绫罗的唇,脸皮子烧,心里疼,将药膏子取了出来。   “王上也太不心疼人了,您这嘴都肿得没法儿看了,这真真是……又不是今日就走。”   傅绫罗抿了抿唇,轻轻抽气,脸颊飞起一抹红霞,没好意思说话。   倒不是纪忱江强迫她怎样,只她想着要离开了,长卷里有好些样式他都没尝试过……   她心知纪忱江敏锐,怕他发现不对,也好奇这滋味儿如何,抽了冷子偷袭,不给他仔细观察的机会。   没想到,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般,这刀太锋利,有些地方还是容不下的。   等宁音给她涂完药膏子,傅绫罗开窗看了眼外头的天,夏日一场雨热过一场,而秋雨则是一场凉过一场。   都是多雨的季节,她瞧着天,怕是近期雨不会少,便心知,到了该走的时候。   “王上在府里吗?”傅绫罗哑着嗓音问宁音。   她一开口,宁音都惊了,“乖乖,昨儿个夜里也没听娘娘……咳咳,怎么哑成这样了?”   就跟被什么剌过一样,越是轻软越听起来粗粝,就跟大病过一场似的。   傅绫罗脸红的更厉害,她总不能说这是刀伤,“问你呢。”   “没在府里,听乔安说了一嘴,说是去寻什么匠人。”宁音随口回答,“我先去厨房端碗甜汤来,给娘子润润嗓子,啧……”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不自禁抚上胸口,一切如她所料,可她心里怎么如此酸涩?涩得发疼。   其实她与纪忱江的赌约,他早就输了。   在他看完那些风花雪月之前,她早疼了许多次,每一次都入心肠。   等宁音回来,傅绫罗喝碗甜汤去沐浴,在净房里问宁音:“宁音姐姐,若有一天喆阿兄与王上一起北上,你得不到他的消息,会难过吗?”   宁音舀热水的动作顿了下,“会。”   傅绫罗心里轻叹,所以她瞒着宁音的决定是对……   “不知他是生是死,我会难过,可能还会哭个几场,可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心知大概某一天,他有可能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宁音打断她的思绪,热水浇在傅绫罗肩头,轻柔替她擦拭。   “但若是不知娘子生死,甚至一想到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都浑然不知,这能折磨死我。”   傅绫罗怔忪抬起头看宁音。   宁音脸上挂着泪,唇角却上扬,“我从小就知道,我要死在你前头,无论娘子要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宁音轻轻替傅绫罗梳开潮湿的青丝,“娘子不想与我说的事情,我不问,可我答应过你,我一辈子都会陪着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娘子能答应我吗?”   傅绫罗眼眶发烫,狼狈垂下眸子,声音轻颤,“好。”   主仆两个温馨感人诉衷肠的时候,纪忱江已坐在了做全福梳的匠人家中,手里把玩着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   他没急着动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匠人和徒弟们都被铜甲卫隔开,屋里暂时只有纪忱江和卫明,乔安。   卫明和乔安两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傅绫罗没有见过的,那个杀伐果断,淡漠孤傲的定江王,此刻气势全开,压得卫明和乔安这样伺候多年的属下都暗暗叫苦。   屋漏总逢连夜雨,祸事就爱凑成双,也怪不得纪忱江生气。   “所以,圣人是要给我下春.药,让那药奴伺候我床榻,在我与之媾.合的时候,通过……”纪忱江话没说完,手心传出‘咔嚓’一声,他没收住力气,将玉捏出了裂缝。   他闭目凝了凝神,语气依然冰冷如霜,“那药奴的毒,在下……在体内?”   卫明小声禀报:“据探子得来的消息是如此,只是圣人此举,怕是会毁了殷氏遮掩肮脏的那层皮子,三位皇子阳奉阴违,没打算叫那药奴派上用场。”   “真正要伺候王上的,应该是那药奴身边的婢子。”卫明面上笑容阴冷,“想必那几位皇子,也不会只为了叫您幸个女婢那么简单,当是也要下毒。”   触之即死的烈性毒,和能叫定江王无声无息死在战场上的慢行毒,哪个对殷氏更有利,但凡不用脚趾思考,都不难想明白。   “岳者华答应了?”纪忱江冷冷问。   卫明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答应,三皇子在与王妃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在皇家寺庙的后山池塘里,救了落水的岳二娘,那位二娘子,是岳者华的亲阿姊。”   “而且,岳家家主与三皇子走得近,三皇子又最善阴损招数,岳者华想避估计也避不开。”   *   事实上,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岳者华正笑眯眯招待京都使节。   “皇使是说,我阿姊被三皇子纳入府中,成了良娣?”岳者华笑得身子轻颤,“我阿姊身子不好,家里一直都担忧她的姻缘,我倒是没想到,她还能嫁出去。”   使节笑得比岳者华真切,“岳良娣姿容昳丽,温婉贤淑,将来若是三皇子有登高的那日,至少也是个二品妃位,以岳御史之才能,定不用为良娣担忧了。”   皇子府中,除了皇子妃,就只有良娣和孺子两个位分。   使节的意思很明白,岳者华能不能令三皇子满意,是他阿姊能不能封妃的关键。   岳者华手里捏着两颗核桃,轻轻转着,依旧温和又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使者拍拍自己的脑袋,“哦,我倒是忘了说,岳家主亲自与三皇子抱怨啊,说岳家主母常年身子孱弱,岳家中馈一直都是由妾室来张罗,有些不大像样子,有意休妻再娶。”   使者看着岳者华面色冷下来,笑得更灿烂,“好在三皇子不认同岳家主这话,温言劝说岳家主,不能寒了岳御史的心,好不容易才压下岳家主的念头呢。”   岳者华垂着眸子,表情麻木,若阿娘愿意离开岳家,而不是一颗心都放在父亲身上,他不会选择来南地。   若阿姊性子能强硬些,选个人家嫁了,或者进庙里做姑子,而不是心疼阿娘的眼泪,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后宅里替阿娘支应着,他也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   他那位好父亲啊,心思全不在学问上,却还继承了岳家几分聪慧,全用在掌控家中女人的心,一门心思靠裙带求荣。   他心里冷笑,不,连子女他都牢牢掌控着,不然他又为何放不下阿娘和阿姊,迟迟得不到解脱。   “岳御史也别觉得为难,三皇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使节并不逼岳者华跟他翻脸。   这位可是岳家出了名的鬼才,比聪慧,使节不会自取其辱。   他反倒柔和了姿态,恭敬起身行礼,“是圣人……唉,不该妄议尊上,三皇子他们为臣为子,多少苦衷都不好劝谏,只能想法子将事情做的漂亮些。”   “无非就是让定江王多个夫人,左右定江王府侧妃都有了,夫人也不少,这风花雪月的乐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岳御史说是也不是?”   使节苦口婆心,“到时候定江王被算计了,固然心里不舒坦,好歹能保住命。圣人冷静下来后,定江王也上战场了,此事就有了转圜余地,端得是两全其美,岳御史您说呢?”   岳者华任由核桃的凸起深深陷入掌心,身上的冷意却全然消散,又露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浅笑。   “使节说的是,我只心疼那位要入定江王府的阿姊,定江王怕是不会善待她啊……”他感叹着,面上有几分悲天悯人。   使节唇角抽了抽,岳家这鬼才,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怜香惜玉,跟他那无用的老子爹一个德行,心思全不放在正经地方。   他话音不自觉泄露出几分不屑,“岳御史说笑了,毕竟是京都送来的人,定江王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打杀了她,万一能怀个身子,也算是这女婢的造化了。”   话如此说,不过是个女婢,就算被定江王杀了也没什么妨碍,本就是三皇子养的死士,只要让定江王中毒就行。   岳者华为难片刻,无奈笑了笑,“既然皇使如此说,观南怎敢不听吩咐,只观南着实心疼那位阿姊,不如先将人送入王府,再想法子让定江王宠幸?”   使节笑眯眯取出两个瓷瓶,意味深长推到岳者华面前,“进入王府就不必了,毕竟王府里能伺候的人太多,还得劳烦岳御史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能叫定江王在只有那女婢的时候,服下这合欢醉,必能成事。”   岳者华露出了然神色,又重新笑得衣衫轻颤,“皇使早说啊,那倒是容易的多。”   使节好奇问,“不知道岳御史打算如何做?”   岳者华浅笑,“皇使要的不是结果吗?”   使节被噎了下,也不想太过逼迫岳者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没再多说。   等人离开后,阿钦皱着眉问:“五公子,您真要听那什么狗屁皇子的?定江王没那么好算计。”   岳者华垂着眸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阿钦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岳者华才轻叹了声,“京都都给我搭好了戏台子,这出戏由不得我不开锣。”   “那您打算怎么办?”阿钦紧皱着眉问。   岳者华笑了笑,目光有些无力,他淡淡看向窗外,“当然是,叫人怎么算计的,就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联系定江王府的探子,想办法让傅绫罗出府,避开铜甲卫耳目。”   “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不必现身,只令我在阿娘和阿姊身边安排的人动手,让她们假死离京,送到京畿常安寺关起来,严加看管。”   “另外,叫人查查看,这合欢醉对人有没有伤害,若有,就换个无害的来,没有就直接送到清颜阁去。”   “等接上傅绫罗,约定江王五日后到清颜阁,那京都送来的女婢杀了,换个清白行首伺候定江王,动静闹大一些。”   阿钦越听越心惊,“您是打算直接逼定江王服用合欢醉?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娘,就甘心被算计吧?”   “你个娶不上媳妇的呆瓜懂什么。”岳者华轻笑,笑得心里抽疼,“他纪忱江喜不喜欢傅绫罗,我这双招子还能看不出来?”   阿钦还是不解,“可您不是心……”   “阿钦。”岳者华轻声打断阿钦的话,“我不会伤她,永远不会。”   他眼中再藏不住苍凉,从父亲竟然能混蛋到,利用妻女媚上的那刻起,他就再无为傅绫罗高歌的机会了。   他劝说阿钦,也像劝说自己,“她懂我,我只需要最多十日功夫,纪忱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伤害,只要阿娘和阿姊一走,我会将使节的人头送给纪忱江。”   顿了下,他语气坚定些许,“我会认下那张死契,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以自己为奴赔罪。”   他与傅绫罗是一样的人,他想要自由,傅绫罗也想。   等他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替他杀出个清明世道,傅绫罗想去哪儿都去得了。   若非要闹出动静稳住京都使节,让他有机会安排阿娘和阿姊后路,他甚至不会算计纪忱江。   纪忱江已幸过那么多夫人,也不差多一个行首,眼下,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打个时间差,除了那腌臜的皇庭,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傅绫罗会明白他的苦衷,一定会。   *   “你们说,阿棠会帮他吗?”纪忱江不疾不徐问卫明和乔安,只是声音冷得令两人心底发寒。   乔安硬着头皮否定,“傅长御心里只有王上,岳者华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蠢事儿的。”   卫明难得认同乔安的话,“不若我们与岳者华暗中通个气儿,做场戏骗过京都也就是了,等开了战,就算是圣人想追究,也得等打完再说。”   “等我们能腾出手来,豫州和幽州都会有动作,那老儿也没时间跟咱们计较了。”   卫明心想,只要彻底将南疆打趴下,就轮到他们跟那个恶心的老儿算账了,也不怕京都追究,何必要牵扯阿棠。   纪忱江淡淡垂眸看着手心带着裂纹的玉,“那若阿棠愿意帮他呢?如若有谁能帮她无声无息离开定江郡,岳者华是不二人选。”   即便他看不上岳者华,也不得不承认,岳者华是有些聪明在的。   卫明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再无法躲避纪忱江的问题,“王上……”   “卫明,对阿棠我是软也施了,硬也施了,剖心剖肺待她,我不想伤她,”纪忱江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幽然得叫人心里不安。   “可你想过吗?这次能防得住,下一次呢?”   “她说心悦我,见不得我可能死在哪里,我答应安排她离开,我没想过,自己会拿一个女娘这样没办法。”纪忱江笑了。   卫明艰难道:“阿棠性子倔,道理揉碎了与她慢慢讲就是,她总能明白……”   “我没那么多时间等她明白。”纪忱江一点点冷下面容,手中的白玉随之捏碎成齑粉。   “她要走,我安排,她要留,我会让她成为南地最尊贵的女君,但凡活着,我们总要纠缠,可她若想私自离开,我只能折断她的翅膀,伤心总比没命的好。”   他定定看着卫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卫明心里发苦,胸口堵得厉害,只恨自己太聪明。   王上这是不准他给傅绫罗任何暗示,不准他提前杜绝傅绫罗逃跑的可能,也不能拦着傅绫罗任何行动。   王上最是敏锐,只怕是知道了阿棠有要私自离开的打算,铁了心要给阿棠一个教训,彻底叫她成为家养的金丝雀,再飞不出王府。   他眼眶子都堵得发红,“王上,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卫明,你想看着她死在外头?”纪忱江捏了捏额角,半垂着眸子冷漠问卫明。   他也不懂怎么就要走到这一步,卫明问他,他问谁去!   但凡傅绫罗不表现的那么喜欢他,他都不会这么生气。   卫明哑口无言,无奈跪地,“卫明……一切听从王上吩咐!”   “让探子动手,那老儿不是想要我的命?那他也别活着了,叫人给幽州传信,京都一个月内必乱,让小怀王抓住机会!”纪忱江依然冷淡地缓声吩咐。   “你盯紧阿棠的动向,若她与岳者华见面,立刻将人抓回来。”纪忱江拍掉手中的碎粉。   “查清楚岳者华会怎么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不用我教吧?”   纪忱江也知道,以岳者华的性子,不敢要他的命,但是顺着京都的意思恶心恶心他,岳者华是敢的。   既如此,那就叫殷氏那老儿和岳者华自己吞下这份恶心。   因为傅绫罗这几天的反常,他心口闷着一股子戾气,越是发作不出,越是有想杀人的冲动。   他实在耐心不下去,也等不及南疆战事结束,更不会眼睁睁等着属于他的狐狸,有可能死在逃跑的路上。   乔安始终不敢吭声,卫明也被王上这股子惊心动魄的戾气惊住,只轻声应下。   白玉是从王府里取出来的,捏碎后,纪忱江今日也没办法做全福梳,便恹恹起身,准备回府。   等重新选块更好的玉石,再过来也就是了。   待得处理好辎重的事儿,第三日一大早,纪忱江刚到那匠人门前,就见卫明急匆匆赶过来。   卫明面色特别难看,“王上,阿棠没与岳者华接触,她……她去远山寺了,说是要为王上祈福。”   卫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事情,“今日有雨,阿棠必会住在祝阿孃置的那座庄子上,那庄子有密道,是卫喆带人去挖的,直通临南郡官道。”   这一点祝阿孃没跟傅绫罗说,纪忱江自始至终都知道那宅子的巧妙。   所以,听卫明禀报过后,纪忱江面上多了一抹讥讽,“有时候,算无遗漏还挺折磨人的,你说是吧?”   卫明不敢说是,却也不敢不回话。   “王上……阿孃跟我一起过来的,她有话想要跟您说。”   纪忱江轻哂,不信自己会被祝阿孃劝服,转身进了门。   快要下雨的日子,天格外阴沉,即便是做手艺活儿的匠人屋里,也一片昏暗。   祝阿孃被卫明引着进了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纪忱江就坐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刻刀,恶狠狠雕刻玉石,像小时候每次从京都回来那般,低头不语,浑身都叫嚣着冷唳煞气。   “长舟,让阿棠走吧,你留不住她。”   纪忱江面无表情,“阿孃,整个定江郡甚至临南郡,都在我掌控之中。”   圣人还不知,只要纪忱江想,临南郡就是纪忱江的囊中之物,不然他不会想要隐居到临南郡去。   祝阿孃问了前几日纪忱江问卫明的问题,“是,你眼下是能拦住她,但长舟,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纪忱江手顿了下,刻刀瞬间划破手指,血滴在白玉上,刺目的很。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却始终无法压住心里的空旷,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阿孃,我对她还不够好吗?留在我身边就这么令她难以忍受?叫你也要帮她离开我。”   他身上的挫败再藏不住,“从小到大,我厌恶的一切,日夜在我噩梦里纠缠,我喜欢的……哦,我没什么喜欢的,甚至连自己这条烂命我都厌恶。”   “遇到阿棠,我发现,原来这世道还有美好的存在,原来我也值得被人喜欢。”   他苦笑出声,“可就连喜欢我的人,都想离开我,阿孃,我就这么叫人讨厌?”   他不敢说,傅绫罗于他而言,从来不止是解药。   他这辈子遇到过什么好事儿,在烂泥里挣扎着,也只为报仇。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一束光。   若傅绫罗走了,他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   祝阿孃抚着纪忱江头顶,叹了口气,心疼道:“长舟啊,是阿孃错了,阿孃不该帮阿棠离开,不该伤你的心。”   纪忱江抹了把脸,也就在祝阿孃面前,他才好意思说点心里话。   他刚想派人去追傅绫罗,下一刻,狠狠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瓜子上。   “你希望我这样说?”祝阿孃冷笑,巴掌一下下抽在纪忱江头顶。   “纪长舟,你,是,不,是,傻?”   纪忱江:“……” 第41章   祝阿孃虽嘴毒心硬, 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这还是第一次打纪忱江。   不疼,就是让纪忱江有点懵。   “阿孃……”他捏了捏鼻梁, 试图冷静分辨,祝阿孃为何如此生气。   祝阿孃没给他机会, “王上算无遗漏, 自认万事掌控于心, 那我问你,你可知傅翟怎么死的?”   纪忱江蹙眉, “他自临南郡改道, 绕路定江郡山麓,想早回家为阿棠庆生。”   祝阿孃眼含讥讽, 八月二十四, 是傅翟与杨婉二人成亲的日子。   到底是为女庆贺生辰,还是为庆贺与妻子成亲十一载, 傅绫罗将责任揽自己身上,祝阿孃旁观者清。   “我是问你,知不知傅翟死无全尸, 知不知阿棠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状!”   纪忱江心底一震。   这事情他若想, 自然能知道。   只是当时, 他忙着处理赐婚公主被杀引起的后患,并未仔细过问不重要的细节。   祝阿孃见他沉默不语, 冷着脸为纪忱江解惑。   “傅翟确实爱极了自己的妻子,对女儿能费心教导,对杨氏却宠得娇弱不堪为主母, 中馈还要阿棠一个稚童来做主。”   “他死后,杨氏惊慌失措赶去为傅翟收尸, 还要死死拽着阿棠定神,让阿棠亲眼见到父亲尸首分家,血染桃林。”   “当晚杨婉浑浑噩噩被撵去偏院,她又叫阿棠亲眼见阿娘毒发身亡。”   祝阿孃说起来心窝子都疼,“枉你还好意思说剖心剖肺,我问你,你是真有心肝吗?”   纪忱江:“……”   他难得被骂到失了神。   以他的敏锐,自不用祝阿孃再多说谴责的话,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明了了。   傅翟是他从纪家军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之所以信重傅翟,是因傅翟跟他差不多的性子,万事喜欢掌控在自己手里,要手段有手段,要心狠也心狠。   傅翟会将自己的妻子宠成温室中的花朵,纪忱江并不意外。   他若能一直活着,倒也不算坏事,可他一死,妻子都被人欺凌,女儿也没了立足之地。   他现在才懂,傅绫罗睹他思阿爹,并不是逗他。   枉他自以为对傅绫罗一腔热忱,对她的每一寸掌控,都是在逼她回忆往昔,逼她想起阿爹,逼她成为伤她最深的阿娘。   他狼狈起身,比祝阿孃高一个头的八尺男儿,这会儿佝偻着身子,说不出的慌乱。   “阿孃,我错了……”纪忱江并不会躲避自己的混账,只是他依然做不到就这么放手。   “我已对殷氏动手,那三个混账玩意儿不会放过定江王府的蛛丝马迹,若让他们得知阿棠的存在,就太危险了。”   他筹谋了这么久,隐忍了十几年,还要压制仇恨,不是因为杀圣人费劲。   那个几乎半只脚埋进棺材的恶心老儿,心思从来都不在江山社稷上,朝政早就被三位皇子把持。   若他有耐心慢慢筹谋,叫三个皇子抓不住尾巴,待得收拾完南疆,与同样跟皇庭有深仇大恨的小怀王合作,就能牵制他们。   过后再跟豫王合作,弄死那老儿,趁他们鹬蚌相争之时,他便能气定神闲安排好退路。   只是……他因为心底的急躁和昏了头脑的暴戾,对京都下了暗杀圣人的命令,成了一步臭棋。   小怀王意在江山,定不会那么快动手。   这时候若是叫傅绫罗离开王府,若有个万一……纪忱江承受不起后果。   祝阿孃气笑了,“所以我说你傻!”   她不客气拍在纪忱江背上,砰砰作响,见不得他这狼狈不堪的模样。   “只让你别妄图掌控阿棠,谁说不让你暗地里护她周全?”   “你就非得折断她的翅膀,逼她跟你服软?只听说活人叫尿憋死的,亲眼瞧见,王上还是头一份儿,也真真是新鲜。”   纪忱江:“……”   越被骂,他这脊梁骨越是挺不直,祝阿孃说的主意一点都不难,他早该想到的。   之所以从未如此想过,原因更令他狼狈不敢抬头。   阿棠是那束光,他所为,却并未真将她捧在掌心,而是妄图将她拉入泥潭。   他认真给祝阿孃揖礼躬身,“谢阿孃教导,长舟懂了。”   祝阿孃撇嘴,“盼着你是真懂才好,若非心疼阿棠,我也懒得来讨人嫌。”   她怕再不说,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儿,明明有情,却要变成折磨彼此的怨侣了。   祝阿孃真切叹了口气,再拍纪忱江,动作温和了些,“你不必急着叫人追上去,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有阿彩她们跟着,短时间内不会出岔子。”   纪忱江没吭声,一想到会失去傅绫罗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空荡荡的发慌。   可他知道祝阿孃说得对,只默默应下来。   *   等祝阿孃离开后,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动静,卫明进门请示:“王上……可要派人去追?”   纪忱江没管自己手上的伤,全神贯注刻着那把全福梳。   他手上的血印在雪白玉石上,即便擦拭过,也还留下些许红痕,像是缠绕在纪忱江心尖的情丝。   每一刻都缠得他心口丝丝作痛,却半点不想挣开。   他淡淡道:“不必追了,让她去,盯紧了京都的动静便可。”   卫明大吃一惊,不知道祝阿孃到底说了什么,竟然真叫王上改了主意。   他张了张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劝王上追,还是想随着阿棠的心意让她得片刻自由。   犹豫半晌,卫明终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可惜的是,他这口气还没叹完,乔安就惊慌失措从外头跑进来。   因为跑的太急,还被匠人放在门口的石磨给绊了个跟头。   都来不及爬起来,乔安就急促禀报:“王上,岳者华陪傅长御去远山寺了!”   “暗卫被岳者华的护卫阿钦迷晕,醒了就赶紧来报,两人是从道源茶楼出来的!”   卫明一口叹息滞在半空,猛烈咳嗽得仿佛要死过去。   纪忱江手心再度传来玉石碎裂的声音,他顾不得雕刻了一半的全福梳碎掉吉利不吉利,猛地站起身。   他嗓子眼发干:“那药呢?”   乔安爬起来,脑袋往胸口扎,“府医说那药对身体无害,早,早叫茶楼安排了。”   与飞鸿楼一样,道源茶楼也是定江王府的产业,只不过与其他产业不同。   飞鸿楼和道源茶楼明面上的东家另有其人,方便纪忱江偶尔办些不能搬上台面的事情。   岳者华想通过定江王府的探子行事,还是低估了纪忱江对定江郡的掌控。   他刚拿到那合欢醉的第二日,趁着大夫检查的功夫,那药就被换到了纪忱江手里,准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纪忱江再没心思多问,直接提起内力,脚尖点地,几乎从屋里飞了出去,随便抢了个铜甲卫的马,铁青着脸往远山寺赶。   他寻得的匠人,住在跟茶楼截然相反的位置,跟远山寺正好是斜对角,他只怕自己速度不够快,万一……   纪忱江不介意傅绫罗和岳者华发生什么,他只怕傅绫罗因他而再次受伤。   心里的焦灼,令他甚至都顾不得刚过十五,路上人不少,人来人往都能看到他的惊慌失措,只冷着脸以最快的速度往远山寺赶。   卫明也焦急,但他身为长史,不能不管善后。   他第一次急得跺脚,“暗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会这么容易中招!”   乔安心道,岳者华连铜甲卫暗卫的搜查都能躲得过去,这回还能发现踪迹,暗卫已经很可以了。   卫明也不等他回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立刻带人跟着王上,先别管旁的,让人封了去落山的路,拦住上香的香客。”   “我先回府里跟祝阿孃禀报一声,多带些人马去追你。”   乔安也不敢多说话,屁滚尿流带着铜甲卫去追。   若傅绫罗真有个好歹,他只怕自己脑袋留不到成亲那日了咦呜呜 ……   *   事实跟乔安他们预料的大差不差,只不过阿钦那迷药,原本也有傅绫罗一份,本不该叫人发现踪迹。   让阿钦无奈的是,他们家五公子,说着心狠手辣的话,真见到那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多少盘算都忘到了脑后,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岳者华让阿钦安排人说动傅绫罗出府,用得是京都探子名册里的探子,他离京前从崔永福那里买来的。   那都是殷氏养出来的死士,他要做事,不会跟对方说的太明白,只要个傅绫罗出府的结果。   那些探子以为是圣人的意思,把差事记在心上,可惜他们靠近不了傅绫罗。   幸亏傅绫罗要去远山寺,她这边刚安排好马车,探子就将消息送到了岳者华这里,好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岳者华又一次‘巧合’地避开暗卫盯梢,与傅绫罗在安定街和定江王府的交叉路口来了个巧遇。   傅绫罗看到岳者华,难得有些诧异。   他今日没着文士宽袍,也没着官袍,一身短打装扮,头顶着草帽,像是要去踏青的模样。   岳者华口中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得活似哪家出来的浑小子,问:“快下雨了,傅长御怎挑了这样的天儿出门?”   傅绫罗定定打量他一眼,总觉得他不对劲,只浅笑道:“我要去远山寺上香,为王上祈福,岳御史这是要去哪儿?”   岳者华眼神闪了闪,他素来浪荡在表面,实则规规矩矩没直视傅绫罗。   即便如此,从马车的车辙,还有武婢的着装,他也分析出了结果。   车辙入地三分,除非里面有个两百斤的大汉陪着这位长御,亦或是装着沉重财帛,否则不会出现如此痕迹。   武婢都是束身长袍,脚上是适合赶路的牛皮长靴。   傅绫罗……这是要离开定江郡?   他眼神闪了闪,笑得更不经心,意有所指道:“哦,我要去趟郊外,淌一淌定江郡的浑水,万一哪天惹恼了不该惹的人,也好知道从哪儿跑不是?”   傅绫罗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与岳者华如此聊得来,甚至通过一句话,就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这是要做妨碍定江王府的事情。   傅绫罗面色不变地提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郊外也许不太平,还是去落山泡泡温汤更有用,以岳御史的聪慧,松缓了心神,想必也该知道如何趋吉避害。”   落山泡汤的地儿,是定江王府的别庄,岳者华心知,傅绫罗这是劝他跟定江王通气。   他无奈摊了摊手,“叫傅长御笑话了,观南在众家阿姊那里讨人喜欢的紧,却偏偏不讨兄长们的喜欢,泡一次汤,难。”   傅绫罗挑眉,也许是将要远走,再不会见到岳者华,她难得放松跟他多说几句。   “也许,就是讨太多阿姊喜欢了?”   岳者华被逗笑了,“傅娘子比我会讲道理,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娘子门前放歌,不如今日请娘子吃杯茶?祝娘子去远山寺一路顺风。”   傅绫罗心下一紧,目光落入岳者华了然的笑眼中,迟疑片刻,同意了。   并非是因岳者华威胁,她出门早,去了远山寺估计也不会太晚,若没下雨,倒不好在落山庄子留宿。   还不知有无再见机会,时间足够,傅绫罗不介意跟他道个别,等等雨。   行至安定街,喝茶自避不开道源茶楼。   岳者华要换衣裳,傅绫罗先一步进门。   过了一盏茶功夫,岳者华吩咐阿钦去对付盯梢的暗卫,这才进门与傅绫罗说话。   被乔安安排好的茶楼活计,只认出着了宽袍的岳者华,没认出带着帷帽的傅绫罗,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下了药的茶,顺顺当当送进雅间。   岳者华进门,见宁音和阿彩都在一旁伺候,唇角多了一抹苦涩。   “傅娘子,也许你今日不该应观南之邀。”   傅绫罗悠闲泡着茶,“难不成,岳御史没想用我来激怒王上?”   岳者华没吭声,沉默闻着茶汤味道,上好的六安瓜片,鼻尖本该是清香滋味儿,却比他意料之中多了点苦涩。   “那就是我猜对了,我原本还以为,岳御史欠王上的人情,是不想闹得不可挽回。”傅绫罗竟然不算意外,甚至轻轻笑出声。   “若我有岳御史想的那么重要,你对付我,怕是有违岳御史的初衷。”   “若我没那么重要,岳御史怕是难达成心愿,进退都是两难,岳御史何必呢?”   岳者华被傅绫罗这番话逗得笑出来。   他早知道傅绫罗聪明,也知道这小女娘即便是狼狈时候,都是个话语如刀的,从不肯吃亏。   他温和看着傅绫罗:“观南说娘子不该应我之邀,意在心疼娘子,并无旁的意思。”   “娘子若不来陪我吃这盏茶,天高海阔许是飞得更稳妥些,观南只会为娘子得偿所愿而高兴。”   “可娘子来了,我就知,你哪怕是要走,也放不下心里的人。”   他摸着胸口自嘲,“过去,我总以为自个儿通达清明,不会做些叫人笑话的事情,没想到,能送娘子一程,竟会叫我如此心酸。”   宁音和阿彩低着头,只伸长了耳朵听着两人说话,都听酸了。   这话绕来绕去的,不就是不来他失落,来了他吃醋吗?   啧,男人。   傅绫罗不像两个女婢那般脑补过甚,甚至面对岳者华这番柔弱姿态,面色依旧非常平静。   “这般讥讽直言,可不是你白身郎君的作风,还是说,岳御史要以拈酸吃醋的名头,叫自个儿行事更理直气壮些?”   傅绫罗慢吞吞喝着茶,坦然看向岳者华:“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回不了头,若再被王上抓住,他不会再给你欠人情的机会。”   岳者华愣了下,眸中闪过一丝难过,立刻垂眸微笑,遮掩自己的情绪。   他怎会不知,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做。   傅绫罗能与他这般坦然,让岳者华心里很高兴,只有真将彼此当做朋友,才会交浅言深吧?   即便这只是错觉,岳者华也愿意当真,他落了笑,第一次认真严肃看着傅绫罗。   “若我说,也许我会做些叫你,叫定江王误会的事情,但我对天……不,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深深看着傅绫罗,“你信吗?”   傅绫罗被他眼底的荒凉惊了下,肆意惯了的人猛地认真起来,总好似有些悲伤在身上。   “我信。”她仔细分辨,觉察不出岳者华有说谎的痕迹。   岳者华笑了,不是风流,也非云淡风轻,只是纯然的高兴,“那傅娘子可否答应我,先别将消息传回定江王府?最多十日功夫,我必会给定江王一个满意的交代。”   傅绫罗蹙眉,她信岳者华,能利用岳者华,也能骗纪忱江,却不可能帮外人瞒着纪忱江。   她垂眸不语,浅浅饮茶的动作,全然表露出这番意思。   岳者华苦笑,“你若是叫人传消息回去,你自己也走不了,我只是唱戏给京都来的皇使看,绝不会对定江王造成任何损伤。”   傅绫罗毫不动摇,“一码归一码,我可以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消息必定会传到定江王府。”   她会保证自己能离开,但离开后,也必会将消息传给纪忱江。   岳者华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够了。   本来给傅绫罗准备的迷药,因为傅绫罗的打算,也用不上了。   快马加鞭回京都的人需要五日,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他只要保证傅绫罗能顺利离开,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三日时间,足够他母亲和阿姊顺利离开。   他笑着举杯:“多谢傅娘子,我以茶代酒,敬娘子一路顺风。”   傅绫罗同样端杯:“多谢,告辞。”   她进门,本来也不是为了跟岳者华喝茶,喝完杯中茶,她便立刻起身。   谁知,等他们马车重新启程,出了城门后没多久,岳者华就带着阿钦,骑马赶上来了。   傅绫罗:“……”这人是听不懂告辞什么意思吗?   她心里略有些烦躁,掀开帘子,凉凉看着岳者华,“岳御史是怕我言而无信?”   岳者华深知面对小娘子,绝对得长嘴,立刻解释,“娘子别误会,我本来就打算出城,要避一避皇使。   娘子建议我不要到处乱走,观南索性与娘子一起去远山寺上香,不敢唐突娘子,我就在后面,保证不搅扰娘子清净。”   跟随的暗卫被阿钦暂时处理了,万一有意外发生,岳者华会替傅绫罗掩护,让她能顺利离开,好叫公私两全。   傅绫罗扯了扯唇角,他说的越好听,她越不信。   不过她大概也知道岳者华意图为何,互相成全的事儿,也无不可。   左右她身边有武婢和铜甲卫在,岳者华只要长了脑子,就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等到暗卫将消息传到纪忱江耳朵里,两个人离远山寺只有十几里路了。   *   合欢醉,沾了个醉字,并非为了押韵,而是要以酒相和,才能立时合欢。   傅绫罗和岳者华没碰酒,只喝了茶,饮下的也不是虎.狼之药,从道源茶楼到远山寺近两个时辰的功夫,都没什么太大反应。   快到远山寺时,傅绫罗才觉得头晕,身子发冷,体内却带着股子燥气。   她以为是要逃跑的不安,还有碰上岳者华的缘故,只靠在宁音身上闭目凝神。   可越靠近寺庙,她脑袋就越晕,里里外外都开始发烫。   宁音都慌了,“娘子,你这是着凉了吧?要不咱们直接去庄子上,找个大夫来瞧瞧?”   傅绫罗恹恹不想说话,只确实烧得难受,也没力气拜佛,“好,去别庄。”   远山寺就在落山,往后错一个山头,祝阿孃的别庄与王府的别庄只隔着半座山峰。   宁音赶紧掀开马车帘子吩咐阿彩改道,“快一些,娘子不舒服,你去附近庄子请个大夫来,给娘子瞧瞧。”   阿彩赶忙应下,扭头策马离开。   在后头跟着的岳者华也有反应,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体弱,吹了凉风身子不适,听闻傅绫罗也不适,面色突然苍白。   “阿钦!我们中计了!”   阿钦心下一惊,立刻警惕起来:“咋,咋就中计了?”   岳者华脸色难看勒住马,努力保持冷静闭目思索。   从早上接到探子的消息,到后来碰上傅绫罗,再到茶楼……   过目不忘的本领,让这大半日发生的事儿,在岳者华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掠过。   探子不可能骗他,傅绫罗也不会以自身为饵,道源茶楼……他猛地睁开眼,差点从马上栽下去,脸色极为难看。   “那伙计不对,他认识我!”   当时他只想尽快见傅绫罗,现在回想起来,那伙计看到他,瞳孔微缩,立马低头,明显是紧张。   他体内突然起了阵阵邪火,岳者华紧咬牙关,第一次顾不上风度,恶狠狠骂了声艹。   “纪忱江!”他咬牙低骂。   只要一倒推,以岳者华的聪慧,立马就推算出许多问题。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不!他知道皇庭的算计,从来就没任那使节脱离过掌控。”   岳者华推己及人,能猜到纪忱江会怎么做。   定江郡监察御史府里应该有纪忱江的人。   也许定江王府的探子也在纪忱江意料之中,他对定江郡的掌控,比岳者华推算还要深。   甚至,岳者华强忍着体内翻涌的青潮,皱眉看向傅绫罗的马车,这个男人比他想的还要心狠。   不止要以牙还牙,还要借机教训逃跑的傅绫罗?   一石二鸟,真特娘是好算计!   他突然转身,抽出阿钦的刀,快速在自己大腿上划了一刀,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五公子!”阿钦都来不及拦。   岳者华冷着脸,面上露出属于世家子的峥嵘,低声吩咐:“阿钦!砍晕那几个铜甲卫,然后你立刻去驿站!”   “找京都使节,就说我被定江王捉拿,让他以皇使身份来救我,混淆纪忱江视线,我就有办法给纪忱江下毒,让他带那女婢前来。”   他在转瞬之间,迅速分析清楚目前的形式。   既已无法让纪忱江中招,那就得将使节骗过来杀人灭口,他也可以就着春.毒,以自己的性命闹出动静。   只要能拖延到阿娘和阿姊平安。   他这辈子以岳家子的身份不能得自由,那就彻底抛却这身份,让岳者华‘死’掉。   虽然生死再不由他,但他想要的跟纪忱江大致相同,也不算是个坏结果。   阿钦不放心:“可若是定江王带人追上来……”   “我心里有数,快!”岳者华又给了自己一刀,催促道。   在阿钦突然动手的瞬间,岳者华凭着剧烈疼痛得来的一丝清明,打马靠近傅绫罗的马车。   他知道时间不多,声音急促中添了几分冷然,“傅娘子,纪忱江给你我下了春.毒,若你还想走,就听我的!   你立刻带着人躲入水中,他不会伤你,春.毒可凭冷水消退,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傅绫罗也感觉出自己身体里陌生又熟悉的青潮,茶水她喝得比岳者华多,脑子已经晕眩得无法保持清醒。   莫名的,她并不怕纪忱江随时会来。   她努力压制着体内异样,死死咬着牙努力思考,“岳观南,我,我是被你,被你连累,你赶紧滚!”   无论如何,纪忱江不会杀她,但岳者华就不一定了。   可岳者华是世家子,还是京都御史,为了南地安危,他绝不能死。   岳者华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他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扭头看。   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感觉自己胸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被从马上踹飞出去。   纪忱江怒不可遏:“岳者华,你找死!”   “纪长舟!”傅绫罗听到阿钦的呼喊,死死掐着掌心低喊,“你冷静点,他不能死!”   纪忱江吹着冷风一路赶过来,心跳都要吓没了,实在冷静不下来,被风吹红了皮子的俊脸阴沉如阎罗。   他咬牙切齿:“这种时候,你还有功夫关心他?!”   原本他是没有杀岳者华的意思,叫岳者华活着比死了有用。   听到傅绫罗的话,他突然恨不能立刻剐了岳者华。   傅绫罗叫体内浪潮冲得说不出话来,生怕一张嘴,发出什么不雅的动静,眼前晕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世界,身上越来越热。   她哆嗦着取出簪子,想给自己一下,保持清醒再劝。   一直抱着她的宁音,吓得赶紧拦:“娘子!”   宁音的惊呼止住纪忱江的杀意,他黑着脸下马,登上马车,单手将傅绫罗拎出来,又一次策马,直接往别庄跑。   宁音也顾不得被这变故惊得手脚发软,爬下马车就赶紧招呼武婢,“快,带我追!”   阿彩带着大夫往别庄赶。   宁音与武婢在纪忱江后头追。   乔安在后头制住岳者华和阿钦,也不能打杀了朝廷命官,还要处理傅绫罗的马车,焦头烂额。   卫明带着府医和医女,一路快马加鞭。   不知何时,乌云压顶,闷雷声声,大雨无征兆地倾盆落下,茫茫雨幕遮住了这个午后的兵荒马乱。   傅绫罗吹了冷风,又被雨兜头浇了一身,反倒稍微能保持些清醒,咬着牙一路不敢吭声。   可等纪忱江将她放进温汤池里,傅绫罗被压下去的青潮又上来了。   她简直快将自己的嘴唇给咬烂了,努力克制不适,挣扎着往外爬。   纪忱江冷着脸在一旁制住她,惊怒难消,“你老实些!吹风淋雨,还中了药,你是打算直接折腾没了自己这条小命?”   傅绫罗顾不上纪忱江的怒,她只觉得纪忱江禁锢她的手微凉,摸着特别舒服。   九成九的汹涌浪潮,伴随着一点残存理智,让她迷蒙着狐狸眼儿,将脸放在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蹭来蹭去,带着哭腔卖乖。   “长舟,我难受,好难受……”   多少火气,也叫这又软又娇的声儿给磨没了。   纪忱江咬牙咽下脏话,由着傅绫罗跟菟丝花一样攀过来,比吃了合欢醉的狐狸还难受。   但他只紧攥着手,僵在池边,由着刻刀留下的伤口处,血一滴滴落在温泉池子里,氤氲出一朵朵血花。   若过去,他定会如傅绫罗所愿,甚至迫不及待。   可被祝阿孃点醒后,他对这小东西是又爱又恨,不想让她清醒了再后悔。   傅绫罗被体内越来越汹涌的感觉折磨得眼泪汪汪,偏这人却成了木头,她只能自食其力,生涩往木头上贴。   到底是被娇惯的,怎么也不得法,她眼泪比外头大雨还滂沱。   她记得,自己要跑,是为了活。   可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快被烧死了,滚烫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只能胡乱扯着自己的衣裳。   纪忱江实在是顶不住傅绫罗的娇弱怜人,冷着脸憋着火替她纾解。   这小女娘倒好,舒服了哭,完了还哭,怎么都不肯休。   纪忱江也快被折磨死,佩刀凛然到几乎要炸掉,他甚至恍惚觉得,也许不用人给他下毒,也快重伤了。   好在很快,卫明匆匆带着府医和医女赶过来。   纪忱江以为合欢醉只是上好的春.药,世俗这中药并非只有交.合才能解,服用解毒的药,辅佐以针灸,也能解决。   卫明也知道这道理,才会带府医和医女过来。   可他们不知,合欢醉与普通的药不一样。   府医不敢随意施针,诊过脉后脸色不大好看,“王上,傅长御并非服用一般的药,这……更像是毒,只施针无法解,还得问问下毒的人。”   他禀报的功夫,傅绫罗已经吐了血,纪忱江黑着脸起身,抽出铜甲卫的刀就要出门。   “呜呜,别碰我……”傅绫罗已经没了理智,挥开宁音的手,哀哀哭着拦住了他的脚步。   卫明赶紧道:“我去,我去!”   岳者华也被乔安带到了别庄来,和阿钦一起被‘请’到了偏院。   他没傅绫罗那么好待遇,乔安能允许阿钦替他提几桶井水,就算是客气的了。   岳者华在凉水浴桶里泡着,水里不停冒出血来,半昏半醒,急得阿钦快哭了。   等卫明冷着脸过来问,岳者华得知他和傅绫罗中的是合欢醉,也没忍住吐了血。   “艹,定江王府连春要都买不起了吗?”岳者华又一次气急骂出来。   春.药这东西又不难寻,任岳者华多聪明,也想不到纪忱江还能偷梁换柱,图啥?   卫明也后悔呢,当时是想着有现成的,得到也不费劲,能原样返还给岳者华,作甚还要买?   他只黑着脸:“阿棠待你不薄,受你连累,若她有个好歹,岳御史也活不了!”   岳者华急急喘几口气,死死压着体内翻涌的青潮,狼狈躬下身子,将合欢醉的特性说了。   卫明也顾不得旁的,赶紧去跟纪忱江禀报。   阿钦赶紧问岳者华:“五公子,要不我去寻个行首来?”   岳者华艰难将自己没入浴桶,遮住眼角的泪。   等憋不住出来,虽然气弱,他说话却一如既往的温和,“不必,你去问大夫要些寒凉药物来,合欢醉药效会持续十二个时辰,若非交.合,以至寒药物压制,也能熬过去。”   阿钦愣了下,“那五公子为何不跟卫长史说?”   岳者华笑得眼神空洞,“这法子折损寿元,也会妨碍子嗣,她用不得。”   他到底还是伤了她,这下子,连朋友都做不成,他将脸埋入掌心,任由掌心湿润。   半上午刚新鲜出炉的誓言,他活该受这一遭罪。   纪忱江得了卫明的准话,面色并不好看。   可那药性很烈,傅绫罗即便晕过去,也又吐了次血,纪忱江连细思的时间都没有。   “卫明,你回去找纪家族正,从宗祠取回祖母信物,告诉阿孃,准备封君祭祀。”   卫明大吃一惊:“王上!”   封君是南地唯一比定江王身份尊贵的存在,只有纪忱江的祖母得到过封号。   纪忱江转身进卧房:“去吧。”   傅绫罗还在昏睡,纪忱江抚着傅绫罗的乌发,哪怕身体还难受,却无任何旖旎心思。   “阿棠,我早就看完了所有的册子,怕你疼,才没告诉你。”他认真解释,哪怕她听不到。   所以,他曾笃定自己不会输。   可他现在知道,他从一开始就输了,阿棠的心会疼。   他咬住傅绫罗的唇瓣,狠心咬出血来将她唤醒,“傅绫罗,我欠你个全福梳,你大概也不想要了,我还你个愿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傅绫罗迷蒙睁开眼,她被折磨得昏睡也不踏实,隐约听到了他的话。   泪从眼角滑落,她轻声呢喃,“纪长舟,你抱抱我。”   纪忱江如她所愿,轻叹一声,身手拽下幔帐。   傅绫罗疼得哭出声那一刻,他心里的苦丝毫不比岳者华少。   他舍不得放手,更舍不得让她疼,只能臣服。   赌约可以输,但他不能叫她输。 第42章   秋雨向来缠绵, 很少有下暴雨的时候,可半下午这场雨许是酝酿了太久,来得急, 也汹涌。   潇潇雨幕拦住了要往落山来的香客,倒替乔安和卫明省了许多功夫, 也压下了别庄里呜咽又难忍的吟哦和喘.息。   雨急急下了一个时辰, 而后转为淅沥沥的寒凉, 伴随着里面的纠缠,迟迟不休。   “阿棠, 醒醒, 喝点鸡汤。”纪忱江也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将傅绫罗喊醒, 一口一口将温热参鸡汤渡入她口中。   这会子, 哪怕是坦诚相见,前所未有的靠近, 他也没什么旖旎心思。   “呜…长舟…”傅绫罗艰难喘着气,哭出来的哀求都已经哑没了声儿,“呜呜…我…难受…”   外头秋雨寒凉, 屋里热气蒸腾。   傅绫罗浑身无力, 人早已经抱不住, 月退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无, 全靠纪忱江喂她的参汤续命。   等感屋里燃上烛火的时候,她舌头底下都压了参片,半昏着, 每每被自己体内的燥热给惊醒。   一开始还稍感觉到疼,后头身体变钝, 脑子里也全无羞涩。   除了滚烫,就是喘不过气的憋闷,相连的起伏和刺激,都来得更迟缓。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儿已月中的没法看,傅绫罗因体内不肯罢休的燥热,煎熬得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落。   她觉得自己成了搁浅的鱼,偶得一口水续命,却以更快的速度从身体里溜走,离进阎罗殿大概就差那么半口气了。   谁也没想到合欢醉这么折磨人。   纪忱江看着傅绫罗这模样,头一回感觉心疼能疼到骨头缝里,眼眶也被逼得通红,整个人比上午在祝阿孃面前还要狼狈。   他额角鼓着青筋,随手拿脏乱的绸衣擦掉额角的汗,尽量放轻动作,不顾自己煎熬,只想让傅绫罗少受些罪。   现在纪忱江才明白,宫闱里被抬出的那些宫女子是怎么回事了。   及至半夜,傅绫罗再也没被燥热唤醒,彻底如愿晕了过去。   *   再醒来,傅绫罗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墨麟阁的寝殿里。   上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打入屋内,幔帐里都亮堂得叫她生出恍然隔世之感。   等外头人听到动静过来,傅绫罗才发现,是阿彩在旁伺候,纪云熙竟然也在,倒是不见宁音。   她心下一紧,也不顾身身上的酸疼,只怕宁音是被纪忱江给罚了。   “熙……”一张嘴,傅绫罗就倒吸了口凉气,嗓子眼又涩又疼,像是含着刀片。   纪云熙赶紧扶着她,小心伺候着她在床上坐好,端着温水让她漱口。   旁边用红泥炉煨着府医特地添了几位药材的甜汤,阿彩利落将汤水端过来。   纪云熙接手,伺候傅绫罗喝,“夫人别急着开口,往后您叫我云熙便是,啧……瞧这怜人模样,真叫人心疼。”   傅绫罗愣了下,夫人?   她顾不得喝汤,心下惶然,艰难开口,“云熙阿姊,这是王上的意思?”   她脑子里混沌又慌乱,脑仁儿一蹦一蹦的疼。   叫她入后院做个小妇,是纪忱江对她的惩罚吗?   纪云熙冲她眨眨眼,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夫人别误会,你先喝汤润润嗓子,听我慢慢跟你解释。”   纪云熙大概知她说话艰难,主动开口解答傅绫罗的疑惑。   “我问了宁音的意思,得了她同意,先送她出府学几天本事。前几日,要是夫人身边有懂药理的,也不会遭这么大罪,说不准都已经在外逍遥了。”   傅绫罗沉默,头痛稍缓,她信任的人里,只有杨媪懂药理,没来得及跟在她身边。   纪云熙笑着取过药膏,替她涂药:“我叫您夫人,可您跟我们不一样,您昏睡不醒,王上不假他人手的亲自照顾,怎舍得叫您做小妇?这是要给您请立封君呢,就连王上都得尊您为夫人。”   傅绫罗顾不得想纪忱江是怎么照顾她的,只叫纪云熙说的一愣一愣的。   听到最后,甜汤差点一口喷出来,“封君?!”   她自然知道封君什么意思。   其他封地的大王那里,母妃还活着的,待得就藩后,可以为自己的母妃请立封号太后,只比京都皇庭里的太后低半阶。   只是在定江王封地,纪家人一直不肯受大王尊荣,才会有封君一说。   说白了就是没有太后之名,只享太后之实罢了。   纪云熙越看傅绫罗,越觉得她这呆愣楞的表情可爱,借着涂药的动作轻轻捏了捏傅绫罗的脸,笑出声。   “您没听错,就是封君,而且王上有令,女卫脱离铜甲卫,更名为墨麟卫,往后墨麟卫只属于夫人,可不尊王令。”   她眼里笑意加深,“夫人即便命令我等刺杀王上,云熙也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傅绫罗感觉,自己可能是起猛了,要不就是起来的姿势有问题。   她捏了捏额角,“云熙阿姊,我晕了几天?”   纪云熙笑道:“今天是第三天,你再不醒,王上快要掐死常府医了。”   “哦……”傅绫罗喃喃道,“所以,我侍寝劳苦功高,侍出个太后位分?”   春风一度的露水姻缘,转瞬变成母子情?   正常人也干不出这事儿来吧?   她还以为自己晕了好几个月,纪忱江怕她死掉,才会拿这种事情来给她冲喜呢。   纪云熙:“……”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而后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她未来的女君着实是太有意思了。   “傅绫罗,讲讲良心,到底是你给我侍寝,还是我给夫人您侍寝?”纪忱江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傅绫罗叫他吓了一跳,抬头就见纪忱江抱着胳膊,靠在屏风上,懒洋洋笑着看她,俊美的面容看起来特别憔悴。   还不等傅绫罗有反应,纪云熙立刻起身,拉着阿彩无声后退,不打扰二人清净。   “阿彩,走,我们先看看药熬好了没。”   以往,她这个堂弟明显不能正常娶妻生子,她们这些人才会想尽法子靠近他,那是为了替他治病。   现在,这都能侍寝把人侍得昏迷不醒了,纪云熙拎得清,绝不会在该注意分寸的地方,令自家女君有任何不快的可能。   等到屋里只剩下纪忱江和傅绫罗,脑袋还有些迟钝的小女娘才慢吞吞反应过来,小手进抓着被褥,有些不自在。   “你……”   “怎……”   她和纪忱江同时开口,两人视线胶着在一起。   想到前头发生的事情,傅绫罗立刻低下头,后知后觉有了羞意。   纪忱江眸底闪过笑意,坐在先前纪云熙坐的地方,“怎么,我们阿棠,是没有良心,还是忘了在别庄我是怎么伺候的?”   傅绫罗:“……”   熟悉的毒舌,倒是叫她稍稍冷静下来点,气也气清醒了。   她慢吞吞怼回去:“你既要立我为封君,这样说话,算是不孝了吧?”   纪忱江:“……”   他轻敲傅绫罗额头,“傅蜜糖,你看着我这熬红的眼眶,还有我先前在别庄的辛苦,再说说你是不是想给我当阿娘。”   傅绫罗其实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只将小脸儿往被子里缩。   纪忱江不客气地凑到床沿,小心避开傅绫罗躺下。   熬了这几日,既担心傅绫罗的身体,又要处理辎重的事情,他也有些累。   躺好了,他懒洋洋跟她解释,“封君跟太后不同,定江王府只出过一个封君,就是祖母。她殉了祖父,我父王是没机会替她请立的,封君乃祖父请立。”   傅绫罗愣了下,还能这样?   不过她脑子已经转过弯,偷偷瞪纪忱江,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   直呼祖父,祖母,也不说是他的,这人倒是会讨巧,也是提醒她。   立了封君,她别说洞房花烛的正妻排场,连顶青轿都得不着,就变成了纪家妇,他还挺会打算盘。   她尽量冷静下来,小声道:“王上没必要为我做那么多,我那日去远山寺想做什么,你应该清楚。”   “傅阿棠,我困得厉害,你别气我。”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苦涩,故意叹了口气。   傅绫罗手指捏着被角,鼓了鼓腮帮子,不吭声。   纪忱江翻个身,看着她,“圣人喜欢自己远嫁南地的姑姑不是秘密,祖母既为这龃龉之情煎熬着,又担心夫君会介意,心里惶然凄苦,郁郁寡欢,总是生病。”   “祖父心疼她,特地为她请立封君,是为了叫祖母清楚,她才是南地最尊贵的人。”   “若她受不住流言蜚语,不想再煎熬下去,随时可带着护卫离开王府,谁也拦不住。若她愿意留下,只可能是她不要定江王,绝不可能被定江王休弃。”   纪忱江声音浅淡,垂眸掩下心底钝钝的疼,“我请立你为封君,是想着,你若离开王府,好歹叫我和阿孃都放心些,女卫既已是你的人,绝不会告诉我们你去哪儿。”   “此番你遭罪,也是因我之故,你为封君,想怎么罚我,你说了算,你要做什么,我也再没资格拦。”   他半垂眸子看着傅绫罗,努力藏起眸底的贪婪,“阿棠,离开了王府,多记着点我的好,不好的那些,都忘了好不好?我盼着你能快活些。”   傅绫罗从醒过来到现在,一直有些傻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纪忱江在人面前如此脆弱。   他分明最不喜人怜他,霸道又爱掌控,说也不听,骂还自豪。   每回碰到傅绫罗,他就像得了一种新病,从不能靠近女娘,变成总想要靠近她。   傅绫罗昏睡的时候,都音乐感觉到,他一直贴在她身边。   可今天,这人除了敲她脑门,一点都没碰她,只静静看着她,似是要将人记到心底。   她心里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抚在他脸上,在他睁眼的那一刻,软着嗓音轻轻问,“纪长舟,你是不是傻?”   纪忱江:“……”艹,怎么对他重要的女子都爱问他这个问题?   他眯了眯眼,“好不容易我才劝服自个儿做个人,傅蜜糖,我劝你想好了再说。”   傅绫罗唇角下压,压不住弯起的眉眼,还是这样说话她更习惯。   她慢条斯理伸出细白的小手,掰着手指头小声道:“我想走,是因为你总将我当作易碎品,万事都要替我打算好了,什么都不叫我知道,逼得我喘不过气。”   “现在嘛,一则我为尊,你拦不住我,二则所有人都得听我的,那……我为什么还要走?”   她又不是傻。   纪忱江太困,半阖着眸子,昏沉顺着傅绫罗的话寻思。   她这话,倒没毛病……嗯?!   纪忱江猛地睁开眼,眸底熠彩乍现,再没有刚才碰都不敢碰人的小可怜模样,直接举着傅绫罗抱到怀里。   “当真不走?”   傅绫罗被移动,身上酸涩的厉害。   神奇的是,除了酸痛太过,竟也不算疼,这也证明,那日纪忱江有多小心。   她心里怎么都止不住发软,面上却不露声色,“看你表现。”   叫男人知道自己心软,对女子只会是灾难,她才不要。   纪忱江哈哈大笑,一口亲在傅绫罗唇上,从没想到这张小嘴儿能说出如此动听的话。   “你和阿孃问的都对,我过去太蠢!”   他忍不住狂喜,咧着嘴真心实意骂自己。   若早知叫傅绫罗做主,就能让她留下,他早连人带王印拱手送上。   对他而言,连自己的血脉都非好东西,其他东西也没甚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小狐狸,不,这胭脂虎,终于愿意留下了。   傅绫罗唇被咬住,力道轻到让人感觉发痒。   她突然记起,那日恍惚中,这人好像也是这么喂她喝汤的。   这叫她脸颊止不住发烫,伸手推他,“那往后你再混账的时候,我是不是能令人打你板子?”   纪忱江笑得停不下来,“巴掌你都扇了,板子算什么。”   “你若惹我生气,我要离府,你再也不能拦我。”   “我若惹你生气,你撵我离府多好?夫人也有点不大聪明……”   傅绫罗:“……”   她咬在纪忱江不老实的唇上,“那往后我住哪儿?”   纪忱江想也不想便答:“自然是墨麟阁寝院。”   傅绫罗挑眉,“那你呢?”   纪忱江温柔勾着她唇舌描绘,不敢睁眼,只怕是梦一场。   含混中,他喃喃道:“夫人宣我侍寝,我住寝殿,若夫人不许我侍寝,我住碧纱橱。”   傅绫罗心想,那不一个意思吗?碧纱橱又不在外头。   她睁开眼瞪纪忱江,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唇还贴着她的唇,呼吸却缓慢平稳,已经睡了过去。   这是几日没睡了?   傅绫罗心里软得几乎要成一滩水,眉眼弯弯,于无人得见处,再藏不住。   *   也不知道纪忱江是怎么吩咐的,纪云熙身为后院的夫人,甚至还是‘有孕’三月有余的夫人,竟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   纪云熙解释:“祝阿孃特地叮嘱过的,待得过了傅统领夫妇的忌辰,八月二十五是好日子,要带您去宗祠祭祀。   回来还要接受府里所有人的拜见,我在这儿陪您,也好挡住那些不老实的。”   傅绫罗有些好奇,“可你的身子……”   纪云熙拍了拍肚子,云淡风轻,“哦,正巧衮州来的秦夫人动手,我‘小产’了,也将衮州放在王府里的手脚都给砍了。”   她笑眯眯垂眸看傅绫罗,“如此,王上怜惜我讨好夫人,说不准何时就叫我侍寝了,若是有需要,我还能再怀上身子。”   她现在是傅绫罗的属下,再‘怀身子’,当然是给自家女君做挡箭牌。   傅绫罗一时没听明白,但顺着纪云熙的眼神看向肚子,轻轻抽了口气。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那日从下午颠覆到半夜,说不准会……   怪不得纪忱江除了亲她,再没有孟浪的动作,她突然生出些不知所措。   若真有了孩子,她能护得住吗?   孩子还没影儿,傅绫罗心思就已全放到了这上头,连去给阿爹阿娘上香,都第一次没那么难过。   她都是八月二十四去祭拜。   这日一大早,傅绫罗腿还用不上太大力气,纪忱江扶着她过去梳洗,问她:“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傅绫罗没答应,“你现在还是阿爹的主君,没道理陪我一起去。”   纪忱江和旁边伺候的乔安,纪云熙等人都听明白了。   好家伙,封君都要请立了,却还不能得夫人给个名分,王上好惨。   大家伙儿在心里笑得不行。   等傅绫罗从傅家族地回来,纪忱江幽幽在书房等她,“请立封君的奏章等我打仗回来再送入京都比较稳妥,盼着夫人到时候能给我个上香的机会。”   傅绫罗坐在纪忱江的动作顿了下,“若是请封,京都不会为难吗?”   “那有什么为难的,他们到时候顾不上为难我。”纪忱江轻描淡写,递给她一张纸。   “明日祭祀会将夫人先记于族谱,封号你看看选什么比较好,听说寻常人家女娘嫁了人,或者男子入赘,都会有私下里的爱称。”   傅绫罗若有所思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封号——长思,棠舟,鸳梦。   啧,恨嫁……不,恨不能赘夫人的心,都快从纸上溢出来了。   她咬了咬舌尖压下笑意,故意平静道:“都不怎么样。”   “我仔细想了多日才寻了这三个封号。”纪忱江仗着旁人看不见,慢吞吞勾着傅绫罗的手指摩挲,“我是个粗人,只求夫人给个痛快。”   不管是什么封号,能被外人得知的,都只会是定江夫人。   若请立,在奏章上也是定国夫人。   纪忱江起的这些字,只不过是私下里逗弄人的花招而已。   阿彩和乔安在门外,都听出王上想要名分,俩人肩膀抖得厉害,还不忘支棱着耳朵。   傅绫罗不动声色摸了下肚子,微微笑了笑,如往常般平静看纪忱江,“在祭祀之前,你先答应我三个要求,再说夫人的事情。”   纪忱江心里一紧,不动声色起身,坐到她身边,“你说。”   傅绫罗回过神,点点他心口,“其一,封君一事,只祭宗祠,不入族谱,不请国法。”   纪忱江还以为她是刚去见过父母,心情不好。   他将人揽入怀里,轻声问:“为何?你这是生我的气?”   他知自己有点张狂,傅绫罗答应留下,他心里太高兴,实难保持定江王一贯的分寸。   傅绫罗摇头,“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应下便是。”   他要报仇,不必让这些小事绊着手脚,她不想引起京都注意。   纪忱江:“……好。”   先前他总要掌控阿棠,现在他才发现,阿棠也是个强硬性子。   这让他略有些新鲜的无奈。   傅绫罗起身,取过纪忱江批复政务的狼毫,在纸上写下二字——绫罗。   她定定看着纪忱江,“其二,祭祀时敬告先祖,以此为封号。”   纪云熙陪着她,傅绫罗听她说起过外头反对的声音。   卫明也暗中跟她说过几句,不管是纪家族里,还是小朝的文武百官,都不同意纪忱江此举。   纪忱江对她的好,她不会傻到去拒绝,但也没必要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如若真有了子嗣,不管纪忱江在与不在,她都会努力为孩子撑起一片天。   既如此,那就得让人知道,掌控这定江王府的,是傅绫罗。   她很自私,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可能已经在肚子里的子嗣,就当是定江王宠爱女子昏了头,也比纪忱江铁了心的认真来得安全。   纪忱江心思敏锐,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他心里升起点陌生的骄傲,扪心感受一番,竟然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意思。   “绫罗夫人吩咐,我自要听从。”他含笑亲了亲傅绫罗眉心。   不止是面上笑,心里也止不住笑,还没当父亲,他倒先有了做人阿爹的觉悟。   只是下一刻,纪忱江就笑不出来了。   傅绫罗还有第三个要求,“其三,岳者华交给我来处理,你不要插手,可好?”   总得给孩子留个黑心肝的先生,国士之才,再合适不过。   纪忱江慢慢吐了口气,在偷偷在心里骂,好个屁!   傅绫罗笑看软声扎刀子,“别急着在心里骂我,岳者华的身契先还我。”   纪忱江:“……” 第43章   “跪!恭拜绫罗夫人, 请绫罗夫人安好!”祈太尉单膝跪地,于台阶下的最前面,面无表情高喊。   定江王府内, 勤政轩殿外,封地文武官员, 乃至后院的所有夫人都跪地, 山呼海啸般跟着高呼。   殿外台阶上, 纪忱江第一次站在下首左侧,离中央身穿红金宽袖华服的傅绫罗半步之隔。   他这姿态, 足以令所有心里不服气的人不敢置喙, 只能恭敬俯身。   祝阿孃则与纪忱江对立,站在右侧, 欣慰看着她的小阿棠脸色庄严肃穆, 站在数百人面前,毫不畏惧。   所有人都知祝阿孃地位特殊, 连定江王都无需跪拜,傅绫罗自然不肯受她的礼,早早拉着她站在高处。   封地的丞相, 文武官员中地位最高的王府丞, 亲自替傅绫罗唱礼, 武官中的泰斗祈太尉,起身为傅绫罗执印。   一拜——“大善!”   众人燃香插入香炉之中, 敬告天地。   二拜——“稽首!”   众人肃容,跪伏在地,敬告祖先。   三拜——“礼成!”   三叩首, 封君受不得三跪九叩,一拜一叩已是封地最高的礼节。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傅绫罗并非如祝阿孃所想那般无畏,藏在宽大广袖中的手指早捏的青白。   她确实执掌几十家铺面已久,也自认还算有城府,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   尤其南地地处边境,因为南疆之故尚武,文官远远少于武官。   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官锐利的眼神和身上压制不住的不客气,都像是重剑,一点点敲打压缩着傅绫罗的胆气。   她心知,自己不能失态,只是心跳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快了起来。   纪忱江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傅绫罗。   旁人甚至祝阿孃,感觉不出傅绫罗的紧张,他能。   虽看不见傅绫罗绞在一起的手,他依然清晰察觉到她的惶然。   他心疼,却知自己不能就此替她挡下所有的为难和风雨。   阿棠想要的,绝不是这个,她想要经历风吹雨打。   他淡淡扫了眼面无表情的祈太尉和王府丞,没露出什么不快,只是眸底闪过比任何人都锋锐的桀骜。   他能替阿棠做的,当然不止提供风雨,更是将风雨蹂.躏成她能承受的程度,循序渐进。   今天连老天爷都很给面子,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一抬头就是无边碧蓝,叫人心头开阔。   但傅绫罗目光淡淡看着天空,心底却是少有的迷茫。   她不知,自己决定留下到底是对还是错,她总是会怀疑自己的决定。   即便不入族谱,不请国法,从此以后,她依然会成为所有人眼中可以左右定江王的红颜祸水吧?   这个认知叫傅绫罗心底一点点生出阴霾和懊悔。   是的,她承认自己自私,再喜欢一个人也还是最爱自己。   在祭祀完成后,到达墨麟阁,还有定江王府所有仆从的拜见。   等到终于走完流程,进入寝殿时,傅绫罗早已感觉不到手指的温度。   纪云熙替她倒了杯热茶,“夫人,各家夫人都提早一日敬了帖子过来,邀请您赴宴。”   身为封君,旁人递帖子,就代表了各家不管私下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认可傅绫罗的身份。   但纪云熙也不是让傅绫罗赴宴,那是放低身份,太给她们脸。   她笑着提醒:“墨麟阁后的花园里这会儿菊花开的正好,名贵品种也比旁处多,您是否要邀请她们入府赏花?”   自从她成为墨麟卫的首领,纪云熙自觉仕途更进一步,本就是不输男儿的性子,很有兴致张罗这些。   傅绫罗已不是长御,身份地位不同,需要做的事情也不同,第一桩,自然是立威。   如今王府没有王妃,封君的职责之一,当是为定江王笼络下属,处理好封地权贵之间的关系。   傅绫罗手心握着茶盏,稍定了会儿神,有气无力地软声道:“这些先不急,我住在墨麟阁寝殿不妥,云熙阿姊觉得,是搬到后院去,还是搬到墨麟阁偏院更好?”   纪云熙愣了下,难得没听明白,“为何要搬?王上已经将寝院留给您来居住了。”   傅绫罗幽幽扫她一眼,“那若是夫人们侍寝,难不成要在碧纱橱侍寝,我在旁边听着动静?”   纪云熙倒抽了口气:“……”角度好奇特的问题,她一时竟无法回答。   傅绫罗捏了捏额角,又问:“平日倒还好说,若四时八节的宴请,还有生辰寿礼的张罗,难不成都在勤政轩?我到底不是王上,没得叫人觉得我猖狂。”   纪云熙:“……”嗯,也是个想答不出的好问题。   祭礼过后,傅绫罗狂跳的心窝子才刚刚平复,说不出口的懊恼和惊惶却渐渐加重。   “我住在墨麟阁寝院,传出去,知道的人只觉得王上能屈能伸,住在碧纱橱里叫个女娘拿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魅祸王上,有褒姒之象呢。”   直白点说,连寝院都被她给占了,定江王难保不落个昏庸无道的名声。   纪云熙被问得说不出话,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她也不知道堂弟是怎么想的。   即便傅绫罗已经是南地最尊贵的女人,依然离不开定江王的支持,他才是南地的天。   她从傅绫罗的问题里恍然明白过来,傅绫罗太过清明,早看透了这些,才会从一开始就没甚欣喜若狂的模样。   从祭礼一开始,傅绫罗越紧张就越是冷静,前些时日压着不愿意去想的事儿,都在那三拜的功夫里想了个透彻。   诚然,在后宅除了东西二院,还有与墨麟阁同在中轴线上的雪翎阁配得上封君的身份。   可傅绫罗知道,雪翎阁闭院已久,那里本该是属于定江王妃的居所。   若她入后院,住东西院都不合适,住雪翎阁显然也不合适。   也是做完了留下的决定,傅绫罗细腻的心思思忖之下,才发现自己将自己置入了一个尴尬境地。   后院里无合适的居所,可墨麟阁又是定江王的居所,她住在寝院,往后还怎么安排夫人们‘侍寝’呢。   总不能有夫人侍寝的时候,她在外头等着?   侍寝完了再大被同眠?想想都荒谬。   若住在后院,待得定江王去打仗,她少不得要处理一部分政务,后宅不便外男频繁出入,也不方便。   可在前院,除了墨麟阁,就没地方适合她住,只能选墨麟阁里的偏院来住。   傅绫罗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果然,女娘一旦对男人心软,就会自找麻烦。   “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傅绫罗没指望纪云熙的回答,半阖着眸子吩咐。   宁音暂时不在,除了阿彩以外,纪云熙还从女卫中挑选了拳脚功夫不弱的阿云,以及细致妥帖擅长侍奉人的阿晴在傅绫罗身边伺候。   加上宁音,一个封君有四个贴身女婢,也只是将将符合她的身份。   多的人不是纪云熙不能安排,是傅绫罗不喜身边有太多人。   *   等人都出去后,傅绫罗脱掉了绣着金线的沉重外袍,缩在软榻上闭目思索。   屋里突然响起轻浅脚步声,有人靠近替她斟了杯茶。   傅绫罗蹙眉,略有不耐烦,“不必伺候了,出去。”   “夫人心情不好?”纪忱江含笑的声儿突然响起,吓了傅绫罗一跳。   她瞪圆了眼看向纪忱江,“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出声啊?”   纪忱江笑着靠在她身边,伸手将人搂入怀里,提她不比提个鸡崽子更费力气。   “我知道夫人不想让人打扰,万一在门口你就撵我出去,岂不是太没面子?我刚替夫人训诫过官员,不求有功,但求夫人给我点颜面如何?”   傅绫罗愣了下,一时竟然忘了挣扎,下巴靠在他胸口,“为何要训诫他们?”   即便官员和纪家族老都不同意请立封君,但在得知只需要祭祀后,再也没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向来不近女色的定江王,难得身边出现个女子,还宠得厉害,又不用引起京都和各封地的笑话,大家都乐见其成。   是个男人,谁还没几个新鲜玩意儿乐意放在掌心把玩,多破例几分呢,不算大事。   “王上不必为了我跟文武大臣们为难,你出征在外,少不得他们为定江郡和边南郡耗费心神,此时为了我…不宜伤他们的心。”傅绫罗垂了眸子,手指在纪忱江圆领斜襟的暗扣上抠。   “等你出征,我会去别庄住一段时日,慢慢他们知道为我并非张狂之人,也就不会再有反对意见了。”   纪忱江低头看她,哭笑不得,“不是,你在我面前都宁折不弯,怎的对他们就如此客气了?窝里横,出了被窝怂,也不怕丢了傅翟的脸啊傅阿棠。”   说实话,傅绫罗可能不适应纪忱江情深似海,温柔有加,却很适应纪忱江的毒舌。   她在纪忱江怀里放松了几分,缓缓出声:“身为封君,我自当要为王儿多操心几分的,这都是封君的职责,有什么好奇怪的。”   纪忱江:“……”   他抬起傅绫罗下巴,不客气一口咬住这张恨人的小嘴儿,“听封君这么说,长舟也就放心了,我们傅蜜糖,终于不怕我了,是吧?”   傅绫罗被咬的蹙眉,拳头捶在铁一般的墙皮上,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和纪忱江之间的体力差距。   疼的是她的手,这叫她心头烦躁更甚,“你烦死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要强如她,说不出口,直视自己的心意后,她确实没那么怕纪忱江了,可她现在怕的却更多。   纪忱江叹了口气,不敢用大力气搂她,却大概明白傅绫罗这会儿的忐忑不安。   他想了想,松开傅绫罗与她面对面跪坐。   “我记得,夫人在林郡守府里,跟人论过道理?”纪忱江垂眸睨着傅绫罗,“不如我们今天也来论论道理,好叫夫人知道,这世上,会论道理的多着呢。”   他还是有些不能释怀,这胭脂虎非得拿了岳者华的身契,才肯受封君的礼,还弄个半吊子模样。   若不是他坚持,连封君的实在都得不到。   傻的出奇。   他说不出口,自己疯狂嫉妒岳者华那小子。   不就是个会装模作样的短命鬼,他命硬,命还得留着伴君呢,那就来论论道理好了。   怎么他也比岳者华强!   傅绫罗被他酸溜溜的口吻逗笑,却不好说自己是为了没影儿的子嗣,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慢吞吞问:“你想怎么论?”   纪忱江意味深长笑道:“咱们就论论今日的事儿,我保证道理能叫夫人心服口服,顾虑全消,若夫人觉得我说的有理……”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不动声色划过水滴状的锁骨,引起傅绫罗轻微战栗,才笑着继续道,“不如就一个道理一件衣裳,怎么样?”   “若我没道理,我脱。”   “若夫人觉得有道理,我伺候夫人脱。”   “夫人不必担心,没有夫人的同意,长舟绝不敢造次。”   傅绫罗瞪大眼看着纪忱江,呸!左右还不是他占便宜,这人又开始一本正经说混账话。   “那就一言为定,你说吧。”她有些不服气,论道理,她可从未吃亏。   纪忱江好整以暇跪坐端正,“我不建议你去后宅,如今你地位超然,旁人怎么想是一回事,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墨麟阁成了你的,定江王就被你拿捏。”   “退一万步,只论名分我还得尽孝呢,谁都不敢拿侍寝来说事儿,更不敢小觑你。”   “一旦你去了后宅,就等于变相跟旁人承认,你是我的女人,只是个让纪忱江晕头转向的普通红颜,这你承认吧?”   傅绫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咬住樱唇,她只想着避开旁人的关注,倒没细思这一点。   纪忱江笑眯眯伸手,不紧不慢将长袍里面绫罗绸的软纱褙子脱下,扔到了一旁。   这会儿才半下午,虽然秋日已深,大太阳照着,倒不算凉,只是傅绫罗依然感觉自己肩膀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唇咬的更紧,狠狠瞪纪忱江一眼,垂眸抱住胳膊不吭声。   纪忱江大手不动声色拽住襦裙前面的软绸系带,说话的功夫,轻轻往外抽。   “住在墨麟阁偏院,就更没有必要,只要你在墨麟阁,于旁人眼里,不会有任何区别。”   傅绫罗蹙眉,小手紧紧抓住系带繁复的结口,不肯叫他如愿。   纪忱江也不强求,只笑着继续指点她:“你搬出寝院,知道的夸一声绫罗夫人心思清明,不是那等子张狂的。不知道的只会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绫罗夫人心虚,只要他们够强硬,别说是偏院,叫你住柴房你也不敢拒绝,平添许多腻烦。”   “阿棠,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不喜旁人小看你,若你想成为一个强大的女君,从根子上就得手段强硬些,以我们绫罗夫人的聪敏,连祖宗都能算计,不管什么麻烦总能解决,是也不是?”   傅绫罗被他这马屁拍得很舒服,心底燥意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想起先前边南郡祭祖的事儿,唇角紧抿着压住笑意。   纪忱江眸底笑意加深,眼疾手快趁着她不能反驳的功夫,抽出系带,大红色的襦裙稍稍松了几许,露出更多荷花鲜嫩的风景。   纪忱江喉结滚动几下,垂眸遮住令人心悸的狼性。   手心换个姿势掌住细棉长袜,力道适中替傅绫罗按压着站了大半日的疲惫。   “至于侍寝,那就更没有必要了。”不等傅绫罗踹他,纪忱江赶忙继续‘讲道理’。   “所谓侍寝,意图为何,堂姊应该与你说清楚了吧?”见傅绫罗点头,他轻拽着棉袜笑着解释。   “最重要的,其实始终就是阿莹,当年堂姊带人在幽州救了她,予她暗中支撑,叫她成为了小怀王的死士,她自始至终都是女卫。”   傅绫罗已经听纪云熙说过后宅里几个女卫的情况了,跟莹侧妃都是差不多的情形。   当年那位被赐婚的公主死掉,各封地蠢蠢欲动,纪忱江干脆将计就计,动用在各封地安排的钉子,来一波计中计。   那些封王们还以为自己送来的都是自己人,殊不知他们能从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几乎大半都是纪忱江想叫他们知道的。   也是知道的越多,傅绫罗才越知道,眼前这个已经叫她光了只脚往裙摆里缩的混账,到底心眼子多深。   “其他人的‘身孕’都是留来给人算计的,现在后院‘孕信’不少,也足够了,我不需要其他人再‘侍寝’,只需要你和堂姊保住阿莹的‘身孕’,就能叫京都忌惮。”   纪忱江好整以暇把玩着另外一只棉袜,笑着冲不服气的傅绫罗眨眼,“因此,绝不会出现旁人在寝殿,还要你出去等的事儿,只可能是你把旁人撵出去。”   傅绫罗都没来得及将莹白的脚趾抽出去,突然听明白,“刚才我和云熙阿姊说话,你竟偷听!”   纪忱江无辜将手贴在胸口,“我哪儿敢啊,我扪心自问,自个儿不是那么无耻的人,就是耳朵太好使,这真真怪不得我。”   傅绫罗脸颊滚烫,伸手恨恨拧他,“你离我远一点!”有本事他扪自己的心好不好!   这还不无耻,他是不是对无耻有什么误解!   纪忱江见好就收,只是趁扪心的功夫松了襦裙暗扣,跟傅绫罗讲最后一个道理,“至于宴请的事儿,是我早就想跟你说的,只是这几日你不理我,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阿棠,绫罗夫人绝不止你想的那样,只是个尊贵称呼而已,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傻傻瞒着你所有危险,不叫你进入任何眼线的关注之中。”   “身为定江王,我要执掌两郡政务,要为两郡百姓负责,还要警惕整个大睿无孔不入的恶意,才勉强在险象环伺中立住了脚。”   “成为绫罗夫人,哪怕不入族谱,不请国法,你依然会被人注视,你要跟我一样,了解南地民情,了解大睿的各种情报,了解我们的仇人,一如了解你自己。”   傅绫罗愣住了,她也不用纪忱江说的更通透,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成为绫罗夫人,尊荣她享了,就得有在墨麟阁居住,甚至在勤政轩大宴宾客的底气。   这条路不好走,可她心里隐隐升起比跟纪忱江杠着来更深的兴奋。   若她真能做到,她就可以成为跟阿娘截然相反的女娘,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弱小而忐忑惊慌。   纪忱江叹了口气,轻轻搂住沉思的傅绫罗,“你不知道,让你立于危险之中,我有多害怕,阿棠,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是该留下你,还是任你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对。”   傅绫罗仰头看他,忍不住抚上他脸颊,“你也会怕?”   强大如定江王,也会脆弱,那她又何必为即将面对的荆棘迟疑不前。   如今的一切,不都是她自己求来的吗?   傅绫罗心底最后一丝退缩也消失无踪,她柔柔伸手反抱住纪忱江,“长舟,成了夫人,我还能要那把全福梳吗?”   她不好意思说,你别怕,我也有心眼子。   她只能用全部情思告诉纪忱江,只要他保住命,他会看到她的成长。   这一刻,傅绫罗心里的情意像是被打破平静的死水,渐渐泛起涟漪,波澜如春.水,无限柔软。   谁知,下一刻,纪忱江就‘没那么无耻’地扔掉了傅绫罗最后一件体面衣裳。   毕竟,最后一个道理也是他纪忱江占理。   她无奈只剩了鸳鸯戏水的红底金边肚兜,还有被抬到膝盖的软绸里衣。   紧紧贴着修长大手,傅绫罗轻呼一声,被轻巧抱起来,扔进寝殿的大床里翻滚。   被褥都来不及遮住荷塘风景,就已经被人困住。   纪忱江低头亲在花朵上,声音又轻又暧日末,“五天了,还疼吗?”   傅绫罗涨红了脸,死命推他,“你起开,纪长舟,你老实点,你这是,这是以下犯……呜。”   最后一声羞恼抗议,被变成了呜咽,傅绫罗恨不能咬死他。   可谁知,这人还有更无耻的。   纪忱江委屈巴巴贴着她下巴啄吻轻蹭,“我想着,夫人应该是不疼的,我那日怕伤着夫人,刀出了鞘,却始终耽搁在半途。”   “还要听夫人的话,刀舞了那么久,快要磨坏了,疼得厉害,夫人若不信,可以亲自看看。”   寻常男儿只全副武装张罗起佩刀还叫苦不迭呢,那日几个时辰,他不但没能收刀,还始终受着红玉折磨。   他声音可怜极了,“进不能,退不能,就是铁杵都会磨坏,更别说是那么脆弱的地方。”   傅绫罗听得脸红了白,白了绿,绿了又红,颜色好看极了。   身上滚烫的温度,叫她不知不觉起了满脑门细汗,滑.腻白皙的玉皮,全沾染了深粉,又成了一朵盛开的红玉牡丹。   她紧紧咬着银牙,努力控制住不一口咬死这个不要脸的,拼命推搡着想将话说囫囵了。   “你,你刚才,说了道理,我呜……可是我还,还没说道理呢!”   就在傅绫罗几乎要手脚并用的时候,禁锢突然松开。   她艰难喘着气,赶紧将绫罗绸的被子拉过来掩住盛景。   纪忱江好整以暇跪坐在被褥上,不许她脸脑袋都蒙上,那张俊脸笑得格外恨人,“夫人这话说的有道理,那我也脱。”   傅绫罗:“……”   她目瞪口呆看着纪忱江,利落干脆将属于封王的斜襟长袍扔出幔帐,又呆呆看着他手放在腰间的里衣系扣上,笑看她。   “夫人,敢问您下一个道理要论什么?” 第44章   傅绫罗拥着被子靠坐床头, 纪忱江衣着齐全跪坐床尾,寝殿床榻不小,两人距离非常安全。   但傅绫罗总觉得空气弥漫着滚烫, 莫名喘不过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   以前在净房伺候的时候, 烛光昏暗, 她又紧张, 其实没仔细看清他身体。   至于在别庄,没死过去都是托了这人收着力道的福, 她只记得起伏姿态, 对那件事都没甚太大感触,更没看清他。   如今, 光天化日, 只要几句话,就能仔细打量, 讲道理,傅绫罗有些好奇,也不想吃亏。   她努力让昏沉的脑子冷静下来, “王上劝我在墨麟阁, 是不喜去后宅, 你介意老王妃曾住过。字字都是为我好,我住在前头, 还能吸引一部分眼线,边南郡就要少些麻烦,是也不是?”   纪忱江没辩驳, 痛快解了里衣扔出去,露出冷白强壮的半申。   傅绫罗身边少不了女婢伺候, 他如今面对女子确实没了那些症状,可以算得上痊愈了。   只是过往改变不了,能接受,不代表喜欢,他还是厌恶那个女人,也厌恶靠近更多女子。   阿棠既愿意留下,他身边只有阿棠一人足够。   “岳者华想用我来威胁你,你知道。我和他中了药,是你安排。你压着欲.望救我,是笃定我会心软。”傅绫罗语气一直很轻柔,声音也甜软,却带着独属于她的冷静和缓。   “纪长舟,你得承认,你知我不是好性子,你也并非善类。”   不然,他没必要在自己还昏睡的时候,就将她送回王府,在她面前做出哀兵姿态。   他上衣已除,那并不过分夸张的肌理,每一寸线条都很完美,完美得更突显攻击性。   甚至连上面的每一道伤疤,都成了英雄的勋章,妄图得她心疼。   纪忱江笑了,绸裤被毫不犹豫甩出幔帐,“你说的都有道理,阿棠,阿孃告诉我,感情跟打仗不一样,并非掌控一切就能稳赢。”   他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匍匐,缓慢,坚定朝着她膝行靠近。   傅绫罗偷偷屏住了呼吸,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总觉得自己放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纪忱江:“我不懂感情,可我懂打仗,两者之间必有共通之处,利用自己的每一分优势,乃至将生死交由别人掌控,都是为了获得胜利。”   他一寸一寸贴近傅绫罗,将她下意识的躲避禁锢在乌黑深邃眸底,唇贴在唇上,舌尖攻城略地。   “阿棠,我百般算计,是为了得到你,或者……让你得到我,你要知道,武将为了赢得胜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不知何时,被子又一次被扔到角落里,红底金边的布料离开了应在的位置。   荷花落入包围,战栗着,却苦于没长脚,跑不出荷塘这一亩三分地。   傅绫罗先是瞪大了眼,在被揉成一滩水后,呜咽着闭上眸子。   她忘了,荷花喜欢扎根在温软土壤和坚实石塘包围之中,从来都清楚,自己没有机会逃跑。   “阿棠,府常算过,三日后是出发的好日子,我去边南郡,大致几个月都不能归,过年也许都回不来。”纪忱江语调蛊惑。   他用唇舌勾动猎物情绪,以温柔藏匿贪婪凶恶,用自己能用的一切力量,想要将这还未长成的胭脂虎吞吃入腹。   傅绫罗几乎就要被蛊惑了,直到灼热碰触到小月复,她猛地瞪大眼,一脚将纪忱江踹下了床。   咕咚一声,声音不小,估计连外头伺候的人都能听见,屋里先安静下来。   纪忱江只佩刀处裹着单薄布料,仰躺在地上,手心撑着冰凉地面,不可思议看向傅绫罗。   且不说为特娘什么,这小东西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瑟缩着躲入被子里的傅绫罗,摸着自己的肚子,被瞪得傻眼又心虚。   她大概知道纪忱江为什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大力气,实在要问的话,大概……为母则刚?   总之,新鲜出炉的绫罗夫人,非常勇敢地指了指门外,“我累了,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得进来,不然打你。”   纪忱江:“……”   他捏了捏额角,不对啊,这强硬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偏差?   衣衫不算整齐却黑着脸被撵出门的纪忱江,直到了书房里,还百思不得其解。   有心问问谁吧——   满脸好奇的乔安,没媳妇。   满身心眼的卫明,更没媳妇。   稍微好一点的卫喆,去了边南郡。   纪忱江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事情走向一偏再偏。   第二日,抱着枕头和被子被撵进碧纱橱。   第三日,被一巴掌推出门,书房里凑合了一宿。   纪忱江忍不住了,他都快要走了,却再也吃不上肉了?   这特娘跟想象中请立封君的初衷,完全背向而驰。   无奈,纪忱江只得问到唯一算得上有经验的纪云熙头上。   纪云熙憋着笑,一脸正经:“您是以王上的身份问我,还是以堂弟的身份问?”   若是王上,不好意思,她现在是绫罗夫人的属下。   纪忱江皮笑肉不笑给纪云熙倒了杯茶,“还请堂姊赐……”   “哈哈哈……”他话没说完,纪云熙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既然是堂弟问,那她就不怕自己笑话完,以下犯上了。   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顶着纪忱江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还敢嘲讽,“当初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纪忱江俊脸发黑,第一次侍寝后,纪云熙说过,建议他别小瞧了女娘,否则早晚会哭。   哭……想起边南郡那二十多日,他也不是没哭过啊。   他不耐烦轻点矮几,乜纪云熙“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也不知当初是谁求我要入府的,你猜要是卫明知道了……”   纪云熙:“……”   她冷笑出声,“我喜欢他也不耽误我养面首,我那些面首可是比王上会伺候人。”   不就是威胁,当谁不会吗?   纪忱江气得直接指指门口,让她赶紧走,不然他可能要忍不住大义灭亲。   纪云熙也懒得留,不过到底是念着纪家的子嗣,她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也许头一回太生猛,夫人心有余悸?建议您还是别急,别给夫人继续添阴影,不然还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她赶紧跑,省得挨骂。   纪云熙想的是,这都要打仗了,真要是留下个子嗣,万一在战场上……呸呸呸,苦的不还是女人?   纪忱江一肚子委屈,无奈将纪云熙的话听了进去,他不想再哭了。   离开前一晚上,也只敢耍无赖,单纯隔棉被抱着娇软睡了一宿。   天不亮,他没惊醒傅绫罗,直接带着人马和新安排好的辎重,出发边南郡。   *   等傅绫罗醒过来时,纪忱江都已经出城了。   从纪云熙和阿莹口中得知这消息,傅绫罗只恍了下神,没表现出什么担忧的模样。   纪忱江是武将,过去近六年中他离府打仗的时候不少,也就今年在府里呆的时间多一些。   阿莹因为带着肚子,怕被人发现,在后宅里睡觉的时候都不摘。   难得来前头能松快些,她也跟纪云熙一起来,陪傅绫罗说话。   纪云熙好奇问傅绫罗,“夫人,别庄那次,王上吓着你了?他今早走的时候,后宅都去送了,我瞧着火气不小啊。”   傅绫罗脸红了下,她昨晚就感受到了。   听闻才刚吃肉的男子总忍不住,纪忱江又是血气方刚的南极,想是火气小不了。   看了眼阿莹放在一旁的‘肚子’,虽然傅绫罗有点羞,但在格外洒脱坦荡的纪云熙面前,倒也不瞒着。   “那日在别庄……按照房中术所言,应是我易有孕的时日,我怕他没个轻重……”   阿莹倒吸一口凉席,激动看向傅绫罗的肚子。   跟她这假的可不一样,若夫人真有了身孕,那就是纪家后继有人了!   纪云熙却听愣了,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夫人,那日您醒过来,我是不是忘了告诉您,常府医说,虽然合欢醉用的都是上好药材,可呈中毒迹象,也不宜怀身子。”   “那日您饮下的甜汤里,有养身的药材,都有避孕的效果。”   傅绫罗:“……你确实忘了。”   害她还忐忑了几日,甚至连孩子的先生都想好了该怎么拉拢,特地叫人从药材铺子里,给岳者华送去了不少上好药材。   她软软瞪着纪云熙,“云熙阿姊你是故意的,老想着看我和纪长舟的笑话。”   阿莹噗嗤笑出声,她们家统领就这好热闹的性子改不了。   纪云熙也不甚在意,嘿嘿笑着替傅绫罗捶腿,“你放心,往后我保管不再把嘴落在后院里了。”   傅绫罗不是爱计较的人,还惦记着宁音,“她要在外多久才能回来啊?”   纪云熙:“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就在临南郡,那边有个前朝的医女世家,早早隐退的,被我留在了楼里,要掌握些药理,总要费些时候。”   阿莹心有余悸点头,“当初我在幽州跟着大夫辨认药材,只能在避开人的时候学,用了一年多才浅浅记住些。”   傅绫罗轻哼,“那你还跟我说几日,云熙阿姊,往后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就替明阿兄张罗一房媳妇。”   阿莹瞪大了眼,一旁伺候的阿彩、阿云和阿晴,都猛地看向纪云熙。   纪云熙原本一直游刃有余,甚至有点把傅绫罗当孩子哄,闻言蓦地坐直了身子。   “你怎么知道的?”   她从成立女卫后,没多久就去了临南郡,替纪忱江掌控那边。   她的大本营,是临南郡一座非常有名气的清倌楼。   除了当初她定要入府为夫人,不得不跟纪忱江交代缘由,连卫明都不知道她这份喜欢。   其实也说不上是喜欢,她知道卫明无心情爱,只当初她深陷水火差点被远亲给卖掉的时候,是卫明亲自去了一趟,救她于水火之中。   那时候年纪小,对这种凭空出现的英雄救美郎君,小女娘总是没办法自控一些花花肠子,也不独她这样嘛。   可傅绫罗是怎么知道的?   她目露思忖:“是王上告诉你的?还是卫明曾经讲过我的事情?”   纪云熙脸色发黑,这男人,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   傅绫罗笑着摇头,“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云熙阿姊洒脱,万事不萦于心,可你看明阿兄的眼神不一样。”   纪云熙之所以对纪忱江,对祝阿孃,对她,都没什么恭敬模样,在一定程度上而言,与纪忱江情况差不多。   她没甚亲人了,活着对她而言,就只有报仇能叫她上点心。   所以她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甚在意,唯独看到卫明的时候,眼神里有光。   光泽微弱,却如莹莹之火,跟她以前藏着心思,只敢在独处时想起纪忱江的样子,一模一样。   纪云熙总算表情认真了些,先前傅绫罗在祭礼过后的清醒,就叫她有些诧异。   如今这小女娘的心思之细腻,让她有种小瞧了傅绫罗的感觉。   啧,跟她那堂弟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看样子还是不能太敷衍。   傅绫罗慢条斯理道:“若云熙阿姊真能统领好墨麟卫,我保证,待得邱家大仇得报那日,明阿兄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帐中臣。”   纪云熙眼神猛地亮了。   傅绫罗赶紧解释,“我不可能帮着你坑明阿兄,可我了解他,只能告诉你如何才能靠近他,至于能不能拿得下明阿兄,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觉得,纪云熙还挺适合卫明。   以卫明的心眼儿,陌生女娘他无法信任,倒不如熟悉的人,才想拉这个纤。   纪云熙毫不犹豫起身,单膝跪地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纪云熙往后再不敢对女君不敬,定为女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然,若死不了,她就不信以自己的本事拿不下卫明那小子。   阿莹她们,都还为自家统领竟然喜欢铜甲卫副统领一事,沉浸在吃撑了瓜的呆滞中。   傅绫罗得到想要的回答,立刻吩咐:“过两日叫女卫陪我出府,我要去监察御史府,不要铜甲卫跟随。”   纪忱江人是走了,带着卫明。   担心她被文武官员为难,叫乔安带着部分铜甲卫精锐留下了。   一来乔安能代表纪忱江的态度,二来好叫乔安不用上战场,能安全娶个媳妇回家。   若先前,只嘴上说着效忠的纪云熙,少不得劝傅绫罗别挑战纪忱江的底限。   现在?   定江王是哪位?   她顺利拦住乔安,安排阿云和阿晴贴身伺候,阿彩带着武婢跟随,让傅绫罗单独出了王府。   *   那日岳者华受的罪,丝毫不比傅绫罗少,甚至比起得了纾解的傅绫罗,他受罪的时间更长,也更煎熬。   待得回到监察御史府,病重到一直昏睡,好些大夫都不敢接诊。   阿钦也顾不得府里叫铜甲卫看守,以不要命的法子打出去,求到卫明面前,跪求医术高明的常府医去了一趟,以独家银针替岳者华吊住了命。   那位使节和婢子直接被打得半死扔进山涧里,遭遇猛兽袭击,尸骨无存。   京都剩下伴随使节而来的人,等不到使节归来,带着那药奴偷偷跑了。   岳者华缠绵病榻,没提醒纪忱江去拦。   纪忱江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些人拦了也没用,谁都没管。   可能他们有独特的传讯法子,傅绫罗来之前,京都问责的飞鸽传书刚送到。   傅绫罗进门时,岳者华还苍白着脸,手指敲在那纸条上,垂着眸子看不出表情。   岳家已经被圣人下了大狱,全靠三皇子一力撑着,才没落个诛九族的下场。   岳者华心里恶心不已,圣人已丝毫不顾史书会如何记载,也不顾世家的唇亡齿寒。   但三皇子还要顾,只是以岳氏全族的性命,逼岳者华为二皇子那边加把火,将功赎罪。   听到傅绫罗进门,岳者华抬起头。   也许是病弱的缘故,他眸色都淡了许多,真真一副西子捧心模样,叫人看着心疼。   “你没事吧?”   “恭喜夫人。”   两人异口同声,甚至唇角都带着浅笑,说完后,又为这份默契都愣了下,同时笑开。   阿云和阿晴对视一眼,因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纳罕,却都马上低下头去,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她们的主子是傅绫罗。   “你们都出去,我跟岳御史单独聊聊,可以吗?”傅绫罗轻声道。   前面的话是吩咐阿彩和阿云他们,后面是问阿钦。   岳者华冲阿钦抬抬下巴,几个人没说什么,无声退下。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傅绫罗先开了口,“我知你不是故意的,也知道那日是纪忱江的安排。”   岳者华扭头轻咳几声,开口带着明显气弱,“如此,也改变不了我违背誓言的事实,你当真不怪我?”   傅绫罗安静思考了一会儿,“当真不怪,那日我进茶楼你便知,我不是为了你,又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岳者华苦笑,若傅绫罗怪他,他还能心安一些。   她不怪他,无非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他用浅淡眸光认真看着傅绫罗,“那今日夫人所得,可是你想要的?”   他知道,傅绫罗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她当真不要拿天高海阔的自在田园了吗?   傅绫罗没答他,只是从衣袖中取出那薄薄的长木匣,推到岳者华面前。   “这是你送我的身契,送还你。”   岳者华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胸腔剧烈的疼痛,叫他眼角见了水光。   身契上写的是岳观南,非岳者华,谁也不会当真,于岳者华最多就是个丢脸,于律法上没有任何妨碍。   傅绫罗收下,他们就有了牵绊,哪怕是友情。   她送回来,就代表他再也没机会去田园放歌,也再没机会……做她的友人。   “非要如此吗?”岳者华眸底带着些难过,唇角的笑勉强保持初见时的温和,“纪忱江愿意吗?”   傅绫罗抬头看岳者华,“我能收回身契,算是封君的权利之一,他不会拦我,至于他愿意与否,不是岳御史该操心的事情。”   “我送身契回来,是想告诉你,前面的事情是最后一次,若你真的与定江王府为敌,我能理解你,却无法坐视不理。”   “我知道但凡还有选择,你不会选择破釜沉舟的法子,可若真有那日,你我都有苦衷,何必要一个牵绊,图添讽刺罢了。”   岳者华突然笑了,笑得又是一阵咳嗽,面上却轻松了许多,“我还当今日你来,是要与我一刀两断,感情是替纪忱江拉拢我来了。”   还身契,是为敲打,大概也是为了彻底杜绝纪忱江吃醋?   他喝了口温水,缓和胸口的刺痛,突然问:“若是我先遇到娘子,当初拉娘子出水火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我不知道。”傅绫罗想了想,摇头笑了,“但我觉得大概不会,你我都是同样的人,我会受亲情牵制,他们要杀我,我都无法下狠手,即便你救了我,若岳家逼你放手,你会放手吗?”   傅绫罗觉得,若是纪忱江,他会刮骨还肉,豁出命去,也要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一次次对岳者华另眼相待,也是从卫明那里了解岳者华的事情后,同命相惜吧。   岳者华笑容淡了些,将手心的纸条慢慢用手指碾碎。   他认同傅绫罗的话。   即便阿娘和阿姊已经救出来了,他也没办法完全对岳家几百条命置之不理。   他轻叹了口气,“娘子的话我记住了,你容我仔细想想,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会确保我能承担得起后果。”   傅绫罗心想,既然没了有子嗣的可能,那她今日来的目的就达到了。   若是纪忱江来,绝不可能只是敲打。   但她觉得以岳者华的聪慧,还是温和些的好,这人的身体也经不起更大的磋磨了。   她从案几前起身,“那我……”   “我还有几句话想跟娘子说。”岳者华温声打断傅绫罗起身的动作。   傅绫罗顿了下,又坐回去。   岳者华笑道:“能在南地碰上如此心有灵犀的友人,着实难得,也算我跟娘子赔罪,有些话忠言逆耳,观南还是想说上一说,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缘分。”   傅绫罗微笑:“你说。”   他眼神温柔注视着傅绫罗,“娘子可还记得我提起我养过的狸奴?说个真巧合的事儿,我后来还真养过狼。”   傅绫罗:“……”她那日纯属骂人来着。   见她微微哑然,岳者华笑出声,“对狸奴,只需宠它,将它关在一方天地,以温柔手段慢慢驯服,可养狼却不能如此。”   “狼是烈性子,一味打压不行,那会磨没了狼性,只饿着也不行,狼宁愿饿死也倔强不肯服软,且得松弛有道,先将它的性子磨一磨,又要用活肉吊着。”   “赏罚有度,慢慢才能收服恶狼,叫它趴伏在自己脚下,以为自己还凶狠,却会为一点奖赏就摇尾巴。”   傅绫罗蹙眉看他,“什么活肉?你真养过狼?”   岳者华眸色更淡,“世家被殷家先祖和先圣打压没了傲骨,却又端着权贵架子,有几个世家子没养猛兽消遣呢。”   “不止他们,权贵们会抢夺上好的良田,亦或建好的庄园打通,做成狩猎场,再抓那些被夺了生计的可怜人,还有下了狱的仇人当活肉。”   “被养着的猛兽放出来,赏罚多是如此捕猎而来,即便猛兽没能抓住活肉,世家子和权贵还可以比箭,夜巡……手段比娘子能想到的要残忍得多。”   岳者华没养过狼,可京都养狼的不少。   他有时不得不赴宴,这时候他最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了太多不该记住的腌臜。   傅绫罗听到了他话里的‘他们’二字,虽然岳者华所说,让她胃里不大舒服,但她只会更厌恶大睿,不会误会他的意思。   她定定看着岳者华,“你是想告诉我,你也觉得京都人不如畜,早该杀个干净?”   岳者华笑得惫懒,靠在扶手上,恢复风流模样,“我就不能提醒娘子,莫要因为爱得太深,丢掉了你自己,别等那人给不了你想要的感情时,在后悔,观南会心疼。”   像他阿娘,爱而不得,子女都被当做物件来交易,她不悔吗?   只是,悔也无用。   傅绫罗没说话,像是被岳者华刚才话里展露的残忍给惊到了,她慢吞吞起身向外走。   等到了门口,她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温柔注视着她背影的岳者华。   两人目光相对,傅绫罗露出今日进门后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岳观南,匍匐在脚下的狼,谁知它们是不是同样在驯服主人,待得主人能放松,停留在它们身边的时候,再一口咬断主人的脖子。”   岳者华愣住,这倒也不无道理,能杀纪忱江的,大概只有他的枕边人了吧?   他突然生出几许荒谬感,从在飞鸿楼,他就有些看不太清这小女娘,她到底是狐狸还是虎,如今更叫人分辨不清。   傅绫罗笑得愈发灿烂,“逃跑,倔强,甚至受伤,示弱,无非是手段而已,你又怎知,谁是主人,谁是狼?”   他蓦地瞪大了眼,灵光几乎立刻从脑子里钻出来。   傅绫罗明明可以安全逃跑,却偏要应他相邀,真是为了纪忱江的安危吗?   她那日没有多喝茶,甚至在喝茶时皱过三次眉,是真没发现茶里的异样吗?   纪忱江能那么快撵上来……是不是也在她预料当中?   嘶……他唇角多了抹哭笑不得的苦意,枉他自认比世人聪明,反倒成了个小女娘的登云梯?   傅绫罗看了眼外头的阿钦,如他意料当中意有所指,“六安瓜片,我泡过无数次,闻一闻就知是新茶还是旧茶,岳观南,以你的聪明脑袋好好想清楚,我等你的答复。”   门外一直守着的阿钦蓦地站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看向傅绫罗。   阿云和阿晴心里狂跳,她们也知那日发生了什么。   现在听主子一说,突然心口狂跳,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到上了马车,傅绫罗还没坐好就被毛毡拌了一下,差点一脑袋栽进马车里,幸好被阿晴给扶住了。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坐下,长吁了口气,“快走,别出声。”可别叫她露了怯。   等到离开监察御史府好远,阿彩才小声问:“夫,夫人,那日发生的事,真的是您……”   老天爷,她们跟了如此厉害的主子吗?   若是真的,那夫人比王上还要有手段哇,连王上都给算里头了。   傅绫罗故作高深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她鼻子没那么灵,闻不出干茶里掺了东西。   那天她确实感觉到茶水味道不纯,也就只以为是茶不好,所以没多喝。   刚才……那唬人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说咯。   要是宁音在,知道自家娘子几斤几两,保管上马车就要笑。   不过,傅绫罗发现自己中招,再到被纪忱江提到马上淋雨的那会儿,她确实就已经不打算走了。   她要跑,从来也不是为了离开纪忱江,是为了自己。   纪忱江将她当狐狸养,她又如何不能养狼?   那般俊美又凶狠的狼养熟了的话,她确实也没必要走啊。   如今拿来似真似假耍耍胭脂虎的威风,是因为聪明人就爱多想,越聪明想得越多。   如此才好,孩子……早晚得有吧?   先生还是先留下,只盼着他更聪明些,别自己作死。   *   等到傅绫罗离开,阿钦迫不及待进门,将傅绫罗暗示的话给问出口——   “乖乖,五公子,咱叫那小女娘牵着鼻子走啦?”   岳者华闭目凝神,再度仔细过滤自己的记忆,甚至连今日傅绫罗的表现都没错过。   那日傅绫罗虽然皱眉了,可喝茶并未犹豫,明知有毒或者迷药,她怎会喝的那么痛快?   换了他反正是不会。   再者,若真如她所料,她的女婢又怎会去请大夫?   他失笑摇摇头,最多……也就是化劣势为优势,趁机改变主意,还是舍不得她养的那狼罢了。   阿钦还在喋喋不休,“亏得五公子你将那女娘放在心上,还怕伤了她,只舍得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原来人家只是拿咱们当猴儿……”   他话没说完,被岳者华有气无力踹一脚,“人家小娘子是不想我心怀愧疚,还趁机拉拢我,你个傻阿钦,懂个屁啊!”   岳者华颓废了许多天,现在虽然还病弱着,神色却又见精神了。   他捏着那张身契,吊儿郎当笑得欢畅,“你怎么不看她给我送来的那么多药材呢,这上门也是连哄带劝,那定是想让我别作死啊,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   阿钦木然点头,“我知道,我不配娶媳妇,那五公子你能不能别作死了?”   岳者华摸了摸下巴,“死一死……也不是不行。”   死在替三皇子竭尽全力办差的路上,不但能保住岳家的命,还能换个身份,重新卖自己一回。   唔,给绫罗夫人当下属,比伺候纪忱江叫他心甘情愿的多嘛。   阿钦瞪着眼,额角青筋直蹦,愤愤起身,他就多余跟自家这个有病的公子浪费唾沫。   “你干嘛去?”岳者华还有事儿要他做呢。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吩咐,阿钦就大声回答:“我先去替您把棺材买好!省得您人作没了,银钱没人给我报!”   岳者华:“……”   *   傅绫罗一回到府里,乔安就拉着个晚娘脸过来了。   “夫人,你出门不带我,回头叫王上知道了,要打我的。”   傅绫罗浅笑,“乔阿兄这意思,我出去,必须要带着你?”   乔安愣了下,赶忙否认:“我不是这意思,可王上不在,我也没事儿干,心里发慌,夫人心疼心疼我……”的腚啊。   主要是,主子吩咐他跟在夫人身边,将夫人的一应起居杂事都写信送过去,好解主子思念之苦。   傅绫罗笑着点头,“我自心疼乔阿兄,正巧我有事儿想要拜托乔阿兄呢。”   乔安立马支棱起来,“夫人尽管吩咐。”   回头他可算有能跟王上请功的由头了嘿嘿……   “明日就是小朝,虽说祈太尉和王府丞能代为处理政务,可长舟叫我也多了解一番,往后小朝,乔阿兄都去帮我听一听,回来告诉我可好?”   乔安苦着脸,“这……王府丞怕是不乐意您插手政务,要不然,回头我问问底下的奉笔文书?”   “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想了解政务。”傅绫罗摇头。   “所以,第二桩要拜托乔阿兄的事儿,就是劳烦你,将定江郡各官员家的情况整理一下给我,尤其是后宅。”   乔安:“……”后宅他上哪儿知道去?   他缩着脖子小声道:“夫人,你刚进门问我什么来着?”   傅绫罗挑眉,“我出去,必须带着你?”   乔安立马狂摇头,“那哪儿能啊,王上给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我忙得睡觉都没工夫,我就是关心关心夫人,我先走了,别送,别送!”   对不住了王上,他尽力了,脑子这东西很好,可惜他没有,实在没办法。   傅绫罗:“……”   被乔安在心里惦记的纪忱江,刚刚跟一应武将商议好进入南疆后的部署。   众人刚离开王帐里,他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处理情报的卫明,还有跟着进王帐保护的卫喆,都抬起头,王上这是着凉了?   纪忱江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胳膊撑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已经四天了,阿棠还没寄信来,别光偷偷想我啊!”   卫明和卫喆:“……”哦,是发骚了。 第45章 (抓虫)   饶是卫明满身心眼子, 也弄不懂为何才分别几日,一贯沉稳冷静的王上,怎么就能……病成这个样子。   但他更弄不懂傅绫罗。   若阿棠没有承诺王上会写信, 以王上的性子,应该不会这么期待……吧?   他们现在在军营, 还未出发南疆。   军营驻地虽不像挨着定江郡的老宅那么近, 但是以王府里快马的水平, 铜甲卫精锐八百里加急,不足两日, 信也该送到了。   乔安都送了家书来, 阿棠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是答应留下,甚至都住到墨麟阁寝殿去了吗?怎还不开窍呢!   卫明一个从未在风月上动过心思的, 为了这两人, 真真是操碎了心,依然总有种云山雾罩的无奈。   只能在心里无数次感叹, 果然,情之一字,实在害人不浅。   别说他, 纪忱江也气得不轻, 他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心狠的小女娘!   出发前一夜他叫傅绫罗哄得不轻, 又是要送全福梳,又是会替他祈福的, 说得比唱得好听,才哄住他什么都没干。   呵,女人的嘴, 比男人还不靠谱,乔安写信, 不可能不问她要不要送东西。   这小东西愣是什么信儿都没有。   她就是这么心悦人的?纪忱江憋着一口气,就不吩咐旁人提醒傅绫罗,他想看看,傅绫罗多久才能想起他来。   如此想着,即便纪忱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却半个字都未曾提及傅绫罗,按照计划令大军拔营进入南疆。   南蛮善陷阱,御兽,玩蛊,虽无古籍传说中那么出神入化,但在春夏草木旺盛之际,也能给将士们带来无数不必要的伤亡。   至于冬日,若等到下雪,大雪也会掩盖那些陷阱和毒虫,最适合打仗的时间就是深秋到下雪之前的两个月。   大军开拔时,傅绫罗正在墨麟阁书房内,仔细看乔安和纪云熙收集来的情报。   虽然乔安哭喊着自己做不到,可对于定江郡的权贵和官员到底娶了哪家女娘,母族又是哪一家,他在定江王身边这么多年,还是能如数家珍的。   至于后宅里面的事情,傅绫罗交给了纪云熙。   纪云熙在临南郡那座名为飞天阁的清倌楼,是临南郡最负盛名的花楼,达官显贵无一不以得到其中那些淸倌儿的青睐为荣,纪云熙以一己之力,叫飞天阁成了临南郡权贵的脸面。   甚至,连临南郡郡守都不知道,他后宅里最受宠的那位妾室,也是女卫,只要定江王想,他随时有可能死在那位宠妾的床上。   傅绫罗从不低估后宅女娘的能量,男儿在外拼杀,守护万千百姓,女娘在后宅不显山露水,也不乏动摇江山社稷的典故。   她也不是没想纪忱江,京都过往的情报乔安也与他说了,知道的越多,傅绫罗就越心疼纪忱江。   傅翟竟也是被京都那恶心的圣人命令杀掉的,以前傅绫罗被瞒着所有事情,多是小女儿家心思,都没想到为父报仇这一点。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为纪忱江心疼,这叫她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想要尽快强大起来,成为纪忱江的左膀右臂,与他一起报仇雪恨。   至于不写信……是因为她知道乔安将她的消息都送去了边南郡,也就不好意思再在纸上缠缠绵绵了。   长久以来,她习惯了掩饰自己的喜欢,也变不成纪忱江那种喜欢将爱娇儿挂在嘴边的性子。   再说,她在定江王府,也遇到了点麻烦。   半个多月的时间,乔安三次都在小朝上出现,定江郡留守的文武官员都已经忍不住怒火了。   定江王不在,若他要知道政务,自会有奉笔文书将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军中。   乔安出现在小朝上,只代表一件事,绫罗夫人要干涉政务。   文武官员脸色越来越黑,甚至原本该让手捏王印的傅绫罗来处理的政务,都被他们给扣下了。   乔安硬着头皮问,官员们一个个愤慨直言——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多是起于贪婪,她好好做她的夫人就是了,她能懂什么?”   “若她非要插手政务,我等只能禀报王上致仕了,这等牝鸡司晨之事,是毁定江郡根基!”   “要我等眼睁睁看着个女娘毁掉封地,我们宁愿回家扎脖儿等死!”   乔安指望着祈太尉和王府丞能说几句公道话,可祈太尉和王府丞只冷眼看着,他们没带领官员逼傅绫罗搬出墨麟阁,就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还想让他们帮着傅绫罗处理政务?俩人私下里笑,痴人说梦呢。   乔安无奈,只能回来告诉傅绫罗,当然,是稍微美化过后的禀报,原话说出来,他怕气死傅绫罗。   傅绫罗倒是没生气,纪云熙气得脸色铁青,“夫人就该直接到小朝上去,我看他们能不能全都致仕!”   “他们就是欺负夫人性子软,哪怕你手里捏着封君印和王印,他们也不把夫人放在眼里,还不是笃定夫人不敢跟他们杠上。”   她最恨这些看不起女娘的男人,单膝跪地请求,“夫人,我带领墨麟卫送您上朝,谁不服就打到他们服!   我就不信他们敢扔下政务不管!只要您手段强硬,现在战事正起,他们绝不敢拿封地的安危开玩笑!”   这种时候,就得看谁更硬气!   没道理女君手握三百余女卫,还有铜甲卫精锐护卫百余人,手握两印,这般天赢局面,反倒要叫官员们欺负得没了立足之地。   傅绫罗笑着扶纪云熙起身,替她摸毛,“云熙阿姊万别气坏了身子,他们倒是也没错,我看起来确实好欺负,也不善与人争辩,看他们挨打也有些不忍。”   打坏了,谁来干活儿啊。   论铁血手段,她永远比不上纪忱江,也无法跟纪云熙那么洒脱,强硬。   纪云熙:“……”   她鼻子都快要气歪了,“那您就由着……”   傅绫罗笑着打断纪云熙的话,“云熙阿姊对我可能还不够了解,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又怎么说我,这些从来都动摇不了根本。”   “你在后宅应该也知道,夫人们原本是怎么欺负我的,你再看现在,笑的是谁?”   纪忱江教她要硬气些,她一时也没办法做出恃宠生娇的乖张模样。   任磐石再硬,还不是被蒲苇缠绕?   硬碰硬有玉石俱焚的可能,以柔克刚却能刚柔并济。   乔安猛拍了下手,“对啊,先前那几个女婢唾沫星子都快喷夫人脸上了,嘶……都被扔了乱葬岗。”   菁夫人身边那个没过两天就死了,菁夫人现在在后宅根本不敢冒头。   廖夫人身边那个,后来被廖夫人亲自找了由头挪了出去,没能活成。   连廖夫人都死于‘私奔’,谁也不知道廖夫人出府之前,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纪云熙渐渐缓过味儿来,再看傅绫罗那又好看又乖软的笑,就感觉出深意了。   她对傅绫罗的了解不如宁音,不知道傅绫罗从不吃亏的性子。   不过仔细品品。   女婢阴阳怪气?可以,得拿命来还。   夫人们想要动杨婉坟茔?也没问题,只要不怕死都死不清白。   纪云熙看了眼笑得笃定的傅绫罗,放松下来,“夫人想怎么做,您只管吩咐。”   她意有所指,“王上既然留下王印给您,必是希望您来掌控定江郡,即便那些官员都忠心耿耿,碍于盘根错节的家世,谁也不能保证不出纰漏。”   乔安也点头,“熙夫人说得有道理,眼下是战时,主动权还是掌控在咱们自己手里才好。”   他突然反应过来,拍了拍额头,“祈太尉和王府丞大概也是想看看,您有没有本事掌控定江郡呢。”   所以这俩老狐狸,既没有阻止官员抗议和小动作,也没有带头想办法压制傅绫罗。   如今看来,大家都等着傅绫罗这绫罗夫人的威风,能不能立得住。   傅绫罗浅浅笑了笑,雪白芙蓉面上,微微弯起的狐狸眼儿漂亮得更显温软,“虽然重阳已过,可好歹花园里花儿还不少,也是时候该请各家的夫人们来赏花了。”   纪云熙没明白,“赏花?可现在……”天越来越冷,风还大,谁会傻乎乎来赏花啊。   “云熙阿姊只管下帖子就是,就明日午后。就说王府花果旺盛,瓜瓞绵延,有心请夫人们来赏,若她们时间不凑巧,绝不强求。”   纪云熙:“……您是打算以子嗣吸引人来?”   可,可王府里怀的都是假的啊。   傅绫罗也不计较纪云熙再三质疑,御下与成亲其实也一样,需要磨合,只要同样的错不犯第二次便可。   她笑着解释,“云熙阿姊大概不知,我阿娘身子弱,在北地长大,大夫都说她体寒到基本不可能有孕,可调理后还是怀了我。   此后十年,也并非我阿娘不能生孩子,而是我阿爹舍不得叫她再入鬼门关。”   还不等纪云熙有反应,乔安眼神就亮了,迫不及待问:“所以夫人真有生子秘方?”   若真如此,他们老乔家……嗯,还有纪家传承可都稳了。   傅绫罗笑着摇头,“只能保证易有孕事,生男生女却是不能保证。”   算女子葵水时日,为女子调养身子都是杨媪拿手的本事,杨媪当初也是因这本事被请来做保母的。   “我这就去!”纪云熙抚掌大笑,高高兴兴起身去安排。   绵延子嗣古往今来都是一个家族里最重要的事情,甭管生男生女,没人能拒绝多子多孙。   如傅绫罗所料那般,帖子下的仓促,甚至还特地叮嘱了不必勉强前来,只是随便聚聚,得知傅绫罗手里有生子秘方,各家也还是都坐不住。   上到祈太尉和王府丞,下到刚刚能够资格入小朝的奉笔文书,还有与定江王来往甚少的权贵家,全都有夫人前来。   大家在墨麟阁后花园的暖阁坐下时,都有些尴尬。   先前各家都通过气。   绫罗夫人这封君名号来的不正,也没跟京都请立,还妄想插手政务,大家都不打算给她脸面,说得非常斩钉截铁。   今日一看,好家伙,来得不要更整齐。   不过,高门大户的夫人们也没那么傻。   祈太尉的夫人没来,来的是不管家的二儿媳,王府丞家的老夫人也没来,只派了庶长子的夫人来。   其他人家也差不多,转了一圈,只有奉笔文书家,当家的老子娘亲自来了,也没啥用。   傅绫罗还没入暖阁,纪云熙就蹙着眉禀报了。   已经收拾妥帖,准备去暖阁的傅绫罗笑得乖软,“无碍,她们不来倒是更好些,一会儿阿姊只管按照我定好的位子让她们就坐便可。”   真要是当家夫人来,精明如她们,说不定能发现破绽,稳坐钓鱼台。   要的就是各家不重要的夫人们来。   都是家里不受重视的夫人们,对上傅绫罗,哪怕她封君之位并不名副其实,这些妇人们也不敢怠慢。   傅绫罗一进暖阁,大家就都赶忙恭敬行礼。   傅绫罗笑得愈发柔和,声音甜软,面容慈悲温和,“今日只是私下里请大家来聚聚,陪我说说话罢了,各位夫人们万不必多礼。”   纪云熙身为后宅夫人,没过来。   换乔安抽在一旁,替傅绫罗撑场子。   他总觉得傅绫罗这会儿软绵绵的,叫人心里有种熟悉的憋气。   他仔细想了想,偷偷吸了口气,当初他气得骂傅绫罗泥菩萨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跟那俩女婢说话的吧?   他心里偷笑,伸长了耳朵一点不肯错过傅绫罗这场戏,只等着仔细写了,给王上送过去。   夫人们在傅绫罗成为封君,祭祀那日,大都没资格过来叩拜,对傅绫罗是真不熟悉。   如今一见,乖乖,这如同仙女下凡的貌美女娘,连笑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秾丽的缱绻。   一身褚色长袍,俏立在菊花和蟹爪兰包围之中,连娇软都璀璨着惊心动魄的美。   大家立刻明白过来,这位夫人到底是凭什么成为封君的了。   再加上傅绫罗又看着是个没脾气的模样,各家夫人们暗自松了口气,心里还隐隐有些不屑。   这种以色侍人的女子,也就是在定江王府。   换到哪家都是小妇命,来的多是正头夫人,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傅绫罗这种。   所以,等傅绫罗说完话,大家都不算热切,只保持了恭敬模样,现场有些尴尬的安静。   傅绫罗毫不在意,笑道:“今日不止请大家赏花,府里刚出了一批上好的菊花酒,还有桑儿糕,里头用的是边南郡老宅里的刺玫做出来的蜜酱,请各位夫人们尝一尝。”   好些夫人偷偷撇嘴,这绫罗夫人倒是挺会讨好人。   她们无可无不可地被安排坐下。   等跪坐在安置好的矮几前,夫人们才反应过来不大对。   祈太尉家二少夫人眉头皱得死紧,她对面那个,是觊觎她太尉公爹官位的大王太傅家的三儿媳吗?   她面色不好看,闺中时,俩人还差点为了亲事扯头花,双双掉过水呢,她夫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选择救了她。   王府丞家的庶长夫人屁股底下跟扎了针一样,她对面是曾经被她公爹斩杀了嫡次子的卫江侯家的二少夫人。   她在心里骂,一个寡妇为了生子方来,是打算爬墙?   其他夫人们也很快发现了傅绫罗安排的巧妙,定江王府暖阁再大,来的人太多,也不好安排。   矮几是四排,除了中间的夫人们是背对背坐,其他夫人都是面对面坐。   回头,背对着关系不大对付的夫人。   抬头,面对着不认识或者干脆看不顺眼的人家出来的夫人。   “夫人,您这安排恐怕是不太妥当,换上一换吧!”祈二少夫人性子急,她公爹官职也高,不客气开口道。   “若夫人对各家不熟,只管派人来问我们,省得传出去闹了笑话,丢的是定江王府的颜面。”   傅绫罗诧异地轻轻嗯了一声,“祈二少夫人是说,我代表了定江王府的颜面?我所为,等同于定江王,是这个意思吗?”   祈二少夫人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无论如何,您都是王府出来……”   “放肆!”乔安冷着脸低喝,“祈二少夫人既说我们夫人代表定江王府的颜面,那你今日一字一句,可代表祈太尉府的意思?”   祈二少夫人愣了下,出于公爹给的底气,梗着脖子不卑不亢起身跪坐。   “夫人息怒,我只是家中次儿媳,冒犯了夫人威严,夫人只管责罚,我比不得夫人,代表不了家中的颜面。”   傅绫罗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冲还要说话的乔安摇了摇头,“乔阿兄别生气,祈二少夫人坦率,也是祈太尉府教导有方,祈太尉可是王上的武学师父,怎能多计较。”   众人都傻了一下,看着闭口不言的乔安,难得跟当初乔安有了同样的想法。   这位封君夫人……您都被骑脸上了,这都不计较?   旁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她们刚这么想着,傅绫罗就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的不忍,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祈二少夫人快请起吧,虽当日是祈太尉为我执印,王府丞为我唱礼,长舟和阿孃护卫我左右,到底是没请国法,名不正言不顺,当不得你的大礼。”   “若今日的事传出去,气坏了祈太尉,没人能代替祈太尉执掌小朝,若耽误了南疆的战事,怕是我双手捧着定江王印还给长舟,都难辞其咎……”   祈二少夫人对面的林太傅三儿媳云氏,眼神猛地闪了起来。   绫罗夫人掌着王印?!那她就可以罢立官员!   气坏了祈太尉,哈哈哈……还有她公爹可以代替祈太尉啊,公爹想这一天都想了多少年了!   至于傅绫罗到底是不是恃宠生娇,红颜祸水,跟她们有什么关系,这样才好。   云氏立刻起身,正气凛然骂祈二少夫人,“夫人性子好,却不能任由那些瞎了眼的,仗着家里的势欺负夫人!”   “您执掌王印,如同王上亲临,祈二少夫人刚才以下犯上,即便不能代表祈太尉,却也是祈家妇不尊上位!”   她站出来跪下,恭敬叩首:“您性子再好,也得委屈您计较一番啊,否则长此以往,若人人都敢藐视王上,藐视封君,定江郡礼法何在!规矩何在!”   “定江王若知道了,气坏了身子,才是真的耽误战事!”   卫江侯乃定江王下,唯一一个以定江郡为封号的关内侯,嫡次子娶妻临南郡世家女柳氏,比起旁人多几分精明。   她立马抓住了傅绫罗软趴趴的话里给出来的机会,也跟着起身,跪坐叩首。   “夫人,当初您受得文武百官和所有公侯世家的三跪三叩,手掌封君印和王印,王上不在,定江郡和边南郡都要以您为首。”   “连王上都敬您为上位,不敬您,比不敬王上还要恶劣,求夫人惩罚祈二少夫人,以正王法!”   祈二少夫人目瞪口呆,也意识到不好了。   只是她不掌家,对外头事情没那么敏感,心里焦急却已是反应不过来。   傅绫罗无奈摇摇头,止住还要出来跪拜的聪明人,苦笑道:“我说过了,今日只是请夫人们来闲聊,妇人之间的口舌,要是当了真,只怕叫人笑话。”   她安抚替她说话的二人,“两位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头我定派人去府上送上好的菊花酒和桑儿糕。”   她笑着扫视众人,漫不经心道:“今日各位夫人的来意我也清楚,你们别小瞧了菊花酒和桑儿糕,这是北地独家方子。   辅佐我家保母的独特手法可宜子嗣,当初我阿娘被诊断无法有孕还能生下我,我们府里的夫人们短短时日就能怀上身子,都有赖我保母。”   众夫人眼神一亮,好些人慢慢品过味儿来。   绫罗夫人字字慈悲,声声好欺负,可她却让众人明白一个事儿。   一则,她有废立官员的权利,就看大家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二则,只有跟她交好的人家,才有机会得到生子秘方,看不上她的……又不是贱得慌,谁理你啊。   接下来,所有夫人们甭管是心甘情愿,还是憋着火,都只能笑着捧着傅绫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赏完了花,各怀心思出了定江王府。   乔安有些担忧:“夫人,祈太尉在定江郡威严仅次于王上,他又是王上的武师,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他和王府丞若是联手找您要说法,怕是不好应对。”   他觉得傅绫罗想的太简单。   哪怕祈太尉没了官职,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可不独靠官职来维系。   姻亲,师徒,同僚,多的是办法叫傅绫罗吃亏。   傅绫罗笑:“可今日,祈二少夫人指责我这个封君,话都甩我脸上了,我也好声好气没计较,还帮她说话,他们管我要什么说法呀?”   她给足了祈太尉颜面,他们想要说法,就得先来说说不敬封君是个什么罪名。   今日过后,各家夫人们回去一说,甭管是后宅夫人还是前头的郎君,都得心思浮动。   不管是功名利禄,还是子嗣,这对一家子而言,全都是七寸。   傅绫罗就明摆着告诉你,她来的是阳谋,我捏着你们七寸了,还知道你们之间谁跟谁不对付。   你跟我玩儿,能青云直上,瓜瓞绵延。   你不跟我玩儿,那就等着被捏死。   就算祈太尉他们再厉害,铜甲卫和定江郡府兵都只认王印,他们也逼不了王府。   即便能跟定江王告傅绫罗的状,也得等定江王回来啊。   分而划之,官员们有了贪念,就没办法众志成城,总会有人站在傅绫罗这边,等定江王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乔安被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这话……确实没毛病。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啥时候性子软,好欺负,也特娘这么厉害了?   纪云熙听阿云禀报了暖阁里的事,噗嗤笑出声来,看着傅绫罗抚掌惊叹,“夫人以退为进的高明,来的都是各家不受宠的夫人,今日过后,那些掌家的主母可就要难受了,只怕咽下哑巴亏还要送礼来,再不敢小瞧您。”   乔安不知道后宅里的弯弯绕绕,可纪云熙懂。   谁来赴宴,菊花酒和桑儿糕给谁,那秘方还掌握在杨媪手里。   只要不是傻子,哪个女子会眼巴巴的,将好处送给压他们一头的夫人们?   想从杨媪这边想办法?   唔……祈太尉和王府丞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痴人说梦吧!   等纪忱江收到乔安送来的家书时,祈太尉和王府丞已经特地请傅绫罗去了勤政轩,亲自带领文武官员跟她请了罪。   而且,也说不上是赌气还是为难,原本该纪忱江处理的政务,也不八百里加急了,直接被他们亲自敬奉到绫罗夫人手里。   反正王印都在傅绫罗手里,还脱了裤子放什么屁啊。   彼时,他们已经入了南疆,跟南疆小打了两场,打得敌人节节败退   南疆派了使者过来,正在谈。   其实这些年南地和南疆一直没少了小打小闹的战事,有输有赢。   并非纪家军不当事,而是纪忱江不想让南疆彻底落败。   南疆太早落败,京都早就废了他这个封王。   南疆若太厉害,京都也会以定江王无能的借口降罪。   其中需要把握一个能打压南疆,又不危机百姓,让将士死伤过甚的度。   现在,已经到了纪忱江打算报仇的时候,也已对京都动手,就不能再小打小闹。   和谈是为了麻痹南疆,后面才是重头戏。   这几日休战,卫明不算太忙,乔安送来的家书他也看了。   卫明笑得直拍大腿,“我就知道阿棠不会吃亏,这小女娘,五岁就能引导傅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骂她和她阿娘,特地被师父听到,直接把家都分了。”   对傅绫罗来说,只要不动手,言语上的亏,那不叫亏,被骂几句她从来不跟人计较。   要动手,那就是骨头都要给你咬碎下来一块,叫你再也忘不了疼。   纪忱江靠在虎皮椅上,面无表情处理着军务,闻言斜睨他,“你叫阿棠什么?”   卫明:“……王上,夫人喊我明阿兄呢。”您要非计较,我可是大舅子。   纪忱江不置可否嗯了声,倒是也不发火,只将竹简和绢帛奏章都扔到卫明面前。   “那就劳烦大舅子你辛苦几日,我手痒了,出去打猎,过几日归。”   说完,纪忱江卸了铜甲,往卫喆身上一扔,“小舅子也别闲着,傅华嬴那边别叫他死了,盯紧了林子安,等我们动了真格,他定会动手。”   卫明和卫喆:“……”   打猎?   你猜我们信吗? 第46章   在北地已然滴水成冰的十月, 定江郡枝头才落下最后一片黄叶,仆从们将将换上薄袄子。   墨麟阁寝殿和书房都建了地龙,四季如春。   傅绫罗也就不需薄袄, 进出只用厚重些的大氅就足够。   她还身穿轻薄舒适的绫罗绸袍子,坐在纪忱江日常坐的书案前, 仔细翻阅过去十年间, 铜甲卫和墨麟卫搜罗来的情报。   在战力上, 墨麟卫确实比不过铜甲卫。   纪云熙带领的女卫,更擅长伪装, 帮暗卫排除被发现的危险, 以女娘身示弱,从各路搜集情报。   卫喆掌管大睿九州一都的暗卫, 长久以来得到的情报, 多半少不了纪云熙的帮衬。   纪忱江将纪云熙带领的墨麟卫送与傅绫罗,也是为了让她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大睿。   于傅绫罗而言, 算是彻底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她从不知,原来大睿各地的风土人情有这许多的不同。   她阿娘娘家所在的凉州以北,除了夏季, 其他三季早晚都冷, 皮草和许多深山老林的药材都自那里而来。   幽州地处西北, 民风彪悍,送上来的情报要更简略些。   令傅绫罗惊诧的是, 因为圣人忌惮怀王,怀王一家子曾被幽禁七年。   如今的小怀王,若情报不假, 竟是……被迫害成阉,她忍不住咋舌, 怪道小怀王对京都的恨意比纪忱江还深。   情报里查探到,他曾多次派人暗杀圣人未果。   益州靠近平原,雍州山川湖泊更多,两处都算是富庶之地。   益州封王本该是离王,但他从未就藩,一直在京都,在圣人的纵容下无恶不作,还不包括邱家和祝家惨案,光是情报里报上来的那些事情,就令人发指。   雍州的齐王,明面上是离王的狗腿子,当初圣人能登基,他也有一份功劳,可私下里雍州屯的私兵,一点不比凉州少。   离王不管益州,益州百姓活得艰难,赋税被各郡守和御史重重盘剥把控,但与河州百姓相比,益州都算是好的了。   河州属京畿,傅绫罗从情报中,再次看到了多次活肉这个词儿,牵涉到的无辜百姓、商贾、匠人等地位低的下九流,情报里触目惊心。   往南走,也不遑多让。   豫州豫王最要面子,治下算是最安定的,可情报里说,豫王府被掳掠进府的女娘不计其数,被一卷破席子扔出来的女子每年都以百计。   荆州和衮州靠海,荆王和衮州的充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喜好大兴土木,建了无数海船,在临近荆州的海岛上起别苑,淹死的百姓数不胜数。   一个更喜欢银钱,治下被卖掉的人口,还有从各地拐卖而来送入私矿的难民,令傅绫罗恍然察觉,原来大睿不是地广人稀,只是有许多没机会做人,全被当了牲口迫害。   傅绫罗夏日胃口不好,秋里一般食欲都会好些。   可叫阿云和阿晴发愁的是,这阵子夫人吃的比天热的时候还少。   傅绫罗强逼着自己了解整个大睿的消息,只是从未接触过这些黑暗,确实有些惊惶恶心,实在是吃不下。   “夫人,岳御史求见。”阿彩端着一碗甜汤进门,小声禀报,“您先喝点甜汤歇歇吧。”   乔安被傅绫罗安排去祈太尉府,庆贺祈太尉五十大寿,不在府中。   纪云熙这几天都不敢送新情报过来了,她以为傅绫罗有手段将政务拿下来,如此有心计的女娘,对那些情报应该也能接受。   没想到傅绫罗反应会这么大,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叫人察觉出,这真真是个过去被保护太好的小女娘。   傅绫罗正看到大前年暗卫私下里闹事,解救出部分私矿难民的事儿,近千人被救出,却只有百余人存活。   那些人早在矿山和晒盐的海边被掏空了身子,不停下反倒能多活些时日,一放松下来,寿数就尽了。   她看得脑仁儿疼,眼眶子憋得发烫,听到阿彩的声音,她将情报塞回鲁班盒中锁好,捏了捏额角起身。   至于甜汤,傅绫罗微微蹙眉,实在是没胃口,她软声吩咐:“请岳御史进来说话。”   阿彩不敢多劝,却也着急,夫人那把子腰,再不好好吃东西,不用折都要断了。   无奈,阿彩将岳者华请进书房,咬了咬牙,想往后院跑,去找祝阿孃,也只有祝阿孃能好好劝劝夫人了。   只是她还没能跑出墨麟阁,就突然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人,噗通一声吓跪了。   “王……”   纪忱江黑着脸,用眼神冷冷睨她一眼,令她噤声,自己脚尖一点,面无表情上了房顶。   今儿个风不小,听着里头两人说话,他只感觉,那冷风全吹心窝里去了,吹得他心肠漏风,拔凉拔凉的。   外头伺候的阿云等武婢,一个个惊于王上冷冰冰的气势,噤若寒蝉。   岳者华一进门,看到傅绫罗,唇角原本温和的笑容顿住,他迟疑着站在门口,揖礼都停到了一半。   “夫人,你这是害喜了?”岳者华不动声色扫过傅绫罗。   他过目不忘,看过有医书记载,女子有孕月余就会有呕吐反应,严重者四月才止,身子消瘦能比无孕信的女娘还要单薄。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傅绫罗被逗笑了,“有这么明显?倒不是有孕,只是听闻岳御史说的京都事体,我了解了一下……”   不用她多说,他们俩人确实比旁人都多一些默契。   岳者华想起自己当初从那些猎活肉的宴上回来,是如何吃不下饭,甚至看到恶狼撕咬……恶心到吐的那段日子,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规规矩矩给傅绫罗拜过礼,缓步走近,眉心微皱,“夫人万不必为那些畜生伤了自己的身子,你只有保重自己,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傅绫罗轻叹了声,她明白这个道理,只还是难受。   她逼着自己拿起甜汤里的汤匙,问岳者华,“你可是想好了?”   岳者华跪坐在矮几前,温和笑道:“夫人恩威并施,也叫我明白夫人之才能,定江王之心计,对这天下百姓而言百利而无一嗨,我如何还有旁的选择。”   傅绫罗沉默,慢慢喝着甜汤没说话。   纪忱江其实没有登顶京都的想法,傅绫罗心知,那地方对他来说只有恶心的回忆。   他想要灭了大睿,而后归隐,往后江山归谁,天下如何,他其实不想管。   岳者华挑眉,笑意转凉,“既夫人已了解天下事,你觉得谁合适坐那把椅子?殷氏不除,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和王上即便是躲入桃花源,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他看着消瘦许多,却越发娇美的女娘,藏起眸底对天下的怜悯,笑道:“就夫人你这侧面得知些消息,都能将自己折磨得令人心疼的模样,到时百姓们于水火之中,你真能袖手旁观?”   傅绫罗依然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应该是做不到的。   她不需要人感激,可若真有无辜百姓在她面前受罪,能帮她一定会帮。   但她不会替纪忱江做决定,那个男人给了她自在去帮人的底气,她只会陪伴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不喜旁人强求她什么,自然推己及人。   她的沉默,叫纪忱江身上冰冷气势稍微顿了下,他为人敏锐,心知傅绫罗为何沉默。   还好这小东西有点良心,纪忱江唇角微微下压,眸底带了笑。   阿钦武力不弱,铜甲卫不会任他在王府出入。   他进不了墨麟阁,也就不知恶狼回归,无法提醒自家公子。   岳者华不知道外头有人听着,笑道愈发肆意,“若王上不愿执掌江山,倒也没什么,左右夫人才是南地最尊贵之人,这天下换个女君说不定会更好?”   他笑着拱手,以额心几乎抵到矮几,“观南不才,若为女君,愿为九步阶下臣。”   龙椅与大臣们相隔的,正是九步金玉台阶。   纪忱江面容又冷下来,心里再次起了杀意,他就知道这短命鬼不怀好意!   傅绫罗好不容易喝完甜汤,擦擦唇角,翻了个白眼,“如岳御史这样的国士之才,我一个女娘何德何能,令你站在阶下。”   不等岳者华开口,傅绫罗不疾不徐道:“更重要的是,你要往阶下站,那人说不定连金殿都要铲掉,我舍不得。”   纪忱江愣了下,在自己还没发现的时候,不自禁弯起了眉眼。   底下偷偷看着的铜甲卫精锐,还有武婢,全都发现了,屋顶气息突然荡漾。   岳者华唇角多了点苦涩,“夫人真是不一样了,远比以前豁达。”   以前的傅绫罗,不会承认自己对定江王的这份心软。   “我从来都是如此,只是岳御史不了解我罢了。”傅绫罗淡淡道,没心思跟岳者华多谈风月。   她没有做女皇的大志向,更心知肚明,这天地下两情相悦之人,若劳燕分飞,多起于误会和不长嘴。   她和纪忱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但她不会让没必要的事情发生,比如用裙下臣来伤他的心。   她直接换了话题,“岳御史不如说说,为何京都使节惨死,你还能稳坐御史府的缘由?”   岳者华微笑:“我能好好在御史府呆着,那定是因为我对京都来说还有用,夫人以为我作用在何处?”   傅绫罗仔细思忖片刻,她还没来得及看边南郡的情报,但去过边南郡一趟,她也有所猜测。   “京都希望你给南疆战事添堵?”她声音轻缓,思忖着摇摇头。   “不,京都是希望,南疆要打压,但在打压过后,定江王没必要活着回来?”   她想起乔安说过的往事,面色冷淡了些,“或者重伤而归,如今的南地,却是再没有一个纪忱江能继承王位了。”   真真打的一手好算盘,若定江王身死,南地百姓头一个遭殃。   她直直看向岳者华,“你打算如何做?”   岳者华被傅绫罗眸底的冷意和审视震了一息,心下升起苦涩,他低低叹道:“难不成,在娘子心里,观南就是这般不顾你死活之人?”   若定江王身死,傅绫罗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封君,也活不成。   纪忱江神色难看,今天的风可不小,那短命鬼也不怕闪了舌头!   傅绫罗定定看着岳者华,蓦地笑了出来,声音甜软的叫纪忱江那俊脸儿愈发像个阎罗。   “岳观南,是我重要,还是岳家几百口人命更重要?”她斜靠在扶手上,恍惚叫岳者华以为自己看到了定江王。   傅绫罗的声音,也如纪忱江一样带着懒洋洋的游刃有余,“或者说,若是我和你阿娘阿姊站在一起,我们只能活一边,你会选谁?”   岳者华一点也不意外,这小女娘从来都是不肯叫他嘴上占便宜的。   这跟媳妇和婆婆掉水里,叫夫君选有什么区别?怎么选都是错。   他不敢再调侃,端正姿态拱手讨饶,“观南以为,王上对南地掌控已久,京都的为难未必不在他预料之内,所以观南此来,是为了合作,也是为了投诚。”   这才是傅绫罗想听的,她笑着点头,“岳御史说来听听。”   岳者华言简意赅:“岳某欲挟封君以令大王,救岳家三百三十二口人命,但岳某不敢以万万百姓之安危以救小家,只求身死道消,改头换面,为封君效力。”   傅绫罗愣了下,没想到岳者华要玩儿的这么大。   她还以为岳者华会选择做做样子,敷衍京都。   但下一刻,她立刻摇头,说出的话叫纪忱江直接黑了脸,“不,谁都能死,你不能死。”   岳者华也愣住了,但下一刻,他和纪忱江都明白了傅绫罗的未尽之意。   岳家的国士之才,清贵世家嫡子,若死在南地,即便他做错了事,依然易叫京都甚至各封地抓住把柄,攻歼定江王。   这小女娘竟是连国士之才都不要,也不愿叫纪忱江有任何危险。   岳者华再忍不住苦笑,“夫人竟豁达如此,倒是叫观南有些无措。”   他心里的酸涩加重,心口钝钝得疼,叫他忍不住嫉妒纪忱江。   那心狠手辣的武夫,何德何能,叫如此钟灵毓秀的玲珑女娘倾心。   若是也有人愿意这样对他……他垂眸遮住难过,不,他没这个运道。   傅绫罗不知他心思,缓声道:“容我想一想,过几日,我再请岳御史来喝茶可好?南疆使节还在与驻军和谈,彻底压下南疆还需些时日,我们定能有两全之法。”   岳者华咽下心里苦涩,重新露出温和笑意,“就听夫人所言,观南先行告退。”   “天冷了。”傅绫罗起身送他到门口,“岳御史也别不将身子当回事儿,且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岳者华笑得更温润,“多谢,夫人留步。”   等到岳者华离开后,傅绫罗立刻喊,“阿云,进来。”   她想叫纪云熙前来,商量一下岳者华这边该如何做,也得让人将消息传给纪忱江,问问他的意思。   敌人想要暗算,手段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且得想个姜公钓鱼的法子,叫对方主动露出马脚才好。   等傅绫罗回过神,才发现,阿云没应她。   她刚要开口,书房门就开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高大身影,满身风霜,静立在门口,定定看着她,眼神中的锐利和灼热,令她差点惊呼出声。   傅绫罗眼里露出喜悦,毫不犹豫上前,“长舟,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南疆吗?”   纪忱江微微一笑,反手将书房门关上,上下打量着她瘦削了许多的身子,心里憋着的火更甚,让他说话多了点阴阳怪气。   “你光顾着跟岳者华说话,还有心思知道我怎么回来?”   傅绫罗:“……”她心下一紧,止住脚步开始后退。   他一步步逼近,“我骑马回来的,日夜兼程,跑废了两匹快马,进门就听见你跟旁人笑语晏晏,聊得好不热闹。”   傅绫罗被他越来越锋锐的目光逼得退后更多,软声道:“你既然听到了,就该知道我心里记挂着谁,怎么还要冤枉我呢。”   纪忱江冷笑,“哦,一边记挂着我,一边跟旁人互相关怀身子,惦记着叫旁人保重,这么久却问也不问一句,我在外打仗,身子是不是安好?”   傅绫罗退无可退,跌倒在软榻上,被两条铁臂牢牢圈在怀里。   她忍不住了,只着棉袜的脚踹出去,瞪纪忱江,“乔安不是都告诉你了?你若安好,自风平浪静,你若不好,自会有人送信回来,反正定江王忙着打仗,也不知道送信回来。”   腿上被踢的力道不算什么,可傅绫罗的抱怨,却叫纪忱江的贱骨头没那么痒了。   “是我的错,叫夫人担心了,我信你,就是看到你关心旁人,我干吃醋,这个比较难改,夫人容我些时候可好?”   他刚才本就是无理取闹,见傅绫罗急眼,眸底笑意渐深,慢慢凑近傅绫罗轻咬的唇,想要亲过去。   傅绫罗瞪圆了眼睨他,抬手捂住他的嘴,“不好!你一回来就指责我,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不待纪忱江狡辩,她又恶狠狠瞪他一眼,“狡言饰非,还要管我如何御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又该当何罪!”   “不说清楚,你别碰我!”   纪忱江:“……”好家伙,才刚一个月不见,小虎崽子变成母老虎了。   他也不敢真惹恼了傅绫罗,见她实在是瘦的叫人心疼,哪怕花花肠子要造反,也不舍得折腾她。   慢条斯理起身,想了想,纪忱江跪坐在她旁边的脚踏上,也只比傅绫罗低不到一个头。   他微微抬头,“数罪并罚,一罚我伺候夫人用膳,二罚我为夫人这一个多月来执掌王府的进步提几个小意见,如何?”   傅绫罗被他跪得呆了下,都没来得及阻止。   这人在床上跪坐时,她倒是没什么感触,毕竟那时候再跪坐他也更高大。   可他在书房跪坐……她总觉得这人未免也太能屈能伸。   看他仰着头,真真认下尊卑,要指点她都说的小心翼翼,心里止不住的发软。   她伸手拉他,“你先起来。”   纪忱江敏锐察觉出她语气软化,顺着傅绫罗力道将她拽入怀里,“夫人,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眼疾嘴快堵住傅绫罗的惊呼,声音缱绻至极,“好不好?嗯?”   傅绫罗的话都被堵在了急切的唇舌之间,脸颊一点点发烫,小手啪啪往他胸膛上拍。   嗯个鬼,好不好倒是给她机会说出来啊混账!   纪忱江本来只想亲亲她,一解多日不能见的相思之苦,哪知胆子大了许多的胭脂虎挣扎不休,惊动了佩刀,一时倒是无法收场。   纪忱江在傅绫罗被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不动声色将人轻放到软榻上,两人衣衫很快就凌乱落了一地。   “唔……纪长舟!”傅绫罗瞪大一双狐狸眼儿吸气,说骂不是骂,说哭也不是哭,声音一出口就带着令她羞成红玉的娇媚。   纪忱江赶了一路回来,又渴又饿,整个荷花池子都在眼前,怎能不先爱怜一番,以甘甜蜜糖止止渴。   外头听到动静,阿云和阿晴涨红着脸让其他人离远一些,她们低着头守住了书房门,谁都不让靠近。   书房里傅绫罗觉得,自己要坏掉了。   明明红透了的狐狸眼儿还睁着,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飘飘荡荡,想落地却找不到支点。   她忍不住哭出声,前所未有的跳跃和失重感让她害怕:“纪长舟!你混蛋!呜呜……混蛋!”   纪忱江一开始没听懂,当她恼了,也怕她在书房会害羞,只想着伺候她一番,让她先用午膳,回寝院再说。   只当他起身时,傅绫罗一时力竭,软绵绵的荷枝缠绕着没松开,眼角挂着晶莹,似恼还休瞪他。   纪忱江心中一动,“阿棠,你都骂我了,我也不能白担了名声是不是?”   他以刀胁迫,逼得傅绫罗眼角晶莹震落。   她吓得抖了抖,赶忙松开绵软的荷枝,知道早晚避不开这一遭的,只软声求着:“回,回寝……呜……”   话没说完,荷枝只挥舞着,不小心甩在他下巴上,花儿与刀不小心碰在一起,纪忱江倒吸了口气。   他再忍不住,露出属于武将的凶狠,低头堵住她的声音,逞凶作恶,誓要让傅绫罗见到他更混蛋的一面。   傅绫罗连骂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晕晕乎乎拽进了滚烫旋涡之中。   墨麟卫和铜甲卫守着墨麟阁,如今府中探子已除,守得铁桶一般,纪忱江乔装回来,传不到外头去。   俩人在书房里胡混了半日,等到掌灯时分,纪忱江一脸餍足,抱傅绫罗回了寝殿。   别说头一次听到动静的阿云和阿晴了,就连阿彩都目瞪口呆成了个大红灯笼。   别庄那一次,可也没这么大动静啊。   夫人明明好些时日没仔细用膳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哭……咳咳,喊到嗓子都哑了。   傅绫罗心道,她若是真有力气,这会儿定要打死纪忱江。   咦呜呜……她好不容易才养出的威严,今天只几个时辰就都丢干净了!   不过,没力气也不耽误她用晚膳。   这喂饱了的恶狼格外有耐心,叫人熬了浓浓的参鸡汤,煮上从北地传过来的馎饦,一勺一勺喂她。   傅绫罗偏头不欲看他,却被笑着威胁:“若你不吃,那我可就一口一口喂了?反正也不是没喂过。”   傅绫罗抽着气,压下气恼,到底是吃了个肚儿圆。   只是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以后,她死活不肯叫纪忱江在床上睡。   没力气用方枕扔他,也要红着眼眶倔强瞪他,下巴朝着碧纱橱抬。   纪忱江才刚吃了个半饱,还指望着有下一回呢,哪儿还摸老虎屁股啊。   偷偷亲了一下,老老实实拿着有傅绫罗身上香气的枕头,去了碧纱橱。   反正又没人说,半夜不能回来。   就钻床这个事儿,定江王做起来,比打仗还利索。   等傅绫罗一大早醒过来,竟毫不意外自己被揽在怀里,还被扪着心。   她羞愤动了动身子,浑身几乎像是被拆过一遍,尤其是月退,不像是自己的不说,不能说的羞恼之地,总有种……有种异物感。   说起来,昨天两人才算是第一次彻底过招,傅绫罗感觉,比中了药那回还让她想要死上一死。   倒不是痛苦,可愉悦来得太多太急,还太久,连快乐都会成为一种煎熬。   别庄里没生出的害怕和头皮发麻,这回全补上了。   所以感觉到自个儿被禁锢的时候,她都没心思生气踹人,只颤抖着心肠,跟个小乌龟一样,缓缓翻身,想要爬走。   只是,等她好不容易爬到床沿,就被铁一样的胳膊利落拽了回去。   傅绫罗呜咽着骂出声,“纪长舟!我要打死你!疼!”   纪忱江赶紧放轻力道,找准穴位力道适中替她按压,“女君别恼,别恼,我就是怕你累着,一大早问过府医,想等着你醒了给你松缓下身子。   没想到等着等着睡过去了,唉……着实是这两天赶路太累了。”   实则早在画长卷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府医,还特地找了穴位图练过许久,就是为了能有这种伺候的机会。   傅绫罗紧咬银牙,呸他一口,“你到底是路上累了,还是在书房累的?”   还问府医,她一个字都不信!   被摁得酸疼不已,傅绫罗心下又开始慌,“再敢胡来,我,我……”   也不知是不是累惨了,她难得有怼不出来的时候,气得脑子发晕,一口就咬在了茱萸所在的位置,气得呜呜出声。   纪忱江抽着气,却满脸纵容地抚着她的发笑。   比他小七岁的小女娘呢,还是个孩子,想吃啥吃啥吧。   替傅绫罗按压的时候,就知她太能折腾自己,纪忱江哪怕还饿着,也没想做什么,只惦记着让傅绫罗好好吃饭。   可能真的是许久没消耗那么多体力了,也有可能是太生气化为了食欲,早膳傅绫罗抖着胳膊,真比平时多用了不少。   午膳时候,纪忱江特地叫人送了小羊羔子来,用军中的法子亲自给傅绫罗烤了全羊,还叫了羊肉锅子过来。   在傅绫罗忙着处理祈太尉他们送过来的政务时,纪忱江耍赖不沾手,提着乔安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你就是给我这么照顾人的?”纪忱江看见傅绫罗时就想收拾乔安了。   武婢不是他的人,回头请祝阿孃来敲打便是。   至于乔安,这回切磋他半点没留手,甚至乔安惨叫一声,他问一句——   “她用不下膳,你就不会叫常老给她开些开胃的食方?”   “她不叫你近身伺候,那还用说!你就不会跟那几个武婢套套近乎?”   “这你都不会,你还指望着娶媳妇,准备天天跪搓衣板吗?”   “你傻也就算了,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没脑子你还没嘴吗?不知道怎么伺候人不知道去请阿孃来?”   乔安被揍得鬼哭狼嚎,抱着猪头求饶:“呜呜呜……我错了,王上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呜呜……”   傅绫罗也没少给他安排事儿啊!   他总觉得傅绫罗一个小女娘,那么多人伺候,他有事儿干就行了,没必要跟伺候自家主子似的那么勤快。   没想到王上会突然回来,乔安是真后悔。   傅绫罗性子软不说他,王上也不说他,可王上会揍他咦呜呜……   到了晚膳时候,傅绫罗这一天吃的不少,下午又忙,就有些不大想吃东西。   纪忱江大马金刀坐在饭桌前,敲她脑袋,“来,傅阿棠,你要是好好吃饭呢,我就手把手好好指点指点你这阵子的不足之处。”   “你要是不想吃饭,那咱们就寝殿里去,坦诚相见,也能说个明白。”   “别急,慢慢选,我不勉强你,你怎么选都行。”   傅绫罗:“……”   看了眼顶着猪头,一瘸一拐还老老实实在旁边伺候的乔安,她原本想好怎么怼纪忱江的话,一句都没敢说出口,乖乖的,低头端起碗吃饭。   那老老实实的模样,跟乔安像极了。   纪忱江轻笑,惫懒地捏着玉著,替傅绫罗夹肉,很是温和地伺候傅绫罗吃完了饭。   等到两人在廊庑下散步消完食儿,纪忱江才拉着傅绫罗的手进了寝殿。   进门之前,纪忱江冲乔安吩咐:“去,多烧些热水。”   傅绫罗瞪大了眼,不干了,“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好好吃饭,你就手把手指点我?”   “嗯,不骗你,保证手把手认真教你。”纪忱江勾了勾唇,温和笑道。   明天他就得走,他确实没打算放过这小东西。   手把手认真教对他而言不耽误,就是听的人,还有没有力气认真了。 第47章   一进入寝殿, 傅绫罗就趁机抽出手,跑到了软榻前。   这会子她也不耍封君威风了,冲着纪忱江甜笑:“我给王上煮茶, 王上慢慢教阿棠可好?”   纪忱江低低啧了声,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从他掌心溜走, 总感觉像丢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大跨步走到傅绫罗面前, 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是害怕, 顿了下,心知是自己昨天在书房力道没太收住的缘故。   看样子, 今天得温柔点。   他不动声色重新拉住傅绫罗的小手, 懒洋洋抱着她斜靠在软枕上。   “我不……”傅绫罗急了,今夜要是再来一遭, 明儿个一定起不来。   明日小朝, 她还想跟王府丞请教些政务。   纪忱江咬了咬她耳尖,“说好了手把手教, 你再动,我可要误会了。”   傅绫罗吸了口气,不疼, 就是恨得想咬回去。   可咬……后果她有点承担不住, 她压着性子, 恹恹靠在他身上不吭声。   纪忱江抚着她发心没脾气地笑,“这不是挺会生气的吗?在外头怎么就总是好欺负的模样?”   傅绫罗懒懒看他, “谁欺负我了?”   纪忱江把玩着她的手指,“若你是卫明,浑身八百个心眼子也不嫌多, 脾气再和软都应当,扮猪吃老虎是为上策。”   “可阿棠, 你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虎,并不是旁人没欺负你,就真的不是在欺负你,人家是把你当了猪。”   她为封君,文武官员,乃至权贵和他们身后的女眷们,只要没给予她封君的恭敬和臣服,就是一种欺负,那是从心底而来的不屑,这才是最要命的。   傅绫罗若有所思,心里有点忐忑起来。   纪忱江安抚她,“先前的事情你做得很好,但我们阿棠能做的更好,别憋着你的脾气,你就是打杀了谁,也无人敢置喙。”   傅绫罗眼神难得有些茫然,“可……我是真不会发脾气。”   她对纪忱江,都不过是骂个混账东西,不痛快了干脆就跑。   小时候傅翟在家时,习惯将媳妇孩子照顾得稳妥,没有需要她发脾气的时候。   傅翟不在家,发脾气也是无用,反倒是和和气气将言语欺辱抵挡在外,才能实实在在给旁人不痛快。   被接入王府后,寄人篱下,她就更没有发脾气的余地,只要不吃亏,她也习惯了软绵绵的做事。   纪忱江看着傅绫罗眼底的疑惑,莫名有些心疼。   这小女娘的乖软,一如他的掌控欲,都是环境造就。   他亲了亲她额头,声音愈发温柔:“学学我,我其实脾气也不错,但小时候为了立威,总要时不时发个脾气,碎些东西骂骂人,慢慢的旁人就知道定江王不好惹了。”   傅绫罗不想吐槽他脾气好不好,认真听进去了,只是苦恼,“可是我要是踹什么东西,伤的只会是我的脚吧?”   纪忱江下意识看向转动的小巧脚丫,被逗笑了,“三把火你怎么烧的难不成忘了?”   傅绫罗咬着唇沉思,当时打的都是府里的仆从,全是有身契的,即便是闹腾也闹不到外头去。   但文武官员和权贵们,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倒也不是装不出嚣张威严模样,只是怕……   “阿棠,你是封君。”纪忱江抬起她的下巴,打断她的思绪,敏锐察觉到她的思虑。   “我代表南地,你也代表南地,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有定江王为你冲锋陷阵,即便真是那把龙椅你都坐得,别怕。”   傅绫罗脸颊一红,随即心头涌入一股暖意。   纪忱江知道她并非是个天生强大的女娘,就直白的告诉她,他会是她的后盾。   也许,这也是明明与岳者华更聊得来,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压力,她却仍然喜欢纪忱江的缘故吧。   他们的关系,像榫卯,会有摩擦,却更适合严丝合缝在一起。   她抽出手,抱住纪忱江笑弯了眉眼,“那到时候是不是要立你为太子?”   纪忱江眯了眯眼,傅绫罗赶紧低头蹭蹭他,“我错了,我记住了,我改,王上还有指教吗?”   纪忱江气笑了,认错倒是快,但凡她这滔天的胆子能分到脾气上一点,绫罗夫人威名也传出去了。   他把声音稍沉,手在半歪的圆月轻拍,“你想用岳者华,我不会干涉,但阿棠,你要记住,不要拿自己去冒险,你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傅绫罗柔顺地应下来,认真看着纪忱江,“我会与王府丞商议的。”   纪忱江原本还想说,让她不要这么急于了解大睿多年的情报,欲速则不达,她太冒进,也许会影响判断。   可看到她那双被烛火映亮的眸子,里面全是坚定和笑意,她很开心,这让纪忱江咽下了嘴边的话。   算了,往后慢慢教也就是了。   正事儿说完,纪忱江不动声色抽掉她身前的绸带,“要商议直接派人送信给我就是了,为何要找王府丞?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行事只顾结果,不会管你的安危。”   以前他被王府丞教导过,纪忱江以前也很认同这一点。   可现在,一想到这小女娘会以身犯险,他心窝子就不安稳,她那胆子还是愁人。   傅绫罗却没理解他的意思,“王府丞和岳者华,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国士之才,定不会让我真的陷入危险之中。”   他抱起傅绫罗往床榻去,“不行,我得好好跟你聊聊,他们聪明,我就是个冲动易怒的无脑莽夫是吗?”   傅绫罗倏然感觉到危险,赶忙开口,“不是……唔。”   话没说完,纪忱江咬住她的唇,将人亲得喘不过气才开口,“你说什么我是不是都会听?阿棠,公平一点,你也该听听我的,对不对?咱们有商有量才能都舒坦。”   傅绫罗:“……”   她涨红着脸,被压着手摁在绫罗绸被面上以刀威胁,细细喘着气,又想骂人了。   这人一入了幔帐就不是他了,在床榻上有商量的余地吗?   “虽然你不担心我的安危,我却会担心你。”纪忱江不想叫她怕了幔帐里的事儿,压着欲念慢条斯理挑拨。   傅绫罗伸手去拉他,“我还疼……”   “我今天温柔些。”轻拢慢捻抹复挑的动作慢随着蜜糖,还是不肯停歇,只是好言好语跟她商量,“虽然我眼巴巴也盼不来你的家书,不好意思给你写信。”   傅绫罗控制不住低低出声,浑身颤抖,“我,我写……”   纪忱江眼神越来越暗,轻缓描绘着荷花:“虽然你关心旁人的身体,我一路风雨兼程回来也没得你一点心疼,我还是心疼你的身子。”   傅绫罗眼角被逼出晶莹,“呜呜……我好好吃饭……混蛋!!”   待得满池娇花颤抖着让池塘泛起涟漪,瑟瑟抖落秋露,纪忱江温柔覆了过去。   “嗯,这脾气发的不错,保持住六日后的小朝上可以再把子力气喊。”   傅绫罗:“……”那明日的小朝呢?   事实证明,别说小朝了,第二天快到傍晚她才醒过来。   一睁眼,就见到了眼神促狭的纪云熙,“夫人饿坏了吧?”   “快快快,将晚膳端过来,王上特地吩咐,要叫人喂您吃饭,说您今日拿不住筷子。”   “云熙阿姊!”傅绫罗哑着嗓子羞恼嗔道,“再笑话我,赏你板子!”   纪云熙憋着笑:“夫人这会子的脾气,倒有点封君的架势了。”   傅绫罗无语凝噎,脸颊烫得几乎要冒烟。   她心里怒骂纪忱江不做个人,仗着今日要离府,得了她心软,昨夜试了不知道多少长卷花样。   导致她早上才睡,几乎是他起身穿衣的功夫,她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眼睛就睁不开了。   她憋着一口气让阿云和阿晴扶她起身,到了镜子前,一个没忍住,摔了把玉梳。   她从下巴往下,一直到脚背,都没一块好皮子。   “云熙阿姊!”傅绫罗哑着嗓子,俏脸微沉恼道。   纪云熙愣了下,赶忙过来哄,“夫人别生气啊,王上那人你知道的,他估计是怕你送他会难过,这才孟浪了些,大不了等他回来你揍他一顿。”   傅绫罗捂着脸轻哼,“我不生气,但自今日起,墨麟卫三人一伍当值,你挑出四队女卫来,明暗轮值。”   “令擅长陷阱、机关、用毒的女卫来,往后我身边再有不经禀报就出现的混账,给我直接拿下!”   不是叫她有脾气?她打算给纪长舟一个惊喜。   纪云熙心里有些纳罕,若是旁的小女娘被自家夫君爱娇得起不来身,估摸着羞恼有,心里也该是甜吧?   怎的女君羞是羞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儿竟是耍威风呢?   难不成……嘶,难不成是堂弟伺候的不好?   快马加鞭往南疆去的纪忱江,顶风打了个喷嚏。   他抹了把脸笑得张扬,估摸着是那小东西醒了,正骂他呢。   挺好,会对他发脾气,往后对旁人应该也能厉害起来。   *   狩猎成果不俗的定江王,两手空空回到军中,脸上却带着满载而归的得意,直叫卫明和卫喆都没眼看。   纪忱江不管两个累得眼下青黑的大小舅子怎么想,直接去了南疆使节所在的帐篷。   京都已送了情报过来,圣人这阵子夜夜笙歌,估摸着也快到时候。   小怀王暗杀过圣人许多次。   身为天子,圣人自然也有皇家暗卫保护他的安危,晚上甚至都没人知道他到底在那座宫殿里就寝。   只有从第二日抬宫女子出来的时候,才能得知。   如此想要圣人死,刺杀不必想,只会损耗好不容易安插进皇庭的暗探。   所以纪忱江只令人顺着圣人的喜好来,长生不老丹药吃着,合欢醉用着。   常府医已经查出合欢醉里有什么药材,再叫人送更容易激发药性的贡酒入宫。   身子好的,最多几个月也要被掏空,至于那个恶心的老儿?   最多两个月必死!   京都里未必没人能察觉蹊跷,可三位皇子年纪最小的也三十有二,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年,等不下去了。   只要不是明面上动手,他们乐见其成。   如此,纪忱江最多有一个半月时间将南疆打到怕,安排好这边的事情,才能应对京都的乱象。   南蛮的安排已经探明,军中各种攻阵也已操练过好几次,一切准备就绪。   纪忱江令将士把人拿下,大手一挥,砍掉南疆使节的脑袋,以鲜血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杀!”   进攻的号角在下午时分吹响,骑在马上的大军和手持军刀的士兵斗志昂扬,整军出发。   刚下过一场秋雨,南疆这边以为还在和谈,斥候都在烤全羊吃呢,没有尘土飞扬,还是听到闷响,走到角楼上才发现——   “不好了!纪家军打过来了!”   “快!快禀报大王!”   南疆仓促应战,被打得节节败退,直到了山林茂密的地方,借着各种陷阱和毒虫,才有了反击之力。   只可惜,纪家军此次来势汹汹,阵仗和杀伤力比任何一次都强,打得南疆王几乎被吓破了胆子。   他屁滚尿流躲到南疆圣地,令人拼命突围送消息出去。   一个月后。   虽然战况不错,卫明面色却不好看,“王上!人放过去了,死了两个探子,人跟丢了,没能发现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林子安那边也没什么动作。”   卫明捏了捏额角,“看天气,最多还有半个月就会下雪,要不然今夜派人突袭南蛮王帐?”   跟踪南疆突围出去那人的,是卫喆手底下轻功最好的暗卫。   谁知,暗卫死得不明不白,却也没跟边南郡郡守府联络。   这令卫明很不安,“莫不是岳者华给出了主意?”   南疆的手段纪家军早就了解,卫明怎么思忖都觉得,能叫暗卫吃亏的,最可能的就是岳者华。   卫喆也这么觉得,“属下可以立即出发,三日内快马加鞭将岳者华带来。”   纪忱江看着从南疆那边偷来的陷阱部署,扳指轻轻敲在书案上,面色淡定,“不必,有阿棠在,岳者华不足为虑。”   “飞鸽传书给阿棠,问问她岳者华的打算,让她安排人送能解毒的药草来,再等等看。”   “杀了南疆王没用,我们没那么多人驻扎南疆,我要的是南疆奴约。”   卫明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若是他们没理解错的话,王上是允准阿棠用美人计?   他跟卫喆对视一眼,王上心眼子啥时候变大的?   纪忱江目光扫过二人,看他们目瞪口呆,心里莫名得意。   他轻嗤,“我是那小心眼的人?阿棠亲口对那短命鬼说,心里都是我,她定不会叫我失望!”   他不动声色嫌弃二人,“也是,像你们这种娶不上媳妇的,估计很难懂这种信任。”   说起傅绫罗,又是一个多月没见着人,纪忱江想她了。   她十天送一封家书过来,乔安则是三日一趟,纪忱江很清楚,她已掌控了小朝,脾气锻炼的不错。   这叫纪忱江心里愈发痒痒,恨不能立刻回去,看看傅绫罗发脾气,一定很好看。   卫明和卫喆:“……”艹,王上心眼子大不大不好说,反正脸是很大。   好在,傅绫罗没叫纪忱江失望,很快就给了他惊喜。   当纪忱江和卫明卫喆在大军前,看着南疆巨石搭建的城池前,傅绫罗和林子安被压在城墙之上时,都惊喜到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听着傅绫罗怒火冲天骂林子安,甚至还拿脚踹林子安的时候,纪忱江倒吸一口凉气,火噌就冒上来了。   好样的,傅家阿棠脾气确实大了,大到想叫人打死她! 第48章   二十日之前。   随着纪忱江离开, 傅绫罗身上痕迹渐消。   在小朝前一日,她做出了令乔安和纪云熙都惊诧不已的决定。   “夫人要临朝?”乔安瞪大眼问。   他那猪头也已恢复正常,只是唇角还有点青紫, 这叫他唇角抽抽的时候特别明显。   前头祈太尉和王府丞请她过去勤政轩,文武官员们只隔着屏风请了罪。   那把属于定江王的椅子, 傅绫罗并没有坐过。   他蹙眉道:“祈太尉他们虽然态度和缓了些, 若夫人临朝, 他们定会有意见……”   纪云熙毫不客气反驳:“有意见又如何!前朝时候女子身份从来不比儿郎低,女家主到处可见, 不过是殷氏恶臭, 无用到在窝里做个畜生罢了!”   虽然前朝也乱,说句公道话, 那时女娘地位高, 只要女娘家里有本事,又愿意纵容, 都没人敢说什么。   甚至,若家中无男儿,女娘顶立门户, 招赘甚至纳男妾的都不少见。   前朝皇庭混乱的时候, 最嚣张的可不是太子和皇子, 而是皇后和贵妃所出的公主。   等到殷氏得了天下,一开始是吸取经验教训, 压低后妃和公主地位,避免江山不稳。   等到了后来,殷氏越来越腐朽, 对外敌是软骨头,对内却不将女娘当人看。   世人都会以上位者为潮流, 慢慢女子地位就低了,如今女娘出门不带帷帽都要被指指点点。   纪云熙想起来就生气。   乔安被怼得无奈,赶紧讨饶:“可不是我瞧不起女娘啊。”   他伺候不够精心,王上都能揍他个好歹呢。   “只是祈太尉和王府丞一向重规矩,到了小朝上,若是他们不给面子,我怕夫人会受委屈。”   纪云熙还想说什么,傅绫罗笑着冲她摇摇头。   她对乔安道:“乔阿兄的好意我明白,这也是王上的意思,我既然敢去,自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你只管看着就是了。”   乔安不信,可乔安不敢说,也没底气能凭着定江王长随的身份来压制祈太尉和王府丞这两尊大佛。   傅绫罗就没指望乔安,她从来都清楚,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以前无依无靠,她都能处理好后院的事情,现在有纪忱江为她托底,没道理还做不好。   她直接带着墨麟卫,出现在小朝上。   纪云熙也怕乔安掌控不住局面,特地戴上面具,陪傅绫罗一起临朝。   等文武官员到了小朝,恭迎祈太尉和王府丞时,还没来得及行礼问好,就听到了女子嘹亮的声音——   “绫罗夫人到!”   祈太尉和王府丞大吃一惊,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傅绫罗会过来。   俩老狐狸只面无表情按照定江王在的时候的规矩,垂眸静立,不说话,也没跪拜。   傅绫罗身着封君制式的黑底金边广袖长袍,坐在了定江王的王座上。   小朝内有一半武将跟随纪忱江去打仗,剩下的文武官员不算多,三十多个官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僵立在殿内。   跟纪云熙一左一右立在傅绫罗身侧的乔安心下一紧,感觉有点喘不过气。   傅绫罗却不急,慢条斯理端着茶,浅饮了一口。   有负责谏言的文官蹙眉站出来,“夫人……”   “啪!”傅绫罗将茶盏不轻不重放在案几上,眼神冷淡看着底下,打断了那文官的声音。   莫名的,竟没人敢出声   带着面具的纪云熙冷斥出声:“大胆!胆敢以下犯上,来人,拉出去杖十!”   “诺!”庄严肃穆的女声齐喝,吓了殿内官员们一跳。   祈太尉不动声色看出去,才发现,好家伙,整个勤政轩,都已经被带着面具的墨麟卫给包围了。   随即,砰砰砰的长凳放置声利落整齐响起,钝钝钝的长棍地声,几乎要敲到人心底。   王府丞心细,数了下,至少得有三十几条长凳被放下,长棍都数不清楚,绝对比长凳多。   勤政轩殿前估计都站满了人,至少也得五六十号精卫。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头疼,和着这位绫罗夫人还挺体贴,挨打也是有专属位置?   他和祈太尉又不动声色交换了个眼神,依然没动作。   那文官被拉出去的时候,底下骚乱了片刻,到底没人不长眼跳出来。   明摆着会挨打的时候,谁闲得蛋疼非得先挨一顿呢。   外头文官的闷哼和大声数数的女声交织在一起,让殿内安静下来。   傅绫罗就在杖责的时候开了口,声音依旧轻软,却让集中了全部精神的官员们听得特别清楚。   “各位爱卿大概不知,不入族谱,不请国法,是我愿意接受封君称号的条件之一。”   “你们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为纪长舟考虑,为南地百姓考虑。”   “先前,我请各家夫人赏花,又叫乔安来小朝替我临朝,给大家时间适应。各位应该清楚,御下上策为恩威并重,中策以势压人,下策不讲道理,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配合,给大家个体面。”   “长舟总说我脾气太好,叫我别压着性子,随心所欲些,但我不爱为了不相干的人劳心劳神,倒叫你们误会了。”   外头挨打的人已经没了声音,殿外安静,殿内更加安静。   “今儿个我就把话说清楚,也只说这一次,选择的机会我给你们。”傅绫罗轻笑,眼神却如同纪忱江那般,冷淡看向祈太尉和王府丞,看得人心底沁凉。   “祈太尉,王府丞,这脸,你们是要,还是不要?”   祈太尉和王府丞愣了下,额角都有些抽疼,要不要的,到底是脸,还是命?   他们知道傅绫罗有城府,却听说她性子软,没想到她还挺有脾气,两人如何不知,这是王上教得好。   他们毫不犹豫跪地,后面众官员犹豫了片刻,也都跟着跪下了。   人已经跪地,话也就不再犹豫,齐齐出声——   “拜见绫罗夫人!请绫罗夫人万安!”   乔安还傻乎乎没反应过来,不是,这小女娘就如此简单,就,就把俩最难缠的老狐狸给拿下了?   纪云熙反应快,乔安看不出,她看得出。   不是官员们怂得快,而是乔安所代表的身份,她所代表的墨麟卫,还有外头森然的刑罚,无一不代表着傅绫罗的脾气。   她可能无法像定江王那般勇武威猛,喜怒不定叫人胆寒,却明白表明,上位威严丝毫不容挑衅。   傅绫罗没急着叫人起身,淡淡看向殿外,恍惚了片刻。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权利的滋味,没有心醉神迷,没有晕眩忘形,只有心安。   权利代表的是强大,这大概就是纪忱江想要她明白的道理?   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特别想纪忱江,心底起了从未有过的冲动,她想见他。   小朝在那文官被昏迷拖走,并且立刻就有人替代了位置后,非常平静的结束了。   只是等官员们打算回家,好好消化的时候,纪云熙又从殿内出来。   “祈太尉,王府丞,夫人请你们去墨麟阁说话。”   祈太尉和王府丞跟到了墨麟阁书房。   俩人比在殿上跪地要利落的多,毕竟傅绫罗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们都是定江王的铁杆簇拥,哪怕心里不痛快,也不会做叫纪忱江不痛快的事儿。   “都起来吧。”傅绫罗淡淡道。   “南疆战事已胶着两旬,祈太尉说说看,如今是什么情形。”   祈太尉起身,“如今大军已经到了林古寨,南疆十寨九城一圣地,按照大军进度,应该最多一个月时间,就能攻打至圣地前。”   傅绫罗看过南疆的布局,所谓十寨,是山间村落组成的寨群。   南蛮人最善躲藏,以寨为防线,打起来无法大开大合,是最耗费时间的。   林古寨乃是十寨最靠近南疆城池的一寨,九城是拱卫圣地特地用山石建出来的城池,不算难攻。   最难攻下的是南疆圣地,那是跟皇庭一样的所在,也是南疆列祖列宗用巨石组建出的宫闱,像是迷宫一样,布满了陷阱和机关。   圣地最中心,是南疆王的宫殿。   “夫人,按照如今的局势,辎重不算缺,可若等打下九城,怕是少不得药材和精通解毒的大夫。”王府丞在祈太尉话音落下后,温和出声。   “这些日子,臣等头疼的正是这个。南疆毒多复杂,不好解,可是擅长解毒的大夫多在边南郡和汝南郡,定江郡并不多。”   刚过了秋收没多久,南地不缺少粮草。   辎重有王府丞和祈太尉二人张罗,有序往边南郡送,不会造成大军吃不上饭的局面。   王府丞恭敬请示傅绫罗:“边南郡的大夫,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收买,并不安全,汝南郡……不说也罢,敢问夫人可有良策?”   傅绫罗笑了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此事。”   她吩咐阿云:“请岳御史进来。”   看到岳者华的时候,王府丞才有些诧异,“监察御史?”   他蹙眉看向傅绫罗,“夫人这是何意?”   岳者华笑着朝祈太尉和王府丞拱手:“两位大人不必紧张,我与夫人早在郡守府就相识,王上也知道,今日来,是有事儿要向夫人和两位大人禀报。”   “边南郡林子安乃是二皇子的人,常祈文是三皇子的人,他们早就私下里有合作,我岳家也受了胁迫,不得不帮他们跟南疆联络,若是我所料没错,他们应该早就在军中安排好了人。”   他的话让祈太尉和王府丞大惊失色:“只要王上攻临城下,军中安排好的细作就会给大军下毒,南疆会谢过定江王的好意,公然表明,会助他造反一臂之力。”   祈太尉脸色铁青:“不可能,王上已经肃清军中细作,京都的探子也在掌控之中。”   王府丞也严肃道:“而且,铜甲卫一直监督着边南郡两府,若是有人勾结南疆,定会被人发现!”   岳者华笑得有些无赖,“小子不才,若是论武力,我赶不上一只蚂蚁,若与武力相比,我这点聪明倒是还能比象。”   卫明猜得没错,为了保住岳家三百多口人命,岳者华早就有所表示了。   他被人称之为鬼才,就擅长不走寻常路,要不然在边南郡时,也不能躲到铜甲卫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人。   “要联络并不难,南疆擅驱虫,也不必见面,只用特殊法子让虫子短距离接力送信,通过安排好的人,不引人注意将信送入郡守和御史府邸,不算难事。”   岳者华国士之才可不是说笑而已,即便知道林子安他们是通过虫子来传信,只要不知道具体的人是谁,也不好排查。   边南郡那么大,总不能将所有虫子都灭掉,那他们与南疆来往,防不胜防。   祈太尉冷冷扫了岳者华那肆意模样,恨不能直接砍了他。   王府丞定定看着岳者华:“岳御史既然来禀报夫人,想必是有应对之法?”   岳者华看了眼垂眸喝茶的傅绫罗,笑了笑,“法子我确实有,只是夫人不同意。”   “林子安想下毒,我们可以找精通解毒的大夫防备着。”   “他想跟南疆里应外合,我们未尝不可以将计就计,假装中毒,叫南疆吃个哑巴亏。”   “只是南疆好除,林子安老奸巨猾,常祈文隐在背后,若是抓不出他们,必会逼我来想继续对付王上的法子,如跗骨之蛆。”   “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如让我迷惑他们,以对定江王极为重要的人投诚,等我去给他们送人的时候,就能将林子安和常祈文拉下水。”   问题是,傅绫罗不同意,不然也不会请王府丞他们过来。   傅绫罗听完才开口,“大夫,墨麟卫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往边南郡。”   祈太尉蹙眉沉思。   王府丞不愧是纪忱江的文师,立刻反应过来今日的争议在哪儿。   他下意识看向傅绫罗,“岳御史以自身为饵,到时候王上不杀他,不足以立威,可若是杀了他,无法跟京都和世家交代。”   他们都没说,对定江王极为重要的人是谁,在场的都知道,这人是傅绫罗。   如纪忱江所料,如果真能想出万全之策,王府丞不会在意傅绫罗是不是以身犯险。   祈太尉虽会迟疑,却也跟王府丞差不多,倒不是瞧不起女娘,为了南地安危,他们自己都可以死。   王府丞叩着掌心深思,“引蛇出洞是个好法子,只不能是岳御史,只要这饵足够,也不怕吊不出蛇来,不若……”   “我和夫人来做这个饵!”   “我和夫人来做饵!”   王府丞话没说完,祈太尉跟他异口同声抢着道。   定江王多在乎傅绫罗,他们心里清楚,他们带上傅绫罗,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傅绫罗的安危。   起码他们能保证,若有危险,傅绫罗绝不会死在任何人前头。   而岳者华隐身稳坐钓鱼台,到时候也能说得过去,也不必纠结与世家为难。   祈太尉和王府丞这样身份的,若心甘情愿被收买,必得有足够分量的诱惑,林子安和常祈文必然得出面。   岳者华眼神中闪过笑意,以他的聪慧,两人的想法并不让他意外。   只是这样的话,两人跟岳者华一样,必会‘死’一个,就看傅绫罗如何抉择了。   傅绫罗放下茶盏,等他们都讨论完,小手抵着鼻尖,温软笑道:“我有个更好的法子,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林子安和常祈文通敌叛国。”   “如此,他们必死无疑,而且,还能让京都狗咬狗,甚至要捏着鼻子认下王上战胜的功劳。”   “就看你们胆子够不够大了。”   三人震惊看向傅绫罗,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傅绫罗那赧然的笑,与上次在书房为纪忱江献策祭祖时,一模一样。 第49章   即便傅绫罗的表现, 已令人不敢再小瞧这个才及笄一年的小女娘,王府丞他们还是再度被她的胆大给惊住。   “若如岳御史所言,三皇子才是背后逼他动手之人, 可与南疆勾结却是二皇子的人,京都三位皇子, 总不会是铁板一块吧?”傅绫罗浅笑道。   “难不成大皇子对皇位, 就没有任何想法?”   她那双狐狸眼儿里闪烁着动人的色彩, 在场三位身着官袍的男子都不敢多看,却也被她所言诱惑。   “想必你们知道大皇子安插的人手在哪儿, 若能说动大皇子的人与常祈文合作, 将我和林子安送给南疆做威胁人的筹码,而我会当众揭穿一切都是林子安和他的主人指使, 你们猜, 他们会心动吗?”   “只要他们相信,定江王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人, 为了我要星星不摘月亮,让他们笃定定江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攻打南疆,唔……你们猜, 他们会不会为了从龙之功搏命?”   祈太尉这种不爱动脑子的武将, 都忍不住顺着傅绫罗的话思索, 倒吸了口凉气。   只要操作得当,南疆战役过后, 三位皇子不打起来都说不过去,绫罗夫人……好深的心计!   王府丞和岳者华想的比较多,两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夫人为南地之尊, 身边护卫众多,如何让常祈文他们上钩?”   “夫人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危?”   傅绫罗看向岳者华, 这人竟然先关心她的死活,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明明最开始,是他提议以她为要挟的。   岳者华坚持要答案。   他将傅绫罗带出去,自有法子保证傅绫罗的安危,他不会拿傅绫罗的性命开玩笑。   虽说以傅绫罗的身份,南疆只要不想被灭,就不敢轻易动手,但刀剑无眼,万一呢?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没叫王府丞他们发现。   傅绫罗笑着解释,“很简单,他们一定会信我会被诱惑与他们合作,毕竟,我可是没得到皇庭册封呢。”   “至于我的安危,王府丞应该早有准备吧?”她笃定看着王府丞。   她倒也不会怀疑王府丞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那纪忱江要么是真冲冠一怒为红颜,要么也得杀了王府丞,哪个结果他都承受不起。   刚才王府丞自请为饵,她就听出来了。   这种跟老定江王打过仗的老狐狸,在南疆不可能没暗桩。   王府丞和祈太尉为傅绫罗的笃定感到心惊,这小女娘的敏锐……真真比得上王上了。   王府丞苦笑着要说话,祈太尉突然拍了下手,“不对,夫人如何笃定,林子安会配合夫人咬出常祈文他们?”   让京都狗咬狗的关键,在于操作得当,这个‘得当’关键是林子安。   是人就会贪生怕死,可若是为了一家老小,死就不可怕了。   傅绫罗浅笑着端起茶盏,露出了在勤政轩时的锋芒,“若什么都要我来想,要你们何用?”   祈太尉:“……”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王府丞和岳者华没说话,这一听就是王上/纪忱江的口气。   于是,二十日后,傅绫罗狼狈地被人推到了城墙前,林子安被五花大绑,脸上还有挨过打的痕迹。   他们成了逼大睿退兵的人质。   纪忱江顾不上林子安,只看到那道熟悉的窈窕身影,眼里的火就冒出来了。   他脸色数九寒冬一般,声音紧绷得如玉石碎裂——   “弓箭手准备!”   看着站在城墙上的南疆将军,纪忱江怒喝:“若你们敢动定江夫人一根汗毛,我今日必踏平南疆!”   南疆将军大笑出声,令人喊话:“定江王息怒,我们请定江夫人和边南郡御史过来,只是为了能与定江王和谈,无意伤他们性命。”   “若定江王同意,我们将人送出去,谈上一谈如何?”   纪忱江看着面色苍白的傅绫罗,压着怒火挥手,“放下弓箭!”   掠阵的兵马将军焦急道:“王上!”   他们就差一步之遥就能拿下南疆了,若是被逼退兵,京都绝不会放过南地!   纪忱江冷冷看他一眼,浑身煞气逼得兵马将军不敢再开口。   可是听得见的将士们却都躁动起来,这正是南疆想要看到的。   一炷香后,傅绫罗和林子安站在石车上,被人押送出圣地大门外,百余南疆铁骑以长戟对住石车。   南疆的将军骑马走到前头,纪忱江恶狠狠盯着傅绫罗。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傅绫罗抢了先。   傅绫罗怕自己声音太小,手捧在嘴边,尖叫着发脾气:“纪忱江!你到底是怎么管理的南地!边南郡竟然只有林郡守一个好人,连监察御史和兵马司令丞都勾结南疆!”   南疆将军愣了下,跟他们勾结……啊呸,跟他们联手的,不是林子安吗?   被五花大绑的林子安猛地扭头看向傅绫罗。   这个娇滴滴的绫罗夫人,被岳者华派人绑到边南郡时,可是吓得花容失色,几度晕厥,话都说不利索。   林子安老谋深算,就是被她的表现蒙蔽,才会中了招。   在郡守府里晕倒前,看到傅绫罗满脸得意地笑,常祈文和兵马司令丞对她请安,那时他就知,大皇子和三皇子联手了,还骗了绫罗夫人与他们合作。   他知自己必死无疑,那二人还有将人送过来的岳者华,是想用绫罗夫人来威胁定江王,再趁机用京都册立封君的条件,诱使绫罗夫人将脏水泼到二皇子身上。   可这会儿听傅绫罗的话,他突然有点迷茫,她到底站哪边?   傅绫罗继续娇滴滴地骂:“平日里脾气最大的就是你!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边南郡都变成南疆的了!”   “让你跟京都请立封君,你嫌耽误战机会让百姓流离失所!若不是你迟迟不跟京都请立封君,我和林郡守怎会被俘!”   林子安:“……”   纪忱江:“……”   卫明和卫喆:“……”   他们都怕傅绫罗这脾气发劈了嗓子。   说实话,都没见过傅绫罗气到跳脚过,要不是场合不对,还真是挺新鲜。   “等等——”南疆将军掏了掏刺痛的耳朵,皱着眉想要让她闭嘴,这又不是你们大睿,是你们狗咬狗的时候吗?   但不等他说完,纪忱江也开了锣。   都不是笨人,纪忱江和卫明都听出来了傅绫罗的意思。   即便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心急如焚,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   纪忱江将手背在身后暗暗打了个手势,让暗卫想办法突围救人。   他面上则露出震惊和怒急模样,一口血被自己以内力催吐出来,惊住了南疆将军的话。   他怒喊:“不可能!监察御史乃是圣人所封,兵马司令丞是大皇子的姻亲,他们不可能通敌叛国!”   傅绫罗气得跺脚,指着林子安道:“不信你们问林郡守!我还会骗你不成?我们就是被常御史和周令丞派人送过来的!”   林子安闭了闭眼,晕倒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只有以死保住二皇子清名,林氏九族才能活。   他没有其他选择。   现在,傅绫罗将选择的机会放在了他面前。   顺着她咬大皇子和三皇子,保住二皇子,以期二皇子会护林氏?   还是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脏水泼给纪忱江呢?   若他将屎盆子扣在定江王身上,三位皇子都会保林氏。   南疆将军再次开口:“不是,我说……”   傅绫罗看林子安不说话,恶狠狠踹林子安一脚:“混账!没长嘴吗?”   她咬了咬牙,怒气更甚:“就当我瞎了眼选错了男人!纪家世代守卫边疆,嫡系全都战死,我身为纪家妇,绝不可能丢了纪家威名!”   “纪忱江,今日你若敢退,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南疆将军:“……”他放弃了,行,你们先咬,最好全咬死!   纪忱江心里又给傅绫罗记了一笔,这小东西说的是他还是林子安?   林子安听出了傅绫罗话里的深意,心下一凛,苦笑不已,他还是没有选择。   即便他死,傅绫罗不会给他扣屎盆子的机会,只会以自己的命保住纪家威名,定江王必会踏平南疆。   到时候定江王功劳无可辩驳,不管他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甚至连二皇子的清名都保不住。   他不再犹豫,看了南疆将军一眼,立刻扬声开口:“绫罗夫人所言,字字当真!我将绫罗夫人请来边南郡,正是为了禀报,我发现了常御史和周令丞与南疆来往的书信,可惜被他们先一步得知,才将我们送到了南疆来!”   即便没有傅绫罗这一出,三个皇子确实也少不了私下构陷彼此,书信字迹是林子安早就布好的局。   南疆将军皱眉,“胡说八道!我何时与大睿有过书信来往!”   卫明呵呵笑出声,大声辩驳:“林郡守也没说是你啊,将军怎么还自己认下了呢?”   南疆将军实在忍无可忍:“够了!我没兴趣听你们大睿纷争,若定江王没有诚意和谈,我绝不强求!”   他挥手:“将人带走!”   “且慢!”纪忱江擦了擦唇角的血,咬着牙怒火冲天看向南疆将军,声音传遍大军——   “若南疆放回定江夫人和林郡守,交出与大睿来往的书信,保证百年内再不扰边,我立刻退兵,大睿将士绝不再动南疆分毫!”   南疆将军眼中精光一闪:“定江王可敢击掌为誓?”   纪忱江策马上前,“有何不敢!”   二人击掌三下,南疆将军立刻吩咐:“放人!禀报大王,准备盟约!”   傅绫罗捏着的狼烟丹丸终于松下来,大冷的天,她后背全是汗。   这是王府丞给她的,是下下策应对之法。   看守他们的人里,有王府丞安排的暗桩,万一林子安犯傻,她不能真跟着死。   以狼烟迷惑人视线,她立刻就能被人救出,只要南疆被拿下,她可以连林子安一起咬。   这是傅绫罗敢以身犯险的底气。   只是等放松下来,她才惊觉自己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气。   纪忱江击掌后甚至没后退,直接策马上前提着她上马。   傅绫罗感觉自己腰都要断了,心里却松了口气,没敢吭声。   看到纪忱江压制不住怒火的冷厉眉眼,她偷偷为自己哀悼,这个惊喜可能太大了,喜到他想要打死她咦呜呜……   傅绫罗那番脾气,是王府丞和岳者华俩人,绞尽脑汁提防了所有纰漏想出来的,足够令军中武将对退兵没有异议。   不先安内,无以攘外的道理,大家都懂。   至于林子安,即便他顺着傅绫罗的话反咬了,也不能听他一面之词,还是要被人暂时看押,也没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卫明和卫喆看纪忱江带着浑身血迹,铁青着脸将傅绫罗带入王帐,谁都没敢上前打扰。   他们都想揍傅绫罗一顿,这小女娘一眼看不住,胆子就能撑破天,活该被收拾。   至于侧目的一众武将,那就更不敢打扰了。   一帮汉子挤眉弄眼,只敢伸着耳朵听,偷偷打赌里头多久会传出哭声。   不得不说,在阵前,当着数万将士发脾气的小女娘,即便是狼狈,也美得惊心动魄,都在心里感叹王上的好福气。   纪忱江发脾气也没忘了傅绫罗封君的威严,直到将人抱进王帐,才忍不住将她扔到床榻上。   这回没收着力气,摔得傅绫罗小脸一白,眼泪汪汪,捂着嘴闷哼出声,问就是要脸。   纪忱江也不心疼她,再心疼,他要把自己气死了。   他解了铠甲,大跨步上前,直接将傅绫罗摁在月退上,扬起巴掌就要落下。   她太欠揍!   傅绫罗赶紧挣扎,呜呜地小声哭:“纪长舟,你先别打,听我解释,要是解释不好再打行吗?呜呜……我腿好像摔折了,好疼……”   “你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腿!”纪忱江冷笑,抬着手恨恨看着她,恨自己还是心疼她,也恨自己刚才没收住力气。   这股子贱骨头,再加上个不省心的还在呜呜,让他脑仁儿仿佛要炸了一样,鼓鼓作痛。   他将人翻转过来,变了个姿势。   两人面对面,纪忱江面无表情睨她,“解释吧,今日你若是说不出个好歹来,这顿打你别想跑!”   “我千叮咛万嘱咐,就怕你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傅绫罗,你到底有没有心!”   纪忱江这辈子都没如此生气过,甚至齐旼柔跟奸.夫害了父王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生气。   气到心窝子疼,眼眶发红,止不住的湿润,心底一片荒凉。   因为喜欢这恨人的小东西,他连奴字都放在嘴边,任由她用逃跑来驯服他,将她捧到谁都够不着的地方,手把手教她生杀予夺。   结果呢?第一把刀子就直直往他心窝子里戳,真是好样的。   明明是她口口声声心悦,眼里潋滟着情思,明明是这小女娘先招惹他,可怎么九十九步他都捧着心肠走了,还是走不到她心里?   傅绫罗紧紧抱住纪忱江,抬头就见他眼中闪过水光,呆了一瞬,心里立刻就慌了。   多少狡辩都只化作最直白的想念:“我就是想见你了!”   纪忱江眼角含着讥讽:“所以你就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想直接吓死我?傅阿棠,要我的命没那么难,你直接拿刀抹了我的脖子更痛快些!”   “我没想吓唬你啊,我,我们,我和王府丞,祈太尉他们再三商议过的,确保万无一失才行动的。”傅绫罗声音前所未有的乖软,唇角贴在他下巴上。   “若是不如此,林子安他们早就已经里应外合,要陷你于不义,毁了南地,毁了我们报仇的机会。”   见纪忱江依然脸色冷凝,眸底全是淡漠,她赶紧支起身子捧住他的脸,凑上自己的唇去亲他,声音哽咽得话都要说不清楚。   “我,我若是被人欺负了,我能忍,可我不能让你被欺负,我忍不住呜呜……”   纪忱江由着她亲,声音不自觉软下来,只剩个空架子,“你被人欺负,难受的不还是我?你也就会在我面前耍横!”   傅绫罗一抽一抽地掉眼泪,却不哭出声,贴在他唇角和鼻尖亲吻的同时,呜呜咽咽跟个小兽一般。   “我临朝的时候,就特别特别想见到你,有机会来见你,还能保护你,若是不来,我寝食难安。”   “你明明也跑回来看我呜……为什么我就不能来看你?你总说要公平一点,公平在哪里了?”   她垂下头,手也颤抖着放下,泪珠子连成线往下掉,“那你打我吧,我再也不想你了。”   纪忱江:“……”   这要是还能打得下去,他也就不用恨得想吐血了。   他将浑身低落,挣扎着想要跑的小兽紧紧箍在怀里,长叹了口气,“我错了还不行?你再乱动,真要吃军棍了。”   傅绫罗:“……”   上完天见好就收是她的本能,她乖乖靠在纪忱江怀里,抽泣动作都小了些,只轻哼着撒娇,“你轻一点,我腰疼,腿刚刚也摔的好疼。”   “我看看。”纪忱江轻柔将她放倒,抓着月退三下五除二就将红玉牡丹剥了个干净。   早上进攻,这会儿不过才刚过午时,不但天光大亮,外头还能隐约听到粗犷的交谈声。   傅绫罗紧张得不得了,红着脸又羞又怕地拦,“别,我,我不疼了……”   “傅蜜糖,戏我听你唱完了,走你是别想走了,你乖一些,我不跟你算后账,若不是乖……”纪忱江暗哑着嗓子威胁。   他心底的怒火还是难消,舍不得打,贴在一起那么会子,全变成了另一种火,熊熊燃烧,烧得他眸底暗红。   傅绫罗提心吊胆等着他说后头的话,先等到了刀毫不犹豫挥动着杀入池塘。   “与其让你吓死我,不如我……”伴随着令耳畔滚烫的三个字,原本还安静的荷花池,突然遭到了凌厉攻击。   涟漪未起,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池子荷花都战栗不停。   “唔……”傅绫罗这回是真哭了,却再喊不出疼,全被唇舌堵了回去。   纪忱江说不出口的害怕,发不出的怒火,挥不下去的巴掌,全都化作刀式。   一招一招,凿实得很。   池塘里的清波难得有如此波澜起伏的时候,等到外头暗下来才将将停下。   傅绫罗一开始是不好意思出声,怕叫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咬着衣裳或者黑影。   到了后来,牙齿都用不上力气,哀哀出不了声,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本就狼狈的乌发,在这深秋时节,伴随着汗沾在脸上,美得靡丽秾艳,叫恶狼愈发放不开手。   *   她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好似还在晃动不休的下午,天光都没变。   这叫傅绫罗错觉片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纪忱江只被她气走了似的。   但胃里的火烧火燎不作假,浑身像是被拆过,哪儿都疼,偏偏感觉不出到底哪儿疼,钝钝得煎熬,让傅绫罗有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武婢听到动静,赶忙进来伺候。   因为是在军中,她们都只是墨麟卫的身份,都带着面具。   傅绫罗听出来,是阿彩和阿云。   “水……”傅绫罗颤抖着伸出胳膊,跟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哑着嗓子开口。   她这一动,原本被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滑落,露出斑驳到惊心的风情,让阿彩和阿云的动作不太自然。   得亏带着面具,遮住俩人快要红炸了的脸。   傅绫罗暂时顾不得羞涩,漱过口干掉两碗温水,问:“什么时候了?”   阿晴端着鸡汤面从外头进来,笑着回话:“午时刚过,都知道您昨日受了惊吓,喝了安神汤,睡一日不算什么。怕您饿,炉子上一直煨着膳食呢。”   傅绫罗躺回去,由着自己脸颊发烫,怔忪了会儿。   什么安神汤需要定江王也陪着睡?   她又不傻,好在她昨日都在阵前喊了自己是纪家妇,就算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就是丢脸罢了。   总比被打死好不是吗?   她深吸了口气,用棉被盖住自己,心里咦呜呜好一会儿,等肚子开始打鼓,这才顶着大红脸钻出来,一脸了无生趣地吃东西。   “王上呢?”等肚子不饿了,她才哑着嗓子问。   哦,不是想知道纪忱江去哪儿了,她只想知道,他能不能别回来。   阿彩小声道:“王上去了副将的营帐里,商议与南疆订立盟约一事,说是若您醒了……还,还有力气的话,也可以过去听一听。”   “准备马车,我要回王府!”她冷哼道,没道理丢了脸还要凑上去再丢一回。   阿云也小声道:“王上还说,既然夫人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守护南地百姓,纪家军将士心生敬佩,定要给夫人见礼,夫人万不必推拒,也得叫整个南地都知道您的功劳。”   傅绫罗:“……”所以,她还要丢脸丢到每一个人面前吗?   昨天的心虚,愧疚,还有被纪忱江怒火吓出的乖巧消散一空,她面无表情磨了磨牙。   “墨麟卫听令,立刻启——”   还没等她说完,外头突然吹起长号,而后咚咚咚的鼓声响起,敲得人心里发慌。   并非战鼓的急促节奏,号角声悠长,鼓声沉重,九下一次,反复九次方止。   傅绫罗瞪大了眼,“这是……圣人驾崩了?!”   此时,兵马将军的营帐内,南疆盟约,或者说南疆奴约已经商议的差不多,大多数武将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纪忱江的心腹。   听到突来的动静,卫明抚掌感叹——   “得亏夫人来了,没叫南地给那老儿陪葬,才能双喜临门啊哈哈……” 第50章   圣人驾崩, 京都会有报丧使节奔赴各地,不必通知上位者,各处只要得见白衣使节, 手持黄白相间圣旨,就要立刻鸣丧。   军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九九鼓响, 除了纪忱江和傅绫罗所在的帐篷外, 其他所有人, 包括还被押解中的林子安,都来到空地, 跪地三跪九叩以示哀伤。   林子安是既紧张又高兴, 在这种关键时候,圣人突然驾崩, 他林氏一族的命应该能保住。   不管谁想要登基, 都不能沾染通敌叛国的名声。   而争夺失败的皇子,更不能要这种能立刻送命的名声。   若常祈文他们想活命, 就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保持个平衡,将通敌叛国这个事压下去。   只是林子安心里也不免惊惶, 不管想做什么, 还得看京都来的使节怎么跟定江王谈, 是不是能说服纪忱江妥协。   纪忱江他们也高兴,却不会在这种小细节上让人抓住把柄, 收拾好表情,很快就出来了。   除了纪忱江外,整个军营数万将士跪倒一片, 只听得号角长鸣。   傅绫罗反应也非常迅速。   “阿云,找出一套里衣来撕成布条绑在胳膊上。”傅绫罗说。   “阿晴, 你去找卫长史,问问他军中素布够不够,边南郡那边可能调不来足够的布匹,但定江郡铺子里定会不会卖,可以让人送过来。”   两个人立马去办,墨麟卫的几个女卫都系了白绸在胳膊上。   傅绫罗换了件黑底金边的外袍,也同样系了一条,叫阿彩搀着走出去。   她站到帐篷外时,长号声将将停下,所有将士也已起身。   都在外头,就有许多人看到从王帐里出来的傅绫罗,都有些好奇往这边看。   昨天王帐里传出来的低低哭声……咳咳,好多人都听到了。   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兵马大将军身边,有位宠到几乎要捧成亲娘的红颜。   他们原本还无法想象傅绫罗到底多好看,甚至感觉原本只能被人敬仰的战神定江王,也过不去大多数男人的坎儿。   如今看到那仿佛自带柔光的人间绝色,都在心里叫老天爷,呆住一大片。   乖乖,真有仙女儿啊!   他们再也不觉得定江王色令智昏了。   尤其是离得近些的守卫体会更深,叫那身段姣好的小女娘,随意扫一眼,那潋滟着情意的狐狸眸子,就叫他们酥麻一片。   即便才风雨兼程地受过罪,那皮子也白到发光,令好些人都不敢仔细看,生怕亵渎了仙子。   这谁顶得住啊?   定江王将她立为封君又算什么,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摘。   纪忱江一路过来,就见好些将士都呆呆看着王帐。   他眼力不错,见傅绫罗眉心微蹙站在门外,红艳艳的唇像是刚刚被浇灌过的刺玫,美得让人心猿意马。   他眼神一沉,阴森森扫了眼周围。   原本还有些色令智昏的将士,瞬间就感觉到好像落入了大雪皑皑之中,冷得浑身哆嗦。   再一抬头,好家伙,王上那浑身的气势,比杀敌的时候还吓人。   谁也不敢再走神了,赶忙低下头该干嘛干嘛去。   “你出来做什么?”纪忱江走到傅绫罗面前,沉声问她。   傅绫罗心里的羞恼还没下去,淡淡扫他一眼,“圣人驾崩,我出来表示哀悼,这是天下臣民的本分,王上莫不是忘了?”   纪忱江拧了拧眉,那老东西也配!   隔墙有耳,他不好宣之于口,可心里的火气却在看到她脖颈上那抹红时,又有燎原架势。   她太白了,雪地里的一抹红,最容易叫人心生动摇。   “先进去。”纪忱江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卫明和卫喆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跟进去,王上这表情看起来不大妙啊。   傅绫罗被纪忱江拉着走,扭头看他们,“明阿兄,劳烦你给我安排马车,圣人驾崩,南地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该回去了。”   不等卫明说话,纪忱江低头看她,眼神深邃,“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卫明和卫喆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架势不妙,俩人不敢多说话,赶紧说了声有事儿,就都跑了。   等进到王帐里,傅绫罗就使劲儿抽出手,不客气坐到了主位上,淡淡看着他。   纪忱江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气,突然就消了。   不过是对自己的女人升起的拙劣占有欲罢了,他心知,若自个儿敢用这个拿捏傅绫罗,她真能在万千将士面前赏他板子。   甚至,有可能叫他比挨板子还难受。   他露出点笑来,上前给傅绫罗煮茶,声音温柔下来,“你从定江郡出来,政务祈太尉和王府丞定都安排好了的,别急着回去。”   “虽然此次顺利退兵,但你的功劳不能埋没,我不能叫人以为你就是个恃宠而骄的女娘,这对你临朝也不利。”   “回头等林子安那边交代了,南疆盟约签订后,我会让将士们拜见定江夫人,新皇那里也能请来册封。”   傅绫罗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以她如今对大睿的了解,政务和军务乃是两码事。   虽然岳者华和纪忱江都开过玩笑,可她完全没有做什么女皇的念想,也不大喜欢在太多人面前抛头露面。   她身子还疲乏着,干脆半躺在虎皮上,歪着头看他,“你很高兴。”   纪忱江笑,“是,我很高兴。”   不必说为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那个曾经让纪忱江差点死掉的恶心源头死了,刚才的号角与其说报丧,不如说是纪忱江复仇的号角吹响了。   离他得偿所愿的那天不远了,他当然会高兴。   “那你刚才为何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傅绫罗想不明白就要问,“什么族谱,什么国法,我即便是太后,你不在人前给我脸面,又有何用。”   “天儿冷了,我这不是担心你冻着。”纪忱江心下一紧,赶紧坐到傅绫罗身边,替她按压身子解乏,语气再温柔不过。   “在外打仗,都是跟一群儿郎在一起,说话不免大声了些,往后我注意。”   说完,纪忱江心里苦笑了下,原本他还能吓唬她要打屁股,吓得这小东西讨饶。   这才多会儿啊,一个不注意,又成孙子了。   傅绫罗推不开他的桎梏,只懒懒靠在他身前由着他的动作,不吭声。   纪忱江心里轻叹,碰上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娇娇儿还能怎么办?   “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若是不愿叫将士们拜见,那就在王帐里呆着,马上要签订盟约,各处想必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我怕他们狗急跳墙。”   “但凡有一点危险,我都不放心,也不急着这几日,最多五日时间,你想回去,我陪你一起先走。”   纪忱江声音冷静又温柔,傅绫罗原本还有些抵触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脸上神色也和软了些,只是仍不说话。   纪忱江低头看她,“心里骂我呢?”   傅绫罗轻哼,“没有,我就是懒得跟骗子说话,没得叫我以为自己白日里见了鬼。”   关于他在门口质问她的解释,傅绫罗一个字都不信。   纪忱江:“……”   “行!”纪忱江气笑了,提着她的腰肢将人扶在虎皮座上,扶着她肩膀让她坐好。   他站起身,高大身影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娇小女娘整个遮住。   背光而立,纪忱江那张没有表情的俊脸,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叫傅绫罗心底咯噔一下。   刚才就莫名其妙给她甩脸子,现在又吓唬她,离请立封君才多久?   她鼻尖一酸,心底突然冰凉。   纪忱江面无表情退后一步,提起袍角一甩,气势如虹地……跪下了。   “夫人恕罪,刚才外头许多人都看着你惊呆,我喝了点不该喝的东西,怕拙劣心思惹夫人不喜,才狡言饰非,请夫人责罚!”   傅绫罗:“……”   那噗通一声,跪得她整个人都麻了。   以前也只是跪坐,这回他身上还带着杀敌后的冷凝气势,整个人如同腥风血雨中依然傲立不屈的染血竹林,看起来格外吓人,跪得也格外笔直干脆。   傅绫罗呆了呆,心里从昨日被收拾开始的倔强别扭,突然消失无踪,她捏了捏额角,有些哭笑不得。   以前女婢阴阳怪气她都不当回事儿,纪忱江稍微大声点,她都觉得吃了好大亏。   怎么碰上他,她总看起来特别蠢呢?   “你先——”她无奈软下嗓子想让他起来,只是目光一凝,蓦地顿住了话头。   纪忱江怕她生气,只顾着哄人了,没注意到别的。   见傅绫罗突然撑着脸低头不看人,他立刻察觉出不对,扭头目光锐利看出去。   卫喆和前来寻他有要事的兵马将军,手还保持着掀开帘子的动作,目瞪口呆跟两根柱子一样立在那儿。   以纪忱江的耳力,竟都不知道,他们这样站了多久。   他耳根子也有点发烫,躲被窝里怎么耍混蛋,伏低做小那都是情趣,叫属下看到,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可现在起来也是不赶趟了,他只眯了眯眼,目光更加冷厉,面无表情看着二人。   兵马将军算是纪忱江不在军中时的一把手,也是纪忱江亲手提拔起来的副将,即便人比纪忱江还大个十岁,却对纪忱江这个主君如神祇一样敬重。   卫喆虽然知道自家主君喜欢傅绫罗,可在他印象里,阿棠从来都是乖软冷静的体贴模样,他一直觉得若阿棠嫁了人,定是会温柔似水照顾夫君的那种女娘。   俩人都从来没想过,竟有一天,会见到自家主君如此凶狠地……犯怂。   他们被纪忱江的目光惊醒,立刻察觉出,完犊子,他们可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们赶紧放下帘子。   卫喆:“王上,我什么都没瞧见,京都使节要求见您有要事,请您立刻过去。”   兵马将军:“大将军,我今天伤到了眼,南疆使节也过来了,送来了南疆王的国书。”   纪忱江言简意赅:“滚远点,等着。”   外头没再有人出声,只听到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蹬蹬蹬跑远。   “阿棠……”纪忱江趁热打铁,面子都丢光了,里子必须留下,他自然地装可怜。   傅绫罗依然不肯抬头,“华嬴怎么样了?”   她不在叫起,纪忱江也不急着起,膝行上前几步,跪坐在傅绫罗旁边,继续替她按压。   “有卫喆看着,还不错,受了点轻伤,已经是百夫长,性子比以前沉稳多了,只是功夫还差些,回头再历练两年,能抵得上你阿爹一小半吧。”   傅绫罗感觉他手心越来越烫,甚至还有往月退内侧去的趋势,轻轻踹他一脚,“挺好,你有事先去忙,晚点我们再说。”   “还是夫人消气更重要,叫他们等。”纪忱江云淡风轻道,眸底闪过一丝冷芒。   三个皇子如今正是争夺皇位的最关键时候,哪怕有人先登上皇位,若是林子安的事情处理不好,也能被拉下来。   京都使节能不急吗?   可他算什么东西,想见定江王他就得跟狗一样过去?比做梦想的还美。   至于南疆使节,打仗期间,互相利用细作渗透不算什么,以人质威胁也不算什么,但他们不该动傅绫罗。   和谈?他只信打怕了后的臣服,就更不当一回事儿了。   傅绫罗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不耐烦他愈发过分的动作。   纪忱江耳根子的绯色退下去,全爬到了傅绫罗脸上。   她声音不自禁染上了娇嗔,“你烦死了!狗一阵猫一阵的,摆出打杀人阵仗的是你,装乖卖巧的还是你,我怎么就不能生气了?”   纪忱江不知不觉已经爬到了宽大的椅子上,人抱到了怀里,“是是是,你能生气,那我也是受惊过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阿棠再原谅我一回,行不行?”   “那你改吗?”傅绫罗仰头看他,声音倒是还那么温软。   纪忱江垂头看她,眼神也认真许多,“那你呢,改吗?”   傅绫罗突然发现,这人刚才还跪着呢,才多会儿功夫,又这样居高临下看她了。   她尽量冷静问:“所以,我只能等你保护我,不能保护你?”   纪忱江想也不想便回答:“只要你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我,我想象不到没有你,该怎么活下去。”   傅绫罗愣了下,心头蓦地一软,没想到纪忱江会将她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   白嫩的小脸儿已经成了滴粉,美得叫人想要啃上一口,可她越是心里觉得甜蜜,却越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可能两个人实在靠得太近了,而且这人也不老实,他的佩刀硌得她生疼。   扭头看了眼外头,这会儿太阳还大着呢,她不预备再丢一次脸了。   “你先去忙,我饿了,等晚一些我们再说。”傅绫罗抓住他作乱的手,开始瞪人了,“不忙你就出去跪着,别在我面前唱戏,吵得我脑仁儿疼。”   纪忱江见好就收,在深粉色的芙蓉面上偷了几口香,惹得那双狐狸眼儿里情意愈发水润,他眸底也见了笑。   心知大白天要是再胡闹一回,估计跪都哄不好了,这小女娘多要脸面纪忱江是知道的,其实也没想做什么。   他起身将傅绫罗抱到床上,“那你休息会儿。”   到底没忍住咬了咬小巧精致的耳垂,“等晚上回来,咱们再好好论论道理。”   傅绫罗:“……”   *   京都使节见到纪忱江,非常恭敬,甚至恭敬过头了。   也没端着报丧使节的架子,立刻就跪拜了下去。   “三位皇子令奴代请定江王安好。”   纪忱江大跨步走到上位坐下,“起来吧,皇使求见本王,有何要事?”   那使节不敢起身,只低着头谄媚地笑:“奴到达边南郡时,就听闻定江夫人和林郡守被南疆所俘,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去查了怎么回事。”   “这一查之下,令奴大为震惊,常御史和周令丞竟然是叫南疆下蛊操控了,得知自己做下天大的错事,愧疚难当,已经自尽于家中,留下遗书说愿意认下所有罪责。”   “叫定江夫人和林郡守受了惊吓,三位皇子若得知,必定也会严惩,怎能叫定江夫人还没受封,就先遭了如此惊吓呢。”   使节笑得愈发讨好:“奴想跟王上请个王令,林郡守也到了致仕的年纪,逢此大难,估摸着是担不起郡守之职了,不如请林郡守跟奴回京荣养?”   若林子安在这儿,必然会大吃一惊,在他看来,若三位皇子想要压下南疆书信里那些纰漏,必然会留他们性命。   可纪忱江毫不意外这使节说的话,不过是个宫奴,他不敢做任何决定。   傅绫罗和林子安被俘,必定需要时日,边南郡有京都的探子,自会有法子快速传简单讯息。   想要在京都和南地往返需要不少时候,只能传递简短讯息的情况下,无法细谈,最好的平衡方法,自然是将所有有关之人都灭口。   林子安还是在南地太久了,高估了那三个畜生的人性。   若是有可能,那三人连他的阿棠都不会放过,想到此,纪忱江眸底闪过一丝杀意。   “林子安想致仕可以。”不等使节露出高兴神色,纪忱江垂眸,轻笑了声。   “只是他请定江夫人从定江郡一路赶至边南郡郡守府,是以发现了常祈文和周令丞通敌叛国书信为借口,南疆的书信还没送过来,事情没查清楚,他哪儿也去不了。”   使节身体僵住,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得罪定江王,表情扭曲极了。   他赶紧低头寻思,能出京报丧,也是为了震慑和监察各地情形,他自然是皇子的人。   只不过,他是大皇子的人。   二皇子母家清贵,他外祖父拉拢了朝堂大半官员,支持他登基者重。   三皇子母家强势,舅舅与离王交好,手握京畿兵马,自己也城府极深。   两人在圣人驾崩之前就争得厉害,谁也不肯让人来南地,让通敌叛国一事成为致命关键。   于是,已经被他们提前打压出局的大皇子,捡了个好处。   若他能处理好此事,不管谁登基,都会让他立马去益州就藩。   只要能到达封地,天子再想杀封王,就没那么容易了。   使节也知道轻重,更别提,周令丞还是大皇子妃的亲舅舅。   “王上恕罪,不是奴不懂规矩,只是通敌叛国毕竟是大罪,不管他们哪个,可都是南地官员啊。”使节苦笑着提醒纪忱江。   若非要算,南地也少不了罪责。   “三位皇子身为王上的表舅,不管哪位皇子成为天子,都会记住纪家世代守卫南疆的功劳,必不会寒了功臣的心。”   纪忱江面色淡淡的,漫不经心把玩着扳指,并不说话。   使节见他不为所动,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膝行上前几步,举在头顶递过去。   “奴离京之前,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就已传送皇庭,得知南疆驻军杀得南疆毫无抵抗之力,先圣大悦,特留下遗旨嘉奖定江王。”   按理说,接旨纪忱江该起身,但他只懒洋洋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动作。   甚至一只手不太客气地接过圣旨,扔在矮几上摊开。   一些文绉绉的夸赞之词大致是文官拟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这份遗旨上强调了纪忱江的功劳,并且盖了先圣御印。   如此,南地只要供着这份圣旨,不叫人抓住通敌叛国或者造反的罪名,三位皇子不管谁登基,只要不想传出不孝的名声,都不能再对南地动手。   纪忱江知道那三个人定要大出血,倒是没想到他们能如此豁得出去。   他目光沁凉看着要被供奉去老宅里的圣旨,心里有些淡淡的恶心,不管是不是那老儿的旨意,他死了都要在南地留下痕迹恶心人也是真的。   可他想报仇,就不能不要。   “王上?”使节感觉到纪忱江身上气势越来越冷,心惊胆战地开口。   “圣旨明日奴会明宣,不管圣旨放在哪儿,只要南疆驻军还在,大家就都记得王上的功劳。”   他就差明说,这圣旨您想扔哪儿扔哪儿了。   显然,连宫奴都知道,定江王多恶心圣人。   纪忱江浑身气势蓦地一收,笑了,“好,那就劳烦皇使了。”   “那林郡守……”使节硬着头皮试探问道。   纪忱江起身往外走,“既然要致仕,自该落叶归根,等新圣册立封君的圣旨送来时,南疆盟约应该也签订好了。”   使节愣了下,立马反应过来,这意思是,人你可以带走,至于南疆有没有书信,还得看皇庭册立定江夫人的阵仗啊。   等再看不见纪忱江的身影,使节使劲儿嘬了下牙花子,心里纳罕,难不成,这纪家还真又出了个情种?   啧……情种可都不长命,使节吐出一口被压制好半天的浊气,心里恶狠狠地骂。   嚣张什么,只要生不出孩儿来,这就是纪家最后一对儿亡命鸳鸯!   *   纪忱江不知道有人心里骂他呢,也没急着见南疆使节,先回了王帐。   还是先跟他家阿棠谈谈道理比较要紧。   可傅绫罗昨日累得不轻,今日明显不想跟人讲道理,却又推不开纪忱江的胡搅蛮缠。   两人胡闹得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傅绫罗是踹也踹了,骂也骂了,不讲道理,身上的衣衫仍消失得飞快。   她迷蒙着水汪汪的眼儿,想出最后一个借口来,“纪长舟你松松手,你回王府那次,正是我容易有孕的日子,万一我有了身子……你会伤到孩子的。”   纪忱江粘着爱不释手的娇娇儿,恨不能揉进自己身体里,闻言想也不想便道:“不可能有孩子的。”   嗯?傅绫罗直接呆住,难不成……他,他真不行?! 第51章   关于身体力行, 傅绫罗倒是从未怀疑过纪忱江。   这人从他们还未有肌肤接触时,只用眼神都叫她胆战心惊,从别庄那次后, 每回她都是水里来火里去的难熬。   可房中术有云,敦伦雄风和令女子有孕不能同一而论。   傅绫罗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 她特别想有个孩子, 她与阿娘不一样, 她会好将自己所有缺失的盼想,都给祂。   不然, 她不会替孩子连先生都选好了。   可看纪忱江这般坦然说出口,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有点失望,却不忍心用这种事情伤了纪忱江的自尊。   只刚才还被纪忱江撩拨软了的身子, 这会儿不自禁地冷下来。   她拥着被子不肯让他胡来, 声音有气无力,“我真的好累, 长舟,我们早些歇息吧。”   纪长舟确实要不够,刚沾了荤腥的儿郎, 立马就远征在外, 偶尔几次解馋, 根本解不了渴。   但傅绫罗突然恹恹地,纪忱江立马就老实了。   床上他确实霸道些, 基本上刀出了鞘,傅绫罗就没个能把话说囫囵的时候。   可那是在他得到反应的时候,她眸子里潋滟的柔软水光骗不了人。   若她没兴致, 纪忱江不会胡来。   他没察觉出傅绫罗对孩子的渴望,只以为她是昨天累狠了。   将傅绫罗抱进怀里, 纪忱江调侃,“回头叫堂姊带你练练功夫,这身子太虚,跑你都跑不利索。”   傅绫罗想起自己在石车上腿软到走不道儿,脸有点红,心里的失落减轻了些。   她也不反驳,慢吞吞应下:“好,等我跟云熙阿姊练好了拳脚功夫,定能跑利索了。”   纪忱江:嗯?   他哼笑着亲了亲傅绫罗额头,“轻功都是童子功,你现在练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强身健体还是好的,五禽戏便足够了。”   跑?她还是别做梦了。   两个人抱着说了会儿话,傅绫罗还是没什么兴致,很快就睡了过去。   如此过了两日,纪忱江忙着排兵布阵以防南疆反扑,还要与南疆使节定立盟约,也没折腾她。   还是阿彩她们先看出傅绫罗情绪不对头。   原本还生动瞪人,娇嗔发脾气的美人,这几日总是懒洋洋靠在屏风后头特地为她放置的软塌上发呆,魂儿都似丢了一半。   阿彩她们商量了下,叫最会说话的阿晴去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我睡会儿。”傅绫罗没多说,定江王无法传承子嗣这种事情,她不可能告诉旁人。   阿晴有些纳闷,“可是马上到午膳时候了,您不用过膳再歇晌儿?”   傅绫罗摇摇头,“我没胃口,等醒了再说吧。”   阿晴心里咯噔一下,小声道:“夫人……不是有了身子吧?”   “不可能啊,夫人不是喝了甜汤吗?”阿彩立刻反驳。   傅绫罗原本昏昏欲睡,闻言突然清醒,她猛地坐直身子,定定看着阿彩。   “什么甜汤?”   阿彩被傅绫罗清凌凌的眸子盯得心底沁凉,莫名有些忐忑。   “就,就是您从别庄回来后,喝的那种甜汤啊,常府医特地为您开的房子,能够温补身体,还能避子。”   傅绫罗大脑一片空白,“云熙阿姊吩咐的?”   阿云:“首领哪儿敢替夫人做主,是王上特地叮嘱的,怕您觉得苦,常府医特地改良过方子,不会妨碍夫人的身子。”   就跟药膳一样,不过是用傅绫罗比较喜欢的樱桃还有枇杷膏子熬制,做成了好入口的甜汤。   傅绫罗心一点点往下沉,是,没人敢替她做主,祝阿孃也不会不吭声就替她决定什么事情。   只有纪忱江,只有他会自作主张。   所以,做了那么多,折腾了这许多事情,互诉衷肠,甚至因为请立封君,两个人已经隐约有了订立终身的默契,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他始终没变,还是想要掌控她。   *   待到掌灯时分,纪忱江回到王帐,发现帐子里竟然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他心下一紧,阿棠去哪儿了?   等近前几步,看到守在门口的女卫,他才松了口气。   “夫人呢?”纪忱江沉声问。   阿彩硬着头皮答:“夫人心情不好,说想一个人静静,任何人都不准进去打扰。”   纪忱江蹙眉,心情不好?   这两晚他都顺着她什么都没做,也该休息过来了,为什么心情会不好?   他眼底闪过真切的疑惑,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地掀开帘子,进了王帐。   他目力非凡,在黑暗中视物很容易,能看到傅绫罗就靠坐在软塌上,并没有躺下。   他轻松走到烛台前,用火折子点着了烛台。   “怎么了?”纪忱江小心翼翼靠近傅绫罗,声音温柔问道。   傅绫罗眨眨眼,眨净眼底的惆怅,“阿彩跟你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吧?”   纪忱江顿了下,面不改色脱掉外衫,“你不早就叫我混账了吗?我觉得你的话非常有道理。”   傅绫罗:“……”   她捏了捏鼻梁压下火气,军营里隔音效果并不算好,她不想与纪忱江吵架。   没抗拒纪忱江将她抱进怀里的动作,傅绫罗软声问:“前几天你说,我不可能怀身子,是为什么?”   纪忱江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堂姊没跟你说?眼下不是有孕的好时机,纪家祖上立过誓,若是真有孩子生下来,殷氏容不下祂,等过两年……”   “我没误会。”傅绫罗软声打断他的话,靠在他怀里,静静看着他,“云熙阿姊确实没与我多说,可我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纪忱江目露不解,“那你在生气什么?”   “敦伦后的避子汤,你没跟我提过。”傅绫罗淡淡道,“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始终没说。”   纪忱江垂眸看着她,温和缓声道:“阿棠,你如今已经是临朝的女君,你掌控南地,也明白眼下局势,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与其你自己饮下避子汤,我更心疼你伤着自己的身子,才会吩咐常府医来开方子。”   傅绫罗从他怀里坐起来,“不管我懂不懂,喝不喝,你都未曾与我商量过。”   “阿棠……”纪忱江无奈捏了捏她脸颊,“我说与不说,真那么重要吗?我只在意你的安危,一如你记挂着要保护我,这该是我们的默契。”   傅绫罗用力掰开他抱着自己的手,站起身,与他面对面对视。   “纪长舟,你别告诉我,身为定江王,你不明白什么情况下,女子饮用避子汤是不能选择的吧?”   若为正妻,或者他真将她当做封君,绝不会对避子汤如此草率,只有小妇才不用告知。   傅绫罗红了眼眶,“当初你说要请立封君,是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利,可实际上呢?”   “你可以任意进出墨麟阁的任何地方,这里是你的王帐,我的吩咐你视若罔闻,那些话不过是哄我的而已。”   纪忱江看着傅绫罗微微颤抖的身子,知道她这会儿在气头上,耐着性子解释,“我绝非诓骗你,也不可能羞辱你,你要罚我,任何惩罚我都受着。”   “阿棠,我也并非什么都懂,即便一个人再强大……”他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温柔看她,“也会有依靠旁人的时候,即便你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女子,也可以怕,可以依靠我。”   傅绫罗气笑了,“这又是王上的公平?那我不告诉你来到南疆,你气得吐血,说打就要打,你不告诉我的事情何止一件两件,我又该如何计较?”   “等等,吐血不是气的,那做戏不还是你敲的锣吗?”纪忱江感觉不妙,这怎么还越哄越像拱火了呢?   “我领罚……”他伸手去拉傅绫罗,至于打她,他那就是吓唬人,怎么可能舍得打?   可避子汤一事,确实是他以为纪云熙会说,想当然了,一会儿挨几十军棍就是了。   “你不要碰我!”傅绫罗怒火上头,气得鼻子发酸,酸到心窝子疼,‘啪’一下拍开纪忱江的手。   声音不大,却让两个人都愣了下。   纪忱江的无奈还有讨巧都顿住,眸光更加深邃,不是生傅绫罗的气,是发现她真的生气了。   原因很明显,是避子汤,但他不太明白傅绫罗为何这么生气。   他压着性子放软了声音,“我不该不听夫人吩咐就闯进来,更不该不跟夫人商量就让你喝避子汤,你说过,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一会儿我自去领五十军棍,往后再不敢犯。”   比他小七岁的小女娘,怎么娇宠都不过分,纪忱江拎得清。   他更清楚,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们俩半斤八两,都摸着石头过河,牙齿还有碰到舌头的时候呢。   想明白后,他说话更加坦然,“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我只是……”   他耳根子有些发烫,“只是第一次被人保护,有些不适应,像做梦一样,也怕你有个闪失,想吓唬吓唬你,往后谨慎些。”   当时,在南疆城墙上看到傅绫罗,他心里先是喜,才是惊。   即便知道南疆不敢杀定江夫人,可他捧在手心的娇娇儿那么狼狈,他还是心疼得想杀人,惊吓压过了见到人的喜悦。   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在外总是多几分危险。   从定江郡到边南郡,再到南疆,上千里地的奔波,甚至还有被俘的时候,哪怕祈太尉和王府丞……还有岳者华思虑再缜密,万一呢?   纪忱江不敢想象这个万一,他承受不起。   想到这儿,他唇角变得苦涩,自嘲:“若是我人没了,以我们阿棠的厉害,定能好好活下去,可若你有个闪失,我……”   他有点说不出口,这一点他不像傅翟,更像傅翟的妻子。   傅绫罗始终垂眸,安静听他剖白心迹,可纪忱江说完却发现,她身前有水滴的痕迹。   他慌了一瞬,赶紧起身蹲下仰头看,见傅绫罗安静流泪,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别哭,是我的错,往后我……”   “纪长舟,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对我好。”傅绫罗沙哑着嗓音打断他的认错。   “不全是你的错,你不过是……不信我,始终不信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与我商量,怕我会做出与你想要的结果截然相反的决定。”   她突然发现,正因纪忱江对她太好了,所以她忍受不了委屈,更难过去心里的别扭。   同样的错,不会犯第二次?   纪忱江始终都只是在做一件错事,擅自做主。   把她宠成一个任何委屈都受不了的女娘,她即便是成了女皇,也依然会成为杨婉。   纪忱江抹了把脸,心里慌得只剩无奈,他轻声道:“阿棠,我也想信你,可我抓不住你……”   她像是随时会断掉线的风筝,他无法摆脱自己的掌控欲。   两人有情,却莫名像是两只刺猬,一靠近就要扎伤彼此。   纪忱江不会冲傅绫罗发火,傅绫罗也不想真让他去挨军棍,两个人没吵起来。   只是傅绫罗不肯让他抱着睡,独自一人翻身靠在角落里。   直到她睡着,纪忱江才小心翼翼将人搂紧,咽下叹息,难得不知道如何办才好。   *   南疆王确实是被杀怕了,使节带来的盟约几乎算是附属国的规格,南疆使节比起京都报丧的使节,对定江王的恭敬不遑多让。   他们越是如此,纪忱江越是强硬,待得京都使节带走林子安三日后,南疆王被逼着签下了几乎令他吐血的盟约。   说是盟约,可在百年之内,南疆要割让三寨一城的粮草和矿藏给南疆驻军,还要签下如若进犯,世代为奴的保证。   可以说,这盟约,就只差个奴印的奴约。   但凡南疆有一丝希望打赢,南疆王都不会签这种丧权辱国的盟约。   待得盟约签订好了以后,纪忱江没急着离开,只让卫明和卫喆兄弟护送傅绫罗先回定江郡。   很快京都就会传来新圣的消息,各封地肯定要送贺礼和请圣安的奏章去京都,这些少不得傅绫罗手里的王印,她确实不能在外多耽搁。   本来他想亲自护送傅绫罗回去。   有大小舅子顶着差事,他可安心携美同游,只当庆贺圣人驾崩了,想想就是一大痛快事。   前提是他和傅绫罗没闹别扭。   叫纪忱江憋气的是,傅绫罗不跟他吵,哪怕他故意挑拨,她也不跟以前一样,说炸毛就炸毛。   他第一次见到了傅绫罗在后宅里的模样,温婉冷静,以乖软藏起锋芒,一不注意却容易被扎得生疼,偏偏发不出火来。   路上要还这样,纪忱江觉得,自己铁定憋不住自己的脾气,他又不是什么好性子。   真要是将傅绫罗的倔脾气点着了,她烧起来,那才叫人头疼,不如先分开些日子。   待得大军开拔回边南郡,处理好军中事务回到定江郡,少说也得年底了。   远香近臭,年根子底下也喜庆,她说不定火气就消下去了。   *   纪忱江擅长无声无息消弭危机,他所料没错。   腊月中,南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三皇子成了赢家,继位新圣。   纪忱江顶着风雪,带铜甲卫和武官回到王府。   定江王府前,傅绫罗和祝阿孃站在前头,纪云熙和刘侧妃扶着‘大肚子’的莹侧妃在后,在府门外迎接战胜归来的定江王。   纪忱江坐在马上,远远就见到夜里总入梦与他过招的小女娘,笑靥如花,鲜妍动人,美得不可方物。   他心底火热又得意,若非祈太尉和王府丞等人带着官员也侯在另一侧,他真想万事不顾,直接把人扛回寝殿里去。   他家阿棠,不生气了,真好! 第52章   纪忱江灼热的眼神, 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哪怕祝阿孃都没上前找不自在。   只是回后院之前,她小声跟傅绫罗调侃, “先前我叫你来前头,他还一脸勉强, 想也知道没少吓唬你。现在那尾巴摇到天上去, 真是叫人没眼看。”   祝阿孃捏着傅绫罗的小手, 发现不冷才笑,“这大冷的天还出来迎他, 也是给他脸, 怪阿孃把你教的脾气太好了,就该让他仔细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儿。”   傅绫罗被逗得笑出来, 知道祝阿孃心疼她, 她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肠立刻安定下来。   她拉着祝阿孃的手小声回话:“我脾气好不好,您还不知道?要是有我惹恼了王上那日, 您可得记得偏心我才行。”   祝阿孃行事利落,性子也通透,听傅绫罗这话, 眉头微微挑起, 兴致盎然看向傅绫罗。   “怎么, 你们闹不痛快了?”   傅绫罗笑而不语,只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祝阿孃, 眨巴出的半分委屈,也叫人疼到骨子里。   祝阿孃立刻就歇了替纪忱江说话的心思,只是到底要叮嘱几句:“牙齿还绊舌头, 离得近了,就没有不打架的时候。   阿孃不招人嫌, 只你们两个性子都倔,小打小闹无妨,却别叫人看了笑话,伤了彼此的情分。”   傅绫罗顿了下,笑容不变,“您放心吧,阿棠最听您的话。”   祝阿孃撇了撇嘴,话是这么说,小心着娇养在身边的小女娘,她能不知道傅绫罗内里多会折腾人?   有心呲哒几句吧,就见纪忱江已经看不得她们娘俩亲亲热热,从马上一跃而下,大跨步就往这边来。   那眼神,是半点没往祝阿孃身上飘。   看得祝阿孃又是欣慰,心里又是气到想笑。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种事儿,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她就多余替纪忱江操心。   “你们说说话吧,我先回去了。”她也没指望着纪忱江说什么孝顺话,扭头带着后院里的夫人们回后院。   纪云熙和被扶着的阿莹倒是一步三回头,俩人不是惦记自己名义上的夫君,是知道前几日小朝上发生的事,有热闹看不得的遗憾。   不待纪忱江走到傅绫罗身前,王府丞就硬着头皮拦住人,“王上,臣有事禀报。”   要是可能,他们也不想做那拦路虎,一不小心就会被迫不及待的狼给扒了皮。   但不拦也不行,离过年没几天了。   年后是新圣元年,新圣定是要烧几把火的,京都在南地吃了这么大亏,必会有动作,他们没那么多时间等。   纪忱江显然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蹙了下眉,只沉声吩咐:“来书房说。”   然后,他毫不犹豫绕过王府丞和祈太尉,直接去撵根本没等他的傅绫罗。   王府丞:“……”   他和祈太尉对视一眼,说实话,俩人倒是跟祝阿孃有了那么点异曲同工的感叹。   原本还对傅绫罗哪怕得罪京都也要留下岳者华的决定有些不满,如今俩人也都在心里冷笑,夸绫罗夫人有大局观。   傅绫罗走的不快,纪忱江在内院门口就撵上她,当着外人,他不好跟傅绫罗亲近,却一直紧紧盯着她。   “阿棠,还在生我的气吗?”纪忱江温柔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他在傅绫罗躺过的王帐里独守空床,也是煎熬。   想起她离开时浅淡到几乎没表情的雪白小脸,每每在夜里总忍不住反思自己所为。   他知道傅绫罗离开的时候心里不好受,他又何尝好受。   掌控欲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改,曾经他就是凭借毫无死角的掌控欲,才能在京都和各封地的多方算计中保住性命,习惯将所有事情都把控在自己掌心,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本能如人饮水,冷暖只自己知道,也没办法时刻想着要告诉旁人,他只是想也没想就做了对彼此都好的决定。   可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无论做什么,他如今所为不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跟傅绫罗有以后。   既然是他们两个人的以后,自然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参与。   换位思考,就像傅绫罗瞒着他去南疆,他会生气一般,傅绫罗对他擅自决定避子,自然也有权利生气。   他低眉顺眼看着傅绫罗,“先前是我不对,我已经自己领了五十军棍,保证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会与你商量。”   傅绫罗原本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他提起争执,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她抬头看纪忱江,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深邃,里面有思念,还有些她看不分明的愧疚,或者是什么别的。   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不想再次因为他先低头而心软,他们之间问题的根本并不是谁先服软,她从不介意去哄人。   她看了眼他过于僵直的身子,心下了然,这五十军棍,只怕是回来之前才打的,打给她看。   怪不得卫明和卫喆刚才在府外,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想必他们也觉得王上为了她傅绫罗付出了太多。   但她表情依然浅淡,“若是商量的结果不如王上所愿呢?”   纪忱江沉思片刻,在进入墨麟阁之前,拉住她的手,于冬日暖阳下,让阳光见证他的决心。   “人总不能事事如愿,即便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再擅自做决定。”   他不顾所有人还都看着,躬身将就傅绫罗的身高,一手扶着她的背,低头将额头抵在傅绫罗额上,与她平视。   “比起其他的,我更怕在你心里,比不上你想要的天高海阔。”   傅绫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是靠在那只大手上,定定看着他。   乔安和阿彩他们在后头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们实在是接受不了原本冷漠暴戾,高高在上的王上,有一天能骚到如此程度。   刚才纪忱江拉傅绫罗手的时候,他们和铜甲卫、墨麟卫就都已经低下头不敢看了。   奈何耳朵实在是没办法扔,乔安甚至恍惚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庙里找师父来给王上驱个邪?   这完全不是他英明神武,令人心底生寒的主君。   纪忱江这番诚恳又伏低做小的剖白,终于让傅绫罗笑了出来。   如今已经深冬,还刚下过雪,即便太阳灿烂也没什么暖意。   可纪忱江看到面无表情的小女娘突然笑得又甜又软,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子令他无法抵抗的温暖愉悦。   霎那间,似是春暖花开,芙蓉最盛,艳色恍人眼。   傅绫罗伸手勾住他带了扳指的大手,晃了晃,声音轻软,“好,我不生气了,你可要记住自己的话。”   纪忱江心下大喜,原本以为挨了军棍能让傅绫罗心疼,结果看到她眸光更淡,他不免心肠忐忑。   对这小女娘,以前能当个狐狸养,现在完全不敢,也全无招法。   没想到峰回路转,他也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看样子,他们家阿棠并不喜欢看他挨打,只想要他剖开心,将她真正放入心间。   知道底下人不敢看,纪忱江还是没忍住荡漾,在那笑得极为好看的唇瓣上亲了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傅绫罗芙蓉面上沾染绯色,娇嗔看他一眼,抽出柔弱无骨的小手,走在前头。   纪忱江勾着唇,俊颜扫去最后一丝阴霾,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甚至替了阿彩的差事,为傅绫罗脱履,揽她进入书房。   而后,不等他与傅绫罗亲近,刚才就等在外头被铜甲卫挡住的祈太尉等人也进了书房。   祈太尉只用一句话,就叫纪忱江飘在半空荡漾的心肠,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王上,三皇子登基,召岳者华回京,夫人以岳者华宜为边南郡郡守的理由,压下了新圣口谕。”   王府丞心下一紧,祈太尉说这话不是为了告状,但语气也过于生硬了。   感觉到纪忱江身上的气息冷沉下来,王府丞赶紧给傅绫罗躬身行礼。   “臣等绝无不敬夫人之意,也赞同夫人的决定,以岳者华之才,若让他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若新圣想要动南地,他必定会是最棘手的敌人。”   祈太尉反应过来,低头附和:“臣等此来,是想要与王上商议,只以边南郡郡守之职,只怕无法令新圣信服,定江郡御史之职也容易被新圣动手脚。   夫人的意思是,请岳者华领边南郡郡守和御史之职,至于定江郡御史,令岳者华推荐人选。”   纪忱江平静看了傅绫罗一眼,问:“这是岳者华的意思?他要为南地效力?”   傅绫罗笑道:“他欠王上一个人情,也欠我一个人情,至于将来,自然还要看王上是否有问鼎心思。”   王府丞不动声色看了傅绫罗一眼,他没说,那岳者华在他们面前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什么准话都没有。   可在绫罗夫人面前,他却老实的多。   哪怕是夫人明目张胆的算计,他也只温和笑着全部接下,若说岳者华对夫人没什么心思,傻子都不信。   一个国士之才,甘愿为了个女娘俯首称臣。   他们从来都冷酷无情的王上,也将个女娘捧在头顶上,王府丞不会觉得傅绫罗是红颜祸水,他甚至很佩服傅绫罗。   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能做到?   即便有,那些女子无一不是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上位者。   王府丞没有祈太尉那么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心思,他觉得,若傅绫罗真能保全南地,以她为尊倒也没什么。   因此,他从未打算跟王上提及岳者华愿为裙下臣的心思。   可他不说,以纪忱江的聪敏难道还不懂?   他心里的火蹭蹭往外冒,在墨麟阁大门口多高兴,这会儿就有多生气。   他似笑非笑斜睨着游刃有余的傅绫罗,笑道:“夫人就这么想留下岳者华?”   傅绫罗面不改色,“不管王上怎么做,他必须留下。”   岳家人的性命还捏在新圣手里,若岳者华在南地,新圣顾忌岳者华之才,就不敢赶尽杀绝,也会尽全力拉拢岳者华为他效力。   若岳者华入京,不管他是不是真心效忠新圣,结果都不是傅绫罗想看到的。   如果他真心效忠,那往后岳者华和南地就是死敌,这是最叫人头疼的。   虽然他在傅绫罗面前总是收着锋芒,可傅绫罗并未小看过他,光看他能让林子安他们跟南疆在定江王眼皮子底下传讯就能看得出来。   若他如自己所言,恨透了京都的腐朽不堪,不愿真心效忠,新圣绝不会放过岳家,岳者华也会死。   她觉得,与其浪费岳者华的才华,不如让他为这天下尽一份心力。   岳者华也懂这个道理,才会用三分心仪在傅绫罗面前表现出十分痴心红颜。   这些还是王府丞一点点分析给她的,她也花费了大量时间了解大睿情形,对眼下局势看得非常清楚。   如果放在以前,傅绫罗定会跟纪忱江商议过后,才会做这样的决定,她不想让纪忱江生气。   可谁叫纪忱江自己作死,回到定江郡,傅绫罗想也不想就下了命令,难说当时不是在赌气。   纪忱江越想明白这个道理,面色就越不好看。   阿棠不是不气了,也不是舍不得他挨打,只是想到了让他如鲠在喉的惩罚。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在外人面前,纪忱江还要面子,他只半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暴躁,轻笑着问,“既然这是夫人的决定,必不会有错……”   “这不是我的决定。”傅绫罗温和打断他的话,笑得比在府外时还要动人,“我们这是在与你商议。”   “噗——”乔安发出轻微动静,赶紧缩了缩脖子。   “我刚才一路追赶王上,吃风吃多了,我这就出去!”   他想起刚才王上在大门口情真意切的保证,再听傅绫罗说这话,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   王上自己说出口的话,就是气死也得咽下到了嗓子眼的血,让马儿追不上啊哈哈哈……   祈太尉和王府丞都看出来了,王上这是压着火气呢,俩人虽然着急,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   等两人告退离开后,书房里就剩下傅绫罗和纪忱江,两人坐在矮几两侧,难得没有黏糊。   傅绫罗垂着眸子喝茶,上好的普洱,是从汝南郡送过来的,带着些青柑的清甜,很适合冬日里喝。   她不与纪忱江置气,转身换了跪坐姿势,反转细白手腕,慢吞吞煮着茶,给纪忱江也倒了一杯。   纪忱江轻哼,“这茶不够下火,你该给我准备些绿豆汤!”   傅绫罗扫他一眼,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软平静,“你上火了?”   “那是……”纪忱江抬起眼皮子,看清傅绫罗的眼神,她毫不意外,这叫他的火气都僵住了。   傅绫罗又笑,“所以王上打算怎么做?是让我的命令再度落空,还是阳奉阴违,想法子收拾岳者华?”   纪忱江无奈捏了捏鼻梁,伸手将傅绫罗提到自己怀里,“最没心肝的就是你,我不信你,你何尝信过我?”   “嗯,我们都不信彼此。”傅绫罗一直都没什么情绪,说这话也是温温软软没脾气。   要是宁音在这儿,估摸着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下一刻,必定是疯狂讨好卖乖,不敢再惹娘子生气。   傅绫罗最吓人的时候,不是她发脾气的时候,她大都不怎么发脾气。   可她若是被人轻慢过后,越是没脾气,实则就是越计较,待得她能慈悲表示原谅的时候,别怀疑,那必定是准备要人命的时候。   所以,卫明一直都说,傅家阿棠,那就是个小狼崽子。   纪忱江没宁音那么了解傅绫罗,却下意识觉得这无比乖软的小女娘叫人从心底胆寒。   别说生气了,他连耍混账都不敢。   他心里嘲讽自己,乔安私下里跟卫明调侃的也不错,他这就是老房子着火,不烧则以,烧就成灰,根本停不下。   “你想留他,那就留。”纪忱江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平静中带着妥协,“夫人的命令,长舟竭尽全力,必不会叫它落空。”   又是仰躺着迎接纪忱江自上而下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有理所当然,有无奈,唯独没有高高在上。   傅绫罗这才真正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好,我信你。”   一个信字,激得纪忱江被压住的荡漾又起波澜,他低头擒住扰人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小嘴儿,“我这么听话,夫人是不是该奖赏我?”   傅绫罗使劲儿推他,即便被亲的喘不过气,面上遍布红霞,目光却无多少羞涩。   等到她上脚踹,细白的眉心都蹙成川字,纪忱江才停下,只以为她不喜欢白日宣淫。   他苦笑着拉过傅绫罗的手掌刀,“夫人怜惜则个,小子记挂着惹恼了夫人,日思夜想,这刀都快坏了。”   他凑近傅绫罗耳尖,用唇舌相勾,“我伺候夫人回寝殿先歇个晌儿如何?”   傅绫罗心里呸了一声,大上午的,还没用午膳,歇个屁。   “阿彩!”她细细喘着气跑开,站在软榻旁边瞪了纪忱江一眼,扬声喊。   阿彩战战兢兢在门口问:“夫人有何吩咐?”   傅绫罗见她不敢进来,纪忱江斜靠在软榻上,惫懒勾着唇一脸无赖模样,她在心里又骂混账。   突然的,她有些想她宁音姐姐了。   “叫云熙阿姊过来一趟。”傅绫罗想问问宁音到哪儿了,她可不想叫宁音自己在外头过年。   吩咐完,她也不勉强阿彩进来,只理了理自己有些杂乱的衣裳,往门口走。   纪忱江起身拦她,“去哪儿?”   怕惹恼了傅绫罗,他也不是非得这会儿做什么,赶紧低头搂住她腰肢,“新圣城府不浅,你想留下岳者华,还得从长计议,不如我们商……”   “长舟。”傅绫罗捂着他的嘴,眼神平静,“你总说我没心肝,我也想要推己及人,学一学定江王的威风,怎么做你不必与我说。”   纪忱江:“……”他听懂了,傅阿棠要学他,只要结果,不想听他说过程。   他勾了勾唇,像他没什么不好的。   他刚要说话,傅绫罗又笑道:“我还要去令人将偏院收拾出来,这阵子王上就在偏院就寝。”   她坚定拉开纪忱江的手,不容拒绝道:“在你将事情办妥之前,我不想喝甜汤。”   纪忱江:“……”艹!没有结果之前,不要到他面前来碍眼,很好,这很定江王。   “还是王上想叫我去住偏院?”见纪忱江挡住她的路不动,傅绫罗挑眉问道。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平静让开,“我去。”   等傅绫罗离开后,他第一次没有礼贤下士,尊师重道的心思,在心里怒骂祈太尉和王府丞,能将他的性子说的如此清楚的,除了这俩人没有旁人了!   *   祈太尉和王府丞刚离开内院,就都打了喷嚏。   祈太尉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天,“年前还得下场雪吧?也不知道年后新圣……”   怕隔墙有耳,祈太尉没多说,只叹了口气,“绫罗夫人还是太任性了些,即便她是为了南地好,未免也有些太不将王上放在心上。”   王府丞还在气他刚才说话太不注意,闻言心想,你这老东西被夫人踹出门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呢?   不等王府丞说话,他们就听到有仆从说话的声音,“卫长史吩咐,将偏院收拾出来。”   “乔大伴叫咱们上点心,王上估计要在偏院住些时候。”   “什么?王上住偏院?绫罗夫人也……唔唔!”   “你要死了,夫人你也敢议论,你不要命别拉着我一起!快点干活儿!”   祈太尉老脸皱成橘皮,明显是不认同,紧皱眉头道:“我怎么听着这话如此耳熟,明日可是小朝啊!”   言官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得撞柱子,王上的颜面何存!   不行,他还得回去劝劝。   他刚一转身,王府丞就凉凉提醒他:“耳熟?你大概是书房住舒坦了,听你们家仆从说过?”   祈太尉:“……”有道理,总不能不要脸这事儿还分人,他能,王上不能吧。   到底是咽下想劝谏的心思,祈太尉轻哼了声,“乌龟笑王八,你个老东西还挺得意!说得好像你在你家夫人面前很有脸面一样。”   王府丞轻笑:“哦,起码我没带着巴掌印被夫人撵到书房过。”   祈太尉的夫人也是武将之后,将门虎女不是说说而已。   他王煜是个文人,娶的也是文弱女娘,私下里怎么给他没脸,反正不会露在脸上。   祈太尉深吸了口气,咽下心里的苦。   王府丞又笑:“绫罗夫人性子柔和,祈太尉有功夫替王上操心,不如叫你家夫人跟绫罗夫人学一学。”   就这老东西还有功夫替王上担心,纯属是闲的。   祈太尉听出来了,偏偏傅绫罗的和软是有目共睹的,他无从辩驳,气得黑着脸甩袖子走了。   王府丞笑眯眯在后头跟着,他倒也不是挑拨拉踩,只是怕祈太尉这老武夫拎不清,真惹恼了绫罗夫人,与王上和绫罗夫人都生了间隙。   一起并肩作战几十年的同僚了,他不想看祈太尉真有那一日,至于祈太尉能不能理解他的好意,他倒也不在意。   最多等明日,他请这老东西吃顿酒,仔细说说也就是了。   可令王府丞始料未及的是,都没等他有机会约祈太尉喝酒。   第二天小朝,祈太尉看定江王顶着个巴掌印,坐在王座上,自个儿就想明白了。   唯独王府丞脸有点疼。   字面意思……哦,也不独他,王府丞是跟其他所有文武官员一样,看着纪忱江面上小巧,清晰的巴掌印,再看纪忱江那理直气壮的模样,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第53章   话说回定江王刚回来这日, 半下午时候雪就停了,正是南地最冷的时候,早早就掌了灯。   傅绫罗不会故意刻薄人, 有她管着,仆从们干活儿都轻松些。   定江王府如今外松内紧, 各处都很老实, 这时候便没什么仆从走动。   等到晚膳后一个时辰左右, 府里各处不必要的灯笼都熄了几盏。   墨麟阁寝院也早早就熄了灯火,除了偶有扑簌簌的雪落声音, 可称得上是万籁俱寂。   纪忱江身为南地战功赫赫的战神, 从偏院翻墙进入寝院,落地时, 踩在雪上, 都没惊起任何人的主意,实是采花大盗之才。   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想法, 去偏院那么痛快,自然是因为钻床,他纪忱江是专业的。   直到无声无息通过窗户进入寝殿之中, 纪忱江唇角一直都勾着有些无赖的笑, 他答应住在偏院, 可没答应半夜不来爬床。   只是,刚在温暖如春的寝殿内站定, 还未曾踏出去半步,纪忱江突然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是属于武将的直觉,四面八方而来的森然煞气和诡谲地被束缚感, 令纪忱江额角青筋鼓了鼓,眸光瞬间就犀利起来。   若非记得这是哪里, 纪忱江怕是立刻就要凭着直觉动手了。   好在他没忘,只在心里哭笑不得,他们家阿棠比他想的还要厉害,短短几个月功夫,就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了。   他不动声色迈上前几步,心里已经决定好,若是一会儿女卫偷袭过来,他会比以前切磋时动手轻一些。   放放水,省得傅阿棠面子过不去。   对,定江王他就没有不能对女子动手的想法,对他来说,他最想杀的那人是女子,女卫与铜甲卫也没什么区别。   对他而言,天底下女娘大致只分傅阿棠,祝阿孃,和傅阿棠以外的女子。   但令他惊讶的是,女卫并没有动手,他刚走几步,突然就听到脚下‘咔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屋里角落还燃着宫灯,普通人看不清楚,纪忱江目光却不受阻碍,再加上头顶突然变动的气流,他唇角抽了抽,利落翻身躲过机关算计。   仍然没有任何人出声,屏风后的床榻上也没有任何动静,纪忱江越靠近越觉得后脖颈儿汗毛直竖,心底已经了然今夜要遭。   但他偷偷咧嘴,能叫傅绫罗消了气,别再拿岳者华折腾他,就算是五花大绑他也甘之如饴。   所以他毫不犹豫仍然往床榻前走,只是等靠近床榻后,他突然感觉腿上一软,脑袋直直冲着床沿就要栽下去。   纪忱江:“……”竟然下毒?傅阿棠,果然够狠。   他无奈闭上眼,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摔在床沿上,而是在腿越来越软的瞬间,感觉脚下一紧,整个人被倒吊了起来。   纪忱江:“……”   “阿棠……”他哭笑不得出声,“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他刚才就发现了,屋里至少有五个女卫,两明三暗,还有个不太明晰的呼吸声在碧纱橱。   床榻上没人,傅绫罗简直时将他当敌营里的细作来对待了。   意料当中的甜软嘲讽没有出声,屋里六个呼吸声都没发出动静。   纪忱江因为中了毒,脑子转的有点慢,但到底是运筹帷幄的定江王,他很快想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   “放我下来。”纪忱江突然冷了脸,沉声吩咐道。   这才有女卫的声音响起:“王上见谅,夫人吩咐,任何不经夫人允准,夜探墨麟阁寝殿的人,都要严加惩罚,等夫人处置。”   纪忱江闭了闭眼,甚至在倒吊的情况下自如捏了捏鼻梁,傅绫罗不可能对他用真正的毒,也就是软筋散、蒙汗药一类的轻微毒素。   身为武将,他耐毒性本来就高,背后还有五十军棍的伤拉扯着,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力量。   他也没再跟女卫废话,直接运起内力猛地挣开脚上的绳索,大大方方往门口走。   “王上!”明着护卫的女卫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拦人,“夫人吩咐了,没有她的允准……”   纪忱江没耐心跟人废话,只淡淡打断她:“我知道,我这就去找夫人处置。”   女卫:“……”好,好像也没毛病?   等到纪忱江离开,明着和暗着轮值的女卫凑在一起面面相觑。   王上没为难她们,问女君的去处,也没要逃跑,还主动送上门给夫人处置,这……这应该算是完成夫人的任务了吧?   傅绫罗在原本居住的偏房内,都已经快要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进了幔帐,不待她清醒,腰上就出现一只熟悉的大手。   而后,是夹带着风雪气息的熟悉身影,伴随着浅淡的木质沉香。   这是她特地让杨媪给制出来熏衣香料,离得稍远一点就闻不到,气味暖而淡,越近这香越叫人沉醉。   她今日要带着众人迎定江王回府,起的太早,这会儿困得不轻,声音含混着像是撒娇一样,“你太讨厌了。”   纪忱江轻笑,灼热的吻落在她睁不开的眼睛上,“你又是叫人偷袭我,还给我下毒,还把我吊起来,我主动送自己过来给你处置,哪儿讨厌了?”   “你答应我什么,总有狡辩的说法,阳奉阴违说的就是你。”傅绫罗喃喃道,有气无力锤他几下,“我好困,你出去。”   纪忱江轻轻搂着她,力道适中拍着她后背,像是哄孩子一样,“阿棠,这真不怪我,你只说让我睡偏院,不喝甜汤,可没说不许我来找你。”   傅绫罗闭着眼,在昏昏欲睡中弯了弯唇。   他愿意为她妥协,将她捧在头顶上,她即便是有脾气,也不会真折辱他,不给他靠近的机会。   有再多问题,只要不分开,解决需要时间,他们彼此有情,自然是忍不住靠近的。   傅绫罗也想他了,柔顺靠在他怀里,白皙莹润的脸颊在他身前蹭了蹭,轻哼,“我困了,今晚你老实些。”   “好,你睡,我今晚保管不惹你心烦。”纪忱江压着被蹭出的火气,在她额角眉心亲了又亲,力道轻得羽毛一般,让傅绫罗顺利陷入香甜梦境。   梦里先是在老宅的刺玫花海中,傅绫罗是真的很喜欢刺玫,喜欢它们娇艳动人的模样,更喜欢它们清雅甜蜜的味道。   她在花海中,闻着温软香甜的气息,慢条斯理给刺玫浇水,被那秾艳的朱色包围着,心情特别好。   只是没等她享受够休闲时光,很快有只皮毛黝黑发亮的恶狼疾驰而来,快到令花海毫无抵抗之力的从两侧分开,让这恶狼顺利跑到她身边。   那双碧绿锐利的眸子,盯得傅绫罗心里起了战栗,她想逃,转身却已是来不及。   恶狼从背后将她扑倒在地,带着倒刺的舌几乎要剐掉她一层皮子,傅绫罗身上起了似疼非疼的酸痒,闷哼出声。   她自不量力的挣扎,却被柔软的爪子死死钉在足下。   “呜……纪长舟!混蛋!”傅绫罗莫名笃定,这恶狼就是纪忱江。   恶狼并不回答她,利齿撕碎她才新做的云锦霞光缎面的薄袄,棉絮飞扬中,深粉色的牡丹花缓缓绽放,成了恶狼的盘中餐。   傅绫罗被踩得喘不过气,眼角噙着泪被迫清醒,愕然发现,她竟然真是趴在柔软被褥上。   背后,混账恶狼的毛发刺得她皮肤生疼,利齿已经撕咬到脏腑后,离圆月只隔半寸,刀已经穿梭在月亮之上。   外头,夜还黑得深沉。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羞恼至极,“纪长舟!你到底还记不记得君子何所为何所不为!”   纪忱江唇齿都忙,话语有些含糊,“放心,不叫你喝甜汤。”   傅绫罗:“……”这个合该被乱棍打死的混账,她还没把脾气发出来,那惩罚就已经先落到了她身上。   岳者华的事情估计叫他气得不轻,长卷上傅绫罗想来不同意的样式,也被他一一描画。   这人无耻又上了新高度。   “昨夜你吩咐我不许乱来,我听从夫人吩咐,但你没说今日不许我做什么,子时都过去许久了,我都还没接到吩咐,自然只能凭着本能伺候夫人。”   傅绫罗隐忍着吟哦,咬着银牙在心里骂,无耻之尤!   果然她就不该心软,女娘对男儿的每一次心软,都只会害了自己!   不是不想骂出声,实在是骂不出囫囵的话来,只会叫自己气势更弱咦呜呜……   待得晨光熹微,恶狼仍不知餍足,连圆月都想啃噬的时候,傅绫罗趁软声求着叫这混账将她翻过身的功夫,用尽了吃奶的劲儿——   脚狠狠一踹,手使劲儿去推,想让这人再摔个四仰八叉。   只是暗色中,她看不清楚,纪忱江却飞快反应过来,傅绫罗差点踹刀上,惊出他一身冷汗。   且不说她会伤到自己,这地方要是受了伤,往后俩人就都废了。   纪忱江冷汗涟涟躲了下,正好躲到了要推人的巴掌下头。   傅绫罗确实没省着力道,屋外值夜的阿彩和阿云都清晰听到了‘啪’的一声。   屋内原本的暧昧声响都消失了,好半天没动静。   再出声,就听到傅绫罗带着哭腔低低喊了声:“你出去!”   然后,纪忱江顶着巴掌印出来了。   过来等着伺候梳洗的乔安和阿彩倒是还好,反正在去边南郡老宅祭祖的路上见过了。   阿云只惊得瞪圆了眼,若不是阿彩扶着,她差点都跪下了。   谁见过定江王挨打?   阿云在心里颤巍巍地感叹,她们家祖坟可能冒烟儿了,真真是见了鬼。   说实话,勤政轩内,有文武官员跟阿彩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目瞪口呆看着纪忱江,甚至连原本要禀报的事情都忘记了,浑然不知自己今日到底干嘛来了。   纪忱江见底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儿,斜靠在王座上睨下去,语气自然而冷淡,“活似你们没被家里夫人收拾过一样,一个个别跟见了鬼似的,说出去丢本王的人,赶紧的,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就滚,年根子底下,别给本王添晦气。”   众人:“……”很好,还是他们熟悉的定江王,没见鬼,还那么毒舌又暴躁。   祈太尉眼神复杂看着纪忱江的脸,好一会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王府丞一眼。   眼神中有释然,有反省,也有恍然大悟,还有同病相怜的讥讽。   感情,绫罗夫人和他家里那母老虎也没什么区别,所以王府丞昨天有什么脸得意?   不过祈太尉也想明白了,在家他想过安生日子,都只能听老妻的。   王上又怎能算得上是色令智昏?不过是跟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罢了。   好歹绫罗夫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南地和定江王府考虑,至于她是不是讲规矩,也没那么重要,起码不该他们这些臣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府丞原本还觉得脸有点疼,他刚夸了绫罗夫人温柔贤淑,这位夫人就赏了王上巴掌,原来这天底下被敬重被捧着的夫人们……都没啥两样啊。   幸亏他是个聪明的,也会看夫人脸色,从来不会主动找抽,就算找抽,也不挑小朝之前,才能保留脸面到这把年纪,这不禁叫他有些自得。   正得意着,王府丞扭头就看到了祈太尉想明白后,同情又鄙夷的目光。   祈太尉跟王府丞并排站立,他唇角不动,小声问:“我记得有几回,你说去临南郡访友,我夫人上香看到你家马车在落山别庄,还有你说你去给你老子修坟,坟茔竟然跟以前一模一样……”   王府丞脸黑了,看破不说破,他就活该让这老匹夫得罪绫罗夫人。   *   小朝上人心浮动,谁看到顶着巴掌印的定江王,都没办法将心思放在正事儿上,好奇心几乎要突破天际。   众所周知,王上礼贤下士,运筹帷幄,虽然易怒,却从不会朝底下人乱发火,是个好主君。   他在军中威望也高,令敌人闻风丧胆,堪称是南地所有儿郎的表率。   他们不知道纪家的贱骨头,怎么想怎么纳闷儿,这般几乎被人敬畏到骨子里的男儿,到底是怎么得罪封君,能得罪到挨了巴掌呢?   不过,经此一事,对定江王过于敬畏从而战战兢兢有话不敢说的官员们,倒是对定江王有所改观。   王上跟他们也没甚两样嘛,好像也不必那么害怕。   纪忱江不知道他们心里大逆不道,打得全是想上天的蹬鼻子上脸主意,给他们片刻适应时间,立刻就将人心都给收了回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夺嫡失败,京都却没传来封王消息,你们怎么看?”   “幽州一直对京都虎视眈眈,先圣驾崩说不准有小怀王的手笔,爱卿们觉得,我们是否该跟幽州合作?”   “边南郡如今官位空悬,京都还没来得及安插人手,是时候该将边南郡收回来了,你们可有章程?”   官员们倒吸口凉气,来了来了,定江王带着他的问题来了!   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赶紧绞尽脑汁开始想该怎么回话。   事实证明,定江王就是顶着巴掌印,他们也不一样咦呜呜……   在小朝上,自然是没讨论出个所以然,纪忱江把事情拿到小朝上说,只代表一个态度——   南地和京都不可能和平共处,哪怕有先圣留下的遗旨,也早晚要有冲突。   若不从现在开始就把控好各郡下州县的情况,待得风雨飘摇时,南地定会出乱子。   官员们也都明白纪忱江的意思,负责个州县的官员都非常自然领了差事,保证在年前会来一次清查,以保证定江郡和边南郡都在定江王的掌控之中。   等到散了小朝,纪忱江留下了祈太尉和王府丞,依然是书房里说话。   卫明也在,他和卫喆昨日从落山别庄去了临南郡,才刚回来。   新圣临朝,临南郡离定江王封地最近,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原本安排好的钉子都得动一动。   待得进了书房,卫明一抬头,就看到了纪忱江脸上的巴掌印,感觉牙有点疼。   上回只听卫喆说了,卫明没有看到,这回亲眼见到了,只能说……啧,阿棠的手,比他印象中还要小巧哩。   卫喆早听兄长调侃过,说因为贱骨头主动招致挨打这种事儿,有一就会有二。   卫喆以前太相信王上不信兄长,惨遭打脸的时候也太多,又见过王上下跪……历经沧海,卫喆再掀不起任何情绪波动。   与其想王上又咋了,还不如想想,刚被送回来的宁音一路为何没跟他多说几句话是为啥。   至于乔安,那就更不可能惊讶了,她们家主君更贱骨头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可能是一屋子人都太淡定,令祈太尉和王府丞都有种感觉,是他们在小朝上太大惊小怪了。   于是,不等纪忱江出声,两人就严肃了神色,开始禀报政务。   祈太尉:“大皇子虽然出身低,到底占了长,脾气又是三位皇子中最好的,在朝中最爱咬文嚼字的那一排老学究那里还是有些分量,应该会被封益州。”   王府丞:“二皇子地位微妙一些,可新圣不可能清空一半朝堂,很有可能封王不就藩,留二皇子在京,徐徐图之将陈氏一族拉下马,再收拾二皇子。”   他捋着短须感叹:“现在臣怕就怕,二皇子封地会是汝南郡或者临南郡,若离我们太近,新圣想要利用南地来消磨二皇子一脉,这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儿,正是新圣擅长的啊。”   卫喆沉声肯定王府丞的担忧,“临南郡郡守与林子安交好,探子在他府中见过京都来人,若无意外,他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卫明抱着胳膊冷笑,“只怕边南郡新圣也不会放弃,若二皇子封地为临南郡,到时候两郡受到掣肘,定江郡就呈被夹击之势,不反抗也不行。”   王府丞和祈太尉下意识看了纪忱江一眼,所以留下岳者华,确实是必要的。   纪忱江只淡淡靠在椅子上,阖着眸子听他们说,平时论政时,他也不是多话之人,看起来总是深不可测的模样。   只是今天,脸上的巴掌印有点格外让人出戏。   大家目光游移着,尽量不往他脸上看,可该问出口的问题,也到了必须得得到纪忱江答案的时候。   “王上,新圣登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王府丞低低叹了口气。   “或者说,小怀王如今还没动作,只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天下已经开始乱了,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知道,纪忱江与殷氏,只能活其一,可自始至终,纪忱江从未给过他们准确答案。   那个位子,他到底想不想要。   没有臣子愿意跟随不要结局的主君,想与不想,对他们要做的事情影响极大。   纪忱江面色不变,声音也依然冷淡,“我再想想,你们先探清京都和幽州的动作,尤其是小怀王那边。”   顿了下,他睁开眼,神情恹恹地吐出几个字,“若他要动,助他一臂之力,岳者华就不错。”   卫明和卫喆刚回来,还不知道傅绫罗做了什么,闻言蓦地瞪大了眼,看见巴掌印没有的诧异,这会儿全补上了。   “天寒地冻,消息传递不易,我不着急,龙抬头之前小怀王必不会有大动作。”纪忱江冷冷扫卫明和卫喆一眼,将俩人看得赶紧低头,才继续吩咐。   “你们也是,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于一时,我只求稳。”   “让京都的探子想办法给小怀王递话,留下岳家,就能留下国士之才,他会有决断。”   王府丞愣了下,王上这是不打算留岳御史在边南郡?   “王上,您……”王府丞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问,“您跟夫人商量过了吗?”   纪忱江起身,“我这就去商量,你们按吩咐行事便可。”   *   待得离开王府后,祈太尉和王府丞还是约着一起到祈太尉府里吃酒,卫明也被请过来了。   祈太尉性子直,酒没吃几盏,直接问:“卫长史,岳御史是否留下,事关我们对边南郡的安排,这……你能不能给我们个准话,若是我们按吩咐行事,夫人那里能允准吗?”   卫明笑吟吟喝酒:“那自然是要听吩咐办事。”   王府丞冷笑,“你给我把话说全了,不然老子抽你信不信!”   卫明这笑面虎的模样,还是跟他学的,这小子肚儿里憋着什么屁,光看他笑得多灿烂就知道。   卫明:“……那王上也没说,什么时候按吩咐行事,咱们等等自也无妨。”   “等甚,你说清楚!”祈太尉急得不行,要不是那个巴掌印,他恨不能立刻就叫人将边南郡的官职先占了。   即便京都派了官员来,也能有时间将对方架空,省得夜长梦多。   现在留个病恹恹的岳者华不上不下的,到底叫他们怎么办!   卫明嘿嘿笑,“等阿喆跟我弟媳妇先叙叙家常吧,我未来弟媳刚从临安郡回来。”   祈太尉愣了下,没听明白,还要问。   王府丞冲他摇头,问卫喆:“绫罗夫人身边的……长御?”   封君也是能有女官的,身为傅绫罗最亲近的女婢,封宁音个七品长御,一点都不为过。   宁音知道,就代表傅绫罗会知道,她和王上反正会有决断的,就看谁更彪了。   王府丞和祈太尉对视一眼,俩老狐狸都听懂了,便再不着急,等着呗。   *   三人说话的时候,纪忱江在寝殿找到了傅绫罗,她腿还酸着,再加上今日有人临朝,她也就没去。   见纪忱江进来,她继续在矮几前翻看年节礼单,不理他。   “好些了吗?”纪忱江顶着巴掌印,凑到傅绫罗面前笑问。   在外头人面前,他就是挨了巴掌也还是高贵冰冷的主君模样,可也没多久时间,在傅绫罗面前,他竟习惯了没脸没皮,看见傅绫罗就要笑。   冷白俊美的高大郎君弯腰在面前,脸上还带着被自己打过的痕迹,任傅绫罗再心狠,也不免心虚些,不想再叫他没脸。   “小朝上,可有言官说我?”她先吩咐让人上早膳,才拉着纪忱江坐下,拿出准备好的药膏子替他涂抹,早没了清晨时的脾气。   纪忱江轻哼,“我都为夫人赏赐骄傲,他们敢说什么。”   阿彩她们捂嘴笑,王上就这么光明正大让人知道自己被打了,还被打得特别开心。   这谁不得高看夫人一眼啊,言官也不是蠢到头铁好吗?   傅绫罗脸颊微微泛红,嗔他一眼,纪忱江不要的脸面,她还得要。   这会子外头那些臣子们,指不定以为绫罗夫人是什么夜叉了。   她给纪忱江涂完药膏,毫不犹豫推开他靠近的脸,换了话题,“华嬴回来了吗?”   纪忱江挑眉,以前也没见阿棠这么关心那个弟弟啊。   “他如今是千夫长,还在军营,我不打算叫他回来,省得傅家又闹妖,等他什么时候成为车马校尉,什么时候再回来。”   车马校尉算是从五品武官,是傅翟在进入铜甲卫之前在军中的官职。   傅绫罗恍了下神,轻声道:“还是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只要他能立得起来,早早晚晚该为他说一门亲事,替傅家传承子嗣的。”   她认下这个弟弟,就只是为了让傅家不至于毁在两个老人和二房手里。   “放心,我心里有数。”纪忱江摸摸她发心安抚她,拉她起身,“先用膳,用完膳我跟你商量点事儿。”   可能是快过年了,每年除夕她都会带着傅华嬴去给阿爹阿娘上坟,今年只有她自己去,傅绫罗心里有些惶然。   也许,早在阿爹死的时候,傅家就已经散了,她也没了自己建一个家园的想法。   傅绫罗向来会掩饰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关于纪忱江的事情,她不会让他发现自己的妥协。   既然决定要信任彼此,她心甘情愿被困在风月里。   纪忱江没发现她心情不好,等用完早膳,就将自己的想法跟傅绫罗说了。   “所以,你是要给小怀王送个军师?”傅绫罗怔忪看着纪忱江问。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小怀王不是不能有子嗣?那岳者华的才华岂不是可惜了。   稍稍反应过来,傅绫罗偷偷吸了口气,压住自己心头的火,冷静问:“你如此相信小怀王?”   超过信她?   他确定那位封王不会在登顶宫阙后,转过头来要灭掉他纪忱江吗?   纪忱江面上带着独属于定江王的自信,“我能将人送给他,能送他坐上那个位子,就能保证全身而退,退一万步讲,若小怀王真成了咬人的蛇,我也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   傅绫罗心思细腻,也许还不能很好的融会贯通江山大事,却已经能浅浅揣摩几分纪忱江的心思。   她心里冷笑,面无表情问:“这七寸里,包含了岳者华吗?”   或者说,七寸包含要利用她,来让岳者华倒戈吗?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有些受伤,在她眼里,他会用伤害自己心爱的人来达成目的?   傅绫罗避开他的眼神,“先前我与你商量,要留下岳者华,现在你与我商量,要送走他,到底是因为送走他对南地更好,还是……”   “我吃醋!你身畔就是养了小子,也会争风吃醋吧?”纪忱江沉声打断傅绫罗的话,他不想让这小女娘一次次用刀子戳他的心窝子。   “阿棠,我不是圣贤!”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拱到嗓子眼的火气,她不想跟他吵架。   可惜纪忱江不懂见好就收,他火都憋了两天了,“你敢说他对你毫无情意?我不杀了他已经是仁慈,你推己及人,若我身边留一个对我有心思的女娘,你会如何?总之,留下他绝无可能!”   傅绫罗想了想,有些难过的发现,若他身边真出现这么一个女娘,她觉得……挺正常,甚至会松一口气。   她有些仓促闭了闭眼,遮住气红的眼眶,这人始终不改自己的掌控欲,而她恨极了被人捏在掌心。   气到极致,她反而有些心灰意冷,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自私,她也许没那么……爱这个人,起码是爱自己更多,多很多。   她不想话赶话吵起来,再次尝试沟通,“你知道的,我只是欣赏他,对他毫无任何男女之情,他也清楚明白我对你的情意。”   “王上难道要因为吃醋,不顾南地安危?”   纪忱江冷笑,心悦到要留个别有心思的短命鬼在身边?   “所以你很清楚岳者华心悦你,你是打算用个短命鬼气死我,往后好多养几个小子在身畔?”   傅绫罗叫他这久违的毒舌气得不轻,脾气实在是压不住了。   傅绫罗淡了表情,“王上不也是利用他心悦我,叫他欠下人情,成为小怀王的七寸之一吗?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要反复提起。”   纪忱江气笑了,站起身,身上气势凛然,“傅绫罗,你哪怕信我一点点,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罢他就要离开,生怕自己怒急之下,说出什么伤情分的话来。   只是等他迈开脚步,傅绫罗也跟着起身追了几步,“是谁说‘夫人的命令,长舟竭尽全力,必不会叫它落空。’,心情好的时候叫我夫人,心情不好就是傅绫罗,你到底将我当成什么!”   “你非得叫我从温室里的芙蓉,变成高高在上被圈养起来的牡丹?”   纪忱江胸腔剧烈起伏片刻,扭身恶狠狠走回来,吓得傅绫罗眼圈泛红,后退好几步跌坐在软榻上。   “我将你当什么?当祖宗!”纪忱江恶狠狠抵着她脑袋。   “什么岳者华,刘者华还是周者华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至于跟个妒夫一样吗?”   傅绫罗红着眼眶瞪他:“若是不愿留下,我为何要接受封君的称号!非要我天天三柱香对祖宗发誓你才肯信?”   “纪长舟,你自作主张叫我喝甜汤的时候,问过你家祖宗同意不同意吗?”   纪忱江:“……”艹,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给他怼没词儿了。   他沉默片刻,实在见不得她那通红的眼眶,抹了把脸,“我知道问题不在他,我吃醋是因为我总怕留不住你。”   傅绫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纪忱江自嘲笑了,“阿棠,不如这样,我们都让一步,这次让岳者华离开,下一次,要是有什么刘者华,周者华,就让他留下。”   顿了下,抬起傅绫罗的下巴,再看到她眸中水光潋滟的时候,他心底一疼,咬了咬后槽牙,“或者,留下他,其他什么人你也都可以留下,你也永远留在我身边。”   纪忱江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将她揽在怀里,冷凝变成了颓然,“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我会尝试着不再自作主张,你给我时间,你不会成为被圈养的牡丹,你是老宅的刺玫,即便长在后宅,也可漫山遍野。”   更能伤他,岳者华他不……可以不在乎,可他怕外头的野花太特娘的香,他还是个混蛋花骨朵呢,总得给他时间开一开啊!   傅绫罗不喜欢哭,莫名的,这次却忍不住任泪水从腮畔滑落,她突然感觉出,纪忱江喜欢她,比她喜欢纪忱江更多。   这样的偏爱叫她更委屈,她抱住纪忱江的腰,气得直锤他,“我刚想信你,你连阳奉阴违都不肯了,呜呜……你才是要气死我。”   纪忱江被她哭得心又软又愧疚,得,错还是他的,他却不想分辨,满心肠只想认下。   他抓住这恼人小东西的手,带着股子狠劲儿亲下去,贱骨头没治,常府医是开不出方子了,还是继续煎甜汤吧! 第54章   被压住手腕动弹不得的傅绫罗, 浑似回到了黎明前的梦里,像是被恶狼压制住啃噬,煎熬得厉害, 几番挣扎,除了努力喘匀气, 鸟用没有一点。   樱花一样漂亮的唇, 被亲的微微月中起, 带着动人的色泽,勾得人流连忘返, 欲罢不能。   待得实在喘不过气时, 傅绫罗咬住了恶狼的肩,呜呜咽咽沁出眼泪, 心知又要喝甜汤, 心里的恼迟迟消不下去。   她不讨厌做快乐的事情,只是不喜纪忱江说话不算数。   纪忱江这么聪明的人, 当然清楚这他家阿棠介意什么,只含混着吃了个半饱,早上挨了巴掌都没能啃到的圆月, 也刻画上了自己的印记。   只是, 始终没做要让傅绫罗喝甜汤的事儿。   云停雨歇, 两人安静抱在一块儿歇了个晌儿。   吵架没吵出结果,可两个人都没了继续吵架的心思。   傅绫罗记得祝阿孃的话, 说多了是会伤情分的,再说她也累了。   纪忱江则心知被这小女娘气得心肝儿疼,是自找的,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先斩后奏也要说话不算数。   吃醋时情绪上头,这会子他也想明白了, 不想叫傅绫罗的信任落空。   为了面子,沉了一日,纪忱江才叫卫明过来。   当着未来大舅子,他没遮住自己面上的冷色,“传讯与小怀王,新圣刚登基,二皇子母家虎视眈眈,过了冬北戎艰难,肯定不老实,是他该讨要军饷的时候了。”   卫明笑眯眯道:“王上英明,国库早就被那老儿嚯嚯了大半,新圣若为军饷与小怀王扯皮,引发幽州军的骚动,只怕顾不上岳者华,也正好方便小怀王将岳家人救出来。”   纪忱江淡淡扫他一眼,轻嗤,“杀鸡焉用牛刀,岳家人还用得着小怀王来救?他又不欠岳者华的。”   卫明低头,笑得愈发灿烂,“瞧王上这话说的,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嘛,岳者华不是要送去给小怀王吗?救下岳家,正好给小怀王机会……”   他话没说完,纪忱江就一脚踹过去,卫明比乔安身手利落,嘿嘿笑着躲开了。   “叫岳者华来见我。”纪忱江吩咐在一旁扭曲着脸憋笑的乔安,面色更加冷厉。   “啊这……岳御史病得不轻呢。”乔安也为难道。   纪忱江直接将软枕扔到乔安脸上,“只要没死,爬都叫他给本王爬过来!先不必叫祈太尉和王府丞知道,都赶紧的,滚!”   卫明和乔安一出书房,都忍不住笑出声,生怕纪忱江听不见似的。   尤其是卫明,眼神中的笑意始终消不下去。   阿棠比他想的还厉害,连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定江王,都能把枕头风吹出花儿来,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脸面。   乔安则想起阿娘教他的话,阿娘说夫妻二人最怕都是倔骨头,只要有一个肯服软,定能举案齐眉,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王上孤独终老咯!   纪忱江在书房里,倒是没像卫明和乔安想的那样恼羞成怒,面上表情疏淡,只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   岳者华始终没露面,阿棠要留下他,连祈太尉和王府丞都不反对,若说岳者华没做什么,他不信。   岳家几百口人还在京都,岳者华此举,究竟目的为何?   *   “为了保命,亦为了天下苍生。”岳者华苍白着脸跪坐在书房内,一句话说完,顾不得看纪忱江的表情,先扭头咳掉了半条命。   咳嗽得太剧烈,让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多了点红润,看起来倒比一开始进门那短寿相好了许多。   纪忱江没单独见过岳者华,这还是第一次。   他垂眸淡淡看着岳者华,眼神讥讽,“想保命,就顾不得旁人,想救天下苍生,就得往里填命,岳观南,你不觉得自己矛盾吗?”   岳者华温和笑着抬起头看纪忱江,气息虚弱,气势却不弱,“死亦要死得其所,死在争权夺势的腌臜地,我不愿意。”   他跪不住了。   冬日里他身子本就较常人弱一些,先前在落山别庄那次吃下的寒凉药材,让他这个冬天频频起烧,熬干了半条命。   干脆将腿一盘,他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下巴,保持与纪忱江对视的姿态。   “王上也不必急着骂我虚伪,我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就愿意割肉放血的圣贤,可我活不长久,我想要得到的已没了希望。”   “观南只有脑子还算好使,干脆就用这薄命,替后人扫一扫路上的腌臜,好叫她……们能走得更顺畅些。”   纪忱江冷笑,“你想要什么?叫谁走得顺畅些?”   岳者华也笑,“我想要天高海阔,想在心仪的女娘面前放声高歌,想摇问一声饮茶否,想在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于杏花树下……”   “岳观南。”纪忱江平静打断他的畅想,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睨过去的目光冷冽如寒冬,“你那不是希望,是痴心妄想。”   岳者华虽然像是跌坐在纪忱江脚下,却丝毫没有狼狈姿态,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点头。   “王上说的也是,那王上就当我为了守护光明吧。”   “我自小见惯黑暗,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许久,身后的恶永远比善多,可来到南地,也是有人为我照亮过前路的。”   岳者华仰头累了,低下头轻叹了声,“就当我为了他们吧。”   阿钦的阿爹阿娘也在京都,他身边护卫也有父母,可他们始终对他忠心耿耿,愿为了他死。   他一开始与傅绫罗相见,戏谑有,恶意也有,甚至借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过,但她始终予他一份理解。   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见过山川大海,也见过人性至恶,让他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爱恨交加,几欲癫狂。   是这些光明拦住他,没叫他与黑暗沉沦。   他休息够了,再度抬头,看向站在窗口背对他的纪忱江。   “王上,从我请绫罗夫人进入道源茶楼那日起,我就清楚,自己再没机会放声高歌,即便与谁对饮,也不会是她,王上万不必因我而起不必要的情绪。”   “我听人说过,定江王杀伐果断又擅长隐忍,运筹帷幄也心存大义,观南不才,做不来雪中送炭之事,只想在死之前,锦上添花。”   说完,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纪忱江余光冷淡扫过他手中的帕子,一抹不经意的鲜红,还有书房里淡淡的血腥味儿,让他放下了最后一丝杀意。   他转过身,“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就算你死了,我同样能让你在地底下都死不安生。”   岳者华苦笑了下,这阵子阿钦已经偷偷查探过了,他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不敢打草惊蛇,也知道这位定江王的暗卫已经遍布整个大睿,想要知道他阿娘和阿姊的下落易如反掌。   他艰难起身跪坐,伏身下去,“观南定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   岳者华是被阿钦给背到马车上去的,一如纪忱江所吩咐,爬也得爬过来,他病重良久,实在是没力气行走。   阿钦见公子这憔悴的模样,心疼得不行,“五公子,您何必呢,就算回京,以您的才能,未必不能避开这场纷争,为何非要留在南地!”   王府丞指点傅绫罗的,也是岳者华不经意告诉王府丞的。   傅绫罗要留下他,也是他在与她见面的几次里,刻意露出了锋芒,让她清楚与他为敌的棘手。   原本岳者华来南地是为了躲开纷扰,如今,已算得上主动入局了。   “就算您想留下,也不必……”阿钦急得不行,被岳者华用眼神止住话头,却还是不愿意罢休。   “我不管,我一家子的命都是五公子救下的,若您出了什么事儿,我死都无法赎罪,我阿爹阿娘也活不下去,您要是再不肯吃药,我灌也要给您灌下去!”   岳者华身子是弱,可从小温养着,本不该这么虚弱。   这回病重是因为那些寒凉药材,可病得快要死掉一样,是因为大夫开的药,他一次都没吃。   岳者华慢条斯理将帕子塞入袖口,无奈冲着阿钦笑,“回去就吃药行了吧?你不必担心,我这条命有用的很,才不会这么轻易丢在南地。”   他面上没了跟纪忱江说话时的看破红尘,只有意料当中的浅笑,余下一句话轻得没叫任何人听到,只飘散在风里。   “我还得回京都,替女君铺路啊……”   是他毁了傅绫罗的自在田园,他也确实厌了这腌臜的世道,既然他有那个本事,当然要还傅绫罗一个锦绣江山。   不为傅绫罗,更不为风月,唔……他是个自私的人,只为了自己快活。   *   “娘子……哦不,夫人,我才离开几个月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宁音凑在傅绫罗面前,替她砸核桃吃,眼神亮得堪比烛台。   “听闻您把王上吊起来打,还叫岳御史为了您连岳家几百口人头都不顾了。”   “我刚才还听说,王上和岳御史快要为您打起来了诶!以前我怎不知夫人有这样的本事。”   傅绫罗斜靠在软榻上,看各家送来的帖子,闻言头都不抬。   “你听喆阿兄说的?”傅绫罗轻笑,“以前我怎不知喆阿兄嘴这么碎,倒是叫你们有些妇唱夫随的架势了。”   宁音脸颊一红,站直身子跺脚不依,“我是听阿彩她们说的,卫喆才不是那种背后嚼舌的人呢。”   “哦,你的意思是,阿彩她们是这样的人?”傅绫罗漫不经心点头,“好,我知道宁长御的意思了,你现在有权利直接赏她们板子。”   阿彩端着枣糕和杏仁奶浆从外头进来,闻言脚步顿了下,抬头看宁音。   在一旁给傅绫罗熏衣裳的阿云也面无表情抬起头,看宁音。   阿晴也……   宁音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忘了八卦,只顾着怼自家娘子,“我现在是说不过您了,还说我呢,我瞧着夫人和王上现在才是妇唱夫随,比起女君您呐,我差得远呢。”   宁音刚说完,背后就传来熟悉的,令她头皮发麻的沉稳声音。   “嗯,说的不错,也有自知之明。”   纪忱江含笑进门,看到傅绫罗那歪着身子的姿势,笑意愈发戏谑,“不愧是阿棠教出来的长御,回头问卫明要赏就是了。”   宁音:“……”   傅绫罗:“……”   主仆俩心有灵犀,都在心里呸了纪忱江一句,这人/主君实在是不要脸。   纪忱江一进门,宁音她们就都出去了,只留下个完全不想理会人的傅绫罗。   她撑着额头闭目凝神,省得看到混账要动气。   “我也没用力气啊,叫我看看还疼不疼,我给你涂药膏?”纪忱江笑着避开傅绫罗微月中的圆月,将人揽入怀里,浅浅挂在身前。   傅绫罗拿脚踢他,“你跟岳者华见面了?他身子怎么样了?”   跟这人吵架,要么吵不过气哭,要么吵过了累哭,以她趋吉避凶的性子,不想跟他无谓争吵,拿刀子扎人更轻松。   果然,纪忱江身上的醋味儿又起来了,“看起来熬过这个年头,就算他命大,也不知道你欣赏他什么,欣赏他那聪明都是拿寿数换来的吗?”   傅绫罗还在思索着小年后要给各家送什么礼,只懒洋洋嗯了声,“病得重啊,过年送药材有些不吉利,不若送两根老参,我记得私库里还有。”   纪忱江心底更酸,一低头见她这惫懒模样,又稀罕得想亲香,干脆咬住她恼人的小嘴儿。   “快叫我尝尝,你这是吃了多少醪糟,才这样会给人灌醋!”   她被亲得身子后仰,圆月不小心碰到坚硬的月退,轻微刺痛叫她她眉心微蹙,到底是睁开眼软软瞪他一眼。   “什么你都吃,怪道心肠都是黑的!”   纪忱江低低地笑,“唔……不应该啊,我记得吃的东西挺白的。”   傅绫罗说不过这混蛋,鼓着腮帮子推他:“纪长舟!!!”   宁音还在外头忙着哄阿彩她们呢,她还没八卦过瘾呢,   结果没等哄好,就听到寝殿内传来哈哈大笑声,间或伴随着自家娘子甜软轻柔的娇嗔。   她忍不住看向外头灿烂的冬阳,感觉心都被晒暖了,娘子总算是想通了,真好。   *   冬天日头短,腊月里时光流逝的仿佛格外快一些,只叫人觉得还没热闹够呢,就已经开始准备元宵节的吃食。   虽然今年是新圣元年,可因为先圣驾崩日子短,今年大睿到处都比寻常时候安静些,灯会都取消了,只各自在家才会有些年节气氛。   普通百姓家里,可能也就把正月里待客剩下的最后一点肉拿出来,跟家里人一起吃顿好的。   不敢歌,不敢酒,笑都要收着声儿的,生怕叫巡城护卫听到,以不敬先圣的罪名抓了去。   定江王府没这个讲究,还是纪忱江和傅绫罗,祝阿孃还有卫明、卫喆他们五个人,再加一个特地被恩准坐在卫喆旁边的宁长御一起过元宵节。   酒肉一如往常,不同的是,以前是纪忱江坐上首,今年他和傅绫罗并肩,甚至是傅绫罗居左。   时下以左为尊,若叫外人看到了,必会大吃一惊,不比看到他脸上挂着巴掌印好多少。   祝阿孃看得分明,若说以前纪忱江只是喜欢傅绫罗,现在……只怕是捧在心尖上都不够了。   说来也怪,祝阿孃一直以为她养大的孩子冷心冷情,哪怕喜欢上哪个女娘,也会是内敛不爱表露在外的性子。   哪知纪忱江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傅绫罗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婉,仔细妥帖照顾着纪忱江吃酒用膳,叫人恍惚觉着,她跟一年前没甚区别。   私下里他们不会为先圣守戒,但也不会喝太多叫人抓住把柄,这宴散的不算晚。   祝阿孃顶着纪忱江眼巴巴的不舍神情,将傅绫罗拉到了西院里睡。   “阿棠,你真的心悦长舟,愿意与他白首不相离?”夜里,祝阿孃问傅绫罗。   傅绫罗脸上一红,将脑袋靠在祝阿孃肩膀上藏住羞色,有些不解,“阿孃为何这么问?”   祝阿孃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和长舟到底怎么回事,可我冷眼瞧着,你若不愿意,长舟那孩子……会疯的。”   傅绫罗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确实喜欢纪忱江,哪怕没有他喜欢自己多,却也认定了他,不然她不会总跟纪忱江起争执。   只有在意,才会有矛盾。   但说白首不相离?她确实无法保证。   如果有朝一日纪忱江喜欢上旁人,她再喜欢……爱他,都会离开。   祝阿孃抚着傅绫罗的发缓缓道:“阿孃也不是偏心他,但若你喜欢他,不若多疼他几分,他做错了什么事儿,你也给他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这孩子命苦,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儿,也不信自己能有什么好运道,少不得会患得患失,做些蠢事。”   傅绫罗愣住了,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和纪忱江为何会互相伤害,无法信任彼此。   因为,他们都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道,能白首不相离,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纪忱江的付出她看得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靠在如同亲母一般的祝阿孃怀里,心肠止不住又开始发软。   “阿孃,我会竭尽全力。”傅绫罗忍着羞小声呢喃,“君不负我,我不负相思。”   哪怕再胡来的事儿,傅绫罗和纪忱江都做了,她从来都是不在乎言辞的人,便也不擅长剖白自己的心意。   能说出一个心悦就已经让她惶然了,生怕人听到更多,她就会成为弱势那个,成为……她阿娘。   可若他能一直如此,也许她也该学会偶尔的……依靠他?   就在两人谈心的时候,纪忱江和乔安还有卫明卫喆,连同祈太尉和王府丞,甚至岳者华都已经齐聚书房。   没看到傅绫罗,岳者华略有些诧异,及时低下头遮掩住自己的神色,脑子里已经飞速转了起来,莫名生出些让他心底发沉的猜测来。   卫喆先开口:“王上,小怀王已经出手,不出我们所料,豫王和充王都推波助澜,陈氏也替小怀王说话,新圣为了军饷一事,除夕宫宴半途就叫了太医。”   卫明看了眼岳者华,笑眯眯继续说:“据闻,岳家捐献出了大半家财,还坑了姻亲一把,岳夫人的娘家益州柳氏,也不得不奉上百万两银恭贺新君登基。”   “初五一临朝,新圣就赏了岳家‘肱骨贤良’的御笔匾额,柳氏也有女娘被接入了皇庭,可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岳御史好手段。”   岳者华低低咳嗽几声,浅笑:“还要多谢王上令人相帮,才能说服我外家,这份救命之恩,观南铭感五内。”   王府丞捋了捋胡子,跟卫明笑得一样灿烂,“好说好说,岳御史不日即将成为临南郡郡守,这空置的职位,岳御史可有推荐人选?”   京都传来的情报,南地为了拉拢岳者华,欲让他为边南郡郡守,   新圣不肯如定江王的愿,已私下决定让他去临南郡。   纪忱江垂眸不语,只淡淡看着京都送来的情报,眸底有些阴霾。   岳者华笑着跟两个狐狸打太极,“新圣登基,世家想必要有所表示,光京畿就有皇后母家文氏,林氏,齐氏,京都还有岳氏、陈氏,大致就出自这几家了。”   卫明和王府丞对视一眼,齐氏是齐旼柔的母家,来南地纯属找死。   岳氏已经出了一个岳者华,新圣不会将桃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陈氏又是二皇子母家,空置的两郡御史,只会是文、林两家里出来的世家子。   那他们得在新任御史到达之前,将这两家的情形查个透彻才可。   俩人思忖的功夫,岳者华见纪忱江一直不说话,轻飘飘补了句,“哦,我还忘了廖氏,虽说廖夫人死的不光彩,如今宫里可有位廖妃所出的长公主,年方二八,还未指婚呢。”   众人愣了下,乔安下意识看向自家主子。   掌管情报的卫明和卫喆,眼神则落到了纪忱江书案前,那几张薄薄的纸上。   岳者华虽看不到情报,却已猜出来,新圣想对付南地,有先圣遗旨在,必会从赐婚上动心思。   问题是,如今南地有个绫罗夫人。   受不受旨,对纪忱江而言,又成了两难局面。   受,傅绫罗地位必定会尴尬,纪忱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虽然可以刺杀那位公主,在新圣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没办法保证一定能杀掉赐婚的公主。   不受,就是违背纪家先祖规矩,等同于谋逆之罪。   实际上,纪忱江根本没有选择,这才是傅绫罗没有出现在此的原因。 第55章   纪忱江没有理会赐婚的情报, “继续说封地。”   即便赐婚,以公主仪仗从京都到达南地,至少也得两月时间。   如今最要紧的, 是趁着新圣登基,还没有彻底掌控京都乱象时, 抓住机会让京都更乱。   “充王爱财, 他未必有多想要那个位子, 急着掺和一脚,怕是要坐地起价, 看其他封王斗。”王府丞分析。   “虽然衮州兵马不算多, 但衮州矿山多,他屯的私兵不会少, 这部分兵马于他而言, 都是能买卖的。”   祈太尉蹙眉,身为武将, 他最心疼也最上心的,就是那群火里来血里去的将士。   在他看来,战马都比那些权贵更像个人。   他沉声道:“充王那里的兵马说起来, 不过是乌合之众, 与豫州屯兵不能比, 就算是……卖,只会当活肉用, 与其任封王将这些兵马消耗殆尽,不若我们买下,马并入纪家军, 人送去边南郡开荒。”   好歹能保住命。   卫明捏着额角有些发愁,“按充王死要钱的性子, 我们若是将银钱都花费在这上头,若封王起了征伐,纪家军怕是要捉襟见肘。”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岳者华,“你觉得呢?”   岳者华微微一笑,“也不独豫王惦记充王的兵马,雍州齐王和荆州荆王门下幕僚不少,也惦记那个位子。充王想要钱,还得看看将来得了天下的那个,允不允他留着命花。”   嗯?卫明和王府丞对阴人手段格外敏感,一点就通。   豫王名声好,可为人阴狠,只格外要面子,将狠毒藏得不错。   齐王看起来是离王的狗腿子,可能站着挥斥方遒,没人愿意跪着趴着对旁人笑,他府中幕僚其实是最多的。   至于荆王,喜好奢华宫殿,为人最喜享受,还有哪儿比得过皇庭更为奢靡?   三人优缺点都非常明显,可以说是畜生的各有千秋。   各地封王都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充王有钱,自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三个大王同时出手要买,除非充王想把自己封地的兵马给清空,否则绝无可能同时卖。   若充王聪明点,那就谁也不卖,老老实实给各地送上一笔表达心意的仪程,以求无论谁得了天下,都能留他继续逍遥。   若充王愚蠢,那就选择一家,或三家都卖一部分兵马,两者都只会被两个乃至三个大王忌惮。   “充王也有幕僚,即便他蠢,幕僚也不会放任他蠢,必会舍财保命。”岳者华轻轻咳嗽几声。   “只要能劝三位大王都去买,而充王恰好丢失一大笔财帛,矿藏又出了问题,咳咳……也不知道他舍不舍得割肉求生呢。”   卫明牙根子有点酸,他以为自己够阴狠的了,没想到岳者华肚儿里坏水更多。   天下一乱,谁手里兵马强,谁就是老大。   兵马强,自需要黄白之物的支撑。   南地即便粮草颇丰,也不缺银钱,却很难说能支撑得住几年的动乱,那充王丢的财帛……很适合丢到南地来嘛。   王府丞看了眼岳者华,不知他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怪道明显是个温润如玉的低调公子,仍然在京都传出名声来。   都是狐狸,坏水儿也是会传染的,他们没多会儿功夫,就提前定下了衮州部分金银财帛的去处。   祈太尉又道:“如今小怀王直接摆明了车马,豫王和充王只算打打边鼓,其他封王都还在观望,新圣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真正乱起来,还缺一个契机。”   其他封王都是殷氏族人,说什么清君侧,诛奸佞,如今都不合适。   最合适的契机,当属南地这个异姓王造反。   都想做黄雀,都想叫南地成为蝉,推其他人去做螳螂消耗实力。   “我们知道,封地也知道,京都更清楚,与其被动成为这个契机,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说完,祈太尉忍不住叹了口气。   天下乱,百姓最苦,南地估计也不能幸免。   若有选择,身为人臣,谁都不想要这天下乱。   可大睿风雨飘摇,百姓已在水火之中煎熬,待得熬干了命,天下还是要乱,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   早些出个结果,百姓才能早一天过上安生日子。   他这话说完,其他人都沉默了,默默看向纪忱江,连岳者华也不例外。   大家都在等纪忱江的决定,他是否要争夺这个天下。   如果要夺,不得不反的机会有很多。   如果不夺,那就得投靠其中一方封王,且保证他一定成功。   怎么看,都是定江王夺这天下更好。   纪忱江语气疏淡,“我不适合做天子,也不喜被桎梏在皇庭,小怀王虽无子嗣,却有十个义子,依然能颠覆殷氏江山。”   他帮小怀王,甚至可以让出南地,唯一的条件就是,立义子为储君,并且储君登基恢复本姓。   小怀王没明面上答应过,可他表露过答应的意思,纪忱江无所谓谁登基,只要这江山不再姓殷。   卫明和卫喆甚至乔安,都早知道纪忱江的心思,祈太尉和王府丞心里有些不认同,也都咽在肚子里,不会明面上反驳王上的命令。   岳者华却不以为然,“王上竟然如此天真,倒是令观南意外了。”   “待得他坐上那把椅子,王上即便有后手,也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拨乱反正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王上能保住性命,南地官员该当如何?天下百姓造了什么孽,还要经受第二次风雨飘摇?”   他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弱,听起来不那么像怼人,“王上不如问问绫罗夫人,她忍不忍心?”   “以你的意思,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纪忱江抬起眸子,看岳者华的目光锐利到几乎让他皮肤感受到了刺痛。   岳者华垂眸躬身,话却毫不示弱,“观南不敢,观南只知道人心易变,而更容易掌控局面的那个,大多时候都是站在高处之人。”   他抬头,笑眯眯道:“站低了,王上如何保证,不会有那个万一?”   岳者华见多了人性能有多恶,就不会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他以为,以纪忱江的聪慧,也不该如此愚蠢才对。   纪忱江神色自然,“若有万一,那就做一万个准备,事在人为。”   以他如今对南地,对京都的掌控,即便小怀王忘恩负义,扭头就对付他,他也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有南地驻军在,来到定江郡和边南郡的人想要掌控南地,就必须借助南地官员的手,他们性命无忧。   至于未来如何,只看各人心思。   即便他是圣人,也没办法保证从龙之功的臣子就能一世尊荣,各凭本事就是了。   起码,小怀王不会跟那死掉的老儿一样恶心人。   “那若京都赐婚,绫罗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岳者华毫不客气问道。   他不解,男儿志在四方,竟然真有人在一切都送到手边的情况下,仍然不眷恋权势吗?   他不知道,其他人却都知道,皇庭,京都,对纪忱江而言,只有恶心的回忆,他厌恶那个地方,怎会选择一辈子耗费在那里呢。   感觉纪忱江身上的杀意越来越重,卫明赶紧站出来,“新圣登基,必会让封王入京朝拜,就算赐婚,公主想入府,至少也得一年以后。”   成亲光走六礼就得时日,一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登基大典在五月,即便新圣想要做什么,必不会跟先圣那样蠢。   都想着,还有时间。   谁知,龙抬头时,定江王府竟迎来了京都皇使。   还真有嫌自己龙椅坐得太稳的天子?连卫明都始料不及,下意识在心里问。   使节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陛下得知能大胜南疆,多亏了定江夫人,故特地叫奴快马加鞭,将夫人的册封圣旨送来,也算是庆贺定江王大喜。”   “热孝指婚成亲一切从简也符合规矩,总不好叫定江王再蹉跎一年。”   卫明心里总有些不安,他问过王上,有没有将京都准备赐婚的意思告诉阿棠,王上没说。   他不敢擅自做主将消息透给傅绫罗,因为傅绫罗心思细腻,敲边鼓他都不敢,哪知就直接迎来了当头一棒。   见到被请过来的傅绫罗,卫明有些笑不出来。   “阿棠……”   “明阿兄,你先派人请王上回府接旨,其他的事情等接了旨再说。”傅绫罗笑着对卫明道。   无论旁人怎么小心翼翼忖度不断,傅绫罗面上端的是平静如常,没让人看出任何情绪来。   龙抬头是大日子,原本要有游龙会,只今年不宜喧闹取乐,纪忱江在道源茶楼接见郡县各处来的文人骚客。   南地重文,有时候文人的嘴比马都要快,若想从大义上站得住脚,那些表面功夫不能少。   得知京都来人,纪忱江立刻回府。   他面色不太好看,卫喆也同样紧皱着眉头。   他们得到的情报,是新君打算在封王入京时赐婚,让公主与定江王一起回南地,好避开可能会有的‘刺杀’。   纪忱江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是他‘伤’的重一些,想要让这位公主魂归京都,亦或隐姓埋名做个活死人,不难,只看那位公主是不是识趣。   今天来的这道圣旨,不在纪忱江预料之内。   若不是岳者华已经去了临南郡,估计嘲讽要甩到纪忱江脸上了。   “通知纪云熙,让她配合暗卫动手,计划不变。”进入墨麟阁之前,纪忱江沉声吩咐。   他说过,就算有万一,他也有准备,兵来将挡就是了。   卫喆刚想点头,突然顿了下,小声道:“王上,墨麟卫现在是阿……是夫人的,想要让纪家阿姊配合,得夫人来下令。”   纪忱江没说话,因为已经看到了使节一干人等,还有在廊庑下端坐等人的傅绫罗。   皇使在定江王面前不敢摆架子,定江王和定江夫人也无需跪拜接旨。   这位皇使非常恭敬先宣了册立定江夫人的旨意,辞藻华丽到傅绫罗耳根子都有些发烫。   那些几乎要将人夸成神女的话,也不知道拟旨的人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待她升起不好意思的情绪,皇使小心翼翼宣了第二道圣旨,这道旨意就简单多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言简意赅。   新圣大概知道纪忱江不喜殷氏女,未将庶出的长公主赐婚,而是将义女记在文皇后名下,以嫡女身份赐婚定江王。   圣旨提前半月八百里加急送出,二月二圣旨传到定江王府时,那位惠敏公主的仪仗正好出京。   宣完旨,皇使甚至都没留下多寒暄几句,麻溜跟卫明去了驿站。   乔安转身就跑:“我去提膳!”   卫喆迟疑了下,宁音拉着他往外走,“我有些事情需要卫首领帮忙,走走走,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站着。”   阿彩她们就更别说,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喘,送女君和主君进了书房,送上热茶干果,都忙不迭跑到外头,耳朵都恨不能捂起来。   不独是他们怕傅绫罗闹脾气,等到人都出去后,纪忱江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熟练地跪在傅绫罗面前。   “京都送来消息,说圣人有意在封王入京时,为我赐婚,我怕你心里不舒服,这公主也到不了南地,我就没说,我错了,请女君责罚。”   傅绫罗:“……”她有些不明白,纪忱江跪姿怎会如此熟练,偏偏回回都不改。   别人都觉得傅绫罗会生气,实则……傅绫罗一点都不气。   她只眼神疑惑看了眼纪忱江,“那现在赐婚,等公主到达南地时,你应该在京都吧?”   她心想,新郎都不在,公主这么早来南地,要在哪儿等?   驿站?还是定江王府的雪翎阁?   纪忱江眯了眯眼,不动声色膝行上前几步,掐住傅绫罗的腰,“你只想问我这个?”   傅绫罗回过神,拿脚轻踢他,“不然呢?你想要我问什么?”   “你不生气?”纪忱江抓住踢过来的小巧棉袜,力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傅绫罗没察觉出来,她只无奈笑笑,“若说旁的女娘,我还要问上一问,既然是赐婚的公主,有什么好气的。”   纪忱江不可能喜欢赐婚公主,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是殷氏赐婚,不第一时间杀掉对方,就算他手软。   可纪忱江听了她这话,也没察觉出她的深意,沉溺于情爱的男女,脑子有时候总是缺一根筋。   他眸色发沉,声音还尽量温柔,“所以,你不介意我娶旁人为王妃?”   纪忱江记得跟傅绫罗说过,他这辈子不会有旁人,只会有她,她明显是一点都不信,才会忘记。   不知不觉,傅绫罗又被压在了软榻上。   纪忱江慢条斯理抽着襦裙下的软绸,又问:“还是说,只要我身边有了旁人,正如了你的愿,好远走高飞?”   傅绫罗突然反应过来,这人生气了,她有些迷茫。   不是在说正事儿吗?   自从上次吵架后,纪忱江这阵子老实了许多,再没叫傅绫罗喝过甜汤。   她晚上也能睡好,这阵子正忙着从祈太尉那里了解各封地的驻军分布,还有大睿的堪舆图。   昨日派人出去送龙抬头礼单的时候,她就叫人与祈太尉说了,明日小朝后请他来书房,有些不懂的地方请教他。   当初祈太尉和王府丞既然能成为纪忱江的师父,两个人也愿意教,她非常愿意多学些事情。   知道的越多,她内心那种害怕自己无依无靠的脆弱就越少。   但若这人胡来,别说请教了,她能不能用上午膳都是个问题。   傅绫罗趁着衣衫还没彻底离身,喘着气使劲儿推他,语气有些急。   “你又犯什么病?我都说了不会走,我不喜欢在书房胡来,你再混账下去,我……唔,我生气了啊!”   纪忱江咬住她的唇,“生!你早该生气了!”   傅绫罗:“……”   她咬着牙瞪人:“纪长舟,你是不是想吵架!”   “是,我都把岳者华留下了,你还不叫我回寝院伺候,你留下来,是为了给我当阿娘?”纪忱江硬是将修长手指茶入傅绫罗指间,以十指交握的方式将她钉在软榻上。   “傅蜜糖,过去我怎不知你这么善解人意,将来是不是光小子伺候还不够,你还要给小子配几个女娘伺候着?甚至帮着小子张罗娶妻生子?”   傅绫罗被他咬得轻颤了下,火气也上来了,只是她不跟眼前这混蛋一样,火气一上头,说话就格外不似人。   越是生气,她越冷静,立马就听出了纪忱江话里的酸意。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嫌我不善妒?”   纪忱江额头抵着她的,目光暗沉,定定看着她,“若真心悦一个人,怎会不在意她身边出现旁人!”   他从未告诉过傅绫罗,看到傅绫罗冲卫明和卫喆笑,他都想揍这两个人,切磋时偶尔也会收不住力道。   岳者华就更不用说,每回听他嘴里说出‘绫罗’二字,纪忱江只想叫他命更短一点,最好立马就进坟里去。   这种阴暗心思纪忱江不敢叫傅绫罗知道,如今见到傅绫罗这么大气,他忍不了了。   傅绫罗一个晃神,薄袄就离她而去,只剩凌乱的襦裙还松松挂在身上。   即便书房里燃着地龙,一时没了柔软布料的包围,她也有点冷,只脸上滚烫。   纪忱江脱软绸上衣,将她裹住,娇软人儿紧紧箍在怀里,“无话可说了?”   傅绫罗脑仁儿有些疼,靠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真是定江王?莫不是叫鬼附身了吧?真该叫乔安去请个大师来给你叫叫魂。”   纪忱江:“……”   傅绫罗没发现,她唇角已经忍不住上扬,“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娶个公主回来,无关紧要的人,我有什么可气的。”   纪忱江心里那股子莫名起来的气,又莫名消下去了,但他嘴上不肯服软,“那可说不准,七年前,我是打算娶个公主回来的。”   若是成了亲,定江王府也不必接受那么多夫人,掌控一个宫闱里长大的女娘,达成自己的目的,对纪忱江而言不是难事。   只是那公主死掉了而已。   傅绫罗笑容一顿,跟纪忱江一样眯起了狐狸眼儿,“所以,你要娶?”   纪忱江想也不想便道:“不娶!”   “哦,那是将王妃之位留给旁人?”傅绫罗慢吞吞,软绵绵地将纪忱江的话砸回去。   纪忱江轻轻咬了下傅绫罗那细弱白嫩的脖颈儿,“没良心,我能留给谁?”   傅绫罗轻笑,慢条斯理抚着纪忱江的脸颊,“那可说不准,七年前,你都打算娶个公主呢。”   纪忱江莫名有点不大好的预感。   他立刻低头,打算用唇舌将傅绫罗的刀子怼回去。   傅绫罗‘啪’一下,将小手拍在他唇上,堵住他的意图,继续分析——   “既如此,那七年后,定江王娶个公主,倒是也合情合理。”   纪忱江:“……”   傅绫罗看他的眼神渐渐凉下来,“王妃之位留给谁也不会留给封君啊,不是公主也会是旁人,是也不是?”   纪忱江摇头,“不……”   傅绫罗拧着白嫩眉头,又上手拍了下,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到时候,哪儿还由得我想天高海阔,都说旧不如新,还指不准要被幽禁在哪儿。”   纪忱江无奈极了,“不会有王妃,我连王位都不想要,我与你说过的,定江王府绝不会再出一位王妃。”   傅绫罗冷笑,“哦,你不是想要我生气?想要我吃醋?真真是新鲜,王上的盼想我自是要满足,没有王妃也会有旁人是吧?你阳奉阴违的时候少吗?说话不算数的时候要不要我给你算一算!”   纪忱江:“……”   得,他从理直气壮揉搓这团娇软,又被轻轻几脚,踹到了软塌下头,恢复最开始的模样——跪坐在软塌下头。   还不如一开始呢,这会儿他只剩个绸裤在身上,莫名有些凄凉,偏这是他自找的。   傅绫罗披着他的绸衣,即便衣衫不整,高高在上的气势也拿捏了十分。   她又冷静下来,“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纪忱江:“……夫人请讲。”   “有三件事我要跟你确认。”傅绫罗淡淡垂眸看他,“第一件,刺杀公主的人安排好了吗?”   她不是泥菩萨,敢惦记她的人,即便纪忱江不喜欢,那也是找死。   心慈手软?对傅家阿棠来说,不存在的。   纪忱江难愣了下,听着傅绫罗这称得上是心狠手辣的话,原本因为傅绫罗不信他的酸涩和黯然不翼而飞。   他坐在地上,低低笑了出来,“夫人放心,得知赐婚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安排好了。” 第56章   傅绫罗不知他笑什么, 疑惑看了他一眼,继续问:“二则,新圣既然说是热孝成亲, 火急火燎将人送来,你人却不在定江郡, 难不成……”   她没好意思说下去, 难道要让两人在半路成亲吗?   纪忱江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笑着敲了敲她脑袋,“别瞎想, 阿棠, 你是封君,你只要受了她的茶, 她就能名正言顺住在王府里, 哪怕我不承认,只要我认你, 就得认她是王妃。”   现在他色令智昏的名头大概已经广为流传了,待他离开南地,必定会有人跟傅绫罗接触。   她能被封君的名头‘吸引’被俘, 就能被其他事情诱惑。   新圣没有先圣那么愚蠢, 一举一动都有深意, 这是明里暗里挑拨他和阿棠的关系。   纪忱江眸底笑意愈发荡漾,他家阿棠可不是新君眼里的无知女娘。   谁想算计她, 就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   傅绫罗只微微蹙眉,不待她问出口,纪忱江偷偷靠近, 直接替她将琐碎的担忧也解决了。   “若她到不了南地,一切皆休, 京都的事情有我在。若她真能到南地,驿站人多眼杂,容易被人钻空子,王府是不用想的,就安排她住在落山别庄。”   说完,见傅绫罗眼神闪了下,纪忱江手揽上细腻柔软腰肢,声音暗哑:“不是我伺候女君的那个别庄,那是祝阿孃的庄子。”   只随便从王府的别庄里安排一个,叫那西贝货住下就是了。   傅绫罗被磋磨得实在是痒,受不住轻喘了下,她赶紧瞪纪忱江,用脚蹬他,推开彼此的距离。   “谁说我想问这个!”   纪忱江身手抓住柔软棉袜,慢慢往外抽,含笑道:“那夫人继续问。”   傅绫罗赶紧将嫩白的脚丫缩入绸衣衣摆下,“新圣赐婚与你,必不是为定江王好,眼下京都正乱,他还有功夫为你张罗婚事,你可知道是为甚?”   纪忱江耍混账的动作顿了下,傅绫罗垂眸,他抬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想到了一件事。   “莹侧妃的身孕!”   “府里还有一个月就有子嗣了。”   要是不能让南地成为自己成为黄雀,进而坐稳龙椅的契机,新圣是吃饱了撑的才会赐婚。   定江王没有继承人,是令所有官员乃至百姓都担忧的事情,他甚至连义子都没有。   传承无论何时都是最重要的,眼下莹侧妃的‘身孕’按理说已经八个多月,差不多时候生产的真孕妇,纪云熙都已经准备好了。   莹侧妃明面上是小怀王的人,定江王是否能后继有人,幽州和南地是否会联手,很快就能见分晓。   赐婚公主前来,甚至要通过给傅绫罗敬茶的法子,承认傅绫罗的地位比她高,只为了进入王府。   只要能让这子嗣出问题,纪忱江就又是孤家寡人,幽州和南地也没有紧密的牵连,一石二……   不对,傅绫罗下示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拉纪忱江起身,反手抱住他。   “都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她不只是要对付莹侧妃的孩儿,若我有了身子,也会是她的目标。”   纪忱江搂住傅绫罗的动作一紧,若不是京都更危险,赐婚后傅绫罗的身份更尴尬,他更想将她带在身边。   “我知阿棠聪慧,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温柔在傅绫罗额头亲了下,声音冷静沉稳。   “此事我早就想过,既留下你在王府,你和阿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常府医会每日给你们请平安脉。”   “那位公主即便能到达南地,她也绝对没有机会动王府里的任何人,南地可不是京都。”   傅绫罗仰头看他,只轻轻嗯了声,她知道纪忱江对南地的掌控有多深,她不担心自己。   “长舟,你月底就要出发了对吗?”   纪忱江摸了摸她的眼角,没说话。   五月登基大典,带上贺仪和大王仪仗,至少两月才能到达,二月底出发已经算是晚的了。   皇使来南地宣旨,不只是为了宣旨,也是为了监督封王入京,各封地估计都会有使节前往。   傅绫罗将脸埋在他身前,轻轻蹭了下,立刻就感觉到刀势昂扬,她脸颊的滚烫估计连纪忱江都能察觉。   “你抱我回寝院吧,让你侍寝。”傅绫罗忍着羞涩小声道。   纪忱江眼神一亮,“当真?”   天还没黑呢。   她不喜书房,也不喜白日宣淫,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傅绫罗口中听到明确的……求欢信号,这信号几乎扫空了他心底所有的不安,令他欣喜若狂。   只是,不待他动作,傅绫罗下一句温柔似水的话,像是皑皑大雪啪嗒落在他心头,压灭了他所有的激动。   “长舟,给我个孩儿吧,我想怀个孩子。”   纪忱江僵着怀抱,语气发涩,“阿棠……你知道的,如今还不是时……”   傅绫罗捂住他的愧疚,盯着绯色芙蓉面抬起头,潋滟着情意看他。   “我知道,若我有了身子,会比莹侧妃还危险,可只要我有了身子,圣人就会知道,即便能杀了你,南地也会在我的掌控之下,纪家还会有子嗣继承定将王位。”   谁也不知道京都的水多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性的恶有时候是心存善念的人所不能预测的。   可只要她有身孕,她又是南地地位最高的女娘,还怀着纪家子,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会生出来,无论男女,都会是能继承王位的儿郎。   这也是傅绫罗拼命跟祈太尉和王府丞他们学习政务的缘故,她甚至在学习怎么做个牝鸡司晨的女君。   他们丝毫不拒绝,文武官员也都当看不见,就是因为大家都担忧纪忱江在京都的处境。   若真有万一,傅绫罗就是最后的希望。   纪忱江嗓子眼干涸得发疼,疼得他眼眶都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棠……”他轻声喟叹,将傅绫罗紧紧搂在怀里。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喜爱这个小女娘了,现在他才发现,他还能更爱,恨不能心窝子都掏给她。   抱了会儿,纪忱江松开傅绫罗,不止不做混账,甚至把衣裳给穿起来了。   傅绫罗:???   纪忱江见她抱着胳膊傻乎乎的模样,轻笑出声,温柔替她也把衣裳穿好。   只是伺候的动作到底没宁音她们熟练,直将娇娇儿伺候成了红玉牡丹。   傅绫罗拽着他的手,“你又不听我……”   “阿棠。”纪忱江轻轻亲在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上,打断她的话。   他语气温柔而坚定:“你男人没你想的那么弱小,我隐忍十七年,若是还要靠自己深爱的女子以性命相护,那我谈报仇就只是个笑话。”   不是不危险,但纪忱江笃定,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部署,从人心到天时地利,他都算无遗漏,他定会是站到最后的那个。   傅绫罗对此没有丝毫怀疑,却也同样坚定。   她拉着纪忱江回了寝院,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才在纪忱江无奈的配合下,将他按坐在床上。   累得她在这料峭的早春里出了一身汗,只能细细喘着靠坐在他身侧,看着自己的两只小手怀疑。   它们曾经都在纪忱江脸上留下好深的印记呢,也将人踹下过床,怎么推人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这不合理!   纪忱江被傅绫罗这累坏了的样子逗笑,没了旖旎心思,他也乐意跟傅绫罗亲近。   他将下巴压住她发心,调侃,“现在知道了吧?我都是让着夫人呢,但凡我有造次的心思,你早被我吃掉八百回了。”   傅绫罗:“……”说的跟你少吃了一样。   她轻哼,“王上既然如此英武不凡,体贴温柔,现在怎的又不肯叫我如愿了?”   纪忱江又一次轻叹,他今天叹气比过去一年都多。   “阿棠,看不见你时,我会害怕,哪怕我安排的再妥帖,我怕仍旧不够仔细,又怎么舍得叫你多添危险。”   傅绫罗沉默片刻,起身站在他面前,将自己的薄袄扔在地上,满脸倔强。   “你说过的,你也会脆弱,那你就应该尝试依靠我一下,这样才公平。”   不待纪忱江说话,她眼眶一红,小手已经将软绸系带抽出,襦裙跌落在地。   “长舟,看不见你,我也会怕,给我留一个念想,让我知道你拼了命都会回来,让我……”   她顿了下,闭上眼睛,强忍着羞涩将肚兜的细带也拉掉,俏生生立在了纪忱江月退间,“让我也能依靠一下你。”   纪忱江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子剥掉所有伪装,让惊艳绝伦的牡丹绽放在面前时,还能保持冷静。   但他自认自控能力强,若说这个还能忍,傅绫罗凑上来的唇,带着滚烫的话,直接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   “我怕自己成为阿娘,我拼命让自己坚强,可我还是好怕,这些日子总梦到阿爹,长舟,你疼疼阿棠好不好?”   幔帐仓促地掉落下来,遮住了满室温情,外头才是早春时节,室内却已经是灿烂到靡丽的秾艳春色。   傅绫罗确实有点羞,但更多是安心和喜悦。   她不爱诉衷肠,但纪忱江的在意,小心,深情,都让她更加安心。   他们两个都是倔性子,因为心里都有不能见人的阴暗面,阳关大道都走出了荆棘。   她不懂其他夫妻是如何信任彼此的,可她想着,若他们能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露出来,互相依赖对方,会不会是个更好的开端?   还没有答案,但她就是忍不住从心底迸出喜悦。   然而,随着恶狼的不知餍足,日头西斜,灯火渐渐亮起,她如同被拍打到岸上的鱼,呜呜咽咽只剩后悔了。   “我饿了……”傅绫罗哑着嗓子哭。   纪忱江声音也有些哑,更多却是得意,“好不容易夫人允准我侍寝,先让我吃个饱,小子保证,上上下下都会将夫人喂饱。”   傅绫罗:“……”   她臊得眼角更红,恨不能将自己蜷缩成尘埃,藏到见不到人的地方,这混账越来越混蛋了,实在是叫人招架不住。   先前她想着,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现在——   “还剩一个月呢!纪长舟……呜,你适可而止!”   恶狼捕食猎物的姿态气势十足,修长优美的身影,带着薄薄一层光泽,以流畅的线条和动作,令猎物上天入地都无处可逃。   外头已经麻木了的宁音和乔安他们,只听到里面模模糊糊的声音:“……万一吃了上顿……你睡……我来……”   傅绫罗哭得力气都没有了,身处旋涡中,她脑子几乎转不动,偶尔才闪现刚才在书房时,纪忱江第二次跪下的场景。   当时,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傅绫罗没看明白。   现在她懂了,那特娘是在感叹,谁作死,谁活该啊咦呜呜……   *   及至二月底之前,傅绫罗感觉,自己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白日里,祈太尉和王府丞,还有卫明三人,极尽所能地教导傅绫罗,让她飞快掌握南地,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能代替纪忱江的女君。   纪忱江对此乐见其成,并且在小朝时与傅绫罗一起临朝,不动声色替她造势,让所有文武官员乃至边南郡官员,都渐渐接受南地会在一个女娘的掌控之下。   夜色中,墨麟阁寝院的热水再也没停过。   宁音先开始还担忧,自家娘子能不能受得住王上的挞伐。   待得见到傅绫罗面色越来越红润,甚至眼角眉梢都更添妩媚,美得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也就只剩眉开眼笑了。   宁长御接任自家娘子的官职,成为王府唯一的女官之后,下的一个命令就是——   “吩咐厨房,多烧些热水。”   傅绫罗坚持不肯喝甜汤,纪忱江无奈,他知道这小女娘多倔强,只能现在就请常府医日日来请脉。   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听从女君命令,纪忱江理直气壮地卖力,只要不是小朝,夜夜卖力到天明。   傅绫罗还能怎么办?只能把眼泪留到幔帐里再淌。   *   启程去京都之前,消失许久的卫喆回来了。   “王上,我亲自带暗卫动手,人掳到手,才发现不过是个宫婢,暗卫严加拷问过后,确认她并不知道公主的下落,人还关着。”   纪忱江并不意外,赶过来的卫明紧着问:“查清楚那位公主的身份了吗?”   虽然新圣已过而立,子嗣并不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义女,连暗探都没能得到的情报,只能证明一件事。   这个义女,是现认的,甚至原本不在新圣计划之内。   卫喆有些沮丧,“属下无能,所有暗探都没有查到这位公主的身份,像是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京都权贵乃至各封地都对此一无所知。”   纪忱江沉吟不语,先前阿棠问过他,新圣这个节骨眼赐婚,是想逼他成为螳螂捕蝉里的蝉。   只有他生了反心,圣人才能下旨让封王出兵平叛,若封王不尊圣旨,等同谋逆,从大义上就先站不住脚。   任何一个惦记那个位子的封王,都不想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一直在思忖,只赐婚个莫名的公主,让纪家绝后,就能逼他反?   不,新圣没那么蠢,也不会将定江王看得这么低。   那问题来了,如何才能逼他怒火滔天,必会造反呢?   霎那间,他睁开眼,一双丹凤眸中射出刻骨的杀意,“不必再查惠敏公主的身份,既然是赐婚,她总会到南地,在她进入定江郡之前,不计一切代价杀了她!”   卫喆猛地抬起头,呆住了。   “王上!”一旁安静听着的卫明也愕然不已。   这时候,反倒是脑子简单的乔安反应过来,他恨恨抚掌,“我知道了,想对付王上,要么是用先圣遗留的手段恶心王上,要么就是毁掉王上最在意的人,说白了,还是往死里恶心王上!”   殷氏对纪氏的恶意,就算皇庭再想隐瞒,稍微消息灵通些的只怕是都知道了,还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年。   所以若纪忱江因此造反,谁都不会意外。   甚至,为了争夺螳螂和黄雀的身份,都会利用这点子微妙。   乔安说完,有些反胃,“原本我当只有那老儿恶心,真是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新圣比起自家老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反正,殷氏就没个好东西!   卫喆不吭声,卫明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道:“若是明目张胆杀掉公主,王上在京都的处境会更危险,不如仍以暗杀的手段……”   “不必。”纪忱江声音冷凝,“除非能让惠敏公主的护卫死绝了,就算她死了,也改变不了她存在的事实,若我所料没错,这位惠敏公主,怕是来过南地。”   卫喆和乔安都没明白,卫明脑子灵活,闻言心下一转,脸色也有些想吐吐不出来的难受。   “不会是……”   “会是那个药奴吗?”傅绫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语气轻柔而平静,“如果真是她,更不能杀了她。”   “你只管在京都做你想做的事,她留给我来处置。”   纪忱江起身迎她,“你怎么过来了?用午膳了吗?”   傅绫罗脸颊红了下,软软瞪他一眼,他还好意思说,她每日起身都要半上午,已经许多日子见不着早膳的影子。   宁音每每来问她用膳的事儿,眼里都带着促狭的笑。   往常都是她怼得宁音跳脚,现在却怎么都怼不回去了。   她只当没听到纪忱江的问题,看向卫明和卫喆,“明阿兄,人确实不必进城,你带着王印去请护城军出面,将人送到别庄。”   “乔安,你带着铜甲卫看守所有公主护卫,不许任何人进城走动,但不必拦着公主和护卫们正常出行。”   纪忱江蹙眉,“阿棠,既然是那老儿特地养的药奴,新圣又擅长算计人,若由得她们在定江郡城外自由进出,只怕危险防不胜防。”   傅绫罗歪着脑袋咧嘴笑:“你说的有道理,可谁说,我要被动防着她算计了呢?”   她扫了眼屋里四个高大的男儿,微微低头,收敛过于灿烂的笑容,声音甜软,“你们都还没有娶妻生子,所以低估了后宅女娘的手段,这一点我建议你们问问祈太尉和王府丞。”   四人:“……”   “既然是女娘,那就用女娘的法子来解决问题。”傅绫罗笑得愈发赧然,“你们别忘了,各封地可都送了夫人来呢。”   四人渐渐回过味儿来了。   对啊,若是后宅手段不厉害,封王们没必要拼命往南地送女子来,他们也没必要费了老鼻子劲儿,将大部分夫人换成自己人啊。   纪忱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傅绫罗这样笑的场景,林子安和常祈文几乎要吐血,也只能往肚儿里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即便还是担忧傅绫罗的安危,但他心底却信了,他家阿棠定能应对。   “夫人吩咐了,就听夫人的。”纪忱江拉住傅绫罗的手,淡淡睨了几人一眼,“没见夫人还没用午膳,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三人:“……”王上越来越骚了。   等到用完午膳,傅绫罗想继续处理王府丞给她留下的一部分过往政务,好应对明日王府丞过来检查。   但纪忱江拉着她不放手,“政务不急,先让常府医给你把个脉。”   傅绫罗有些疑惑,“昨日不是才把了脉。”   纪忱江解释,“他总说没问题,我心里不踏实,而且我都卖力伺候了快一个月,也该有消息了。”   傅绫罗愣了下,也被他勾起了期待,她盼着能有个孩子,盼了很久。   待得乔安将常府医请进来的时候,宁音和阿彩她们都在屋里伺候着没出去,连卫明和卫喆都暗戳戳站在了书房外。   大家都很关心傅绫罗的肚子,一则他们都很关心傅绫罗的安危,二则……定江王府是不是能后继有人,也只能看傅绫罗。   常府医按照往常那样把脉,过了好一会儿,期间微微皱了下眉,但也没多说什么,还是一如往常说没问题。   纪忱江眼神锐利,沉声道:“常老您有话尽管说,您该清楚,对我来说,阿棠的身子最重要!”   常府医一抬头,就见纪忱江眼含不满,甚至还有点怀疑他隐瞒不报的意思,气笑了。   他没好气收起自己的脉枕:“原本我不想说,可这房事也是要有节制的!王上倒是身子康健,夫人是女娘,休息不好,又过于劳累,已有些阴虚症状,得亏王上马上要离府,温补一番也就是了。”   纪忱江:“……”   众人:“……”   傅绫罗呆住,脑海中只剩两个字,阴虚?!   哦不,她好像听到了咔嚓一声,是她脸面碎掉的声音? 第57章   二月二十五,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抬起头看天空时, 人心里都格外舒坦几分,唇角不自觉就会带上笑。   一般这种好天气, 府里会格外热闹些。   冬日里的物什都可以拿出来晒晒, 春里要用的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了, 毕竟南地热得快。   但今日,府里一直到掌灯时分, 都非常安静, 都知道绫罗夫人心情不好,定江王都挨了板子。   有人知道原因, 有人不知道原因, 并不妨碍仆从们低调做人,省得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也只有近身伺候的那几个, 在安静之余,偶尔会忍不住捂住嘴,低下头, 肩膀剧烈抖动片刻, 再红着脸抬起头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脸红, 不是害羞,是笑出来的。   在书房里听到常府医说话的那几个知道, 并非是绫罗夫人赏了王上板子,傅绫罗当时就起身回了寝院。   是纪忱江怕自个儿进不去寝院伺候,主动挨了十板子, 妄图引起傅绫罗的怜惜。   然后就到了晚膳后,在仆从们和乔安、宁音等人的注视下, 定江王抱着枕头,还是被撵到了碧纱橱去。   他们没有笑破肚皮,也得亏过去定江王积威不轻了。   如果不是再过几日纪忱江就要离府,估摸着傅绫罗得把他撵到偏院去。   傅绫罗还不只是羞恼,她也看到了常府医冲纪忱江微微摇头。   常府医医术高明,离她上次葵水已经过了半月,若是有了身子,应该能诊断出来。   诊不出,那极有可能就是没怀身子。   不止丢了脸面,也没能如愿以偿,傅绫罗心里骂了纪忱江无数次。   如狼似虎有什么用?连个孩子都送不来。   纪忱江躺在碧纱橱里,蜷着大长腿暗自笑,傅绫罗为他好他领情,但他也不允许自己给傅绫罗带来更多危险。   前头他特地请教过常府医,知道有些东西洒在外头,及时清洗的话,是不易叫人有孕的。   让常府医诊脉,也是他怕她真有了身子,那他在京都也别做什么了,日夜都得惦记着傅绫罗的安危。   接下来几日,纪忱江不敢招惹丢了脸面心情不太好的女君,倒是叫傅绫罗睡了几个好觉。   哪怕早上醒来也还在纪忱江怀里,傅绫罗心情也渐渐和缓过来,总归丢脸的事儿也不是一桩两桩,她渐渐也习惯了。   待得冷静下来,傅绫罗就察觉出不对,房中术她也不是没看过,当时咬着牙红着脸看过不知道多少遍。   既然常府医说她和纪忱江身体都没问题,情.事又如此频繁,没有动静就比较奇怪。   趁着纪忱江去变南郡处理军务的时候,傅绫罗将纪云熙请到了寝院,红着脸请教了半天。   二月二十七傍晚,纪忱江安排好了纪家军的部署和对南疆的监视,回到王府。   皇使已经催了好几次,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得出发了。   傅绫罗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晚膳都没用几口,只一直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纪忱江,似是要将他的身影装到心底去。   实话说,别看一开始是傅绫罗先喜欢他,可一年多时间下来,他很清楚他对这小女娘的感情更多一些。   他更清楚,这没良心的小东西,也许真有几分心悦,可她更爱自己。   纪忱江觉得如此也没甚不好,这世道下女子比男子过活艰难许多,她能更为自己着想,保护好自己的安危,更让他安心。   但在傅绫罗偶尔泄露几分真情的时候,他也特别受用。   用过晚膳后,纪忱江自然不肯放过离府前的最后一顿大餐,早早就将人遣了出去,揽着娇嗔羞涩的傅绫罗入了幔帐里。   傅绫罗脸颊红得刺玫一般,那娇艳的绯色均匀遍布在细嫩肌肤上,颤抖的睫毛如同蝴蝶落在花朵上,美得叫人几乎要忘记呼吸。   纪忱江每回看到她这娇羞模样,都心神荡漾,毫无抵抗之力。   他没有过其他女人,但他看到其他女子从没有这种想要将牡丹吞吃入腹的迫不及待,伺候傅绫罗更衣的动作都急切了些。   大掌一挥,才过了一次水的新襦裙落地时,已经被撕碎。   “阿棠,我离开后,你会不会想我?”   “唔……想。”   “这回不会忘了给我写信了吧?”   “混蛋……呜呜,我写,写!”   “阿棠,叫我夫君好不好?”   傅绫罗又羞又气,想踹人也没力气,恼得眼泪从眼角落下,咬住他下巴,“没有三媒六聘,你,你做梦!”   纪忱江下巴微微刺痛,饿狼扑食得更汹涌了些,他反复蹭着一池荷花,恨不能沉睡在池底用不出来。   “等我,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阿棠,等等我。”   伴随着几乎要令人融化的滚烫旋涡,傅绫罗在跌宕起伏的间隙里,只觉耳畔实在是太扰人。   不得不在时轻时重的围猎中被逼着吟哦出恶狼想要的动静,傅绫罗思绪转得极为艰难。   但这恼人的动静叫醒了她,想起纪云熙的教导,傅绫罗咬着银牙,使劲儿揽着纪忱江脖颈,咬住他的唇,将羞意藏在含混不清的喃喃声中。   “你……呜呜烦死了!我,我要去上,上头!”   纪忱江重重喘了口气,眸底愉悦更重,顺着她的话翻了个身,在那微月中的唇畔和白皙脖颈儿间流连忘返。   自从两人突破了最后一步以来,在纪忱江的混账下,两个人尝试过无数种样式,但傅绫罗的热情似火,纪忱江还是第一次得到。   这怎能让他不激动,怎能让他不喜上眉梢呢?   太过高兴的结果,就是一直胡混到天明。   最后一次被放入温热水中沐浴的时候,傅绫罗眼睛都睁不开了,嗓子哑得哭都哭不出来。   一被放入床榻,她就抱着被褥不撒手,沉沉睡了过去。   纪忱江光.果着上半身,躬身撑在床沿,深深看了沉睡中的小女娘许久。   无声的轻叹未曾溢出唇畔就已经消散,化作春风细雨般的吻,落在娇娇儿红月中的眼角。   再起身,他毫不犹豫转身,一夜未眠没让他有丝毫疲惫,他眸底依然是锐利的清醒和沉稳。   外头卫明、卫喆、乔安、宁音,纪云熙,甚至祈太尉和王府丞都在院子里无声等候。   晨光熹微,府里安静得仿佛所有生灵都还在沉睡中,可院子里已经站了几百个人。   在这安静的清晨,纪忱江微微沙哑的低沉声音沾染了几分凌厉——   “卫明和乔安留下,边南郡由卫明掌管,乔安带领一百铜甲卫精卫,南地一切以绫罗夫人的命令为准。”   卫明和乔安单膝跪地:“诺!”   “祈太尉,王府丞,南地政务由绫罗夫人来掌管,但你们记得,无论发生什么,她的安危高于一切!”   祈太尉和王府丞长揖躬身,“诺!”   “纪云熙,安排熙夫人暴毙,你回归墨麟卫,绫罗夫人的一应起居都有你和宁音亲自负责,若她少了一根汗毛,你们提头来见!”   纪云熙:“……”   宁音:“……”   两个女娘稍微顿了下,没心思分辨女娘每日梳头发都不知道要掉多少根毛,也利落应了诺。   纪忱江早就做好了离开定江郡大半载的安排,今日的吩咐只是让所有人都明白傅绫罗的重要性。   包括祈太尉和王府丞在内的老狐狸都清楚,即便绫罗夫人没有身孕,若定江王有事,她也会是南地新的主宰。   两人早就意识到这件事了,甚至还有些旁的心思按下不说,可对他们而言,绫罗夫人的安危早就已经在第一位。   天边第一缕红霞被映红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的纪忱江,站在府门的马车前,终于是回头看了眼墨麟阁方向。   阿棠,等我回来,你答应我的,我信你。   *   一个月后。   墨麟阁书房内,纪云熙和阿彩在一旁伺候傅绫罗用膳,卫明和乔安站在一旁等着。   待得傅绫罗吃完了早饭,两人才开口说话。   乔安先开口,“别庄都已经安排好了,墨麟卫和铜甲卫暗卫都已经在别庄替了原本洒扫的差事。”   卫明跟着道:“惠敏公主的下落始终没有探明,公主倚仗已经过了豫州,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就能到达定江郡城外。”   纪云熙扫了眼卫明,不动声色给傅绫罗将茶水换成清露,“夫人,为何要留下那药奴?等她到达定江郡,见过老王妃的人,都会认出她来的。”   如此一来,京都对南地的折辱就放在了明面上,这消息藏不住,一旦传开,定江王的威严只怕要受损。   卫明愣了下,忍不住看向纪云熙,她竟然把他想问的问题提前问出来了。   以前怎么不知,纪云熙和他……这般心有灵犀呢?   他没深想,只认真盯着傅绫罗,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一旦定江王威严受损,各封地借机散播谣言的话,纪忱江有没有反应都是错。   他若做出反应,旁人不知内情的,会以为他不孝,知内情的,会认为他大题小做。   他若没反应,更如了京都和封地的心思,南地定江王就会成为缩头乌龟,为了保命毫无气概。   人心的恶有时候确实难以估算。   傅绫罗冲纪云熙眨了眨眼睛,她早跟纪云熙解释过了,这会儿纪云熙问,只可能是暗戳戳冲卫明下功夫呢。   她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纪云熙,也有心撮合,只笑着解释,“明阿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惠敏公主真是那药奴,她与老王妃相似,最难堪的怕不是我们吧?”   乔安没明白,“若京都要脸,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嘛。”   虽然还没见到惠敏公主,可卫明和乔安都觉得,十有八九是那药奴。   先圣和新圣,一个将齐家女封为嫡公主,一个将药奴封为嫡公主,恶心得不分上下,大睿的权贵们耳目众多,难道不知?   不过是这父子俩在那龙椅上,权贵们就只能‘不知’罢了。   傅绫罗笑着摇头,“他们要不要脸无所谓,我们却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惠敏公主神似老王妃。”   见二人愈发不解,纪云熙忍不住了,“你们是不是傻?在百姓们和文人们看来,孝字大过天,这位公主若真跟老王妃长得相似,那她就进不了王府,否则才是大不孝和悖德。”   乔安和卫明都恍了下神。   乔安且不说,卫明并非愚笨,只是长久以来被京都恶心坏了,已经被恶心的总下意识按照对方的思路来寻思。   现在换个角度看,他恍然大悟,乔安面露喜色。   京都不要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啊,反正他们不要脸,关南地什么事儿,王上可是苦主。   京都想要逼定江王造反,肯定要泼脏水,那何如……他们先把脏水给京都泼回去?   卫明眼神越来越亮,赶忙起身往外走,“我这就去安排,到那日且得请些清贵人家来迎接公主!”   乔安也紧跟着往外走,“还有提前跟各家夫人们说好……”   纪云熙轻哼,“还用的着你们,夫人早就安排好了。”   卫明顿住脚步,失笑,也不在意纪云熙的抬杠,笑吟吟看着二人,“是我一叶障目,多谢夫人和纪统领指点,那我去安排春耕礼,待得探明公主倚仗到达的时日后,也该叫百姓们热闹热闹了。”   总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乔安挠了挠后脑勺,冲纪云熙作揖,“辛苦堂姊,往后在外头跑的辛苦事儿,堂姊只管交给我来办。”   因为先圣驾崩,一年内禁制嫁娶,原本乔安和纪家女娘的亲事定在五月中,现如今推迟到了十一月初。   纪家女娘和纪云熙算得上五服内的堂姊妹,乔安早早就开始跟着纪忱江喊堂姊了,生怕媳妇儿跑了。   纪云熙轻轻翻了个白眼,余光见卫明已经垂眸开始思忖着旁的事儿,心里不免有些下气,也懒得多说什么。   等二人出去后,纪云熙一屁股坐在傅绫罗对面,“你说那是不是根木头,我就差扑上去亲他一口了,他竟是完全不曾察觉。”   傅绫罗捂着嘴笑,“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若是堂姊愿意,直接把纱掀翻了就是。”   纪云熙轻哼,“也许这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与他说,我楼里那些小子都打发了,还是夫人你这逍遥日子令人艳羡,往后想寻个心眼子多的小子在身畔伺候,你猜他说甚?”   宁音从外头进来,闻言立马凑过来,“说什么说什么?”   自从成了长御后,前院里的事务都由宁音来管,她在傅绫罗身边伺候的反倒少了些,多是纪云熙和阿彩陪着。   纪云熙面无表情,“他说,人缺什么就想要什么,与其指望旁人,不如指望自己。”   这人就差只说她缺心眼,让她多长点心了。   傅绫罗和宁音都被逗得捂着肚子笑,卫明比起纪忱江的毒舌,更喜欢不动声色损人。   纪云熙懒得多说什么,反正邱家的仇还没报,她想也是白想。   “阿莹那边安排好了?”她问宁音。   宁音刚才出去,就是去傅绫罗住过的偏院安排产房了,那孕妇就住在隔壁,墨麟卫严密看管着,没叫任何人发现。   “常府医说,莹侧妃(孕妇)日子应当就在这几日,我已经令人去禀报祝阿孃了,她明日一早就安排莹侧妃搬过来。”   明面上,莹侧妃肚子里的事定江王府第一个子嗣。   常府医为那孕妇摸过脉,基本确认她肚儿里是个男孩。   除了祈太尉和王府丞,外头人都不知道内情,那莹侧妃‘生产’后,这孩子就是定江王府的庶长子,轻忽不得。   傅绫罗软声吩咐:“惠敏公主半月后随时可能到达定江郡,这阵子辛苦宁音姐姐,你和乔安将墨麟阁盯得紧一些,别出了岔子。”   宁音脆声应下来,顿了下,又看了眼傅绫罗的肚子,“夫人,是不是该给王上写信了?”   纪忱江走之前,两人在浴桶里胡混的时候,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傅绫罗撒娇卖痴地应承过,十日一次书信,由精卫快马加鞭往返传信。   离上一次收到纪忱江的书信已经过去十日,刚才乔安在外头碰见宁音,还偷偷问来着。   若是可以,宁音也不想问。   上几次傅绫罗收到纪忱江的书信,里头竟然还装着画,没等她看清楚,傅绫罗就面红耳赤将信给藏了起来。   宁音只隐约看见那画儿缺挺多东西,没有脸……好似也没衣裳。   再见自家娘子回信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和纪云熙就都明白了,某人就连书信往来都不忘耍混蛋。   别的不说,一问出口,见自家娘子面容立刻起了飞霞,宁音就感觉有点莫名的撑。   “再等几天,等莹侧妃生了后一起吧。”傅绫罗捂着脸蛋儿,迟疑片刻说道。   其实,她葵水已经迟了半个月。   待得发现迟了后,她再没叫常府医给她诊脉,但常府医应该也清楚,她怕是有了身子。   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傅绫罗也能更安全些。   阿彩她们割了自己的胳膊,装出傅绫罗葵水已经来过的样子,给府里人看。   傅绫罗寻思了下,便打算等到满三个月再告诉纪忱江,那会儿他也到京都了。   纪云熙本来还要在莹侧妃身边呆着,直到她来墨麟阁为止。   在得知傅绫罗可能有孕后,她立刻就安排熙夫人暴毙,一刻不停来了傅绫罗身边。   无论发生什么,傅绫罗的身子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她和宁音现在是真照着纪忱江的吩咐来了,恨不能叫傅绫罗一根汗毛都别掉。   见傅绫罗眼皮子微微往下垂,纪云熙立刻起身,“夫人困了就先去睡会儿,待得醒了再处理政务不迟。”   明日就是小朝,案上的政务还有不少,傅绫罗不打算去睡,她刚要说话,外头阿彩就跑进来了。   “夫人,那妇……莹侧妃要发动了!”   傅绫罗心下一惊,赶忙扶着宁音起身,“不是说还有几日吗?怎么这会子就发动了?”   纪云熙赶紧扶住傅绫罗另一边,“夫人别急,早几天晚几天都是有可能的,既然发动了,我这就叫武婢将莹侧妃抬到产房里来。”   住在偏房的孕妇已经开始宫缩,后院离前头还有段距离,一时间墨麟阁开始热闹起来。   傅绫罗稳住心神,压着莫名其妙的不安吩咐,“阿彩,你去盯紧了产房,接生婆子那里敲打好了,过后都送到庄子上去。”   “宁音,你立刻去找明阿兄,让他派人将杨媪接过来,避免有人趁乱动手。”   “阿云,去请常府医来偏房坐镇。”   “阿晴,你去盯着厨房烧热水,来往都由墨麟卫接手,不管是药汤子还是其他物什,片刻都要离开墨麟卫的眼。”   “乔安呢?让他去请祈太尉,莹侧妃生产,得有官员见证,让他在偏房外头等着。”   众人都是第一次面临接生,原本还有些慌乱,在傅绫罗的吩咐下,忙而有序地行动起来。   祈太尉正和王府丞一起请几个同僚吃酒,得了乔安的消息,干脆两人一起过来了。   定江王的第一个‘子嗣’,不由得他们不重视,但两个人非常端得住,甚至隐隐有些感叹。   无论如何,假的还是真不了啊,也不知南地何时才能真正有继承人。   文武官员们很快就都得知,今日定江王府莹侧妃生产,各家都派了人在外头等着,看王府门口是左挂弓,还是右挂灯笼。   祈太尉和王府丞到的时候,傅绫罗已经被安置在廊庑下坐着。   纪云熙特地令人抬过来的贵妃榻,上面铺着宣软的狐狸皮子,一张小方几上摆着几碟梅干和蜜饯,还有忍冬清露。   若只有祈太尉过来,估摸着是发现不了什么。   但王府丞一个日常伴着自家老妻红袖添香过来的老书生,感觉有些微妙。   他夫人怀嫡幼子的那会子,长儿媳也到了生产的时候。   他夫人既要盯着长孙接生,自个儿又不舒服,准备的好似就是这几样。   他若有所思的时候,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了莹侧妃抑扬顿挫的声音。   傅绫罗心知她是为了压下那孕妇的痛呼,却差点一口清露喷出来。   好家伙,莹侧妃侍寝和生孩子一个动静?   正好有婢子端着血水出来,见傅绫罗被清露呛得低低咳嗽,常府医立马上前几步。   纪云熙和宁音都下意识走到傅绫罗面前,几个人一起挡住那盆血水。   王府丞深吸了口气,眼神猛地亮了。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又抽了口气,却咧嘴笑了出来。   南地要有储君了!   祈太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是他夫人生孩子,这老东西什么毛病? 第58章   莹侧妃用了三个时辰才‘生’下孩子, 等听到婴孩哭声时,王府丞大跨步冲到了产房门口,老泪纵横。   众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尤其是祈太尉。   他们俩知道这孩子并非定江王的血脉,他实在是不懂王府丞激动个什么劲儿。   “这孩子……来得巧啊!!”王府丞不能说自己是想靠近绫罗夫人, 看看她的肚子, 这不合规矩, 只能捂着胸口哽咽感叹。   对王府丞和祈太尉来说,他们看着纪忱江长大, 手把手的教导, 甚至将对老定江王的忠义都投射到了纪忱江身上。   在他们心里,纪忱江如同他们亲子, 甚至比亲子还重要。   傅绫罗有了身孕, 纪家有后,不管是对逝去旧主的情谊, 还是对纪忱江的忠心,都让他们老怀欣慰。   祈太尉没王府丞那么眼尖,只心里惊疑着, 他这老伙计, 估计是真的疯了。   傅绫罗心思细腻, 见王府丞眼神往她身上飘,心知他是发现了端倪, 主要府里知情的几个,实在是太紧张她了。   她扶着纪云熙起身,问祈太尉:“到底是长舟的长子, 劳烦祈太尉您去府门外挂弓箭可以吗?”   祈太尉自无不可,不管这孩子将来如何, 总归要入纪家族谱的。   “宁音,莹侧妃生产疲乏,叫人都退下吧,伺候莹侧妃休息,孩子由杨媪亲自看顾。”   “阿彩,你先伺候在杨媪身边,别叫杨媪累着了。”   这孩子的存在是个隐秘,傅绫罗和纪云熙都是妥帖的人,寻的孕妇是铜甲卫殉职暗卫的家眷,偏院里也不会留太多人,都是自己人照顾。   等将无关人等都遣出去,王府丞才笑眯眯上前,他知道傅绫罗是要跟他说话。   傅绫罗起身按照晚辈礼盈盈拜下,“王府丞,长舟对我来说跟命一样重要,所以,跟他有关的……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手放在腹部,认真道:“有些事情我想亲自告诉他,在此之前,我想要按照南地的老习俗来。”   王府丞侧身避开傅绫罗的礼,没了平日里的淡定从容,直笑出牙花子:“夫人只管放心,老朽知道轻重,绝不让夫人为难。”   这孩子来得巧妙,早晚会被人知道,到时身在京都的王上能因此安全三分,绫罗夫人就会危险三分。   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允许傅绫罗这一胎出现任何意外,三个月之前不能叫人知道,他心里有数,连祈太尉都不打算说。   傅绫罗眼含笑意:“多谢您老成全。”   不是她不想告诉纪忱江,但他本就不想叫她怀孕,若知道他有了身子,难保不会瞒着人日夜赶路,连夜返回来。   若让京都抓住把柄,于定江王清名有碍。   这一年下来,她确实放任自己越来越喜欢那人,但她还是更爱自己。   而这孩子,从祂还没存在的时候她就盼着了,她比爱自己还要爱祂。   纪忱江知不知道的,咳咳,暂时不在她顾虑范围内,她更介意,她的孩儿不能有个昏头昏脑的阿爹。   刚刚到达豫州边界的纪忱江,在马车里猛地打了个喷嚏。   策马侍立在侧的卫喆下意识看向马车。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越往北天儿越冷,王上不会生病了吧?   不过转念卫喆又反应过来,王上生病比天上下红雨还稀奇,莫不是……阿棠在骂人?   连卫喆这种木头都知道,定江王在绫罗夫人面前,根本没脸没皮,拿骂当情话呢。   纪忱江也这么想,他给傅绫罗的书信里,附带了自己作的避火图,全是新样式,香艳靡丽,只面容空白着。   他怕傅绫罗想他,想到记不起他来,未雨绸缪,让她想念的时候,将两人的面容描绘在画纸上。   等回头他回到定江郡时,两个人还能用身体再描绘一下。   一举数得,纪忱江想起来就要笑。   他猜傅绫罗这会儿估计是在作画,骂他的时候小脸指不定红成什么模样,这样想着,纪忱江就有些迫不及待。   按日子来算,最晚再有一日,他就能收到阿棠的家书,回信他都准备好了。   谁知,别说一日,整整五日,他都没得到傅绫罗的只字片语,连乔安那货都没消息送来。   纪忱江笑不出来了,连使节都看出来定江王的脸一日黑过一日,轻易不往定江王车驾跟前凑。   又过了三日,铜甲卫的精卫快马加鞭撵上了车驾,送来了王府的消息。   “莹侧妃诞立大公子,绫罗夫人请了祈太尉夫人给孩子洗三,请王府丞为孩子起了几个名字,夫人吩咐,请王上定夺。”   对庶长子而言,能请来南地官职最高的官员夫人张罗洗三,众人就都知道,绫罗夫人和重视这孩子了。   听到消息的皇使眼神闪烁,却发现定江王丝毫没有喜悦神色。   纪忱江只问精卫:“夫人的信呢?”   精卫愣了下,赶忙低头:“夫人说,政务繁忙,大公子洗三还有满月要处理的人情往来也费神,书信改为一月一封,等到王上归家,再与王上说话。”   纪忱江面无表情,他就知道,没其他人其他事情的时候,阿棠还将他放在前头,但凡有其他事情,他就要往后排。   至于那孩子,选什么名字,他一点都不在意。   又不是他的种,还抢了他媳妇的注意力,等孩子五岁后开始习武了多揍几顿他愿意,选名字?   他随手指了指王府丞起的第一个名字,“就这个吧,回去跟夫人说,一月一次太少了,我记挂着夫人寝食难安,心神不宁,最少半月一次。”   精卫:“……”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知道自家主君这么粘人的真相!   他真真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精卫感觉自己脖子不稳当,都不敢多歇,接了令立刻就往回返。   路上有驿站,有他歇息的时候,还是离这个病病的主君远一些为好。   *   不独是纪忱江得到消息,最先得到消息的,其实是在临南郡的岳者华,而刚刚进入汝南郡境内的惠敏公主一行,也收到了消息。   “大公子?那位侧妃肚子倒是争气。”一个宫婢打扮,长相平平无奇的女子小声嘀咕。   若仔细看,还能看得出她面容有些僵硬,发际边缘也有些不自然的轻微褶皱,只眼睛里能反应出情绪来。   相反,做公主打扮的女子如同木头人,低着头不说话。   送嫁护卫首领文临看都没看‘公主’,只看着那女婢说话。   “不过是庶长子,除非纪家想造反,否则绝无可能继承定江王位,也不知道圣人为何要这么看重那孩子。”   那女婢笑了笑,语气柔和,“圣人自有他的主张,咱们只需要按照吩咐办事便可,起码没了这孩子,若定江王死在京都,只绫罗夫人一个女娘,也掀不起风浪,南地便可收回圣人手中。”   文临扫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公主’,看向那女婢,目光狎昵,先圣养出来的药奴,滋味儿确实了得。   说起生子,一想到这药奴也不能怀孕,子孙根就烫得难耐。   他轻笑了声,“你说的也对,让公主先休息,我们出去说。”   女婢身子僵了僵,柔柔应下,跟着文临出来公主车驾,当着数个护卫暧昧的目光,她直接被文临夹着腰提到了后头马车上。   很快走动的车驾里,就传来了高高低低的喘息和吟哦声,听得护卫们浑身燥热难当。   他们暗自用目光交流,留下十数个当值的继续打马前行,其他人拉着公主的女婢进了树林子。   等到带着餍足表情的护卫撵上来轮换值守的时候,文临的副将瞅着空档钻进了公主的车驾。   没过多会儿,公主车驾也跟着颤起来,好歹顾着脸面,并没有动静传出,只偶尔溢出几声痛楚的闷哼。   负责伺候和赶车的宫奴都低着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的。   反正公主不是公主,女婢不是女婢,连宫闱里都乱糟糟的,这算什么。   经历过先圣时候,对宫奴和宫婢来说,只要能保住命,他们可以没有耳朵,也不长嘴。   这混乱不堪直到了掌灯时分要停下扎营时,堪堪停下,与此同时,临南郡郡守府中,岳者华正独自对月浅酌。   等到月上中天,他才散漫问道:“绫罗夫人心情如何?”   阿钦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妾室生子,还有个正头王妃在路上,她心情能好得了?”   “反正我查到的消息,那位夫人这些日子都在墨麟阁寝院和书房没出来,连小朝都没去了。”   岳者华表情淡淡的,只怔忪看着天上的寒月,“阿钦,你说,她怨我吗?”   若非他想要算计纪忱江,她也不会饮下合欢醉,被困在定江王府。   阿钦一直记得傅绫罗在定江郡御史府说的话,撇了撇嘴,“那都是她自己愿意的,您不是说过吗?这女娘若是动了情,只要夫君不离不弃,就是吃糠咽菜她也甘之如饴,您就别替她操心了。”   岳者华不置可否,“后宅里百花齐放,无有嫡子,先有庶出,这也算不离不弃吗?”   如果这算的话,他阿娘就不会夜夜垂泪了。   阿钦想起岳家庶出的大公子和三公子,咽下了吐槽的话,无奈叹了口气,“我听闻定江王连寝院都让给绫罗夫人了,他自己住在偏院,也没再叫其他夫人侍过寝,您何必一直惦记着呢?”   阿钦其实不明白,她们家五公子从小就是个凉薄的人,怎就一门心思惦记上了定江王的女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只能苦心劝:“就算是定江王负了她,如今她能掌控南地,只要她能清醒些,熬死定江王,日子照样潇洒。”   就算色衰爱驰,没了男人的宠爱,以阿钦几次见到傅绫罗的了解,他觉得那小女娘也不会吃亏,说不准等定江王死了后,还能当个掌权的封君。   岳者华笑了笑,等纪忱江死?   他怕是看不到那一日,傅绫罗该有更好的未来。   他知道阿钦不理解他为何那么在意傅绫罗,若说他对傅绫罗是那种死生契阔的深情,确实没有。   他跟傅绫罗太像了,即便是阿娘和阿姊都不能叫他妥协,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   当初在墨麟阁书房,他没骗纪忱江。   他心里有无数遗憾,有再也完不成的渴盼,他不想叫自己后悔终生,总要从旁处找补回来这份念想。   比如看着傅绫罗得到她想要的,或者说,得到他心中应该她得的一切。   但是,不急,也不能急,需要慢慢筹划,以他的聪慧,总能达成目的。   饮下最后一杯酒,他起身回房,“阿钦,送信给文临,将边南郡的部署送过去给他,告诉他,他要做的事我应了,等他到了定江郡,我会亲自去见他。”   阿钦愣了下,应得很是迟疑,心里沉甸甸的。   边南郡郡守已经换上了定江王的人,两郡御史府也被定江王掌控,京都因为争权夺位晚了一步,再想插手没那么容易。   定江郡御史和边南郡御史年后从京都过来任职,都被架空在明面上,无计可施。   新圣如今龙椅还没坐稳,一时顾不上这边,就叫皇后胞弟带来了给岳者华的命令。   圣人让岳者华帮文临掌控边南郡。   阿钦知道,无论如何,岳家还在京都,若不听从新圣的命令,岳家人的命迟早还是危险。   但五公子一旦帮了京都,就是跟定江王和绫罗夫人为敌。   不是喜欢到不得了吗?阿钦头回觉得自己太笨,竟有些看不懂自家公子的想法了。   *   傅绫罗也关注着岳者华这边呢,有了孩子,这位先生就又被她想起来了。   岳者华是她见过才思最敏捷的儿郎,他若是有了异心,定会给南地造成麻烦。   纪云熙也知道,一直让女卫盯着临南郡郡守府呢。   “来宣旨的使节去临南郡拜见他,岳郡守没见他,只留下了使节的礼单,还有岳家捎过来的补品。”   “都是府里的人接的,我叫人查过了,没有什么夹带的东西,再没有旁人与岳郡守联络。”   想起南疆的手段,纪云熙又道:“洒扫上的钉子也盯得紧,府里保管见不着虫子。”   “嗯,惠敏公主到哪儿了?”傅绫罗翻看着各家洗三礼的添盆,用笔在礼单上标注着。   越是上位者,底下人表达了礼数后,为了拉拢人心,各家有红白事的时候,都得加倍还回去。   宁音一手捏着温湿的帕子,一手给她磨墨,仔细注意着傅绫罗手边,生怕墨汁沾染到傅绫罗手上。   纪云熙:“卫明说,再有三日就能进入临南郡了。”   临南郡紧挨着定江郡,如果公主仪仗在临南郡不停留,按照正常脚程,最多半月就能到达定江郡城外。   傅绫罗将礼单递给宁音,“岳者华那边不要放松,尤其是公主仪仗进入临南郡后,十二个时辰都要有人盯着。”   纪云熙有些好奇,“夫人不信岳者华?”   那为啥还以为他跟王上闹了许久?   宁音也忍不住小声道:“岳郡守对夫人一往情深,而且王上对他还有救全家性命之恩,他应当不会吃里扒外吧?”   那样温和的公子,说话永远都轻风细雨,眸子里潋滟着春光的儿郎,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小人啊。   纪云熙下意识跟着点点头,旁的不说,岳者华那张脸长得是真好,清风霁月,如匪如玉,确实没有污浊之相。   傅绫罗见俩人这模样,唇角轻轻抽了抽。   那她还长得温婉可人,乖巧贤淑呢,她是个好东西吗?   当然,这种自己骂自己的话她不会说出口,只无奈点了点两人额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身子弱,万一被京都来人算计没了性命可怎么是好,只管盯紧些就是了。”   乔安正好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脸色微妙变了变。   娘咧,又听到夫人怜惜那短命鬼了。   他有些为难,这到底是跟王上说,还是不跟王上说啊?愁!   傅绫罗淡淡一眼扫过来,“纪家给大公子送了金锁来,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块鸽血玉,适合做凤冠,宁音,你收拾出来,给纪家女娘送过去。”   乔安立马挺直了腰,算了,这种叫王上心烦的事儿,还是别说了,省得王上干吃醋,无能狂怒。   他嘿嘿笑着上前行礼,“夫人,春耕礼已经安排好了,原本言官还有些说辞,正巧大公子满月,不好大办,以春耕礼来为大公子祈福,言官也没话了,您看给各家舀的帖子是不是该张罗了?”   卫明去了边南郡,估计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走之前将这事儿交给了乔安来办。   傅绫罗无有不可,“你跟宁音商量着起帖子,有拿不准的再来问我就是了。”   乔安猛点头,从怀里掏出精卫送回来的信,“王上已经给大公子选了名字。”   顿了下,他笑得更讨好,“王上说,一个月一封家书着实是太久了,他见不到夫人的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都瘦了,应付不来京都的明枪暗箭,若是能得夫人半月一封家书安慰,想必能好一些。”   纪云熙和宁音:“……”   这哪儿是人瘦了,这分明是骨头轻了,想上天啊!   俩人低头忍笑,傅绫罗小脸一红,反正纪忱江说起混蛋话来,是从来不管旁人笑不笑话的。   她接过那张王府丞起的名字,纪忱江直接圈了第一个——贤均。   王府丞文采斐然,起的名字寓意都不错,傅绫罗不知道纪忱江是随意选的还是别有深意,却选了取自《诗经》的名。   ‘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身为庶长子,王府丞希望他能温和从容,明辨是非,不要盼望自己不该盼望的,更不要被其他人左右。   “将名字给莹侧妃和乳母送去吧。”她不是很在意这些。   将来她肚子里的孩儿出来后,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她只希望这孩子能活得自在快活。   乔安眼巴巴看着宁音接过去,“夫人……”   傅绫罗软软瞪他一眼,在心里骂了纪忱江好几句,才压住耳根子的滚烫,“我知道了,明日你再来取信就是了!”   乔安缩了缩脖子,嘿嘿笑着往外跑,“那明儿个一早,我在寝殿外伺候着。”   一想到王上还眼巴巴等着,乔安就坐立不安,为了他的腚着想,这家书还是越早送出去越好。   纪云熙笑得身子发颤,“以前谁能想到啊,定江王还有这么粘人的时候,啧啧……这要是等孩子出来了,怕不是要跟孩子抢……咳咳。”   她说话风流惯了,一个没注意,差点耍了混账,见傅绫罗红着脸瞪她,纪云熙摸了摸鼻子只笑不语。   祝阿孃和杨媪从外头进来,也听到这话了,虽然一屋子都是没成果亲的女子,可年纪大了什么都知道。   俩人对视一眼,笑得比纪云熙还孟浪。   祝阿孃笑着将杨媪手中的补汤放在傅绫罗面前,“可别说,这孩子说不准真能干出什么混账事儿来,杨媪还是多寻摸些养身子的房子,可别叫阿棠再虚了。”   杨媪也满脸带笑应下,“不用您说,我也都准备好了,就是双胎都是足够的。”   她最擅给女子养身,她家阿棠又是个女娘,从她小就仔细备着呢。   傅绫罗叫几人挤兑的稳不住平静面色,俏脸直红成了大灯笼,起身跟宁音似的跺跺脚,跑屏风后头躲着去。   论孟浪,她实在是抵不过这几个。   待得纪忱江好不容易收到傅绫罗的信,别说柔情蜜意了,满篇都是不吐脏字儿骂他。   两页纸,满满只有一个意思——   定江王府是不是风水不好?   怎的女娘进了王府,都如此离经叛道,只怕是上行下效,问就是定江王太混账!   你还好意思让我多写信?你先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纪忱江:“……”   看到信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京畿边上的驿站,卫喆在纪忱江身边伺候着。   往常傅绫罗来信,纪忱江那都是越看越荡漾,可这回竟然看信看出了苦大仇深。   饶是卫喆这种好奇心不重的,都没忍住问:“王上,可是府里出事了?”   不然王上也不能这个表情啊,他不关心王上心情如何,可宁音还在府里呢。   纪忱江面色沉重放下信,沉重思忖半响,无奈长叹出声,“原本我以为,惦记阿棠的只那短命鬼,谁知我才离府两月,竟有女娘勾了阿棠的心去,真是见鬼了。”   一封家书,全是写旁人,半个字都没提想他。   感情,他不止得防着男子,连女子都得防备着???   卫喆:“……”不瞒您说,我特娘也正在见鬼! 第59章   纪忱江不管卫喆被噎得无语, 他又依依不舍看了一遍他的阿棠‘打情骂俏’的家书,哼笑出声。   良久,他取出笔墨给傅绫罗回信。   「吾爱阿棠,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思及吾从未靠近过其他女娘。   府中妇人都在夫人掌控之中, 若得孟浪言行, 许阿棠该一日三省。   是否待我太过清正, 心胸都放去了旁人身上,思及此, 长舟心下凄然……」   虽然他在傅绫罗面前, 早就没什么脸面了,跪得也特别利索, 但气节还是得要。   他得叫这小女娘知道, 府里那些离经叛道的女娘,跟他毫无关系, 肯定是受她影响。   他还附赠了三张没有面容的画儿,强烈要求傅阿棠也影响影响他,他还不够孟浪。   写完, 纪忱江自己看了一遍, 低低笑出声来。   估摸着傅阿棠看见后, 还是要骂他混账,他怎就那么乐意听她软声骂呢?   他不知道其他夫妻怎么相处, 可他喜欢这般吵吵闹闹的。   相伴到白首的约定,他不提,她不问。   他只觉得, 若能吵嘴到白发苍苍,那他这一生吃过的苦都值得, 再无遗憾。   送走了信,纪忱江看向京都方向,眸底的温柔神色一点点消弭,变成冷冽。   原来他不急,现在他只想再快些,快些解决这些污糟事儿,回去见他的蜜糖。   实则等傅绫罗收到回信的时候,根本没时间骂他。   “呕……”信还没看完,她就扔在一旁,朝痰盂里吐。   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早上刚喝下去的燕窝羹吐完,就只剩清水了。   常府医已经给她诊过脉,两月有余的身孕,胎象还算稳定,原本傅绫罗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自从诊脉过后,也许是确认自己真怀了身子,孕吐,嗜睡,头疼……这些毛病都来了。   短短半个月折腾下来,她就瘦了不少。   祝阿孃和杨媪都急得不行,想方设法地叫傅绫罗吃东西。   有的时候吃下去还是好好的,可不知道闻见什么味儿,就又吐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傅绫罗吐得最厉害的时候,惠敏公主的仪仗到了定江城外十里,那片桃花林外。   傅绫罗正吐得眼泪挺不住,听到的时候,没忍住摔了茶盏,“让她滚!”   那么多路,走哪儿不行,非得走她阿爹身死的地方!   若说这惠敏公主是无心之举,傅绫罗脑袋砍下来给她。   卫明和纪云熙没吓着,只担忧得不得了,他们没想到怀孩子能折腾成这样。   明明纪贤均的生母怀他时,好吃好喝好睡的。   只有杨媪心下清楚,阿棠肚儿里只怕是个小女娘,当初杨婉怀傅绫罗的时候,就是这么大反应。   但杨婉对味道没那么敏感,只是很多东西吃不得,傅绫罗是闻到一点点味道都受不住。   缓过那阵难受劲儿,傅绫罗稍微冷静下来些,先收起那封不正经地信,才捏着额角躺在软榻上歇息。   “云熙阿姊,你去请祝阿孃主持春耕礼,派人引公主仪仗从春耕礼那边走,我就在马车上见她一面,原本的计划改一改。”   纪云熙不乐意,“我直接带杨媪过去,您见她是给她脸了,您身子不适,我去迎她就是了。”   傅绫罗软声道:“她身份特殊,听闻送嫁护卫首领乃是皇后胞弟,他曾任羽林卫副统领,若他们闹腾起来,你们身份压不住,今日人多,不能出岔子。”   傅绫罗吐得浑身无力,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出去,可她更不想让定江王名声有任何损伤。   “请常府医一起吧,带着银针,若见状不对,替我施针压制一下。”傅绫罗吩咐。   都劝不住傅绫罗,无奈,只好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王府丞得知后,也扯着祈太尉,带着定江郡的驻军匆匆赶过来,跟在傅绫罗身后,与铜甲卫和墨麟卫一起给她撑腰。   祈太尉着实不解,“左右都安排好了,公主也进不了定江城,闹这么大阵仗是为甚?没得叫京都以为咱们仗势欺人呢。”   王府丞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不叫他们知道夫人地位超然,比王上还尊贵,万一公主欺负人怎么办!”   现在绫罗夫人肚子里可揣着储君呢,说起来,确实比定江王重要多了。   祈太尉虽然不聪明,但他了解自己的老伙计。   何时见这老东西如此紧张过?   祈太尉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寻思,待得想明白什么能叫同僚如此紧张,他差点一脑袋从马上扎下去。   “是不是夫人有——”   王府丞在马上踹他一脚,“闭嘴!你个夯货!你生怕夫人不够危险是不是?”   祈太尉龇了龇牙,傻乎乎笑得跟当年他夫人刚有身孕的时候差不多,一点不在乎挨了踹。   纪家又有下一代了,他确实也顾不上别的。   “驾!”他打马上前,抢了卫明的位置。   “小子你滚后头去,夫人既然临朝了,自当由我们来护卫。”   卫明:“……”   王府丞也挤开乔安,“祈太尉说得对,你们两个小年轻啥也不懂,别碍事。”   乔安:“……”   这俩老东西疯了吗?   他们疯没疯不重要,当去掉易容,换回公主装扮的殷月奴下来公主车驾,看到祈太尉和王府丞身上的官袍后,瞳孔缩了下,下意识看向文临。   绫罗夫人竟已收服了南地官员?   不是说,只是个蠢笨女娘吗?   文临心也沉了下,看架势,这绫罗夫人排场竟堪比定江王。   他深吸口气下马,扬声道:“京都文氏阿临,羽林卫副统领,见过祈太尉,王府丞!”   他笑着看向中间的马车,“车里可是绫罗夫人?夫人在南疆的壮举已经传遍京都,公主和吾等敬佩不已,可否请夫人一见?”   殷月奴从女婢手中端过茶,立在文临身边,垂着细弱脖颈,恭敬温婉静立。   他们早在桃花林外就探得今日是春耕礼,据说是为了定江王府大公子满月祈福。   文人骚客,百姓农人,还有权贵家眷,都凑在城郊这边的王府田地前,文武官员也来了不少。   这是个好时机,若是在拜见的时候,直接逼傅绫罗喝了茶,再好不过。   若她喝了茶,殷月奴就能入住定江王府,即便她不喝,哪怕只是沾沾手,上头的毒都能让她再无机会为定江王孕育子嗣。   他们毕竟从京都而来,带着赐婚圣旨,又是公主之尊和皇后胞弟,即便是纪忱江都得接见他们。   二人不觉得,绫罗夫人有胆子给他们没脸。   若这女娘真这么蠢,那倒是好办了。   他们直接送信回京都,告南地个不敬皇庭的罪名,纪忱江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他们说完后,傅绫罗坐的马车里没有任何动静,反倒是权贵女眷那边传出阵阵惊呼。   “老天,惠民公主长得跟老王妃好像!”   “难不成是老王妃的私生女?”   “看年岁,不过二八,老王上都殁了十七年,年纪也对不上啊。”   “我记得清清楚楚,跟老王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说这不是老王妃的女儿,我不信!”   越说,众人越震惊。   尤其是王府丞和祈太尉的夫人,两个人早就跟祝阿孃私下里商讨过词儿。   祈太尉夫人嗓门大,喊得围观的百姓都能听到:“天爷啊,圣人难不成是将王上同母异父的亲妹给赐婚过来了?这,这不是悖德吗?”   殷月奴和文临身子一僵,两人立马察觉出不对。   他们是想用殷月奴的长相来激怒纪忱江,按理说见过老王妃深居简出,又离开了许多年,不该有人记得如此清楚。   怎么会……文临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解释,“惠敏公主并非老定江王妃之女,只不过长得像,得了皇后娘娘的垂怜,收为义女罢了,圣人赐婚,也是对老王妃的尊敬!”   王府丞夫人慢悠悠道:“唉,这不是为难王上吗?我们看着公主也亲切,可若是叫王上娶了公主,同房花烛面对自家亲娘的面容,这……这不是为难王上吗?”   她就差只说,只要不是畜生,谁能对亲娘模样的女子下嘴啊?   百姓当中传来哄笑声,殷月奴脸上有些不自然。   她被养着,就是为了伺候定江王床榻,先圣在时没事儿,怎这会子反倒不行了呢?   百姓们指指点点,王府丞眸底闪过冷笑。   先前他们是一叶障目了,其实很好理解。   先圣不要脸,百无禁忌,因他皇位是先祖活着的时候就立下的,还当了一段时间太子,无人能撼动罢了。   新圣呢?   他皇位来的可不算正,大皇子和二皇子没争过他而已,想跟他老子爹比,还差点意思。   文临见状不妙,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过来。   他远在京都就听闻,绫罗夫人容貌绝美,有些心痒,哪知美色误人。   好在他还有点急智,直接沉下脸,“圣人赐婚,岂容尔等议论!你们是想抗旨吗?”   议论声立刻小了下去。   文临直直看向马车,“绫罗夫人,公主敬您,您就这般由着闲杂人等毁公主清誉?若您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我等只怕要上奏皇庭,问一问定江王!”   “文统领说的有道理,公主身份尊贵,又肖似老王妃,轻慢不得。”柔和甜软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文临愣了下,眼神放肆看向马车,眸中多了几分期待,“那就请夫人下马车——”   “圣人赐婚,定江王府不敢违逆,只是想入王府,也要守南地规矩。”傅绫罗不等他说完,令人掀开马车帘子,淡淡看向殷月奴。   “公主可懂南地的规矩?”   文临和殷月奴看见傅绫罗的容貌,都忍不住呆住。   殷月奴下意识看了眼文临,自惭低下头。   她以为齐旼柔就够好看的了,没想到,比起绫罗夫人,完全不够看。   傅绫罗本就是令人惊艳的盛容,这会儿有了身孕,身形瘦削了许多,可身上却多了些坚韧,妩媚变成柔和,更添娇憨。   文临府里妻妾众多,除皇子后宅和圣人后宫他碰不得,其他人家的女娘,他想要,总有办法能得到。   离王的妾室他都睡过不少。   但他睡过那么多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妩媚却又清纯,浑身带着脆弱气息,偏偏气势十足的女娘。   他眼神火热了许多,等到圣人稳住这天下,到时候将这女娘带去京都,说不准他也能沾上一沾。   “放肆!”纪云熙拔剑指着文临。   “你招子往哪儿放呢!南地属夫人最尊贵,见夫人不跪,还敢直视夫人,你是在挑衅定江王府吗?”   文临被呵醒,慢吞吞低下头,勉强唤回自己的理智,“文临不敢,夫人既已露面,不如受了公主……”   纪云熙打断他的话:“圣人仁慈,赐婚比不是让公主和公主的护卫来羞辱夫人的吧?”   文临蹙眉,“我不是这——”   “既然不是这意思,等公主学会南地的规矩,再谈入府的事吧,夫人政务繁忙,没工夫亲自教导公主。”   纪云熙再次打断文临,“还请公主移居别庄,何时学好规矩,学会如何伺候王上,何时再入定江城。”   说完,她直接放下了马车帘子,吩咐:“回城!”   无人得见的地方,傅绫罗手上扎着银针,周围的土腥气还有各种混乱气息,让她多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一张嘴就想吐。   原本准备当众请老媪验明公主清白身,让她入佛堂清修的计划,也没能成。   比起让惠敏公主灰头土脸入住别庄,不得不安分,还是她肚子里的宝贝更重要些。   纪云熙也这么想的,反正等惠敏公主进了别庄,有的是时候收拾她。   “您就不该掀开帘子,那文临眼神太恶心了!”宁音在马车里都注意到了。   傅绫罗偏头又开始干呕,她也恶心。   可若是她不露面,还有的扯皮,若她在马车里吐出来被人听到,会更危险。   以前傅绫罗的计划都没出过意外,这次的虎头蛇尾,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纪忱江还在,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吐得沁出眼泪,抚着肚子,突然有些想他了。   *   难得被自家媳妇想念一回的纪忱江,离京都只剩二十里地了。   他们刚出京畿,暗卫就传来了消息。   卫喆立马上了马车禀报,“王上,各地封王入京,都被圣人给了下马威,几个封王不许入别苑,也不许住驿站,都被卸甲迎入了皇庭。”   “只有最早到达的小怀王,住在原先幽禁他的皇庄上,也有羽林卫把守,情况不大对。”   纪忱江沉吟不语,按理说不应该,新圣登基后,这几把火烧得太令人费解了。   赐婚给他个药奴,又软禁封王,难道圣人不怕各地封王世子起兵吗?   城府颇深的新圣,自来都是走得温和路子,比起大皇子和二皇子,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怎的登上皇位后,突然跟他老子有些相似了,疯得毫无道理。   好在,他提前安排好了后路。   “派人去联络小怀王,就说若皇庭里起了兵戈,以摔杯为号突围,待得突围后,在贺王封地碰面。”纪忱江低声吩咐卫喆。   贺王是大皇子,就藩在益州,那里山脉多,容易隐藏。   顿了下,他又吩咐,“查一查其他封王的动静,还有,立刻派人飞鸽回南地,跟卫明通信,让他掌管好兵符,若有意外,让他跟祈太尉一起掌管军营。”   “你不用随我入皇庭,在外头接应。”   卫喆知道厉害,他们得到的情报里,竟毫无圣人如此疯狂的消息。   他低低应下,立马调转马头去办差事。   得知了各封王消息,纪忱江毫不意外,自己刚到京都,新圣就给了他下马威。   齐旼柔带着人,在城外的凉亭里等着他。   远远看到他的车驾,亲民肉打发了个眉清目秀的和尚过来,请他过去见礼。   “老王妃说许久没见王上了,想您想得紧,等不及宫宴上见,有些贴心话想跟您说。”和尚轻声细语道。   那唇红齿白的俏模样,令纪忱江又起了久违的刺痛和反胃。   这和尚看起来年纪比傅绫罗还小,齐旼柔怎么下得去嘴!   她还能再恶心点吗?   “知道了,本王这就过去,给母妃请安!”过了好一会儿,纪忱江才冷冷道。   闭目想着傅绫罗,压下那股子恶心劲儿,纪忱江才冷笑出声。   齐旼柔若没有得到口谕,绝不敢来这里恶心他。   新圣这不是发疯,这是是想直接撕破脸,江山他是打算不要了吗?   莫名的,他有种坐上那把椅子,就会变成疯子的感觉,京都就像一头恶兽,已经张大了嘴,等着将所有人吞噬。   *   齐旼柔年纪不小了,这些年在庙里胡混,即便花着大把银钱,还算得上保养得宜,看起来却是有些气血不足。   她本就是柔弱清纯模样,见了纪忱江,她立马起身,两行清泪恰巧落下。   像一朵上了年纪的小白花,风韵犹存,脂香浓郁到让人头疼。   “江儿……几年不见,母妃夜夜都念着你,你表舅也念着你,总算把你盼来了。”   纪忱江面无表情,“你夜夜笙歌,还有功夫想我?”   齐旼柔面色涨红,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眼泪连线般坠落眼眶,“江儿,你怎能这么说母妃,我,我只是想念你父王,不敢一个人呆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还是省省吧。”纪忱江冷声打断她的话。   齐旼柔哭得更厉害,靠在女婢身上哭得几乎要晕过去,“你,你这个不孝子,亏我日日在佛前替你祈福,你竟如此恶意揣测母妃,若是被圣人知道了……”   “齐旼柔。”纪忱江淡淡打断她的话,目光冷冷盯着她。   “以前舅祖父……哦不,先圣才应该是我表舅才对,他执意将自己的外甥女嫁去南地,妄图跟祖母一个辈分,逼着我尽孝,这恶心东西已经死了。”   哪怕靠近齐旼柔,他身上刺痛一如从前,纪忱江依然不曾后退,一步一步逼近齐旼柔。   蓦地,他露出个森冷的笑,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圣人叫你来敲打我?那你猜,若我愿意让出王位,成为圣人手里的刀,他会不会帮我暗地里处置了你?”   齐旼柔从未害怕过自己的儿子,毕竟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种,从他小时候到他慢慢长大,她都笃定纪忱江摆脱不了她的生恩。   他在过去许多年,也确实只能沉默受着她给的刺激,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可这次,看到他的目光,她竟然从心底发寒,忍不住扶着女婢,一步步后退,差点跌出凉亭。   她声音不自觉尖厉起来,“你,你父王对我一往情深,若你敢忤逆不孝,你就不怕你父王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纪忱江居高临下冷冷睨她,对这个蛇蝎妇人,他跟她说话都嫌恶心。   他转身往城门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父王的遗愿。”   齐旼柔蓦地跌坐在凉亭里,压下心底的不安。   不可能,那男人爱她爱得不可自拔,她说什么是什么,哪怕为了她死他都愿意,这贱种是在唬她!   “快,快去跟圣人说,就说定江王拒不受拉拢,打定了主意要跟封王联手,他要造反!”齐旼柔难得聪明一回,紧紧抓住女婢的手吩咐。   “他若不是要造反,就不会说早晚要杀了我!”   女婢不敢耽搁,哪怕没听到杀字,也赶忙让人进皇庭去传话。   暗卫小心翼翼问纪忱江:“王上,您这般与老王妃撕破脸,圣人怕是会借题发挥,在宫宴上为难您吧?”   “早晚要有这一遭,新圣对大睿的掌控越深,只会越麻烦。当断则断,早些动手,早些回南地。”纪忱江沉声道。   他这些日子总有不踏实,见到齐旼柔的这一刻,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进入京都的那一刻,也不知怎的,纪忱江竟想起了岳者华的话。   “王上竟然如此天真。”   “观南只知道人心易变,而更容易掌控局面的那个,大多时候都是站在高处之人。”   “站低了,王上如何保证,不会有那个万一?”   他紧了紧手心,拇指上的扳指突然碎开,外头传来羽林卫扬声请安的声音——   “卑职见过定江王,尊陛下口谕,请王上卸甲入皇庭,您是最后一位到达的封王,为了给各地封王接风洗尘,今晚举办宫宴。”   “定江王这边请,万别叫卑职为难。”   他蹙眉冷冷看着掉落在脚边的碎玉,第一次觉得,也许,他站得确实不够高?   *   皇庭,太极殿内,虽然换了天子,却依然是血腥的恐怖场景。   新圣抖着身子手持宝剑,几乎将崔永福剁成了肉酱。   身体里的燥热和狂暴,让他眼眶通红,如恶鬼一般,原本清秀的脸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崔永福已经死了,他还在挥剑往下剁,每一剑他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怒火和疯狂——   “贱奴!那老杂种已经死了!还妄想命令朕替他做那些肮脏的事儿,挖坟?做梦!”   “敢给朕下五蛇散,你也该死!你该死!”   “你说我不是殷氏的种,我就不是吗?”   “死,都给朕死!我做了三十二年皇子,只要殷氏死绝了,这天下就是朕的!”   宫婢和宫奴哆哆嗦嗦跑也跑不动,脸色煞白瘫倒在地上一大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外头,羽林卫眉目森然,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远处宫门口突然响起迎客钟的声音,悠扬浑厚,一如大睿刚立朝时,各地封王朝贺的庄严肃穆。   可莫名的,所有羽林卫心里都有清晰的预感,这天下,终是乱了。 第60章   盛夏时节, 定江王府再没过去冷硬的模样,蔷薇和刺玫已不再是禁忌,繁花锦簇, 绿草如茵,堪比老宅的花园。   只因傅绫罗喜欢, 她看到这些鲜妍的颜色, 心里会舒坦些。   杨媪和宁音都很紧张, 拉着常府医到处检查过没问题,也仍然提着心神处处注意。   惠敏公主虽然住在城外, 可她时不时就要蹦跶几下, 就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所有人心头。   不管是大公子那里, 还是傅绫罗这里, 所有人都谨慎着伺候。   傅绫罗本不想这么折腾,可她从小就怕热, 南地的夏天漂亮是漂亮,就是蒸笼一般,从初夏起她夜里就睡不踏实。   孕吐未止, 又苦夏吃不进去东西, 倒是闻着花草清香能稍微好受些。   除了祈太尉和王府丞这样知道内情的, 都没人知道傅绫罗怀了身子。   见她瘦得厉害,愈发弱柳扶风, 在小朝上,竟还有官员进言劝傅绫罗保重身体。   私下里有人闲聊,话说得好听些的人道——   “王上不在南地, 夫人思念成疾,啧啧……我倒是明白文人口中‘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何样光景了。”   不好听的也有, 只说傅绫罗是因惠敏公主如鲠在喉,“别说绫罗夫人了,就是咱家里,要是有个善妒的,外头还有个即将明媒正娶的娘子,家里那个不给你挠烂了脸,那都是白日见鬼。”   乔安听到有人闲话,气得不行,有回差点跟上去跟人呛呛起来,被王府丞拦住了。   “王上若知道他们在背后嚼舌头,非得用裹脚布把他们吊在城门口不可!”乔安鼓着腮帮子咽不下这口气。   王府丞老神在在,“夫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等王上知道了,回头自会收拾他们。”   按道理讲,满了三个月夫人也该告诉王上了吧?   他没说,也就是傅绫罗暂时腾不出手来,不然傅绫罗就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墨麟卫那一溜打人的凳子,可闲置许久了呢。   纪忱江在时,他虽然礼贤下士,装出那副温和模样,可不管是小朝后的切磋,还是月月传出的盛怒脾性,叫文武百官都收敛着不敢造次。   傅绫罗跟他不一样,她临朝基本上是听别人说,允准其他人畅所欲言,哪怕底下人吵起来她也慢条斯理看着,等都说完了,她再做决定。   如此,官员们就不免放松得多。   祈太尉甚至私下里跟王府丞商议,“若是王上不愿意夺那个位子……我瞧着绫罗夫人是个贤明的。”   连祈太尉这种看重男尊女卑规矩的,都如此觉得,王府丞心想,估计很多知道王上不愿意夺天下的,都有这个想法。   不过这事儿也急不得,王府丞和卫明私下里商量,无论如何都得稳住南地,得等傅绫罗胎象稳固了,到时说不准南地会有另外一番境遇。   傅绫罗确实已经给纪忱江写了信,瞒过三个月,纪忱江估摸着就要生好一阵子气,越晚告诉他,那小心眼的回来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她。   可送出去的信,头一回,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傅绫罗百忙之中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过去半个月不到就来一次的家书迟了好几日。   若非他实在是送不出信,绝不会这样做。   傅绫罗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但她确实比以前更信任纪忱江。   如此,她心下不安,紧催着卫明和乔安打听京都的消息。   一南一北来回太远,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担忧,谈吐得比刚开始还厉害。   王府丞他们心里有了计较,比过去恭敬了许多,对待傅绫罗堪比定江王,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不顾她生死,只管南地好坏的情况了。   见傅绫罗孕吐愈发严重,王府丞和祈太尉干脆跟傅绫罗请示,他们来主持政务。   等小朝后,他们再来跟傅绫罗禀报,还叫乔安替她盯着,如今再没人不满她把持政务了。   傅绫罗知道好坏,什么都没有肚子里的肉更重要。   只是,还不等乔安去替她临朝,偏房里就出了岔子。   大公子的乳母,也是他的生母,中了毒,昏迷不醒,大公子也莫名哭闹不止。   宁音急得满头是汗,“我和云熙阿姊一直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这边呢,乳母的饮食起居都由墨麟卫自己人来负责,从不叫旁人插手,怎么还是叫人钻了空子!”   纪云熙脸色也不好看,“是我的错,我回头自己领罚,墨麟卫即刻起自查,若有叛徒,我活剐了她!”   傅绫罗的饮食都是阿晴和阿云提前吃过,半个时辰后没问题才叫傅绫罗吃。   乳母这里只差了这一步,若是不能查出乳母是如何中毒的,傅绫罗也不能放心。   没得阿晴和阿云的命就不是命了。   她沉下心里细声吩咐,“你们都先别急,从头到尾捋一遍,叫明阿兄过来,从晨起到现在,接触过乳母起居的所有仆从,都仔细拷问一番。”   “等查出到底是哪儿被人动了手脚,负责的人再去领罚。”   纪云熙跪地应诺,她恨不能立刻将人揪出来,不等傅绫罗吩咐别的,就去找了卫明。   卫明也重视傅绫罗的身子,不独是关心小师妹,他心知若是傅绫罗出了问题,王上也得活剐了他。   他心眼子多,纪云熙雷厉风行,王府前院里立刻动了起来,两个人配合审问,不到天黑就审出了结果。   卫明面色冷然:“是盘子被人动了手脚,厨房里有个小子,他老子在别庄,常府医查出那毒来自北地,是惠敏公主的手笔!”   纪云熙咬牙切齿,“就不该在众人面前放她一马,她在别庄看起来老实,私下里手段频出,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时下已经到了六月里,先前殷月奴几次要求拜见绫罗夫人,甚至乔装打扮进了城,差点进了王府。   现在直接下毒手了,再放任下去,说不准就会威胁到傅绫罗的安危。   傅绫罗靠在软垫上,这位公主未免也太跳脱了。   她若有所思,“不是查出她和文临胡来,没有老媪警告她吗?”   “大概是看夫人性子软,刀没架在脖子上,她笃定咱们不敢为难她。”纪云熙冷笑。   卫明稍微理智些,“如果公主放荡的消息传出去,只要京都没有新旨意传出来,咱们不能抗旨,到时候丢脸面的就是定江王府,这才是她的底气。”   傅绫罗不置可否,攸关生死之时,脸面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问:“那毒致命吗?”   “是寒毒,接触过多会绝嗣,对性命倒是无碍。”纪云熙也稍微冷静了些。   “乳母昏倒,是因为她给大公子喂了奶,感觉自己身子不适,怕害了大公子,着急才晕过去的。”   大公子哭闹,也是因为肚子不舒服,已经喂了药睡过去。   “所以,她反复折腾着想要入府,还用这般不入流的手段来针对大公子,是真想入府吗?”傅绫罗轻声问。   真想要动手,为何不用致命的毒?要绝嗣,作甚要给乳母,应该是给她才对,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卫明和纪云熙对视一眼。   “夫人是怀疑,她声东击西?”卫明静静思忖片刻,摇头。   “文临等人都没到处走动,岳者华那里也没甚动静,定江郡和边南郡两处都在掌控之中。   他们来南地,是为了挑起王上的怒火,伤害大公子或者夫人,才是他们最要紧的事。”   纪云熙也这么觉得。   可傅绫罗总觉得不对,也不知是没收到纪忱江信的缘故,还是怀了身子情绪敏感,她几次夜里惊醒,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事情。   明明只要她和大公子都安然无恙,惠敏公主就无计可施,她却仍然不踏实。   出于谨慎,傅绫罗还是吩咐,“清查一下送嫁护卫名单,还有公主身边的宫奴宫婢,他们所有人的行踪都要在掌控之中。”   卫明点头,“我已经安排了,他们所有人都在别庄,并无旁人出去,倒是别庄有几个伺候的,因为发现文临和惠敏公主……被撵到了浆洗上。”   浆洗?那里能做什么?   傅绫罗揉着额角,吩咐:“别大意了,那几个浆洗上的,也去查一查。”   卫明只当傅绫罗是因为出了中毒事件,心里不安。   为了安她的心,他叫铜甲卫和墨麟卫的女卫一起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   “浆洗的地方在别庄倒座房附近,仆从们天天埋首木盆里脸都见不着,没机会到处走动,也就没人放在心上。”卫明查完后,心有余悸。   “可仔细盯着就能发现,那几个浆洗上的仆从分明不会洗衣裳,我派人多盯了几日才发现蹊跷。”   “原来的仆从是被文临下了毒,威逼利诱收买,护卫易容,跟这几个仆从换了身份。”   “那几个仆从在前头装作护卫,真正的护卫到了夜里就会从挖出来的小道出别庄,与边南郡来的人接头。”   殷月奴确实是在声东击西,她只是个药奴,做不得主,做重要决定的,是文临。   他意在边南郡,若非查出不对,祈太尉立刻拿着兵符到边南郡坐镇,只怕会叫文临钻了空子。   傅绫罗突然反应过来,“明阿兄,商讨边南郡官员安置的时候,岳者华在吗?”   卫明:“在,京都派来的定江郡和边南郡御史,还是他给提醒,我们才提前查清了对方的背景,捏住对方把柄把人架空了。”   傅绫罗有些怔忪,“文临他们才来南地不足两月,就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未免对边南郡了解太过了。”   几个人都怀疑上了岳者华。   “我们的人没发现文临和岳者华有来往,一直都没有过。”纪云熙苦恼道。   她已经不会再怀疑主子的心细,正因如此,她突然察觉出,墨麟卫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周全。   傅绫罗轻叹了口气,安抚她:“不怪墨麟卫无用,他想要与人联络,何曾被人发现过。”   从一开始去边南郡藏得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再到助林子安他们与南疆联络,现在他能瞒过所有人跟文临联系,并不奇怪。   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想要南地造反,不针对她和大公子,却想要去动边南郡,到底是为何,他们还暂时不知。   如若这是圣人的主意,他们竟然是已经猜不出圣人的意图了,最让人忐忑的就是未知。   “那岳者华呢?”被王上秘密叮嘱过的卫明,不动声色问道。   傅绫罗还是不信岳者华是新圣的人,她表情淡淡吩咐:“岳者华那里也不必惊动,等我身子好些了,请他去阿孃的别庄喝茶。”   她想亲自见见岳者华。   *   实则,不只她猜不出圣人的意图,原本还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封王们,也有种遇到疯狗的不可思议。   接风洗尘的宫宴上,新圣下了旨,强硬命令封王居住在皇庭,他们住的地方离后宫也就只隔着几座宫殿。   这荒唐事儿传出去谁信啊?   而后五月中,新圣登基大典,在晚上宴请群臣的宫宴上,充王竟莫名中毒身亡。   所有封王都被当做嫌疑人,关押去了掖庭。   连离王都没能幸免,他在京都可比旁人吃得开,又被先圣惯坏了脾气,当即杀了几个护卫,以不合祖宗规矩为由,连同殷氏宗正一起抗议。   结果,他和宗正都被羽林卫拿下,被新圣打了个半死,扔进天牢。   其他封王因此,再不敢急着做什么,豫王、齐王、荆王还有被封为贺王的大皇子和陈王的二皇子,都被关押在一起。   小怀王则被关在皇庄上,与他被一起关押的,还有跟殷氏一族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们。   只有纪忱江被单独关押,新圣几次三番劝他归顺,甚至连齐旼柔都被关进了掖庭,只为了拉拢他。   纪忱江假意应承,新圣要他做的事,令纪忱江大吃一惊。   “杀掉所有封王?”他定定看着新圣,“陛下,除了小怀王和贺王、陈王,其他封王都已经立了世子,若他们身死,封地立刻就会反。”   简而言之,你是真疯了吗?   新圣对纪忱江笑,“那怕什么,南地驻军五万,幽州群龙无首,也可以由你带领,还有京畿护卫军和羽林卫三万,他们谁能抵挡得了?”   他意味深长看着纪忱江,“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颠覆殷氏天下,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将来你会是大睿唯一的封王,不好吗?”   纪忱江心下哂笑,过去他来京都的时候,新圣和陈王想方设法要弄死他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他不稀罕王位,只想改朝换代。   以纪忱江的聪慧,从新圣这条理分明的铁血手段中,隐约明白过来他的意图。   他有些不可置信。   宫闱之乱纪忱江早知道,但能乱到连皇嗣都可以混淆,也未免有些太过了。   他不觉得,这位新圣会留下一个知道自己阴私的人活命,但不妨碍他直接了当应下来。   “陛下旨意,我能做到,为了避免有封王反应过来,不如在下次宫宴的时候,我为陛下舞剑,送他们一场意外。”   为了避免新圣多疑,他建议,“陛下可关闭宫门,等到所有封王都到政事殿后,直接令羽林卫封锁殿门,此事非同小可,关乎陛下名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新圣确实多疑,但纪忱江擅长掌控,主动建议将封王逃跑的可能一一解决,他到底信了几分。   五月底,所有封王被压入政事殿。   此时,距离他们入京才将将一个月出头,已经恍若隔世,连小怀王都看起来非常憔悴。   新圣见状,心里更愉悦了些。   崔永福说,他只是一个花楼里的行首与恩客所生,只不过这行首伺候过先圣。   后来待得他生产时,先圣正盛宠他母妃,可惜的是她母妃无法有孕。   为了给他母妃高位,圣人将行首接入皇庭,去母留子,将他记在母妃名下。   他成了先圣最后一个皇子,他母妃也成了与陈贵妃比肩的另一位贵妃。   此事知道的人不超过一掌之数,但若他不按先圣命令,挖纪氏祖坟,让先圣与姑姑合葬,此事就会大白于天下。   就算挖了纪家祖坟,隐患犹在。   与其等殷氏子逼他退位,新圣觉得,不如让所有能做到的人都先去死。   过去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自从接触过五蛇散,新圣只觉得这天地都变了一番模样。   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   九五之尊,何必要小心谨慎?何必要运筹帷幄?   他只需要掌控住最锋利的那一柄剑,替他杀出个独属于他的天下来就好。   然而,剑并非是他想掌控就能掌控的,尤其是纪忱江。   这把剑,在摔了酒杯后,用杀人的武器,杀穿了宫殿屋顶,带着小怀王逃之夭夭。   其他封王各凭本事,除了脑满肠肥的荆王逃不动,离王受伤过重也无法逃离,其他封王也不是孤身入京,都有后手,联合之下逃了出来。   傅绫罗的信到达京都时,纪忱江已经跟小怀王逃往益州。   而京都发出圣旨,直言小怀王杀害荆王,意图造反,令其他封王绞杀叛逆。   私下里,皇家暗卫则片刻不停地封锁了封王回封地的路,追杀封王。   各封地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惊疑不定,却与大王联系不上,各处都乱了起来。   小怀王在逃亡路上受了伤,纪忱江带着他和两人的护卫队躲在益州山脉之间,一个宽敞的山洞里。   等送信的铜甲卫精卫根据暗号找到地方的时候,小怀王已经快不行了。   “皇庄里到处都是毒,他疯了。”小怀王苦笑,“原本我以为,改朝换代该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却没想到会遇见个疯子,他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呢?”   纪忱江挑眉,“你是说,他确实是殷氏血脉?”   小怀王:“那是自然,虽然殷氏已从根子上烂了,可甄别血脉的法子还是从前朝传下来的,若能如此轻易混淆血脉,祖宗怕是早从地底下蹦出来了。”   天家为了保证血脉的纯粹,不独是侍寝会立档,会有专门的人计算日子,保证孩子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其他人的种。   为了防止万一有意外,在皇嗣出生之前,孕妇会喝下秘药,待得孩子生出来,血液与独特的药方混合会有反应。   “他能活到现在,有可能不是那老儿的儿子,却必然是殷氏子。”小怀王越来越虚弱。   早年他的身子就已经被祸害得厉害,本就不算康健,此次中毒即便已经解了,五脏六腑也衰败得不成了。   他觉得有些荒谬。   苦心筹谋报仇这么久,甚至比纪忱江还要久,却死在如此可笑的谎言里,别说报仇了,他这辈子就是个笑话。   “大睿迟暮,我那几个义子,其实也并非帝王之才,我知你不愿成为新主,可你看,皇庭里竟然会发生如此可笑的事情,谁坐江山,都不如你自己。”小怀王越来越虚弱,难得与纪忱江说了掏心窝子的话。   “我父王想过要斩尽沉疴,却死在了先圣手中,殷氏不成了,纪家当年也有机会成为江山之主的,不过是为了百姓,主动退让一步。”   “若你不愿,怕是要辜负了你家先祖的退让啊……”   直到小怀王咽气,纪忱江也没应下他所请。   有些事并非他想不想就可以,他知道自己没有胸怀天下的仁慈,救不了天底下的万万百姓。   小怀王的尸体被义子和幽州墨羽卫含泪带走,纪忱江送他们离开的时候,见到了南地送信来的数个精卫。   八月里益州已经渐渐有些凉意了。   纪忱江近三个月没收到南地来的信,也顾不得为小怀王感叹,看到傅绫罗熟悉的字迹,顾不得旁边卫明和乔安的来信,立刻拆开。   卫喆在一旁伺候着,每次看完信,王上都会有吩咐。   可这次,他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王上开口。   一抬头,卫喆就见自家主君面无表情,稳坐洞口的矮几前,正慢条斯理喝茶。   饶是卫喆这种不爱动脑子的,都立刻紧张起来,“王上,是不是南地出了问题?我阿兄他们还好吗?”   不会是死了吧?那阿棠呢?宁音呢?!   卫喆紧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纪忱江慢慢抬头,“胡说八道什么,谁跟你说有问题的!”   卫喆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大声道:“王上,您端的是空茶杯啊!”   到现在,王上也没发现里头是空的,说话功夫还在‘饮茶’,还往下咽,咽啥呢?   这能不吓人吗?   纪忱江低头,轻咳几声,想放下茶杯,竟然失手摔到了地上。   他整个人都是麻的,只能看到心里阿棠写的,已有身孕三月余。   三月余?   他离开定江郡半年了啊!   他头上是不是有点绿?   哦,是六月初送出来的信,那没事了。   他猛地站起身,低低骂了声就大跨步往外走,没事儿个屁,事儿大了!   天下乱了,他家阿棠怀着孩子,南地还有新圣送过去的公主,要是有个万一……艹!   他抹了把脸,急匆匆往外走,都顾不得跟卫喆解释。   没有万一,他必须得立刻赶回南地!   “王上!王上!您等等,到底怎么了?”卫喆在后头追,难得话多了点,傅绫罗的信被纪忱江捏在手里,他也看不到。   几个精卫也抖着胆子追在后头,“王上,南地有异!您先看完再做决定啊!”   纪忱江猛地停住,以杀人的目光看向精卫,“嘴被狗吃了吗?刚才怎么不说!”   精卫们:“……”我们特娘一直在旁边候着,您也不看啊!   纪忱江劈手抢过其中一个精卫手里的信,卫明和乔安的信是分开写的。   卫明多是说外头的情况,乔安则禀报府里和官员们得知的情况。   他拿过的是卫明的信,越看他身上杀气越重。   惠敏公主折腾出动静,声东击西,让文临与边南郡的京都官员联络上。   傅绫罗他们以为文临要夺权,在收集到足够的人证物证后,干脆利落将他们拿下。   可文临带着殷月奴,以其他护卫的拼死掩护,逃跑至边南郡,与边南郡御史一起到军营宣了圣旨。   圣旨明言,小怀王造反,定江王协助小怀王逃跑,等同于造反,天子令南地驻军发兵平叛。   卫明说,兵符还在他和祈太尉掌控之中。   但圣旨不可违,军中也不全都是纪忱江的人,涉及到正统和圣旨,不可避免出现了骚乱。   精卫五天出来一个,一直在找定江王,才会有数个人同时出现的事情。   最新的消息是七天前,说军中现在正在僵持,只是也坚持不了太久,总要给个说法。   纪忱江不解,“为何能让文临他们逃走?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精卫一起跪地,其中一人低声道:“是临南郡郡守岳者华助他们逃走的。”   纪忱江就知道那短命鬼不是好东西。   他冷笑,“我不是让卫明见状不对就杀了他?”   精卫脑袋更低,“回王上,夫人不许杀他,与他谈过话后,令人放他离开,此时岳者华怕已出了临南郡,直往京都去。”   纪忱江也看到了乔安的信,乔安说,傅绫罗挺着大肚子,去了边南郡坐镇。   他黑着脸,一言不发往外头走。   “王上……”   “鬼叫什么!立刻整装出发,不计一切代价赶回边南郡!”纪忱江咬牙切齿,气得胸口都快炸了。   等见到那小东西,他非得……非得揍其他人一顿!   都怪她身边的人不会伺候,就没有一天不欠揍的时候! 第61章   身为天子, 新圣坐拥羽林卫和皇家暗卫各千人,京畿大营和禁卫两万余将士。   他下了旨,只留了暗卫保护自己安全, 留下小部分禁卫护卫京都,其他所有羽林卫和大营将士以清除叛军为名, 对各封地出入口的严加把控。   纪忱江想要穿过层层追杀和关卡, 并非易事, 即便他心急如焚,归途看起来也遥遥无期。   在傅绫罗不知道的时候, 纪忱江夜里赶路, 白日休息片刻,再加布各种迷阵, 依然在拼命往回赶。   八月底, 他带在身边的五百余铜甲卫只剩了三百余人,也都已经筋疲力尽, 却才将将出了益州。   卫喆沙哑着嗓子禀报:“王上,只要能到达荆州,找到荆王世子告知他详情, 说服他起兵的话, 就能给禁卫和羽林卫等人添些麻烦。   最多两个半月, 咱们就能到达边南郡。”   其实骑马风雨兼程不停歇,路途顺畅的话, 一个月左右就能到。   但他们不能低估皇家暗卫和羽林卫的本事,躲躲藏藏两个半月,已经是乐观的预估。   纪忱江蹙眉沉思, 他没那个时间去说服荆王世子,太慢了, 边南郡挺不到那个时候。   到了这会儿,其实纪忱江对自己即将做爹,还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他所有的心神都放在傅绫罗身上。   傅绫罗如今在边南郡正危险着,还怀着孩子,且不知如何煎熬,每每想起来他就恨不能一路杀回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冲动,必须要从长计议,否则,就算只剩他自己,也回不去。   “荆王好大喜功,喜好享受,荆王世子未必会为自己的父王出头。”纪忱江声音也沙哑得很,只异常冷静。   “豫王不同,他要面子,豫王世子也以孝道闻名大睿。”   他顿了下,用树枝画出一条路线,“这样,我们声东击西,我带人一路往西南,让人以为我们去荆州,你带人突围去豫州。”   不等卫喆说话,纪忱江又叮嘱,“你不要出面,豫州郡守府有我们的人,让他们从死牢里提几个死囚出来,以血书在王府门前告知,务必让豫州百姓都得知豫王被人陷害困于京都的消息。”   卫喆点头,“属下明白。”   “嗯,去吧。”纪忱江抬头,朝卫喆肩膀锤了下,言简意赅,“注意安全,留着命回来,阿棠还想给你主婚呢。”   卫喆鼻尖发酸,为了藏住情绪,面上愈发没有表情,“属下知道。”   待得送卫喆离开,日头偏西,纪忱江回首看着一路跟自己风雨飘摇的护卫,咬了咬牙。   他冲所有铜甲卫抱拳,“南地生死攸关,尔等家小危在旦夕,还有我纪家妇和血脉……他们能活,全靠我们,若能渡过此次难关,我纪长舟不会忘了各位功劳。”   铜甲卫三百余人无声跪地,低沉的应诺声如同闷雷炸响——   “诺!为王上尽忠,万死不辞!”   纪忱江当先打马而上,“走!”   他眸色深沉看着南地方向,心里向漫天神佛祈祷,过去他不信佛,但现在,他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只要阿棠能安全。   阿棠,你答应等我的。   *   “长舟!”纪家老宅里,傅绫罗蓦地从噩梦中醒来,满头细汗,脸色苍白如纸。   南地的秋日,不到深秋,白日里总是有些热的,尤其是下午时候,歇晌儿都盖不住厚被子。   傅绫罗拽着薄薄的绫罗软被,感觉到湿濡温度渐渐发冷,才从惊悸中慢慢缓过神。   宁音不敢大声,怕吓着主子,温柔小声问:“夫人,您又做噩梦了?这边杀伐气重一些,咱们还是早些回定江郡吧?”   傅绫罗分不清噩梦里,桃花林里的血泊中,到底是阿爹还是纪忱江,一个字都不想提。   她扶着肚子坐起身,哑着嗓子问:“文临和殷月奴怎么样了?”   宁音轻叹了口气,“又去找祈太尉了,带着边南郡御史,那位是他堂叔,嘴皮子不错,说动了兵马将军身边的武卫将军,卫长史说,大概是拖不下去了。”   八月中,文临以护卫惠敏公主的姿态,护送公主到达军中宣了旨。   好在兵符一半在祈太尉手中,另一半则是由兵马将军周奇拿着,他是纪忱江的铁杆簇拥,才将将压住了局势。   祈太尉借口南地没有让皇使去过别庄,觐见公主,怀疑圣旨的真伪,言说要令人北上探听,一直拖着。   但现在,墨麟卫藏在临南郡的女卫,已经杀了临南郡几波羽林卫来人,文临大概是察觉出不对,强势要求入住御史府。   若私下里他们还能杀了这人,但他是羽林卫副统领,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也无法动他,只能让他去。   文家那位御史不愧是耍嘴皮子的,虽然动不了边南郡的政务,却还是拉拢了军中的部分将士,来逼问结果。   说起来,其实纪家军没人想要违抗定江王或者绫罗夫人的命令,祈太尉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只是奈何殷月奴带来的圣旨,代表着正统。   不遵旨,等同于造反。   定江王如今身份也不清白,造反二字牵涉太广,主将还不在,军心不稳,并非所有人都有底气造反。   饶是如卫明这种最沉得住气的,唇角都急出了火泡,祈太尉也有些撑不住了。   纪云熙和宁音也反复劝傅绫罗回定江郡,如果文临能说动一部分将士,真乱起来的话,傅绫罗一个孕妇在这里太危险了。   六个多月的身孕,已经彻底藏不住,文临若得了支持,第一个要动的,必然是怀着纪家血脉的傅绫罗。   但傅绫罗并不着急,缓缓起身,“先给我端一碗燕窝羹过来吧,我饿了,叫祈太尉和乔安,还有明阿兄来见我。”   她肚子里的孩子懂事,原本还总是头疼恶心,总吃不下去东西。   自打决定要来边南郡,她突然就吃得下也睡得着了,身子好了许多,肚子跟充了气一样长。   宁音急得直跺脚,“夫人,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傅绫罗软声安抚宁音,“就算是要走,你也得叫我吃饱喝足了,有力气坐马车才好呀。”   宁音眼神一亮,“您打算回去了?”   傅绫罗没回答她,只垂眸笑了笑,“准备马车吧。”   从老宅到军营也需要半日功夫,差不多是时候了。   等祈太尉和卫明过来的功夫,她慢吞吞喝着燕窝粥,忍不住想起八月初见到岳者华的情形。   他这会儿,应该已快到豫州了吧?   七月底,卫明和乔安就已经彻查清楚了文临的动向。   他没有急着联系自己在边南郡做御史的堂叔,反倒避开人的耳目,与那位岳者华推荐的兵马司令丞联系上了。   兵马司掌管纪家军军马和战车,若是真叫他掌控在手里,如果起了兵戈之事,整个军营都要受制于人。   傅绫罗当机立断,叫人将文临和殷月奴扣押在别庄。   待得严刑拷打审问过后,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她才令人将惠敏公主带来的所有人,连同公主在内,押解入定江郡,等候定江王回来发落。   只要入了定江王府的牢狱,他们再想出去,就难了。   *   就是押解他们入城的这一天,岳者华让阿钦送信来,约她在别庄见面。   “夫人,我们公子让我交给您。”阿钦递给傅绫罗一个眼熟的木匣。   傅绫罗知道,那里面是岳者华,不,是岳观南的卖身契。   阿钦看着傅绫罗鼓起的肚子,眼神并不意外,只道:“您此行不会有任何危险,您所有的疑惑,公子都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傅绫罗沉默了好一会儿,应了下来。   岳者华给她卖身契,是告诉他,他的初衷未改。   她答应下来了,并非信任,只是有可能的话,傅绫罗并不想跟岳者华成为敌人。   她不会大意,去别庄时,纪云熙和宁音都陪在她身边。   纪云熙提前安置好一百墨麟卫,将别庄守得密不透风。   见到岳者华,傅绫罗有些诧异,他看起来身子比以前康健许多。   面上已经没了任何病弱神色,可以说是她见过的,岳者华状态最好的时候了。   “我知你会来。”岳者华笑道,看到她隆起的腹部,眼底多了些怔忪,“还未说一声恭喜。”   傅绫罗抚着腹部,抿唇不语。   岳者华笑得像过去那般无害,“夫人见谅,这会儿,文临和殷月奴应该已经逃离定江郡了。”   傅绫罗愣了下,纪云熙立刻拔出剑架在岳者华脖子上。   阿钦同样拔刀,双方一瞬间就剑拔弩张起来。   岳者华依然笑得温和,“夫人,我从未想过对南地不利,可否让人都退出去,像上次一样,只我们二人喝喝茶,说说话?”   傅绫罗定定看着他,“在你跟文临他们沆瀣一气的时候,该知道不可能再跟过去一样了。”   岳者华垂眸,“那你可想知道,纪忱江在京都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应该有一阵子没收到他的信了吧?”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吩咐纪云熙,“你们都出去,我们单独聊聊。”   宁音急促道:“夫人!”   “去吧,他不敢对我做什么。”傅绫罗淡淡道。   岳者华面色始终温和,好似傅绫罗威胁的不是他一样。   等到纪云熙他们无奈退出去,阿钦也收了刀,眼神担忧退了出去。   岳者华起身打开窗户,见人都离得远了,没有卖关子,直接了当告诉傅绫罗她想知道的事情。   “圣人服用五蛇散过度,他以为自己非殷氏血脉,这次令封王入京,就是打着一网打尽的目的,如果南地平稳,纪忱江很难回到南地。”   傅绫罗被岳者华的话惊住,瞪大眼看他,“他疯了吗?皇家血脉也能混淆?”   岳者华轻笑,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若先圣知道以后的新君是他,并且死的没那么突然,他自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血脉。”   “谁叫先圣没的太突然,历来帝王之术都是面面相授,不会付诸文字,除了几个死士能得知,其他人也无从知道内情。”   “巧的是……”他声音微凉,“那几个死士殉了主,无人得知验证血脉的法子,剩下唯一知道的,是先圣的大伴,那人已经被人收买了,也不会告诉他。”   岳者华没说,当初差点成为太子的怀王,应该也知道些内情,小怀王应该也知道,只是他们没有验证的秘方而已。   就算知道又如何?   谁也想不到一个圣人,在服用五蛇散后,会变得多愚蠢,多冲动易怒,被肮脏欲望彻底遮住双眼。   傅绫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觉不可思议,“是你?你来南地之前,就已安排好了今日的一切?”   那他的计谋之深,比他想象中还要令人胆寒,他到底为了什么?   岳者华沉默片刻,“原本我没打算给他用五蛇散。”   “为何要换五蛇散?”傅绫罗直接问。   岳者华笑着摊开手,调侃道:“纪忱江说,即便有万一,他也会有一万个准备,我想让他知道,只要他站的不够高,就会有一万零一个意外,他护不住你。”   傅绫罗眸色浅淡,“别说是因为我,岳者华,你知不知道放走文临和殷月奴,他们会给南地造成多少麻烦?而我又会多多少危险?”   “你没那么喜欢我,不要拿我来做幌子。”   岳者华被她逗笑了,“我知你心思细腻,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我的身份,我这份情意,自然也骗不过你。”   他笑得很真切,“论起做骗子,我当是不如你。”   傅绫罗笑不出来,不解道:“为何放走他们?别告诉我,你对新圣投诚了。”   岳者华又一次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人?”   傅绫罗下意识反问,“可你不是厌恶……”   “我是厌恶京都的一切!”岳者华自嘲打断她的话,“你以为,我是怎么才能在先圣要求我入朝的口谕下,来到南地的?”   “我一次次违拗京都旨意,又如何能在南地安然无恙?”   “我曾走遍大睿,行过不止万里路,又为何会到了南地,竟会水土不服?”   傅绫罗呆住了,震惊看着岳者华。   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若非她知道太多不该小女娘知道的……知识,大概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岳观南……”   “不要怜悯我,我不需要。”岳者华走到桌前,微微笑着看她,“请不要可怜我。”   他早知怜悯无用,只会让他记起自己生在一个多么令人作呕的世家,有个能将子嗣当做货物送上台面的父亲。   其实他从没有成为一个普通儿郎的机会,也没那个运道与傅绫罗这样美好的女娘花前月下。   既如此,他想成全自己,也不妨成全傅绫罗,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骗局。   想骗过纪忱江和傅绫罗,他就先骗过了自己。   傅绫罗莫名鼻尖发酸,“岳观南,曾经说过的话,我不喜说第二遍,可对你,我想多说一次,有些事你当知道,做了就无法回头,你……”   “阿棠。”岳者华的笑有些勉强起来,他无奈叹了口气,“别说了,没用的,很多事情来南地之前我已经做下了。”   傅绫罗眼眶发红,她不懂,岳者华到底要做什么?   见傅绫罗目露不解,岳者华并不解释。   他不只是收买崔永福,也不只是给先圣下了暴毙的毒,这肮脏的世道,他是一天都不想活了。   只是没想到在南地能遇到如傅绫罗这样投缘的友人,送他一场不真实的快活。   她和阿钦都叫他心底最深沉的恶意无法彻底沉沦,反正要死,不如送她一场自在,也送被他连累送命的百姓、将士一个崭新江山。   岳者华垂眸,“从被迷晕了送入三皇子府,背着幕僚的恶心名声,我目的就没变过,我只想毁了一切,那个畜生也要死,我的手段没你想那么干净。”   “有时我会遗憾,没早些碰到你。”顿了下,他抬起眸子,笑意盈盈,潋滟的却是悲伤,“但我又庆幸,没在京都碰到你。”   他微微叹气,“唯独不该受罪的,是无辜将士。”   傅绫罗心下一紧,“你做了什么?”   岳者华轻声说着,每一句话都叫傅绫罗胆战心惊,“文临和殷月奴会在军营宣旨,要求纪家军北上平叛,若驻军不从,罪同谋反。”   “我不会让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事,毕竟我骗了你一场,合该送你个锦绣江山。”   “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南疆会与文氏里应外合,攻打边南郡。”   “这是你的机会,杀了他们,将南疆彻底打服,从此纪家军是你的,南地官员也会认你为主。”   “纪忱江不喜欢那个位子,他没有仁爱之心,但你有……”   傅绫罗猛地站起身,甚至惊讶到肚子都隐隐作痛,她扶着肚子,整个人微微发抖。   “谁告诉你,我想成为女皇?被人擅自做主安排的滋味儿,你尝过了,好受吗?”   岳者华苦笑摇头,“站在高处,你才能选择,进可坐拥天下,退可推旁人上去,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傅绫罗瞪着他,“如果文临他们跑不了,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新圣惹了众怒,迟早要完,你做这些,只是为了报复岳家,报复……”   她越说,岳者华的面色就越悲凉,她清楚岳者华心里的苦,刻薄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憋得她两眼泛红:“岳观南,军心不稳,又逢外敌来犯,乃是大忌!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决定会死多少人?”   岳者华起身,“若我不如此,死的人会更多,天下早晚要乱,拖得时间越久,百姓越煎熬,你应该清楚。”   傅绫罗眼神复杂看着他,她清楚,可她没办法因为要拯救苍生,就去牺牲一部分苍生,她没有这个权利。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眼,“我不杀你,但你不能再留南地,下次再见,我们会是敌人。”   岳者华心里的悲伤几乎让他笑不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笑着拱手行礼:“多谢夫人,即日起,我就回归北地,等女君入京的那一天,我必不会站出来碍夫人的眼。”   傅绫罗转身就走,她得立刻跟祈太尉他们会和,提前将危险掐灭在摇篮之中。   岳者华突然喊住她:“阿棠!有些事情说了,只会打草惊蛇,恶人我已经做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我与你讲的最后一个道理,就当……谢你不杀之恩。”   傅绫罗脚步顿了下,没再回头,直接离开。   *   岳者华和阿钦从别庄那条暗道离开定江郡,在马车往汝南郡去的时候,阿钦还在疑惑。   “五公子,你做了那么多事,绫罗夫人竟然没要杀你?”   他提着一把子心肠在外头,都做好给自家公子收尸的准备了,他早知道自家公子不想活了,才会一直作死,他拼了命也拦不住。   岳者华依旧笑得吊儿郎当,只手撑在眼皮子上,“蠢阿钦,别问了,赶紧去给公子我熬药,我且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多活几年呢。”   旁人不懂,他懂傅绫罗的狠。   该安排的早安排好,他只想死,她却偏要他活。   可人活着,有时候比死了要难受的多。   他心肝儿已经黑透了,怕傅绫罗提前阻止他安排好的一切,所以他偏留了最重要的证据没说。   也不知,这心狠的小女娘何时能发现他给的线索。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造的孽,死了要偿还,活着自然也得还。   往后京都的寺里,日日九百跪,声声《往生经》,不求来世快活自在,只求那些无辜的亡灵,投胎在盛世里。   *   待得傅绫罗忆起岳者华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还在思忖,她令卫明私下里打探过了,乔安和铜甲卫也一直在盯着文临他们。   南疆确实蠢蠢欲动,若文临他们离京时就带来了这道圣旨,那岳者华是给了她一个不用遵旨的理由,甚至……给了她造反的理由。   南疆起了战事,一切是文氏所害,只清君侧一条,就足够他们打上京都了。   只是,她还没找到文临他们跟南疆联络的证据,若无法让军中只有一个声音,无论如何都会死很多人。   她莫名有些急躁起来,恰巧肚子里孩子踹了她几脚,傅绫罗摸着肚子,才不得不缓缓压住烦躁。   “夫人,祈太尉被文临他们带人缠住,暂时过不来。”乔安苦着脸进门,“军中躁动越来越多,再如此拖下去,不是个事儿。”   卫明也蹙眉,“南疆小动作不断,目前还没有靠近边境的打算,可恨如今草木繁盛,南蛮手段有些不好防备,此时军中若乱起来……”   他话没说完,纪云熙就急匆匆跑进来,“夫人!探子来报,南疆集结一万大军压境,十寨九城里也有人从山林里离开,方向是朝着边南郡各郡县去的。”   她赶紧起身,宁音扶着她往外走,“命驻军立刻到空地前听令,祈太尉和卫明二人和周将军一起,整兵出发!”   怕什么来什么,还没有文氏勾结的证据,她得想办法稳定住军心。   没有谁,比大着肚子的她更合适去劝说。   岳者华的好意她心领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南地死太多人……   傅绫罗猛地顿住脚步,吓了宁音一跳,“夫人?”   “岳者华给我的那个木匣子呢?快!快找出来给我!”她蓦地反应过来,若她所料没错,岳者华早就将证据送到了她手里。   军营里,文临和堂叔文御史带着武卫将军,护卫着高抬圣旨的惠敏公主,在营帐外与祈太尉对峙。   军营外,文御史带来的人偷偷在倒火油,万一祈太尉他们占了上风,他们得趁乱逃跑。   一百五十里外,乌泱泱的南蛮军队气势汹汹而来。   他们与‘文氏’达成了协议,‘文氏’助他们拿下边南郡,南疆助文临成为新的异姓王。   商议好后,南疆拿到了边南郡最新的布防图,避开了纪家军设置的许多障碍和陷阱,即将顺利逼至边境。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汝南郡关卡处,乔装打扮的纪忱江和易容而行的岳者华,擦肩而过。   于羽林卫的虎视眈眈中,二人只通过眼神,就认出了彼此。   纪忱江差点没忍住自己的杀意,若不是急着回边南郡,他定要活剐了这短命鬼!   此刻,不能活剐了他,纪忱江也不打算叫岳者华活着回京,跟自己的主子复命!   纪忱江不动声色从靴子里拔出短刀贴在手腕处,铜甲卫无声无息拦在羽林卫和纪忱江中间,挡住羽林卫的视线。   阿钦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做好了替自家公子赴死的准备,只急急低声催促主子赶紧跑。   岳者华没跑,他也跑不过纪忱江。   好在虽未曾预料到这次会面,他也不是没准备,谁也别想叫他死在半路上。   “边南郡此刻,应该跟南疆打起来了。”岳者华在纪忱江靠近时,轻笑道。   “夫人虽有孕七月余,此刻军心不稳,没人比她更适合挂帅。”   一瞬间,纪忱江手脚冰凉,完全没了收拾他的心思,扭头就走。 第62章   军营里, 文临和堂叔文御史带着武卫将军,护卫着高举圣旨的惠敏公主,在营帐外与祈太尉对峙。   军营外, 文御史带来的人偷偷在倒火油,万一祈太尉他们占了上风, 他们得趁乱逃跑。   秋风萧瑟, 本该叫人冷静, 但祈太尉却感觉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文临冷喝:“祈太尉!你迟迟不尊圣旨,是想抗旨吗?”   “一个月时间, 八百里加急足够你得到京都的消息了吧?圣旨上盖着御印, 你却仍不肯发兵,你和周奇是要造反吗?”   文御史在一旁唱红脸, “祈太尉, 周将军,定江王已然助小怀王造反, 你们何必冥顽不灵。陛下势必会废除他的王位,他眼下还不知道在哪里逃亡,说不准会死在路上, 你们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与主君一起造反?”   文临扫了眼周围看着这边的将领们, 给武卫将军王城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掏出刀来。   文临面色冷厉, 正气凛然道:“尔等保家卫国,刀山火海里闯荡是为了功勋,为了荫及家人子嗣, 为了家族后代永昌!   陛下乃天子,坐拥天下, 河州、京都军营二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你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眷成为阶下囚,在战乱中受罪吗?”   武卫将军王城垂眸,扬声高喝:“丁卫何在!不想牵连家人的将士们,跟我一起拿下这些乱臣贼子!”   将士们迟疑片刻,跟随王城的几个副将率先动起来,原本并肩作战的士兵面色为难对垒起来。   纪家军分四军,武卫将军身为周奇的左右手,掌控丁卫。   周奇看着这闹剧一般的场景,万万没想到王城会跟文临他们联手,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   他黑着脸怒喝,“王城!你的命还是王上从南蛮手里救回来的,以前在郡守府你说过要与王上一起走黄泉路,你都忘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王城低头,遮掩住心虚,咬了咬牙,“若王上在,我拼了命也会追随王上,可王上从未告知过我们他的心思,丝毫不顾军中兄弟们,说造反就造反,真值得我们效忠吗?”   “我们也都有父母兄弟,我们也为人子,为人兄弟,为何不能替自己考虑?”   他红着眼眶看向周奇:“等到平叛后,大不了我赔王上一条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手底下的兄弟,跟我一起不明不白的送死!”   周奇还要说什么,祈太尉冷着脸拦他。   说再多有什么用,左不过是怕死,亦或为了文氏许诺的功名利禄罢了。   老话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会背叛的人,端看背叛的筹码够不够。   祈太尉也并非没有准备,只是周奇不愿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因为这种荒谬的骚乱枉死。   但祈太尉清楚,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再跟文临他们扯皮也是无用。   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王上造反,左右大睿也不值得他们效忠,真反了又如何!   他高举兵符,苍老的声音高昂如战鼓——   “纪家——”   文临和文御史心下一喜,眼里迸发出喜意,天底下的将士都该效忠圣人,只要祈太尉承认南地驻军是纪家军,这就等同于造反!   待得祈太尉说完,文临就有信心拿下南地。   可能会多死些人,不过也无甚妨碍,只要南地往后不再归属定江王,文氏就有可乘之机。   但祈太尉的话没说完,乔安嘹亮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绫罗夫人到!”   祈太尉愣了下,蹙眉收起兵符,和周奇一起,带着对纪忱江绝对忠心的一干将士,赶紧去到傅绫罗面前。   王上还生死不知,无论如何,傅绫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出任何差池。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祈太尉问得心焦。   军中现在骚乱不少,原本藏得极深的魑魅魍魉都蹦跶出来了。   虽然定江王留下了后手,祈太尉和周奇也有信心能压制住动乱,却不能保证不会死人。   一定会见血。   傅绫罗在这里太危险了,简直是胡闹!   周奇也这么想,他深吸了口气,警惕看向四周,“我立刻叫人送您回定江郡!”   “不必。”傅绫罗淡淡道,目光沉稳冷静,“我来这里是为了攸关南地生死,大睿存亡的大事。”   文临冷笑:“你一个女娘,也敢提大睿存亡,好大的口气!”   傅绫罗垂眸不看他,多看一眼,见到他眼里的贪婪和色相,她都觉得恶心。   她挥挥手,纪云熙和宁音侧立左右。   纪云熙大声道:“定江王印并车马大将军印在此!所有将士听令,拿下叛军和惠敏公主及文氏子!”   祈太尉愣了下,不待他问,宁音也大喊:“文氏给圣人下毒,把持朝政,掌控新圣,意图杀死所有殷氏血脉,如今勾结南疆,里应外合导致南蛮兵临城下,只要你们还是南地有血性的儿郎,别废话,拿下他们!”   周奇比祈太尉反应还快,立刻提刀上前,不在乎真假。   本来他们商量好的是,光明正大的反,压制文临他们带领的人还需要费些力气,指不定要死多少兄弟。   而且,以后众人也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可现在,绫罗夫人给了他们一个能够反转的机会!   他拔出刀,呼啸着朝文临扑过去:“甲卫听令!不计一切代价,拿下通敌叛国,霍乱超纲的逆贼!”   文临和文御史大吃一惊,两个人立马飞速后退。   文临惊慌失措地大喊:“胡说八道,你们有证据吗?”   纪云熙冷笑:“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夫人怀着身子,会为了你一个奸佞小人急匆匆赶过来?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文临:“……”   祈太尉咬住舌尖,忍住到了嘴边的大笑,和卫明一左一右,跟着去抓其他人。   甲卫早就跟以前的同僚对峙着,只是都有些不忍心动手,听到命令,大多数都是心下一喜,默默压低了刀尖。   听到纪云熙的话后,连王城都没了斗志,就更不用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要杀自己兄弟的将士们了。   骚乱在祈太尉和周奇意料之外,飞快结束。   很快,殷月奴、文临、文御史、王城和他手下几个跳得最高的将士,都被五花大绑,押解在军营空地前的高台上。   但傅绫罗没让人堵住他们的嘴,纪忱江教过她,明着做事和暗里的手段,要学会分时候。   她既然要掌军,就不会留下隐患。   殷月奴花容失色,“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听文统领的吩咐……”   文临怒瞪她一眼,“闭嘴!贱人!”   他冷然铿锵道:“我乃皇后胞弟,前途无量,仕途顺遂,为圣人信重,不可能会做通敌叛国的事情,纪家想造反,也不必泼这种脏水在文氏身上,你以为天下人会信吗?”   傅绫罗让宁音将盒子里的信递到他面前,“这可是你的笔迹?”   文临冷笑,正准备否认,一低头,瞳孔猛地缩了下,竟然真的是他的笔迹!   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能犹豫的时候,“这不是——”   “文临,找到你的字迹对比,并不难,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卫明笑吟吟道。   “我们不会污蔑好人,可大家伙儿也不是傻子,王城负责对南疆布控陷阱,负责监视南地动静,现在南蛮人离我们不过百里,他们是怎么通过南地布防的?”   王城猛地抬起头看向文临:“真的是你?你还是人吗?!”   刚才听到宁音喊文氏通敌叛国,他就后悔了。   他是想成为兵马将军,若王上真如文临所言,必死无疑,他也有家人兄弟,确实没必要带着兄弟们跟王上一起死。   可不管如何,他绝不会跟南蛮合作,南蛮人杀了大睿多少子民,杀了他们多少兄弟!   他真是犯了浑,该死!王城看文临的眼神几乎要溢出血来!   文临突然说不出话,并非被王城吓住或不能狡辩,只是他再愚蠢也知道,南蛮压境,大军必定需要一个交代。   无论他怎么反驳,傅绫罗定已经准备好了后手,不会给他逃脱的机会。   成王败寇罢了,他冷冷看着傅绫罗,“即便眼下你能冤枉我,纪忱江已经造反,纪家军群龙无首,你们还能跟过去一样打败南蛮吗?”   文御史紧跟着道:“我文氏好歹也是高门大族,只有几封似是而非的信,就想给我们定罪,未免太荒谬了些,夫人许是被人蒙蔽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跟南疆和谈,不能让将士们枉死啊!”   殷月奴也反应过来,着急忙慌道:“我,我还有圣旨,不管如何,这圣旨是真的,就算要处置我等,我乃公主,也得圣人来做决断!”   祈太尉和周奇蹙眉,如果利落造反,不必多说,直接砍了他们倒是痛快。   可若是图谋以后和名声,他们要顾忌的太多。   傅绫罗没跟二人一样迟疑,她静静听他们说完,轻描淡写下了命令——   “周奇,杀了他们,以血祭旗。”   周奇大惊:“夫人……”   “我说,杀了他们!”傅绫罗抬眸,锐利看向周奇,斩钉截铁道。   周奇还没动,祈太尉和卫明倒是心有灵犀,二人同时拔刀,干脆利落将四个主谋剁菜一样砍了。   血溅在台上,令越来越多将士的空地,突然沉默下来。   祈太尉带着浑身鲜血跪地,“女君!接下来您想怎么做?”   卫明也跪地,铿锵道:“女君,定江王不在,您是南地之主!南地五万将士,都听您的命令!”   周奇突然反应过来,跟着跪地:“请女君指示!”   原本就在等待结果的将士们,还有被号角召唤过来的将士们,迟疑着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声音也参差不齐——   “请女君指示!”   傅绫罗扶着肚子站在高台边缘,“定江王在时,军中从未起过骚乱,哪怕是来了圣旨,哪怕是什么公主和皇后胞弟闹事,你们道是为何?”   祈太尉愣了下,喃喃道:“他是纪家子啊……”   傅绫罗点头,“是,纪家子在,军心定,纪家子不在,就群龙无首?你们因为旁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怀疑定江王,怀疑纪家血脉会造反?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我为兵马大将军不值!”   眼睁睁看着王城被杀,睚眦欲裂瞪视傅绫罗的将士们闻言都是一愣。   傅绫罗扶着肚子,冷声一字一句地问——   “纪家祖祖辈辈都在南地,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造反?”   “为了南地百姓,纪家先祖让出天下,拒不受大王尊荣,是为了造反?”   “纪家血脉守护边疆,一代代死在这片土地上,直到只剩下纪忱江一个血脉,是为了造反?”   “你们谁来告诉我,纪家血脉的一腔仁爱之心,是喂了狗吗!”   一个个问题,让很多坚持正统,不愿意参与造反,只想逃避的将士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扶着傅绫罗的宁音,感觉到她微微发抖,心里酸涩难当。   她们家娘子从小就怕人多,原本娇滴滴的女娘竟然会有在万人面前气势如虹的时候,她眼泪猛地夺出眼眶。   傅绫罗紧紧攥着手指,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纪忱江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岳者华自以为为她好的所有安排,他不知道,那种自由其实会令傅绫罗更彷徨,她确实没那么坚强,才会渴望强大。   纪忱江在时,她可以任性,可以挥斥方遒,也可以软弱,这才是自在吧?   而他不在,她只能硬.挺着坚强。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冷笑出声,“不敢回答?那我来告诉你们!”   “大睿如今是什么情形,你们但凡不是瞎子就该知道,南蛮一次次杀害大睿子民,凭的是什么?”   “是他们英勇不凡吗?不!是京都的世家子和权贵一次次将你们的命送到南蛮手中!”   “纪家为了南地安稳,为了让你们不背负骂名,一直忍让京都的欺压,如今大睿那些权贵,谁人不知,老定江王是被京都害死的?”   “你们为了正统,为了保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君遭人陷害,看着大军成为一盘散沙,被南蛮杀个痛快,往后都要在南疆的欺压之下过活?”   “能站着堂堂正正做人,你们非要跪着忘恩负义,他们不把你们当人看,你们自己,你们的家人,父母兄弟姊妹也不想做人,是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一群铁骨铮铮的儿郎,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怀着孩子的娇弱女娘训斥得抬不起头来。   有人受不了这样的指责,有人从未想过背叛,许多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排山倒海——   “为定江王尽忠,万死不辞!”   “为女君尽忠,九死不悔!”   “请女君指示!请女君下令!”   傅绫罗身子软了下,第一步她走出去了,军心总算是稳定下来。   纪云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和宁音紧紧扶住她,不让她在众人面前露怯。   傅绫罗清楚,马上要交战,周奇压不住五万将士,万一边南郡有百姓遭殃,他和祈太尉都没有纪家的威望。   还有最后一步,她稳住身子,脸色仍庄严肃穆,语气却和缓下来,声音因为大声说话有些沙哑——   “我知道,是人都会怕,怕千古骂名,怕死不得其所,怕护不住家眷。”   “我也怕,怕有无辜百姓枉死,怕你们平白送了性命,怕王上被奸人所害。”   “但我要你们知道,即便王上回不来,我肚子里的纪家血脉与你们同在,一日不退南蛮,我就一日坐镇军中。”   周奇和祈太尉等人震惊抬头,如他们这般战场浴血已久的老将,已经很久没有为什么感动过了。   可这一刻,他们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底下也渐渐传来了将士们的反驳声——   “夫人回去吧,你活着,我们才能放心杀敌!”   “纪家血脉不能断,女君回吧!我们誓死保卫南地,绝不会再动摇!”   “求女君收回成命……”   ……   傅绫罗丝毫不动摇,大声吩咐:“墨麟卫!击战鼓!”   “纪家血脉绝不会放弃自己守护的百姓,就算是死,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一个纪家子,定与你们同生共死!”   “现在,所有将士听我命令,以祈太尉和周将军为首,立刻整军出发!”   众人热血激昂,满腔热血都沸腾起来,万人齐声——   “杀!杀!杀!”   按理说,南地驻军没有帅,为表忠心,兵马大元帅是属于圣人的尊荣。   但此次,傅绫罗就在王帐中,让所有将士都安心下来,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女帅。   令周奇和祈太尉震惊的是,此次整军,竟然比定江王在的时候还要快。   短短三日,在南蛮逼近边境五十里的时候,披挂了纪字旗的红幡飘在风中,如同一柄锐利的剑,直扎南疆大军心脏。   因为草木仍旧旺盛,南蛮最善偷袭,此时纪家军的优势并不突出,大军一分为二,三万将士奔赴边境。   剩下一万多人,分成十几股护在郡县周围,防止十寨九城的南蛮人烧杀抢掠,残害百姓。   傅绫罗即便坐镇,所有人都不许她随军,刀剑无眼,她的肚子伤不起。   所以,她带着墨麟卫,在边南郡的城门之上坐镇。   三百墨麟卫和一百铜甲卫护卫,一千将士守城,誓死要守住边南郡城池。   傅绫罗也是在看各处送来的军务时,才深刻理解了岳者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非是众人眼中那个完全无害的温润公子,甚至他比纪忱江更加冷酷,更不择手段。   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文氏值得被清君侧,南疆手中确实与文临甚至文家家主有书信往来。   傅绫罗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文临眼中的震惊不作伪。   而此次南疆来犯,也是真的得知了边南郡布防,给大军造成了很多麻烦。   头一回,南疆跟纪家军打得有来有往,甚至因为那些蛊虫和防不胜防的毒,隐隐占了上风。   战线僵持了一个多月,边南郡郡城百姓每日路过城门,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傅绫罗肚子越来越大。   莫名的,原本百姓们的恐慌骚动都莫名被压了下去,百姓们也都跟着日夜警惕异常动静,边南郡依然固若金汤。   常府医和杨媪也跟过来了,若非定江王府需要人坐镇,政务需要王府丞来处理,祝阿孃和王府丞定也得过来。   即便他们人不在这边,也是日日都要人回去送消息才能安心。   祈太尉和王府丞的夫人也都抛下中馈,来到了边南郡陪着。   傅绫罗应该是十二月里生产,她是头胎,肚子里又可能是纪家仅剩的血脉,由不得人不重视。   好在到了十月底,随着草木萧索,周奇和祈太尉也渐渐配合得当,很快就压制住了南蛮,杀得他们溃不成军,节节退败。   若非惦记着傅绫罗还在边南郡坐镇,以纪家军的士气,怕是要杀穿南疆老巢。   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南疆当自己签订的停战盟约是个屁吗?   即便没有冲到南疆圣地去,周奇和祈太尉也没有手软,南疆一万将士,估摸着能有三分之一回到圣地就算他们幸运。   然,就在周奇和祈太尉他们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却突然出了岔子。   南疆将士并不算多,这也是南地过去能压制他们的缘故。   但纪家军从不会小觑南疆,因为南疆民风彪悍,大多百姓分散在寨子和九城,这部分百姓集结起来,也能给南地添许多麻烦。   过去边南郡在五万将士守护中,还频频被南蛮烧杀抢掠,就是这部分南蛮百姓干的。   此次守卫郡县这边的将士,少了个武卫将军,就只能由卫明和另外一位四平将军来把控。   卫明心思细腻,将郡城守得特别好,可那位四平将军以前都是给王城做副将的,他对于南蛮层出不穷的手段有些抵挡不住。   傅绫罗无法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罪,于是令卫明过去帮忙。   这时候南蛮军都已经逃亡圣地了,傅绫罗身边还有墨麟卫和铜甲卫,卫明这才放心去下面帮忙。   可他刚走一日,当天夜里,边南郡城池就人投了火毒和蛇毒。   有一部分擅长养蛇的南蛮人,近两个月下来,一直躲在城墙附近的草垛里,还在草垛底下挖了个密室,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左右天儿冷,也不算太难熬,他们等的就是制造骚乱,拿下傅绫罗。   都知道,以傅绫罗如今的身份之尊贵,南地没有定江王在,拿下绫罗夫人,就是拿下南地。   傅绫罗被人叫醒的时候,夜色还深,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说郡城着火了?”傅绫罗艰难爬起来,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人抓住了吗?先保护百姓,将所有大夫尽快叫醒,决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纪云熙不愿意叫她出去,“外头南蛮人数量还不明,若有个万一伤了您的肚子……”   傅绫罗打断她的话,面色凛然,“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在,边南郡绝不能乱。”   她在大军前说的话不能是空话,否则被将士们知道了,因为纪忱江造反又生死未卜产生的忐忑立刻就会反扑,军心又要不稳。   风雨飘摇之际,这是大忌,绝对会枉死不少人。   “你们护着我,墨麟卫分出一半去护着大夫,其他人都护在我身边。”傅绫罗吩咐,“其他我做不了,为受伤的百姓包扎还是可以的。”   她得让人知道,她一直在。   纪云熙和宁音还有乔安,都知道傅绫罗的决定是对的,也只能无奈听提起心肠,听她吩咐。   三个人几乎以拼了命也要护住傅绫罗的架势,迅速行动起来。   好在,百姓们看到傅绫罗,确实振奋不少,好些老人小孩也都跟着竭尽全力找寻南蛮人,那草垛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里头的南蛮人没能跑掉。   等到火势被灭下来,中了火毒的百姓们都一一到达药棚前就医,天光也渐渐放亮,傅绫罗稍微松了口气。   她夜里没睡多久,身子还重,肚子隐隐有些不适,已快九个月,若非咬牙坚持,这会儿只怕是早倒下了。   宁音心惊胆战扶着她,“夫人,您先回去休息……”   傅绫罗摇头,打断她的话,“还没搜查南蛮余孽,得先让乔安带人搜查一遍郡城,我再去……”   话没说完,她后脖颈儿猛地一凉,浑身上下都莫名起了鸡皮疙瘩。   宁音瞪大眼挡住做了百姓装扮的南蛮人,却挡不住对方扔出来的蛇。   纪云熙和乔安在帮着送百姓入医帐,心急如焚往这边跑也已经是来不及。   就在大家都睚眦欲裂的瞬间,一把尖刀飞过来,直直扎入毒舌的七寸,连着串住了两条蛇,将之钉在了傅绫罗身后。   傅绫罗还呆着,就听到了令她熟悉又心安的声音,颤抖着从不远处传过来,越来越近。   “阿棠!”纪忱江喊出声的功夫,就看到他的阿棠挺着大肚子,苍白着脸站在烧成了黑灰的残破房屋前。   这场景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头晕眼花,下马时腿都有些软。   他踉跄着下马,狼狈上前,一把抱住傅绫罗,眼泪不自禁的从眼眶里往外冒。   他将脑袋埋在傅绫罗颈间,哽咽出声:“阿棠,你,你吓死我了……”   别说揍一顿,也别说生气,他整个人身上只弥漫着庆幸。   幸亏他没跟岳者华纠缠,幸亏他回来的及时。   旁的什么人,什么天下,什么苍生,他都顾不上了。   他甚至喜悦到有些难为情,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若失去阿棠,他想象不出自己会做什么,不知不觉中,七分的喜爱已经到了十分,他再也不想一个人踽踽独行。   傅绫罗眼眶也被他颤抖的话说得滚烫,这熟悉的声音,她在梦里梦到了无数次,只怕现在又是一场梦,叫傅绫罗不敢出声。   她太想念纪忱江了。   她一直不敢想,若他回不来,她该怎么办,好似多么坚强,都无法抵挡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惊惶。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嗷嗷哭出来。   好一会儿,她眼泪汪汪抬起头,朦胧中,看到纪忱江红着眼胡子拉碴的狼狈模样,整个人都忍不住松弛下来。   一松弛,不得了,她立刻感觉月退间猛地一湿。   她倒吸口凉气,瞪圆了眼,眼泪都叫吓回去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抚着纪忱江流泪的脸颊,再不想哭。   越是这种紧张时刻,她越是冷静。   她异常沉稳地开口,“长舟,我羊水破了。”   纪忱江:!!!   众人:!!! 第63章   这孩子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啊, 纪忱江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就冒出这个念头。   恍惚的片刻,低头看到傅绫罗蹙眉忍痛的表情, 纪忱江瞬间清醒过来。   若阿棠得知他这想法,说不定又要炸毛。   难得的是, 纪忱江竟然不觉头疼和无奈, 浑身的伤痛和疲乏也都像催化剂, 让他心里漾着甜。   他舔了舔苦涩的上颚,抹掉眼泪, 半分不曾迟疑, 稳稳将傅绫罗一把抱起来,大跨步往医帐走。   老宅还有点距离, 他怕来不及, 更怕……自己没那个体力。   纪云熙和宁音还有乔安他们都飞快凑过来,还不待紧张起来, 蓦地发现纪忱江脚下步步血花。   三人瞪圆了眼,震惊发现,纪忱江背后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面色也苍白的有些不正常, 大冷的天额角还沁着冷汗。   若非傅绫罗肚子一阵阵痛起来, 又被纪忱江巧妙地将脑袋闷在胸口, 她定能第一时间发现纪忱江的不对。   跟纪忱江一路赶回来的铜甲卫,也都是风尘仆仆, 面色疲乏至极,眼都有些睁不开了。   可谁都不敢就地休息,都担忧看着主君。   这一路回来, 明枪暗箭不少,羽林卫和皇家暗卫再无拉拢, 只想杀掉纪忱江,想来应该是新圣得知被骗后的恼羞成怒。   纪忱江急着回来,被暗卫偷袭重伤,发着高烧也一直没停,只实在坚持不住时,灌几碗苦药汤,拼命往回赶。   他回来的确实很及时,可铜甲卫心肠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知道王上伤得多重。   刚才,纪忱江一个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定江王,下马踉跄到狼狈就已经证明他多虚弱了。   眼眶子那么浅,估计也是因为高烧。   宁音没看到卫喆,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纪云熙和乔安见着地上越来越多的血,鼻尖一阵阵发酸。   乔安上前,想要接过傅绫罗,声音哽咽,“王上……”   “别特娘废话!腿不会用,我保证给你踢折了!”纪忱江哑着嗓子不耐烦道。   “赶紧叫大夫来!接生婆子呢?不用烧热水吗?一样样都等老子吩咐?”   众人:“……”   乔安吸了吸鼻子,其他人也都冷静了,刚才那股子悲伤气氛立马消失了个干净。   不管王上病得多重,嘴还是那么毒。   现在女君生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人……或者没那么做人的,随他去吧。   傅绫罗从半夜惊醒就一直不太舒服,在医帐里忙活许久,肚子也隐隐约约地疼,她不敢叫人知道。   现在得知纪忱江在,她放松下来,肚子一阵阵疼得越来越密集,她突然就娇气了许多。   “呜呜……好疼!”   “是我的错,等你生完,回头我去领罚,好不好?”纪忱江亲着她汗湿的额角。   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阿棠怀身子他不在她身边,挺着大肚子还要操心南地政务和军务,他也不在身边。   现在她疼得呜呜咽咽,他也毫无办法。   纪忱江只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也是这个瞬间,他竟又记起了岳者华的话。   那短命鬼说,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也许,岳者华是对的。   常府医和祈太尉、王府丞的夫人,并着杨媪匆匆自老宅赶过来。   常府医已经得知纪忱江受了重伤,特地跟祈太尉和王府丞的夫人说了。   二人一进帐篷就故意粗着嗓子,叫纪忱江出去。   “女娘生孩子,男人别凑在这儿碍眼。”   “都快点出去,赶紧将屏风抬过来,动作快点!”   纪忱江被推出医帐时,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但更多还要从长计议,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像是知道傅绫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一出帐篷,他就轰然倒地。   乔安早准备着,咬紧牙,红着眼将主子扶住,立马有人过来,轻手轻脚将纪忱江抬到旁边刚起的小帐篷里。   他们都知道,王上定是不肯离夫人太远的,万一夫人想起来,看不见人也总归是不踏实。   就近些,常府医也好两边跑。   医帐内,祈夫人和王夫人都特别紧张,杨媪也提着心。   都说七活八不活,按日子算,就差两天九个月,几个人一点心都不敢分,生怕傅绫罗出问题。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又一盆盆热水端进帐篷。   周围的百姓们多都跪在地上,祈祷绫罗夫人平安生产。   跟随纪忱江回来的铜甲卫们略有些意外,他们才离开不足一年,绫罗夫人的威望就这么高了吗?   岳者华在谋算方面,确实算无遗漏。   傅绫罗带着肚子里的纪氏血脉,在有可能是遗腹子的情况下,还坚持与将士和百姓们共存亡,极大成都地安抚了人心。   加之南蛮来袭,此次仗打得艰难,这会子正是大家对傅绫罗最感激的时候。   在他们心中,同生共死的傅绫罗确实已堪比定江王,甚至因为她更柔弱一些,得人心比纪忱江更甚。   起码,就没听到有祈祷定江王平安无恙的。   卫明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一盆盆血水被送出来,他没注意到旁边的小帐篷,吓得不轻。   “怎么这么多血?”卫明声音也有点哆嗦。   阿棠可是师父唯一的血脉,要是她出了事儿,不只是南地要完,他跟师父和纪家先祖也都无法交代。   乔安小声道:“王上回来了,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有些血水是从王上帐篷里端出来的。”   卫明瞬间恢复正常,那没事儿了,大男人受点伤算什么。   他也看到了疲乏的铜甲卫,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吩咐:“让铜甲卫先去休息,安排大夫为他们诊脉,这里由我带人看守就行了。”   “准备个担架,一会儿说不准要用到。”   乔安没明白:“常府医说快下雪了,怕冻着病人和孩子,他们都不宜……”   “给王上准备的,万一一会儿阿棠要见人,我们若不叫王上起来,王上回头绝对要收拾我们。”   乔安想了想,没毛病,立刻去准备。   等担架拿过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出有点不大对劲。   咋感觉……他们家主君现在地位这么低了呢?   一个个都不关心王上的安危吗?   他替自家主子心酸……   “乔安!你愣着作甚!柴火不够了,快叫人去取!”   乔安立马收回眼巴巴看着纪忱江帐篷的眼神,想也不想就往外颠,“马上来!”   等乔安离开,卫明才疾步进了纪忱江的帐篷。   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守着外人,卫明有些不敢多问。   常府医刚给纪忱江施完针,见到卫明,他叹了口气,“伤口大冬天的能化脓,高烧不退,有些危险,这两日最好别移动,身边不能缺了人,得用烈酒替他降温。”   烧得太厉害,内服外敷都不能少,常府医在定江王府近三十年,从没见过纪忱江受伤如此严重过。   卫明心底一阵阵发沉,他没看到卫喆。   他压低声儿问:“一会儿等夫人生下孩子,能叫王上清醒片刻吗?”   “除非不要命了!”常府医瞪眼,这么重的伤,若是刺激醒,那都得是耗损寿数的法子。   卫明迟疑片刻,他了解王上,还是坚持问,“只说句话的功夫就行。”   女娘生孩子就如同闯鬼门关,若这种时候傅绫罗得知纪忱江病重濒死,难保不会出岔子。   可以不叫醒王上,可要是傅绫罗坚持要见,无论如何都得让纪忱江说句话才行。   就跟傅绫罗肚子不舒服也必须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样,这俩人有时候倔得人牙痒。   常府医黑着脸哼了声,“只要你不怕王上耗损寿数就行。”   卫明还没说话,纪忱江像是梦呓一样,昏昏沉沉蹦出个字来,“不……”   纪忱江在生死之间许多次,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自己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更别说傅绫罗还在给他生孩子,他隐约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   卫明和常府医都惊住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对外界有反应?   俩人对视一眼,得,也甭讨论了,病着的都不怕死,他非得醒,还能怎么办?   常府医叹了口气,“我叫人回老宅,把剩下的百年老参给取来。”   大不了好得慢一些,慢慢再补回来,能吊得住命就行。   至于医帐里,除了中毒颇深的百姓还躺在里面,也都主动或者被人抬到了角落里,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给傅绫罗生孩子。   屏风周围燃烧着数个火盆,暖的人头上都频频见汗,可谁都不敢吭声,热着也比冻着好。   傅绫罗难受的闷哼出声,抓着悬挂在帐篷上的子孙绳,嘴里咬着木块,眼泪连线一样落入枕间。   “夫人用力!看到头了,您听我的,吸气……”杨媪给傅绫罗接生,祈夫人和王夫人也都生过好几个孩子。   她们不放心从外头找接生婆,三个人紧紧把着傅绫罗周围。   纪云熙和女卫都守在屏风旁边。   守护严密至极,也有可能是纪忱江回来了,加之还不足月,傅绫罗并未太过痛苦,就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往下滑。   怀孕期间傅绫罗一直在操劳,孩子没有太大,她生得比先前大公子出来的时候还快。   早上进了帐篷,她咬着牙喝了碗参汤,熬了两个时辰,午时一过,就觉得身下一空,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恭喜夫人,是个小女娘。”杨媪笑得满脸褶子,“跟您小时候一样一样的,皮子特别红,等退了胎象,定是肌肤入雪的漂亮女娘哩!”   傅绫罗噙着泪,心里止不住地发软,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会让这个小女娘得到她没能得到的一切!   医帐里有人听到傅绫罗生了,赶忙跑出去送喜讯。   “生了?小女娘啊!”   “呸!怎么说话呢,这是小女君!可不敢叫小女娘!”   “对对对,瞧我这嘴,是女公子,女公子!”   ……   卫明搀扶着纪忱江从帐篷里出来,听到在外头喜不自胜的百姓们说话。   与铜甲卫不同,纪忱江眼神里荡漾的全是笑意和骄傲。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阿棠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女子,这点他从未怀疑过。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想让她活得更自在些,不必一直坚强。   等到孩子被抱到傅绫罗面前时,因为生产没费太大力气,她还尚有余力。   得知孩子除了小一点,非常康健,她也想起纪忱江来了。   一直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也没听到人说起他,这不正常。   在阿彩给她擦额头上的汗时,傅绫罗轻声问:“王上呢?”   “阿棠,我在。”纪忱江沉稳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我身上带着伤,涂了药,就不进来了,免得叫你沾染了病气。”   傅绫罗愣了下,“好,你没事吧?”   “有些起烧,不算大事,你先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们再聊好吗?”纪忱江声音还算稳定。   傅绫罗甚至能听到他低声在跟卫明吩咐:“卫喆受了重伤,暂时无法移动,藏在汝南郡暗探那里,你立刻派人过去,将他接过来。”   卫明同样低低应声,“好,属下立刻就安排人过去。”   傅绫罗这才放心下来,虽然没有筋疲力竭,生孩子也着实累,她从半夜就没睡好,这会子眼皮都睁不开了。   等傅绫罗抱着孩子陷入沉睡的时候,她没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呼。   纪忱江浑身冷汗,又躺着进了帐篷。   祈夫人和王夫人一出来就看到了,一把年纪了,也叫这两个年轻人给折腾得心里发酸。   家里老头子就算是再好,后宅里也没少了莺莺燕燕,平日里知道伏低做小,敬重她们做嫡妻的,这就算是极好的了。   以前她们都以为定江王说不定是要孤独终老,即便身边有人伺候,也不会当一回事。   谁都没想到,他与傅绫罗会走到谁都离不开谁的一步,这般深情,让人心头因南地战乱而起的阴霾都少了些。   做主子的昏睡的昏睡,昏迷的昏迷,   宁音也听到卫喆的情况了,赶紧去将给主子熬参汤剩下的人参取来,给卫明带着。   如今南疆战事算是尘埃落定,事关亲弟的生死,卫明定要亲自跑一趟。   宁音不可能离开傅绫罗,只能多给卫明准备些药。   当天下午,南地第一场小雪洋洋洒洒落下,渐渐遮住了那些被烧得黑灰的建筑,边南郡彻底安静下来。   两日后,趁着日头好,傅绫罗和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送回了老宅的产房里,在老宅给孩子简单办了个洗三仪式。   祝阿孃倒是特地赶过来,专门带来了全福娘子亲手绣的百家衣,给孩子洗三。   傅绫罗休息得不错,身子也不是太疼,先给她的悦儿喂了奶。   其实有乳母,只是现在战事还没结束,乳母守护的再严密,也没有傅绫罗被人照顾的好。   为了以防万一,傅绫罗没有喝回奶的药汤子,打算自己喂养一阵子。   先将才不到五斤沉的女儿喂胖一些,回到定江郡再让乳母来。   与在她肚子里那般翻江倒海的不同,小悦儿生出来特别乖巧,吃饱了就睡,就算尿了拉了也不过只哼哼几声,一点不叫人操心。   傅绫罗边也有时间,仔细思忖那日见纪忱江的场景。   许久没见,两人都太激动,傅绫罗也突然破了羊水,实在是顾不上。   现在想来,那时纪忱江流着泪的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布满了血丝,他抱她入医帐时,身上也格外滚烫。   虽然纪忱江说了自己只是起了烧,她生产完,到洗三,都没等到纪忱江出现。   不得已,她先给孩子起了小字,叫长悦,她希望这小女娘能一辈子过得快活。   宁音这几日也有些魂不守舍,轻易不往她跟前凑。   纪云熙也总是出去,不知道在安排什么事儿,拳脚功夫好的阿云都被安排出去了。   傅绫罗心里不踏实,哄睡了小悦儿,瞅着纪云熙和宁音都不在屋里的空挡,傅绫罗坐起身,冷着脸叫了阿彩过来。   “王上的伤如何了?”   阿彩愣了下,瞪大眼,“夫人怎么知道……”   傅绫罗心下一紧,紧紧捏住手指,蹙眉打断她的话:“这样的大事你们以为能瞒住我,不过是先前我顾不上,你只管告诉我,王上何时能醒来?”   如今的傅绫罗,威严跟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阿彩又不擅长撒谎,被傅绫罗逼得心下慌乱,低着头就回了话。   “王上背后的伤耽搁了太久,高烧反反复复,常府医说这几日若是不能醒过来只怕是……”   “阿彩!”宁音从外头端着一碗燕窝羹进来,闻言厉声喝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阿彩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女君苍白入纸的面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夫人诓她呢。   她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宁音,不知该如何是好。   宁音叹了口气,低低安抚她,“你先出去吧,我跟夫人说。”   傅绫罗眼神有些茫然,心里空得像是被风雪穿透了一般,她向来都是越上火,遇到的事情越大,越能冷静的性子。   可得知纪忱江生死未卜,她怎么都没办法冷静下来。   宁音赶紧抱住傅绫罗,“娘子别担心,乔安和常府医日夜不停守着王上呢,王上定不会有事的。”   傅绫罗紧握住宁音的手,心里的惊慌越来越多,她抖着嗓子问:“宁音,我,我没看到喆阿兄……”   宁音鼻尖一酸,努力忍住难过,替傅绫罗擦不知不觉掉下来的泪,“卫喆他也没事,卫长史已经去接他了,他很快就能回来。”   他肯定会回来!   宁音从不肯想其他结果,纪云熙也无声无息让女卫都散出去,替卫明他们抵挡住羽林卫和禁卫军的围追堵截。   傅绫罗稍稍定了下神,因为纪忱江回来松弛下来的脆弱,也强压了回去。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去叫云熙阿姊进来。”   宁音背过身擦了擦眼眶,将纪云熙叫来。   傅绫罗也没多说什么,只简单吩咐——   “王上已经归来,受了重伤,你叫人在百姓们中间传出话去,就说文氏已经彻底掌控了圣人,意图灭掉所有殷氏血脉,想要造反。”   “王上为了纪家清名,还有南地百姓的安危,拼死护卫各封地封王,文氏恼羞成怒,不肯罢休,想要报复南地,才会勾结南疆,意图卖国以求夺得天下。”   纪云熙大吃一惊,“夫人,若这话传出去,那岂不是要人人自危,眼下人心惶惶可不是好时候啊。”   “这是最好的时机。”傅绫罗斩钉截铁。   “王上已经归来,那先前留在百姓和将士们心里的疑惑就必须立刻解决,在他醒来之前,我们还他清白。”   纪忱江不在,为了稳定人心,她只能做出保护姿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没有被放弃。   但纪忱江回来了,不管他是醒来还是……总之,也不能叫百姓们太过安逸,得让他们知道,纪忱江付出了多少,他绝不是叛贼。   想要活命,他们就得摆明态度,等到战乱殃及南地,或者让其他封地占了大义,南地就太被动了。   这些本该是纪忱江亲自出面去做的事情,她来替他扫平障碍,也是应当的。   傅绫罗又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足够坚定,旗帜鲜明,才能让纪家军出兵临南郡和汝南郡,将与文氏‘沆瀣一气’的羽林卫和禁卫军撵出南地。”   如此,卫喆才能平安归来。   “越快越好,喆阿兄和铜甲卫的伤拖不得。”   纪云熙略明白了傅绫罗的打算,这是提前给大家心理准备,南地要反。   与羽林卫和禁卫军正面对上,就是个信号,这天下真的乱了。   她没有卫明那么擅长动心眼子,但办起事儿来她足够利落,立刻出去安排。   很快,外头关于京都已经被后宫把持了朝政,文氏挟天子欲杀光诸侯,不管百姓死活的小道消息就传的沸沸扬扬。   百姓们义愤填膺,骂文氏骂到恨不能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鞭尸,有脑子灵活的文人,已开始书写‘清君侧’的檄文。   守在边南郡的纪家军得知王上义举,又知定江王昏迷不醒,比百姓还要激昂。   甚至不用那位四平将军多说,利落分出五千人,兵分两路,朝临南郡和汝南郡去。   傅绫罗暂时顾不上外头的骚乱,等了两日,还不见纪忱江醒,她等不住了。   “宁音,你叫乔安和常府医安排,将王上送到产房里来。”   宁音有些迟疑:“可王上还烧着呢,要是给您和女公子过了病气……”   “不会,让人在屋里置个屏风,不叫悦儿靠近他就是了。”傅绫罗坚持,她不想他继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昏迷着。   也是这会子,傅绫罗才逐渐理解,过去纪忱江那掌控欲从何而来。   他大概也接受不了,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伤或者……   原本觉得被安排被掌控,喘不过气来,现在傅绫罗已经掌控了南地,也许是站得高了,知道强大来的都不容易,她反倒不再抵触纪忱江的掌控。   只要他能醒来。   他不能再睡了。   常府医和乔安得知傅绫罗的安排,也有些吃惊,尤其是乔安。   乔安特别为难,“若是女公子哭闹起来,王上在昏迷中偶尔听到,心里得多难受啊?”   可常府医觉得倒是可以一试,“他睡得够久了,若真能叫小女君给哭醒,倒是个好事儿。”   总是反复起烧,着实太伤身子了。   乔安:“……”还可以这样?   他将信将疑带着护卫将主君给挪到了傅绫罗的房里。   下午,到小悦儿该换尿布的时候,傅绫罗咬了咬牙,没叫阿晴给换。   才几天大的小娃儿,身子不舒服,哼哼好几声也不见有人来,眼睛都不睁就开始哭。   这可真是傅绫罗的亲闺女,才刚出生的孩子,跟她哭起来一个动静,娇娇弱弱,带着那么点哀哀的颤巍巍调子。   宁音私下里就说,这定是个比自家娘子更娇气的小女娘。   除了出生那日,每每要哭,都能叫人心头发颤,几乎要心疼到骨子里,忙不迭就要去伺候好她,不想叫她哭。   傅绫罗忍着难受,她也心疼女儿,可孩子阿爹也该醒了。   只半盏茶功夫,若他还不醒……算了,要不她来哭?   傅绫罗犹犹豫豫把手放到了自己腿上。   “你那爪子要做甚?”沙哑的动静蓦地响起。   傅绫罗想也不想便回答:“要不我们娘俩一起哭?”   回答完,她才反应过来,是纪忱江在说话。   她瞪大了眼,有些惊喜地探身去看屏风后面的身影。   “你怎么醒了!”   “这么早就给我哭坟?”   两人都沉默片刻,下一瞬,还是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想挨板子了?”   “我不该醒?”   旁边襁褓里的哭声顿了下,为什么有人一直在说话,却没人管她?   宁音抢在阿晴前头冲上去,利落给女公子换了尿布,抱着孩子就往外间去,这情形有些熟悉。   好似以前,那位岳郡守和她们娘子就这么有默契,那时候只觉得两人针锋对麦芒,叫人想多看几眼。   现在……别提看了,总感觉这里甚至没她们落脚的地儿。   等人都出去后,一个身下恶露还没尽去,一个还昏昏沉沉起不来床,两个人隔着屏风对视。   “阿棠,我回来了。”纪忱江轻声道,即便还虚弱,心里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荡漾。   他心想,经历了生死,他也不气了,也不想岳者华了,只想跟他的阿棠说些亲密话儿。   回来那日,他就该说这句话。   傅绫罗鼻尖一酸,不想叫他知道自己没出息到掉泪,不自在扬声道——   “乔安,送王上回去。”   纪忱江:“……”不,这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第64章   纪忱江以为自己会听到傅绫罗那把娇软的嗓音, 轻声细语关怀他一番,怎的一开口,就要送他走呢?   不合理啊, 这小东西,一点都不想他吗?   在纪忱江心底淡淡凉的功夫, 乔安听到里头吩咐, 还在想, 他就说王上不可能被吵醒嘛!   估计夫人也是看到破娃娃一样的王上,太难受了, 啧啧……   他最体贴了, 忙不迭带着人低着头从屏风后头过去,准备抬王上回去, 眼神半点不敢往傅绫罗那边瞄。   因此, 待得发现要被他们抬回去的破娃娃,从躺着变成坐着, 乔安惊得猛后退一步,好悬没叫出声来。   纪忱江没眼看他,“鬼叫什么, 扶我一下。”   乔安瞪圆了眼, “娘咧, 王上,您真被闺女的哭声给叫醒了?”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父女情。   傅绫罗:“……”突然觉得愧疚, 她不该如此对女儿的。   纪忱江面无表情问他:“当我踹不动你了?”   乔安立刻老实了,扶着纪忱江艰难绕过屏风。   纪忱江抓住屏风棱角,用了些力气, 一脚将乔安踹了出去。   乔安:“……”主君太狗,他太难了。   傅绫罗被俩人逗得捂着嘴笑得浑身轻颤。   虽有些难为情, 可太久没仔细看过纪忱江,还是忍不住潋滟着笑弯了的眸子,抬头仔细看他。   他瘦了好多,皮肤也粗糙了许多,原本的冷白皮子,这会儿像是沾染了一层灰白风霜。   整个人倒是显得更加沉稳,却让她心里发酸。   他应当是吃了不少苦。   “我应该再有几日就能恢复。”纪忱江仔细感受了下,温柔看着傅绫罗,轻声道,“等我安排好这边的事情,我们回定江郡过年。”   虽天下已乱,可各封地要筹措兵马,发兵北上,都需要造势,也得考虑北地的天气。   北地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真要打起来,怎么着也得年后了,今年大概是近几年南地最后一个安稳年头。   他不想在老宅过,还是想回定江郡。   傅绫罗迟疑了下,软软看着他轻轻嗯了声,显得特别乖巧。   她没有说自己做了什么,有些事情她做了,是心疼自己的男人,确实是不好意思说。   往常那些表衷肠的话,都是被这人耍流氓给逼出来的。   可能分开太久,纪忱江在她面前不耍混账了,她也着实是说不出什么,心里不免有股子淡淡的失落,细白手指紧紧抓着被子不吭声。   纪忱江看她微垂的长长睫毛轻颤,心里苦笑,他大致感觉得出阿棠对他的生疏。   两个人孩子都有了,却反倒不如先前亲近。   在亲香这方面,阿棠一直都是比较内敛的。   但他现在属实是有心无力,想站着走出去,他这会儿基本动不了,背后的伤还严重着。   但不想看到她失落,他还是扯着直到臀部的伤,咬牙忍下剧烈疼痛,上前亲了亲她额头,“阿棠,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过来看你。”   傅绫罗下意识仰起头,“你……”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期待这小东西能说两句和软话儿,“嗯?”   “要不还是叫乔安抬你出去吧,我看你这脸色,跟见了鬼似的。”傅绫罗抚了抚他脸颊,已经不烧了,反倒沁凉。   她更心疼。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拇指压在她唇角,“阿棠。”   傅绫罗疑惑:“啊?”   “你乖一些,再气我,我可都给你记着,等你出了月子,咱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傅绫罗瞬间乖巧如鹌鹑,主要……他不在的时候,她胆大妄为的事情做的不要太多。   以前不喜欢纪忱江跟她算账,现在听着,她心底也有种淡淡甜意,原本的失落一扫而空。   含笑瞪这人一眼,傅绫罗隐隐感觉圆月有些虚疼,娇嗔喊了声乔安,就不理这几个人了。   等回到主宅的卧房里,纪忱江才若有所思问乔安:“你成亲了吗?”   乔安翻了个白眼,“先前国祭,婚期推迟一载,后头又跟南疆打仗,若不是祝阿孃和祈太尉亲自上门,好商好量替我改了婚期,人家女娘说不定要嫁旁人了,我上哪儿去娶?”   乔安不会说,他也没那心思。   媳妇随时可以娶,在纪忱江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他心神全都在傅绫罗和她肚子里的纪氏血脉身上了。   纪忱江轻轻拍了下乔安肩膀,“辛苦你了。”   乔安鼻尖一酸,低头搓了搓鼻子,“我本就是王上的长随,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这算什么。”   王上平安归来,纪家后继有人,比什么都重要。   没人觉得一个小女娘就不能成为继承人,没见娇滴滴的傅家女娘也成了这南地最尊贵的女君么。   百姓们叫‘女公子’、‘小女君’,也不只是叫着玩儿而已。   纪忱江轻叹了口气,“也是,本还想问问你怎么跟媳妇相处的,现在看来,你还不如我呢,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饿了。”   乔安:“……”艹啊,把他的感动还给他!   他想这么没用吗?   乔安掐着腰运气,扭身,留给纪忱江一个愤怒的屁股。   纪忱江忍不住笑出声。   回来后,无论什么都叫他觉得亲切,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南地,站在最高处。   原本的想法更加笃定,他眸光转深,淡淡吩咐,“问一下南疆战况如何,让周奇不要恋战,尽快收兵归来,叫他和祈太尉过来见我。”   门口的铜甲卫利落应诺。   纪忱江轻轻摩挲着扳指,思绪不停,很快又吩咐:“飞鸽传书让王府城来老宅,政务不必着急,再叫纪云熙过来一趟。”   其他人都还要等,纪云熙过来的比较快。   虽说墨麟卫已经归属傅绫罗,但实则纪忱江要用人,纪云熙也不会违抗命令,只不过会以傅绫罗的命令为先。   因此,当纪忱江吩咐让人散播流言,开始为起兵北上造势的时候,纪云熙略带几分得意,将傅绫罗的吩咐说了。   “如今,南地文人慷慨激昂,檄文广为流传,甚至有往北地去的架势,百姓们也都支持王上清君侧。”   纪云熙幸灾乐祸看着趴在床上的堂弟,“就等王上您能动弹了。”   纪忱江愣了下,随即眸中笑意渐浓。   他有些意外,又不算意外。   阿棠向来仔细能干,原先祭祖时,她就深谙百姓和文人的力量,这与他一直以来善待文人的思路不谋而合。   至于傅绫罗为何要做这些,纪忱江想清楚,脸上得意的表情比纪云熙还甚。   那是他媳妇儿心疼他,不愿意叫他被人泼脏水呢。   纪云熙凉凉道:“我劝王上别多想,夫人那是为了小女君的名声,她可不能有个当反贼的阿爹,您还是抓紧时间养好身体,别叫女公子受委屈才是。”   纪忱江轻哼,“闭嘴,你拿不下卫明,就见不得我跟阿棠好是不是?   赶紧去继续安排,除了百姓和文人那边,也叫人将消息往临安郡、汝南郡还有豫州那边传。”   若是其他封地也能清君侧,这场动乱还能结束的更快一些。   封地各有骚动,卫喆也能……   “还用您说,夫人早安排好了,您就别瞎操心了!”纪云熙撇撇嘴打断纪忱江的思绪。   不过越说,纪云熙也莫名觉得有点撑,夫人是不是为这嘴毒的臭小子做了太多事?   他们这些孤家寡人的……确实看不下去了喂!   于是,纪云熙也转身,给纪忱江留下了个愤愤的身影,老宅真是没法儿呆了!   *   十日过后,卫明传来消息,已经找到卫喆,他受伤太重,卫明直接带他回了定江郡,让圣安堂的大夫替他疗伤。   傅绫罗也不愿意叫宁音提心吊胆的只能担心,令墨麟卫提前将宁音送回去。   纪忱江身体底子好,这时也能正常起居了,只是动作还不算利索。   为了不耽误傅绫罗休息,晚上他都独自歇在前院主宅里。   只白日多待在傅绫罗屋里,抢了阿彩和阿晴的许多差事,不假他人手的伺候他女儿。   跟杨媪一起负责伺候女公子的宁音放心许多,也没推辞,先一步回了定江郡。   也是这时候,纪忱江才渐渐有了为人父的感觉,看着怀里那越来越白嫩的小团子,纪忱江心里软得几乎能化成一滩水。   第一次被小悦儿尿在身上时,纪忱江红了眼眶,握着傅绫罗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   傅绫罗和阿彩、阿晴都面面相觑,这当阿爹的被闺女一泡尿浇哭了,是个什么情况?   这叫人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傅绫罗抱着睡过去的小悦儿,脸色特别复杂。   倒是杨媪在一旁笑得特别开怀,私下里跟傅绫罗说,“为人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拉扯大,是他们对孩子最深的爱。   你出生没多久,你阿爹就陪王上入京朝拜,回来的时候你见他就哭,更别说叫他抱了。”   “后来你尿在你阿爹身上,你阿爹也偷偷抹眼泪。”   傅绫罗听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还是不解,“为什么呀?”   若说看到小宝宝的笑脸,或者被小悦儿亲了,她还能明白,尿这么让人感动?   杨媪抚着傅绫罗的发心笑,她们阿棠也还小呢,初为人母不懂这些也是正常。   她仔细解释,孩子是最直接的,也不喜陌生气息。   小悦儿一开始也不叫纪忱江抱。   她身边时刻都有人伺候着,何时喂奶,何时便溺,伺候的人那么多,基本都摸准了,想尿到人身上都难。   也是她肯接受被阿爹抱着,时间久到能尿在当爹的怀里,也只有为人阿爹,才最容易遇到这种事情。   傅绫罗若有所思,眼神也柔软许多,纪忱江爱这个孩子,毋庸置疑,他大概也是清楚,后头能陪伴小悦儿的时间太少了吧?   毕竟,过完年后,他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南地。   这么想着,傅绫罗强忍着担心纪忱江不会照顾婴孩的担忧,每回他在的时候,都只叫他来伺候小悦儿。   好在小悦儿是个乖巧的小女娘,她也不爱哭,倒是听给当爹的面子,等到纪忱江行动利落起来的时候,小悦儿已经不再抵触他。   腊月中,第一场雪彻底化完的时候,南疆将军被活捉送入大牢,南疆送上了降书。   那位南疆将军,就是曾经拿傅绫罗和林子安威胁纪忱江和谈那位。   周奇战意未退:“王上,这位尉迟将军是南疆大皇子,出身跟贺王差不多,但他擅长领兵,还挺受南疆王信重,没了他带兵,咱们趁着天冷,可以一举拿下南疆。”   祈太尉想了想,“如此也是个好法子,起码北上的时候不会腹背受敌。”   纪忱江没同意,“不必理会南疆,他们现在不敢再打过来,还是留着他们,让将士们过个好年,来年留下两万大军镇守南地,其他人跟我北上。”   更重要的是,若无外患,必有内有。   现在除掉南疆,百姓太过安稳,总会生出太多别样心思,还是留着南疆做磨刀石。   “王上……那这大皇子该如何处置呢?”周奇还是觉得该彻底将南疆拿下更稳妥些。   纪忱江毫不犹豫:“留给夫人处置,她知道该怎么办。”   祈太尉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若夫人能够降服这位大皇子,南地支持大皇子继位南疆王的话,往后南疆倒是不足为虑。   不战而降毕竟是好事,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   周奇迟疑了下,虽觉得王上有些太宠爱绫罗夫人,可想到那位在军中把将士们骂得没脸抬头的女君,他到底是没说什么。   *   腊月二十二,小年的前一天,傅绫罗还没坐满月子,她和纪忱江就决定要回定江郡。   小年纪忱江要在道源茶楼接见文人,宁音已经在府里准备好,傅绫罗也要宴请官员家眷,在边南郡这边还是不太方便。   腊月二十三,道源茶楼里,群情激昂,都催促定江王北上平叛,清君侧,纪忱江几番为难,迟迟不可能赢。   这反倒叫文人们起了逼迫的心思,逼着纪忱江‘不得不’保证忠君爱国的纪家,绝不会任由奸佞祸国殃民。   在墨麟阁还办着赏花宴的功夫,定江王的忠义名声就从外头传到了府里。   坐在傅绫罗身侧的祈夫人和王夫人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了。   祈夫人笑道,“王上如此大义,咱们女娘也不能示弱,待得王上出征的时候,咱们旁的做不了,厚衣裳还有些粮草还是能支持的。”   王夫人也点头附和,“北地天寒地冻,还极为干燥,咱们的将士只怕也受不住那边的气候,如此,大夫和药材,我王家也能提供些微薄之力。”   其他官员家眷,还有被殷切请来的权贵家眷们,都是后宅里心思弯弯绕绕的女子,哪儿还有听不出来的。   好家伙,定江王在外头将造反给美化成忠君爱国,王府里这位绫罗夫人,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为王上筹措辎重呢。   啧,不愧是两口子,配合太默契了。   不知不觉中,即便定江王没有王妃,可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傅绫罗和纪忱江是夫妻关系。   大家无有不应的,纷纷慷慨解囊,一场赏花宴,照傅绫罗和纪云熙浅浅算了下,至少筹措出了一年的辎重来。   傅绫罗心里仔细思忖了下,并未表示满意,只轻笑着起身。   “谢过各位夫人,让大家破费了。”   “家国大事毕竟攸关所有人的生死,绫罗也只能厚着脸皮收下。”   她沉稳朝所有人盈盈拜了一拜,“各位夫人还请放心,待得天下安稳的那一日,我与王上定不会忘记各位的帮助。”   夫人们顿了下,眼神都跟着亮了起来。   王夫人抢在前头说话,“夫人这是说哪儿的话,为了家国安定,人人有责,我们也不过是做些微末小事而已,若是辎重还不够,您尽管开口。”   其他人后悔没抢在前头,可也都没口子的附和。   纪云熙强忍着激动在心里盘算,夫人起身说了两句话,大概两三年内都不用为辎重发愁了。   果然,南地富饶,家家户户都藏着余粮啊!   实则各家倒是也不想露富,越是这种乱的时候,露了富只会死的越快。   可都不是傻子,傅绫罗这明着说了,他们若是没有进一步表示,等于是付出了不少东西,往后也捞不着好。   定江王运筹帷幄,绫罗夫人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两口子还都不是刻薄的人,若是他们得了天下,将来日子定会好过许多。   明摆着的明君人选,谁不想混个从龙之功呢。   要知道,若是纪忱江得了天下,这南地可是空下来了啊。   到了晚间,纪忱江和傅绫罗碰面后,两人还未曾开口,都朝着对方笑了出来。   “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四目相对,人已经不知不觉靠近到了一起。   杨媪笑眯眯抱着孩子,带着阿彩和阿晴出了屋子,留下二人单独说话。   傅绫罗笑眯眯保住纪忱江的腰,“今日都夸王上忠厚勇武,仁义盖天呢,你也挺会骗人的嘛。”   纪忱江顺势将下巴放在她发心,“听说你已经为大军筹集了三年辎重,今日我回府,王府丞跟我哭,接下来估计要喝五菽汤好一段时日了。”   傅绫罗偷笑,分开的这小一年,也不是坏事,现在她和纪忱江之间的默契,竟是比跟岳者华还要多。   不知从何时起,时刻都要仔细思忖的算计,好像也都停下了,她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做什么。   尽管都在尽自己所能的做好该做的事情,旁人都知道了,两人却从没有正面说过要不要争夺这天下的话题。   这会子,箭已在弦上,傅绫罗犹豫了下,抬起头,看着纪忱江问,“你想好了吗?若是你不喜欢京都,不愿意……”   纪忱江低头,温柔堵住傅绫罗替他着想的话语。   两人真的是许久没有亲近过了,加之傅绫罗还没有出月子,纪忱江也不敢动她。   两个人就在灯火辉煌中,静静地,温馨地接了个吻。   嗯……如果没有东西硌得慌的话,傅绫罗觉得自己会更开心。   她红着脸,感觉被刀烫得以小腹为中心,浑身都开始发软,她软软哼出声,“长舟……”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埋首在傅绫罗颈间,“阿棠,别说话,否则我是真忍不住想收拾你。”   傅绫罗气笑了,好吧,她还是更适应他这说话气人的模样。   她毫不客气推他一把,慢条斯理坐在软榻上,“那你说,我听着,说不出个所以然,这顿打我不给你记着。”   直接打了就好,正好还没过年,不止适合打孩子。   纪忱江哈哈大笑,走过去非跟傅绫罗挤在一起,抱着她好一会儿,等自己平复下来。   蓦地,他问:“阿棠,你想要那个位子吗?”   他确实对做天子没什么兴趣,但若是阿棠有野心,他愿意为她所向披靡。   这次,傅绫罗迟疑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阿棠?”纪忱江察觉出不对劲,捧起傅绫罗娇嫩的脸儿,低头看她。   见傅绫罗眼眶发红,纪忱江惊了下,“这是怎么了?”   他思忖片刻,“我又要挨打了?”他没说错什么话啊。   傅绫罗被逗得红着眼眶笑出来,只是手指绞得死紧,“岳者华曾说过,我更适合为君,可……”   “别管他说什么,你只说自己怎么想,那短命鬼的话有什么好想的。”纪忱江哼哼着打断她的话,与她十指交握。   这回他倒是没多少醋意。   岳者华用人命来告诉他,他准备得再万无一失也会有变故,等于他输了一次,他有些不甘心。   可叫他这么狠,他做不到。   不是他心不够狠,是他知道,阿棠不喜欢。   这也是他跟岳者华最大的区别,他确实没什么仁爱之心,可他有自己在意的妻女,绝不会将心底最深沉的黑暗放出来。   傅绫罗没在意他语气不好,想了想才道:“长舟,如今我想不出有谁更适合坐那个位子,他有些时候说的也对,只有站的够高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说完,她面色有些愧疚,“但我知道自己,辅佐你,或者偶尔独自面对所有变故还行,可我不喜欢,我怕……”   不用她多说,纪忱江将人拥得更紧,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不喜欢被禁锢在一个地方,越强大的人,越明白许多事情会无能为力,那种时候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从不觉得,这个害怕虫子,害怕疼,甚至害怕别离,从不曾送他离开的娇气女娘不好。   他没再多说,只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傅绫罗有些好奇,“你想怎么做?”   纪忱江咬了咬她唇瓣,“夫人不如期待一下,回头也叫小子送你个惊喜,到时候夫人可得好好奖赏我才是。”   傅绫罗小脸一红,笑着推他,“你要给我的惊喜,不会变成惊吓吧?”   “那你比较有经验,我没这么干过吧?”纪忱江调侃她。   傅绫罗刚要怼回去,就听到外间传来娇娇弱弱的哭声。   她顿了下,立刻推开纪忱江站起来,“先去看看悦儿,她平时不爱哭的。”   纪忱江:“……”这得亏是刀已经归鞘了。   所以他说啊,这孩子来的太早了些,不然这寝殿都没他站脚的地儿了。   下一刻,小悦儿嘎嘎乐出声,纪忱江也不自禁站起来,往外头去,眼神直直追着抱在一起在屋里转悠的娘俩,怎么都拔不出来。   屋里,杨媪和女婢们笑着看孩子闹,大人笑,这冬日温馨得仿佛入了春。   但屋外,纪云熙却带着浑身冷气朝这边匆匆而来。   “王上!夫人!豫州起兵了,不是北上,是南下!”   烛火晃了晃,灯芯啪地一声炸开,年前的最后一场风雪,呼啸着来了。 第65章   小年夜里, 南地开始下雪,到了第二日还没停,是南地难得一见的大雪。   厚重晶莹的雪花, 覆盖了所有的建筑,令南地有种岁月静好的虚假安宁。   只这大雪美则美矣, 却如战乱一般, 对南地百姓来说并不好受。   大雪压塌了好多房屋, 城内取暖的木柴和炭火也不足。   郡守府将情况报到王府,卫明安排人从落山送了许多柴火进城, 到了二十八这日, 才勉强算解了急。   除了取暖,王府还请了远山寺的师父, 在城外设置医帐和粥棚, 以保证百姓们不会因疾病和饥饿,年根子底下丧了命。   当然, 这场雪也不是没有任何好处。   起码让南下的军队脚步暂缓,停留在豫州边境,迟迟没进入汝南郡。   外头还在除雪, 给百姓们施粥的时候, 定将王府内书房里, 温暖如春,气氛却非常冷凝。   卫明满脸严肃禀报:“荆王仍旧被扣留京中, 荆王世子与逃回来的豫王联手,集结了六万大军,欲取道汝南郡, 直往定江郡而来。”   周奇和祈太尉匆匆自边南郡而归,与王府丞也一起在书房里, 屋里只乔安一个伺候着茶水。   等他们到的时候,卫明也已经令铜甲卫探听清楚了各封地的动静。   傅绫罗和纪忱江坐在软榻上,安静听着卫明的禀报,只是在底下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纪忱江一直拉着傅绫罗的手不放。   他现在不把玩扳指了,傅绫罗柔弱无骨的小手,对他更有吸引力。   纪云熙掌管墨麟卫,在其他地儿也有女卫。   她个子不高,低头能看到矮几下,两人交握的双手,再看卫明还跟那儿一本正经蹙眉发愁呢。   她心里淡淡一凉,翻了个白眼,撇开头补充:“若是消息无误,衮州充王世子也尊了京都的圣旨,为豫王和荆王世子提供财帛粮草。   而且,充王世子以‘诛杀叛贼’的名义,还支持了许多兵马,只是多为乌合之众,怕是要在前面当肉盾使的。”   傅绫罗看到纪云熙的表情了,脸颊一红,软软瞪纪忱江一眼,使劲儿抽手,却没能抽出去。   纪忱江浅浅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就要走了,再亲近说不定要何时了。”   傅绫罗心下一软,挣扎的动作就顿住了。   这下子,但凡长了眼的,都瞧见了俩人的这点子猫腻。   大家都莫名有些撑,王府丞没眼看自家王上孟浪的行为,只低着头思忖。   他有些不解,“若说荆王世子为了救回他父王,还说得过去,充王已死,那位世子也不是什么孝顺的,他图什么?”   就更不用说豫王,纪忱江都逃回来的这么艰难,豫州在南地边上,一路逃回封地,肯定不容易。   不想着报复京都也就算了,还替圣上办事,难不成是新圣捏着他们什么把柄?   傅绫罗顺着王府丞的话深思,也就没注意到,纪忱江已经不动声色揽上了她腰肢,冲其他几人挑眉。   他不过是跟媳妇亲近些,这帮子人什么毛病,一个个恨不能脑袋扎外头去,没见过猪跑吗?   众人:“……”求主君快点发兵北上吧,着实辣眼睛。   周奇和祈太尉是武将,不擅长动脑子,卫明也没思忖明白。   纪忱江若有所思,“他们可能是怕我和小怀王联手,即便他们能攻入京都,也比不过南地富庶,北地彪悍,怕为旁人做了嫁衣。”   众人都觉得有点道理,只怕各地还没得到小怀王身死的消息,北地现在其实是一盘散沙。   纪忱江救走了小怀王,这种救命之恩,最适合联手。   这些封王先听从圣人旨意,杀掉最厉害的那个,剩下的人再各凭本事也说得过去。   在皇位面前,什么生死仇恨,都没那么重要。   傅绫罗下意识靠着纪忱江,觉得仍有一点说不过去,“若他们只是为了不叫定江王和小怀王做黄雀,待得他们‘平叛’后,以什么名义入京呢?”   从纪忱江回来,她就在为南地将士北上造势,如今怎么也传出南地去了,她不信豫王不知道。   现在不管文氏奸佞,等杀掉定江王再清君侧,那就晚了。   南地百姓和文人又不是傻子,这力量拧成一股绳,封王依旧摆脱不得乱臣贼子的骂名。   除非他们将南地所有人都杀掉,那明显是不可能的。   卫明心下一动,“若是‘平叛’后,圣人允诺给他们加封呢?”   封王虽已是除了天子外最尊贵的人,但在外总不比在京都。   若天子允诺,给他们加封京都的爵位,让胜者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封王难保不动心。   毕竟,同为殷氏子的各封王,只要攻打京都,少不得就得落个同室操戈,乱臣贼子的名声。   若能徐徐图之,从新圣手里光明正大接过那位子,再好不过了。   现在所有封王都知道,新圣已经疯了,也没有嫡子。   那留下传位的圣旨暴毙,兵不血刃就得到天下,非常说得过去。   王府丞偷偷看了眼格外亲近的二人,小心翼翼问:“有无可能,这又是岳者华的计谋,他这会子也该回到京都了吧?”   傅绫罗心下一动,总觉得有点灵光闪过,一下子没能抓住。   纪忱江冷哼,“那短命鬼虽手段狠辣,但他不会帮殷氏子,除非是将人头都送到我这儿来,好叫我一网打尽呢。”   他话音一落,众人都愣了下。   傅绫罗一直捉不住的灵光莫名抓住了,她猛地坐直身子,“也许……嘶!”   坐直得猛了,纪忱江那铁臂没来得及放松动作,叫傅绫罗又一脑袋扎回去,腰疼,侧脸也疼。   她不爱在人前不给纪忱江面前,只是这回着实没忍住,气得红着眼眶一脚踹出去。   众人跟着亮起了幸灾乐祸的眼神,连祈太尉和王府丞他们这些年纪大点的,都盼着傅绫罗骂几句,将这个辣眼睛的骂醒。   当他们年纪大了,就看不懂这小年轻儿郎的炫耀心思吗?   谁没媳妇呢,当年他们孟浪的时候,这臭小子还没出生呢!   但纪忱江反应快,虽傅绫罗踹得也不疼,但他立刻趔趄了下,趁着傅绫罗刚张嘴的功夫,麻溜下了软塌。   他站在卫明边上,一脸正经,“女君在,我还是站着听就好,你们继续说。”   只要他给自己找借口找得快,丢脸的事儿就追不上他,纪忱江非常沉得住气。   其他人:“……”就不要脸来说,这人不愧是主君。   傅绫罗气笑了,但叫这人不要脸地一逗,她也没了心思,不打算在众人面前给他没脸了。   她清了清嗓子,严肃了表情,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管这事儿跟岳者华有没有关系,王府丞刚才一说,倒是启发我了。封王身边幕僚众多,又惦记那个位子,指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意味深长问了个问题,“各位觉得,什么情况下,各封地能统一意见,在年前天气最不好的时候,就迫不及待要发兵‘平叛’呢?”   从天下大势上来思虑,傅绫罗可能没有在场众多老狐狸想的周全,但女娘心思细腻,总能注意到一些小细节。   若打完南地还要各凭本事,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些封王会如此激动吗?   她一说,连周奇和祈太尉都想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   纪忱江眸底漾着浅浅笑意,点出傅绫罗的深意,“如果谁能拿到我这个叛贼的首级,亦或是将我和小怀王生擒,‘平叛’功劳最大,新圣就禅位给谁呢?”   这就是根明知暂时吃不到的萝卜,因太过诱人,能让所有驴都疯狂。   卫明立刻道:“如果真是这般,新圣必定给了封王们明确的允诺,大概是秘而不宣的圣旨一类的信物。”   乔安插了一嘴,“可新圣能愿意退位吗?”   王府丞思绪也通畅起来,“到时,新圣完全可祭出文氏全族的性命,只说自己是被胁迫而为之。”   “封王也不傻,拿着圣旨,进可靠兵力逼圣人退位,退可替圣人‘清君侧’,只看到时谁更强硬。”   也只有这样,封王才会如此积极,京都也能稳坐钓鱼台,将调动雍州和益州一部分兵力,抵御幽州将士。   傅绫罗浅浅喝了口茶,眼神闪了闪却没说话,她有种莫名的直觉,这像是岳者华的手笔。   这是逼南地不得不反,也省得幽州抢功,更能避免整个大睿太过动荡的最好办法了。   她不动声色扫了眼纪忱江,若他仍不愿入主京都,大概杀了岳者华的心都有了。   纪忱江自然发现了傅绫罗那无辜的小眼神,心下冷哼,若想杀掉岳者华,他早在汝南郡那边就杀了。   这小东西还想留着岳者华的命呢?   他不嫉妒,他就是吃饺子蘸醋蘸多了,胸口有点不舒服。   *   既然大致猜出眼下的局势,无论如何,打起来都是年后的事情了,大家说完就散场,各自去办各自的事情。   新圣元年,应当是他们最后一个安稳年头,大家都各自有亲眷友人要走动。   等翻过元年,打仗的日子也不远了,要一路北上,需要做的准备不会少,大家都很忙。   傅绫罗手里也有许多事,今年各家都非常上道的将能贡献出来的辎重列了单子送过来,那定江王府的回礼礼单也要比往常厚上几分。   这个厚还不能是拿黄白之物堆起来的,大战当前,自当节俭,得是能给各家体面的礼单。   其中的分寸不好把握,傅绫罗还没出月子就在思忖这事儿,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这几日陪小悦儿时间都没那么多。   从书房出来,她下意识就想去陪女儿一会,再最后确认下礼单。   一直到正月初五之前,得按照远近先后,分别给各家送上门。   只是不等她走到门口,纪忱江就凑过来了,搂着她不肯放手,“阿棠,咱们是不是有些账得先算一算?”   傅绫罗心下一凉,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回寝院再算?”   不问什么账了,账不少呢。   好歹有小悦儿挡着,这人也不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是初为父母,伺候孩子还有些磕磕绊绊的,但纪忱江确实已经对闺女展露出了女儿奴的架势。   小悦儿在的时候,他说话声音都要低几分。   被尿了好几回,除了第一次,后头每回都是一脸笑去换衣裳。   傅绫罗眼神止不住发软,论起做阿爹来,纪长舟真的不比她阿爹差。   纪忱江也想看闺女,跟小悦儿相处时间越多,他就越有点放不下那一小团。   只是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南地,越是喜欢,反倒越不敢太过亲近小悦儿。   眼下,他箍着那把子纤细腰肢不动,低头看着傅绫罗,“就在这里算,在你心里,那岳观南是个好人?他害得你大着肚子还要坐镇军中,还早产一个月,你这都要担忧他的性命。”   傅绫罗想反驳,“我哪儿有……”   纪忱江面无表情打断傅绫罗的话,“阿棠,你想清楚再说,你眉眼一动,我就看出官司来了,再骗我,我可要跟你一起把没收到的家书好好回味一下了。”   傅绫罗:“……”   她鼓着腮帮子不依,“我哪儿是担忧他的生死,我这不是怕你被气个好歹嘛?我与他再见面只会是敌人,也只有某些人心眼子小,还是你觉得我跟他之间……”   纪忱江低头咬住她的唇,不叫她说完,“我不怀疑你们之间的情谊,但你得记住,即便将来咱们入主京都,这功劳也不是他的,只会叫你难受的人,作甚要为他费什么心思。”   傅绫罗没仔细跟纪忱江说过岳者华遭遇的事情,却也隐晦跟他提了提,以防万一遇上了,叫他提防着点。   纪忱江不醋别的,就醋她心底对岳者华那点子怜悯。   她所有的柔软都该是他的才对。   以前傅绫罗不懂,现在,她竟能感觉出纪忱江的未尽之语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神潋滟着多少情思。   她突然伸手捧住纪忱江的脸,垫脚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认真看着他。   “纪长舟,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   “嗯?”纪忱江心下一暖,极为期待等着这小女娘跟自己好好诉一回衷肠。   傅绫罗挑眉,“你还没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呢,你不觉自己管的宽了点吗?”   纪忱江:“……”   “傅绫罗!”他咬了咬后槽牙。   宁音从卫喆院子里回来,刚踏入墨麟阁,就隐约听到书房里传来了自家娘子的大笑声,还有咕咕哝哝的讨饶声。   门口,铜甲卫和阿彩她们脸上都挂着浅浅笑意,在皑皑白雪映照下,显得格外好看。   她愣了下,好像许久都没听到自家娘子这样笑过了,能追溯到傅翟还在的时候。   疲惫之中,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她大概能明白娘子和王上之间的感情了。   大概是在一起时吵吵闹闹,分开时又为了能一起笑闹,所向披靡。   这叫宁音对即将到来的战乱,都没那么担忧了。   *   正月初五,迎财神。   初六,在定江郡的纪氏宗祠中,敬告先祖即将北上的消息。   初七,老人说不宜出远门,纪忱江与傅绫罗一起临朝,极为正式将王印和一半兵符交到了傅绫罗手中。   “盼女君稳坐南地高台,遥望长舟,不负民心所望,亦不负女君所期!”   文武官员又一次震惊了,因为纪忱江不是站着说的。   他单膝跪地,垂首抬起双手,彻底将自己放在了臣子位上。   傅绫罗强忍着鼻酸,起身庄严接过他手中的白玉匣,“纪长舟,我等你开京都中门迎我的那一日。”   祈太尉和王府丞也激动万分,他们带领着文武官员跪地,高声道——   “祝王上开京都中门,迎女君入京!”   傅绫罗咬紧了舌尖,泪水还是在漂亮的狐狸眸子里转动着,滑落腮畔,但这次没有任何人笑话她儿女情长。   众人都知,纪忱江此行,背后托举着南地乃至大睿的万万百姓,危险万分。   若放在以往,纪忱江定会让傅绫罗起不来床,不用送他离开。   可书房里那日,他孟浪了半天,也不过是将伺候傅绫罗舒坦了,又叫她以柔荑掌刀,并未做什么正经的孟浪事。   离开这日夜里,他也只紧紧抱着傅绫罗,从发心亲到下巴,刀势昂扬,却始终未曾做什么。   过去,他喜爱这小女娘,恨不能揉她入骨血。   现在,他爱重这小女娘,只怕她又一次自己孕育子嗣,再等不到他归来。   傅绫罗也察觉出了其中的变化,低头将眼泪蹭进了被褥里,不叫他看到。   初八一早,她特地用鸡子消了眼眶周围的红肿,一路送纪忱江出城门。   她怀里抱着被裹成棉花粽子一样的小悦儿,身后跟着祝阿孃,怀里抱着同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贤均。   其实这么冷的天不该抱孩子出来,可她只怕给纪长舟留的盼想不够多。   她和祝阿孃并立在城墙上,看着整装待发的两万将士,看着纪忱江在大军前祭旗。   红幡簌簌,这次,南地驻军终于挂上了‘纪’字帅旗。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纪忱江上马要带军出发时,背影顿了下,始终未曾回头。   傅绫罗扬声喊住纪忱江,“纪长舟!我等你为悦儿取名!”   她始终未曾叫纪忱江给长悦取大名,就为了让他记得,要活着为闺女取名。   纪忱江喉头滚了滚,声音运上内力,传遍大军——   “尊女君令!出发!”   这一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映在还没来得及化掉的雪上,亮得人眼窝子疼,好多人都忍不住落了泪。   将士也多是南地人,哭得最厉害的,当属他们的亲眷友人。   祈夫人看着鬓角花白的夫君,骑在高头大马上,扶着儿媳妇眼泪纵横。   宁音看着脸色苍白,还未曾痊愈的卫喆跟随在纪忱江身侧,也哭得不能自已。   祝阿孃这般心硬的女子,看着自己养大的那几个孩子,连乔安都不肯成亲,跟随在了纪忱江身侧,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   只有傅绫罗,未曾再掉一滴泪。   纪忱江走了,她哭给谁看呢?   没有人挂怀的时候,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与其哭得死去活来,不如叫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有后顾之忧。   “回府!”傅绫罗淡然吩咐,转身抱着孩子入马车的时候,甩掉了一片晶莹,始终冷静。   *   正月十五,傅绫罗亲自带领百官去往边南郡,在老宅浩浩荡荡祭祖。   先前文人们流传出去的檄文,被王府丞带着手下的文官,慷慨激昂宣读给百姓。   几位年纪不小的文官,数度落泪,历数封地的恶行,京都的荒谬,引得百姓和文人们愈发愤慨,群起呼号——   “清君侧!”   “杀贪官!”   “反了这腐朽的朝廷!”   ……   傅绫罗坐在飞鸿楼的窗边,冷静吩咐,“将文人的诗文,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写得格外犀利感人的,特许官职,让他们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纪云熙铿锵应下。   很快,那些笔杆子格外犀利的文人,一一走到了台前。   他们的故事,诗文,飞快传遍大江南北,引起了无数文人的共鸣和渴望。   支持定江王反了大睿的声音,从零零碎碎,逐渐变成了一股洪流。   *   六月十五,纪忱江打败豫州驻军,活捉豫王和豫王世子,朝着荆州出发。   驻扎在豫州三十里外的王帐中,纪忱江满脸风霜,却沉静无比。   “女君为我等造势,并不是让我等趁机造反,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稳得住。”   “记住,我们只是清君侧,捉拿的封王都带走,好生伺候着,别叫他们轻易死了。”   乔安没懂,“这是为甚?那夫人给咱们造势有什么用?”   卫明笑吟吟替纪忱江解答,“大家都盼着王上反,那是民心所指,但战乱之中我等若是真反了,就成了乱臣贼子,叫人心里不踏实,以为王上是惦记那把龙椅呢。”   这就跟花楼里的姑娘似的,名声传出去了,越是不肯见人,越是叫人捧得高高的,恨不能一掷千金。   “可封王呢?”周奇也不大懂。   他们好不容易拿下豫王,若是不处置,杀鸡儆猴叫其他封地看看,还得费大力气跟其他封地打仗啊。   纪忱江轻笑,“我们不沾殷氏子的血,传出消息去,只有万民书能处置封王。”   如此,也不枉费阿棠给他造的势。   得知能够处置曾压迫他们的权贵,民心会愈发向着纪家军,其他封地过活没那么容易的百姓们知道了,呵呵……   王府丞不在,在场心眼子最多的就是纪忱江和卫明。   看到纪忱江这得意模样,卫明唇角抽了抽,心里忍不住喟叹。   这俩人啊,前头闹腾的时候,就针锋对麦芒,他还头疼来着。   现在看来,倒不是坏事,就是相互扶持,也势均力敌,倒显得格外有默契。   *   十一月底,大雪纷飞中,纪忱江一路势如破竹,杀破了荆州和衮州的城门。   衮州不愧是靠海最富庶的封地,充王府里,各种新奇奢靡的东西数不胜数。   黄白之物被纪忱江收起来,一部分换了大量铜板和银角子,分发给百姓和矿山里的黑工们。   那些新奇玩意儿,纪忱江令铜甲卫精卫八百里加急送回定江郡,当做年礼。   除夕宴请,傅绫罗的生辰在勤政轩大殿内,与大臣和权贵及其家眷一起庆贺。   傅绫罗只留了纪忱江亲手雕刻的全福梳,其他的新鲜玩意儿,都当做定江王的礼,送到了各家手里。   贤均和长悦都已经能扶着婆婆车站起来了,叫三岁的贤均已经能零星能蹦出不少词儿来,刚抓完周的长悦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但就这样,底下人也是没口子的夸。   “大公子长得真像王上,小女君也是美人坯子。”   傅绫罗和纪云熙都心下微哂,要是真像就坏了,某个暗卫还不得从地底下爬起来哭啊。   “虎父无犬子,瞧着大公子就是利落的,定跟王上一样勇猛,既抓了弓箭,往后定会护着小女君。”   傅绫罗笑而不语,贤均的身份以后大家会知道。   但无论如何,他也会是纪家的义子,这孩子已经入了纪家族谱的。   至于是为长悦保驾护航,还是他能有一番作为,将来还要看孩子的,她不强求,只希望他们都能过得快活。   还有人问,“如今王上都打到衮州啦?那等拿下河州,岂不是就能入京都了?”   说话的人自己都咋舌,定江王是南地战神,大家都知道。   但也是才知道他如此骁勇善战,这才一年功夫,都已经逼近京畿。   当然,有乐观的,就有悲观的。   也有人小声辩驳,“京畿大营有三万将士,禁卫军也有近万人,还有京都护卫军万人,堪比咱们南地驻军的数量了,没那么好赢吧?”   说话的是定江郡兵马司的官员,声音并不大,可原本还低头玩着手里彩色碧玺串的长悦,突然抬起脑袋。   贤均比她活泼的多,站在婆婆车里,正被祈夫人和王夫人逗得嘎嘎乐呢,突然就被长悦揪了个跟头。   贤均:???   长悦不管他,用力抓着婆婆车的边缘,大声道:“赢!赢!”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从没开口的女公子惊讶,可能因为长悦太用力气了,说完话她‘嘭’地放了个屁,震住了底下所有的闲聊。   长悦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愣了下,撇撇嘴,有点想哭。   傅绫罗和纪云熙低着头,咬着舌尖,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底下人反应也快,夸赞立马潮水般涌到长悦耳边——   “好好好!女公子这……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都说小孩子通漫天神佛,能看到凡人所不能见,王上定会大胜而归!”   “女公子真是厉害,动静铿锵有力,不愧是小女君!”   ……   长悦没听懂,但她莫名地,嘴巴一瘪,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贤均被她吓得够呛,也跟着哇哇大哭。   殿内也有人带了家里的孩子来,是为了给定江王府大公子和女公子做伴,这会儿跟传染一样,都跟着哭了。   “噗嗤——”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傅绫罗也别的小脸通红,抱起长悦,借着哄孩子的功夫,也笑了出来。   但笑完,傅绫罗心底又是一酸。   她希望小悦儿说的是真的,哪怕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只怕也是血浓于水,才叫小悦儿说出这种话来。   她又想纪长舟了。   殿内哭笑声都响亮,传出勤政轩,倒是难得的热闹,叫守卫的铜甲卫和墨麟卫惊讶不已。   等到了晚间,贤均还是被阿莹照看,傅绫罗哄睡了小悦儿,去了书房。   两人这次分别,书信往来比以往都要少一些,多是攒着,两个月送一次。   她思忖良久,提笔——   “长舟,来年南地初雪时,我会到你身边。”   如果那时,他仍然未拿下京都,她不会再只坐镇南地。   淮州、豫州和荆州都已在她掌控之中,武官也带出不少兵马。   不管他怎么回答,傅绫罗笃定了主意,准备带兵北上,奔赴与纪长舟的约定。   写完,她忍不住笑了。   不知不觉中,她也变成了会擅自做主的人,她前所未有地理解了纪忱江对她的守护之情。   与此同时,停留在衮州边界驻扎的纪长舟,也遥看着南地方向。   大过年的,他也想阿棠和小悦儿。   其他地方好打,京畿和京都确实没那么好拿下。   且不说雍州、益州向来跟京都关系亲近,雍王、离王都还活着,不能小觑。   就直说河州,因是京都的最后一道防线,易守难攻,士兵数量和水平为几州之最。   即便纪忱江一路打过来从各州都带出了部分人马,为了不出岔子,始终不足三万人。   是成还是败,就要看河州这一役了。   强大如纪忱江,也怕无法完成对傅绫罗的承诺。   他翻来覆去许久,始终睡不着,起身提笔——   “阿棠,来年初秋,我派人去接你,好不好?”   如果那时,他仍未拿下京都,就证明京都比他想象中难啃。   幽州和凉州隔着京都、雍州、益州,北地也在打,还不知结果,他再不敢说南地不会有人耍阴招。   阿棠怕热,那就过去最热的时候接她,以防万一,他想阿棠到他身边来,又怕跟着自己,阿棠会更危险。   愁肠入肺腑,他竟然希望傅绫罗能跟一开始时那样自私,只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   他苦笑着摇头,自作主张那么多次,他也有拿不定主意,盼着他的阿棠强硬些的时候。   在这夜色中,初秋的风打着旋儿远去,遮住了两地情深几许。   待得正月十五,又是悠长号角声,吹响了征伐的脚步。   有赖傅绫罗不停派人送来的各种药物、衣物和粮草、甚至还有部分将士,加之万民书被文人传播的沸沸扬扬,民心所向,纪家军到底是胜了一筹。   到来年四月,纪忱江带着纪家军险胜大睿将士,扫平河州,离京都只剩百里之遥。   此时,他和傅绫罗都收到了彼此的信。   一打开,两人都先是怔忪,而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虽情深不知所以然,他们却都慢慢活成了对方的模样。   虽看不见彼此,隔着千万里,两人眉梢眼角,都是同样深厚的情思。   老天爷大概见不得两人就这么相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还是来了。   定江王府内,纪云熙跑得满头是汗,“夫人!祝阿孃去远山寺上香,被一伙子人偷袭,挟持了祝阿孃。”   京都百里外的军营内,乔安急匆匆冲入王帐,“王上,齐旼柔着王妃宫袍,高举老王上的王印,拦在了大军前。” 第66章   傅绫罗正跟宁音商量着, 端午南地该做些什么鼓舞士气的事情,闻言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   “知道是什么人吗?”   纪云熙头一回吞吞吐吐, “是……是,傅威, 他说, 叫您带着大公子和女公子去远山寺会面。”   若非是傅威出面, 应是叫祝阿孃和她身边的人大意了,祝阿孃也不会被俘。   宁音脸色铁青, “怎么又是这畜生, 简直阴魂不散!”   听卫喆说,这位傅家二老爷不是去躲赌债了吗?   而且是卫喆亲自派人处置的, 直叫人在临南郡乞讨, 绝对回不来定江郡。   她担忧看向傅绫罗,“夫人, 您别……”   别什么,她又说不出,若自家主子对傅家人没情分, 就不会还留着他们性命, 这可叫她怎么说。   傅绫罗倒没宁音想的那么难过, 眸光一瞬间冷厉异常。   纪云熙和宁音蓦地心底发寒,仿佛看到了早年间的定江王。   傅绫罗慢条斯理道:“我不难过, 就是觉得可笑,他所为,让我先前在阿孃面前的纠结, 自问,还有留手, 都成了笑话。”   她已许久不去过问傅家的事情,想着只要他们老实些,留他们一命,也算是给阿爹一个交代。   如今看……呵!   她看向宁音,初露铁血峥嵘,“我不是我阿娘,她顾不得孩儿,可谁若想动我的孩儿,我定要他碎尸万段,家破人亡!”   不待两人说话,傅绫罗立刻吩咐:“叫女婢快马加鞭,将傅氏族老请过来。”   纪云熙怕傅绫罗后悔,偷偷看宁音。   宁音咬了咬牙,微微点头,不管主子要做什么,也是时候跟傅家有个彻底的了断了。   纪云熙心下微松,立刻去安排。   傅氏那位二叔公,很快就被接到墨麟阁。   二叔公一进门,阿彩和阿晴就左右扶住他,惊得二叔公浑身一震。   “这是要……”   他话还没说完,更叫他胆颤的是,如今给了傅氏最大荣光的绫罗夫人,铿锵跪地,二话不说,端正给他三拜九叩。   “夫人这是作甚,夫人快快请起。”二叔公在傅绫罗磕第一个头下去的时候,就颤巍巍道。   他想上前将傅绫罗扶起来,可惜两个武婢没给他机会。   傅绫罗行完礼,仍旧跪在地上,“二叔公,您是长辈,受我的礼是应当的。”   “今日,我向您行此大礼,是要跟您赔罪,傅氏绫罗只怕要做背祖忘宗之事。”   二叔公年纪不算小了,被傅绫罗这一出出吓得不轻,苍白着老脸,若非被人扶着只怕要跌下去。   “你,你要做什么?”   傅绫罗面色冷然,“傅威伙同叛贼,挟持了王上的救命恩人祝阿孃,要我带王府的大公子和我女儿去交换祝阿孃。”   “若我不肯,祝阿孃身死,我和王上会背负骂名,若我将孩儿带去,傅威定会拿孩子去威胁王上,我也无法面对纪家的列祖列宗。”   “若只是小门小户的仇恨,无论如何,我宁愿死,都不会麻烦二叔公,伤害傅氏。”   “但他们是为害了王上,害了我,好叫这天下继续乱下去,好叫百姓继续过活在水火之中,绫罗做不到。”   “若您肯,今日请您帮我阿爹换个祖宗,如果傅威不肯罢休,我要灭他满门,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二叔公,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请您来出此下策,将来,无间地狱里的刀山火海我认了,我亲自给阿爹和傅氏祖宗赔罪。”   二叔公颤巍巍,好一会儿没说话,年纪大了,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能听懂。   他听得出傅绫罗的意思,若他不肯,她会杀出一个肯的,哪怕只剩最后一个傅氏族人。   他声音苍苍,“傅华嬴还活着吗?”   傅翟一脉,总得留个传宗接代的。   傅绫罗坚定看着他,“无论我阿爹归属傅氏那一宗,他都是嗣子,也永远是我阿弟。”   二叔公没再多问,时间不等人。   “那就行了,你这就叫人带我回去安排,杀族人的罪过交给我来。”二叔公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却极力冲着傅绫罗笑。   “好孩子,你是傅氏的荣光,你身上不能背负任何脏污,只要你和定江王能叫这天下安稳下来,傅氏死绝了也绝无怨言!”   待得二叔公离开后,眼眶通红的宁音将傅绫罗扶起来。   傅绫罗没时间伤心感叹,她只看向纪云熙,“祝阿孃曾经被挟持,亲眼看着祝氏族人都死在她面前,她绝不会接受妥协,我也定不会妥协。”   “到时,我会命令弓箭手杀掉所有贼人,云熙阿姊,你和墨麟卫,能否跟我交个底,可否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在箭射出的时候,救出祝阿孃?”   纪云熙跪地,利落干脆,“云熙携墨麟卫,死也会保证祝阿孃性命无忧。”   “好,立刻叫兵马司令丞派五百兵丁守住定江王府,再派五百人带着傅家人,与我一起去远山寺。”傅绫罗冷静吩咐道。   宁音焦急道:“夫人,您不能亲自去,若是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傅绫罗眉目冷凝,“宁音你带着铜甲卫死守墨麟阁,无论如何,保住大公子和长悦。”   宁音咬了咬牙,“诺!”   她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两位小主子出任何问题。   *   傅绫罗带着人急匆匆往远山寺赶时,纪忱江也已打马到阵前。   看到齐旼柔折腾的架势,心里哂笑,竟一点都不意外。   齐旼柔此来,没有上妆,看起来憔悴苍老,好歹姿色犹在,端的是可怜又凄凉。   陪她来的,是些权贵家眷,甚至还有些义愤填膺的普通百姓,凑了几百号乌合之众,就敢在数万大军前叫嚣。   看到纪忱江,齐旼柔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高举王印,踉跄着跑到纪忱江马前。   “江儿,你罢手吧!你父王亲口跟我说过,纪家祖祖辈辈都会忠于殷氏,绝不会做那叛国改朝之事。”   “你这兵临城下,到底是为了清君侧,还是为了皇位,大家心里都清楚,你真忍心叫纪家从此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吗?”   纪忱江从马上下来,静立在马侧,淡淡看着齐旼柔说话,并不打断他。   甚至乔安愤愤想要上前骂,也被纪忱江伸手拦住。   卫明直接将乔安拖到后头,这恶心人的女人早该解决了。   此刻人多,各方人马都有,正是最好的时机。   齐旼柔还在哭诉,“这王印是你父王怕你行差踏错,特交给我的,如今我以母妃的身份,请求你退兵,若你坚持要背祖忘典之事,你就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那还是不用了。”纪忱江垂眸淡淡道,“我嫌脏。”   陪齐旼柔来的人一片哗然,这是为人子该说的话吗?   有个气得不得了的老者颤巍巍骂,“你这不孝子,怎么说话呢?”   “就是……”   不等众口铄金形成架势,纪忱江一甩袍子跪地。   虽是跪着,但他看齐旼柔的目光如刀,气势逼得比他高的齐旼柔直想后退。   “母妃,我最后一次叫您母妃,我想问您一句,您这王印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不叫齐旼柔有机会再恶心他,前头的那番戏就已经够了。   “若你说谎,你齐旼柔不得好死,死后会成为孤魂野鬼,齐氏所有族人都不得善终,若敢发誓,你只管说来。”   齐旼柔噎了一下,脸色更白,“江儿,你还在怨母妃没有陪你父王最后一程?我是真的不忍心……”   纪忱江冷声打断她的话——   “启丰十三年,先圣为了跟自己的皇姑成为一个辈分,将自己的侄女封为公主嫁入南地,害得自己的姑父和姑母不堪其扰,先后身陨。”   “启丰十八年开始,你给与自己号称鹣鲽情深的夫君下毒,同时将你的奸夫送到夫君身边。”   “启丰二十一年,你的奸夫与南疆勾结,害我父王重伤不治,你们一起将我扔在刺玫丛里放血,亲眼看着你们媾.和,还偷走父王的王印,去边南郡防火,导致大军伤亡超过千人。”   “启丰二十八年,我亲眼见到先圣从你跟人胡混的卧房里出来,心神失守之下,被人下毒,险些丧了性命。”   陪齐旼柔来的权贵们,还只是露出八卦又惊讶的表情,可周围那些百姓们都直接傻了。   尤其是先前说话的老者,随着纪忱江一条条数落,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差点被震晕过去。   这是权贵们特地想法子请来的老学究,虽是农人打扮,可在文人里的影响力是泰斗级别,只是许多人只认他的字,不认识他的人而已。   他这会儿简直跟吃了屎一样难受,忍不住上前几步,“定江王所言可当真?”   天底下真有如此恶心的妇人?   有如此荒唐的天子?   那大睿还是赶紧被灭了吧,这太叫人无法接受了。   齐旼柔咬了咬牙,想到圣人威胁自己,若是不能叫纪忱江背负骂名,她和齐家所有人都要死。   既然都是死,那发誓又如何。   她当即举起三根手指就要发誓,“我……”   “够了!”祈太尉急匆匆自营帐中出来,怒喝出声。   “我本不欲让王上为难,一直压着些事不曾说,你齐旼柔还真当这天底下所有的话,都叫你一个蛇蝎妇人说了不成!”   他大吼出声:“将士们,告诉这无知妇人,在南地王印是最重要的吗?”   看热闹或者过来支持纪忱江的将士立刻齐声怒吼,“不是!”   祈太尉大声喝问:“什么是最重要的?”   周奇带领将士们高喊:“是兵符!”   周奇怕跟齐旼柔来的人听不到,喊得格外响亮,“这是老王上身死之前,发现自己王印不见后,下的最后一道王令,王印只在王府内用,出了王府,一切以兵符为准!”   祈太尉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齐旼柔冷笑,“纪家差点被你害得死绝了,你以为老王上喜欢你,就由着你来霍乱南地?你做梦!”   他掏出一封带着暗褐色血迹的信,“原本,我不想叫王上被人知道,自己有个通.奸、毒害亲夫、杀子的母妃,免得叫天下人嘲笑,你还真特娘当给你脸了是不是?”   “王上死之前,挣扎着起身,写了休书,而后吐血身亡,我跟南地的老臣都在旁伺候着,七出你犯了几条,要我给你数数吗?”   纪忱江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候适当示弱,还是有好处的,这是他从阿棠那里学到的。   在这个关键时候,能得到天下百姓的怜悯,绝不是坏事。   齐旼柔没想到,对她百依百顺的老定江王,竟还留下了这东西!   她走之前,他看她的眼神,分明还是痛苦占了上风,他怎么忍心?   她眼泪流的更凶,“不,你在撒谎!不可能!他不可能休了我!我,我给他生了孩子,我生了江儿!!!”   她看向纪忱江,声音尖锐惊惶,“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生母,且不说你父王已经死了,没人能替他休了我,就算我不是定江王妃,我也依然是你的母亲!”   祈太尉嘲讽:“怎么就不能休了你这毒妇?三不出你占哪一条?”   齐旼柔既没有给公婆守过三年孝,她亲生父母犹在,还是世家,哪一条她也不占。   祈太尉还要说什么,纪忱江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祈阿叔,别说了,我来说吧。”   祈太尉心下一紧,“王上……”   纪忱江抬头看向齐旼柔,“他们都不知道,当时父王写休书的时候,我在场,只是躲在幔帐后头,父王不愿让我沾了不孝的名声。”   “可我不能认一个杀害了我父王,害了南地百姓,如今还要助纣为虐,不叫天下百姓安稳过活的人为母。”   他举起手,扬声道:“我今日在此发誓,我纪长舟若有一字假话,我不得好死,纪氏永无后嗣!”   周奇和卫明等人都震惊了:“王上!!!”   时下世人信神佛,对誓言都极为看重,纪忱江的誓言太毒,哪怕是那些权贵家眷都信了。   就更不用说跟齐旼柔来的那些人,那位泰斗定定看着纪忱江,等他继续说。   纪忱江看着摇摇欲坠的齐旼柔,“祖宗规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子女以孝待之,今日,我便割肉放血,断发去肤。”   他从靴子里掏出短刀,毫不犹豫削掉自己胳膊上的肉,鲜血淋漓的皮肉被扔到齐旼柔面前,令齐旼柔尖叫着瘫倒在地。   周奇和乔安几乎冲上来,“王上不要!!!”   主君动刀也太深了,万一伤及经脉可如何是好!   那些被齐旼柔带来的权贵家眷们,都惊得止不住后退,有些聪明的,已经偷偷跑路了。   百姓们也溜了好几个,剩下的都叫纪忱江给镇住。   那位号称最讲规矩的老学究,看着纪忱江散开头发,利落割掉一半,披头散发冲齐旼柔磕了三个响头,也红着眼眶点头。   孝道是重要,然,愚孝要不得,为了天下大义,为了万万百姓,有时候规矩也没那么重要。   定江王无愧南地异姓王的血性,他适合为天下新主!   祈太尉虎目含泪,拦住众人:“都不许动!让王上说!”   纪忱江趔趄着站起身,走到齐旼柔面前,声音冷漠,“我已跟纪家列祖列宗敬告过,此行北上,若你仍不肯悔改,身为纪家子,我要替父休妻!”   “从此,我与你断绝母子关系,齐氏女与我纪氏再无关系,望你和齐氏族人自行珍重。”   他不会杀齐旼柔,那太便宜她,后头也容易叫人攻歼。   可是,他不杀,只要他坐了那个位子,有的是人收拾齐旼柔,叫她生不如死。   尤其是绝对不会好过的齐家人。   “现在,立刻送无关人等离开!大军整顿三日,往京都出发!”   即便纪忱江此刻看起来狼狈万分,可在所有将士的心中,他反倒空前的顶天立地。   “尊元帅令!”   大军的声音传到还没跑远的人耳中,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   与此同时,傅绫罗已带着人,与急匆匆安排好了族谱的二叔公汇合,到达远山寺。   傅威将昏迷的祝阿孃吊在寺庙门前的大树上,他拿着把刀子,站在另一侧的绳子前。   看到傅绫罗来,他脸上露出狞笑。   “我的好侄女,你终于来了!让你带孩子来,孩子呢?”   傅威恶狠狠看着傅绫罗,甚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别跟我废话,我知道你个贱丫头狡言善辩,一盏茶内,见不到孩子,你就给这贱人收尸吧!”   若非因为傅绫罗,他也不会欠下赌债,被逼着逃入临南郡。   他被人追债,砍掉了两根手指,砍断一条脚筋,脸皮子都受了不轻的伤。   这几乎堵住他所有过好日子的可能,叫他硬生生在临南郡做了几年乞丐!   他现在就想叫傅绫罗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傅绫罗看到祝阿孃被倒吊着,眸底的煞气翻涌,几乎压制不住杀意。   她死死用手指掐着掌心,看向纪云熙。   待得纪云熙冲她不动声色点头,消失在原地,傅绫罗才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怒火。   她淡淡看向傅威,“你要孩子,我自然带来了,不只是孩子,我还给你多带了几个人。”   二叔公怕傅绫罗叫人误会,他老眼昏花的,都看到寺庙门口有几个香客,还有好些和尚呢。   他颤巍巍上前,怒斥傅威:“你个混账,你是想被逐出宗族吗?”   傅威得人救了后,一直被人捧着,这会儿自信空前加重,根本不理会这老儿,只不耐烦道:“有你个老东西什么事,滚——”   话没说完,他就见到了被抬出来的傅老太爷夫妇。   还有陈氏和自己的长子、三子,长女、幼女,以及他们的家人子嗣,共三十几号人,一个不落全绑了拉来了。   傅绫罗冷冷看着傅威,“二叔,你觉得,他们够换祝阿孃吗?”   傅威慌了一瞬,看到暗处的人冲他打手势,强忍着惊慌,色厉内荏怒骂:“你个不孝女,有本事你就杀了自己的长辈和亲人试试看!为了个没血脉的养母,你真要做傅氏的罪人吗?”   二叔公重重戳了下拐杖,气得眼前发黑,“她不敢,我敢!夫人,你帮老朽杀了傅老斗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傅氏不需要这样丢祖宗脸面的族人。”   傅绫罗眼睛眨都不眨,“听到了?杀!”   阿彩立刻上前,一刀下去,直接叫呜呜叫着的傅老斗身首分家。   血溅出去老远,吓得傅家女眷尖叫连连,很快传出了尿骚味儿。   傅威瞪圆了眼珠子,刀放在绳子上,“你,你,你当我不敢杀了这妇人吗?”   “她是我的养母,我自然想救,可你所求我做不到。”傅绫罗淡淡道,“我保证,若你敢伤祝阿孃一根汗毛,你和你的妻女全都会陪葬,你大可以试试。”   她懒得看傅威,扭头冷声问:“还在等什么?”   阿彩立刻又挥刀,杀了呜咽着骂傅绫罗的林氏。   陈氏被吓得瘫倒在地上,尖叫出声,“傅绫罗,你,你杀了自己的祖父祖母,你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   二叔公冷笑,“你们还好意思说血脉,当初傅翟在时,老两口将大儿子当个草,恨不能将大儿子的一切都抢过来给你们。   在傅翟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害死了他妻子,还想杀了他女儿,逼得夫人不得不寄居王府,那时怎么不将傅翟当傅家血脉?”   陈氏愣了下,下意识道:“君姑说大伯八字克她……”   二叔公唾沫几乎吐陈氏脸上,“我呸!虎毒还不食子呢,克她?当初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抢了别人家的儿子去,跪在我阿兄面前,跟我阿兄保证会善待傅翟的时候,怎不嫌傅翟八字克她?”   傅威愣了下,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只是这话他说的也不算坚定。   其实从小到大,爹娘就一直更喜欢他,若非傅翟和阿爹长得很像,他也一直怀疑阿兄不是他亲兄长。   就更不用说陈氏。   二叔公捂着胸口,几乎站不稳,得亏阿晴扶着他。   他痛心疾首,“若非为了傅翟这孩子不叫人说嘴,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当年傅翟的阿爹在城里打工时钻寡门,叫寡妇的婆家给逮住打死,傅翟的阿娘受不了打击,生出孩子就大出血去了。”   傅威更傻眼了,他也知道傅氏有这么个族人。   陈氏也听过,她哆哆嗦嗦看了眼血泊中的公婆,“那,那不是个死胎吗?”   二叔公冷哼,“生下死胎的是你的好君姑,她怕自己的君姑责骂,和傅老斗跪着求到阿兄面前,要了那孩子去。阿兄不愿叫那孩子成为孤儿,才同意了。”   当时,二叔公的兄长是傅氏族老。   “结果呢?若真是血脉至亲,你们会做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   寺庙里的和尚低低念佛号,真是造孽啊。   胆战心惊的香客也恍然大悟,一直听说绫罗夫人与母家关系不睦,还有人私下里传不好听的。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是傅家不做人,但到底少不了说傅绫罗不孝不悌,枉为人子。   今日听到这桩隐秘,原本说不过去的,就都能说得通了。   若这会儿傅翟那远嫁的长姊在,还有个知道内情的,当初她亲眼见到阿娘生下的傅翟。   可惜那位长姊被父母用两块银角子,卖到了汝南郡去,再无下落。   现在,知道内情的,除了二叔公再无旁人。   二叔公觉得,这是他能给傅绫罗最好的安排,往后若她真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娘,好歹别叫母家连累。   可他还是不想叫傅绫罗自己背着杀血亲的罪,苦口婆心劝傅威。   “你们一家子已吸了傅翟多少年的血,现在连人家最后的血脉和后代也不放过吗?畜生也没有这样的,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被杀吗?”   阿彩一挥手,墨麟卫立刻将刀架在了陈氏等人的脖子上。   年纪小一点的大哭不止,陈氏尖叫出声,“傅威你个杀千刀的,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眼睁睁看着傅家绝后吗?你快放了——啊!!!”   眼见傅威被傅绫罗利落的杀机和突如其来的身世给镇住,私下里筹谋的人就知道,想要坏绫罗夫人名声是不可能了。   无用之人,他们也不会留,暗处射出一根箭,直扎傅威的脖子。   傅威捂着脖子,嗬嗬着轰然倒地,惊得陈氏大哭大叫。   傅绫罗蹙眉,挥挥手,让人带傅家人先离开关起来。   这些人吵得她脑仁儿疼。   暗处操控傅威的人,从草垛后头转出来,看着傅绫罗冷笑。   “绫罗夫人不愧是南地女君,行事果然利落痛快,值得我等效仿。”领头的蒙面人刀直接放在绳子上。   他身边跟着十数个蒙面人,警惕着墨麟卫的动作。   傅绫罗冷冷看着他们,“你们主子是谁?文氏还是圣人?”   那领头蒙面人不准备回答她,只哼笑着道:“夫人自己选,我也不叫你为难,你是叫人立刻回去带定江王大公子来,还是看着这女人死,我只给你三息时间选择。”   “一……”   傅绫罗垂眸,“北地口音,故意压低音调,咬着舌尖,皇家暗卫。”   领头人心下一惊,眼神凶狠许多,继续数,“二!”   “弓箭手!”傅绫罗冷声厉呵。   远处的树上立刻冒出二十几个铜甲卫,毫不犹豫射出利箭,呼啸着冲那领头的,还有草垛后头射。   领头的反应不及,箭来的太快了,甚至都没有避开祝阿孃。   这女人是打算连自己的养母一起杀?   他们心里简直日了狗,甚至连砍绳子都来不及,箭矢来的太过密集。   他们立刻闪躲,准备抽机会直接砍断绳子,杀掉祝阿孃。   如此,傅绫罗和纪忱江忘恩负义的名声,也能操作。   只是他们不曾料想,除了庙门前和傅绫罗身边,其他两个方向飞速冲出十数个窈窕轻巧的身影,根本不躲箭矢,不要命地往祝阿孃跟前扑。   在箭矢入体的瞬间,有女卫砍断绳索,背着昏迷中的祝阿孃飞快跑开。   领头人:!!!   南地女卫也特娘这么不要命?   几乎是电光石火间,祝阿孃一被救走,箭矢更加密集,甚至隐藏在暗处的兵丁也隐隐成包围之势,将一群蒙面人堵在了中间。   领头的见手底下人死的差不多,眼神一狠,咬破齿间毒药,瞬间倒地。   纪云熙拧着眉上前检查,跟被女卫护着的傅绫罗禀报,“全死了,没有身份信息。”   傅绫罗并不意外,不是皇家暗卫,就是文氏的死士。   这是跟南地仇最大的两个,其他封王和死士都被抓差不多,不会有旁人。   她忍着腿软,先急匆匆去看祝阿孃。   祝阿孃只是被敲晕了,并没有大碍。   刚才的女卫确实是拼了命救人,即便穿着铠甲,也有好几个伤到了不重要的地方,万幸要害没有伤到,只血流的不少。   她立刻吩咐:“立刻将祝阿孃和受伤的女卫送去医治,不管要什么药材,保住她们的命。”   纪云熙立刻安排,傅绫罗还不能走,无声冲已无法站立的二叔公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她叫人收敛了傅老斗夫妇和傅威尸首,同二叔公一起,送回傅氏宗祠。   寺庙里门打开后,出现在庙里的,是好几个权贵和官员家眷。   以前清明前后,都是傅绫罗陪祝阿孃来庙里上香,点长明灯。   这次祝阿孃知道她忙,只自己来。   是关注定江王府的各家夫人们有心讨好,主动前来陪祝阿孃一程,没想到会碰见这种事。   傅绫罗不能不安抚她们,她对着各家夫人端正行了一礼,“叫各位夫人们受惊了,回头查清始末,我和傅氏必会给各位夫人一个交代。”   各家夫人们都赶紧避开,反过来安慰傅绫罗。   “夫人也别放在心上,您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傅家……唉,确实是该好好处置一番了。”祈家原先叫傅绫罗训斥过的那位二少夫人道,她说话一直那么直。   有人听着不妥,尤其是卫江侯家寡居的二少夫人柳氏,对方柔柔弱弱挤开祈二少夫人,凑到傅绫罗身边。   “今日无人受伤就是好事,我等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夫人忧国忧民,为南地和天下百姓操劳,万不必为此等小事挂怀。”   这话中听,其他人都跟着点头。   祈二少夫人撇了撇嘴,这柳氏就会嘴上说。   她刚想要反驳什么,眼前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凶狠扑到柳氏面前,将她整个人压制住。   夫人们吓得尖叫出声,还没等问怎么回事,就听到‘咔吧’一声,柳氏的手腕被直接掰断,惊得她们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傅绫罗只垂眸淡淡看着,一直隐藏在暗处守护傅绫罗的阿云,冷着脸从柳氏的断手中,拿出被柳氏握在手心的短刀。   那刀刃极薄,寒光凛冽,只怕是吹毛断发,只要往傅绫罗脖子上一抹,傅绫罗绝对活不了。   祈二少夫人瞪圆了眼,“柳氏?你刺杀绫罗夫人?你怎么敢?!”   其他夫人们也大为震惊,卫江侯可是除了祈家和王家外,支持辎重最多的权贵,柳氏图啥?   傅绫罗居高临下看着咬牙忍痛的柳氏,“今日祝阿孃会被轻而易举抓住,我就在想,她很讨厌傅威,怎会被傅威抓住了空子?”   “除非,是有人帮傅威凑到她身边,也有人将你们的行程告诉那群贼人。”   “柳家……若我没记错,应该有位嫡女曾是先圣的御女吧?”   柳氏咬着牙汗淋淋地笑,“是啊,若是能杀了你,柳氏就能加官进爵,我也能跟着去京都享福,再不必被困在卫江侯府守寡,活得跟个死人一样,除了寺庙哪里都不能去!”   她抬起头,挑衅看着傅绫罗,“那些人是我娘家在送年礼的时候,偷偷送过来的,我的刀也是我阿娘亲手给我的,只可惜没能杀了你。”   嗯?各家夫人们都听出来点意思。   柳氏这可不像是在说自己娘家啊。   祈二少夫人娘家也是临南郡,知道点内情,柳家是靠卖女硬撑起门面的家族。   入京那位柳氏的姑姑,柳氏的阿姊,柳氏,都几乎是被卖进夫家的,全都过得不算顺遂。   傅绫罗看着不肯低头的柳氏,笑了笑,“你放心,柳氏会给你陪葬。”   柳氏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她低头掩住眸底恨意和解脱笑意,再不吭声,被阿云直接押解出去。   等回到王府里,阿云才递给傅绫罗一个木匣子。   “夫人,这是柳氏给您的东西,说谢您的好意。”   “她说这里头的东西,是岳者华留给她的,说交不交给您随她,您用不用随您。”   傅绫罗捏着额角蹙眉,今日一番惊险,待得尘埃落定,她整个人都有些没力气。   抓住内鬼,从去远山寺的时候就在她预料之内。   原来,这也是岳者华的安排?   他想做什么?   如今,傅绫罗已不会再轻易相信岳者华,她先叫杨媪检查。   杨媪看过,盒子没毒,而后她才带着羊皮手套打开盒子。   等杨媪将东西取出来,在场几个人都愣住了。 第67章   京都外三十里处的常安寺, 只是一座有些空旷的旧寺庙。   据说前朝时是非常灵的,只因地势太高,几千台阶拦住了许多心没那么诚的香客, 大睿立朝后,慢慢就没落了。   春寒料峭的傍晚, 一个瘦削身影落拓潇洒, 随意坐在石阶上, 裹着个破旧的棉袄,啃着已经冷了的馒头。   “阿钦, 你说, 阿棠这会儿该收到那东西了吧?”   阿钦埋头跟着啃馒头,不想说话。   岳者华轻踢他一脚, “不就是叫你成亲么?”   “你又是不是不喜欢人家, 年轻时候不还追人家腚后头跑?”   “现在韵娘家里俩大胖小子,回头你成了亲, 再生几个,家里多热闹。”   阿钦不愿意提这个,闷声问:“那东西是您费了好几年功夫, 辛苦从前朝九千岁的自传里找出来的, 为了挖出它, 您还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为甚要给绫罗夫人?”   说起这个阿钦就纳闷, “我瞧着您也没那么喜欢绫罗夫人啊,折腾这一溜够,您图啥?”   当初柳氏那里是他去安排的, 五公子并未吩咐他叮嘱柳氏留手。   万一傅绫罗被杀,柳氏也活不成, 柳家和卫江侯府都没好下场,玉玺说不定会落到谁手里呢。   岳者华哈哈大笑,比起过去那没有攻击性的模样,现在他看起来像个不教人学好的乡间先生。   “清君侧后,纪忱江想让那畜生退位,除非攻破京都砍了他,到时纪忱江名声也臭了。得到天授玉玺,他们能省许多事。”   岳者华眯了眯眼,目光有些锋利,“我总得知道,阿棠值不值得我把东西给出去。”   他相信以傅绫罗的聪慧和仔细,定能得到天授玉玺,这可是让他都另眼相看的女娘。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那畜生死的太容易,他要让新圣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一切在眼前坍塌。   殷氏和纪氏有仇,比起他暗中给那畜生捅刀子,傅绫罗和纪忱江,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前阵子得知,傅绫楼一直保他,是为了让他给自己的孩子做先生。   岳者华原本一心求死,现在他想多活些年头,想让她快点来京都,成为天下新主,把他刚一岁半的学生也带来。   既傅绫罗对他如此信任,也始终对他存着些善意,岳者华不爱欠人,顺手而为之的人情,送就送了。   阿钦不懂自家公子心里的盘算,但他仔细品了品,问,“公子,你是不是嫉妒定江王啊?”   不然,凭公子的才智,拿着那被人传得鬼神莫测的天授玉玺,想要得到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怎就非得将东西送出去?   那就是在傅绫罗那里给定江王上眼药啊,让定江王看着,他一个大王还没个文弱书生有用,啧啧……   也是,定江王的身世比自家公子还惨,可人家愣是美娇娘在侧,儿女双全,还马上要得到天下。   若他是五公子,他也嫉妒。   岳者华拍拍身上的碎屑,翻了个白眼,“呵呵……我嫉妒他什么?嫉妒他追求女娘的时候不会好好说人话?还是嫉妒他能精准踩准阿棠不喜欢的点,办尽了蠢事?”   从飞鸿楼那次,他就看出来纪忱江的心思,还有傅绫罗的难过和迟疑了。   纪忱江号称深谋远虑,但在感情上,连个傻子都不如。   阿钦:“……”但凡您说话没那么酸,我就信了。   岳者华看了眼还剩下的几百台阶,端正起身,拿起经书继续跪拜。   “回去成亲吧,好歹等我将来死了,你也能留下些后人给我点几炷香,别叫我在地底下赎罪的时候当个饿鬼。”   阿钦愣了下,原本坚定想要陪着公子不成家的心思淡了,公子说得有道理。   等到下山时,阿钦突然觉得,不管五公子是为了什么,总归,他不想作死了啊!   就冲这个,他就愿意为傅绫罗和纪忱江点长明灯,盼他们长命百岁,能叫这天下换个新颜。   *   傅绫罗这会儿确实处在震惊当中,手里托着小巧的玉玺,瞪大眼仔细看了好半天。   纪云熙她们也都凑过来看,诧异万分,“这就是传说中天外来的玉玺?”   这玉石微微泛着点灰白,并不那么通透,可许是被人摩挲久了,表层泛着些莹润的白,整个龙首都是天然形成的,没有任何雕刻痕迹。   底下的纹路,像极了象形字的‘天’,因此被传得沸沸扬扬,极具神秘色彩。   据说,前朝就是因为得到了这块天授玉玺,才能顺利得到天下。   前朝末年,玉玺离奇丢失,天子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都没有找到,却亡了国。   大睿先祖也曾找过这玉玺,只是始终未曾得到,有传言说纪氏曾得到过这玉玺,这大概是殷氏和纪氏后来关系紧绷的开端。   纪氏先祖立下誓言,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后来先圣对纪氏那么过分,也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和冷眼旁观,也是拿这个做借口。   傅绫罗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将这玉玺拿在手里。   宁音激动得不得了,“夫人,这玉玺现在在您手里,岂不是代表您能成为天下新主?”   傅绫罗微哂,所谓天授,不过是被人吹捧起来的。   为了找这东西,前朝天子惹得民怨沸腾,才会失了江山。   至于殷氏和纪氏私下里对立,也不过是岳者华说过的缘故,当年纪氏是有机会做天子的,不过是为了百姓后退了一步而已。   偏偏胤氏子不争气,纪氏代代都骁勇善战,引起天子忌惮很正常。   真相信这东西,就算得到江山,也会很快失去。   不过,傅绫罗心想,得到这东西,对纪长舟应该很有帮助,她有些等不及了。   她令人收起玉玺,由纪云熙亲自保管,先去后面看祝阿孃。   走到门口,傅绫罗还不忘叮嘱,“你们嘴巴都严实一些,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知道知道。”宁音捂着嘴笑,“若是叫王上知道,醋罐子都要打翻了,回头您没事儿,受罪的还是我们。”   “我们不傻,不会自己找罪受的。”   其他人都跟着笑得不行。   傅绫罗:“……”很好,悦儿阿爹的小心眼,大概是人尽皆知了。   *   等到了西院,祝阿孃已经醒了,看到傅绫罗,第一句话就问傅绫罗。   “你打算如何处置柳氏?”   祝阿孃一醒过来,阿柳就跟她说了远山寺发生的事情,她这才知道是柳氏害她。   可柳氏也给她塞了把短刀,只要她醒过来,也有机会自救,这不足以抵消柳氏的罪行,只是祝阿孃明白她的苦。   她也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送出来的牺牲品,她只觉得就这样让柳氏死掉,太可惜了。   傅绫罗坐在祝阿孃身边,“我打算叫她改名换姓,在我身边做女官。”   过去那么多次宴请,柳氏从未露出任何不对的心思,不管是柳家还是卫江侯府都没警惕过她,证明柳氏是个心思细腻又有成算的女子。   其实以柳氏当时离傅绫罗的距离,速度快的话,是有机会伤到傅绫罗的,只是她动作慢吞吞的,才叫阿云逮着机会扑过来。   手腕被折断的时候,柳氏一声未吭,傅绫罗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个这样的女官。   祝阿孃想了想,笑了,“如此也好,你身边只有云熙和宁音也不成样子。”   她显然是思忖过了,“卫江侯府一家子糊涂蛋,你等着吧,回头他们定会休了柳氏,再送上更多家财保平安。往后柳氏也算个自由人了,只要你能惩治了柳家,柳氏会忠心于你。”   傅绫罗试探着道:“那将来叫柳家和齐家一样,都流放幽州或凉州就是了,您觉得如何?”   祝阿孃听出傅绫罗的意思了,扭头看她,“我知道你想带着孩子北上,先前我还不放心,只看今日的事儿,好歹我是能放心了,你只管去,府里我替你看着。”   她之所以迟迟不愿傅绫罗带着孩子去北地,是怕傅绫罗性子软,被人欺负。   但经此一事,她发现以前那个胆小又心软的小女娘,终究是成长了,也能狠下心铁血手段行事。   傅家二老一死,除了那位只为傅氏考虑的二叔公外,再没人能反驳傅绫罗的身世。   她和傅翟都换了个已经死绝了的祖宗,往后真有那日……也不会有外戚之忧。   祝阿孃知道,早晚有一日傅绫罗会北上。   此刻去纪忱江身边,还能共同经历些风雨,对傅绫罗往后时有好处的。   她只担心,往后长舟变了身份,北地情形跟南地也不同,阿棠会有伤心的那日。   傅绫罗坐在祝阿孃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小声道:“其实,我还犹豫着呢,您也知道我……和悦儿都怕热,这夏里去京都,我怕孩子受不住。”   祝阿孃冷笑:“到底是你,还是小悦儿,你说清楚。”   傅绫罗讨巧地笑,“那我难受,孩子肯定也不会高兴嘛。”   祝阿孃:“……”   她就多余替这小东西担心,感情长舟还没有暑热重要呢。   她也不多劝,现在阿棠已经能独当一面,有些事情阿棠心里有数,只管叫她自己决定就是了。   *   此时的纪忱江,刚刚路过常安寺一带,离京都还有二十余里,远远都已经能看到禁卫军和羽林卫飘荡的旗帜。   他眯了眯眼,心下冷笑,新圣这是打算叫他背负攻破京都的骂名,这场仗不能轻易开打。   他扬声喝道,“停!就地驻扎!”   大军令行禁止,周奇等人看着纪忱江身上的昂扬气势,心里也跟着激动起来。   大家都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场硬仗。   过后,只怕这江山就要姓纪了!   而他们挣得是从龙之功,怎能叫人不激动。   有心里急切的,打马到纪忱江身侧,下马跪地,铿锵请示,“王上!我愿入京都拜见圣人,逼他交出文皇后和文氏族人!”   纪忱江正有此打算,他看了眼卫明,还是得有个心眼子多的跟着才行。   “准……啊切!”话没说完,纪忱江猛地打了个喷嚏。   “王上,北地天地乍暖还寒,好多将士都受了寒,您可千万得注意,别起了烧啊!”周围好些武官都围了过来,没口子的关怀着。   等以后定江王成了天子,再想拍马屁可就难了。   纪忱江浑不在意擦了擦鼻尖,“各位爱卿不必担忧,离开南地之前,我跟女君说过,若是小悦儿会说话了,必定会多教她喊几声阿爹,本王身体好得很,奈何夫人和女公子太想我,倒叫爱卿们担心了。”   众人:“……”   卫明等人下意识遮住眼眶,又来了又来了,这不是要起烧,这是要发骚! 第68章   见到大家伙儿无言以对, 纪忱江哈哈大笑。   翻身下马,他潇洒将马鞭扔给乔安,“都放轻松点, 轻易打不起来,我带你们来, 不是为了叫你们枉送性命的。”   他刚才骚气一下, 也是见众人太过压抑。   纪忱江清楚, 九十九步之后的最后一步,若走不好, 回头不见血的麻烦, 会死更多人。   所以他和卫明商议过后,早就做好了徐徐图之的打算。   卫明接着纪忱江的话, “辛苦一年多, 大家伙儿也该放松放松了,接下来, 王上要给大家看些好戏,给将士们松松筋骨。”   将士们不明所以,但纪忱江和卫明这么说了, 都不自禁放松下来。   原本将士们已做好了准备, 要跟京都将士决一死战, 这会子都怪着嗓子大声叫好。   因人数太多,吓得远处警戒的禁卫和羽林卫警惕不已。   可纪家军完全不慌, 就地扎好营帐,该喂马的喂马,该做饭的做饭。   京都探子很快发现, 二十里外燃起了烟火,好似还有人在放歌。   京都:南地人是不是疯了?   若纪家军知道他们的想法, 定要笑死,这才哪儿到哪儿。   知道不会立马打仗,周奇手下的四平将军,将三万将士们分了队伍,后退十里,圈定军田,翻地准备种田。   几万个人吃喝拉撒,只靠南地支持不太现实,他们一路打过来,各州县也都交出了不少辎重,才能支撑他们一路打到京都。   如果不跟京都开战,要先扯皮,谁也不知需要多久,南地才刚过春耕,北地现在种地也还来得及。   谁都不肯浪费这大好时光。   王帐中,纪忱江和卫明、卫喆,带着周奇等人在议事。   卫明沉吟:“无人叫阵,他们不打算打,禁卫和羽林卫里说不定掺杂了多少百姓,若咱们攻入京都,立刻就会推翻万民书造下的大好局势。”   卫喆蹙眉:“我已叫人跟京都的暗探联络,可现在各城门把守的都严,一时间难以传出消息来。”   周奇憋气,“难不成咱们就只能等?”   祈太尉拍他,“你急什么,不是还可以派使节入京都吗?”   打是肯定能打,可他们不是打完就跑,只要图谋以后,不免就要忍耐些。   周奇一个大老粗不懂这些,他听得更下气,“圣人不是疯了么,那万一京都要是杀了使节呢?都是咱们培养出来的好儿郎,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送命?”   “若真疯,就不会用这样无赖的招数。”纪忱江笑得慵懒。   “你们是不是忘了,咱们这位新圣,做皇子的时候最擅长算计人?”   他在京都中毒差点死掉那次,就是这位新圣的手笔,若新圣知道自己中了五蛇散,有毅力戒掉的话,能恢复几分清明也说不准。   只可惜,他已经将局势推动到了最坏的时候,如今不过是困兽犹斗,没什么好急的。   卫明也不急,笑眯眯道:“无妨,两国交战还不杀来使,咱是光明正大清君侧北上的,从头到尾都约束着将士们没胡来,若新圣真杀了来使,咱们倒是省事了。”   那样,他们就能将‘清君侧’进行到底,以担忧圣人被挟持才会如此荒谬的理由,攻入京都。   想到这儿,卫明苦笑着摇摇头,“虽话不中听,可更叫人担心的,倒是他不疯了,好好叫使节出来。”   那他们就得准备好慢慢磨,这才是让将士们置办军田的缘故。   *   果不其然,众人商议了半晌,很快派了能说会道的使节入城。   使节心里淡淡发凉,哪怕知道自己绝不会白牺牲,可王上和将军他们为啥一点都不担心他可能会送命?   他战战兢兢入了京都,很快就得到了新圣的接见,还是在大朝上接见他的。   等使节被大张旗鼓好生送出京都时,他也想明白为何王上和将军他们都不担心了,脸色难看得很,都恨不能自己是被杀了还更好些。   “王上,圣人说,文氏先祖有从龙之功,于大睿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不好叫功臣寒了心,要将所有文氏族人从各地召回,一一审问过后,才能给他们定罪。”   使节无奈极了,“文皇后和文国公直言道,若文氏有族人不争气,他们愿意接受任何罪责,但要求公正严明审问,昭告天下。”   “满朝文武都为文氏说话,甚至城中百姓们也说文氏名声不错,愿意等个审问结果。”   纪忱江和卫明四目相对,两个人并不意外,那畜生玩意儿不疯的时候,向来很会动心眼子。   这仗还真就没那么好打。   “那就按计划行事吧。”纪忱江淡淡道,他早预料到了这点。   哪怕是顺利‘清君侧’,只要新圣将自己和满朝文武、京都百姓们绑在一起,他要是铁血手段直接杀了圣人,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他肯定,那些蛰伏在外的文氏族人,乃至新圣的母家族人,会层出不穷的打着为圣人报仇,复辟大睿的旗号闹腾。   到时候天下仍然会乱,新朝也立不稳当。   周奇和祈太尉有些不解,“什么计划?”   他们俩咋不知道?   卫明笑眯眯道:“咱们这一路把大部分封王、世子、权贵都抓了,可还没处置呢,万民书也该来了。”   新圣想用民心来桎梏他们,那他们就以民心反击。   若京都百姓们看到其他封地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还能处置曾经欺压自己的皇亲国戚,他们真能铁了心支持上位者吗?   想都不用想,即便京都百姓比旁处过活的好一些,可权贵也不少,没人天生喜欢做活肉。   *   五月里,在一部分将士轮值,大部分士兵种田的情况下,将千余亩军田种完,还请了京郊老庄稼把式过来教导,很快田地就生生向荣起来。   此时,豫州被百姓推举出来的百余名百姓老者被送到军营,纪家军将他们请到了京都城门十里出,搭了高台。   豫州百姓从早到晚不停地念出这些人曾经做过的恶,造下的孽,整整用了十天。   用绢布制作,以血为墨的万民书,绕着台子两圈还有余。   这样大的场面,引起了京都不少人的注意。   待得念完后,纪家军将豫王府男女老少两百二十七人,连同作孽比较多的一百三十权贵都送上了断头台,由豫州青壮亲自动手,砍了他们的脑袋。   血足足流出去二里地,惊得京都里的权贵们,还有未曾离京的荆王和离王等人几乎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入皇庭,死活不肯再出来。   太极殿损毁了一批瓷器,送出了一批宫奴,再无其他动静。   纪家军也不急。   六月里,轮到了衮州。   七月里,荆州。   八月里,轮到了被抓的最后一个封王,那位刚被封为贺王的大皇子。   此时,纪家军的将士们已经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得知贺王即将上断头台,早已经习惯了京都城外血流成河的百姓们激动了。   甚至有京郊百姓们趁着夜色,偷偷给他们送粮食过来,还有好多百姓投靠过来,偷偷给纪家军传递城里的消息。   此时,京都内的权贵和百官几乎都不敢出门,这段时日是百姓们日子最好过的时候。   再没有当街行凶的权贵,甚至那些比较嚣张的普通小吏,都没有了过去颐指气使的模样,缩着脑袋做人。   渐渐的,开始有人觉得,要是纪氏成为天下新主,也不错。   不用纪忱江派使节如京都催,就有人开始问,文氏族人到底啥时候能全回来呢?   这秋收都快过了,难不成还要留着过年不成?   万一纪家军等不及,打进来可怎么办?   百姓们求不到皇庭跟前,可官员们都住在城里,渐渐开始有百姓集结,凑到官员门前去问。   新圣气急败坏之下,没忍住,又服用了五蛇散,渐渐稳不住姿态了。   等到九月里,他抱着御印,直接带着大军出城,在阵前冲纪忱江叫嚣。   “朕乃大睿天子,是胤氏子,当初你们纪家先祖曾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会夺殷氏江山,你若要清除奸佞,文氏全族朕都可以交给你,你现在就滚!”   新圣叫人将五花大绑的文氏族人连同狼狈的文皇后一起,都推到了阵前。   他笑得狰狞,“若你不肯,就是违背纪氏祖宗的誓言,该叫天下人唾弃!朕保证,就是死,曾受过大睿庇佑的人,也会替朕报仇,叫你此生不得安宁!”   纪忱江骑在马上,看着新圣冷笑,“你现在承认你是殷氏子了?当初你拿南地百姓的安危威胁我杀掉所有胤氏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新圣出来叫嚣,就算是疯,也是有准备的。   他扬手让人讲荆王、陈王和离王请上来,“我是不是胤氏子,我皇叔和皇兄自可证明,若你仍有疑惑,也可请殷氏宗正来,验看族谱!”   “我就问,你认不认纪氏先祖的誓言!”   纪忱江没想到,跟新圣你死我活的二皇子陈王也会站出来,他就不怕过后新圣直接杀了他?   虽新圣再次发疯不在纪忱江预料之内,困兽犹斗却也是情理之中,他也不是毫无准备。   卫明和卫喆打马上前,眉目冷然,“定江王一脉的先祖誓言,我们王上当然会认,但谁说奸佞只有文氏?”   新圣怒骂两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朕说话!”   卫明冷冷看着离王:“我乃京都阳春坊柳鸣巷邱氏嫡长子邱明朗,我邱家时代经商,京都百姓们应该都喝过我家酿的酒!”   禁卫和羽林卫都有人目光闪烁,邱氏酿酒确实很出名,他们都喝过,如今应该是离王的产业。   卫喆面无表情,比卫明声音更大,叫远远看着的百姓都听得见他的声音——   “我乃京都邱氏嫡次子邱喆朗,启丰二十八年,离王为占据我家的酒坊和酒庄,用莫须有的罪名,杀害我邱氏族人和仆从一百六十八口!”   卫明继续道:“离王不止杀了我邱家人,为了有地方跑马,驯兽,猎活肉,他从启丰十九年到三十八年期间,共害了七十几家商户,杀掉的百姓不计其数,甚至连小官小吏都避不开他的荼毒。”   “若是放任这样的封王活下去,百姓如何安居乐业?离王该杀!”   怕两人气势不够,周奇带着荆州来的百姓上前,“荆王一脉已经得了该有的报应,罪魁祸首荆王也必杀!”   祈太尉高举着一个木匣,“陈王与南疆勾结,害死我南地百姓无数,也该死!”   在新圣愈发扭曲的面色中,纪忱江淡淡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模样,“这还不算那些助纣为虐,为非作歹的权贵和官员,具体得百姓们说了算,若陛下肯将人都交出来,我即刻退兵!”   新圣:“……”人你杀了,光留我一个人有个屁用!   他怒骂,“我看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造反!所有将士听令,即可诛杀叛逆,若他们想要杀入京都,当那乱臣贼子,尔等就与他们血战到底!”   他阴森森看着表情复杂迟疑的三个封王和武官,冷笑,“你们若不拼命,等他纪忱江进了京都,你们照样活不成,我就不信他敢杀掉所有人,是死还是活,你们自己选!”   就算是疯,新圣也清楚,这群贪生怕死的人,若真涉及到生死,肯定会有人拼上一拼。   即便纪忱江敢杀掉所有人,新圣也不怕。   他有皇家暗卫护着,怎么也能跑得了,只要离开京都,往后他有的是机会夺回天下!   “让活肉上前!”新圣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掌管禁卫的武官恍然大悟,赶紧叫将士们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挡在纪家军身前。   纪忱江冷下脸来,新圣是一点不遮掩自己的狠毒了。   若他们保护百姓,定会死很多将士,他却不能不护。   “弓箭手准备!”他压着怒火,冷喝出声。   “只要他们敢让百姓继续上前,射杀天子和封王,以最快的速度护下百姓,杀!”   周奇等人面色凛然应下来,最后一场仗终于来了。   这一战要死的人,会比他们想的要多。   没办法,算无遗漏,也挡不住他们有底线,对面全是畜生!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几百女声振聋发聩从不远处传来——   “绫罗夫人到!”   纪忱江猛地回头,他没听错吧?   阿棠怎么会这时候来到北地?!   算算时候,那不得夏末就出发了?   他黑了脸,赶紧急促吩咐卫明和卫喆:“不计一切代价,护住阿——”   不待他吩咐完,那些女声继续高喊——   “纪氏祖宗显灵!不忍看天下动乱,宗祠掉落天授玉玺!”   “见天授玉玺有如见天子!”   “殷氏夺纪氏江山,苍天有眼,若继续倒行逆施,定会遭受天谴!”   “皇家暗卫有训,只听从真正天子之令,你们愿意为了德不配位的圣人枉死吗?”   “这位圣人,不过是花楼行首于恩客所生,乃先圣心口所言,可当众用殷氏秘方查验!”   纪家军对面的京都将士本就不想跟纪家军打,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仗,哪怕纪家军会死很多人,他们死的只会更多。   而天授玉玺,早在前朝时,被神话到了极高的程度,大睿也因此而顺利得到了江山。   那些女声话音还没落地时,纪云熙就高举玉玺疾驰而来,将天授玉玺送到纪忱江面前,对面几乎所有人都没了斗志。   新圣听到有人说出他的身世,心下一惊,失手摔掉了手里的御印。   他狰狞着怒吼,“不可能!快杀了他们!”   “动手啊!都是废物!快动手!!!”   连皇家暗卫都迟疑了。   圣人疯成这样,他们已经有许多同僚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死士,也不愿意效忠一个混淆了皇室血脉的人。   比先前瘦了许多的荆王,扭曲着憔悴的面庞怒骂,“我操你大爷的!我说你怎么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你竟是个杂种!”   连离王都骂骂咧咧起来,殷氏竟然叫个杂种当了圣人,定会叫天下人耻笑。   陈王大喜过望,有心要拉拢皇家暗卫,等待东山再起的心思也不止圣人会有。   可纪忱江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压着想要去见傅绫罗的心思,举起天授玉玺,高喝出声——   “吾乃天授玉玺之主,君位天成!若你们现在投降,罪责减半,纪氏绝不会错杀一个好人!”   “若冥顽不灵,杀无赦!动手!”   早就准备好的纪家军,在周奇和祈太尉的指挥下,趁着对面骚乱,甚至已经开始内斗,飞快将那些挡着路的‘活肉’给解救下来。   没了活肉,一方骁勇善战,一方早就被酒色灌满了肚肠,还贪生怕死,内乱不止,天还没黑,所有人就都被抓住了。   新圣、陈王、离王,一个都没能跑。   荆王胆子小,倒是最早喊投降的,可惜纪家军听到的也当没听到。   对方在混乱中,被荆州扛刀的那几个青壮砍掉了脑袋,没机会等罪责减半了。   纪家军,在烈烈火把的映照中,军规严明地进了京都。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文武百官罪责深重的那些,跑的跑,躲的躲,大多被城门外守着的将士们给抓了起来。   至于漏网之鱼,不好意思,还有傅绫罗带来的将士。   他们早几日,就已形成了包围圈,埋伏在附近,一个都没漏掉。   官员里自然也有好官,多官位不高,可他们对京都了解更甚,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早早就激动在宫城门口等着。   卫明和卫喆去处置离王,周奇和祈太尉也跟官员们一起等着,却迟迟没等到去找人的定江王,他们未来的新主。   只等到了脸色发黑的纪云熙。   祈太尉有些摸不着头脑,“纪统领,王上和夫人呢?”   “那我哪儿知道,我都没看清王上的脸,他扛着夫人就跑了,都先散了吧。”纪云熙咬牙切齿又无奈。   “今日还住在营帐里,劳烦您给多安排些人守着王帐,大公子和女公子都来了。”   祈太尉:“……”   周奇:“……”   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呢,呵呵……   只有京都那些摩拳擦掌等着好好表现的官员,心底越来越凉,扛着南地那位定江夫人……跑了?!   连孩子都扔下了?   完了完了,这位新主,瞧着也不像是个贤明的。   这怎么听着比殷氏还不如呢?   纪忱江是顾不得其他人怎么想了,近两年没见到傅绫罗,每个思绪翻涌又荡漾的夜晚,他都是靠着那些长卷上阿棠的面容来缓解思念的。   可愈是缓解,火也是异常旺盛就是了。   而且,这小东西又一次不经过商量,就突然出现在危险的地方,嗯……欠收拾!   欠拿刀收拾!   傅绫罗从南地一路赶过来,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安排各地的政务,路上胃口也不好,比过去瘦了好些。   那把子腰,坐在马上的时候,几乎要被颠散了。   一进了定江王在京都的别庄,这人就直接抱着她往卧房里去,一路不知道叫多少仆从震惊当场。   她刚到北地,这脸就要丢干净了吗?   气得傅绫罗眼前发黑,被扔在床上,她打了个滚,浑身凌乱也顾不上,抓起方枕就扔了出去。   “纪长舟!你要死了是不是?”   纪忱江轻巧接过方枕扔在一旁,轻巧将人困在怀里,灼热亲吻疾风一样落在傅绫罗面上,“要不你揍我一顿?我做梦都想你的……”巴掌。   这俩字没来得及说,巴掌就如愿拍到了他脖子上。   傅绫罗也想他,可没想到这人还跟以前一样孟浪,气得提脚踹,“贤均和小悦儿也来了!”   纪忱江:!!!   原本急色鬼一样的纪忱江差点没滚到床底下去,不防备,叫傅绫罗给踹了个四仰八叉。   他抹了把脸,忍不住躺在地上感叹,“……阿棠,下次早点说行不?给我这个当阿爹的一点脸面。”   “你倒是给我机会说话啊!现在说起定江王不近女色,估计鬼都不信。”傅绫罗轻哼着起身,又气又想笑。   她居高临下站在纪忱江面前,到底没忍住眼里的笑意,“我的脸都叫你丢干净了,快点起来,回王帐。”   纪忱江也不想听女儿和义子哭,无奈起身,只是在傅绫罗整理身上凌乱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一把抱住她。   他将脑袋深深埋在傅绫罗颈间,闻到熟悉的味道,眼眶有些发烫,“阿棠,你来找我了,其实我很高兴。”   这一次,他其实不觉得傅绫罗自作主张。   傅绫罗的到来,避免了许多将士无谓的牺牲,还替他挣得了一个毫无瑕疵的新主名声。   原来,被人保护,心里会如此舒坦。   他主动替傅绫罗整理头发和衣衫,拉着她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你们来多久了?”   能如此恰到好处送出天授玉玺,绝不会是刚到。   傅绫罗与他十指交握,她也感觉,保护人的滋味儿很好。   “我三日前就到了,只是血腥味儿太重,小悦儿不适应,我便想等等,没想到正好遇上你们交战。”   纪云熙探得新圣状态不正常,傅绫罗心知,岳者华曾经告诉他的那些事派上用场了,直接叫人分散开。   四面八方的女声放声大喊,这种喊法会让人觉得被包围,不自觉陷入惊慌之中。   纪忱江仍旧好奇,“玉玺哪儿来的?”   傅绫罗立刻拉着他快走几步,“啊,小悦儿怕是要等急了,快些哄睡了她我再与你说,我……我也想你了。”   嗯?纪忱江眯了眯眼,听出来点不对劲,还不对劲的很熟悉。 第69章   这会子京都天气已经凉下来了。   两人来时天还没黑, 没夜里那么冷,骑马时也是纪忱江用披风将人完全拢在怀里,不算太冷。   但这会子入了夜, 北地的风太凉,回军营的路上不必匆忙, 纪忱江冷静下来, 就不舍得叫傅绫罗挨冻。   两人收拾好, 叫仆从准备了马车,才离开别庄。   马车上, 纪忱江仍不肯放开傅绫罗, 因为门口她那番异样,他还特地将人面对面困在怀里。   他知道他家阿棠性子内敛, 两个人之间想举案齐眉, 总要有个人主动,他很乐意在阿棠面前展现自己的贱骨头。   傅绫罗两月退岔开, 裙摆凌乱落在马车上,心里慌得厉害,小手推着纪忱江, 抖着唇劝他。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外头还有人呢……”   虽有些赧然, 话也不好听, 实则傅绫罗心里全是喜悦。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其实没有分开的时间多。   每回长久不见, 再重逢时,傅绫罗总有些别扭和陌生感,叫她不好意思肆意。   在这方面纪忱江总是很敏感, 也总有法子能让时光产生的陌生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其实他们有接触也不超过五载,他身上有股子让傅绫罗不太理解的热忱, 但也正因如此,两人不会太过生疏。   傅绫罗说是想推开他,实则小手紧紧攥着纪忱江的衣摆,眸底是遮不住的喜色。   纪忱江也察觉出来了,他不会唐突阿棠,可阿棠就喜欢他耍混账。   他轻笑着揉捏傅绫罗通红的耳垂,“我不会叫你继续丢脸,路上还有些时候,不如你跟我好好说说玉玺的事儿。”   傅绫罗迟疑片刻,双手捧着他脸颊,小脸通红在他唇上亲了亲,在纪忱江追过来的时候,笑着后仰,开始解释。   “天授玉玺,是岳者华给我身边女官柳氏的投名状,不是他给我的,不管是为甚,总归是对我们得了好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她垂眸,心想不能枉费自己被说了多次胆子能撑破天,面对自己从小就心悦的儿郎,总归要大胆些不是?   她长长的睫毛轻颤,声音滚烫得有些不自然,“你知道的,我对岳者华没有情意,我只是感谢他……若非他在南地,我们,我们……也没办法那么顺利在一起。”   不独独是别庄,其实从一开始傅绫罗的心思就很矛盾,她拿不定主意,是岳者华逼她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那时候,她也还想着自己没有那个运道能与纪忱江举案齐眉,真真切切想过离开。   也是因为岳者华,别庄一夜,她才下定决心与纪忱江在一起。   她小声道:“有时候我在想,若是他没来南地,也许我们仍旧会在一起,可我的矛盾,还有你的强硬,也许会让我们走很多弯路。”   “如今想起来,我不愿,也舍不得,他能叫我们快一些心意相通,我记他的好……”   纪忱江轻哼了声,没再说话,那短命鬼的情商确实不低,大概是在花楼里跟那些阿姊们混出来的。   感谢是别想了。   最多,他不要那短命鬼的命就是了,左右岳者华也活不过他。   久别重逢,两人都没甚心思讨论旁人,视线焦灼在一起的功夫,唇也不自觉贴到了一起。   傅绫罗柔弱的胳膊搂在纪忱江脖颈上,被亲的喘不过气,也舍不得跟以前一样骂这人混账。   再不想承认,她也是真的想念这人混账的时候。   只可惜路途太短,在纪忱江还意犹未尽的时候,两人就到达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纪云熙看到俩人还挺惊讶,“夫人,这就回来了?”   傅绫罗小脸一红,嗔她,“我只是与长舟说些重要的事情,你胡想什么呢?”   纪云熙微笑,她保证,自己想的绝对没有纪忱江想做得多。   傅绫罗红着脸进了王帐,纪忱江斜眼睨了纪云熙一眼,“卫明呢?”   纪云熙脸黑了,忍着跳脚的冲动冷哼,“我怎么知道,有这时间关心卫明你不如赶紧进去看看孩子,女公子哭得厉害呢!”   纪忱江:“……”他就多余关心这个堂姊。   进了王帐,果不其然,贤均已经哭累了睡过去,倒是比他小一岁的长悦,还在抽抽噎噎。   看到傅绫罗回来,长悦直接哭出了声,那哀哀切切还带着稚嫩的小动静,叫人心都要疼碎了。   傅绫罗赶紧将长悦抱进怀里哄,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功夫,纪忱江莫名的不敢靠近,他总觉得自己身上的煞气会吓到女儿。   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他唇角不自觉掀起一抹浅笑。   傅绫罗不理解,两人明明没有多少接触,怎的知道她是自己的解药后,他就突然热忱得像是火山爆发一样。   这小东西不知道,他其实跟岳者华有些相似。   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一旦见到光,确认自己可以追逐甚至拥有光,产生多大的热情根本不由自己。   “悦儿你看这是谁?”傅绫罗柔声哄着哭唧唧的长悦去看纪忱江。   肉嘟嘟的小团子扭头看向阿娘指的方向,看到个不认识的人,将脑袋扎在傅绫罗怀里,有些害羞。   她不常哭,见到自己哭唧唧被不认识的人看到,她也会不好意思啊。   如此想着,小小一团儿那双跟傅绫罗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里,又盈起水汽。   傅绫罗赶紧哄她,“这是阿爹,阿娘跟你讲过的,会给你画画的阿爹,还会给你搜罗好多好玩的东西,你忘了吗?”   长悦想起自己玩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宁音姑姑和阿彩姑姑跟她说过的话,噙着两泡泪,好奇看向纪忱江。   纪忱江笑眯眯上前,声音轻柔得几乎能跟傅绫罗媲美,明显是怕吓到女儿。   “小悦儿,你还在阿爹身上尿过好多回的,记不记得?”   长悦呆住了。   说实话,她还没办法太理解尿在旁人身上的羞耻,毕竟她现在还控制不太住自己。   但是她很聪明,能看得出纪忱江的调侃,被人看到了自己哭,又被人笑话,还好久看不到阿娘,长悦的小心窝子受不住了。   在外头伺候的人都听到了,王帐里传来‘哇’一嗓子。   随后小女君以从未有过的气势,哭得荡气回肠,声音震天。   纪云熙:“……”这不要脸的堂弟,不会不要脸到自家闺女身上了吧?   王帐内,傅绫罗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哄着小悦儿,装作打人,拍了纪忱江好几下,这才勉强哄好小悦儿。   长悦明显对打人很感兴趣,见阿娘动手,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珠子,自己踢蹬着小肉脚,在自家阿爹胸口踹了好几脚,突然嘎嘎乐起来。   纪忱江哭笑不得,感情这娘俩爱好差不多?   好不容易将小悦儿哄睡了,纪云熙和宁音进来伺候,想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伺候,省得碍事。   长了眼的都能看得出,王上有多欲求不满。   倒是纪忱江先拦住人,看着傅绫罗道:“今晚我们去别庄住,现在叫人收拾下,你和墨麟卫都过去,别庄交给你来打理。”   傅绫罗和纪云熙还没反应呢,宁音猛地抬起头,听出了不对劲。   她一直都有些害怕王上,这回也忍不住问,“王上,您不打算叫夫人跟您一起入皇庭吗?”   傅绫罗顿了下,倒是没多想,她相信纪忱江,却也担忧,“明日一大早,大军就要进入京都,现在再折腾,只怕你回来都要后半夜了,不若明天再去别庄。”   纪忱江淡淡笑了笑,惫懒道:“不用,今日就去,明日你不必入皇庭,你好不容易来找我,怎能叫那些污糟事儿碍了你的眼,等事情都处理完了,你再带着孩子进去。”   纪云熙蹙眉,可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容易叫旁人多想?   夫人在南地已经威望不比定江王低,没道理来到京都,特地送上天授玉玺,往后还要低臭男人一头吧?   墨麟卫和宁音都有些不大乐意,独独傅绫罗笑吟吟的。   “那你明日不用跟大军一起进城?到时候影响的,可是我的名声。”   如果纪忱江不出面,人人都知他跟绫罗夫人在一起,她这红颜祸水的名声,大概要从南地直入京都了。   纪忱江笃定看着她,见傅绫罗始终没有不虞,心里高兴得几乎想要奏乐。   他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只在乎阿棠是不是信他。   他认真看着傅绫罗,“一切闲杂事等你都不必管,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你信我,我保证,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也绝不敢有人小瞧了你。”   纪云熙和阿彩她们眼神闪了闪,宁音也在一旁撇嘴。   几个女子心里都忍不住产生了个念头,这不是哄人吗?   如此苍白的理由…谁信这鬼话,就真特娘见鬼了吧?   偏偏,傅绫罗笑得特别满意,“好,那现在就启程,去别庄吧。”   众人:“……”夫人您疯了吗?   *   当天晚上,众人到达别庄时,已经快子时了,贤均和长悦被安排在后院的偏房内,没单独住旁的院子,傅绫罗不放心。   可她也没甚功夫去看女儿,就被确实是等不及的纪忱江又一次抱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傅绫罗没能起来身,目送纪忱江就着晨光打马离开。   等她起身时,别庄内非常安静,只能听到外间有孩子的笑闹声。   宁音听到傅绫罗起身的动静,进来伺候,“夫人,别庄里的厨子特地做了南地的膳食,您起来吃点?”   傅绫罗沙哑着嗓音靠在床头,红着脸问,“什么时辰了?”   不是她害羞,也不是她不想起床,实在是……那混账太孟浪了。   她这会儿月退跟断了一样,月退心好像还有异物,连胳膊都软绵绵的,根本用不上力气。   宁音从自家女君斑驳的香肩也能看得出,上前来扶,“还有一炷香功夫就巳时了,您昨天晚膳也没用好,今日得多用些膳食才好。”   北地天气凉快,主子又……耗费了大力气,总该有些食欲了吧?   宁音只字不提外头的光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外面这会子大概已热闹得锣鼓喧天了。   可傅绫罗心思细腻,看得出宁音的不高兴,笑着起身让她伺候穿衣,软声安抚宁音。   “你别多想,长舟他不会打压我的,定是要给我什么惊喜才会让我在别庄里呆着。”   宁音也不知主子为何如此相信王上。   她轻哼,“就跟您要给王上惊喜一样吗?那还不回回都是惊吓,我能不急吗?”   傅绫罗:“……”说得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第70章   纪忱江不独是入京没有叫傅绫罗跟随, 京都官员的拜见,还有请立他为新君,也同样没叫傅绫罗参与。   过后的几日功夫, 纪忱江大多时间都在外头忙活,只夜夜都回来。   傅绫罗也没机会再见到朝阳, 日日都要起到快中午, 还被贤均和长悦给笑话了。   好不容易起来吧, 还要处理一些北地那边送过来的情报,还有未曾休止的战役产生的事体, 每日都要忙到掌灯时分。   而后, 纪忱江就又回来了,根本无瑕多想。   可她不多想, 纪云熙所代表的墨麟卫, 还有宁音带领的武婢她们会多想,大家心里越来越憋屈。   宁音实在是没忍住, 找到了卫喆。   卫明和卫喆已将离王送到刑场上,两人亲自执刀,让所有受过苦难的百姓围观, 亲自施了凌迟之刑, 才刚回来。   一见到卫喆, 宁音就被他身上的血煞气给惊住了。   而且她发现,卫喆眼神中有些莫名的怅然和迷茫。   宁音没工夫仔细分辨他到底怎么了, 还是紧着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王上……不,陛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卫喆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这几日一直都在处理离王和陈王的事情, 没关注皇庭里的事情。   宁音憋着火深吸了口气,又问, “那陛下打算何时入住皇庭?”   卫喆僵硬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宁音气得大骂,“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何用?就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蠢样子,饭你吃明白了没?”   卫喆:“没……”   “想也知道,你蠢得连饭都不知道吃是不是?早些饿死,好去地底下给你们邱家祖宗报喜?”宁音气得一脚踹卫喆腿上。   “就你这样的还想娶媳妇,做梦去吧你!”   说完,她气咻咻走了。   卫喆:“……”   他报完仇以后,确实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宁音是了解他的,他受伤后一直没仔细将养,大夫说他内里虚空,会影响寿数,他还在想能去地底下跟亲人们报喜讯挺好。   可被宁音一骂,他有点舍不得了,突然又生出活下去的动力。   他要死了,岂不是对不起宁音?   对啊,他还没娶媳妇呢。   卫喆眼里又亮起了光,叫从外头进来的卫明看了,心里止不住松了口气。   弟弟身子骨不那么好的事情卫明知道,武将打仗多了,就没几个身子康健的,但是仔细将养着,也能养回来。   他就怕弟弟报完仇,失了那口心气,一时间受不住……   看着宁音愤愤的背影,卫明笑着问卫喆,“是不是要去跟阿棠给你提亲了?”   卫喆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也忍不住问他,“阿兄,主君对阿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卫明笑吟吟不回答,只道:“下回宁音再问,你只管问她,主君可曾叫阿棠受过一点委屈?”   卫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他放心了许多。   “那我现在就去……”   卫明阻止他:“别,还有些事要你忙,你即刻带着常府医回南地,请示王府丞他们,问问他是否有意来京都为相。   若是他肯,你带人连同祝阿孃一起,护送他们到京都来。”   让卫喆去,是他跟主君商量好的。   路上有常府医照看,卫喆也可以好好养养身体,别叫宁音嫁个病秧子。   “半年内回来便可,别太早,也别迟了。”   卫喆有些迟疑,“可北地……”   “北地的战乱有周奇呢,你总得给人家点表现机会。”卫明笑吟吟道,“快去吧,常府医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今日就出发。”   主要是纪忱江催了好几遍,别耽误了他和阿棠的大事。   等好生送走弟弟,卫明一扭头,就看到坐在廊庑下偷听的纪云熙。   他刚要说话,纪云熙就冷哼了声,面无表情扭头就走,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留下卫明一个人苦笑不止。   *   纪云熙和宁音汇合后,也仍旧没得到答案,两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火。   几天下来,京都没有任何权贵和官员的家眷来别庄拜访,这明显是没将绫罗夫人放在心上。   二人不知,就在他们憋火的时候,纪忱江已经将还能用的大部分官员集中到了政事殿,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大朝。   在两侧官员的恭迎下,纪忱江一入大殿,没等官员们行礼,就直接蹙眉吩咐——   “那把椅子还留着作甚?不够恶心人的,砸了,换把椅子过来。”   他给了这么多天让官员们准备,这点眼色都没有,可见这些官员平时被打压也不是毫无道理。   但纪忱江太恶心殷氏坐过的龙椅,融了做成新样式也好,充当军饷也不错,反正别叫他看到。   乔安立刻带人将龙椅抬走,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椅子,只能从偏殿换了把普通的美人肩放在殿前。   纪忱江倒是也不讲究,惫懒坐在椅子上,“有事奏禀,无事退朝,本……君忙得很。”   众臣子:“……”新君怎么感觉有点混蛋呢?   大家不了解纪忱江的性子,却也不敢违拗新君旨意,赶忙开始说事儿。   有光禄寺的官员问:“陛下,各殿都已经清理过,敢问陛下打算何时入住皇庭?”   总住在别庄不是个事儿啊。   纪忱江挑眉,“清理过?太极殿掀了重盖了?地皮都给我挖掉,里面的东西全部换掉,不需要奢靡,布置简单些就行,那殿换个名字,就叫绫罗殿。”   有人听出纪忱江对那位绫罗夫人的重视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太常寺的官员试探问:“陛下,那是否该迎绫罗夫人入宫?让夫人来掌皇庭事呢?”   “呵……我都不爱住的地儿,让女君来住,你们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问题有多蠢吧?”纪忱江冷笑。   “有事情奏禀墨麟卫处置就行。”   嗯?   太常寺的官员小心翼翼附和道:“是下官草率了,合该等王府的夫人们入京后,定了品秩再请夫人一起……”   “等等!”纪忱江打断他的话。   他定定看着太常寺和御史台没说话的官员,慢条斯理道:“你们大概误会了,本君身有隐疾,只能接近女君一人,王府里那些夫人都只是摆设。”   众人正为他的话震惊着,纪忱江直接看向旁侧的起居郎。   “让人拟旨,传本君旨意到南地,府中夫人们都是处子,有娘家的归还娘家,可自行嫁娶,我出嫁妆,没有娘家的编入墨麟卫,由绫罗夫人来处置。”   众人更震惊了,若都是处子,那大公子是怎么来的?   他们这新君……脑门儿有点绿?   纪忱江轻描淡写解释,“大公子是铜甲卫暗卫所出,我收为义子罢了,跟你们无关,还有事儿吗?”   这等隐秘,只怕涉及前朝皇庭对南地的打压,只是现在也不重要了。   御史台有人上前问,“陛下,后宫只绫罗夫人一人,怕是不妥,是否重新擢选宫女子入皇庭?”   纪忱江没回答他,只半垂着眸子问底下,“谁负责登基仪式的事儿?”   太常寺的令丞已经被下了大狱,只有太乐和太祝两司的司丞在。   两人赶紧站出来,“微臣等负责。”   纪忱江点点头,“那就将登基仪式办的宏大些,将登基仪式和我的新婚典礼放在一起办,反正这辈子就这一回,比照着前朝最高规格来,注意些别劳民伤财就行。”   太祝司丞愣了下,脑子实在是转不过弯,喃喃道:“这……登基仪式是一个人,新婚是两人,怎么放在一起呢?”   是先婚后登基,还是先登基再婚啊?   御史台那几个老学究也傻眼了,御史中丞站出来反对,“陛下,您是想将登基和立后放在一起?可圣人和皇后地位不等,如此是不是不妥?”   纪忱江点头,“所以我也没打算立后。”   嗯?   众人更傻眼,就算是贵妃,那也不合适啊。   祈太尉微微皱眉,周奇也觉得不大妥当,他们这些南地官员,在两年间已经非常认同傅绫罗。   在他们心里,绝不会有人比傅绫罗更适合做皇后。   甚至祈太尉和王府丞还私下里商量过绫罗夫人为君的可能,他更不认同压低傅绫罗地位的决定了。   谁知,纪忱江下面的话直接炸翻了全场,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新朝初立,自当节俭,老子还没成亲,那成亲和登基一起,直接双圣临朝,不用分先后,这是最省钱的法子。”   “为了更节俭点,我也不必有自己的寝殿,就跟女君住在绫罗殿便可,一切以女君的喜好来。”   所以,他才叫人将绫罗殿布置得简单些,方便他家阿棠发挥。   御史台最先炸开,御史中丞跪地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女子怎可临朝……”   祈太尉幽幽打断他的话,“在南地,夫人早就临朝了。”   御史中丞噎了下,还是铁青着脸反驳,“南地和京都如何一样,一个是封地,一个是整个天下,夫人能掌控整个天下吗?”   周奇点头,“反正我们打仗,后头的事儿都是夫人在处理,肯定没问题。”   御史中丞:“……”   众官员:“……”   你们南地人怎么回事?   这么多儿郎不用,为何要叫个女子做这些?   丞相和太尉连同他们下头的附属官员已全军覆没,殿内官职最高的就属二品的御史中丞。   一品大司空御史丞也被下了大狱,所以这会儿众官员都看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不肯放弃劝说:“陛下在百姓中威望极高,为君已是足够,如何能叫女娘牝鸡司晨,传出去,定会有人以为绫罗夫人是红颜祸水啊陛下……”   “您说得对。”   纪忱江善解人意地打断御史中丞的话,甚至从上首站起来,走下九步台阶,亲自扶起御史中丞。   对这种只讲规矩,不贪不坏的好官,他也得给几分尊重,否则天下文人都得骂死他。   纪忱江从不会在这方面洛人口舌。   御史中丞颤巍巍起身,还不等他为纪忱江难得的温和感动到热泪盈眶,纪忱江下一句话就给他差点惊晕过去。   “若不然,叫绫罗夫人登基,我入后宫为后也行,到时候陛下想干嘛干嘛,朝政还由我来操心,我一个大男人,总不是牝鸡司晨了吧?”   众人:“……”很有道理,下次这种吓人的话,您就别说了好吗?!   乔安差点没哈哈笑出声,俩人低着头肩膀抖得厉害。   祈太尉也差不多,当初他和王府丞那老东西……也这么想过呢。   御史中丞含着泪,怀揣着死谏的决心抬起头,还没说话就看到了纪忱江的表情,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晕过去了。   一把年纪,文质彬彬了一辈子的御史中丞,晕过去之前,在心里好大声骂了句脏话。   这特娘的,新君表情太认真了,是真这么觉得!   他觉得这新朝……不立也罢,迟早要完啊!   *   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是是纪忱江登基,除了天授玉玺的存在外,他纯粹就是靠武力打上去的。   御史中丞晕了,其他官员没晕,在纪忱江的坚持下,不得不按照纪忱江的意思去操办。   别庄里纪云熙和宁音不知道这一桩,在纪忱江回来的路上,还在给纪忱江上眼药呢。   纪云熙身为堂姊,说得格外不客气,“夫人,咱们入京这么多天,别说帖子,就是张纸都没见着,那糟心玩意儿明显没把您放在心上啊!”   北地地下都铺了地龙,外头冷得厉害,但屋里很暖和。   贤均和长悦就在屋中央铺好的地毯上玩耍,听到云熙姑姑这么生气,都好奇扭过头来看。   贤均还往这边爬,“熙呼呼,不气,窝们乖!”   长悦手里拿着个小巧的鲁班盒,扭头看这边,见阿娘脸上带着笑,又扭回头去。   只要阿娘没生气,那就没事。   傅绫罗确实不气,无奈安抚纪云熙,“现在京都的权贵和官员都被清算呢,你往外头看看,也没人出来走动,不急于这一时啊。”   宁音鼓着腮帮子,气得叉腰,“那也不能就这么住在别庄里呀,我都听到有人说闲话了,说王上不打算叫您做皇后,明摆着是要将位子留给世家女,要拉拢世家呢!”   凭什么!   王上能如此快的拿下江山,改立新朝,□□劳,她们娘子起码三分功劳是有的。   “以往话说得好听,入城都不肯叫您接受官员拜见,往后谁还把您当做一回事?”   身为封君,夫人怎就不能跟王上一起接受官员拜见了?   宁音最生气的就是这个。   傅绫罗倒不在意,有些人见不见没那么重要,见了反倒是给他们脸。   往后时间长得很,等长舟觉得皇庭可以住的时候,以后有的是机会立威。   她就不信,纪忱江会委屈她。   如此想着,傅绫罗脸上就露出了笑来,以前俩人吵架,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不信任。   也不知怎的,明明分开那么久,可她现在竟然对纪忱江只有信任,毫无怀疑。   卫明问过卫喆的话,她也想问来安抚下二人。   只是没等她出声,门口就传来凉凉的声音——   “我说你们,别教坏了我们家长悦,说我坏话动静小点,好歹我也现在也被人叫陛下了。”   “纪云熙且不说,宁长御,就你这脑子,和卫喆一样啥都想不明白,往后怎么过日子?横不能遇见事儿,都找大伯来解决吧?那多劳累我大舅兄啊!”   纪云熙还好说,宁音也确实没想到自己说坏话会被正主儿听见,心下一惊,圆脸发白,都顾不上羞。   傅绫罗瞪纪忱江,“你别吓唬宁音姐姐,她陪我一路北上不容易。”   纪忱江轻哼了声,先到孩子跟前。   他一手一个将孩子抱在怀里亲香了下,等孩子推他的时候,先将孩子递给阿彩,让她们带着孩子出去玩。   宁音憋气了好一阵子,不敢跟在自家娘子面前一样怼回去,却也要反驳。   “您只知道跟夫人学臊人的话,好歹将夫人的体贴也学一学可好?我们夫人这阵子委屈着呢。”   “嗯?我怎么没发现,你委屈了?”纪忱江捏了捏傅绫罗柔软的小脸,调侃笑问。   傅绫罗拍掉他的手:“纪长舟!”   纪忱江笑了笑,好好坐在傅绫罗身边,“好,我好好说话。”   他指着傅绫罗跟宁音解释,“你也知我是跟夫人学,我这妇唱夫随还不够?生怕哪儿做不好惹了夫人嫌弃,哪儿敢叫夫人受委屈。”   纪云熙挑眉,“那你为何不叫夫人受官员拜见?”   纪忱江轻笑,“他们也配?我们女君,岂是旁人想见就能见的?”   倒是有官员不止一次提过,要拜见傅绫罗。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是听说了傅绫罗的绝色,想着开开眼,看看什么女子能叫他这个新君色令智昏。   他就只能说,长得不好看,想的还挺美!   他笑着看向傅绫罗,“旁人不信我,你还不知道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可我刚才进来,见你身边最不爱说话那个都偷偷瞪我,再不说,只怕夫人的门槛我都摸不着了。”   傅绫楼被逗得直笑,知道纪忱江说的是阿彩。   她看向纪云熙,“听见了吗?你们一路陪我北上,都辛苦了,回头都多发半年的月例,阿彩多发一年的。”   宁音也反应过来,就是担忧神色不减,毕竟……跟在自家夫人身边久了,对惊喜的感觉,那就跟遇到惊吓差不多。   纪忱江捏了捏傅绫罗耳垂,“你还挺高兴身边人不待见我?”   “谁叫你非要卖关子,我心疼自己人,不都跟你学的吗?”傅绫罗一点不怕他,反倒拉着他的手哼笑。   纪忱江也忍不住笑,看到傅绫罗,他心情总是特别好。   所以,说话时,连无奈都掩不住笑意。   “我倒不是想卖关子,只是还没安排好,不想叫你跟着担忧,总得将反对你临朝的声音都摁下去了,才好来女君面前轻功嘛。”   纪云熙和宁音呆住,临朝?   傅绫罗也确实没感到惊喜,只有惊吓,她瞪圆了眼,“你不是说不会叫我操心那些事吗?”   纪忱江看了眼纪云熙和宁音,有没有眼色?   俩人着实是太好奇了,只当没看见,精神抖擞看着纪忱江,等他继续解释。   纪忱江正气凛然轻咳了声,沉声道——   “接下来,该是我们两口子的贴心话了,这天儿也冷了,厨房里柴火还够不够?该干什么,还要我吩咐?”   傅绫罗:“……”   纪云熙和宁音:“……”   骚死你得了! 第71章   纪云熙和宁音出去后, 看着刚理直气壮不要脸过的混蛋,傅绫罗眼神警惕看着他,还特地往矮几后靠了靠。   这些日子她旁的没什么感触, 外头人来不来拜访她顾不上在意,就这一个混账就够她累的了。   纪忱江忍笑, 知道自己夜里折腾太狠了。   一会儿就要用午膳, 他顺着傅绫罗的心思, 坐在原地没动。   傅绫罗松了口气,刚要说话, 就跟纪忱江的声音重合到了一起。   “我……”   “你……”   纪忱江第一次没让傅绫罗, 笑问:“你就一点也没怀疑过我有花花心思?”   连纪云熙和宁音都不信他,按理说最是冷静的傅绫罗, 应该早就有所准备才是。   他没想到, 十几日下来,她是真的一句都没问过。   傅绫罗笑眯眯看着她, 声音甜软,“不管旁人如何,我自然是信你的。”   纪忱江心头一荡漾, 就欲伸手去拉傅绫罗。   不怪他孟浪, 两人分开太久, 他现在特别喜欢跟傅绫罗贴着。   但傅绫罗跟警惕的小兽一样退后,慢条斯理道, “最多不过是你的惊喜不如人意,往后你自入宫,我就在别庄逍遥。”   她还是原来的她, 即便交付所有信任,也只会做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的决定。   这天下对她来说, 本就没什么吸引力。   纪忱江动作一顿,无奈起身,主动凑到傅绫罗面前,蹲身靠在她腿上,抬头看她。   他早就发现,这种姿势更能叫傅绫罗有安全感。   “女君就没打算过,若是不如你意,给我个改过的机会?”   傅绫罗垂眸,轻轻踢他,不说话。   若不给,那她就不在别庄呆着,而是回南地了。   但纪忱江目光太灼热,她不好意思说。   纪忱江看她耳垂通红,唇角越咧越大,实在忍不住起身,一把将惊慌的傅绫罗搂紧怀里,还是面对面,惹来傅绫罗笑骂。   他还是更喜欢这种姿势。   他额头抵在傅绫罗额心,“阿棠,我还没成过亲呢。”   傅绫罗愣了下,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娘,立刻就想明白了纪忱江要给她的惊喜。   不等她问,纪忱江长吁一口气,一下下亲在傅绫罗额角、鼻尖、唇上,声音竟带着前所未有的赧然。   “阿棠,我还没大开中门,迎你入皇庭。”若她以绫罗夫人身份入城,到底少不得叫人轻视。   “我还没用八抬大轿,将你抬进纪家,入纪氏族谱。”名不正言不顺,那些御史说不定会谏言到傅绫罗跟前去。   “你待我以诚,我便想将这世间属于女娘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他顿了下,耳根子也渐渐染了绯色,“阿棠,我不想叫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只想先站在万人之上,将你捧在那一人之上。”   傅绫罗听得眼眶渐渐发红,“这些你分明都可以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自作主张,我想要跟你一起面对。”   这人做了太多对她好的事情。   可她深知感情不能只有一方付出,说到底,她的每次自作主张,并非为了站在纪忱江头顶,只是想与他并肩。   纪忱江擒住那双红润的唇,笑而不语,多少情思都在水色之间辗转着热忱。   被踩在脚下,他心甘情愿的,这世道男儿比女娘地位天然高一些,并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而言,就是叫女娘吃亏。   她的情意他感受到了,他舍不得,他想要这束光一直高高在上,时刻让他明白自己早已经脱离泥泞。   见傅绫罗感动得眼泪汪汪,纪忱江低低笑出声,“阿棠乖,这会子就别哭了,省着些眼泪去幔帐里流。”   傅绫罗:“……”   她擦掉腮畔的泪珠,恶狠狠捏住纪忱江的脸颊往外拉,“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不要脸的?”   他的臣子们知道吗?   外头伺候的铜甲卫和墨麟卫,很快就又听到屋里传来纪忱江哈哈大笑的声音。   很快,那笑声,还有被压制住的嗔怪声,就都带上了暧昧的模糊动静,再听不分明。   纪忱江扶着傅绫罗的后脑勺,直亲得傅绫罗想哭想骂的冲动都无力再继续,只能用潋滟着水光的眸子软绵绵瞪人。   纪忱江一直带着笑,他这辈子大概就没笑得如此频繁过。   他抬手轻巧抱着傅绫罗起身,“别瞪我了,如果你还想用膳的话,我是真的不想你挨饿。”   傅绫罗深吸口气,立刻低头老实应声。   不管被这人多捧在掌心,她傅家阿棠,永远都是识时务滴。   *   到了晚上,纪忱江也没机会让傅绫罗把白日里感动的泪水,用在幔帐里。   她葵水来了。   傅绫罗憋着笑,想将人往偏院里踢。   长悦想跟她睡很久了,这几日夜里都要抽噎一会儿才睡。   她今天想陪孩子。   纪忱江不肯,抱着人不松手,“你不能光顾着孩子,就不管孩子阿爹了啊,天这么冷,你身子虚弱,我得替你暖床。”   他在其他方面可以没底线的宠孩子,但幔帐里的地方,这是分毫不能让的。   “小悦儿那么丁点大,且不说给你暖不了床,万一压到她怎么办?”他抱着傅绫罗闭上眼,干耍混账。   “咱们当阿爹阿娘的,只知道心疼孩子!”   傅绫罗:“……”你要不要听听长悦怎么谢谢你?   傅绫罗无奈,只能拉着纪忱江一起去侧房里,先将贤均和长悦都哄睡了,而后才睡下。   过后几日,也仍然没人找到别庄上来,傅绫罗依然清净,也能早起了,好不容易从政务和各地的情报里喘过口气来。   纪云熙和宁柳进了皇庭,为自家夫人处理各种内务。   她和宁音虽然没能听到那日的后续,却很快就知道,这回还真是冤枉了纪忱江。   没人去别庄拜访,那是没人敢去。   纪忱江特地叫人叮嘱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女君休息。   原先,京都那些没被清算,眼看着前途大好的官员家眷们,倒是以为这位南地的夫人不够受新君重视呢。   可很快,她们都没来得及给自己个被打脸的机会,家里的家主就都给敲打了。   能不敲打吗?   看看现在新朝的情况吧,丞相一职暂缺,朝中由祈太尉和御史中丞分别占据武官和文官之首。   很多事情都由他们来敲定。   新朝叫什么?祈太尉直接建议为凌云壮志的‘凌’字。   御史台提供了那么多更有祥瑞意义的字儿,纪忱江看都没看,直接定了凌。   京都官员都无语了,若非绫字若为新朝号,需要避讳,估摸着都没凌云壮志什么事儿了。   至于皇庭里的宫殿,那几乎就是除了外表不变,常用的宫殿都是挂掉一层地皮重建。   政事殿改名为勤政轩,据说是为了叫绫罗夫人更有亲切感。   太极殿改名为绫罗殿,据说是为了让未来的女圣为天下人知。   更不用说御花园里,全是绫罗夫人喜欢的刺玫和蔷薇、灵香草、菊花、玉簪等实用性更高的花儿。   御史台屁都没放一个。   虽然御史中丞是个头铁的,可话说直白点,再古板的老学究,能在前朝手里活到一把年纪还身居高位,哪怕是没做过恶,也是识时务的。   有人私下里跟御史中丞诉苦,“新君要令绫罗夫人为绫罗女君,令人尊称为君上,新君叫陛下,这叫什么事儿啊!”   “还有,新朝元年为凌安元年,这要传出去了,天底下人还不都知道,实则这江山九五至尊是个女娘?陛下他就一点不要脸面吗?”   御史中丞没了在大殿上的古板,捋着胡子轻嗤,“前朝先圣惦记自己的皇姑,闹得人尽皆知,前朝圣人还是妓子所生,他们要过脸吗?”   他意味深长看着诉苦的太常寺太祝司丞,“我劝你还是识时务点,这新君并不是个好说话的,比起以前,他够给我们面子的了。”   他是真晕吗?他那是不得不晕。   文官们大都知道,御史中丞就是靠这本事,才能几番在前朝危机中脱身。   至于规矩和脸面,在生死面前,什么面子,什么尊严,连鸿毛都不如。   纪忱江从小没了父王,有母妃还不如没有,几度入京,几度险些丧命,他早就把脸皮这种东西扔掉了。   太祝司丞是御史中丞的学生,他很想自己的学生能接任太常令丞的职务。   南地很快就会有丞相带着南地官员北上,太尉也是南地人,他们京都官员也得抱团取暖。   他最后提醒,“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往后有的是时候看出好坏,眼下你还是掂量清楚,是青云直上,还是跟齐家一样全族流放凉州,若你犯糊涂,我可没本事救你。”   太祝司丞是个重视男尊女卑的,甚至比原先的祈太尉还严重,家中女娘地位也比儿郎低许多。   这日回到家里,女儿还在叫儿子欺负呢。   一路若有所思的太祝司丞,看着唯唯诺诺的女儿,恍然大悟。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往后给老子老实做人,别光知道欺负女娘,回头叫绫罗君上知道了,别怪你老子大义灭亲!”   他跋扈惯了的儿子:???谁?   不只是太祝司丞一家如此,京都的权贵和官员们都习惯了见风使舵,即便没被清算,也有些吓破了胆子。   明摆着新君是要抬举自家媳妇,这就是新风向标,他们不跟着学,只会被淘汰。   在荣华富贵和生死面前,没有一个蠢人。   京都很快就传出了傅绫罗在南地的美名,甚至连天授玉玺是在老天爷在梦里托付给她,这种话都传出来了。   宁音在别庄里笑得不行,“昨日庄子上送新鲜的果子来,还问我,您是不是天上下凡的神女呢。”   她再也不担心外头人会轻视自家主子了,只期待着祝阿孃她们早些到京都,好早点举办登基和大婚仪式。   到时候纪云熙和宁音都能跟随,女卫们也能跟随,她们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能在满朝文武面前,见证这种大场面呢。   都激动万分,这阵子连阿彩都忍不住偷偷照镜子,想着不能到时候给自家女君丢脸。   傅绫罗正在整理自己的嫁妆和聘礼单子。   纪忱江和傅绫罗的心思都一样,这辈子就一次的事情,谁都不想马虎,也不想让对方受委屈。   官媒已经在走六礼,王府丞不在,纪忱江特地请了先前去过阵前的那位吴远臣先生出面,与祈太尉一起下聘。   这吴远臣,御史中丞都得叫先生,比王府丞还要德高望重。   傅绫罗则想从中挑出最珍贵的宝物,专门给纪忱江做件能在大典上用到的礼物。   听到宁音的话,她笑着叮嘱,“这就是外头人回过味儿来了,往后还有他们捧着我和长舟的时候,你跟云熙阿姊和明阿兄说,敲打敲打墨麟卫和铜甲卫。”   “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栽在最后一步,谁骨头若是变轻,我定是不会饶的。”   纪氏族地在南地,那里不能丢,所以纪忱江令周奇带兵,就是为了让他成为兵马大将军,回到南地驻守。   卫喆从南地回来后,会接手河州大营。   铜甲卫变为殿前司,由卫明来执掌,副指挥使则由乔安来担任。   京都禁卫军则是祈太尉来掌管。   眼看着南地官员水涨船高,京都一派肯定会有动作。   不怕艰难的时候,只怕这时候有人抵不住诱惑,坐下错事,那才叫可惜了。   宁音:“您放心吧,这些事儿宁柳都想到了,已经提前跟云熙阿姊和明阿兄说过。”   傅绫罗想起改名换姓的宁柳,心里点点头,这倒如祝阿孃所料,是个得用的。   是柳氏自己主动要求跟宁音姓的,如今宁柳已经是她的长秋,与纪云熙一起入皇庭,管着绫罗殿的建造。   刚到京都时,宁柳水土不服还病了一阵子,一直没往傅绫罗身边凑,如今看来,倒是比她想的还要仔细些。   她笑了笑,“那你多跟宁柳学着点,回头尚宫六司得有人掌管,旁人我不放心。”   尚宫局乃是专门服侍她和纪忱江的,外人她确实不放心,只是宁音比起宁柳,确实还欠些火候。   宁音知道自己的地位旁人比不得,也不吃宁柳的醋,只笑着应下。   说完正事,宁音突然想起来,“对了,大公子……华嬴公子这次没跟周将军一起去北地,卫指挥使问,您要不要见他?”   傅绫罗愣了下,沉吟片刻才问,“他想见我吗?”   自从定江王府里两人谈过那次后,傅华嬴再未凑到她身边来。   哪怕文氏和南疆同事作乱,她坐镇军中的时候,傅华嬴也只是偷偷叫人给她送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自己没出现。   宁音打断傅绫罗的思绪,“陛下将华嬴公子安排到了河州大营,如今还是卫喆带着他,是他送信来问,能不能背您出门。”   时下新娘子出门,是要亲兄弟来背,原本傅绫罗想的是卫明和卫喆都可以,倒是没想傅华嬴。   按道理说,傅华嬴这会儿应该已经知道傅家人的下场了。   她现在已经换了祖宗,傅家只剩个陈氏,也叫她给休回了陈家,傅家的孩子都交给二叔公来安排。   是她在傅家人下葬后特地叫人传信给傅华嬴,只要她在京都地位稳固,傅华嬴这个亲兄弟还活着,就没人敢对待那些孩子太过分。   傅绫罗心里叹了口气,翻过年傅华嬴就十八,还有两年就及冠,说实话,从她下狠心杀掉傅家人以后,傅绫罗就拿不准该怎么安排他。   她还犹豫着的,纪忱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用考虑他怎么想,你若不喜,就叫他回南地,你若想要他出面,我保证他不会出岔子。”   他知道些宁音不知道的事情,握住傅绫罗的手解释,“傅华嬴这小子表现还可以,没白长年纪,心里也有了成算,他已经过继,入了族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傅翟的孩子。”   傅华嬴想见傅绫罗,就代表他没有怨恨傅绫罗所为。   傅绫罗想到阿爹,面上神色淡然,“先见见吧,若他肯,还是叫他背我吧,至于回南地还是在京都,看看他的心思再说。”   在宁音出去传膳的功夫,她在纪忱江脸颊上亲了下。   这会儿,她特别想感谢纪长舟,给了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坚强面对的勇气。   纪忱江扶着她的腰,眼神发亮,“嗯?女君这是暗示我,晚上可以侍寝了?”   他可素了好几日了。   傅绫罗微笑指了指门口,“我这是明示你,未成亲之前,我不打算叫你侍寝了,安慰一下你。”   在敌人面前从不畏惧的纪忱江,大惊失色:“为何如此?怎至于如此啊?”   傅绫罗憋着笑,耐心跟他解释,“你不是要给我最好的?总不想叫我大着肚子大婚吧?”   虽然脸面不一定还有没有,能要还是得要啊。   纪忱江心下急转,“那我们可以换换花……”   “纪长舟,你是想要我跟你翻旧账?”傅绫罗眯着眼打断他的话。   她这些时日喝了多少回甜汤,都懒得跟这混账计较了,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她接下来很忙,还是歇一阵子比较好。   隔日,纪忱江一大早就面色沉重从别庄出发,去上朝。   到了大朝上,众官员看着新君冷沉的脸色,都忐忑不安,还以为是北地不好了。   祈太尉当先问:“陛下,可是北地战事起了波折?”   纪忱江有些莫名,“都快打完了,能有什么波折?”   幽州小怀王那几个还活着的义子,虽然各有缺点,却都不是什么坏人,也被小怀王教导的不错。   小怀王被纪忱江救过性命,小怀王当初的遗愿,当时跟在义父身边的那几个都听到了。   得知纪忱江已经继位,他们毫不犹豫就跟周奇汇合到了一起。   纪忱江接到周奇的战报后,直接立了能力最平衡的两位——小怀王的三子和四子,分别为幽怀侯和凉怀侯,坐镇幽州和凉州。   至于幽州和凉州如何稳定,他们比较了解,只交给两个新出的列侯安排就是。   至于雍州和益州,那些小打小闹的动静,实则是为了利益扯皮。   陈王已经被处死,离王甚至是被判以凌迟之刑,独独剩下个雍王也在万民书的请愿中被砍了脑袋。   至此,殷氏皇家血脉都已经没了性命,殷氏和齐氏都被发配凉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周奇半年内就能安置好雍州和益州的骚乱,班师回朝,参加过登基大典后,回南地当他的定江侯和兵马大将军去。   祈太尉大概也知道些,听到纪忱江的反问,他极为不解,“那您为何一脸沉重?”   这会子剩下的都只是些琐碎的小麻烦,只需要时间慢慢来解决,再就是等新朝稳定后才能做的事情了。   陛下在愁什么呢?看起来怪吓人的。   纪忱江沉吟了会儿,着实不知道该不该说,不是不知道该咋说,只是跟媳妇想法一样,能要脸的时候,也还是得要点脸。   总不好将两口子的房中事拿到朝堂上来说,他怕气死几个年纪大的。   站在底下的乔安,感觉自家主子这表情有些熟悉……好似被女君给怼没招了以后的幽怨啊!   他立刻低头,偷偷咬住舌尖笑,没叫祈太尉发现。   纪忱江淡淡扫了眼乔安,“怎么不见卫明?太医现在可齐全了?”   前朝先圣死,带走了一波太医。   前朝新圣想要摆脱五蛇散的控制,效果不佳,又送走了一波太医。   太医署现在也就还剩小猫两三只,没几个有本事的。   这事儿纪忱江交给卫明来管,正好卫明操心卫喆的身体,他挺乐意。   一听新君是在问太医,好些官员心里想,难不成是新君身体出了问题?   乔安赶忙回话:“回陛下,指挥使听说衮州有位神医,救了许多矿工性命,特地前去请人。”   纪忱江蹙眉,常府医也不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御史中丞有些担忧,“陛下可是哪里不适?臣府上有府医,医术尚可,是当初臣从前朝救下来的太医,不如叫他来给陛下看看?”   纪忱江向御史中丞,“爱卿身体如何?”   御史中丞做出感动模样,“回禀陛下,臣身子尚可,还是以陛下的龙体为先,万不必替臣担忧!”   停御史中丞这么说,纪忱江也就点头了,“好,让他来!”   没过几日,御史中丞就从面色复杂回来的府医那里得知,新君那日到底是为何面色沉重了。   他竟然是在寻能让儿郎避子的汤药,还要服用后对女子绝对无碍的。   御史中丞一口气没喘上来,这回真晕过去了。    第72章 正文完   凌安元年, 战乱结束,天下初定。   祝阿孃和各家的夫人们还要安置家当和一部分不动产,龙抬头后才能启程。   王府丞带着愿意入京任职的官员, 先一步赶到京都,以王府丞这个丞相为首, 御史台和太尉为辅, 初步完善了大凌的官员框架。   年后初五开朝, 傅绫罗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   不出众人意料,她的容貌惊艳了多数官员。   加之傅绫罗嗓音甜软, 温婉贤淑, 叫京都官员有自以为明白了,她为何能获得新君的宠爱。   惊艳之余, 京都官员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子轻视。   以色侍人的女娘罢了, 可要知道,这花无百日红, 早晚有这位女君失势的时候。   擢升为太常令丞的太祝司丞乔运昌心里轻哼,一个女娘叫君上,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已擢升为御史丞的御史中丞钱魏心里直叹气。   陛下一直在服用避子汤, 却又不肯接受旁人, 大凌只有个嫡出的公主,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以王府丞和祈太尉为首的南地官员们,对傅绫罗格外尊敬。   他们自然发现了京都官员那股子不以为意的情绪, 只在心里替他们点蜡,丝毫没有提醒的意思。   他们深知,在某些方面, 傅绫罗比纪忱江的手段还要凌厉。   果不其然,在上首发现京都官员的不以为然, 纪忱江当场就想发作,被傅绫罗给拦住了。   “陛下,今日由我来主持朝政可好?”傅绫罗笑道。   纪忱江顿了下,低头笑应下来,亲手给傅绫罗倒茶,再不吭声了。   乔运昌和钱魏,还有纪氏新上任的宗正,都忍不住蹙眉,陛下是不是把这位女君捧得也太高了些。   傅绫罗心里清楚这些官员们怎么想,她只是懒得跟人废话,在第一次大朝上,带来了新任女君的三把火。   第一把火,百姓们深受前朝折磨,战乱之苦,新朝初立,着令废分封立郡县,免一年赋税,次年起赋税永久减半。   大司农部丞质疑,因为南北都有战乱,国库本就虚空,若是免一年赋税还好说,可往后赋税全都减半,朝廷就要穷了。   傅绫罗笑着解释,“南地粮草丰茂,北地药材矿产丰富,可过去权贵和封地倾轧层出不穷,南北交易不便,从今往后,由朝廷擢选皇商,带领行商促进各地交易,让百姓们富起来,赋税才能源远流长。”   一味压榨百姓,天下穷人更穷,富有者愈富,却并不多交赋税,新朝只会更穷。   钱魏第一个站出来,“君上此举不妥,商贾地位低下自有低下的道理,若是提高他们的地位,让那些铜臭满身之人有机会插手运作,难保不会出现贪污渎职之辈,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   乔运昌附和老师的话,在朝为官的钱魏学生不少,都站出来反对。   傅绫罗这把火烧的不是百姓,是士族的地位。   士农工商,商贾居末,往后商贾的地位却要高上不少,这对士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都觉得,傅绫罗一个女娘,这是瞎胡来。   傅绫罗不予反驳,只说了自己的第二把火,直接烧到了士族身上。   纪氏没有直系,可废分封也不是什么容易推进的事情,会伤害一大批武官和士族的利益。   傅绫罗下令,士族可用一半家财换得各地列侯名额,掌管九州郡县事务。   同时,墨麟卫更名监察司,负责检查各地政令推行,若有违反国律者,定斩不赦。   钱魏脸色变黑。   朝中与世家有关的官员和纪氏宗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士族的机遇。   只要他们能有把握让监察司不逮着把柄,那往后世家就能如同原本的封王一样,掌控各州。   除了被剥夺了监察权去的御史台,所有官员对此接受都非常良好。   世家早被殷氏打压得不成样子,如今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付出一定财富,就能有重新起来的机会,只要有些底蕴的世家就会愿意。   至于献出的这部分财帛,用来充盈国库,有了钱,各种政令就都能推进下去,九卿也没了反对的余地。   墨麟卫的威名,现在众人也差不多知道些了,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女子九流,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墨麟卫渗入不了。   由墨麟卫来监察,也不怕世家会成为新的藩王,割据一方,大家各有所得。   第三把火,傅绫罗则烧到了文人身上。   新朝元年,在登基仪式后,会大开恩科,往后科举不舍门槛,两年一次,选拔优秀人才进入京都和各郡县。   朝堂上如今还有职位空着,没有合适的人来担起官职,傅绫罗和纪忱江都没急着从现有的官员里选拔人来担任。   能者任之,这是新朝的规矩。   没有能人?天底下聪明人多得是。   也让京都和南地的官员们心里清楚,不管你们私下里怎么盘算,想要功名利禄,就得有本事,没本事你那是做梦。   傅绫罗这个出场,把文武百官给烧哑了,这女君……好像没想象中那么好对付啊!   士农工商,世家寒门,三把火下去,她全烧了个透彻。   “入住宫闱之前,我不会经常上朝,若各位爱卿有什么想要禀报的,可以让殿前司带话到别庄。”傅绫罗始终都是跟纪忱江迥异的温柔。   “若有良策,本君必有重赏,自然,若有人觉得本君的政令只是玩笑,到了人头落地的时候,不必求到别庄,来碍本君的眼。”   “各位爱卿可都记住了?”   纪忱江第一个点头,“我记下了,回头谁不老实,我来处置。”   官员们:“……”   钱魏等人心里却愈发沉重,不怕美人有颜色,只怕美人还有心计。   新君都被她操控在手里,连纪氏的子嗣新君都能说不要就不要,长此以往下去,这新朝还会姓纪吗?   哦,也有可能,毕竟傅绫罗只有安乐公主一个子嗣,大皇子纪贤均也不是皇家血脉。   往后,大凌即将变成女圣的天下吗?   可能是傅绫罗长得太娇软可欺,也可能是习惯了男尊女卑的京都儿郎们不甘心的挣扎。   钱魏避开南地官员,带着九卿各令丞,没过几日就拦住了纪忱江劝谏。   他们不会在这风口浪尖直言傅绫罗的不是,那是找死。   “陛下,子嗣传承自古天经地义,皇家子嗣不只事关您的皇位,还事关天下安定,如今您只有一个义子,一个公主,子嗣太稀薄了些。”   “您服用避子汤药,是为了君上安危着想,臣等建议,陛下还是广纳后宫,也是替君上分忧啊陛下!”   “臣等对君上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子嗣传承重于泰山,若传出去您服用避子汤的消息,只怕天下都会嗤笑女君,孰轻孰重,还望陛下三思!”   他们都不说新君的脸面了,反正这新君也不要脸,那你既然喜欢傅绫罗,总得在乎女君的颜面吧?   纪忱江就知道这群人不会消停,但没成想他们能想出替他们家阿棠说话的法子来。   他沉吟,“有道理,是不能叫女君丢了脸面。”   阿棠最要脸,如果民间传出去她不好的消息,叫她知道了,她可能不会生气,绝对要折腾他。   他冲着来劝谏的官员道:“朕知道孰轻孰重,此事朕会慎重考虑,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你们放心吧!”   他突然想到,不只是文武百官还不清楚阿棠的分量,天下百姓也不知道,如此不好。   钱魏:“……”   他心窝子有些哆嗦,怎么听这话,他就那么不放心呢!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有错。   四月底,祝阿孃带着王夫人、祈夫人等南地官员家眷抵达京都。   祝阿孃与傅绫罗一起住在别庄,替傅绫罗充当娘家人,陪她待嫁。   皇庭之中,各处都已按照傅绫罗的意思修缮好,完全没有了原本殷氏在时的奢靡,反倒增加了几分南地的精巧雅致,令新君和女君随时可入住皇庭。   皇庭内发出昭告,六月初八,上上大吉之日,宜嫁娶,宜搬迁,双圣登基仪式和新婚大典于这日举办。   流水一样的礼物从各地送入京都,朝廷还特地邀请了各地德高望重的权贵和士农工商各界人士,入京见证典礼。   太常寺以不符合规矩,人多容易出乱子为由,谏言了无数次,止于五月中班师回朝的纪家军驻扎京都。   周奇带着纪家军,从京城十里外一直驻守到皇庭里,足足万人。   加上铜甲卫、墨麟卫和禁卫军,就算人再多,也不怕出岔子。   别说百姓了,就是权贵们和文武百官,也都没见过双圣临朝的大场面,都有些好奇。   京都客栈和酒楼在五月底就都被预订一空,甚至有人出高价,只为了在酒楼门前的空地上站一站,叫商贾和百姓们乐开了花,没口子地赞双圣的好。   六月初八,万人空巷,举国同欢。   傅绫罗今日并未跟新嫁娘一样佩戴珠帘,手拿却扇,甚至没有着新嫁绿衣。   她跟纪忱江一样,都是一身金红相间的龙袍。   只在龙袍前的蔽膝绶带是绿色,其上金色祥云纹托起五爪金龙,格外显眼。   凤冠霞帔也被改成了凤纹通天冠和龙纹披帛,待得全福夫人替傅绫罗梳完头,绾起发,穿好衣衫,全福夫人都被傅绫罗浑身的气势给惊住了。   她跟祝阿孃感叹:“乖乖,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娘,君上不愧是女圣,怕不是真神女下凡历劫来了?”   祝阿孃看着傅华嬴小心翼翼将傅绫罗背起来,跟着往外走,笑得眉不见眼,“说不准就是呢。”   不过这小神女的劫难啊,从十岁那年就渡完了,往后就都是享福来了。   傅华嬴在门口候着,看到气势非凡的阿姊,眼眶也有些滚烫。   他前些时日在别庄见到阿姊,仿佛间似是见到了大伯,傅翟就总是那么温和,可眸底确是叫人信服的强大。   在战场上厮杀过后,累了的时候,傅华嬴总免不了想起来,偶尔也会将他托起来放在脖子上的大伯。   也是后头被摔打久了,傅华嬴成长起来,才肯承认,其实他一直都有点嫉妒被大伯永远宠在掌心的阿姊。   不像他,阿爹不似阿爹,只会任由兄姊欺负他,阿娘不似阿娘,只会将傅家的东西往陈家搬。   所以被过继后他其实偷偷欢喜,一边愧疚抢占了傅绫罗的东西,一边为自己也能成为傅翟的儿子而得意,害阿姊寄居王府。   他想要做得好一些,要比傅绫罗更坚强,要跟傅翟一样,护着阿姊。   可越是想要做好,他就越明白自己的软弱,甚至不知不觉中成了傅威夫妇的帮手,让阿姊一次次失望难过。   现在,祖父祖母死了,傅威也死了,陈氏也不再是傅家妇,阿姊也要出嫁,成为纪家妇,傅家只剩他顶立门户。   他竟然不怨,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好似战场上的厮杀能换来军功,这天底下所有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家害了杨婉,抢了阿姊的一切,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也是他傅华嬴该受着的报应。   往后,傅家的香火他来继承,傅家人身死的罪孽,他也要担着,他不会让任何人再有理由以此欺负阿姊。   阿姊只需要平安喜乐就好。   “阿姊,我会跟周大将军一起回南地,等我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或者阿姊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到你面前来。”   将傅绫罗背到十六台的龙辇前,傅华嬴跪地,仰头看着傅绫罗,“我是你的阿弟,是傅翟的儿子,永远都是,我记得阿姊的话,不会丢了阿爹的脸面。”   傅绫罗眼眶微微泛红,“好,我信你,去吧。”   傅华嬴能如此懂事,阿爹也后继有人,她也即将携一双儿女成为天下之主,与那个男人携手并肩,阿爹和阿娘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从她决定要留在纪忱江身边的那日开始,一切就都比她预料之中更好。   她噙着盈盈一层晶莹,让宁音放下龙辇的明黄帘子。   以丝绵云锦纱隐隐绰绰覆盖的龙辇宽阔舒适,座位是软塌,纪云熙和宁音带着女卫煮水烧茶,伺候她吃点心。   都知道女君给陛下准备了惊喜,谁都不敢让她饿一天。   这样大的龙辇本应该用马来拉,可是怕人多马会出事,换成了人抬,要足足十六人抬,即便有一两个出了问题,旁边立刻就会有人补上。   傅绫罗刚坐下,龙辇就非常干脆利落地被抬了起来。   抬起来的非常平稳,周围旁观的百姓也都很安分,按理说,不该有任何意外。   可披挂了红金流苏的龙辇刚被抬起,傅绫罗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好像还有人在喊御史丞和陛下?   傅绫罗心里有些不安稳,这一日她可不想出现任何不吉利的事情,她看向纪云熙。   “云熙阿姊,你出去看看,若是有什么意外,先压下去,等到大典之后再说,别惊到百姓。”   纪云熙立刻起身,眸底满满都是煞气,卫明那傻子干什么呢?   怎么能叫这么大的日子出现意外!   她气势汹汹往外走,今儿个若是谁敢捣乱,回头不扒了对方和卫明的皮,她跟卫明姓!   外头卫明猛地打了个喷嚏:圣人作死,谁瞎了眼骂他呢?   他揉揉鼻子抬起头,就见纪云熙皮笑肉不笑探出头来:好的,知道是谁了。   他笑吟吟看着纪云熙出来,四下扫视一眼,然后看着最前面那道同样身穿红金双色龙袍的身影,目瞪口呆。   她那个不要脸的堂弟……是在给女君抬龙辇?   在自己成亲这一天?!   “云熙阿姊?”宁音见纪云熙迟迟没动静,也从龙辇内站出来,跟着也傻眼了。   过了好一会儿,俩人面面相觑,都没吭声,在同样震惊的百官和百姓们傻眼的时候,安静进了龙辇。   纪云熙:“君上,外头没出什么事儿,一切都很好。”   然后,外头人可能反应过来了,百姓们纷纷跪地——   “圣人万福,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君万福,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音:“……嗯,百姓们也很正常,君上只管安稳坐着就是了,外头有陛下呢。”   傅绫罗靠在软垫上,吃着点心,看俩人这挤眉弄眼的模样,就知道外头一定有情况。   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事。   她了然,“是不是长舟又出幺蛾子了?”   纪云熙和宁音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女君对陛下还是了解的。   只是还不等她们回答,外头就传来钱魏悲愤的声音,“陛下——唔!”   傅绫罗挑眉,这是被人把嘴给捂住了?   看样子,纪忱江折腾的事儿还真不小,能把钱魏嗓子都气劈叉了。   卫明在一旁利落捂着御史丞的嘴,将人拖到一旁,低低快速道:“您和一部分大臣不是让陛下思量孰轻孰重吗?陛下让我告诉您,过了今日,整个大凌上下都会知道君上的分量。”   钱魏:“……”   其他京都官员:“……”   有没有可能,他们提醒的时候,不是这个意思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今所有人都看到了,别说踹轿子射箭的下马威,那明显是不可能的。   大凌天子,亲自为自己的妻子抬轿,亲手扛起了绫罗女君,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女君才是九五之尊。   这一出,也让所有权贵和官员,都歇了往皇庭里凑的心思。   就特娘离谱,这还有什么凑的必要?   他们是不是该担心一下,哪天陛下伺候的不好,叫君上给踹出宫去呢?   “咱们……是不是得给君上寻摸几个会伺候人的儿郎了?”乔运昌悲伤问道。   他只是调侃,也是自嘲,往后这天下,女娘和儿郎的地位,可真是要翻天咯。   卫明瞪大眼看他,“不怕死你试试,陛下亲口说过,他一个顶十个,不需要旁人。”   众人:“……”懂了,大凌,迟早要完!   *   纪忱江光明正大,从别庄将自家媳妇一路抬到皇庭中门前,甚至一路将龙辇抬到勤政轩前的白玉广场上,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他就是要让众人知道,他媳妇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娘。   傅绫罗从龙辇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纪忱江,从他站的位置,很快就发现了他也是轿夫的事实。   她微微瞪大了眼,紧紧攥着手指,好悬才压住了神色,没露出异样。   只是在纪忱江过来抬手扶她的时候,她还是偷偷瞪了他一眼,唇角不懂,小声说他,“御史台好些言官年纪不小了,这要是气出人命来,多不吉利呀。”   纪忱江嘿嘿笑,“没事儿,卫明已经请了神医准备着,太医署也都备着人参呢,就是气死也得死到明天去。”   就站在旁边的王府丞和祈太尉:“……”   他们看了眼摇摇欲坠的钱魏,眼神里带着同款怜悯,啧啧,这还没见着巴掌印儿呢,以后习惯就好了。   南地官员们,大都这么想,脸上都有些得意,他们可都是见过世面的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今儿个的大场面还不止此一个。   登基仪式,首先要祭祀天地宗庙,因为同时是大婚的缘故,牌位都已经请到了广场最上端。   由傅绫罗和纪忱江拈香跪拜,一拜天地,二拜纪氏先祖,而后夫妻对拜,洞房一步取消,变成接受百官和权贵、士农工商等人的朝拜。   纪忱江扶着傅绫罗一步步踏上九十九层白玉台阶,等站到牌位面前,纪忱江刚要扶着傅绫罗下跪,就被傅绫罗拉住了。   他有些诧异看向傅绫罗,“阿棠?”   傅绫罗笑着看他,本就是天香国色容颜,今日她盛装打扮,笑起来,惊得好些离得近的宫奴目光都直了。   纪忱江自然也是惊艳的,他目光灼灼看着傅绫罗笑着请出天授玉玺,请宗正上前。   宗正一脸喜色拿出明黄圣旨,大声在所有人面前念出加盖了天授玉玺的女君旨意。   辞藻并不是很华丽,甚至能称得上有些白话。   傅绫罗思忖了良久,甚至亲自去请示过吴远臣,还拜访了好些老百姓,才写出了这样一道圣旨,只为了让天下人都听得懂。   “大凌初立,天授入梦,托傅氏绫罗送还玉玺,归于天下之主……天命有感,特为证道,赐下天授玉玺玉材冕冠,由傅氏女进献……为贺天下定,天道降喜,天下同欢忝沐眷私,以五之巅,九五同尊!”   宗正说完,所有人都懂了,意思是,老天爷归还本该属于纪家的天授玉玺,这是天命所归。   为了证明真伪,老天爷还特地赐下跟天授玉玺一样材料的新圣通天冠,由绫罗女君亲自献上。   老天爷高兴自家亲儿子登基,为了让天下人一起同欢,特地赏赐了个宝贝,让天下都能明白,女君和新圣都是九五之尊。   可在场听到的人都不大明白,这个五中巅峰到底是啥宝贝?   傅绫罗在纪忱江惊喜的目光中,从宁音手中接过龙形镂空通天冠,那玉石是她特地令人遍寻了几个月,与天授玉玺同色的上等玉石。   戴好冕冠,傅绫罗还为他换上红金色的天河带。   如此,纪忱江那身龙袍才算是真正齐整。   就在此时,原本还跟钱魏很有话说的宗正,咧开嘴止不住笑,哪怕嗓子大喊的有些哑了,还是以最大的声音道——   “绫罗女君得天授入梦,与君同乐,已有孕一月余,特为新君贺喜!”   众人再次傻眼,好家伙,两口子加一双儿女再加上肚子里这个……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五个人?!   钱魏眼神立刻亮了,头也不晕,胸口也不闷了,女君刚登基就有喜,他还有什么好晕的!   他第一次积极带头,带着所有人下跪恭贺——   “贺新君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女君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子,再无人觉得新君为女君抬轿有些贬低自己了,也绝对不会有人觉得新君威严有损。   自家媳妇怀了身子还没稳,这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啊,新君抬轿子怎么了?   新君就是自个儿背媳妇上台阶那也是应该的!   谁家有孕的媳妇不小心些啊。   “阿棠……”纪忱江也傻了,瞪着傅绫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捏着垂到胸前的天河带,激动地眼圈泛红,嗓子眼干涩到说不出话来。   傅绫罗笑着拉他,“我知道你会将我捧起来,可我也不想让你被人踩在脚下,你给我的惊喜我很喜欢,也想还你同样的情意。”   鸳鸯交颈,是温柔交缠,白首不相离,且得互相执手。   纪忱江从小到大都没被人娇惯过,她为人妻,该给他这样的宠爱。   上次她有孕,他始终没在身边,那她就陪着他,一起孕育个孩儿。   她从不想做只被娇宠的女娘,她想要让这人与她一样,也尝一尝被偏爱的滋味儿。   她看了眼宗正。   宗正赶忙提醒,“一拜天地——”   纪忱江咬了咬舌尖,深深看傅绫罗一眼,紧紧攥住她的手,小心扶着傅绫罗跪在软垫上,与他一起拜下去。   他不信神佛,今日却以最虔诚的态度拜下去,祈求天地,让阿棠和他都能长命百岁,死生契阔。   “二拜高堂!”   傅绫罗额头抵在手背上,心里终于放下了曾经对杨婉那份说不出口的怨意。   阿娘,我也遇到了自己爱的人,明白了你的苦,我也想与他死生契阔,再不分开。   愿你和阿爹,也能永不相离。   “夫妻对拜!”   纪忱江和傅绫罗起身转换姿势时,四目相对,无数话都藏在深深情思里,以目光倾诉。   阿棠,我不会再叫你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跪在彼此面前,胶着着情意,额头轻轻相碰。   长舟,我再不想离开,你在的地方,就是天高海阔。   “礼成——”   “奏乐鸣钟!”   “朝拜双圣!”   清脆婉转的笛声,悠扬深长的钟鼎声,雄浑嘹亮的朝拜声,谱成了一曲喜乐,声扬皇庭内外。   很快,皇庭外也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贺喜,山呼海啸,响彻京都,惊起山林中鸟雀无数,叽叽喳喳将喜乐传向九州。   纪忱江和傅绫罗始终手牵着手,二人进入勤政轩,坐在乔安亲自盯着打造的龙凤吉祥龙椅上,听着外头的声音。   他们中间,贤均和长悦挤挤挨挨,手里都捏着糖果,嘻嘻哈哈吃个不停。   殿外热闹,殿内也是热闹得紧,傅绫罗和纪忱江都笑得特别灿烂。   这,大概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想要的烟火人间吧?   真好啊。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